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煮饭婆》 第一章 开封府,北临黄河,水系纵横,古来便是河运的必经之地。自隋朝通济渠开通后,商贾往来,经济繁荣,古都之风欣欣向荣。 然也因此处地势平缓,境内无山,河流经此时常泛滥,滩区湿地遍布,不利农耕。当朝皇帝有鉴于此,特地将以治水闻名的穆弘儒大人,由山西调至河南担任巡抚,以安民心。 说到这位穆弘儒大人,年纪轻轻便有天才之称,十七岁就高中三甲,当时皇帝欣赏其美名,欲编他入翰林以为将来青云仕途铺路,但他却自愿发配到山西荒凉之地,解决长期以来扰乱民生的河套水患问题。 花了十年,穆弘儒大人成功了,几年的清廉治理也让他声名大噪,山西人人安居乐业、路不拾遗,水患也大大减缓。只是他毕竟才年近而立,故有关他的故事便如神话般在民间流传——有说他妻子过世后,他因恩爱逾恒而坚不续弦;也有说穆大人的儿子如他一般聪慧过人,从小便饱读四书五经…… 故事,便是从这穆大人所居住的开封府开始。 开封府的榆林巷口,有家宾客络绎不绝的大酒馆,里头说书人说的,正是穆弘儒大人在山西汾州办案时的铁面无私。 出了酒馆的门往左拐,在还没到甜水巷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包子摊。包子摊的生意稀稀落落,不过若有人细心地天天观察,就会发现这摊来的几乎都是熟客,一买都是一大笼,像是怕买少了就会吃不到似的。 而包子摊的另一个特色,便是站在氤氲蒸气后、漾着甜美笑容招呼客人的清秀少女。 少女有着明亮的圆眼,一笑就会眯成弯月,有些圆的小脸蛋上带着浅浅梨涡,在言谈笑语间若隐若现。如云的秀发绑成双髻,颊边散落的几缕发丝更添俏丽,身上虽只是平凡的粗布衣裙,但干净整齐,给人家教十分良好的印象。 她不算倾国倾城,却自然散发着一种清丽洁净的风姿,脸上那股盈盈笑意,让人总忍不住被她的亲切而吸引,或许也因如此,这名不见经传的包子摊总不至于让她日子过不下去。 她叫忻桐,年方十八,原居山西文水县。父母双亡后,一方面为了双亲临终前的交代,另一方面也为了谋生,她来到开封,靠自己一手做包子的好手艺维生。 这天,是难得的大热天,客人寥寥落落,眼见日头就要偏西了,她索性收拾了没卖完的包子,准备提早打烊。 但空的蒸笼都还没整理好,忻桐双目余光突然瞧到自己的摊车旁,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年约七、八岁的小乞儿,正眼巴巴地瞪着她收起的包子流口水。 她看了好笑,仔细打量了下小乞儿,而后在他面前蹲下。 “小弟弟,你想吃包子吗?” 小乞儿忙不迭的点头,原本有些消沉的双眼中突然迸出光彩。“姊姊,你这么漂亮,应该会赏我一个包子吧?” 忻桐美目在他身上一转,小乞儿还以为她就要大施善心了,想不到她居然指着榆林巷的另一头道:“那间大酒馆,里头掌柜的女儿更是漂亮,你怎么不去找她乞讨?我相信她会很欢迎你的。” 小乞儿闻言脸一垮。“我去过了,才走到后门还没说话,那姊姊便泼了桶水出来,幸好我躲得快,才没淋了一身湿。” 想想那家大酒馆的人一向跋扈,的确可能发生这种事。她觉得有趣,笑容更加甜美,可嘴上对于施舍包子的事并没松口。“我瞧你是个好人家的孩子,只要你别这么奇装异服,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那酒馆的姊姊应该会给你些食物的。” 小乞儿看了看自己身上补满丁的衣服,上头还沾满了泥沙污渍,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我哪里像好人家的孩子了?明明就只是个小乞丐!” 忻桐和他大眼瞪小眼许久,突然呵呵笑了起来,抓起他的手,“你这小鬼还想骗我啊,瞧你这双手皮肤滑嫩白皙,哪里像受过苦的?而你身上的乞儿装虽然肮脏惹眼,但脚下的布鞋可是清洗得干干净净,只不过鞋底沾了沙。不是好人家的孩子,不会注意这些的。” 小乞儿忍不住低头瞧了瞧。原来破绽出在这里!他一阵干笑,却仍是苦着脸。 “姊姊,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怜,在家里都没人管、没东西吃,父亲又不理我,见到我就只会狠狠的教训我……”他拉起裤管,露出膝盖上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看起来确实挺吓人的。“所以我才想出来讨东西吃,穿成这样比较有机会嘛……” 瞧着那可怕的伤口十分刺眼,忻桐的笑容稍敛,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沾了些水帮小乞儿擦干净,再简单包扎一下,接着拿一颗包子给他。 “吃吧。吃完就快些回家,天色都快暗了。” 小乞儿一拿到包子,立刻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吃完还意犹未尽的舔着手指,又继续用那小狗似的眼光看着她。 “姊姊……”可怜兮兮的声音从他小嘴儿冒出来,大又圆的双眼亮晶晶,很是灵动,这一切动作都在暗示着一件事。 她怎会不懂?忻桐又拿了一颗包子给他,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吧,吃完这颗包子就快回家,你父母会担心的。” 怎料小乞儿眼神一黯,嘴上动作没停过,一边大嚼包子一边含糊不清道:“我母亲早就过世了,我父亲……总是不在家,我想……连我出来了他都不知道吧?幸好有好心的姊姊你给我包子吃,否则我一定会饿死。”他吞下最后一口包子,继续祈求着,“我能和姊姊回家吗?” “不行!”她一口否决。“你不回去,父亲会担心的。” “他不会,他根本不知道我离开家了。姊姊,你让我跟你回家吧……” “不行!” 忻桐硬下心肠不理他,收拾好包子摊上的东西,便推着摊车踏上回家的路。 她背着酒馆的方向出了榆林巷,沿着甜水巷往汴水大街的地方走,约莫半个时辰,她才在一间平房前停了脚。 回头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还鬼鬼祟祟地远远跟着,一见她转身,立刻吓得躲到树干后,那模样看起来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忻桐无奈地放下摊车把手,往回走了几步,一手将那小小的影子揪出来。 “你这小鬼!想来就来吧,但可不能让你白白住我家,明儿个做包子,有得你忙的了。” 忻桐口中的小鬼,名叫穆丞,因为某种不得已的缘故,她只好收留他五天。 不管她怎么问,穆丞就是不肯说自己住哪儿,就这么牢牢地紧跟她,每天清晨就兴匆匆的帮她做包子,在发老面时还会用棉被将面团死死地捂着,弄得她哈哈大笑。卖包子时,客人瞧他可爱也会多买几个,意外让热天里难卖的包子这几天居然也卖完了。 这日中午刚过,包子摊的客人少了,忻桐便让穆丞拿了个包子充做中餐。瞧他吃得津津有味,她不禁笑盈盈地问道:“你天天吃我的包子,早也吃、晚也吃,吃不腻吗?” “吃不腻呀!”他拚命地摇头,还大咬了一口包子以资佐证。“姐姐做的包子皮薄馅香,全开封……不不不,全天下都没有人包子像姐姐做的这么好吃,我真是太崇拜姐姐了。” “我哪里值得崇拜?”她被他逗得笑开了花,兴许是本来个性就爱笑,那动人的梨涡,让年纪小小的穆丞都看得有些傻了。“我说啊,咱们河南省的巡抚穆大人才真的值得崇拜呢。” “你崇拜穆大人?”穆丞的表情变得古怪,却又有些难以表明的喜悦。 “当然呀,在这儿,谁不崇拜穆大人?他为官清廉不阿,尽心尽力地为百姓做事,还治水修渠救了黄河沿岸数百万条人命,这样的人不崇拜他,要崇拜谁?” “姐姐,不如你嫁给穆大人吧?”不知哪来的奇想,穆丞突然眼睛一亮。 “穆大人才看不上我这黄毛丫头呢。”忻桐忍俊不禁的笑了。“不过若是有个机会能服侍大人,也是好的。” “为什么?”他不明白。那穆大人……横看竖看不就是个男人吗?而且还是个天天板着脸、没啥表情的男人,怎么一说到他,每个百姓就比看到戏班子里最红的伶人还兴奋? “我一家子的性命,就是穆大人救的。”忻桐忽然端正脸色,对着穆丞认真地说:“我老家在山西文水县,那里三天一小淹、五天一大淹,路上总是泥泞不堪,作物都种不活。但自从穆大人来山西上任之后,修筑了堤道、兴建水利,瘠田成良田,穷苦的百姓终于有了活路,当然把穆大人当成活神仙一样。” “那姐姐的父母怎么会过世的?” “早年因为水患,我爹娘早就积忧成疾,幸好穆大人治水,让我爹娘安享了几年晚年,只可惜为时已晚,穆大人调至河南后,不久他们也过世了。”她突然灵机一动,表情有些凄凉地看向穆丞。“所以我小时候家里一贫如洗,吃的都是树根杂草,好不容易水患缓了,能开始过好日子了,父母却又突然过世,房子也被匪人强占了。” 瞧他听得眉头深结,忻桐更夸大了,绘声绘影的叙述。 “我来到开封府的路程,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住的是闹鬼的破庙,每夜就见鬼火飘来飘去。白日赶路磨破了鞋也不敢换,脚上的水泡用针挑了,拿块布缠着继续走。真的饿到不行,就找条河喝水喝个饱,好不容易才苦尽甘来,能在这榆林巷小小一隅弄个摊子赚钱,却老碰到凶神恶煞索钱砸摊……” 穆丞的小脸终于完全垮下来。“姐姐,你好可怜。” “比你可怜多了吧?在我眼中,你已经够幸福了,该不该回家了呢?”她鼓动着,尽量不露出自己的阴谋。 小小的心灵陷入挣扎,穆丞倏地给了她一个异想天开的答案。“姐姐,不如你和我回家吧?” 忻桐闻言,差点没把蒸笼给翻了,她笑不可抑地道:“怎么可能呢?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得很好。” “可是你不是很崇拜穆大人……哎呀,我是说,我想和姐姐在一起啦。”他语焉不详,索性耍赖起来。 “你呀,要再继续赖着我不回家,到时你父母报了官,告我个拐带人口,将我抓起来怎么办?”她没好气地瞪着他。 “不会的。姐姐,其实我……我是……” “终于找到了!” 就在穆丞为难地想要说些什么时,他身后一道狠厉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让两人一起吓了一大跳。 来者是三名彪形大汉,领头那位满脸虬髯、横眉竖目,颇有三国张飞的气势,后头则是两名官差,表情也十分不善。 忻桐立刻将穆丞抓到背后,用身体护着他,提防地问:“你们想做什么?” “放开那孩子!”虬髯大汉怒吼一声,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的一推。 她立刻狼狈倒地,足踝处传来剧痛。 “将她给我抓起来!” 虬髯大汉拎着噤声吓呆的穆丞,吩咐身后两名官差动手,他们立刻将忻桐绑得结结实实,扛起人就要走。 “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掳人,还有王法吗?我的包子摊……”肚子被官差的肩头顶着,忻桐只剩双脚能在空中挥踢挣扎。 “你拐带河南巡抚穆大人之子,意图不轨,证据确凿。我们是奉穆大人之命,前来捉拿。” “穆……穆大人?”她顿时停止了挣扎,愣愣地望向被大汉拎在手中、一脸心虚的穆丞。“穆大人之子?” 第二章 结果,忻桐和穆丞被送回河南巡抚的府邸,而不是衙门公堂。看来穆大人并不是想立刻将她给办了,这令她的心里好受了点。 两人被安排至偏厅等候,门外有官兵看守,那名虬髯大汉也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厅内,令忻桐有些坐立不安,连向穆丞问个清楚都不敢,幸好绑着她的绳索是已经解开了。 而穆丞更是低头不语,拧着小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厅内走进了一人,忻桐抬头一看,却是屏住呼吸,目光复杂。 穆弘儒没料到将儿子拐带走的会是个弱质纤纤的女子,而且对方还敢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令他有些不舒坦。 “大胆民女!”他清了清喉咙,对着她道:“我问你,你——”岂料他话都没说完,就被她突兀地打断。 “你……你真是穆大人?穆弘儒大人?曾任山西巡抚的穆弘儒大人?”眼前这男人出乎她意料的年轻俊朗,所以她得用力地确认一下。 “如假包换。”穆弘儒皱起眉头。当官十数载,第一次有人怀疑他的身分。 “你怎么和在山西时看起来……不太一样了?你皮肤没这么白呀?当时不是还留着和这位仁兄一样的大胡子?”她比了比虬髯大汉,“还有,当时你穿的衣服是绯红色。”她又朝胸前比画了下,“这里绣着一只锦鸡,头上的冠帽是白色镶边中嵌翡翠……” 总之,整体看起来像个邋遢的老头,哪里有现在剑眉星目、神清气爽的模样? 不过,她印象中的穆大人,和眼前这个一样,都喜欢板着脸就是了。 “因为如今没有水患,不需要日日顶着烈阳盯筑堤工程,皮肤自然会白了些,也有空打理仪容了。”穆弘儒虽然表情凝重,面对平民时仍是习惯性地耐心说明。“至于衣服,红色的是官服,现在的是便服,当然不一样……”他究竟和她说那么多干么?话声突然打住,他扬了扬眉,“你在山西见过我?” 忻桐二话不说,突然跪下,令在场一干人等不由得一愣。 尤其是穆丞,他还以为姐姐莫名其妙要认罪了,连忙过去抓住她的手臂。 但忻桐没理他,迳自叩了三个响头,“民女一家蒙受穆大人的大恩大德,今生难以为报,只能叩头感谢大人,愿大人长命百岁、官运亨通……” 穆弘儒被她搞得一头雾水,只能伸手先止住她的话。“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拐带我的儿子?” “民女并未拐带大人的儿子。”忻桐急得直摇头,“当时穆丞……穆丞穿得像个乞儿,告诉我他在家里没人管、没东西吃,肚子饿得慌,所以我才给了他两个包子。” 犀利的眼神瞄向儿子,令他打了个冷颤。“他没人管,是因为逃了夫子的课;没东西吃,是给他的惩罚。”注意力又转回她身上,不放过任何疑点。“你给了他包子,怎地又将他带走,不让他回家?” “因为他怎么也不说自己家住哪儿,坚持要跟我走啊。何况当时他腿上有伤,说是被他的父亲……呃,狠狠的教训……我怕他回家真会被打,就没勉强他……”忻桐说得有点心虚,现在才知道自己大概误会大了。 穆弘儒不再多言,走向穆丞,将他的裤管拉起,果然看到膝上的伤。不过伤口显然受到良好的照顾,现在已然结痂生皮。 他瞪着儿子。“狠狠的教训?” 穆丞尴尬地一笑,老实坦承,“爹常很凶的骂我嘛……” “为父又何曾打你了?” “我自己摔的啦……” 就这两句话,听得忻桐一脸苦笑,穆弘儒面色铁青。 如今真相大白,这桩没头没脑的拐带案就这么结了案,也让穆弘儒的官场生涯第一次犯上这么离谱的错误,差点把良民当罪犯。 “姑娘……”当官至今,他还没像眼下这么窘过。 “大人,民女姓忻,叫我忻桐便是。”不过忻桐似乎不以为意,能够见到救命恩人,她高兴都来不及。 “好吧。忻桐,这件事算是本官误解了,你快快站起,别一直跪着。”说完,他手一揖,作势道歉,并不以自己官大欺民。 然而她并未如他所说的起身,而是依旧跪在原地,苦笑更甚,“大人,民女也想起来呀,不过我被掳回……噢,不,是被带回大人府邸前,被这位大胡子仁兄推了一把,脚给扭了,方才还是一时脚痛到受不了才跪下的……” 所以她的磕头,该不会只是顺便吧? 瞧着她一脸无辜的样子,穆弘儒顿觉哭笑不得,再望向她口中的大胡子—— 默默被她用话捅了一刀的侍卫长胡关,神情也相当无奈。 大人指使的,他也只能听令行事啊。 至于始作俑者穆丞,居然有种摆出更无辜的表情,苦着一张小脸像是要哭了一样。 穆弘儒心想,他这父亲都还没对这顽皮的小子“用刑”呢,每个人都把矛头指向他,到底做错事的人是谁啊? 忻桐因为脚受了伤,大夫说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不会好,所以穆弘儒为了负起责任,也只好先将她安置在府里,免得如今连包子都没法子卖的她,生计会因此出了问题。 至于穆丞的惩罚,则是被禁足在家中,有个小厮全天候跟着他,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此外,穆弘儒还要他将逃课那天夫子教授的东西抄写十遍,不写完不准吃饭。完工之后,还要将抄好的文稿让自己这父亲过目,免得那古灵精怪的小子又鬼画符蒙混过去。 这天,穆丞难得乖乖地在短时间内就将一篇诗经抄了十遍,趁着父亲从衙门回来还没出门前,抓着纸便冲向父亲的书房,后头的小厮也只好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一起冲。 来到书房前,他大力敲了敲门,还没等父亲应答便推开门进去。 里头的穆弘儒正在观看公文,见到儿子突然出现,眉头不禁一皱。 “谁让你这么没规矩的?”他厉声一喝。 可惜穆丞被骂惯了,心知父亲老爱板着脸却不会对他怎么样,便嘻嘻笑着佯装乖巧道:“孩儿书抄好了,急着给爹看。” 穆弘儒本来还想训斥儿子生活习惯不佳的问题,但被这么一说,他只好搁下。唉,这孩子如此聪明机敏、见风转舵,他究竟该怎么教呢? 由于心思还有一部分放在眼前的公事上,他一时也挪不出身给儿子来个长达数时辰的言语教育,只能先就眼前的事来应付。 “这回怎么这么快就抄好了?”他检查了一下,眉头一挑。“当真抄好了,不过你这手书法真该好好练练——” “爹!”穆丞打断他,一点也不给他训话的机会。“孩儿肚子饿了。” 穆弘儒顿时明白过来。他罚儿子没写完不准吃饭,穆丞就是饿了,这回才这么听话。没想到这招对他原来这么有效,看来以后可得多用。 “好吧,后头我叫厨娘——” “我不要吃厨娘做的菜,我想吃忻桐姐姐做的包子。”他很坚持。 “忻桐?”穆弘儒不明白。“为什么?” “忻桐姐姐做的东西好好吃啊!”一想到,穆丞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尤其是她做的包子,又香又多汁,我天天吃都吃不腻呢。吃过她做的东西后,都不想吃别人煮的了。” 穆弘儒听得眉头紧锁。“岂可如此?难道她伤好痊愈后离去,你就不再吃饭了吗?简直是荒唐!” “那就让忻桐姐姐永远留在府里嘛。”他任性地要求着。 “府里已经有厨娘了。” “那……爹,要不你娶了忻桐姐姐,让她做我的后娘吧?”不知哪里来的异想天开,穆丞突然双目澄亮地直盯着父亲。 “什么?!”穆弘儒以为自己听错了,“娶谁?忻桐?你这提议简直荒天下之大谬!为官之人,岂可——” “这和爹当不当官有什么关系吗?隔壁小狗子的爹没当官,还不是有个娘?”小脸突然一垮,眼中一泡泪水就这么浮了出来。“我也想要有个娘啊!” “你……”方才一直认为儿子鬼扯的穆弘儒,这才正视起这个问题,发现儿子是认真的。 “我只想要忻桐姐姐做我娘。”穆丞边哭,还流下了两管鼻水,看起来可怜至极。“别人都笑我没有娘,那我就自己找一个。上回什么娘娘的侄女、还有王爷伯伯家的朱姐姐、开封府最有钱李员外的女儿,和榆林巷那间大酒馆的漂亮姐姐,我全都找过了。” 说到这里,本来可怜兮兮的小脸蛋突然浮现些许怒气。 “以前和爹去那些地方,姐姐们都很好,为了不让她们认出来,这回我故意穿得脏兮兮的去,看她们会不会疼爱别人的小孩,结果……”眼泪哗啦啦的流淌,他哭得更凶了。“娘娘的侄女不理我;王爷伯伯家的朱姐姐还骂我,叫人赶我出门;李员外的女儿嫌我脏,她的下人将我推倒,害我脚伤了;酒馆姐姐连碗清汤都不给我吃,还用水泼我。” 回忆到这里,穆丞的情绪终于平缓了些,“只有忻桐姐姐不嫌我,拿包子给我吃还收留我、帮我治伤……所以,我要她当我后娘。” 原来如此。穆弘儒这才明白儿子天天往外跑,是替自己找娘去了。 儿子的话,也让他有些内疚,自己这个父亲实在太失职,连孩子受了这些欺负都不知道。 这么听起来,忻桐确实是个好姑娘,不过他也不能因为人家好,就统统娶过门吧? 何况,他对前妻仍有一份愧疚在…… “丞儿,爹知道你想娘,但忻桐不一定想嫁给爹。”他试图劝慰。 “忻桐姐姐说过,若是有机会,她愿意一辈子服侍爹的。”但穆丞很坚持,还拿忻桐的自白顶了回去。 穆弘儒心里一动,只是表面上仍保持平静。“总之爹无法娶忻桐,但爹可以答应你,偶尔去看看她……” “不要!我一定要忻桐姐姐当我后娘,否则我就不吃饭!” 刚刚还吵着肚子饿、后来又哭得淅沥哗啦的小人儿突然发起脾气,怎么都不肯妥协。 瞧这孩子越大越任性,穆弘儒不禁有些无力。自己是不是要如他所言,替他找个后娘来管教他,免得这小子恣意妄为,渐渐走上歧路呢? 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张清秀的脸庞,他心里一惊,意外自己居然认真考虑起来。 但他马上抹去自己这种想法,一把抓起穆丞,也被惹得有些恼怒地道—— “好,我们就去找忻桐姑娘,看看她是不是真如你所说,愿意留在这里!” 于是,父子俩一个满脸怒气,一个哭哭啼啼,一起来到了忻桐的门口。 房里的忻桐原本在小憩,突然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便主动起身步向门口。没办法,如今她行动不便,若不在来人行至房门口前便先过去,恐怕对方等她开门,得等上一炷香的时间。 果然,她缓慢的移动,都还没到门前,两声坚决又清脆的叩叩敲门声便传来,接着是穆弘儒低沉的声音。 “忻桐姑娘。” 她一听急忙加快了脚步,可就在将门拉开的那一刹那,一个小人影忽然窜进门里,硬是抱住她的大腿。 没料到迎接她的是这种阵仗,忻桐吓了一跳,而那小人影也不小心弄痛了她的脚伤,她低呼一声,直直往旁边倒去。 穆弘儒急忙上前一步,将人一揽,险险地抱住了她,没让她直落到地上。 “没事吧?”他低头一瞧,目光恰好与她抬起的秀颜对个正着。 第三章 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忻桐早忘了方才惊吓的感觉,反倒满脸通红、不知所措,不晓得该将手摆在哪儿。 而穆弘儒已经好久没有和异性接触,这一会儿暖玉温香抱满怀,也让他怔了一下。 或许是儿子的话造成影响,又或许是自己想太多,瞧着她清秀甜美的脸庞还有嘴角隐约的梨涡,数年来内心都有如古井不波的他,在这瞬间竟然有些恍惚。 “爹……姐姐……”闯了祸的小人影此时怯生生地开口,打破这咒语般凝滞的一刻。 穆弘儒正了身子,轻轻放开忻桐,像是要掩饰尴尬般,转身斥责儿子,“你怎么如此鲁莽?忘了忻桐姑娘如今身上有伤吗?” 穆丞的身子仍紧黏在忻桐身上,他担忧地望了她一眼,才呐呐道了歉,“对不起。” 这一幕倒是让穆弘儒看得有些意外。他这顽皮到天边、脾气也固执的儿子,竟会这么干脆的道歉? “哈!你还记得姐姐说的话啊?”忻桐笑咪咪地摸了摸穆丞的头,“做错事就老实的道歉,这样才是讨人喜欢的孩子,姐姐才会做包子给你吃喔。”有了这一段打岔,她总算能自然地转向穆弘儒,“大人,找民女有事吗?” “忻桐姑娘……” “穆大人,叫民女忻桐就好。”她打断他道。对方是她的恩人,却如此礼貌又疏远的称呼她,怎么听怎么别扭。 “好吧。忻桐……”他犹豫了一下,决定采迂回策略。“我今天来找你,是要和你谈谈关于包子的事。” “包子?”她一怔。“大人想吃包子?” “不,是丞儿想吃。”接下来的话,穆弘儒说得有些别扭,“丞儿他吵着要吃你做的包子,其他都不吃。他想和你永远在一起,还说……还说你早承诺过他,若有机会在我身边,愿意……愿意一辈子服侍我……” 唉,在皇上面前说话,他都没眼下这般紧张啊! 他原以为忻桐会顾及姑娘家的面皮,极力娇羞否认,想不到她居然声如银铃地笑了起来,十分认真的点头。 “是的,大人。若有机会,民女愿意一辈子在大人身边服侍,以报恩情。” “你真的不必用你的终身来报恩,我长你应该有十岁吧?你或许会觉得年纪差得太多……”穆弘儒觉得浑身热了起来。 “长十岁有什么关系?民女一点都不介意,民女见到大人的时候,就决定终生服侍大人了。” 忻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像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在向情郎告白,穆弘儒却是听得浑身冒汗。 此时穆丞在一旁听全了他们的话,不由得拍手大叫,“太好了!爹,你看吧,忻桐姐姐愿意留在你身边呢。她做的东西最好吃了,爹一定也会喜欢的。” “府里的厨娘厨艺也十分了得……”穆弘儒仍绞尽脑汁想劝退这一大一小,却让忻桐一句话给堵得说不下去。 “忻桐只想服侍大人,不是想抢厨娘饭碗。”见有这个好机会,她也连忙表明心意。“除非大人嫌弃忻桐。” “是啊。爹,你真的不喜欢忻桐姐姐吗?”穆丞的语气颓丧得像是天要塌下来了。 “我没有不喜欢,但也没有喜欢……不是,我是说……”擦了擦额际的汗,穆弘儒发现自己简直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他当然能以官威逼她离开,但此举必然会导致丞儿伤心难过,更可能伤害了一个女儿家的芳心,何况她也算照顾过丞儿一阵子,他不能恩将仇报。 更遑论此刻还是他自己带着儿子来,向她证实那句“终身服侍”的话,若他硬是否认,岂不失信? 虽然他对她印象还不差,可是,难道只因为这样,他就要娶一个昨天才第一次见面的民女? “我们毕竟还不熟悉,就只见过几次面不是吗?”他仍尽最后的努力劝她改变心意。 她坚决道:“这并不影响忻桐想服侍大人的心意。” 既然如此,穆弘儒也无话可说了。 他故作镇静,拿出他大人的威严与肃然,想用刁难的方式让她知难而退。“既然丞儿是因为你的厨艺想留你……在我身边,那么我们就来做个测试。若是你能做出一桌菜让穆府里上上下下都满意,我便答应你们的要求。” 一个卖包子营生的,就算有两下子,厨艺怎么样也好不过煮了二十几年的厨娘吧?她应当听得出他这要求有多无理,不可能答应的。