《宝牙母象》 一 被当做商品运往中国 萨梅象群沿着基西瓦尼河朝前走。基西瓦尼河虽然是条小河,却水量充沛,旱季也不会干涸。基西瓦尼河的源头是乞力马扎罗山上融化下来的积雪,河水蓝 幽幽清泠泠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润凉爽的水雾。萨梅象群喜欢在河畔行走。坦桑尼亚的四月干燥炎热,大热天浸泡在凉丝丝的水雾里,十分舒服惬意。 一头年轻的雌象一边走一边玩耍,一会儿汲起一鼻子水喷射到空中给自己来个淋浴,一会儿用鼻尖撮起泥沙去弹射停栖在河边树枝上的虎皮鹦鹉,一会儿用硕大的蹄子踏平、捣毁土丘上的老鼠洞。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它渐渐地掉队了。 这头顽皮淘气的雌象名叫麦菲,今年十三岁。这个年龄对于非洲象来说,刚刚由少年期跨入青春期,对生活抱有浪漫的幻想。它的身体已基本发育成熟,体色灰 黑,四肢如柱,身高足有三米,长鼻粗硕富有弹性,甩摆起来如龙游蛇舞,自有一番青春的韵味。那两根发达的上颌门齿尤其出毛色,细腻如玉,洁白如雪,锋利如 剑,长达三尺,在阳光的照耀下,犹如乞力马扎罗峰巅上终年不化的积雪,闪烁着刺目的寒光。 蹬过小河汊,麦菲瞥见河汊左侧一块沼泽地边,一只小斑羚正在饮水。突然,平静的沼泽爆起一朵巨大的泥浪,哦,是一条潜伏在沼泽里的凶猛的非洲鳄,冷不 防蹿跃出口叼住了小斑羚的一条前腿。这条非洲鳄也太狡猾了,身体隐蔽在泥浆里,暗橄榄色的背脊与泥浆融为一体,极难辨别。可怜的小斑羚呦呦哀叫着,徒劳地 挣扎。鳄眨动着狡黠的眼睛,扬扬得意地一点一点将小斑羚往水里拖拽。 麦菲气不打一处来。它天生憎恶鳄,这凶残的家伙有时还敢袭击没有母象陪伴在身边的乳象。它不能容忍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于是撒开四蹄朝沼泽奔去。虽然 这条非洲鳄有四米多长,模样古怪,浮在水上像条独木舟,那张大嘴里犬牙交错,狰狞可怖,可麦菲不怕:象的身躯比鳄魁伟,力气自然也比鳄大;它有长鼻可以抽 打,有锋利的象牙可以戳捅,有结实的四蹄可以践踏,对付一条普通的鳄还是绰绰有余的。它想把小斑羚从鳄嘴里救出来。 麦菲刚赶到沼泽边,狡猾的鳄见势不妙,扁扁的大尾巴使劲一划,哧溜一下直往沼泽中央退却。小斑羚的身体迅速往下沉,泥浆淹没了脖颈,淹没了柔软的唇吻,淹没了麻栗色的明亮的瞳人。 麦菲在岸边气得直跺脚,却无计可施。它不敢下到沼去,锈红的水面下也许是深不见底的泥潭,陷进去后无法游也无法走,会被整个儿吞噬掉的。它只好在岸边 卷起石头树枝什么的,使劲朝鳄砸去。有的砸准了,有的砸空。即使砸准了,在粗糙似铠甲的鳄背上,也等于搔痒一样。 鳄瞪了它一眼,衔着已气绝身亡的小斑羚,慢慢朝沼泽深处游去,很快消失在浓浓的白雾中。 这时,萨梅象群已经转过河湾,走远了。 麦菲却一点也不着急、不慌张。象不像角马、羚牛这样的食草动物,因害怕成为食肉猛兽袭击的目标,不敢离开群体。象是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成年大象几乎没有什么天敌。在非洲这块广袤的黑土地上,只有狮子似乎还能同象匹敌,但狮子一般不敢招惹象。 麦菲慢腾腾地往前走。 基西瓦尼河两岸景致优美,一望无垠的稀树草原上,野花芬芳,流莺婉转。天上飘浮着大朵大朵轮廓分明的云,有几只绰号叫丛林殡葬工的秃鹫在天空翱翔。河 里不时有蛇鲻跃出水面,鱼鳞反射着阳光,传来喧哗的水浪声。河边松软的细沙滩上,大如瓦盆形如梅花的象蹄印赫然在目,只要顺着象蹄印走,不愁回不到象群。 就算没有象蹄印,麦菲也不担心会迷路,象灵敏的嗅觉和听觉,能使它准确无误地找到萨梅象群。 麦菲很快就将小斑羚遇害的事忘得干干净净,这种弱肉强食的事,在草原上早已司空见惯,并不稀罕。它心情怡然,走得轻松愉快。 前面河岸有一片水蕨芨,无风自动,窸窸窣窣一阵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躲藏在密匝匝的蕨芨丛里。 兴许是个白马王子呢?麦菲想,用捉迷藏的浪漫方式在向它求爱。它身心都已成熟,还待字闺中,当然渴望有头强壮的雄象陪伴在自己身边,渴望不久的将来自己能产下一头活泼可爱的小象。它挺胸摇鼻,走路的姿势尽量优雅;顾影自怜,将雌性的风韵发挥得淋漓尽致。 哦,出来吧,别让我等得心焦。 蕨芨丛越来越近了,还不见雄象的身影。或许是头正在采食的犀牛,并不是什么雄象?麦菲有点失望。一阵清风迎面吹来,它嗅到了一股汗酸夹着烟熏火燎的气味,这好像是两足行走的人的气味! 它的神经陡地绷紧了。象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两足行走的人。人手中握有会喷火闪电的猎枪,人会驾驶比乌龟更坚硬的汽车,人会摆弄比鳄游得更快的船,人会 钻进轰轰作响的铁鸟的肚子。对于象来说,人诡计多端、变幻莫测,比狮子、鬣狗凶猛得多、狡猾得多,也难对付得多。麦菲停住脚步,翘起长鼻,想向远去的象群 发出报警求援吼叫,可是,已经晚了,碧绿的蕨芨丛里蓦地竖立起一个脸色黧黑的男人,手举着一支明晃晃的枪,朝它瞄准。它想跑,刚转过身,只听见嗤的一声轻 响,屁股上像被黄蜂蜇了一口,有点疼,也有点痒,似乎还坠着一样什么东西。扭动脖子朝后望去,臀部挂着一只小小的玻璃管。它撩动长鼻,想拍掉玻璃管,可惜 够不着。 那男人离它二十多米远,正笑眯眯地望着它。麦菲勃大怒,想奔过去用鼻子甩翻他,把他卷起来抛到空中,用象牙捅出窟窿,用象蹄踩成肉饼,可是它才奔出两 步,就感到那屁股上坠着的玻璃管里有一股很细的液体正慢慢地钻进它的体内,随即,它觉得浑身松软得像散了骨架一样,庞大的躯体仿佛是用柳絮搓成的,风一吹 就要飘起来,脑袋却沉得像块石头,抬也抬不起来。还没等它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它中了捕猎者的麻醉枪。 等麦菲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艘海轮上,被关在一只巨大的铁笼子里。轮船正行驶在印度洋上,从舷窗灌进一股股潮湿的咸腥味很浓的海风。几个黑皮肤男子 在船舱里忙碌,见它醒来,有人拎了一桶清水放在铁笼前,又朝铁笼里扔进一串香蕉。它不晓得两足行走的人要把它运到哪里去,但有一点它是知道的,它正离亲爱 的故乡和萨梅象群越来越远。它愤怒地连声吼叫,用鼻子钩住笼子的铁使劲拉扯,用象牙拼命挑捅戳撬,想捣毁牢笼,无奈铁子坚固无比,任它怎么折腾,都无济于 事。 没人来理睬它。 唉,只好听凭命运的摆布了。 十多天后,轮船在一个繁华的码头停泊下来。一架起重机伸出钢铁巨臂把铁笼子连同麦菲一起高高吊起,转了方向,轻轻放到巨蟒似的火车上。周围黑皮肤的人变黄皮肤的人。火车又行驶了两天,换成一辆载重汽车,昼行夜停,一路风尘,朝麦菲完全陌生的地方驶去。 麦菲当然不会知道,它已成为坦桑尼亚某外贸公司的一件出口货物,经由坦桑尼亚的东海岸城市庞加尼从海上运到缅甸的仰光,再用火车由仰光运往曼德勒,然 后坐汽车途经西双版纳运往中国的春城昆明。假如不出意外,几天后,它将成为昆明圆通山动物园的新居民。新象房已经已挂起,上面写着:非洲象麦菲。 偏偏发生了意外。 二 逃进西双版纳热带雨林 这天,驮着麦菲的载重汽车由零公里海关进入中国境内,在昆洛公路上翻山越岭。这是一条路况很差的公路,路面坑坑洼洼、又窄又陡,汽车慢慢地盘山而行。五月的西双版纳正值雨季,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铺着劣质沥青的路面被雨水一浇,滑得像涂了层油。 载重汽车驶进勐养自然保护区,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开始下坡。前面是个z字形急拐弯,驾驶员小心翼翼地踩着刹车,把着方向盘,刚要拐弯,突然弯道里钻 出一辆东风牌大卡车,开车的是个愣头青小伙子,踩着油门不放,车速很快,迎面朝载重汽车撞来。载重汽车运载着一头数吨重的大象,重车下坡,车身宽,道路 窄,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绝壁,无处可避让。 轰的一声巨响,载重汽车和东风牌大卡车撞了个正着。两辆车驾驶室前的挡风玻璃被撞得粉碎,保险杠被撞断,司机被撞得昏死过去。 载重汽车被撞得尤其惨,车厢猛地扭曲,砸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乒乒乓乓,关着大象的铁笼子的好几根铁条被树挂断了,那扇结实的铁门也暗锁崩碎,哐啷开启。 麦菲正站在铁笼里昏睡,被猛烈的碰撞摔倒在地,身上被铁条的断碴划出好几道血口子,幸运的是没伤着筋骨。它从洞开的铁门钻出来,顺着倾斜的车厢来到公路上。 正在冒烟的驾驶室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声。麦菲恨透了将它麻醉将它囚禁将它辗转运送的人类,它才不会傻乎乎地去救死扶伤呢。 山下像条白绸带似的公路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一辆乌龟似的小汽车正沿着盘山路盘旋而上。麦菲不愿再次落入人类的魔爪,四下一打量,公路转弯处有一条 山箐,通向茂密的森林,它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它一口气跑进勐养自然保护区纵深地带,这儿草深林密,人迹杳然,不担心会被两足行走的人缉拿归案。 平静下来后,麦菲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上。这儿与它的故乡非洲基西瓦尼河流域相比,除了气候炎热这一点相同外,其他方面差别很大。基西瓦 尼河一带地势平坦,这里山套山山叠山山环山到处都是山;非洲土地干燥,这儿却湿润得到处踩得出水;非洲是一望无垠的稀树草原,这儿却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 树,见不到空旷的草原;非洲蛮荒苍凉,这儿山清水秀,满地都是竹笋和各种可口的植物。它在自然保护区闲逛了几天,身上的伤很快养好了,因颠沛流离而弄得憔 悴的身心也恢复了正常。 然而,另一种危机却接踵而来。 象是合群的动物,尤其是雌象,“家”的观念很重,麦菲已差不多有个把月没见到同类了,形单影只,孤独寂寞,快要憋死了。它渴望能回到萨梅象群去,那儿 有德高望重的祖母梅蕊,有慈祥美丽的母亲尕佳,有忠诚憨厚的老公象叭努努,有活泼可爱的异父同母弟弟尼瓦儿……它思念它们,就像田想水想得心焦;它们也一 定在思念它,就像水想田想得心跳。它恨不得能插翅飞回基西瓦尼河去,但它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它离故乡太遥远了,遥远得就像一个缥缈的梦。 它只有设法寻找新的“家”。它相信在这块气候适宜食物丰盛的土地上,一定会有同类生存着。它沿着一条清亮的小溪溯源而上,悉心寻觅着同类的踪影。 这天下午,麦菲转过一道山弯,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如沤腐的水葫芦,如发酵的干草,那是象粪的气味。它循着气味钻进一片野槟榔树林,果然看见齐腰 高的槟榔树干上一长溜地涂抹着黑糊状的象粪,树与树之间的山茅草上,有刺鼻的尿腥味,低洼的湿地上还有凌乱的象蹄印。它激动得快掉泪了。虽说外来象要到一 个陌生的象群去入伙,免不了会受到歧视和欺凌,地位排在最末等,采食时只能吃别的象挑剩的食物,饮水时只能站在最下游饮别的象搅浑的脏水,睡觉时只能睡在 寒风吹袭的外圈,但总比孤魂野鬼似的只身在森林里流浪要好得多。再说,欺生都暂时的,混熟了也就彼此彼此了。 记得萨梅象群也曾有过陌生的雌象前来投靠入伙的事,是头名叫果莱的中年雌象,刚到萨梅象群的时侯,被冷眼相待,夜夜让它担任哨象,但果莱十分乖巧,千 方百计地讨好祖母梅蕊。梅蕊要钻林子,果莱就挥舞鼻子替梅蕊开道;梅蕊要泥浴,果莱就来回奔跑到河滩去捞洁净爽身大颗粒黄沙扬到梅蕊背上。没几个月,果莱 的地位就提到与它年龄体魄和象牙的锋利度相配的高度。它麦菲不傻不呆,完全可以效法果莱的做法,小心谨慎、察言观色、拍马屁,尽快使自己适应新的环境。 但愿它即将投靠的新象群统领众象的老母象和祖母梅蕊一样,祥和宽容、豁达大度。 到这个时候为止,麦菲对非洲象群和印度象群之间的社会结构的显著差异并不了解,它是用自己在非洲象群的活阅历来猜度生活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的印度象群的,以为这里的象群和萨梅象群一样,也是由饱经风霜的雌性当政,也是母系社会的结构形态。 犯先验论错误的不仅仅是人类。 麦菲走到上风口,扬起鼻子长吼了一声。这是在向它即将投靠的大家庭自我通报,孤独的灵魂在呼唤同伴。 山谷尽头传来一声粗犷雄浑的象吼,联络沟通了。 它兴冲冲地赶过去,穿过一片茅草地,果然看见十几头象散落在一片竹林里。 竹林是个平缓的小山坡,站在坡顶的自然是象酋——群体的统治者。站的地势比其他象高,其他象都在地势较低的地方众星拱月般地仰望着象酋,更能衬托象酋的威势与尊严。在这一点上,非洲象与印度象是相同的。 麦菲感到吃惊的是,统领这个象群的象酋竟然是头公象! 这在基西尼瓦河流域的非洲象群里是无法想象的。 在萨梅象群,辈分高的雌性永远占据着统治权,是当然的象酋,更准确地说,是由几头或十几头彼此有着血缘关系的雌象组合成一个稳定的群体,而公象则随意 流动,今天到这个象群做客,明天被招赘进另一个象群。对于非洲象来说,公象当政就跟牝鸡司晨一样荒谬可笑。但麦菲对这种由雄性掌权的社会群体并不算太陌 生。 和萨梅象群生活在同一块炎热干燥土地上的狮群就是典型的雄性掌权式社会。狮文化的最大特征,就是由一头或两头雄狮统治并管理着一群母狮和幼狮。群内的 雄性小狮子长大后,肯定会被当权的雄狮无情地驱赶出群体;雄性的嫉妒性远远高于雌性,绝不允许其他雄狮与它分享妻妾和权力。每当发情交配季节,狮群便时常 会爆发战争,那些在野的流浪雄狮总想闯进有雌狮的群体把在位的雄狮驱赶下台自己取而代之,在位的雄狮当然要奋起反击,保卫自己的权益,常常互相咬得头破血 流,非死即伤,惨不忍睹。 麦菲对狮文化略有所知。 望着眼前这个雄性掌权的象群,麦菲突然受到了某种灵感启迪,看来,自己对是否会被新群体接纳,是否会遭新群体贬抑的担心纯属多虑了。它是雌象,而且是 年轻貌美的雌象,投靠由雄性做主的象群,绝没有被拒绝的可能。就像非洲狮群,外来的雄狮要闯进去,那是入侵,会遭到殊死抗击;外来的雌狮要投奔进去,只要 不是年老色衰,就一概会受到热情欢迎。对于占据王位的雄狮来说,自己统辖的群体的雌性多多益善,外面的雌狮前来投奔,说明它魅力无穷、统治有方。狮文化的 这个特征,或许也可以移植到眼前这个象群来。 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这是蔚蓝色的地球上生命进化到有性繁殖以来亘古不变的规律。 它朝高高在上的那头雄象友好地轻吼了一声。 那头雄象从坡顶急急忙忙朝它奔来。 它肯定是来欢迎它的,麦菲想。 三 被象酋视为怪胎 非洲雌象麦菲想要投靠的印度象群名叫洛亚象群。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象群,拢共七八头雌象,四五头小象;象酋是头四十岁的壮年大公象,名叫布隆迪。 布隆迪不乏象酋风采,腰粗臀圆,身坯魁梧;毛色灰里透白,像裹着一层薄薄的乌云;鼻子长得不用低头就能钩到掉在地上的野草莓;两片耳朵大如蒲葵,扇动 起来呼呼有声;两支象牙虽然经岁月风尘的浸渍已泛出些许黄斑,但仍犀利结实,光泽华贵,长达两尺半——这长度在印度象种里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 布隆迪是先听到麦菲的吼叫,后看见麦菲的身影。听到叫声它以为是雌象前来投奔,但视线一落到麦菲身上,立刻否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确信是一头胆大妄为 的公象闯进自己的领地想来争抢王位和配偶。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它立刻翘起鼻撅着牙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想趁入侵者立足未稳之际迅速发起一场凌厉的攻势,将 入侵者驱赶出去。 也难怪布隆迪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误把雌性当雄性。布隆迪是土生土长的印度象,从未见过非洲象,不知道世上还有长象牙的雌象。在印度象群里,只有雄象才 有发达的象牙。在布隆迪的印象里,只要嘴里长着长牙的象,必定是雄象,整个印度象都把尖利细长的象牙视作雄性威武勇猛的标志。 布隆迪一看见麦菲鼻子下那两根象牙,便产生一种条件反射,准备应付挑战。 冲到离麦菲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布隆迪渐渐心虚起来,方才那股排山倒海式的勇猛气势被忧虑和恐惧销蚀掉大半。它看清了麦菲的象牙,这是它所见过的最出 色的象牙,洁白如雪、寒光四射,表明这牙的质地上乘,坚硬如石;更让布隆迪触目惊心的是那牙长达三尺,比它自己的牙长了整整半尺。动物在角逐与较量前,都 要打量对方的虚实,掂量彼此的实力,估算取胜的可能,极少有傻里傻气乱斗一气的。布隆迪一边奔一边在掂量自己与麦菲之间的力量差别,它悲哀地发现,自己比 麦菲要差了一大截。论身坯,面前这家伙体态像座灰色的小山,和它一般高大魁伟;论勇敢,这家伙既然敢只身闯进洛亚象群来寻衅闹事,一定志在必得,早就把生 死置于脑后了;论鼻子,这家伙鼻根上褶皱纵横,老辣得像根牛皮鞭子;论体力,这家伙年轻气盛,正处在生命的鼎盛时期,耐力和蛮力都不会在它布隆迪之下。 或许,对方上述这些优势它布隆迪还能勉强应付,但双方在象牙上的差距实在悬殊,不能不使它心里发憷,感到气馁。先不说牙的质地,就对方的牙比自己的长 出半尺,自己已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了。象牙是象身上最锐利的格斗武器,谁的牙长,谁就占着便宜,能在对方的牙还未戳到自己身体前先戳通对方的身体。从某 种角度说,谁的牙长谁就是胜者。天哪,这家伙怎么会长出三尺长的象牙来!它布隆迪活了四十岁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三尺象牙的象。