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书店》 前 言 虽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却在心中希冀不想看到的一切能够在翌日消除。每当遇到不喜欢的人或事物就下意识地想要否定排除。所放弃的不是选择某一种道路与结果,而是放弃继续思考这件事本身。我想写的,就是这样一个随波逐流惯于寂寞的阿沼。 非常喜欢漫画家今市子。她擅长用淡到无痕的笔触表达种种极度委婉的情绪。虽然现在还没有办法做到,但是希望总有一天,我也可以写出打动人心灵的语言。 世界上有一种病叫做“视觉障碍”。患者所看到的文字、图像,均与普通人眼中见到的存有差异。我虽然没得过这种疾病,但是我总觉得可以稍微理解他们的心情。你的世界和别人不同,是一件一点也不有趣反而非常可怕的事。但是,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一直停留在你的身边,不管这个人多么任性自我,也会成为你眼中独一无二不可被替代的温柔。那就是我心中的奈奈子。 每个人的大脑都是一幢“不思议书店”。我们都装出和普通人无异的脸孔,却把真实的自我深深地隐藏在那扇门背后。只要不推开,就没有任何人能见到“真实的我们”。 你的心里,是否也存在这样的异世界呢?如果有,那么你找到了能够帮你打开那扇门的奈奈子吗? 欢迎光临——江江的“不思议书店”…… 第一章 有关我女朋友家的浴室 其实这件事完全无须动用数万字。 我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我的女友朝日奈奈子家里,突然出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 但这么说,你们显然无法理解整个事件。最重要的是无法理解我承受的压力与痛苦。一切不幸的起因都是由装修开始。 我与奈奈子就读的这所大学,百分之八十的学生来自于附近五家三流高中。 校内经常年混战(社团教室及躁场的使用权等等)——划分为五大势力版图。对于只是因为毕业于北高,就要被称为北派,而不幸考取了榜首便被前辈硬性指定为下任北之首领,背负一个莫名其妙的全称——“公立三叶大学北高联众第十七任北之首领”——这种根本只有丢脸可言的头衔的我来说,结论是只有自认倒霉而已。 我是那种从幼儿园起就没缺席过一场春游的学生。并不是特别乖巧,只是觉得拒绝比较麻烦。与其当个显眼的人,不如随波逐流。 但就是抱持着这样想法的我,却在毕业联考的时候,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错过了大学的第一次招生时机,结果就是以比第二名高出二十分的恐怖落差成为三流大学的榜首。也就被迫担任了,那天之前只是风闻的愚蠢派系意识下的重要人物。 现在回想,我的人生一定是从那时开始就偏离了正轨。 随之等待我的,自然就只有接踵而来的不幸。 有时我发觉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周边人的思维。比如为什么新任三叶大学的校花是被划分为“有西泽派”的女生。我就必须要对此拿出对策……这件事有机会再详细说明,总之,我与奈奈子就是在那次的争执事件中确定了关系。而解决的最终方案是她成为了我的女友。北高与有西泽高中在三叶大学的地位也相应由敌对方变成了姻亲。虽然我完全搞不懂以前出身哪所高中与我们现今的大学生活究竟有什么关系。前辈说这是一种文化传承。在我看来,除了蠢,还是蠢! 如果让我公正地评价奈奈子这个人,那只能用浅薄、低俗、尖刻、没有耐性、不负责任等负面词语来形容。而要证明我的评论属实,则只需要听一听下面这番话就够了。 “动不动就是全世界会怎样的说辞我已经听得厌倦了。就在小范围内的烦恼已经让我觉得多到像小山一样难以解决了呢。拯救世界那种戏份就交由其他正义之友担任吧。我所想的只是要怎样成为受欢迎被羡慕且生活得愉快幸福的人。” 这是上周末我在奈奈子家看《正义超人》时,她所阐述的观点。充满奈奈子歪曲的人生观。 “究竟是受欢迎被羡慕就能愉快幸福,还是愉快幸福就能受欢迎被羡慕?”当时捧着一杯泡面的我的表情,一定因惊愕而显得愚不可及。 “总体来说,就是被羡慕心情就会好的意思。”我无法理解的女人,挥舞着染成一半红一半银,颜色诡异的指甲,口沫横飞地讲演,“所有的事物,都是先要被关注,才会存在!如果赫歇耳(天文学家)没有发现天王星,那天王星对人类来说就是不存在的。同理,我朝日奈奈子不感兴趣的东西,也就等于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么……没有商店街的月球,”我小心地措辞,“对奈奈子来讲,即是不存在吗?”因为奈奈子绝对不会关注没有商店街的地区。 “这个嘛……偶尔还是会有虽然没什么用但漂亮的东西啊。因为月亮很漂亮,就姑且原谅它没有开设商业街吧。”耸了耸肩,自以为是宇宙中心的女王嘟嘟囔囔地解释,并且不知道为什么飞快地瞄了我一眼。 我决定放弃对话。试图探索奈奈子大脑内的银河这种麻烦的事,还是交给阿姆斯特朗(阿波罗11号的船长)完成吧。 而奈奈子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提起了装修的问题。反正她的思维永远在另一次元,我也就不去费心揣测话题是怎么平行跳跃的了。 总之,奈奈子宣布:“因此,我们必须装修浴室。” “等一下……你这个‘因此’又是从哪来的?”至少我看不出我们有这种“必须”的必要。 奈奈子居住的房间,位于高级公寓的十二层。如果加上闲置的管理层,应该是第十三层,考虑数字不吉利等阻碍科技发展的迷信思想,就姑且认同无视事实而标志在楼层间的“十二”那个牌子好了。对于奈奈子为什么住得起这样的房子,目前,对交往仅半年的我来说,还是一个谜。 “洗澡是能使人类的心灵与肉体都获得净化的仪式。因为地壳每天都在变动……”奈奈子开始发挥她特有的狡辩诡论,而那之后的十分钟,我似乎失去了记忆,因此未能有幸聆听关于地壳变动与装修浴室的因果联系,等我睡过一觉醒来后,正好看到奈奈子扣上电话满意地调转过头,豪气干云地宣布—— “就是这样,装修的事我已经联系好了!” “……” 装修浴室的那天,奈奈子照例不会在家。 负责招待、监工……以及付账等一系列事宜的我,就成为日后被她拖下水时最有利的说辞。 “都是因为阿沼你的漫不经心才会发生这种事!” 而我拿不出对自己有利的反证,因此便无法驳斥。 虽然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时在家的人是奈奈子,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吗?但显而易见,在这个世界上,像不可燃废料一样没用的东西,大概除了不可燃废料本身,就是“如果”这两个字了…… 门铃响起时,我正为即将到来的考试温书。尽管在那所只能用莫名其妙来形容的大学,会看书的学生可能只有我一个人。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子。他穿着连身工装,头上戴着压得低低的帽子,肩上扛了一把梯子。 老实说,从我看他第一眼起,就认定他相当怪异。当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我的观点属实。但我少数几次的主观,经由事后验证却都是正确的。 “只有你一个人吗?”我犹豫地问。 “是的。”他的声音类似金属合成般的冰冷,让我的不愉快指数瞬间上升。所以当他告诉我他工作时不希望有人旁观时,我也并没有坚持。 事实证明,省略一件麻烦事的后果,就是有无数的麻烦事在你身后等着。 当家里又只剩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所想的是终于可以继续看书了。 会这么想,不是因为我对生活方面的见解比较差……比如浴室的装修按照奈奈子挑剔的品味不可能在半天内装好。怎么说呢,我认为就是因为我的思考路线过于具备常识。有一种“不会轻异发生异常状况”的思想深植在我的认知里。 遇到欺诈也要讲究缘分——是奈奈子的名言。我们在“对现实不抱有任何不可思议的期待”这方面非常默契。这也是我们之所以能交往的一个重要理由。 奈奈子是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 而我,也基本没有看过所谓的sf小说。 与其去想不太可能轻易发生的事,不如看手中的书比较现实。或许当时我就是这样认为的。直到钢笔喷出的墨水弄脏我的手指,我才终于推开改装过后的浴室大门。 “……” 那是只能用呆愕形容的瞬间。 我就像打开原本空空如也的冰箱却发现里面装满美钞,不禁要怀疑自己的眼睛出现了异常状况。 关门。 开门。 “……” “你是什么人?” 以上这句,并不是出自我的口中。 在门的另一边,至少有三个,不,也许是四个。总之以我当时混乱的大脑不可能算清楚的人数正在以同样惊愕的表情看着我。 我记得这扇门后是奈奈子家新装修的浴室。 但伸出一半的脚,所踩踏的这个空间,无论怎么看,都更接近于一家书店。 即使以空间转移来解释也不够合理。首先,奈奈子的浴室并没有这么大,而这家书店却兼营咖啡屋。从我迈过一只脚的角度看去,能看到贴上粉红色砖墙壁纸的隔断、摇曳着绿色植物的叶子。无论怎么看,也是比浴室原有的空间要大上好几倍。 我考虑了更具现实意味的可能。 比如那位装修工其实是奈奈子结识的超级人才。利用空间法和其他我不知道的建筑学名词,巧妙地装饰,造成肉眼的误差,让我误以为这里的空间很大。而我现在所看到的这些家伙,都是奈奈子喜欢恶作剧的朋友。他们事先藏在里面,等我惊慌失措再露出嘲弄的表情告诉我事实真相。 而这个天真无邪的幻想,也被下一秒骤然扬起的尖叫无情粉碎。 “店长——”位于与我脸对脸,保持开门动作的少女,动作利落地伸出五指一把推开我,慌慌张张地探下头,随即便以撞鬼的表情大叫,“我们的贮藏室不见了!” 或许,对这位少女而言。我从哪里冒出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原本位于她那边的“贮藏室”的消失,才是问题关键。 我自己都憎恨的理性在飞快地旋转,并且得出超现实却最符合眼前情景的答案。 尽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但我女朋友家的浴室,与暂时假定位于城市的某家书店的贮藏室,都消失了。并且,这两个消失的空间奇妙地连接了。 小时候,我曾幻想拥有卡通片里的任意门。只要推开它,就可以直通任何一个我想到达的地点。 这是背着笨重的书包,常常要在清晨五点半起床去挤地下铁的小学生长久以来的美好幻想。 但如果这扇门,只能通往某个固定场所,并且还要以我生命中其他一些更为必须的东西,比如浴室来交换,那就不是我所乐见的情形了。 电视机坏了的时候,总有人采取先关上,再打开的方法。他们抱持着说不定再开一次就会好了的充满乐观的想法。我现在就很想把门关上,退回起居室大睡一觉,然后把这当成一场荒诞的梦讲给奈奈子听。 但当受害者变成复数的情况,这种乐观的行为就将遭遇不可抗力因素的阻挡。 有人在我试图把门关上时从另一侧拉住了门的把手。 如果我是个拥有闲情逸致的人,我一定会绕过去,从他们那边看一看这扇门的构造。毕竟同一扇门上拥有两个把手并且两边都是正面的情形,基本上也属于绝无仅有。 与我像角力一样分别把门拽向各自方向的人,并不是一开始失声尖叫的美少女。在望向他的一瞬间,我有种是否进入《整人大爆笑节目组》或者什么拍摄现场的怀疑。 他的相貌不能用眉清目秀或者端正漂亮来形容。世界上有种人,他们的五官分开看毫无特色,但组合在一起,配合穿着风格,就有了会让年轻女孩子想要赞叹的潇洒。 这个男人无疑就是此中典范。 染成金黄色的头发垂到肩膀,眼睛不大嘴唇却很薄,瘦得可以透过低v字领的衣服看到胸前的排骨。但是身高却超出了日本人的平均水准。 拥有形如模特身材的男子正低头俯视着我,握住门柄的左手中指戴着无比硕大的银色戒指。 对那种戴项链戒指耳环打扮得吊儿郎当的男人我从来没有好感。如果是在特定场合比如视觉系摇滚乐队的表演场看到还没什么,但出现在一家书店,就未免不轮不类…… “你是谁?” 男人以不礼貌的非敬语形式展开问询并打断我的思路。 “我没必要在我自己家里回答这种对于非法入侵者才会使用的提问吧?”我当然不怎么高兴地展开了反击。 男子飘忽的目光透过我的肩膀,向我身后奈奈子家的起居室望去。 在他皱起细长眉梢的同时,穿着服务生制服的女孩子顶着泫然欲泣的脸孔无措地解释:“这次不是美美亚的错……美美亚一打开贮藏室,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她像做错事怕被惩罚的孩子似的捂住了脸,让我这个不该位于这里的“非法禁物”,差点脱口说出“抱歉是我不好”。 至于说是谁的责任…… 我倒想知道有谁能“故意”把贮藏室变成某人的公寓。不过在我尚不清楚的某处,应该存在着这样的某人吧,不然谁来解释我们现在的状况? 一个小时后。 我与凭空多出来的邻居进行了一场冗长会议,并且对他们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 若草书屋是这家书店的名字。 而他们的地理位置据说位于六木本。这点我通过那扇不可思议的门,到了他们那边并且打开书店的拉门在外面走了一圈验证过了。还好,至少不是异世界。 但不管书店老板长得多像艺人,这里也确实并非在拍摄整人单元的电视节目。相应的,也就成了更让我束手无策的现实。 在我勘探书店地形的同时,店长也一边眺望着奈奈子家阳台上的风景一边谨慎小心地翻看我的学生手册。 随后他请我过去谈谈。 事先说过,那是一家兼有咖啡屋性质的书店,也可以说是兼营书店的咖啡屋,反正比奈奈子家的起居室更适合作为谈话场合。 惹人怜爱的女服务生抱着暗绿色的盘子眨着黑黝黝的眸子望着我。几个看起来像普通女上班族的客人则站在漆色书架前悄无声息地翻着书页。身穿黑色马甲白色衬衫戴单边眼镜怎么看都更像酒保的小哥代替店长站在收银机后。而一切都无比正常的环境里,只有我与店长坐在隐秘的角落,开始进行非正常到令人气馁的交谈。 “首先,你把我的贮藏室弄到哪去了?” 这个人一开口就是让人不愉快的模式。 “请不要把责任转嫁我方,任何人都明白这不是人力可以办到的事。”虽然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很嘀咕,我怀疑这一切都和那位装修工有关。但是出于如下理由,我不想把这件事和盘托出。 他面色陰沉地看着我,“贮藏室里有很多重要物品!” “收藏贵重物品的地方难道不是叫做保险箱吗?”我微微讽笑,反唇相讥。 如果这位难以交涉的店长得知一切都是因为奈奈子要装修浴室而引起,会不会把丢失物品的损失推到我们头上呢? 而值得庆幸的是,奈奈子失去的只是浴室。那里面除了热水器、淋浴喷头以及一个坐式怞水马桶之外是绝对不会有所谓贵重物品的。 这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老板口中的“重要物品”,与我认定的“贵重物品”实际有所差异。我全部精力都摆在交涉方面以及奈奈子回家后我到底要如何向她解释的问题上。 “店长……”像卡通电影女主角似的服务生以怯怯的举止插入我与店长的对谈,“那么以后美美亚要在哪里换衣服呢……” “你看!这就是问题!”他马上像律师抓到证人有利证言般地开始对被告人也就是我,大加挞伐,“美美亚是我们店内唯一的女性店员!因为没有专门的女性更衣室,平常一直是在贮藏室换衣服。现在不仅遗失了重要物品,以后美美亚要去哪里换服装呢?” “你不会是想……”因为他一直用一种灼灼的目光瞪视我,我怀疑地说出推测,“让她……” “只好让她暂时去你们那边更衣了。”店长伴以无奈的叹息,“还好,对面的房主是位女性。” 我可不认为奈奈子有允许别人随意把她的公寓当作女子更衣室的气量。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疑惑地用手敲击桌面,“现在不是讨论以后该如何共存的时机。难道你没有想过直接解决问题吗?” “在空间恢复正常之前,只要两边各加一把锁就ok了。”面无表情的黑发小哥,打发完最后一位客人,抱着手臂像个黑社会保镖似的站到了店长身后。 “空间恢复正常需要多久?”我问了一个在场者不会有人能答得出来的愚蠢问题。 并且我突然想到,奈奈子的家,作为纯隐秘的私人空间,因为这扇门的缘故而欠缺了安全系数,确实是有加锁的必要。盯着老板英俊的脸,我在心中暗暗投下赞同票。 “但是……”美美亚像可爱的小鸟似的迟疑地点着头,“在……你们的家里,其实是有两个卫生间的吗?” 这句置疑换来我长久的沉默。 “对不起……”我强调,“锁门是不行的。奈奈子在今后一段时间内,有必要使用您店内的洗手间。” 贮藏室消失对于书店的运作并没有什么影响,但浴室的消失对于奈奈子的日常生活却有很大影响。我有充分理由在此认定,在此次突发诡异事件中,我与奈奈子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们是营业性书店……”有一双吊梢狐狸眼的黑发少年弯下腰,把一只手支在圆桌上,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俯视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警告,“如果任由外人在夜里自由进出……” “你的意思是我和奈奈子会成为小偷吗?”这个猜测让我着实恼火。我先另当别论,首先奈奈子就绝对没有看书的可能!如果是服装店的话,她可能会稍感兴趣,但是浴室变成书店,对她而言,只是一场纯粹的灾难! “好了。”老板阻止我们继续争执,“现在再怎么说也没有用。因为这个人并不是房主。”戴着银色戒指的手指不客气地戳向我,而我刚好也不想再和这些人谈下去了,一切交给奈奈子解决吧。既然他们完全不懂得珍惜我的善良与体谅,就让他们径自面对自冰河期幸存下来的最后一只恐龙——朝日奈奈子的愤怒吧! 我大步流星迈向我的世界,却猛地被人从背后揪住了衬衣。 “还有什么事?”我的不愉快超速飞升。 “本店咖啡五百元一杯。” 金发店长向我伸出手,薄薄的嘴唇挂着一抹刻薄的笑,对着一脸惊愕的我平静地举杯示意,“本店没有任何东西免费奉送。” 啊啊!真是讨厌的家伙!我的愤怒一瞬间到达了顶点。 “那部电影非常幼稚,讲的是一个女人进入异度空间,要收集七颗龙珠才能返回现实。真不知道这种小学生水准的电影为什么会同意售票给成年人!”背对着我的女人一边摘下红珊瑚耳扣一边喋喋不休。 “是去买这种电影票的人本身有问题吧。”虽然我是很想这样回嘴,但因众所周知的理由而乖巧地选择了沉默。 “电影在最后五分钟进入高xdx潮,男女主角泪流成河抱作一团,而洋子也在这时潸然泪下……”奈奈子用化妆棉沾着卸妆水擦拭眼睛周围的粉彩,而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高谈阔论,思考该如何使用一个较为婉转的方式告诉她比进入异度空间好不到哪去的现实。 “我说……”这是我决定宣布什么时的一种习惯。而奈奈子也非常配合地转过身,用她那双大到吓人闪耀着意志光芒的眼睛明亮地瞪视我。 我把手放在奈奈子的肩膀,试图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接近于严肃,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到一个温和的调频慢慢开口:“奈奈……” “对不起,我把店里最后一袋砂糖洒掉了。能不能先从您这里拿一些应急?” 不可思议的门被蓦然推开,服务生装扮的美少女从原本位于浴室的地方娇羞可爱地探出半个肩膀。 奈奈子的表情瞬间铁青。 我则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女主人出门游乐,回家后发现丈夫先是心不在焉后又一脸严肃,而这时由浴室内钻出一个娇美少女……这种八点档的情形为什么非要发生在我身上?我真的很想仰天暴喝。 任由黑线划下额角,我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奈奈子,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美美亚你在干什么!客人的咖啡在哪里?”此时有人比我更先暴喝着从浴室冲出来抓住美少女的手臂,当然就是无比潇洒的店长大人了。 这下精彩了,连“偷情对象的丈夫”也一并登场了。接下来是否要上演水果刀砍人的舞台剧呢?在我忍不住接二连三低叹的同时,浴室的门被“砰”地关上,闯入者在打破我潜心布置的最佳告白场合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他们的世界里。 “奈奈子,你的浴室变成了六木本的书店哦。” 于是,事先预习过的温合说辞全部浓缩,我在奈奈子扬起漂亮弧线把鲜红掌印烙在我脸上之前用一句话概括了目前的状况。 最近奈奈子的心情非常陰郁。 不仅仅是由于她期盼已久精装修后还一次都没有使过的浴室突然变成了位于六木本的书店卖场,还有很多无法言明的不方便所引发了关乎心情的状况。 那天后来的情形我已不愿回想。冲入对方地盘的奈奈子所发引发的旋风可能也让对方同样不愿回想。 在帅气的店长与暴走的奈奈子好像正义超人奥特曼与异界怪兽针锋相对大吵一架之后,以蓝方(我们)的微小胜利而暂时告终。 非正常情形下的必要合约1.0版: 红方:若草书店法人,西园伸二。 蓝方:公寓所有权人,朝日奈奈子。 蓝方权利:奈奈子及其男友,可在他们愿意的任何时间,通过位于自己公寓内原浴室的门,进入若草书店,并无偿使用店内一切公用设施。 红方权利:可在取得蓝方同意的情况下,为解决空间转移事件进入蓝方的公寓。 蓝方义务:在有空闲有条件的情况下协助红方寻找原贮藏室内的失物。 红方义务:有必要帮助奈奈子解决生活的一切不便,并想方设法恢复奈奈子家的原貌。 以上可笑的合约草议,执笔者是我的女友以及书店老板西园伸二。 有关这份合约的不公平性,相信大家已经有目共睹。 而这就是朝日奈奈子小姐令所有人束手无策的“任性”所达成的效果。不过不管书店的经营者心中有多郁卒,其受灾程度也还是比不上位于暴风中心的我。 如果要日日承受奈奈子的白眼,不如努力解决事端。我怀着如此的想法,多次拜访了西园店长。而不知为何,与奈奈子仅交涉过一次就变得垂头丧气的潇洒男子,也出乎意料的干脆与配合。我们想过很多方法,甚至把门拆卸后重新安装(费用他出),但结果却还是一样…… 我从来都是个无神论者。向上帝祈祷那种事自从六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不管是恶魔还是撒旦,我不是任何人的信仰者。如果现实也算一种教派,我与奈奈子无疑是这一派的忠坚分子。为什么要让我们遭遇这种事?难道这是上帝为了破灭无神论者矢志不渝的坚固意志而使出的粗暴疗法吗? 不过说实话,还好换门之后的结果依然是通往若草书屋。如果换门后变成好莱坞的特效化妆室,我就真的只有抱着恐龙哭泣的分了。 在那之后,我对恢复原状已不抱希望,但拥有永不放弃精神的西园店长依然不屈不挠地想着各种解决问题的方式(费用他出)。如果要问,为什么他会如此积极热忱?我想这可能与奈奈子时常颐指气使地打电话到他的卖场自来熟地招呼“喂!伸二!端一杯拿铁咖啡给我……”有关吧。 当然,和我人品不同的奈奈子是绝对不会付咖啡钱的。 理由…… “别傻了!”双手叉腰摆成茶壶状的奈奈子凤眼乜斜,“掉在我家的东西就是属于我的财产!从产权证明上看,浴室的地皮是属于我的!而占用那里经营咖啡屋还是书店什么的他,都只能算是我的房客而已!” 以上,就是朝日奈奈子无人能及的歪理邪说。 第二章 雨中的记忆 “恭喜你!小姐!你中奖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周末,我与奈奈子参加了商店街的宣传讲座。对于如何正确清洗买来的蔬菜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们一点兴趣都没有,完全是被站在街口散发传单的年轻人拼命地拜托,才勉强同意进来凑数的。 “这其实是什么圈套吧……阿沼。” 左手拿着红色彩条的奈奈子怀疑地挑起眉梢。 “所有参与讲座的人都可以参加商店街组织的怞奖……”我抓了抓被帽子压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这不是常见的模式吗?” “就因为是常见的模式才更容易引发问题。”怀疑论者的女人,单手叉腰踩着高跟鞋,俯视怞奖箱后笑呵呵的大叔。 “随便伸手进去就会怞中大奖吗?”将上扬的眉毛扭成波浪状,奈奈子怀疑地揣测,“我才不信会有这种意外的好事呢。”“说不定在我们变成百万富翁的同时,会被人刺杀。”我配合地捏住自己的下颌,歪头陷入沉思,“或者虽然得到了轻井泽的别墅,却被装成管理员夫妇的在逃犯卷入谜一般的连环杀人案件……” “也有可能是在飞往夏威夷的飞机上遭遇恐怖袭击!被来自阿富汗的恐怖分子绑架到了塞尔维亚,被迫成为雇佣兵展开丛林对战……” “……然后经历了漫长的佣兵生涯终于回到日本并自费出版回忆录引发全球轰动?起名叫做《我与女友的人生改变于一次怞奖》好不好?” “耍什么白痴啊!当然要起名为《丛林女王朝日奈奈子与泰山不得不说的故事》才好啦!” “对不起……”一个声音弱弱地插入。 “干什么?没有看到我们正在讨论人生大计吗?”我与奈奈子异口同声地斥责。 “不好意思……两位。” 站在怞奖箱后,额角暴起十字路口的中年男子嘴角紧绷地扬起两张纸条,“你们中的只是最末等奖——水族馆、天文馆、军事馆、新画展的免费四联门票……” 夏威夷的机票、轻井泽的别墅、百万富翁的刺杀计划,以及恐怖分子与回忆录的泡泡瞬间化作阳光下的飞灰。 “太好了,阿沼。”面无表情地展开手中的四联票,奈奈子索然无味地向我宣告,“这才是具备现实意味的人生啊。” “说得没错……” 在个人兴趣上永远也无法达成一致的我们,最后在四个免费可以参观的小学生水准的地方,选择了水族馆。 “为什么是水族馆……” 走在光线幽暗的狭窄玻璃墙之间,双臂环胸的奈奈子顶着像凝固在脸上的“不爽”二字。 “玩心跳回忆时,每次约可以追求的对象去水族馆,女孩子便会欣然同意。” “会在二十一世纪顶着一脸陶醉的表情说起上世纪陈旧电玩的男生想来也只有阿沼你了。”奈奈子重重地叹气,又不胜烦扰地抓头发,一副不理解当初怎么会和我这种人搞在一起的表情。 而这也同样是我长久以来的困惑。 “大学里不是有神秘现象研究会吗?但那些满脸胡子身肥体胖戴着黑框眼镜的sf系御宅族们,一辈子也很难遭遇ufo、灵体现象、心电感应一类的事吧。只有像我们这种对神秘事件不感兴趣的人,才会非常倒霉接二连三地碰到状况!”大概是水族馆的环境刺激她联想起浴室了吧。 “还在抱怨吗?”我耸耸肩,就着把手揣在衣袋中的姿势弯腰靠近厚厚的玻璃墙,“烦恼的人应该是被你呼来喝去的西园店长吧……” 水族馆内的鱼呈热带性质的扁平体,身体狭长游动缓慢,几乎像被水冲着走般飘来荡去。老实讲,我对于这种被囚禁的生物没什么兴趣,但水波黛蓝的颜色却非常迷人。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讨厌的人,我们也没有必要非得在这样的星期天,跑到水族馆不可吧。”奈奈子把嘴嘟得尖尖的,“而原本以为会没人光顾的地方竟然也人满为患,看来人类对于观察其他生物的形态还真是乐此不疲呢。想一想,不管是去动物园看被关在笼子里的黑熊,还是到水族馆观察愚蠢的热带鱼,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行为!既然人类对《监禁》题材如此感兴趣,接下来会不会发展到‘监狱’也变成只需交费五百元便可以自行游览的旅游景点呢?” “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我皱起眉宇,奈奈子没有成为典狱长确实是财政大臣的失职与监狱住民的万幸。 事实上经过改良的水旅馆还算是个有趣的地方,但因为身边是奈奈子这种人,也就只好逛得索然无味了。 “贪图便宜的下场就是浪费时间!” 