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 第一节 “糟了!” “什么?” “那块德国国界标……野狼高地的圆形空地上的那块国界标。” “怎么了?” “倒了。” “不会的。” “你自己看吧。” 老莫雷斯塔尔走到一边。他的妻子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在晒台顶头那个支撑着望远镜的三角架前站住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过了片刻,她说道。 “你有没有看见一棵比别的树高出一截、叶子更稀疏一些的树?” “看到了。” “在这棵树的右边,稍往下一些,冷杉中的一块空地,看到了吗?” “是的。” “那就是野狼高地的圆形空地,国界就划在那里。” “啊!我看到了……就在这里……倒在地上,对不对?躺在草丛里……绝对是昨晚的暴风雨把它连根拔起的……” “你说什么呀?千真万确是有人用斧头把它砍倒的。砍口从这里都看得见。” “的确……的确……” 她直起身子,摇了摇头: “这是今年第三起了……又要引起争端了。” “嗨!什么呀,”他喊道,“他们只需把那截木桩换掉,换成一块结实的国界标就行了。” 他用骄傲的语气补充说道: “那块法国国界标在离它两米远的地方岿然不动!” “那当然啦!它经过铸造,固定在岩石里面。” “但愿他们也这么做!他们并不缺钱……他们从我们这里掠走了五十亿财富!……不,可毕竟……八个月里,这已是第三次了!……他们在孚日山脉的那一边,将会如何采取行动呢?” 他无法掩饰那种令他心旷神怡的滑稽而又欢快的表情,他在晒台上来回踱步,狠命地跺着脚。 他突然走到妻子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你想知道我内心深处怎么想吗?” “是的。” “嗯,这一切结果会很糟糕。” “不会的。”老太太平静地说道。 “怎么不会?” “我们结婚都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来,你每个星期都对我说,这一切结果会很糟糕。可是,你明白……” 她转身回到客厅,开始用掸子掸去家具上的灰尘。 他耸了耸肩膀。 “噢!你这个人,显而易见,你是个无动于衷的母亲。没有什么事情能使你激动。只要你的衣柜里井井有条、被单整整齐齐,罐子里装满果酱就行了。……可你不该忘记是他们杀死了你可怜的父亲。” “我不会忘记……只是,都过去四十年了,你想怎么样呢?……” “这事发生在昨天,”他低声说道,“就是在昨天……” “哎呀!邮递员来了。”她说道,急于改变话题。 他们确实听见从朝花园开的窗户那里传过来的沉重的脚步声。底楼大门上的小木槌声响了起来。片刻之后,仆人维克多把邮件送了过来。 “啊!”莫雷斯塔尔夫人说道,“儿子的来信……拆开看看,我没戴眼镜……毫无疑问,他写信回来是向我们明告他今晚到家,既然他是今天早晨离开巴黎的。” “没有的事!”莫雷斯塔尔先生把来信通读了一遍之后喊道,“菲律普和他的妻子把他们的两个儿子送到凡尔赛的朋友家里,他们出发后准备在科尔纳尔的圆形顶峰过夜,在那里看日出,肩背行囊,徒步旅行。中午到这里。” 她显得慌乱起来: “有暴风雨啊!碰上昨晚的暴风雨可咋办?” “我的儿子会嘲笑暴风雨的。这个小鬼曾多次历经暴风骤雨。一个小时后,我们便可以拥抱他了。” “可这是不可能的!什么都没准备好,怎么欢迎他们呀!” 这位小个子老太太立即全力以赴开始忙活儿起来。她的身体过胖了一些,略显疲惫,但依旧很灵活。她是那么有条不紊,根本不必担心会出现什么不能立竿见影的不必要的动作。 他呢,继续在阳台和客厅之间踱着步子。他迈着均匀的大步子,昂首挺胸,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他的上衣是用蓝色人字斜纹布料做的园丁服,从口袋上露出一把整枝剪和一支烟斗来。他身材高大,脖子粗壮,满面红光,看上去依然青春焕发,尽管脸上蓄着一圈银白的大胡子。 “啊!”他喊道,“这个善良的菲律普,多么高兴的事情啊!我们已经有三年没见过面了。当然啦!那是因为他在巴黎取得了历史教授的资格。天哪,他已经上路了!我们得照顾他半个月!步行……锻炼……嗳!怎么说呢,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像他的老子莫雷斯塔尔一样!” 他笑了起来: “你知道他需要什么吗?在柏林城边宿营六个月。” “我不担心,”她说道,“他是高等师范学院里出来的。战争期间,教师们是不会离开他们的岗位的。” “你胡说些什么呀!” “是小学教师亲口对我说的。” 他暴跳起来: “怎么!你又跑去问他了,问那个懦夫?” “他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她肯定地说道。 “他?一个正直的人?竟持有这样的论调!” 她赶忙跑出去,免得他大发雷霆。但莫雷斯塔尔已经控制不住了: “是的,是的,他的那些论调!我坚持使用这个词……论调!作为区议员,作为圣埃洛夫镇镇长,我有权听他的课。啊!你想象不出!……他教法国历史自有一套!……在我们那个年代,英雄是阿萨骑士1,是巴亚尔2,是拉-图尔-德-奥佛涅3,是这些家伙为国争光。今天,却换成了艾蒂安-马塞尔先生4,多雷先生5……啊!他们的理论是多么出色啊!” 1阿萨骑士(1733-1760),法国军官。在担任奥佛涅兵团上尉时,他向一支正准备抓法国人的敌军猛扑过去,发出警报,被敌人杀死。伏尔泰曾描述过这番英雄主义行为——译注 2巴亚尔(1475-1524),法国贵族,曾跟随查理八世、路易十二、法朗索瓦一世征战,被誉为“无畏无过的骑士”——译注 3拉-图尔-德-奥佛涅(1743-1800),法国军官。曾在萨瓦和西比利牛斯的革命军中服役,被波拿巴称为“共和国第一号投弹手”后即被谋杀——译注 4艾蒂安-马塞尔(1315-1358),法国政治家。曾率领他的拥护者占领王宫,杀死了查理五世的两名大臣,胁迫他重新修改1357年的法令,后被查理五世的手下暗杀——译注 5多雷(1509-1546),法国人文学者、印刷师,因鼓吹思想自由而被判处绞刑——译注 他挡在妻子往回走的路上,劈头盖脑地说道: “你知道为什么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役中败北了吗?” “找不到咖啡牛奶碗了,”莫雷斯塔尔夫人一门心思做自己的事。 “好吧,去问你的小学教师吧,他会用今天的理论向你解释拿破仑的。” “是我自己把它放进碗橱里了。” “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想方设法扭曲孩子们的心灵。” “这只碗使我那一打碗大为逊色。” “啊!我向你发誓,要是在以前,我们会把这个小学教师,把他丢进水里去,只要他胆敢……当然啦,那时的法兰西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什么样的位置啊!那是索尔费里诺1时代!……马让塔2时代!……那时,人们并不仅仅满足于毁坏国界标……人们跑着越过边境……” 1索尔费里诺是意大利伦巴第的一个村庄,1859年6月24日,法国、撒丁岛联军与奥地利军在此交战,近四万人战死。这次战役使亨利-杜南想到创立红十字会——译注 2马让塔:意大利北部米兰的一个地名。1859年6月4日,法国军队在康罗伯尔、麦克-马洪和维诺瓦的指挥下大败奥地利军,取得辉煌的战果——译注 他停了下来,犹豫着,侧耳细听。远处传来嘹亮的军号声,在小山谷之间回荡,碰到大块花岗岩障碍后,军号声倍加响亮,左冲右突,仿佛被森林的阴影遏止住了。 他非常激动地喃喃道: “法国军号……” “你能肯定吗?”她问道。 “是的,阿尔卑斯山猎步兵正在演习……黑山部队的一支……你听……你听……多么欢快啊!……多么勇敢啊!啊!在离边境两步之遥的地方,事态发展……” 她也在谛听军号声,同样心情激动。她焦虑不安地说道: “你真的认为战争有爆发的可能吗?” “是的,”他回答道,“我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有那么一阵子没有说话。后来,莫雷斯塔尔又重复道: “我有一种预感……战争会像一八七○年那样再次爆发……可以肯定,我满心希望,这一次……” 她把从壁橱里找出来的那只咖啡碗放下,倚在丈夫的手臂上: “你说,儿子来了……和他的妻子一起,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我们非常喜爱……我想把屋子弄得漂亮一些,气氛欢快一些,摆满鲜花。欢迎他们的到来……你去把花园里最美的花都采来。” 他微微一笑。 “这么说,你觉得我有些夸夸其谈了,嗯?你想怎么样呢?我永远都是这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伤口太大了,永远也愈合不了。” 老两口儿含情脉脉地互相凝视了片刻,就像两个老伙伴,在旅行途中,时不时地停下来,没有特别明确的理由,把他们的目光和想法融汇在一起,然后又继续上路。 他对她说道: “要砍掉我的玫瑰……我那些‘第戎的骄傲’吗?” “是的。” “那就去吧!英勇一点。” 莫雷斯塔尔,富裕农民的后代,在临近的一个大镇子圣埃洛夫镇修建了一个机械锯木厂后,把祖辈们遗留下来的财富翻了好几番。他是一个刻板的人,正如从前他曾说过的“头脑简单,两袖清风,身无分文……”。他有为数不多的尽可能朴素、尽可能古老的道德观念,而这些观念本身屈服于一种占据他整个生命的感情,这种感情对莫雷斯塔尔来说,意味着对过去的悔恨,对现在的悔恨,尤其是对战败的苦涩的回忆。 当上圣埃洛夫镇镇长,继而又成了区议员之后,他卖掉了自己的工厂,让人在边境最显眼的地方,在一座磨坊废墟旧址上建了一幢宽敞的楼房,按他的意图设计,而且可以说是在他的亲自监督下建起来的。莫雷斯塔尔一家人在这儿住了差不多十二年了,跟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两个仆人:维克多,一个总是乐呵呵的圆滚滚的正直男人;卡特琳娜,原籍布列塔尼的女仆,是她奶大了菲律普。 除了几位朋友之外,他们几乎不与别的人交往。朋友之中,来往最密切的有政府特派员约朗塞和他的女儿苏珊娜。 老磨坊坐落在一个小山冈的圆形山顶上,山冈的斜坡上排列着一层层宽阔的花园,莫雷斯塔尔十分精心地照料着它们。这些花园四周围着一堵高大的墙,墙头镶着尖头铁栅栏。一泓清泉飞流直下,在装饰着野生植物、苔藓和蕨类植物的岩石凹洞间形成一道道瀑布。 莫雷斯塔尔采了一大把鲜花,破坏了玫瑰园,牺牲了他引以为荣的“第戎的骄傲”,然后返回客厅,亲自把花束插进高大的水晶花瓶里。 客厅是位于房屋正中的那种大厅,显眼的木梁和一座闪着铜光的巨大的壁炉使客厅显得明亮而欢快。客厅两面都是通的:东面有一个长长的门洞,开向晒台;西边是两扇窗户,朝着那座比底楼还要高的花园。 客厅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参谋部的地图、内务部地图和本区地图。一个橡木枪架上挂着十二支一模一样的款式新颖的步枪。旁边,三块粗粗地缝在一起的肮脏、破旧、凄惨的蓝色、白色、红色的破布片直接钉在木头上。 “这一切效果很好,你说呢?”他下了个结论,就像他的妻子也在客厅里一样。“现在,我认为一支好的烟斗……” 他掏出烟斗和火柴,穿过晒台,靠在环绕晒台的石头栏杆上。 黛绿色的山峦起伏有致,牧场呈现出浅绿色,冷杉和落叶松则是凄凉的墨绿色。 在他的下面,三四十步远的地方,有一条从圣埃洛夫通往老磨坊的公路。公路绕墙而上,然后又急转直下,通向僧侣水塘,从水塘的左岸经过,最后突然中断,换成了糟糕的泥土路,远远望去,就像一架靠着围墙的梯子,进入两座山之间的山沟里,那荒山野岭的形状与孚日山脉的普通景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那便是魔鬼山口,离老磨坊一千五百米远,海拔同它一样高。 几座建筑悬挂在山口的一面山坡上,那是沙布勒克斯农场。往左边看。从沙布勒克斯农场到野狼山谷,如果顺着一条莫雷斯塔尔认识所有方位标、所有看不见的蜿蜒曲折、所有上坡道和下坡道的路线,人们可以辨别、猜测出边境。 “边境,”他喃喃道,“……这儿的边境……离莱茵河二十五里1……在法国!” 1此处的里是指法国古里,一里约合四公里——译注 每一天,他都要苦苦地凝望它,不下十次,凝望着那条无可选择的痛苦的路线。在那条路线的另一边,通过他在想象中所切开的孚日山脉的空隙,他看见了天边雾霭中的德意志平原。 这一次,一如从前,他苦涩地重复着,岁月的流逝并不能抹去这种苦涩。 “德意志平原……德意志丘陵……童年时我散过步的整个阿尔萨斯地区……法国的莱茵河是我的河流,我祖辈们的河流。德国……德国的莱茵河……” 一阵轻微的口哨声使他颤栗了一下。他朝那座通向晒台的用岩石凿磨成的石级俯下身子。从边境过来的人为了免走弯路,经常通过这道石级进入他的家。石级上寂无人影,对面混杂着小灌木和蕨类植物的斜坡上也没有一个人。 口哨声又响了起来,谨慎、隐隐若若,同样的音调变化。 “是他……是他……”莫雷斯塔尔心想,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从荆棘丛中伸出一个脑袋,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脑袋,活像是一个解剖标本。他的鼻梁骨上架着一副铜眼镜,面孔上似有一道刀痕,那个缺牙豁齿的嘴巴像鬼脸上的一样。 “又是你吗,杜尔卢斯基?” “我可以来吗?”那人问道。 “不行……不行……你疯了……” “有急事。” “不可能……而且,你知道,我再也不想干了。我已经对你说过……” 可那人一再坚持: “今天晚上,今天夜里进行……那是波厄斯威仑驻军的一名士兵……他不想穿德军制服。” “一名逃兵……我已经烦透了……让我安静吧。” “做做好事吧,莫雷斯塔尔先生……你想一想……说好了,四点钟在山口的沙布勒克斯农场碰头……像上一次一样……我等着你。到时候再谈……真是怪事……” “安静!”莫雷斯塔尔先生说道。 有个声音从客厅里响起: “他们到了,先生,他们到了!” 是仆人的叫喊声,莫雷斯塔尔夫人也闻声跑了出来,说道: “你在那里干什么呀?你刚才跟谁说话?” “没跟任何人。” “是的,我听见了……” “没有,我保证……” “啊!我还以为……那好,你知道,你有道理……到正午了,他们俩已经到了。” “菲律普和玛特吗?” “是的,他们到了。他们到了花园门口。我们快一点……” 第二节 他的样子没有变……总是面色红润……那双眼睛略显疲惫,也许……但他气色很好…… “你们俩对我审查够了没有?”菲律普笑吟吟地说道,“这是什么样的审查啊!还是拥抱拥抱我的妻子吧。” 玛特扑到莫雷斯塔尔夫人的怀里,然后又扑进公公的怀抱,最后轮到她接受从头到脚的检验了。 “噢!噢!面部没那么圆润了……我们必须重新努力……那是被大雨淋的,我可怜的孩子们!” “我们一直在暴雨中淋。”菲律普说道。 “你们知道我有什么感受吗?”玛特说道,“我害怕!……是的,害怕,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我失去了知觉……菲律普必须抱着我……至少半个小时……” “嗯!”老莫雷斯塔尔对他的妻子说道,“……半个小时!这臭小子,总是那么强壮。你的孩子们呢,为什么不把他们带来?真是遗憾。我敢肯定,他们是两个正直的小家伙,而且很有教养……我了解玛特!他们有多大了?十岁,还是九岁?再说,你们的母亲已准备了两间房子。你们现在分室而住吗?” “噢!不,”玛特说道,“在这里不分开……菲律普想早早起床到大路上去巡视……至于我,我需要休息。” “好极了!好极了!孩子他妈,带他们去房间……孩子们,一准备好,我们就开饭!吃完午饭后,我驾车去圣埃洛夫取行李箱,火车会把行李送到那里的。假如我碰到我的朋友约朗塞,我就把他带过来。他一定很忧伤。他的女儿今天动身去卢内维尔了。但她曾对我说她给你们写过信…… “是的,是的,”玛特说道,“前些日子,苏珊娜给我写了一封信。她也不高兴离开家。” 两个小时以后,菲律普和他的妻子在二楼相邻的两个漂亮房间里安顿下来了,房间朝向法国这一边。玛特倒在床上,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她的丈夫则把手肘支在窗台上,凝望着静谧的小山谷,他就是在这座小山谷里度过了他最幸福的童年时光。 就是在那儿,在圣埃洛夫-拉-科特镇,在搬往老磨坊之前他的父辈们住的那栋简陋的房屋里。他曾是黑山中学的寄宿生,在村子里和他的父亲一起度过了许多激动人心的假期。他们游玩或者在孚日山脉里奔跑。他管他的父亲叫“喇叭爸爸”——那是因为所有的喇叭,军号、号角和小猎号,同各式各样的战鼓,剑和匕首、头盔和护胸甲、步枪和手枪,一起组成了他少年时代的独有的礼物。莫雷斯塔尔有些严厉,对原则、习俗、纪律和精确性有些过于执着,脾气有些暴躁,但他懂得如何让他的儿子爱他,那是一种何等崇敬而又真诚的爱啊! 他们唯一的一次冲突发生在学哲学的菲律普宣布会考结束后他将继续进入高等师范学院深造的那一天。父亲所有的美梦都化为乌有,他做梦都希望看到菲律普穿上军装,金饰带挂在缝着肋状盘花组的短军装上,手执军刀。 猛烈而又痛苦的打击使莫雷斯塔尔惊呆了。他面对的是一个固执、有思想、能主宰自己的菲律普,一个坚决要按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生活的菲律普。他们争吵了一个星期,互相伤害着,和好后仍有怨气。后来,做父亲的在一次争吵中突然让步了,仿佛他突然明白了他的坚持不懈只是因为虚荣心在作怪。 “你想那样过,”他喊道,“是吗?你是个迂夫子,既然那是你的理想……但我提醒你,我对你的未来不负任何责任,我对以后发生的事都不插手。” 以后发生的事情非常简单:菲律普进步很快、成绩优异,在卢内维尔实习一段时间后,又在夏多鲁培训了一下,然后在凡尔赛被提为历史教授。相隔才几个月,他就出版了两本引起激烈争论的令世人瞩目的作品:《古希腊人的祖国概念》和《大革命前的祖国概念》。三年后,他被调到巴黎的卡尔诺中学。 如今,菲律普快四十岁了。工作和夜晚在灯光下刻苦钻研对他那种山里人的粗犷性格似乎没有产生一点影响。他肌肉结实,同他的父亲一样身强力壮,教学、科研之余总要进行激烈的锻炼,到乡下或郊区的森林里骑车赛跑。此外,在学校里,学生们对他充满崇敬,常常谈论他的成绩和骑车赛跑的力量。 而且,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特别是他那双眼睛,那是一双蓝色的非常善良的眼睛,它们在他说话时满含笑意,休息时则显得很天真,甚至可以说很稚气,充满梦幻和柔情。 这时,老莫雷斯塔尔为他的儿子感到自豪了。儿子被卡尔诺中学录用的那一天,老头子天真地写了一封信过去: 好极了!我亲爱的菲律普,你终于成功了,很快就能获得你想要的一切。我向你承认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我一直认为,依你的才能、你的坚韧不拔和你严肃的面对生活的方式,你肯定会到达预期的目标。是的,好极了!可我能对你说你的第二部关于法国的祖国概念的书有些让我迷失方向吗?很明显,我敢肯定你在这方面的看法不会改变,但我似乎觉得你试图用更为次要的理由解释祖国的概念,而且这种概念对你来说并非人类社会固有的,而是稍纵即逝的,就像人类文明的一个短暂的进步一样。可能是我理解错了。但无论如何,你的这本书并不是那么明白易懂。读者会以为你瞻前顾后。我急不可耐地等着你的另一部阐述我们这一时代和将来的祖国概念的作品问世…… 莫雷斯塔尔所影射的这本书已经写好快一年了,菲律普却因为一些他不愿说出来的原因不同意把书稿交给他的出版商。 “你来这里感到幸福吗?” 玛特走过来,抱住他的手臂。 “太幸福了,”他说道,“假如我和父亲之间不必有那种解释,我会更加幸福的……我来这里是为了向他做解释的。” “一切都会好的,我的菲律普。你的父亲太爱你了!而你又是那么真诚!……” “我的好玛特!”他充满柔情地在她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他是在卢内维尔经约朗塞先生介绍认识她的,她是约朗塞先生的小表妹。他立即便从她身上感觉到她将是他生活中的伴侣,会在艰难的岁月支持他,会为他生养许多漂亮可爱的孩子,会把他们养育成人,在他的帮助下,按照他的处世原则,把他们塑造成配得上他的姓氏的健壮的男子。 也许是玛特希望过大,也许是做姑娘时,她天真地以为女人不只是配偶和母亲,也是丈夫的情人,她不久就发现爱情对菲律普来说无足轻重,他是个学者,对思辨和社会问题比对所有感情的表达更感兴趣。于是,她像他希望的那样爱他,就像人们扑灭火苗一样,闷熄了她身上所有激动的感情——这种感情是由未满足的欲望、抑制的热情和无益的嫉妒组成的,而只是在他痛苦和失败时给予他所需要的能温暖他的心的东西。 她又瘦又小,显得很柔弱,但她很骄傲,能忍受痛苦,在困难面前无所畏惧,失败以后却不失望。她的眼睛又黑又富有生气,显示出她的活力。尽管菲律普在她那里享有绝对的权威,尽管他激起了她的无限崇敬,她还是保持了她自己的个性、她自己的生活、她的爱好和憎恨。对于一个像菲律普这样的男人来说,这绝对是无价之宝。 “你不睡一会儿吗?”她问道。 “不,我准备去找他。” “找你父亲吗?”她焦急地问道。 “是的,我不想去得太迟。跑到这里来拥抱他,他却不知道我内心的真实想法,这几乎已经是一种不好的行为了。” 他们俩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问。菲律普似乎犹豫不决,心中充满痛苦。 他问他的妻子: “你不同意我的意见吗?你觉得应该等到明天再说吗?……” 她替他把门打开。 “不,”她说道,“你自有道理。” 她那些不期而至的手势很快便能消除犹豫,把你推到事情面前。别的女人会费一番口舌,而玛特呢,她马上就履行自己的职责,哪怕只是面对日常生活中最细微的琐事。这就是菲律普笑着说的日常英雄主义。 他拥抱着她,深受她的保证的鼓舞。 下楼后,他得知父亲还没有回来,便决定在客厅里等候他。他点了一支烟,又让它熄灭,刚开始时有些心不在焉,然后兴致越来越浓厚地看着周围的东西,仿佛他试图从这些东西身上了解与它们亲密相处的那个人。 他察看那十二支并排放在枪架上的步枪。这些步枪都装了子弹,随时都可以拿起来射击。是要对付什么样的敌人呢? 他看见那面旗子。从前在圣埃洛夫的老房子里,他经常凝视这面旗子,这面破旧的旗帜懂得光荣的历史。 他看见挂在墙上的那些地图,它们都仔细地描绘出孚日山脉西侧的边境以及周边的国家。 他俯身看着摆在小书架上的那一排排图书,读着它们的名字:《一八七○年战争,根据德国总参谋部资料》、《布尔巴基1的撤退》、《如何准备复仇?……》、《和平主义者的罪行》。 1布尔巴基为1870年普法战争中的法军东部军队的统帅。法军在普鲁士军打击下陷入重围。布尔巴基放弃解救贝尔福之围,让部下进入瑞士,最后全部被俘——译注 有一本书引起了他的注意,就是他写的那部有关祖国概念的书。他翻开书,发现有几面写满了字而且被铅笔划破了,便坐了下来,开始阅读。 “正是这些观点,”过了一会儿他喃喃道,“我们以后能相互理解吗?我们双方站在什么样的阵地上呢?要他同意我的观点对他来说是不能接受的,我又如何能屈服于他的观点呢?” 他继续往下读,注意到一些严密得让他不愉快的观点。二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悄无声息,唯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突然,他感觉到两只光着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脑袋,两只柔润的光手臂抚摸着他的面孔。他想挣脱开,但那两只胳膊箍得更紧了。 他突然使劲儿,然后站了起来。 “您!”他往后退着喊道,“您在这里,苏珊娜!” 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笑盈盈的,同时又很羞怯,想挑逗却又害怕,两只手绞在一起,然后再次伸出手臂,从她那细麻布衬衣里露出来的两只白皙、秀美的手臂。她那一头松开的卷曲的金发从中间分开、紧贴于两鬓,不听话的环形鬈发像是在玩冒险游戏。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又细又长,黑黑的睫毛把眼睛遮去了一半。她那一口细小的牙齿在两片红唇之间笑着,两片嘴唇红得让人误以为是画上去的。 她就是苏珊娜-约朗塞,特派员约朗塞的女儿,玛特的好朋友,她们俩很小的时候就在卢内维尔认识了。去年冬天,苏珊娜还在巴黎的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家里过了四个月呢。 “您,”他重复道,“您,苏珊娜!” 她兴奋地回答道: “是我。您的父亲去圣埃洛夫,到了我家里。我父亲散步去了,他就把我带来了。我下了车,然后就到了这里。” 他抓住她的手腕,差点儿要生气了。他声音低沉地说道: “您不应该留在圣埃洛夫!您写信对玛特说您今天早晨动身走了。您不应该留下来。您很清楚您不应该留下来。” “为什么?”她局促不安地问道。 “为什么?因为上一次您在离开巴黎之前跟我说了一些我有权解释的话……我觉得我听懂了……如果您没有走,我可能不会来的……” 他停了下来,被自己的激动情绪弄得很尴尬。苏珊娜泪水盈眶,脸涨得通红,相比之下,那两片红嘴唇倒不怎么红了。 菲律普被自己说出来的话惊呆了,更惊异于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在这位年轻姑娘面前,他觉得应该温柔一些,友好一些,应该改变一下他那无法解释的粗暴脾气。一股来曾预料到的怜悯之情使他软下心来。他双手握紧那两只冰凉的小手,亲切地用大哥哥的语气责备她: “您为什么要留下来,苏珊娜?” “我能向您承认吗,菲律普?” “是的,既然我这样问您。”他有些不安地回答道。 “我想见您,菲律普……当我知道您来这里……我就把行期往后推迟了一天……只一天而已……您懂的,是不是?……” 他沉默了,心里却很清楚,即使他只说一个字,她都会说她不想听。他们俩再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对方了,再也不敢看对方一眼。但菲律普感觉到她的那双小手在与他的手接触之后变暖了,感觉到这个年轻而又迷乱的女子身上的整个生命在重新流动,就像一泓被释放的清泉,能带来欢乐、力量和希望。 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前厅里响起了说话声。 “是莫雷斯塔尔先生。”苏珊娜喃喃道。 老莫雷斯塔尔实际上在进门之前就喊道: “你在哪里呀,苏珊娜?你父亲也来了。快一点,约翰塞,孩子们都在这里。是的,你的女儿也在……我把她从圣埃洛夫带来了……你呢,你是从树林那边过来的吗?” 苏珊娜戴上那双产于瑞典的长手套,就在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她斩钉截铁地说了几句话,仿佛这一承诺可以让菲律普心满意足一样: “别人再也不会看到我的光手臂了……任何人都不会看见它们,我向您发誓,菲律普。永远也不会有人去触摸它们了……” 第三节 约朗塞,这个大胖子,看上去显得有些笨重,但他面容慈祥。二十五年前,当他还是埃比纳尔专员署的一名文书时,他娶了一位在寄宿学校里教钢琴课的美若天仙的年轻姑娘为妻。结婚四年后——那是饱受折磨的四年,在此期间,这个不幸的人受尽了屈辱——的一天晚上,他的妻子没做任何解释就离家出走了,还带走了他们的女儿苏珊娜。 阻止他自杀的唯一原因,是他心存把孩子夺回来的希望,使她长大后摆脱以她母亲为榜样的那种生活。 况且,他寻找她们并没有花很长时问。一个月后,他的妻子就把小姑娘送回来了,因为小姑娘在她身边毫无疑问是个累赘。但他伤到了内心最深处,岁月的流逝、对女儿的挚爱,都不能抹去这个残酷的意外遭遇留在他心中的记忆。 他开始投入工作,接受最繁重的任务,以便增加收入,让苏珊娜接受良好的教育。他被调到卢内维尔专员署,晚年被提升到边境特派员的重要岗位上。在尽可能地观察邻国有什么事情发生的前哨,工作很棘手,约朗塞却能一丝不苟、非常机智地完成任务,致使邻国的同行在惧怕他的英明、敏锐的同时,却对他的个性和业务能力肃然起敬。 在圣埃洛夫,他找到了老莫雷斯塔尔,他与莫雷斯塔尔有姻亲关系,是他的侄孙,对他怀有真挚的友谊。 两个男人几乎每天都要见面。礼拜四和礼拜天,约朗塞和他的女儿都要来老磨坊吃晚饭。苏珊娜常常一个人来,陪老头子出去散步。他也很疼爱她。于是,在他的建议下,在菲律普和玛特-莫雷斯塔尔的怂恿下,前一年的冬天,约朗塞把苏珊娜带到了巴黎。 刚一进门,约朗塞就向菲律普道谢: “你不会相信,我亲爱的菲律普,那对我来说是多么高兴的事。苏珊娜还年轻。让她走出去玩一玩不会让我不高兴。” 他带着只有亲手把女儿抚养成人的父亲们才有的那种感情,凝视着苏珊娜,他的父爱中夹杂着一种有些女性化的柔情。 他对菲律普说道: “你知道消息了吗?我准备把她嫁出去。” “啊!”菲律普喊了一声。 “是的,那是我在南锡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个人也许过于成熟了一些,但很认真、活跃、聪明。他深得苏珊娜的喜爱。是不是,苏珊娜,他是不是很让你喜欢?” 苏珊娜似乎没有听见父亲的问话,她问道: “玛特是不是在她的房间里,菲律普?” “是的,在三楼。” “那个蓝色房间,我知道的。我昨天来这里帮过莫雷斯塔尔太太的忙。我赶紧上楼去拥抱她,” 她刚走到大厅门口,又返回来,分别在三个男人的脸上亲了一下,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菲律普。 “你的女儿,她是多么漂亮、优雅啊!”莫雷斯塔尔对约朗塞说道。 但是看得出来,他在想别的事,并急于改变话题。他迅速关上门,然后回到特派员身边: “你是从边境的那条路过来的吗?” “不是。” “还没有人通知你吗?” “什么事?” “那块德国国界标……在野狼高地上……” “倒了吗?” “是的。” “啊!天哪!” 莫雷斯塔尔品味了一会儿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然后继续说道: “你怎么看?” “我看……我看这非常令人厌烦……他们在那一边心情已经很不好了。这件事又要经我制造麻烦了。” “怎么?” “是的。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有人控告我向德国逃兵提供救援吗?” “不可能吧?” “我是多么荣幸地告诉你啊!这里将会设立一个处理士兵潜逃的秘密机构,由我负责。你呢,你是中心人物。” “噢!我吗,他们是不能忍受我的。”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波厄斯威仑的德国警察分局局长威斯立希对我恨之入骨。我们彼此间再也不打招呼了。毫无疑问,那些恶意诽谤是他一手搞出来的。” “但他们能提出什么样的证据呢?” “数不清的证据……都一样的恶毒……在这些证据中有一个:在士兵身上搜出许多法国金币。还有,你是知道的……国界标再一次倒下,又要开始做解释了,又要把调查继续下去了……” 菲律普走了过去: “喂!喂!在我看来,这一切似乎没那么严重。”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我的孩子?你没有看到今天早晨的报纸中的最新快讯吗?” “没有,”菲律普和他的父亲同时说道,“有什么新消息吗?” “一个发生在小亚细亚的事件。法军军官与德军军官发生争执。一名领事被杀害。” “噢!噢!”莫雷斯塔尔说道,“这一次……” 约朗塞明确指出: “是的,局势特别紧张。摩洛哥的问题再次提了出来,有间谍问题,还有法国飞行员在阿尔萨斯要塞上空飞行并向斯特拉斯堡大街扔下三色旗的传闻……半年来,接二连三地出现了纠纷和冲突。报纸的语气咄咄逼人。人们武装起来了,开始修筑堡垒。总之,尽管两国政府怀有良好的愿望,我们却要听凭突发事件的摆布。星星之火……然后就完了。” 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这三个男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本能,想象着那可怕的情景。 约朗塞重复道: “星星之火……然后就完了。” “是的,一定会了结的。”莫雷斯塔尔猛地一挥手说道。 菲律普惊跳了一下: “你说什么呀,爸爸?” “什么!所有这一切都应该有个了结。” “可是,这一切可以按另一种方式了结,而不一定非得流血呀。” “不……不……有些耻辱只能用鲜血来洗刷。像我们这样的一个泱泱大国遭受1870年的那种耻辱时,它可以等上四十年、五十年,但总有一天,它会把耻辱奉还回去,让他们举起双手!” “假如我们被打败了呢?”菲律普问道。 “那是很糟糕的事!荣誉高于一切!再说,我们不会被打败的。每个人都尽职尽责的话,等着瞧吧!在1870年,我成了战争俘虏,我曾发誓再也不为法国军队效力。我逃出来后,把圣埃洛夫和郊区的青年、老人、伤员甚至妇女都召集在一起,隐蔽在树林里。