它以前见过的所有大公象,平 均牙长都在两尺左右,两尺三寸已经是上品了,像它布隆迪那样长着一副两尺半的象牙,堪称上上品,已经是十分罕见的了。它布隆迪之所以能在洛亚象群象酋的宝 座上连续坐了十几年,凭的就是这副两尺半的长牙。也不知有多少智商比它高个头比它大年纪比它轻的大公象就因为象牙比它短那么两三寸而最终输给了它。 三尺长的象牙,那是真正的宝牙。 它当然不知道,象分两个亚种,印度象和非洲象;作为不同的亚种,非洲象不论雌雄象牙都普遍要比印度公象的牙更长些也更白些。 冲到离麦菲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布隆迪已经四肢发软眼光骇然斗志差不多快崩溃了。经验告诉它,这将是一场鸡蛋碰石头式的较量,自己毫无获胜的可能。 唉,要是老公象津巴还活着就好了。老公象津巴是它忠诚的伙伴,是它得力的助手。要是现在有津巴在,它起码不会绝望,它和津巴可以从两面夹击来犯者,让 对方顾了头顾不了尾;四根牙对付两根牙,你就是三尺长的宝牙,也占不着多大的便宜,两败俱伤,谁也休想独领风骚。遗憾的是津巴在上个月已老死在象冢,现在 怕已变成一堆白骨了。洛亚象群有十几头象,但都是不长象牙的母象和细皮嫩肉的小象,按传统习俗,在雄象争斗时母象只会站在一旁看热闹,不会前来帮忙的。而 小象身子骨还稚嫩,也不可能替它分忧解愁。 让两尺半的象牙和三尺的宝牙一对一地单练,其结局可想而知。 布隆迪在心里已打起退堂鼓。它四下觑觑,窥探逃跑的路线。对了,小溪对面有条弯弯曲曲的牛毛细路,路两旁长满荆棘刺棵,它从那儿逃跑,对方或许会畏惧 被荆棘划伤皮肤而停止追撵的。当然,它自己在逃跑时也免不了会被划伤,但总比被对方追撵上后在屁股上捅两个血窟窿要好得多。 逃跑方案,好听点的说法是撤退方案,就这样定了吧。 布隆迪又向前冲了两步,现在它需要考虑的问题是,不战自溃还是虚接几招?最明智的当然是不战自溃,既然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必败无疑,何必还冒险厮 杀?逃吧,逃它个干脆利落,逃它个无灾无难,三十六计走为上嘛。可不战自溃似乎与它象酋的身份不大相配,这也太丢份了,背后还有母象和小象看着,众目睽睽 下像个懦夫似的还没较量就逃之夭夭,实在有损象酋的体面。它还不甘心永远失去洛亚象群象酋的地位,它还想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这并非痴人说梦,它可以在森林 里用小恩小惠拉拢一头孤象,重新培养一头像津巴那样对它忠心耿耿的伙伴,双雄联盟,杀回洛亚象群,重登象酋宝座;要是现在太懦弱了,象酋威风扫地,被站在 身后观战的雌象和小象嗤之以鼻,将来要恢复象酋的尊严就很难了。它不能不战自溃;当然,也不能傻乎乎地去硬拼,自取灭亡。要找个既能保住性命又能保全面子 的两全之策。 布隆迪不愧是智商很高的象酋,在极短的瞬间便眼睛一眨计上心头。它要虚接几招,却又要让站在身后的雌象和小象们觉得它是在不惜牺牲性命地认真拼搏。就 像演戏,演得逼真,瞧不出破绽。它要和这长着一对宝牙的家伙身体间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就可以避免致命的伤害;鼻子不管是否能有效地击中对方,要上下飞 舞,左右扫荡,让母象和小象们看得眼花缭乱;象牙不要瞄准对方的身体,而是瞄准对方的牙,不去戳和捅,而是敲与擂,磕碰得叮叮咚咚,看起来紧张激烈,其实 是有惊无险;连续不断地抻直脖颈吼叫,叫声震耳欲聋,听起来热热闹闹。在这个过程中,且战且退。表现出在对方锐不可当的攻势下实在力不从心难以抵挡了,然 后找个机会,让对方的牙尖在自己的肩胛上不轻不重地犁出一道血口,漫出一些血来,然后用鼻尖将血涂抹开,涂它个血脸血鼻的,涂出一层浓浓的悲壮色彩。到了 那个时候,在众象眼里它虽然失败了,也败得光彩夺目,虽败犹荣,就可以抽身逃之夭夭了。 这时,布隆迪离麦菲只有两步之遥了,入侵者的反应它惊讶。它在象酋这个位置上十多年,无数次地抗击过野心勃勃的入侵者。通常情况下,入侵者无论身躯么 伟岸,象牙多么犀利,见了它都神经高度紧张,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小心翼翼地四下环顾;一见它撅着象牙撞过来,离着二三十步远就会有所反应,或者气势磅礴 地朝它迎将过来,或者全身肌肉绷紧牙尖平举严阵以待,或者色厉内荏地大吼大叫企图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倒它,或者见势不妙扭头就跑…… 可眼前这位“入侵者”却与众不同,彼此相距只有两步远了,刹那间锋利的象牙就要无情地戳穿身体了,可是长鼻仍卷在牙弯上,短短的象尾优雅地摇晃着,眼 光柔和得像清晨刚刚升起的太阳,面部表情恬静安详,伫立不动,优哉游哉,丝毫也没有临阵的激动和恶斗前的亢奋,倒好走亲戚回娘家赴喜宴似的,象脸上呈现出 一派温馨的喜悦。这实在违反常规。不正常很可能意味着凶险与危机。布隆迪本来就心虚胆怯,这下更提心吊胆了,不由得收住脚步,满脸疑惑地观察对方的动静。 这家伙见它停下来,慢腾腾地从牙弯上舒展开长鼻,鼻尖拱耸,柔软得像条绸带,朝它伸过来。它以为要抽打它了,却只是轻轻地帮它撩拨开一只叮在它脖颈上的苍蝇。 布隆迪懵了,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对方的这套动作,极其雌性化。只有雌象才会如此温体贴地替它拂去苍蝇。动作细腻温柔,显示出典雅的雌性风范。明明是长着一副亮晃晃象牙的大公象,怎么流露眉目传情的脂粉气? 或许,这家伙是故意用这种莫名其妙的姿势迷惑它的,麻痹它的神经,松懈它的斗志,然后趁它不备朝它猛刺过来,一下子就轻轻松松解决问题? 或许,这家伙自以为长着一副宝牙,有恃无恐,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故意用这种雌性化的举动来讥讽它嘲笑捉弄它轻慢它侮辱它? 这样也太不地道了吧! 一股热血涌上布隆迪的脑门,它毕竟是头象酋,不是一介草夫,历来心高气傲,从没受过这等窝囊气。霎时间,产生了一种想要拼命的冲动。你别以为你长着一 对三尺的宝牙就可以恣意妄为。我也不是纸糊的,无非是个死,怕谁呀!布隆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憋足了一股劲,准备先下“牙”为强。 对方似乎聋了瞎了,在这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竟然还有闲情逸致用鼻尖从地上拨弄起一朵蓝色的醉蝴蝶,在空中摇晃。 雌雄有别,怎么卖弄起风骚来了? 不管这么多了,布隆迪想,管它是恬静还是急躁,管它是搔首弄姿还是摩拳擦掌,管它是笑里藏刀还是凶相毕露,反正闯进它布隆迪用尿和粪便划定的界线,就是居心叵测的入侵者,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 它撅起牙,狠命地冲撞过去。 可笑那厮,死到临头还在装模作样,长鼻潇洒地一甩,将那朵芬芳的醉蝴蝶抛到它额头上,然后又将长鼻卷回牙弯。 布隆迪的象牙差不多要触碰到麦菲致命的胸肋上了,突然,布隆迪嗅到了一股使它不得不放弃攻击企图的气味。这是麦菲的体味,馨香馥郁如兰如麝,还伴随着一股浓浓青春气息。这毫无疑问是异性的体味。 哺乳动物都有自己的禁忌,禁忌是保证种群兴旺的行为规范。印度雄象的禁忌,就是不攻击雌象。 对于印度雄象来说,雌象既不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也不是领地的占有者,更不是配偶的争夺者,任何方面都不构成威胁。相反,多一头雌象,就多了个配偶, 多了份荣耀,多个复制基因的工具。假如是雄象闯进领地,无疑是要来争夺权力、领地和配偶,必须驱赶出去;而雌闯了进来,却是一种投靠依附,作为雄象,理应 竭诚欢。象的婚姻形态是一雄多雌。布隆迪不能无端攻击送上门来的异性。 眼睛所看到的和鼻子所闻到的怎么会是两种不同的内容呢? 它眨巴眨巴眼睛,再仔细望去,这家伙除了身坯高大健壮和长着一副三尺长的象牙外,其他方面倒确实像雌象。长鼻线条柔顺,皮肤皱褶很少,不像公象那般粗糙,腹部平滑,眉眼间蕴涵着脉脉温情。 这般看来,好像是雌象,可雌象怎么会长得和雄象一高大魁梧?怎么会长出象牙?还有一点也让布隆迪颇为奇,它所见过的象鼻端都只有一个指状突起,而眼前这伙的鼻端却与众不同地有两个指状突起。 布隆迪如坠云里雾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其实是非洲象和印度象不同的生理特征。非洲象的体格较印度象要高大些,性格也要暴烈些,不易驯服。两象种之间最显著的芝是印度象仅雄象有发达的象牙,非洲象则雌雄均有发达的象牙;印度象的鼻端只有一个指状突起,而非洲象的鼻端却有两个指状突起。 这时,麦菲甩着尾巴,摇着脖颈,妩媚地朝布隆迪抛洒秋波,轻柔地叫了两声。这是象的身体语言,是在明确地告诉对方,希望被接纳、被欢迎,成为洛亚象群的新成员。 布隆迪茫然不知所措。 假如认定来者是雌象,当然该欢迎入伙;假如认定来者是雄象,那就该用武力驱逐。但它无法认定来者的性别,也就无法采取相应的措施。 或许是个怪胎吧,它可不能将怪物留在自己的象群里。 赶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不赶不留,冷漠僵持。 麦菲等了半晌,眼前那头公象还没有接纳它的表示,不禁又气又恼。它不跛不瘸,不聋不瞎,没患癞皮疮,也没口臭什么的,形象不说光辉灿烂,起码也对得起观众,年纪轻轻一头雌象,却被雄性象酋拒之于门外,雌性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扭头就走。 想进你的象群是因为看得起你,真是不识抬举,不知好歹。哼,有什么了不起嘛,此处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可惜白费了许多献媚的表情,麦菲甩鼻而走。象甩鼻而走,等于人类拂袖而去。 布隆迪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相反还朝它的背影起哄似的吼了几声。 麦菲气得差点掉泪。等着吧,你会后悔的。 四 王位争夺战 布隆迪没想到,自己刚刚把长着一副三尺宝牙却又浑身散发着雌象气味的怪物打发走,仅仅过了一天的太平日子,又碰上了野心勃勃的入侵者。 真是流年不利,灾祸接踵而来。 来犯者是两头大公象,其中有一头瞎了一只眼,姑且为独跟;另一头少了一根牙,相应的绰号当然叫独牙。 太阳刚刚出山,独眼和独牙就出现在布隆迪的面前。两个家伙的脸上都有一股浓重的杀气,咄咄逼人,不问青红皂白,撅着牙就从左右两个方向朝它冲撞过来。 两个家伙加起来一共是三只眼睛,三只眼睛里闪烁的同样一种眼光:布满血丝,凶残狠毒,绝对是输红了眼的赌徒。 布隆迪心里很清楚,它们是铁了心用生命作赌注,来和它赌一赌命运的。 布隆迪一眼就看透了来犯者的底细。 这两个家伙浑身邋遢肮脏,稀疏的象毛被树脂粘成一绺一绺,肚皮处似乎还患有体癣,露出粉红色的皮。很显然,这是两头从来未被雌象鼻子汲起河沙洗浴梳理 过皮肤的倒霉蛋。它们站在布隆迪面前,虽然彼此正在进行恶斗前的互相打量,可三只眼睛还是极不老实极不安分地短暂溜号,从它布隆迪身上溜开去,溜到布隆迪 身后那些雌象身上,贪婪痴迷,贼忒兮兮。这说明这两个家伙从未有过异***。它们的骨架虽然壮实,但精瘦干巴,显然,没有属于自己的食物丰盛的领地,而是 饥一顿饱一顿的流浪汉。它们神态怪异,形象猥琐,举止慌乱,气质极差,更谈不上什么风度,属于那种没有身份地位、出身卑微的贱象。 布隆迪很容易揣摩它们的身世。 这两个家伙肯定是长到十三四岁时,就被象酋驱逐出了象群,成为孤独的流浪者。它们在丛林里苦熬了若干年,把象牙熬长了,把筋骨熬硬了,便与类似命运的 其他小公象一样钻头觅缝寻找象群中已年老力衰的象酋,企图取而代之,为自己赢得传宗接代的配偶和生存必须的领地。可它们命运不济,凡遇到的象群,没哪头象 酋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暮年老象;它们铤而走险,免不了一败涂地,徒受皮肉之苦。它们都不年轻了,看起来牙口都在四十岁上下。无数次的失败、碰壁、屈辱, 像一条毒蛇,盘踞在心里,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公象都得暴病死绝了。它们心灵扭曲,阴狠歹毒,因为它们的时间不多了,希望越来越渺茫。 布隆迪不知道这两个背时的家伙是怎么会结成同盟的。一般而言,公象都是生性孤僻,也不大懂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寻衅争偶都是独来独往,尤其是被逐出群 体的倒霉蛋,脾气乖戾、仇视同性,很少有朋友,更别说生死与共患难之交了。看来,这两个家伙经过无数次失败总结出一条经验,光凭自己的力量是很难在丛林里 击败强有力的对手建立属于自己的天地;只有互相依靠,兴许还有出头之日。 一个失败者再加一个失败者,不会等于双重失败,而有可能变成辉煌的胜利。 布隆迪的心缩紧了,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假如能一对一地单练,它布隆迪绝不会输给它们。它和它们中的任何一位相比,都占着优势。比起独眼来,它隆迪双目炯炯,两只眼睛怎么说也比独眼方便得 多,视要开阔一倍,视力大概也要好一倍;就算打个平手,难分难解时,它拼着自己三失去一只眼睛,换对方一只眼睛,大赚了;自己无非变成独眼象,对方就成了 瞎眼象。比起独牙来,它布隆迪两根象牙一般粗细一般长短,双牙战占着一倍的便宜;就算势均力敌,对方在自己身上出一个窟窿,自己已在对方身上捅出了两个窟 窿。 真要一对一地单练的话,战胜它们就像吃豆腐那么容易。 但两个对付一个,力量就发生了逆转。它们加起来有三只眼,它却只有两只眼;它们加起来有三根牙,它却只有两根牙。 毫无疑问,它们占有优势,而它处在劣势。 可惜,津巴死了,不然的话,它不会把独眼和独牙放在眼里的:老公象津巴纠缠住独眼,它布隆迪先收拾掉独牙,然后回过头来对付独眼,轻而易举即可结束这场危机。唉,怪它自己,没有及时物色一个像津巴这样忠诚可靠的伙伴。 现在后悔也晚了。 但不管怎么说,它布隆迪不能屈服于淫威,拱手把象酋宝座让给这两个面目可憎的强盗。它要竭尽全力保卫自己的既得利益,包括殊死拼斗,包括动用心机,但愿它象酋的智慧能让它以少胜多。 这当儿,独牙和独眼已从左右两侧向布隆迪冲撞过来。布隆迪仓皇应战,先用象牙格开独眼,还没来得及转身去应付独牙,独牙的牙锋已逼近它的身体;它急忙朝圈外跳,还是没能完全躲掉——独牙的牙尖不深不浅地在它屁股上犁出一道两尺长的血口。 第一个回合,就差不多剪灭了它象酋的威风。 看来,要在这场象酋卫冕战中获胜,唯一的办法,就是拆散独眼和独牙的联盟,形成一对一的局面,各个击破。 这不是天方夜谭,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布隆迪在象酋位子上多年,应付过各种各样的危机,十分了解公象的弱点。别看独眼和独牙现在好像一对患难兄弟,好像歃血盟誓的哥们,好像粘在一起无法撕开的一树,其实,它们是象心隔肚皮,各有各的谱。 它们不是亲兄弟,就算是亲兄弟,也会在利益冲突时反目成仇;它们是出于互相利用结成一伙的,动机无论独眼还是独牙,假如其中—个有把握能单独把它布隆 迪击败,绝对会抛弃盟友的;一山容不下二虎,一个象群容不下两头并列的象酋,这是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浅显道理;独眼和独牙现在紧密团结,但它们彼此心里都 很明白,今天的盟友可能就是明天的对手,就算现在夺得洛亚象群,总有一天也会火拼内讧的;雄象本质上是贪得无厌的,洛亚象群富腴的领地众多的雌象,好比一 枚香甜口的果子,谁不想独占独享?傻瓜才愿意和别的雄象分享呢! 这段无懈可击的论据,自然而然推论出这样一个结论:两个家伙都各怀鬼胎,希望自己的盟友在同它布隆迪厮杀时,或者同它布隆迪同归于尽,或者身负致命的重伤,自己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独享胜利果实。 雄象卑劣的心理和性格弱点就像布景和道具设计得十巧妙的舞台,它布隆迪完全可以演一出好戏。 必要的铺垫是少不了的。 它有意让独眼和独牙在自己身上抽几鼻子,戳几牙子,当然都是在无关紧要的臀部、大腿或脊背上。血从伤口漫流出来,它故意用鼻子把血浆涂抹挥甩到自己的脸上和脖上;模样变得极其可怕,满头满脸都是血,好像已多处受了重创。 布隆迪是要让独眼和独牙产生一个错觉:它布隆迪快不行了。 强敌快不存在了,算计盟友的邪恶念头才会油然滋生,下一步是要给这两个家伙各自分配一个恰当的角色。a角和b角,a角动邪念,b角受其害。布隆迪没多 加思索考,就把独眼定为a角,把独牙定为b角。道理很简单,独眼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眼光更阴沉;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两扇窗坏了一扇,心灵就更易霉变,就更 歹毒。 差不多是时候了,该演戏了。 布隆迪装着已精疲力竭的样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摇摇晃晃东奔西颠。为了让独眼确信不疑,它在逃向一棵香椿树时,有意让藏在斑茅草丛里的鸡屎藤绊了一 跤,两条前腿一软,跪倒在地,又急忙爬起来;这是十分惊险的一招,背后的独眼追赶上来,牙猛地朝它高高撅起的腚刺来;要是被刺个正着,象牙从**里刺进 去,不把五脏六腑搅碎了才怪呢。幸亏它早有准备,爬起来的动作快捷利索,就这样,屁股上还是被浅浅地捅了两只窟窿。 它贴着几棵粗粗的香椿树,绕着圈子。 它注意到,独眼那只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惊恐不安和提心吊胆的成分已销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骄横和喋血狂热。独眼一定以为已胜券在握,击毙或驱逐它布隆迪只是个时间问题。 火候到了,时机成熟了。 布隆迪尽量离独眼远些,而与独牙纠缠在一起。它边战边逃,逃离了竹林草地,逃进荒凉的河滩地。观战的雌象望不见这里,可使独眼动邪念时没有顾虑。它逃在最前面,独牙差不多踩着它的影子在追,而独眼却落在二三十远的后面。