穆弘儒笃定的想。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忻桐几乎是想都没想便用力一点头。“我答应。” “好啊!好啊!”穆丞开心的又叫又跳。 想不到她的毫不犹豫,反倒让穆弘儒呆了。末了,他只能长长叹了口气。 “好吧,我给你十天的时间准备,届时你的脚伤应该也比较好了,再请你做一桌菜出来。”他摇着头,办法用尽了,只能转身回书房。 至于丞儿,就扔在这里给他的忻桐姐姐好了,反正这小子非包子不吃,他这爹已经不想管了。 只不过,这两大一小彼此都没发现今天的对话,究竟隐藏了什么天大的误会。 穆弘儒给了忻桐十天的时间,但他每早出门前,都会见到她在府里练习走路,在他看来很痛的动作,她却总是笑脸迎人的边做边和每个路过的人道早。 就连他自己,才这么几天过去,如今出门前耳里不听到她那声清脆的“大人早,出门好走。”都觉得挺不习惯。 而他从衙门回来后,也总是看到儿子和她黏在一起,跟前跟后的,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总是笑声阵阵、生气盎然。他都不知府里有多久没听到这么有朝气的声音了。 他坐在书房里,一边听着窗外偶尔飘来的笑语,凉风吹拂进屋内,令人昏昏欲睡。他突然放下手中的毛笔,脸上严厉的线条也放松了些。 究竟他为什么要每时每刻都在忙?这个时候,再怎么勤政爱民,心思也会想休息一下吧。 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忻桐仿佛每天都过得很快乐,他索性推了门出去,往笑语声的方向走去。 巡抚府邸不大,就是一个三进的房子,围墙甚至与隔壁黄大人家共享,连厨房都相邻甚近。 唯一多出来的,是巡抚的宅邸有着菜园与后院的花园,不过从他的书房出发,也得拐几个弯才能来到后院。 此际,映入眼帘的画面,令穆弘儒一向锐利的眼神也不期然温柔起来—— 只见他儿子蒙眼在院子的草地上跑着,和婢女们玩着游戏,像个真正的小孩。 并非说丞儿不是小孩,只是儿子以往的表现总是骄傲又封闭,很少会这样和人打成一片。如今看到丞儿的笑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看到孩子这么真心的笑容了。 忻桐坐在一旁,发话告诉穆丞该往左跑还是往右跑,一群人玩得不亦乐乎,连穆弘儒都有些欣羡地想加入参与。 可他转念一想,现在不应该是丞儿刚读完经书、习书法的时间,怎么会在这里跑呢? 思绪至此,他脸又沉了下去,才要发话制止儿子继续玩,忻桐的声音突然就从身边响起。 “大人。”她巧笑倩兮,步伐一拐一拐地来到他身边,“您刚从衙门回来吗?真是辛苦了。” 他的眉头仍紧紧揽着。“丞儿怎么没在房里习书法,而在这里玩?他是不是又骗你带他——” “我知道现在是他习书法的时间,只是我觉得……”忻桐头一偏,像在思考什么难题,最后她干脆换个说法。“大人,我想问问你,你小时候在府里,是怎么安排学习的?” “我小时候?”穆弘儒心想自己该给儿子一个榜样,便正了脸色道:“早上起床读经史子集到中午,午憩半个时辰后,习书法两个时辰,再练习写诗撰文……” “都没有玩乐的时间吗?”她好奇地问。 “书都读不完了,哪有时间玩乐?”他一直很不认同自己的天才之名。他的智慧与见识是苦读而来的,天赋只占了小部分的因素。 “那……大人觉得快乐吗?”她浅浅一笑,纤手指着草地那里正在哈哈大笑的穆丞。“曾经像那样笑过吗?” 穆弘儒顺着她的手势望向自己的儿子,儿子那副快乐无忧的模样,令他心头一动。 自己从小到大似乎从没这么开心过,小时候的印象也几乎都在书本里度过,但究竟是他自己爱这么读书,还是因长辈、家风的要求令他必须这么读书,他自己都弄不清了。 所以他快乐吗?答案显而易见,他一时无语。 “我问清了穆丞的操课,几乎和大人差不多,但我怀疑对一个正好玩的孩童而言,这样的功课是不是过重了?不如适时地让他玩一玩,否则硬困住他,反而造成反效果。” 她的声音软软的却很有说服力,而她唇畔的梨涡总似有若无地带起她的笑容,即便说的话是有些劝谏的成分在,听了却仍令人心里舒服。 “大人从小苦读,从不玩乐,当官之后每日公忙,为了百姓奋不顾身,全然没有自己的生活和时间,忙碌永远没有终点……这样的日子,会不会太辛苦了?” 或许她也是心疼他吧?住到穆府里才没几天,她便发现他醒着的时间几乎都在工作,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全不知道,和穆丞甚至鲜有交集——通常都是必须教训孩子的时候,他才会拨出一点时间。 日复一日这么过,就算是圣人也受不了啊!他究竟给自己扛了多少责任?背了多少压力? “身为人民的父母官,大人懂得苦民所苦,但你知道乐民所乐吗?”她深深地望着他,眼中光芒柔和,不知隐含着什么。“刚则易折,像大人这样的好官,大家都不希望你太快就累倒了,你明白吗?” 穆弘儒有些讶异她居然能说出这番道理,一针见血,刺中他近来因公事繁忙而有些心力交瘁的心境。然而被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她轻易看穿,又令他有些不服。 “但也不能成天什么都不做,恣意玩乐。”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我给了你十天准备,却从未见你有什么动作,这样不也是太过放纵了?” “大人不是我,怎知我没有动作?”她仍盈盈笑着,一点也不受他挑衅的话语影响。“何况我对自己十天后的表现有信心,所以能用轻松的步调应对;反观大人天天眉头深锁、忙碌不堪,一点儿也不能放松,难道大人是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信心吗?” 第一次,穆弘儒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她这番言词虽然温言软语,却字字见血。 忻桐淡淡一笑,眼光放回穆丞身上。“让他玩吧,大人。” 她没说的是——你也放过自己吧,大人。 然而,穆弘儒却清楚感受到她的用意。她在担心他,却又碍于他几十年来的固执而难以直言,只好用这种迂回方式令他醒悟。 她是个聪慧的姑娘,非常聪慧,也很清楚人心,他当初认为她只是个卖包子的民女,真是看走眼了。 “好,就让他玩吧。”他终于松了口,但眼底仍有丝不妥协。“不过也不能让他荒废了功课。” “谢谢大人。”他最后也愿意放过自己了吗? 她的喜悦溢于言表,望向他的眼波温柔,几乎都要让他不小心沉溺。 或许是午后的日光太过耀眼,他居然有些看痴了。 第四章 九天过去,明日就是忻桐将要大展厨艺的一天了,穆弘儒却没由来的越来越焦躁。 他发现自己并不是担心她若成功,他便需依约娶她,而是看她镇日悠闲养病,完全没有准备的样子,让他怕她会在明天出个大糗。 可是,她出了大糗不是正合他的意?正好可将她送回家卖包子去,老死不相往来。 但若真是如此,丞儿约莫会变得更加落寞,甚至可能变成更孤僻的怪小子;府里再也听不到笑语阵阵,恢复一片死寂;甚至是他自己,光是这么想象,都觉得无边的寂寞席卷而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 他烦得公文也看不下去,索性推案而起,到房门外走走——这已经是近十天来不知第几次,他得放下手上工作到外头透口气了,不然他一定会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烦死。 穆弘儒又是本能地往后院方向走,想看看她和穆丞在做什么。如今他不再完全禁止儿子玩乐,也或许是因为有她在一旁顾着,他很放心。儿子近来也似乎比较安分,不会再无时无刻搞出什么花样或诡计要他去善后。 这也算是好事吧?如果留她在府里,他是不是会更无后顾之忧? 甩了甩头,穆弘儒要自己别再遐想。就连亡妻那么贤良淑德的女人,死后也没像这几天让他这么牵肠挂肚……呃,原来他竟是如此三心二意的男人吗? 再拐个弯,便是后院了,一个清脆娇美的女声以及童稚的声音,在花园里悠闲地交谈着。他不由得定住脚步,凝神细听起来。 “姐姐,明天你就要煮菜给大家吃了,你不担心吗?” “还好。你替姐姐担心吗?” “才不会呢!姐姐一定会成功的。到时候,姐姐就能和丞儿一直在一起了。” “呵呵呵,我记得我留下是为了服侍大人的,大人对我家有再造之恩,结草衔环难以为报……” 所以她想嫁给他,只是想报恩?穆弘儒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一种窒闷感直袭而来。难道他本人,就没有其他的长处吸引她吗? “那,姐姐究竟喜不喜欢我爹啊?”穆丞突然问到了重点上。 忻桐好半晌没有回答,令旁听的穆弘儒心也悬了起来——是旁听,他可不是偷听,这是他的府邸,他只是停留在这里一会儿,恰巧听到罢了。 过了一阵子,又听到穆丞的声音道:“姐姐,你脸红了耶?” 穆弘儒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因这一句话飞扬起来,屏息等着忻桐的回答。 果然,接下来便是她扭扭捏捏地说:“大人他气宇轩昂、才智过人,又勤政爱民,备受人民景仰,谁不喜欢呢?”她答得很含蓄,但无疑就是承认了自己芳心暗许。 穆弘儒听了心情愉悦,没发觉自己的脸上不期然浮出笑意。 虽然他为官多年,严格说起来毕竟才而立之年,平时又只注意平民百姓或朝廷之事,压根没谈过什么风花雪月,连亡妻都是自小安排好的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如今知道了原有妙龄女子心怡于他,那种舒畅又自得的感受着实难以抑制。 “所以姐姐明日有计划了吗?” “当然有,肯定让你们刮目相看。” “那以后我就不能叫你姐姐了?”该叫后娘了吧?穆丞欣喜地想。 忻桐倒是没听出他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也认同地回道:“是啊,你继续叫姐姐也不适当……” 对话听到一段落,穆弘儒只觉心旷神怡,方才的烦闷一扫而空,突然又有了办公的兴致。 他转身欲走,而花园里的人却走了出来,一步之差,他和忻桐及儿子打了个照面。 穆丞只是很纳闷地喊了一声爹,至于忻桐,则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大人?”她突然回想起自己方才和穆丞的对话,不由得惊叫起来,双颊蓦然发烫。“你你你……你在这里站多久了?” “咳,站了……好一阵子。”他老实地回答,表情也是古怪至极。 “那你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抚着脸,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穆弘儒尴尬地点点头,想伸出手做些什么,又碍于男女有别不适合碰她,只好硬生生收回手,动作不自然极了。 倒是不明就里的穆丞突然在这时候开口,“爹、爹,我告诉你,忻桐姐姐跟我说她很喜——” “穆丞!”忻桐急忙打断他的话,一把捂住他的嘴,没注意到这是巡抚大人的儿子,人家的爹甚至还站在她面前。“他他他……该习字了,我带他回房。” 但她才拉着穆丞踏出一步,又让穆弘儒唤住。 “罢了,这几日丞儿都乖得很,今天下午就让你们出府走走吧。你也该准备些食材什么的,为明天做准备了。”总之,他这时候的心情,是极不希望看到她失败啊! 如平日般,他表情沉稳的离去,但常和他相处的人就知道,这会儿,他眼角八成有着藏不住的笑意呢。 “姐姐,你会不会觉得爹今天心情很好?”穆丞愣愣地问。 “是……是啊。”忻桐还在羞赧中,纤手在脸旁扇呀扇,希望别再那么热了。 只是,穆大人心情好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她方才和穆丞说的话? 她不敢多想。 第十天,忻桐只去了一趟药材行、跑了几家蔬果店,其余用的食材,和穆府内厨娘所使用的一般无二,也就是厨娘采购了什么,她就用什么。 宴席订在傍晚,此时穆弘儒的公事已告一段落,府内长工和奴仆的工作也能稍稍停下来,里里外外的守卫也正是交班的时候,两班都可以各来吃一顿。 而唯一该忙碌的厨娘,却是不情不愿地放了个假,为了公平起见,她在一旁观看不能插手。 忻桐没有帮手,因此她一个人从早忙到晚,这还是穆弘儒怜她势单力薄,只要求她做十桌菜,除了穆家的主人、亲人、管事及侍卫长胡关等人坐一桌,另外一些有品级或亲近的奴仆分坐其他位置,剩下的人只能站在旁边流口水。 晚膳准时开始,十个空桌摆在后院里,开始陆陆续续上了菜。唯一真正能帮上忻桐的,也只有负责替她端菜的婢女。 第一道上的是一个大砂锅,一打开是一锅清粥,看起来平淡无奇,只是香味扑鼻,很挑动人心。 婢女们替每个人都添了碗粥,穆弘儒越看,眉间的皱折越深,不明白她怎么会做出这么简单的东西,好像只是想随便应付一下。 其他人也低声窃窃私语起来,显然和他有一样的想法。 怀抱着诧异与不满的心情,他先吃了一口,突然间眼睛一亮,又接连吃了好几口,话都来不及说了。 人人见主子吃得忘我,也跟着不明就里的开动,没想到这一吃,每支汤匙、每个碗都停不下来,嘈杂声也停息,整个后院变得安安静静,大伙儿全专心一致地喝粥。 接着上了第二道菜,看来是简单的时蔬炒肉,有了前面粥品的经验,所有人当然全下箸如飞。接着第三道则是酿豆腐,一直上到十道菜,再加上一碗甜品红豆薏仁汤,每个人都吃得意犹未尽,连声赞好,手中的筷子及汤匙没有一刻停歇。 光看这个样子就知道,一开始每个人的质疑与纳闷,全都被这些美食征服了。 忻桐此时终于出现,她面颊红扑扑的,像是刚离开厨房还兀自热着,但脸上的笑容却不减,轻声问了大伙儿,“好吃吗?” “太好吃了!想不到这么简单的菜色,能有这么好的滋味!” “要是忻姑娘到城里开业,那些客栈食馆全该关门了,榆林巷最老牌的酒馆也收起来算了,根本比不过嘛。” “我就说,忻桐姐姐做的东西,是全国最好吃的。” 众人品尝告一段落,几乎没有批评的声音,忻桐笑得更灿烂了。她目光慢慢移到一直沉默的穆弘儒身上,每个人也逐渐停下了声音,一起望过去,像是在等他做最后的裁决。 “咳,我个人觉得……”他环视了众人一眼,才淡淡地说:“无可挑剔。” 席间欢呼起来,忻桐无疑通过了这次的考验,每个人先前也都或多或少听说了这次的赌约,知道她可能会成为未来的主母,但当此事真的发生时,居然没有任何一人觉得反感。 因为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人人都感受到她的善良、敦厚还有聪慧及乐观,即使她身份只是个平民,但与其主子娶个架子大的公主或郡主进府来欺负下人,不如娶眼前这个和每人都能和睦相处的姑娘。 不过见着此景的穆弘儒,却没有众人那么开心,反而犀利地望着忻桐,直入重心地问出每个人心中都有的疑惑,“虽然这些菜肴十分美味,但我仍是要问忻桐,你为什么用这么简单的菜色来应付这次的考验?” 她闻言并不惊慌,反而慢条斯理,以一贯的盈盈浅笑解释,“大人此言差矣。这些菜色看来简单,其实并不简单,事实上,今天给大家吃的,是药膳。” 忻桐先指着一开始送上的大砂锅。 “别看这只是简单的白粥,它可是先将党参、白术、茯苓、甘草等十数种药材煎成一碗,再加入大米粥与大骨一起熬煮好几个时辰,必须煮得十足软烂却又粒粒分明,还不能有焦味混入。药性补中益气,燥湿利水,清热解毒,镇静安神,最适合夏季食用。” 众人不由得将眼光放到那口大砂锅,看来只是平淡无奇的白粥,没想到居然花了那么多心思,难怪一入喉便觉柔滑顺口、滋味十足,吃完后神清气爽,直想再来一碗。 可惜桌桌都已见底了,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多做一些? 瞧大家恍然大悟的模样,忻桐又指着第二道时蔬炒肉继续说明,“还有这道百合什锦牛肉,五颜六色,可是加了莲子、豆荚、芦笋等十几种时蔬,清爽易食。百合主治心烦不安,牛肉强身健体,大人为公事时常劳心劳力,常久坐案牍之前,最需要多吃。” 穆弘儒原是皱着眉听她诉说,而后不禁豁然开朗,心神受了不小的震荡。原来她这一道菜是特地为他做的,这十数种蔬菜口感清脆,加上牛肉软嫩多汁,他确实十分喜爱,想不到还有清心健体之效。 现场近百道目光闻言全往他身上看来,他一下子有些不自在,轻咳了几声,连忙要她接着说下去。 “至于这豆腐酿肉,内含了人参、莲子、红枣、枸杞等,有的熬汁,有的切成细末再酿进纸片般薄的豆腐片里,调味必须十分精细,否则就腻口了。在炎炎夏日里,这最能消除疲劳、清胃通肠,希望能让大伙儿工作起来也能更有劲……” 忻桐陆陆续续介绍了十道菜,每个人都听得心服口服。她花的心思,真的比他们所想象的多太多了。 原本这几天见她闲适的样子,连穆弘儒都紧张起来。想不到她不仅默默观察着众人的饮食口味,借此改良,更不以珍稀食材或山珍海味取胜,而是切切实实下了重功夫,用调味、刀工、疗效和口味,一丝不差地做出看来简单却作法繁复的家常菜。 他忍不住回想几天前她婉言相劝的话,因为她有信心,所以不慌不忙也能做出一桌好菜,而他明明就对自身能力相当自负,却总因公事而葬送了所有生活,连儿子的成长与学习都顾不及,这……究竟是真正的勤政,还是无能? 第五章 一桌菜就引起了他的反思,她真是个相当奇妙又特别的女子。 不过一园子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脸色阴晴不定,在吃完所有的菜色后,也没说出一个“好”字,这人便是原本在穆府里掌厨的厨娘,陈大婶。 管事注意到了她的脸色,不禁轻唤了一声,给穆弘儒暗示。 他看到这一幕,心里难免一沉。 “陈大婶,你是府里的厨娘,对于忻桐做的菜,你有任何意见吗?” 问出这个问题后,穆弘儒自个儿都莫名地紧张起来,毕竟这个赌注是只要有一个人说难吃,忻桐就算输了。 而如今的他,竟不希望她输…… 陈大婶别扭地动了动福态的身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呐呐道:“奴才……奴才是不服气,但也不得不说,忻姑娘做的菜……真的好吃。她做菜时奴才都在一旁看着,每道确实都是道地道地的功夫菜,有些手艺和想法,连我这煮了二十几年的人都自叹不如。” 听了这话,每个人都笑了,穆丞更是开心到快跳起来,穆弘儒也放下了心。此时,门房突然匆匆进入,告知隔壁的黄大人求见。 “黄大人来了?快请他进来。”穆弘儒没多想便道。 黄大人是退休的京官,最高官位至户部尚书,虽然两人并未同时在朝为官,但有相邻之谊。他又相当欣赏黄大人的热情爽朗,因此私下交情不浅。 才说着,黄大人便带着两个随从,自个儿大踏步进来了。 “我听说巡抚大人今天在家办宴席呢!就不请自来了。穆大人,你不知道,今儿个你这菜色的香味都传到我府里头,让我腹中馋虫大动,便厚着脸皮前来凑个位子了。” 穆弘儒心知他平时在家最重美食,起身一揖,表情却是有些为难。“但……” 黄大人看了他面前桌上的杯盘全是空的,转头又往四周一看——嘿!每桌都是空的,真有那么好吃吗? “原来我来晚了,那真是可惜了。”他搔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呃,忻桐姑娘……”为了弥补好友的遗憾,穆弘儒不得不向她求助。 她半捂着脸噗哧一笑。“其实因为有很多人没吃到,我还多做了些点心,可以拿出来让大家享用。” 众人一听还有得吃,全都欢呼起来,黄大人笑咧了嘴,被招呼着坐在穆弘儒旁边,他的随从也沾光,能在旁边的桌椅落坐。 等点心一端出来,所有人都凑了上去,连府里前阵子摔断脚的长工也拄着拐杖赶来,更夸张的是,管事已经卧病在床数年的亲娘,都在孙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想来分一杯羹。 如此盛况,不但可说肯定了忻桐厨艺过人,甚至更巩固了她这未来当家主母的地位。只是她本人似乎还没察觉这些,仍是保持着沉稳的微笑。 不意与穆弘儒寓意深长的目光对个正着,两人都不由自主心跳失序了一拍,连忙各自别过眼去,当成什么都没发生。 他们都没发现,这一眼,似乎有些微妙的情愫在彼此的心中萌芽了。 前几日成功煮出一手好菜,得以留在恩人身边伺候,忻桐早已陆陆续续请人将家里的东西收拾进巡抚府邸,也顺便告知老顾客和街坊邻居,她不再卖包子了。 因为,她就要去做巡抚大人的贴身婢女了啊! 不知穆大人什么时候会召她服侍,她得先做好准备,这几日见他公事繁忙、劳心伤神,她决定多备些养身健体的食材、做些好东西给他吃。 另外,他的衣服总是那几件换穿,她也该问府里拿些上好布料,为他裁制些厚衣裳,恰好冬天可以穿……啊!穆丞也能一起做一件…… 思索着自己能为穆弘儒做的事,忻桐没留意自己还在廊上行走,一个不小心,差点就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她惊叫一声,却让对方拉住了手臂。 “忻桐,你还好吧?走路要小心些。” 低沉熟悉的声音——是穆大人。 抬头看着他的俊颜,她的脸蓦地发烫,只能再次低头,有些嗫嚅道:“还……还好。” 这阵子,他看她的目光总让她觉得有种过分的炽热,她一直要自己别往奇怪的方向想,但毕竟只是个年方十八的小姑娘,她自然会遐想满天飞。 而且,以前他谨守礼仪,现在居然会直接触碰她的身体了? 虽然只是无伤大雅的手臂,也足以让她心头小鹿都快给撞晕了呢。 “大……大人,这几日不见您,去哪儿了呢?”她只好随便找个话题,掩饰自己的失态。 穆弘儒一身风尘仆仆,显然刚从远方回来,跟在他身后的侍卫长胡关听到她的问题,立即笑开了嘴。“恭喜恭喜,忻桐姑娘,穆大人前日回京述职,已经将你的事向皇上禀报了。” “向皇上禀报?”收个婢女需要禀报什么?皇宫的人做事都这么麻烦吗?那养只狗要不要禀报?忻桐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大人需禀报什么?” 胡关看了看主子,见他没有反对,才相当直接地说:“皇宫里的仪安公主对大人十分倾心,皇上早就有意将公主许配给大人,只是大人不喜欢公主的高傲刁蛮,所以一直躲得远远的。如今回京述职,正好将你的事告诉皇上,也让公主死了这条心。” “为什么把我的事告诉皇上,公主就会死心?”她还是迷迷糊糊,婢女是个这么好用的挡箭牌吗? “哈!这不是废话?公主怎么可能屈居人下呢?”在时下一般人的观念里,正妻只有一个,其他不是平妻者,都是小妾,地位如何与正妻比?而先嫁先赢,公主绝不可能委屈自己不当正妻的。 “啊?”忻桐依旧不明白。自己都是个婢女了,公主若屈居人下,难道是当婢女的婢女?但太复杂的问题她不想思考,索性跳过道:“总而言之,反正公主没有机会欺负我就对了,这样我也比较快活。”她还是关注眼前的问题重要。“那民女何时开始搬到大人身边?” “搬到大人身边啊……”胡关大笑,想不到这新任主母这么猴急。“以府里操办的效率,应该是下个月吧。大人您说呢?” “确实是下个月。”穆弘儒点了点头,深深望了忻桐一眼,“十五日,你说如何?” “随大人的意。”她也不甚在乎日子。“那忻桐需要准备什么东西?” “你只要准备人就好,至于我要给你的东西,一样不会少。”他心知肚明她的穷苦家底,要给她的东西,自然是聘金了。 在她成功完成他的要求后,他派人稍微查过,她确实是原居山西,父母全殁。只是很奇怪的一点是,在忻家人搬到山西之前的消息,他完全查不到。 不过在他印象中,本朝并没有什么重大罪犯是姓忻的,因此姑且当作她家世清白,顶多贫苦些罢了。 忻桐很自然地认为他指的“东西”该是婢女的薪饷。可其实只要管吃管住她就很感激了,居然还有薪饷,大人果然是好人。 “想不到民女还有银钱可拿啊?”她朝着他甜甜的一笑,不自觉有些撒娇的意味。 穆弘儒看得有些心荡神驰,一旁的胡关看着他们眉来眼去,早已暗笑得肚子都痛了。 “以后你不要自称民女,我也不能随便叫你忻桐了。”穆弘儒突然有感而发。 “那我该另取一个名字吗?”她祈求的目光望向他,“忻姓不能改,但名字能不能别取什么爱字或是喜字,否则大人平日叫我‘心爱’或‘心喜’,我可能……”可能会……会晕倒吧? 胡关听了这话,差点没喷笑出来。这未来主母真有趣,连这么肉麻的点子都想得到。 倒是穆弘儒有些疑惑,“为什么需要改名字?”他觉得忻桐就很不错了,至于什么“心爱”或“心喜”,他大概也叫不出口。 “不用就好。”忻桐拍拍胸口,庆幸自己不必再去习惯一个新名字。 曾经她有个远房姑妈出家为尼,外人都叫她忻上人,忻上人,听久了就变“心上人”,怎么听怎么别扭。 “那么,忻桐一切任凭大人安排,下月十五便搬到大人身边。” 想不到她有时羞羞怯怯,谈起婚事来倒是挺大方,穆弘儒难掩意外道:“至于咱们成亲后,身为穆家的女主人要做什么,我想你再慢慢学吧……” 什么成亲?穆家的女主人?她没听错吧? 忻桐一副吃错药的惊吓模样,傻愣愣地瞪着他良久,支支吾吾地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成、成亲?大人,你说错了吧?” “我并没有说错。”他浓眉微挑,有些不悦。“你忘了咱们的赌注了?” “没忘呀,若是我能够成功地做出让众人都满意的菜,那么我便可以永远服侍大人……” “所以下个月十五,咱们成亲。” “但……但我以为大人和我打赌,是要我到你身边当个婢女啊!”她震惊得话都说不好了。 穆弘儒与胡关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再望向忻桐,她依旧是一脸惊异,忽然间,这小小走廊上的气氛陡地尴尬起来。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误会? 搞了半天,原来这两个人,在一开始就没弄懂对方的意思。 穆丞要的是后娘,穆弘儒自然想的是娶妻,但同样的话到了忻桐耳中,却成了服侍的婢女,以至于造成如今荒谬的结果。 “民女……民女没有高攀大人的意思啊!民女以为,当个婢女就能永远服侍大人……大人的意思不是这个吗?”忻桐回想自己最近的表现,尤其对于展现厨艺一事还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不由得冷汗直流,羞愧难当。 还有,刚才她在他和胡侍卫长面前都说了什么?没有公主她比较快活?这算不算亵渎皇室? 逼问着自己什么时候能搬过去?会不会太猴急了? 还有还有,傻到认为自己需要改名字、沾沾自喜有银钱可拿,这、这……未免也太贪心了,他究竟会怎么想她? 佛祖啊!观世音菩萨啊!她到底丢了多大的脸? 此时此刻,要是有办法把墙撞破一个洞,她肯定会羞愧地大哭逃离。偏偏她并没有,因此只能哭丧着脸,等候发落。 而听到她解释的穆弘儒,则是脸色难看,同样尴尬到想将自己一掌拍死。不过不谙武艺的他同样没这个能耐,求助身旁的胡关还快一些。 他原本以为自己或许玉树临风、气宇轩昂,才让她对他有所倾心,愿意为两人的婚事努力,方才甚至还急匆匆地想要快些成亲,搬到他身边服侍……想不到一切都是误会。 然而,这婚事都和皇上禀报了,能不成亲吗? 赫然听见荒谬的结论,胡关亦是瞠目结舌。大人的心思和忻姑娘方才问的问题一对起来,简直误解得可笑。但他跟在大人身边也好几年了,心知有些事不能再听下去,便急忙告退。 要笑,当然要躲起来笑呀。 穆弘儒怔在原地,和忻桐大眼瞪小眼,好半晌才能恢复冷静。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全朝廷都知道他要娶一个民女,这亲是结定了。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官派作风,他这时便泱泱大度地展现出来。 沉淀了一会儿,他盯着她的眼,认真地问:“你喜欢我,对吧?” 这个事实他早在偷听……噢,不,是旁听她和穆丞对话时就知道了!忻桐无可辩驳,只得害羞地承认,“……是。” “那好。”至于自己喜不喜欢她,他虽然还没厘清,可他早下定决心要和她成亲,也认可了她的人格,所以这同样不是问题。“我们非得成亲了,你知道吧?” 第六章 忻桐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别说穆府下人这几天这么忙原来都是在忙婚事,就连隔壁的黄大人也凑了一脚,甚至连皇上都知道了,这门亲当然非结不可。 先是动之以情,接下来,穆弘儒还要说之以理。“你到府里也近个把月了,该知道这里缺个女主人,有你替我管理府上,我会轻松得多。更重要的是,丞儿很喜欢你,我一直对如何教育他感到很头痛,你却总能让他听话,所以我想,也只有你能教好他了。” 他深深望着她。她将会是他未来的妻子,自从前妻亡故后,他原以为自己将孤家寡人一辈子,想不到儿子居然替自己找到了个后娘、替他找到一个终生伴侣。 一股莫名的情生意动,令他执起她的玉手,沉声再一次郑重问道:“所以我们成亲,好吗?” 感受到他的认真,忻桐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下个月十五,记得了。”穆弘儒若有似无地扯动了下唇角,笑意淡到看不大出来,接着便飘然而去。 然而忻桐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却十分复杂,在喜悦与不安中,又夹杂了些许失落。这几乎是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可两人必须成亲的原因,他也说得相当明白。 他娶她,就没有一点点是因为喜欢她这个人吗? 六月十五,便是穆弘儒与忻桐的大喜之日。前一日,忻桐搬回了她的小平房,等待隔日穆弘儒来迎娶。 成亲当天,迎娶的队伍不算气派,但该有的锣鼓乐队和大红花轿都没少。府里宾客不多,几乎都是巡抚大人的至亲好友,以及隔壁的黄大人。 皇上或许对这桩婚事很不满,因此,对于这个有力属下的亲事,只简单送了个礼。其他大臣深知皇上心意,也不敢太过热络,怕同时得罪了在皇宫里生闷气的仪安公主,大多也是礼到人不到。 可对一个平民来说,这样就很足够了。 忻桐坐在花轿里,摇摇晃晃地来到穆府,下轿、拜堂都是被媒人婆搀扶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直到送入洞房之后呆坐在喜房里,她才真的感觉到自己出阁了。 原以为自己一个孤女,大概就要孤孤单单一辈子,又或者随便找个男人嫁了,想不到她居然误打误撞嫁给了自己的恩人,甚至是心里最仰慕的男人……思及此,她一颗芳心不免悸动起来,更加坐立不安。 不知等了多久,穆弘儒终于推门进来,还夹带了浓浓的酒气。 她含羞带怯地在盖头下听到他翻翻弄弄好一阵子,才朝着她走过来。 紧张的感受到达了极点,洞房花烛夜要做什么?虽然没有人教她这些,但以往在街头卖包子,街上三教九流,四周摊位上的婆婆妈妈也不是什么知书达礼之辈,说话直接不掩饰,所以男女之事她也多少听了一些。 总之,人之大欲的敦伦之事,需要把衣服脱光,很羞人就是了。 不过穆大人好歹也和前妻生了个孩子,这些事他肯定懂,无论如何他会教她的吧?她能够要求他别让“那事儿”那么羞人吗? 胡思乱想之中,忻桐发现盖头下递进一个酒杯,而后是他的声音响起,有些含糊。 “喝下。” 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合卺酒,她怯生生地将香唇凑过去,可喝到一半时,他的大手突然一抖,另外一半全洒在她的脸上。 怎么?穆府的习俗是用鼻子喝合卺酒? 忻桐一阵错愕,接着又看到一支喜秤伸进盖头下,她马上忘却方才被泼了一脸酒的事情。 他……这是要揭盖头了吧? 心头窃喜又紧张,她等着他做完这个最后的仪式,出乎意料的是,那支喜秤居然直直地戳向她的脸蛋,虽然只是轻轻一下,也令她傻眼了好一阵子。 “大……大人,你戳到我了。”她有些艰难的开口。 喜秤移动了下,又戳到她鼻头。 “大人,这次戳到鼻子了。”大人今天是怎么了?难道他也和她一样紧张? 想到这个可能,忻桐心里好过了些,听到穆弘儒一声道歉,喜秤又在她眼前左右摇晃了好一阵,才终于成功地将盖头掀开。 她长吁口气,还真怕自己在这洞房花烛夜,就因夫君揭盖头揭得不准,她的眼睛就瞎了。 所以,接下来该如何?要脱衣服做那档子羞死人的事了吗?还是……还是她该先服侍他梳洗? 忻桐满腹的惶然不安,在抬起头看到穆弘儒时,全化为脑海里的一堆泥巴。只见她的新婚夫君喝得满脸通红、双目醉意,连拿支喜秤都拿得歪歪斜斜,别说什么洞房花烛夜了,能够走进新房就算很了不起了。 “大人……”想想自己如今叫他大人已不适宜,她呐呐地改口,“夫君,你还好吧?” “还……还好。”他捧了捧头,直往喜床走去。“我喝多了,想睡……” 瞧他一副东摇西晃的样子,还能撑着最后一抹精神做完这洞房的仪式,她只觉得还真是难为他了。怕他一头撞上床柱,她急忙起身搀扶住他,然而纤弱的她哪里扶得住身材高大的他,一个踉跄就被他扑倒在床上。 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她羞赧万分地直想起身,但身上那男人居然一个翻身,一手脱掉他自己的喜服扔在一旁。 完全无招架之力的忻桐,紧张颤抖得如寒风中的枯叶,心里直想着:就要开始了吗?她也要学他脱光吗?那档子事究竟该怎么做? “夫……夫君,忻桐……忻桐接下来要做些什么?要、要脱衣服吗?然、然后呢……”她也颤着双手开始解盘扣,直到同样羞答答地脱下身上的大红喜服,可剩下里衣时,一只大手突然按住她的。 “不是今晚……不是今晚……洞房花烛……等我们彼此习惯再说……” 他的眼神迷蒙,话声也不清不楚,但语意却十分明白——他,今晚不会和她当真正的夫妻。 忻桐怔了一下,心里有些受伤。“夫君嫌弃忻桐吗?” “我还没做好准备……你,也还没……何况,我忘不了琴音怎么死的,我有愧于她……”撂下一连串意味不明的话后,他终于昏睡过去,但她的芳心已被他的话撕裂成一片一片。 她知道,琴音就是他的前妻,一位品貌皆优的女子,因为生产而过世。然而他这么说,不就代表着内心仍留恋前妻,以致无法和她洞房? 所以他娶她,真的就只是因为打赌输了,另外加上她能好好替他管理穆府、教导穆丞,这样而已。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的男女之爱。 双眼有些委屈的红了,即使做足心理准备,但听到他酒后吐露这样的真言,还是令忻桐伤心不已。本来她真的只希望能成为他的婢女,终生服侍他,如此便不敢奢求其他,可今日他要她成为他的妻子,她却依旧不能对他的爱情有所企求、有所期待…… 自己的丈夫心里永远有另一个女人,而且地位还是无法超越的,这不是很可悲吗? 紧张和激动都沉淀了下来,换上的是缕缕愁思。两个月前,她还是个在榆林巷卖包子的单纯姑娘,两个月后,她却已然尝到爱情的滋味。 很苦,很涩。 私事底定了,穆弘儒便全心全意地投入公事中。 近来城里发生几件采花贼奸杀良家妇女的案子,县令办不了,求助于穆弘儒,他便调令了军队协助,务求尽快破案。 然而案子办了一个多月,却无任何起色,不过或许归功于他这阵子加强了城里军队的巡逻,采花贼竟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 并且就这一个多月的时间,穆弘儒彻彻底底地感受到了成亲的好处。 以往在公忙之时,他总会不期然地收到府里来的消息,通常是儿子又闯了什么祸,或又跑得不见人影。然而在忻桐过门后,他着实清净了不少,再也没有家务事来扰他工作。 何况,他每日要丞儿交的作业,也都整整齐齐地摆在他书房桌上,即使他还没有空去翻阅,不过看那分量,丞儿确实有乖乖做完,字迹也不像随便交差的。 这真是奇特了,她娇娇弱弱一个女子,究竟是怎么制住丞儿的?怎么想都想不透,穆弘儒索性不再想了。 这一日他由衙门回到家,回廊才走到一半,便听到儿子朗朗的读书声,差点让他一头撞上柱子。 这小子真的转性了?这时间,通常上课时他都会昏昏欲睡,何曾听他这么有朝气? 顺手叫来一名小厮,穆弘儒纳闷地问:“穆丞这几日都这么乖的上课吗?” “是啊,大人,小少爷变好多啊。尤其是夫人来了后,都和小少爷一起上课,这小少爷读书就来劲了,每天都看他读得很开心呢。”小厮难得被主人垂询,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忻桐和丞儿一起上课?这倒引起穆弘儒的兴趣了。 打发走小厮后,他放弃了回书房继续工作的打算,拐个弯来到儿子的书房外,由窗口观察着里头上课的情形。 视线才望进去,他的眉梢便扬了起来,半是兴味,半是好奇。 只见夫子认真地讲解着,丞儿则皱着眉,似乎很努力地想把夫子的话听懂。 至于忻桐,也摆了个和丞儿一样的桌椅,像同窗一般坐在他旁边,夫子念书时她也跟着念,夫子提问时,她也歪着头思索。 这是什么画面?要不是老成持重惯了,他想自己定会大笑出声。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夫子吟诵了一段《大学》,等两个学生都跟着吟咏后,便认真地解说起来。“人人都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不只要身体力行,心神也要一同知其所止。这一段,说明了不同身份的人,便有不同追求的人格境界,以求止于尽善尽美。” “夫子,我不太懂,可以让丞儿替我举个例吗?”忻桐很苦恼的提问了,奇怪的是她没有请夫子直接回答,反而是要穆丞解释。 桌前的夫子没有威严被侵犯的感觉,含笑拂须地看着这一幕。“好。穆丞,举个例替夫人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穆丞没觉得这种情形有哪里奇怪,笑着道:“我明白、我明白,这就是说什么人就做什么事嘛。皇帝就要有仁德,人臣要恭敬等等,就像爹那样,身为一个巡抚就要爱民如子,敬君勤政。” “但夫君不只是为人臣,也是为人父啊!”忻桐仿佛被这种角色冲突给混淆了般。“那怎么办?” “怎么办?”穆丞小脸也皱得像颗苦瓜,思索了一下,才双目一亮。“那就在朝时为人臣,在家时为人父。”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所以丞儿你是为人子,就该孝顺长上。”她附和道。 “那这么说起来,夫君公忙之余还不忘督促丞儿的课业、关心丞儿的教养,应该算是个好父亲喽?另外,夫君为官德名远播,也算得上是个好臣子吧?” “是啊……”这么一说,穆丞倒是无可否认。 “所以嘛,丞儿你只是为人子,做到孝顺就好,但夫君是既为人臣又为人父,要烦心的事比丞儿多得多了。夫君两件那么困难的事都做得好,丞儿你只有一件事,应该不会做不好吧?” “当然不会,我会孝顺父母的。”他拍着胸脯保证。 第七章 “哇!真棒!经丞儿这么一解说,我终于懂这段文章的意思了。”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忻桐也嘻嘻笑着。 “这《大学》也不难嘛。”穆丞此话一出,连夫子都笑了起来。 “呵呵,你们都说得不错,丞儿果然进步很多。”夫子与忻桐交换了个眼色,才阖上书本。“今天课就上到这里,明日的预习……” “夫子,您就算不说,我也会看的。”穆丞看了下忻桐,“我小娘书本都读不通,还要问我呢,我当然得先看看才能教她呀。” 夫子欣慰地点点头,屋子里一片和乐融融。 穆弘儒站在窗边,也看得直点头。看来忻桐和丞儿一起上课,起了相当的激励作用,让丞儿也越来越认真读书了。 只不过听忻桐的言语,虽说只是个卖包子的贫家女,却不像没读过书的样子,为什么还要和丞儿同席而坐? 如果她只是有心学习也就罢,如果是为了丞儿……穆弘儒心头一暖。他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的聪慧真是太令人惊喜了。 当晚,当穆弘儒回房休息时,忻桐已沐浴完毕,正坐在铜镜前梳着头。 他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一回,很奇妙的,只是换了个身份,她身上少女的稚气似乎在一夜之间完全褪去,如今浑身充满了女子的风韵,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令他男性的本能有些蠢动。 他毕竟也只是个正常的男人,更何况面前的女人还是他妻子,他会有欲求是十分自然的事。 不过他仍沉着地挥去所有遐想,直到心情沉淀下来,才开始更衣准备就寝。 忻桐见他动手了,急忙迎过来,替他解着襦衣的衣扣。 “我今天回府,见到你和丞儿一起上课?”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大张双手让她服侍着。 “是啊,小时候还有机会读些书,后来家里发生了点事……就不能继续念了。如今有机会跟丞儿一起读书,甚至有夫子教,当然要趁机学一点。”她以一贯的微笑回应。 “你的动机只有如此吗?”穆弘儒低头深深望着她,“我见过丞儿以往学习的态度,十分被动,但你和他一起读的时候,仿佛不是这样?” 忻桐手里的动作一顿。“夫君想知道问题在哪里吗?”她朝他调皮地一眨眼。 “丞儿因为过去定不下心读书,其实骨子里是有些瞧不起夫子的,如今有了我这个同窗,逢不懂的便问他,他这么骄傲的人当然不想被我问倒,只好努力苦读喽!” 所以还真是对症下药了。穆弘儒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摇头道:“丞儿都被你摸透了,难怪怎么都要死缠着你。” 他当初娶她,并不期待她会做得这么好,然而她这个后娘,却是当得连他这亲生爹爹都自叹不如了。 “夫君当初会娶我,不就是因为丞儿吗?丞儿那么聪明,若荒废了读书,多么可惜!而我,自然也不能让夫君失望。”说到自己成婚的原因,忻桐眼神不由自主地一黯,但随即被她用微笑隐去。 “不,不完全如此。”穆弘儒十分坦然的表示,“我不会因为丞儿的要求就娶一个女人,即便我打赌输了,当初还是有千百个理由可以不认帐。忻桐,你有你的优点,千万别妄自菲薄。” 是吗?那为什么夫君不能爱上她呢?忻桐颇为沮丧地想。“所以,夫君是认真想和忻桐做夫妻的?” “当然。我可是用八人大轿迎你过门,赖也赖不掉啊。”听出了她语气里藏不住的低落,他哈哈一笑,刻意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果然,她被他逗得又恢复了笑容,不依地回道:“难道做夫妻就是像我们这样子吗?” “否则你认为做夫妻该是什么样子?”一个月余之前还是黄花闺女的人,对夫妻之道能有什么高见?他好奇起来。 “老实说,夫君,因为嫁人后要做什么我都不懂,前些日子我便去向婢女借了一本风月书……”她的小脸一红,压低了声音,“里头描写的夫妻情爱,很亲热的呀,哪像我们这般疏远?” “你去看那种书?”他差点忍不住笑出来。“里头都是怎么形容的?” “就是……”脸色更加绯红,令她几乎娇羞地想遮住脸,却还是支支吾吾地回答,“那里头说,做妻子的,要像勾引情郎般地勾引自己的丈夫;而做丈夫的,对妻子做的动作也是亲热挑情,彼此间的称呼,更是些肉麻兮兮的心肝儿、冤家什么的……” 他颇感有趣地望着她,“你觉得,你有办法像勾引情郎般地勾引我吗?” “那该怎么做?”一点经验都没有的她居然反问起他来,好像还真的有那么点兴致。 “我想,书上描写的不外乎要你态度风骚、眉目含春、轻解罗衫,任我为所欲为什么的……”他随便讲了几个风花雪月的词,瞧她听得入神,仿佛在认真学习,自己都觉得离谱到了极点。 他记得自己和亡妻之间虽是相处融洽,但也处处守礼,如今居然来了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续弦妻,像个孩子讨糖吃般地跟他抱怨夫妻之间关系疏远,他只觉得很新鲜、很想笑。 忻桐十分在意他说的话,反复咀嚼他话里意思。 一想到自己要变得风骚妖娆,然后……呃,轻解罗衫,任他为所欲为…… 她一颗头摇得像波浪鼓,脸蛋儿比院里的红花还要红,要她做这么羞耻的事,她宁可投江还比较快。 穆弘儒忍住笑意再问:“如果是我呢?你认为我适合成天与你掐这儿、摸那儿,然后开口闭口就是小心肝儿、小冤家?” 身为人民的父母官,他性子算是正经八百,给人的印象也一向是刚正不阿。如果关上房门来就成了个成天心肝、冤家叫不停的急色鬼……一想到这画面,忻恫不由得一阵不舒服,随即丧气道:“还是算了吧。” “所以说,平淡夫妻也有平淡夫妻的情趣,我们不适合风月书上那一套。”穆弘儒勾起唇角。“该就寝了,别再胡思乱想。” “这可不是胡思乱想,夫君既然娶了我,我当然要尽量想办法让夫君喜欢我,我们才会像真正的夫妻。夫君你想想,若是你每日公忙回府后,眼里看到的都是喜欢的人,生活必定也会快乐一些。” 她伸手想触摸他眉间因长久思虑而产生的深刻痕迹,但还没碰到,他便本能地微微闪过,她只好又失落的将手收了回来,硬挤出一个笑容。 “至少,若能将你这儿的痕迹抹平,我也算是不枉走了这一遭。” 穆弘儒一听,突然心有所感,整颗心都软了。和她相处以来,他清楚体会到她的善良、聪慧和乐观,更是事事都为他着想,也真心疼爱丞儿。但反观他呢?只要是觉得稍稍动心了,就防备地否定,把自己的情感埋得更深,以至于连单纯如她都能感受到两人间的平淡。 他究竟为什么要排斥如此美好的她?难道只因为内心对前妻琴音仍有歉疚?可琴音的骤逝并不是她造成的,凭什么要她去承受他的冷淡?他已经负了一个女人,难道还要负第二个吗? 瞧忻桐想破了头也要增进两人关系的认真模样,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坚持很没意义。她都这么勇敢地想争取他的感情了,他为何还要懦弱? 他抗拒着内心向忻桐靠近,对于琴音并不能弥补什么,反而更可能加速了家中感情的崩坏,因为琴音死前最挂念的就是儿子,丞儿开心她就开心,要是能给丞儿一个美满欢乐的家,他相信琴音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何况,忻桐还是丞儿自己找的呢。 想通了这点,他的表情展现出难得的温柔,才想说些什么,思绪立刻被她突出的惊人之语给打断。 “哎呀,我知道了!”她有些羞涩地对他一笑,“夫君,一定是我看错书了,下回我再去借另一本,总会让我找到改善咱们夫妻之道的好书。” 想到她前一本风月书内容着实诡异,穆弘儒不禁打了个寒颤。要是放任她乱找,万一下本书她借了什么《水浒传》或《三国志》之类的,他们夫妻间岂不大乱? “不不不,夫妻之道,我会教你的。”他按下她替他更衣的手,自个儿胡乱脱掉外衣后,便拉着她一起在床上躺平,还替她盖上了棉被。“总之,不许你去乱看书,知道吗?” 看到她无言的点头,他立刻闭上了眼睛,算是停止这个话题。 就这样?忻桐睁大了眼,一点睡意也无。她总觉得和他之间平淡的夫妻之情,明明像少了什么啊?为什么不能说呢…… 突然间,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轻搂在她的腰上,让她整个人紧绷起来。可随即她便感觉背后温暖的身躯并没有再动作,仿佛就只是想这么单纯的拥抱她。 一种满足的感受在心底升起,她闭上了眼,享受着这份温馨,对于他口中所谓“平淡”的情感,此刻忽地有了另一种领悟,为此愉悦微笑地睡去。 听到她平缓的呼吸,穆弘儒睁开眼睛,望着她唇畔的一抹笑意,像是睡在他怀中安心无比,他也不由得跟着温柔地笑了。 忻桐与穆弘儒的关系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让她这阵子只要一看见他,心里就甜甜蜜蜜的,还有种期待的欢欣感。 以往他从衙门回府后,会在书房处理一阵子的公事,再检查穆丞的作业,接着就到了晚膳时间、就寝,如此日复一日。 然而这几日,他回家突然不忙了,会到她这儿来,牵着她的手带她在府里逛逛、坐在后院赏花,或是到外头走一走。 她好喜欢被他牵着手的感觉,他的手掌饱满厚实,好似能替她挡下所有的风雨。她不再是那个可怜的卖包子小孤女,而是有了夫君、有了孩子,也有了一家子的亲人。 当他晚膳前检查穆丞的作业时,也会拉着她一起听,在帮穆丞讲解经书里的微言大义时,也就等于顺便替她讲解了一遍,令她获益匪浅。 只不过对于她,他却还多了一项特别要求——管制她看的书。 记得有一日,她在书房找到了一套《太平广记》,久闻此书搜罗了五湖四海的志怪、传奇等异事,令她十分好奇,正想拿起来观看,却让他给制止,从此以后,她看的书都要经过他同意。 穆弘儒说这么做的理由是为了她好,因此忻桐虽然纳闷,却也从善如流接受了他的好意。 幸好她不知他的用意是为了遏止上回那本风月书的遗毒,否则大概会不知该有什么反应才好了。 幸福的日子过了约一个月,忻桐越来越迷恋穆弘儒,每日都殷殷期盼他的归来,就算光是想着他的脸,她都觉得无比满足。 然而,今日情况却不太对劲,穆弘儒回到府里后脸色奇差,还一回来就和胡关等人关在书房里,大半个时辰没有出来。 忻桐紧张兮兮地在书房外走来走去,连和穆丞一起上课都没心思了。突然,书房里传来穆弘儒的叫声,令她吓了一跳。 “忻桐,你进来。” 想来他早知道她在外头,她撩起裙摆,匆匆进了书房。见里头穆弘儒、胡关还有几个下人全是面色凝重,她不由得心里一沉。 才走到书桌旁,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穆弘儒便先开口了。 第八章 “你……这几天搬出去外头住。我在山西还有些好朋友,你过去那里,相信他们会好好照顾你……” 忻桐心中一惊,一股紧张交杂着担忧的情绪油然而生!“夫君,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嫌弃忻恫了?” “不,不是这样的。”紧紧锁着眉,他沉吟了好一会才如实说道:“上个月城里不是有采花贼出没吗?好不容易在军队的压制下,他销声匿迹了一阵子,但前几日他又卷土重来,已经有两家人的闺女受害了。昨日我派军围捕,功败垂成,却也让他受了伤。” “结果,今日此贼居然敢在衙门的大门上,钉上一张纸条,言明了要对巡抚大人的娘子不利……”他深吸了口气,才有办法把接下来的话继续说下去,“所以,忻桐,我要你离开,走得越远越好,等这桩事了了再回来。”因为光是想到她遇险的画面,他就觉得痛苦得快窒息,他知道自己绝对无法忍受她出什么差错。 忻桐听了他的话,小脸煞白。“但……但我走了,就能躲得过吗?他会不会反而加害夫君?” “不会的,他的目标都是弱质女子。”那采花贼的行径足以罪该万死,就算走了一个忻桐,还有千千万万个女子可能受害。 想到这里,穆弘儒眉间的深壑又变得更深,似乎连鬓边都隐约出现了白发,可见这件案子对他而言有多么困扰。 忻桐像是能体会他的不平与愤慨。在成为他的妻子后,她一直想为他做些事,一方面报答他的恩德,一方面也让自己感情有个出口,如今不正是最好的机会? “夫君,忻桐不走。”在他惊讶的表情下,她的心情慢慢缓和下来,表情也越见坚定,“这是个好机会不是吗?不如让忻桐当饵,引诱那贼人上勾,若能一举事成,也免了将来城里每个女子人心惶惶。”很奇妙地,下了决心之后,她反而不那么怕了。 “不行!你必须走,万一你出了什么事——”穆弘儒面色铁青,几乎要说不下去。 忻桐却很果决地打断他。“大人,此去山西路途遥远,难保路上不会发生什么事,远不如待在城里,有驻军把守还来得比较安全。贼人既然锁定忻桐,便不会那么容易让忻桐逃掉的,我们不妨守株待兔,将那歹徒一网成擒。” “可是……”她说的有理,但事情一到她身上,一向决断力强的他居然无法下定决心。 她急忙向一旁的胡关打了个眼色。 胡关心知她说的确实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只好呐呐道:“大人,夫人说的有理。