奈奈子扯住我的脸分别拉往左右方向,而不好意思,对于免费获赠的东西,我这种穷人家的小孩是绝对不会错过的。所以接下来,我还打算去天文馆。 “——什么?” “安静点,奈奈,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安静个鬼,又不是图书馆!” “啊,被你提醒了,顺便再去一下图书馆好了……” “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现在我们隔壁就等于是免费图书馆,你还要在假日专程去吗?” “但是我讨厌那个西园啊,根本不想看到他的脸。” “你是嫉妒人家长得比你帅吧。” “你终于说了!” “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 吵吵嚷嚷中,我被奈奈子看来细瘦实则力大无穷的手强行拖出,“下一站!是涉谷——” 流行女王在迈出一只脚的同时向我宣报了接下来的约会地点,而在我的嘴角向下垂的一刹那,老天似乎回应了我的祷告,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哈哈,我在心中大笑。这下终于可以免除陪奈奈子逛街的宿命了。 “真是不巧呢。”当然啦,表面上我还是要绷紧面皮,装作惋惜的样子,“看来我们只好回家去了。” “唔……”把嘴嘟得尖尖的奈奈子双臂环胸,不耐烦地用脚尖点地,“出来时明明没有半点征兆!我这件衣服很怕水,阿沼!把外套脱下来给我穿!” “是的……陛下。” 而雨在我脱衣的时候变得更大了。 以这种雨势,要跑到车站似乎太过勉强。我让奈奈子披着我的外套站在水族馆的通道口,然后打电话叫了taxi。 免费的门票,与计程车钱的天平在脑中左右摇晃。我叹息着按动数字键,果然,免费得来的东西往往会造成更大的浪费。 六月的叶子舒展一抹沁人的绿,雨中摇曳着划出明媚的痕迹。水族馆的通道口,奈奈子的身侧,有一位氛围宁静的少女。 长得吓人的睫毛包裹着黑水晶般的眼眸,自来卷的黑发有几绺别在洁白的耳后露出姣好的面容,披着怀旧风格针织围巾的少女,脸颊有抹淡淡的红,因雨水而浸入的冷气也只是让她的双唇格外娇艳而已。 会注意到这位陌生女子,也许是因为她的娴静与身边的奈奈子烦躁弹指甲的动作简直形成了南北二级。 我不禁想着在这种情况下,是男人都忍不住想的问题——如果能交换一下该有多好。 “阿沼!笨蛋啦!到底有没有叫到车?!” 想象随着奈奈子的大叫而破灭。我满头黑线地迎接像个女武士一样大踏步向我走来的另类美女,言不由衷地说出:“是,陛下。” 车窗因对面驶来的车子溅上斑斑泥迹。司机先生小声抱怨雨势来得突然,并告诉我们有可能会遇到堵车的不幸消息。“那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穿着丝袜在雨中狂奔吧。”奈奈子“砰”地把头往后一仰,露出生闷气的表情。 “被困在雨中的人,才是真的倒霉呢。”为了安慰她,我只好使出这种办法啦,“刚刚你旁边的小姐也和我们一样没有带伞呢。” “阿沼你头壳坏掉啦!我身边哪来的人啊?” “有啊。刚刚叫车的时候,我一回头就看到站在你身边嘛。头发卷卷的,眼睛很大的美少女……” “根本就没有那种人好不好?” “那我看到的是什么……” “……”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感觉背上蹿起一阵冷意。奈奈子则冲前面大叫:“拜托哦!司机先生,你开什么冷气啊!” 悠扬的音乐在车内狭小的空间响起,我与奈奈子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刚才的话题。虽然奈奈子是个由无数缺点组装成型的女人,但只有一点我可以确定,她不说谎。 真讨厌超现实的东西啊……我由心发出这种感叹,但一方面又直觉否定了幼稚的推理。 这时车子驶入大道,隔着雨迹淋漓的车窗,我见到手持黑伞的男子正走向我们适才离开的地方。 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我想,说不定他是来接刚才那位女孩子的哦。 都是那个莫名其妙的空间转换搞得我头昏脑涨,才会一有点什么就联想起复杂的状况……我哑然失笑。而不知道为什么奈奈子却托着头,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窗外下个不停的雨。 是迟来的梅雨带来无止境的霉运,还是奈奈子把我们二人一周份的好运都用到了怞签的环节呢? 在雨中穿梭的我不但在回来的第二天就感染起相当严重的感冒,而就像奈奈子注册商标般的珊瑚耳环,也匿迹无踪。 “糟糕!” 当我抱着一卷手纸缩在棉被中发抖的时候,脸色铁青的奈奈子跪坐在梳妆台前,把香水瓶、眼线液等大大小小的瓶子拨拉得到处都是。 “阿沼!不见了呀!” “我就在你身后……”我有气无力地答。 “是我的耳环啦!” “像你那种找法,只会不断造成更大的障碍好不好。咳咳……”反正东西从来就是在你想用的时候才发现找不到。我的资料书、朋友的眼镜,还有奈奈子总在结账时莫名消失的钱包啦……都是这样。 “但是我一直都放在梳妆台的第二层啊……”比白垩纪以前的恐龙更有元气的女人,出乎意料外地露出进入冰河期的样子,弄得没有紧张神经的我都不由得爬了起来。 “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吗?” 说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已经戴着那副耳扣了。以奈奈子喜新厌旧的程度来说,可以把同一副耳环一直戴在耳边,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比如亲生母亲的遗物等等?不过说起来,没听说奈奈子其实是养女啊……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 “那是奈奈子初恋的人送给奈奈子的呀——” 伴随着如此具有沉重打击意味的话,一只食指戳上我的鼻尖,“都是阿沼不好!” 又来了!又来了!反正不管发生什么,奈奈子小姐的最终陈词就像判断失误的警备厅面对新闻大众的致歉信一样,永远千篇一律。 “如果不是阿沼要去水族馆,就不会丢了呀!那个对于奈奈子来说,是七克拉黄金也无法交换的贵重回忆!每个女人都只可能有一次初恋哦!” 是啊是啊……因此第三个、第四个……甚至第七个男朋友就可以当作不具任何纪念意味随意支使的男仆了是吗?况且如果交出八克拉黄金的话,你就会同意交换了对吧? 以上,当然只有在心里想想的分。 我除了打着喷嚏,多穿一件衣服,并往口袋里塞满厚厚一打手纸然后像水户黄门身边的风车弥七一样奉命出门,此外还能干其他什么呢? 就算找回失物,也不会有龙女招待我去龙宫一游。真是超没干劲。 大雨像被谁倾盆倒下似的在地面溅起大朵水花,我这颗修辞贫乏的大脑也只能想出如此不恰当的比喻了。在这种只要不是保险推销员就绝对不会想要出门的雨天,让我沿着日前出行的轨迹寻找一对耳环真是海底捞针。顶着几乎是茫然的表情,小跑到马路对面停靠的黄色taxi,和同样顶着茫然表情呆望白花花大雨的司机小声报出地点,随即裹着一团冷气抖瑟着身体坐入了副驾驶席。 “真不是好天气。”我随口抱怨。而司机盯着反光镜,看来不像爱交谈的人。 我只好一边听着流泻的音乐一边无聊地打量车窗外的世界。 这样看过去,奔忙在雨中的人流,也颇像水族馆的鱼。一切都在流动,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永恒吧。所以我才喜欢看星星,因为那是个相对永恒的世界…… 忽然,我一直凝视窗外的视线,在白茫茫的雨中,被一样并不特殊的事物吸引了注意。 黑色雨伞下,是穿着风衣的男子消瘦的背影…… 那种大而土气的棍伞,已经是时代淘汰的产物了。但流行的风尚从来就是一种循环。 “只要敢穿十年前不敢穿的衣服就是尖端啦!所以现在的衣服也要好好保留哦!”奈奈子在整理她那个大到恐怖的衣橱时曾说过类似的话。 但我注意到这名男子的理由却并非仅仅因为他的衣着。 随着车子逐渐驶近,我内心的不安也像涟漪般不断扩散。 究竟为什么呢……我说不出这种奇妙的感受,像置身旧胶片拍摄的黑白电影,配合司机先生播放的老唱片,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而就在车子缓缓驶入可以停靠的方位时,因角度的改变,一瞬间的擦身,我看到了男子的侧脸。 细长的眉眼、淡色的头发、洁净的额角、轻抿到略带拘谨感的嘴角,比起那个新潮店长西园伸二,他算是传统型的美男子。但我心里有种毛毛的感觉……瞬间的交错后,我脸色苍白地抓紧胸前的衣服,茫然无措地看着手心。 这、这个人……就是昨天我和奈奈子从水族馆回来时,也曾在车窗内看到的男子。重点是他不但穿着相同的衣服打同样的伞出现在相同的地点,就连表情、姿态也……简直就像情景回放别无二致,难怪我会觉得特别诡异。 “客人,到了。” 司机用平板的音调催促我下去,但我的双脚却牢牢粘在车内的地板,一点也不想迈动。 仔细想想,对方或许和我一样,出于什么理由仅隔一天再次回到这里,或者他也许根本就住在附近,在做例行散步。那些晨练的人也时常顶着一副表情嘛。我在心里不断说服自己,但本能还是令我寒毛竖立。 危险的警报器嘟嘟响起!正在穿透我深具常识性的防御墙。平常的我可不会因为在相同地点见到同一个人做同样的事就害怕到这种程度,一切都是被那家书店所影响的。 我咬牙切齿地运用几乎是强迫症的力量,装出坦然的样子付了车费。 没有必要进入水族里展开地毯式搜索,只需要向工作人员询问一下昨天有没有清洁人员捡到失物就可以了。但就在我向着管理室迈出第一步的时候…… 叶子舒展沁人的绿,在雨中摇曳着划出明媚的痕迹。在水族馆的通道口,站着一位散发宁静氛围的少女。 长得吓人的睫毛包裹着水晶般的眼眸,头发卷卷地披在肩上。她披着一件老旧款式的针织围巾,微垂的脸颊有抹微微的红…… 啊啊,我明白了!其实这里是拍摄现场!从昨天开始这里就有人在拍摄电视剧!这位少女和适才的男人都是演员!看看,果然如此!那名适才眨眼间就不见的男子已经再次出现并且正走向那名少女!好可怜,一定从昨天开始就被导演不停ng吧,因此才需要顶着大雨一遍遍拍摄同一个画面嘛。演员这行也真是不好干啊…… 我在大脑内拼命地胡说八道。目光却呆滞胶着在那两个人的身上,像拥有自我意识般地观赏这出无声的戏剧。 如注的大雨中,娴静的少女抬起青瓷般的面孔,微翘的鼻尖,被水汽浸染的迷蒙的眼,饱满的红唇,系在头顶的蝴蝶结风里微微颤动着划出一丝绮丽的弧痕…… 黑伞向后移动,露出男子细长的眼。 他向她微笑的刹那……这个世界的雨声好像突然静止了。 少女愉悦的表情,花一样的气息,微抬的手指,接应的大手,两个人的凝眸……简直就像一幅画般的动作,流畅自如到浑然天成的地步。 无论排演多少遍也难以模仿的动作。 只有心心相印的恋人才能拥有如此温柔的对望。 我与奈奈子想拥有同样的磁场,大概需要五十年的磨合吧……我略带羡慕地产生了如此的想法。 而耳环……当然是没有找到。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回家,还特意冒雨绕道买了奈奈子喜欢吃的饼干,希望可以缓减她心中的怒气吧。而在开门的瞬间…… “阿沼!我找到了!” 以愉悦音调迎接我的女人,耳朵上戴着鲜红到扎眼程度的珊瑚耳环,兴高采烈地对浑身湿透的我大声宣布:“你猜在哪里?哈哈,原来是昨天上洗手间的时候,掉在伸二他们那边了。刚才美美亚刻意给我送回来的!这就是lucky呀。果然我是不会轻易走霉运的女人嘛。” “你想说的话就只是这些吗?” 提着还冒着热气的点心盒,裤角和发梢都在滴水的我愤怒地站在玄关,几乎可以看到身上的水都要被心中的郁闷蒸发成白色水蒸气了。至少要对我这个因为你的漫不经心而在雨中奔来跑去的男人说声抱歉和谢谢吧! “如果还有其他的话,就是请不要傻站在那里。难道你没有发觉你已经踩脏了地板吗?” 任性地偏头,单手叉腰的女人提起凤眼并用占据眼底三分之二的眼白看着我,“真是的,只会反复做一些无用的劳动,一开始你就该去伸二那边找嘛。所谓丢东西的话就要从生活的场合找起难道不是常识吗?哦呵呵呵——” 撤销前言!我与奈奈子间要出现所谓的恋人磁场,大概是一百年也不会降临了!哪怕是幽灵也好,如果可以和那种小花般的女子谈恋爱。我半跪在地板上,用手捶打着地毯,并在心中哀叹着发出令翌日的我无比后悔的轻率宣言。 首先是盘子碎裂的声响。 接着是随之而来的喧闹…… 我柔着眼睛把手探向床头,摸索了约一刻钟,也没能摸到位于记忆皮层内应该存在于那里的闹钟,茫然地甩了甩头发,才想起这里是奈奈子的豪华公寓。而这个无法无天的女人一向就没把时间的限制看在眼里,也自然不会有闹钟这种东西。那么……适才尖锐的声音究竟源自于哪里呢…… 我顶着乱七八糟的卷发望向左侧,奈奈子睡得一脸幸福。也对啦,指望这个家伙会穿着洁白到耀眼的花边围裙在厨房里为我做早餐一类的镜头出现,就等到地底人与火星人可以一并出现在红白歌会的时候吧……而且笨手笨脚打破盘子一类的事也与奈奈子远离厨房的形象根本不符。倒是比较适合隔壁的美美亚小姐…… 说到这里…… 我疑惑地望向通往原浴室的门…… 吵闹声似乎来自于那边,并且有持续扩大的可能。 我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手指沾了些水随便把头发一抹,脸也没洗地推开了通往书店的门。 并不是我对若草书店的经营有什么特别上心之处……只是被迫成为宿命共生体,自然就有了一致的利害关系。 比如若草书店要是因西园伸二的管理不善而被迫倒闭转卖,那时,奈奈子的浴室一事就产生了曝光的危机。并不是每个拥有正常世界观的人类都能接受异常现象,碰上西园这种怪胎,也是奈奈子的幸运吧。我可不希望成为异常事件的关系人而被带入秘密科研所遭受变态科学家们的审查。 想象中背上刺有盘龙图腾上门催债的流氓倒是没有发现啦,因为时间还早的缘故,刚刚开门的书店内,除了我已经能叫出名字的西园伸二、服务生美美亚、卖场人员兼收银的高见泽以外,就只有一位无关的外人了。想必就是引发争执的中心人物。 “我已经说过了,本店没有那样的服务项目,请回去吧。” 穿着v字领皮衣的帅哥店长今天也照样在室内顶着一副墨镜,拿着小拖把仰头清扫位于上层书架的积灰。 “如果你真的不能理解我所讲的内容。在我说明来意的时候,她就不必露出那么慌张的表情了吧——” 背对我的陌生少女,身材娇小,一头漆黑长发直垂腰部,双脚分开像个女武士般站立,散发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魄。正伸臂指向惊惶失措地捡着杯子碎片的美美亚。 我眼尖地注意到西园打扫柜子的小拖把瞬间颤抖了一下,想必正在内心责怪美美亚落人口实的诚实态度吧。 “我们店里的服务生一向都笨笨的。”这个时候,坐在收银台后,面无表情的高见泽挂着不耐烦的表情插嘴,“何况你说的那种漫画中才会发生的事,任谁听到也会大吃一惊吧。” 不好意思,这番话从你嘴里说出,还真是没有说服力呢。我这样想着,而高见泽像察觉我心中对白般朝我的方向提起狭长的凤眼,口气冷淡地嘲讽:“这不是女暴龙的男仆兼情夫吗?真不知道原来你除了受虐还有窃听的癖好。” 喂喂。我什么时候成了受虐狂啊?! “跟在那种女人身边一脸幸福地过着被躁纵的人生难道不是受虐癖的具体表现吗?” 高见泽顶着人偶般的脸孔,吐出与无表情的脸不符的连串嘲讽。我是很想反驳“如果是这样,那么轻易就被奈奈子收为臣下的西园又该称为什么”? “请不要试图转移话题!” 手掌在茶几上一拍,穿着黑色裙装的陌生少女冷冷回眸成功地令我险些脱口而出的回击又咽了回去。 凛冽的眉梢,紧抿的唇角,长到吓人的睫毛包围着黑珍珠似的眼瞳。头发随着骤然转身的动作飞扬起漂亮的弧度,毫无疑问是百里挑一的美少女。但使我哑口无言的却并非她的美貌,再怎么说,看惯奈奈子的我,也拥有了一定程度的“美人免疫力”。令我备受冲击的是这位少女的相貌,与日前我在水族馆门前见过的“女演员”几乎如出一辙…… “我是从业界的前辈那里打听到有关你的事。”少女瞟了我一眼后,便把注意力拉回到西园那边。她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几乎眨也不眨的眼睛灼灼地瞪视西园不断喷溅出黑色火焰。我小心移动身体,希望尽量不要搅入他们的战局,一面想着到底她口中的“业界”指的是哪里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听到了什么,但是诚如所见,我只是一家普通书店的老板。” 说得好!西园!虽然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最好远离一切能冠名为“不可思议”的事件。 “我可以支付代价!”少女单手按在胸前,眼睛瞪得更大,“不管是十年的寿命也好,还是死后被流放到地狱,或者约定从我这辈起每一位长女都嫁给你家的次男……” 天啊!她究竟在说什么啊?拜托,这可不是动画片《地狱少女》,也不是灵异小说哦。我的额角整齐划下小丸子的黑线……而西园竟敢在那边歪着脑袋装出一副认真思考的表情。我敢肯定这家伙的大脑内想的一定全是无关的事情…… “说起来……”集中所有人视线的西园推了推墨镜,缓缓开启带有残酷意味的薄唇,“洗手间因为有了多余的固定客人,厕纸用得特别快呢。美美亚在正式开店前去买一些回来吧。” 果、果然是这种事!我在内心哀叫的同时,扰人清梦的访客也蹙起两道黑线般的眉毛认真地生气了。 “自私的男人!”少女握紧双拳,愤怒地向西园宣战,“难道拥有特殊的力量不是该使用到正面的地方吗?就像锋利的水果刀被用以修理树枝无疑是一种浪费!或者你的情况正好相反,是用来锄草的老钝切割机被赋予了菊文一字刀的能力呢!”“不管你这么说,我的政策就是与己无关的事绝不涉及。” 不愧是西园!我这个旁观者在一旁为他叫好。不是说邻里生活就让我培养出了正面的感情,实在是很难对一大早冲入别人的店内还态度蛮横的少女抱有好感啊。何况刚才西园说的那句话也是我的座右铭哦。 被轻易的两三句马屁打动,然后搅进麻烦事的经历至今为止数也数不清了。因此才会深度反省痛定思痛,宁愿被他人称为冷漠者吧。 而就在我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对发生在别人店内的事肆意评点的同时,我身后的门被人大力推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带着超不快的低气压骤然袭来。 “究竟在干什么啊——伸二!和女人产生纠纷然后被准妈妈追讨堕胎费吗?但是请注意不要影响到领主大人我的睡眠!” 双脚分开,单手叉腰,吐出这种信口胡诌暴力言语的女人,还能有别人吗?当然就是奈奈子。 而在西园无言地沉默着一时想不到反击的台词时,她却已经将头转向少女,挑着眉毛说出我意想不到的台词。 “什么嘛,原来是你啊!” “梦里人?” 围绕着跷起长腿以女王姿态坐在椅子上的奈奈子的一群相干人等——西园、美美亚、我,以及唇线紧绷的直发少女,都对奈奈子的答案表示了程度不同的诧异。 “是啊……” 随手拨了拨还没有梳理的长发,奈奈子喝着美美亚奉命端来的咖啡,皱起淡色细眉,“我做了一晚乱七八糟的梦,醒来觉得头好痛,美美亚泡咖啡的手艺还不行哦,还是伸二泡的好喝啊。” “……” 是的,这个女人就是能在别人正认真等着听她说话的时候,不忘先加杂一大堆费话。 “结果就被你们吵醒了啊。跑来一看,这女的竟然和我梦里梦见的女主角长得一样嘛。”天生不懂客气二字为何物的女人用食指点着少女的脸大大咧咧地宣布。 “梦中的女主角?”这个形容倒是与我的描述模式相当一致,“难道是披着针织围巾,脸孔一样,但气质明显不同飘逸如春日花朵的美貌少女吗?”我忍不住追问。 “啊呀,你也梦到了啊。”奈奈子吃惊地转头,“睡同样的枕头就会做同样的梦原来是真的啊。” 不好意思,我看到的是现实版。 “你所说的人,难道是这个吗?” 少女深邃的眼眸激烈地凝视奈奈子,落于其中的清澈星屑闪动着小小金芒,简直一副把她当作救世主的样子。 紧握在少女手中的是一张两个人合照的照片。 眼睛圆大的年轻女子,带着春天般温煦的气息,一脸幸福地微歪着头,而被如此美女倚靠的幸运男子则眉眼微垂,一副清秀的书生气。 “啊啊——”我忍不住率先发声,“这是水族馆门前的小姐,和打黑色雨伞的男人!” “水族馆门前的小姐?” “打黑色雨伞的男人?” 一瞬间,奈奈子和自称名为川江葵的少女同时向我发出意义不同的质问。 我只好简明扼要地说出根本不想说的事。 “他们一定是我的祖父与祖母!” “……” 少女的结论让我陷入良久的沉默。 “不好意思……” 此时才看清照片背面写着昭和十四年,是不是已经晚了,“我好像还没睡醒。”我不好意思地向西园店长打着招呼,拖起奈奈子的胳膊。 “是啊……是啊……”奈奈子也配合着回避少女热切的眼神,“阿沼,我们去吃早点吧。” 她的祖母再怎么年轻也不可能至今还保持与她同样的外形吧……结论果然是我们撞到了幽灵。而这正是我最讨厌的事。现在怞身而退还来得及,我正如此想着…… “奈奈子你都梦见了什么?” 一直双手交拢抵住下颌的西园却好死不死地从背后唤住了奈奈子。 “不是说你不涉及与你无关的事吗?”我按住额角暴起的小十字,以危险的语气提醒不久前还与我处于同一战线的同志。 “但你们两个同时被牵涉进来的话……说不定,就不会那么单纯了呢。”西园回我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依然是令人讨厌得帅到爆。 “明天……就要出发了吗?” 粼粼池水倒映女子身着白色和服的身影。一瓣花悠然而落,划破静止的画面,随着指尖拨动水纹的动作,在水上转了个圈。 大大的蝴蝶结荡起飘扬的弧。略略敞开一截领口的夏季和服,露出一段荏苒纤细的脖颈,微卷的青丝轻飘飘地飞过胸口。美丽的面孔却飘溢着忧伤的氛围。 “都是我不好……”少女垂覆着乌绢般纤亮的睫毛,双手在和服的下摆处交握,对着身侧之人细语轻声,“一树是独子,本来不必上战场的。都是因为做了我家的继承人,才会代替弟弟……” “泉的身体不好啊。”站在池畔的男子微笑着回头,长长的刘海下,是一双格外温柔的眼眸,“不要担心哦,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嗯……”少女羞涩地微笑,“约好了哦,我会每天都站在我们初次相遇时的地方等你。” “那要是下雨了怎么办……” “到了下雨的那一天,你会回来的不是吗?”少女热切地问,“你一定会打着雨伞来接我不对吗?” “小静……” “一树……” 秋天的花落了一地,映照池塘一片艳红。 …… “以上!”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好了,大家可以笑了”的表情,奈奈子满脸黑线地宣布,“就是我做的梦了!” “扑哧——”虽然我真的很想忍耐,但听了这么好笑的文艺片对白还是忍不住喷笑出声。什么嘛,压抑也是很辛苦的呦。 季节地点全部乱七八糟。拜托,奈奈子,这种文艺小说般的梦与你女暴龙的形象根本不符好不好。 “啊啊——好可恶!”奈奈子懊恼至极地把手插入长发中,抱着脑袋哀叫,“我怎么可能记得清梦中的全部!反正梦里的女人长得和她一样就是了——” 奈奈子所指的当然就是拜访西园的少女喽。 “但是,等一下,”我提出心中的疑惑,“如果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该是由我来做梦才对吧。奈奈子并没有见到水族馆门口的幽……嗯,葵小姐的祖母啊。” 黑发少女无比严肃地审视奈奈子,颇为慎重地点头,“这就是‘梦见’的能力呢……” 我真想从椅背滑到地面去。 “你所梦见的其实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第二发炮弹也成功地击中我的胸口,“为什么是我们?”真想如此哀叫,只是去了一趟水旅馆,就化身为灵媒与梦见师了吗? “幽灵都会挑选合适的对象来传达自己的意念。”长着狐狸脸的高见泽不知何时又站到了西园身后,摆出一副为我授业解惑的姿态,“他们无法和普通人直接沟通,因此需要特殊体质的人从旁协助,也就是所谓的灵媒。” 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不认同自己和奈奈子有这样的体质!照我看来,异常的是西园的书店,而我与奈奈子则纯粹是被牵连! “你说得有道理呢。”在我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后,西园竟然投下赞同票,以二十五度角轻微颔首。 “首先。”他面带严肃地转向少女,“你的祖父死于战争中的事,一定给你祖母造成很大打击吧。” “……不好意思。”葵沉静从容地回复,“我从来没有说过他死在战争中。” 众人,“……” “战后祖父不仅平安归来,并且直到现在也还活得相当健康呢。”眼睑微垂的葵此刻在想什么我不清楚,但拜她所赐,我的大脑却已经一片混乱。我也很想把这件事以更清晰的方式呈现在诸位面前。但作为当事人之一,此刻的我却失去了那种领悟力。 “体弱的祖母在与祖父结婚之后,就很早过世了……”唯一能挽救我混沌大脑的人顶着雪白忧郁的脸孔开始为我们解释,“祖父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直到三天前,突然陷入原因不明的昏睡……”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移动,抚摩着放置膝头的镜框。照片中,似曾相识的文秀男子搂着爱妻的肩膀,两个人的合照即使经过岁月的晕黄,也依旧散发着甜蜜的氛围。 “就是这两个人吗?” 我小声地问,同时嘀咕,那我见到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人还活着,就不可能是幽灵。但不是幽灵,又怎么能保持与照片上同样的姿容呢? “我的祖母与普通人略有不同……据说在活着的时候,就常常可以预测到未来的一些事,也就是拥有巫女的体质。事实上我继承了祖母在这方面的能力……”葵神色无波地讲着令我晕头转向的事,并且突然睁大圆圆的眼瞳,以激烈的口吻阐述,“但有些事即使可以看到,也还是无法阻止!父母都是普通人,无论怎么说也不会理解……” 是的,事实上我也同样是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你们的普通人啊。真想逃到超越常识对话以外的地方去,然而仔细看看,除我之外,包括奈奈子在内的众人都一副相当认真的样子。 “也就是说……”西园店长终于移开支在下颌的手指,“你认为,是你拥有异常能力的祖母的幽灵,引发了你祖父的生灵出体无法归位。” “是的。”像在柏林迷路又语言不通的日本人,终于找到了大使馆。少女目光迫切地望着西园不断点头,“祖父的生灵每天都会因雨水的牵绊前往他们当初约定的地点。而经过战后土地改建的那里现在则是——” “水族馆!”我忍不住先行报出了正确答案。 “就是这里吗?” 双臂交加的黑发少年头部微仰,灰色的双排扣大衣、双肩背的书包,怎么看都还像是个高中生。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穿便服的高见泽。 “等一下……你今年究竟几岁?” 站在葵举起的透明雨伞下的少年凤眼微睨,“我们是来办正事,可不是闲聊的时机。” 可恶!竟然以这种不悦的口吻对我说教!果然!讨厌的人的下属,也同样是讨厌的人。 “西园竟敢雇用未成年人工作……” “那是因为像你一样即使年满十八岁,却依然无法自行解决事情的社会人已经太多了呢。”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可没有拜托过你来哦。” “即使你拜托我也不会来的。我只是在做自己分内的事。”高见泽恶毒地反击,随后转头向葵确认,“这里确实有某种诡异的波动,不过并不是幽灵。” “但是爷爷的生灵确实每天都会被某种力量牵引而来到这里……”葵则不确定地说出她所见的事实。 在他们谈论这些我不想听懂的话题的同时,大雨一直“哗哗”地下着。身患感冒还要被迫在这种湿冷的天气出门,真想不通我为何要走这种霉运。叹息着偏了下头,我忽然想到一个疑点。 “葵,既然你能见到他,为什么不去阻止呢?” “生灵的行动,宛如梦游一般。”站在奈奈子身后的葵解释,“贸然打扰对于他本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事。