这阵势最易让独眼产生罪恶的联想。 逃着逃着,布隆迪突然转过身来,与独牙牙锋对牙锋对眼锋鼻锋对鼻锋地对峙着。它声嘶力竭地吼叫,当是给独眼透露一个假信息,它已求生无望,想拼个同归 于尽了。它四条腿似乎已虚弱得站不稳了,抖抖索索,不时闪个趔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在地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按理说,独牙和布隆迪正面对面僵持,独眼应趁机绕个圈,绕到它布隆迪的身后,形成首尾夹击的态势,就把它布隆迪置于死地了,这样做客观上也为盟友解了围。可是,独眼非但没绕到它身后来,还放慢了脚步。 好极了!看来独眼已开始进入a角的角色。 布隆迪放心大胆地朝独牙冲撞过去。它刚才是跟它们佯战,还积蓄着一大把力气,更积蓄着一肚皮仇恨。它装着摇摇晃晃的样子,不露声色地将牙尖朝独牙身体 狠刺猛捅。同时,它用嘶哑的嗓门痛苦不堪地呻吟着;它要让已进入a角角色的独眼深信不疑,它布隆迪是在用最后的生命拼搏,即使它把独牙挑翻在地,它自己也 肯定完蛋了;它还要让独眼相信,即使独牙取胜,也伤了元气,不当场毙命,也会身负重伤。 两雄争斗,第三者白捡便宜。 三根象牙乒乒乓乓碰击了几个会合,双方都负了点伤。独牙渐渐有点支撑不住,不断朝独眼发出求援的吼叫。 独眼左顾右盼,显示出内心的矛盾。 你用不着难为情:火线背叛,朋友反目,兄弟阋墙,同盟者互相拆台,单方面撕毁条约,并非你独眼的创造发明,古已有之,将来还会发生,是很正常的事。你 也用不着感到内疚和惭愧,你只要这样想想,倘若独牙与你互换角色,你面临与强敌同归于尽的险境,独牙站在你现在的位置,说不定比你还阴险毒辣呢。雄象嘛, 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无毒不雄性。 布隆迪用眼睛的虚光密切注视着独眼的举动。 独眼突然一个失蹄,庞大的身体左右摇晃,险些摔倒;独眼低头审视脚下,似乎想弄清究竟是藤条绊着它了,还是卵石上的青苔滑着它了。 自欺欺象的把戏自然瞒不过布隆迪的眼睛,哈,邪恶已经在独眼心田里发酵啦! 布隆迪抓紧时机,频频出击,很快把独牙逼到河滩边一座陡壁下;陡壁底部呈凹状,像个浅浅的石洞。独牙被挤进凹壁,无处可逃,绝望地吼叫着,用一支牙勉强招架着布隆迪两支牙的攻击。 对于布隆迪来说,胜利已经是大树上拴小马驹,跑不脱的了。它开始盘算下一步策略。当它将独牙捅倒在血泊中后,没必要得意忘形撕破自己的假面具;它要谦 虚谨慎骄戒躁,继续用假象迷惑独眼。具体地说,它得手后,仍要脚步踉跄,口吐白沫,眼珠子不时翻白,连从独牙身上把自己象牙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它要装 作生命已快衰竭,就像一片在寒风中战抖的枯叶,风再刮得稍猛些,就会从枝丫上被吹落下去。让独眼真以为它是断翅鸟折腰狼瞎眼狐冬蛰蛇,可以随意宰割了。独 眼就会犯轻敌的错误,喜滋滋轻轻松松地跑过来想送它去黄泉路;等独眼的快刺到它身上的一瞬间,它出其不意地弹跳起来,就能半功倍干净利落地反过来把独眼送 去黄泉路。 这叫一箭双雕,一个胜利引导另一个胜利。 独牙快不行了。独牙被盟友的火线背叛伤透了心,又被布隆迪凌厉的攻击吓破了胆,精神和意志都差不多要崩溃了,那根牙舞得轻飘疏漏,破绽越来越多。布隆迪觉得是时候了,该用它最拿手的“水中捞月”来结果独牙的性命了。 “水中捞月”是布隆迪积几十年经验锤炼成的一个格杀绝技。当对手臀部抵在大树或岩壁上时,当对手张着大口喘息时,它猛地朝前跨进,猛地将长鼻塞进对手 的口腔,深深刺探进去,直捣喉咙;对手想噬咬,也用不出力来,本能地欲张嘴呕吐,不由自主地仰起脑袋,朝后退却;背后是大树或岩壁,退不动,整个身体便往 后仰,前腿腾空,与前胸那片柔软的区域;它趁机将两根长牙朝对手的心脏部位捅进去——“水中捞月”,就是从薄弱环节去取形如月亮的那颗象心。 这一着得手,对手立刻气绝身亡。 现在正是施展“水中捞月”的最佳时机。独牙的屁股已抵在凹壁上,独牙喘气喘得闭不上嘴。一切都很顺利。它用两根象牙格住一根独牙,猛烈扭动脖颈,把对 手那根讨厌的独牙甩偏开去,免得在玩“水中捞月”时自己也被划伤了脖颈。障碍很容易就扫除了。它将长鼻弯成弓形,瞄准对手洞开的口腔,刚要用力弹射进去, 突然,它听见背后传来跫然足音,一股冷飕飕的风吹拂到它屁股上。它扭头瞄了一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刚才还磨磨蹭蹭在一旁观战的独眼撅着牙杀气腾腾地 朝它冲撞过来了。 你何苦变卦反悔呢!坐收渔利的事你还不干哪!当然,卖盟友会到良心的责备,但你完全可以跟自己说你没出卖;你是累极了,你是被青苔滑倒了,你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样不就可以保持心理平衡了吗? 布隆迪实在想不通独眼为啥在最后关头又突然变卦反悔了。或许,这家伙真的有三分侠义心肠,宁肯将来再与独牙一决雌雄,也不愿在此时用卑劣的手段置盟友 于死地;或许,这家伙被过去二十多年的失败历史折磨得完全丧失了自信,有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结,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独占独享洛亚象群,而愿意与独牙平分秋色; 或许,这家伙曾经吃过被离间的亏,上过类似的当,及时吸取了教训;或许,这家伙那只狡黠的独眼看出了疑点,觉察到事情有不妙,当机立断改变了主意。 不管怎么说,独眼变卦了,反悔了,醒悟了,带着差点上当受骗的悔恨心理,气急败坏地向布隆迪杀来。 濒临绝境的独牙像被注射了兴奋剂,精神抖擞,吼声震天,两只后蹄踩住凹壁,身体猛烈向前拱动,独牙猛烈向前刺击。霎时间,局势逆转,布隆迪遭到前后夹击,顾了头顾不了尾。别说玩“水中捞月”了,逃慢点就性命难保。它闷着头斜刺里蹿出去,落荒而逃。 前功尽弃,一败涂地。 唉,象酋宝座就这样给抢走了。 五 差点被捅成马蜂窝 在独眼和独牙联合起来抢走洛亚象群的象酋宝座时,从非洲来的雌象麦菲刚好就在附近的山箐里吃椿芽,听到惊天动地的吼叫声,便从山箐跑出来,登上一座小 山包,把王位争夺战的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比看戏还过瘾。当看到布隆迪在独眼和独牙的两面夹击下,狼狈溃逃,它高兴得象嘴都裂开了。这个混账东西,活 该,谁叫它不肯接纳它入伙的!要是这个混账东西前两天接纳它入伙,它绝对会在这关键时刻上去帮它一把的。 嘿,那叫有眼无珠,那叫昏庸无能,那叫自食其果! 麦菲站在小山包上,望着布隆迪远去的背影,有一种出了一口恶气的轻松感。 麦菲由此对独眼和独牙产生了一种好感。独眼和独牙虽然是出于地位角逐大打出手的,但客观上,起到了替它出气的效果。它偷偷端详了一遍独眼和独牙的相 貌,平心而论,比布隆迪确实差多了,一个少了一只眼,一个断了一根牙,轻度残疾,五官永远也不会端正了;年纪也比布隆迪大些,过不了几年,就会日薄西山 的;形象猥琐,邋遢肮脏,毫无王者风采,和布隆迪比较,简直就是处理品。但不管怎么说,独眼和独牙是胜利者,现在占据着洛亚象群象酋的宝座。象不可貌相, 海水不可斗量;它们再难看,也是一言九鼎的象酋,布隆迪再好看,也是一无所有的流浪象。漂亮的脸蛋不能当饭吃,麦菲想。唉,要是能把独和独牙与布隆迪换一 换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生活不可能十全十美。或许,独眼和独牙当上了洛亚象群的象酋后,会逐渐培养起王者风度王者气质,经过一段时间的养尊处优, 会一扫身上那股流浪公象的霉气和晦气,象焕然一新的。 麦菲决定再次去投靠洛亚象群。 洛亚象群换了新领导,新领导就意味着新政策。过去布隆迪拒绝它入伙,不等于现在的独眼和独牙也会排斥它。 麦菲挑了一个有雾的早晨,到一棵洛亚象群外出觅食时必须经过的老榕树下,等着独眼和独牙。它是一头聪慧雌象,之所以要挑选有雾的早晨,是有缜密的考虑 的。白雾袅绕,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轻柔的面纱,神秘而朦胧,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平添了许多美感;早晨空气清新,鸟语花香,万物苏醒,生命带着一种隐密的渴 望,心与心容易沟通和贴紧。 当雾丝被阳光染得像银器一样闪闪发亮时,独眼和独牙带着母象和小象,来到老榕树旁。麦菲很乖巧地将自己的两支象牙插进松软的土层,它从布隆迪拒绝它入 伙,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两支象牙似乎给自己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它将自己同印度雌象一比较,就不难发现最明显的差异就是它有象牙而印度雌象没有象牙。布隆迪 身为大公象,之所以违背常规,不肯接纳它,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麦菲把两支让印度公象看着别扭的象牙暂时遮掩起来,别一开始就给独眼和独牙造成一种心 理障碍。 象是一种善于总结经验的动物,吃一堑,长一智,不调整自己的行为,以适应变更的环境。 象牙长在嘴里,不可能藏到其他地方去,也不可能施展障眼法让别的象看不见。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象牙深深地插进松软的土里。为了不露出破绽,麦菲的嘴吻不得不紧紧地贴在地上,姿势未免有点别扭,好在可以做出一副正在啃吃竹笋的样子来,不至于太难看。 独眼和独牙终于绕过老榕树.出现在麦菲面前。 呜呜,早晨好,见到你们真高兴。麦菲高高翘起鼻子,鼻尖卷成鱼钩状,上下一点一点,以替代鞠躬致意。 冷不防看到一头陌生的象,独眼和独牙吓了一跳,独眼那只冷森森的眼睛瞪得溜圆,紧张地看着它;独牙那根刷地翘挺出来,就像出鞘的剑,指向它的心脏。 唔,别紧张,别紧张,我是来投奔你们的雌象!麦菲侧转身体,将最具有雌性特征的腰胯亮了出来。果然,当独眼和独牙的眼光落在它的腰胯上 后,1+2=3,三只眼睛的敌意像骄阳下的冰雪,很快就融化了。独眼轻吼一声,围着麦菲慢慢踱圈子,似乎在进一步确认麦菲是值得欢迎的年轻雌象;独牙则弓 起又长又粗的鼻子,像汲水似的在空中呼呼抽气,那是在检验气味是否对头。 看吧,闻吧,真金不怕火来炼,我是彻头彻尾的单身雌象。 独眼和独牙在离它两米远的地方站定了,缓慢地扑扇蒲葵似的耳朵,有节奏地摇晃着长鼻子。这个身体语言,明确地表示它们同意它成为洛亚象群的新成员。 这个结局,麦菲早就料到了。独眼和独牙新登象酋宝座,春风得意,比平时会更显得慈悲些;它年轻貌美,对于雄性象酋来说,群体里多一个雌性就多一份荣耀;它们刚登上象酋宝座,它就主动投靠它们,锦上添花,喜上加喜,只有傻瓜才会拒绝。 欧,欧欧,独眼轻吼数声,示意让麦菲跟着它走。噼啪,噼啪,独牙像甩鞭子似的抽打着长鼻,招呼麦菲到它身边去。 麦菲却仍然嘴吻贴着地,像闷着头在嚼咬埋在土中的竹笋。它觉得火候还不够,还不敢贸然将两支象牙从土中抽出来。它希望能与独眼和独牙建立起一种微妙的感情,彼此贴得更紧些,这样,它再抽出象牙来,就不至于会被无情地拒之于门外。 麦菲用鼻子温柔地摩挲自己的腰胯,擦亮最具有吸引力的部位,那个姿势,等同于人类的女性在涂脂抹粉。 独眼的眼光渐渐兴囘奋起来,火囘辣辣,chi迷迷,就像着了魔一样。独牙的口水都liú了出来,眼睛发直,一副tān婪相。 独眼走过来,用鼻子纠缠麦菲的鼻子。独眼的嘴腔里有股酸腐的气息,难闻极了,麦菲被熏得差不多快要呕吐了,没办fǎ,只好屏住呼xi;那只不知道是被 野兽抠瞎还是被dú刺扎瞎的眼睛,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怪模怪样,比一条眼镜王蛇更可怕。要是在非洲的萨梅象群,这副模样的公象胆敢来碰它一下,它一定会 用鼻子狠狠抽对方一个脖儿拐的。可现在,它不仅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hú来,还要装出一副满心欢喜的神态来,以博取对方的欢心。 麦菲wēn顺地让独眼的鼻子纠缠自己的鼻子。为了能顺顺利利地被接纳进洛亚象群,为了生存,只好让自己受点委屈了。 独牙也黏黏糊糊地贴到它身边,用身囘体磨蹭它的身囘体。独牙体囘máo芜杂,身上还患有皮癣,像癞蛤囘蟆一样令象讨厌。独牙每磨蹭一次,麦菲心里就一 阵反胃,浑身就会一阵哆嗦,冒起一身基皮疙瘩。它真想拔tui逃跑,可一想到又要去过离群索居的孤独寂寞的曰子,只好强忍着自己的感情。 唉,要是换作英俊潇洒的布隆迪,就好了。 这真是痛苦的折磨,痛苦的煎熬。 今后,它每天都要和打心眼里讨厌的独眼独牙生活在起,这如何是好? 独眼一个劲地纠缠它的鼻子,独牙一个劲地磨蹭它的身囘体,它紧闭着眼睛,这样似乎可以减轻一些痛苦。 突然,麦菲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在被往上拔,哦,是独眼的鼻子缠住它的鼻子,在往上提呢。这个轻度残废者,大概是觉得它嘴啃泥的姿囘势有点煞风景,想让它 站直了。拔囘出萝卜带出泥,麦菲知道,自己一抬头,那两根象牙就不可避免地要亮相。现在亮相,大概不至于会吓着这两头象吧?麦菲想,不管怎么说,它们已跟 它有了接囘触,无论嗅觉还是触觉,都已证实它是头彻头彻尾的雌象。纸是包不住火的,它不可能永远把两支象牙擦在土里。秘密肯会被揭囘穿,既然如此,现在这 个时机不算坏。 亮相吧,遮遮掩掩总不是长久之计。 麦菲调动自己所有的表演才能,眼睛脉脉hán情,秋波频送,勾囘魂摄魄;两片蒲扇似的大耳朵曼舞轻摇,扇出几多妩媚,几多hán蓄;长鼻柔囘软如 水,wēn婉顺从,蕴zàng着似水柔情;身囘体像被酒泡过了一样,摇摇醉醉,要倒要倒,现出一种急不可耐要做齤爱情俘虏的意愿。这堪称是第一liú的艺 术表演,独眼像被灌了迷囘魂yào,呼xi沉重而急促;独牙像中了魔,口涎直liú,洒囘子似的看着它不会动弹了。 火候差不多了,麦菲想。它轻轻地,不经意地将头抬了起来,顺势把两支象牙从土中抽囘了出来。随着自己那对洁白的三尺长的象牙慢慢出现,麦菲发现,独眼 的眼光由chi迷变得惊愕,缠住它的那根长鼻不由自主地松懈了,si蛇似的软塌塌地掉在地上;独牙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打了个寒噤,又打了个寒噤。 麦菲想,觉得惊讶那是可以理解的,你们少见多怪,未见过长象牙的雌象,第一次看见牙比公象还要白还要长的雌象,产生一种惊讶的感觉,那是正常的。但完全没要像见到一棵树突然会走路,像见到传说中的魔鬼那般震囘惊那般害怕嘛! 麦菲将自己那对象牙整个从泥土里抽囘了出来。索性让你们看个够,噢,我是一头长象牙的雌象。我除了这两根象牙之外,其他方面和所有的雌象一模一样。我 有弹囘性的皮肤,我有细腻的情感,我有如火的青春,我有美好的心灵,我有善解“人”意的智慧。你们刚才已经了解了,我实实是一头雌象! 独眼如临大敌般地撅起象牙,牙尖对准它,一步步朝后退。独牙像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尖吼一声,倏地蹿跳去几丈远,又回过头来,竖囘起长鼻,朝它摆出一 副抡抽劈打的姿囘势。麦菲赶紧将脑袋垂了下来,牙尖指着地,荡鼻挂耳,做出一副标准的俯首帖耳的模样。唔,我不是来跟你们打架斗殴的,我绝没有要吓唬你们 的意思。我虽然长着一对比你们的牙更长更白的象牙,但我不是母老虎,不是雌螳螂,不会无端地去攻击雄象的。 独眼和独牙并没有因为麦菲摆出了顺从的姿囘势而有所放松。它们对视了一下,独牙绕到它的后面,独眼盯着它正面,形成钳形的包围态势。它发现,独眼的眼 光像用蛇延泡过被蝎子爬过用砒霜浸过,dú汁四溅,充满了一种残囘忍的shā机。独牙的长鼻在空中卷出一个个huā结,显示了不调和也不可逆转的敌意。 突然,独眼仰天发出一声短促的吼叫,独牙长长地应了一声,随即,独眼绷紧身囘体,撅着象牙,像座小山似的朝麦菲迎面撞了过来。麦菲背后也掠过一阵腥风,不用回头就知道,在同一个瞬间,独牙也从背后发起了进攻。 麦菲虽然有一对三尺长的宝牙,虽然体格和力气都不比公象差,但它一头雌象,很难同时对付两头公象,更何现在腹背受敌,处在极其不利的的位置。躲已经来 不及了,躲得了前面的独眼,躲不了后面的独牙。突然,它灵机一动,脑袋往下一沉,用极快的速度重新将那对象牙擦囘进土里去。 你们是因为看到我长着一对三尺长的象牙,所以才起敌意动shā机的,那我像变戏fǎ似的把象牙变没了,你们总也相应地变得友善些bà。 果然,它的象牙一擦囘进泥土,独眼和独牙的进攻动作突然就停了下来。好险哪,独眼的牙尖离它身囘体仅有数寸远,独牙的长鼻高悬在它的头顶,要是它再慢一点zàng起象牙,后果不堪设想。 好了,我的象牙已擦囘进土里,你们也该收起进攻的架了。 但出乎麦菲的意料,独眼和独牙并未收起进攻的架势,它们甚至丝毫也没有减弱shā机和敌意,那只独眼仍然凶光毕露,那根独牙仍然阴森恐怖。 麦菲再次送秋波摇耳囘垂舞长鼻扭身囘体,最大限度地奉献雌性的魅力,以缓和紧张jú势。遗憾的是,刚才还有特效的艺术表演,这会儿全都失效了,简直是 对牛弹琴,这两个家伙脸上的表情不起任何变化,依然剑拔弩张。很明显,只要它麦菲再次从泥土里拔囘出象牙,独眼的牙尖就会刺它个透心凉,独牙高悬的鼻子就 会兜头朝它劈砍。 它们之所以在它把两支象牙擦囘进泥土后,像被施了定身fǎ似的停止了攻击,无非是受公象不攻击雌象这条象社囘会通用的jìn忌的制约。 天晓得这种制约的有效期有多长。 麦菲终于大彻大悟了,并非布隆迪一头雄象对它的两支象牙抱有成见,看来是所有的印度雄象都对它的两支象牙怀有戒心。比较之下,布隆迪还算是友好的,还 算是客气的,在验明它是雌象后,只是把它当做怪物,采取冷漠僵持的态度,而没有把它视为仇敌。但眼前这两个家伙,却想要杀死它。 它们一定把它看成是乔装打扮成雌象的野心勃勃的公象。 它们顽固而愚蠢,凡见到长象牙者,一概认为是地位的角逐者。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麦菲站得腿都酸了,更受不了的是,一直摆着一副嘴啃泥的姿势,又别扭又难受,脖子像泡在了醋坛子里。它试图调整一下身体,刚一动 弹,象牙稍稍从泥土里抽出几寸,独眼和独牙立刻做出反应,打个响鼻准备往它身上动武了,吓得它赶紧再把象牙整个儿插回土里。 这两个家伙,比布隆迪心胸更狭窄,灵魂更猥琐,手段更残忍! 