只要我们准备妥当,必不会让夫人少了一根寒毛,还能抓到那个采花贼。” “大人,这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这城里的所有百姓啊。”忻桐又加了句,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每个人都这么说,连忻桐都自愿诱敌,若是他再不答应,仿佛成了自私了,更不配做一个为民着想的好官……穆弘儒内心挣扎了好一阵,最后眼神一凝。 “好吧。不过忻桐,你定要特别小心,我也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因为这种前途未卜的忧虑,他难得忘情地在胡关和一干属下面前一把拥住她。 他深沉又苦涩难忍地说:“我一定会护着你,不让你受伤的,一定!” 忻桐窝在他的怀里,这份温暖及关怀不知为何让她眼泪都快掉出来。她暗自决定,这一回就算拼上这条命,也一定要帮到他。 过了将近一个月,放话说要对忻桐不利的采花贼突然消失了,夜晚的城里安静了好一阵子,每个人都以为这阵风波或许能就这么有惊无险的过去,穆府也从原本的紧密管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慢慢地松懈了防备。 毕竟时间一久,大伙儿都觉得那名采花贼八成只是吓唬人,搞不好人都已经逃到外地去了。 可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一抹黑影觑空跳入了巡抚府邸,在兵士们巡逻的死角悠游自得地前进,直抵穆弘儒的卧房外。 过了一个时辰,卧房里里外外仍是静悄悄,一股不知哪里飘来、浓郁到化不开的香味,逐渐地充满了整个房内。 又过了一个时辰,香味散去,府里仍是寂静得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然而穆弘儒的房里,突然由床上跃起一个身影。 “糟了!”他顾不得自己一身中衣,开门就要往外冲,“那贼人放完迷香却未入房,难道他知道忻桐暂时搬到丞儿房里了?” 胡关也由屋檐一跃而下,“大人,咱们快过去瞧瞧!” 两人的动静引起埋伏许久的护院们注意,也全训练有素地分散,朝穆丞的房间迈进。 这个时候,突然一声尖叫由穆丞房间的方向传来,接着整座巡抚府邸就像炸了锅,所有人也顾不得掩饰身影了,全由暗处跑出来。 在胡关的协助下,穆弘儒是第一个抵达的,然而还没进穆丞房内,就先看到守在暗处的守卫们被迷得东倒西歪。他急忙打开穆丞的房门,入目的景象却差点令他陷入疯狂。 只见丞儿躺在床上熟睡着,仿佛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无感,而忻桐却被贼人胁持在身边,一把亮晃晃的大刀正架在她脖子上。 “夫君!”忻桐一脸惊恐,看到穆弘儒和胡关时,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可恶贼人!你居然当真大胆到夜探我府邸?如今你已被层层包围,还不快束手就擒!”穆弘儒红了眼地大喝道。 那名贼人只是冷笑了两声。“看来被我迷香迷倒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家伙,真是失算了。穆弘儒,你多番坏我好事,这次我拿你妻子垫个数,也不算过分。” “你放了她!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险些冲过去,幸好胡关急忙拉住他。 “胡统领,何必拦穆大人呢?”贼人并未遮脸或试着掩饰身份,看来是做好玉石俱焚的决心了。“他要是过来,和夫人一起做对亡命鸳鸯,也是不错吧?” “你恨的是我,不是她。”穆弘儒紧紧盯着贼人的刀锋,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忻桐便惨死刀下。“要不我过去随你处置,但你要放了她。” “我本想在你面前杀害你至亲的人让你痛苦,不过你既要选择这种了断方法,我也成全你。”贼人的刀锋终于离开忻桐几寸,朝他挥了挥。“你一个人过来。” “大人!” “夫君不要!” 胡关想劝阻,忻桐也含泪阻止,穆弘儒却摇了摇头。 “帮我照顾忻桐。”他语重心长地朝着最信任的属下道,像交代后事一般,而后便坚决地迈开脚步,往贼人的方向走去。 直到和她泪眼相对的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远比想象的深太多,深到在他都还不自觉的时候,就已经紧紧缠绕住他,令他不可自拔。 在他心中,她的命,要比他自己的重要多了。 那名贼人冷冷看着他走过来,就在他快触及忻桐的前一刻,贼人却将她往前一推,大刀转而挥向一旁熟睡的穆丞—— 原来贼人真正的目标是丞儿!杀害丞儿和杀害忻桐一般无异,对他而言,痛苦的程度几乎是一样的。 穆弘儒惊叫一声,想上前阻止,却被贼人推来的忻桐挡住。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手搭床柱,用力一推,借势翻身往床上一扑,整个人用身体护住穆丞。 “忻桐!”穆弘儒眼睁睁看着那一刀狠狠砍在她背上,鲜红的血染红了她白色的里衣,但她却只是闷哼一声,仍是死死抱着穆丞。 他觉得,他的心碎了,他的世界崩塌了。妻子死去的痛苦,他又要遭遇一次了吗? 贼人一刀未果,又想挥下一刀,穆弘儒想都没想便用手抓住刀锋,滴滴的血往下和忻桐的血混在一块,整个场面怵目惊心。 胡关等手下在见忻恫受创后便全数围了上来,将贼人制伏,幸好穆弘儒挡了第二刀,否则已然奄奄一息的她必定香消玉殡。 其他属下在一旁捆绑贼人,胡关急忙查看两人的情形,但什么话都还来不及说出口,他便见到主子抖着身体,不顾自己的手伤,轻轻地触碰着夫人。 “快叫大夫……快叫大夫!忻桐不能死,她不能死……”穆弘儒整个脑袋都空了,他几乎想不起她笑起来是什么样子,那唇边的梨涡是多么可人,他眼中只看到躺在血泊里的她,气息奄奄,脸色苍白得像随时要消失一般。 他连碰她都不敢的人,万一她死了,他要怎么办? 胡关连忙请人唤大夫,整座府邸闹成一团,当他想伸手扶主子去上药时,却见到主子一脸槁木死灰,神情空洞地直盯着夫人,怎么也不愿意离开。 在他心中那如山岳般崇高的大人,眼眶中含着的……是泪吗? 经大夫诊治,忻桐背上的伤差点让她送了小命,要休养好一阵子才能起身;穆弘儒的手暂时不能拿东西和写字,但幸好他还有师爷能代劳,替他写下那名采花贼的秋决状。 至于穆丞,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夜里安安稳稳睡到天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晓得自己有好一阵子不能和小娘一起玩耍上课了。 “忻桐,你今日好些了吗?”从衙门回来后,穆弘儒便直奔房内,还包着绷带的大手有些笨拙地握起她白皙幼嫩的小手,温和地问。 “已经好多了。要不是你阻止,我真想下床走走。”连大夫也说她体质健壮,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但短时间内能恢复成这样,可谓奇迹。 “再休养一阵子吧。你知道吗?当你替丞儿挡那一刀时,我都快吓死了。”他柔柔望着她,在知晓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后,他再不掩饰,放任自己的爱意倾注在她身上。 然而他太过直接的注视,却让忻桐微红了脸。“我明白了。不过,夫君,你为何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只怕看不够你。”像她这般的可人儿善良聪颖,又为了他父子牺牲犯难,他能娶到她,才真是捡到了宝。“若不是你如今养伤在床,或许我早就教你做‘真正的夫妻’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在心中轻叹。 忻桐惊喜地一笑。“夫君,你真的要教我了吗?” “当然。”瞧她可爱的模样,穆弘儒心里一动。也许……不那么激烈的话,偷个香应该可以。“我现在就能教你一些。” 她忙不迭点头,完全不晓得自个儿夫君心中的龌龊念头。 穆弘儒情不自禁地凑过去,正想在她唇上偷一个香吻时,房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推了开,害他吓得急忙从她面前退开。 “穆丞!不是叫你进门前要先敲门问讯?”还没回头看,他便先喝斥,会这么没礼貌的,府里除了这小子不做他想。 居然敢破坏他爹的好事? “哎呀!爹,我忘了,下回会改进。”穆丞被骂惯了,也不以为意,笑兮兮地端着个托盘走进来,“厨房送汤药,我见了便自告奋勇端来。小娘,吃药了。” “能不吃吗?”那苦兮兮的味道,想到便令忻桐皱起眉。 “不行!”父子俩异口同声瞪着她。 忻桐无奈,只好接过汤碗乖乖喝药。 穆丞见她脸蛋都皱成一团的样子,小脸跟着她苦了起来。 “小娘,你得快些病好,这阵子你没做包子给我吃,我上课都没劲呢。” “你只想着我的包子吗?”忻桐佯怒,将喝完药的汤碗顺手拿给穆弘儒。 “当然我最关心的,还是小娘的伤势啊……”聪明的穆丞急忙见风转舵,整个人赖上了小娘撒娇,默默地将父亲挤下床。 第九章 母子两人在床上温馨地玩耍,穆弘儒莫名其妙被遣到一边,手里还拿着空碗,只能干瞪眼。他心想,自己大概是这家中官最大、但地位最小的成员吧?这画面虽然让他觉得心里十分温暖,却也有些酸溜溜的感觉。 儿子坐的位置,原本是他在坐的啊。而该这么对她上下其手、又摸又抱的人,也该是他啊。 何况,方才的好事被打断了,他还满肚子的不悦呢。 思绪至此,他咳了两声,刻意正色道:“丞儿,现在不是你习字的时间吗?” “爹,能停一日吗?我担心小娘的伤势。”穆丞可怜兮兮地巴着忻桐问。 “不行!”这时他就要摆出父亲的威严,否则以后和妻子亲热的时间在这小子的破坏下,只怕会越来越少。“先前小娘还不能坐起身时,你已停了好些天,如今要将进度补回。我看你就临摹个五篇……不,十篇论语吧。” 穆丞立刻垮下脸,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目光求助地望着小娘。 忻桐见他们父子斗法,心中好笑,也劝着他,“丞儿乖,你先去习字,我叫你爹给你两天时间,临摹十篇应该够了。恰好过两日若我能下床走了,就做包子给你吃。” “真的吗?”他惊喜地睁大眼,终于妥协,笑嘻嘻地从她身边下来。“小娘,你可别食言啊。” “绝不食言。”她做出保证。好久没动了,她也想借做菜伸展一下筋骨。 穆丞心满意足地离开习字去了,在门关上后,穆弘儒表情有些古怪地咕哝着,“看来那小子常吃你做的东西嘛,怎么你嫁进来这么久,我只有在成亲前那次约注时,吃过一次你的厨艺?” 忻桐见他还真有些不甘心的样子,不由得在心里窃笑,只不过不敢明白表现出来,只微微弯了唇角。“夫君喜欢的话,下回做给你吃。” “我要吃包子。”穆弘儒指定了菜色,他倒想看看儿子口中念念不忘的包子,究竟有多好吃。“而且只许你做给我。丞儿那小子包子吃多了,少吃一两次没有关系,届时你伤才刚好,别做那么多。” 她差点真的笑出来。“是是是,全凭夫君吩咐。”反正她到时候藏个两粒也不是难事。 “那好。”穆弘儒得意了,便再一次暧昧地凑向她。“为了慰劳你的辛苦,我先给你个奖励。” “什么奖励?”忻桐期待起来。 “就是咱们方才被打断‘真正的夫妻’必做的一件事。”他又凑向她的唇瓣,有些着迷地就要印上去。“这可是丞儿那孩子不能做的……” 哪知,砰砰砰三声,童稚的声音在外头唤着“我要进来了”,接着门就又再次被推开,让他急忙又饮恨退离。 穆丞又蹦了进来,那顽皮模样令穆弘儒有些火大,更别说他的好事已经被打断两次了。 “丞儿,要等人应门了才能开,不是有敲门就行。”他恶狠狠地瞪着儿子。 “我知道了,爹,我只是忘了一件事。”穆丞咚咚咚地跑上前,硬是挤上床,不管父亲就在旁边,二话不说便在忻桐的脸颊上亲了一记。“谢谢小娘!” 献了个道谢之吻后,他又跳下床,这回连父亲都没看一眼就急忙奔出房,还没忘要替他们带上门。 穆弘儒简直傻眼。他才刚说丞儿那孩子不能做的事,丞儿马上给他个下马威。 至于忻桐,当然也联想到同一件事了,笑得乐不可支,连背上的伤都隐隐作痛了,她还是忍不住。 “你……”见她居然笑成这个样子,穆弘儒一气,站起身来先去将门上了栓,接着再回到床边,大手将她轻轻搂住,用一记深吻封住了这可恶的笑。 夫妻间的第一次亲密,就在这令人哭笑不得的情况下发生了,但忻桐却觉得好充实、好幸福,也不禁深深的沉迷。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夫妻啊! “做包子,先得将老面细细地揉进面团里,再不断反复揉面、静置、膨胀的过程数次。记得别将面团弄得发热了,这样包子的皮才会香又有嚼劲。 “肉馅必须用猪的前腿肉,肥瘦适中,肉汁才饱满又不显油腻;肉末必须剁得极碎,再拌入葱花、生姜、八角、胡椒、盐、酱、糖、酒、油……等十余种佐料,同一方向搅拌到产生黏性,搁一阵子,直到味道相合了,才能开始包。” “这包包子也有学问,皮须底厚边薄,入馅的时候务求迅速,不能在手上停留太久,免得手的热气坏了包子的美味。包时须打十八个折,每个折都要一样大,包起来的样子就会像朵即将绽开的莲花。” 听忻桐解说做包子的过程,再闻到食物飘来的香气,一旁等着要吃包子的穆家父子俩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只是穆弘儒控制得比较好,坐在桌前静静地不发一语,因为怕自己一开口就想讨吃的。至于穆丞,则是完全失控,一会儿嚷着肚子饿,下一刻就见他直冲到厨房里,盯着那冒着腾腾热气的蒸笼。 终于,饱满又美味的包子出笼了,颗颗光滑松软,穆弘儒原还拿着筷子,保持形象慢条斯理的吃,但转眼见一旁的穆丞已经不怕烫地吃掉了大半个,还边龇牙咧嘴地想咬下一口,他眉毛都挑了起来。 真有这么好吃?他举箸夹起包子也咬了一口,突然睁大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包子。 清甜可口、浓而不腻,萦绕在鼻间喉头的肉香,令他忍不住又大咬了一口,最后干脆舍弃筷子,学着儿子直接用手抓包子吃。 在旁看着父子俩争吃包子,忻桐不禁一笑。“有这么好吃?” “当然!”穆弘儒不吝赞美,“难怪丞儿对你的包子朝思暮想,不只卖相佳,味道更是一等一,只是我不明白,你做的包子甚至比坊间任何我吃过的包子都要美味,怎么还只是一个小摊子?” “因为那榆林巷口有一家大酒馆呀,他们的包子也是很受欢迎。有店面,谁要来买我这小摊子的包子?”她简单地解释。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你大可别在榆林巷摆摊啊。” “反正我也不求卖出什么名堂,只要生活过得去就好了。”说到这里,她的眼神有些不自在的黯然,还刻意闪开了他的注视。 “你……你是故意这么低调的吧?为什么?”疑点如此明显,即使手上的包子再好吃,他也不得不放下,认真地问。 “这……”她欲言又止。 “还有,我一直有个疑惑,你的谈吐举止像是受过良好家教,厨艺更不是一般人家培养得出来,为什么你却坚称自己只是个贫家女?” “我……我小时候的家,确实没那么落破,是后来父亲发生了点事,才家道中落的。”她半隐藏地解释着。 她这么一说,却引他心中产生更多疑团。“你举家搬迁至山西前,住在哪儿?” 她支吾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京城。” “你是京城人士?你家发生了什么事?”他进一步问。 忻桐突然垮下脸来,表情露出前所未有的哀戚,“夫君,你别再问了好吗?忻桐保证自己身家清白,唯父亲死前严正交代当年那件事不能对他人开口,我不说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望夫君见谅。” 当年那件事?是哪件事? 但见她为难至此,穆弘儒决定不再逼问她,语气也较缓和了些。“好吧,你不说,我也不勉强。不过忻桐,我必须告诉你,我并不在意你的家世是否显赫,只是希望你若有心事能向我吐露,不要什么都埋在心里。” 闻言,她总算又露出笑容。“谢谢夫君。” “还有,就算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许你偷偷跑掉,或是像上回那样,替穆丞挡刀造成自己的危险,有事我们可以一起承担。”他正视着她,“你们两个对我而言是一样的重要,知道吗?” 会让一家人由京城逃出到山西,他心知她隐瞒的事情可能不简单,或许他得试着暗地里了解一下,免得她表面开朗微笑,实则独自隐藏着诸多难言的心事。 忻桐感动得浑身轻颤,咬着下唇,强忍住鼻头一股酸意。 “放心,夫君,忻桐不会偷偷跑的,我还要做包子给你们吃呢。” “你呀,要是你敢不见,我也会靠你做的包子将你挖出来。”他故意吓唬她,惹得她噗哧一笑。 “我明白了。” 她的笑容,似乎比平常更明亮了,让他见了都有些闪神,只想吻上她唇边那诱人的梨涡。要不是穆丞那小子在这里—— 等等!他包子还没吃完呢。刚才儿子吃得那么猛,该不会…… 他急忙转头看向儿子,果然那可恶的小子正吃完手上包子,还想伸手去拿蒸笼里的最后一个。 “等一等!穆丞!”穆弘儒大喝一声,心想自己也才吃两个,这小子一整笼都要吃光了吗?怎么可以! 穆丞的手刚好放到包子上头,愣愣问道:“爹,什么事?” “那最后一个包子,你不能……”咳了一声,为了做父亲的尊严,他硬是改口道:“你该去习字了吧?能在这里玩这么久吗?” “怎么每到这种时候爹就要我去习字?等我吃完这一个……”穆丞说着就要拿起包子,小手却被父亲给抓住。 “不行,你已经吃得够多了,现在就去习字。”穆弘儒一副大义凛然,仿佛督促甚严、谆谆教诲的样子,事实上,他可是觊觎着那香喷喷、热腾腾的包子。 碍于父亲的淫威,穆丞只能苦着小脸,可怜地望着忻桐,十分不情愿的挪动脚步,可才走两步,他又突然回身抓起了包子往外头跑去。 原以为可以好好享用最后一个包子,怎知却功亏一篑,穆弘儒不由得怒吼了一声,“穆丞!你给我站住——”但哪里还叫得回来呢? 忻桐拼命憋住笑看着这一切,憋到眼泪都忍不住流下来。夫君的心机她岂会不懂?但这死命维持尊严的父亲,还有楚楚可怜把包子卷带潜逃的儿子,构成了一副既好笑又温馨的画面,她觉得自己好爱他们,好爱这个温暖的家带给她的一切。 要是有人想破坏这个家、伤害她的家人,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保护他们。 他真的,爱上自己的妻子了。 当穆弘儒发现忻桐背后竟然藏有秘密时,让他产生了些不确定感,生怕这个秘密会影响到两人之间的关系。 但,谁没有秘密呢?他不也有一个关乎家族的秘密不敢告诉她? 他和她的感情,至此已经算十分明朗了,或许,他应该让夫妻间的距离更进一步,免得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绝对不会承认,因为天天看着她清秀可人的模样,他内心早就蠢蠢欲动,只是碍于自己先前无谓的坚持与她身上的伤,他才不能下手,这一肚子的“闺怨”可让他难受极了。 盼了一天又一天,忻桐背上的伤终于不碍事了,而这些日子里,他早就时常用过分火热的目光凝视她,或者将她吻得软倒在床爬不起来,一切可让她羞得不能自己呢。 如今,更羞的事情要来了,今日夜晚,穆弘儒一进房,便像只饿狼般盯着忻桐这只小羊看,令沐浴后正在梳头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十章 “怎么了?”她总觉得夫君今天看她的目光……好像将有什么事要发生? 穆弘儒不急着回答,先欣赏美人出浴后的美景,她不知道他最喜欢看她这婀娜多姿梳着头的时候。 “因为抓那采花贼调动了军队,明日我便要回京城禀报案情,约会离开一个月。”他边说边自己除去外衣,也不等她服侍便自动自发上了床,侧卧在里边床,又拍拍身边的空位。“因此,为夫决定今天教你些……夫妻之间的情趣。” 夫妻之间的情趣?忻桐愣了一下,直觉他这邀请有些不怀好意。 每回他提到要教她夫妻之间的事,结果都让她羞窘不已,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喜欢和他亲密的感觉,因此即使再不好意思,她仍然和衣慢慢地挨了过去。 才靠近床边,他大手便伸了过来,一把将她拉到床上,接着一记热吻便袭了上来,令她软绵绵的只能任他摆布。 然而今天不太一样,以往他都是亲完之后,便会抱着她一起睡着,今夜却是亲吻了好久,吻到她都快透不过气了,整个人觉得晕陶陶,缓过神后才发现他居然在轻轻啮咬着她的脖子,令她浑身酥麻。 “夫君……你、你、你……在做什么?”她害羞地推拒,因为他的动作有些过火了,但他却执意继续。 “你不是曾嫌我们夫妻之间太过平淡?”从她香馥的娇躯上抬起头,他难得有些邪肆地笑着,和平日正经八百的样子相去甚远。“为夫今天教你的,便是风月书里的那一套,所以你要轻解罗衫,任夫君我为所欲为……” “不,不要!”忻桐终于明白他想和她圆房,突然间抓着自己的领子,欲言又止地说:“别……夫君,能别脱衣服吗?” “不脱如何继续下去?”穆弘儒有些愣住。之前成亲时,她不是还曾羞答答地问他什么时候该脱衣服? “因为……我的身子很丑……”想到背上狰狞的刀疤,现在都还有着可怕的深红色痕迹,她顿时自卑不已。 他随即明白了她的顾虑,不禁替她心疼起来。“傻忻桐,你身上的伤是为了我父子而受,我岂会嫌弃?”他慢慢解下她的衣服,将她翻过了身,在那丑陋恐怖的疤痕上轻轻一吻。“对我而言,这是你献给我最美丽的标记。” 忻桐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等了好久的这一刻,原本在身上多一道疤之后便不敢再奢想,没想到他竟用这种方式抹平了她的伤痛与自卑。 她微抬头转向,主动吻上他,“夫君,谢谢你。” “该是我要谢谢你。”穆弘儒本想灭了床边的油灯,但考虑到她的顾忌,他打算亮着灯,在这个旖旎的夜晚将她看个透彻。 两人的情感在此时升华到最高,穆弘儒使劲了力想让她的第一次不那么不适,而忻桐也极力撇开自己的拘束,在他的温柔攻势下婉转承欢。 可当两人都裸裎相对了,房内却传来奇怪的对话—— “夫君,你那儿……长得好怪啊?” “每个男人都长这样。” “但和书里描述的不太一样啊。” “你究竟都看些什么书?不是限制你别乱看书了吗?” “那婢女上回又借了我另一本……咱们别提那书了,我能摸摸看吗……” “……” 某人大手一挥。这么个缠绵的夜晚,还是将油灯灭了吧。 隔日起身后,想起昨夜那火辣又热情的画面,忻桐还是脸红心跳不已。 原来夫君那么正经的人,欢爱起来也是……出人意表的冲动啊!只是今儿个一出了房门,他马上又变回板着张脸的穆大人,凛凛官威完全和昨夜的放浪形骸联想不起来,害她失落好一阵子。 不过这种反差,不也代表着他最真实的一面只有她看得到? 想到这里,她落寞的脸蛋又泛起了光彩,眉眼间皆是笑意。 “小娘,你在想什么?”他一早便跑来找她,但她已经这么发愣好一会,有时还会露出莫名的笑容,真是诡异极了。“脸还这么红,发生什么事了?” “不,没什么。”她拍拍自己发烫的脸颊,十分不好意思这“思春”的模样居然全给穆丞看到了。 “咦?你脖子上红红的痕迹是什么?”他好奇地伸手就想过去摸。 “这……是被虫子咬了,不碍事的。”也是在和夫君亲热后,她才明白这红红的痕迹是什么,可哪里能如实告诉穆丞呢? “什么虫子这么可恶?我帮你打死它!”他勇敢道。 忻桐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小子不知道自己正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呢。“不必了,它……暂时不见了。”回京述职应该算不见吧?“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夫子的早课你做了吗?”怕他纠缠在这事情上问不停,她急忙转移话题。 “早就做好了。”穆丞突然放低音量,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小娘,我今天特地拿了个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她很好奇,穆丞除了缠着她要吃的、拉她一起玩耍外,甚少主动拿东西给她。 “这个。”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镯,献宝似地拿到她眼前。 “哇!”接过手来、看清了这镯子,忻桐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这是只通体碧绿的翠玉镯子,不掺一丝杂色,样式看来已有些年代了,应是古董级的珍物,却保存得十分良好,一点刮痕都没有。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从哪拿来的?”她轻手轻脚地将玉镯翻过来又翻过去,最后试着戴在自己手上,大小居然刚刚好。 “呃……这不重要啦。”穆丞有些敷衍地带过,而后端正着小脸,一字一句地仔细说道:“重要的是,这镯子可是我们穆家的传家之宝呢。” “传家之宝?”忻桐一听连忙想取下镯子,但不知为什么,一戴上就好像拿不下来,她拧到手都痛了,镯子还是好端端地在她手腕上。“糟了!拿不下来了。你怎么不早说呢?这么贵重的东西……” “放心,听说这玉镯子是我爹之前拿给我娘戴的,我知道穆家的当家主母都必须戴这镯子。”