普通人不会看到他,因此反而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那么就去和祖母大人的幽灵交涉好了!”我认为那位小花般的“少女”并非不通情达理的人哦。 “我早就尝试过了……”葵一脸陰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成功。她对除了爷爷之外的周围一切,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也许是我的灵力不够吧。正因如此,我才会听从前辈的指点,来寻求西园先生的帮助。” “西园这个人到底……”我不禁开始思考若草书屋的真实身份是否是位于平行世界的除魔事务所…… “出、出现了!” 左边的胳膊被用力抓住,我被迫抬头,前方水族馆细长的通道口,花儿一般的飘逸美女荡漾着仿若梦幻的美好笑容,正静静地伫立。以幸福的姿态,等待着每一天如约而来的情人…… 即使其中的一方,已经远离了所谓的现实世界。 生与死无法阻隔的究竟是什么呢? 雨水“沙沙”地下着,环绕着惆怅的清香。 现在是四点十分,魔法时刻,再过一刻钟,那执黑伞的男子便会回应她的召唤出现,我想起那天,伞下二人对视的样子,总觉得打破那美丽的一幕是一种残忍。 但是活着的人,不能总陷入过往的回旋。 “要在葵的祖父来到之前,让她消失才好。” 高见泽抿着略显无情的薄唇。 “可是……”我和葵异口同声地提出反驳。 “那并非你祖母的幽灵。”懒懒地瞥了我们一眼,高见泽吊着他细长的眼角,用总是瞧不起人的神态解释,“只是残存此地的思念体。” 曾经的某个少女,日日驻留此地等待恋人的思念……这么薄弱的存在,怎么会有凝聚成形并呼唤生灵的力量呢? “是因为下雨!”奈奈子突然拍掌,“他们曾经约定,下雨的时候,他会来接她!这是被大雨唤醒的记忆!只要雨停了,葵祖父的灵魂就会恢复正常,回到原本的身体去了!” “对了一半啦。” 高见泽还是以懒散到欠扁的样子伸手把散落在前额的刘海一拨,“驻留在某个地点的思念,其实是人类残存的强烈精神体现。葵的祖母因为有巫女的体质,会留下这种程度的思念体也是有可能的。但召唤生灵这么异常的力量,则是因为被特别的东西利用了才是。” “特别的东西是指什么?” “这就是我来的原因了。”高见泽撇了下嘴,随即一马当先地走向水族馆内部,我紧张地紧随其后,擦肩而过时,那长发的女孩子依然微垂着头,娴静优雅地等待她所能见的那唯一的人。 “沉睡在此地的龙王,这场雨是因你而起吗?” 气焰越发嚣张的高见泽突然提声高喝。还好因连日大雨,水族馆内并没有除我们一行以外的客人,不然真要被当成精神异常的病人了。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缄默与冷静。并对自己说,这异常的一日,我会彻底从记忆cpu中清除的。因此现在无论看到什么,都没有关系。 但是、但是…… 绿色的水珠像浮现在没有重力的宇宙中的星球,一颗一颗穿透原本厚重的水族馆玻璃墙,在半空慢慢凝聚出一位华服女子的形象,轮廓映着一层萤火虫般的辉光,半透明的形体却渗透出意外强悍的美感。 见到这种需要高科技处理才能完成的电脑特效画面,我究竟要怎样保持冷静啊?! “你终于来了。” 耳朵像柔软的蝴蝶般是淡红色翼状的女子悬浮的身体微弓,长有青鳞的手指勾起高见泽雪白的面孔,原本威仪的表情因一个浅浅笑容而变得柔和了不少。 “果然是您搞的鬼。” 高见泽一副和这莫名其妙好像神话中才有的生物很熟的口吻,装模作样地叹息:“利用残存此地的思念体是不对的哦。” “可是我已经在这里待烦了哦……”不管是龙王也好,精灵也罢,女性生物向来都是不讲理的。把我们弄得乱作一团的家伙掩袖轻笑,“只好设计一个小小的圈套……” 结论是这位龙王根本是利用葵去通知西园她在这里。难怪西园听说了奈奈子的梦后,会一反常态,根本就是他自己的麻烦连累到别人好不好。 “不管怎么说,利用思念体就是不对。大人,你的本体在哪里?”高见泽问着我所不能了解的问题。 女性的龙王微笑着伸出覆盖着美丽颜色的手指,指向管理室的门。 “什么?原来是这个?” 管理室的墙上挂着一副老旧的画轴。 画轴中的青龙似乎也正透过纸张向我们眨着眼睛。 “这个啊……”管理室的阿伯摸着脑袋回想,“是一个月前,被风刮到这里的。我就顺手挂了起来。怎么?是你们的失物?”“没错!”高见泽一本正经地颔首,“这是原本位于我们若草书店贮藏室内的重要物品!” 一个月前…… 贮藏室…… 我与奈奈子交换了一个眼色。 也就是说…… “高见泽!不会那间贮藏室内全部都是这样的东西吧!”我发出惨叫。 “不管是不是,反正你们也有一半的责任哦。” 表情永远淡定的少年露出嘲讽的微笑,“都是因为那次空间转换,才会丢失了重要物品。说不定会引发诸如此类一系列的‘诡异事件’,给葵一家添了麻烦的人,不一定是我们呢。” 也就是说……罪魁祸首依然是——装修浴室的奈奈子喽! 那一天的四点二十,打黑色雨伞的男子没有再度出现。 葵打电话回家确认后,露出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告诉我们她的祖父已经恢复了意识。 然而…… 望向十分钟前,还站立着长发少女的通道口。 大雨初停的空气中,我依稀感到了一丝怅然。 “假如我先死掉,你会为了我残存的思念化为生灵吗?”奈奈子牵住我的手,问了我无比刁钻的问题。 “你残存的思念体……应该会出现在涉谷一代的商业区吧。”而且还是拎着购物袋以大踏步的姿态冲进写有“大减价”字样的打折商品柜台,“而那个时候……我的生灵则傻兮兮地拿着钱包等着付账吗?” 一想到这种连死也无法摆脱宿命的可能,愤怒就瞬间充斥了我的胸腔。 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到,“刚才揪住我的袖子,并喊出‘出现了’的人,不就是你吗?奈奈子,你上次不是说你根本看不到站在通道口的少女吗?” “……” “都是阿沼不好的啦!我是被你影响的!” “是这样吗……”既然如此,为什么做那种梦的是你不是我呢?龙王设计报信的人是葵,而做梦的是你,至于我,才只是纯粹被连累吧…… “别傻了。从一开始中奖,就根本只能算是落入圈套而已!” 奈奈子如此强辩。 而我并没有急着反驳。 反正不管是我有特殊的体质,还是奈奈子有,都无所谓。就像那位拥有真正巫师体质的葵说的一样,只是看到却什么也无法做,不过是平添无力感吧。 那么……拥有不但能看到,还能和那种生物沟通,并且收藏伺养在贮藏室里的家伙究竟…… “到底你们开的是什么店呀!我有重新调查邻居品质的必要哦!”怒气冲冲的奈奈子闯入西园的店内如此宣称。 “书店,兼咖啡屋。我是店长西园伸二。” 像摇滚艺人一样装扮的帅哥今天也顶着室内墨镜,以纹丝不动的表情铁嘴钢牙如是说。 第三章 偷盗水晶球 “……今晨国立美术馆迎来国民期待已久的凡高名作《鸢尾花》,展出期间仅为两周,艺术界的诸多名流纷纷前往观膜,本台hkb再次提醒大家,展出期间仅为两周。下面一条消息是摩萨瓦公国首相携爱女来访日本……” 电视里传出女主播甜美的嗓音时,我正在厨房与差点焦煳的面包片奋战,而奈奈子一脸呆滞地咬着牙刷在我身旁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不耐烦地偏头。 “izam的晨间节目什么时候消失了……”拉过毛巾擦去嘴边的白沫,因失去了浴室而被迫要在厨房完成每日梳洗的奈奈子朝身后起居室内正在哇哇响个不停的电视投去不满的一瞥。 “感天谢地!”我忙不迭地对电视台的高层表达了由衷的谢意,“那个浓妆艳抹的男人究竟好在哪里……” “你对视觉系摇滚欠缺审美的修养。而且你对izam没有丝毫的了解,你没有看过他写的小说,他演的电影,甚至没仔细聆听过一首他所唱的歌,就这样任意以一个外表来评判攻击他的行为只能证明你人格的下品。记住,永远都别去批判你不了解的文化。” “是吗?”我讽刺地耸肩,“对于你的评判标准,我既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只是从今开始,终于可以不必一打开电视就先看到身高一米八却穿着女装的男人了。” 因为奈奈子家没有钟表,每天起床便随手打开电视是我这个正常人为获得正确时间概念而被迫养成的一种习惯。 当然频道的控制权永远在奈奈子手里。虽然很想说,她看什么我都无所谓;但作为一个男人我也有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行为。 奈奈子所追捧的艺人名为izam,据说是视觉系摇滚乐团出身的美人。 好吧,我承认在奈奈子的影响下,我对视觉系艺人化着浓妆的脸已经抱持了见怪不怪宽容的情怀。但唯独这一位……拥有普通男人不可能不羡慕的一米八的身高,却每一天、每一天都穿着各款新潮女装,用那张雌雄莫辨的美丽的脸,轻言细语地主持着令我左耳进右耳出的节目。 “歌手就该老老实实唱歌不是吗?” “你的思想完全停留在上世纪!” “那也比冰河期幸存下来的你年轻。” “好吧。”奈奈子不怀好意地瞄着我,“恐龙总比类人猿更高贵!” 我回她以一个清爽的微笑,“这就是你努力往猴子转型的原因吗?” “阿沼,作为一个男人伶牙俐齿绝对不是优点!” “但是当一个男人在日常生活中已丧失全部主动权以后,除了动动嘴皮子他还有其他发泄途径吗?” “哈哈!”奈奈子心情超爽地重拍我的肩膀,面露满意的笑容,“不错不错,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感觉到你是我正确的选择。” “为什么我却从来没有过相同的感受呢?”望着脚步轻快、端着装有烤面包的盘子步向起居室的女王的背影,被疑问笼罩的我不禁喃喃自语。 “……新闻已经结束了?” 等我端着牛奶出来的时候,奈奈子正在欣赏彩妆的新品广告。也不是说我对新闻就抱有多大热情,毕竟不管日本在国际间的风评有多么的差,电视台也不会据实播报。但让奈奈子继续欣赏彩妆广告却绝对会影响我小人物的钱包。 “新闻只是经过选取的国际八卦周刊……”奈奈子顺手接过我递来的杯子,大概对此新品没什么兴趣竟然配合地把镜头切换回晨间新闻。 “偶尔也会听到有用的实质内容。”我咬着面包,完全是为了反击地答道,“比如刚刚不是在说凡高?” “你对凡高的理解力能达到平均水平线左右吗?” “大概像阿甘一样,距离及格线也差不了太多。” “……哼。”意义不明地哼了一声后,奈奈子托着脸颊,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做出令我险些喷出牛奶的决定。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我们也去参观名画吧。” 当时我就应该注意到,奈奈子会对画展感兴趣这件事本身,已经意味诡异地开端了。而她任何一次的异想天开,经验证明也总会以我的灾难作为收场…… “世界上最昂贵的十幅名画,《鸢尾花》,于1889年5月完成。鸢尾花是凡高非常喜欢画的植物之一。1892年,唐基以300法郎的价格将这幅画卖给了评论家奥克塔夫·米尔博。这幅画像许多其他凡高的画一样,在他死后不断地转卖……” 宛如长蛇缓慢蠕动的队伍前,拥有傲人身姿的美女手持话筒深情讲解。而百分之六十的男性参观者都和我一样,以低头的姿势欣赏美女短裙下的修长双腿。 “日本人喜欢扎堆的恶习什么时候才会得以纠正?” 以手当扇在胸前拍打,奈奈子嫌恶地扬起标志性的弓眉。 “大概要等你纠正浪费习惯以后吧。”其实我也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一起跑到国立美术馆。 “说过多少次了,只要把物品用在正确的地方,就不叫浪费!” “说得好。那么这样修改前言吧,等你明白什么叫正确以后,日本也会加入联合国呢。” “如果自卫队的小伙子们在场,你已因叛国罪被逮捕了。” “一般的情况下,在日本犯下叛国罪的政治犯,都已经是全世界人民真心喜爱的英雄了呢。这个情况也应用于相反的立场。” “就是说日本的英雄一般是全世界仇视的对象?” “你要学会用反论的观点说心里话,不然先被自卫队逮捕的一定是你。” “那么正好,我就征服自卫队然后指挥他们接管这腐败的国家吧。” “那还是保持现在的腐败好了……” 这时排在我们前面的中年大叔忽然转头插嘴:“你们是哪国的留学生?”看来他对我们如此肆意践踏日本人自尊的言论感到一定程度的愤慨。 “中国与朝鲜。”抱着双臂的奈奈子神情自若地撒谎。 “哦……”大叔马上露出原谅我们的眼神,并且谦虚地把头又低了三十五度。 “遇到还存有良知的日本人民时,以被害国子民的身份活动会相当方便呢。”奈奈子小声地对我说。 “只在批判自己的国家时才有用吧……”我摸着鼻子,警戒地瞄了瞄左右。希望这里没有国防大臣派到民间的激进派分子。 话说回来,日本人还不是一般的悠闲啊。 即便是通用假日的周末……也不必一股脑地都挤到美术馆里来吧?头戴渔网帽脚穿大象袜典型高中生装扮的女孩子紧贴在衣着不菲的贵妇人身后,三件套西装男的旁边则站着穿深色和服的老爷爷……凡高的fans还真是含概量广泛到了令人想装作不质疑都不成的地步啊。当然其中也包括堂而皇之地冒充朝鲜人民的奈奈子这种人。 “说起鸢尾花这种植物……花语很奇怪呢,有‘无望的爱’的意思。凡高为什么喜欢这种不吉利的花?”奈奈子蹙着眉梢,又问这种我不可能回答得上来的问题。 “是吗?我记得是代表幸福与希望的意思……”凡高的口味我虽然不懂,但如果说起花语,我这个前文学社社长还是很有自信的。 “你为什么事事都要和我唱反调?” “但这回是事实!或许它同时具有两种不同的意义吧。” “就算这样也还是太奇怪了,无望的爱与希望难道不是完全相反吗?” “绝望与希望正如很多事的转换都只在一线之间。或许正因为鸢尾花有如此的意义,凡高才会喜欢吧。” “在凡高的问题上,与阿甘同级别的人就不要冒充内行了!” “是吗?”感到火大的我,正想着该如何才能施以制命的反击…… 毫无预兆,美术馆的大厅随着“啪”的一声蓦然陷入一片漆黑的世界。 就像日本的电力系统突然遭受怪兽的袭击,导致一切发电设施连挣扎的空隙也没有便销声匿迹,为了保护展品而刻意安装了不会损毁名画的灯具,连阳光也被凡高大人摒弃隔离在厚重窗帘外的下场就是这个短暂的刹那,展厅内充塞各种各样的尖叫以及一连串混乱的悲剧。 “有恐怖分子——” 不知道哪位幽默感强烈的仁兄率先喊出了令奈奈子为之一振的口号。接着人们就像被恶狼光顾的羊群一样,开始四散奔逃。 拿着手麦的讲解员大声呼喊让大家镇定,但人类这种生物天生具备越是有人指挥就越能令场面失控的超能力。 站在原地的我被身边的人流挤得好像海底的比目鱼。能在美术馆体会坐电车的经历,大概也只有日本这个国家能办到吧? 与其站稳双脚不如随波逐流,这样反而不容易受伤,我牵住奈奈子的手,任由人流把我们挤到楼梯口的位置。 门被推开的瞬间,从下层打上来的自然光令我不由得眯起双眼。而阳光下的人类有办法立刻换出一副与适才黑暗中判若两人的面具。 “奈奈子你没……”语尾的话声凝固在空气中。 与我牵手的中年胖叔叔正一脸感激地看着我,“谢谢、谢谢,不愧是中国来的留学生,真是太感谢你帮我引路了。” “……” 此刻,我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五分钟之后便得到了验证。 坐在原本一生也无法进入的美术馆高级会客室,我疲惫地捂住脸,任由深深的叹息自指缝间泄露。主啊,我愿从此成为您的信徒,因为我知道朝日奈奈子一定会是魔王的从属。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苦笑着望向我的女友,深感佩服,“那么短的停电时分里,你竟能打破原本位于仅只跨入栏内的高级装饰品……而且是十五个花瓶中最贵的一个……应该说是浪费女王总会挑选最贵商品的直觉吗?” “这是灾难事故。我只是觉得与其被人挤来挤去,不如到没有人的展区内暂时避一避。”奈奈子在强辩后再次搬出我耳熟能详的标语,“这全是你的错!阿沼!为什么你宁肯拉着大叔的手也没有拉住我呢?” “因为我的夜视能力就像你的责任意识一样……”我无奈地宣布,“是负a级。” “最近脸部用了什么保养品吗?” 当我惆怅地拿着钢笔托着腮,凝望圆桌上刺眼的还债计划表时,高见泽轻轻放下咖啡杯,说出莫名其妙的开场白。 “是指护肤品吗?”我小口地啜饮咖啡,不无惊讶地挑眉,“原来你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啊。不好意思,我可从来没有用过那些玩意呢,恐怕无法给你适当的建议。” “……那你的脸皮是怎么突然变厚的呢?”唇边挂着充满恶意的嘲讽,身着白衫衣黑马甲的未成年员工,斜靠书架抱臂环肩用一副懒洋洋的眼神轻蔑地打量我。 “你在学校一定是交不到朋友的类型!”我警告他,“一杯咖啡也要斤斤计较的男人无法成为真正的男人哦。” “如果真正的男人要像你一样成天跟在女人身后卑躬屈膝,我不介意做第三类选择。” “……”完全无法反驳的我,脑内出现了一个天秤,如果早知道左边是朝日奈奈子,我也不介意做第三类选择。 说起来,我会沦落到要在西园的店里听高见泽的冷嘲热讽,并且开始觉得有些人成为同性恋完全是有理由的,都要拜奈奈子招惹厄运的能力所赐。 有关那个被打破的花瓶……我已不愿回想太多。 我唯一记得清的就是奈奈子的债务一定也会成为我的债务。而还债要从每一点滴的节俭作起。赖在西园店里解决早餐无疑是种最为务实的手段。 “我听店长说了您的事……”善良的美美亚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听说你在上周末去了香港并在九龙城遇到流氓,对红花双棍的老婆一见倾心,结果却误中人家设下的仙人套接着又……” “等、等一下!”我不过是吃了几餐免费三明治,西园用不着如此诋毁我的声誉吧,“事情不是这样的!” “对。”抢在我之前伸出双手按住美美亚,高见泽微笑着低下头,“其实是朝日小姐偷走了美术馆展出的凡高名画远走天涯,而不幸的他则被迫承担起庞大的债务沦为乞丐……” “耶?”信以为真的美美亚流露出小鸟般的天真神情,“原来电视新闻上说的名画被窃一事,是朝日小姐所为吗?” “当然不是!” 这个霹雳降世的吼声,并非来自于我。奈奈子迈着大步走来,极不客气地用眼角扫描高见泽,“谁说我远走天涯了!不要把两件毫无因果只是碰巧发生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灾难,不负责任地任意串联!” 不好意思。这种话从奈奈子口中说出,连我都认定并不具备说服效果。 事情的真相是,那场停电经事后调查出自人为手段。而停电之后的名画被发现遭到了替换。由于当时馆内人员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奈奈子打破的花瓶上,因而错过了最佳的追捕时机。 我与奈奈子也一并成为与名画失踪相关的两名嫌犯。 “真相总有大白天日的时候,我比较头痛的是你欠美术馆的账单。”我冲奈奈子挥动捏在手中的纸页。 “日本警察除了监视本国国民以外,还具备其他用途吗?阿沼你不要太信任他们的能力。”奈奈子一脸不爽地坐在对面,跷起长腿,任性地吩咐,“美美亚,咖啡。” “名画失踪与否,我丝毫也不关心。”对,我关心的只有花瓶的赔偿费!“你究竟打算怎么还那笔巨额债务?” “关于这点,我有个建议。”抱着一堆新书的西园神出鬼没地出现。 “奈奈子……”他把书转交给高见泽,状似亲热地拍拍奈奈子的肩,“不如你把公寓转卖给我。凭着我们的交情我不介意让你在价格方面占一些便宜。” 我懂了!这就是典型的趁火打劫! 西园不爽我们住在隔壁时时干扰书店的正常运作,又无法让诡异的空间恢复正常。痛定思痛后,干脆得出买下奈奈子的楼层,把我们直接轰走的结论。 不过这样一来,说不定倒是两全其美哦。 “别开玩笑了!”奈奈子挥动染成珊瑚色的手指,像赶蚊子似的挥了挥,“妄想侵占我的领土会背负命运的诅咒!” “你本人的存在,已经是命运对这个世界,至少是我所做出最恶毒的诅咒了。”我有气无力地吐槽。 这时挂在书店门前的风铃送来标志客人登门的悦耳音色。 标准的服务业男子西园伸二立刻站直身体,冲来人的方向微笑着说出:“欢迎光临——” 而我下意识望去的目光与客人涣散的视线碰撞一处。 “留学生?” “大叔?” 这世界真是无巧不成书。若草书店今晨的第一位顾客,是美术馆内曾与我携手的中年胖叔叔。 “……让我来重新整理一下你所说的重点。” 半个小时后,在来访者语无轮次的唾沫轰炸中仍能听到重点的西园,在我钦佩的眼光追随下,一挥双手,镇定地宣布—— “你是摩萨瓦公国驻日大使,日前陪同来访日本的首相之女秘密参观她颇感兴趣的凡高画像。因碰巧遭遇了美术馆名画被盗事件,在现在无法确定身份的神秘盗贼所弄出的一分钟停电内,与那位身份高贵的小姐走失,并且直到现在,也没能找出她的所在……因为担心消息传出会对失踪的小姐造成不利的影响,也怕此次事件会升级为国际事件。因此你们并没有报案。” “是的,您的说明一点错都没有。” 在美美亚递上香气幽芬的咖啡后,情绪已稍为冷静下的大叔,露出诚恳的神情。 “问题是……”西园保持着高举双手的动作,神情僵硬地扭头,“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他一直戴着足以遮挡百分之八十五面部表情的墨镜,不过我还是看得出来,他生气了。 “这是因为……”大叔,不!大使,结结巴巴地解释,“首相年轻的时候曾经得到过您的帮助。他说您是个特别的人物,并相信你拥有替他找到女儿的能力……并且,小姐的身上戴着首相赠送的水晶,那块水晶是……” “我想起来了……” 书店的气压骤然变低,把金发深埋于胸口的西园握紧手指,似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怒气,压抑低沉的声线像凝固液体般徐徐响起:“那是大约在十年前,我在沙漠里救了一个遇难的旅行者。但是被救的人非但不知感恩,并在平安获救后趁我不注意,偷走了当时我最心爱的饰物……原来那个人就是——” 他蓦地一把揪起大使的西装,恶狠狠地大吼:“摩萨瓦公国的首相!把我的水晶还给我!” “天……”我捂住脑袋发出微弱的声吟,这真是绝对丑闻…… “水晶在小姐那里。”大使挤出令我同情的勉强笑容,“首相阁下说,您一定可以找到小姐对不对?” “我要找的是我的水晶!” 西园怒气冲冲地扔下不幸的公务员,开始拨打他橙色的座机电话。 “店长好可怜……”美美亚含着眼泪双手交握在胸前,“竟被救过的人偷走心爱的物品,并且在多年后还因为不愿放弃夺回失物的心理惨遭利用,一步一步跳下他人设好的陷阱。” “让你说成这样……才更可怜吧……”我面色如土地望着眼前上演的悲喜剧。 不知为何,我又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最近我的第六感像财政大臣自己家上市的股票,一路递增。我隐隐觉得这次的事件存有某种关联…… 1、美术馆的凡高名画被盗。 2、某公国首相的爱女失踪。 3、奈奈子打破了昂贵的花瓶…… 究竟这三件事有什么联系呢? 我托着头,陷入奇妙的冥想:似乎、似乎……除了都发生在我身边之外也就 没有什么更多的关联了啊…… 而此时放下电话的西园,游弋的视线徘徊在美美亚与奈奈子之间。 “您是否已经得出线索?”大使眼前一亮。 我是不清楚西园究竟有多复杂的人际网,能够打个查询电话就查清连异国首 相也无力获取的情报。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和我无关。 “奈奈子。”看也不看大使一眼,西园径自拉过椅子,冲奈奈子露出讨好的笑容。 “她听不见。”我擅自回答,快速地捂住奈奈子的双耳。抱歉,休想把我们再扯入乱七八糟的事件。 “奈奈子,我可以替你还债哦。”西园的话音穿越了我的手指,被奈奈子的耳朵一字不落地接收。不必怀疑,任何牵扯金钱的话语,都具备此类穿透性魔力。 “有位名作家说过,世上再也没有比免费更恐怖的东西。”我回敬道,“你突如其来的好意只能让我们感到由衷的害怕而已。” “虽然我根本没把那点债务放在心上,但我却好奇你愿意帮我还钱的目的。”完全不懂得什么叫配合,双眼闪闪发亮的奈奈子无视我的努力,紧盯着西园隐藏在墨镜后的眼睛,一副猫看到小鱼干时特有的表情。 “本店没有任何东西免费奉送。”西园露出一个少见的温和笑容,“一切施予的背后都藏有目的。奈奈子,你愿意潜入某地帮忙寻找‘公主’殿下的下落吗?至于报酬……”戴着链子的手指无情地伸向大使,“他会乐意替我支付的!” 我望向汗水涔涔的大使,怀疑地问:“真……的吗?” “是、是的……”大使狠狠握拳,“不管多少钱,只要能找回小姐!” “那你又会得到什么好处?”怀疑论者的女人盯着西园,不肯轻易上当。 “我只想找回属于我的东西。”挑了挑淡金色的眉,真实年龄越发像个谜团的西园交加手臂如是回答。 “还有一个问题。”我提出事后被证明纯属是自掘坟墓的问题,“为什么你非得让奈奈子去呢?”就算他很忙,但还有高见泽在啊。怎么想,也没有必要交由外人处理吧。 西园注视着我的脸,嘴角绽开奇妙的弧度。 “‘公主’目前的所在地,是一家私立女子高中……” 原来如此。因为是女子高中,西园和高见泽自然无法出马。而美美亚自己不走失已经很值得庆幸了,知道事情起末,又有一致利害关系且不会泄露秘密的人,自然只有奈奈子这个人选喽。我豁然开朗。 “ok!交易达成!”奈奈子满意地架起双臂,歪头转向我下达命令,“阿沼!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喂喂!等一等!那里是女子高校好不好? “所以啊——”任性的女人挺起胸膛,“像我这样成熟美艳的女大学生无论怎么掩饰也无法装作发育未完全的高中生啊。而阿沼你只要换上水手服就不会有人看得出你是男人啊。” 在对我吐出不啻于暴力的毁灭性言论后,单手叉腰的奈奈子挑着细眉得意洋洋地睥睨着被打击到目瞪口呆的我说出如下这番话—— “这是对你侮辱了我的偶像izam大人的惩罚!既然你如此瞧不起穿着女装的男人,就好好身体力行地感受一下水手服加身的魅力吧!” oh!mygod! 住在隔壁的大姐姐轻飘飘的水手裙下究竟是一个怎样神秘的世界——那是可爱的男生们(包括我)从小就在幻想的问题。 但是以后再去欣赏拥有修长双腿的美少女时,我一定会产生“她真的是女人吗,会不会是被女朋友强迫男扮女装的美少年”这种悲凉的怀疑。 “阿沼你的腿好长哦——” “对啊对啊,皮肤也好好,可以去当模特呢!” “阿沼忧郁的样子好有气质,与红学姐简直可谓我们学校的双璧!” “对啊,今年的转校生真是太有质量了!” “阿沼——我们可以叫你姐姐吗?” 被四个花朵般的少女簇拥曾是我的梦想之一,但不包括我本人也穿着和她们同款的水手服的时候。 圣百合女子学园——位于东京近郊封闭式管理的山区。 入校生除占据人口总数百分之六十的千金小姐们以外,也有不少靠奖学金特别资助入学的优等生。总之不是受过良好家教温柔纯良的大小姐就是品学兼优认真勤奋的好女孩。放眼望去,绣着荷叶花边的白色蓬蓬裙红色缎带的蝴蝶结奶油黄的小皮鞋(圣百合的美丽校服),交织成了赏心悦目的光景,念了一辈子公立高校的我,开始从心底同情只能穿廉价运动装的北高女同学…… 据说战前的学生会分男女校就读。在没有异性干扰的情况下念书是教育学者颇为提倡的一种做法。 但无论是思春期的男孩还是梦幻期的少女,被封闭在除了年纪至少相差十岁的老师之外就没有其他异性存在的同性牢房里,都是让人感觉很不舒服的一个光景。 不知道西园究竟做了几套假证件,反正我顺利进入圣百合学园二年级a班,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转学生。 “目前只知道‘公主’藏身于那里,你的任务就是找到她,并且要回我的水晶!”这是西园的命令。 “找到公主后请立刻通知我!首相阁下一定会给您大笔酬劳!”这是大使的嘱托。 曾经从救命恩人那里偷过东西的首相是否会按约支付酬劳,委实是个未知数。而公主是否愿意交还西园的水晶就更是一个x。 想到此处,我不禁忧郁地叹息。 “阿沼姐姐——” 纯白小羊们随即发出花痴的尖叫,流露一脸敬仰的神情。 “今夜请到我的寝室来,我会给姐姐沏玫瑰茶喝的——” 不要问为什么我会成为小姐们的偶像……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女子高校竟有此类奇怪现象。 先不提我的头脑怎样,一个大学生来做高二年级的课题自然不成问题。