麦菲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来投奔独眼和独牙的,现在,后悔也晚了。 雾散了,太阳当顶。突然,独牙轻吼一声,放下了高悬的长鼻。哈,你也受不了吧?长时间高举着鼻子,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你腰酸背痛累坏了吧?你失去耐心了吧?走吧,我再也不要入伙了,你们快离开吧! 麦菲发现自己又一次想错了,独牙放下高悬的长鼻,并没转身离去,而是将鼻尖弯成钩状,塞到麦菲的脖子底下,钩住它的下巴颏儿,嘿的一声,脊梁耸起,脑 袋昂挺。就像一台高效起重机一样,麦菲只觉得自己的头不由自主地被一点点往上吊。那两支插在泥土里的象牙当然也被一点一点吊了出来。随着象牙出土,守在正 面的独眼退了两步,象腿绷紧,身体后倾,牙尖直指它的心脏。 麦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两个家伙确实是等得不耐烦了,但并不打算放弃攻击,而是想出了个十分恶毒的主意,一个用鼻子把它藏在泥土里的象牙吊出来,一 个对它进行致命的攻击。对于它们来说,看不见象牙,只好承认它是雌象,一旦看见它的象牙了,就可以认定是阴谋来篡夺王位的公象。这样做,既没打破公象不攻 击雌象的禁忌,又达到了消灭它的目的。 独牙的力气还真不小,麦菲虽然用力低头,但两根象牙仍被慢慢吊起来了。独眼兴奋地大吼一声,刷地冲了上来,眼瞅着两支泛着黄渍的象牙就要在自己身上扎 出血窟窿来,麦菲只得拼死反抗。它倏地抬起头从泥土里拔出象牙,独牙正在用力往上起吊,没防备它会突然松劲,猛地后仰,闪了个趔趄;也正是这一点,救了麦 菲的命;独牙猛地后仰,独眼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愣了愣神,动作停顿了一秒钟,麦菲抓住这个瞬间的机会,倏地急转身;独眼很快清醒过来,撅着象牙往前急刺, 麦菲只觉得屁股上像被马蜂蜇了一口,也顾不得疼了,慌忙斜刺里蹿出去,拔腿就逃。 它在这一带游荡了好多天,地形很熟,体质也好,钻箐沟,走斜坡,很快把尾随追赶的独眼和独牙甩掉了。 逃离危险后,麦菲这才觉得屁股火烧火燎地疼,尾巴一扫,湿漉漉黏糊糊的,屁股蛋上被划出了一道一尺多长的血口子。 等着瞧吧,这仇恨,一定要报的! 六 捕兽网下的营救 人要倒起霉来,盐巴也会生蛆;象要倒起霉来,茅草也会绊脚。 本来布隆迪就够倒霉的了,被赶下象酋宝座,被逐出洛亚象群,从一头八面威风拥有一切的象酋变成孤苦伶仃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但偏偏命运不济,又遭飞来横祸。 那天,它沿着一条草木葳蕤的小山沟朝前走,不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要去干什么,心境恶劣、心绪紊乱,根本没心思去注意观察四周的动静。走着走着,只觉 得两条前腿被重重地绊了一下,身体重心前倾,半跪在地。它正纳闷;这山茅草结怎么这般厉害能把大象绊倒呢?突然头顶传来怪异的声响,它这才意识到危险,想 跑,已经来不及了——一张巨大的捕兽网从天而降,罩在它身上。 这是一种专门捕捉大型动物的挂网,支在两棵树梢之间;用很粗的绿色尼龙绳编织而成,还在上面缠绕着一层结实的藤藤蔓蔓;一根拉绳从网上拖拽到地,隐藏 在茂密的山茅草丛里;谁路过网下,绊着拉绳,网就会迅速罩落下来。这网坚韧结实,最大的特点是能以柔克刚;任你是猛虎猎豹狗熊野猪,一旦被罩住,休想逃 脱;越挣扎越撕扯就越缠绕得紧,直到无法动弹为止。 开始,布隆迪还狂蹦乱跳企图甩掉身上的网,不一会儿就被裹得像只粽子。它绝望了,它明白光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从捕兽网下挣脱出来的。设置这张捕兽网的 猎人随时有可能出现;落到人类手里,总是凶多吉少,不是被击毙了锯掉象牙去做什么牙雕工艺品,就是被用铁链拴住四蹄去服劳役,或者送进某个城市的动物园供 人观瞻。就算三五天里猎人不来,它布隆迪被捆绑着,动没法动,站没法站,日晒雨淋,饿也要饿死,渴也要渴死,憋也要憋死。 或许,它可以用吼声向同类发出呼救;不不,这附近没有其他象群,这条细长的小山沟还属于洛亚象群的地界,新当上象酋的独眼和独牙即使听到它呼救。也不 会来救它的。它们恨不得它早死呢,死了干净,免得留下后患。有可能它们在听到它的呼救声后会赶来看看,当然是来看它的笑话,看它的洋相,奚落它、嘲笑它, 在一旁幸灾乐祸;对手之间,一方的灾难,当然就是另一方的幸运。 呼救只会增添新的屈辱,何必让自己残存的生命还被当做谈资呢。 它停止了徒劳的挣扎,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月亮掉进河里,太阳爬上树梢。 布隆迪在捕兽网里待了整整一天,全身麻痹虚脱,恍恍惚罗间,它觉得有一个同类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接近捕兽网,还听到象蹄踩断树枝的声响,闻到一股同类 的气息。它微微抬起眼皮,好像真有一头象站在捕兽网旁边,朝它张望并对它轻声叫唤。这可能吗?不不,这一定是一种幻视幻听和幻觉。它累极了,只想瞌睡,昏 昏沉沉的,连眼皮都懒得抬。突然,一股清泠泠的水喷射到它脸上。好舒服,好惬意哟!它正渴得慌,像久旱的禾苗喜遇甘霖,贪婪地吮吸着甜津津的水。又一股水 柱喷射到它眼皮上,它终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这不是幻觉,确实有头象在朝自己喷水。再仔细一看,来者体色灰黑,长着一副三尺长的宝牙,唔,原来是那个不雌 不雄分不清性别的怪物。它叹了口气,心里刚刚生出来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它曾粗暴地把它拒之于门外,它还肯来救它吗? 来者确实是非洲雌象麦菲。麦菲在树林里闲逛,恰好逛到这里,看见被罩在网里的布隆迪。它己认出布隆迪来,忖量着该不该上前搭救。 如果上前相救,要冒很大风险:象没有剪刀,也没有火,要弄破这张巨大的结实的尼龙网,谈何容易;只能用牙挑,用鼻拉,用蹄踩,全凭蛮力撕扯;极有可能还没等它把布隆迪救出来,那该死的网眼已套进它的脚踝,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还不仅仅是冒风险的问题,想起几天前这浑蛋公象粗鲁地拒绝它入伙,它心里还有气。老天有眼,那叫报应。我有难的时候,这浑蛋公象理也不理,现在它落难了,正好让我看笑话哩。 就让这浑蛋公象多尝尝捕兽网的滋味吧,拜拜! 麦菲想离开,可不知怎么搞的,四条腿不听使唤,黏黏糊糊的还在捕兽网边溜达。 也不是说完全没可能把浑蛋公象从捕兽网下救出来,象的力气到底不是摆设,两头象齐心协力,四支牙两条鼻子协同作战,是能拉断尼龙绳的。 这还是次要的。 麦菲实在是太孤独了,需要一个伴。有比较才有鉴别,上次它想投靠独眼和独牙,不但没受到应有的欢迎,还差点把命都丢了,这么一对比,布隆迪确实还算是 一头品格高尚的公象。这几天它又试着投奔邻近的几个象群,但所有的公象见了它的象牙就跟见到鬼似的害怕,它到处碰壁,哪个象群也不肯接纳它,苦恼得想去自 杀。它不能永远待在森林里当谁也不理睬的流浪婆。象是群体意识很强的动物,尤其雌象,不习惯也不愿意过孤独飘零的日子。 当地所有的公象都像看怪物似的看它,它受不了这种歧视。它已悟出自己受歧视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长着一割上乘的宝牙。它不明白这有什么罪过。雌象长象 牙,并不影响任何事情:不影响吃食,不影响生育,不影响抚育乳象。恰恰相反,雌象有了象牙,采食自然方便得多,还能庇护乳象免遭虎豹豺狼的侵袭。这有什么 不好呢?在遥远的萨梅象群,在非洲广袤的稀树草原,雌象的象牙不仅不受歧视,还是美的标志,哪头雌象的牙最长最白,就最能受公象的青睐。它也注意到了,在 这块植被茂密的土地上,雌象都不长象牙。倘若将这些不长象牙的雌象运送到非洲的稀树草原去,一定会被视为缺陷或残疾,说不定还会被视作异类,受歧视,遭鄙 弃。 明明是自己丑陋,却还颠倒黑白,将美丽当丑陋。 遗憾的是,象社会没有主持公道的法庭。 也不可能让这些印度公象出洋考察到非洲草原去增长见识。 它打量着被捕兽网罩住的布隆迪,这家伙前几天还是威风凛凛的象酋,现在却身陷囹圄,落魄潦倒,身边一个伴也没有,完全是一副被废黜了王位的倒霉蛋的标 准形象。救一头落难的象,等于用辔嚼套牢了一匹马;麦菲救了它,就是它的救命恩“人”,起码也是患难朋友,它大概就不会嫌弃它长着一副象牙了。 救吧救吧,权当是一种感情投资。 麦菲绕到一片灌木丛后面,欧欧连声轻吼:这是一种呼唤,让布隆迪朝灌木丛挪动。灌木丛荆棘纵横,枝丫满地,能钩牢并固定住捕兽网,可避免在撕扯时网眼套住麦菲的脚。 麦菲过去在萨梅象群时,也曾见过这种捕兽网。一次,一头名叫西佳的小象不幸被这种网罩住,母象佳娘救儿心切,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援救,心急火燎,鼻忙脚 乱,结果不但没能将小象救出来,自己四只象蹄倒给网眼缠住,很快,整个身体也被网绳裹了起来。要不是整个象群上去帮忙,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可没有象群做靠山、当后盾,万一它也被缠住了,就会变成愚蠢的殉葬。 谨慎,谨慎,再谨慎。 布隆迪还算机灵,很快明白了麦菲的用意,慢慢挪动着,进入了灌木丛。 麦菲小心翼翼地踩着网眼与网眼之间的结扣,来到被裹住的布隆迪面前,先用鼻子清除盖在网上的藤藤蔓蔓,然后用牙挑起一股尼龙绳,奋力拔;被罩在网里的 布隆迪也积极配合,四根象牙集中力量猛烈拉扯,嘣的一声,一个网扣被拉开了。麦菲毫不松懈,紧接着又挑第二个网眼。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炽白的太阳变得橘黄,又变得血红;夕阳西下,月亮升起,终于,坚韧结实的捕兽网被撕扯开一个大口子,布隆迪从豁口钻了出来。两根象鼻亲昵地纠缠在一起,两颗象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在布隆迪眼里,麦菲不再是怪物,而是与它心心相映的伴侣;前几天还让它讨厌的那对象牙,也变得美丽可爱:要不是那对三尺长的宝牙,还撕不碎尼龙网呢;雌象长牙,虽然不太正常,倒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它孤独的灵魂需要依靠,痛苦的心灵需要慰藉。 七 东山再起重登象酋宝座 麦菲和布隆迪成了形影相随的伴侣。虽然不再孤独寂寞,可生活中不顺心的事儿还是不少,最大的难题是没有属于自己的领地。 偌大的勐养自然保护区早就被几个有势力的象群瓜分完。那条狭长的山沟属于蓝带象群,再远一点的戛尔山被戛尔邦和戛尔芒两个象群分别霸占,这片山林归洛 亚象群所有,小河对岸是帕爪象群。不属于任何象群势力范围的土地是有的,却是石头满地的荒山沟,或者是寸草不长的古河道,或者是毗邻人类村庄的水田坡地。 这些地方要么是无法生存,要么是充满危险,都去不得。 没有领地的象好比是没有根的草。它们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侵犯领地,都会被发现它们的象群恫吓驱逐;饥一顿饱一顿,成天提心吊胆。最可恶的是洛亚象群的独眼和独牙,一瞅见布隆迪的影子,就穷追猛撵,围追堵截,往死里整。 可恶,可恶,实在是太可恶了。 麦菲忍无可忍,决定帮助布隆迪打败穷凶极恶的独眼和独牙,替布隆迪夺回本来就属于它的象酋宝座,同时也为自己一雪被划破屁股的奇耻大辱,更重要的是为自己和布隆迪赢得一块栖身的领地。 倘若换了头印度雌象,是决不会想到要去帮助自己所钟爱的雄象去击败其他雄象的。印度雌象不知是由于不长锋利的象牙因而缺乏胆魄,或是体态相对娇小缺乏 力量,还是天生一副温驯的性格,反正从不参与雄象间的争位与角逐。当雄象之间爆发争斗时,雌象们都娴静地伫立一旁,作壁上观。它们即使对争斗的双方有感情 倾向,也从不敢将这种倾向表露出来。它们习惯于将自己的生活和幸福交凶吉难卜的命运。两雄经过一番激烈的决斗,倘若获胜的一方是自己所钟爱的雄象,当然皆 大欢喜,会欢欣鼓舞地跑上去朝贺和拥戴;倘若获胜的一方不是自己所钟爱的雄象,感情倾向与现实发生偏离或逆转,它们也会毫不反抗地接受命运的摆布与裁决, 对胜利者顶礼膜拜,至多在心底默默藏着一丝哀怨一点苦涩。 说不清这是印度雌象的美德,还是印度雌象的悲哀。 非洲雌象的风格与印度雌象迥然不同。非洲雌象在这个问题上没有逆来顺受的品性,敢于向命运挑战。 在非洲象群,雌象的地位如果说不比雄象高,也起码和雄象平起平坐。非洲雌象有与雄象一样高大健壮的身躯,有一副和雄象不相上下的发达象牙,在生活中不 需要依靠或依赖雄象,因此也就不会对雄性产生一种从属与依附的感觉。相反,群体是由雌象掌管,雄象不过是流动的客人;从来就是雌象挑剔雄象,雌象选择雄 象,雌象吸收雄象,雌象接纳雄象;因此,雌象习惯于按自己的感情倾向去行动。萨梅象群曾发生过这样的事:一头长相丑陋身上还长有大块大块癣斑的老公象,凭 借着鼻狠牙毒心辣,百般阻绕年轻俊美的雄象接近萨梅象群,雌象们忍无可忍,群起而攻之,把那头霸道的老公象击败并赶走了。 这种事在印度象群里是想也不敢想的。 不同的文化背景造成了不同的行为规范。 麦菲巧妙地利用了印度雄象的心理差,轻轻松松就帮布隆迪夺回了象酋宝座。 那天下午,麦菲和布隆迪肩并肩出现在洛亚象群面前,布隆迪前去挑衅,麦菲躲在一边,把两支象牙插进泥土,乔装成一头无牙的温驯的印度雌象。和预料的一 样,独眼和独牙一见到布隆迪,立刻撅着牙狂暴地吼叫着,气势汹汹地朝布隆迪冲过来。布隆迪朝后退却。独眼和独牙紧追不休,路过麦菲身边时,它们只是嗅了嗅 麦菲的体味,便不再理会了;它们出于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认为雌象绝不会介入这种争斗的。 麦菲低头垂鼻,象牙整个儿藏在泥土里,一副地道的印度雌象逆来顺受的模样。 等这两个家伙从自己身边擦过,麦菲突然从泥土里抽出象牙,翘鼻撅牙,从独眼背后袭击;独眼听到动静,急遽转身,已来不及了:麦菲三尺长的宝牙在独眼肩胛上结结实实捅出两个血窟窿;虽然没捅着要害部位,独眼的嚣张气焰却被灭了一大半。 正在追撵布隆迪的独牙听到动静停下脚步,回转身来,惊愕地望着麦菲。 布隆迪趁机杀了个回马枪,又将独牙的背脊深深犁开两道血槽。 仅仅一个回合,胜负就已成定局。 独眼颇不甘心,发疯般地狂吼着,撅着牙胡冲乱撞,妄想挽回败局;麦菲用三尺长的牙格住独眼两尺长的牙,猛地扭动粗壮的脖颈,独眼无力抗衡,像掉进旋涡的树叶,滴溜溜转了两圈;麦菲趁它晕头转向之际,又挑破了它的鼻根。 那壁厢布隆迪也连连得手,杀得独牙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好一场恶战,象蹄踢踏出一团团尘土,天昏地暗,小树被拦腰撞断,山茅草被一片片压平,太阳鸟吓得四处惊逃,乌鸦在空中盘旋,撒下一串恶毒的诅咒。遍体鳞伤的独眼和独牙节节败退,终于支持不住了,哀嚎一声掉转头逃进密林。 当布隆迪朝狼狈溃逃的独眼和独牙引颈高吼吟唱胜利凯歌时,洛亚象群所有的雌象都自动围上来亲昵地用自己的鼻缠住布隆迪的鼻;这是象社会特有的一种朝贺 仪式、一种庆典礼节,庆贺布隆迪的象酋宝座失而复得。雌象们的表情很真诚,眼光很迷恋,看得出来,它们是发自心底欢迎布隆迪回来重新成为洛亚象群的最高统 治者。 英俊与健美当然比丑陋与残疾更讨雌象们的欢心。 让麦菲难以理解的是,这些雌象既然真心希望布隆迪复位,希望独眼和独牙倒台,为什么刚才布隆迪和独眼、独牙生死拼斗时,却无动于衷地在一旁瞧热闹?就 算你们不长象牙,不便上阵厮杀,但你们长着嘴,呐喊助威总不成问题吧;当不了战斗队,当拉拉队也好啊;可你们却各个噤若寒蝉,一声不吭,也未免太温驯了 吧。 布隆迪的表现也让麦菲倒胃口,一点也不怪罪这些雌象先冷后热与见风使舵,喜气扬扬地接受它们的顶礼膜拜。 你也太豁达大度了些,任何原则都不要了。 最让麦菲受不了的是,布隆迪没完没了地同洛亚象群的雌象们缠绵亲昵,把它冷落在圈外,不理不睬,似乎已把它给遗忘了。 这算怎么回事嘛,要是没有我的鼎力相助,你布隆迪能有现在的扬眉吐气吗?过河拆桥,真是糟糕。它恨恨地大吼一声,是埋怨,是提醒,也是指责。 差不多快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布隆迪听到吼声猛地一惊,扭头望着麦菲,愣了愣,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浮起一丝愧疚与不安,急匆匆地挤开围着它的雌象们, 跑到麦菲跟前,用鼻绕起麦菲的鼻,两根鼻同时高高擎起,在空中转起圆圈。这是一种抬举与晋升的举措,表明象酋承认它麦菲在洛亚象群享有与象酋平起平坐的特 殊地位。 麦菲松了口气,它不再是沦落天涯的孤象了,它名正言顺地成了洛亚象群的一员,而且是个引象注目的角色。 八 痛失拓展版图的大好时机 哺乳动物具有领土意识,象尤其如此。每群象都有自己固定的疆域,象酋一个很重要的责任,就是经常巡视边界,保卫领土的完整。象的边界线不像人类的边界 线,有界桩、鹿砦、岗楼、铁丝网,象的边界线要简单得多,就是在树桩、河边或突兀于地面的磐石上,涂抹象粪象尿,喷吐口涎鼻涕,蹭掉些皮屑毛发,总之,留 下有气味的标记,就算是边界线了。 这样的边界线,当然要经常修整,以防气味丢失,引起边界纠纷。 这天半夜,下了一场雨,雨水把边界线上的气味标记冲淡了,天一亮,布隆迪就履行象酋的义务,率领众象来到戛洛河边,一泡粪分成十几次屙,一泡尿分成十 几次洒,在河边的灌木丛里加固着或者说加浓着遭雨水破坏的边界线。也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其他象的粪尿毛发是不能做边界线气味标记的,只有象酋的粪尿毛发 才有资格构筑边界线。对象酋而言,这当然是一种特权,一种待遇,一种荣耀,但同时也是一种负担,一种折磨,一种苦刑。要分十几次才能拉完一次大便,要分十 几次才能撒完一次小便,没有非凡的事业心和坚强的毅力,是难以做到的。 以小河为界,这边是洛亚象群的地界,那边是帕爪象的地界。帕爪象群的象酋大白象,此时此刻也正在辛辛苦苦地用自己的粪便毛发加固着边界线。 布隆迪隔着小河,朝帕爪象群的大白象长长地吼了一声。