一块白床单、一块红色的法兰绒布和一块蓝围裙,这三块破布嘲笑着我们。条子旗!它还挂在那里……如果有必要,它还会重见天日的。” 约朗塞禁不住大笑起来。 “你以为它能阻止普鲁士人进攻吗?” “不要笑,我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如何明白自己的职责以及自己该做什么的。好就好在菲律普也明白这一点。你坐下吧,我的孩子。” 他自己也坐了下来,把正抽着的烟斗扔到了一边,带着终于能把自己最牵肠挂肚的事情讲出来的男人的那种显而易见的满足感,说道: “菲律普,你了解边境,或者说边境上的德国谷壁吗?……那是一座险峻的峭壁,绵延不断的陡峭的山峰和细谷使孚日山脉在这里形成了一个不可逾越的壁垒……” “绝对不可逾越,的确如此。”菲律普说道。 “错误,”莫雷斯塔尔激动地喊道,“致命的错误!我从一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时就想到了迟早有一天敌人会攻打这个壁垒的。” “不可能。” “这一天已经来临了,菲律普。半年以来,我没有一个礼拜不在那里碰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要不就是撞上一些军服外面套着罩衫的散步者。这种事是阴险的,循序渐进的,不会善罢甘休的。所有的人都集中到那里。威尔德曼公司在绝壁边疯狂建起来的电厂只是个骗人的假象。通向电厂的那条路实际上是一条战略要道。从工厂到魔鬼山谷,最多只有五百米路程。不用费多大劲儿,就能越过边境。” “只能通过一个连。”约朗塞反驳道。 “能通过一个连,就能通过一个团,然后是一个旅……在波厄斯威仑,离孚日山脉八公里远的地方,有三千德国士兵处于临战状态。在热尔纳希,二十公里远的地方,驻扎着一万二千名士兵、四千匹战马和八百辆军车。战争爆发的当晚,也许在战争爆发前夕,这一万五千人会越过魔鬼山谷,侵占圣埃洛夫。当我们的部队赶到时,已为时太晚!黑山被切断了,贝尔福受到威胁,孚日山脉南部被入侵……你能从这里看到道德的作用……我们失败了。这就是他们暗中准备的事情。这就是你无法了解的,约朗塞,尽管你是那么小心翼翼……尽管我警告过你。” “上个礼拜,我已经给省政府写了一封信。” “去年就应该写这封信了!这段时间里,他们来了,他们向前挺进……他们几乎不隐蔽了……瞧……听一听……听一听……” 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了颤动的军号声,像回声一样,碰到树丛后减弱了。模模糊糊的军号声……但莫雷斯塔尔不会搞错,他压低声音说道: “噢!是它!……是它!……我熟悉德国的声音……我能在许许多多种声音中听出它的声音……刺耳的令人讨厌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菲律普问道: “那又怎么样呢,父亲?” “怎么样,我的儿子,当我预料到有这么一天时,我便把我的房子建在一座山岗上,在花园周围筑起了围墙,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在附属建筑中准备了防御工具:弹药、沙包、火药……总之,我在这离魔鬼山谷二十分钟路程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在边境的门槛儿边上,建了这座不为人知的小形堡垒,一旦拉响警报……” 他站在那里,面朝东方,面朝敌国,双手叉腰,一副挑衅的姿势,似乎在等待那场不可避免的袭击。 特派员依然怀疑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热情是错的,他嘟囔道: “你那防御差的小要塞坚持不了一个小时。” “谁告诉你的,”莫雷斯塔尔激烈地喊道,“谁告诉你这一个小时不正是那应该分秒必争的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这么说是对的……第一次进攻时就遭到一个小时的抵抗!一个小时的狙击!……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这正是我要奉献给我的祖国的东西。但愿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但愿每个人的头脑中梦萦魂绕的是必须为祖国服务的念头。战争一旦爆发,你们会看见一个伟大的民族是懂得如何复仇的。” “假如,即使这样,我们也被打败了呢!”菲律普重复道。 “什么?” 老莫雷斯塔尔转向他的儿子,仿佛他已换了一拳,脸部涨得通红。他死死地盯着菲律普的眼睛。 “你说什么?” 菲律普感觉到如果他胆敢把他的观点明确地讲一些出来,他们俩就会发生激烈冲突。于是,他信口开河地说了几句: “显然,这种事不能随便假设……但是,无论如何……你们不觉得应该预测一下吗?……” “预测失败的可能性吗?”老头子愣愣地问道,“你觉得这种恐惧必定影响法国的行动吗?” 一次“牵制攻击”将菲律普从困境之中解救出来。晒台尽头的台阶上突然钻出一个人来,嘴里嘟嘟囔囔的,致使莫雷斯塔尔顾不上听儿子的回答了。 “是您吗,沙布勒克斯?您嚷什么呀!” 的确是沙布勒克斯师傅,他是从这里可以看见的魔鬼山口上那座农场的主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流浪汉跟在他后面。 沙布勒克斯是跑来诉苦的。一些演习的士兵抢走了他的两只鸡和两只鸭子。他看上去怒气冲冲的,遭此劫难使他怒不可遏。 “我有一个证人:布西埃老爹。我把他带来了。我要他们除了付我赔偿金和对他们进行惩处外,还对我进行赔偿……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吗?……我们国家的士兵!……我是一个善良的法国人,可我还是碰上了这种事。” 莫雷斯塔尔全神贯注于对他所喜爱的观点进行的讨论,所以他对这个老好人的故事没有一点兴趣,而这个农场主的出现恰好是让他回到刚才的话题的最好办法。那正是关于鸡和鸭子的事!那么战争呢?四处响起的令人惊慌的声音呢? “您想就此说明什么,沙布勒克斯?” 这个农场主属于人们有时在东部地区遇上的那种类型的农民,一副严肃的面孔刮得光溜溜的,令人想起的与其说是高卢人或者法兰克人,还不如说是我们的罗马祖先。农场主又发怒了。1870年,他也像别人一样到处流浪,冒着生命危险,饱受饥饿和苦难。可当他回来时,他发现他的房子已化成灰土。普鲁士的枪骑兵曾从这里经过……从那时起,他含辛茹苦地劳作,以弥补不幸。 “您希望这一切重新开始吗?”他说道,“希望普鲁士的枪骑兵跑来放火、洗劫吗?……啊!不,我对这些故事厌烦透了,让我们安静安静吧?” 大家可以感觉到这个小产业主对所有那些法国人或外国人的仇恨,他们用亵渎圣物者的脚践踏着撒满种子、收获季节漫长的土地。他抱着双臂,神态庄重。 “你呢,布西埃老爹,假如他们打起来了,你会有什么想法?”莫雷斯塔尔边叫坐在晒台栏杆上吃面包的老乞丐,边问道。 他又干又瘦,像葡萄藤一样扭扭弯弯,一头长发颜色像尘土,木无表情的忧郁的面孔仿佛是刻在教堂的古木上似的。每隔三四个月,人们就能看见他来到圣埃洛夫,挨家挨户敲门,然后又出发去别的地方。 “首先,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他嘟囔道: “我不大清楚……很久以前……” “你喜欢哪个国家?法国,是不是?经过这里的这些路呢?” 这个老好人左右摇摆着身体,不做回答,也许是没听懂。沙布勒克斯讥笑道: “您以为他会去看那些路吗!他只知道自己是从左边国家来还是从右边国家来的!他的国家是有烩肉的地方……是不是,布西埃?” 莫雷斯塔尔的心情一下子坏透了,他感到气愤,痛斥那些漠不关心的人、热情不高的人、平民百姓、资产阶级或农民,他们只考虑自身的安逸,却从不担心祖国的荣辱。但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某些报纸散布的、流动商贩连最偏僻的乡村里都兜售到了的那些书和小册子,宣传的尽是那些可恶的思想! “是的,”他喊道,“那些新思想,是它们的流毒把我们摧毁了,那些小学教师在毒害着青年一代。连军队也受到腐蚀。全军都在反抗……” 他的目光盯着菲律普,菲律普时不时地点点头,不作回答。父亲把儿子的这种动作视为了对他的观点的苟同。 “是不是,菲律普?你在那边离得近看得更清楚,看清所有那些不惜任何代价做着和平美梦却使我们越变越弱小的懦夫!也听见他们演讲,所有在公众集会上与政府的同僚一起公开大声叫嚷反对军队和祖国的罪恶的十字军东征……一说到首都!……可外省免不了受到传染!瞧,你读过这本无耻的书吗?” 他从摊在桌子上的一大堆纸中抓起一本紫色封皮的小册子,放在他儿子眼前。他接着说道: “《毕竟是和平》!且不说作者的名字,一本写得非常好的书更显得危险,而且,这本书不是我刚才影射的那些大声叫嚷的人写的,而是一个学者,一个外省人,甚至是家在边境上的一个法国人。他甚至跟我们同姓……一个远房表兄……莫雷斯塔尔家族很庞大。” “你能肯定吗?……”菲律普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看到这本小册子时脸色变得刷白,“你是怎么知道的?” “噢!很偶然……一封寄给我的信上写着:‘亲爱的莫雷斯塔尔,衷心祝贺你的小册子出版。’” 菲律普回想起来了。去年,他本该来老磨坊的,那封信是他的一位老朋友寄给他的。 “你不想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吗?” “有什么必要呢?一家之中出了一个混蛋时,根本不必急着去认识他。而且,他自己也无脸在这本可耻的小书上署上真名……无论如何,这个混蛋,但愿他不要落到我的手中!我们不要再说他了……” 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了很长时间,谈他所想到的所有战争或和平、历史或政治方面的问题。只是在如他自己所说的“掏空了口袋”之后,他才突然惊呼道: “朋友们,说得太多了!已经四点钟了,沙布勒克斯,我愿意为您效劳……是不是这样,有人偷了您的家禽了?你来吗,约朗塞?我们会看见几个面孔漂亮的士兵正在准备煮汤呢。没有比法国人的野营更热闹、更令人兴奋的!” 第四节 玛特和苏珊娜,尽管年龄不一样,两人相处却很融洽。玛特对她的女友宽容大度,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没有母亲、自己照顾自己的苏珊娜;苏珊娜相对玛特来说,性格却没那么平稳,有时热情洋溢、非常温存,有时则咄咄逼人、冷嘲热讽,但她总是充满优雅的魅力。 当玛特打开那些旅行箱后,苏珊娜想亲自把旅行袋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把那些小件物品放在桌子上摆好,其中有孩子的照片、吸墨水纸、最爱读的书等等,借助这些东西可以使这个无人居住的房间显得亲切一些。 “你在这里会很舒适的,玛特,”她说道,“房间很亮……你和菲律普只相隔一个卫生间……可你怎么想到要两间卧室呢?” “是菲律普的主意。他担心早晨会把我吵醒……” “啊!是菲律普的主意,”苏珊娜重复道,“是他想……” 过了片刻,她拿起了一幅照片,仔细地观察着。 “瞧你的儿子雅克多像你的丈夫啊!……比保尔像多了……你不觉得吗?” 玛特走上前去,向她的女友俯下身子,用母亲的双眼看着那幅照片,仿佛从这一静止的画面中看见那个不在身边的儿子的生活、微笑和俊美。 “你喜欢哪一个儿子,雅克还是保尔?”苏珊娜问道。 “问这种问题!假如你做了母亲……” “要是我,我最爱的是最能让我想起我丈夫的那一个。另外那一个总让我感觉到我的丈夫已停止爱我了……” “我可怜的苏珊娜,你把什么事都与爱情联系起来!那么,你认为除了爱情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可玛特,你自己难道不希望爱情在你的生活中占有更多的位置吗?” 玛特感觉到苏珊娜的话中带刺,但她还来不及反驳,菲律普已在门边出现了。 苏珊娜立即大声说道: “我们正在谈论您呢,菲律普。” 他没有答腔。他走到窗户边,关上窗户,然后来到两个年轻女人身边。苏珊娜请他坐她旁边的那把椅子,但他却坐到了玛特身边。玛特从他的神情上看出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你跟他说过了吗?” “没有。” “可是……” 他三言两语把他同父亲谈过的话、那本小册子的意外小事故以及他父亲针对这本书的作者说的那些话告诉了她。他接着又把父亲说过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越说越觉得痛苦。说完,他默然不语,陷入了沉思,用拳头压住两个鬓角,然后仿佛为自己做解释一样,慢慢地说道: “这件事已持续三年了……从他谈论我被升为教授和我第二本有关祖国概念的那封信开始。也许那个时候我应该给他回信,把我的思想演变过程以及研究历史和古代文明给我带来的巨大变化告诉他。” “也许确实应该这样……”玛特表示赞同。 “我那时很害怕,”菲律普说道,“我害怕给他造成痛苦……他一定会痛苦不堪的!……而我对他的爱又是那么深沉!……再说,你知道吗,玛特,他所仰赖的那些思想,在我的眼里,是生机勃勃、令人赞叹的化身,这些思想是那么美丽,在没有人去分享它们时,在人的内心深处也会长时间地、永久地对它们保持一种不由自主的柔情。它们是几个世纪以来我们国家的伟大的体现。它们是坚强有力的,就像所有那些严谨的纯洁的东西一样。一旦有个变节者不想坚持这些思想了,所有与它们对立的言辞就都像是亵渎神明一样。叫我怎么对我的父亲说:‘你教给我的那些思想,那些我青春年少时奉若生命的思想,我不再坚持了。不,我跟你心里想的已经不一样了。我的人道主义的爱不受生我养我的这个国家的限制,我对边境另一边的人没有仇恨。我同那些不需要战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避免战争的人是站在一起的,为了让世界消除这种恐怖的祸患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叫我怎么对他说这样的事情呢?” 他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继续说道: “我没有说出来。我把自己的想法隐藏起来了,就像掩饰一块可耻的伤疤一样。在集会上,在我秘密为之撰稿的报纸上,无论是对我的敌手还是对我的大多数战友来说,我都是菲律普先生。我否认了自己的姓氏和人格,给那些谨小慎微地保持沉默、害怕受牵连的人树立了不好的榜样。我在自己写的小册子上不署真名,还有,那本为我的作品做总结的书槁写好快一年了,写好了却不敢拿去出版。好了,该结束了。我再也不能这样了。沉默让我窒息。我在贬低自己的同时,也贬低自己的思想。我必须在所有的人面前大声呐喊。我会说的。” 他越说越兴奋,为自己说出来的那些话激动不已。他的声音宏亮起来。他的脸上洋溢着不可抗拒的、常常是盲目的激情,就像那些献身于高尚事业的人一样。他陷入了感情宣泄之中,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很少见的。他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使他充满激情的思想是什么……但愿那是对全人类的热爱,对战争的憎恨,或者是其他所有美妙的幻想。它照亮我们,指导我们。它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的信念。我们仿佛有了第二次生命,真正的、属于它的,一颗陌生的心只为它而跳动。我们准备为一切牺牲,忍受一切痛苦,一切苦难,一切耻辱……只为了它能取得胜利。” 苏珊娜无比钦佩地听着他说话。玛特显得很焦急。她完全了解菲律普的个性,她毫不怀疑如果对此听之任之的话,他决不只是被卷进一场动人演说的波涛之中。 他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清新的空气,他喜欢这种空气。然后,他又走回来,补充说道: “我们甚至准备牺牲我们身边的那些人。” 玛特体会到了他说出的这句话的全部分量。过了片刻,她问道: “你指的是我吗?” “是的。”他说道。 “你很清楚,菲律普,在答应做你的妻子的同时,我也答应参与你的生活,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从前的生活与我迫不得已要过的那种生活是大不一样的。” 她有些忧虑地看着他。她注意到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把她当成知己了,只谈他的计划,却不让她知道他的工作。 “你想说什么,菲律普?”她问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盖了戳的信,让她看信上的地址和收信人:公共教育部部长先生收。 “信上有些什么内容?”玛特问道。 “我的辞职报告。” “你要辞职!你要辞去教授的职务?” “是的。这封信将在我把一切都向我父亲坦白的时候寄出去。我怕你反对,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我错了……你应该知道……” “我不明白,”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明白……” “不,玛特,你明白。这些渐渐征服我让我毫不保留地为之献身的思想对那些年轻的脑袋来说是危险的。这是我奋力呼唤的一个时代的信念,但不是今天的这个时代,我没有权利把它传授给那些信任我的孩子们。” 一想到他自己的孩子们,想到这个决定将会损害他们的幸福和未来,她就差一点喊出来:“谁逼你去做这些引起公愤的事的?消除这些徒劳无益的顾虑,继续照著书本教书吧!”但她知道他就像那些宁可看到所有的人受苦受难也不愿传播他们不再信仰的宗教的教士一样。 于是,她只是对他说: “我不同意你的全部观点,菲律普。它们甚至让我感到害怕……特别是那些我不知道但有预感的观点。但是,不管你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我都会闭起双眼。” “那么……到眼下为止……你同意我吗?” “完全同意。你必须根据你的良心行事,寄走这封信吧,当然,先去通知你的父亲。谁知道呢!也许他同意……” “绝对不会!”菲律普喊道,“那些朝前看的人尚能理解从前的信仰,因为那是他们年轻时所信奉的东西。可是那些留恋过去的人是不会赞同那些他们不理解、与他们的感情和本能相冲突的思想的。” “那又怎么样呢?” “那会怎么样,会发生冲突,会相互伤害,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止境的痛苦。” 他疲倦地坐了下来。她向他俯过身子: “不要丧失勇气。我可以肯定这些事情比你预想的要解决得好。等几天……不用着急,你会很高兴地看到……准备……” 她充满深情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你一开口,所有的事情都好解决,”他任她抚摸,微笑着说道,“不幸的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他发现苏珊娜坐在对面看着他们俩。她脸色煞白,撇着嘴巴,显出一副难以忍受的痛苦和仇恨的表情。他猜想她准备扑到他们身上疯狂地叫喊。 他突然脱身,极力说了几句打趣的话: “啊!活着的人会看到……诉了太多的苦是不是,苏珊娜?大家稍稍关心一下我的处境好不好?……我的事务走上正规了吗?” 他的唐突使玛特大吃一惊,但他回答道: “只剩下你的文件了,我总喜欢把它们留给你亲自整理。” “咱们走吧。”他兴高采烈地说道。 玛特穿过卫生间,走进她丈夫的卧室。菲律普正准备跟她进去,他已经到了门边,苏珊娜却冲到了他的前面,伸开双臂挡住了门。 她的动作是那么迅速,吓得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玛特在另一个房间里问道: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苏珊娜说道,“我们到你那边去。” 菲律普想过去,她猛地把他推开。看到她的神情,他立即屈服了。 他们俩像两个敌人一样对视了几秒钟。菲律普低声埋怨她: “然后呢?这是什么意思?你没有无限期地把我逮住的企图……” 她凑近他,她的声音因为有一股抑制住的难以平息的力量而颤抖: “我今晚等你……这很容易……你可以出来……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在我的房门口等你。” 他惊得愣住了。 “你疯了……” “没有……可我想见你……跟你说话……我想这样……我太痛苦了……我都快痛苦死了。” 她的眼里噙满泪水,下巴抽搐着,嘴唇在颤抖。 菲律普的愤怒中夹杂进一丝怜悯,他特别感觉到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件事的必要性。 “好了,好了,小姑娘。”他用通常对她说话时的那种语气说道。 “你要去……我想要……我会一直等在那里的……一个小时,直等到你出现为止!……如果你不去,我就到这里来……不管发生什么事。” 他一直退到窗户边。他本能地看了看是不是可以翻过阳台跳下去。这很荒唐。 当他俯下身子的时候,瞥见他的妻子在隔着两个窗户远的地方,把臂肘支在窗户上,看着他。 他必须笑一笑以掩饰他的窘态,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出小姑娘心血来潮胁迫他的闹剧更使他不愉快的了。 “你脸色苍白。”玛特说道。 “真的吗?肯定是因为疲惫了一些。你也一样,你好像……” 她接着说道: “我好像看见你的父亲了。” “他已经回来了吗?” “是的,你瞧,那边,花园的尽头!同约朗塞先生一起。他们正在朝你打手势呢。” 确实,莫雷斯塔尔和他的朋友正沿着瀑布往上走,边走边比划着什么以吸引菲律普的注意。当他走到窗户下面时,莫雷斯塔尔喊道: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菲律普。我们俩都去约朗塞家吃晚饭。”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会向你解释原因的。我让人把车套上,约朗塞和苏珊娜先走一步。” “那么,玛特呢?”菲律普问道。 “玛特要是喜欢的话,也叫她去。下来吧。我们来安排一下。” 菲律普转过身子,迎面撞见苏珊娜。 “你答应了,是吗?”她激动地问道。 “是的,如果玛特也去的话。” “即使玛特不去……我也要……我也要……啊!我求您了,菲律普,不要让我忍无可忍。” 他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事实上,”他说道,“我干吗要拒绝呢?我跟父亲一起去您家里吃晚饭是很自然的事情。” “是真的吗?”她喃喃道,“……您真的愿意吗?” 她突然平静下来,她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噢!我真幸福……我是多么幸福啊!我的美梦实现了……我们一起在暗影中散步,什么也不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时刻……您也不会,菲律普……您也不会……” 第五节 台阶与晒台的连接处有一道栅栏门,一只手从栅栏上部的铁条中间伸进去,抓住了挂在一根铁条上的小电铃的中心锤。轻轻一摁……栅栏门就开了。 “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事了。”此人一边说一边在晒台上冒险,“因为大山不会来找杜尔卢斯基……” 那人停了下来:他听见有人说话。但是,仔细一听,他就发现说话声是从房子后面传来的。于是,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大厅,从大厅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到了另一面墙的窗户边。他看见稍远一些的地方,草坪下面,套着一辆马车,苏珊娜和她的父亲已经坐在车上了。莫雷斯塔尔一家人围在马车的旁边。 “你们走吧,”莫雷斯塔尔说道,“我和菲律普步行去那里……我们也同样步行回来,是不是,我的孩子?” “玛特,你呢?”约朗塞问道。 “谢谢你,我不去了。我留下来跟妈妈在一起。” “好吧,我们会尽早地把你们的男人还给你们的……因为莫雷斯塔尔要早早上床。十点整,他们就从我家里出发,我会陪他们走到高地那里。” “是这样的,”莫雷斯塔尔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月光下那块被推倒的国界标。孩子他妈,我们十点半钟回到家里。我保证。抓紧时间,维克多。” 马车飞驰而去。在大厅里,杜尔卢斯基掏出手表,对着挂钟调准时间,咕哝道: “这么说来,他们十点一刻从高地经过。知道这些真是太好了。现在的问题是要通知者莫雷斯塔尔,他的朋友杜尔卢斯基又来纠缠他了。” 他把两根手指放进嘴里,吹起莫雷斯塔尔早晨听过的音调变化同样的轻柔的口哨声,像是某些鸟儿中断了的鸣叫声一样。 “好了,”他冷冷一笑,“老头子把耳朵竖起来了。他打发其他人到花园里去转一转,自己却跑了过来……” 当他听出莫雷斯塔尔在大厅里走动的脚步声时,他后退了几步,因为他知道这个老好人决不开玩笑。实际上,莫雷斯塔尔刚一进来,就直奔向他,一把揪住了他的上衣衣领。 “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胆大包天?……我会教你一条你不认得的路的!……” 杜尔卢斯基歪着嘴巴笑了起来: “我善良的莫雷斯塔尔先生,您会把手弄脏的。” 他穿着一身积满污垢、油光发亮的衣服,小小的球一样的身体同他那副瘦男人的瘦削的面孔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整个看上去显得兴奋、滑稽却又忧心忡忡。 莫雷斯塔尔放开他,语气蛮横地说道: “快说吧,抓紧时问。我不想让我的儿子看见你在这里。说吧。” 刻不容缓。杜尔卢斯基心里明白这一点。 “好吧!是这样的,有一名波厄斯威仑的年轻士兵,他在那边非常不幸……为德国效劳让他气愤……” “一个小懒汉,”莫雷斯塔尔低声埋怨道,“一个好逸恶劳的懦夫。” “不,不是我跟你说的这一个,不是那一个。他想到法国外籍军团中服役。他爱法国。” “是的,总是千篇一律的故事。过后呢,没有用的东西!再也听不见人们谈论他们。又成了坏蛋胚子。” 杜尔卢斯基显得很生气。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莫雷斯塔尔先生?……如果您认识他就好了!一个只求为我们国家捐躯的正直的士兵。” 老头子跳了起来。 “我们国家!我禁止你这么说话。别人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吗?一个像你这样的无赖是没有国家的。” “您忘了我所做的一切,莫雷斯塔尔先生……我们已经让四个人过来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功劳。” “闭嘴吧!”莫雷斯塔尔先生说道。对他来说,这好像是不愉快的往事。“闭嘴吧……如果要重新开始……” “您会重新开始的,因为您很善良,因为有些事……您瞧……就像这个小伙子……您如果见到他肯定会心碎的!……他名叫让-波费尔德……他的父亲刚刚过世……他想与他那住在阿尔及利亚的离了婚的母亲团聚……一个听话的勇敢的小伙子……” “什么呀!”莫雷斯塔尔说道,“他只要过来就行了!没有必要让我出面。” “要钱哪!他身无分文。再说,没有人能像您那样熟悉所有的小路、好经过的通道和该选择的时问。” “等等再说吧……等等再说,”莫雷斯塔尔说道,“一点也不用急……” “不行……” “为什么?” “波厄斯威仑的部队正在孚日山脉侧面演习。如果您肯帮助我,我首先跑去圣埃洛夫,买一件法国农民穿的旧衣服,然后再去找我那个人。今天夜里,我带他到您那小农场的旧谷仓里……像前几次一样……” “他现在在哪里?” “他的连队驻扎在阿尔伯恩的大森林里。” “可那是在边境附近呀,”莫雷斯塔尔喊道,“最多只用走一个小时。” “是的,可怎么到达边境呢?从哪个地方通过?” “最容易不过了,”莫雷斯塔尔说道。他边说边拿起一支铅笔和一页信纸。“瞧,这里是阿尔伯恩森林。这是魔鬼山口……这里是野狼高地……那么,只需从‘冷泉’那边走出森林,走右边的第一条小道,靠岩石边……” 他突然打住了,满腹狐疑地看着杜尔卢斯基,对他说道: “可这一条路,你是知道的……没有疑问……那么……” “确实,”杜尔卢斯基说道,“……我总是从魔鬼山口和电厂那边走。” 莫雷斯塔尔想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画了几条线,写了几个字,然后突然来了一个坚决的动作,抓起那页纸,揉成一团,把它丢进一个纸篓里。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他喊道,“已经做了太多的蠢事了!我们已经成功了四次,至于第五次……而且,我压根儿不喜欢这门差事。士兵,就是士兵……不管他穿的是什么样的军服……” “可是……”杜尔卢斯基嘟哝道。 “我拒绝做这件事。且不说有人在这件事情上怀疑我。我们碰到一块儿时,那个德国警察分局局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再说我不想冒险……” “您不必冒任何危险。” “你快点儿滚蛋,让我安静一下吧……啊!等一下……好像……你听……” 莫雷斯塔尔一直走到花园的窗户边。 他还没转过身子,杜尔卢斯基就突然弯腰抓住了莫雷斯塔尔丢在纸篓里的那个纸团。他把纸团藏在手中,大声说道: “我们不要再说了。既然没有办法,那我也放弃了。” “是的,”莫雷斯塔尔发现花园里没有一个人时,说道,“放弃吧,放弃是对的。” 他抓住杜尔卢斯基的肩膀,把他推向晒台。 “滚吧……再也不要回来……这里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为你做……绝对没有……” 他希望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甩掉这个家伙,可是,当他到达栅栏门的时候,他看见他的妻子、儿子和玛特正在上台阶,他们是从老磨坊的围墙边绕过来的。 杜尔卢斯基摘下帽子,连连致意。最后,台阶上没有人时,他一溜烟儿跑了。 莫雷斯塔尔大大吃惊地问道: “怎么!你又接待杜尔卢斯基这个家伙了?” “啊!偶然……” “你犯了个错误。你知道他从哪里来、从事什么职业吗?” “他是小贩子。” “不如说是间谍,到处都是这么说的。” “啊!是哪个国家雇来的?” “也许是双重间谍。维克多确信上个礼拜天看见他和德国警察分局局长在一起。” “威斯立希吗?不可能的。他认都不认识他。” “我对你说的都是别人说过的话。无论如何,莫雷斯塔尔,对这个人要小心。他会带来不幸的。” “好了,好了,孩子他妈,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你去吗,菲律普?” 第六节 有好几条路通往圣埃洛夫。首先是那条公路,全长三公里,蜿蜒向下延伸;然后是几条比较险-的捷径;最后还有北边那一条森林中的羊肠小道,其中有一段路甚至靠近孚日山脉的峰顶。 “走公路,好不好?”莫雷斯塔尔对他的儿子说道。 他们一上路,他便兴高采烈地拉住儿子的胳膊。 “你能想象吗,我的孩子,我们刚才在营房里遇见演习部队的一名中尉。我们谈了一下沙布勒克斯的那件事。今天晚上,他一定会把我们介绍给他的上尉,上尉正好是达斯普利将军的侄子,负责指挥这个兵团。你明白吗,我要把我设在老磨坊里的工事展示给他看,他则会跟他的叔叔达斯普利谈谈这件事。这下子,老磨坊便成了评价甚高的莫雷斯塔尔防御工事……” 他神采奕奕,昂首挺胸,挥手把一根刁武用的木棍扔得团团转。有一次,他甚至停下来,摆好架式,跺着脚。 “起跳三次……与对方的剑相碰……冲刺!嗯!你觉得怎么样,菲律普?继续进攻,老莫雷斯塔尔。” 菲律普微微一笑,充满柔情。由于他遵循了玛特的建议,推迟了向父亲做痛苦的解释的时间,生活对他来说又显得无限美好、非常简单、非常容易了。他沉浸在再次见到父亲、见到他喜欢的景色和找回童年回忆的快乐之中。童年的回忆仿佛在大路的每个角落里等待着他,随着他的走近而升起。 “你还记得吗,父亲,我是在这里从自行车上掉下来的……这棵树被雷电焚烧起来时,我正躲在它的下面。” 他们休息了一下子,追忆那件往事的所有细节,然后又继续上路,臂挽着臂。 走到稍远一些的地方,老莫雷斯塔尔又说道: “那个地方……你还记得吗?你是在那里杀死你的第一只兔子的……用一根吹管1杀死它的!啊!你那时已经答应要做一名优秀射手的……真的,要做圣埃洛夫首屈一指的射手!……可我忘记了……你再也不打猎了……先生不喜欢杀生……胆小鬼,一边去!