而我的运动神经呢,固然不算太发达,但比起低我两三岁的女孩子们就是超a级。聪明敏捷模样漂亮气质冷漠的——女子转校生! 是的,这就是目前我人生中收获过的最高评价! 虽然气质冷漠在我看来并非褒义词,但环绕在我座位前后左右的四位近邻,却眨着星星眼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说,这是身为“御姐”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 “一定要像阿沼这样不但漂亮而且具备凛冽气质的女孩子才可以称为‘御姐’!红学姐虽然也很美丽,但她实在太温柔灿烂了。根本就一点都不‘萌’嘛。所以哦,我们会组织阿沼亲卫队!与红的亲卫队一较长短!放心吧!阿沼殿下!” 听了以上这番话后,我彻底失去了以平常心继续坐在这间教室内的自信。 “小蓝、小绿、小紫、小秀……谢谢你们如此拥护我。”我面色如土地起身宣告,“我去外面一个人走走。” “要小心哦!”四只绑着同款公主头的小羊羔甜甜地微笑,整齐划一地掏出水蓝色手帕在我身后挥舞,“有事请呼唤我们哦!为了美丽高贵的阿沼殿下,即使是亚马逊丛林,亲卫队一二三四号队员,也会立即到达的!” 扶住瞬间龟裂的门框,挤出一个勉强笑容的我不知死活地回头,“请问要怎样立即到达?瞬间移动吗?” “真爱会令我们拥有不可思议的魔法哦!”散发着如纯白花朵惹人怜惜气息的少女们可爱地回答,“只要与阿沼殿下心意相通,人世间就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如怒涛般的爱情!” 谢谢。我不想要! 几乎是夺门而逃的我一直跑到体育馆附近还隐隐听得到“阿沼亲卫队”的女孩子们近似于诗歌般地热情吟诵。 比起有可能产生禁忌恋慕的男校,以“只是仰慕姐姐”为挡箭牌而任由百合大行其道的女子高校无疑更为可怕。 早知如此就让奈奈子来了。不管她长得多么美艳成熟不像高中生,也不会受到真心拥护“姐姐”的“妹妹们”质疑。由真实的御姐统领这块充满小罗莉的领地,或许会发展成一个可与大日本相抗衡的独立百合公国吧。 一瞬间浮现在脑皮层的深度幻想令我寒毛倒立。 而由体育馆适时传入耳鼓的运球声,则幸运地拉回我的注意力。 娇小灵活的少女像动作敏捷的山猫,拍球运球上篮的动作一气呵成。不过令我惊讶的既非她利落的身手也不是她那与众不同的装束。 “葵?” “哎?”回应我脱口而出的喊声,少女扭头眯眼,圆圆的眼睛骤然大睁,过了足足五秒,才顶着备受冲击的僵硬神情向我走来。 “虽然我很想说世上真的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耶,但是你既然叫得出我的名字,想必就是我大脑里所想的那个人喽?”一副不愿正视我的神色,葵斜视着身侧那排间距相等的山茶树。 “太好了。”我庆幸,“原来日本还存有你这样的健全女性。”在美美亚极力称赞我的女装造型并提议要给我绑缎带之后,我对此都差点不抱希望了呢。顺便一提,这位葵小姐,全名川江葵,拥有纯度极高的巫女血统,似乎也是哪里的名门之后。 “你怎么会在这里?”真的是无巧不成书吗?对于意外的登场人物,我颇感兴趣。 “那是我想问的问题……”葵怃然地望着我,隐藏在睫毛里的惕透眼眸烁动着无声的怜悯已替她阐述了所有言下之意。 “一言难尽!” “是与你漂亮的女朋友有关吗?” “哈哈,葵小姐的直觉真是敏锐。” “好了,不要穿着裙子还把腿分得这么开,既然饰演女人的角色就把心也变成女人吧。” “这么恐怖的话还是对着坂东玉三郎(著名的歌舞伎女形)说吧。” 老实说,碰到葵小姐,让我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动。与外表不同,葵小姐拥有不输给奈奈子的强悍意志以及迥异于奈奈子的责任意识。特别是最后这点,格外令人感动。 我们沿着按照弧形种植的低矮灌木,走向刚好可以避开阳光直射的角落中的长椅。这座私立学校的设施环境齐全得令穷苦的我不止一次落下感动的泪水,如果在这里念书的小姐们能具备相应健全的灵魂则会更加令人欣慰。 “……葵是中途转学吗?”因我不愿多谈的水族馆事件,我一直认为葵住在东京都内。 “我从一开始便就读于这所学校。”轻易看穿我的想法,葵抿起一个稚气未脱的微笑,“上次因为祖父突然病倒,才特意回家探试的。” “这样啊……”我的语尾拖了个奇妙的停顿,“虽然我是不想对大小姐们的学校说三道四啦。但是……总之……算了,葵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异常现象?” “异常现象?”大概误会了我的语意,葵一脸愉悦地说道,“这所学校全是一些生活得过于优渥幸福的大小姐。烦恼的生灵啊、自杀的怨灵啊、不甘心的幽灵啊,还有那些徘徊的地缚灵啊……完全都没有!” “我不是要问这个哎……”虽然这样一来,她为何倾心这所学校的谜就自然解开了。 “有没有令葵会不自觉想去注意的人呢?” “会让我刻意注意的……经事后证明都是幽灵……”葵的脸色开始转青,我记得她说过只是看得到一点作用也没有。也是啦,如果慢慢分不清自己身边的都是活人还是死人确实也较为可怕。 “难道是西园先生命你潜入吗?这么说,我最后的净土也终于要被妖魔鬼怪征服吗?” “不不不。”我忙不迭地宽慰受到严重打击的少女,“我是来找一个失踪的女孩子……” “难道你没有从她的家人那里取得影像资料或者照片吗?” 如果有就无须这么辛苦了。首相的女儿,被我与西园擅自命名代号“公主”的这位小姐,因为来到日本的期间还非常短暂,并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而与他们本国取得联系讨要照片,首相阁下担心会引发怀疑与蚤动。 “小姐是一位如花朵般高贵甜美的少女——”大使用极为怞象的词语为我描述一番,但是俗语说得好,要藏树叶就要藏在树林里。圣百合女子学园的几百名学生几乎都是花朵般高贵甜美的少女。我可不想穿着这种蓬蓬裙摆出名侦探的姿势去逐个寻找耐心排除。 “这里有没有让葵感觉较为奇妙的学生呢。”我深信公主有与寻常少女不同的磁场,只能仰仗葵小姐的第六感照常发挥它的实力了。毕竟葵小姐自己也说过,拥有特殊的力量就该使用到正面的地方! “说起来最奇妙的不就是你吗?”额角出现细小黑线的葵尽量把目光投向我身后开满白花的灌木,不愿与我这个穿着女装的男人作视线交接。 “果然醒目吗?”我只好厚着脸皮回答,“大家都认定我是长腿的美人呢,听说还要为我成立亲卫队哦。” “啊!”葵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讶然张口,“说起这个我到想起一个很特别的人,转校生朝仓红!” 朝仓红?我微笑着想,这个名字听起来还真有点耳熟呢。 无论是转校时机,还是外貌气质修养,传说中的学园偶像朝仓红都是最符合公主标准的人选。立如芍药坐如牡丹行如百合绽放,微笑时飘逸的青丝似乎都能渗出蜜糖的味道。 阳光透过交错的绿陰洒下一地明媚的宝石。白色的欧式园庭桌椅整齐罗列在修剪整齐的深绿色草坪上,圣百合学园的大小姐们以优雅的坐姿三三两两地围坐。而毫无疑问,被数朵花儿围绕的中心,那位用微笑也可招惹蜜蜂的可人儿,就是葵所指引给我看的朝仓红了。 “原来如此。”我轻轻拍掌,“请问到哪里可以报名参加她的亲卫队?” “你穿着裙子跑到女子高中就是为了这种事吗?” “葵小姐,你真没有幽默感。” “谢谢,听你这么说,反而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 “怎么样?她会不会是你在找的‘如花朵般高贵甜美的少女’?” “如果仅按字面的意思理解,恐怕她是全日本最像花朵般甜美的少女吧。”不过真遗憾,我这人生性较为悲观,一击全垒打的好球固然存在,也不可能让我碰到。 “葵小姐又为什么会在意朝仓红呢?”既然葵是灵感少女,她的“在意”一定会有某种程度的理由。这是越来越偏离现实主义的鄙人的看法。 “唔……”葵眨了眨眼,有点迟疑,“你不觉得,她看起来怪怪的吗?” “可能我与史前恐龙共存太久,已经丧失了对于一般人类的审美能力。”我歉然地摇头。 “呀——” 这时,耳熟能详的尖叫像台风登陆前的警报一样刺耳地拉响。 四个穿着打扮连同表情都别无二致的少女挥舞着同样的小手帕在最邻近朝仓红的桌子旁向我实施了超音波攻击。 “沼殿下!” “大姐!” “沼御前!” “阿沼!” 不必怀疑,以上四个称号都是在叫我。 “果然您也是需要吃饭的呀!”我的亲卫队队员一号,热情灿烂地拉开椅子。 “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来呢?”双手交握,头歪成四十五度角摆出纯纯祈祷式的正是我的亲卫队队员二号。 “好养眼好养眼哦!沼和红碰巧都让我们看到了呢。”如此说着,并露出幸福微笑的似乎是之前还批判朝仓不够萌的亲卫队员三号。 “对不起,我失陪了。” 而受不了这些花痴的葵小姐,麻利地甩下我落荒而逃的举动使我错过了四号亲卫队员卖力的演出。 我好像进入一个从小就梦想着的童话世界。 蝴蝶和蜜蜂在周边飞舞,穿着白色长袍的天使与妖精将我围绕,阳光小草远处的钟声……还有美少女们交头接耳脆如银铃的笑声。 “这个时期转学一定很辛苦吧?”画面中最美的精灵王向我展开透明的翅膀,醇美的微笑似乎带着甜美的花香。啊,女孩子和女孩子的世界,只有女孩子的世界,全部都是女孩子的世界。我像个疯子似的在心里罗列了一串狗屁不通的排比,在险些丧失心志的瞬间,吹来一阵幸运的风,双腿间凉飕飕的感觉让我重新回归了现实。 沉溺在只有美少女后宫的世界固然美好,但我不乐意穿着裙子做主角,“你好。”我面露彬彬有礼的优等生微笑,“你是朝仓红学姐吧?” 朝仓红向我展露一个浓郁的无法形容的笑。不要说公主,她背后散发出的轮轮光晕即使说她是天照大神的转世也不为过。 “我也刚来学园不久哦,叫我红就可以了。” 十指交叉,我见犹怜的美人垂下浓密的睫毛静静地微笑。 纤长洁白的食指上,纯粹得毫无杂质的白水晶像玻璃般地发出吸引我视线的光泽。 “好漂亮的水晶……”我发出虚伪的赞叹,“可以拿下来让我看看吗?” “不行啦,这是红学姐不能离身的传家之宝。”亲卫队员之一握着小拳头以遗憾的口吻代红婉拒。 “既然是那么贵重的传家之宝……为什么还要带在身上?”想成为抢匪的活动目标吗? “这有一个浪漫的理由哦。” 红把眼睛眯成细线,伸指轻轻一摇,“传说,镶在戒指上的这块水晶拥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哦。以前,家父在沙漠中遇难的时候,遇到了一位精灵……” 好耳熟的开场白啊。 “精灵有着黄金般贵重的金色长发……” 我记得西园的头发是染的吧。 “漆黑如子夜的眼眸……” 是啊,原来他从那时起就习惯戴着墨镜了。 “美丽的精灵给了父亲在沙漠中最宝贵的水,救了父亲的性命。父亲知道,金钱权利珠宝对于善良的精灵们来说都是没有用的。” 嗯,原来这就是为什么在故事里恩人都要被设定为仙人的身份。 “但是被救的人怎么可以不知感恩呢?于是,趁着精灵暂时休憩的时候,父亲拔下了精灵戴在手指上的水晶指环……” “这难道不叫做偷窃吗?”我再也按捺不住地插话了。 “不是哦。”美少女甜丝丝地合掌微笑,“父亲把他自己的戒指戴在了精灵的手指上。这是交换,像羽衣传说中的那样。”羽衣传说? 传说有一位仙女来人间玩耍,洗澡时被路过的樵夫拿走了她的羽衣,仙女没有办法回到天上,就嫁给了樵夫当妻子。老实说,这不是明显的婚姻欺诈吗?为什么女孩子竟然觉得这是浪漫的邂逅呢? “这么说,红的父亲是爱上了那位精灵嘛!”女孩子们欢呼着得出了结论。 “对啊,拿下它的指环是希望可以留下一点纪念,而把自己的指环戴上去,是希望以后可以再碰面。无论两个人相隔得多么遥远,总有一天,两个戒指会把他们重新连接在一起。” 伴随着红美妙的音色,女孩子们再度尖叫一片。 我嘴角怞搐地想,如果她们知道所谓“精灵”的身份其实是男人,还会如此兴奋吗……恐怕会更加兴奋吧。这就是女孩子们常说的“障碍越多的恋情就会燃烧得越热烈”吧? “这么说红是希望可以得到精灵的指引喽?”红是公主可以确定了,接下来就是把戒指骗到手了。 “家父说的内容也许只是个浪漫的梦吧。”红露出可爱而娴静的笑容,“但是我相信它拥有与恋爱有关的魔法哦,它一定可以帮我找到我命中注定的人。” “怎么找?”我的目光随着她手指的舞动而游移。 轻飘飘地站起身,红投给我一个暧昧不明的眼神,“也许,已经遇到了也不一定哦。” 风一般的话语拂过我的耳朵,脸红心跳手足无措疑被美少女告白的我僵坐很久很久,才猛然想起我还穿着裙子的这一事实。 恋爱对我来说,是一种几乎从未存在过的遥远情愫。 大学之前就是念书,而上了大学以后,我还来不及展开我蔷薇色的人生,就先遇到了由太阳黑子填充的人形——朝日奈奈子。 关于我们是怎么成为一对的我不愿回想,反正被温柔美少女告白的经历,在我人生中可谓绝无仅有。更何况打开鞋柜,先看到贴有桃心的信封这种事了。 因此,即使约定的时间是凌晨4:50。 即使约好见面的场所是西校舍顶层的天台。 即使这封情书应该是写给那个穿着长裙绑着缎带男扮女装的家伙…… 我也绝对不可能错过! 青春没有第二次!被美少女还是公主邀约!即便要让我遭遇与浦岛太郎相同的下场,我也还是照去不误!只要不打开龙女赠送的神秘礼盒,就会一切ok! 紫色的蝴蝶结在夜色中飘荡,穿着深紫色礼服的美少女像舞蹈演员那样站立在天台的栏杆上,修长的手臂指向天空第一颗星的位置,白水晶像承接了星光的指引般发出瞬间璀璨的光芒。 蹬上通往天台最后一阶阶梯的我的身影,被笼罩在白紫交加的神秘光线下。这时,朝仓红伸臂保持平衡,像体躁队员那样来了一个轻盈地转身。 亮起一层薄蓝的夜空下,美少女用柔得仿佛可以滴水的眼眸凝望着已经被她的高危险动作震惊到哑口无言的我。 “果然。”她说,“你就是水晶挑选的我宿命的恋人!” “呃?” “这枚水晶是真的有恋爱魔法哦。与天空第一颗星星的光芒相呼应并被照射的那个人,就是持有者一生一世的恋人!”“哎?”我的大脑像瞬间被倾倒了五立方的工业垃圾。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是某独立公国首相的女儿呐!宛如公主般的存在!她命中注定的情人,也就是未来的国王喽?想不到我可悲的人生中还埋伏着一个定时炸弹般的惊喜。电光火石的刹那,我的大脑像古老的拉洋片出现一幕幕交错画面,过往的悲喜一一划过眼底,最后定格在英俊的青年头戴宝石王冠手握绿松石禅杖身披红色锦袍接受万民敬仰的场面,然后屏幕打出经过艺术处理的花样纹体e·n·d! 但是等一下! 片尾曲为什么会是美国卡通片——《丹佛!最后的恐龙》? 幻境中奈奈子的咆哮令我汗流浃背地回归现实。在理智恢复运作的瞬间,我意识到一个较为可怕的问题。 “红学姐……”我惊疑不定地伸出颤抖的食指,“身为女孩子的你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为什么会是穿着裙子的我呢?”即便那枚拥有魔力的水晶知道我真实的性别,但是红为什么丝毫也不觉得命运的另一半是女生很奇怪呢? “你没有看过经典百合之作《圣母在上》吗?”红拉住我的双手,柔柔地问,“那么新锐动画《女生爱女生》,《惊暴草莓》呢?” 主啊!原来公主殿下有如此见不得人的爱好啊。国王的画面瞬间中了圣斗士星矢的钻石星辰拳,粉碎成划过天空的流星雨。我在心中嚎哭了不到两秒钟,红却突然展露狡黠的微笑,眨着眼睛一摇食指道:“我是开玩笑的。” “扑通——” 我的膝盖无力地亲吻了大地的面颊。久久不能起身的我由心慨叹为什么天下的女性全都如此狡猾。 “其实,我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哦。” 坐在我身旁,像个纯纯少女一样端起脸颊的红仰望着转亮的天空,“你一定是大使先生找来追捕我的人吧。” “大使很关心你……你父亲也很关心你……”我无力地低声,“公主殿下,不要继续游戏了,快点回去吧……” 红深色的眼眸在我叫出公主的一瞬间露出刹那奇异的微讶,在我猜解不及的时候,已旋即飘漾起甜蜜浓郁的招牌微笑。 “我一直都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美少女单手按在心口,另一手扬起漂亮的弧度,“像平常的女孩子一样去上学,拥有很多能够一起吃饭聊天的好朋友!可是由于身份的限制,在我的国家只能接受家庭教师的单独辅导,身边根本就没有年纪相近的女孩子可以一起谈论着只属于女孩子的话题!呜——”她骤然捂住脸颊,激动道,“一个星期也好!我多么渴望像平常的女孩子一样,和大家快快乐乐地上学、谈话、一起上厕所啊!” 身为平民又是男人的我虽然很想装出理解的表情,但是抱歉,我确实无法理解成群结队上厕所的好处。因此只能用近乎呆滞的表情欣赏美少女试图动之以情的演出。 “我也明白我的身份注定了我的责任。所以密探大人——”红放下挡住脸的十指,用毫不湿润的明亮大眼向我抛来一个楚楚动人的秋波,“只要你满足我接下来的要求,我就乖乖和你返回大使馆哦!” 诸位看过《罗马假日》吗? 由奥黛丽赫本饰演的清纯公主利用访问罗马的机会在中途逃之夭夭,结识了一位起初只是为了创造独家新闻而来接近她的记者。二人在一天的游玩中诞生了真挚美好的感情。最后公主回归公主的身份,而小记者牺牲了他的爱情还有关系他前途的胶卷。 这部电影充分教育了我们普天下的男性,试图与“公主”或者任何一位高攀不到的美女交往,最后等待大家的只有两个字——牺牲。 因此我不会爱上公主。 特别是当我穿回男装手捧无数手提袋跟在趾高气扬的美少女身后时,我彻底醒悟了自己的角色将自始至终只是一名男仆。 “只要阿沼陪我玩一天,不管我提出任何要求都替我实现,我就回去——请这样转告大使!” 因为以上,所以以下。 “公主,下一站是哪里?需要我也去买一个蛋皮甜筒吗?” 虽然大使在电话中承诺了一切费用由他买单。不过对于一个曾偷窃过他人财物的首相的手下,我总有几分不放心。消费还是控制在越低越好。还有一件事,就是西园嘱托我的水晶要怎么弄到手呢…… 注视着玻璃橱窗的美少女,蓦然回眸向我嫣然一笑,“阿沼,你提醒得对!我想去罗马吃奥黛丽赫本在电影中吃过的那种甜筒哦。” “你想吃奥黛丽赫本在电影中吃过的那种甜筒?”我逃避重点地问。 “是去罗马吃哦——”红拖着长长的音调以无比绚烂的笑容深情地凝望我,“这是我最后的一个要求。” “怎么去?”我不抱希望地问。飞机票谁来买单? “只要你给大使打个电话,不就一切都可以解决了吗?”红避开我绝望的视线,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如果你做得很好,说不定我会把这个代表爱情的戒指留给你作纪念呢。” “ok!”我立刻转身掏出手机拨打大使的号码。反正只要公主最终同意回家,大使就会付费给我,而能把水晶拿回来,西园也会付钞票给我。或许偿还奈奈子的欠债之后还能小有盈余!真是一举双得! 私人飞机私人保镖私人别墅…… 而坐在头等舱的我的身畔,是拥有广大私人领土正披着黛蓝色斗篷的某公国公主。 还好我是个现实主义者,不会幻想自己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与美少女发生澎湃的恋情,被同一颗石头绊倒两次不符合我刻薄的性格。 “阿沼……”红温柔地呼唤我的名字。 “干吗?”我看过去却又马上转回头。 主啊!我没有看到!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没有看到温柔的美少女解开衣扣……露出比我更加平坦的胸部……也没有看到或许可能是美青年的公主脱下华贵长裙并背起一个小伞包,至于“她”抱在怀里用白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体,我更是绝对没有看到! “千万不要告诉我你是谁……”我抱住头绝望地声吟。 “其实我就是偷走美术馆名画的盗贼。”但是他非得这么残忍地告诉我事实,还顶着那副因没有改变反而更加恐怖的美丽笑容,“阿沼,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无法如此顺利地把画带出国境。这一切,都是你把我误以为公主的功劳。谢谢、谢谢,为了报答你,我告诉你公主真实的下落吧。她确实藏身于圣百合女子学院,我说的想过普通生活以及戒指的故事都是她对我说过的话。其实她也是我的委托人。哈哈,不过她的委托只是在我的保护下过一周平凡女学生的生活,现在时间到了,我也可以完成任务功成身退喽……” “等一下……” 我拉住一边戴上雪白手套一边拉住滔滔不绝的盗贼的披风。 “她究竟是……”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真无情呀。”美丽的盗贼冲我微笑,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我的脸颊,在我的左脸印下令我终身难忘足以造成心灵冲击的——“啵”的一记。 “命中注定的恋人,这是临别的礼物。” 在我被巨大的冲击造成意识散飞的时间段内,有人为我的手指套上了什么圆形物体,并告知了我公主的奇妙身份……旋即像美丽恶毒的蝴蝶那样,带着凡高的名画,消失在正飞往公主假日的圣地——罗马的飞机上。 而我可以宣布答案了,诸位,原来真正的公主…… 是我的亲卫队队长。 那位似乎叫做小紫的姑娘。 窗外的云朵如此洁白,还有什么比孤身飞往没有公主的罗马更可悲的事吗? 答案不幸是——有的。 那就是套在我左手无名指上,被剜去了水晶的戒指。 第四章 暗号 镶有金线的硬皮书掉落浴室的地板,浅川达人浸泡在水中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冷起来。胸前的手指僵硬地弯曲着像要抓住什么,或许是四处飞溅到已成碎片的玻璃酒杯吧。一小时前还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的老人以尸体的形态与我再会。 而我除了目瞪口呆还是只能目瞪口呆。 整件事要回溯到暑假之前…… “拜托了!这是我一生一世的请求!” 双掌合十举过头顶以无比谦卑的神情向我礼拜的眼镜青年是我的校友浅川幸,同时也是愚蠢的校内派系产物下的牺牲品——我的副官。 “作弊这种灵活机警的行为根本就在阿沼的能力以外。”以手当扇呼扇着越发固体化的热气,奈奈子以粗野的姿势盘踞在我的桌子上恬着快要融化的冰棒教导浅川,“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都是优等生吗?” “难道不是因为他聪明勤奋吗?” “完全不对!他是一个笨到走任何捷径都会在转弯处迷路的笨蛋!所以除了向着被人指引的道路大步前进外没有第二种适合他的生存之道!” “那日本社会的精英就全是你口中的笨蛋了。因为他们全都只会照上司的命令直线行动。” “说得没错!正是如此。” “那需要我的帮助才得以完成作业的你又算什么?”骄阳似火无形消磨着我的斗志,被奈奈子得意洋洋地批判,我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回应。 “你要拎清楚一点。阿沼!就是因为这是一个硬式教育通行天下的年代,你小范围内的那点才能才有幸得以发挥。帮我完成作业是上帝对你几乎报废的人生施予的最后一点具体价值体现,你应该对此感激涕零才对。” “那么等《大逃杀》的恐怖教育实现之日,君临天下的您就会打算报恩了是吗?” “那要视你今后的表现而定。” “我说……”浅川顶着苦涩的表情插入我与奈奈子的对谈,“在讨论震撼教育还是硬式教育之前,能否先帮助一下即将满江红的友人呢?” “在酷暑到来之前无心念书的痛苦我完全可以理解。”奈奈子说,“但是拜托友人在考试期间帮忙作弊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值得嘉奖的行为。” “上学期我的成绩已经摇摇欲坠,如果这次再拉不回分数,教授一定会让我彻底死当!拜托!这是我一生一世的请求!只要考试过关我愿意招待两位到我家的别墅消暑度假!” 浅川的请求是一生一世还是三生三世都落不到奈奈子大人的法眼,但最后一句却得到了奈奈子陛下的欢心。 “法律与规定不过是方便当权者统治民众的工具。阿沼!如果你连什么是正义允许的犯罪都无法分辨,我就要重新审视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了!”奈奈子口气严厉地向我宣告,“就帮浅川这一次吧。” “那……好吧。” 先说明,我完全不是屈服在她的恫吓之下,如果有一天我终于被奈奈子抛弃也一定是神明对我仁慈的体恤。而与她的交往则是对我短期内的试炼。帮浅川作弊固然不是光彩的行为,但我为了那颗最终也没到手的水晶打入女子高中体验第三类人生时,也曾拜托选课略有不同的浅川帮我出席不能缺勤的科目。 “食指是a,拇指是b,食指与拇指画出圆形是d,而握拳则是c!笔帽向后表示正确!笔尖向后表示错误!选择题与判断题ok!解答题请恕我爱莫能助。” 不要问身为优等生的我为何会对作弊手段如此熟稔,我的悲剧就在于总要在根本不想了解的世界中扮演知情者。 “……就是这样啦,我和阿沼要去度假!” 把钥匙交给柜台后擦洗杯子的墨镜男,身穿白色旗袍绑着包包头一副电玩女郎打扮的奈奈子兴高采烈地吩咐:“家里就交给你们啦!” 我可不记得自己和西园什么时候成为了一家人。也想不出要在出门期间把钥匙交给对方的必要。 “哎呀,你还真是小气呢。”奈奈子大惊小怪地看我,“等西园他们出去旅行时,也自然会把咖啡店的钥匙交给我们的。这是种礼尚往来吧。” “原来如此。”我瞠目扬眉,深感佩服。 “我们不是咖啡店也不会把钥匙交给任何人!” “咖啡桌十二个,书架十排。每日营业额也是咖啡与蛋糕远远超于书的销售比例,这怎么看也是咖啡店嘛。” “你对我们店内的营业概况是否了解得过于清晰了,芳邻奈奈子小姐?!” “别傻了。要是你们倒闭,我和阿沼就该辛苦了。” 没错!到时亚空间通道一事就会曝光…… “——到哪去喝免费的咖啡呢?”争着无辜大眼的奈奈子理所当然地说完后半句,也一举把西园和我一并击沉在忧郁的海洋。 “你们要去哪度假?” 趴在收银机上的黑发少年,若草书店雇用的非法打工人员高见泽冷冷地插话。 “大学的朋友招待我们去他家的别墅,听说是位于箱根哦。我很喜欢那种乡下的氛围呢。”奈奈子得意地炫耀。 “箱根不等于乡下。”我驳斥,“你这样说会遭到箱根人民的反感。” “身为百分百江户子的我,无法了解那种心胸狭隘的人会思考的问题呢。” “选你做江户子代表的话,我以后便自称是京都人吧。” “这个年代还对地域问题耿耿于怀不是只限于七十岁老爷爷的特权吗?” “如果反方是你的话,他们一定不介意我行使他们的权利吧?” “在盛夏还能如此精力十足地吵架,你们还真是体力充沛呢。”高见泽拨了拨散发黑珍珠质感的头发,以一种若有所思的微妙目光凝视我,“阿沼……”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年长者。”我警告这个目高于顶的小子,“不要直呼我的名字。” 对我的抗议,高见泽两耳高挂置若罔闻,“你的成绩似乎不错的样子。” “好说。”这家伙的表扬只能令我生恐天地异变因而警惕倍增。 “与其在不熟悉的地点度过留有悔恨的假日,不如在有冰咖啡无限供应的房间为我补习功课哦。” “什么?你也有乖乖去上课吗?”我真是大吃一惊,虽然知道高见泽还是高中生,但他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西园的店内。何况无限供应冰咖啡,这种话从高见泽口中说出,真是格外刺耳。 “哎?”奈奈子也一副相当惊讶的样子,眨着两排包裹黑眼珠的长睫毛,以几近无礼地举动一把捧起高见泽雪白的面孔,“比阿沼聪明百倍的脸,也需要大姐姐帮忙补课吗?” “要奈奈帮忙的话,我宁愿选择重读。” 提起嘴角微笑,高见泽轻轻吐出毒辣的回击。也许年轻是一种优势吧,反正他是我所见过唯一能在奈奈子面前依旧保持高姿态的男子。就冲这一点,若在平时,我愿意无偿协助。但是马上就要出发了,即使地震海啸富士山喷发,也无法阻止制定好行程计划的奈奈子女王。 “你和他们一起去吧。”埋头擦盘子的西园伸二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便令此番难得的别墅之旅变成注定的三人行。 而奈奈子之所以完全不反对的理由是—— “高见泽长得赏心悦目嘛。” 浅川家的别墅位于箱根的枫叶区。