提到自己早逝的娘,穆丞并没什么哀戚之感,毕竟他一生出就没了母亲,很难有什么情绪。“娘死后,爹就收了起来。如今爹又娶了小娘,我想将它拿来给小娘戴,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所以,这是给当家主母戴的?”忻桐慢悠悠举起自己的手,绿莹莹的玉质衬得她的手格外白皙,她着实喜欢极了。“你爹的意思……” “爹和小娘感情这么好,他看到你戴上这镯子,一定很惊喜。”他迳自猜想。 “会吗?”她有些误解了穆丞的意思,禁不住想着,让她戴上这镯子,也是夫君的意思吗? 他昨夜才和她正式圆房,今日便让穆丞拿这镯子给她,不就等于承认了她当家主母的位子,也象征看重她这个妻子? 领悟了这一段,她内心窃喜,低头红着脸一笑。“谢谢你,丞儿,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的。” 她抚着手上的玉镯微笑。夫君才刚启程进京,她怎么就开始想念他了呢? 捉到采花贼应是大功一件,但一个月后,穆弘儒回府时却是表情凝重,显然有事困扰着他。 娶公主那桩事,皇上居然又旧事重提了,看来他抢先娶了忻桐,并没有让皇上死心,而公主对他更因此野心勃勃,说不定对忻桐不利的什么事,这对父女都做得出来。即使当时他以自己已有正室为由推托过去,恐怕也只撑得了一时。 如今别无他法,他也只能静观其变,暗自希望说不定哪天公主见了哪个青年才俊,会改变她的心意。 “夫人呢?”一回府,他以为能立刻见到忻桐,自己的心情也能好一些,想不到她居然跑得不见人影? 管家迎了穆弘儒后,尽责地回道:“夫人在房间里。” “快到晚膳时间,就算午憩也该起身了,难道她身子哪里不舒服?”他突然有些紧张。 “大人何不自己去瞧瞧呢?”管家神秘地一笑。 穆弘儒不再多说,快步前往卧房。这整整一个月没见到她,他虽然表面如常,心里却对她思念不已,每每到夜深独处时,想念几乎不可抑制的蔓延。 他想不到自己还会如此爱上一个女人,一开始娶她时,除了那个约注外,更多的就是他认为她会是个好妻子,能替他将儿子和府里管好,令他无后顾之忧,可现在对她,他却有满满的爱意和依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回到卧房,他急切地推开房门,房里的她却令他怔了一下。 只见忻桐穿着全新的粉色罗裙,上披白色坎肩,挽了一个落仙髻,脸上薄施脂粉,浅笑盈盈的立在那儿。她脸上的浅浅梨涡还是那么动人,甚至多了一份勾人心魄的韵味。 “你今天……很不一样。”他轻轻关上了门,用着欣赏的目光打量她。 该说是“人要衣装”吗?虽然她原本便生得不差,但经这华美衣饰一打扮,整个人都亮了起来,散发出大家闺秀的高贵气质。 即使等的就是他的称赞,忻桐依然羞涩地低头,眼睫微敛,脸上发烫道:“因为,忻桐希望能配得上它。”她慢慢举起手,水袖落下后,那只通体翠绿的镯子便露了出来。 偏偏由于她低着头,没见到穆弘儒霎时脸色一变。 噙着笑容,她慢慢解释今儿个盛妆想给他惊喜的原因。“忻桐怕自己戴上这只精致的手镯会辱没了它,所以特地用夫君送我的绫罗裁了这件衣服,还特地去学了外头最流行的妆容,就是想让夫君看看。夫君,你认为忻桐今儿个这样美吗?衬得上这只镯子吗——” “够了!”穆弘儒突然厉声打断她。“你怎么会戴上这只镯子的?” 被他的凶厉吓了一跳,忻桐原本微红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瞧出他似乎动气了,她却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这不是夫君你希望我戴的吗?” “我怎么可能希望你戴!”直盯着她白皙手上的镯子,他的眼光几乎是防备、厌恶的,语气也十分不善。“我将这镯子放在书房,你怎可擅自将它取出?有经过我的同意吗?” 忻桐被他的气势吓退一步,她戴上这只镯子,是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吗? “是丞儿告诉我,他母亲之前就是戴着这只镯子,代表当家主母的地位……”话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硬是只字未提镯子是穆丞拿的事实。“难道不是吗?” 见他生气,她蓦然领悟,原来镯子是穆丞擅自拿给她的。如今弄得他发火,万一她又坦承这事,穆丞还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因此她只能默默背了这黑锅,想等之后再去和穆丞详谈。 “这只镯子确实是当家主母戴的,但我并没有要拿给你戴!”听到她的辩解,不明内情的穆弘儒感到更火大。 但他的态度却伤到了忻桐。不让她戴,他收回去便是,何必讽她坐不起当家主母位置?“夫君认为我配不上这只镯子?” “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你根本不知道戴上它,会有什么后果!”穆弘儒有些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原本他都快忘了琴音当年死的样子,如今这镯子却又挑起血淋淋的记忆,他只能用怒气压抑。 第十一章 “会有什么后果?我保证会好好保存,不会让这传家之宝出一点差错……”忻桐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可既然她替穆丞承担了私取的罪名,现下也只好尽量弥补。 “就怕到时出差错的,不是这只镯子!”可惜他根本不听她说,怒火已经冲破了他的理智,“你不过入府数月,就什么都想自作主张了吗?” “不是的。忻桐只是想,琴音夫人过世了这么久,忻桐有幸代她照顾你们父子还有这座府邸,如果夫君让我戴上这只镯子,也就代表你认同了我、看重我……” 她急忙为自己辩解,眼泪更忍不住流下。比起什么当家主母的位置,她其实要的只是大家的接纳,但原来她做得仍不够好,他让她做妻子该做的事,却不认为她能有像妻子一样的权力。 看来她的努力只是枉然,即便全府的人都喜欢她,可只要他这个一家之主不认同,她便什么也不是。 “你和琴音是不一样的!”盛怒之下的穆弘儒,根本没察觉自己这句话有多么伤她的心,只是一心想让她远离这只镯子。“将镯子脱下来!” “我……我试过了,就是脱不下来……”她试着脱拔镯子给他看,但尽管纤细如她,镯子仍是卡在手腕上,怎么也取不下来。 他脸一沉,不容置疑地说:“无论如何,你都得将这镯子脱下来。”瞧着这镯子她似乎不戴不行了,他恨恨地一拍桌子。“要不是为了什么鬼传统,我早该让镯子和琴音一起埋入黄土,省得现在还惹出这么多事!” 所以,他宁愿埋了这镯子也不让她戴?忻桐觉得自己的心几乎被他这句话杀死了,泪水更是扑簌簌地直流。“忻桐……终究是比不上琴音夫人吗?” “就因为是你,我才不让你戴这镯子,否则我大可不管你!”穆弘儒终于正眼看她了,却因她的泪眼心头一窒。他似乎把自己对这镯子的仇视与愤慨,借着今天这件事全发泄在她身上了。 即便私取是她不对,但这镯子摆在书房柜中并没有特意遮掩,而他书房里的书籍或文房四宝等,一直都是随她取用的。他心知依她的性子,看到了镯子拿来戴上恐怕也只是好奇,怪只怪这镯子戴上就取不下来,再加上丞儿在旁嚼舌根,告诉她镯子代表的意义,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今天我不想看见你,你好好反省检讨一下,再想想办法把镯子取下来。”为免自己再说下去只会更伤人,也不想让她的眼泪影响,他撂下最后一句话,重重地哼一声,转头出了房门,想拉开两人的距离让彼此冷静一下。 见他头也不回的离去,忻桐直觉自己被遗弃了。他质疑她的诚信,质疑她对穆府的付出,质疑她作主当家的资格,更质疑她的爱情。 如果当初在他身边只是当个小婢女,或许她还不会企求那么多,但为什么要让她以为自己得到他的欢心与爱情了,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只是个误会? 她觉得自己被伤得体无完肤,心也碎了,而对他的爱更已是伤痕累累,不知何时才能有恢复的一天。 试了十几天,忻桐还是取不下镯子,而似乎只要这镯子还在她身上,穆弘儒便不会回房。 也就是说,两人已经分房十几天了,连晚膳都只有她和穆丞默默地坐在大桌上共食。 这日用完膳后,她勉强笑着拍了拍穆丞的背,让他先回房去。 她知道自己难看的气色吓着他了,但她无能为力,只能婉言安慰。 至于她自个儿,决定找夫君说个清楚,夫妻间不该是这样的,天大的误会和困难总要有个解决。 来到穆弘儒的书房外,她轻轻敲了敲门,报上名字。直到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应声让她进门。 一入房,四目相对,交换的眼神中是无尽的苦涩与难过。她察觉夫君也瘦了许多,刚正的脸颊都有些凹了,是否他也和她一般的痛苦、一样的难忍? 她眨了眨早已哭到红得退不去的双眼,轻声问道:“夫君,你……今晚仍是不回房吗?” 许久,穆弘儒幽幽地叹口气,“你先回房吧。”言下之意便是,他还没做好回房的准备。 忻桐摇了摇头,被拒绝的难堪让她内心又泛起痛楚,通红的眼又开始一阵阵刺痛。“仍是因为这只镯子吗?” “你果然还是取不下来。”其实早知道会有这结果,他却仍难掩失望。 “我已经试过很多方式了。”她举起又红又肿的手腕,上头甚至还有些瘀青及挫伤,然而手上的痛,又怎比得上心里的痛?她微微哽咽道:“我取不下来……夫君,难道我一日不取它下来,你就不再与我同房,不再与我说话吗?” “我只是……不想再看见它。”他亦摇摇头,在心里承认自己逃避。 “但我也不能砸碎它,是吗?”她含泪望着自己痕迹斑驳的手腕,苦涩一笑。“唯一的方式,只能让我把手剁了……” “你在胡说什么!”他突然厉喝,气愤她居然有自残的想法。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要她怎么做? 忍了好些天的委屈一下子全迸出来,都已经将自己的姿态压到最低了,仍然得不到他的谅解,她不禁崩溃大哭。 “我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比不上你对前妻的思念……呜呜……我拼命认错,拼命想赎罪,你却不给我机会,我不知道要怎么和你回到从前。你对我的疼爱、我对家庭的憧憬,都因这一只镯子而毁了……呜……我很后悔、很后悔,但我要怎么弥补,你也要告诉我啊……” “你别扯上琴音,事情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她的痛哭同样拧着他的心,一字一句都要将他的血榨干了。 他又何尝不想哭?不过他是个男子,有些尊严必须撑住,不能和她一起崩溃。 他突然心一横。“不如我砸了它?” “不能砸、不能砸!”忻桐将手藏到身后,拼命摇头,泪水都洒到桌上。“你要是砸了它,我们之间也将如这镯子一般支离破碎了不是?不能砸……” “唉,这……”他的难言之隐,又该怎么告诉她呢? 两个人依旧无法达成任何共识,此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无预警的推开,穆丞小小的身影跑了进来。 或许是他们的声量太大,让躲在外头的他全听到了。 他一时情绪激动,不顾一切地挡在忻桐面前,凝着小脸对父亲叫道:“小娘,你别求爹了。”他不明白大人的情爱纠葛,只知道父亲让他最爱的小娘痛哭了好些天。“不过是只镯子,有什么希罕的?是我拿——” “穆丞!别说。”她硬是止住他接下来的话。 “穆丞,你何时这么没有礼貌了?你……”穆弘儒见儿子如此无礼,也发了好大的脾气。 “别——别怪他,他也是为了我。”忻桐将穆丞拉到一边,哑着嗓子低声安抚他,“丞儿,别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别说。”既然黑锅都背了,那就背到底,她不希望又有别人因为这件事受到惩罚。 穆丞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屈服,只不过有些话他仍不吐不快,便以超乎年龄的郑重语气,对着脸色凝重的父亲开口。 “爹,你不知道,小娘以前都笑眯眯的,让人见了她就好开心,但自从你回来之后,她成天的哭,哭得整个府里凄凄惨惨。如果是这样,我当初希望她当我的小娘,不是害了她吗?” 穆丞语重心长的话,又在忻桐心上刺了一刀。夫君曾经说过自己会娶她,不单单因为穆丞,同时也是为了她的优点。这句话曾给她好大的希望,如今穆丞将这事挑明了讲,却点出夫君娶她的无奈,难怪她怎么也比不上一只镯子,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她想做好的位置是他的妻子,但他娶她,只是想替穆丞找一个后娘。 可穆丞似乎还没说够,小心翼翼地抓起她的衣袖,“你瞧瞧小娘的手,她不管是拿皂果,还是整只手浸在冰水里都取不下这破镯子,差一点就要拿刀来削肉了你知道吗?她又不让我砸了这镯子——” “不能砸!穆丞,不能砸。”忻桐再次打断他。因为她很明白这镯子俨然成了琴音的代替品,虽然她连它都比不上,偏偏她还企求着夫君的爱啊…… 很卑微,但无奈她控制不了自己这么傻的想法,她希望他爱她的心情,早已远远超过报恩的念头。 然而穆丞说了这么多,穆弘儒却仍面色铁青,不发一语,也不表达自己对忻桐的处置,更不明说自己的心疼,仿佛她所有受的苦,他都无动于衷。 穆丞见状气极了,小脚一跺。“小娘,我们走!”他拉起她的手往外走,临离开前,还早熟地扔下一句重重冲击父亲内心的话,“爹,镯子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啊!” 砰!门关上了。 门一阖上,穆弘儒立刻深深闭上了眼,当他再张开时,已是满目的红丝。溢到鼻头的酸意,几乎让他的头剧烈痛了起来。 谁又了解他有口难言的痛呢?她苦,他何尝不苦?镯子的秘密,他多年来一直都不敢面对,现在她的行为逼得他不得不面对了,他却只想逃避。 镯子是死的,没错,只怕到时候连人都是死的,那他到哪里去寻? 穆家有个长达五百年的传说,身为穆家的子孙,人人无不战战兢兢地遵守着。 传说五百年前,某位穆家先人与妻子十分恩爱,妻子常戴着一只通体碧绿、晶莹无瑕的手镯。然而好景不常,有一日这妻子染了病,病情急遽恶化,所有大夫都说她已药石罔救,而她死前最放不下的,便是恩爱逾恒的丈夫及乖巧的儿子。 于是弥留之际,她将手镯给了丈夫,与丈夫相约来世再聚,以镯为凭,若穆家后代所娶的妻子非命定之人,戴此手镯必会夭折。 穆家子孙都十分重视这个传说,许多代主人甚至不敢将镯子给妻子戴,以防先人的咒誓会应验在自己妻子身上。不过来到穆弘儒这一代,他却不甚相信此鬼神之说,只将这玉镯当成较贵重的传家之宝。 当时他的妻子琴音无意间见到这只手镯,很是喜欢,便向他讨了去戴,却想不到这一戴就脱不下来。由于他也不以为然,就让她一直戴着,想不到在怀胎十月之后,她竟然死于难产,更巧合的是,她一死,这镯子就自动脱落了,才让他检讨起传说的真伪。 后来他回想起这镯子,母亲似乎也曾戴过,也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 因此他开始视这镯子为不祥之物,便将它放在书房的柜子里,想不到竟被忻桐取了出来戴,他心中的惶恐可见一斑。 折磨人的是,他却无法告诉忻桐事实,一方面是担心她会因此害怕,对他产生畏惧;另一方面,他若直言这镯子的来历,岂不代表着他不认为她是自己命定的妻子,才会不敢让她戴? 届时造成的伤害,恐怕比现在要来得多呀。 如今冰冷的夫妻生活相较于先前的恩爱缱绻,他自是痛苦不已,可他还能怎么办?除了尽力将她手上的镯子取下,他能怎么办? 远远地站在后院的入口,他阴郁地看着院子里的忻桐与穆丞,过往院里的笑声已然不存,剩下的尽是窒人的死寂。 第十二章 忻桐不再笑了,他扼杀了她的乐观与快乐。他也好想和她像以前一样说话,可他不知该怎么开口。他怕自己一见到她手上的镯子又会忍不住失态,冷言冷语地对待她。 “小娘……你今天做的包子,是苦的耶?”穆丞的声音突然传出,语气还带了点无奈。 “是吗?”正在沉思中的忻桐回过神来,接过他手上的包子,拨开闻了一下,又试吃一口,原就消瘦的芙颜更是眉头深锁。“……真是苦的。抱歉了丞儿,小娘可能放错黄连粉了……” “不只是包子。以前小娘熬的汤都是清澈又甘美,但昨夜小娘拿给我的汤……不仅色浊,味道也是苦的呢。”端着无辜的小脸,他索性一次抱怨了。 “人心苦,自然做出来的味道也苦。”她喃喃自语,随后低头对身边的穆丞勉强一笑。“丞儿,小娘最近没有烹调的心思,才会让你吃到味道不对的东西,待过几日小娘调整了心情,再做给你吃吧?” 穆丞现在一天不吃忻桐做的包子就浑身难受,一听她这么说,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那丞儿要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她目光幽远地看向前方,一手无意识地摸着镯子。不过是戴了只镯子,却让她觉得好像戴上了一身的罪孽。 穆丞察觉她的低落,不由得跟着颓丧起来。“对不起,小娘。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因为那镯子被爹骂,难过了这么久……” “这不是你的错,我们不是说过了,你别再把这件事揽在身上,就当那镯子是我拿的。”她打断了他。院里举目尽是入秋的枫红之景,她却只感受到愁思满腹,自嘲地弯了下唇角。“也或许,是因为我高攀了夫君,其实我根本就不适合这个地方。” 她低头直视着穆丞,思索着最坏的打算。 “丞儿,如果有一天,小娘不得不离开这里,你千万别为我伤心……” 她的话声至此,在一旁远处的穆弘儒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她有去意了吗?他责备她戴上那镯子,令她伤心难过;但若据实以告,他又怕她难以接受……无论如何,两人最后的结果都是分离吗? 如果真是命定的情人,为何这一遭情路,他俩会走得这么苦? 穆丞有些沮丧地问道:“小娘,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的目光望向远方围墙外的天空。天地之大,何地是她容身之处呢? “那你还会做包子给我吃吗?”他就怕她跑得远,追不回来了。 “我还是不知道。我现在连怎么熬汤都不会了,做什么都没有心思。其实我也怕,这么下去,我会连唯一能拿出来见人的手艺都丢失了。”抚着玉镯的手突然收紧,指间的青筋浮现。她多希望这一捏能将它捏碎,也捏碎所有的哀愁苦痛,但理智最后还是由心中的不甘与低迷中探出头,让她松开了双手。 瞧她如此挣扎自责,穆弘儒心中又沉了几分,退了一步,慢慢地踱回书房。 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镯子取不下来便罢,难道一日取不下来,他就只能见她日复一日枯萎在这样的痛苦中?她的美丽被他磨蚀,她的自信被他摧毁,他如果再作茧自缚下去,或许不是因传说的咒誓,她便先香消玉殡了。 他必须比她更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先解决夫妻之间的龃龉,否则,就怕他会真的永远失去她。 十一月初五,是当今皇上的六十大寿,十月初时穆弘儒便接到了官书,要他择日回京贺寿。 但此次的官书有个相当不同的部分,便是指名了希望他的新任妻子——忻桐一并前往京城。 据传书的官员道,前户部尚书黄大人回京省亲,替巡抚大人的新夫人大大宣传了一番,说她厨艺高超,甚至胜过御厨。 当时黄大人在巡抚大人的府上用餐,那餐食的香气和美味,让断了腿的人也要拄拐杖来吃、病到只剩半口气的人都由床上爬了起来,而黄大人本人吃过一次后也念念不忘,只是不太好意思常去叨扰。 如此传奇般的说法,自然引起皇家的注意,因此借着这个皇帝寿宴,皇上特地要求忻桐上京献艺,想看看她那手厨艺究竟有多高明。 穆弘儒接到官书后,心想这是一个和她重新修补关系的好机会,回府之后便急忙叫人传了她来书房。 没多久,细碎轻缓的脚步声便停在门外,接着是清脆的两下敲门声。 察觉许久没和她独处,自己居然紧张起来,他不禁自嘲地一笑。 “进来。” 忻桐推门进来,穆弘儒瞧她素服之下的身子瘦了一大圈,憔悴到弱不禁风,笑容若有似无,不由得替她心疼起来。 过了这么久,彼此都冷静许多,再加上对她隐隐的内疚与不舍,他语气便不再像之前那般尖锐,而是有着生疏的缓和。 “你……这阵子瘦了很多?”他忍不住关心她,不知要让她回到之前的模样,要花多久时间? 无奈身子的孱弱易补,但心的裂缝却难填。 听了他的话,忻桐只是苦笑,并没有解释。 其实不用她说,他也很明白为什么她会成了这副风一吹就倒的虚弱样子,而她的沉默,更让他自责不已,语气更加温和。 “今儿个衙门来了皇宫的文书。”他简单解释今天唤她来的目的。“在隔壁黄大人的宣传下,皇上听说你做的菜好吃,便宣你入宫献艺。” “但我……我怕……”自从穆丞被她荼毒了几天后,忻桐现在对自己的手艺几乎信心大失。 “你当初为了入我穆府,一个人煮了十桌都不怕了,如今只是煮给皇帝和他的嫔妃们吃,有什么好怕的?”心知她的问题全出自他的冷落,解铃还需系铃人,他朝她鼓励地笑了笑,“我对你做的东西有信心。” “真的吗?”终于,忻桐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几乎淡到快看不见。“大人相信我能做得到?” “我去过的地方很多,吃过的山珍海味也不算少,你的厨艺相当顶尖,你若还做不到,谁做得到?”穆弘儒深深地望着她,语气很是真诚。 “好吧,我尽力试试……”她突然眉梢一扬,又像受了什么惊吓般地说:“哎呀!那我该准备些什么东西吗?皇上和娘娘们喜欢什么菜色呢?我该不该采买些特殊的食材……” “皇上和娘娘们的喜好,届时自然有尚膳监的人会告诉你。” 她慌张的模样让他仿佛看到了一些过去的她,唇角不由自主向上弯起。“别紧张,你烹饪的地方是大内御膳房,皇宫里什么珍奇食材没有?你不需要准备,只要说一声,他们都会替你准备好。御膳房各局的人手,也会全力协助你的。” “御膳房吗……”她倏地脸色微变,眼中浮出了退怯之意。“真的要在那里做菜?夫君,我……我不喜欢那个地方。” “为什么?”他觉得奇怪。怎么不说不敢,而是说不喜欢? “因为……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可能地方大,会让我紧张吧?”她很想挤出一个笑容,表情却是古怪又僵硬。 这理由虽说服不了穆弘儒,只是他也没再继续追究她的反常。“放心,你若真怕,当天我就和皇上告假陪在你旁边,看着你做菜。” 想着那画面,忻桐哑然失笑。都说君子远庖厨了,他偏还硬挤进来,就不怕皇上治罪吗?这些话分明是在安慰她。 看他似乎有些恢复以前的温柔,这令她的心情平复不少,头顶的乌云也不再那么厚重。或许她该把握这个机会好好表现,就算当不成他最爱的人,至少也要成为不让他丢脸的妻子。 见她笑了,夫妻间那一丝微妙的情意似又重新连结起来,穆弘儒忍不住牵了牵她的手,但这个动作,却让她水袖下的镯子露了出来。 原本情绪好转的忻桐,和他一起见到这抹碧绿,花容不禁一下子又惨淡下去。 “夫君……”她急忙想拉起水袖,却让他握住了手。 “这个……就先不管了吧。”他安慰着她,也安慰自己,“毕竟我们现在都拿它没有办法。” 忻桐掩去眼中的黯然,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坦然接受了他的说法。 这一趟京城之行,就算这么定了。 只是这时候,两人都不知道,去了京城之后,彼此即将面对的,将是更大的磨难。 皇帝大寿这天,御宴在太和殿举办,宴席甚至布满了殿外的大院广场,一眼望去无边无际。文武百官盛装赴宴,小太监的礼单满到来不及整理。四方仪仗雄壮地展开排列,钟鼓齐鸣、歌乐齐响,场面既热闹又奢华。 御宴预计共有两百多道菜色,包含各式热菜、冷盘及点心等,山珍海味、奇兽异品俱全。 忻桐初至皇宫,差点没被这么浩大的场面给吓到,她做的菜要在这两百多道菜里脱颖而出,简直难如登天。 为了表示对穆弘儒及忻桐的看重,皇上特地指派一名御膳房的庖长在旁协助,她只需负责做出主桌的一道菜,让皇帝及几位亲近的妃嫔们享用即可。 穆弘儒依礼先入宴席,只剩孤零零的一个忻桐留在御膳房,还有几个穆府带来的机灵丫头。至于皇上派给她的那名庖长,显然相当瞧不起她的样子,虽然低着头必恭必敬,却是正眼也没看她一眼,表情十分不屑。 忻桐定了定心思,把注意力摆在眼前的难关上。她知道自己的菜被安排在点心前的最后一道热菜,等于是皇亲贵胄们要吃完所有的菜后,才会轮到她。她要如何让自己的菜味道不输前菜,又会让吃了的人期待接下来吃点心,是最困难的部分。 问明了今日宴席的所有菜色,她从一早就不停思考,菜单也揉掉了好几张,最后才终于定案。 当她说出所需材料时,庖长的表情十分纳闷,但当所有的蔬果肉品都备齐,她开始烹饪时,一旁看到的人全忍不住停下手中的动作,惊讶地望着她。 “这滚刀的刀工……这不是只有……她怎么可能会……”庖长张大了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了。 忻桐的动作伶俐,刀工更是惊人,依她的年纪,说不定刚出生没多久就开始玩刀了。接着她的调味、煎煮炒炸等动作,以及火候、时间的掌控,全拿捏得十分精准完美。 最后,她的菜准备上桌了,可要送膳的小太监见到了,不禁一脸狐疑。 “这真的可以上?”小太监摸摸自个儿的脖子,总觉得这样的菜色像在和他闹着玩似的,送上了不知会不会被砍头。 见识了她制作过程的庖长,却慎重地点点头。“这道菜端时务必小心,也不能在太滚烫的时候上,温口最适宜。” 