可像你这种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但是,我的小伙子,打猎是打仗的最初的尝试……” 1一种吹射弹丸的武器——译注 圣埃洛夫-拉-科特镇从前是一座繁荣的小城市,在饱受战争的灾难后,它没能医治它的英雄气概给他带来的创伤,现在挤在一座已化为废墟的老城堡周围,从大路最后的那个拐弯处可以看见。它坐落在该省的边界上,离专区政府所在地黑山二十公里远。它所处的靠近边境位置的地势是起伏不定的,对面便是德国驻军。那边儿日益增加的活动成了令人担忧的原因,约朗塞被任命为特派员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约朗塞是哨所的第一位正式任职者,他住在镇子的另一头。那儿有些偏僻,一座低矮的小房子是按照苏珊娜的兴趣和爱好改建的。周围是一座由棚架和娴熟地剪过枝条的老树组成的花园,花园边上有一条清澈的小溪从门口的石块下面流过。 莫雷斯塔尔和菲律普一起走进去时,夜幕降临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地迎接他们的到来,餐具摆放在一间贴着色调明快的墙布的大厅里,桌布上放着去了叶子的鲜花,两盏灯亮着,投射出静静的灯光。苏珊娜笑盈盈的,显得很开心,妩媚可爱。 所有这一切都非常简单。可是,菲律普感觉到这是他们为他临时安排的晚宴。他是他们等候的人,是他们想征服、想用无形的链条留住的客人。他感觉到这一点:在整个晚宴期间,苏珊娜用她那可爱的眼睛、亲切的手势以及倾向他的整个生命把一切告诉了他。 “我不该来的,”他寻思道,“不,我不该来。” 他每次碰到苏珊娜的目光,就会想起他妻子审慎的举止和沉思的样子。 “菲律普,你是多么专心致志啊!”莫雷斯塔尔喊道。他一边吃东西,一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你呢,苏珊娜,你在哪里?跟你的未来丈夫在一起吗?” “绝对没有。”她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在想去年冬天我在巴黎度过的那几个月。你对我是多么好啊,菲律普!我对那几次散步依然记忆犹新……” 他们谈论着这几次散步,渐渐地,菲律普惊奇地发现那一段时间他们俩的生活如水乳交融一般。玛特呆在家里料理家务。他们俩却跑到外面,像两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伙伴。他们参观巴黎的博物馆和教堂,法兰西岛的小城和城堡。两个人建立了亲密的关系。现在,那些事把他弄糊涂了:苏珊娜离他既是那么亲近又是那么遥远,亲近得就像是他的女友,遥远得像是一个陌生女人。 晚餐刚吃完,他就坐到父亲身边去了。莫雷斯塔尔急着出去与达斯普利上尉会面,便站起身来。 “你陪我们一起去吗,菲律普?” “当然。” 三个男人拿起帽子和木剑。走到门口的时候,莫雷斯塔尔与约朗塞低声地秘密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对他的儿子说道: “经过缜密考虑,最好还是我们单独去。会见必须尽可能秘密地进行,三个人都去的话没那么放心……” “再说,”特派员补充道,“你可以好好地陪一陪苏珊娜,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夜晚。孩子们,待会儿见。当教堂里的钟敲十下的时候,你们可以肯定两个密谋犯已经回来了……是不是,莫雷斯塔尔?” 他们走了,留下十分窘迫的菲律普。 苏珊娜捧腹大笑: “我可怜的菲律普,您看上去很狼狈。好了,勇敢一些。喔唷!我又不会吃了您。” “不会,”他也笑着说道,“可是,无论如何,很奇怪……” “无论如何,很奇怪,”她接过话茬儿说道,“我们俩在花园里肩并肩地散步,就像我像您要求过的一样。听天由命吧。是月光注定要我们这样的。” 确实,月亮正慢慢地挣脱堆集于山峰尖顶的厚云层,月光在草地上描绘出冷杉和紫杉的有规则的影子。暴风雨就要来了,天气很沉闷。一阵和煦的风吹来树木和青草的芳香。 他们沿着花园外面的小路,沿着一道篱笆和一堵围墙,转了三圈。他们什么也不说,这种菲律普不能打破的沉默使他的心中充满悔恨。此时此刻,他对这个在他们俩之间制造暧昧时刻的荒唐的、丧失理智的小女孩产生了反感情绪。他不习惯与女人交往,在她们面前总显得很腼腆,这让她觉得很神秘。 “我们去那里。”苏珊娜边说边指着花园中间那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和千金榆树丛,那里的树影好像是堆积起来的。 他们俩通过一条绿荫蔽天的小径进入树林,来到一个只有几道阶梯的石级上。那里有一块圆形空地,四周围砌着石头栏杆,里面有个小水池。对面的树叶中间,有一尊女人雕像,一缕月光在上面颤动。一股霉味在这个陈旧的地方弥漫。 “是维纳斯1,还是密涅瓦2?即也许是科里娜3?”菲律普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打趣地说道,“我承认我不大分辨得清。她梦想要一件无袖长衣,还是一条裙子?头上是戴一顶头盔,还是一块头帕?” 1罗马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掌管人类的爱情、婚姻、生育及一切动植物的繁衍和生长——译注 2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是智慧女神、女战神——译注 3科里娜(前6世纪-前5世纪),古希腊女诗人,诗人品达罗斯的情妇,被誉为“抒情的缪斯”——译注 “这要看情况。”苏珊娜说道。 “怎么?看什么情况?” “是的,这要看我的心情。我聪明、坚强的时候是密涅瓦。我用我充满爱情的心看她的时候,她是维纳斯。她在不同的时刻,可以是疯狂女神……眼泪女神……或者死亡女神。” 她的诙谐使菲律普很忧伤。他问她: “今天呢,她是什么女神?……” “是告别女神。” “告别?” “是的,向苏珊娜-约朗塞告别,向五年来每天都要来这里而今后永远也不会再来的那位年轻姑娘告别。” 她把身体靠在那座雕像上。 “我的善良的女神,我们俩都做着同一样的美梦!我们都在等待。等待谁呢?蓝鸟……可爱的王子。有朝一日,王子一定会骑着马来到这里,策马一跳跃过花园的围墙,把我横放在马鞍上带走。总有一天晚上,他一定会钻进树丛中,跪着走上台阶,膝盖上流淌着鲜血。我向这位善良的女神发过誓!你能想象吗,菲律普,我向她保证过,永远不带任何男人来见她,除非我爱这个男人。我没有食言。您是第一个,菲律普。” 他的脸在暗影中涨得通红,她继续用装出来的快活的声音说道: “您要是知道一个年轻姑娘幻想、赌咒是多么愚蠢就好了!您瞧,我甚至答应她我要和这个男人当着她的面接第一个吻。这是不是很荒唐?可怜的女神,她看不到那个爱情之吻,因为,我猜想您终究不会亲我,是不是?” “苏珊娜!” “不是吗?没有任何理由,所有这一切都是荒谬的。您也承认这个善良的女神没有普遍意义,应该受到惩罚。” 她一挥手把雕像推倒在地,雕像碎成了两大块。 “您在干什么?”他喊道。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苏珊娜恶狠狠地大声说道。 好像是他的行为激起了她克制了很久的愤怒和她再也无法控制的丑恶天性。她冲过去,气愤地叫喊着,用脚跟狠狠地踩着雕像的碎片。 他试图劝解,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我不准您碰我!……这是您的过错……不要管我……我讨厌您……啊!是的,这是您的过错!” 她从他那儿挣脱开,朝屋里跑去。 这个场面持续不到二十钞钟。 “真该死!”菲律普咬牙切齿地说道。但他并不是心甘情愿要诅咒别人的。 他怒气冲天,假如那座石膏做的善良女神没有被踩成碎片,他也会把它摔到底座下面去的。但是,他思前想后,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离开这里,再也不见苏珊娜,让这件事随同这些让他觉得可恶、可笑的故事一起彻底了结。 他也在屋前的小路上飞快地奔跑起来。不幸的是,他不认识其他可以逃走的出口,只好穿过前厅。饭厅的门开着。他发现苏珊娜躬着身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捧着脸。她在哭泣。 他不知道一个女人的眼泪里会有矫揉造作的成分,他不知道那些眼泪对那个激动地看着它们流出来的人有多么危险。但他知道他还是留下来了,因为一个男人的怜悯是无穷无尽的。 第七节 “好了,”几分钟过后,她说道,“暴风雨过去了。” 她扬起她那闪耀着一丝微笑的美丽的面孔。 “眼睛上没有黑影,”她快活地接着说道,“嘴唇上没有口红……但愿别人心里明白……它们不会褪色。” 这种多变的性格,这种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绝望以及随之而来的让他觉得同样真诚的喜悦,所有这一切把菲律普都弄糊涂了。 她开始笑了。 “菲律普!菲律普!您好像对女人的事情了解得不多……对年轻的姑娘知道得更少。” 她站了起来,走进隔壁那个房间,从白色的窗帘和家具的布置上可以看出那是她的卧室。回来时,她的手上拿着一本相册。她翻开相册的第一页,让他看一个哭鼻子的孩子的照片。 “您看,菲律普。我没有变。我两岁的时候跟现在一样,心里充满忧伤,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流个不停。” 他翻着相册,里面有苏珊娜每个年龄段的照片。儿时的苏珊娜,小姑娘时的苏珊娜,大姑娘时的苏珊娜,每一次都要比前一次更有魅力。 有一页下面写着:苏珊娜,二十岁。 “天哪,瞧您多漂亮啊!”他喃喃道。这个既美丽又快活的形象使他头昏目眩。 他无意地看着苏珊娜。 “我老了,”她说道,“漫长的三年过去了……” 他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因为他发现她相反比以前更漂亮了。他继续往后翻。两幅没有固定在相册上的照片掉了下来。她伸手去捡,但够不着。 “允许我为您捡吗?”菲律普问道。 “是的……是的……” 他仔细地看着其中的一幅照片,显得非常吃惊。 “这张照片上的您,”他说道,“比您的实际年龄要大……多么奇怪啊!为什么穿着这条过了时的裙子?……为什么发型也是旧时的?……这是您……又不是您……到底是谁呀?” “是妈妈。”她说道。 他十分惊讶——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积在约朗塞心中的长久的憎恨——约朗塞会把一张他女儿以为死了很久的母亲的照片送给她。他想起那位离了婚的妻子的那些纷繁复杂的冒险经历,她今天已是美丽的德-格拉利夫人,报纸的社会新闻专栏常常殷勤地赞美她的服饰和珠宝,游客可以在利沃里大街1的橱窗里欣赏到她的照片。 1巴黎的一条大街——译注 “的确,”他尴尬地说道,有些不知所云,“的确,您很像她……这一幅也一样……” 他避免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动作。这一次,他仔细地看清了苏珊娜的母亲,或者不如说是利沃里大街上的格拉利夫人,光着臂膀,戴着钻石和珍珠,傲慢而又夺目。 苏珊娜抬眼看他,不做回答;他们俩面对面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她知道真相吗?”菲律普暗自寻思,“不……不……这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是觉得这张照片上的人与她自己的神情相似才把它买下来的,她什么也不怀疑……” 但是,这种假设不能让他满意,他不敢直截了当去问她,因为他担心自己会触及到她那些隐秘的痛苦,使它们加深而且不再是秘密。 她把两幅照片放回相册,用一把小钥匙把它锁好。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把手放在菲律普的手臂上,对他说——她说话的方式很怪,那些想法让他困惑: “不要恨我,我的朋友,尤其是,不要太苛刻地评判我。我的身上有一个我很难了解的苏珊娜……她常常令我害怕……她古怪、嫉妒、狂热、无所不能……是的,无所……真正的苏珊娜是乖巧、理智的:‘今天,你是我的女儿。’我小的时候爸爸这么对我说。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听上去是那么幸福!但是,第二天,我再也不是他的女儿了,我徒劳地抗争着,徒劳地尽一切可能,可我却不能变成那样了……有一些事情阻碍着我,我哭泣,因为爸爸好像讨厌我……我也想变得乖巧……我现在仍想这样,永远都这样……但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难的了……因为另一个……另一个不这么想……再则……” “再则什么?” 她停下了一会儿不说话,像是在犹豫,然后继续说道: “再则,这另一个苏珊娜,她所向往的,在我看来并不那么缺乏理智。这是博大的爱的需要,但很疯狂,没有极限的,爱得过头……我似乎觉得生活没有别的目标……剩下的一切都让我厌烦……噢!爱情,你知道吗,菲律普,在我很小的时候,这两个字就震撼着我的心灵。后来……现在,在某些时刻,我感觉到我的脑袋离开了我,我的整个灵魂在寻找,在等待……” 她再一次掩住面孔,仿佛突然感到了羞耻,菲律普透过她的手指缝隙,看见她的额头和面孔涨得通红。 同情心在他的身上膨胀。透过这些条理混乱的知心话,他看见一个原原本本的苏珊娜,他不了解的苏珊娜。她所袒露的自己与现实生活中的她大不相同,她对一些未满足的感情的渴望让她困惑,她被两种相互对立本性的无情争斗撕扯着,她的女人本性只有在具备意志坚强的痛苦的品德时才拥有平衡的力量。 他要是能助她一臂之力该有多好啊!他靠近她,非常温柔地说道: “您应该结婚,苏珊娜。” 她点了点头。 “有一些年轻人到这里来,我不讨厌他们,但没过几天他们就无影无踪了。别人以为他们害怕我……或者他们知道一些事情……知道我的想法……而且……我并不爱他们……我要等的人并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一个……他却不来。” 他明白她正准备说一些无法挽回的话,他热切地希望她不要把这些话说出口。 苏珊娜猜到他的想法后沉默了,但她内心里的爱情显而易见,即使不吐露出来,菲律普也能从她长时间的沉默中觉察到她的全部感情。苏珊娜心花怒放,仿佛那些话语的牢不可破的关系把他们俩联在了一起。她补充道: “您也有过错,菲律普,您在吃晚餐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是的,您也有过错……在巴黎,我在您身边过着一种危险的生活……您想一想,我们俩总是单独呆在一起,形影不离。在那些日子里,我有权相信,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您和我,再也没有别的人。您说的那些话是因为我,您向我解释那些我不懂的事情是为了让我配得上您,您把我带到那些美丽的景点,到教堂,到那些古城……我呢,我惊叹不已。为我看到的东西吗?噢!不,菲律普,而是为那个突然在我面前微微敞开的新世界。我倾听的不是您说的那些话,而是您的声音。我的眼睛注视您的眼睛。我欣赏您所欣赏的那些东西,您美丽的爱情创造了我的爱情。菲律普,您教我认识的,教我去爱的只是您自己……” 尽管他在抵抗,那些话还是像抚爱一样深入到菲律普的心中。他也一样,忘我地聆听着她温柔的说话声,注视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睛。 他只是问了一句: “那么,玛特呢?” 她没有回答。他感觉到她就像许许多多女性一样,对这一类的因素不加考虑。对他们来说,爱情是一种可以原谅一切的理由。 于是,为了牵制住她,他重复着: “您应该结婚,苏珊娜,您应该结婚,这能使您得救。” “啊!”她绝望地拧着双手说道,“我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我没有勇气。” “您必须有这种勇气。” “我没有……应该给我这种勇气。应该……噢!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一点微不足道的快乐……一丝快乐的回忆……想到我的生活并没有完全失去……想到我也拥有过爱的时刻……但我在追求这种时刻……我乞求这一时刻的来临。”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您会在婚姻生活中找到这一时刻的,苏珊娜。” “不会,不会,”她更激烈地说道,“只有我爱的那个人才能给我……我想……我想品尝,至少一次,两只胳膊搂着我的滋味,除此以外我别无他求,我向您发誓……把我的头靠在您的肩上,在那里靠一会儿。” 她离他那么近,她的平纹细布上衣都碰到了菲律普的衣服,他嗅着她的头发的气味。他疯狂地想搂住她。而且,她也说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想采撷一个幸福的时刻留作回忆。 她看着他,现在已经没那么忧伤了,也没那么屈从。她笑盈盈的,卖弄着风情,把女人想征服男人的所有优雅的一面都展示了出来。 他脸色煞白,喃喃道: “苏珊娜,我是您的朋友。做我的朋友吧,只是朋友。不要去想别的。” “您害怕了。”她说道, 他试图笑一笑。 “我害怕!怕什么呢?我的上帝!” “害怕我刚才说的小小爱情举动,大哥哥拥抱小妹妹的那种小举动,您害怕这些,菲律普。” “我之所以害怕这些是因为这不好,违反常情,”他气愤地说道,“没有别的原因。” “不,菲律普,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您爱我。” “我!我爱您?……我!” “是的,您,菲律普,您爱我。我挑动您与我面对面坐着,注视着我,对我说不。” 她不给他时间回答,向他俯过身子,继续热烈地说道: “您在我爱上您以前就已经爱上了我。是您的爱创造了我的爱情。不要提出异议,您现在再也没有这个权利了,因为您知道。而我第一次就知道。噢!相信我,一个女人是不会弄错的……您的眼睛看着我时流露出一种新的目光……瞧您刚才的目光。菲律普,您从来也没有像这样注视过另外任何一个女人,包括玛特……没有……包括玛特……您从来没爱过她,没爱过她也没爱过别的女人。我是第一个。爱情对您来说还是很陌生的,您还不懂……您坐在那里,坐在我的面前,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因为您看到了事情的真相,因为您爱我,我的菲律普,因为您爱我,我亲爱的菲律普。” 她攀住他,满怀希望和信心,菲律普好像也不反抗。 “您害怕,菲律普。这就是您下定决心不再见我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您刚才对我说了那么尖刻的话……您害怕,因为您爱我……现在您明白了吗?……噢!菲律普,如果您没有爱过我,我也不会像这样跟您闹……我永远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但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您不会跟我说不,是不是?噢!我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啊!我又嫉妒玛特!……今天,当她拥抱您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多想远走高飞,连个再见也不跟您说啊!……我又想到我的这场婚姻……那将是多么痛苦的折磨啊!但这些都了结了,是不是?我再也不会痛苦了,因为您也爱我。” 她说最后这几句话时有些犹豫和担忧,目光直视着菲律普,仿佛她在等候他的回答,这回答能平息让她心碎的突如其来的恐惧。 他缄默不语。他目光茫然,前额上布满了皱纹。他好像陷入了沉思,再也不怕这位年轻姑娘离他那么近,挽着他的胳膊。 她喃喃道: “菲律普……菲律普……” 他听见了吗?他无动于衷。渐渐地,苏珊娜放开了她的手臂。她的双手垂下来了。她痛苦地注视着她所爱的这个男人,突然间她倒下了,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啊!我疯了!……我疯了!我干吗要说出来呢?” 在让她激动不已的希望之后,这种灾难对她来说是可怕的。这一次从她脸上淌下来的是真正痛苦的泪水。她哭泣的声音把菲律普从梦幻中惊醒了。他伤心地听着,然后开始走着穿过房问。他是那么容易受感动,在他的身上发生的事情使他因感不解。他爱苏珊娜! 他一刻也没有逃避事实的念头。从苏珊娜刚才说的那些话开始,不必去寻找别的证据,他就已承认了他对她的爱情,就像承认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的存在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苏珊娜一察觉到菲律普的态度,就突然犯了不谨慎的错误,说出了“小心,菲律普要逃走”这样的话。他属于那一类男人,在他们认识到错误的那一时刻会意识到自己的职责。 “菲律普,”她又说道,“菲律普!” 由于他默不作声,她又握住了他的手,喃喃说道: “您是爱我的……您爱我……那么,假如您爱我……” 泪水不会毁坏她那妩媚可爱的面庞,忧伤相反地却能为她重新扮美,使她显得更加端庄,更加动人。她坦率地把话说完: “那么,如果您爱我,那您为什么要拒绝我?别人在恋爱时是不会拒绝他所爱的那个人的……您也爱我……” 她那张漂亮的嘴在哀求。菲律普从中看出那种给人以快感的动作。有人说过,两片嘴唇在表达爱的话语时是幸福的,它们不能说别的话语。 他把视线移到一边,以免头昏目眩。他控制住自己,稳住自己的声音,不让她觉察他说话时的颤抖,说道: “正是因为我爱您,苏珊娜,我才拒绝了您……因为我太爱您了……” 她感觉到这个断断续续的句子无法挽回。她没有表示出异议。完了。她用那么深入的方式才把它弄明白,以至于片刻之后,菲律普打开门准备离去的时候,她甚至连头都没抬起来。 可他没有走,担心这样会侮辱她。他坐了下来。他们俩只隔着一张小桌子,却是咫尺天涯!如果她知道所有女人的诡计、卖弄风情和嘴唇的引诱对征服这个爱她的男人的心是无能为力的话,她会是多么惊奇啊! 钟敲了十下。直到莫雷斯塔尔和约朗塞回到家里时,菲律普和苏珊娜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们准备好了吗,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喊道,“你同苏珊娜道别过了吗?” 她代他回答道; “是的,我们已经告别过了。” “那好,现在轮到我与你告别了,”他边说边拥抱着这个年轻姑娘。“约朗塞,说好你要陪我们走一段路的。” “我陪你们走到野狼高地。” “如果你陪他们到高地,”苏珊娜对她的父亲说道,“那还不如一直陪到老磨坊,再沿大路返回。” “这倒是真的,可你呢,苏珊娜,你留在家里吗?” 她决定陪他们到圣埃洛夫那边。她迅速地披了一条丝巾。 “我来了。”她说道。 他们四个人一起从小城沉睡的大街上走过,没走几步,莫雷斯塔尔就急急忙忙地评论起他同达斯普利上尉的会面来。上尉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透彻地领会到在他看来像“碉堡”一样的老磨坊的重要性,但这位法国军官的另一个观点,在对他的下级军官应扮演的角色这个问题上,与莫雷斯塔尔的意见有分歧。 “你能想象吗,菲律普,他拒绝惩罚我向他揭发的那些士兵……你知道沙布勒克斯抱怨的那些强盗吗?……嗯,他竟然拒绝惩罚他们。这个团伙的头子,一个名叫杜沃歇尔的人,没有祖国观念,吹嘘他自己的那些观点。你明白这些吗?这个无赖用十个法郎的罚金,说了几句道歉的话,答应不再重犯和被上尉训了一通之后,就得以脱身!达斯普利先生声称他运用温柔和耐心最终会把杜沃歇尔和他那一类的士兵培养成最优秀的战士!真是开玩笑!仿佛要制服这些家伙除了用纪律外没有别的办法!战斗打响时让这一大帮坏蛋冲过国界线当炮灰吧!” 菲律普本能地放慢了脚步。苏珊娜跟在他的身边。他在不同的地方,借助电灯光,看见她的金发上的光轮和她披着丝巾的美丽的身影。 既然再也不怕她了,他感到自己对她十分宽厚。他试图跟她说一些甜言蜜语,就像别人对待自己喜欢的小妹妹一样。但是,沉默显得更加温柔,他也不想打破这种颇具诱惑力的沉默。 他们过了最后那几栋房屋。街道由白色的公路延续着,公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他们断断续续听见莫雷斯塔尔的宏论: “啊!达斯普利上尉,宽容,上下级之间的真诚关系,军营被视为博爱学校,军官像导师,所有这一切都很漂亮,但你知道这样的体制会造就什么样的军队吗?一支由逃兵和叛徒组成的军队……” 苏珊娜低声问道: “我能挽着您的胳膊吗,菲律普?” 他马上提供热情服务,为自己能让她高兴而感到幸福。看到她像一个女友一样信任地靠在他的身上,他感到特别惬意。他们即将天各一方,什么东西也不能玷污这一天的纯洁的回忆。令人安慰的感受不会给他带来忧愁。已完成的义务总留下苦涩的味道。对牺牲的沉醉再也不能使你兴奋,你明白自己拒绝的是什么东西。 在温暖的夜晚,在微风捎来的所有气味之中,苏珊娜的芳香直向他袭来。他久久地吸着这股香气,心想还从来没有别的香气让他如此激动过。 “别了,”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别了,小姑娘,别了,我的爱情。” 在这最后的时刻,就像是赋予给他不可能的愿望和被禁止的想法的一种至高无上的恩典一样,他沉浸在这一爱情的快乐之中,神奇地使它在他心灵的某个未知的区域里获得新生。 “再见,”轮到苏珊娜说了,“再见,菲律普。” “您要离开我们了?” “是的,否则我父亲会回来陪我,可我不想要任何人……任何人……” 而且,约朗塞和莫雷斯塔尔已经在一条凳子边停了下来,那是在两条小路的交叉口,较宽的那一条,也就是左边的那一条,直通边境。大家把那个地方叫做“大橡树十字路口”。 莫雷斯塔尔再一次拥抱苏珊娜。 “再会,我善良的苏珊娜,别忘了我是你的证婚人。” 他的手表铃响了。 “哎呀!哎呀!十点一刻了,菲律普……我们真的一点都不用急……你母亲和玛特一定上床睡觉了。没关系,加油干……” “听我说,父亲,如果你觉得无所谓,我宁可走直路……野狼高地的那条小路太长,我又有点儿疲惫。” 其实,他跟苏珊娜一样,想独自回去,这样的话就没有任何东西去搅乱他凄凉的充满魅力的美梦。莫雷斯塔尔的长篇大论使他害怕。 “随你的便,我的小伙子,”父亲喊道,“不过千万不要把前厅的门插上插销,不要把链子挂上。” 约朗塞也同样吩咐苏珊娜。然后,两个人走远了。 “再见,菲律普。”年轻姑娘重复道。 他已经踏上右边的那条小路。 “再见,苏珊娜。”他说道。 “握握手,菲律普。” 要让他的手够得上苏珊娜的手,他必须往回走二到三步路。他犹豫了。但她已向他这边走来了,随后,她轻轻地把他拉到小路下面。 “菲律普,我们不能就这么分手……这太让人伤心了!我们一起返回圣埃洛夫……回我家里……我求您……” “不行,”他生硬地说道。 “啊!”她撒娇地说道,“我提这样的要求是为了您果更长的时间……这太令人伤心了!不过,您说得对。我们就此分手吧。” 他更温柔地对她说道: “苏珊娜……苏珊娜……” 她微微低下头,把前额伸向他。 “亲亲我,菲律普。” 他俯下身子,想去亲她的发卷。但她一个很快的动作,用两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还在做绝望的努力,但已经抵挡不住了。苏珊娜的嘴唇贴住了他的。 “啊!苏珊娜……亲爱的苏珊娜……”他喃喃说道。他筋疲力尽,把这位年轻姑娘紧紧地抱在胸前。 第八节 莫雷斯塔尔和他的朋友走的那条路一开始就绕了个急弯儿,然后顺着树木繁茂的山坡上的一条山沟上升。这条山沟从前用于森林开发,现在依然铺砌着大块的石头,大雨过后总是积满污泥,往上攀登很费劲。 莫雷斯塔尔气喘吁吁地站在斜坡的最高处。 “我们从这里,”他说道,“想必能看到菲律普。” 月光透过轻薄的云层不那么明亮了,但他们能看清一些光秃秃的地方的山沟的另一头。 他喊了起来: “嗳!……菲律普!” “你想听我说吗?”约朗塞反驳道,“那好,我告诉你,菲律普不想让苏珊娜独自回家,他又陪她往回走了,至少走到有房屋的地方。” “很有可能,”莫雷斯塔尔说道,“这个可怜的苏珊娜,她看上去好像不大开心。喂,你是不是下定决心要把她嫁出去?” “是的……我要把她嫁出去……这件事已经决定好了的。” 他们继续上路。途经一个缓坡,到达两棵大树边后,这条路开始向右拐。从此,它开始在冷杉树林中,有时甚至在山脊线上奔跑,划出直到魔鬼山口的边境线。 在他们的左边,是更险峻的德国谷壁。 “是的,”约朗塞接着说道,“这件事已经决定好了的。当然,苏珊娜本应该遇上一个更年轻的男人的……一个讨人喜欢的男人……但是哪个男人也不会比他更诚实更认真……且不说他性格非常坚强,对苏珊娜来说,有一些坚强的性格是必要的。再说……” “再说什么?”莫雷斯塔尔猜到他有些犹豫不决。 “唉,你明白吗,莫雷斯塔尔,苏珊娜必须结婚。她从我的身上继承了直爽的个性和严肃的道德准则……但她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女儿……有时我很害怕在她的身上发现……那些丑恶的本性……” “你发现过吗?” “噢!没有,我肯定不会弄错。可是,将来的事情让我惶恐不安。有朝一日,她会受到诱惑的……有人会向她献殷勤……用甜言蜜语把她弄得晕头转向。她能抵制住诱惑吗?噢!莫雷斯塔尔,一想到这些我就急得发疯。我会没有勇气……你想一想,女儿走她母亲的老路……啊!我相信……我相信我会杀了她的……” 莫雷斯塔尔打趣道: “事情搞得真复杂啊!一个像苏珊娜那么正经的女孩……” “是的,你说的有道理,这是根荒唐。你想怎么样呢,我没齿难忘……我也不想忘记。我有义务把一切都考虑周到,给她引路,像一个送她建议的导师一样……我了解苏珊娜,她会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妻子的……” “她还会生下许多孩子,他们会非常幸福的。”莫雷斯塔尔接过话茬儿说道,“……好了,你的胡思乱想会让我们心烦的……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顺便问问……” 他等约朗塞上来后,两人一起并排走。对于莫雷斯塔尔,任何与他个人事务无关的话题都不会让他产生兴趣。莫雷斯塔尔继续说道: “顺便问问,你能告诉我——假如没有什么职业上需要保密的东西的话——你能告诉我那个杜尔卢斯基到底是干什么的吗?” “要是在半年前,”约朗塞回答道,“我不可能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可现在……” “现在怎么了?……” “他再也不为我们服务了。” “你认为他是那一边的人吗?” “我怀疑是这样,但我没有任何证据。无论如何,那家伙几乎不值得尊重。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你跟他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莫雷斯塔尔说完陷入了沉思。 他们继续前行,默然不语。山脊上的风更加猛烈,在树木之间嬉戏。冷杉的针叶在他们的靴子底下咔嚓咔嚓响。月亮消失不见了,但天空依然很亮。 “那是‘不稳石块’……那是‘土柱’……”莫雷斯塔尔指着两块影影绰绰的岩石说道。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 “嗯?什么事?”约朗塞问道,因为他的同伴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没听见吗?” “没有。” “你听?” “是什么?” “你没听见什么叫声吗?” “听见了,猫头鹰的叫声。” “你能肯定吗?好像不大自然。” “你认为它是什么呢?暗号吗?” “当然。” 约朗塞想了想,说道: “不管怎样,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也许是走私犯……但他们选的时辰不对。” “为什么?” “当然!德国国界标被人毁了,边境的这一整片地区很有可能成了更狭小的受监视的目标。” “确实……确实……”莫雷斯塔尔说道,“可是,这猫头鹰的叫声……” 他们爬了一条小坡道后,突然出现在一块平台上,平台比那些硕大的冷杉围成的围墙还要高出许多。这便是野狼高地。小路把平台一分为二,两个国家的国界标面对面地矗立在那里。 约朗塞发现那块德国国界标被重新竖起来了,但也只是临时用一下,因为下面的基柱是由几块大石头顶住的。 “一阵风就能把它刮倒。”他一边说一边摇撼着它。 “喂!”莫雷斯塔尔讥笑道,“当心!你知道你会把它推倒,德国警察会从天而降出现在我们头上吗?……撤退吧,朋友。”