其占地庞大的西洋建筑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就连气息都洋溢着奢侈二字的奈奈子也产生了瞬间的动摇。 “完全看不出来。” 她以诧异到失礼的眼神瞪视像个下人一样提着方形手提包双腿微曲打着哈哈的浅川幸,说出足以验证其神经堪比史前恐龙粗壮的豪语:“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金龟子!” “拜托!”一旁扮演男仆二号的我惨叫着纠正,“是金龟婿才对!” “不可以!阿沼!”奈奈子难得地蹙起柳眉,板出一张严肃面孔教训我,“即使以每天都可以吃到鱼子酱、拥有私人网球场、天天享受专业美容沙龙、香奈儿的限量版夏季新装——为诱饵,你也不可以因为浅川是金龟婿就爱上他呦!” “这样的话拜托你对着镜子说!” “不好意思……”向帮忙搬运行李的司机打躬作揖一点也看不出其实是富家少爷的浅川微笑着扭头,“我也是有个人口味的。如果一定要选的话,高见泽小弟比较好。” “……” 托这个冷笑话的福,周围的温度瞬间降低了不少。而话题的当事人则毫不在意地吃着冰棒,用那张除了嘲笑他人之外便毫无表情的雪白面孔仰望位于云朵之下的豪宅。 “就是这里啊,确实比东京凉快不少,那么……”像猫一样恬着淌到手臂上的雪糕汁,高见泽对我露出无论怎么美化也还是只能冠名为不怀好意的笑容,“补习可以开始了吗?” “……” 爬山虎绿油油的叶子摩擦着被风掀动的窗帘,奈奈子愉快的笑声与浅川不时道歉的傻笑传入我听力超人的耳际,令室内沉滞的空气密度得以再度上扬。为什么他们可以痛快淋漓地打着网球,而我这个携带作弊之恩刚踏豪宅的正牌客人却要像灰姑娘一样被关往密室扮演《简爱》呢? “教书要用心一点哦。” 可恶!那张只会吐槽的薄唇在我眼前嘲讽地掀动。如果是单纯可爱的美美亚小姐,即便再笨再迟钝我也会以享受的心态扮演任劳任怨的家庭教师。但对着高见泽这张充满嘲讽的脸,却只能让因地点转移而略感凉爽的心再次升温。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重复着按动铅笔的动作,把脚搭在镶有大理石台面的桌子上,黑发少年一副悠然自得的光景。 “我看你根本只是嫌东京太热又懒得工作,才托以温书假跑来享受的吧?既然如此就不要装腔作势了。重点是——”我一把揪起高见泽的衬衫,迫近他的脸大声怒吼,“我们也出去玩吧!西园那边我会帮你保密的!” “重点是你不愿意让浅川幸单独和奈奈待在一起对吧?”高见泽嘲讽地微笑。 “爱说笑!和那可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是浅川能看上奈奈子就意味我的无期徒刑遭遇了皇恩大赦!让英雄的克赛去拯救特急的恐龙吧!让勇敢的奥特曼去挽救史前的怪兽吧!不管是《金刚》还是《剪刀手爱德华》,不管是《蜘蛛侠》还是《蝙蝠侠》,怪人总会与另一个怪人陷入万有引力法则下轰轰烈烈哦恋爱,但我却是个普通的男人呢。” “嗤,你这个人可真是不坦率。” “被你这么说便当作对我的称赞吧。” “好吧……不接受他人难得的美意,我也没办法。”高见泽嘀咕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便起身抛下在我看来原本就是装饰用的书本,整理起随身行李。 托浅川分配房间的福。三楼西向招待客人的一排房间中,奈奈子挑了最大的一间,而我与高见泽住在她的左边。这是黑发的少年声称要挑灯夜读下的安排,而惯于忍气吞声的我并没有出言反对。 “你不觉得奇怪吗?”高见泽随身的行李只有一只竹编的小箱子,他手腕灵活地开启箱子,一边向我抛出毫无来由的一句。 “你一直就是个相当奇怪的人!” “不是在说我……”他幽深的狐狸眼向廊外一瞟,“为什么家里的少爷要和我们一起住在客房呢?” “浅川是个温柔的人,也许是怕我们不习惯才和我们住在邻近的房间吧。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如果我也拥有这么大的豪宅,说不定我会每晚都换不同的房间睡呢。 “唉……”捏了捏鼻梁附近的位置,黑发下的面孔逸出一声低叹,“该说你是天生少根筋,还是不懂得怀疑别人呢……” “在我周围全是一些可疑的家伙!”我悻悻然地拉开门,丢下一个意有所指的眼神,“如果逐个推敲,那么首先就从你与西园开始吧。” “美美亚可以排除在同党之外吗?”手里不知道拿了些什么,高见泽一边讽刺地微笑一边灵活轻快地跟了上来。 “美女不一定就不是犯罪小说中的真凶,但美女即便犯下杀人的过错也值得同情不是吗?” 刚刚说完以上这番话,走在楼梯转弯处的我就遇到了一位货真价实的大美女。 好像白色水仙花般的美人散发着雾状化干冰的气质。 维持在零度冰点的双眸冷冷地直视着我,黑色的头发过于浓密像绢制偶人戴的假发云絮般地垂过腰部,散成一弯蓬松柔美的扇面。睫毛像黑色纤维每一根都又弯又长,绝对古典的日式美人穿着丝制的黑色和服静静伫立,底色上绽放着零星的白色花朵,在转角处微风的拂动下,每一朵都像会破衣而绽的鲜花一样洋溢着属于美人自身的香味。 “你、你好……我、我是……” 脑内的灰白质变成了纯水质,我结结巴巴地看着她,连句像样的招呼都无法顺利完成。 “你是谁都没关系,但是请不要靠近二楼。”蹙起简直像用中国苏绣手法直接绣在皮肤上的漆色弯眉,冰美人厌烦地别过头,一脸看到了不该存在的东西似的表情迈着端庄的步子径直走开。 “不好意思。” 用事先放在一旁的毛巾擦汗,站在广密树陰下的浅川幸扬起歉然的微笑,“你看到的一定是我的姐姐。” “姐姐?”我吃了一惊,“她长得可比你漂亮太多了。”其实浅川幸也颇为清秀,但与适才的女子相比可就有如天渊了呢。“啊呀,真是机会啊!”从佣人那里接过冰镇果汁,单手叉腰的奈奈子一副奚落的口吻,“阿沼的机会来了呢。虽然无法勾引身为同性的浅川作金龟婿。但是所幸他还有容貌出众的美女姐姐,如果阿沼入赘就能继承百万家财了吧。而我也能以前妻的身份获取大笔分手费。” “你听到了吧?”我扭头对高见泽说,“这就是魔鬼的真面目!既然你也算是个驱魔使,不如就先从这女人开始清理吧。”“哈哈,真遗憾。”浅川幸打着哈哈适时插入,“浅川荻有相当严重的恐男症。啊……应该说是讨厌男人的病。所以即使二十七岁了也依然待在乡下的别墅幽静度日。” “二十七?”老实说,我受到不小的冲击。 “啊……”浅川不知道为什么不好意思地搔着头,“她看来比较年轻……因为基本不出门,不受阳光的日晒吧。” “真的吗?这样可以保持青春吗?”杏眼圆睁的奈奈子立即吩咐,“阿沼!回去后马上买五十种防晒霜给我!” “你不要讲那些多余的事。”我也只能如此哀叫着向浅川提出抗议。 晚餐时间,玩得相当尽兴的奈奈子和我,终于得见浅川的父亲大人——另一位浅川。提起这位浅川爸爸,和那双手合十高举过顶拜托亲友在期末考中帮忙作弊的浅川副官,可谓有着迥异的风姿。 “浅川、浅川,难道这个姓氏与大财阀浅川集团并非仅仅只是碰巧同名吗……” 在得到老人微笑的颔首之后,难得一见哑口无言的奈奈子手中的筷子悄然落地。 就连被奈奈子歪谬为“神经像棉花一样缺乏变化性与弹力”的我,也感到微妙的诧然。 我与浅川幸并非仅有点头之谊的泛泛之交,也不是在大学才相见恨晚的狐朋狗友。从初中时代便就读于同一学区的我却不知道浅川幸竟是政界商界都赫赫闻名的浅川财阀理事长的儿子。无法不称之为一种诡异。 与浅川幸结识是在初二的夏天,总是面带微笑的少年挺身而出替我挡住了不良分子挥动手臂砸来的瓶子。过长的茶色刘海下掩盖着从那个时候起就落下的细小伤口。 “在这个伤疤彻底消失之前,我都欠着你的人情。如果有需要报恩的场合就尽管开口吧。” 面对我激动之下豪气干云的说辞,“那么就想办法不让你注意到它好了。”仅仅是捂住额头微笑的少年拥有与我完全不同的器量,却在我这样想的同时说出,“——因为阿沼的脸是不适合留下伤痕的。”这样玩笑般的话语。 安静而又充满包容力,平凡到毫不惹眼程度的他,竟然拥有富豪中也算首屈一指的浅川达人这样的父亲。 坐在我对面这位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人,就是被称为“商场修罗”的浅川达人。炯炯有神的眼睛,充满意志力的动作,一举一动都渗透着个人信念的强者风范,只有唇边那抹像永远不会被任何事物拂去的春风般的笑容与我熟识的浅川幸相似。 “原来老爷爷就是有着修罗美誉的知名财政大鳄啊。”嗯,仅凭一句话便可击中三处要害,这种鲁莽到豪迈的人我也仅认识一个朝日奈奈子而已。 “哈哈,被爽朗的小姐称为爷爷倒不如直呼我的姓名达人吧。”光是正式婚姻就结过三次,在外更有无数绯闻的风流男子毫不介怀地对着年纪足以成为女儿勉强也可当作孙女儿的奈奈子微笑着回复。 唔,不愧是冰山美人的父亲,虽已年过七旬满面皱纹,笑起来竟然还有股迷人的风韵,年轻时想必是位到处牵惹芳心的美男子吧。凭他与浅川姐弟的年龄落差来推算,一定是芳丛游遍直至壮年才兴起成家的念头吧。而本着先立业后结婚思想的企业家多半如此,也算是“豪门症候群”吧。 “听说达人先生结过三次婚。” 喂喂!马上就不客气地真的称呼起长者姓名的家伙,还一上来就是问这种私事!史前恐龙也知道有些话是只限于私下腹诽的吧。 “简直就是平民少女心中的王子嘛。如果早二十年相遇,我会因为和您同桌进餐而怦怦心跳呦!” 拥有美丽人型外表的怪兽笑眯眯地吐出令我浑身不爽的甜言蜜语。而心胸宽广的老人则立刻风趣地回复简直是恬不知耻的奈奈子的厚脸皮发言。 “哪里。如果早十年相遇,或许我的婚姻次数便会成为吉利的双数吧。” “哈哈!达人先生,把四当作吉祥的数字,可见您果真拥有足以建立商业王国的气量哦。” “能得到美丽小姐的赞美才是浅川达人的荣幸之至。” 我嚼着一块烧过火候的牛肉,食不知味地瞪视奈奈子,而坐在父亲身侧的浅川幸则对我露出代表歉意的复杂笑容。 “中午到达时曾见过令爱的身影。”一直默默进食的高见泽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高雅举止放下银亮的刀叉,拿起放在膝盖的白色布巾擦拭嘴角,“怎么不见小姐出来共进晚餐呢?” 浅川达人双眼一亮。 用如此直白的形容词介绍一位长者是我的失礼,但确实除了“眼前一亮”就没有更贴切的形容词,难道要我用“像饥饿的人见到一块香喷喷的烤白薯”或者“骄阳下的沙丁鱼遇到一瓢凉水”等更为失礼的言词来比喻吗? “你见到了荻?” 老人可谓是“倏”地搬直身体一把握住高见泽的双手,像要对一位窈窕淑女求婚般激动地盯着他雪白姣好的脸孔。 “怎么样?她是不是一个极有气质的美人儿!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夸口,即便是倒退到昭和年代也很难找到像她那种立如芍药坐如牡丹行如百合绽放的佳人!” 不好意思,不久之前我还见过一位——“立如芍药坐如牡丹行如百合绽放”的优雅“少女”。可惜后来证实她不仅性格恶劣陰险狡诈坏心眼,重点是还是个——男的。从那之后,我对拥有美丽外表的生物都一视同仁地抱持着怀疑。 “她不仅钢琴到了十级,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那些只知享乐挥霍钱财的无耻女人不同,煮饭做菜样样都行。因为小时候遭遇过司机的绑架后来还去学习了基本小擒拿!总之就是个极品女人对吧?!” 握住高见泽的手,老人的面孔越贴越近,连唾沫都要喷溅到高见泽的脸上了。只是提了一个问题就遭到如此炮弹烘炸的高见泽确实令人同情,而浅川达人的下一句则让我的同情立刻飞往不知名的地方。 “怎么样,小弟?!你愿不愿意入赘到我家啊?!” 氛围祥和的晚餐以一场闹剧作为收场。 走在通向温室的路上,奈奈子还沦陷在充满赞叹意味的回想。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小幸的爸爸真的很强悍呢。”立刻追随人家父亲的口吻直呼浅川小名的女人双眼闪亮亮地一挥拳,“竟然一直逼迫到高见泽拿出身份证明确认未成年,才终于放他一马!这就叫做所谓的执着之心吗?” “放我一马?” 嘴角略微怞搐的少年不知是否是走在月光下的缘故,一向雪白的脸孔泛起一层暗淡的青灰,“不是拉着我的手大声疾呼‘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一年就到达法定可以结婚的年龄了,在那之前就让我们先许下婚约吧。十岁的差距在姐弟恋盛行的今天根本不成问题,即便是昭和时代也时常有迎娶年长的大媳妇来持家的惯例’!什么嘛,既然推销自己的女儿已经到了如此迫不及待的地步,为什么不对阿沼下手呢?” “那是因为阿沼和奈奈子明显是一对的缘故吧。”走在最前面的浅川幸苦笑着回头,“真是不好意思,人的年纪一大在某些方面反而会像个小孩。荻一直不接受父亲安排的相亲,对靠近她的男人也都抱持否定的想法。也许父亲认为高见泽小弟年纪较轻,相貌又异样俊美,不会令姐姐产生排斥的想法吧。” “会不会是眼界太高了?”在场唯一没有见过荻小姐的奈奈子歪头说出自己的想法,“既然家世容貌都高人一等,自然眼光也就高人一等!像我这样懂得向悲惨现实低头而降低自己身份‘下嫁’低等贫民的豁达女性,毕竟还是少数啊。” 被形容成低等贫民的我无法忍耐地反击:“辉夜公主,拜托你还是回到月亮上去吧。小人既拿不到金珠玉叶的蓬莱仙枝也找不到燕子产下的漂亮贝壳呢。” “无所谓啊——”自称豁达的女性摸着我的头发展露出一抹堪比月色炫目的笑容,“虽然你什么用也没有,但是长得漂亮就可以获得原谅呢。” 把我的人生价值用一句话便彻底粉碎成泥,践踏了我人格的女人面对我的抗议轻飘飘地甩下一句——“男人也有人格吗”的暴言后,便“哦呵呵呵”地笑着英气勃发一马当先地行去了。 沐浴在悲惨月色下的我注意到高见泽和浅川幸沉默无声地注视,眼底隐约泛动着对于同为雄性生物的我的怜悯与同情。 “搞什么!不是答应老爷子出来找你大哥回去宣布重要事情的吗?”我也只好如此恼羞成怒地回应。 这幢分东馆西馆占地广阔的别墅连接着一片私人园林。据浅川说他大哥的母亲因身体不好的缘故曾经长年在此修养,那位女士极度热爱白色蔷薇。浅川达人便命人在气候并不合适种花的此地建立了一个温室。 “至今,我大哥每年回老家的时候,也会一直待在那个地方。”举起手电,拨开前方的枝叶,让奈奈子弯腰通过,浅川幸一边说一边向前一指,“就是这里了。” “你们每年夏天都会聚在此地?”打听别人的家事并非我的作风,但因浅川的脸色随着靠近目的地便越发糟糕,委实令我无法置之不理。 “荻的话……是一直住在这里。她讨厌人多的地方。大哥嘛……我想是正巧回来扫墓吧。” “你大哥是家中的长子吧。” “对啊。” “那他不就是浅川财团未来的继承人了吗?”奈奈子“啪”地一拍手掌,“阿沼,如果小幸的哥哥有你一半的美色,说不定我就要变心了呢。” “那真要拜托美美亚小姐帮我煮红豆饭庆贺了。”我讽刺地弯腰做出“请”的动作,“为了创造美好的邂逅场景,请您自行参见集财力美色于一身的源氏御曹子吧。” “如果要说‘御曹子’,那也是指小幸。不懂得典故就不要随便乱用好吗?” 眼看我和奈奈子又要吵成一团,大概对此大伤脑筋的浅川苦笑着打圆场:“大哥啊……是在大藏省工作的官员呢,恐怕将来会往政界发展。集团的未来,父亲是准备交给将来入赘家中的荻的夫婿吧。” 奈奈子与我面面相觑。 “娶到美女的同时也到手丰厚的嫁妆吗?”我望着月色呢喃,“奈奈子,我似乎有一瞬间的心动呢。真是危险啊……” “所以说你是只有脸蛋合格的蠢蛋啊。”毫不客气地朝我的小腿狠踢一脚的恋人强悍地声称,“只有心动怎么够?要去行动才可以啊!” “那你怎么办……” “我?当然是拿到大笔的分手费,带着高见泽去夏威夷或者泰国享受美好的日光浴,过着挥金如土夜夜笙歌的生活。然后等钱用光时,再拿出以前拍下的你的女装照片、裸照、丢丑照片,三张一套回来向成为大富豪的你敲诈啊。” “我绝对不会和你去的……”高见泽以超越年龄的理智审视奈奈子,“因为我担心在你敲诈之前为了筹集路费就先把我卖到当地的小酒吧了。” “哦呵呵呵。虽然认识的时间还短,但是你真的比阿沼更了解我哦。” 听着这些有违常识的对话,身为正经人的我只好用十指捂住脸颊溢出深深的叹息,“大家明白了吧。我为什么会和奈奈子成为一对呢……”没错!完全是出于为拯救世界而咬牙付出的牺牲精神啊……” 温室的门发出被拉开的声响。 在浅川身后鱼贯进入的我们,却在下一秒受到绝对震撼的冲击。 经历过浴室变成书店这种不自然空间扭曲的我,神经一向着有无敌棉花糖之称。意即是指,无论遇到原本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也会自动通过脑内合成,把它降低到最小量值。 但这不代表我丧失了一般人类的审美意识。 相反,如果有压倒性的美丽绽放在我的面前。我针对于危机感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部分反而会全部挪用到感觉器官。因此想打败我的话,请放弃传统刀剑直接使用美色攻击。前提是,要比我从镜子里看到发麻的那张脸更震撼。 就像现在这样。 我怀疑此刻的我正处于散瞳状态。 可以用三百六十度昆虫科无障碍视角全面吸收四面八方的景观。 月色下的蔷薇花。 白色的,大朵大朵夹带诱人芬芳的旖旎。 这里是花的海洋吗?抑或是天国?有一秒钟我忘记身在何处,也看不到身边任何事物,只被那鲜妍一色的艳丽彻底攻击到意识不清的地步。 “阿沼阿沼!” 有人叫着我的名字,并猛掴我四记耳光,终于让我在双耳嗡鸣的状态下自九泉入口回归现实。 “阿沼他没事吧……”浅川担心的低语隐隐传来。 “老毛病。”另一个毛躁的音色刺耳地回应,“就好像那些过于热衷食物的美食家,一旦遇到让他觉得超越了美丽常规的东西,他就神志不清了。” “那不是一种神经病吗?” “你说谁是精神病!”拜这句话的福,我终于彻底清醒,当即揪起高见泽的衣角怒喝,“有胆再说一次!” “明明长着那种脸就不要那么小家子气。”少年轻描淡写地发言,更是牵动我的肾上腺素。 “谁准许你进入这里……” 冷冰冰的声音像可以切断雾气的利刃,让我不由调转过头。 坐在可以折叠的长梯上,手拿画笔的男子以完全无视我们这群人的高傲姿态只俯视着浅川幸。 古典型的美貌既不像浅川达人也不像浅川荻,目光与声音都像冰一般的男子有着相当合乎他神韵的名字——浅川凌。 月光下的温室并没有一朵真正的花。 那些令我险些坠入黄泉的白蔷薇皆出自眼前这名男子的手笔。 我不知道他画了多久,又是从何时开始画,这间不算小的屋子的四壁不分季节永远绽放出自他手中的美丽。 或许月色也并非真实的月色。 是他画中的蔷薇沐浴的天光与真正的月光纠缠到了一处,水侞交融巧夺天工甚至可以令人产生被月色包围的幻觉。 我是个不懂得欣赏艺术的平常人。但绽放于墙壁的花色却美得令我惊心。浅川凌略带神经质的容貌,冰冷的语感,待人的无礼都可以在此刻被原谅,因为他创造了这么美的奇迹。这样想的我似乎与奈奈子正是一丘之貉。察觉到这个令人不快的事实,我漾起微妙的苦笑。 “只有这里是绝对不允许你进入的。出去!”用看到不洁之物般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弟弟,大藏省的年轻官员掀动起冰冷的笑容,“你和你低贱的母亲一样,都只是肮脏的东西。” 胶着的空气中,我看不到微垂着头的浅川幸的表情,只有奈奈子的高昂声线像打破瞬间的寂静魔法传入耳际。 “因为生母不同就对自己的弟弟胡言论语是小孩子的幼稚把戏。何况是你父亲说有事要宣布,小幸才好心地来找你呦!” “没关系……”弯腰拾起滑落的手电,再抬头,浅川幸露出我所熟悉的招牌笑容,“父亲有事要说哦,请大哥立刻到东馆的客厅去。” “我决定放弃嫁入豪门了!”奈奈子以壮士断腕的悲壮向我等宣布,“浅川凌实在不是个招人喜欢的男人。” 人家也没有看上你! “为什么你这么逆来顺受啊?”大力拍打浅川幸的背,奈奈子不知为何露出同仇敌忾的眼色,“没有必要对那种人卑躬屈膝!就算是兄长也要讲道理!” “其实……”推了推因外力牵动地心引力造成下滑的眼镜,浅川幸略带苦涩地报以勉强的笑容,“大哥会这样是因为他心怀芥蒂吧。” “芥蒂?”撩起浅茶色的长发,奈奈子不满地提起凤眼向不远处的冰块脸男子斜睨,“他还有什么芥蒂?刚刚你家老头不是笑呵呵地提前公布了遗产分配,把他提拔为唯一继承人了嘛!” “真吃惊啊。”高见泽用他那张一点也看不出有何惊讶的雪白面孔木讷低语,“竟然全给了他一个人。” “我也有点惊讶……”浅川幸低头望着捧在手中盛满琥珀色果汁的杯子,唇边带一缕淡淡浅笑,“一直以为会由荻来继承家业呢。” “为什么?”豪迈地一口喝干自己杯中的果汁,奈奈子一边夺去我的杯子一边问出我也好奇的问题,“你大哥不是长男吗?” “怎么说呢……我家的情况有点复杂。”浅川略带苦恼地蹙眉,“只有荻才是正室元配的女儿吧,她的母亲也就是父亲的第一任妻子。” “等一下,这个排行很奇怪。”奈奈子偏头思索,“既然你父亲先娶了荻小姐的母亲,为什么浅川凌的年纪反而较为年长呢?” “这还用问。”高见泽咋了咋舌,“在荻的母亲生下荻之前,情妇反而先生了可以继承家业的长子呗。” “说对了呢。”浅川的苦笑加深,“似乎在父亲结婚之前,就先认识了大哥的母亲,但是出于发展的考虑却娶了姐姐的母亲为正室。” “那你又是怎么来的?” 这个奈奈子!我握紧手心,她还真是不懂给别人留面子。 “没关系。”浅川冲我微微一笑,略带自嘲地别了下头,“这就是大哥讨厌我的缘故了。我妈原本是个护士,大哥的母亲生病时,是妈妈负责照看的,也是因此和父亲结识。大哥……对此一直无法原谅。而事实上,就像人的生死,爱恋的心也是没有办法掌控的吧。” “说得好!浅川!就冲最后这句,你就是一个难得明白事理的人哦!就算当不成金龟婿我也会准许阿沼留在你身旁的!”“不要把我和浅川的友谊硬是蒙上你邪恶的展望!” 我驳斥着奈奈子不经大脑的发言,同时注意到与律师谈完正事的浅川达人正向我走来。 出于礼貌我迎了几步,不知为什么,直觉浅川幸这会应该不想看到他父亲,被我在中途截住的浅川达人,手捧酒杯,与我一同站到了能观望星光遍野的落地窗前。 “……你叫做阿沼是吧,小幸很少带朋友来哦。” 慈眉善目的长者与商界修罗的形象相差太远,带不来真实感。眼前的老人不过是个寂寞却依旧开朗的长者。 如果要问我为何会用寂寞来形容一个拥有亿万财富的老人。只需要打量一下这客厅的人事布局就了然了。 黑发的冷美人像出于义务般地坐在钢琴前,心不在焉地翻着琴谱。对于我们这群占据客厅的家伙予以彻头彻尾的无视。 而被宣布将会继承老人一切财产的长子也没有丝毫欣喜的感动,背影僵硬地站在律师身侧,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回以无动于衷的表情。 唯一比较像个儿子的小幸却给我一种敬畏父亲多过于亲密的感觉。 拥有过三任妻子三个儿女却在家人方面经营失败的商界修罗,此刻,正以善意的目光打量我。 “你是小幸的好朋友吧?” “唔……只是比较有缘分,一直都在同个学校就读。” “哈哈,我看得出来,小幸很喜欢你哦。” 不好意思,亲爱的修罗大人,不要用和奈奈子同档次的话形容我与浅川纯粹清白的友谊。 “那孩子从小就胆小……”皱了下眉,浅川达人似乎有点无奈地说道,“如果有凌一半的刚毅就好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 浅川幸是个非常有勇气的人。自从初二那年他帮还称不上朋友的我挡下迎面砸来的酒瓶开始,我便一直如此相信。 拥有决断力、勇气、坚韧,并且难能可贵地善良,这就是我心中的浅川幸。真的很可惜,望着眼前的老者,我微笑着想,很可惜,他欠缺了最后的眼光。集团最适合的继承人,应该不是看似精英型的长子,而是外表柔弱的次男。 “那边的那位小姐,是你的恋人吗?” 老人眯着眼睛,望向另一旁正大拍浅川肩膀不知在说些什么的奈奈子。 “姑且算是。”我拧眉补充,“不过用水户黄门与风车弥七间的关系来形容我们会更为合适。” “哈哈。”老人豪爽地大笑,“原来如此。我原本在想假如你们不是一对,就要请你帮忙撮合她和我家小幸呢。” “绝对不行!” 被我脱口而出的激烈语调吓了一跳,浅川达人高举双手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当然当然,既然她是你的女友,就当我没有提过吧。” “问题不在于这里。像小幸这么好的人,如果配奈奈子就实在太可惜了!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卖到泰国的小酒店哦。” “原来你这么宝贝女友呢。”浅川达人露出纯属误解的眼神,遗憾地微笑,“又错过了给荻提亲的机会呢。” 什么?什么? 原来是计划把奈奈子给小幸,再让我与荻小姐相亲吗?老爷爷,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早知如此,我便出卖一次朋友,用恶魔交换一个天使了。 正在我扼腕嗟叹之余,忽听到身后响起清脆的撞击声。 原来是面无表情和高见泽有得一拼的浅川凌不知何时转移阵地来到了身后,却被蓦然转身的浅川幸撞翻了捏在左手的杯子。 “……不为他人的人生加入绊脚的石子,你便无法找到合适站立的位置是吗?”挑起讽刺的笑容,低头瞄着被溅上酒渍的西装,浅川凌与其说是教训弟弟更像在喃喃自语。 “对不起,我没有看到,大哥。” 而露出谦卑笑脸的浅川幸,应该是知道兄长很讨厌被他触碰才没有伸手帮他擦拭衣物吧? 我为数不多而更显珍贵的朋友扮演着可怜虫的角色,这一事实令我莫名地火大,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羡慕奈奈子完全不顾忌他人眼光畅所欲言到任性的特质吧。 虽然很想代为出头,理智却在脑内回响着告诉我这是他人的家事。 手臂下垂在身体两侧,不停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是握住裤线的手,刺痛着我的神经,来不及懊悔什么,浅川幸已从容地换上我所熟悉的笑容,目送冷哼着离开的兄长。 当时是十点半,距离发生事件还有一个小时。 浅川荻按照自己的作息依旧无视我们蜷在沙发上看杂志。 律师有些资料需要处理,跟随着浅川凌前往书房。 而移交了生命重心的老人则笑眯眯地喝下最后一杯酒,说身体不太舒服需要早点睡觉,把客厅留给了我们这群年轻的外客。 奈奈子拉着高见泽玩纸牌,而后者推说手里拿着贵重物品暂时有些不便,说起来也奇怪,他从中午就捏在手中只有鸡蛋大小的盒子究竟都装着些什么呢?鉴于高见泽其人出身那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书店又是西园伸二的下属,我理智并感情地得出结论——无视它! 此后的一个小时就在和小幸闲聊中度过,奈奈子目光呆滞地盯着荻小姐的长发,虽然很想上前交流头发的保养心得,但毕竟对方完全没有交谈意图的话,即便是奈奈子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宣布认输。高见泽若有所思地单手支颐,像在等待某种结果。我偷偷回窥他时曾几度见他握有东西的手掌隐约发出意外不明的微光。 就在这个时候—— 故事开头的那幕发生了。 被佣人由二楼传来的尖叫所搅扰而前往察看的我们,见到的是浸泡在开始冰冷的水中,浅川达人的尸体。 骤然加快的心跳令我的心口像被塞入棉花。嗡鸣的双耳一时听不清发自佣人口中的悲鸣。 “怎么会变成这样?” 似乎过了很久,奈奈子略带金属质感的高昂声线才打破被寂静魔法笼罩的群体。被魔法师施以“哑口无言”咒术攻击的rpg小分队骤然恢复了自我意志并因此蚤动了起来。 “……心脏病突发吗?很适合他的结局吧。” 黑发的美人依旧慵懒地卧在宽软的沙发上,纤细的手指悠然翻过杂志新的一页,“他的人生从头开始就充满戏剧化。一旦落幕定会有人前来洽谈拍摄电影。讲述贫穷青年的奋发历史,说不定会成为热卖的题材吧。” “卑鄙、斗争、暗害、争名夺利官商勾结的种种吗?” 继长女毫无悲切的冷嘲热讽之后,手捧一杯红酒靠窗而立的长男神情漠然地眺望遍野星光,以平淡的口吻冷冷地补充。 唯有瞠目结舌的律师在忙里忙外地张罗佣人保护现场,一面拨打报警电话一面冲只能回到客厅中呆立的我们投以怀疑警戒的目光。 是啊。商界修罗骤然暴毙家中,如是意外,最值得怀疑的便只有我们这群外人了吧,我丝毫不以为忤。浅川凌与浅川荻的反应固然冷血,但大家都有各自的人生。作为外人的我并没有置喙的余地。 只是还有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像连呼吸也一并停止的浅川幸,我无法置之不理。