那是一种威胁一种声明一种警告,别觊觎我的疆土,不然的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大白象也回敬了一声长吼,那意思在说,我也随时准备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我的神圣的领土! 然后,双方小心翼翼地平行地向下游走去,更卖力地加固着边界线。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足可以影响历史的事。 帕爪象群的象酋大白象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昨晚没睡好,在河湾行走时,一脚踩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卵石上,滑了一下。如果是身体轻巧的动物,像猫呀狗呀, 别说在平坦的河滩上滑一下,就是失足从两三丈高的陡崖上摔下来,也不会有什么事,站起来抖抖灰,照样跳跃奔跑。象就不行了,象身体庞大,抗摔倒的能力很 差,一不小心就会伤筋动骨。这就叫大有大的难处。大白象这一滑,崴着了脚。如果是狼,别说崴着一只脚,就是被其他野兽咬断了一条腿,照样可以用三条腿行走 并擒捉猎物。象就不行了,象有好几吨重,崴了一只脚,靠三只脚是很难支撑住全身重量的。大白象吊起那只扭伤的左前脚,勉强蹦挞了两步,重心不稳,身体一 仄,眼瞅着就要摔倒,不得不伸出那只崴伤的脚去支踩,但脚掌刚一沾地,就像有一把钢针戳到了心尖,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啾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 吟。大白象的助手——那头短鼻子公象,赶紧奔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扶住了大白象。 这一切,就发生在小河彼岸,仅三四十米远,布隆迪看得清清楚楚。 刹那间,布隆迪激动得一颗象心都快要从象嘴里跳出来了。 啊哈,天赐良机,老天爷要成全我了! 跟所有掌权的雄象一样,布隆迪对扩张版图开拓新领地,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与贪心。对于雄象来说,属于自己的领地当然是越大越好,恨不得全世界都归我 所有,如果可能的话。领地是食物资源,领地是求偶资本,领地是繁殖资产,一句话,领地就是生命圈和生存权。一头雄象如果拥有更大的领地,就意味着拥有更丰 盛的食物,就意味着能吸引更多的雌象,就意味着能繁衍更多的后代,就意味着拥有了更广阔的生存空间。只有傻瓜才会对扩张领地无动于衷。 布隆迪早就有吞并帕爪象群领地的企图。多好的一块土地啊,尤其是那条名叫野芋箐的河沟地,覆盖着茂密的热带雨林,从未被人类糟蹋过,溪水淙淙,鸟语花 香,泥土丰腴得一蹄子能踩出油来,十多里长的箐沟里,密密麻麻地长着象最爱吃的又香又脆的野芋头。就像壁虎的尾巴断了还会长出来一样,那野芋头吃了长,长 了吃,永远也吃不完。毫不夸张地说,野芋箐是个聚宝盆。它布隆迪一年前曾偷偷越过边界线,到野芋箐饱餐了一顿野芋头,直吃得嘴角溢香,妙不可言。当时它就 产生这样一个念头:有朝一日能把这条野芋箐占为己有,也不枉这一世“人”生了。 但布隆迪只是想想而已,没敢真的这么去做。各个象群的领地,都是在长期的争斗中逐步形成的。说穿了,领地的大小就是各个象群实力的大小,领地的划分就 是各个象群势力的划分。现有的边界线其实就是各个象群力量的均衡点。它布隆迪,或者说它的洛亚象群,和帕爪象群比越来,实力相差无几,力量基本平衡,它没 有能力一口吃掉帕爪象群,吞并让它垂涎三尺的野芋箐。 帕爪象群现有大小象十八头,比洛亚象群还多了两头,总体实力略胜于洛亚象群。帕爪象群的象酋大白象虽然已四十五岁,象到中年,但并未衰老,身体仍很健 壮,肌肉结实得就像用石头雕成的。有一次它在一棵泡桐树上蹭痒,惊动了树梢的马蜂窝,几只马蜂冲下来蜇肿了它的眼皮,它一怒之下,用身体拼命撞那棵泡桐 树,只几下,就把那棵泡桐树拦腰撞断了。再说,大白象还有一位伙伴,就是短鼻子公象,别看这家伙鼻子比正常公象短了一大截,怪模怪样,其貌不扬,但两支两 尺三寸长的象牙却锋利如剑,能轻易刺穿厚韧的象皮。布隆迪咬咬牙,它相信自己能对付其中一头公象,但同时要对付两头,取胜的希望就像举起长鼻去钩月亮一 样,实在太渺茫了。没办法,它只好把吞并帕爪象群的野心,藏在肚子里。 突然间,大白象崴了脚,这就像天上掉下了馅饼,太棒了! 大白象瘸着一条腿,连站也站不稳,当然不可能再有什么战斗力。整个帕爪象群由于象酋负伤,群象无首,象心涣散,乱成一锅粥,是很容易击溃的。它布隆迪 虽然没有雄性伙伴,但它有个长着一副三尺宝牙的妻子,嘿嘿,绝不比普通公象差,这在夺回洛亚象酋宝座与独眼独牙的那场殊死的拼斗中已得到了充分证明。现在 要吞并帕爪象群的领地,简直就跟吃豆腐那么容易。它只要大吼一声,带着麦菲冲过边界线,帕爪象群的几只小公象就会不战自溃。母象们会哀伤地卷鼻垂耳,分化 成两大类,不愿做俘虏的会跟着小公象们逃之夭夭,愿意改变“国籍”留在洛亚象群里当顺民的会缩在大树下等着被收容。唯一会奋起反抗的就是大白象和短鼻子公 象,它布隆迪对付短鼻子公象,相信是有取胜把握的;麦菲对付站都站不稳的大白象,也是绰绰有余的。 没什么可犹豫的,布隆迪看了身边的麦菲一眼,潇洒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长鼻,相当于人类的君主挥了一下巨手,气势磅礴地吼了一声,就往小河对面冲去。 为了洛亚象群有更辽阔的版图,前进! 大白象反应颇快,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倏的一下把短鼻子公象从自己身边撞开,迅速将那只吊在空中的崴伤的脚放下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挺立着,似乎要证明自 己并没受什么伤,完全可以同侵略者格杀一场。这叫藏拙遮丑,这叫欲盖弥彰,果然,它只挺立了五秒钟,就支持不住了,身体一阵哆嗦,脸皱成一团,那只崴伤的 脚不由自主地又吊了起来。它哀吼了一声,鼻子死气沉沉地垂了下来,耳朵像患了多动症一样,不停地抽搐,显示出其内心的极度恐慌。短鼻子公象也像患了疟疾一 样,一阵阵战抖。帕爪象群的其他小公象和母象们更是像天就要塌下来一样,惊慌地叫着,焦急地转着圈。 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了,对你们帕爪象群而言。 布隆迪踩着浅浅的河水,对准短鼻子公象冲过去,并平举鼻子,把鼻孔当高压喷气筒和高音喇叭;发出一声雷霆震怒般的吼叫。高频率的叫声和强烈的气流隔着 二十来米远,集束成团,直射短鼻子公象的脑门,好比扔过去一颗精神原子弹,炸得短鼻子公象灵魂出窍,倒退了两步,侧转半个身体,很明显,意志已经崩溃,就 要转身逃跑啦。 看来,形势发展得比自己预料的还要顺利,布隆迪得意非凡。原来设想短鼻子公象会殊死抵抗,现在看来,这家伙已差不多吓破了胆,没有魄力前来对阵,最多虚晃一枪,就会逃跑的。 逃吧,逃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布隆迪哗哗地踩着水,很快就要越过小河,踏上彼岸了,突然,它发现形势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短鼻子公象收敛了转身欲逃的姿势,正面对着它,好像出窍 的灵魂又飞回来了;大白象的鼻子也恢复了生气,弹弹跳跳,竟然竖直起来;帕爪象群的其他小公象和母象们情绪也镇定了许多,不再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难道大白象崴伤的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奇迹般地不治而愈了? 不,不可能。布隆迪定睛望去,大白象仍吊着一只脚。 布隆迪冲上了岸,离帕爪象群只有十来米远了,奇怪的是,短鼻子公象胆气似乎更壮了,贴到大白象身边,四支象牙两根象鼻一字儿排列,组合成一道屏障;那眼神,早已没了惊恐,竟然乜斜地望着它,露出一副鄙薄的表情。 这不能不让布隆迪产生疑虑。 也许,毛病出在自己这一边呢?布隆迪想。它先用鼻尖触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变化,又抚摸了一下象牙,完好无损。然后,它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 谜底算是揭开了。原来,麦菲根本就没有跟着它一起跨过边界线来。这家伙,还在闷着头卷食着嫩竹叶,神态娴静、温文尔雅,就好像什么事也没看见似的。麦菲在 洛亚象群有着特殊的地位,它不动,其他小公象和母象们闹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都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热闹呢。 怪不得大白象和短鼻子公象会突然变得不怕它了,它们看见它布隆迪单枪匹马,没有追随者,没有同盟者,连头助威呐喊的象也没有,孤家寡人、势单力薄,所以不把它放在眼里了。 欧欧——跟我来啊,打下江山,建立千秋功业! 布隆迪不得不停下脚步,扭头朝麦菲喊叫。 麦菲好像聋了一样,任凭它叫哑了嗓门,一点反应也没有,仍然津津有味地吃着竹叶。 一鼻难抵双鼻,两牙难抵四牙,布隆迪显然不是大白象和短鼻子公象的对手,尽管大白象瘸着一条腿。它转了个身,踩着河水往回跑。 欧——欧—一嗬——嗬——背后传来帕爪象群的讥笑与起哄声。 笑吧,笑吧,看谁笑到最后! 布隆迪气急败坏地回转到麦菲身边,一鼻子抽在麦菲的屁股上,连吼数声: ——你是存心要让我出丑啊? 麦菲眼睛瞪得溜圆,惊讶地望着它,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雌象,没有进取意识,缺乏远大的抱负。布隆迪学着大白象的样,瘸起一只脚,然后鼻子大幅度地在空中抡了两圈,以示自己的胸襟与气魄。 ——来吧,我们一起画一幅洛亚象群宏伟的新蓝图! ——这样不是挺好的,干吗要挑起一场领土纠纷呢? ——我带你到野芋箐去吃野芋头,又香又脆,保你满意! ——你夺了帕爪象群的领地,你叫它们怎么活呀? ——你操这份心干啥,你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我不希望看到杀戮与流血。 ——你这是妇人之仁,哦,对了,你本来就是一头雌象嘛。 ——我们现在拥有的这块领地,地域辽阔、食物丰盛,足够养活洛亚象群十几头象了,何必还要大动干戈呢? ——啧啧,你的目光怎么这么短浅?真是井底之蛙!我不跟你在这里磨嘴皮了,我是象酋,该听我的,快快撅起你那副三尺长的宝牙,跟我冲锋陷阵! 布隆迪不耐烦地甩了一下鼻子,结束了关于是否该扩张领地的争论。它是象酋,它有权决定洛亚象群的战略方针。 都跟我走!布隆迪朝母象和小公象们挥动鼻子。不长象牙的母象和小象们虽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但助威呐喊壮壮声势也是好的。 布隆迪再次气壮如牛地跨过边界线向小河对岸冲去。 麦菲不能理解布隆迪为什么那么热衷于领土扩张。是的,土地是生存的基本要素,没有领地就意味着要过流浪挨饿的生活;是的,领地越广阔,生活也就越富 裕。但是,你也该设身处地地为被你剥夺了领地的其他象想一想啊,它们怎么生活呢?那些带着乳象的母象,一旦断了食物的来源,还怎么来给乳象喂奶?再说,世 界上所有的领土并吞,都伴随着一场残酷的杀戮,让许多无辜的生命死于非难,这值得吗?每一头象,都是一个母亲生命的结晶:一头象从受孕那刻起,十八个月怀 胎,一朝分娩,历尽千辛万苦,乳象呱呱落地,哺乳期长达两年,滴滴乳汁,都是母象生命的浓缩;除此而外,分分秒秒要守护在没有自卫能力的小象身边,严密提 防食肉猛兽的袭扰。毫不夸张地说,养育生命的过程,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是个呕心沥血的艰难历程,是个生命传递与接力的过程。正因为母亲在养育生命的漫长 过程中付出了如此巨大的心血,做出了如此重大的牺牲,因此,母性的本能就是厌恶一切形式的杀戮,从心底里反对战争。对于一头心智健全的雌象来说,生命的价 值超过了一切。 一场杀戮,将毁灭许多母亲一生的心血一生的希望一生的寄托。 麦菲想起在非洲萨梅象群的日子。同洛亚象群一样,萨梅象群也和另一群名叫萨英的象群毗邻而居,以小河为界。虽然彼此也用粪便与毛发沿着河岸的灌木丛布 置边界线,但两群象友好相处,从来也没发生过边境摩擦。统治萨梅象群的是德高望重的老祖母梅蕊,统治萨英象群的是慈祥和蔼的老母象英窦,出于对生命的爱 惜,两头老母象就像关系融洽的老邻居一样,即使出了点什么问题,也能互相谅解。 有一次,萨英象群一头翘翘牙公象私自越过边界线,来到萨梅象群的地界,不知是出于淘气还是出于想出“人”头地的野心,竟然在萨梅象群最富饶的一块草场 用粪便圈了一道气味边界,这是明目张胆的侵犯。萨梅象群二十多头成年雌象和雄象把肇事者团团围住,要是在雄性统领的狮群,这肯定会引起一场流血的斗殴,但 老祖母梅蕊只是轻描淡写地在翘翘牙屁股上抽了两鼻子,让翘翘牙拔了一些草,把那些粪便盖了起来,就算完事,放翘翘牙回萨英象群了。 为什么要扩张?为什么要杀戮?为什么不能真正地和平共处? 麦菲决意阻止布隆迪,当布隆迪第二次朝小河对岸奔去时,它仍伫立不动。 布隆迪这一次谨慎了许多,刚跨过边界线,就扭头张望,见菱菲仍没跟上来,便欧欧欧欧用连续短促的吼叫进行催促。 麦菲还是不予理睬,但洛亚象群两头嘴角刚刚吐出牙尖尖的小公象,扬起鼻子兴奋地应了一声,学着象酋布隆迪的样,撅起还十分稚嫩的牙尖尖,迈开还不十分结实的四蹄,要冲过河去。 唉,不懂事的小家伙,你们是要去送死啊! 麦菲倏地蹿出去,抢在两头小公象下河之前,拦住了它们。它的长鼻子就像交通栏杆,禁止它们通行。 两头小公象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河对岸的帕爪象群吵吵嚷嚷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布隆迪定睛看去,五六头母象正在河滩一个冒着蒸汽的热水塘里,用鼻子挖掘湿泥巴,跑步送到大白 象面前,堆在大白象那只崴伤的象蹄下面。那几头母象就像消防队员救火一样,脚下生风,一趟又一趟跑得飞快,很快,白象崴伤的那只象蹄下,热腾腾的湿泥巴垒 得像座小山。大白象将那只崴伤的脚插进热泥巴里,脸上的皱纹舒展了,看得出来,伤痛正在迅速缓解。 布隆迪心急如焚,它知道,热水塘挖出来的湿泥巴,含有高浓度的硫磺和其他矿物质,治疗扭伤可说是具有立竿见影的疗效,有可能半个小时,也有可能几分钟,伤痛可治愈。一旦大白象能站稳了,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再也不可能找到吞并帕爪象群领土的机会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兵贵神速,成败在此一举!它再次转身往回跑,准备用鼻子当鞭子,抽麦菲的屁股,赶着麦菲一起过界河。麦菲好像早就知道它会来这一手,没等它赶到,就撒腿跑进丛林里去了。 布隆迪追了一程,没追上,回到小河边一看,对岸的大白象那只崴伤的脚已能定定地站在地上了。大白象的眼睛里已没有恐惧,相反,燃起一簇簇火星,不断挥 舞长鼻,发出高亢嘹亮的吼叫,那神态、那风采、那姿势,无不在显示它的伤痛已经痊愈,可以和一切来犯者决一死战了。 现在,即使麦菲愿意帮助它,也无法并吞帕爪象群那块丰腴的土地了。 机会溜走,霸业成梦,空有一番凌云志,唉! 看来麦菲虽然长着一副三尺长的宝牙,本质上还是一头胆小怕事胸无大志的雌象啊! 布隆迪十二分的懊丧,十二分的遗憾,十二分的惋惜。 九 又生龃龉 驱逐雪背,对于布隆迪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 雪背是洛亚象群中一头十二岁的小雄象,不知是偷吃了灵芝还是遗传基因特别优秀,这家伙圆头圆脑,四肢粗壮如柱,小小年纪就与成年雄象长得一般高大,两 支牙尖利细长,泛着冷凝的光;两只眼睛亮若寒星,桀骜不驯;皮毛若灰色瓷釉,十分刺目,背上还有一条白色斑纹,像披着一条雪带。布隆迪凭本能感觉到,雪背 是它潜在的威胁,是它将来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强壮的雄性决不会甘居另一个雄性麾下,一切雄性都是社会地位的角逐者。经验告诉它,要保住自己的地位,要避免 将来的麻烦与劫难,应当现在就把雪背驱逐出洛亚象群。 说干就干,方显出象酋的果敢与决断。 那天傍晚,当雪背淘气地从老母象贞贞鼻子里抢走一块野芋头,布隆迪便以此为理由,借题发挥,长鼻劈头盖脸地朝雪背抽去;雪背欧欧哀嚎着,东躲西闪;布 隆迪不依不饶,穷追猛撵,非把雪背赶出洛亚象群的地界不可。雪背不知是天性倔犟,还是年纪太小害怕单独进密林,反正死活赖在象群里不肯逃亡。布隆迪怒从心 底起,恶向胆边生,撅起牙,动真格的,嗖的一下,在雪背肚皮上犁开两条一尺多长的血槽。 雪背的母象茱茱眼睛里流出一串泪,走到布隆迪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雌象和小象们惊恐不安地骚动起来,象群笼罩在恐怖的阴影中。 布隆迪不为所动,按既定方针办,绕过跪在面前的茱茱,继续用牙尖和鼻花,用雷霆般的震怒,向雪背施加压力。 事情发生时,麦菲正在一条小箐沟里采食一篷鸡棕。开始,它以为布隆迪是在正常行使象酋的权力,教育调皮捣蛋的雪背;小家伙没大没小,敢抢贞贞鼻子里的 食物,是该好好教训一下。可渐渐地,它发觉事情不对头:布隆迪出手越来越重,严厉得不近情理,这哪像是在教育后代,分明是在打冤家嘛。及至雪背的肚皮被犁 开血口,它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刻骨仇恨,谁会下这样的毒手呢?瞧,茱茱哭泣着跪下来求情了,老母象贞贞卷着那块被抢走后又捡回来的野芋头,到 布隆迪面前,噼啪噼啪使劲扇动两只蒲葵似的大耳朵,用明晰的身体语言告诉布隆迪,希望能宽宥雪背的过错,可布隆迪就像没看见似的,仍疯狂地向雪背进攻。 