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另外一声尖叫直冲他们而来。 “啊!这一次,”莫雷斯塔尔说道,“你承认……” “是的……是的……”约朗塞说道,“……猫头鹰的哀鸣要比它更低沉……更缓慢……我确信这是暗号,在我们前方一两百步远的地方……很明显,是走私犯,不是从法国来的就是从德国来的。” “我们折回去吗?”莫雷斯塔尔问道,“你不怕被卷进某件事里去吗……” “为什么?这是海关的问题,与我们没关系。让他们自己想法应付吧……” 他们谛听了片刻,然后开始往回走,惴惴不安的,边走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过了野狼高地后,山脊扁平了,森林展现出来,显得更加舒适,路也变得更加自由自在,在树木之间蜿蜒,从一个山坡转到另一个山坡,避开树根,绕过凹凸不平的地面。有时会在厚厚的一层树叶下消失。 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了,莫雷斯塔尔昂首挺胸地往前走着,毫不犹豫。对于边境,他是太熟悉了。他可以闭着眼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漆漆的夜里,沿着边境线走过。在某个地方,一根树枝挡住了去路;在另一个地方,一棵老橡树的树干,用他的木棍去敲打时会发出空洞的声音。每到此时,他就宣布前面有树枝,他敲打着老橡树。 他那莫名其妙的焦虑消失不见了。他又看了看表,加快了速度,以便在预定的时间回到家里。 可是,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相信在离他三四十步远的地方看见一团黑影消失不见了。 “你看见了吗?”他喃喃道。 “是的……我看见了……” 突然,一声干巴巴的尖厉的唿哨声……好像正是从黑影消失的地方传来的。 “不要动。”约朗塞说道。 他们等待着,心收得紧紧的,即将发生的事件使他们惊恐不安。 一分钟过去了,然后又过了几分钟,传来一阵脚步声。在他们下面,德国那一边,一个男子急匆匆赶路的声音…… 莫雷斯塔尔想起了他给杜尔卢斯基指明的那条陡坡上的小路,沿着那条小路可以从阿尔伯恩森林绕过冷泉到达边境。毫无疑问,有什么人借助树枝和在小石子上的艰难行走,爬上了这条小路的最高处。 “一个逃兵,”约朗塞舒了一口气,“不要干傻事!” 但莫雷斯塔尔一把推开他,向两条路的交叉口跑去。他刚跑到那里,就看见一名男子气喘吁吁地出现了,那人显得很狂乱,结结巴巴地用法语说道: “救救我,我被人出卖了……我害怕……” 几个人影从黑暗中冲出来,仿佛是从树丛里突然冒出来的。 “救救我!……救救我!……” 莫雷斯塔尔一把抓住他,把他甩到路边。 “快跑……笔直往前跑。” 一声枪响。那人摇摇晃晃地呻吟着,但他一定只是受了点儿伤,因为片刻之后,他又站了起来,跑进了树林里。 与此同时,他们开始搜寻。四五个德国人越过边界,开始骂骂咧咧地追那名逃兵;他们的同伙人数更多,直冲向莫雷斯塔尔。 约朗塞拦腰抱住他,迫使他往后退: “往那边跑。”他说道,“往那边跑……他们不敢……” 他们返回野狼山谷,但马上就被截住了。 “站住!”一个粗暴的声音命令道,“我要逮捕你们……你们是同谋……我要逮捕你们。” “我们是在法国。”约朗塞迎击侵略者,反驳道。 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肩膀。 “走着瞧……走着瞧……跟我们走。” 十个人把他们俩团团围住,但他们俩强劲有力,怒不可遏,紧握拳头,终于使他们让出一条通道。 “在野狼高地,”约朗塞说道,“……我们走在路的左边。” “我们不是在左边。”莫雷斯塔尔说道。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他们已经改道朝右边走了。 他们回到法国领土上,但追逃兵的警察让逃兵溜走了后便突然转向他们这一边。 于是,他们俩朝右边拐了个弯儿,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不踩过那条路,然后又继续走,一直被那些德国人追赶着,像是踩着他们的脚后跟一样。他们到达了野狼高地的斜坡上。这时,他们俩四面八方都被包围了,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必须歇下来喘一口气。 “逮住他们!”那个领头的说道。他们俩认出他就是威斯立希警察分局局长。“逮住他们!我们是在德国。” “你在撒谎,”莫雷斯塔尔吼道。他挣扎着,爆发出一股野性的力量……“你们没有权利……这是一个罪恶的圈套!” 斗争很激烈,但没有继续下去。他的下巴挨了一枪托,他摇摇晃晃,却仍在奋力抵抗,对他的敌手又打又咬。最后,他们终于把他摔倒在地,并塞住了他的嘴巴,以阻止他大喊大叫。 约朗塞往后一跳,靠在一棵树上,一边抵抗一边抗议: “我是约朗塞先生,驻圣埃洛夫的特派员。我这是在自己的国土上。我们是在法国。这是国界。” 他们扑向他,把他拖了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叫喊道: “救命啊!他们在法国国土上逮捕法国特派员!” 一声枪响,然后又出现了另一声。莫雷斯塔尔用一股超人的力量把抓住他的那些警察打翻在地,再次逃走了,他的一只手腕上绑着绳子,嘴巴里也塞着东西。 但是,他往魔鬼山口方向逃跑到两百米远的地方时,他的脚被树根绊了一下,跌倒了。 与此同时,他遭到突然袭击,被捆得牢牢实实的。 没过多久,两名囚犯被德国警察吊在马上,带到去往阿尔伯恩森林的路上。他们被带到魔鬼山口,从那里,经过威尔德曼工厂和托兰小村庄,前往德国的波厄斯威仑市。 第一节 苏珊娜-约朗塞推开栅栏门,进入老磨坊的领地。 她穿着一身白衣裙,头戴意大利大草帽,容光焕发,黑色的天鹅绒帽带落在肩膀上。短裙使她露出了小巧的脚踝。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一只手握着一根头部镶了铁块的拐杖,另一只手玩儿着她从路边采来的野花,然后心不在焉地把它们扔在地上。 莫雷斯塔尔家的房子静悄悄的,在早晨的阳光中苏醒过来。好几扇窗户都打开了,苏珊娜瞥见玛特坐在她卧室的桌子前面写着什么。 她喊道: “我可以上来吗?” 但莫雷斯塔尔太太在大厅的窗户边出现了,急切地向她示意: “嘘!不要出声!” “到底有什么事?”苏珊娜走到老太太身边后问道。 “他们还在睡。” “谁呀?” “嗨!父子俩呗。” “啊!”苏珊娜说道,“菲律普……” “是的,他们一定是回来晚了,现在仍在休息。两个人都还没有摁铃。可是,怎么搞的,苏珊娜,你不走了吗?” “明天……或后天……我得承认我并不着急。” 莫雷斯塔尔太太一直把她带到儿媳的房间里,问道: “菲律普一直在睡,是不是?” “我猜是的,”玛特说道,“没听见他……” “莫雷斯塔尔也是……他原本爱早起的……菲律普则喜欢在拂晓时分到处游逛!其实,这也是非常好的事情,多睡一会儿对他们有好处的,对我的两个男人。顺便问问,玛特,昨天夜里你没有被那些枪声惊醒吗?” “枪声!” “确实,你的房间在背面。枪声是从边境那边传过来的……肯定是那些偷猎者……” “莫雷斯塔尔和菲律普在家里吗?” “噢!肯定在家。那一定是在凌晨一点钟或两点钟……也许还要晚一些……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 她在茶盘里放上茶壶和蜜罐,玛特吃午餐的时候要用。她有洁癖,用神秘的匀称准则把她儿媳妇的那些衣物和房间里那些可以移动的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整理完后,她的两只手一动不动,眼睛却在搜寻,希望有什么东西迫使她打破这种残酷的无所事事。什么也没发现后,她走了出去。 “你起得真早啊。”玛特对苏珊娜说道。 “我需要新鲜空气……需要运动……而且,我跟菲律普说过我要来找他。我喜欢跟他一起去参观小修道院遗址……他还没有起床,真让人心烦。” 她好像对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感到很失望,这剥夺了她的某种快乐。 “你能不能让我把信写完?”玛特边拿笔边对她说。 苏珊娜在房间里闲逛,看看窗外,俯身看看菲律普房间的窗户是不是敞开的,然后在玛特正对面坐了下来,久久地注视着她。她的眼睑有些皱了,面色不均匀,鬓角添了一些小皱纹,中间分开、紧贴两鬓的黑头发中夹进了一些白发,所有这一切都显示出时间对支持不住的青春的小小的胜利。然后,她抬起眼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玛特无意间瞅见她的目光,不无惊叹地叫了起来,但惊叹之中并没有嫉妒的成分: “你真漂亮,苏珊娜!你看上去就像一位胜利女神。你取得了什么样的胜利吗?” 苏珊娜脸红了,局促不安地胡乱说道: “可是你,玛特,我觉得你操心的事太多……” “确实……也许……”少妇承认这一点。 于是,她讲述昨天夜里,当她与婆婆单独在一起时,她把菲律普的那些新想法、他的工作精神、他的辞职计划以及向莫雷斯塔尔做解释的不可改变的愿望都告诉了她。 “她怎么说呢?” “怎么说,”玛特说道,“婆婆跳了起来。她绝对反对一切解释。” “为什么?” “莫雷斯塔尔先生心脏有毛病。二十年来一直照顾他的波莱尔医生叮嘱他要避免与人发生冲突和过度的激动。所以,他同菲律普谈一次话可能引来致命的后果……怎么解决这件事呢?” “你应该让菲律普知道。” “那当然。他呢,他必须,要么保持沉默,继续过一种无法忍受的生活,要么与莫雷斯塔尔先生发生冲突,惹他生气,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她沉默了片刻,而后,她用两只拳头敲击着桌子。 “啊!”她喊道,“要是我能把所有这些烦心事都承担下来,让菲律普心平如镜该有多好啊!” 苏珊娜感觉到她的粗暴和全部的力量。任何痛苦都不能把她吓倒,任何牺牲都不能削弱她的力量。 “你很爱菲律普吗?”她问道。 玛特微微一笑: “尽我所能去爱……他值得我这么爱他。” 苏珊娜心里有些酸酸的,她禁不住问道: “他爱你跟你爱他一样吗?” “当然,我相信。我也一样值得他爱。” “你信任他吗?” “噢!非常信任。菲律普是我认识的最直爽的人。” “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 “没关系,说吧……啊!你可以毫无顾忌地询问我。” “那好吧,我刚才想到这个……假设菲律普爱上另外一个女人……” 玛特朗朗大笑起来: “如果你知道菲律普对所有与爱情有关的问题都漠不关心就好了!” “可是,得承认……” “是的,我承认,”她严肃地说道,“若菲律普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他爱得发疯,那么……” “那么,你怎么做?” “的确……你让我措手不及。” “你不会离婚吗?” “孩子们怎么办?” “可是,如果他想离婚呢,他?” “那就对他说:一路顺风,菲律普先生。” 苏珊娜陷入了沉思。她盯着玛特,仿佛想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焦虑的痕迹,或者是想深入到她最隐秘的内心世界里去。 她嗫嚅道: “如果他欺骗你了呢?” 这一次,击中了要害。玛特颤栗了一下,被触到了痛处。她的脸色刷地变了。她用抑制住的声音说道: “啊!这不行!如果菲律普爱上另一个女人,想重新过一种没有我的生活,老老实实地向我坦白,我什么都会答应的……是的,什么都答应,甚至离婚,不管我有多么绝望……但是背叛、谎言……” “你不会原谅他吗?” “绝不!菲律普不是一个别人可以原谅的男人。他是一个有觉悟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绝不会动摇,原谅也不会宽恕。再说,我,我不能……不,……确实不能。” 她补充说道: “我太傲了。” 这句话很庄重,说出来却很简单,显示出一颗高傲的心灵,苏珊娜对此毫不怀疑。面对能把她压下去的竞争对手,她显得有些惭愧。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使两个女人失和了,玛特说道: “你今天真坏,不是吗,苏珊娜?” “我太幸福了,不会坏到哪里去,”年轻姑娘反唇相讥,“只是,这种幸福大神奇了!我害怕它只是昙花一现。” “你的婚姻……” “我不想结婚!”苏珊娜激动地说道,“我不想结婚,哪怕付出一切代价!我害怕那个男人……世界上不光只有他一个人,是不是?还有别的男人……其他爱我的男人……我也一样,我也值得别人爱……值得别人为我奉献出生命!……” 她说这番话时拖着哭腔,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玛特见了很想安慰她,就像她在这种情况下安慰别人一样。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苏珊娜伤了她的心,不光是因为她的那些问题,还因为她的态度,她讥讽的口吻以及夹杂在她的痛苦表情中的挑战的神态。 她喜欢打破令人沉重的没有意义的场面,但苏珊娜并不觉得奇怪。 “我要下楼去了,”她说道,“邮递员要来了,我在等信。” “既然是这样,你就把我留下吧!”苏珊娜期期艾艾地说道。 玛特忍俊不住。 “真的,我把你留在这个房间里……除非你拒绝呆在这里……” 苏珊娜跟着她跑了出来,并抓住她: “你错了!也许一个动作,一句爱的话语就够了……我正遭受一种可怕的危机,我需要帮助,可你却把我一把推开……是你把我推开的,别忘了……是你……” “听着,”玛特说道,“我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朋友……只是,你明白吗,我可怜的苏珊娜,如果是这一场婚姻使你精神错乱到这种地步,那就应该提早告诉你的父亲……好了,来吧,平静一点。” 在楼下,她们看见莫雷斯塔尔太太手拿鸡毛掸,腰系围裙,向只是在她的想象中才存在的灰尘开战,天天如是。 “妈妈,你知道菲律普经常睡懒觉吗?” “这个懒虫!都快九点钟了。但愿他不是生病了!” “噢!不是的。”玛特说道,“不过,再上楼的时候,我要去看看他。” 莫雷斯塔尔太太陪两个年轻女人走到前厅。苏珊娜已经走远了,一句话也不说,她的脸色正如玛特所说的不大好看。这时,莫雷斯塔尔太太把她叫住了。 “你把拐杖忘在这里了,小姑娘。” 老太太抓住那根长长的铁头拐杖,把它从伞架上取了下来。突然,她开始翻动那些拐杖和小阳伞,一边嚷嚷道: “啊!这真奇怪……” “什么事?”玛特问道。 “莫雷斯塔尔的那根拐杖我找不见了,可它总是放在这儿的呀!” “也许他把它放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可能的!这是头一次。我知道他的!怎么搞的!……维克多!” 男仆跑了过来。 “太太,什么事?” “维克多,怎么搞的,先生的拐杖怎么不在这里?” “依我看,太太,先生已经出门了。” “出门了!可他应该跟我说一声呀……我开始担忧了。” “我刚才还跟卡特琳娜说过呢。” “你怎么会这么想?” “首先,先生没像他平常那样把靴子放在门口……菲律普先生也一样……” “什么!”玛特说道,“菲律普先生也出门了吗?” “很早的时候……在我起床之前。” 苏珊娜-约朗塞无意间说道: “不,这是不可能的……” “当然,”维克多说道,“我下楼后,看见那把锁没有锁上。” “先生从来不会忘记锁门,是不是?” “从来不会。门没锁上,那就意味着先生已经在外面了……要不……” “要不什么?” “要不就是他没回来……只是,我只是猜测……” “没有回来!”莫雷斯塔尔太太喊道。 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上楼去了,腿脚灵便得令人吃惊。她穿过一条走廊,走进她丈夫的卧室。 她惊叫了一声,喊道: “玛待!……玛特!……” 玛特和苏珊娜已经跟在她后面,登上去三楼的楼梯。菲律普的卧室在最里头。 她迅速打开门,然后站在门边,目瞪口呆。 菲律普也不在,床上的东西动都没动过。 第二节 三个女人在大厅里会合。莫雷斯塔尔太太惊慌失措地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没有回来!……菲律普也一样!……维克多,应该跑出去……可跑到哪里去呢?……去哪里找呢?啊!这真的很可怕……” 突然,她在玛特面前停下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昨晚的那几声枪响……” 玛特也急得脸色煞白,没有回答。从一开始,她就有同样可怕的想法。 苏珊娜惊叫道: “无论如何,玛特,你不必着急。菲律普没有走边境的那一条路。” “你能肯定吗?” “我们是在大橡树叉路口分手的。莫雷斯塔尔和我爸爸继续上路。菲律普则直接回家了。” “直接回家?没有,因为他不在这里,”玛特提出异议。“他整个晚上都干什么去了?他连卧室都没回!” 但苏珊娜肯定的语气吓坏了莫雷斯塔尔太太。她再也不会怀疑她的丈夫没有沿边境的那条路走了,而枪声正好是从边境那边传来的! “是的,是真的,”苏珊娜说道,“可我们从圣埃洛夫出发时才十点钟,而你听见的枪声是在凌晨一两点钟发出的……你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我怎么知道?”老太太喊道。她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也许会早很多。” “可你的父亲,他,一定知道这件事,”玛特对苏珊娜说道。“他什么也没跟你说吗?” “今天早晨我没看见父亲,”苏珊娜回答道,“他还在睡觉……” 她话还没说完,脑子里就闪过一丝念头,这个念头是那么自然,以至于另外两个女人也同时想到了,可是谁也没有说出口。 苏珊娜直奔门口,但玛特把她拉住了。难道不能通过电话与圣埃洛夫、与特派员家里联系上吗? 一分钟后,约朗塞先生的女仆回答说她刚刚发现主人不在家,床铺也没有弄乱。 “啊!”苏珊娜浑身哆嗦地说道,“我可怜的父亲……但愿他没有遭遇不测!……我可怜的父亲!我本该……” 没过多久,她们三个就都像呆了一样,不知所措了。仆人走了出去,他说他去给马配鞍,然后直奔魔鬼山口。 玛特坐在电话边,漫无目的地向圣埃洛夫镇政府打听一些情况。那边的人一无所知,但两名警察已经风风火火地穿过广场。于是,根据莫雷斯塔尔太太的建议——她也拿着一只电话听筒,她要求接通警察总队,电话接通后,她提出了一些措施——警察总队答复了她,说那名逃兵正在边境的那条路上,被一位农民载着,那位农民说他在野狼高地和魔鬼山口中间的那片树林里发现一个男子的尸体。他们没法提供更多的情况…… 莫雷斯塔尔太太放下话筒,昏了过去。玛特和苏珊娜想照顾她。但她们的手颤抖得厉害。女仆卡特琳娜不期而至,她们俩赶紧逃走,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和一种采取行动、跑去认领尸体的巨大的需要震撼着她们,那个鲜血淋漓的形象使她们不得安宁。 她们走下晒台的台阶,朝僧侣水塘方向跑去。 她们还没跑上一百步,就被维克多策马追过。他朝她们俩喊道: “回去吧!我已经去了,你们就没有必要去了!” 她们却继续往前跑。但前面出现了两条路,苏珊娜想走右边去山口的那条路,玛特则想走左边,穿过树林。她们说了一些难听的话,同时拦住对方的去路。 突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的苏珊娜扑进她朋友的怀抱里,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我的责任……而且错全在我……” 怒气冲冲的玛特不明白她说的这些话,但她以后一定会回想起这些明明白白的话的。她对苏珊娜态度粗暴: “你今天疯了……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她向森林中间飞奔而去,几分钟后到了一座废弃的采石场。那条小路也到此为止。她的动作像发了疯一样,差点儿扑倒在地上号啕大哭。然后,她继续跑,因为她好像听见了叫喊声。实际上是苏珊娜在喊,她看见一个男子骑马从边境回来,想让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却是白费口舌。也许,他会带来一些消息…… 她们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地往回走。但老磨坊那儿除了正在晒台上祈祷的莫雷斯塔尔太太和卡特琳娜外,没有一个人。所有的仆人都跑出去找人了,那个骑马的人是个农民,他头也不抬就过去了。 于是,她们跌坐在石头栏杆边,目瞪口呆,被她们刚才所做的努力弄得精疲力竭。这是很可怕的时刻。三个女人中,每个人都想着自己的特别的痛苦,而且,每个人都经受着威胁她们三个人的未知的不幸的恐惧。她们都不敢看对方一眼。她们也不敢说话,尽管沉默让她们饱受折磨。一点点声音都会给她们带来荒唐的希望或可怖的恐惧。她们眼睛直盯着黑漆漆的森林,等待着。 突然,她们惊跳起来。在台阶上守望的卡特琳娜站了起来。 “昂利奥特来了!”她喊道。 “昂利奥特吗?”莫雷斯塔尔太太问道。 “是的,园丁的儿子,我认出是他。” “在哪里呀?我们没看见他过来。” “他一定是在抄近路……他上了台阶……快一点,昂利奥特!……快一点!……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她拉开栅栏门,一个脸上淌着汗的十五岁左右的小伙子出现了。 他赶忙说道: “死的是一名逃兵……一名德国逃兵。” 话一说完,三个女人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突发事件像暴雨一样降临到她们头上,暴雨一过,仿佛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会侵袭她们了。死亡的阴影已经从她们的心中散去。一个人被杀死了,这无关紧要,因为这个男子不是她们的亲人。她们感到特别轻松,都很想开怀大笑一场。 卡特琳娜再度出现。她宣布维克多回来了。三个女人实际上已经看见山口的出口处一个男人冒着在陡坡上摔倒的危险驱马前进。不久,当那个人到达僧侣水塘时,她们又看见有个人大踏步地跟在他的后面,玛特认出了菲律普的高大身影后,高兴地叫了起来。 她挥动着手绢儿。菲律普也向她打着招呼。 “是他!”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是他,妈妈……我肯定他会把情况告诉我们……而且莫雷斯塔尔也不会晚到……” “我们去迎接他们,”苏珊娜建议道。 “是的,”她激动地说道,“我自己去。苏珊娜,你呆在这里……跟妈妈在一起。” 她飞奔而去,热切希望自己是第一个迎接菲律普的人。她聚起了足够的力量直跑到下坡路的最低处。 “菲律普!菲律普!……”她喊道,“你终于回来了……” 他把她从地上举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亲爱的,你好像很担心……不用担心……我会告诉你……” “是的,你会告诉我们……快上来吧……快来拥抱你妈妈,安慰安慰她。” 她拉着他,他们登上台阶。他在阳台上突然看见苏珊娜也等在那里,嫉妒和仇恨正使她怒火中烧。菲律普是那么激动,都没向她伸出手。就在这时,莫雷斯塔尔太太急忙问道: “你父亲呢?” “还活着。” 苏珊娜也问道: “我爸爸呢?” “也活着……两个人都在边境一带被德国人带走了。” “什么?囚犯?” “是的。” “德国人没有伤害他们吧?” 三个女人都围着他。接二连三地向他发问。他笑着回答道: “先安静一下……我得承认我有些晕头转向了……已经有两个动荡不安的夜晚……而且,我都快饿死了……” 他的衣服和鞋子上积满了灰尘,一边袖口还粘上了血迹。 “你受伤了!”玛特惊叫道。 “没有……不是我……我会向你解释的……” 卡特琳娜给他端来一杯咖啡,他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道: “我起床时大约是早晨五点钟。我从我的卧室里走出来时当然未曾料到……” 玛特惊呆了。菲律普为什么要说他是在自己的卧室里睡的呢?他难道不知道大家已经发现他没回来了吗?可他干吗要撒谎呢? 她本能地走到苏珊娜和她的婆婆前面。菲律普也停下不说话了,被自己惹出的显而易见的麻烦弄得很尴尬。玛特问他: “这么说,昨天夜里,你跟你父亲和约朗塞先生分手了?” “在大橡树叉路口。” “是的,苏珊娜已经告诉过我们。你是直接回家的吗?” “直接回家的。” “那你听见枪声了吗?” “枪声?” “是的,在边境附近。” “没有。我一定是睡着了……我已经累了……不然的话,我会听见的……” 他预感到自己在冒险,因为苏珊娜试图向他暗示着什么。但是,这个故事的开头编得那么好,以至于几乎不习惯撒谎的他,如果没有失去仅有的一点理智的话,对已说出口的话是一字也不能更改的。而且,他自己也疲惫不堪,不可能抵抗笼罩在他周围的焦虑而紧张的气氛,他又如何能分辨出玛特无意之中为他设下的陷阱呢?他只好这么回答: “再说一遍,当我从我的卧室里走出来时,我未曾料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是偶然知道这件事的。我到达魔鬼山口后,便沿着边境那条路走。离野狼高地还有一半路程时,我隐约听见从我的左边传来的呻吟声。我走到那里时,发现矮树丛里躺着一名受伤的男子,浑身是血……” “是那名逃兵。”莫雷斯塔尔太太明确说道。 “是的,一名德国士兵,名叫让-波费尔德。”菲律普回答道。 现在,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因为他讲到故事的真实部分,他同那名逃兵确实相遇过,那是在拂晓时分当他从圣埃洛夫返回的时候。他继续说道: “让-波费尔德只剩下最后几分钟时间了。他发出临死前的那种嘶哑的喘气声。然而,他还有力气把他的名字告诉我,口齿清楚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在我的怀抱中死去。但我从他嘴里得知约朗塞先生和我父亲曾试图在法国领土上保护他,那些德国警察又返回去对付他们俩了。于是,我跑去找他们。足迹很容易寻找。那些足迹把我从魔鬼山口一直带到托兰村。那里的酒店老板毫不费劲地告诉我,有一帮警察,其中大多数是骑马的,在他那里歇过脚,他们带着两名法国囚犯去波厄斯威仑。两名囚犯中有一人受伤。我不清楚是苏珊娜你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不管怎样,伤势一定很轻,因为两名囚犯都是自己骑马,没有人扶着。然后,我就放心回来了。在魔鬼山口,我碰到了维克多……余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兴奋不已,带着一个男子轻而易举地摆脱困境的满足,一口气喝下第二杯咖啡。 三个女人则保持沉默。苏珊娜低下头,不让别人看出她的激动。最后,没有任何疑问的玛特一心想着菲律普为什么撒谎,便又问道: “你昨晚是几点钟回来的?” “十一点差一刻。” “你一回来就上床睡觉了吗?” “一回来就睡了。” “那你的床怎么会没动过呢?” 菲律普吓了一跳。这个问题使他惊呆了。他没有去杜撰一个随便什么借口,而是天真地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你进了我的卧室……你看见……” 他压根儿没想到这个细节,也没有想到任何与事实相抵触的细枝末节,他不知道做何解释。 苏珊娜提示道: “也许菲律普睡在一张沙发上……” 玛特耸了耸肩膀。菲律普完全不知所措了,他试图找到另一种讲法,但他找不到。他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样惊慌失措。 “喂,菲律普,”玛特问道,“到底有什么事情?你没有直接回家吗?” “没有。”他承认了。 “你是沿边境回来的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隐瞒?既然你在这里,我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的确!”菲律普喊道。他胡乱地为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的确!我不想告诉你我一整夜都在找我父亲。” “一整夜!你难道不是今天早晨才知道你父亲被带走的吗?!” “不。昨晚就知道。” “昨晚就知道!可你是如何知道的?如果你没有参与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 他犹豫了片刻。他本可以重提他夜里同波费尔德交谈一事,但他没有想到。他语气坚决地说道: “那么,是的,我是在那里……或者至少离那里不远……” “那你也听见过枪声喽?” “是的,我听见了枪声,还有痛苦的叫喊声……当我到达那个战场时,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于是,我到处寻找……你是明白的,我担心我父亲或约朗塞先生被子弹击中了……我一整夜都在寻找,在黑暗中寻找他们的踪迹……我循着踪迹找到阿尔伯恩森林附近……然后,今天早晨,我发现了那名士兵波费尔德,从他嘴里得知那些入侵者的去向,我就一直赶到工厂和托兰村酒店。可是,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事,啊!天哪!……你会为我的疲劳心疼死的!我很了解你,我可怜的玛特!” 他显得兴高采烈,无忧无虑。玛特惊奇地注视着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然……你说的有道理……” “不是吗?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说我是从我的卧室里出来的,睡了一个晚上后,精神饱满……瞧,妈妈,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你自己,而且……” 就在这时,从花园的窗户下面传来一个声音,卡特琳娜喊着跑进房间里: “先生!先生!” 维克多也同样跳了起来: “是先生!他在那里!” “是哪位先生呀?”莫雷斯塔尔太太一边往外跑一边问道。 “莫雷斯塔尔先生!他回来了!我们在花园尽头看见他……瞧,在那边,离瀑布不远……” 老太太跑到一扇窗户边。 “是的!他看见我们了!啊!天哪!这可能吗?!” 她大惊失色,步履蹒跚,靠在玛特的手臂上,拖着她朝通向前厅和台阶的楼梯走去。 她们俩刚刚消失,苏珊娜就扑到菲律普的身上。 “啊!我求您了……我求您了,菲律普。”她乞求道。 他刚开始还没听明白。 “出什么事了,苏珊娜?” “我求您了,您要当心。不要让玛特怀疑……” “您这么认为吗?” “有一刻,我是这么想的……她看着我的神态那么奇怪……啊!这真可怕……我求您……” 她很快就走远了,但她的话语,她慌乱的眼神,也引起了菲律普一阵真正的恐慌。到目前为止,他还只为自己撒过的谎而感到尴尬。现在,他突然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威胁着苏珊娜的危险也能毁掉他自己的家庭幸福。一失足成千古恨。这种想法没让他变聪明,反倒增加了他的惶恐。 “必须救救苏珊娜,”他重复道,“首先要救她。” 但他感觉到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比别人对付即将来临的暴风雨更加无能为力。隐隐约约的恐惧在他的身上不断地增长。 第三节 头上没戴帽子,头发乱七八糟的,衣服被撕烂,没有衣领,衬衫上、手上、脸上,到处都沾着血迹,脖子上一道伤口,嘴唇也受了伤,让人认不出来,样子凶残,但充满无穷的力量,一副英勇无畏、得意扬扬的神情,莫雷斯塔尔老头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他兴高采烈的。 “到!”他平静地说道。 他咧开小胡子下面的嘴巴大笑。 “莫雷斯塔尔?到!……莫雷斯塔尔第二次成了图顿的囚犯……也是第二次获得自由。” 菲律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看见幽灵出现一样。 “唉呀!儿子,就是这样迎接我的吗?” 他抓起一条毛巾擦脸,动作幅度非常大。然后,他把老伴儿拉进自己的怀里。 “拥抱我一下,孩子他妈!到你了,菲律普……到你了,玛特!……还有你,美貌的苏珊娜……一次为我,另一次为你的爸爸……不要哭,我的孩子……你爸爸,他很好……在那里,他们侍候他就像侍候皇帝一样……就等着他们释放他了。这不会太久的。不会的,我对上天起誓!我希望法国政府……” 他就这样像个喝醉了酒的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说着,声音不大稳定。他的妻子想叫他坐下,他表示抗议: “要我休息?没必要,孩子他妈!莫雷斯塔尔是不休息的。我的那些伤口?小意思!什么?找医生?如果他来这里,我就把他从窗户里扔出去。” “可是,必须照料你……” “照料我?