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在警察来到之前,大家最好先哪里也不要去。” 说着似乎早已准备多时的名侦探登场的开场白,高见泽把头一甩,脚步轻快地站到了大厅中心。 对此我丝毫不感意外。 甚至可以说,如果有高见泽在,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才会令我感觉奇怪吧。这也算数月以来,与被我擅自更名为“不可思议书店”作邻居的一点心得。 “只是区区寄生者带来的食客不要太过厚脸皮。”浅川凌投来两道冷冽的目光,“你想做些什么我可以不管,但不要命令这个家的主人。” “你好客的父亲才刚刚过世一个小时,新任主人没有必要如此大显威风吧。”高见泽漾起鲜少的微笑,不知为何反而令我有种将被卷入事态的惊悚。 “何况谁是主人尚且难成定论。”掀动着两瓣薄唇,黑发的少年像高傲的猫咪吊起狭长的眼角,吐出险恶的言词,“刚刚宣布财产归属,就骤然暴毙过世。任谁也会怀疑这其中是否与心急成为二任国王的阁下有所牵涉吧?” “这是什么意思?”浅川荻露出看好戏的微笑,稍稍撑起了懒散的肩膀,绝美的唇抿成一道嘲讽的弧线,“是说浅川凌是杀人犯?” “够了!”坐在台阶上的浅川幸骤然扭头冲着自家兄姐怒吼,“父亲已经过世了,你们还想吵到什么时候!”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惯常微笑的他失去了那抹装饰般的笑容呢。 “高见泽你不要太失礼哦。”不管怎么说也是跟着我来的,再不出言制止可就失了身为客人的本分。 “难道阿沼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环抱双肩的少年狡黠地冲我眨眼。 “真的有凶手吗?”清脆的巴掌声来自将“唯恐天下不乱”六字演绎得酣畅淋漓的固体太阳黑子——朝日奈奈子女王。 “这么说高见泽是作为侦探登场的角色,而我与阿沼是故事中的见证人,浅川三兄妹是嫌疑犯,而律师则是作为配角a,真是一出庸俗到让人反而觉得没什么可说了的幕剧啊!” 双眼发亮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丝毫同情意图的女人,以过于欢欣的姿态如此抚掌说道。为了防止她说出更多缺乏常识的台词,我只好硬着头皮勉强抢下侦探助手的角色。 “你有什么证据说明凶手在我们之间?”虽然我一点也不想问出这种引发剧情推动的关键问题,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在我的人生里,我一直都扮演此类吃力不讨好的角色。似乎一切早有设定,而我无从逃脱。 “这个嘛……”动作粗鲁地抓了抓头发,万众瞩目的“名侦探”深深叹息,随即宣布,“我会催眠!” “……” 而报以回应的是客厅中一片有如死寂的默然。 “就算所有的推理小说都根本就是从倒置观点预设凶手的黑色幽默,也好过超自然的破译手段!”最先尖叫抗议的自然是从不懂含蓄二字的奈奈子。 “勉强说点撑得起场面的发言不行吗……高见泽……”而陷入全面悲观的我只有怃然地如此低喃。 从沙发上终于直起腰的冰丽美女缓慢地眨眼,说出令我大吃一惊的发言:“真的吗?要怎么做?” “需要各位一点点小小的配合。”像个魔术师一样单手放在胸前,黑发的少年报以神秘的微笑,请求暂时关掉客厅所有的灯盏。 “如果凶手利用黑暗作掩护跑掉了怎么办?”浅川凌语气森然地从牙缝中挤出冰冷字句。 “那不是反而证明了他就是凶手吗?”高见泽莫测高深的笑容似乎意外地胸有成竹。 “那么……好吧……” 垂着头的浅川凌竟然同意了高见泽的荒唐言论,曾经亲眼见识过少年呼唤出女性龙王的我自然另当别论,一般人会相信所谓的催眠术……说不定……我心中一动,这个浅川凌并非像外表这样冷血无情。 黑暗在眼前慢慢渲染。 四周变得寂寞无声。 只有三点萤火在眼前拖曳着淡绿的光影。 “阿沼……那是什么?” 奈奈子的声音就在耳畔,可我记得她方才站立的位置明明在浅川荻身边。 “那是连接意识空间的通道哦。”高见泽的声音则突然自我的右侧响起,“催眠之说当然是假的。不过我带来了三只可爱的宠物,可以帮我们找出真凶!” “你果然是在胡吹!我就说嘛,哪有什么催眠术!不过等一下,高见泽,我们究竟是在哪里?这个一片漆黑的空间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只能生存一天一夜的眠萤。”细白的手指自右侧伸出指向前方的微亮,“它们将分别连接浅川三兄妹的意识世界。只要进入他们的意识之中,谁是凶手也就一目了然了吧。” “可是你从一开始就抱着那个小盒子,难得说你早就知道会发……”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奈奈子口气严厉地打断我。 我心中一凛,难得她这么有心想要找出真凶。 “多么有趣啊阿沼!这是难得一次的人脑之旅啊!” “哇哇!你不要形容得这么恶心!刚以为你变成正经人,马上就又这个样子,好歹定义为心之旅程好不好?人脑之旅?那么恶心的地方还是请你自己去扮演长虫吧!” “已经说了时间有限,你们两个人就不要总像让人放不下心的孩子了吧。”少年的低叹引起我最大限度的愤懑。 “喂!高见泽!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喽。好了,要先从谁开始……” 手指在三点微光中分别稍作停留,似乎在问询我与奈奈子的意见。 “中间那个!” 一把扯过我的手,另一手则抓起高见泽,毫不犹豫昂首阔步走向正前方的女性,以“我说了就算”的豪迈气魄带领两名下属走进瞬间发出吸力的光团。 在进入的那一秒…… 耳边响起有人迟了一拍的警告:“真是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两位,这个游戏也有可能遇到丧失性命的危险。” 哇哇!可恶!这家伙完全是故意的! 狭窄的墙壁,随着深入变得越来越窄,最后竟要侧起身体才能继续通行。墙上铺有暗红色的壁毯,壁毯上则开满形状诡异的绛色花纹。 “喂……”弯着腰的奈奈子胆战心惊地回头,“高见泽,这条路究竟通往哪里,怎么会这么窄?!” “这种别扭的内心世界……”我打量着眼熟的花色,“应该是那位最像凶手的人吧。” “嘘——”高见泽以指封唇,黑发下的黑眸一挑,“人的内心是极奇脆弱的构成,尽量不要让意识本体察觉到入侵者的存在。道路的狭窄,证明了创造这个意识世界的主人是个容易苟求又不擅长敞开心扉的人,更要格外小心哦。” “说起来……我可是为了能舒服地躺在私家游泳池畔享受碧绿池水才来别墅度假的呀。为什么要像长虫一样钻入人的大脑回沟呢?” 来不及反驳奈奈子这番令人高度不爽的自言自语,低不可闻的啜泣声就抢先由前方小小的窗口传入耳鼓…… 狭隘通道的尽头,是意外广阔的房间。 雪白的画纸铺天盖地,仔细观看,又发现已被人撕成碎片。 少年低声怞泣,有如碎碎白花的纸屑四散在周边。 “你是浅川家的继承人,画画那种事只是浪费时间!” “但是爸爸,这是我唯一所喜欢的事……” “想要画画无论何时也可以!但是在拥有必须保护的东西之前,你必须先拥有足以保护自己的力量!” 严厉的斥责声听来颇为耳熟,应该是浅川达人在浅川凌心中造成的灰色记忆吧。 “有人会将心底最无法磨灭的记忆封锁,也有人会选择保留,并且一再重播,把自己陷入不断遭受伤害的回旋。”高见泽缥缈的音色在我耳边响起,“而这位浅川家的继承人,是后者。” “难怪他会一直板着郁闷到死的面孔,像这种扭扭捏捏的个性就是要在小的时候纠正过来才行!” 来不及阻止,奈奈子已经一个拧身,自那小小的窗口像童话故事中的蛇妖一样探入脑袋,冲着还在哀恸的少年怒吼:“浅川凌!这样下去可是没有办法成长为合格的金龟婿的哦。” 真是具有奈奈子风格的开场白啊。额角滑过冷汗的我,眼前不禁浮现起这样的句子。 “……怎么样也无所谓。”出乎意料,房间中的灯“啪”的一声关了起来,蜷腿而坐的少年陷入完全的黑暗,只盯着眼前那一抹飘幻的萤火。 “……这个家里没有人爱我,这个世界没有人需要我,唯一理解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拓展人生的道路,这样的我,没有存在的价值……” 他每说一句,身上便会浮现一条重锁。铁链越捆越紧束缚越来越重,连同他的身体看来也变得渐渐缩小。 “这个人是浅川凌?”奈奈子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 “他的意识比他本人坦率。”高见泽适时地解说,“意识凝塑的形体与本人总会稍有差池。看来这位大哥表面虽然凶悍,内心却意外的并不是攻击性人格呢。” “也就是说,在他的内心世界我们不会有危险的意思吧?”我舒出一口气。但是……眼前渐渐退化成学前儿童的小孩子,看起来还真的很可怜哪。 “因为不能走上艺术家的道路而仇视父亲吗?”以指点唇的奈奈子,双眼望天,想的却是与我背道而驰的思路,“会不会因为这个理由而杀了浅川达人呢?这么说,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动机嘛。” “你觉得那可能吗?”我有气无力地叹息,同时也觉得搞不懂浅川凌的想法。当父亲的把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他,即使方法不正确,不是也证明了他对浅川凌的爱吗? “方法不正确的爱,对于无法感受到爱的当事者来说,便等于是不存在。”高见泽冷淡地偏头,如纱的黑发一下子划过了额角,露出清澈到无情的眼眸,“要解开这个误会,还是让它继续存在?” “问我吗?”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本店的口号是绝不做免费的事。” “你在指望我替浅川凌付账?” “你是浅川幸的朋友不是吗?”高见泽细细微微的声音带着轻柔的蛊惑,“解开这个人的心结,也会多少影响到浅川幸的人生哦。” 也……对啦。我抓抓头,至少他欺负弟弟的行为可以减少一些吧。 “那代价究竟是什么?” “你记得以后有机会偿还就是了。”高见泽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却让我有种掉入设计好的陷阱般的感触。 随着高见泽的指尖微弹,那一点漂浮在浅川凌眼前的绿光骤然扩散成一个隐约模糊的画面…… 开满白色蔷薇的庭园中,长发卷卷的少女拥有标志强悍意志的弯眉,极度纤细的身体却散发着无端冷凛的气质。 “对不起,达人,我不能和你结婚!” “为什么?英子。”应该是年轻时的浅川达人,一时间显露出茫然无措的样子。 “作为关西组领袖的长女,无法嫁给不能继承家业的非道上的男子。”少女扬起细长的眉,旋即绽放一抹美艳到强悍的笑容,“但是没有人规定说,我不可以为我心爱的男人生孩子。” “我知道你的决定向来不可更改。”男人苦笑着蹙眉,“但是……这样一来……孩子的身份……” “那么你就立下誓言吧。”美艳的黑道家族长女微笑着说,“你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留给我们未来的孩子。如此一来,便不会有人敢对这个孩子的出身说三道四。” …… “哗——好、好强悍的女人。”奈奈子的口哨声充满了对前辈的钦佩,“我还以为浅川凌病死的母亲是个虚弱的大小姐,没想到竟然是出身黑道家族的极道之女啊。” “但是后来她不是也嫁给了浅川达人吗?” “那恐怕是在该组织解散之后的事了。毕竟浅川达人的第一任妻子并不是她,也就是说他听了英子的安排,放弃了与她成婚的念头。” “所以……把全部的财产留给浅川凌,是对已然亡故的妻子曾经许过的允诺吧。” “那么坚持要让浅川凌从政,是不是也是为了对他的一种保护呢……”奈奈子轻微的呢喃是否属实,除了浅川达人本人之外,世上没有人可以回答吧。 想要画画随时都可以……我想起浅川达人这句话,又想起被浅川凌的笔创造出的蔷薇园。是的,其实他并没有失去他所喜爱的东西,只是因他特殊的出身,使他的父亲在考虑儿子的喜好之前,不得不加诸给他一件足以在自己过身之后也依然能庇护他的羽翼。 看似残忍的举动,其实名为爱。 “你可以画画,但不能去做一个要靠名字卖画的艺术家……那种一旦成名就会变成艺人般的行当,会暴露你太多经不起暴露的东西。而要藏树叶就要藏在树林中,在污垢从生的政界,反而不会引发刻意的关注吧。”高见泽轻微地喟叹,“但是为什么他不能如此直接地告诉他呢?” “也许他不希望儿子知道已经被消弭粉饰后的过往。”熟悉娱乐小报的奈奈子以手点唇,“我从来没听说过浅川达人第二任妻子曾经是极道之女,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吧。” “你明白了吗……”高见泽不知何时现身在那个睁大眼睛的孩子面前,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你是你的父母不惜一切也要生下的爱的结晶,不惜隐瞒身份也要保护的儿子。所谓不被爱的孩子,只是你心中的怀疑所制造的幻影。” “是……这样吗?”少年瞪着清澈的大眼,哽咽着流下眼泪。 “就是这样啦!”狭小的通道扩展的瞬间,奈奈子神清气爽地走入,拍着少年的脑袋,“因此哦,要记住刚才所看到的真相!然后成长为一个配得上我这种好女人的合格金龟婿呦!” “奈奈子你——”我愤怒的声音来不及呐喊完毕……“但是我喜欢的女性并不是你这种类型啊。”浅川凌蹙眉的回答已抢先一步给了奈奈子当头棒喝的一击。 “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呀。 在我毫不留情的纵声大笑中,我与高见泽、奈奈子重新回到一片漆黑的客厅,而前面漂浮的三点萤火虫儿的光已经熄灭了一盏…… “下一站呢?”狐狸眼的少年噙笑询问。 “金龟婿之路固然受阻,但是让阿沼去入赘还是有可能的吧!”完全忘记初始目的的奈奈子咬牙切齿地拽起我的衣袖,奔向属于冰山美人的那盏萤灯。 我时常会在刚睁开眼时的朦胧视野中望到两个高大伟岸的金色身影。 背景是开天辟地一片荒鸿。 男子a对男子b说:我的儿子,把你的肋骨给我,我会为你制造一个伴侣。 男子b答:父啊,人家怕痛痛的说。 男子a叹息:那么好吧,我改用太阳黑子吧。 每到这时,奈奈子的声音就会适时传入:“阿沼!早饭还没有好吗?”而我得以大汗淋漓地全然清醒,因此总也看不到上帝造人说最后的部分。但女人是由太阳黑子造就的灾难性人形这一观点,却鲜明地通过视网膜贮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因此,对于探知太阳黑子的内部构成这么险恶的工作,我完全没有自信能够胜任。 “一定要去吗?这位大小姐最讨厌男人不是吗?不如把这个艰巨伟大的任务交由奈奈子独立作业吧。” 两个过分的家伙竟然完全罔顾当事人的意愿,一左一右夹带我这个灾难性主角,径直闯入女性内心的秘密花园。 “这样不好吧,我们算不算偷窥他人隐私?国际宪法规定……” “阿沼住嘴!” 两个人竟然同时回头吼我。 “既然你也知道女人是麻烦的生物,就不要再添多余的麻烦。”高见泽一脸厌烦地撩起刘海,“联结意识通道已经够费力了,不要再干扰我好不好。” “可是既然你连这么复杂的精神世界都能联结,我们家那个浴室的亚次元通道你就不能想办法解决一下吗?” “你以为我们没有尝试过吗?正因为那个看起来毫无异状,反而找不到被动过手脚的痕迹。真正伤脑筋的是丢失了贮藏室的我们!”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走在最前方的奈奈子忽然拧腰回眸,“这里安静得很异常,你们这么大吵大闹却没有惊动意识本体。是没有惊动,还是主人完全不在意呢?” “呵呵……”高见泽闻言展露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奈奈子对这种事非常了解哦。” “只要不是智商过于低劣,应该都会察觉这里的异常吧!”奈奈子瞪着什么都没有察觉的我,嘟起嘴巴,“我们就像闯入空门的强盗一样呢!” “那么浅川荻的意识本体究竟在哪?”装作听不懂奈奈子的嘲讽,我转而打量周边的景色,由精神构造的世界,是座古老幽寂的园林。 红色枫叶片片飘落,幽长的白色石子小路蜿蜒不知通往何方。果然,与浅川凌那颗脆弱又孩子气的充满艺术家气质的内心不同,由女人统领的世界就是这么麻烦。 “找不到本体?”高见泽蹙起秀气的眉,正要说些什么。 “那边好像有声音——”奈奈子已指着左前方的位置,提起裙角一马当先地跑去了。 “趁她不在我想问你个问题……”我抓紧时机,“高见泽,你非要带奈奈子这个惹祸精一起进来,是不是有什么必须的因素?” “果然是脑筋灵活的优等生。”高见泽回我以莫测高深的笑容,“其实奈奈子她……” “呀——”受到惊吓的声音传来,我与高见泽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拔脚追上去。 一株艳红的枫树下,身穿和服的黑发美人,正把眼眸瞪得大大地,看着强盗般双手叉腰站在面前的奈奈子。 “你们……是什么人?” 而那也是我们想要问的问题。 出现在浅川荻意识世界中的女子竟然并非浅川荻自己,虽然容颜略有相似,但这位明显一脸病容的美人却多了一份温婉寂寥。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如果要我和冷冰冰的浅川荻沟通,那我宁可面对这种意外。 “我们是你女儿的朋友。”高见泽露出外交家的虚伪笑容,坐在她身侧的青石上,双手交叉托起下颌,“夫人是荻小姐的母亲吧?” “是呀。”带有病容的美人温柔地笑了,虽然没有浅川凌的生母英子那种冷凛的气质,却像柠黄的月色般清爽宜人。 既然是在浅川荻的意识之中,这位美人理所当然是产自她的回忆吧。原来在荻小姐心中,母亲竟是如此美丽又寂寞呢。 “您一直都住在这里吗?”高见泽不动声色地套话。 “嗯……和小荻一起。” 还好记忆所设定的性格是充满母性的温柔,看来这位夫人不会拒绝我们的提问。 “达人先生不在吗?” 面对高见泽这个提问,高雅的美人难过地颔首,露出月色般寂寞的浅笑,“达人,总是非常的忙……” “是这样吗?”高见泽的音色加入他固有的讽刺,“我听说他在外面有爱人,还有了其他的孩子呢。” “喂——”我发声制止,高见泽却抛给我一个眼色。看来他是故意要刺激这位由浅川荻的意识所创造的浅川夫人了。 “……”像被人揪住用来作弊的手,浅川夫人虚弱地垂下了头,半晌,才溢起寂寞的微笑,“这个,不能怪他的。我们只是政策联姻,我从来就不是他爱的人……但是,但是不爱我的话,至少不该和我生下孩子……我不希望我的女儿长在没有父爱的环境里……” “事情真的是这样吗?虽然你的话听来很可怜。”高见泽轻轻嗤笑,“你并不是浅川夫人,浅川荻,你不是你母亲!不要妄自在心中塑造一个悲剧母亲的形象。你在扭曲你自己的妈妈。小孩子的眼睛,有时看到的只是经过小孩子的视野扭曲的所谓真实!”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丽人茫然地眨眼。 高见泽抬手一招,便引来那一点一直追随身后的幽绿微光。 “这里,才是现实。” 绿光化为一道白色屏幕,像演电影般地慢慢幻化两道人形…… 古老的枫林,流水的竹节,长廊的那一端,相亲的男女静静地对座。 “您好,我的名字是弥久寺远枫。” 与我们看到的女子拥有相同面孔却加了一抹宁静并且更为年轻的女孩儿身穿月白色长袖和服,长发披肩,头顶绑着大大的蝴蝶结,姿态优雅地低头行礼。 “诚如所见,只是末代贵族为了最后的面子略作姿态的相亲而已。我的父亲已经决定把我嫁给您,以换取您手中的财富作为后援。但是……”双手相抵,头顶则低垂到手背上一直保持欠身姿态的少女凛然说道,“如果在婚姻之上,您不能一并给我您的忠诚与爱情,那么婚礼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举行!” 抬起头,容貌如青瓷般美丽的女子绽放如花的微笑。 “但是假如您能给予我所要求的忠诚,我也将给您我一生一世的爱情。” …… “他没有做到,他没有做到!”与我们一同观赏这颇为感人的场景,自称浅川夫人的女子愤慨地撕扯着一旁的红枫,“他不但有爱人,还有孩子,在‘我’死了之后,更是立刻迎娶那个女人进门!妈妈的死根本就有疑点,说不定是那个女人下的手……” 这番前后矛盾,一会是“我”一会是“妈妈”的话,证明了高见泽的推测,我们身旁的这位丽人,只是浅川荻意识中幻化的母亲,而绝非本尊。 “请少安毋躁。”以指封唇,高见泽示意她继续往下看。 “……远枫小姐,您真的令我非常吃惊。”沉稳的中音带着浅笑,“秘书说您只是人偶般的美少女,他的评价会让我重新评估他是否还适合担任机要秘书的职位了。远枫小姐,诚如已到您耳边的传闻,我确实有过一位绝不可能忘记的恋人,而她也拥有属于我们的孩子。因为某些原因,我们无法生活在一起,但是分手之后,以那位女性的性格也绝不允许我们继续藕断丝连。当我决定娶你为妻的时候,虽然无法忘记曾经的爱人,我亦会付出我的忠诚。而在见面之后,我更加相信,我们之间会产生新的、足以弥补我这些年寂寞缺失的伴侣之爱。您是我第一位妻子,而我也希望成为你唯一的丈夫。” …… 镜头模糊,像经过录像快倒带一般,跳跃至另一画面。 …… 这一次,是静静地枕在长椅上的枫小姐,与背对镜头而坐的中年男子。 “真是对不起。”长发散落、病容憔悴的女人说,“一直到最后也希望在你眼中保持初见我时的样子,所以带着荻偷偷跑回了老家。虽然你一直说要照顾我,但是我始终都渴望成为不需要你来照顾的坚毅女子。就像英子一样……你爱的那个女人……” “枫,你的内心确有和她相似的部分,但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过她的替身。你必须明白,你就是你,我所喜欢的那位初见面时,尽管已是落魄到走投无路的末世贵族却依旧能以温柔的微笑刚强地说出令我瞠目结舌的那番话的小姐。我爱你,枫,正如我爱英子。在不同的时间结识了两位同样出色的女子,是幸运,也是我浅川达人此生最大的不幸。因为我没有办法消弭对某一人的爱情,但对你们的爱却都是真实的。为什么你们都要离我而去呢……”眼泪滑落,镜头忽转,男子寂寞微笑着握住妻子的手——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把生命分给你,请再陪我哪怕最后一年,哪怕最后一月,哪怕最后一天。” “啊啊,受不了啦!”奈奈子的尖叫吓得我骤然移转视线,“浅川达人是多么好的丈夫啊!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你母亲是因为自幼体弱染病而亡,根本没有你想象的那些!并且直到死为止,她一直是活在爱里的!寂寞的是倒霉到总要爱上无法常开的花朵的浅川老爷爷呀。” “你所感觉的东西,并不能代表真实,你的想法也不能代表你母亲的感受。幸福与否,除去当事人之外,其他人无权判定。”捧起不觉泪流的女子的面孔,黑发的少年看似无情的脸挨近她,轻问,“那么,可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浅……川……荻。” 微不可闻的三个字溢出口的瞬间,和服丽人变回年轻的美丽少女。 我不觉松了口气,这样一来,这位美人或许不会再那么讨厌男人了吧?毕竟,她所认定的负心的父亲根本没有存在过。 “等等——” 在我们认为可以消失的时候,浅川荻忽然从背后抓住了高见泽的衣摆,“我知道是谁杀了父亲——” 第四章 暗号(2) 周围是一片黑暗。 在月食夜晚般的暗色中,唯有高见泽的指间发出淡微绿光,以保障我们不会在这场浓雾中失散。 “浅川荻的话……是真的吗?”耳边传来奈奈子诧异的声线,“是小幸杀死自己的父亲?但是,他并不像会杀人的那种人呢。对不对,阿沼?!” 对呢。我在心底无声地回答,我所认识的浅川,是即使自己受伤,也会坚持对他人展露微笑有如春风般的温柔男子。 他一直都在我身边,虽然总是扮演毫不起眼的角色,但只要我转过身,一定可以看到他令人安心的笑脸。 即使有人告诉我说奈奈子抢劫银行,我也会耸耸肩说:是吗,她一定预谋很久了。 但如果想让我相信浅川杀人。我的每个细胞也会大喊着说:这不可能! ——爸爸他……心脏不好,每晚需按时服药。其实他喝的也并不是酒,只是看起来像酒的果汁,因为讨厌吃药,总是让人把药粉融在果汁里喝下去。我看到了!是浅川幸动了爸爸的药包! 浅川荻的话虽然还在耳畔回响,但我认定这是一早就看异母弟弟不顺眼的荻的嫁祸! “我们闯入了一颗危险的心……” 高见泽放平双手,任由那点绿色的光渐渐升高,他喃喃语道:“阿沼,你真的相信浅川幸不是凶手吗?” “当然!”我激动道,“浅川是个善良的人!” “可是善良的人,并不一定不会杀人。凶手也不一定就是邪恶者。”黑色刘海下的狐狸眼含着一缕可恶的笑,“阿沼,一切就交给你了。” “什么交给我了?”这小子说话一向莫名其妙。 “我只是发现……”叹了口气,偏爱装模作样的家伙拨着头发,以漫不经心的口吻回答,“我们虽然顺利进入浅川幸的意识,但是他的这扇门好像只开一次,我们……出不去了。” “你是说我们被浅川的意识察觉并且关起来了?” “不愧是奈奈子。”高见泽打了个响指,称赞道,“聪明。” “为什么之前不会有这种事?浅川是超能力者吗?” “之前两位都并没有防备我们的理由,浅川荻的证词有没有都不重要,因为会心生防备的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我才不信!”我大声吼道,“浅川!你听到了吗?这两个过分的家伙竟然说你的坏话!快点出现向他们解释清楚嘛。”黑暗的迷宫里,我的喊声化为回音。 许久之后,才听到浅川带笑的音色:“阿沼,来和我玩捉迷藏吧。如果找到我,就放你们出去哦。” “那么如果找不到呢?”高见泽冷静地提问。 “那么……就不好意思了。”渐渐降低变冷的声音说,“请永远留下来陪我吧……” 这句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看来浅川不打算正面回应我。 而在我们三人面前,绿光的映照下,竟然出现了一座繁复的迷宫。 “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迷宫游戏!”缺乏耐心的奈奈子抓着头发大吼,“干脆踢破这些墙径直向前走好不好?” 我与高见泽一同丢白眼给她,“当然不好!” 摸索了半个小时左右,依仗着高见泽堪比野兽的灵敏直觉,终于穿过层层迷墙到达第一扇门的位置。 红色的铜门前,坐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孩子。他穿着蓝色的海军衫,戴着一顶白色的太阳帽,看起来正是年幼时的浅川幸。 “这孩子是小时候的浅川吗?怎么死气沉沉的?” 奈奈子居高临下地睥睨,“喂,你坐在这里哭什么?快点起来,让漂亮的大姐姐顺利通行!” “……”孩子只管低头哭泣,像没有看到我们似的,完全无视奈奈子。 “浅川七岁时发生过什么吗?”神秘事件的专业人士高见泽转头向我咨询。 “我怎么会知道?” “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们是初二才认识的。” “哦……”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高见泽和奈奈子这声“哦”包含着某种对我的嘲讽。 “那个……小朋友……”我只好硬着头皮凑上,“你、你为什么这么难过?要不要哥哥陪你玩?” “我讨厌哥哥。”小小的浅川幸怞噎着回应,“哥哥说妈妈是勾引人的白狐狸。” 他说的哥哥想必是指——浅川凌吧。真是的,算算年龄差,原来凌在高中生时还在欺侮小学生的弟弟。 “我和那种哥哥不一样哦。”我祭出一个骗小孩的微笑,“阿沼是小幸的朋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小幸这一边。”“真的吗?” 他天真无邪的样子还真是可爱哪。 “当然!” 在我信心十足的微笑保证下,孩子怔了一怔,随即站起身。 “那么,打勾勾哦。如果你发誓永远站在小幸这边,那么小幸一定也会保护阿沼的!” “ok!”我与小孩子打了勾勾,而身后的铜门也悄然洞开。 竟然这么简单? 不敢相信有这种好事的我拉着奈奈子屏息迈入门后的世界。 “果然!”我当场惨叫,“门的背后还是迷宫嘛!” “这个人的城府好深……”走得腿酸的奈奈子弯下腰,用手撑住膝盖,“阿沼,这都是你的错!” “为什么又要怪我?” “因为你是浅川幸的朋友嘛!