小太监似懂非懂地点头,小心翼翼端走了菜。 至于此菜色的制作者忻桐,自然也急忙跑去换装赴宴,没有留意到庖长注视着她的奇异眼神。 等了一会儿,终于宣忻桐上菜了,只见她着盛装、端着一个小碗,走在铺就红毯的石子路上。穿越文武百官的桌次后,她来到主桌前,向皇帝行一个学了好半天的礼,而后才把小碗奉上。 而跟在她后头的小太监们,也向主桌上其他大臣妃嫔们上了同样一道菜。 第十三章 忻桐垂着头,不敢直视龙颜,一颗心却紧张到都快跳出来了。 此时一个身影突然站到她身旁,不着痕迹地轻按了下她的小手。 只是一个触碰,忻桐就知道是谁了,不安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在这一整个盛大的场面里,也只有他,只有这一个男人,能让她感受到安心及放松。 那是她的夫君,河南巡抚穆弘儒。 抬起头,她朝他笑了笑,代表她明白他的鼓励,也恢复了信心。 “这是你做的……汤?”皇帝打开碗盖后,诧异地一扬眉。 “是。”忻桐沉着地应对。 “怎么什么料都没有?你不会端一杯清水来应付朕吧?”虽是这么说,皇帝却面带笑意,因为他清清楚楚地闻到这碗清澈如水的汤传来沁入心脾的香气,勾引着他腹中的馋虫蠢蠢欲动。 很奇妙的,一两百道菜他几乎吃撑了,很多菜更是看都没看就撤下,但闻到这碗汤的香气,他仍是想喝。 至于其他人,显然和皇帝有着一样的感觉,目光皆带着渴望及好奇盯着这碗奇特的汤,只是碍于皇帝未动,他们也不敢先动。 “请皇上先用汤,臣妾再细细为皇上解释。”忻桐终于抬起头,但望向皇帝的表情很是复杂。 这一点,穆弘儒也注意到了。 不过主桌上的人这会可没心思去注意他人的一记眼神或一个表情,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端起汤喝了口,然后便发出赞叹声,闭上眼享受着汤汁滑入喉头的余韵。接着又是第二口、第三口……不一会儿,每个人的汤碗都见了底。 突然,坐在皇帝右侧的景王惊讶地说:“这个碗也能吃啊?好清透、好甜美的味道!” 每个人听了,也都好奇地咬了一口手上的碗,结果居然人人都开始吃起自己手上的碗了,吃完还意犹未尽地啧了啧舌,景况颇为趣味。 两百多道菜的御宴,吃到后来每个人都肠胀肚饱,有很多菜几乎是送上后又原封不动地退了下去,想不到这最后一道汤,居然能让人吃个精光,美味可见一斑。 “穆卿,你的妻子手艺确实过人。”皇帝不吝称赞,“忻桐,你说说这汤是怎么做的?” “这汤,臣妾是利用数种禽类及牛骨、猪骨、海鲜,再加上数十种蔬菜及水果下去熬煮,熬到材料烂糜,精华全进了汤里,再反复过滤数次直至汤水清澈。至于这个碗,则是用整颗的水晶梨雕成的,恰好能添加汤的清香。”她清楚地解释着,“臣妾见过先前的菜单,心想皇上吃罢了山珍海味,这汤正好清清肠胃,也能替后头的点心提点味道。” “好!确实好汤,确实好厨艺!这黄大人没有骗人啊。”皇帝满足地哈哈大笑,他口中的黄大人,自然是穆弘儒的好邻居,那位大嘴巴的退休尚书。 “真是令人意犹未尽呢!穆夫人,不晓得这汤还有没有?再给我来一碗吧。”景王十分捧场。 想不到忻桐脸色却有些为难,向身旁的丈夫低语了两句。 而后只见穆弘儒无所谓地一笑,朝着景王道:“王爷,汤的分量,内人是设计过的,这好汤一碗便足,再一碗就太过了,恐怕会影响你接下来的食欲呢。” “这么精奇?”景王大为叹服,“不知穆夫人这身过人的厨艺向谁学的?” 这个问题,穆弘儒同样十分好奇,因此一整桌的人加上他,目光全转向忻桐。 “家学渊源罢了。让皇上、王爷还有各位娘娘见笑了。”她有些四两拨千金地回答。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穆弘儒很清楚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而皇上在赞过她的汤之后,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十分诡异,只是这种诡异并非男女色欲方面,反倒是有种阴谋的味道…… 希望是他想太多了。压下心中不安,刻意忽视这欢欣中的一丝不协调。 “皇上、王爷和各位娘娘对内人的厚爱,着实令下官惶恐,下官可不希望回家后,门槛被来客给踏平了。”他趣味地打着圆场,果然引起众人哄堂大笑。 皇帝的寿宴上,忻桐的献艺无疑是锦上添花,让场面更加热烈。而她的厨艺,也在皇宫里刮起一股旋风,人人都知道了穆弘儒有个技比神厨的妻子。 但这股旋风,却只刮了一天。 宴席散后,皇上邀了几个亲近的大臣留宿皇宫,远从开封来的穆弘儒自然也不例外,被赐留宿景仁宫南方的耳房。 这几乎是天大的赏赐了,忻桐惊异于皇宫的华丽,整夜都没睡好,倒是穆弘儒原可十分稳妥的睡个好觉,却因为她翻来覆去,害他也睡不着,直到天明了两人才稍微眯了下眼。 “你在皇宫里,似乎特别不自在?”起身打点衣服时,穆弘儒强压下疲倦,不解地望着神色阴晴不定的她。 “我不习惯待在这么华丽的地方。”忻桐眼睛有点肿,精神也不济,并没有因为昨天被众人称赞了而有什么情绪上的转变。“我也不喜欢京城……夫君,我们今天就回去好吗?” “待我见过皇上,没事便可以走了。”他不以为意地回应,注意力却全放在她话里的一个疑点上。“你不是京城人士、幼时在京城里出生的?怎么会不喜欢故乡呢?” “我……”她有些语塞,“我不知该怎么说,总之是些不好的记忆。” “而且,昨儿个庖长告诉我,你在御膳房里如鱼得水,似乎不像第一次去的人。”他状似不经意的问:“该不会,你小时候来过皇宫里吧?” 由于忻桐久久没有回答,穆弘儒这才正视起她异常的反应,直到见到她眼中的迟疑,他赫然惊觉自己似乎猜对了。 知道若要继续问下去,他必须放松她的戒心,于是他靠近她,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执起她的手。 一抹碧绿突然出现眼中,让两人同时心里一跳。这仿佛恶鬼般的手镯,令忻桐眼中的阴霾又深了几分。 “夫君,那些往事就别问我了,不如去问问这皇宫里可有什么灵方妙法,能将这手镯取下来才是真。”她勉强地笑了笑说。 “如果我当初将它藏得好一点,或者索性不顾家训毁了它,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造成两人如今相处尴尬生分、如履薄冰,这究竟是该怪手镯,还是怪他呢? 穆弘儒摇摇头,想将话题带回先前,然而门外忽然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接着门被砰的一声打开,数名侍卫冲进来,二话不说便拿住了忻桐,将他挡在一边。 等待卫将人都制住了,一名老太监才慢条斯理地走进来。 “啊!你们想做什么?”忻桐吓得惊呼。 “你们突然闯进来,有什么事?”穆弘儒很清楚这里是皇宫,要是没有皇上的命令,这群奴才绝对不敢这么放肆。 只是自己和忻桐被格开了,无法安抚受到惊吓的她,他只能拿出官威,要求领头的老太监给个说明。 “启禀巡抚大人,皇上旨意,要属下捉拿河南巡抚之妻忻桐候审。”老太监向他一揖,毕竟被捉拿的人不是他。 “你们凭什么捉人?”他铁青着脸,不认为忻桐做了什么需要被捉拿的事。 “昨夜吃了穆夫人做的清汤,皇上最宠爱的梅妃娘娘突然上吐下泻,御医诊断是食物内含毒所致,皇上大怒,要属下前来捉拿。”老太监淡淡地解释。 “荒谬!昨夜两百多道菜,怎知就是忻桐的菜出了问题?”办案办多了,穆弘儒一下子便找到疑点。“何况,喝了汤的不只梅妃娘娘,其他娘娘、王爷甚至皇上都喝了,怎么就没事?” “这……只有梅妃出事,不就代表穆夫人是针对梅妃下毒?”老太监的目光有些心虚,抓人的动作却没有停。“来人,将穆夫人带走!” 文人出身的穆弘儒根本就不可能敌得过这群侍卫,同样的,侍卫也不敢对他如何,只能用人墙挡着他,让其他的侍卫将人带走。 “太过分了!我要见皇上!我要亲自向皇上问清楚,为什么要捉我妻子!”他几乎气疯了,怎么待在皇宫才一晚,昨夜众人对忻桐的称赞就全变了天? 更别说他们捉拿忻桐的理由,根本是毫无道理又牵强! 就在他气急败坏地走出屋外,正要冲向乾清宫向皇帝老子问个明白时,才到花园口,便看到方才拿人的老太监站在路口,分明就是算准了他会出来,在这儿挡他的路。 老太监一见到他,立刻语重心长道:“穆大人,皇上出宫了,你现在去是找不到人的。” 听他这么一说,穆弘儒略微冷静下来,狐疑地说:“这么巧?” “皇上做的事,总是有他的道理,奴才相信穆大人若不轻举妄动,穆夫人会没事的。”老太监这话,已经有些隐喻了。 所以……捉拿忻桐这件事,肯定不只为了梅妃中毒这么简单,背后肯定另有什么意图。 但忻桐才第一次来皇宫、第一次面圣,她得罪过谁了? 思索间,穆弘儒蓦地有种被人注视的异样感,他抬头举目,目光越过老太监,看到花园外远远立着一个华衣女子,不避讳地和他四目相对。 这是一直想嫁给他,却让他敬而远之的仪安公主。 这时间,她怎么会在这里? 公主和他对视一会,便转身飘然而去,但凭这一眼,穆弘儒已全然了解这一切都是阴谋,一场针对他和忻桐的阴谋。 更甚者,这阴谋恐怕从他调兵追捕采花贼、回宫述职的那天,就已经开始策划…… 梅妃似乎身体不适了好几天,因此忻桐也被囚禁起来,最后罪名居然坐实了是毒害皇亲贵族。 而穆弘儒这几日不管求见皇上、求见梅妃、求见皇后,全都吃了闭门羹。 他也拜托了几个阁内的大臣,想透过他们去了解事情的真相,然而总是调查到一个瓶颈,大臣们便打了退堂鼓,劝告他别再深查下去。 一个仪安公主,或许还无法让大臣们全心存忌惮,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一切阴谋规划,全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假意要他带忻桐到京城,什么进献厨艺恐怕也都是借口,最终目的便是要分开他和忻桐。而谋划了这么久,连梅妃都被拖出来演戏,为的大概也只是一个仪安公主。 他不明白,自己已经表态得这么清楚了,这群皇亲国戚怎么还是执迷不悟? 在京中奔走数日,他一直没回去,而这消息早在开封传得沸沸扬扬了。 又过了半个月,穆弘儒在京城的宅子外,突然来了一辆马车。 车才停定,一抹小身影便从车里冲了出来,不顾礼貌地直擂着穆府的大门,门房才打开门,那抹身影便唰的一声冲了进去。 “是谁……小少爷?”门房见到来人,不由得一愣。 只是穆丞早已奔进屋里,直直朝父亲的书房去了。 此刻穆弘儒正坐在书房里沉思着,门忽地被砰的一声打开,他还来不及反应,见到来人居然是儿子,先惊异地皱起了眉。 “爹!爹!听说小娘被皇上关起来了?” “你怎么跑来了?我不是交代胡关好好照顾你……” “是我拜托胡关叔叔的!一听到消息,我怎么还坐得住呢?就请胡关叔叔赶路带我来了。”穆丞的小脸上充满焦急与担忧,“爹,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第十四章 被太多烦心事笼罩的穆弘儒,眼下也没心思骂儿子了,只是肃着脸点头,“确实,忻桐被皇上扣留起来了。” 穆丞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急急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该说,是爹害了她吧……”他长叹了口气。 “爹,你怎么就不能对小娘好一点呢?小娘她……她好委屈啊……”穆丞突然眼眶一红,大滴大滴的泪落了下来。“前阵子她戴了那镯子,你一直骂她,现在居然还被关起来……爹,我老实跟你说,那镯子根本不是小娘自己戴上的,是我叫她戴的……” “什么?”穆弘儒白了脸,直起身子,“你说清楚点!” “是我……听说那镯子是当家主母戴的,又听说娘生前戴过,就自作主张将它由书房取出,拿给小娘戴……”穆丞哭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堪,小小的心灵早已被愧疚磨蚀,现在再加上知道忻桐被囚禁,他根本承受不了。“后来爹发现了,很凶的骂小娘,又对小娘很不好……可是小娘要我别说,她怕你惩罚我……她说我知道错就好了,没必要和她一起受苦,可明明错是我犯的……” “爹,小娘真的很可怜,我看她天天都在拔镯子,拔到手都伤了,还脱臼了好几次,痛到脸色都发白……我却帮不了她,只能看她受苦……呜呜呜,我要小娘回来……” 儿子那痛哭中夹带着惭愧的言语,犀利地剐着穆弘儒的心头肉,令他险些受不了这凌迟般的苦,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但这种苦,又岂有当初忻桐所受的万分之一? 是他误会她了。他的责备、他的怒火,全让无辜的她一力承受,而他又做了什么?害她被关起来? 在皇上的阴谋下,说不定两人从此走上分离之路,他却来不及告诉她镯子背后的真相,这对她一点也不公平。 想到她这阵子蒙受的委屈与承担的压力,他不禁心疼她一个纤纤女子怎么受得了!肉体的折磨加上精神的虐待……他究竟做了多该死的事? 可如果不能救她出来,用自己的下半辈子好好爱她、弥补她,他才真是禽兽不如! “爹,小娘不会有事吧?”穆丞哽咽地问,“我不要小娘和娘一样消失……” 穆弘儒哀伤地看着儿子。这孩子不知道,他更怕忻桐像琴音那样逝去,所以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千方百计要她拿下镯子。如今忻桐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皇上抓了,弄不好还会被杀头,是否就代表那五百年的咒誓即将应验? 他心中忍不住兴起一股愤慨,好恨那个传说,他恨自己不敢去赌忻桐是不是命定之人,更恨自己的人生居然被这样的咒誓给牵制着。 紧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他极力压抑内疚与自责的情绪,对儿子沉重道:“无论如何,即使赔上我的前途性命,我也一定会救她!” 忻桐被皇帝囚禁一事,所用的理由实在太过牵强,偏偏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皇帝要办的人,臣子们即便知道是无辜的,也不敢多加置喙。 只有一人不同,那便是巡抚府邸隔壁的退休户部尚书,黄大人。 黄大人是三朝元老,他说的话连皇帝都要尊重三分,自从他听说了忻桐被抓,就十分心疼这个厨艺出众的贤慧女子,便动用了一点关系,让穆弘儒至少能够见见她。 因此,趁着皇帝以公忙理由避不见面时,穆弘儒悄悄让一个小太监领到了天牢内。 “穆大人,前面那间牢房就是了。” 因为穆弘儒为官德行昭着,又不争权夺利,令朝中大臣们十分推崇,故在忻桐下狱时,典狱官也特别安排让她住在最干净清爽的那一室。 他自然知道他们的安排,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小的不敢当。只是大人可别待太久,等会儿侍卫交班不好交代。”小太监贿赂了狱卒,替他争取一刻钟的时间。“这牢门不能开,大人隔着铁栅和夫人说几句话吧。” 说完,小太监和狱卒退出牢房,让他们夫妻能单独说上几句话。 穆弘儒快步上前,隔着铁栅与里头消瘦憔悴的忻桐四目相对,两人都是激动到几乎落下泪来。 “夫君!”她虚弱地冲到栅栏边,由铁栅间隙中伸出手和他相握,盈盈的泪珠立刻浮现眼眶。 “忻桐,你还好吗?”他将另一只手伸进去,替她整理颊边杂乱的发丝,但一触到那由光滑柔顺转为干枯黯淡的秀发,他不禁心里一痛。 “你终于来了……我好怕再也看不到你……”见到他,她犹如见到救命浮木,痛哭的直问:“呜呜呜……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梅妃娘娘喝了我的汤,身子出了问题,是真的吗……” “你放心,梅妃娘娘很好,她身子出了问题,也不见得是你害的。”何况,梅妃究竟是不是真的中毒了,还有待商榷呢。穆弘儒有些嘲讽地想着。 “那他们为什么要抓我?”她到现在还不明白原因。虽然没受到什么酷刑,可一个弱女子被关在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实在也受到不小的惊吓。 “因为我,是我害了你。”他什么都不想再隐瞒了,到了这个地步,她有资格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现在还没有风声,但皇上一直想将仪安公主嫁给我,可我却娶了你,为了遂公主的意,皇上恐怕是刻意要分开我们,你只是这件事的牺牲者。”他简单描述。 “他们会对你或是对家里的人不利吗?”这是她最怕的。 “不会的,你放心吧。”他心知皇上有权谋,却不是个暴虐的昏君。 “那就好……”她的泪水终于稍微收敛,瘦到都有些凹陷的脸庞朝向自己手上的镯子,带着一抹哀伤的微笑。“我每天都抚着这镯子想念你、想念穆丞,也想念府里的大家。虽然你很气我擅自戴上它,还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但也幸好有它,成为我在苦难里最大的慰借。” 此时的她,连平时唇边那最勾人的梨涡都若隐若现,淡得像要慢慢消褪不见。 穆弘儒见状胸口一紧,呼吸几乎为之停止。 “丞儿都告诉我了,这镯子,是他拿给你的。”他深吸了口气道:“忻桐,我要向你道歉,是我误会你了,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他好傻,不是叫他别说的吗?”不过这也显示了那孩子心性纯良,她心中稍感安慰。“我被误会也就罢了,你别太苛责他。” “其实我会对此事有这么大的反应,是有原因的,这关系到我穆家五百年前的一个传说。”犹豫片刻,穆弘儒决定把事情全告诉她。到目前为止,她所受的苦都是不应该受的,他已经害得她够惨了,不能再让她什么都蒙在鼓里。 若是……若是让她到最后还做个糊涂鬼,他会自责内疚一辈子,甚或可能就随她一起去了,免得心痛的折磨让他生不如死。 “五百年前,我穆家的先人和妻子十分恩爱,妻子手上戴了这镯子,在她死前立下誓言……”他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传说的内容。“……所以我怕,我怕你戴上镯子后,会像琴音那般,因咒誓而出了什么意外……” 他这么一说,忻桐就全懂了,可一股哀感再次占据了她全副心神。“所以你是怕我非你命定之人,对吗?” “忻桐,不管你是不是我命定之人,我确定自己很爱你。我只是怕这镯子会伤害你,就是太爱了,才担心失去。”他伸长了手,轻抬起她的头,坚定地望着她。“无论如何,我不相信自己会输给五百年前的一个咒誓。我一定会救你出来,让你不再被镯子的阴影笼罩。” 他终于向她说爱了……心知他一言九鼎,出口的话绝不妄言,忻桐空洞的心在这一瞬间被他的浓浓爱意所填满,在牢里受点苦、吃点亏,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原来她好傻,真的好傻,居然去嫉妒已逝的人,他平时对她的情意,难道她都感受不到吗? 不管他对琴音是愧疚或有什么其他的情感,她根本就不需要在意,因为他现在爱的人,是她呀…… “好的,夫君,我相信你,我们一起战胜这五百年前的咒誓。”忻桐朝他安慰地一笑,“如果我这次能逃过一劫,回到夫君身边,那就代表我是夫君的命定之人喽?” 隔着冰冷的铁栅,他们四掌交握,传递着彼此间的爱意与信任,希望此刻能停驻,成为永远。 只可惜好景不常,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名小太监一头钻了进来。 “穆大人,时候差不多,侍卫要交班了。” 无限的惆怅荡漾在他们之间,忻桐主动放开穆弘儒的手。即便不舍,她既选择相信他,就不能害了他。“夫君,你快走吧。” 穆弘儒牙一咬。“我一定会救你的,你等我!”说完,他和小太监头也不回地走了。 忻桐望着他的背影,方才在心里隐忍的痛苦,突然随着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流出来。 为了营救忻桐,穆弘儒决定迂回地去找梅妃。 其实,他根本不相信梅妃中毒,但后宫不是那么容易能进去的,他只好拜托黄大人的夫人悄悄替他入宫求见,探探路子。 三天过后,黄大人却脸色凝重地前来,令穆弘儒觉得十分不妙。 “内人说梅妃出宫了,在皇上寿宴后便带着宫女随从说什么要回家省亲,大队人马趁夜离开了京城。”黄大人眉梢挑得老高,神情义愤填膺。“哼!我就不相信中了毒,身子还能那么有精神地到处走,肯定是皇上要她先避避风头,免得让人看出什么端倪。” 说到这里,他朝穆弘儒叹了口气,顿了下又道:“穆夫人确实是冤枉的,皇上居然为了疼自己的女儿就陷罪于民,实在有亏德行。” “即便是皇上,我也不会屈服的。”穆弘儒凝肃着脸表示。“我告诉过忻桐,一定会救她出来。” “那仪安公主真不像话,想要什么东西就不择手段也要得到,那也得看对方肯不肯给啊……”他还在朝时曾经抱过仪安公主,想不到当时可爱的小女娃,长大后会如此任性妄为。 不过,也只怪穆弘儒这青年才俊太吸引人了。 黄大人仔细打量了下,却发现他和数月前刚娶妻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差了许多,连鬓边都多出几缕白丝。“你呀,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瞧你形容枯槁、气色灰败,若是也倒了下去,如何营救令夫人呢?” “我倒希望自己丑到一个境界,让公主看了之后打消对我的任何念头。”穆弘儒揉揉额际,最近他头疼的事实在太多了。 黄大人安慰地拍拍他,“我在宫里安排了几个人帮你看顾着夫人,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会有人来通知的。” 话才说到这里,好的不灵坏的灵,门房突然急匆匆地来通报,说黄大人家派人来了,那人后头还跟着一名小太监。 闻言两人对视一眼,心都凉了一半。 “快请。”穆弘儒甚至站起身来,他已经坐不住了。 门房跑离后,很快领了两个人进来,前头的人穿着长工的衣服,看来是黄大人的家仆,另一个则是穿着一袭儒士装,但细白的脸蛋一看显然就是宫里来的太监乔装而出。 第十五章 “黄大人、穆大人。”小太监先行下拜,“奴才到了黄大人府里,听闻黄大人到这儿来了,就急忙赶过来……” “行了行了,别忙着拜。废话少说,是不是穆大人的夫人出了什么问题?”黄大人是个急性子,实在耐不住太监们老是习惯废话连篇。 “禀大人,出了大问题呀!”小太监一脸慌张道:“夫人入宫求见梅妃娘娘的事,被个碎嘴的太监告诉皇上了,皇上很快便联想到穆大人这里来,叫来侍卫又问出穆大人曾在天牢私会夫人,于是龙颜大怒,立时便下了旨意,要将夫人流放到江南!” 穆弘儒脸色一白,倒退一步,突然气急攻心,一口血就这么喷了出来,整个人也因此跌坐在椅子上。 “穆大人!” 黄大人和太监都吓了一跳,急忙要下人去请大夫来,却被穆弘儒挥手制止。 “看来皇上是不留余地了……”没想到他们夫妻竟要以此莫名其妙的方式被迫分离,如果相爱的人没犯任何错,却要受到这种结果,天理究竟何在? 黄大人和小太监都摇了摇头,黯然不语。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穆弘儒已经有些疯狂了,文士的癫狂之气在此时彻底表露。“我不会屈服的!连自己妻子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就算是皇上,我也要抗争到底!” 小太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也不禁难过起来,为难地说:“穆大人,流放夫人的囚车已经兼程开出京城了,你……若要见夫人最后一面,快马追去可能还来得及……” 穆弘儒看了黄大人一眼,黄大人急忙挥手示意他去。 他快步出了厅堂,冲向马厩,想都没想便牵了胡关神骏的千里马,不顾其他下人的阻拦,跃上便冲了出去。 虽然马术平平,但就算冒着坠马的危险,他也要见到忻桐! 押解忻桐的囚车,低调地从霍家桥出了京城,沿着溪谷的小径一路往南直行。 幸好士兵们都对忻桐十分礼遇,一方面是知道她的情形,心生同情;另一方面也是穆弘儒平时为人极受推崇,大伙儿都不愿太为难穆夫人,因此一路给她方便。 一行人刚出京城不到两个时辰,便听到后头传来急剧的马蹄声,而且显然是冲着他们来的,领头的士兵一声吆喝,囚车停下,所有人都戒备起来。 马儿很快地靠近了,一名士兵瞧见马上的惊险画面,突然惊呼—— “是穆大人!” 但见骏马上的穆弘儒,高瘦身躯在马儿背上被抛弹着,只凭一股意志力抓紧缰绳,才没在这么快的速度里跌下马。然而一接近囚车,他忽然狠狠地一勒缰绳,马儿吃痛立起,他便远远地被抛飞出去。 士兵们见状,急忙上前抢救,幸好在他落地前,他们伸出的手替他缓了跌势,才没在落地时直接断了气,否则这次和忻桐的会面,将会是货真价实的最后一面。 领头的士兵见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挣扎着爬不起来,面容有些僵硬地问道:“穆……穆大人,你要劫囚吗?” 穆弘儒在身旁士兵的帮助下好不容易站起身,灰头土脸地说:“我只想见我夫人一面……让我见见她,好吗?” 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作主答应这违例的事。然而穆大人显然是拼了命赶来,还差一点就回老家,令人对他们夫妻感情动容又钦佩,最后,领头的士兵点了点头,众人便让开了一条路。 他跛着脚过去,走到那头,轻轻地握住已哭红双眼的忻桐的手。 “夫君……能见到你,已经够了,你不要再做那么危险的事……”方才见他坠马,她吓得当场呼吸停止,胸口剧痛,差点都想随他一起去了。 “我今天不能带走你,但今日我们夫妻分离,我就算穷尽毕生之力,也一定会找到你。”即使鼻酸,即便疼到心都快碎了,他依然告诉自己不能在她面前丧气,于是硬挤出一个笑容。 可这个笑牵动了脸上的伤口,令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神情看起来有些狰狞。 但在忻桐眼中,无论他是什么表情,都是最俊美的。 她摇摇头,轻声地劝他,“夫君,放弃吧,你敌不过皇上的。公主既对你死心塌地,你就给她一个机会,别留恋我这个庶民——” “忻桐!我是这种人吗?”穆弘儒不禁有些动气,她居然这么不相信他,“要娶公主,一开始我就娶了,不是心爱的人,娶来只是害人害己。既然我拥有了你,我就会不顾一切地保全你,不管我最后是否粉身碎骨!” “这就是我最怕的……我希望你平安、好好的,希望你能将丞儿教导成一个杰出的人。”忻桐好想擦掉脸上的泪,无奈手上有枷锁,又被他紧握着,只能任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流。“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皇上流放我,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除了梅妃的事做借口,事实上,还有另一桩和公主无关的原因,是关于我的身世……” “你能告诉我吗?”他早知她有所隐瞒,却没想到她所隐瞒的事,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忻桐摇摇头。“不是我不说,只是我说了也无益,去追究的话,只会多害了一个人。” 都到了这个关头,她还是为他着想吗?这么美好的心、这么温暖的人,为什么会遭到如此不堪的下场?难道真是这见鬼的镯子害的? 穆弘儒心头一激动,不顾四周的士兵,猛然捧起她的小脸印上深深一吻。这个吻之中,混着血和泪,还有即将分离的两人心中深刻的情意。 他们如此出格的动作,士兵们并不觉得突兀,毕竟若非情深意切,根本不会失控至此,而这般诚挚纯洁的情感,反倒令人感动欷吁。 一吻既毕,忻桐叹息地望着他,眼角还挂着泪,却露出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笑容。多么凄美、多么伤感,连他最爱的那浅浅梨涡也乍现即逝,都像在为她的人生哀悼。 “从京城到山西,又从山西到开封,我以为自己低调过活就能安身立命,远离皇宫就能得到幸福,想不到,最后还是逃不过这个命运……” 能和夫君结为连理,我今生已经无憾。”她淡淡地下了最后的结论,朝着领头的士兵点点头,便敛目低头,不再多言。 士兵怜悯地看着他,“穆大人,我们要启程了,不能再耽搁了。” 囚车走了,穆弘儒怔在当场,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一行人离去。直到她真的消失在眼前了,他才忍不住地哭吼—— “忻桐!忻桐!我最爱的妻子,你不要走……” 但哪里还有人回应呢?入冬的风刮起,他不觉得冷,只觉得痛。 “我一定会和你相聚,你要等我!要等我——”沙哑的吼叫响彻了溪谷,他持续地乱吼乱叫没有停歇,直到嗓子受不了,哑了,身子受不了,倒了,他才颓然地坐在地上。 最后,连上天似乎都为他掬一把同情泪,慢慢飘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穆弘儒回府后,不吃不喝,就这么呆坐了一整晚,甚至连动都没动。 穆丞不敢扰他,乖乖地躲在自个儿房间里;胡关等属下都很关心他,却完全劝不了,只能看他将近自残地虐待自己的身子。 天才刚明,穆府大门突然被大力地擂响,门房一开,见到来人的阵仗吓了一大跳,马上门户大开,一刻也不敢耽搁地紧忙通报。 而穆弘儒,直至听到门房口中的“圣旨”二字,才仿佛从恶梦里醒过来。 连官服都不想换了,他走到大门前,见其他属下早已跪在门前等着接旨。 宣旨的太监等到他一来,见他不甚情愿地跪下后,便开始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河南巡抚穆弘儒之妻忻氏,京城人,因毒害皇亲国戚,理应问斩,谅河南巡抚穆弘儒平日为官政绩卓着,特赦忻氏死罪,流放江南二十年,废妻位,并许仪安公主予穆弘儒为妻,钦此,谢恩。” 在旁人听起来,这是天大的恩惠,皇上已经对他让步许多了。 可对穆弘儒而言,这不过是个天大的陷阱。 “我……不能接旨!”他抬起头,在宣旨太监傻眼的表情中,义正词严地说:“对于构陷我夫人的不实罪名,我不接受,对于公主的美意,我只能心领。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我只爱忻桐,也只要她一个人,硬是要与公主结为连理,反而对公主不公平,恕我无法接旨。”他对着圣旨一叩首,接着便站起身。“从此刻起,我穆弘儒辞去河南巡抚的官职,有负皇恩,请皇上宽恕。” “穆大人?”太监紧张了,“抗旨是要杀头的啊!” “那就杀我一个人的头好了。”他肃着脸道。 太监连忙看了四周跪成一片的穆府下人及亲人,婉言提醒,“你们还不劝劝穆大人?说不定罪名会连坐到你们身上……” 穆府中人对视一眼,竟然齐声道:“我们一切皆以大人马首是瞻。” “你们……唉……”太监叹了口气。穆弘儒拒不接旨,他劝也没用,又能如何呢? 最后,太监只好和皇宫众人讪讪然的离去。这一回宫,还不知皇上会怎么大发雷霆呢。 待宣旨的人马一离开,穆府立刻关上大门,穆弘儒像回复了以往的精明,对着胡关等人吩咐,“马上收拾东西离开,不要回开封,先至山西。胡关知道一处我私购的民居,之后我若无事,自会传讯和你们会合。” “大人!”胡关皱着眉,“你不一起离开吗?” “皇帝要的只是我,我一走,他才真会迁怒到你们身上。”穆弘儒摇头。他其实已经豁出这条命,横竖忻桐也是凶多吉少,如果牺牲他一个人能救大家,他何乐而不为? “爹!”穆丞红着眼,虽然年纪小,他大概已能察觉将会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丢下丞儿一个人……” 瞧着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穆弘儒心一酸,忍不住将小小身躯紧抱着,“丞儿,你是个男孩子,应该知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今天你没有了爹,但还有大家,大家会帮着你振兴穆家,你也不能让爹失望,好吗?” 穆丞流着泪,不住地摇头。他已经没有了娘、没有了小娘,现在连爹也要失去了吗? “听话!”穆弘儒厉声喝道,眼眶却随之一红,“你是我穆弘儒的儿子,岂可如此优柔寡断?你是穆家最后的希望,要自己坚强起来。若是小娘,也不希望你这个样子,对吧?” “爹……”穆丞虽哭得涕泗横流,却看清了父亲的表情。他从没见过父亲如此强硬又如此脆弱,不由得本能地点了头。 “那好。”穆弘儒转向胡关。“胡关,丞儿就拜托你了。” 即使铁汉如胡关,也不禁为这分离的一刻感到眼眶酸涩难忍,不过他硬是忍住,郑重地一点头。“胡关绝不负大人所托。” 此时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所有人快速地移到穆府后门,由胡关的黑色骏马领头,带着三大马车的东西和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飞奔离开。 马蹄声似乎还在耳边,马车车轮的辘辘声也仿佛未止,穆弘儒关上了后门,独坐在花厅中,直至夕阳西下。 第十六章 好一会后,急骤的脚步声传来,像是包围了穆府,而前门随即砰的一声被人破开。 果然来了吗?穆弘儒冷笑。 一群官兵冲了进来,领头的官员见全府只剩他一人,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气势威严道—— “宣河南巡抚穆弘儒入宫觐见!” 金銮殿上,天子脚下,穆弘儒静默跪在殿中,与龙椅上的皇帝对峙着。 “大胆穆弘儒!你竟敢拒接圣旨?你知不知道光凭这条罪,朕就可以判你死刑,再诛连你的族人?”皇上十分愤怒的样子,火眼金睛直瞪着殿下的他,不明白死到临头了,他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 “皇上恩典,草民已尽散亲族,若有天大的罪,草民一力承担。”他的话很清楚地告诉皇上,他已置生死于度外。 “草什么民?朕有准你辞官吗?你给我站起来回话!”皇上只是想逼婚,可没想丢了一个得力的臣子。他稍敛怒气,指控似地问:“你告诉朕,朕的仪安公主外貌出众、才德兼备,为什么你不愿娶?” “启禀皇上,齐大非偶,臣配不上公主。”立起身后,穆弘儒十分坦然地告诉皇上他心中所想,虽有矫饰,态度却相当真诚。“何况,臣早已有了妻室,再纳公主,对公主及皇室反而大不敬。” “果然让那忻氏猜中了,你宁可豁出生命也不愿接受公主……唉,你们两夫妻一样的傻,一些风花雪月之事,值得拿命去换吗?”皇上摇着头感叹。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浅啊。 但皇帝的话却令他乍然明悟,不由得拱着手,垂首恭敬地问:“微臣斗胆,敢问皇上,忻桐可曾说了什么?” “在她流放前,朕见过她。”皇上也不隐瞒。硬是拆散了穆氏夫妻,他心中不是没有愧疚,尤其忻桐的表现又重情重义、舍身成仁,他便满足了穆弘儒的疑问。“她求我放了你一条命。看在她也算痴情的分上,罪也不及死,朕便暂且饶过你这次。” 她以罪民之身求皇上?而皇上竟也答应了?这之间的微妙关联,让穆弘儒更陷入忻桐与皇室间的一团迷雾中,渐渐看清了某些东西。 “谢皇上不杀之恩。”他先做好表面功夫,而后便沉着声,抽丝剥茧地试探皇帝的反应,“只是皇上是万金之体,怎么会见忻桐?还答应她的要求?” 皇帝皱着眉,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穆弘儒见状,又进一步问:“而且,连臣都不知道忻桐原是京城人士,皇上的诏书却写得明明白白,不知皇上从何而知?”如此层层逼近,最后,他直中要害地说道:“是否在此之前,皇室与忻氏家族之间有什么纠葛,才使皇上对忻桐的背景了若指掌,以至于皇上愿意与她交换条件?”他最后这个问题,几乎已然揭晓了答案。 不过皇帝却恼羞成怒,因为皇室隐瞒的事,这名微不足道的臣子——还是个有罪的臣子,居然敢意图打探? “大胆!朕想见谁就见谁,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何需要你多言了?”皇上大喝一声,一拍龙椅。“总之,这次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如今江南发生水患,民不聊生,朕派你至江南治水,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穆弘儒脑中灵机一动,突然有了暂时解决公主逼婚一事的方法。虽然忻桐的事仍不明朗,但至少他不会让皇上及公主这么容易遂了意。 “罪臣谢主隆恩。”他再次跪下叩首,刻意强调了“罪臣”二字。 “江南水患不除,你这罪臣之身,便一日不能除。”皇上顺着他的话,语带威胁,心想将他落上重一点的枷锁,他便跑不掉了。 然而皇帝的话正中穆弘儒下怀,他躬身一揖,表面十分恭敬,心中却直冷笑。 “臣遵旨。不过既是罪臣,戴罪之身如何与公主婚配?此也与律例大大不合,有违皇家祖训及君臣伦理。罪臣恳请皇上收回圣旨,以免耽误公主幸福。” “你……你……”连皇家祖训和君臣伦理都搬出来了!他句句在理,皇上被堵得哑口无言,这下真是一巴掌打回自己脸上了。 可恶又可恨的穆弘儒,果然老奸巨猾,不愧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这一回,居然连皇帝都敢算计! 江南包含了苏、浙、皖等地区,长江经此滩流,湖泊萦回,舟船往返,草木葱郁滋长,景色清丽瑰奇。气候温暖、四季分明,生产稻米蔬果品质皆美,堪称鱼米之乡。 只不过,年初的春雨及梅雨下得频繁,以致稻作欠收,许多地方甚至开始淹水。而至夏季暴雨不断、长江溃堤,冲垮了许多民房,淹没许多良田,朝廷派了不少官员前往江南治水,却始终不见成效。 时序入秋后,依旧阴雨连绵,田不可种、屋不能住,数万人民无家可归,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直至冬日严寒,已经路有冻死骨,人民亦有了动乱的迹象。 朝廷有鉴于此,特地派遣曾在山西治水有方的穆弘儒前往,希望能缓解水患,救万民于艰危,渡众生于困苦。 赴江南两年多来,穆弘儒不仅勤习前人于本地治水的成功与失败经验,先疏浚堵塞之地,更实地勘察每个淹水的村镇,考察了三百多条河流,最后才谨慎地进行动工。 在大水好不容易退了之后,他又广开水利工程,同时积极培育良田、盖防洪民居,甚至着手画了许多水利及地形图,以便利后人在此地的治水工作,可谓贡献卓着。 他又成功缔造了一次传奇,江南人只要提起“穆弘儒”,无不连声赞好。然而,更令当地人觉得奇怪的,便是这位穆大人有个怪癖,就是三餐不管吃什么食物,一定要有个包子。 听说,他可以为了找个名闻遐迩的包子摊,带着儿子穆丞亲自爬过两、三个山头;也曾经追着一个卖包子的小贩到人家家里,吓得对方手足无措,结果他只是为了买颗包子。 不过,他可也不是照单全收,有些包子,他看了看外表就不买了,有些包子他买了,闻闻香气之后却全分给属下,因此江南许多包子贩,也颇以能让穆大人吃他们的包子为荣。 “爹,这是黄鱼村里一名妇人做的包子,听说每十五天才会到镇上来卖。”穆丞今日和胡关外出回来,兴匆匆地冲到父亲身边说。 他今年已十岁了,但不知是环境的磨练抑或心有罣碍,如今已比两年前沉稳听话许多,除了关系到包子的事,他才容易忘形。 “我看了看外形,也闻了香气,很像小娘做的呢。”他喜孜孜地献上包子。 这是来到江南的第三个冬天,穆弘儒正在江岸边巡视筑堤工程进度,因为已近完工,更不可轻忽大意,所以他可是顶着寒风,和底下的工人一起耐着冷。 远远看儿子跑过来,他本想疾言提醒儿子行事不能浮躁,但一听到包子,所有责怪的言语便被抛到九霄之外。 “我尝尝。”他抱着希望吃了口包子,却随即眼神一黯。“不是这味道……” “不是吗?”穆丞也抓起一颗,学父亲吃下一口,结果一张小脸也不由得苦了起来。“真的不是……” “剩下的,等会赏给那些工人吧。天气冷,吃热包子正好。”心情由喜悦坠至谷底,但穆弘儒控制得很好,只是平静道。 穆丞将包子递给身后的随从,让他们去处理,而后也望向水流平缓的水面,薄雾造成了阴沉的天色,就像此时他脸上不符年纪的忧郁。 他喃喃自语道:“爹,我很想小娘……她到底去哪儿了呢?” 见儿子小小年纪已承受着数倍多于此岁的压力,穆弘儒安抚般的一笑。“我记得当年忻桐还是你自个儿挑的后娘,你似乎十分执着于她?”他好奇地望着儿子,“你怎么不会要我再娶?” 穆丞挑着眉回视,那模样竟与他十分相似,仿佛父亲问了个很笨的问题。“你要再娶吗?” 被儿子来一记回马枪,穆弘儒顿时语窒。他是完全没想过再娶,即使一辈子都找不到忻桐,他也早断了另外娶妻这个念头。 因为有过真爱以后,其余的小情小爱,都打动不了他了。 所以,他拿这问题问儿子,不料是问了句废话,父子俩的执着,根本就是一脉相承。 “爹现在担心的,是目前治水工程已告一段落,皇上传旨给我,说要至江南行宫避寒,顺便视察治水工程。就怕他满意了之后,会下旨调动我的职位,届时我们便不能再继续留在江南寻人了。”他有些低落地说着。 严格说起来,这两年里,他根本没有真正快乐过。 “忻桐她……有些秘密,这两年经我暗中调查,事实也接近明朗了。皇室亏欠她,亏欠得太多了,只是不知道她的身世之谜,能不能成为说服皇上的关键,让他告诉我们她的下落,或让我们能继续寻她……” 目光不经意飘到江上的一艘船,船中白纱轻曳,突然吹开的窗户里,出现了一张仿佛若他朝思暮想的容颜。他双目暴睁,难以置信地呆愣住,说到一半的话也停了下来。 “爹?你怎么了……”穆丞话声都还没停,看到江上船里的人,也随着呆住。 此时,穆弘儒突然不受控制地往前走,还不停地朝着那艘船大喊,“忻桐?忻桐!是你吗?如果是你就回答我!” 但船兀自在江上漂着,轻纱却再也不飘动了。 穆弘儒不顾一切地往江面行去,一脚都踏入水里了。 “忻桐!你回答我!我找了你好久,你知道吗?忻桐……” 一旁的人全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即便穆丞知道他心中的感受,却也被父亲的冲动惊得不知所措。 接着不管是随从们还是岸边施工的工人们,全靠了过去拉住穆弘儒,“大人!小心啊!” 他挣扎着,怕错过了这次机会便没有下次了。他找了两年,思念了两年,好不容易有了一丝不再心痛的机会,怎能让它溜走? 只是旁人怕他寻短,全用力地按住他,直至不小心搅动的冰冷江水泼洒在他脸上,他才如梦初醒,停下了所有动作。 小船,划远了,消失在茫茫的江面上。 “大人,你……”随从担忧地问着。穆大人该不会治水治疯了吧?“这水可冷了,你怎么跳了下去?” “我没事、没事……”湿淋淋的他,由江边走回岸上,表面上说没事,心里却被得而复失的转变打击得千疮百孔。 岸上,父子俩彼此相视,失落的心情不言可喻,皆是哑然无语。 冷风吹过,他们身子却不比心寒。 皇帝南巡,带的随从可不少,除了殿前保驾侍卫数十人、婢女数十人、太监数名,另外还有皇妃两名、皇子两名、公主一名,连厨子都带得齐全。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虽已低调行事,没有仪仗在前、龙辇在后,但光这声势也够浩大了。 到了江南行宫休息一宿,隔日皇上便微服巡视了治水的成果,以及目前防洪工程的进度,由他脸上的笑容看来,他对穆弘儒此次的政绩十分满意。 隔日,皇上便设宴款待有功大臣,穆弘儒自然坐在首位。宴席在行宫的大殿举行,菜一道一道上,中间有着江南佳丽的歌舞助兴,气氛热闹欢欣。 只是穆弘儒却闷着头喝酒,桌上的菜肴,他一道也不想动。 第十七章 “穆卿此次又立了大功,朕真不知该怎么赏你。”皇帝见心头大患的洪灾解决了,心情大好。 “臣愿意留在江南,为江南百姓继续努力。”他委婉地暗示他想留下的意愿。 不过,皇上不知是听不懂还是装傻,依旧笑呵呵道:“朕让你入阁,做个工部侍郎如何?” 由地方巡抚至工部侍郎,品级虽然没升多少,权力可大了好几倍,这是许多人可遇不可求的恩赐啊。 然而,穆弘儒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答话。在座的其他大臣们吱吱喳喳地恭喜他,又拍着皇上马屁替他谢恩云云,他都不放在心上。 因为,他一直觉得有道目光直盯着他,这感觉十分熟悉,但他左顾右盼,却一直找不到目光的主人。 觑着众人都在起哄的这时候,他假意将注意力放在皇上身上,忽然猛地一个转头,凌厉的眼神直射向角落的大柱旁。 大柱旁的一个纤弱身影,忽地躲回柱子后。 光这么一眼,穆弘儒便觉得自己仿佛看见忻桐了,心情也激动地想大叫。不过他仍用意志力拼命忍住,毕竟这不是可以失态的场合,何况他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又眼花了,就像江上的事件重演一般。 几天之内,两次让他遇到如此相似之人,究竟是巧合、是幻想,还是他真的太过思念她? 席间又上了一道菜,这会是个小蒸笼,穆弘儒心里一动,打开蒸笼,果然看到一颗白白胖胖的包子,还飘散着他所熟悉的香味。 几乎是颤抖着手,他夹起包子吃下一口,那沁入鼻头、活化舌尖的美味,险些令他感动地落下泪来。 他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吃了两年的包子、受了两年的思念煎熬,上天终究没有舍弃他。 “好了好了,诸位卿家。”皇上一直暗中看着穆弘儒的一举一动,发现他在吃了个包子后整个人就变得怪怪的,便将大伙儿的注意力全拉回他身上。“穆卿都还没表明自己的心愿呢。” 他起身向皇上一揖。“臣谢皇上厚爱。然而皇上的赏赐封官,是否可听臣说完一席话,再行定夺?” 皇上点了点下颚,示意他说。 穆弘儒淡淡望了大柱那方一眼,才幽幽道:“这两年来,臣治水不敢有一丝懈怠,但同时也不忘寻找流落江南的一样东西,因此皇上希望臣回京为官,臣实有不能走的苦衷。”顿了下,他突然正视着皇上,“不过,今日承皇上之福,臣得以参与此珍贵之宴席,臣相信,在此宴席上,臣已找到了久寻未果之物。” 听到他说的话,皇帝脸色微变,看了看满桌菜色,最后眼光定在那笼包子上。 穆弘儒观察皇帝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忍不住满心雀跃,表面却得力持镇静,更加沉着恭敬道:“据臣所知,臣所寻之物似与皇室有深厚渊缘,敢问皇上,能否让臣见一见此物?” 皇帝深深望着他,思考了片刻,才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席毕,你再到行宫的御书房来。” 舞歇灯灭,席罢人散,大伙儿知道皇帝有话要和穆弘儒谈,都识相地快速结束了餐宴。 时至戌时,行宫外早已寂静一片,可御书房里,琉璃油灯仍熊熊地燃着,照亮心事重重的君臣俩。 “你知道了多少?”皇帝首先打破沉默,闷着声问。 穆弘儒整理了下思绪,决定从头道来。“忻桐的父亲忻昆,便是先皇时名满京华的御厨,听说他厨艺惊人、刀工不凡,不仅烹调的食物有令人着迷的魔力,吃过后更觉其他厨子的手艺索然无味,甚至他雕刻装饰摆盘的凤凰,也逼真到像要飞起来。许多人欲寻他而不可得,后来他被召进宫后,更是声势大盛,先皇也颇以此为傲。” 见皇帝没有反应,他心一横,一针见血地道出觉得最蹊跷的地方。 “但是,这位难得的厨师,却是死在先皇手上。” 皇帝双眉一揽,“你说的没错。忻桐确实是忻昆之女,两年多前朕寿宴之日,派在忻桐身边的庖长看出了她的刀法是忻氏神厨的祖传刀法,特地禀告于朕,朕才知晓。”沉吟了一下,才又问:“但你可知,父皇为什么要杀忻昆?” 他摇摇头。这件事,任凭他动用了所有力量与关系,就是查不出来,甚至和事件相关的关系人,不是失踪就是过世了。 “臣不知,但想必是有不可告人之秘,才会让忻氏一家连夜逃离京城,躲在山西的乡间,隐姓埋名过日子。” “看来,忻桐当真什么都没有告诉你。”皇帝长叹了口气,语气里尽是感慨。 “此秘攸关皇室颜面,她没说,代表忻昆从小便要她守秘,对皇室而言,他忻家也算尽了人臣本分了。” “敢问皇上,既然如此,若忻氏一家曾因此有罪,但先皇已矣,旧事湮没,可否免除他们的罪?”瞧他软化了,穆弘儒趁机求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朕也没有不敢说的,其实忻氏一家根本没有罪。”忍了这么多年秘密,似乎连皇帝也受不了了,一古脑地全说了出来,“父皇当年迷信长生不老之术,听闻方士之言,食七七四十九颗童男童女之心再服方药,便可成功。 “父皇深信不已,以各种理由搜罗民间童男童女,要忻昆为之烹调……忻昆劝谏未果,又不愿替父皇煮食人肉,便萌生辞意,唯自知性命必然不保,才会连夜躲到山西去。” 皇上也算相信穆弘儒的忠诚与为人,所以并没有保留,横竖逝者已矣,且先皇的一些举动,他确实也不是很赞同。 “当年,负责秘密领兵搜城抓人的,便是朕。朕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忻昆逃了,当然,朕登基后,那群妖言惑众的方士也早被朕处决。”回想那阵子京城里人心惶惶的气氛,皇上更是深觉先皇着实做得太过了。 原来还有这层内幕。先皇崇拜黄白之术,他也曾经听说,却想不到居然牵扯到忻桐一家人身上来。 而忻昆能顺利逃走,当今皇上也暗中助了一臂之力,难怪忻恫提起皇帝时,虽有惆怅,却没有恨意。 过去的事令人欷吁,穆弘儒知道无法追究,也无从追究,如今该重视的,应是眼前的事。 “那……忻桐毒害梅妃一事……”他特意提醒皇帝,既然忻氏一家无罪,那皇帝也不能只为了公主,再重复一次先皇做的事。 “你自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坚持不杀忻桐,只判个流放之名,也是因为没有一定要杀她的理由,公主再吵我也不会妥协。朕虽不敢自称圣明,倒不致昏庸至此,而且她是忻昆之女,皇室本就对她有愧,如何会杀?”皇帝无奈的摇摇头。因为溺爱女儿,硬是栽赃忻桐他也很后悔,认为自己有负贤君之名,幸好现在一切还不算太晚。 “皇上向臣坦白,臣不胜感激,然臣不明白,方才宴席之上,臣仿佛看到了忻桐……”穆弘儒欲言又止。 皇上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像在掩饰脸上的尴尬。“忻恫……只能说,不愧是忻昆之女。她继承了其父的手艺,上回吃过她煮的东西后,朕就不想放她走了。所谓流放她去江南,也不过是个幌子,才刚出京城便带她回宫了,否则朕又怎会派你到江南治水,这岂不方便你寻她?公主不恨死朕才怪!如今,忻桐在宫里专司朕的御膳……” 穆弘儒表情突然变得古怪,好似想笑又不能笑的样子。皇帝果然和先皇不愧是父子,对食物的执着都异于常人。 “所以,忻桐确实跟着皇上到行宫来了?”他进一步确认。 皇帝叹了口气。“唉,该还的还是得还,让她出来自己和你说吧。”他做了一个手势。 不到转眼的时间,忻桐突然由帘幕后走了出来,不待见到穆弘儒,她已经泪流满面。 “忻桐!” “夫君!” 两人一相见,便是紧紧拥抱,谁也不愿意放开谁,就怕这相逢只是一瞬间,而后马上又要分离。 “夫君,我好想你、好想你,日也想、夜也想……呜呜……”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但这一回却是欣喜之泪。 方才他和皇上说的话,她全都听到了,本以为这辈子相见无望,想不到夫君竟然不屈不挠地找了她两年多,还替她平反了父亲的冤屈,也把她由罪民的泥淖里救出来。 她何其有幸,嫁了个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 穆弘儒感受到她的激动,一向自制力甚高的他也不由得被影响,顾不得皇上在旁,对她的想念便直接又坦白地说了出来。 “我又何尝不想你?在席上吃到包子时,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我说过,就算你不见了,我也会靠你做的包子,将你找出来……” 夫妻俩情话绵绵,情深相拥,一旁的皇帝看得别扭,刻意清了清喉咙,要他们注意一下眼前的情况。 意会到身边还有人,而且还是皇帝,忻桐脸一红,急忙推开夫君。 而穆弘儒依依不舍地放开她,镇定了一下情绪,才拉着她朝皇上跪拜,“谢皇上大恩,如今,微臣便将忻桐带回了。” “带忻桐走?那朕……”原本还想替自己留个好厨子,但见他们夫妻恩爱,自己又已棒打鸳鸯这么多年,再留人说不过去,皇上不禁一时语塞。 他是想借此放了忻桐,让她和穆弘儒夫妻团聚,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不然皇室欠忻家的,实在太多了。可是…… “你要带人回去可以,朕有两个条件。第一,朕若嘴馋时,忻桐还是得进宫来替朕解解馋,做些好吃的食物给朕。”他仍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见忻桐与穆弘儒都同意,皇帝又提出了最棘手的第二个条件—— “其次,仪安公主那边,朕已经没办法了。穆卿,你得自己去解释。” 出了行宫已是天色微明,忻桐与穆弘儒回到江南的府邸后,两个人就直接关进房里,互诉衷情。 “其实,当皇上说要到江南巡视、宫里开始整备出巡时,我就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她柔柔地望着他,“我知道你在江南治水,因此我想,就算是看一眼也好,便能安慰一下我的思念。” 她的话像提醒了他什么事,令他恍然大悟。“所以我在江边船上看到的人……真的是你?” “是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我是趁着行宫里的人在忙,又听说你在江边巡视,才偷跑出来雇了艘船。虽然只是远远地看见你,但就这一眼,仿佛两年多来的思念都足够弥补了。” 她的心愿只有那么小吗?穆弘儒摇了摇头。他的心愿,可是比她大得多了,否则不会坚持到现在,不会想方设法让她重回自由之身。 “为了你那一眼,我差点淹死在江里。那时为了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我几乎是不要命地往江中走,幸好有旁人拉住我。” “夫君,你不要吓我……”想到那画面,忻桐脸色一下子刷白。 “我没有吓你,是真的。为了你,我在江边险些溺水,在皇帝的宴席上又差点失态,我想,思念的折磨,我受得和你一样深。”他轻抚着她的头发道。 忻桐顺势钻进他的怀里,这份温暖,她期待得太久太久了。 第十八章 如果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之间可是早已隔了几百年,都能白首偕老好多次了。 “是了,我当时也看到了丞儿,他长高了、也壮了些……”对于穆丞,她也一样思念,常挂怀着他是否吃饱穿暖、有没有用功读书。和他一起同窗的日子,她甚至还历历在目呢。 提到穆丞,穆弘儒更是感慨。以前要儿子读书,像要他吃苦药那么难,还得忻桐费尽心思,他才用心在上头,然而忻桐一离去,儿子竟自动自发开始读书了,乖得不可思议。 只不过,他却忽然希望儿子仍像以前一样天真可爱,而不是被迫早熟懂事。 “丞儿和我一样的想你。为了找你,我和他吃遍了江南各地的包子,却屡屡无功而返……老实说,吃了两年包子,丞儿和我都吃怕了。”他淡淡一笑。 忻桐若有所思地解释,“宴席上那包子,是我特地做的,和以前的口味用料完全一致。其实皇帝的席上根本不能出现这种平民食物,是我知道你在席上……” “所以我凭着包子,就把你认出来了。”他用鼻头轻点了点她的鼻头笑道。 以往这种亲密的小动作,他是不会做的,然而度过一场分离的考验后,不珍惜如今相处的时光顺心而为,难道还要矜持到日后后悔? 不,他不要。 忻桐怕痒,笑着缩了一下身子。“但你说,你和丞儿吃腻了呀。那以后,我是不是不做包子给你们吃比较好……” “不不不,你的包子不一样,吃再多也不会腻。你这话别让丞儿听到了,否则他非跟我拼命不可。”他抱着她,瞧她害羞的可爱动作,更觉爱意涌现,情不自禁低下头轻吻了她一下。 忻桐享受着和他亲密的温馨时刻,不由自主动容地吻上他。 “夫君,我真的好想你,也好想丞儿。”她突然伸出手,露出了手上的镯子。 “这两年来,这镯子我从来没试着取下来,其实它对我的意义,就是忻桐是夫君的人、是丞儿的娘,什么五百年、什么咒誓的,我根本就不怕。” 见到镯子,穆弘儒先是皱眉,而后想想便释然了。“对我而言,这始终是个芥蒂,不过无论以后如何,我都会和你一起克服,我们夫妻再也不分离。” “这是当然。夫君,你怎么不换个方式想,镯子还在我手上,可我最后算是有惊无险地和你团聚了,十数年前爹的那桩冤案也沉冤得雪,这不正代表着我可能就是你命定之人?”她可是这么相信着呢。 “我相信,我真的相信。”因为,没有再比这更刻骨铭心的爱恋了。 再次低头,穆弘儒给了她一记深长的吻,这一吻倾注了所有眷恋与想念。经过了时光的考验与折磨,两人都不忘初衷,对彼此的爱情仍是那般坚定无伪。 大门在此时被擂得轰然作响,惊醒了一对爱情鸟。穆弘儒的眉头一皱,才想开口,穆丞的声音便急急传了进来。 “爹!爹!听说小娘回来了吗?我要见小娘,你让我进去!”他用力捶着门,十分迫不及待。 一早起床就听到小娘回来了,他衣服一套,头发都还没束好,便匆匆忙忙地冲到父亲的房外。 “这小子,礼貌还是这么差。”穆弘儒不悦地抱怨着。 “至少,丞儿学会敲门了,不再是没头没脑地冲进来,不是吗?”忻桐掩嘴一笑,很明白他恼的,绝对不只是礼貌。 他起身替儿子开了门,只见一个身影咻地冲了进来,一把就扑到她怀里。 “小娘!我想死你了!”穆丞的头直往忻桐怀里钻,弄得她咯咯直笑。 穆弘儒盯着这一幕,心中无限温暖。他的家,到这一刻总算又圆满了,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的归来。她的重要性,在穆家是无可取代的。 目光落到儿子身上,明明是个大孩子了,还那么爱撒娇。这孩子几年内快速地成熟,他本以为他懂事了,想不到一和小娘重逢,儿子马上又孩子气起来。 但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儿子甚至还未至束发之年,几年的煎熬,着实也苦了这个孩子。 “丞儿,你变得好多,小娘都快不认识了。说不定再过两年,你就要长得比小娘还高、比你爹还壮了。”忻桐抬起他的小脸,看着看着眼眶都红了起来。 “当然。到时候,我一定会保护小娘的,才不会像爹那样,让小娘离开了好久——”穆丞的童言童语,突然被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打断。 “丞儿,注意你说的话。”穆弘儒没好气地瞪着他。 穆丞吐了吐舌,又钻回忻桐怀里。“小娘,我想吃你做的包子。还有,以后我们也还要一起读书、一起睡觉——” “一起读书可以,一起睡觉是我和你小娘的事!”他再次打断儿子的幻想。 “夫君!”忻桐为之失笑,却又为他言下之意羞窘不已。 “可是,小娘是我的……” “她是我的,是我明媒正娶纳进门的妻子。” “小娘是我在街上自己选的。” “没这回事!你要找人和你一起睡觉,长大以后自己解决……” 望着他们父子俩斗嘴,忻桐的笑容从没停过。像这样吵吵闹闹的,插科打诨也不介意,每个人的言语中都隐含着关怀与爱,这才是真正的家吧? 她在心里对着父亲说道:爹,女儿终于找到自己的幸福了。 穆弘儒因治水有功,被皇帝升为工部侍郎,另外为了弥补忻桐的委屈,也去了她的罪,外加诰封三品淑人。皇帝用了另一种方式,对死去的神厨忻昆做了补偿。 近来穆府里,大大小小都办着把府邸由开封迁至京城的事宜,大伙儿忙成了一团,但在这么忙的时候,穆弘儒与穆丞却没有忘了最重要的事——他们磨着忻桐,一定要她好好煮一顿,来慰劳一下父子俩已饿了两年的馋虫。 忻桐被他们弄得好气又好笑,却仍是依言下厨。江南与开封这内陆城市不同,水产丰富、蔬果缤纷,好久都没有煮过河海鱼鲜的她,恰好趁此大露一手。 第一道菜,荷叶蒸蟹上桌,父子俩闻到荷叶的清香、看到蒸得恰如其分红澄澄的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筷子一举,便飞快地各夹起一只蟹蝥,大快朵颐。 忻桐满足地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吃相,又回到厨房,完成第二道菜。 当这道酒酿鲥鱼上桌时,她好笑地发现方才的蟹早已被他们清空,剩一桌子的蟹壳,两双眼又巴巴地瞪着还在她手上的鱼。 闻到酒酿的香气,穆弘儒在心里笑了,表面仍是十分严肃道:“丞儿,这道菜加了酒,你尚年幼,还是不吃为宜。” “爹爹此言差矣。”也算苦读了两年书的穆丞,真要咬文嚼字起来,可也初有小成了,“孩儿未来若延续爹的脚步,总是要适应官场文化,这酒不早点让孩儿尝尝,怎知孩儿能否承受得了这穿肠毒药?说不定日后在重要场合酒后失态,更是大为不妥。” 穆弘儒居然被说得完全无法反驳,倒是忻桐忍不住噗哧一笑。“吃酒酿怎么会和喝酒一样呢?酒酿补气养血,最是滋补人体,你们父子俩如此推来推去的,要不这道菜我别上好了。” “不不不,一定要上!”穆弘儒急忙起身,自个儿去将她手中的菜端来,还故作镇定地对穆丞道:“丞儿,既然如此,爹特许你吃这道酒酿鲥鱼,练一练酒量也好。” “是,谨遵父命!”话说完,他筷子早已插上肥厚的鱼身。 穆弘儒见状,当然不遑多让,急急忙忙也跟着风卷残云吃起来。 接着的五色鳝糊、药炖羊肉等,全都让父子两人吃得满足又开心。最后,热腾腾的蒸笼由忻桐手上端来,可让父子俩乐翻了天。 包子、包子啊……外头的包子,他们都吃到退避三舍了,甚至闻到肉的香气就想吐,然而忻桐做的包子硬是不同,那种自然散发的清香,简直教人无法抗拒,只想快点将那些白白胖胖的包子塞进嘴里。 蒸笼一开,却只有两个包子,因为忻桐是想他们已吃了这么多菜,包子一人一个刚刚好。 哪知父子俩却只是沉默地盯着蒸笼,各自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独吞。 废话!等了两年的美味,怎能如此轻易罢休? “咳!”穆弘儒清了清喉咙。“丞儿,你读书的时间……” “早上就读过了,爹。” “那习字……” “也已经习好了。”穆丞没好气地望着他,“爹,你想些新词吧?这一招对孩儿已经没有用了。” 新词?穆弘儒想了想,皱着眉道:“那你说,你要什么条件才能让出这个包子?” 条件?穆丞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就像他父亲在算计时的表情,教忻桐看得不禁莞尔。 “那,你要把小娘让给我五天,这五天小娘只能陪着我,晚上再还给你。”看着包子,穆丞忍痛道。自从小娘回府后,大部分的时间都被父亲霸占了,他想和她说些体己话甚至撒撒娇都没办法。 “五天?太长了!”要他和忻桐这五天都只有晚上才能见面,这怎么可以? “四天?” “那和五天有什么不同?” “最少三天,否则丞儿就要吃包子了。” “不,最多一天。”穆弘儒给了儿子一个眼神,“丞儿,你附耳过来。” 接着,忻桐只看到他们父子低声咬耳朵,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最后似乎达成了这笔交易,穆丞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好吧。就一天,爹不能耍赖呀。” “当然不会。”穆弘儒得意地笑了,举箸夹起包子,咬了一大口吃掉一半,露出无比享受的表情,令忻桐既讶异又纳闷。 “夫君,你怎么说服丞儿的?” 他朝她挑了挑眉。“你真想知道?” 忻桐一脸迷糊地点点头,但穆弘儒都还来不及开口解释,门房便突然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大人!大——”门房的话才说到一半,便被穆弘儒打断。 “等一下!有什么话等一下再说。每回你只要这么跑进来,就绝对没好事,我怕我听完就食欲全消了。”他先将剩下的半颗包子塞进嘴里,细咽入口后,有些可惜地望着另一个还没吃的包子,慢条斯理地擦擦嘴。“好吧,你可以说了。” 门房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对着他道:“禀大人,仪安公主驾到。” 仪安公主一进门,身上的压金边大红锦袍便十分刺眼地闪亮了整座花厅,她的妆容精致、气势凌人,还带了十数名侍卫与宫女,将花厅团团围起。 “微臣参见仪安公主。”带着忻桐,依例行了一个宫礼。 至于穆丞,穆弘儒早就叫他先由侧门离开,免受池鱼之殃。 公主凤目淡淡地扫了一下他们夫妻俩。“都平身。” 礼行完了,他心知肚明皇上所说的第二个条件,今天自个儿送上门了,却依然只能故作无知地问:“仪安公主亲临,臣不胜惶恐,不知有何贵事?” 公主根本懒得听他的客套话,单刀直入地说:“我只是来看清楚是哪个民女,敢处处与本公主争。” 话说完,便移驾到忻桐身前,用一种睥睨的姿态,上上下下地将她仔细打量一遍,让她有些不安。 “我知道你在皇宫的御膳房里待了年余,不过我今天才看清楚你……不过尔尔嘛。”公主见她那副楚楚可怜、小家子气的模样,就一肚子不悦。 终章 “禀公主,不管忻桐长相如何,她都是臣的爱妻。”虽不满公主批评忻桐,但穆弘儒忍住气,不想再自找麻烦上身。 何况就他看来,公主的艳光四射也不过就是有华衣美饰加身,若是去除了这一切,清秀自然的忻桐肯定比公主还怡人可爱。 “我不明白,你为何宁可娶一个长相平平的民女,也不愿本公主……加诸给你的殊荣?”公主话说得很漂亮,是因为她不愿承认穆弘儒不娶她。“硬要说这忻氏有什么优点,也就只是厨艺比别人好一点罢了。” 公主住在皇宫里,自然吃过忻桐的手艺,不得不说那是种会令人上瘾的味道。 即便如现在,穆府花厅里的桌面上,几道菜香就隐隐勾诱着她腹中的馋虫,要不是自尊心甚高再加上不服输,她说不定就涎着脸坐下来吃了。 “在臣的心中,忻桐这样子就已经是完美了。”穆弘儒就事论事地解释,“要比美、比才华,甚至是比权势、比家产,永远有人更美、更有才气、更有权力,甚至是更富有。如果臣见一个爱一个,那么永远没有停止的余地。人的情感不是这样的,只要感觉契合,心有灵犀,自然会心生恋慕而不可自己。忻桐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我衷心爱慕的对象,臣只认定了她。” 他说的有理,可是傲气比天高的仪安公主如何能接受这个结果。他口口声声爱着别的女人,在她耳中无疑相当刺耳。她可是迷恋了他好多年,甚至在他妻子出现之前,她就心仪于他了啊。 “如果我告诉你,我还没死心呢?”言下之意就是,她可还没放弃对付忻桐。 “公主,你……”这女人简直不讲理!转眼穆弘儒就要动气,语气已经有些冲了。 忻桐温柔地按住他的手,低声向他说:“夫君,让我向公主说说吧?” 女人最了解女人的心事,她有礼地向公主一福,柔柔地道:“公主万福。臣妾想和公主说个故事,关于穆家一个五百年来的传说,这是身为穆家人的妻子都要受的考验,公主可愿一听?” 她的说法,引起仪安公主的兴趣,于是纡尊降贵地正视她。“你说说看。” “传言五百年前,穆家某代先祖与妻子十分恩爱,妻子手上常年配戴一只碧玉镯子,久而久之,镯子便感染了人的灵气。一朝妻子染上恶疾,在弥留之际,对穆家先祖许下了一个咒誓,与他相约来生再娶,并以玉镯为凭。若穆家后代所娶之妻非命定之人,那么该名妻子便会死于非命。” 说着忻桐卷起袖子,露出腕上那一只碧绿玉镯。 “这便是那只玉镯,穆家的上一代女眷,也就是我的婆婆,同样戴过此镯,只是却因病往生。而夫君的前妻琴音,也是戴着这只镯子,在生产时过世。巧的是,在她们死后,这取不下的玉镯都自动脱落了。” 暗自观察公主越来越阴沉的表情,忻桐仍是不疾不徐,甚至还温柔地微笑着。 “公主,穆家媳妇都要接受的考验,你愿意接受吗?连臣妾自己都险些因一场宫中献艺而丧了命,好不容易才得到皇上赦免……公主,若是换成你,你敢戴这镯子吗?” 她敢吗?敢吗?公主在心里问着自己,看着忻桐手腕上的绿泽,她居然有了一丝心怯。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何须因一个传说而丢了命?而若是霸王硬上弓,遂了自己的愿嫁进穆家,之后她岂非必须成天提心吊胆地担忧着,就怕哪天横祸当头? 她甚至惊觉,当她有着这个想法的同时,便代表了她也认为自己根本不是穆弘儒的命定之人。 她压根没有那个勇气,像忻桐一样把镯子戴上去。 “我明白了。”虽是终于放弃,公主仍没有放下她的骄傲。“你穆家麻烦事太多了,万一影响到皇室怎么行?告诉你们,是我自己想通了,什么锅配什么盖,你们两个在一起刚好。我皇室的尊荣,穆弘儒你是无福消受了。”她一挥手,满室的侍卫与宫女,便排成一列等着她离去。 临走之前,仪安公主停了一下,咬着牙,低声撂下一句不服气的话。 “我就不信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男人!”又冷哼一声,她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穆弘儒和忻桐送公主到门外,直到关上了门,他才放下心中大石,似笑非笑地调侃,“原来这成天烦扰我的镯子有这功能,我怎么都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呢?” “那是夫君当局着迷,何况,有一个关于这镯子的秘密,我也尚未告诉你。”忻桐神秘地笑着。 他眉梢一挑。“愿闻其详。” 纤手一抬,她不知做了什么手脚,突然一个轻微的机关之声出现,他便傻眼地看着玉镯突然打了开来,被她由腕上解下。 解下玉镯后,忻桐又将它重新还原,恢复成一丝裂痕也没有的完整镯子,而后又戴回自己手上。 “这便是……这只镯子的秘密喽。”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良久,穆弘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忻桐又演示了遍给他看,然后慢条斯理地解释,“其实这镯子是可以打开的,我会发现这个秘密,也是个巧合。” 思绪回到先前的苦日子,她的语气不禁变得有些涩然。 “在流放到江南的时候,我的手被枷锁磨出了血,想不到这玉镯居然就自己打开了。之后我反复研究,才发现其实只要碰到人血,玉镯便会自动开启。” 她的话令他有些心疼,不由得拉过她的手,看她以前被磨出的那些旧伤痕。 “已经好很多了。”感受到夫君的疼爱,忻桐甜甜一笑,也不再那么在意了。“所以,这镯子根本不是拿不下来的。”她下了结论。 “这……如果不戴着玉镯,那咒誓不就不算数了吗?”穆弘儒觉得荒谬至极,俊脸都忍不住抽搐起来。“那……那我穆家守了五百多年的传说,究竟算什么?” 当初他以为琴音死于咒誓,可若是那时琴音能早些取下这镯子,那她的死亡是否只能归咎于巧合? 而他心怀多年的愧疚,只显得相当愚笨且无用,因为传说始终是传说,忻桐不过是一个无心的举动,竟就打破了迷信。 这五百年来穆家人……究竟在干什么啊? 见他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忻桐只觉有趣,捂着嘴,巧笑倩兮地又道:“你穆家的传说无论是真是假,现在都无从考究了。不过夫君,你认为我是你命定之人吗?”她调皮地反问。 “当然!”他毫不犹豫的点头。 “那不就得了?不管如何,只要我们彼此相属就够了。就当这镯子替我们之间的感情添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又有什么不好?” 身为当事人的她,反而不像他那么在意,但她非置生死于度外,而是从没想过自己不是他的命定之人。 何况,就算为了他牺牲生命,这辈子能当他的妻子,死又何憾? “你说的是,是我太过迂腐了。”他终于能接受这个事实,虽然心中的震惊仍未完全消去,可她的豁达终究感染了他。“或许我穆家的传说,只是给每一代穆家主人与女主人之间的考验,若非夫妻情比金坚,谁敢去挑战这镯子的玄秘呢?” “夫君能想通就好。只不过,将来当夫君将这镯子传给丞儿时,仍是要把传说告诉他,毕竟这是穆家流传下来的故事,都传了五百年,也算难得了。”忻桐心想这玉镯的故事,不知能不能再传个千代、万代?再持续好几个五百年? “确实如此。”穆弘儒上前轻拥着她。十分意外的,两人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他拥抱她时的感动及温暖却从没减少一分过。也许,这就是夫妻之情坚定的证据,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抱不腻她。 忻桐同样享受着只有两人的这一刻。从今开始,没有秘密、没有公主,他们全心全意的爱着彼此,未来的路该不会再有险阻了吧? 然而这温馨的拥抱只维持了一下,穆弘儒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搁在心上。他从公主离去前开始回想,直忆起方才公主来之前的所有片段…… “糟了!”他突然脸色一变。 “怎么了?”忻桐想不到现在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反应这么大。 “方才公主来了,我叫丞儿先退下。如今花厅里包子还剩一颗,该不会那小子反悔,已将包子吃完了吧?” 他急急忙忙地转头,便要朝花厅疾步而去,却被她拉了住。 “说到丞儿,夫君,你方才到底和他说了什么,让他把包子让给你?” 穆弘儒一愣,随即有些深意地笑了。“我是告诉他,他若想要个弟弟或妹妹,就别占住你太久。” “你……”忻桐闻言,脸蛋不禁通红,正不依地想抗议时,她夫君早就大步地走回花厅,不管她在后头直追着。“夫君,等等我啊!你怎么能和丞儿胡说?等等……” 等追至花厅门口,她已然由门外看到门内的父子俩早已抢食成一团,不由得好气又好笑。 “想吃我再煮就是了,有必要抢成这副德行吗?”何况,她蒸的包子后头还有一大笼,只是先拿出两颗来,根本不需要抢。 一颗包子居然就让严肃的穆大人成了这副模样,这该说是她忻桐厨艺的伟大成就吗? 不过,一个平凡幸福的家,不就该是这个样子? 尾声 许多许多年后,穆丞已成为一个俊伟的年轻人,在连中三甲之后,他果真追随父亲的脚步,自愿做个地方官,去为水患严重的地方治水。 在他启程前,被父亲叫到跟前来,父亲拿出了一只通体碧绿的玉镯,递到他面前。 “丞儿,你可记得此物?” “回爹,孩儿记得。” “如今你分发岭南,这传家之宝也该给你了。当年你私取给你小娘戴上,害爹生了好大的气,如今爹就来告诉你生气的原因。”穆弘儒整理了下思绪道:“五百年前,咱们穆家的先人,与妻子十分恩爱……”简单扼要地说完整个故事,“……因此,将来你若认为你的妻子是命中注定之人,便可以让她戴上这手镯。” 穆丞一听,忍不住质疑,“爹,这镯子戴上后,取得下来吗?” “呃……”穆弘儒沉吟了一阵。“如果爹说不行呢?” “如果不行的话,那当年小娘戴在手上时,你生那么大的气,莫非是认为小娘不是你命定之人、怕她出意外?”他合理地反驳。 “当年我是怕你小娘得知我们穆家的传说后,会感到害怕,毕竟这镯子戴在手上就是一个枷锁,心中要背负着极大的压力。”穆弘儒冠冕堂皇的解释着,“如今事实证明了,你小娘和爹历经重重波折仍能相守,她无疑是我命定之人。” 他眉梢挑了挑。“所以这镯子,是将来拿来测试我妻子的?” “可以这么说。当年,仪安公主就是不敢戴这镯子,才放弃了招爹为驸马。孩儿,爹希望你找到真爱,就像爹和小娘一样。”这孩子从小到大桀骛难驯,又爱和他抢忻桐、抢包子,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拿镯子出来,只是为了恶整儿子。 “然后这镯子戴上了便取不下来,我未来的妻子必须接受这个考验?”穆丞进一步确认。 穆弘儒脸不红气不喘的说:“是的。” “爹……”穆丞有些无言以对地望着他,“既然如此,那小娘怎么取下这镯子的?镯子现在在你手上不是吗?” “呃……” “既然小娘取得下来,我待会儿去问她不就得了?免得我以后的娘子担惊受怕。” “这……” “还有,镯子能取下来,那五百年前穆家的咒誓,不就一点意义也没有?反正戴上了也还能后悔。”穆丞摇摇头,“想来那仪安公主也没多聪明,这镯子要从小娘手上移到她手上,不就非得拿下来了吗?她怕死,别戴不就成了?” 这回,穆弘儒完完全全哑口无言。这孩子越大越聪明,根本无法糊弄过去。 “总之,这镯子我收着,未来我的妻子戴不戴,就随便她了。” 穆丞向父亲拜别,“爹,孩儿此一去,数年无法回来孝顺您和小娘,请你们多多保重。”说完,他便告退,边往外走还边道:“孩儿也该启程了,小娘准备了许多包子给我……” 门一关,沮丧中的穆弘儒突然双目一睁,快步地又推开门跟上。 “喂!那包子有一半是我的……”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