让麦菲感到困惑的是,布隆迪和雪背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布隆迪是长辈,雪背是晚辈,不可能有历史旧账;布隆迪是象酋,雪背是臣民,地位相差一大 截,平时也不见有什么摩擦;雪背虽然有点淘气,有时会欺负年龄比它小的幼象,但从未敢冒犯布隆迪的尊严与威势……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布隆迪不顾雌象们的哀 求与劝阻,不惜损害自己象酋的威望,对雪背大动干戈呢?它探究的眼光在布隆迪身上全方位地扫描。 这家伙龇牙咧嘴,满脸嫉恨;目光阴沉,凶相毕露;步步紧逼,早有预谋。突然,麦菲脑子里映现出非洲狮群残酷的清窝情景。 占据着王位的雄狮嫉妒心很强,看到自己群内的小雄狮逐渐长大,心里就不是滋味;特别是看到哪头小雄狮发育良好,心智健全,长得出类拔萃,便会妒忌得牙 龈流酸水;王位上的雄狮永远害怕后来居上,害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种心态导致了狮文化的一大景观——清窝行为。 麦菲在非洲广袤的稀树草原多次看到狮群的清窝,利欲熏心的雄狮完全变了态,不顾种群亲情,像咬羔羊似的咬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小雄狮;无辜的小雄狮根本不 明白狮王为何翻脸,它们嗷嗷求饶,有的甚至在张着血盆大口的狮王面前翻滚戏耍,去捋狮王的鬣毛,试图用幼狮的天真可爱重新博取狮王的欢心;狮王不为所动, 毫无侧隐之心,穷凶极恶地扑咬小雄狮,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惨遭清窝的小雄狮要么被当场咬死,要么被咬得遍体鳞伤后逃离家园。本来这些小雄狮都目光清澈无 邪,心灵单纯透明,经过清窝磨难后,就像在染缸里泡过似的,永远变了颜色,目光阴狠歹毒,心灵扭曲变形,精神永远残疾,不再相信世界还有光明美好的一面, 顽固地认为狮与狮的关系就是你想算计我我想吃掉你的关系,它们只为一个目的活着,积蓄力量以期复仇!它们一旦得逞,又会像老一辈狮王一样,忧心忡忡地看着 自己身边一天天长大的小雄狮……一代一代地传播着仇与恨,循环轮回,永无休止。 布隆迪此刻的眼光与神态,酷似清窝时的狮王,简直是一脉相承,惟妙惟肖。再看雪背,强健的身躯,发达的象牙,光彩夺目。 麦菲心里豁然亮堂,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事其实就是狮群清窝的翻版。它停止采食鸡棕,走出小箐沟,向已乱成一团的象群跑去。它是非洲雌象,不习惯不赞成 也不能容忍这种把最优秀的小雄象排挤出群体的做法。它觉得这是一种自毁种群的愚蠢。在萨梅象群,优秀的小雄象不仅不会受到排挤,还会受到特别的青睐和爱 护;这是种群兴旺发达的标志嘛。麦菲生性耿直,还在萨梅象群时,每每看到狮群发生清窝,同它完全没有关系,它也要多管闲事,朝飞扬跋扈的狮王抗议似的吼几 嗓子。 再说布隆迪,毫不理会向它求情的茱茱和贞贞,一意孤行,向雪背猛烈攻击。雪背已多处负伤,吓得魂飞魄散,只消再加重些白色恐怖的氛围,定能大功告成,拔去这眼中钉肉中刺。 做这种事布隆迪并不觉得良心上有什么不安,它是在印度象群的文化熏陶下长大的;印度象群的历代象酋都这么干,已成为一种积淀在基因里的传统,很正常。妒贤嫉能,是种本能。想当初自己在十二三岁时,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老象酋驱逐出去的。 雪背的眼睛里已流露出绝望的表情,惊慌失措地朝山垭口逃窜;出了山垭口,就是荒凉的古河道,就不属于洛亚象群的地界了。布隆迪暗暗高兴,准备来个最后 冲刺,将雪背后胯捅两个血窟窿,留下永久的纪念,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心惊胆战不寒而栗,这辈子再也不敢跨进洛亚象群的地界来。它紧跑几步,贴到雪背的身 后,撅着牙刚要猛烈撞击上去,突然,它自己的胯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顶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旋舞了半圈,牙尖刺了个空。 它震惊地扭头望去,是麦菲! 两只前蹄已跨出山垭的雪背趁机绕到麦菲背后,把麦菲当保护伞。 布隆迪平举起长鼻,鼻尖抵住麦菲的眉心,威严地吼了一声,喝令麦菲闪开。 ——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吃你的鸡棕去吧。 麦菲执拗地伫立着,纹丝不动。 ——你怎么可以恣意妄为,迫害无辜呢? ——雌象鼻子长见识短,你懂什么。 ——雪背这小家伙究竟犯了啥子罪,你要往死里整它? ——罪?嘻嘻,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里,出类拔萃就是罪。 ——我不想跟你玩油滑,我觉得你这样做实在是毫无道理。 ——我也不想跟你玩深沉,实话对你说吧,雪背的生命力如蒸腾的云霞,对于我来说迟早都是个祸害;我现在不把它赶走,要不了几年,它就会反过来把我给赶走。与其将来它把我赶走,不如现在我把它赶走。 ——你这纯属子虚乌有的推测,退一万步说,就算雪背将来有篡位的野心,到时候光明正大地跟它来一场卫冕决战,为时也不晚嘛。 ——把一个对手养强大了再竞争,这不是在跟自己开国际玩笑吗? ——不管怎么说,雪背还是头未成年的小象,我不允许你这样残酷地对待它。 ——好了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了,生存竞争本来就是很残酷的;你要真不忍心看,就闭起眼装瞌睡;闪开吧,完事后,我请你吃甜笋;从深土中掘出的鲜甜笋,清凉爽口,沁“象”心脾,味道好极了。 ——你就放过雪背吧,我请你沐沙浴;箐底河沟里的细沙,湿润滑腻,清热消暑,去火驱邪,感觉好极了。 ——你到底让不让开?我可是要急眼了! ——有我在,你休想把雪背怎么样。 要是换了头雌象,胆敢如此庇护雪背,布隆迪决轻饶不了它;但对麦菲,它不能不有所顾虑;麦菲救过它的命,它不好意思为这件事同麦菲翻脸;再说,动起武来,它也未必是麦菲的对手;麦菲三尺长的宝牙平平撅起,牙尖闪着寒光。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布隆迪犹豫不决的时侯,老母象贞贞和茱茱都跑到麦菲身边来了,三头雌象一字儿排开,结成了神圣同盟。布隆迪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自己要是继续蛮干, 说不定立刻就会发生政变。可现在它要是打退堂鼓,众目睽睽下它象酋的脸往哪儿搁呀?进进不得,退退不得,愁煞格么儿象也。 也不能永远僵持下去。 突然,麦菲扭转脖颈,朝小箐沟对面的山梁急促地吼叫起来。布隆迪顺着麦菲的视线望去,原来是一群豺狗正路过山梁。来得正是时候,布隆迪狂吼一声,撒腿向豺狗追去;它是象酋,在领地内驱逐凶恶的食肉兽,责无旁贷。 象群的视线和注意力顷刻转移。 对于布隆迪来说,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台阶下。 十 不受欢迎的伙伴 癞皮为何许象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是一头年过半百的老公象,连眼皮上也褶皱纵横,神情委顿,永远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低头垂鼻,踽踽独行,显得老态龙钟;鼻子早就失去了青春的灵巧与 弹性,僵直呆板,像条冬眠的蛇;脊梁被苦难压弯,向地面凹陷,像一轮即将沉落的下弦月;瘦骨嶙峋,肚皮却出奇的大,里头绝对长着瘤子什么的;两支象牙萎缩 得只有一尺半长,牙尖磨秃,牙面布满岁月沉淀的黄斑;尤其无法忍受的是,皮肤上的象毛差不多秃净了,皮色浊黄,脖颈、脊背和肚皮上渗出大块大块脓血,一看 就知道,身患严重的疥疮。 麦菲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老公象,因此,当癞皮转过山岬,走近洛亚象群时,麦菲第一个反应是,赶快把它嘘走。这里用“嘘”字,是有道理的。如此衰老病态 的象,不必使用武力驱逐;轰它走也不合适,轰带有威胁恫吓的性质,于心不忍;嘘,带有奉劝提醒的意味,让它知趣些识相些,快点走开吧,既表明了自己不欢迎 的态度,又保留了一丁点儿的怜悯。 癞皮出现的位置离麦菲稍远些,离布隆迪最近。菱菲想,布隆迪肯定更讨厌又老又丑又有病的家伙,马上就会嘘起来的。 癞皮似乎还有点自知之明,转过山岬,与洛亚象群不期而遇后,抬起沉重的眼皮,昏黄的眼珠呆呆地看了看面前的布隆迪,很自卑地垂下头,缩起颈,转身欲走。 麦菲看见,布隆迪朝正在转身掉头的癞皮扬起了鼻子;它自动离开,不嘘也罢了,麦菲想。 布隆迪张开嘴,发出一声吼叫。麦菲真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那吼叫声不是嘘,不是轰,更不是驱逐;音调柔和上扬,透露出一腔热情,是在表示欢迎和挽 留?不不,这不可能,麦菲想,这一定是自己听错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布隆迪都不可能欢迎癞皮的:同性相斥,这算一条规律吧,布隆迪和癞皮非亲非故,也不 用承担道义上的责任;另外,群体里多了一张吃食的嘴,对于象酋来说就多了一分生存压力;还有,疥疮不像皮癣,皮癣不会传染,疥疮是会传染的,象酋有责任维 护群体的卫生与健康。 麦菲将眼光投向四周的雌象,想从雌象们的反应中来证实自己确实是听错了,但它看见,雌象们都瞪圆了惊诧的眼,神情迷惘地望着布隆迪。这么说来,自己的听觉还是正常的。 瞧那癞皮,那双布满眵目糊的混浊的眼睛撑得溜圆,一副怀疑自己听错了的惊讶表情。 这么说来,是布隆迪叫错了,把表示讨厌的嘘,误叫成了热情的欢迎? 谁都有失误的时候,改了就好,现在改还来得及。 仿佛故意要证实自己的意向,仿佛故意要让众象惊讶得透不过气来一头头当场晕倒,布隆迪张嘴又朝癞皮充满热情地轻吼了一声,还将长鼻在空中弯成鱼钩状,一钩一钩的,在召唤癞皮到自己身边来呢。 布隆迪这是怎么啦,变态,慈悲,还是在恶作剧?麦菲如坠云里雾里,百思不得其解。 对于布隆迪来说,收留癞皮既非审丑意识心理变态,也非行善积德慈悲为怀,更不是没事找事玩恶作剧,而是有特殊理由的。 它要找个伙伴,找个能支撑它象酋宝座的伙伴。它凭着一种特殊的灵感,一眼就认定癞皮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它早就总结过了,自己之所以会被独眼和独牙轻易篡夺了王位,最根本的一条,是自己在老公象津巴死后未能及时补充一个伙伴,以至在卫冕战中形单影只,寡 不敌众。很难说什么时候丛林里又会蹦哒出两头结成同盟觊觎它象酋宝座的雄象来,它可不能傻乎乎地让悲剧重演。这段时间以来,它做梦都想着能找个理想的伙 伴。 表面看,找个伙伴并非难事;森林里有的是长象牙的成年雄象,洛亚象群里就有像雪背这样只要稍加训练就可上阵厮杀的雄性,可随便捡一把来挑挑。但其实,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这绝对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伙伴,这儿使用“伙伴”一词是因为找不到更贴切的说法了,相对传统的“伙伴”概念,这儿的“伙伴”其内涵与外延都得重新界定。 这伙伴与它布隆迪的关系,应当是这样的:享受无份,患难与共;没事是伙计,有事是伙伴;平时是主仆,危难时刻是战友;只有总心,没有野心;只有伺忠诚朗义 务,没有索取的资格。 不错,森林里有的是雄象,但符合上述条件标准的,就寥若晨星了。 再难找,布隆迪也不愿降低标准。原则问题不能含糊。它不能找个会同它平分秋色的家伙,更不能找个睡在身边的野心家。假若稍有不慎,误把野心家当伙伴找来了,这就不是在给自己找伙伴,而是在给自己找麻烦,给自己找别扭。 布隆迪也曾物色过几头雄象,有的看起来慈眉善目,谁晓得心眼里流不流毒汁;有的表面上对它挺恭顺,谁晓得骨子里有没有反叛的基因;有的看起来本分老实,谁晓得一日得势会不会忘恩负义。象心隔肚皮,没法先掏出来看看是红还是黑。 寻寻觅觅,觅觅寻寻,好恼煞象。 就在这时,它瞧见了误入洛亚象群领地的癞皮。 好一个癞皮!先看年龄,就最合适不过了;年龄和野心是成反比的,成年后的雄象是年纪越轻欲望越重野心越大,年过半百的老象,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生命 如同一朵已枯萎的花,欲望自然减轻,野心也就随之而减少。落魄潦倒得如同丧家犬的老象,正好可让它布隆迪施展手腕,培养对方对自己的无限忠诚;不难猜测, 癞皮因衰老、丑陋和肮脏,被过去所在的群体遗弃了,其他象群当然也不会收容它,可以说已濒临绝境,这时候它布隆迪把它收留下来,让它重过宁馨的家庭生活, 等于把它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救命之恩,恩重如山,终身难忘嘛,这忠诚也就有了很大的保险系数。这满身的疥疮虽然看起来很恶心,倒是效果极佳的隔离 层,完全可以放宽心,没有哪头雌象会愿意去接近它,也就没有成为自己情敌的危险。身体瘦弱,就会对它布隆迪强健的体魄无限崇拜;当象酋嘛,总要有点崇拜才 行。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癞皮的衰老和丑陋、窝囊和渺小,是最好的陪衬,站在它布隆迪身边,会把它衬托得更加光辉灿烂。 至于癞皮是否具备在战场上独当一面的能力,是否具备协助它布隆迪管理洛亚象群的才干,布隆迪觉得并不重要;只要在关键时刻癞皮能豁出命来,帮它纠缠住 同时来犯的两头雄象中的其中一头,给它争取到各个击破的时间,就足够了;管理洛亚象群嘛,更不必癞皮操心,它布隆迪闭着眼睛就能对付。 这么理想的伙伴人选,打着灯笼也难找哇;现在送上门来了,岂能白白放弃?于是,布隆迪向癞皮频频钩鼻,并连续发出盛情挽留的吼叫声。 正如布隆迪所判断的那样,癞皮是被自己所在群体遗弃的可怜虫,无论走到哪个象群里,都毫无例外地被嘘被轰被驱逐,它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头高大魁伟的 象酋长肯收容它;这真是枯木逢春、绝路逢生,草丛里一脚踢出一窝蜂蜜来;它激动得浑身战抖,两行浊泪从眼眶里漫流出来,颠颠地跑到布隆迪面前,伸出鼻尖就 要去舔吻布隆迪的脚蹄。 按象群不成文的规矩,某象要投靠新群体,必须对象酋进行谒见仪式,一律用鼻尖舔吻;地位相当的,舔吻象酋的额头;地位差一档的,舔吻象酋的背脊;卑贱者舔吻象酋的脚蹄。 癞皮不敢奢望舔象酋的背脊,只要让它舔着象酋的脚蹄,它就心满意足了。 布隆迪挪开了自己的前蹄,长鼻在空中弯了个圆,鼻尖指向自己的眉心:这个身体语言明确告诉癞皮,来吧,舔我的额头。 癞皮怔怔地望着布隆迪,膝盖一弯,扑通跪倒在地,长鼻左右甩打着自己的脑壳,嘴里咿咿呜呜、欷欷欺欺、嘎嘎喔喔;这是象隆重的赌咒发誓,类似人类的歃 血盟誓。癞皮泣不成声的象的语言意译成人类的语言,大意是这样的:王啊,您对我的恩情,比山重,比水深,比爹好,比娘亲,我一定知恩图报,肝脑涂地,碎尸 万段,在所不惜。 布隆迪双目微闭,陶陶然一副恩公的面孔和表情,它就是要对方感激涕零。 癞皮抖抖索索爬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鼻尖探向布隆迪的额头。 那壁厢里,麦菲的肺都快气炸了。洛亚象群又不是慈善机构,又不是敬老院,干吗要弄个老废物来养着?更让它无法容忍的是,癞皮浑身是疥疮,瞧一眼它就恶 心得想呕吐,收留下来,天天见着,不就天天要呕吐?永远见着,不就永远要呕吐?这样呕吐下去,不把五脏六腑肠肠肚肚全呕出来才怪呢。癞皮待在洛亚象群,大 伙同吃同睡的,难免不会把疥疮传染开;它知道患疥疮的苦头,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奇痒难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只想在树上蹭痒。假如听任布隆迪胡 来,留下癞皮,洛亚象群干脆改名得了,改成疥疮象群。最叫它无法理解的是,布隆迪还请癞皮舔吻自己的额头,这意味着要把癞皮擢升为与象酋共同掌管象群的伙 伴,洛亚象群的第二号人物:这简直是对包括它麦菲在内的洛亚象群所有象的“象格”的肆意践踏和侮辱。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 癞皮的鼻尖眼看就要舔吻着布隆迪的额头了,一旦完成谒见仪式,木已成舟,再纠正就困难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癞皮鼻尖快触碰到布隆迪额头的一瞬间, 麦菲往一跃,象牙格住癞皮的两只后蹄,猛扭脖颈;癞皮本来就衰老孱弱,昏聩无能,又没防备,身体被腾空甩出一丈多远,在草丛里狼狈跌滚。 这真是大快象心,几乎所有的雌象和小象都仰天翘鼻呜呜呜哄笑起来。 布隆迪傻了眼,它当象酋十几年了,群内还从未有象敢这样放肆地公开顶撞它。这不是要造反吗!它真恨不得一鼻子把麦菲抽得像陀螺似的旋转;可惜,它没有 这么大的神力。它已经在雪背问题上栽了个筋斗,这次它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步了。说千道万,是它布隆迪而不是麦菲当象酋,象酋象酋,群体之首,是绝对权威, 掌握着洛亚象群的人事权,有权决定走谁留谁;即便癞皮真是豆腐渣,它捧它为一朵花,众象也应该唯命是从,承认癞皮是一朵花,不然的话,这象酋还有什么当 头。 布隆迪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撅着牙就朝麦菲撞去,牙和牙碰击发出金属般的脆响;麦菲并没被吓唬住,自己的牙龈倒被撞得生疼;要不,让癞皮来帮忙 吧,两头雄象对付一头雌象,稳拿,既可治治麦菲爱管闲事的毛病,又能造成收留癞皮当伙伴的既成事实,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它扭头寻找癞皮,突然像被兜头 浇了一盆雪水,全身凉透了:癞皮大约是被麦菲腾空一甩甩得魂飞魄散了,瘸着一条腿,没命地奔逃,慌里慌张,活像条丧家犬。 洛亚象群所有的雌象和小象都朝癞皮的背影嘘起来,山坡上一片辛辣的嘘声。 布隆迪还有点不甘心,欧欧,想叫癞皮回来:我还没取消收留你为伙伴的决定呢,你逃什么逃! 