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怎么会被困入这个莫名其妙的意识世界啊?连自己的朋友都搞不定,你真是个呆瓜。” 与其和奈奈子计较,不如保存体力。 我装作耳朵失灵的样子,拉着她继续跟着高见泽摸索前行。这次快了很多,不久就见到了第二扇门。而坐在门前的少年…… “哗!我认识了。”这是和我相识时的浅川嘛。 正在擦拭眼镜的少年,向我微笑,“阿沼?” “浅川!拜托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好不好?你真的杀了父亲吗?” “你在说什么?”浅川一脸清爽地看着我。 “这里是浅川记忆的七重门。在这个时间,他还并没有动手,当然也不会知道你在说什么。”高见泽像个专业旁白,在我耳边唠唠叨叨。 “浅川!你一定要记住哦!我们是朋友!” 我拉住浅川的手,“如果以后有事情想不开,要记得找我来帮忙!千万不要做傻事!” “嗯。”浅川向我绽放浅浅的微笑,“放心吧,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把阿沼拖下水。” “这句话倒还真灵验……”奈奈子垂头丧气地柔着发酸的小腿。 而得以顺利通过这道门的我,却总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我回头看看站在门边微笑的少年,为什么以前我都没有发觉过,浅川的笑容一直都是这样的寂寞呢…… 我走过浅川的记忆,并在每个记忆的门前留下我的痕迹。正如在我的人生里,不管何时回头,也能看到浅川的身影。 心中有种隐隐的缺憾,在过往的时间中,原来我什么都不曾为浅川幸做过。我只是漠然地行走在他的人生里。 “仅仅是这样,是不能称为朋友的吧?”站在最后一扇门前,我望着戴着眼镜微笑不语的浅川。 “所谓的朋友,并不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吧?”我是应该做些什么的,我一定是要做些什么的。在过往被浪费流失掉的时间中,一定有我应该做,但我却没有做的事。而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拼命地转动大脑,也许一生一世没有这样用功过。 被哥哥在温室奚落的时候、父亲分配将来的遗产却完全没有留下什么给他的时候、很多次谈到有关家庭的话题时浅川总是微笑着什么也不说的时候、陪浅川去为他母亲扫墓的时候……我有过那么多的机会,应该说是浅川一直给我走入他心灵的机会,无需什么奇妙的萤火虫,无需什么超能力,浅川幸一直给予了我作为朋友的特权,但是我却从来都没有使用过。 现在,在浅川幸这个意识世界中,我面对着浅川幸的意识本体。我知道我要说出一句话,不是逼问浅川幸有关他父亲的死究竟与他有无关联,不是为了从这个黑暗的世界挣脱回到现实,不是欺骗不是利用也不是道歉,是我早就答应过他,我会站在他的身边。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把手搭在他的肩膀,我微笑着对他说,“所以小幸,无论是作弊也好,杀人也罢,即使不好的事、悲伤的事,你也要相信,阿沼会和你一起承担!所以……” 伸开双臂,我抱住这个一直以来都那么寂寞的孩子。 “你也可以偶尔不微笑的……” “难过的话,就像小孩子时的你一样,哭泣吧。我知道你的母亲也早早过世,我知道你其实受到兄姐的排挤欺凌,我知道你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我知道你害怕寂寞又很脆弱,我知道自己太差劲了才会表现得‘一无所知’。”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拉住你的手,不给你离开的机会。因为你之所以带我来这里……”我抬起头,笑着问他,“就是希望阿沼能来阻止你的对吧?像我们约好的那样!” 圣金的光芒陡然洒下冲破黑暗,最后的大门应声开启。 高见泽拉起我与奈奈子奔向门后。 而一脚迈出的世界则令我惊诧地瞪大了眼眸。 黑发的冷美人坐在钢琴前,心不在焉地翻看琴谱。被宣布将会继承老人一切财产的长子没有丝毫欣喜的感动,背影僵硬地站在律师身侧,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回以无动于衷的表情。 已经应该死去的浅川达人正捧着一杯红酒,向站在窗边的我径直走来。 “……你叫做阿沼是吧,小幸很少带朋友来哦。” 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这场突变的我只能结巴地回答:“唔……只是比较有缘分,一直都在同个学校就读。” “哈哈,我看得出来,小幸很喜欢你哦。” 这、这个对话为什么如此耳熟?我偷偷瞄向手表,时间是十点二十八分,距离浅川达人变成尸体还有一个小时零两分钟! 那么,在这两分钟里,有什么是我应该做也只有我做才有意义的事吧?一定有! “那么,您是否喜欢小幸呢?”我的嘴巴在大脑理清思路前已经擅自动了起来,“如果喜欢,为什么没有留下财产给小幸呢,难道小幸不是您的儿子吗?”从这里开始,我改变了对话。一定要改变相同的进程,或许这样做可以阻止明明早已发生的悲剧! 我的大脑一团糨糊。 但是所幸耳朵的接收依旧良好。 浅川达人在一怔之后,重新漾起长者的笑容。 “你果然是小幸的好朋友呢,其实……这是良子的心愿。” 良子?小幸的母亲? “良子是个出身普通家庭的护士,在照顾英子的时候与我结识。她和我以前爱上的女人完全不同,她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却非常非常的温暖。”老人露出怀念的微笑,“小幸虽然从小就胆小,但是他和良子一样,是罕见的拥有能够温暖别人力量的人,你不觉得,让这样的孩子进入商界并不是什么好事吗?就让他和良子一样,作为普通人成长吧。那就是我作为父亲,所想赠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哑口无言的我忽然听到身后响起清脆的撞击声。 蓦然回首,我的朋友浅川幸就站在身后,明显也听到这番话的他,失手打破了手中的杯子。 我与浅川幸两两对视。 直到浅川凌皱眉通过我们之间,“喂喂,不为他人的人生加入绊脚的石子,你们便无法找到合适站立的位置是吗?” “对、对不起……”浅川幸乍然惊醒般地抬头道歉,“我没有看到大哥。” “什么嘛!失礼的是你才对吧。” 面对我冒失的插嘴,浅川凌冷哼了一声选择与律师离去,而小幸则怔然地望向我,很明显,那是以我的性格不会讲出口的话,“阿沼你……” 但是我露出笑容,拍上浅川幸的肩膀,“发什么呆?要不要一起来玩纸牌,今夜我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我一步哦。” “哇哦,好恶心!”奈奈子在身后提高嗓门,“高见泽,你看,我就说他们有一腿嘛。” “别傻了,”我回头敲她的头,“我和小幸是朋友耶!” 只需要些许改变,命运或许就将走向其他的方正。一个微笑,一个手势,都是我与浅川幸的暗号。 “喂喂……”深夜在阳台,我问高见泽,“究竟从哪里开始是你的催眠术?”结果谁也没有死嘛。是一切都是仲夏夜的梦,还是命运与时间也可以被更改? “你说呢?”有着狭长狐狸眼的少年微笑着转过身来,握住装有三只萤火虫的细竹箧,向我眨了眨转动着细小金芒的漆黑眼珠。 第五章 魔方 朝日奈奈子是个任性、自私、傲慢、懒惰、自以为是、自我中心、脾气不好的女人……但一直以来我能够若无其事忍耐她的缺点并与之长久相处,究其原因,是因为奈奈子是我的女友。 在以下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从未想过,如果这种关系发生转换,会是一件怎样可怕的灾难…… “看起来是很普通的东西。” 悲剧发生在平常的一日,西园坐在收银机后,拿着一个魔方认真观察。 夏末秋初最郁热的当口,以手当扇呼呼喘气的我昏昏欲睡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定是闲极无聊,才会脱口而出那种惹祸上身的言论。 “你在搞什么?这么大的一个男人还玩魔方吗?” “……这个,是朋友送来拜托我研究的。”单手支颐的西园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凝视手中的小小方块,“不过我总有种‘不能随变乱碰’的预感……” “不会是因为你根本就转不出正确的图案吧。”口干舌燥的季节,大脑充血的我冲动地挑衅,“拿来。我来帮你看!” 我从小就擅长手工游戏,不管是叠纸、模型、剪裁、黏土工艺…… 当然魔方也不在话下。 “只是颜色与数字的排列组合而已。”我轻松地拼出一个图形,得意地冲着西园一晃,“这么简单的东西,你朋友干吗要拜托你?” 金发的店长推了推墨镜,用看不出表情的面孔盯了我足足五秒钟,“那个……” “嗯?” “没什么……既然……就拜托你了……” 接着,高个子的男人像松了口气,对我点了点头,一脸轻松地离开了卖场。而站在不远处的美美亚小姐,则冲我投递同情的眼神。 “美美亚……这个魔方……” 一定是天气让我的智商降低,不然我怎么会忘记西园接手的东西一定都会牵扯不可思议事件的非常规定例呢! 难道这个魔方里寄居着吃人鬼,拥有者不无例外地将全都遇害?或者它附着某个怨灵的诅咒持有者将会发生不幸?啊啊!到底我会被怎样啊?! 不自觉地调转过头回避了我提问的美美亚小姐一定知道什么吧!我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告诉我!这是我一生一世的请求!” “不、不是那种危险品啦。”美美亚吞吞吐吐地视野游移,“其实……这是老板的朋友在黑市偶然得到的玩具,但是它的效力……” “到底怎样?快点说啦!” “呦——感情还真好呀。” 通往我家客厅的门忽然从里面打开,探出一个脑袋的女人正是朝日奈奈子,她打量我和美美亚的视线极其暧昧,但当时的我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点。 “我、我也不知道它会让你有什么改变。总之,不会有危险!”用盘子挡住脸飞快逃往后厨房的美美亚躲躲闪闪地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高见泽在忙着招待店中的客人看起来也不可能给我以合理的解释。 怀着悔恨、忧虑,以及茫然的心情,我握着莫名其妙的魔方,走回奈奈子家的客厅。 “奈奈子,你听我说……” “哎呀,人家没空啦。” 奈奈子一如既往坐在化妆镜前,打开各形各色的瓶瓶罐罐,一层层往脸上作着反复的手臂运动。 一想到在这种不知将会有什么危险降临的紧要关头,我还得陪着奈奈子出门玩乐,我的心情就瞬间再度陰暗了不少。 “奈奈子……今天一定要出去吗?” 虽然以哀怨的口气提问,但是我也没有抱什么期待就是了。反正奈奈子只要开始化妆,自然而然就意味着将会有一些浅薄至极又无聊的活动在后面等着注定要担任起男仆角色陪同出游的我。 “对呀,是大学的联谊会。洋子说会有可爱的男孩子来参加!”奈奈子的口气兴致勃勃,我却迟钝到还没有察觉某个环节已经发生了脱轨的错误。 “联谊?三对三那种相亲制?”以前高中时,朋友也时常拉我去凑数。只要小组中有一个比较显眼的人,被搭讪的成功率就会高很多。不过如果叫上喜欢出风头的奈奈子,其他女孩子相应就比较可怜了。 “对呀。人数少才容易有更大成功的机会!”得意洋洋地刷好最后一层暗红色的眼影,奈奈子花蝴蝶般地拎起皮包转了个圈,“那么我走了!祝我碰到好男人哦。老哥!” “老哥?” 错愕莫名的我,来不及发出更多的质疑,奈奈子已翩然离去,临别之际还回头冲我一眨眼睛,“嘿嘿,本来是想叫上老哥一起去的,不过既然你已经看上了隔壁的美美亚……就只有祝你好运喽。不过,要小心西园吃醋哦。”语毕,还冲我眨眨眼,抛来一记飞吻。 “砰!”随后是门被甩上的声音。 孤零零坐在客厅的我,目瞪口呆地保持着看向门厅的动作。 这一定是奈奈子的恶作剧吧。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目睹我与美美亚的接触而心怀不满吗?但是吃醋这种事实在不像奈奈子的风格,况且还鬼马地叫我做——老哥? 史无前例的迷茫深深地笼罩了我。 单纯只是出游不带我这种行为就已经称得上是匪夷所思了,难道喜新厌旧的奈奈子对我已经感到厌倦了吗? 她是想要和我分手?所以才会积极地参加联谊寻找新任男友的目标?不知不觉陷落恐慌的我,急急忙忙穿衣戴帽,奔往奈奈子的聚会地点。 反正说起搞什么联谊一类的活动,也只可能是在奈奈的手帕交洋子家开设的西式糕饼屋吧! “请问见到奈奈子了吗?” 因为以前来过的缘故,我也认得负责前台的几位服务生,结果他们一看到我就抿嘴微笑。 “是朝日小姐吗?她和洋子刚刚已经离开了。好像对这次的男生不是很中意。” “哦……”我不觉松了口气。 “以前就说过,你这个哥哥的未免当得也太细心了吧。”笑眯眯的前台人员拍拍我的肩膀,“奈奈子和我家洋子都已经是大女孩啦,约会是不需要我们做哥哥的人跑来参谋的。太密切的话,是会被妹妹们讨厌的。” “你在说什么?”我隐约感到了不妙。 “在说同是人家哥哥的共同话题嘛。”洋子的哥哥冲我挤眉弄眼。 “可我并没有妹妹啊……” “怎么能这么说呢?就算奈奈子与你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不同姓,也毕竟还是有一半血缘的妹妹嘛。再说你们现在还住在一起呢。” 奈奈子是我妹妹?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奈奈子联合洋子一家在开我的玩笑吗? 我晕头转向地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隔壁。 “高见泽——问你一个问题!我和朝日奈奈子是什么关系?” 正在擦拭书柜的无表情少年,闻言放下抹布向我转过头。说吧说吧,说我们是同居男女。 “真奇怪。”少年轻轻冷嗤,“你丧失记忆了吗?那个刁钻女人,不是你的妹妹吗?” 轰!我的头顶出现一圈拍打着翅膀的小鸟。 我究竟是在做梦,还是又遭遇了不可思议事件? “魔方!是那个魔方!”脑内灵光一现!我咬牙切齿地奔回客厅,小小的方块静静地躺在茶几上。我像盯着鬼魅般地盯着这个可恶的东西。 原来如此! 是因为我转动了魔方,于是它改变了我与奈奈子的关系。原来它的作用是这样! “奈奈子,我们遇到了麻烦的事件!” 终于等到奈奈子施施然回家,我忙不迭地道出一切。 “你在说什么呀,老哥?”奈奈子同情地看着我,伸手摸摸我的头。 “我没有发烧!我说的是事实!实际上我们根本不是兄妹,只是男女朋友!是这个可恶的魔方在暗中作祟!”可恶,好像只有当事人的我,还保持着正确的记忆,其他人全都被魔方催眠一般,陷落在它重新组合的关系中。 “证据就是这个家里,根本没有我们两个人小时候的合照!” “可是……”奈奈子歪头看着我,“这是因为我们是异母兄妹,在进入大学前,根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呀。哥哥,你一定是中暑了吧?” 天!完全说不通! 如今只有一个人能供我商谈了。 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我还是于打烊之前,拜访了西园店长。 “你见过这个东西吧?”我摊开手掌,露出转动在手间的魔方。 “……”金发的西园推了推墨镜,沉默了三十秒。 拜托,快点想起来是你给我的好不好,这简直是我人生中最紧张的三十秒。 “看起来,很眼熟,又很危险。最好不要碰。” 呼——魔方改变了大家的记忆,但是没有能力改变西园面对危机的直觉啊。我只好从头讲起。 “原来是这样啊……”西园不疑有他。 “你相信我的话?”轮到我愕然。 “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啊。虽然其他人感觉不到什么异常,但当事人自己却感觉很诡异。如果每个人都灌输给你错误的信息,慢慢地,你也会把异常当作正常,而把正常的概念当作是错觉吧。” “那么说,我们周边时常会有被手工改变的关系与事件?” “……大概吧。像我时常都会感觉有什么地方变得很奇怪,那就是被改变了的道路吧。” “不要说这些次元论的复杂逻辑!”我用力一拍桌面,“反正啊,这个魔方是你拿来的,你要负责任把它修复到正确的轨道。” “依我之见。”西园思索片刻,十指交握托住下颌,“不然你重新转动它一次吧。” “那样就会恢复正常吗?” “可是正常究竟是什么呢?”西园掀起一个略带残酷的笑意,“你所以为的正常,会不会也只是在没有察觉之下,被其他人的手转动一枚魔方之后的变异呢?” “和你说话会害我的脑袋乱掉!” 我坐回一开始的位置,认真凝视手中的魔方。无法依靠任何人,无法相信任何人。即使是人与人的关系,即使一直以来确信绝对不会动摇的东西,也不一定就是正确。 人类唯一能够相信的,或许只是心中的感觉。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转动手中的魔方。 这是我所擅长的游戏。 虽然奈奈子是个任性、自大、蛮不讲理的女人,但是她是我的女朋友。这是我所唯一愿意承认并保持的与她的关系。 即使换成妹妹……换成另一种陪伴在我身边的方式……好像也还是有所不够,还是不可以…… 松树的图案显现在魔方的某一面,我迫不及待地冲回客厅。 “奈奈子!” 我按住那个站在厨房中的身影,“告诉我,你是我的妹妹吗?” “你晕头了吗?” 手中拿着一根大勺的女人转过头来,吊起柳眉。 “竟然和妈妈这样说话!就算我是年轻的继母,你也不可以这样不尊重我吧?” 天啊……我双膝一软,栽倒在起。不来了啦,这次变成了妈妈啊? “好怪啊,小沼。”满脸迷茫的女性转着手中的汤勺,“为什么我忽然忘记了煮汤的正确方法呢?” 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煮过汤。但是没关系…… “妈妈……”我双目无神地盯着一片狼藉的厨房,“给我五分钟……我会让你恢复正常。” 没错!这次从一开始就是我惹的祸。 明知西园手中的任何物品都是危险品,还要不知死活地接过。嗯嗯!我开始重新奋斗,又一次重新拼出了梅花的图纹!“这下应该ok了吧!” 我兴冲冲地抬头,“奈奈子?” 屋内一片空荡荡。 厨房的地面还泼洒着不会煮饭的奈奈子把地板弄脏的汤水。 而偌大的房间中,奈奈子的一切凭空消失了。 不管是化妆品也好、衣服也好、相册中的照片……四处都没有奈奈子的痕迹,一切都被魔方凭空抹消了。 无论拨打多少个与我相关的人的电话,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宣称,他们不认识朝日奈奈子。 如果不是奈奈子的红珊瑚耳扣像拥有超越这个魔法游戏的力量一般还摆放在床头,就连我本人也会相信,奈奈子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到哪里可以寻找到她呢? 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公寓。 如果这里变成我的家,那么那里也应该…… 兴奋地一溜烟跑到公寓门口,虽然我口袋中的钥匙已经无法打开那一扇门,但按过门铃之后,前来应门的竟然真的就是…… “你是谁?”美丽女子眉眼俏丽地提问,粉碎了我心中的惊喜。 奈奈子找到了。但是她成了不认得我的奈奈子。 一瞬间受到的冲击超越了我的想象。 “你长得真可爱。” 那是初见面时奈奈子对我曾说过的话呢。 “但是我还是不喜欢陌生人来敲我的门。” 紧接着,那扇属于我的房间的门紧紧地关了起来。 矗立在门外,心情无法平复的我,终于发现,不管是妹妹,还是母亲……原来最不能忍受的是奈奈子变成与我无关的陌生人。 奈奈子是公主的话,阿沼是仆人。 奈奈子是女王,阿沼是护卫官。 不管遇到危险的事、不可思议的事、一个人无法承受的事……只要是和奈奈子在一起,我就可以轻松地一笑置之。 虽然奈奈子是个任性、自私、傲慢、懒惰、自以为是、自我中心、脾气不好的女人……但一直以来能够若无其事忍耐她的缺点并与之长久相处,究其原因,并不是因为奈奈子是我的女友。而是——她是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回到奈奈子家的客厅,独自一人彻夜研究唯一可以让奈奈子回到我身边的魔方。不知道过了多久,翻出了几种图案……我累得睡着了。 “阿沼。” “阿沼!” “阿沼——” 直到一声比一声更大的、趾高气扬的声线,把我从梦中唤醒。 睁开眼,就看到某个熟悉的早已成为习惯的身影。 “我饿了。”任性无比的女人正笑着对我说,“我要吃阿沼煮的面线哦。” “你回来了?” “说什么傻话——”拖着长音的女王用眼尾傲慢地扫视我,“这里是我的家,我当然一直都待在这里呀。” “奈奈子,我是你的什么人?”还带着一点睡意的我,把视线投向茶几上稳稳站立的魔方。 “当然是我的仆人兼随从还有勉勉强强可暂时称为情夫的同居人——” 我露出放心的笑容。 好了,一切回到原点。 不过,这个原点,真的还是最初的原点吗? 会不会在转动魔方的过程中,改变了此刻的我尚不了解的一些其他内容?就像西园所说,我们所以为的没有异常的每一天,说不定早在睡梦之中被一只魔手彻头彻尾地改变…… 不过不要紧,只要奈奈子是我的女友这点没有改变,那么其他的一切就随便吧…… 因为不会察觉到异常的事物,一定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这个正在阅读的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第六章 异常通讯 那是入秋之后的某夜。 hkb的娱乐新闻刚刚开始。 奈奈子喜欢的某位摇滚歌手与当模特的女友于教堂携手完婚。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理由,奈奈子陰沉着脸色宣布:“阿沼!陪我打纸牌!” 我头也没回,只专注手中的社团文书。 “我没空,你去隔壁找西园。” “这么晚,西园早就下班啦!” “哦……我记得他说今晚会加班……” “我的男朋友究竟是你,还是西园?阿沼!你对我没有爱哦!” “没有哪个男人会成为女朋友失恋后的情绪发泄物,偶像崇拜要适可而止。” “我只是看吉川日奈不顺眼,她那么年轻有什么资格抢在我之前结婚!” 重点是抢走你心爱的偶像吧。 “而且她根本就不会给izam大人幸福的,我敢断定!他们以后一定会离婚!” 天!女人的嫉妒真是太可怕了。人家才新婚而已不要下这种恶毒的诅咒吧。 “她只是贪图对方的美色才会用妻子的身份尽早占住那个秀丽的美男子!” 嗯,当初你突然宣布要和我交往的时候,北高的女同学们也是这样警告我的…… “……今夜我要看完所有izam大人的演唱会录像!作最后的告别!”咬住衣角的女人终于抱着枕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为什么他要和那种女孩子结婚?” 理由很明显,吉川日奈是日本少见的长腿妹妹,九头身美女啊。我咬着钢笔,“哗哗”地翻着书页,这次的报告没有几个小时是做不完的。奈奈子再这样捣乱下去,我就要开夜车了。 “阿沼你陪我看啦。” “我没空。” “哼。那就去给我买糖炒栗子来!我自己边吃边看!” “公主陛下,请您注意一下时间好吗?” “不管不管我不管!”用手堵住耳朵的女人任性地大叫,“奈奈子就是要吃栗子啦。” 这样下去,我永远也做不完这份报告了。柔了柔发酸的鼻梁,我无奈地起身,“我去隔壁找些饼干过来吧。”想必,西园的店里,应该会有些配咖啡的点心才对。 “不要!不要!”奈奈子鼓起双颊,“说起秋天,就是要吃炒栗子才对!” “烤白薯才是正解。” “那和我美女的身份不符!反正你就是要去买!” 没办法了。奈奈子的男朋友这句话的真意其实是指贴身男仆吧。我嘀咕着拿起风衣和钱包,然后走向浴室。 没错,门在身后,而我也没有被气糊涂。 奈奈子家的浴室略为特殊,打开门,另一边并非淋浴设施与怞水马桶,而是一家咖啡店兼书屋。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要问我,我也说不清楚。既然已经习惯了,就当它一开始便存在于那里好了。 这家书店真正的地理位置是在六木本。通过天长日久的相处,我与奈奈子渐渐成为该书店的编外人员,方便起见,也拥有他们的内部钥匙。 我打算通过旁门直接进入六木本大道。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那里应该会有销售炒栗子的饮食档。推门而入却发现该店店长西园伸二果然没有下班,正趴在黑漆漆的柜台上打着呵欠。 “这么晚了,还没打烊吗?” 看到我,金发的男人皱了下眉,晃了晃手中一盏微暗的灯火,“在等西方来的客人。你呢,要去干什么?” “给公主殿下买糖炒栗子。” “真是辛苦。” “彼此彼此。” 不好意思,我可没有打算赢得西园的同情。这家伙过去多次把我搅入不可思议的危险事件,离他越远越好这句话,几乎快成为我新的人生座右铭。 “小心哦,外面快要下雨了。” 通过柜台前的时候,那个半身都趴在上面的男人懒洋洋地叮嘱。开玩笑,白天一直秋高气爽,才刚入夜就会下雨吗,不会是想趁机向我推销他店内的老旧雨伞吧? 我耸耸肩,不在乎地向身后扬扬手,“谢了。” “喂——”西园在身后叫道,“拿一把伞吧。” 我暗中嗤笑,果然。嘴上却说:“不必。” 谁知道西园家的雨伞会不会在打开的瞬间变成一位龙王美女,他的东西还是少沾为妙。暑假一时心软带着高见泽去度假已经成为我此生为数不多不愿回想的黯黑记忆了。若草书店的人与物统统不可思议,还是少碰为妙。 然而一推门,我就有些隐隐后悔。 原本不输给银座的六木本的街,看起来竟然黑糊糊的,且行人稀少到异常的地步。迎面飘来几丝凉凉的东西,不确定是否是雨丝。但既已迈出一只脚,再退回去给西园看笑话可不是我的个性。 竖起衣领,我硬着头皮快步向前。以前和奈奈子刚认识的时候,有段时间她颇为钟情这条街的某间酒店,当时身为初等男仆见习的我自然也会随同光顾。虽然不像那群惯于玩乐的年轻人称得上是六木本通。但比起一般的书呆子,我对该处地形还算颇为熟悉。 只要前走左转,再往右数第三家就会出现一间由两位美男子经营的饮食店。虽然是在寸土寸金的六木本,卖的却是奇怪的糖果糕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我能想出而他们没有在卖的食物。我确信,那家店主有着与奈奈子相同的思路,即:秋天就该吃炒栗子才对! 为此,奈奈子才刚刚提起那种令人皱眉的食物,我就毫无疑问地想到了这里。哪,前方那个转弯处,只要再一转就…… 脚步骤停。 我的面前出现一条小巷。 好奇怪,我搔搔头。明明记得就是这里……难道要再走一条街?犹犹豫豫地,我还是踏上了窄窄的小巷。怪异的是一旦进入,反而并不觉得它狭窄了,也许是黑蒙蒙的雾气的缘故吧。对面的人的脸看起来也是一团模糊。感觉走了很久才走到小巷的尽头,迈出脚的第一步,毫无预兆的暴雨倾盆而下。 怎么会这么倒霉? 我竖起衣领,暗中咒骂西园这个乌鸦嘴。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左右梭巡着寻找遮蔽物。 雨水阻碍了视野,周边的景物陷入雾中令人无从分辨来路。 一直跑了好久,才见到路边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座绿色电话亭。根本是想也没想,我立即闪身而入。 “真是麻烦,难怪行人稀少,这么大的雨……”耳畔传来隆隆逼近的雷声,我打个喷嚏,抖去头上的水珠。 真奇怪,走出小巷之前,还没有听到有雷。雨水就像突如其来的暗夜访客,根本令人无从回避。 “怎么回事?信号不好吗?” 我蹙眉盯着回我以空白的手机屏幕。 这下惨了,想把我被困雨中的消息通知给奈奈子都不成。我摸了摸口袋,嘿,幸运!竟然找到一枚硬币。上天保佑这家电话亭的电话还可以躁作正常。 我的担心不无道理,日本的无聊人士越来越多,破坏电话亭也成为暴走族的娱乐项目。特别这个电话亭看起来就相当老旧的样子,我皱眉摸了摸话筒,还好,没有尘土。 