如果你乐意的话,给我一杯酒好了……喝点法国酒……是的,开一瓶酒……我们要干杯……祝你健康,威斯立希……啊!真滑稽!……当我想到帝国政府的警察分局局长威斯立希的脑袋时……走吧,囚犯!飞吧,鸟儿!” 他放声大笑。当他接连地喝完两杯酒后,他又开始拥抱那三个女人,拥抱菲律普,把维克多、卡特琳娜和园丁都叫了过来,与他们握手,然后又打发他们走,并开始一边踱步一边大声说话: “没有时间浪费了,孩子们!在圣埃洛夫公路上,我遇见了警察总队队长。检察院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再过半个小时,就会有人来。我要拟一份报告。菲律普,拿一支笔来。” “最要紧的,”他的妻子与他唱反调,“是不让你这么劳累过度。喂,你还是轻言细语地把这件事讲给我们听听吧。” 老莫雷斯塔尔从不拒绝高谈阔论。于是,他开始叙述了!句子简短,像她所希望的那样轻言细语,讲述了入侵的所有细节和去往波厄斯威仑途中的全部过程。他又一次情绪激昂,提高了声音,义愤填膺,怒火中烧,冷嘲热讽。 “啊!尊重,这一点他们少不了!特派员先生!……区议员先生!……威斯立希口口声声这么称呼我们,我们的头衔!尽管如此,到凌晨一点钟,我们还是被确确实实地监禁在波厄斯威仓市政府的两个漂亮房间里……什么呀,拘留所!可能被指控犯了同谋罪、间谍罪、叛国罪,麻烦很多。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先生们,再怎么尊重也不该解下俘虏的手铐,拘留所的窗户也不该安上那么细的铁条,更不该让你们的一名俘虏身上藏着一把小刀。否则的话,这名俘虏很难有勇气……小刀的一面是锉刀……它想冒险。我让它去尝试,见鬼!凌晨四点钟的时候,玻璃被砸破了,四根铁条被锯断或被拆掉,老莫雷斯塔尔沿着一条阴沟往下走,就这么逃走了。再见,我的朋友们……只剩下如何回家的问题了……魔鬼山口?阿尔伯恩森林?野狼高地?我才没那么笨呢。那些害人虫一定会守候在那里……实际上,我听见了敲战鼓、鸣警号和战马飞奔的声音。他们在找我,当然喽!但我在圣特玛丽的山谷中,在阿尔赞斯的莽莽丛林中,离那里有十公里远,他们怎么能找到我呢?我小步快跑,直到消失不见为止……八点钟时,我越过了国境线……既没有被人看见又没有被人认出来!莫雷斯塔尔行走在他的先辈们的土地上!十点钟的时候,我站在白坡的山顶,看见了圣埃洛夫的钟楼,然后我抄直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这里。我终于回来了!我同意,我是有些疲乏,样子不太好看……可是,无论如何,嗯,你们能说莫雷斯塔尔什么呢?” 他站起身,再也想不起昨晚的疲惫,他尖刻的手势模仿使他的故事绘声绘色,但也让他的妻子心痛不已。 “那么我可怜的爸爸没能逃走吗?”苏珊娜问道。 “他吗,他们仔细地搜过他的身,”莫雷斯塔尔回答道,“而且,他们比对我更严密地监视他……这样一来,他不能做的,我做了……” 他接着补充道: “真是万幸!因为我,等到这起没完没了的案件了结时,我会在他们黑牢的草堆上腐烂掉的;至于他,四十八小时之内……但所有这一些都是胡言乱语。检察院的那些先生们一定离我们不远了。我想把报告尽快写好……有一些事情让我怀疑……所有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他突然停下来,仿佛猛然想起了什么事,他把头埋在手心里,很长时间一动不动。最后,他猛地敲着桌子: “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那么,是真的,我可花了些时间!” “什么事?”他的妻子问道。 “杜尔卢斯基,毫无疑问!” “杜尔卢斯基?” “是的!从一开始,我就猜到这是一个圈套,下级警察设置的圈套。但他们是怎么设下的呢?现在,我明白了。杜尔卢斯基昨天早晨随便找了个借口来到这里。他知道我和约朗塞晚上要沿着边境的那条路走,于是,他与德国警察商量好,那名逃兵走的那条线路当时已经布置了兵力!我们一靠近,就只听见一声口哨,他们毫无疑问让那名士兵相信这口哨是法国同谋的暗号,这名士兵被杜尔卢斯基和他的同伙像牵一条狗一样牢牢地牵住,然后又放走了。这就是其中的全部奥妙!他们要对付的不是那个倒霉鬼,而是约朗塞,是莫雷斯塔尔。理所当然,莫雷斯塔尔要去救那名逃兵。他们便揪住他的衣领,他们制服约朗塞,就这样我们俩都成了同谋。太棒了,先生们,这下可上当了。” 莫雷斯塔尔太太喃喃问道: “你说说,这件事会很严重吗……” “对约朗塞来说,”他说道,“是的。因为他被关在牢里了。不过,有那么一点……追捕逃兵是在法国领土上发生的。我们也同样是在法国领土上被他们抓住的。侵犯边境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所以,什么也不用怕。” “你是这么想的吗?”苏珊娜问道,“你认为我父亲……” “什么也不用怕。”莫雷斯塔尔重复道。 接着,他又明确地说道: “我认为约朗塞会被释放的。” “噢!噢!”老太太嘟哝道,“这些事不会那么快就了结的……” “我再说一遍,我认为约朗塞会被释放的,因为有侵犯边境这个绝好的理由。” “谁能证明他们侵犯了边境呢?” “谁?我呀!……还有约朗塞呀!……你以为他们会怀疑像我们这样诚实的人所说的话吗?再说,还有别的证据。我们去搜寻他们追捕的踪迹、入侵的痕迹以及我们坚持搏斗的痕迹。谁知道,也许还有一些证人……” 玛特把目光移到菲律普身上。他听着他父亲说话,脸色煞白,此时他目瞪口呆了。她等了几秒钟后,见他沉默不语,便说道: “有一个证人。” 莫雷斯塔尔颤栗了一下。 “你说什么,玛特?” “菲律普当时在场。” “哪里会!我们把菲律普留在了山坡底下的大橡树十字路口,不是吗,苏珊娜?你们当时是在一起的。” 菲律普很快把话插了进来。 “苏珊娜差不多马上就走了,我也一样……可我还没走到三百步路就又返回头了。” “难道是因为这样,我在山坡上面喊你时你才没有回答吗?” “肯定是这样。我返回了大橡树。” “为什么?” “为了跟你在一起……我后悔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那么,德国人入侵时,你是不是在我们后面?” “是的。” “在这种情况下,你必定会听见枪声!啊!你一定是在野狼高地上……” “差不多吧……” “你也许看见我们了……从那么高的地方!……借着月光!……” “啊!没有,”菲律普提出异议,“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 “但是,假如你听见了枪声,那就不可能听不见约朗塞的叫喊声……他们用什么东西把我的嘴巴塞住了……但约朗塞在大声喊叫!……‘我们是在法国!我们是在法国领土上!’嗯!你听见约朗塞的叫喊声了吗?” 菲律普隐约感觉到回答这个问题的令人生畏的重要性,他犹豫了。但他看见玛特在他对面越来越好奇地注视着他,他还看见站在玛特旁边的苏珊娜那张抽搐的面孔。于是,他肯定地说道: “是的,我听见了……我是在远处听见的。” 老莫雷斯塔尔感到抑制不住的喜悦。而当他知道菲律普记下了逃兵波费尔德的最后几句话时,他大声说道: “你看见他了?他当时还活着?他对你说有人给我们设下一个圈套,是不是?” “他说了杜尔卢斯基这个名字。” “好极了!但是,我们与那名士兵相遇,追捕……他一定跟你说过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法国领土上,是吗?” “我觉得是这样,实际上……” “我们抓住他们的把柄了!”莫雷斯塔尔大声说道,“我们抓住他们的把柄了!很显然,当时我很镇静……无论如何,菲律普的证词,那名士兵临死前的遗言……啊!这帮强盗,他们必须放开他们的猎物……我们那时是在法国领土上,我善良的朋友们!他们是侵犯边境!” 菲律普发现他说得过头了,他提出了异议: “我的证词从本义上讲不是证词……至于那名士兵,我勉强才听见……” “我们抓住他们了,我跟你说。尽管你能看见的不多,能听见的不多,但这一切都与我的证词相吻合,也就是说与事实相吻合。我们抓住他们的把柄了!检察院的先生们也会同意我的观点的,我向你保证!这件事不会拖下去的!明天约朗塞就会被放回来。” 他放下先前握在手中准备写报告的那支笔,快速地朝窗户边走去。他听见一辆汽车的声音,汽车绕过花园的草地开了过来。 “是专区区长,”他说道,“真奇怪!政府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是预审法官和检察官!……噢!噢!我看,他们会替我们圆满解决这件事的……快一点,孩子他妈,我们在这里接待他们……我去戴一个假领,穿一件夹克,马上就回来……” “爸爸!” 莫雷斯塔尔在门口停住了。是他的儿子在叫他。 “什么事呀,儿子?” “我有事要对你说。”菲律普语气坚决地说道。 “太好了!我们过一会儿再谈,好不好?” “我现在就要跟你谈。” “啊!要是这样的话,你就陪我上来吧。这样吧,你帮我一把。维克多正好不在那里。” 他一边笑一边走进他的卧室。 玛特无意间也跟过来了,仿佛她自行建议参与他们的谈话。菲律普一下子束手无策起来,而后,他突然决定: “不行,玛特,你最好留下来。” “可是……” “不行,再说一次不行。很抱歉。过后,我会向你解释的……” 说完,他走到了父亲身边。 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莫雷斯塔尔对他的证词比对菲律普的话语考虑得更多一些。莫雷斯塔尔心不在焉地问道: “是秘密的吗?” “是的,非常秘密。”菲律普说道。 “噢!噢!” “非常秘密,爸爸,你很快就会明白的……这关系到我的处境,一个可怕的处境,我自己是不可能走出来的,如果没有……” 他没有说出更多的话语。出于本能的冲动,预审法官的到来和即将发生的事件的突如其来的幻景对他产生的震动,他责备起他的父亲来。他想说话,说出那些让他解脱的话。什么话呢?他不大清楚。与其做伪证,在一份虚假证词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还不如把一切都和盘托出! 刚开始,他有些张口结舌,脑子不听使唤,试图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解决办法。他被一场由敌对势力、偶发事件、巧合和不可逃避的小事实组成的游戏拖上一道斜坡,如何才能在斜坡上停下来呢?如何打破残酷的命运想方设法在他周围划下的圆圈呢? 只有一个办法,他还没有意识到就突然碰到了这个办法:马上澄清事实,立即暴露自己的行为。 他因厌恶而发抖。指控苏珊娜!是不是这个念头,这个在他不知不觉中鼓动他的阴暗的念头?为了救自己,他是不是想过要抛弃她?此刻,他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因为他宁可自己死上一千次,也不愿玷污这位年轻姑娘的名声,哪怕是当着他父亲一个人的面。 莫雷斯塔尔洗漱完毕后,打趣道: “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知心话吗?” “是的……我自欺欺人……”菲律普说道,“我原以为……” 他倚在窗台上,朦朦胧胧地看着那个由树丛和孚日山脉波浪形起伏的草地组成的宽阔的英式花园。其他想法此刻萦绕在他的心头,与他自己的痛苦交织在一起。他转身朝莫雷斯塔尔走过来。 “你能肯定拘捕是在法国领土上发生的吗?” “啊!问这个,你疯了吗?” “很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之中,你们越过了国境线……” “是的……的确……的确发生了这种事。但是,第一次入侵的时刻,同拘捕的时刻一样,我们是在法国国土上。这一点毫无疑问。” “想一想,爸爸,假如有一点疑问!……” “什么呀?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件事不会就此了结。这件事只是制造风声。” “这无关紧要!事实第一,是不是?我们一旦有理,我们就必须去做一些事,使我们的权利得到承认,使约朗塞获得释放。” 莫雷斯塔尔站在儿子前面: “你同意我的意见吗,我猜……” “不。” “怎么不?” “你听着,爸爸,我觉得情况非常严重。预审法官的调查至关重要,是其他调查的基础。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小心翼翼地有所保留地做证……采取行动应该慎重。” “应该像一个有理的优秀法国人那样采取行动!”莫雷斯塔尔大喊道。他这个人一旦得理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即使发生战争吗?” “战争!你跟我胡说些什么呀?战争!这种小事是不可能引发战争的!这些事情以这种方式出现的话,德国会让步的。” “你这么认为吗?”菲律普问道。这种肯定的语气好像使他宽慰了一些。 “那当然!但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要不遗余力地确定我们的权利。有侵犯边境这一事实,这是无可争辩的。我们一起证明这一点,所有冲突的机会都会被排除。” “可是,假如我们没能证明这一点呢?”菲律普问道。 “啊!出现这种情况,那就太糟了!……很明显,大家要进行磋商。不过,我的儿子,请你放心,证据是存在的,我们可以坦然地去那里,万无一失……走吧,他们在等着我们呢……” 他将手放在门锁的把手上面。 “爸爸!” “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你不去吗?” “不,现在不去,”他毫不含糊地说道。他看见一个出口,想做最后一次努力溜之大吉。“不,再过一会儿……我绝对必须对你说……我们的出发点各不相同……我的观点跟你的观点也不一样……既然机会到了……” “不可能的,儿子!有人在等着我们……” “我必须说,”菲律普挡住他的去路,喊道,“我拒绝随随便便地承担一项与我现在的观点相悖的责任,这就是在我们俩之间有必要做出解释的原因。” 莫雷斯塔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你现在的观点!一些与我背道而驰的观点!所有这些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菲律普比前一天更能感觉到和盘托出将会引发的冲突的激烈性。但是,这一次,他已经下定决心。太多的原因迫使他做出他认为是必要的决裂。他精神紧张,为这种愿望激动不已。当他正准备把那些不可挽回的话说出口时,玛特突然进来了。 “不要拦住你爸爸,菲律普,预审法官在叫他呢。” “啊!”莫雷斯塔尔说道,“我的好玛特,你帮我解围,我一点也不生气。你的丈夫,他有点儿疯。这十分钟时间里,他说了一大堆废话。你需要休息,我的儿子。” 菲律普微微做了一个手势。玛特压低声音对他说道: “不要说了。” 她的语气是那么专横,致使他困惑不解。 出门之前,莫雷斯塔尔走到窗户边。远处,号声嘹亮,他俯下身子以便听得更清楚一些。 玛特立即对菲律普说道: “我是偶然进来的。我先前就肯定你要对你父亲做解释。” “是的,必须这么做。” “是你的观点,是不是?” “是的,必须这么做。” “你父亲有病在身……心脏……过于生气会使他丧命的……尤其是过了这么一夜之后。什么也不要说,菲律普。” 这时,莫雷斯塔尔重新关上了窗户。他从他们俩面前走过,然后又回头把手搭在他儿子的肩上,用抑制住的热情喃喃说道: “你听,那边,敌人的军号!……啊!菲律普,我当然不希望这会变成战争的号声……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如果它是这样的话!……” 九月二日,星期二,下午一点钟,菲律普坐在他的父亲对面,在玛特若有所思的目光下,在苏珊娜焦躁不安的目光下,菲律普在以一种非常明确的方式讲述他与那名垂死的士兵的谈话后,宣布他在远处听见特派员约朗塞的叫喊声。 他做完如此申明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四节 那天夜里和第二天早晨发生的悲剧事件是那么激烈、尖锐、迅速,以至于老磨坊的主人们都像是当头挨了一棒一样。这个悲剧事件没让他们在同样的激动情绪中联合起来,反而将他们驱散开了,给他们每个人都留下一种尴尬和不舒服的感觉。 这在菲律普身上表现出的是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致使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而且,他醒来时心绪好极了,便有一种强烈的独处的欲望。实际上,他是害怕面对他的父亲和他的妻子。 于是,他一大清早就走了,穿过树林和草地,在一家酒店里停留了一下,然后登上维尔吉克斯的圆形峰顶,到吃午饭时才回家。回家时他非常平静,完全能控制自己了。 对于像菲律普这种性格爽直、心灵丰富但从不浪费时间去考虑那些日常生活引起的小小的良心问题的男子,履行义务的感情在危机时期变成了某种测量仪,他们根据它来判断他们的行为。这种感情,菲律普全部体验到了。一系列反常的事情使他徘徊在出卖苏珊娜和起誓证明某件他不知道的事情之间,不容置疑,他有撒谎的权利。撒谎是正确的,自然而然的。他当然不否认他由于抵挡不住那位年轻姑娘的魅力和诡计而犯下的错误,但是,这个错误,他必须为苏珊娜保密,不管这种严守秘密会产生什么后果。世界上没有什么托辞允许他打破沉默。 他读着他在客厅的桌子上找到的那些报纸——老磨坊收到的《孚日侦察兵》,一份前一天晚上出版的巴黎报纸,以及《波厄斯威仑报》,一份在德国印刷但受法国影响的报纸。看完报纸,他终于放心了。在有关约朗塞事件的各种头版新闻中,他的角色几乎无人注意。《孚日侦察兵》用两行文字综述了他的证词。毫无疑问,他只是,也只会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最多是个配角。”他满意地喃喃道。 “是的,最多是这样。你父亲和约朗塞才是引人注目的人物。” 玛特早就进来了,听见他喃声说出来的这句话,便笑着这样回答。 她用惯常的充满爱意的手势搂住了他的脖子,对他说道: “是这样的,菲律普,你没什么好烦恼的。你的证词无足轻重,无论如何也不能对这些事件产生影响。你就放心好了。” 他们俩的脸离得很近,菲律普在玛特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快乐和柔情。 他明白她把他前一天的行为、开始时自相矛盾的说法、他的迟疑不决和心绪不宁归因于他良心上的不安和不很明确的忧虑,担心这件事的后果,害怕他的证词会把这件事弄复杂化,他曾尝试过摆脱证词的烦恼。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他这么说是为了让她更坚信自己的错误,“再说,这件事真的那么严重吗?” 他们聊了一会儿,慢慢地,他一边观察她,一边把话题引到了约朗塞一家人身上。 “苏珊娜今天早晨来过吗?” 玛特觉得很奇怪…… “苏珊娜吗?”她答道,“你真的不知道吗?……确实,你昨晚一直在睡觉。苏珊娜在这里睡。” 他转过头去掩饰他的脸红,然后他又说道: “啊!她在这里睡……” “是的。莫雷斯塔尔先生想让她同我们住在一起,直到约朗塞先生回来为止。” “可是……她现在呢?……” “她在波厄斯威仑,在那里申请见她父亲的许可证。” “一个人吗?” “不,有维克多陪她。” 菲律普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问道: “她怎么样?沮丧吗?” “非常沮丧……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认为她父亲被劫持是她的错……是她鼓动他去做这次散步的!……可怜的苏珊娜,当时她一个人呆着有什么意思呢?……” 他明确地摸准了他妻子的语调和语气,如果有一些巧合让她觉得奇怪的话,至少她没有产生任何怀疑。她这一边已圆满解决了,危险离他远去了。 这些担心消除后,菲律普感到心情舒畅。另外还有一件事使他很高兴,他得知他的父亲夜里睡得很香,然后一大早到圣埃洛夫镇政府去了。他问过他的母亲。莫雷斯塔尔太太像菲律普一样,认为遭受重大打击后最需要平静和安全,她让菲律普对老头子的身体状况放心。当然,他的心脏有毛病,波莱尔医生要求他过更有规律更千篇一律的生活。但波莱尔医生看事情太悲观,总而言之,莫雷斯塔尔顽强地顶住了他被劫持和他越狱带来的极度的疲劳。 “而且,你只要看他一眼,”她得出结论,“他这就从圣埃洛夫回来了。” 他们看见他从马车上走下来,像年轻人一样充满活力。他走进客厅里见到他们后,立即高声说道: “嗯!满城风雨!我给城里打过电话……人们只谈论这件事……还有,你们知道我在圣埃洛夫碰到什么事了吗?六名记者!我把他们全都撵走了!这些人只会把事情激化,然后再按他们的方式把事情摆平!……我们时代的祸害!……我准备给卡特琳娜一些明确的指示……禁止进入老磨坊……不能让他们进来,你们知道那些记者是如何报道我的越狱吗?我本该掐死看守并让追捕我的两名枪骑兵啃泥巴!……” 他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他站起身来,就像对这类战功见怪不怪的人。 菲律普问他: “总的印象如何?” “正如你从报纸上看到的一样。约朗塞的获释迫在眉睫。而且,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们越是肯定并且有权那么做,我们就越能提早解决问题。你要知道,他们眼下正在审问约朗塞,他的回答跟我的十分吻合。于是呢?不,我重复一遍,德国会屈服的。那么,我的儿子,你不用担心,你是那么害怕战争……还有那些责任!……” 总而言之,和玛特一样,他把菲律普在出庭之前面对检察官说的那些缺乏条理的话归因于此,他没有看到更深处,心中对此怀有某种仇恨和一些蔑视。菲律普-莫雷斯塔尔,老莫雷斯塔尔的儿子,竟然害怕战争!又一个被巴黎的毒气腐蚀的人…… 他们兴高采烈地吃着午饭。老头子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心情舒畅,他的乐观主义,他在巧妙而直接的解决方法中的不可动摇的信念,使他战胜阻力,菲律普自己也接受这种令他高兴的具有威信的信心的。 下午在同样有利的兆头下继续。莫雷斯塔尔和他的儿子被传唤,来到了边境,在场的还有共和国检察官、专区区长、警察总队队长以及怎么样都赶不走的众多记者。预审法官细致入微地完成他前一天就已经开始的调查。莫雷斯塔尔必须把入侵事件当场重述一遍,明确受到袭击以前以及逃跑时走的哪一条路,确定士兵波费尔德越境的地点以及特派员和莫雷斯塔尔被逮捕的地点。 他毫不犹豫地做着这些事,来来回回,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语气是那么肯定,那么合乎逻辑,那么真实可信,那么有声有色,那么激情洋溢,以至于他所描述出来的场景在这些观众的眼里复活了。他的证词是清清楚楚、毋庸置疑的。这里,开了第一枪;那里,右边的一个急弯儿,在德国境内。那里,又回到法国领土上,再过去一些,在这个确切位置,在边境这一边离边境十五米远的地方,是发生冲突的地点,是被拘捕的地点。痕迹很多,无可辩驳。这就是事实真相,不必担心可能出现的错误。 菲律普也被带去以更明确的方式证实他的第一次声明。在接近野狼高地时,他听见了特派员的叫喊声。“我们是在法国……这里是边界”,这些话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过。然后,他讲述了他的搜寻经过、他与士兵波费尔德的谈话以及这位受伤者有关入侵法国领土的证词。 调查结束时又获得一个好消息。星期一,入侵事件发生之前的几个小时,沙布勒克斯师傅曾看见德国警察头子威斯立希和一个名叫杜尔卢斯基的小贩在树林里散步,还企图避人耳目。 然而,莫雷斯塔尔没有吐露他与这名小贩的关系,但他把杜尔卢斯基的来访以及要他同谋的提议详述了一遍。杜尔卢斯基和威斯立希之间的协议证明圈套已经设下,十点半钟为士兵波费尔德安排的那条路线只是让特派员和他的朋友落入圈套的一个借口。 法官们毫不掩饰他们的喜悦心情。约翰塞事件,帝国政府会恬不知耻地否认的由一些下级警察策划的阴谋,越来越缩小到一个不会有结果的小事件范围里。 “来吧,”当法官们去沙布勒克斯农场时,莫雷斯塔尔拉着他的儿子说道,“来吧,这比我预料的要更简单。今天晚上,法国政府就会知道调查结果,会照会德国使馆,到明天……” “你这么认为吗?……” “我看得更远。我认为德国会抢先下手。” 当他们到达魔鬼山口时,与一个头戴士官帽的男子带领的一小队人马交错而过。 莫雷斯塔尔脱帽行了个大礼,一边讥笑道: “你好!……进行得还好吗?” 那人一言不发地过去了。 “他是谁?”菲律普问道。 “威斯立希,警察分局局长。” “其他人呢?” “其他人?……是德国调查组,他们也开始调查了。” 其时是下午四点钟。 这一天傍晚老磨坊风平浪静。夜幕降临时,苏珊娜兴高采烈地从波厄斯威仑回来了。他们把她父亲的一封信转到了她手上,星期六可能会获得允许去探望他。 “你甚至都不用返回波厄斯威仑了。”莫雷斯塔尔说道,“是你的父亲来这里见你。不是吗,菲律普?” 晚餐使他们一起聚在家里的照明灯下。他们感到轻松、舒适、安宁。他们为特派员的健康干杯。而且,在他们看来他的座位并没有空着,他们认为他的返回是肯定无疑的。 只有菲律普不像他们那样兴致勃勃。他坐在玛特旁边,苏珊娜的对面。他的个性太耿直了,判断力太健全了,以至于他不能不遭受不和谐的处境带给他的痛苦。 自从大前天晚上起,自从他在圣埃洛夫,在溜进少女闺房的黎明初照的亮光中离开苏珊娜的那一时刻起,可以这么说,他这还是第一次有时间回忆那些困惑的时刻。他被那些事吓坏了,被他必须坚持的行为忧虑、困扰着,他为苏珊娜所想的只是不去连累她。 现在,他看见她了。他听她有说有关。她在他的面前生活,再也不是他在巴黎认识的、在圣埃洛夫重新见到时的苏珊娜,而是放射出另一种魅力,他知道其中的神奇的奥秘。当然,他能控制自己,清醒地感觉到任何诱惑都不会再次诱使他屈服。可是,他如何能让她没有一头吸引他的金色头发、颤动的双唇以及像唱歌一样动听的声音呢?他又如何能使所有这一切不会渐渐地充满他那每一分钟都在加深的激动感情呢? 他们俩目光相遇了。苏珊娜在菲律普的注视下身体颤抖着。她的脸上泛起了某种羞怯,就像罩了一层面纱一样使她格外美丽。她像一个妻子那样令人想望,像一个未婚妻一样楚楚动人。 就在这时,玛特朝菲律普微微一笑。他的脸涨红了,心想: “我明天就走。” 他的决定突如其来。他在两个女人中间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她们俩的亲密情景令他不愉快。他会悄然无声地离开这里。他现在明白了相爱的人之间的告别陷阱,告别会使人们变得何等软弱并解除人们的武装啊!他不想要这种折中和暧昧。诱惑,即使抵制过了,也是一种错误。 晚餐结束后,他起身回他的卧室,玛特也跟着去了。他从她那里得知苏珊娜与他们住同一层楼。不一会儿,他就听见那位少女上楼的声音。但他知道再也没什么能让他软弱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打开窗户,久久注视着树木模模糊糊的身影,然后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玛特送来了他的信件。菲律普立即就从一个信封上分辨出他的一个朋友的笔迹。 “好哇!”他迫不及待地抓到一个借口,一封皮埃尔-贝仑的信。“但愿他把我忘了!……” 他拆开信,读完信后,说道: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不得不走了。” “今天晚上以前还不行,我的儿子。” 老莫雷斯塔尔突然出现,手上拿着一封拆了的信。 “什么事,爸爸?” “我们被孚日省省长紧急传唤去圣埃洛夫镇政府。” “我也要去吗?” “你也要去。他们要核实你的证词中的一些疑点。” “那么,又要重新开始吗?” “是的。这是新一轮调查。事情好像复杂化了。”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今天早晨报纸上的消息。根据最新新闻电讯,德国方面不打算释放约朗塞。此外,巴黎举行了游行示威。柏林也动起来了。沙文主义新闻机构傲慢地谈论这些事。总之……” “总之什么?” “唉,这件事的发展趋势非常糟糕。” 菲律普跳了起来。他走到父亲身边,突然发火了: “嗯!到底谁说的有道理?你看……你看什么事都来了!如果你早一点听我的……” “如果我早一点听你的?……”莫雷斯塔尔一字一顿地说道。与此同时,他已准备好唇枪舌剑了。 但菲律普克制住了。玛特偶然说了一些话,使三个人都沉默不语了。 再说,话语又有什么用呢?暴风雨已经从他们的头顶上掠过,在法兰西的上空怒吼。从今以后,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们必定要遭到回击,听见遥远的回声,却又不能对发生在星期一、星期二之间的那个夜晚里的那个重大事件产生影响。 第五节 德国方面的论断很简单:拘捕发生在德国国土上。至少,这是菲律普和他父亲读《波厄斯威仑报》上的报刊摘要中那些报纸的一致观点。难道不应该想见这也将是帝国政府选定的论断吗,即使眼不还不是的话? 在波厄斯威仑——《波厄斯威仑报》并未将此事神秘化——他们毫不含糊。二十四小时的沉默之后,政府以前一天威斯立希在有众多指定官员参加的调查期间所作的解释为依据,大声宣布所有这一切都合乎规定,对于既成事实没有回旋的余地。特派员约朗塞和议员莫雷斯塔尔在一次叛逃事件中因现行犯罪被逮捕,将会被德国法庭提起公诉,接受德国法律的审判。而且,他们补充说,他们还将被控告犯有别的罪行。 至于杜尔卢斯基,问题不在他。没人知道他。 “全部问题都在这里!”莫雷斯塔尔在圣埃洛夫镇政府见到孚日省省长,并同他及预审法官讨论了德国的论断后,大声说道,“全部问题都在这里,省长先生。假如有人证明我们是中了威斯立希的圈套,证明波费尔德的叛逃是由那些下级警察一手策划的,他们的论断又有何价值呢?可是,这个证据就是杜尔卢斯基。” 小贩的失踪使他怒不可遏,但他补充说道: “幸运的是,我们还有证人沙布勒克斯。” “我们昨天有这个证人,”预审法官说道,“我们今天已不再有了。” “怎么会这样?” “昨天,星期三,在我的盘问下,沙布勒克斯确认威斯立希与杜尔卢斯基碰过头。他的一些话语甚至让我怀疑他早就在无意之中发现他们为入侵所做的准备工作,是无形的证人……而且可以说是很珍贵的,不是吗?今天,星期四,上午他收回了说过的话,他不能肯定是不是认出了威斯立希,而且,那天夜里,他睡着了……他什么也没听见……连枪声都没听见……然而,他住的地方离事发地点才五百米远!” “真是闻所未闻!为什么要退却?” “我也不清楚,”预审法官说道,“可是,我在他的衣兜里发现一份《波厄斯威仑报》……事态从昨天起就发生了变化……于是,沙布勒克斯权衡了一番……”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是害怕战争吗?……” “是的,害怕报复。他跟我讲过一个枪骑兵以及农场被焚的老故事。说到底,什么呀!他害怕……” 这一天刚开始就不妙。他们默默无语地沿着那条老路直到边境,调查从那里重新一点一点地开始。但是,在高地的圆形峰顶,他们看见三个头戴军官帽的人在德国国界标旁抽着烟斗。 更远一点的斜坡脚下,靠左边的一块林间空地上,另外两个人趴在地上,也吸着烟斗。 在这两个人周围,地上钉了一圈刚漆成黄色、黑色的小木桩,被一根绳子连在一起。 问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他们回答说,这是约朗塞特派员被拘捕的地方。 然而,对方调查选定的这个地方是在德国领土上,离标志国界线的那条路二十米远! 菲律普不得不拉住他的父亲。老莫雷斯塔尔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撒谎!他们撒谎!这是无耻的行为……他们心里有数!难道我会弄错吗?我是这个地方的人,我!可他们……一些密探而已!……” 当他平静一些后,他又开始作解释了。菲律普接着重复了他的那些证词,这一次用词更加含糊一些,而且有些犹豫,这一点老莫雷斯塔尔因为注意力太集中而没有觉察到,但却逃不过其他人的耳朵。 父子俩像前一天一样一起返回老磨坊。莫雷斯塔尔再也不欢呼胜利了。菲律普想到沙布勒克斯,他出于农民的敏感,在可能发生的事件的威胁下改变了证词。 一回到家里,他就躲进了自己的卧室。玛特去找他时,见他躺在床上,双手捧着脸。他甚至不想回答她的问话。可是,四点钟当他得知热切盼望消息的父亲准备坐车走时,他立即下了楼。 他们被带到圣埃洛夫,之后他们更加忧心如焚,又去了离那儿六法里的黑山,莫雷斯塔尔有许多朋友在那里。其中一个朋友把他们带到《孚日侦察兵》编辑部。 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电报及电话都占线。但是,八点钟的时候来了第一条快讯:一群人在德国使馆周围举行游行示威……协和广场上,斯特拉斯堡市的城市雕塑上布满鲜花和旗帜。 然后,电报蜂拥而至。参议院议长在议员的质询下,在议会的全体掌声中回答道:“我们要求,我们恳求你们的绝对信任、盲目信任。