但癞皮像聋了似的,只顾逃命,连朝后瞅一眼都不敢,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真是一泡扶不起的臭狗屎。 唉,算啦,好雄不跟雌斗,且饶麦菲一回。 十一 象酋忍无可忍了 雌象尼娜要生产了,这在洛亚象群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几乎每年都有小象诞生,新陈代谢,自然规律嘛。以往,哪头雌象要临盆了,会跑到它布隆迪面前来,用 长鼻抚摸己隆起的肚皮,呜呜呀呀,诉说一番苦楚,以博取象酋的垂怜。一般情况下,只要这头雌象跟它布隆迪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它照例会指定一两头有这方 面经验的母象去当接生婆,帮助那头雌象分娩。担当接生婆的母象陪伴在那头雌象身边,找个僻静的角落,权当产房。而它布隆迪则带领象群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小象出世后,如果平安无事,雌象就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嗅着气味寻着蹄印,来追赶象群。找到象群后,雌象就把刚出生的乳象领到它布隆迪的面前,让它用鼻子在乳 象的额头上亲吻一下,举行一个简单的认可仪式,事情就算全部结束。从此,那头雌象就带着那头乳象和象群里的其他象一起生活。 凡印度象群的象酋,都是这么做的,习惯而成自然。 所以,当雌象尼娜腹部一阵阵抽搐,跑到布隆迪面前呜呜哀叫时,布隆迪不假思索地抬起长鼻朝老母象贞贞和茱茱点了一下,鼻尖钦点,皇帝昭曰,你们当接生婆,陪着尼娜去生孩子吧! 贞贞和茱茱一左一右陪伴着尼娜,就要往深箐里走,突然,麦菲吼叫一声,奔过去,用长鼻搂住尼娜的肩头,不让尼娜走。 这个好生事端的家伙,又有什么怪名堂了?布隆迪忧心忡忡地望着麦菲。 果然,麦菲扶着尼娜,来到它布隆迪站立的位置,呼呼,嘴里吹着气,用意很明显,是要让它布隆迪挪出地方来。 此时此刻,布隆迪正站在山脚一片凤尾竹林里,脚踩厚厚的马鹿草,头顶绿油油的嫩竹叶,左边是一条叮叮咚咚流淌的小溪,右边是独木成林的古榕树;翠竹当 墙,伞形的树冠是绿色的穹窿;低头可以吃青草,抬头可以卷树叶,溪水可以沐浴饮用,向前跨一步可享受明丽的阳光,向后退一步可钻进乘凉的树荫,又有巨大的 榕树可以遮风挡雨,视野开阔,位置中心,是洛亚象群领地里最好的一块地方。它把这块风水宝地视为皇宫,当做自己的统帅部,没事的时候,就站在这里栖息,望 着散落在四周的臣民,享受权力的尊严和至高无上的荣耀。叫它离开这里,就等于要皇帝迁出皇宫,那怎么行? 欧欧,欧欧,麦菲使劲用身体推搡它,挤对它,要它让开。 ——多理想的产房啊,让宝宝在这里降生吧! 诚然,无论从安全的角度,还是从舒适的角度,这里都是最理想的产房。但是,能把皇宫做产房吗? 布隆迪气咻咻地打了个响鼻,拧着脖子不肯让步。无奈麦菲的力气比它大,推推搡搡,挤挤搡搡,到底还是把它从皇宫里给挤出来了。 没办法,谁让它娶了这么一位长着三尺宝牙的大力士妻子呢。 麦菲把身体臃肿行动已经很困难的尼娜搀扶到柔软厚实的草地上,长鼻子往上一撩,采撷几片嫩竹叶,塞进尼娜的嘴里,长鼻子往下一钩,拔起一蓬青草,又塞进尼娜的嘴去。 ——吃吧,吃吧,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把宝宝生出来。 贞贞、茱茱和其他几头老母象也都围在孕象尼娜的身边,有的用万能的鼻子替它摩挲痉挛的肚子,有的用鼻尖的指状息肉轻轻替它揩去眼泪和眵目糊,有的卷起 一片树叶替它驱赶嗡嗡飞舞的苍蝇,有的用鼻勾起一串串晶亮的溪水替它浇在额头上以缓解临产前的阵痛……孕象尼娜俨然成了洛亚象群的中心。 布隆迪心里极不是滋味。要是尼娜是它宠爱的雌象,那倒还说得过去,可尼娜在洛亚象群从来是一头不引“人”注目的普通雌象,有什么资格享受中心地位?就 因为这头雌象快要分娩了,就该一跃而成为群体瞩目的明星吗?每头雌象都要生小象,如果都像尼娜那样到这块风水宝地上来分娩,干脆,皇宫改名叫产院得了。 什么叫象酋?象酋就是一群象的首脑、统帅、灵魂和中心。让出皇宫,意味着被罢免被废黜;中心转移,意味着威信降低大权旁落。这是绝不允许发生的事情! 布隆迪气恼地打了个响鼻,不轻不重地朝尼娜吼了一声。尼娜还算识相,听到它不满的吼叫后,浑身战抖了一下,惊恐地看了它一眼,挣扎着要从皇宫出来。 出来吧,这叫识大体顾大局。 然而,麦菲又出来横加干涉了,用鼻子拦住尼娜,非要让它待在皇宫里不可。这麦菲,如此践踏象酋的尊严,还嫌不够,还采了一片蒲葵,塞到它布隆迪的鼻子里,欧欧欧欧叫,好像在说,你闲站在那儿干啥?来,帮帮忙,给尼娜扇扇凉,大热天的,它快热死了。 要象酋当仆役,给一头普通的孕象扇凉,亏你也想得出来!布隆迪气呼呼地把蒲葵甩进草丛,狠狠地瞪了麦菲一眼,欧——仰天大吼一声,转身往丛林里走。 ——走啊,我们到箐沟里去采蘑菇吃! 它不能傻待在这儿继续让麦菲来戏弄践踏自己。 麦菲怔怔地望着布隆迪,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在非洲的萨梅象群里,哪头雌象要分娩了,立刻就成为整个象群的头等大事,从老祖母梅蕊开始,所有的象众 星拱月般地围着那头孕象:好的青草嫩的树叶都先尽孕象吃饱,到河里饮水沐浴,也总是让孕象站在最上游,饮用未经污染的最干净的水,行进时,总会有两头年轻 力壮的雌象护在孕象左右,以防身体笨重行动不便的孕象跌倒受伤。到了孕象临盆那一天,整个象群都动员起来,老祖母梅蕊亲自给孕象找一个最安全最舒适的窝, 全体雄象和雌象每个都摘一片树叶,四散开去,欧欧叫着,驱赶躲在树林和草丛里的爬虫走兽,有的还卷起泥沙朝树冠喷射,赶走不知趣的鸟,把喧闹的树林变成静 静的产院。然后,所有的象在离产院几百米远的路口分头把守,严防猛兽闻到血腥味后前来伤害刚出生的乳象。 在整个分娩过程中,最辛苦的就是老祖母梅蕊了,自始至终陪伴在孕象身边,如果孕象难产,它就是最优秀的助产土,用鼻子把横产的乳象拖出来,如果有食肉 兽前来袭扰,它就是英明果断的指挥员,调度象群进行反击。乳象落地,剥掉胎衣后,最快也要在太阳底下静静地躺五个小时才能站起来吃奶走路。这五个小时,是 象一生中最脆弱的时段,一只狐狸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来撕象肉吃。而刚产完乳象的母象,这时候疲惫地睡着了,老祖母梅蕊就寸步不离地守在乳象身边,一只苍蝇也 休想叮到乳象身上,一只蚂蚁也休想爬到乳象身上来。整整五个小时,老祖母梅蕊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是名副其实的生命的守护神! 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比新生命的诞生更值得喜庆更值得重视更值得浇灌心血的事了吗? 它麦菲不过是按葫芦画瓢,学老祖母梅蕊的样子在做而已。 再说布隆迪,吼了一声,想带领象群离去,但除了几头小公象,所有的雌象都像没听到似的毫无反应。它不得不踅转回来。 欧,你们想造反还是怎么着? 布隆迪肺都快气炸了,皇宫出让,指挥失灵,再发展下去会怎么样?它正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尼娜、麦菲连同与麦菲一个鼻孔出气的那些个母象,每象五鼻 子,教训一遍,然后通通赶走,就在这时,尼娜啊地惨叫了一声,守候在尼娜身边的老母象贞贞和茱茱手忙脚乱地给尼娜按摩。紧接着,飘来一股血腥味,哦,小象 急不可耐地要出来了! 麦菲扔下布隆迪,转身照料尼娜去了。尼娜是头胎,又是难产,麦菲正在充当助产士的角色,万能的鼻子当产,帮助尼娜将乳象产下来。 唉,现在再发脾气,去驱赶那些雌象,显然是不合适了。皇宫已经变成产院了,这已成了无法更改的事实,布迪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点什么。 呦呦,咝咝,小象落地了。围在四周的母象们欢呼起来,有的使劲舞动长鼻,有的像扭秧歌似的扭了起来。 彩霞,彩霞!母象们望着天边的五彩朝霞,异口同声给那头刚出生的小雌象起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 麦菲鼻子在空中一扫,制止了象们的喧哗,然后,两象一组,让它们东南西北四散开去,警戒站岗,保卫尼娜和那头躺在地上的乳象。 所有的象都愉快地服从着麦菲的调度,踏着碎步走远了。 尼娜困倦地睡着了,麦菲伫立在乳象身边。 没谁来理睬布隆迪,它好像被遗逢忘了。它是象酋,洛亚象群的主子,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应当是群体的焦点群体的中心,可现在,它却成了可有可无的角色!长此以往,如何得了! 它用一种充满仇恨的表情久久地望着麦菲。 第二天,当那头乳象会走路后,尼娜迁出了那块风水宝地,这块地方又成了布隆迪的皇宫。表面看起来,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众象照样跟随着布隆 迪,布隆迪照样是洛亚象群注目的焦点和围绕的中心,但布隆迪对麦菲的恨意却没有随之而消除。既然尼娜生小象时可以占用它的皇宫,那么,其他母象分娩的话, 也同样可以占用它的皇宫。事情都是这样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不不,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重复发生了! 十二 一个隐秘的念头 一开始,布隆迪是很感激麦菲的,要是没有麦菲,它恐怕已被猎人击碎头颅,锯掉象牙了;要是没有麦菲,它这头被废黜的象酋是不可能东山再起的。这种救命与再造之恩,它将永远铭记心底。 可是,这种感激之情,过了一段时间后,慢慢地变得寡淡稀薄了,似乎还串了味。 按印度象群的传统,一头好雌象,一个好妻子,应当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和生活都无条件地寄托在雄象身上;仰雄性鼻息,唯雄性是从;以雄象的意志为意志, 以雄象的好恶为好恶,以雄象的心愿为心愿。雌象与雄象的关系,好比绿叶与红花的关系,好比星星与月亮的关系,好比彩霞与红日的关系。 假如麦菲保持和发扬印度雌象那种令雄象赏心悦目的传统美德,温婉柔顺,对雄性百般依从,布隆迪相信,自己的感情不但不会变质,不会寡淡,不会稀薄,反 而会越来越浓烈。遗憾的是,麦菲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绿叶什么叫星星什么叫彩霞,配角常常演成主角,喧宾夺主,主意大得让雄象不能不愤慨,与传统美德相去甚 远。 在要不要驱逐雪背和是否收留癞皮的问题上,布隆迪犹如长鼻钻进了两只老鼠似的不舒服。 类似的事还在不断发生。那天下午,雌象们聚集在溪边一片杂草丛中采食鲜嫩的水蕨芨,突然一匹胆大妄为的云豹突然蹿出来朝刚出生几天的乳象彩霞扑去。象 娘尼娜惊恐万状,许多雌象也都乱了方寸。按习惯做法,布隆迪和另两头半大的雄象就在离杂草丛仅五十米的小树林里,雌象们应失声尖叫、高呼救命,雄象们在它 布隆迪的率领下,雄赳赳气昂昂赶将过来,撅起象牙把云豹击败或赶走。当雄象凯旋时,雌象当惊魂甫定,表现出一种要晕倒的娇弱状,更有效地衬托雄象的英武勇 猛,给胜利添一圈美妙的花絮。 然而,麦菲却还没等其他雌象发出惊叫,便气宇轩昂地撅着象牙朝云豹奔去。那匹云豹本来就体态瘦小,衰老得连胡须都焦黄卷曲,正由于年老体衰,逮不到麂 子马鹿这样善于奔跑跳跃的动物,这才铤而走险来袭击动作蹒跚的乳象的。一匹云豹当然不是一头长着一副三尺长的宝牙的成年象的对手,结果,三下五除二,那匹 老豹子额上挂彩逃跑了。 本来可以充分展示象酋风采大出雄象风头的机会,却让麦菲给搅和了。 这真是大煞风景。 雄性的自尊心是很脆弱的,接二连三发生诸如此类不愉快的事,布隆迪对麦菲的感激之情便慢慢地被冲淡了。 还有让布隆迪感到十分恼火的是,麦菲还很爱吃醋,不让它亲近其他雌象。过去,在洛亚象群,凡它布隆迪中意的雌象,一律都是妃子,它是象酋,它有这个特 权。雌象们并没什么意见,习惯成自然嘛。而麦菲现在却整天厮守在它身边,那副三尺长的宝牙,吓退了那些想和它布隆迪亲近的雌象,也使得它布隆迪不能不有所 顾虑。 有一次,日落黄昏,布隆迪看见那头名叫白尾的雌象单独在小树林里徘徊,春天好时光,暖融融的草坪,和煦的春风,草丝拔节,正是万物繁衍生长的好时机。 布隆迪心也痒痒情也切切,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牵住了鼻子,身不由己地朝白尾走去。正当它和白尾互相示好之际,突然,麦菲气冲冲地跑过来,愤慨地大吼大叫,白 尾瞄一眼麦菲那副三尺长的宝牙,浑身觳觫,飞也似的逃走了。 布隆迪气得差点吐血。 布隆迪曾经对麦菲那两根三尺长的象牙十分赞赏;假如麦菲是头土生土长没有象牙的雌象,是无法挑开柔韧结实的尼龙绳把它从捕兽网下救出来的,也不可能出 奇制胜它把篡权夺位的独眼和独牙击败。但时过境迁,那两根象牙已失去了作用,反而成为多余和累赘,成为它布隆迪一看见就烦恼和讨厌的东西。 最要命的是,洛亚象群里其他雌象好像都挺羡慕麦菲那种雌性雄化的独立不羁的品质,布隆迪亲眼看见有两头雌象用鼻尖久久地摩挲麦菲那副宝牙,眼光中流露出钦慕与嫉妒的表情。 阴盛阳衰,乾坤倒挂,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要是麦菲现在变成一头没有象牙的雌象,那该多好哇!可惜,那是不可能的。唉,要是突然发生一个偶然事故,麦菲不小心牙磕在坚硬的岩壁上折断了,或者患一场病牙自动脱落了,倒也不错。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十三 掉进捕兽陷阱 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里怀了小宝贝,增加了身体的负重,使动作变得迟缓;如果不是因为妊娠反应太大,想吃酸东西,跑去采撷挂在树梢上的酸多依果,麦菲是不会掉进这该死的陷阱的。 挖陷阱捕捉活的动物是当地猎人传统的狩猎技艺。这是一个挖得很巧妙伪装得也十分巧妙的捕兽陷阱,位置极刁钻,在一棵枝丫低垂的多依果树背后,上面盖着厚厚一层枯枝败叶,还有几坨干结的牛粪,乍一看,似乎是块牛踩踏过的牢靠的地面。 象的智商再高也敌不过人。 麦菲走在林间小道上,路过这里时,微风送来一股淡淡的清香。象的嗅觉很灵,麦菲翘起盘在牙弯上的鼻子,翕动鼻端,很快闻出是酸多依果的味道。酸多依果是 一种味道极酸的野果子,妊娠期的雌象十分爱吃。麦菲喜出望外,便离开小道,岔进密匝匝的树丛,没走几步,便看见了那棵枝繁叶茂的多依果树。这棵多依果树树 干很粗,矮胖矮胖,稀稀疏疏结着一些果子;六七月间的多依果青翠的表皮已隐隐透露出一层成熟的橘黄。 开始,麦菲还十分小心,按象的习惯,凡进入陌生地界,两只眼睛便盯着地面,只要瞧见蛛丝马迹的不正常,便会停步;一面走还一面用鼻子敲打地面,唯恐遭遇不测。 它一直走到树下,也没发现什么危险。 它的鼻子刚刚能钩到最下层枝丫上缀结的果子。它把正面几颗果子都采吃了,越吃越爱吃,便围着树慢慢旋转,一路吃过去。它吃得太高兴了,忘了这是一块未经 象蹄踏勘过的陌生土地,应该不断用鼻子敲打地面;它的鼻子要采撷,嘴要嚼咬,眼睛还要在枝叶间搜寻筛选,委实忙不过来,无暇去顾及地面上的情况。 事故就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发生了。 它望见一颗硕大橙黄的多依果,高高悬挂在一根横丫上,便直立两条后腿,两条前腿腾空,身体呈四十五度竖起,总算把果子采下来了;它的两只前蹄重重地洛回 地面,突然,两只前蹄仿佛踩到云雾上了,虚虚地往下坠,重心猛地前倾;当它意识到危险,想收会两条前腿,已经来不及了,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 往下掉。 它掉在一个陷阱里,枯枝败叶和泥沙盖了它一身。 开始,它有一种绝望的恐怖感,但很快,便镇定下来。这并不是 专门用来捕捉大象的捕象陷阱,也就是说,这个陷阱对于象来说不算大也不算深,大概是用来捕捉麂子马鹿的吧。洞约一丈长,一丈半深,刚刚容得下它庞大的身 体。洞底也没有插蘸过见血封喉毒汁的竹签,掉下去时,四条腿先着地,只是左前蹄崴了一下,有点疼,但并没有伤着筋骨。最幸运的是,肚子没有磕碰着,腹中的 小宝贝安然无恙。 它翘起长鼻,朝天发出一声声吼叫。坑壁笔直,靠它自己是爬不出去的;象蹄没有尖爪,不像松鼠和灵猫,能在如此陡峭的坑壁上灵巧攀爬。它要把布隆迪叫唤来,把洛亚象群叫唤来,帮助自己脱离险境。 它接连不断地吼叫着、呼救着。 幸亏象群离得并不远,不一会儿,寂静的林子里传来藤蔓被崩断树枝被折断的声响。又过了一会儿,陷阱四周站满了象。 麦菲抬头望去,洞口那块圆形的碧蓝的天,映现出布隆迪、雪背、白尾等许多只象的脑袋。 麦菲一颗心落了地。 假如是麂子马鹿山羊或白脚杆野牛掉落进这陷阱,是绝无生还的希望了。但象就不同,象能简单地使用工具,能用灵巧的长鼻创造出奇迹来;离多依果树不远有一 片乱石滩,还有一片小树林,只要象们用鼻子卷来石块和小树,顺着坑壁溜进坑底,多辛苦几趟,就会逐渐把陷阱垫高;好比水涨船高,麦菲就能慢慢从死亡的陷阱 里升浮出来。 它朝布隆迪轻柔地叫了一声:哦,来吧,动鼻吧,也算是给你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布隆迪仍头伸在陷阱口,居高临下地望着它,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有几分遗憾,也有几分轻松,说不清是悲还是喜。 哦,这家伙肯定是看我虽掉入陷阱,但有惊无险,所以不但不着急,还想跟我开个玩笑哩,麦菲想。 你不急,我更不急呢,反正我明白你的心思,即使赴汤蹈伙,也会把我救出去的。再说,搬运石块和小树来填陷阱,谈不上什么赴汤蹈火的危险买卖,无非累累筋骨罢了。麦菲不再叫唤,闭目养神,谁不会开玩笑呀。 等了半晌,上面还没动静,麦菲忍不住重新睁开眼,抬头望去,布隆迪仍站在陷阱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它。 这玩笑也开得太拙劣了,一点也不好玩!麦菲气恼地从坑底卷起一粒小石子,轻轻弹射到布隆迪脸上:玩笑开够了吧,该干正经的了! 布隆迪如梦游患者,两只眼睛像死鱼般呆板,一副惘然若失的表情。 