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小心翼翼地将珍贵的硬币投入,拿起黑色话筒按下奈奈子家的号码。 一遍、两遍、三遍…… “可恶!又在煲电话粥!”我诅咒那不断传来占线的嘟嘟声,内心挣扎着要不要放弃面子直接打给隔壁的西园,拜托他劳动尊驾开车来接我。 就在我的尊严将要向手指投降的最后一秒,我的眼睛忽然发现了一件事物。 挂在电话机下方的黑色号码簿。 原来虽然老旧,却存在这种服务。 我翻过一页,号码簿上写着——“计程车工友之家”。 嗯,果然是个不景气的年代,连公共电话亭也兼差广告业务。不过这种信息通常会因变迁速度过快而被淘汰,希望我打过去之后不要得到“此处已改为拉面外卖”这种答复。 “喂?是出租车公司吗?我需要叫车……” 等了约三秒钟,低沉的声音回复:“请您稍等……” 幸运!竟然通了! 几分钟后,一辆黄色的taxi已冲破雨幕停在电话亭外。 “好快……”我来不及惊叹,先打开车门,抱着肩膀坐在了副驾驶席。大概这个公司本身就位于附近吧,不然也不会在这边的电话亭里放置联络本。 “请送我去……”我特意报上奈奈子家的公寓地址。虽然这里应该还在六木本的范围,距离若草书店一定更近。但我不想让西园有机会嘲笑我像落汤鸡的样子,就绕一次远路从公寓正门回去好了。 车子在雨中无声地启动。 “哗哗”的秋雨包围着车外的世界。 窗外一片迷蒙,我什么也无法看清。忐忑地担心司机先生会不会走错路,偷偷地扭头窥探,却见驾驶席上的中年男子一脸沉默的样子。 又用手机往公寓打了几次电话,全部占线无法接通。车子笔直行去,并且一路笔直行去。 我有些不安,先前究竟是走到了哪里,上了国路吗?为什么这条路竟然长到让人觉得害怕的地步? 看不清车窗外的景色,也无法得知此刻究竟是几点。 “可以听节目吗?”我问司机。 他无言目视前方,不回答的反应被我当作了默许。 径自扭开前方收录机的开关,却只听见一片沙沙的声音。信号不好吗?我只好失望地关掉。 隐隐地,前方出现一个路口,我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竟然会紧张得神经兮兮。而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司机忽然减速,转过脸来问:“先生,你要去哪里……” 什么?难道他一直都没有目标地乱开?我不是一开始就报上地址了吗?我有苦说不出,只好语调涩然地再次重复。 帽檐之下是张眉目淡然的面孔,没有生气的灰白的脸色,让我开始感觉这车子确实浸入了大雨的寒气。 将身体重新交由椅背,我抱住肩膀,开始想我那份没有做完的报告。 “先生……” 一度开起来的车子再次慢慢减速。 “你要去哪里……” 我诧异地扭头,街边的路灯照亮惨白的雨水,车子正慢慢驶向又一处弯道,而我渐渐有些毛骨悚然。 蜷起手指,我强作镇静地再次报上地址。 如果这不是一个恶作剧,那么我一定又陷入了麻烦的处境。 怎么办?紧贴着椅背,我握紧衣袋中的手机。无意识地乱拨,西园也好,高见泽也好,为什么所有的电话全部拨不出去?漫长的直路,然后是路灯下的弯道,像陷入一场数字循环。并且每次,那把令我越来越紧张的声音都毫无例外地淡漠地问:“先生,你要去哪里……” 或许我应该反问,他打算把我载去哪里才对吧? 到底什么才是标准答案呢? 我心慌意乱。想起高见泽曾对我说—— “遇到可怕的事情,不要慌张。你一定要镇静,想办法稳住对方。” 我深吸口气,镇定地报上同样的答案。 车子再次开动,我好像听到有人失望地叹气。 究竟在雨中开了多久呢?是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 我的意识被永无休止的雨声麻痹,失去了正确计算时间的方法。 又是路灯,又是转弯。又是那个问题吧……我开始报以苦笑。 “先生,有人在等你回去吗?”淡漠的声音竟然自行更改了问题。 看来对方比我先失去了耐心。 然而不小心一转头,我却看到帽檐之下,司机先生带着嘲弄微笑的眼神。 “当然!”我口气强硬地回复,旋即目视前方。 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不正常的状况了。道路像不断重复的迷宫,雨夜中好似只有我们二人,坐在不知奔往何处的计程车上。 “先生……你真的有回去的地方吗?” 那可恶的声音像惑人的狐狸,在冰冷的大雨里不断加深嘲弄的意味。我虽然提醒着自己不要中计,却不可遏止地想起了过去。 妈妈,你要去哪里…… 爸爸,你要去哪里…… 姐姐,你也要去吗…… 爷爷,你会留下来对吧…… 为什么变成只剩下阿沼一个人? 额角已遍布冷汗,脸颊一片湿凉。 我有一个对谁也不能说的记忆。 六岁的时候,坐在父亲驾驶的车上和全家人一起野游。半路上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被甩在路边。而车子以扭曲的姿势停在几步之外冒着浓重黑烟。 不一会儿……妈妈走了出来……再过一会儿……爸爸也走了出来……他们就像看不到我似的,并肩向前走去。就连和我关系最好的姐姐,也只是回头向我微笑着摆手,就消失不见…… 再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爷爷说我们遇到了车祸事故,我是唯一被留下的人…… 孤零零的房间,没有人居住的冰冷的味道,我害怕那种安静到像一切都会在不觉中消失的感觉,所以才会一周有四天都要住在奈奈子那里。 奈奈子永远都活力四射。 “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那是相遇的时候,奈奈子说的话呢…… 所以我不是一个人…… “请送我去……”我再次报出奈奈子家的公寓地址。 而手机铃声突然催命般地在口袋中响起,吓了一跳的我,险些在车子里真的跳了起来。在与这个世界都隔绝了的大雨中,奇怪的计程车内,竟然会收得到来自外界的电话?! “白痴!买一个炒栗子究竟买到哪里去了?” 奈奈子的骂声穿越一切信号都被阻隔的大雨,让计程车内的我感到一丝安心。 “马上就会回去,公主殿下。”我微笑地对着手机的那一边如此回答。 身侧响起刹车声,扬起帽檐向我致意的司机终于说出:“你到站了,先生。” 透过车窗,我看到站在楼下的奈奈子正一脸不耐地挑眉。于是我朝她奔去,再也不想看向身后。 对了,值得补充的是,虽然我感觉在雨中转了数个小时,但奈奈子家唯一可以显示时间的仪器——电视,却告诉我,娱乐新闻才刚刚完毕。也就是说距离我离开,还没有二十分钟。 次日,我特意沿昨夜的路走了一遍,并没有见到那条奇怪的小巷。不死心的我凭借着优等生的记忆一路向前,终于寻到了一个荒废的电话亭。那里早已经过拆卸,没有了电话机,更没有黑色的号码簿。那么,昨夜,我究竟是来到了哪里,又是拨打了通往何处的电话呢……那位驾驶黄色taxi的男人,又是什么人呢…… 似乎有谁正执一盏烛火微笑着叮咛—— 下着秋雨的夜晚,寂寞的人要当心…… 尾声再见 事情总是开始得措手不及结束得毫无防备。 可能这就是人生的真相。 那是初冬的中午,我穿着拖鞋懒散地坐在美美亚特意为我保留的窗边座位,喝着西园店长亲手沏泡的咖啡,一边啃食厚重的原文书一边忍受高见泽陰阳怪气的冷嘲热讽。 阳光淡淡地洒在原木咖啡桌上,涂抹下温暖澄澈的颜色。 偶尔,有客人进进出出。勺子碰到咖啡杯的清脆音色,收银机打出发票的“喀达喀达”的声响,西园小声地告诫着美美亚一定要按照采购名单上列出的东西购买……所有的一切组合成已经是我日常生活组图般的景色。 “阿沼!”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大嗓门会干扰别人的营业,自称是“地主”的奈奈子穿着家居服站立在过道口不耐烦地用脚尖点地。 “过来啦,我有事情要交代!” “你的女王来了。”高见泽见缝插针地揶揄,“快去吧,奴隶。” “学校不是停课吗?”我懒洋洋地抱着原文书回到客厅,摸着后脑勺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一到冬天人就会格外困倦,所以拜托了,奈奈子陛下,给我一点时间充电吧。 “洋子约我去看音乐会,所以今天下午的事就交给你了。”奈奈子飞快地换着衣服,把长发分到两边在左右头顶各绾成古怪的圆球。 “今天下午的事?”我满面困惑。 正把一只中国钗别入头发的手僵硬地停了下来,奈奈子的肩膀“喀喀喀”地像恐怖电影里的机器人一样缓慢地转过来,“你不会说你已经忘了吧,还是我说话的时候原来你根本就没有认真在听?!” 想必是后者。我在心中说,要是每次都把你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住,那我的大脑早就是宇宙飞船中的垃圾包了。 “是衣橱啊!我的衣橱啊!”奈奈子尖叫,“在时至今日时,还要让我这种走在时代前沿的摩登少女把辛苦赚钱买来的漂亮衣服全部叠放在衣柜里难道你不觉得这很残忍吗?” “请恕我直言,你的衣柜和别人一样,也是立式的!之所以现在会变成无法把衣服挂起来状态,唯一的原因只是你买的衣服实在太多了!”叠起来放也是为了节省空间。究竟有谁能理解我这个还要料理女朋友橱柜的家庭煮男的悲惨啊! “这是穷人的借口,在我奈奈子的字典里没有‘将就委屈’这些廉价词汇!总之我需要一个够大够豪华充满十七世纪欧洲奢靡气息的华美橱柜!”奈奈子挥舞着手指口沫横飞地宣讲,我的心则因这似曾相识的开场白而充满不祥。 “我所要的,就是必要的!我喜欢的,就是美好的!我否定的,就是没有存在意义的!如果人生是银河系,我就是照耀银河的太阳!宇宙的运作也要依赖于我这颗跳动的心脏!在这个以我为绝对主角的世界,难道还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得到一个衣橱吗?” 瞪着明亮大眼的女人一撩波浪长发,可以愤慨激昂地把毫无道理的话讲得如此理直气壮。 而我弯腰扶墙愿举双手投降。 “您愿意怎样就怎样吧……”我一早就该死心的,根本不用和奈奈子做任何争论,因为她在唯她独尊方面的修养已经高到足以令人怀疑诺贝尔奖遗漏了一个奖项。 “那是自然。我没有和你商量的义务,但是有让你知情的雅量。”刷上最后一层金色眼影,勾起黑色皮包的细长肩带,奈奈子挑唇一笑,“哪,就是这样,古董家具店会在下午送来我定购的衣橱,乖乖留守帮我签单哦。” “砰!”随着甩手摔门的经典动作,我凝结在喉咙中的质疑也只好困难地吞了回去。 第六章 异常通讯(2)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直到“丁冬”的门铃声响起,我才像结束拷问般地向大门冲去。 “终于来……”我手脚冰凉地把话咽了下去。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子。他穿着连身工装,头上戴着压得低低的帽子。此情此景分外熟悉。 “你好,我来送奈奈子小姐预约的家具。” “好、好的……”我结结巴巴地让行,忖疑地望着他的背影,“我说……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你。” “是吗?”他不在乎地压了压帽子,“东京很小,也许我们真的在哪里见过吧。” “你有没有做过浴室的装修工作?”我跟在他身后绕来绕去。 “那是我三十九份打工的内容之一。”他还是满不在乎地耸肩,摸了摸预定要放橱柜处的墙壁。 “那么你接到过客人的投诉吗?”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哪、哪里……” “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他悠然地把手插入衣袋,用金属合成般的声线清清冷冷地对我说,“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盯着看,那样会影响我发挥创意。” 虽然我真不知道搬家具也需要创意,但是介于别的理由,我只能表示同意。 于是我被一个装修工、家具工同时还兼着另外我不知道是什么的三十七份工作的神秘工人驱出门外。在过道走廊上徘徊了不过五分钟,他探出头来对我微笑,“好了,愿您对我的服务满意。” 我胆战心惊地目送来客离去,又再忐忑不安地进驻奈奈子家的客厅。 “这只是一种巧合。”我对自己说,“事实上所有穿着连身工装的人看起来都相差无几。他不可能是那个把我卷入悲惨世界的罪魁祸首。” 而我的眼睛还是忍不住一再飘往浴室的方向。 我无法忘记,在半年之前,就是因为奈奈子心血来潮地装修浴室,才会因缘际会与若草书店一干诡异人等结识。 而在半年之后,我重新见到了当初改建浴室的神秘工人,这究竟隐藏着什么暗示呢? 我的手先于我的意志摸上浴室的拉门,不安的碎片迅速滑落我的心底。我甚至还没有搞清不安的来源。 “……” 门的另一头,没有戴着白色花边的可爱少女,也没有说话刻薄的狐狸眼少年。总是站在书柜前默默擦试书架的店长同样也消失不见,十二张漆成原木色的咖啡桌、十排摆满书籍的书架、明亮的落地窗、优雅地喝着咖啡的客人……一切已经成为习惯的景色像烟雾般地在我眼前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陈列豪华的浴室、装饰着花纹的马桶、洗手架上摆放满满的化妆品。 这里才是正常的空间。 一切都恢复了? 或许那个装修工不是撒旦的手下而是某位空间接线员?他们终于察觉了之前的错误而刻意派人前来修正? 我应该高兴欢呼甚至大喊大叫来予以庆祝才是。 但是为什么,我却只是茫茫然地站在原地呢……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坐在那张靠窗的咖啡桌旁,我的钢笔笔帽甚至还落在那张桌上忘了带回来。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用手拍打浴室的墙壁。隔音良好的公寓内,只传来厚重的回响。我不可思议的书店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措手不及。 我呆呆地倒坐在浴室里,被一种无力的感受所环绕。 像摇滚艺人一样装扮的店长…… 有着人畜无害的外表却惯于嘲讽别人的少年…… 洋娃娃般美丽温柔的女侍应生…… 还有曾经在店里结识的葵小姐…… 不可思议的经历……难道只是我的梦而已?我忍不住抱住脑袋,开始这样怀疑。 这是没有办法与任何人商量的事,只要说出口就会被诊断为有妄想症吧。 然而他们确实存在过,存在于我的生活。 看似斤斤计较的西园其实有着我所不愿承认的温柔与内敛;虽然喜欢挖苦我,但在重大问题发生前就已经懂得先行提醒我的黑发少年;笨手笨脚却有着银铃般笑声的美美亚…… “不会的……不会的……”我忍不住一遍遍地重复,“不可能就这样消失的!” 我拿起衣服、钥匙,冲向六木本。 至少在六木本的大街上,若草书店应该还在! 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不想承认是因为我把他们当成了朋友。 然而一向并不笨拙的我,却找不到除此之外的其他理由。 冬天的阳光明亮却清冷,六木本的街道永远繁华又无情。 手脚发颤,我突然蹲在地上用手按住我开始剧痛的头。这是我的老毛病,连奈奈子也不知道。每当我感到强烈不安的时候,我就会头痛。 我害怕去确认若草书店的存在……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会让我连自己的真实也一并怀疑。 在好像拷问一阵不断袭来的恐惧里,我知道唯一能够让我安心的地方名为奈奈子的公寓。 奈奈子从来没有见过我头痛,这是因为只要和奈奈子在一起,我就不会感觉强烈的不安。奈奈子拥有否定这个宇宙也要坚持她的歪理的强悍韧性。 “我出生之前的事我不要听,别人告诉我的话我不相信,公元是从奈奈子小姐诞生的那天开始计算,一年是二十四个月,而且人类只要愿意也有可能飞往木星。总之一句话,只有让我奈奈子看着顺眼的道理才能在这个世界通行!”华丽女人的口头禅在我耳边显现。 我苦笑着承认,是因为她的歪理支撑,我才能再坐着电车返回我们的家。 插入钥匙,进入客厅,打开电灯开关。 背靠着崭新的橱柜坐下。 我要在这里等奈奈子回来。 我要奈奈子亲口告诉我回答。 对我来说,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奈奈子对阿沼所讲的每一句话。 奈奈子说不可思议书店存在过,那么就是真的存在过。 奈奈子说一年有二十四个月,那么我们就当比别人多了一倍的闲暇。 奈奈子任性嚣张,粗暴无礼,可是说真的……奈奈子她就是我的世界,我的恒星,我的花。 虽然这些话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可能当面告诉她,但是就如同我相信她将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女朋友这个事实一样,我也相信奈奈子明白我不愿宣之于口深藏内心的感情…… “咔嚓”。 衣橱的门突然开启,我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对不起,阿沼,店里最后一包砂糖被我洒掉了,可不可以借一些应应急?”服务生装扮的美少女从原本该是衣橱的地方娇羞可爱地探出半个肩膀。 而哑口无言的我则透过她的肩看到坐在店内吧台上正喝着咖啡的奈奈子。 “嘿呦——”奈奈子按住头上的黑色礼帽向我嘟起桃红色的嘴唇,“怎么样?阿沼,新帽子和口红颜色相配吗?” “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伸出手指说得结结巴巴。 “你在说什么啊?我正好在六木本逛街,就到西园的店里喝一杯喽。”奈奈子在衣橱那一边的世界用天真的表情看着我。 好吧,我被打败了。 浴室恢复正常,橱柜取而代之。 造化之神是在开我阿沼的玩笑。 但是真的真的不要紧……不知真名的上帝,我决定原谅你所有的恶作剧。因为你并没有让不可思议书店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一切回到原点。 只不过这一次…… 我愿意。 番外篇不可思议的奈奈子 这是发生在我刚上大学还没有沦落为某人男仆时的事。 “你是今年负责新生致词的北高生吧?” 在担当社团大楼的旧校舍前,我被两个孔武有力的高大男生拦截。他们穿着宛如时代剧中不良少年行头的长款黑色制服,蓬松的飞机头上绑有宽大的布巾。一看就是应援团的学长。 时常听说如果新生太出风头就会引来麻烦,但我除了以榜首的成绩入学,因而担当了新生代表之外,并不算是招摇人物。 “怎么不说话?害怕了吗?” “北高的男人都是像你一样只有外表能看的绣花枕头吗?” 两个人像经过训练似的整齐划一,马上双手环胸哈哈大笑,露出一副愚蠢的嘴脸。 原来又是派系争斗…… 我无聊地仰望澄清的天空。樱花瓣瓣飞舞,木制的老校舍无需任何冷气设备也自有远离喧嚣的清净怡然。而因一场意外感冒,偏离了人生正轨的我,却从全北高最有希望进入东大的优等生,沦落到了有着“仁爱垃圾筒”之称,汇聚附近五所高校问题生的——公立三叶大学。 “已经连反驳之心都失去了吗?” 没错,所以就不要和我这种人继续纠缠了。 “或者是仗着脑瓜好使在瞧不起人呢。” 哪能呢,自称是人类的猴子的人请不要降低我人类的品质。 一切激烈的口舌之词都放在心中悄悄腹诽,即使被称为狡猾,也要装出懦弱的样子。因为我只有一个人,如果放任自己卷入是非受到伤害,到时痛苦的也只能是我自己。 “是你们的劣等感在作祟吧,有西泽的猴子!”就在我判断对方已经决定罢手放过我这只软脚虾的当口,一副自以为相当豪爽的声线突兀地插入了对谈。 拥有飘逸的淡色长发明明是学生却在校内穿着高级西装的美青年眉目凛然、笑声愉快地走来。即使是我这种菜鸟也知道他学生副会长的身份,然而不妙的是本校正牌学生会长却是有西泽高中出身的“猴子头。” 拜托不要把你们学生会的内部恩怨和我搅在一起,然而这种微小的奢望也很快成为了空气中的泡影。 “只知道用腕力说话还真是贵校的传统。”栗原副会长清整的眉目居高临下地俯视两位应援团的团员。 那种装模作样的举止比起有西泽的学长们反而更让人觉得不顺眼。拜托,既然已经进入同所大学,还有必要分什么贵校与我校吗?这种愚蠢至极的对立传统到底是谁创立的?此刻,我还真想找出那个家伙然后把他痛扁一顿。 “我们只是在寻找参加试胆大会的人手罢了。”很显然,两位报以冷言的学生对副会长也并无好感。 嫌恶地挑起细眉,栗原甩动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又到了那个时候……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些更有品位的活动呢?” “这是传统,请副会长不要干预。” “好的。”夸张地耸耸肩,美男子冲我眨眨眼,自以为潇洒地扬起飞吻,“可爱的学弟,遇到困难可以随时来向我来求援哦。” “那还不如死了好。” “说得没错。” 两个男生向我投来赞同的目光,原来我在不知不觉间说出了心里话,还真是个危险的征兆。 “听说你被邀请参加新生试胆会?”咬着塑料吸管的浅川冲我微妙地扬眉。 “请称之为被胁迫。”我咬了口果汁面包,有些无聊地仰望天空。云朵之上的世界一片澄明,而我的人生则欠缺那种一望无际的清澈。 “我听说,举行试胆会的地方是在老校舍。那里的夜晚……”拖了个长音,浅川暧昧地微笑道,“有鬼。” “是吗?真可怕。” “你这种淡然的口吻可是听不出有丝毫害怕呢。” “那是天生的我也没办法。” “真是的,阿沼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学长们看不顺眼。” “我的脸天生就没有人缘吧。”我耸耸肩,起身去扔面包纸。 “不过——”他意味深长的声音令我回头,“和你同龄的人,则会对你充满向往哦。” “为什么?”我微弯着腰,俯视坐在椅子上的朋友。 “独来独往的阿沼,有一种‘即使全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也可以顶着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活下去’的样子……”浅川托腮微笑,“那样的你,有种坚强到残酷的味道。” 全世界只剩下独自一人也可以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我压下帽子,遮住瞬间失去表情的面孔,伸开五指向后摇了摇。 “拜拜!” 六岁时发生过一场事故,我失去了三位家人。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而言,或许失去的等于是全世界也不一定。 我变得胆小、懦弱、害怕受伤。 因为我知道我只有一个人……在第一天上学的时候,负责抚养我的祖父曾经这样对我说:“无论其他人对你说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因为说着那些闲心碎语的人,并不是爱你的人。” 这种坚强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吗? 若无其事是因为我再也没有值得在意的对象…… 松树的针叶在雨中摩擦响动,我带着手电巧克力创伤药和绳索来到约定的旧校舍。 十来个同样命运的男女聚在角落里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晚上九点半正式开始试胆大会,参与者皆是此次的新生。 不知道他们挑选的标准是什么,可以确信的是这背后一定牵扯着无聊的赌局。我淡淡地扫视面前的男女,大家都是年轻人,很快谈论得热火朝天。 “听说这个文学社的教室每天晚上都会闹鬼哦!” “就是因为这样,才变得这么荒凉。” “好了,不要说话了!”时间一到,活动的负责人抱着一个小盒子出现了,“两人一组,来这里怞签!记住!在这幢社团大楼里的一个房间放有我们白天藏好的东西,最先找出来回到这里的人,就是优胜者。” “奖励是什么?学生餐厅的免费餐券吗?你们也就只有这样的水准吧。”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女孩儿以尖锐的嗓音不客气地提问。 我知道她是今年的校花。好像叫做什么……奈奈子的。 她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轮廓,总是嘟着的嘴唇涂有厚厚的口红,鲜艳的红耳扣和扎眼的波浪卷,露肩的紧身衣搭配黄色高跟皮鞋。是女生们也会敬而远之的人物。 也是我最不喜欢的那种类型。 我从来没有和女孩子交往的经历,也没有主动喜欢过任何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的类型是什么,却能评判某个人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种事也未免太奇怪了。耸耸肩,我只能将此归类为她太惹眼。 怞签的结果可想而知…… “我叫做朝日奈奈子!”双脚分开抱臂环肩昂头睥睨的女性,如此自我介绍。 “你长得非常漂亮呢。” 然后她的第二句就是这个。 “如果除了繁衍后代就全无用处的男人们至少能长成你的水准,那我就可以勉强忍受他们的愚蠢。” 这人是天生的无礼者。 “我是在夸奖你。” 谢谢,我确实听不出来。 “就算你什么都不会做,但是因为长得好看也就拥有了某种价值。” “只凭长相判断其他人的内在,你觉得这样好吗?”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反驳了。顺便一提,这时我们早就二人一组地进入大楼内部了,但是在这位小姐的滔滔不绝下,根本没办法找什么东西。 “为什么不可以?如果一个人的才华、声音、头脑,包括不知所谓的心都可以成为他的价值以及被喜欢的理由,那么长相为什么不可以呢?那同样也是天生就属于你,是你这个人的一部分呀。” 站在楼梯间的女人瞪着大大的眼睛歪头望着我。 而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么……就谢谢你对我的肯定吧。”最后,我只好犹豫地道谢,恭请女王侧身让道。 “你相信有鬼吗?”她无聊地打着手电照明,而我则负责按照分配到我们手中的地图寻找图纸中的小盒子。 夜晚的旧校舍陰森沉郁,木质结构的老地板不时发出“咯吱”的声音。 隔着薄薄的墙板,可以听到先于我们进入的几对时不时传来的惊叫然后是跑动的声音。 但是我不怎么害怕。 六岁的时候,我亲眼见到家人的幽灵。 也有可能那是一种濒死的幻觉。 但那之后,我没有见到过任何鬼怪。 祖父去世后,我就只有一个人,常年都住在独自一人的房间里。不管是停电、打雷、暴雨,不管是在寒冷的冬夜、鬼节的夜晚……我都是独自一人。 所以我不害怕。 在我的那个狭小的房间,每当闭上眼,总像有柔软的手臂轻轻伸来抚摩我的额头,那可能是我所饲养的鬼怪,我们心意相通,我们都很寂寞。 “前面就是传说中有鬼的文学社教室。”我避开奈奈子的问题,只是微笑着侧过脸,“要一起进去吗?如果害怕,就留在这里。” “别傻了。”一马当先的女人忽然回头,伸出手,“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银色的满月透过狭窄的木窗洒下一片澄明,那个站在月光之中的女人第一次以无比清晰的姿态映入我的眼帘。 高傲、倔强、任性、强悍、美丽,以及…… 低垂的眼帘所见到的地板上的影子,拥有人类以外的姿态。 那也许是文学社的鬼怪在窥伺我们,也有可能是…… 但我握住奈奈子的手。 紧紧地握住,我微笑了。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是的,我所唯一确信的是,这就是我一直以来都在等待的最温柔的话语。 没有谁可以独自一人若无其事。 装作坚强的样子,只是为了勇敢地生存下去,直到终于遇见可以毫不犹豫握紧我们手臂的那个人。 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但她是独一无二的奈奈子。 我的女友奈奈子。 每当我这样称呼她的时候,内心所泛起的温柔,或许会被纤细的人们称之为爱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