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拒绝对部长的信任,那就让他们把信任给予这位法国人。因为这是一个以你们的名义说话的法国人。这是一个将采取行动的法国人。” 在众议院走廊里,一名反对派议员唱起了《马赛曲》,他的同行们也跟着齐声高唱。 从德国传来的快讯则正好相反,沙文主义新闻机构被激怒了,所有的晚报都不妥协,都咄咄逼人,柏林乱哄哄的…… 午夜时分他们回来了,尽管同样激动的情绪紧紧扣住了他们的心弦,但它在他们心中激起的想法却迥然不同,以致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莫雷斯塔尔并不清楚他们思想的分歧,不敢像平常那样口若悬河。 第二天,《波厄斯威仑报》宣布有几支部队向边境集结。正在北海巡航的皇帝在奥斯坦1登陆,首相在科隆2等他。人们以为法国大使也会去迎接他。 1比利时北部城市和港口,临北海——译注 2德国城市——译注 从那一时刻起,星期五和星期六整整两天,老磨坊的主人们都生活在可怕的噩梦之中。暴风雨现在震撼着整个法国、德国,整个欧洲都在颤栗。他们听见它在咆哮。大地在它的淫威之下发出爆裂声。它将引来多么可怕的灾难啊! 他们,这些引起暴风雨的微不足道的小演员被弃置在背景后面,演完了这场戏的配角,他们从中看见的只有遥远的血红色的微光。 菲律普闷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使他的妻子很不愉快。莫雷斯塔尔则坐立不安,神经紧张,心情糟糕透了。他无缘无故地出门,没过多久又返回来,简直坐卧不宁。 “啊!”他喊道。在他虚弱的时刻,思路却很清晰。“我们为什么要绕道边境回来?我为什么要救那名逃兵?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如果我没救他的话,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星期五晚上,他们获悉德国首相已经拿到了德国方面的报告,也拿到了法国大使转送的法国方面的卷宗。政府要求释放在法国领土上遭拘捕的圣埃洛夫特派员。 “如果他们同意,事情进展会很顺利。”莫雷斯塔尔说道,“德国方面不承认下级警察做的事,也不会给德国丢脸。但是,假如他们拒绝,相信那些警察的谎言,那将发生什么事情呢?法国不能让步。” 星期六早上,《波厄斯威仑报》出了一辑特刊,其中插进了一个短短的按语:“经过认真研究,首相把法国方面的卷宗退还给了法国使馆。德国法庭将仔细审查被控犯有特大叛国罪、在德国领土上被拘捕的约朗塞特派员的案情。” 他们拒绝释放约朗塞。 那天早上,莫雷斯塔尔把他的儿子带到魔鬼山口,弯下腰,一步一步地沿着野狼高地那条路走,察看每一个弯道,记下哪截树根粗一些,哪根树枝长一些,重新绘出受攻击示意图。他让菲律普看他逃跑时碰过的树以及他的朋友和他在它们的脚下抵抗过的那些树。 “是那里,菲律普,不在别的任何地方……你看见这一小块空地吗?是在那里……我常常来到这里抽烟斗,因为这个小丘可以坐……就是在那里!” 他在这同一座小丘上坐了下来,什么也不再说了,菲律普注视着他时,他的两眼茫然。他不止一次在牙齿缝里重复说: “是的,的确是在那里……我怎么会弄错呢?” 突然,他握紧双拳,抵住鬓角,结结巴巴地说道: “可是,我要是弄错了就好了!我要是改道向右边走就好了……要是……” 他突然停住了,环顾四周,然后站了起来: “不可能!不会犯这种粗枝大叶的错误的,除非疯了!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我只想到这一点:‘必须走在法国领土上……’我这样自言自语,‘应该呆在边境线的左边。’我正是这样做的,当然喽!那是绝对确定无疑的……于是呢?我会否认事实以求得他们高兴吗?” 菲律普一刻不停地观察着他,在心里回答道: “为什么不呢,爸爸?与可能获得的辉煌的结果相比,这个小小的谎言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你撒谎,爸爸,如果不那么费力去确认一个如此致命的事实,法国就会恬不知耻地退缩,而你现在的证词必然会引起抗议。这样的话,你就能拯救你的祖国……” 但菲律普没有把话说出口。指导他父亲的有关责任的观念,他很清楚,跟他的一样高尚,一样合理。他有什么权利想让他父亲按照菲律普他自己的观念去行动呢?对一个人来说只是一小小的谎言,对另一个人,对老莫雷斯塔尔来说会是损害国家罪。莫雷斯塔尔在做证的同时以法兰西的名义说话。法兰西不会撒谎。 “如果有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法,”他心想,“也不应该向我父亲询问这种方法。我父亲代表一整套思想、道德准则和不可触犯的传统。可是我,我,我能做什么呢?什么是我的特别责任?我穿越重重障碍必须以什么为目标呢?” 不下二十次,他差点喊出来: “我的证词是假的,爸爸。我当时不在那里。我跟苏珊娜在一起。” 有什么用呢!这是玷污苏珊娜的名声,而事态不可避免的发展不会因此而停止。然而,只有这一点重要。所有的个人痛苦,所有的意识危机,所有的理论,所有这一切都会在威胁人类的巨大灾难面前,在落在像他那样摆脱了过去、按照新的责任观念自由行动的男人身上的任务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午,在《孚日侦察兵》编辑部里,他们获悉一颗炸弹在巴黎的德国大使的汽车后面爆炸。在拉丁区,群情激奋到了极点。人们粗暴对待两个德国人,打伤一个被指控为间谍的俄国人。在里昂,在图卢兹,在波尔多,也发生了打架斗殴事件。 柏林和德意志帝国的各大城市也一样混乱,军方指挥这场运动。 最后,六点钟时,有消息肯定德国调动了三个兵团。 老磨坊的夜晚是悲惨的。苏珊娜从波厄斯威仑回来,没能见到他的爸爸。苏珊娜的抽泣和哀号更增添了这种悲惨气氛。莫雷斯塔尔和菲律普沉默不语,目光里充满焦躁,像要逃走一样。玛特猜测到她丈夫的恐慌,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仿佛担心他会因一时的冲动离开这里。同样的忧虑折磨着莫雷斯塔尔太太,因为她不止一次叮嘱菲律普: “尤其不要跟你父亲争论。他病了。所有这些事情已经够让他激动了。你们俩再发生冲突是非常可怕的。” 一想到他不知道的但在他的想象里日益严重的父亲的病痛,菲律普也感到十分苦恼。 星期天早晨,他们全都起床了,因为他们确信战争的消息当天会传到他们那里。老莫雷斯塔尔正准备出发去圣埃洛夫为紧急情况的出现做些必要的准备,这时,找他的电话铃响了。 是黑山专区区长向他传达省里来的新消息。莫雷斯塔尔父子俩中午必须到达野狼高地。 不一会儿,《孚日侦察兵》头版头条刊登了一则快讯,使他们了解到第三次传唤的意义。 昨天,星期六晚上十点钟,德国大使拜会了参议院议长。经过长时间的对话,在似乎不会有结果的会谈即将破裂之时,大使收到一封快件后,递给参议院议长一份皇帝的个人照会。皇帝建议对这一事件重新进行审查,为此他将委派阿尔萨斯-洛林总督负责检查警察的报告。他们立即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法国政府指派一名内阁成员、内务部副部长勒科尔比埃先生为代表。很有可能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一次晤面。 接着,报纸补充道: 皇帝的介入是他爱好和平的崇高感情的一个例证,但绝不会使局势发生变化。如果法国错了,这几乎是人们所希望的,它会让步的。但是,如果我方再一次证明劫持事件发生在法国领土上,假如德国不肯让步,那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第六节 不管这最后的努力将会产生什么结果,这也是给予两个国家的一次缓解机会。这里有一星希望之光,有和解的可能性。 老莫雷斯塔尔又恢复了信心。他已经充满胜利的喜悦。 “当然是的!”他得出结论,“一切都会妥善解决的。我不是一直都这么说吗,菲律普?我们只需要一点点力量……我们已经明确地说过了,所以,敌人披着谁都蒙骗不了的外衣,正策划着如何撤退。因为,千万要记住,这不是那么回事……” 当他继续读报纸时,他喊了起来: “啊!好极了……我明白了!……你听,菲律普,这一则短电讯看上去没什么内容:‘英国调回它的舰队,集结于北海1和加莱海峡2’。啊!啊!这就是谜底!他们会思考的……思考是智慧之母……还有这个,菲律普,这里还有另外一则电讯,也不能等闲视之:‘三百名法国飞行员在法兰西的每个角落里听候本土保卫军3上尉、飞越芒什海峡4的英雄雷利奥的充满激情的号令。星期二,他们全体人员将驾驶飞机在夏隆营地集合。’嗯!你怎么看这件事,我的儿子?一边是英国的舰队……另一边是我们的机群……擦干你美丽的眼睛吧,我漂亮的苏珊娜,为你爸爸约朗塞准备好今晚的菜汤吧!啊!孩子他妈,我们将喝香槟以示庆贺!” 1北海:位于欧洲大陆与大不列颠之间,海域大部在西欧大陆架上——译注 2英语称“多佛尔海峡”,位于英吉利海峡东部,介于英国与法国之间,西南连大西洋,西北通北海,是国际航运要道——译注 3指1914年前法国由后备役军人组成的军队——译注 4即英吉利海峡——译注 他这种有些勉强的喜悦没有引起一点反应。菲律普还是沉默不语,额头上横起一道玛特非常熟悉的皱纹。看他的脸色,带黑圈的眼睑,她不怀疑他彻夜未眠,对局势的方方面面都做了权衡,寻找该走的道路。他是不是已经做了决定?那会是什么决定呢?他看上去那么冷酷、粗暴,那么自我封闭,致使苏珊娜不敢向他询问。 莫雷斯塔尔接到一个电话后,三下两下吃完饭,心急火燎地赶到圣埃洛夫去了,内务部副部长勒科尔比埃在那里等他。 传唤菲律普的时间往后推延了。他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把自己关在里面。 当他重新下楼时,看见玛特和苏珊娜,她们俩坚决要求陪在他身边。莫雷斯塔尔太太把他叫到一边,再一次叮嘱他要留心他父亲。 他们三个人一起朝魔鬼山口走去。阴云密布的沉重的天空压在一座大山的尖顶上,但天气和煦,种了树的草地上依然弥漫着夏天的气息。 玛特为了打破沉默,说道: “今天,自然界里有某种平静、温和的东西。这是好兆头。那些负责调查的人会受此影响的。因为,所有的一切,不是吗,菲律普,所有的一切都有赖于他们的心情,他们的感受以及精神状态?” “是的,”他说道,“全都靠他们。” 她接着说道: “我想他们不会再询问你了。你的证词是那么无足轻重!你看见报纸上只是稍微提了一下……只是,有关杜尔卢斯基……这个人,他们总也找不到……” 菲律普没有回答。他听她说话了吗?他用他的那根拐杖动作迅猛地打掉歪向路边的那些风铃草、欧百里香、龙胆和当归的花朵。玛特回想起来了,这同一种行为,他曾要求过他的儿子们不要去做。 在到达山口之前,他们通过一条冷杉盘根错节的小径向上拐向树林。他们一个接一个上去。玛特走在菲律普和苏珊娜前面。走到半路上时,小路突然拐了一个弯儿。玛特一消失,菲律普就感觉到苏珊娜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拉住了。 他停了下来。她立即走到他的身边。 “菲律普,您愁眉不展……这不会是因为我吧?” “不是。”他坦然承认。 “我早就知道了,”她说道,并不觉得苦涩,“这三天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在您的心目中已经无足轻重。” 他没有抗议,因为这是真的。他很思念她,但却是以一种过路的方式,就像对一个人们喜爱、渴望但却没有时间去想的女人一样。他甚至都不去分析他的感情。所有这一切都融进了他所遭受的所有痛苦之中。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苏珊娜。”他说道。 “我知道,菲律普。我也不会,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只是,我一直想把这一点告诉您,带给您一点点快乐……菲律普,我向您保证我会继续过我的生活……重新开始……在我的身上发生了我对您说过的事……我再也没有勇气了,现在我拥有……我拥有这份回忆……您给我整个人生带来了幸福……我将会成为一个我曾经没能做到的……忠贞的女人……我向您发誓,菲律普,做一个好妻子……” 他明白她将要结婚,他为此感到痛苦。但他看了看她的嘴唇、光光的脖颈和她整个秀色可餐、令人渴望的样子后,温柔地对她说道: “谢谢您,苏珊娜……这是您的爱情的最好的证明……谢谢您……” 她接着又对他说道: “而且,您知道的,菲律普,我不希望看到我的父亲为我而痛苦……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曾经是那样的不幸……那天早晨,如果说我担心玛特发现了真相,那是因为他。” “什么也不用怕,苏珊娜。” “不用怕,是不是?”她说道,“没有危险了……可是,这场调查……如果您是被迫承认的话……” “噢!苏珊娜,您怎么能相信呢?” 他们的目光充满爱意地交织在一起,他们的手也紧握在一起。菲律普想说一些充满柔情的话语,特别想说他多么希望她过得幸福。但是他的嘴边只有爱的话语,他不想…… 她微微一笑,睫毛上有一颗泪珠在闪烁。她期期艾艾地说道: “我爱您……我会永远爱您。” 说完,她松开了手。 玛特往后走了几步,看见他们俩站在一起,一动不动。 在阿尔伯恩小路的拐弯处,他们看见一大群记者和好奇的人聚集在六个警察后面。这整条路直到圣埃洛夫的斜坡都像这样被封锁了。路的右边每隔一段距离也三三两两地站着德国警察。 他们到达高地。这是一个空旷的圆形空地,地面几乎是溜平的,四周围着一圈百年大树,就像教堂的圆柱一样。那条路在中立区有两米宽,从中间穿过。 西边是法国国界标,非常简单,用黑铁铸成,上面像公路里程标一样竖着一块方向牌。 东边是德国国界标,是用木块做成的,漆成黑白相间的螺旋形,顶上有一块徽章牌,写着“德意志帝国”几个字。 他们为了这次双重调查,支起了两个军用帐篷,中间有八十到一百步的间隔。帐篷上面,飘扬着各自国家的旗帜。帐篷旁边有两名士兵站岗:一名是德国步兵,戴着头盔,帽带扣在颌下;另一名是法国阿尔卑斯山猎步兵,头戴贝雷帽,绑着护腿套——两个人身边都立着武器。 离他们不远,在圆形空地的两边有两个设在大树之间的小营房——一个营房是法国士兵的,另一个营房是德国士兵的。军官也形成两组。 透过树枝,可以分辨出雾霭中的法国和德国地平线。 “你看,玛特,你看,”菲律普嗫嚅道,他的心因为激动抽得紧紧的。“……这是不是很可怕?” “是的,是的。”她说道。 这时,一个年轻人朝他们走来,腋下夹着一个塞满文件的公文包。 “您是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吗?我是德-特雷邦先生,副部长办公室的随员。勒科尔比埃先生正在与令尊大人会谈,请您耐心等一下。” 他把菲律普、玛特和苏珊娜一起带到法国营房。在一张长凳上已经坐着沙布勒克斯师傅和布西埃老爹,他们也一样是被传唤到这里的。在营房里,他们能看到整个圆形空地。 “你的脸色多么苍白啊,菲律普!”玛特说道,“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他答道,“别管我,我求你了。” 半小时过去了。后来,遮住德国帐篷入口的布帘掀开了,出来了几个人。 苏珊娜惊叫了一声。 “爸爸!……你们看……噢!我可怜的爸爸……我要去拥抱他。” 菲律普拉住她,她服从了,她显得非常柔弱。况且,约朗塞转眼不见了,被两名警察带到另一所营房里去了,然后他们把警察威斯立希和他手下的人也带了进去。 不一会儿,法国的帐篷也掀开了,老莫雷斯塔尔走了出来。德-特雷邦先生陪着他,然后又带走了沙布勒克斯和布西埃老爹。所有这些来来回回都像是规则化了一样,在寂静中进行着,只听得见脚步声。 莫雷斯塔尔也同样脸色苍白。菲律普什么话也没问他,玛特便问道: “你满意吗,爸爸?” “是的,我们一切从头开始。我就地向他做了所有的解释。我的证词和论据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印象。这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做事十分谨慎小心。” 几分钟后,德-特雷邦先生又把沙布勒克斯和布西埃老爹送回来了。沙布勒克斯师傅非常激动,继续抗争着。 “这一回该完了吧?已经是第三次问我了……他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我已经跟你们都说过我当时睡着了……布西埃也一样……是不是,布西埃,我们是不是什么都没看见?” 他突然一把抓住德-特雷邦先生的手臂,用哽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您说说,会不会有战争?啊!不!不能打仗!您能跟您巴黎的那些先生们说说我们不想要打仗吗……啊!不,我已经受够了!战争!那些枪骑兵会把一切都烧光的!……” 他好像吓坏了。他那双枯瘦的手在德-特雷邦先生的手臂下抽搐着,他的那双眼睛闪着怒火。 布西埃老爹摇了摇头,嘟哝道: “啊!不……那些枪骑兵……那些枪骑兵……” 德-特雷邦先生轻轻地挣脱开,让他们坐了下来。然后,他走到玛特面前: “勒科尔比埃先生很想见见您,太大,您与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同时去。他也请莫雷斯塔尔先生再去一趟。” 莫雷斯塔尔父子俩和玛特走了,丢下苏珊娜-约朗塞。 但就在这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对后来那些事件毫无疑问会产生影响。从德国帐篷里突然钻出威斯立希和他手下的人,后面还有一名穿着军礼服的军官,他穿过圆形空地,走到德-特雷邦面前,通知他阿尔萨斯一洛林总督阁下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将会非常荣幸地同副部长先生面谈片刻。 德-特雷邦先生立即通知勒科尔比埃先生。副部长由德国军官领着,朝大路走去,与此同时,德-特雷邦先生把莫雷斯塔尔一家人带了进去。 帐篷里面的面积比较宽,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子上面放着这桩案件的卷宗。打开的那一页上还能看见沙布勒克斯不熟练的签名和布西埃老爹在上面画的叉叉。 他们刚坐定,一阵说话声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透过半掀开的门帘,他们看见一个穿着将军服的人,他身材高挑,非常瘦削,那副神态看上去就像落入圈套里的鸟,但他身着一件黑色长礼服,显得气度不凡。他把手放在军刀的手柄上,由副部长陪着,在那条路上大步走着。 莫雷斯塔尔低声说道: “那是阿尔萨斯-洛林总督……他们已经会过面,那是在一个钟头以前。” 他们俩在高地尽头消失不见了,接着又返回头。这一次,他们无疑是受德国军官的妨碍,仅在法国领土上往前走了几步。 他们的谈话有一些传进了莫雷斯塔尔的耳朵。然后,这两个对话者停了下来。莫雷斯塔尔清楚地听见了总督的说话声: “部长先生,我的结论与您的完全不同,因为参加这次拘捕的所有警察一致声称拘捕发生在德国领土上。” “约朗塞特派员和莫雷斯塔尔先生,”勒科尔比埃先生反驳道,“证实的则恰恰相反。” “他们只有自己能证实。” “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记下了士兵波费尔德的证词。” “士兵波费尔德叛逃了,”总督激烈地反驳道,“他的证词无效。” 谈话中断了。稍后,德国总督字斟句酌、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样的话,部长先生,由于任何外国证词都不支持两种相互矛盾的说法中的这一方或那一方,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允许我摧毁德国方面的全部调查所得出的结论。这是我今晚要跟皇帝说的话。” 他鞠了一躬。勒科尔比埃先生摘掉帽了,犹豫了片刻,然后说道: “再说一点,阁下。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想最后一次把莫雷斯塔尔一家人集中在一起。阁下,如果可能的话,我请求您让约朗塞特派员参加这次聚会。我以我的名誉向您担保。” 总督显得左右为难。这种事很显然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然而,他语气明确地说道: “部长先生,但愿这能如您所愿。约朗塞特派员在这里,听您的支配。” 他突然并紧脚跟,把手举到头盔边,行了个军礼。 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德国总督穿过边境。勒科尔比埃看着他远去,沉思了片刻,然后向法国帐篷走过来。 莫雷斯塔尔也在场使他吃了一惊。但他做了一个手势,仿佛这种偶然无论如何并不是为了使他不高兴。他对德-特雷邦先生说道: “你都听见了吗?” “是的,部长先生。” “那么,要分秒必争,我亲爱的德-特雷邦。你去山下找我的汽车。去圣埃洛夫打电话给参议院议长,向他正式传达德方的答复。十万火急。也许还可以采取一些紧急措施……在靠近边境的地方……” 他说最后的那几句话时,观察着莫雷斯塔尔父子俩,把声音压得很低。然后,他随德-特雷邦先生一起出了帐篷,陪他一直走到法国营房。 他走之后出现了一阵漫长的寂静。菲律普握紧两拳,结结巴巴地说道: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转身对他的父亲说道: “你对你所确认的……对那个确切地点,是不是非常有把握?” 莫雷斯塔尔耸了耸肩膀。 菲律普坚持说道: “那是在晚上……很有可能出错。” “不会的,不会的,我跟你说不会的……”莫雷斯塔尔生气地说道,“我不会弄错……你真让我心烦……” 玛特想打圆场: “喂,菲律普……你父亲习惯……” 可菲律普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闭嘴……我不允许你……难道你知道情况吗?……你多管什么闲事?” 他突然打住了,仿佛他为自己生气而感到羞耻一样。然后,他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请你原谅,玛特……还有你,爸爸,原谅我……我请求你们,原谅我……在某些情况下,大家必须原谅可能造成的所有痛苦。” 看着他痉挛的面孔,你会以为他都要哭出来了,就像一个忍住泪水但力量用尽了的孩子一样。 莫雷斯塔尔用困惑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妻子则偷偷地观察着他,感到一阵恐惧向她袭来,如同一场巨大的不幸来临一样。 这时,帐篷帘儿又一次掀开了。勒科尔比埃先生走了进来。约朗塞特派员由德国警察带着,也跟着进来了。 约朗塞朝莫雷斯塔尔点了一下头,说道: “苏珊娜呢?” “她很好。”玛特口答道。 与此同时,勒科尔比埃也坐了下来,翻着卷宗。 他三角形的面孔,下巴上长着一撮山羊胡于,嘴巴四周刮得光溜溜的,面色发黄,再加上一身黑色的服装,看上去就像个严肃的牧师。有人设想,若是在大革命时代,他保准是罗伯斯比尔1或圣茹斯特2。他的目光非常友好,甚至充满爱意,这样一来又推翻了上述的假设。实际上,这是一个正直的人,对责任过度地充满感情使他显得很严谨。 1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袖,在热月政变中被捕并被处死——译注 2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治家、理论家,着有《大革命的精神以及法国宪法》等——译注 他合上卷宗,想了很长时问。他的嘴巴发出一些哑音音节。很显然,他在组织词句。然后,他用一种使人动情的知心朋友的语气这样说道: “我再过一个小时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准备在火车上根据这些笔记,以及你们已经提供或将要提供的个人证词,草拟一个报告。晚上九点钟,我去参议院议长家里。九点半钟,参议院议长在议会上发言,他将根据我的报告中的措辞发言。这就是我首先想跟你们说的。现在,你们应该了解了德国的答复,你们应该了解你们每一句话至关重要的无法挽回的重要性。至于我,我知道自己肩负的重担的全部分量,我想在你们的证词后面,在你们本人之外看看是不是有些你们未曾注意到的细节,这些细节可以摧毁你们的证词,建立起很可怕的事实。我想找到的,我坦诚地告诉你们,是你们这一方的疑问和矛盾的地方。我想找到它……”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更为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几乎希望它出现。” 寂静笼罩着莫雷斯塔尔一家人。他们每个人都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突然上升到有任务指派给他们的水平,每个人都准备骄傲地、无目的地、不顾艰难险阻地完成这项任务。 勒科尔比埃先生接着说道: “莫雷斯塔尔先生,这是您的证词。我最后一次请您向我肯定这是确切的完整的事实。” “我肯定,部长先生。” “可是,威斯立希和他手下的人都宣称拘捕发生在德国领土上。” “这里的平地很宽阔,”莫雷斯塔尔说道,“这条划界限的路弯来弯去……对外地人来说,有可能出错。但对我们,对我,是不会出错的。我们是在法国国土上被捕的。” “您以您的名誉证明这一点吗?” “我以我的妻子和儿子的脑袋发誓。我在上帝面前发誓。” 勒科尔比埃转身问特派员: “约朗塞先生,您认可这个证词吗?” “我完完全全认可我的朋友莫雷斯塔尔的每一句话,”特派员说道,“这些话说的全是事实。我以我女儿的脑袋发誓。” “那些警察也发过这么庄严的誓言。”勒科尔比埃说道。 “那些警察这么做证对他们有好处。他们这样做可以掩盖他们所犯的错误。我们,我们没犯任何错误。如果我们意外地在德国土地上被逮捕,那么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阻止莫雷斯塔尔和我去承认它。莫雷斯塔尔是自由的,什么都不怕。我虽是囚犯,我也不怎么害怕。” “这也是受法国政府支持的想法。”副部长说道,“此外,我们还有一份证词。您的那一份,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这份证词过于含糊,政府不想正式考虑。我们似乎觉得,第二次的证词比第一次的更模棱两可。可是,尽管这样,它在我的眼里还是具有独特的价值,因为它证实了另外两份证词。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您一丝不苟地维持您的证词吗?” 菲律普站起身,看着他的父亲,推开快步走到他身边的玛特,低声回答道: “不,部长先生。” 第七节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莫雷斯塔尔和菲律普之间的斗争当场具体化了。前几天的那些事件已经为这场斗争做好了准备:从第一句话开始,父子俩就针锋相对,像两个不可调和的敌人一样,父亲性格狂暴、咄咄逼人,儿子则提心吊胆、痛苦不堪,但他坚强不屈。 勒科尔比埃马上就感觉到斗争场面将会出现。他走出帐篷,命令哨兵走远,确信那些德国人听不见这里的哇哇大叫声并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帘,然后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你疯了!你疯了!”莫雷斯塔尔走到儿子身边说道,“你怎么敢这样?” 约朗塞也说道: “唉呀!菲律普……这不是真的……你不会否认的……” 勒科尔比埃命令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向菲律普说道: “你解释一下,先生。我听不明白。” 菲律普又一次看了看他的父亲,用努力稳定住的声音说道: “部长先生,我是说我的证词的某些措辞不太确切,我有责任修正它们。” “说出来,先生。”副部长有些冷淡地吩咐道。 菲律普没有犹豫,在气得发抖的老莫雷斯塔尔面前,他仿佛急急忙忙想把话说完一样,开始说道: “首先,士兵波费尔德说的那些事没有我后来说出来的那么明确。他的话很含糊,不很连贯。” “怎么!可你的声明是明确的……” “部长先生,当我第一次在预审法官面前做证的时候,我正好受我父亲被逮捕的影响。我受了他的影响。我似乎觉得,如果拘捕发生在德国领土上,这个事件就会没完没了。于是,在叙述士兵波费尔德的遗言的同时,我无心地不知不觉地按我自己的意愿将它们阐述了一番。后来,我明白了我的错误。我现在更正它。” 他没有往下说。副部长翻着菲律普的卷宗,无疑又看了一遍菲律普的证词,然后问道: “有关士兵波费尔德的事,你没有任何要补充的吗?” 菲律普两腿都好像站不稳了,勒科尔比埃只好请他坐下。 他服从了,克制着自己,字斟句酌地说道: “有。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揭露一件对我来说很沉重的情况。我父亲很显然对此未加注意,但在我看来……” “你想说什么?”莫雷斯塔尔喊道。 “噢!爸爸,我求你了,”菲律普双手合掌,哀求道,“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争吵,也不是接受审判,而是为了履行我们的义务和责任。我的义务和责任是可怕的。不要让我气馁。如果有必要的话,事后你再定我的罪。” “我已经给你定罪了,我的儿子。” 勒科尔比埃做了一个专横的手势,然后,他用更加粗暴的声音重复道: “说出来,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 菲律普急切地说道: “部长先生,士兵波费尔德与边境这边有联系。他的出逃是早有准备的,受人支持的。他知道他应该走的那条安全小路。” “他是从什么人那里知道的?” 菲律普低下头,垂下眼帘嗫嚅道: “从我父亲这里。” “这不是真的!”老莫雷斯塔尔大声说道,他的脸气得通红,“这不是真的!我!我会准备过……我!……” “这是我从士兵波费尔德的衣兜里发现的纸条,”菲律普递给勒科尔比埃一张纸条时说道,“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出逃的路线图,标有那名逃兵必须走的那条路,他越境时为逃过哨兵的眼睛必须经过的确切地点。” “你说什么呀?你竟敢说些什么呀!我和那个可怜虫会有联系吗!” “‘阿尔伯恩小路’这几个字是你的笔迹,爸爸。而且,这名逃兵也是经过阿尔伯恩小路到达法国的。这张纸是从你的信纸上撕下来的。” 莫雷斯塔尔跳了起来: “你是在那个纸篓里找到它的,被撕坏、揉皱过!你竟干这种勾当,你,我的儿子!你真的应该感到耻辱……” “噢!爸爸。” “不是你,那又是谁呢?你回答呀。” “是士兵波费尔德临死之前交给我的。” 莫雷斯塔尔站了起来,面朝菲律普,两臂环抱在胸前,与其说是对他儿子的指控进行辩护,还不如说是在质问一名犯人。 菲律普惊恐地看着他。他偷偷地留意他的每一次打击、每一句话在他父亲脸上留下的伤痕。老人的太阳穴涨得通红,使他深受震惊。他惊慌失措地看见他的眼自上布满血丝。他仿佛觉得父亲就像一棵已经被斧头砍到树心最里面的大树,每时每刻都会轰然而倒。 副部长看了看菲律普递过来的那张纸,又问道: “不管怎样,莫雷斯塔尔先生,这些杠杠都是你画的吗?” “是的,部长先生。我已经讲过杜尔卢斯基那家伙在我身上尝试过的手段以及我是如何回复的。” “这家伙是第一次尝试吗?” “是第一次。”莫雷斯塔尔令人难以察觉地犹豫了一下后说道。 “那么,这张纸是怎么回事?……这些杠杠呢?……” “这些杠杠是我与他谈话时画的。我三思后,又把它扔了。我现在知道了杜尔卢斯基趁我转背时又把它捡了起来,用它来实施他的计划。如果那些警察在那名逃兵身上搜到这张纸条,它就成了我犯罪的证据。至少,别人会这么想……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我希望,部长先生,您不会这么认为。” 勒科尔比埃思索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看了看材料后,说道: “两国政府达成一致意见,对所有与士兵波费尔德出逃、杜尔卢斯基的角色以及对法国特派员同谋罪的指控、对莫雷斯塔尔先生您的指控有关的事都不予争论。这都是些使德国法庭显得更加突出的司法程序问题。我被授权做的唯一事情是明确拘捕是否发生在法国领土上。我的使命非常严格。我不想背离它。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我请您告诉我,或者不如说向我证实您对这一点有何了解。” “我对此一无所知。” 