麦菲又添了气恼。平时布隆迪挺聪明的,怎么现在就不开窍了呢?搬运石头和小树来填陷阱,并非高妙绝伦需要很高智商才能想得出来的主意;还傻等什么,快快动鼻吧。 突然,布隆迪翘起长鼻,仰天长吼一声;那声音悲悲切切、凄凄惨惨,仿佛在哀叹老天爷的冷酷无情。 麦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是怎么回事,干吗要悲恸得如同丧葬?或许这家伙急昏了头,急糊涂了,急痴呆了,急迟钝了,一时间没想起救它的办法?好吧,那就 给它个提示。麦菲用鼻尖卷起一根小树枝,轻轻往上一抛,枝抛出地面,又落回陷阱,它一只蹄子踩上去,脊背猛地耸动,身体朝上升浮起一截:唔,懂了吧,扔物 填洞,越垫越高,救我出来。 这套身体语言清晰简明,通俗易懂,再笨的象也该开窍了。 布隆迪英俊的象脸上并没有茅塞顿开的醒悟,也没有转忧为喜的激动;它照旧哭丧着脸,照旧木呆呆似乎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天灾人祸。 麦菲失望极了,难道说你的脑袋是榆木疙瘩做的? 又一件让麦菲无法置信的事发生了。 布隆迪一抡鼻子,在树上采了一只多依果,扔进坑来。其他象见象酋如此动作,也依葫芦画瓢,跟着动起来,有的采树叶,有的采竹笋,有的摘芭蕉花,有的撕芭蕉芯,纷纷抛进陷阱。 多依果、嫩树叶、芭蕉花和芭蕉芯都是象喜爱的食物,看上去这是象群对麦菲的关怀,可麦菲的心剧烈地搐缩起来,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怖感袭上心头。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即将临终的老象滑下象冢后,象群也是这样往下抛撒食物的。 象的死亡风俗与丛林里大多数食草动物有所不同。其他种类的食草动物基本没有丧葬习惯,因为它们面临众多的天敌,生存压力巨大,极少能寿终正寝;一般在青 壮年时期因身强体壮、头脑灵活、反应敏捷,容易逃脱天敌的追捕,进入暮年后,体质弱了,头脑木了,反应也迟钝了,几乎无一例外变成凶猛的食肉兽的腹中餐; 对于这些食草类动物来说,死亡即遇难,丧葬即被吃,无风俗可言。象就不同了,象成年后直到死,除了人类外,在这个蔚蓝色的地球上几乎没有天敌,除了少部分 雄象为争配偶争领地自相残杀死于非命外,大多数象都能平安进入晚年,最后无疾而终。这就使得象与人类一样有了死亡风俗和丧葬文化。 象的丧葬颇为奇特。 不知是出于一种留恋故土的情结,还是出于一种对祖宗坟冢的敬畏,抑或出于一种不愿暴尸荒野被轻薄的人类剥皮割牙被可恶的鬣狗撕扯得七零八碎,不愿被同伴 看到死神降临时的凄凉与痛苦,象养成了一种十分独特的习俗,即在临死前半个月就前往象冢待毙。每个象群都有自己的传统象冢,祖祖辈辈都在一个象冢里。象冢 或者是地震留下的深坑,或者是宽宽的雨裂沟,在人迹杳然的深山密林,遥远而神秘。得到死亡预感的老象一旦下到象冢里,不可能再攀爬出来。送葬的象们便从四 周的树林里采撷一些食物,扔进象冢,实行一种奇特的象道主义,给待毙的老象留数日口粮,不至于马上变成一具饿殍。 麦菲觉得眼前的情景,就好像是在为一头滑进象冢的老象送最后的晚餐。 不不,这一定是搞错了。麦菲心急如焚,冲着布隆迪愤愤地吼了一声:发猪瘟的,怎么关键时候就长了颗猪脑袋?你要看清楚,我并没有陷入绝境,你作为象酋,是有能力把我从这该死的陷阱里救出去的! 布隆迪仿佛没长耳朵,眼神呆滞,只管站在陷阱边默立致哀。 我不需要什么哀悼,这简直是在胡闹嘛! 象酋没采取救援措施,其他象当然也就不敢违背象酋的意志。 花式品种不同的食物纷纷扬扬抛洒进坑内。 麦菲张嘴想继续朝布隆迪发出提醒启发式的吼叫,突然,它看见布隆迪那轮廓分明肉感很强的嘴角边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褶皱。这无疑是一种得意的表情,一种奸计得逞后的微笑。 麦菲只觉得两眼发黑、金星乱跳,整个身体像被踩破的猪尿泡,软瘪瘪萎缩下去。它站不稳,咕咚跌跪在地。 它什么都明白了,绝非布隆迪急火攻心犯了糊涂想不出拯救它的办法,也绝非象酋长着猪脑袋智商偏低,而是要借这个机会,置它于死地。 这是典型的见死不救,不,这是典型的落井下石。 麦菲震惊得快晕死了。它一直以为自己和布隆迪是患难夫妻,是生死之交,是珠联璧合,没想到自己一腔深情竟供在臭狗屎上;还以为爱情是朵鲜花,却不料是条 毛毛虫。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浑蛋,见妻子掉入陷阱能救不救反而落井下石的。它在布隆迪身边生活了一年多,竟然丝没有察觉到布隆迪的蛇蝎心肠。它觉得自己简 直是天字第一号傻瓜。 看来,布隆迪想摆脱它除掉它的念头并非现在才有,而是蓄谋已久,只是苦于没找到机会罢了。它愤懑、悲伤,欲哭无泪;哀莫大于心死,天哪,这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公理,有没有真情? 扪心自问,假如现在位置互换,它站在土坑上,布隆迪掉落陷阱里,它绝不会有半点迟疑、半点犹豫,立即会驱使众象搬运石块和小树把布隆迪救出来的。哪怕布 隆迪是掉在巨大的捕象陷阱里,它麦菲也不会放弃救援的努力;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它都会竭尽全力去争取。夫妻之间,生死与共,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遭殃而袖 鼻旁观呢。退一万步说,要是真的没办法救了,它麦菲也会带着象群在陷阱边安营扎寨,守候到对方在陷阱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就算抛开感情不说,欠账还债总是天经地义的事吧:是它麦菲把布隆迪从猎人的捕兽网下救了出来,是它麦菲帮助布隆迪重新登上象酋宝座,现在救还一次,也是完全应该的。 它实在想不通,布隆迪为什么要借机除掉它。 它真想晴朗的天空滚下一个橘红色的球状闪电来,把阴险毒辣的布隆迪击下陷阱,让它也尝尝在困境中得不到援救的痛苦。 布隆迪翘起长鼻,柔软的鼻尖在空中抡了个鞭花,所有的象便不再采撷食物,都慢慢地向陷阱围拢来,以陷阱为轴心,密匝匝地围了几圈。 布隆迪神情凄然,用暗哑的嗓子长吼了一声。 所有的象都跟着齐声长吼。 这好比人类在遗体前读冗长的悼词。 麦菲不寒而栗,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个跃动从地上爬了起来。它不能无所作为地接受悼词,它不想死,它也完全可以不死。它要设法让布隆迪回心转意。它在紧急关头冒出一个灵感,一个或许能让布隆迪重新考虑是否该救它的灵感。 它两条前腿腾空,两条后腿直立,亮出自己的腹部:肚皮圆鼓鼓像只球,里面有生命在蠕动。 它肚子里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过去,它认为这是它和布隆迪爱情的结晶,现在才弄明白,那不过是貌合神离的产物。爱情的结晶也罢,貌合神离的产物也罢, 有一点是肯定的,它肚子里正在蠕动的小宝贝是布隆迪的种,是布降迪的亲骨肉。象社会虽然没有父亲的概念,但血缘相袭的架情还是存在的。 它朝高高在上的布隆迪颠动圆鼓鼓的肚皮,瞧瞧,你不为我着想,也总该为你自己的亲骨肉想想吧;你不愿救我,总该救救自己的亲骨肉吧。 它发现,布隆迪朝下凝望的那双阴沉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哀痛,庞大的身体似乎被电击般微微战栗了一下。 总算还没丧尽天良,看来事情会有新的转机。 麦菲更加起劲更加柔顺更加妩媚更加用心良苦地一次次踮脚直立,摇晃那圆鼓鼓的肚皮。 救了我,其实也就是救了你自己的亲骨肉。 麦菲发现,它每一次踮脚腆肚,布隆迪那根长鼻便神经质地弹跳几下,眼里泛起一片泪光;四只象蹄烦躁地举起来又踩下去,心绪紊乱,已无法保持镇定。看来, 这一招还是挺灵验的;现在是量的结累,马上就会有一个质的飞跃;布隆迪扭曲的灵魂歹毒的心肠沉睡的天良将很快康复苏醒。 还欠点火候,还需继续表演腆肚皮舞。 不妨表演得更艺术些。 它在后腿直立的同时,长鼻下钩,鼻尖在自己隆起的腹部摩挲了两下;深情的舔,温馨的吻,希冀能激活布隆迪麻木不仁的心灵。 但当它用鼻尖摩挲腹部时,两支象牙和一缕阳光碰撞,闪跳起一道锐利刺目的光。 真正是适得其反。 布隆迪眼睛里那点凄凉那点伤感遽然消失;冷峻代替了恍惚,狠毒代替了软弱:长鼻在地面大幅度摆甩了数下,像在甩落一种名叫“粘娘娘”的讨厌的草籽。然后,粗壮的腰沉沉地一扭,就想开溜。 葬礼结束,悼词也念毕,该拜拜了。 象群一旦离去,就等于把它麦菲给活葬了。麦菲撕心裂肺般地吼起来: ——布隆迪,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布隆迪停顿了一下,眨巴着眼睛,滚出一串泪;泪水漫过眼睑,漫过鼻翼,滴下陷阱,滴进麦菲的嘴唇,咸津津的。 但流泪归流泪,走归走。 布隆迪长鼻一挥,象群很有次序地开始撤离陷阱。 麦菲狂暴地长吼乱叫,试图寻找那颗失落的心,然而,布隆迪再没理睬它,也再没回转来。 象群走远了,密林一片岑寂。 十四 侥幸逃出了陷阱 整一个白天,麦菲跪卧在陷阱里,没吃一点东西。虽然满坑都是可口的食物,但它没有食欲;气都气饱了,还能吃什么?再说,它也不想延长活受罪的时间;注定要死,还不如早死;吃了东西,活又活不成,死又不能速死,那滋味肯定更不好受。 只求死神快快降临。 日落日出,它饿了一天一夜,却并没断气。它本来就身强体壮,既没患病,也没衰老,要死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倒是肚子越饿越难受,胃囊一阵阵痉挛。这么 活受罪干吗呢?它想,不吃白不吃,当饱死鬼总比当饿死鬼强,吃!吃饱了肚子再说。它开始大口吞嚼堆积在身边的食物。肚子一填饱,想死的念头就更淡了。腹中 的小宝贝不时地蠕动着,求生的愿望也就越来越强烈。 它干吗要白白等死?它想,它应当设法从这死亡的陷阱里脱身,找忘恩负义的布隆迪算账;一肚子窝囊气不能烂在这陷阱里。 它仔细察看陷阱,虽然离地面不算太高,但坑壁陡峭,象笨重的身体是无法攀爬上去的。唯一可能的求生方法就是发挥象力大无穷的优势,捣毁这陷阱。这方法 虽说很笨,却适合象来干。它试着用象牙在坑壁上掘了一下,沙土颗粒稀里哗啦往下掉。它心头一喜,看来,这儿土质松软,属沙性土壤;天干物燥,土层龟裂,不 难挖掘。倘若换头印度雌象掉入陷阱,土质再松软,也休想逃生;印度雌象不长象牙,也就没有挖掘工具;用鼻抽,用脚踢,用头撞,都无济于事。可麦菲就不同 了,它是长象牙的非洲雌象,三尺长的宝牙是锋利的挖掘工具。 它挑了一面土质最松软的坑壁,用力挖掘起来。两支象牙就像高效掘土机,挖了两个多时辰,坑壁被拦腰挖出个大洞,坍塌的沙土在坑底形成一块斜坡。它又踩着斜坡往高处挖。 天快黑时,挖着挖着,它突然遇到一块埋在土里的大石头,象牙再锋利,也无法将大石头撬动。前功尽弃,它又气又累,沮丧极了:算了算了,不挖了,重选坑面,万一再遇到大石头,岂不又要白白辛苦一场?辛苦死,还不如安乐死呢。它躺在坑底,万念俱灰。 启明星升起来了,亮得就像一只眼,不,启明星就是老天爷的眼睛。那只寒光四射的眼眨巴着,冷冷地凝望着它,在嘲笑它的无能,在指责它的软弱。肚子里的 小宝贝大概也被那只天眼看醒,淘气地动弹着。它怎能无所作为地白白等死?它有权糟蹋自己的生命,但无权轻贱肚子里小宝贝的生命;哪怕只剩半丝生的希望,它 都应该全力以赴让希望变成现实。它一跃爬起来,换了个方向,继续挖掘。饿了,啃几口竹叶,渴了,舔舔露珠。第三天中午,它终于在陷阱里挖出一道斜斜的甬 道,挣扎着爬了出来。 一出陷阱,它累得浑身像散了骨架,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一直躺到月上树梢,这才算恢复了点力气,摇摇晃晃地顺着草地上的象蹄印去追赶洛亚象群。 十五 撞断了三尺长的宝牙 麦菲是憋着一口恶气追赶洛亚象群的。它要弄明白自己纯洁的情感为何会换来歹毒的陷害,它要向布隆迪讨还公道,它要复仇,它要伸冤,它要同布隆迪拼个你死我活:既然已经反目成仇了,那就索性来它个玉石俱焚。 很快,它就在黄竹林里见到了洛亚象群。 它见到的情景让它感觉极不舒服。 布隆迪精神抖擞、神采飞扬,独自伫立在一座隆起的小土坡上。布隆迪本来就身躯魁伟,站在高处,益发显得气宇轩昂。 雌象和小象们则娴静地站在地势较低的两侧,低眉顺眼,极像一片片绿叶,衬托着布隆迪这朵孤傲的红花。 不时地有一头雌象撒着娇跑上小土坡,用鼻尖替布隆迪驱赶营营嗡嗡的苍蝇与牛虻,或者撮起泥沙扬在布隆迪身上殷勤地为象酋泥浴。 布隆迪则凝然不动,骄傲得像尊神。 印度雌象的温婉柔顺,是它麦菲望尘莫及的。 最让麦菲觉得扎眼的是,布隆迪左后侧,平时它麦菲站的位置上,站着它十分厌恶的癞皮;而那头英俊的小雄象雪背,则看不见了。毫无疑问,布隆迪趁它掉落陷阱的机会,反攻倒算,把被它麦菲赶走的癞皮重新请了回来,把上次未能赶走的雪背重新赶走了。 麦菲彻底醒悟了,布隆迪为何如此歹毒,对它见死不救,是讨厌它多管闲事,是讨厌它主持公道和正义,是讨厌它不能像印度雌象那样逆来顺受,一句话,是讨厌它那两根象征着力量能与雄象媲美匹敌的象牙。 天哪,好心全被当做了驴肝肺!老天有眼,它麦菲驱赶癞皮也好,庇护雪背也好,都是为洛亚象群的整体利益着想,绝没有要贬低布隆迪的意思。 想不到雄性的心胸竟会如此狭隘。 布隆迪听到动静,从小土坡上奔下来,见到麦菲,眼光惊诧而迷惘。 你想不到我还会活着从陷阱里逃出来吧? 布隆迪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惭愧与内疚,相反,却有无限仇恨;它撅着两支象牙,拦住麦菲的去路,很明显,是想来番厮斗。 麦菲真恨不得能用象牙将布隆迪挑个透心凉,来它个白牙进红牙出的。它低吼一声,双腿微微弯曲,准备竭尽全力朝对方冲刺。它虽然没有把握能一下子把布隆 迪刺倒在地,但也绝不会轻易输给布隆迪的。它身体健壮高大,不比布隆迪逊色;它的两支象牙长达三尺,比布隆迪更长更粗更尖利,占着优势,拼它个鱼死网破同 归于尽是没问题的。 让负心郎自食其果! 就在它要向布隆迪猛烈冲刺的一瞬间,突然,腹中的胎儿抽搐了一下,它蓦的一惊,那复仇的冲动雪崩似的消散了。自己死尚不足惜,腹中的小宝贝不能死。它 与布隆迪拼个你死我活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出口恶气而已。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象却不同,象的最高原则却是生存,是活下去。与布隆迪恶斗一场,即使能 取胜,把布隆迪捅死或打残废了,它自己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瞧,老公象癞皮颠颠地绕到它背后来了,它一个对两个,腹背受敌,就算能侥幸获胜,十有八九自己也 会送命,起码会身负重,必然要伤及肚子里的宝贝。 罢罢罢,就忍下这口气算啦。 麦菲恢灾复了娴静伫立的常态。它慢悠悠地晃了晃身子,表示想和解。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它想归队,重新回到洛亚象群。 布隆迪却仍不依不饶地拦在它面前,两支象牙仍撅得笔直,那模样,再蠢的象也看得出来,是把麦菲视作异己,要赶它走。 麦菲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嘴里仍长着锋利发达的象牙,象酋布隆迪就不会再容许它皈依洛亚象群。 对于人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对于象来说,雌象无牙便是德。 摆在麦菲面前有两种选择,要么扭头离去,走出洛亚象群的领地,成为浪迹天涯的孤象;不向世俗低头,不向传统屈服,顽强地保存自己那对漂亮的象牙,保持“象”的独立不羁的品性。要么设法去掉那对惹布隆迪讨厌的象牙,入乡随俗,使自己也变成不长象牙的印度雌象。 假如选择前者,虽然保住了尊严,然而,它很快就会面临分娩与育儿的艰辛。就算它是顺产,不用别的象帮忙就可以把小宝贝平安生下来,但要独自把乳象抚养 长大也非易事。细皮嫩肉的乳象是虎豹豺狼觊觎的美食,生活在群体中间,存活率也只有百分之七十左右,要让一头雌象单独抚养,恐怕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希望能活 下来。不错,它有健壮的体魄,有锋利的象牙,但是,毕竟势单力薄,没有依傍,没有靠山,产后虚弱,很难万无一失地保护自己的小宝贝。再说,它也无法在短时 间内寻找到一块既远离人类、食物充足,又没有其他象占据的领地。颠沛流离苦楚它早就尝够了,它希望自己肚子里的小宝贝一出世有个安定的环境,有个和睦的大 家庭。对于雌性动物来说,后代的利益高于一切。 为了未出世的小宝贝,它情愿自己受苦受难受罪受委屈,哪怕进炼狱! 布隆迪一步步朝它逼近,满脸杀气,眼睛里闪烁着狠毒的光。 麦菲瞥见离黄竹林不远的地方有一块隆出地面约有四米高的巨石,石面光滑,一道道横棱清晰可见,是质地十分坚硬的花岗岩。 它斜蹿过去,撅起象牙,朝巨石猛力撞去;咔嚓一声响,它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嘴里一阵巨痛,两根象牙被连根撞断了;巨石被震得微微发抖。 大团大团的血沫从它嘴腔里喷涌而出。 整个象群都被它疯狂的举动惊呆了,围拢来,神情庄严肃穆,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布隆迪眼里的敌意顿时消失,变得温柔多情,很快从灌木林里采来一把具有止血镇痛疗效的金盏草,小心翼翼地塞进麦菲的嘴里。 麦菲咀嚼着草药,嘴腔里刺心的疼痛才稍稍得以缓解。 说也奇怪,两支象牙撞断后,霎时间,麦菲魁伟健壮的身躯萎缩了整整一圈,英武的神态冰消雪融,除了毛色还有些微差异外,几乎与土生土长的印度雌象没什么两样了。 它已经是没有象牙的雌象了,它已经向世俗低头屈服,它已经与传统同流合污,它已经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招别的象怨恨了。 一切苦难的渊源就是那两支洁白锋利的象牙,象牙已断,苦难也就可以自动结束了吧! 布隆迪走过来,亲昵地用鼻尖摩挲它的脊背,哦,象酋同意它皈依洛亚象群了。它心里说不清是悲还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