真是荒唐。莫雷斯塔尔狼狈不堪,甚至没想到要进行抗议。很显然,他看他的儿子就好像他得了疯人病一样。 “您一无所知?”副部长说道,他看不大明白菲律普的目的。“可是,您声称您曾听见了约朗塞先生的叫喊:‘我们是在法国……他们拘捕法国特派员……’” “我没有听见。” “怎么!怎么!可您当时在后面三百步远的地方……” “我不在那里。我在大橡树十字路口就与我父亲分手了,我们分手后发生的事情我什么也没听见。” “那么,您为什么要说相反的话呢,先生?” “我再说一遍,部长先生,当时我父亲一逃回来,我马上就明白我们在预审法官面前说的最初的那些话至关重要。我原以为,只要支持我父亲的供词,我便能帮他摆脱那些事情。今天,面对无法逃避的事实,我又回到那单纯的朴素的真相上。” 他的回答清晰、迅速。毫无疑问,他沿着一条事先就已设计好的路线走,什么也不能使他偏离。 莫雷斯塔尔和约朗塞惊恐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 玛特一动不动。两眼盯着她的丈夫,一言不发。 勒科尔比埃得出结论: “这也就是说您不想承担这方面的责任。” “我对我做过的所有事负责。” “可您退出了争论。” “与我有关的,是的。” “那么我必须取消您的证词,维持莫雷斯塔尔先生不可动摇的断定,对不对?” 菲律普缄默不语。 “嗯!什么呀!”莫雷斯塔尔喊道,“你不回答吗?” 在老人的声音里仿佛夹杂着哀求和对菲律普美好感情的绝望呼唤。他不幸地看见自己的儿子,他的孩子,遭受如此精神错乱的折磨,他几乎要大发雷霆了。 “对不对?”他重新和气地问道,“部长先生能够而且必须维持我的证词,对不对?” “不。”菲律普执拗地说道。 莫雷斯塔尔浑身颤栗。 “不,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回答?为什么?” “因为,爸爸,假如你的证词的性质没有改变,你三天来的态度也能证明你的话中有一些保留和犹豫的成分。” “你从何而知?”莫雷斯塔尔问道。他全身发抖,但还能控制自己…… “你不能绝对肯定。” “你从何而知?指控别人,先要拿出证据来。” “我没有指控,我只是试图把我的感觉明确地表述出来。” “你的感觉!与这些事实摆在一起,它又有什么价值呢?我所说出来的全都是事实。” “是些被你阐述过的事实,爸爸。但你对此不能肯定。是的,你不能肯定!你还记得吗,那天早晨,也就是星期五早晨,我们返回这里,当你再次让我看你们走过的那条路时,你是这么喊的:‘我要是错了就好了!我要是改道向右边走就好了!我要是弄错了就好了!’” “这是夸大了的顾虑!我所有的行为、所有的想法都恰恰相反……” “没有什么好想的!甚至没有必要回到这条路上来!如果你回来了,那是因为有一个疑问使你苦恼。” “我没有丝毫的疑问。” “你以为没有疑问,爸爸!你盲目地相信你是正确的,你相信这一点,因为你看不明白。你的身上有一种感情统治着你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行为……一种令人赞叹的使你显得伟大的感情,那就是对法兰西的热爱。在你看来,法国有理由不顾一切,也不顾众人反对,因为犯错误对它来说是一种耻辱。你就是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在预审法官面前做证的。正是这种精神状态,部长先生,我请求您考虑。” “你呀,”老莫雷斯塔尔最后暴跳如雷地大声说道,“我指控你受不知是什么样的对抗你父亲、对抗你的祖国的罪恶感情的驱使,受不知是什么样的可耻思想的驱使……” “我的思想与此无关……” “我猜想你的思想是你的行为和你精神错乱的原因。如果说我对法国倾注了过多的爱,你则过多地忘记了你对它所承担的义务。” “我爱它跟你一样多,爸爸,”菲律普激烈地说道,“也许比你更爱它!当我想到它曾经是、现在还是那么美丽、那么睿智、那么高尚、那么因其优雅和真诚而令人崇敬的时候,这是一种有时能让我感动得流泪的爱!我爱它,因为它是所有伟大思想的发祥地。我爱它,因为它的语言是最清晰、最高贵的。我爱它,因为它总是冒着跌断腰身的危险走在最前面,还因为它一边前进一边引吭高歌,那么欢快、敏捷、充满活力,总是充满希望和幻想,因为它是世界的微笑……但我并不觉得假如承认它有一名警察在离边境线二十米远的右边被拘捕的话,它会因此而逊色。” “如果这不是真的,那为什么要承认它!”莫雷斯塔尔说道。 “为什么不承认呢,如果由此可以导致和平的话?”菲律普回敬道。 “和平!这是一个多么懦弱的大词啊!”莫雷斯塔尔讥笑道,“和平!你也一样,你也被时下的理论毒害至深!以耻辱为代价换取和平,是不是?” “以自尊心的微不足道的牺牲为代价。” “这是丢脸的行为。” “不!不!”菲律普激情洋溢地反驳道,“在这些微不足道的问题上站起来是一个民族的美德。法国配得上有这种美德。在你的不知不觉中,爸爸,四十年来,自从那个可恶的日子以来,自从那场该诅咒的战争1以来,战争的回忆萦绕在你的心头,让你看不见所有的现实,而就在这时,另一个法兰西诞生了,它的目光转向了别的现实,这是一个想摆脱艰难的过去、放弃从前的野蛮行为留下的一切、解除流血和战争的律法的法兰西。它暂且还不能这样,但它正以它所有的年轻的热情和所有的日益增强的信心走向这个目标。十年以来,已经有两次了——在非洲的中心,面对英国;在摩洛哥海岸,面对德国——两次,它都控制住了它古老、野蛮的本性。” 1指1870年的普法战争——译注 “充满耻辱的回忆,所有的法国人都会为此而脸红!” “这是光荣的回忆,我们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有朝一日,这将会成为我们时代的最美丽的篇章,这些岁月将会抹去那个可恶的日子的。这才是真正的复仇!但愿一个从来没有害怕过的民族,一个总在它的历史的悲惨时刻按照古老的野蛮的方式手持利剑解决争端的民族,但愿这样一个民族上升到一个美丽而聪明的民族,我认为这才是它最美丽的光荣称号。”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这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争取和平的论调,这就是你要向我建议的谎言。” “不,这是我请你承认的可能的事实,尽管他对你来说可能是那么残酷。” “可事实,”莫雷斯塔尔挥动着双臂,大声喊道,“你是知道的。你已经发过三次誓!你用你的名字签过三次字!那就是我们受攻击的那天夜里你耳闻目睹的事实。” “我不知道,”菲律普语气坚决地说道,“我不在那里。我没有参与你们的劫持事件。我没有听见约朗塞的叫喊声。我以我的名誉发誓。我以我的孩子们的脑袋发誓。我当时不在那里。” “那么,你当时在哪里?”玛特问道。 第八节 短短的一句问话,简洁得可怕,一下子就将两个对手拉开了。 他们父子俩受各自信念的冲击,将争论扩大到一场唇枪舌战,每个人都激烈地为自己的宝贵思想而斗争。勒科尔比埃没有打断这场争论,他猜想,到最后从这些无聊的话中总会迸出一些未曾预料到的火光来。 玛特短短的一句话使这片火光出现了。勒科尔比埃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位少妇的奇怪态度,她的沉默不语,她那像是要探测菲律普-莫雷斯塔尔的灵魂的焦灼的目光。一听见她的语调,他就明白了这个问题的全部价值。再也不会出现空洞无物的长篇大论和滔滔不绝的思想理论了!问题再也不是要弄清楚父亲和儿子,哪一个想得正确一些,哪一个对自己的国家更忠心耿耿一些。 只有一点很重要,玛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指出了这一点。 菲律普被问得狼狈不堪。在沉思默想的过程中,他预先考虑过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假设、所有的难题,简而言之,他考虑过他下定决心所做的这一行为的所有结果。可他不知道玛特会参与这个最重要的谈话,他又如何能预料到这一点呢?在勒科尔比埃面前,在他的父亲面前,就算他们想到了这个细节,他也可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可在玛特面前怎么办呢?…… 从这一刻起,他已经看到事情正在酝酿可怕的结局。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早就应该勇敢地面对危险,积累一些理由,以防出现自相矛盾。他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已经被逮住了。 莫雷斯塔尔重新坐下来。勒科尔比埃无动于衷地等待着。玛特在这片沉寂的气氛中脸色苍白,声音缓慢,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咬得很清楚地说道: “部长先生,我指控我的丈夫做伪证、撒谎。现在,他又收回前两次的证词,同事实唱反调,同他了解的事实……是的,他知道,我可以肯定。通过他对我说的一切,通过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发誓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父亲的话。我发誓他也参与了袭击事件。” “那么,”勒科尔比埃问道,“为什么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现在要这样做呢?” “部长先生,”少妇宣布,“我丈夫是那本名叫《毕竟是和平》的小册子的作者。” 这件事的泄露就像产生了戏剧效果一样,勒科尔比埃跳了起来。特派员一脸的愤怒。至于老莫雷斯塔尔,他想站起来,但他立即又摇摇晃晃跌坐在了椅子上。他再也没有力量了,他的怒火已经让位给了无边的绝望。他就是得知菲律普的死讯也不会这么绝望的。 玛特重复道: “我丈夫是那本名叫《毕竟是和平》的小册子的作者。出于对他的思想的热爱,为了与他那深深的信仰,与他的观念在他身上激起的狂热的信仰相一致,我的丈夫有可能……” 勒科尔比埃暗示道: “有可能撒谎吗?” “是的,”她说道,“一个伪证在他极力避免的大灾大难面前只会显得毫无意义,唯有他的意识支配他的责任。不是真的吗,菲律普?” 他严肃地回答道: “那当然。在我们所处的情况下,当两个民族为了可悲的自尊心问题而互相对抗的时候,我是不会在对我来说是责任的谎言面前退缩的。但我没有必要求助于这个方法。我知道什么是事实。我当时不在那里。” “那么,你在哪里?”玛特再一次问道。 这个短短的句子再一次无情地回响着。但这一次,玛特说出来时,语气里充满敌意,她的手势也强调了这句话的全部重要性。与此同时,她又用问题紧逼他,补充说道: “你早晨几点钟才回家。你的床没有动过。因此,你没有在老磨坊睡觉。你是在哪里过夜的?” “我在找我的爸爸。” “你早晨五点钟才从士兵波费尔德那里得知你父亲被劫持的消息。所以,你只是到了早晨五点钟才开始寻找你爸爸的。” “是的。” “可那时,你还没有回老磨坊,因为,我再重复一遍,你的床没有动过。” “是的。” “那么,你是从哪里回来的?从晚上十一点钟你离开你父亲的那一时刻起,到早晨五点钟你得知他被劫持的那一时刻,你一直在做什么?” 她的问话很紧凑,逻辑性无可置疑,没有任何漏洞可以让菲律普逃脱。他感到没有希望了。 有一刻,他差一点儿打退堂鼓,差一点儿大声喊道: “好了,是的,我是在那儿。我什么都听见了。我父亲说的有道理。应该相信他的话……” 但像菲律普这种誓不妥协的男人必须拼命抵抗。再说,他怎么能背叛苏珊娜呢? 他双臂抱在胸前,嗫嚅道: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玛特扑向他,突然抛开了她那控诉人的角色,惊恐不安地喊道: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这可能吗?噢!菲律普,我求你了,说出来吧……承认你在撒谎,承认你当时在场……我求你了……我产生了一些可怕的想法……有许多事情发生……让我觉得奇怪……现在却困扰着我……这不是真的,是不是?” 他以为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困境中看见了解放。他的妻子解除了武装,他的妻子被迫因为一个他会改变的口供而闭上嘴巴,他的妻子成了他的帮凶,会拯救他,而不再攻击他。 “你必须闭嘴,”他命令道,“你的个人忧伤必须抹去……” “你说什么?” “闭嘴,玛特,你所要求的解释,我们会有的,但你现在应该闭嘴。” 这是一种愚蠢的无用的行为。像所有充满爱情的女人一样,玛特只会为这种不明不白的招供感到痛苦。痛苦使她勃然大怒。 “不,菲律普,我不会闭嘴的……我想知道你所有的话中包含什么意义……你没有权利找个托辞溜掉……我要求你马上做出解释。” 她站了起来,面向她的丈夫,动作生硬、吐字清楚地说着这一番话。由于他没有回答,勒科尔比埃便接过话茬儿说道: “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太太说的有道理,先生。您必须做出解释,不是为她——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而是为我,为了让我的调查结果真相大白。从一开始起,您就按照事先拟好的某种计划行事,这是很容易识别出来的。您否认前面的证词后,又试图推翻你父亲的证词。这个我一直在您的回答里寻找的疑问,您在使您父亲的证词变得可疑的同时竭力引起我的注意,而且是想方设法。我有权询问这些方法里面是不是有谎言——这话不是我说的,先生,而是您的妻子——还有您对您的思想的爱是不是超过对事实真相的爱。” “我说的是事实,部长先生。” “那么,证明它。您现在做的是伪证,还是前面两次?我怎么才能知道?我必须明确。否则,我将继续维持一个从没改口的证人的证词。” “我父亲是错的……我父亲是幻想的牺牲品……” “如果拿不出相反的证据,先生,您的指控就没有任何价值。只有在您做出不容置疑的明确的表示时,您的指控才具有价值。然而,只有一样东西才具有这种不容置疑的性质,而您却拒绝向我提供……” “可是……” “我跟您说,先生,”勒科尔比埃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另外还有问题要解决。要么,敌人入侵时,您在边境附近,听见了约朗塞先生的抗议声,在这种情况下,您前面的两次证词和莫雷斯塔尔先生的证词都保留它们全部的重要性;要么,您不在那里,在这种情况下,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向我证明您在哪里。这很容易,您当时在哪里?” 菲律普进行反抗,大声回答那些折磨他的想法: “啊!不……不……哎呀,逼我是不可能的……哎呀,说什么呀!这真可怕……” 他仿佛觉得有一个存心作恶的鬼怪,四天以来一直在努力按照这样的方式牵制着这些事情,以至于菲律普不得不可怕地指控苏珊娜。 “不能,千万不能,”他气愤地说道,“没有什么力量能把我束缚住……就当我一整夜都在散步,或者躺在山坡上睡觉好了。就当是你们心里想的那样……但要让我有行动和说话的自由。” “那么,”副部长拿起卷宗说道,“调查结束了,我相信莫雷斯塔尔的证词。” “好吧!”菲律普气愤地说道。 他开始在帐篷里兜圈子,几乎是在跑步,就像一头寻找出口的猛兽一样。他会放弃他所奋斗的事业吗?不牢固的障碍碰到激流会被冲垮吗?啊!他会多么高兴地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啊!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明白,也许是从肉体上明白,当一种伟大的思想激发他们时,那些笑着走向死神的人的牺牲是怎么回事。 但死神是如何处理那些事情的呢?应该说出来,说出对苏珊娜不利的话——无穷无尽的痛苦比死亡更难以忍受——或者听其自然。非此即彼,别无选择。 他走来走去,就像被吞噬他的大火缠住一样。他应该扑在玛特的膝下,请求她的宽恕,或者在勒科尔比埃面前双手合掌?他不知道。他的脑袋都要爆炸了。他懊恼地感觉到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都会反过来把矛头指向他。 他停了下来,说道: “部长先生,只有您的想法最重要,我想做根本办不到的事情让您的想法与事实相符。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部长先生……准备好一个条件,这就是我们的谈话要秘密进行。当着您的面,您一个人的面,我可以……” 他又一次看见玛特,这个不期而至的敌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像把他当成猎物抓在爪中一样,绝不会放过他,毫不留情,气势汹汹,连最微小的诡计都看在眼里。 “我有权在场!”她喊道,“你必须当着我的面做出解释!你的话只有当我在场时才具有价值……否则,我会否认它,就当它是一个重新编出来的谎言。部长先生,我要您提防一个阴谋诡计……” 勒科尔比埃做了一个赞同的手势,然后他问菲律普: “有必要吗?先生,一次秘密谈话?不管我多么愿意相信您的知心话,为了证实它没有私下的想法,我也需要您的妻子和您的父亲对此加以核对。不幸的是,听完您自相矛盾的说法之后,那个疑问允许我……” “部长先生,”菲律普暗示道,“有时候,有些情况……有些不能泄露出去的事情……有些具备那种性质的秘密……” “你撒谎!你撒谎!”玛特喊道。菲律普的招供使她疯狂。“这不是真的。一个女人,是不是!不……不……啊!我求你了,菲律普……部长先生,我向您发誓他在撒谎……我向您发誓……他会撒下弥天大谎的。他背叛我!爱上另外一个女人!是不是,菲律普,你是不是在撒谎?噢!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 突然,菲律普感觉到有一只手扭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身,看见约朗塞特派员脸色煞白,十分可怕,菲律普听见他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想说什么?那人到底是谁?啊!我会逼你回答的,我!” 菲律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也看见玛特那张陌生的面孔。他感到很奇怪,因为他心想自己并没有说过那些能引起他们怀疑的话。 “你们都疯了!”他说道,“哎呀,约朗塞先生……哎呀!玛特……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知道你们明白了什么……这也许是我的错……我太疲惫了!” “那人到底是谁?”约朗塞重复道。他气得直发抖。 “老实交待吧!”玛特强烈要求道。她用她全部的憎恨把他逼得走投无路。 菲律普注意到她身后的老莫雷斯塔尔被击垮倒在椅子上,仿佛他遭受打击后无法复原一样。这是菲律普的第一个牺牲品,这个老头子。他会牺牲另外那两个吗?他跳了起来: “够了!够了!所有这一切都让人讨厌……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误会……我所说的一切只会加深误解……稍后,我们再做解释,我向你保证,约朗塞先生……你也一样,玛特,我向你发誓……你会明白你是错的。我们都闭上嘴巴,我求你们了……我们已经互相折磨够了。” 他显得那么坚决,致使约朗塞犹豫不决,玛特也发生了动摇。他说的是真的吗?这只不过是个使他们不和的误会吗? 勒科尔比埃猜到了这场悲剧,轮到他上场向菲律普发起进攻了。他对菲律普说道: “这样的话,先生,我必须放弃您向我指出的这一点的全部解释吗?这是不是你结束争论的最后的态度?” “是的。”他坚决地回答道。 “不,”玛特抗议道。她不知疲倦地再次发起进攻。“不,这还没完,部长先生,不能就这么了结。不管我的丈夫愿意与否,他说了一些话,我们都理解成同一个意思。如果有误会的话。现在就要让它消除掉。只有一个人能消除它。这个人也在这里。我请求把她带过来。”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菲律普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你知道,菲律普。你知道我指的是谁,知道给予我这种权利的所有证据是什么……” “闭嘴,玛特。”菲律普怒气冲冲地喝斥道。 “那么,坦白吧。否则,我发誓……” 约朗塞先生的目光里没有了威胁。约朗塞不知道苏珊娜也在野狼高地,所以他看不明白,菲律普的不慎所引起的他的怀疑渐渐消除。最后关头,在即将提出无法挽回的指控的时候,玛特犹豫了。她的仇恨在父亲的痛苦面前化解了。 而且,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牵制进攻的机会,就像给不可缓和的争论带来的休战一样。勒科尔比埃突然站起来,拉开了门帘。他们听见外面传来的一阵急速的脚步声。 “啊!你回来了,德-特雷邦。” 他几乎是跑着迎向那个年轻人,然后急不可耐地问了一些问题。 “你同参议院议长联系过了吗?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德-特雷邦先生走进帐篷。但是,当他瞅见莫雷斯塔尔一家人后,便转身往回走。 “部长先生,我看最好是……”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德-特雷邦。这里没有人妨碍……相反……哎呀,有什么事?是坏消息吗?” “非常坏,部长先生。柏林的法国大使馆被烧了……” “噢!”勒科尔比埃说道,“没有人保卫它吗?” “有的,但部队被人群包围住了。” “还有呢?” “德国调遣了边境的兵团。” “那么,巴黎呢?巴黎呢?” “骚乱……大马路被挤得水泄不通……现在,巴黎保安警察负责疏散波旁宫里的人。”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战争。” 这两个字像丧钟一样回荡着。几秒钟后,勒科尔比埃问道: “就这些吗?” “参议院议长焦急地等待着您回去。‘请他不要浪费一分钟,’他对我说,‘他的报告可能会让我们获救。这是我最后一发子弹了。如果它打不响,我也哑口无言了。’他还补充说了一句:‘还有,这不会太迟吧?’” 在帐篷罩住的小小空间里,在桌子周围,最残酷的悲剧在这里把这些由最忠诚的爱连在一起的高等动物一一推向你死我活的较量,出现在这里的寂静真的是悲剧性的。他们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特殊痛苦,只想到了明天的恐怖。那两个可怖的字眼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回响。 勒科尔比埃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 “他的最后一发子弹!是的,要是我的报告允许他退却就好了!可是……” 他看着老莫雷斯塔尔,仿佛希望他突然临阵脱逃。有什么用呢?就算赶在老莫雷斯塔尔前面削弱他的证词,这誓不妥协的老头子也是能揭穿这个尽人皆知的谎言的。到那时,政府能采取什么含混不清的姿态呢? “好吧,”他说道,“听天由命吧!我们做了根本办不到的事。我亲爱的德-特雷邦,汽车停在十字路口吗?” “是的,部长先生。” “你拿好材料,我们马上就走。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去火车站。去那里要不了一小时。” 他拿起帽子和衣服,左右来回地走了几步,然后在菲律普身边停下。这一位,在他看来,也许没有做根本办不到的事情。也许,这一位,还剩下一段要跨越过去。可怎么能知道呢?怎样走进这个神秘的灵魂、解开这个难以解开的谜呢?勒科尔比埃了解这些人,学说宣传捍卫者的一丝气息就能使他们欢欣鼓舞,为了他们的事业,完全可以令人赞叹地献身,几乎超出常人地做出牺牲,但也能做到虚伪、狡猾,有时甚至去犯罪。这个菲律普-莫雷斯塔尔有什么价值呢?他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他生出个爱情约会的设想是有意的吗,是假的吗?或许真的是英雄主义促使他把真相说出来? 勒科尔比埃慢慢地、若有所思地仿佛受新的希望的驱使,回到座位上,把衣服丢在桌上,坐下来,招呼德-特雷邦先生: “还要一会儿功夫……放下材料。请你把苏珊娜-约朗塞小姐带到这里来。” 德-特雷邦先生走了出去。 “苏珊娜也在这里吗?”约朗塞用充满焦虑的声音问道,“她刚才就已经来了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他徒劳地依次留意着他询问过的那些人的面孔。三四分钟过去了,剧中的演员没有一个人做手势。莫雷斯塔尔坐在那里,脑袋歪向胸前。玛特两眼紧盯着帐篷的入口处。至于菲律普,他惊恐地等待着这额外的不幸的降临。大屠杀并没有结束。继他的父亲、他的妻子和约朗塞之后,命运要他自己献身做第四个牺牲品。 勒科尔比埃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对他充满了同情,甚至有些可怜他。这时,菲律普的真诚在他看来是绝对的,他真想放弃试验。但是,怀疑占了上风。那个假设是那么荒谬,他感觉到这个人会在他的妻子、父亲甚至约朗塞面前欺骗地指控那个年轻姑娘。而苏珊娜一出现,谎言即变成不可能的事。这个试验是残酷的,但是,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讲,它都会带来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切性,没有这一确切性,勒科尔比埃是不想给这场调查下结论的。 菲律普感到一阵战栗。玛特和约朗塞站起身来。帐篷打开了。苏珊娜走了进来。 突然,她做了一个往后退的动作。从第一眼起,从这些一动不动的人们的神情上,她已经猜到她的女性本能已经预感到的危险。她脸色煞白,没有力气,再也不敢往前挪步。 勒科尔比埃抓住她的手,和蔼地说道: “请您坐下,小姐。为了弄清楚几个疑点,您的证词可能对我们非常珍贵。” 只有一张空椅子,就在约朗塞旁边。苏珊娜向前走了几步,看着她的父亲。从圣埃洛夫的那天晚上起,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他转过头。她颤抖着坐了下来。 这时,急于完成调查的勒科尔比埃迅速地走近菲律普,对他说道: “我这是最后一次问您,先生。几分钟后,一切都将不可逆转地结束。这要看您的意愿……” 但他没有说更多的话。他还从来没见过像菲律普这样憔悴的面孔,也从来没见过他抽搐的乱七八糟的脸部轮廓显出的如此充满力量的表情。他明白菲律普已经决定跨越最后一步了。他一言不发地等候着。 实际上,菲律普仿佛也一样,渴望碰到可怕的目标,他说道: “部长先生,假如我告诉您那天晚上我所呆的确切地点,那我的话对您来说具有无可争辩的价值吗?” 他的声音几乎是平静的。他的眼睛盯住了帐篷的一个固定点,再也不敢从那里移开,因为他担心会碰上玛特或约朗塞或苏珊娜的目光。 勒科尔比埃回答道: “有无可争辩的价值。” “我父亲的那些证词会相对减弱吗?” “是的,因为我应该用一个我再也不能怀疑其真诚的人的话来衡量。” 菲律普沉默了。他的额头上淌着冷汗,他摇摇晃晃,就像一个喝醉酒、快要摔倒的人一样。 勒科尔比埃坚持不懈地说道: “先生,说吧,不要有什么顾虑。在有些情况下,必须朝前看,要到达的目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必须使您眼花缭乱。” 菲律普继续说道: “那么,部长先生,您认为您的报告经这么一改,就能对巴黎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吗?” “我可以肯定。参议院议长让我隐约看到他的个人想法。此外,我知道他能做什么。如果我的报告结果让他有一些余地,他就会给德国使馆打电话,他会登上主席台让议会以及整个国家面对既成事实。内阁在一片嘘声中倒台,会出现骚乱,但那将会是和平,像您先前所说的那种和平,先生,是一种没有耻辱的和平,以自尊心的微不足道的牺牲为代价,这种和平会使法国强大。” “是的……是的……”菲律普说道,“但如果太迟了呢?如果我们什么也不能阻止呢?” “这一点,”勒科尔比埃说道,“不知道……也许确实太迟了……” 这对菲律普来说是最残酷的想法。他的两腮凹陷下去。这几分钟就像长年的疾病一样,仿佛把他变老了。一看见他,就会想起那些原始绘画上的垂死的殉道者的脸部表情。唯有肉体的痛苦才能如此扭曲一副面孔。真的,他那副痛苦的表情就像是有人让他在拷问架上受折磨、用一块烧红的铁块烙他一样。然而,他感觉到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就像那些哀求着的牺牲者一样,他清楚地明白,经过一系列不可逃避的事实,他在某些时刻——在可怕的条件下——也许有能力能为世界免除战争之祸。 他坚强地控制着自己,脸色苍白。他吐字清晰地说道: “部长先生,我妻子预感到的,你们已经猜到的,的确是事实。星期一、星期二之间的那个晚上,拘捕发生、他们带着两名俘虏去德国的那段时间里,我跟苏珊娜-约朗塞在一起。” 可以说,约朗塞站在他后面,正密切留意他那像人身攻击一样的指控,并毫不延误地给予回击。 “苏珊娜!我的女儿!”他一把抓住菲律普的衣领喊道,“你胆敢说什么,混蛋!” 玛特没有动,就好像是蒙了一样。老莫雷斯塔尔气愤地发出抗议。菲律普嗫嚅道: “我说的是事实。” “你撒谎!你撒谎!”约朗塞吼道,“我女儿是最诚实、最纯洁的!承认你是在撒谎……承认……承认……” 这个可怜的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那些话在他的喉咙里哽住了。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从他的眼里可以看见怒火、想杀人的意念及气愤,尤其是痛苦,人类可怜的无尽的痛苦。 他哀求着,他命令菲律普: “承认……你在撒谎,是不是?这是为了你的那些思想……是这样的!为了你的思想!你需要一个证据……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明……于是……” 他向勒科尔比埃求助: “让我跟他单独在一起,部长先生……他会向我承认他说的是谎言,他这么说是言不由衷的……或者是由于疯狂……我怎么知道?是的,是由于疯狂!她怎么会爱他呢?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她是你妻子的朋友……哪里会!我了解我的女儿!……回答呀,混蛋……莫雷斯塔尔,我的朋友,你要他回答……要他拿出证据。你,苏珊娜,你为什么不朝他的脸上吐唾沫?” 他转身面对苏珊娜。玛特清醒过来,像他一样,冲向那位姑娘。 苏珊娜站在那里摇摇晃晃,目光游移不定、躲躲闪闪。 “好了,说呀!”她父亲咆哮道,“你也不回答吗?哎呀,什么,你对这个谎言也无话可说吗?” 她想说什么,结结巴巴地说了些含混不清的音节,然后又闭上了嘴巴。 菲律普与她那种走投无路的野兽般的目光相遇,她那可怜的眼神在寻求援助。 “你交待!你交待!”约朗塞大声说道。 突然,他冲向她,菲律普就像在噩梦中一样,看见苏珊娜倒下了,被她父亲摇晃着,被玛特粗暴地对待着;玛特也一样,气势汹汹地要求她做无用的交待。 这个场面可怕而又激烈。勒科尔比埃和德-特雷邦先生进行着调解。这时老莫雷斯塔尔挥拳朝菲律普吼道: “我诅咒你!你罪该万死!放开她,约朗塞。她是个受害者。罪人,是他……是的,你,你,我的儿子!……我诅咒你……我要赶走你……” 老人把手放在胸口上,还嘟囔了一些话,请求约朗塞原谅,答应收养他的女儿,然后转身倒在桌子上,昏了过去…… 第一节 “夫人!” “叫什么呀!什么事啊?”莫雷斯塔尔太太被惊醒后问道。 “是我,卡特琳娜。” “有事就快说呀!” “有人从镇政府来,夫人……他们要先生……需要进行训练……维克多声称他们在调动兵力……” 莫雷斯塔尔老爹自从前一天晚上在野狼高地昏倒后,被小分队的士兵放在一付担架上抬回了老磨坊。陪他回来的玛特向她的婆婆做了一些解释后,也不管这位善良的老太太的埋怨,也不跟她说菲律普,说他可能变成什么样子,而是跑回自己的卧室,把自己关在里面。 波莱尔医生被紧急召来。他替病人做了检查,也诊察到了病人心脏部位的严重紊乱,但他拒绝说出诊断意见。 那天傍晚,从星期天到星期一的那一整夜,全家人都手忙脚乱的。卡特琳娜和维克多走来走去。莫雷斯塔尔太太终于冷静下来,但她习惯于在盛大的场面里发出呻吟声。她监护着病人,吩咐一个接一个。她已经两次打发园丁去圣埃洛夫药店。 半夜时分,老头子痛苦难熬,他们只得把波莱尔医生叫回来。他看上去很着急,给病人打了一针吗啡。 打完针后,病人平静了几个小时。莫雷斯塔尔太太尽管还因菲律普的失踪而痛苦——她担心他会草率从事,但她还是能在一张长沙发上躺一下了。 就在这时,卡特琳娜突然闯进卧室,险些打搅到病人的休息。 最后,莫雷斯塔尔太太把她推了出去: “你闭嘴吧!你没看见先生睡着了吗!” “他们调动兵力了,夫人……肯定要爆发战争……” “让我们和你的战争一起安静一会儿吧,”善良的老太太一边把她推出门外,一边嘟哝道,“去把先生的水烧开,不要浪费时间尽说些废话。” 她自己也立即投入工作。但是,她的周围,从晒台、花园和房间里传来的尽是隐隐约约的窃窃私语声和叫喊声。 九点钟的时候,莫雷斯塔尔醒过来了。 “苏珊娜呢?……苏珊娜在哪里?”他眼睛刚一睁开便问道。 “什么呀!苏珊娜……” “是的……是的,苏珊娜……我答应过她的父亲……只有她才有权利住在这里……我想菲律普不在家吧?” 他直起身子,怒气冲冲的。 “他还没回来,”他的妻子说道,“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太好了!谅他也不敢回来!……我把他赶了出去……现在,我想苏珊娜……以后让她照顾我……她一个人,你听好了……” “哎呀!莫雷斯塔尔,你不要这么苛求……是不可能让苏珊娜……”但是,看到她丈夫脸都气歪了,她也不敢过多地提出异议了。 “随你的便,”她说道,“无论如何,如果你觉得合适……” 她通过电话问了波莱尔医生。他回答说,不应该以任何借口违背病人的意愿。而且,他负责去看那位姑娘,向她讲明她的使命,叫她到老磨坊,他也负责让她消除疑虑。 实际上,临近正午的时候,波莱尔医生就把苏珊娜带来了。她的眼睑被泪水泡胀了,脸羞得通红,忍受着莫雷斯塔尔太太充满侮辱的接待,在老人床边的那个护理位子上坐了下来。 一看见她,他就长叹一声: “啊!我很高兴……这已经好些了……不要离开我,不会吧,我的小苏珊娜?……” 几乎就在这个时候,在另外一支针剂的作用下,他重新入睡了。 像前一天晚上一样,老磨坊的餐厅里空空荡荡的。女仆用托盘给莫雷斯塔尔送了一些吃的,然后又给玛特送过去,但玛特甚至都不回答她的叫声。 少妇早晨没有出房间,她一整天都一个人呆着,门插上了销,百叶窗也关上了。她坐在一张椅子的边上,弯下身子,拳头顶住下颌,咬紧牙关以免叫出声。哭会让她好受些,她有时以为她的痛苦会随着哭泣声一起蔓延开,但有益于健康的眼泪却没把她的眼睛弄湿。她固执地狂怒地把整个悲哀的故事回忆了一遍,她想起苏珊娜在巴黎的那些日子,菲律普引诱这个姑娘去做的那些散步——回来时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同样的喜悦;他们在老磨坊的会面,菲律普出发去圣埃洛夫,回来后的第二天苏珊娜的奇怪态度,她那些模棱两可的问题,她企图让这个做妻子的受伤害,梦想取代她的充满敌意的恶毒微笑。噢!多么残酷的命运啊!从前那么温柔的生活现在在她看来是多么可憎、多么恶毒啊! 六点钟时,肚子饿得受不了了,她便走进大厅里。当她吃了一点面包、喝了一杯水,正准备出去时,她看见莫雷斯塔尔太太正走下台阶去见医生。她这才想起她的公公病了,她却没去看过他。那间卧室就在隔壁。她穿过走廊,敲了敲门,听见一个声音——无疑是个女看护的声音——说道:“请进。”于是,她推开了门。 在她对面,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在沉睡的老人旁边,苏珊娜出现了。 “你!你!”玛特低声吼道,“……你,在这里!” 苏珊娜在她的目光下开始颤抖,结结巴巴地说道: “是你的公公……他要求……医生跑去……” 她双膝发软,三番五次地说道: “我求你原谅……原谅我……原谅我……是我的错……决不是菲律普……” 玛特一动不动。也许原本她能克制自己,但是,以菲律普的名义,以被这个年轻姑娘发音清晰地说出的菲律普的名义使她跳了起来。她扼住苏珊娜的喉咙,把她掀翻,摆在桌子上。她气得发抖,就像一个终于制服对手的动物。她真想毁掉这副被一个男人紧紧拥抱过的身体,消灭这具爱的肉体,撕烂它,撕碎它,让它受苦,尽可能受最大的痛苦。 苏珊娜在她的攻击下发出嘶哑的喘息声。这时,玛特失去了理智,用她那些僵硬的手指,用指甲抓她的前额、面额和嘴唇,抓伤菲律普吻过的她那温湿的嘴唇。她的仇恨随着手指的每一个动作而加深。鲜血夹杂着眼泪从苏珊娜的脸上流下来。玛特用从未说过的最肮脏的话侮辱她。她气急败坏,三次朝她的脸上吐唾沫。 然后,她跑着走了,还回过头来甩出最后一句咒语,砰的一声关上门,在走廊里一路喊过去: “维克多!卡特琳娜!” 她跑进卧室,摁着电铃的按钮,直到仆人们跑过来。 “我的皮箱!叫人把它搬下去!让人套好马车,是不是,维克多!马上……” 莫雷斯塔尔太太听见这边的叫声,突然跑了过来。波莱尔医生陪着她。 “您怎么了,玛特?出什么事了?” “事情是我不想在这里再多呆一个小时!”她说话时对医生和仆人的在场毫不在乎,“是苏珊娜,还是我留下,你们选择好了……” “是我的丈夫答应过……” “说定了。既然你们选择这个女人,那我走好了。” 她打开衣柜抽屉,把裙子和内衣扔得乱七八糟的。她一抬手扯掉了桌子上的台布。所有的小摆设都掉了下来。 波莱尔医生试图让她理智一点。 “这一切非常好……可您要去哪里?” “去巴黎。我的孩子们在那里等我。” “您难道没看报纸吗?局势每时每刻都在变严重。他们调遣边境部队了。您肯定能通过吗?” “我要走。”她说道。 “假如您到不了呢?” “我要走。”她重复道。 “那么,菲律普呢?” 她耸了耸肩膀。她明白,对她来说,不管是她丈夫的存在,还是战争的威胁,什么都不重要了,没有什么东西能同她的绝望做斗争。 然而,医生同莫雷斯塔尔太太一起离去时,他用玛特听得见的方式说道: “说到菲律普,您不用着急。他去看过我,向我打听了一些他父亲的消息。他会回来的。我答应让他知道……” 七点钟,当维克多宣布车已备好时,玛特改变了主意。一想到菲律普在周围转悠,可能会进来,苏珊娜和菲律普住在同一个屋顶下,随随便便就能见面了,这种想法让她觉得不能容忍。于是,她留下来了,但她站在门背后,两耳警戒着。当所有的人都入睡后,她走下楼,躲在前厅的一个凹洞里,一直呆到黎明。只要听到一点细微的响声,她都准备跳出来。她确信苏珊娜会从黑暗中钻出来,企图跑出去同菲律普会面。这一次,玛特会杀了她。她的嫉炉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她守候在那里不仅不害怕,反而充满残忍的希望,希望苏珊娜真的会在她面前出现。 这样的发作在玛特这样的女人身上是反常的,在通常情况下,在理智与本能之间,她更愿意服从理智,这样的发作是稍纵即逝的。最后,她突然抽油噎噎地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然后上楼走进卧室,筋疲力尽,一下子就睡着了。 星期二早晨,菲律普在老磨坊出现了。有人去通知莫雷斯塔尔太太,她兴冲冲地跑了出来,激动不已,很想把这个丢脸的儿子臭骂一顿。但是,当她看见他在晒台的门边出现时,尽管很有必要训斥他一顿,但她没对他做任何指责。看见他的脸色那么苍白,她都吓坏了。 她问道: “你去哪里了?” “这个无关紧要!”菲律普说道,“我本不该回来……但我不能,因为父亲……这件事使我深受震动……他好吗?” “波莱尔医生很难做出诊断。” “你的看法呢?” “我的看法?唉,说真的,我满怀希望。你父亲是那么强壮!可是,这个打击毕竟太大了……” “是的,”他说道,“这就是我为他担心的原因。我两天没看见他了。我在不能肯定他的病情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走呢?……” 她有些担忧地暗示他: “那么,你想住在这里吗?” “是的……只要他不知道。” “问题是……这个……苏珊娜也在这里,在你父亲的房间里……他要求……” “啊!”他说道,“苏珊娜在这里吗?” “你想让她去哪里呢?她没有任何亲人了。谁知道约朗塞什么时候出狱?再说,有一天他会原谅她吗?” 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玛特碰见过她吗?” “她们两人之间出现过可怕的场面。我看见苏珊娜的脸上布满血迹,伤痕累累。” “噢!两个不幸的女人……”他喃喃道,“两个不幸的女人……” 他低下头。不一会儿,她看见他在流泪。 由于她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要对他说,她只好转身朝客厅走去,把那里的家具弄乱,为的是从中找到把它们放回原位的快乐。她为她的积恨寻找一个借口。菲律普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她把报纸递给他。 “你看过了吗?” “是的,都是坏消息。” “我说的不是那个。内阁因为副部长的报告垮台了。整个议会都发出抗议。” “怎么搞的?” “怎么搞的,报告就是由那名副部长根据最后那次调查起草的……前天……在野狼高地……所以,你看……” 菲律普觉得有为自己辩护的必要。 “你忘了,妈妈,发生过一件未曾预料到的事。议会开会之前,他们通过一则电讯了解到德国皇帝听完阿尔萨斯-洛林总督的解释后说的那几句话。” 他指着一份报纸说道: “喂!妈妈,读读这个,这是皇帝的原话:‘现在,我们问心无愧。我们从前有力量,我们现在有权利。愿上帝做出决定!我准备好了。’议会反对和推翻一名准备求和的副部长后,想对这些他们认为具有挑衅意味的话做出回击。” “好吧,”老太太说道,“可那份报告还是什么也没制止。” “的确没有。” “那么,所有这些事情都有什么必要呢?既然这些事一点用都没有,有什么必要遭受那么多苦呢!” 菲律普摇了摇头。 “必须这么做。有些行为必须完成,不能根据它们偶然产生的结果来判断它们,而应根据人们按照人类的全部逻辑和全部诚意赋予它们的结果来评价它们。” “无稽之谈!”她执拗地说道,“你不该……那种英雄主义毫无用处。” “不要相信它,妈妈。这么做没必要成为一个英雄。只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就行了。像我这样能清楚地看见会发生什么事的第一个人也不会犹豫不决的。” “就是说你一点悔恨都没有喽?” 他抓住她的手,痛苦地说道: “噢!妈妈,你是了解我的,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怎么会对找周围的破坏无所谓呢?” 他说这些话时是那么沮丧,以致于她预感到了他的困境。但她因为这件事对他怀恨在心,尤其是,母子俩的个性迥然不同,她不为之感动。她下了结论: “不管怎样,我的孩子,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没有听信苏珊娜……” 他没有回答,这个指控触到了用什么也不能抹平的伤口的最痛处,而且,他不是那种为自己寻找借口求得原谅的人。 “好了,来吧。”母亲说道。 她把他带到三楼的另一个房间里,离玛特住的第一间更远一些。 “维克多会把你的箱子拿过来,在这里侍候你,这样更好。另外,我马上去通知你的妻子。” “把这封我准备好的信给她,”他说道,“我只求与她见一面,做个解释、她不会拒绝的。” 就这样,星期二这一天,莫雷斯塔尔一家又在同一个屋顶下相聚了,可那是在多么使人不愉快的气氛下啊!是什么样的仇恨使这些从前由深挚的爱连在一起的人不再和睦啊! 菲律普感觉到这个可以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灾难,在这样的时刻,每个受伤的人都好像是被关在一个痛苦的房间里一样。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摆脱萦绕在心头的烦恼,甚至对这场他没能阻止的该诅咒的战争的恐惧也无能为力。 然而,每时每刻都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非常可怕,就像是听见大灾大难尽管天遥地远、远隔重洋,但还是慢慢临近的消息一样。 中午,维克多刚端着盘子跨进来,就高喊道: “菲律普先生知道那则英国电讯吗?英国首相在国会上宣布,如果发生战争,一支十万兵力的部队将在布雷斯特1和瑟堡2登陆。这是公开的联盟。” 1法国港口,位于法国大西洋海岸,是法国最大的海军基地——译注 2法国港口,位于法国西北部,临拉芒什海峡,重要军港和商港——译注 没过多久,他又听见园丁的儿子昂利奥特骑自行车从圣埃洛夫回来,对他父亲和维克多高喊: “斯特拉斯堡3发生暴动!人们修筑街垒!一座兵营被炸!……” 3法国东北部阿尔萨斯地区城市,重要河港。普法战争后为德国占领,一战后由法国收回——译注 维克多立即以所谓的莫雷斯塔尔先生的名义给《孚日侦察兵》报社打电话,之后,这个仆人又急匆匆地跑上楼来: “菲律普先生,斯特拉斯堡发生武装暴动……周围的农民都拿起了武器。” 菲律普心想已经没有希望了,政府会无法控制局面。他几乎是很平静地想着这些事。他的角色演完了。除了他本人的痛苦、他父亲的身体以及玛特和苏珊娜——这场可恶的灾难的前两个牺牲品——的悲伤之外,什么东西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了。 五点钟时,他获悉一个国家向另一个国家发出了最后通牒。谁向谁发最后通牒?这个最后通牒意味着什么?他无法知道。 九点钟时,快讯宣称,由大部分反对派成员组成的新内阁建议议会立即成立一个“救国委员会,负责在战争时期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保卫祖国”。议会紧急投票赞成这个建议,任命巴黎市长为“救国委员会”主席,有自由决定权。这有可能是独裁。 星期二到星期三之间的那一整夜,老磨坊屋里寂静无声、死气沉沉;屋外则吵吵嚷嚷、动荡不定,人们深受大灾难降临前的头昏脑胀折磨着。维克多、园丁、园丁的儿子轮番跳上自行车,奔向圣埃洛夫,那里有人从专区捎来新的消息。女人们发出哀叹。临近凌晨三点钟时,菲律普听出了沙布勒克斯师傅气冲冲的说话声。 拂晓时分,出现了暂时的平静。菲律普经过几个晚上的熬夜已经筋疲力尽,终于睡着了,入睡时他还听见从花园的石子路上传来的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早晨稍晚些时候,喧闹声又突然把他吵醒了。 他猛地跳下床。台阶前面,维克多从马上跳下来,大声喊道: “最后通牒被驳回!要开战了!要开战了!” 第二节 菲律普一穿好衣服就下楼去了。他看见所有的仆人都聚集在前厅里议论那个消息。维克多向他证实了这个消息:他刚从黑山回来。 此外,邮递员从一名警察那里获悉专区火车站已被军队占领。至于他自己,从圣埃洛夫离开时,他在邮局里看见了许多通讯兵。 这些紧急措施与最后通牒被驳回是协调一致的,证实那个令人忧虑的结局的逼近。 菲律普也禁不住说道: “要开战了。” “两天以来,我一直在大肆宣扬这件事!”维克多说道。他显得特别激动。“……这里难道不早就应该做一些准备吗?……离边境只有二十步远啊!” 突然响起了一阵铃声。卡特琳娜冲进大厅里,莫雷斯塔尔太太在那里出现了。 “你到哪里去了?我在找你。医生还没来吗?啊!是你,菲律普!快点,给医生挂电话。” “是不是爸爸……” “你爸爸很好,只是,他睡得太久,还没醒过来……也许是吗啡……挂电话吧。” 她走开了。菲律普拿起听筒。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维克多,他的激动一分钟一分钟地增长,他一脸茫然地问道: “该怎么做,菲律普先生?我们留下来,还是把屋子锁上、离开这里?夫人不明白……” 还没等别人回答,他又转过身去问道: “不是吗,卡特琳娜,夫人不明白……先生完全恢复健康……那么,我们要做决定了!” “很显然,”女仆说道,“应该把什么事都预见到。假如敌人侵犯我们怎么办呢?” 他们俩一起穿过大厅,打开门,然后又关上,向窗外打着手势。 一个妇女走了进来,是个老妇人,老磨坊雇她来洗衣服。她挥舞着双臂。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要打仗了!我的儿子,最小的那个正在服兵役呢!……另外一个在预备队……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对吗?是瞎编出来的故事,对吗?” “瞎编出来的故事!”园丁的老婆突然跑出来说道,“你等着瞧吧……他们俩全都要上战场的……我丈夫也一样,他是本土保卫军士兵。”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跟在她后面,怀里还抱着另外一个小的,裹着襁褓,动不动就哭鼻子。 “他们肯定要走,”维克多说道,“……我也一样!你们等着瞧,他们会召唤我的,尽管我已经过了年龄!你们等着瞧吧!” “你跟别人一样,”园丁也参与进来,冷冷说道。“只要拿得起枪……可我们那十六岁的大儿子昂利奥特,你认为他们会忘记他吗?” “啊!这孩子,”做母亲的喝斥道,“如果有人想把他从我这儿抢走,我就把他藏起来。” “如果是那些警察呢?” 所有的人都指手画脚,互相谴责。这时,维克多重复道: “眼下,应该离开这里。把大门关上,离开这里。这是最明智的。我们不能就这么呆着,呆在离边境才二十步远的地方。” 在他的眼里,战争表现为老人和妇女的溃逃,成群结队地逃难,推着装满家具和床铺的推车。他跺着脚,恨不得马上就搬家。 这时,晒台上响起了一阵嘈杂声。一个小农民钻进了客厅。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 他走在他的师傅沙布勒克斯农场主的前面;农场主像龙卷风一样跑到这里,眼珠都快暴出来了。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总共有五个。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维克多摇晃着他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枪骑兵!” “枪骑兵!你肯定吗?” “就像看见你一样肯定!总共有五个,骑着马!啊!从前我太熟悉他们了……枪骑兵,我告诉你……他们会把一切都烧光的!” 听见这边的喧闹声,莫雷斯塔尔太太也跑了过来。 “你们闭嘴吧!你们都怎么了?” “我看见他们了,”沙布勒克斯吼道,“……枪骑兵!他们出发去找同伙。” “枪骑兵!”她惶恐不安地喃喃道。 “是的,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啊!上帝啊……这可能吗!……” “我看见他们了,我跟你说……通知镇长先生。” 她感到气愤。 “通知他!可他生病了……最后,你们还是闭嘴吧……菲律普,医生呢?” 菲律普放下话筒。 “电话被军队占用,私人通话都已中断。” “啊!”老太太说道,“这真可怕……我们会怎么样呢?” 她一心只想着被困在卧室里的莫雷斯塔尔,想着事态给他造成的不便。 他们听见自行车的铃铛声。 “瞧啊!”园丁俯在花园的窗户上喊道,“我的儿子过来了……小家伙,瞧他踩得多快啊!孩子他妈,你以为他们会把他留在小木屋里拔鹅毛吗?像他那种机灵鬼儿!……” 不一会儿,这个淘气鬼就进了大厅。他上气不接下气,走路摇摇晃晃,倒在桌子上,用低沉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 “战……战争……” 一直固执地抱着希望的菲律普扑到他身上。 “战争?” “是的……开战了……” “谁先开战的?” “不知道……” 沙布勒克斯又气呼呼地嘟囔道: “当然!我早就说过了……我看见了枪骑兵……他们总共五个人。” 仆人中间又起了一阵骚动。所有的人都拥过去看一个新来的人——格利都,他是乡村警察,在晒台上奔跑着,一边挥舞着手杖。他把仆人们一把推开。 “让我安静一下!……我有差事!镇长先生!他必须去!大家都在等他!” 圣埃洛夫镇镇长没去那里,这位乡村警察好像对此很生气,准备随他前往。 “不要那么大声,格利都,”莫雷斯塔尔太太苛求地说道,“……你会把他吵醒的。” “必须把他吵醒。是镇政府委派我来的……他必须马上就去。” 菲律普一把揪住他: “已经跟你说过叫你闭嘴。见鬼!我父亲病了!” “没关系。我有屠夫用的小推车……我就这样直接把他送去。” “这是不可能的,”莫雷斯塔尔太太悲叹道,“他卧床不起。” “没关系……必须有他下命令。有整整一个连的士兵……演习兵……镇政府里乱七八糟的……只有他能东奔西跑。” “哪里会!那些副镇长呢?阿尔诺呢?瓦尔特呢?” “他们都失去了理智。” “镇政府里有些什么人?” “所有的人都在。” “神甫呢?” “像只落汤鸡!” “牧师呢?” “像个傻蛋!只有一个人不像别人那样哭丧着脸……只是,莫雷斯塔尔先生决不会同意……他们都会生气。” “是谁?” “小学教师。” “那就让大家服从他的指挥吧!……小学教师,也好!……让他以我丈夫的名义指挥吧。” 她希望免除莫雷斯塔尔的一切烦恼,这种愿望赋予了她一种突如其来的权利。然后,她把所有的人都赶到楼梯边,赶到前厅…… “好了,走吧……格利都,回镇政府去……” “是的,”沙布勒克斯一边说,一边抓住乡村警察的胳膊。“回圣埃洛夫,格利都,叫他们派些士兵到我家里来,好吗?要他们保护我,当然喽!那些枪骑兵会把一切都烧光的,我的房屋!我的谷仓!” 他们闹嚷嚷地出去了。过了很久,菲律普仍能通过窗户分辨出沙布勒克斯师傅的叫喊声。所有这些人吵吵闹闹、焦躁不安,说话、走路的声音震耳欲聋,受不理智的冲击风吹两面倒,此情此景让他想起那些像大洋里的海浪一样的战争所引起的狂乱的庞大的人群。 “走吧,”他暗自寻思,“是行动的时候了。”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份交通指南,寻找朗古车站。在朗古,有一条新的具有战略意义的干线经过,它沿着孚日山脉而下,向贝尔福1和瑞士延伸。他知道,当天晚上,他就能抵达巴塞尔2,在苏黎世3过夜。 1贝尔福:法国东部城市,贝尔福省首府——译注 2巴塞尔:瑞士第二大城市,在西北边境,瑞士同法国、德国的交界处,——译注 3苏黎世:瑞士最大城市,最大工商业和商业中心——译注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周围,一想到就这样离开,一句告别都没有,他的心就收得紧紧的。玛特没有对他的信做出答复,对他避而不见。他的父亲把他赶出了家门,也许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他必须像一个坏蛋一样,偷偷地溜走。 “唉,”他一边想他正准备采取的行动,一边喃喃道,“这样最好。毕竟,无论如何,既然战争爆发了,我在我父亲眼里难道不该成为一个坏蛋、一个叛徒吗?我有什么权利从他那里听到一句充满爱意的话语呢?” 莫雷斯塔尔太太从花园里走上来,他听见她的叹息声: “战争!上帝呀!像从前一样的战争!可你那可怜的父亲仍然卧床不起!噢!菲律普,真是世界末日啊!” 她把几件家具摆回原位,用围裙擦着桌布。当她觉得客厅整洁后,便朝房门走去,一边说道: “他可能醒了……当他知道情况后,他会说些什么呢!……但愿他能安安静静的!他那么大岁数了……” 菲律普本能地冲到她身边。 “你知道我要走了吗,妈妈?” 她反问道: “你要走?是的,你说的有道理。我决定让玛特与你见一面……” 他摇了摇头。 “我很害怕……” “不,不,”她肯定地说道,“玛特非常爱你。再则,还有孩子们把你们连在一起。我会处理这件事的……你跟你父亲之间的事也一样。不用担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们俩之间的一切都会平息的。走吧,孩子……经常给我写信……” “你不亲亲我吗,妈妈?” 她在他的前额上亲了一下,既冷淡又迅速,反映出她对他的怨恨的持久性。 但是,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停了下来,想了一下后,说道: “你真的是回巴黎去吗?是回家吗?” “为什么问这个,妈妈?” “我突然想到的。我因为你爸爸的关系,脑袋一直稀里糊涂的,所以先前没想到……” “想到什么?能跟我说吗?” “关于这场战争的……不,不是吗,作为教授,你可以免服兵役……” 他明白了她担心的是什么,要是把内心里的隐秘想法说出来,是不会让她放心的,于是他就让她保留了这种错误的想法。 “是的,”他说道,“我免服兵役。” “可是,你是不是当过一段时间的预备役军人?” “坐办公室。战争时期,我们在办公室里服役。” “啊!……”她说道,“太好了……太好了……不然的话,我会很担心的……你知道吗……一想到你可能上战场!……受伤……啊!那真可怕!” 她用一股让菲律普感到满意的力量把他拉过来,拥抱着他,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样。他真想对她说: “你明白吗,亲爱的妈妈?……你明白那一天我尝试过的事吗?千千万万的母亲都会哭泣……她们是那么伟大,我们内心的痛苦会烟消云散,而明天诞生的痛苦将挥之不去。只有死亡是无法挽回的。” 可是,何必说这些话呢?她母亲的激动难道没有把理由完完全全告诉他吗?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过了好一阵子;老太太的泪水在菲律普的脸上流淌。 最后,她对他说道: “你不会马上就走吧,是不是?” “还有点时间收拾箱子。” “你也太心急了!再说,这个时间已经没火车了。不,我还想拥抱你,想看看你是不是把该带的东西都带齐了。此外,不可能让你和玛特就这样分手。我会跟她说的,会跟玛特说的。眼下,你父亲可能会需要我……” 他陪她一直走到病人的房问。由于她中途从一个壁橱里拿了一叠毛巾,腾不出手,她就对他说道: “帮我打开门,好吗?” 于是,远远地,他看见他的父亲,死气沉沉的,脸色苍白;苏珊娜坐在床边。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下巴和脸颊上那些被抓伤的血痕。 “关上门,苏珊娜。”莫雷斯塔尔太太一进去就说道。 苏珊娜没有违抗。走到门边时,她看到走廊暗影中的菲律普。她没打一声招呼,没感到一丝颤栗;她当着他的面关上门,就好像他不在那里一样。 “她也一样,”菲律普心想,“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跟我父亲和玛特一样。” 于是,他下定决心马上离开这里,他母亲的柔情已经给了他一点点安慰。 在花园的台阶前,他又看见维克多站在其他仆人中间哀叹,并主张马上就逃走。 “一个小时内,我们收好银器、挂钟和最贵重的物品,然后就逃走……当敌人赶来时,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菲律普叫他过来,问他在圣埃洛夫能不能找到一辆车。 “啊!先生要走了!有道理。马上就走吗?跟菲律普太太一起吗?我必须带菲律普太太去圣埃洛夫。那里有驿车开往黑山。” “不,我不去那边。” “怎么?可只有一条线去巴黎。” “我不直接去巴黎。我必须在朗古车站乘火车。” “去瑞士的那条新干线吗?可它还没有全线贯通,先生!要在贝尔福下车!” “的确是这样。从圣埃洛夫到朗古有多远?” “五公里,不会超过这个距离。” “要是这样的话,我步行去。”菲律普结束了谈话,“谢谢。” 他急不可耐地准备离开老磨坊,因为他感到情况将急速发展,再过一个小时,他的计划也许就实现不了了。 实际上,他上楼时,与园丁的儿子昂利奥特交错而过,昂利奥特拍着手说道: “他们来了!演习连的士兵……他们向魔鬼山口快速挺进。从晒台那里可以看见他们。” 他被其他仆人、他母亲和像他一样挥着手的小弟弟簇拥着,所有的人一起穿过客厅。 菲律普往前一直走到晒台边。那支部队已经秩序井然地到了。他们都是些年轻的士兵,其中大部分是初出茅庐,看上去几乎就像是一些玩纵队行进游戏的孩子。但是,他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的却是一副不习惯于忧虑和怀疑的神情。他们静静地走着,低着脑袋,就像是被先前演习的疲劳压弯了腰一样。 一句口令在队伍后面回荡,两名副官又用命令的声音让它从头开始。横队前进时有点波动不齐1。然后,这支纵队又以小步跑的步伐冲下通往僧侣水塘的下坡道。 1军队用语——译注 当最后那一部分队伍从比晒台还要低的地方穿过时,两名骑马的军官出现了,后面跟着一名号手。其中一位军官敏捷地跳到地上,把缰绳丢给号手,然后登上台阶,同时喊道: “我会赶上你的,法布勒格……你去魔鬼山口……占领沙布勒克斯农场作为阵地。” 在晒台上,他把手举到军帽边。 “请问莫雷斯塔尔先生在吗?” 菲律普走上前去: “我父亲正难受呢,上尉。” 这个消息明显地使这名军官深感不安。 “啊!”他说道,“……我特别指望莫雷斯塔尔先生。我曾经很高兴地认识了他,他跟我谈起过者磨坊……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那样说了。这里的地理位置的确十分优越……可是,眼下,先生,对不起……我知道电话在这里,我有要紧的事……请原谅……时局是那么严重……” 菲律普把他带到电话机旁。军官不耐烦地摁着电话按钮,由于对方没有回答,他便转过身来: “现在,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达斯普利上尉……我因为一个颇具喜剧性的事件认识了令尊大人,那是沙布勒克斯师傅的母鸡被捕杀一事……喂!喂!天哪,真难联系上!……喂!喂!……我拒绝惩罚那个犯罪的士兵,一个名叫杜沃歇尔的人,不知悔改的反军国主义者,这样做甚至引起莫雷斯塔尔先生的反感……这样一来,那家伙便越走越远了……” 他的外表有些粗俗,面色过于红润,但他的两眼充满真诚和快乐,使他显得特别让人喜欢。他开始笑了起来。 “作为报答,杜沃歇尔今天早晨向我发誓,当第一声枪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就把背转向敌人,逃之夭夭……在瑞士有人为他留了机械修配工的位置……而且,正如杜沃歇尔本人说的那样:‘法国的机械修配工,暂时还只有他们。’喂!……啊!接通了!……喂!我是达斯普利上尉……你能帮我接黑山的军事指挥部吗?……是的,马上……喂!……黑山吗?……军事指挥部吗?我想跟杜特鲁伊司令说话……把我们接通吧……十万火急。” 上尉停下不说话了。菲律普无意识地抓起另外一个听筒。 “可以吗?” “那当然……” 于是,菲律普听见了这一段对话,一问一答迅速、急切。 “是你吗,达斯普利?” “是的,司令。” “那些骑单车的人见到你了吗?” “什么骑单车的?” “我派了三个人去找你。” “我一个人也没看见。我在莫雷斯塔尔家。” “老磨坊吗?” “是的,司令……为此我给您写过信。” “那么,有什么事,达斯普利?” “一些枪骑兵出现在魔鬼山口。” “我知道了。波厄斯威仑的骑兵正在行军途中。” “什么!” “一个小时之内,他们将越过边境,有两个团的步兵做后援。” “什么!” “这就是我让我那些自行车手跟你说的事。你们赶快到魔鬼山口去。” “我的手下已经在那里了,司令。敌人一来,我们就一边与敌人交火,一边有秩序地撤退。” “不行。” “嗯!可要守住是不可能的,我只有一个连的兵力。” “你会守住的,达斯普利。必须守住两个半小时或三个小时。我的部队已经出了兵营。二十八军正强行军紧随其后。我们下午两点钟左右到达边境。你必须守住。” “唉呀,司令。” “必须守住,达斯普利。” 这名军官一个机械的动作把身子挺直,立正,然后回答道: “会守住的,司令。” 他放下话筒,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微笑着说道: “天哪!开了个好头。两百个人对付成千上万的敌人……顶住三个小时!如果我这个第四连还剩下一个士兵的话,那他真是福大命大……” “这简直是发疯!”菲律普抗议道。 “先生,阿尔卑斯山猎步兵和第二十八军正在路上,他们后面肯定还跟着多那的一个师。假如他们到得太晚,假如孚日山脉山头被占领的话,假如边境被突破,假如圣埃洛夫被侵占,这一切,在战争爆发的当天发生,想一想这第一次失败在全法国引起的震动吧。假如与此相反,少数士兵牺牲了……但仗打赢了,其精神作用就是无可估量的。我会守住三个小时的,先生。” 他的这一席话说得很简单,带着那种预见其行为的全部重要性的人所具有的高度自信。 说着,他已经走下小石级。他一边向菲律普致敬,一边还说道: “你可以向莫雷斯塔尔先生表示祝贺,先生。他是一个很有远见的法国人。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他早就预见到了。希望这还不算太迟。” 他跳上马鞍,用马刺刺马,飞奔而去。 菲律普目送着他,一直到僧侣水塘。当这名军官在最后一个凹地里消失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气愤的手势,低声说道: “哗众取宠!” 当他将望远镜对准魔鬼山口时,他看见许多士兵在沙布勒克斯农场周围奔跑,忽左忽右地攀爬岩石。灵敏得就像那些小动物一样。他心想,他们已经忘记了疲劳,他们好像是利用这种操练来消遣一样,每个人都为操练提供特别的努力、个人的战术以及自尊心和积极性的奉献。 他就这样静静地想了几分钟。但是,时间紧迫。他叫来维克多,上楼去了他的卧室。 “快点,我的皮箱。” 他把纸页、手稿、一些内衣和洗漱用品胡乱地堆进皮箱里。皮箱扣上了,菲律普把它拎起来。 “再见了,维克多,转告我妈妈我拥抱她。” 他穿过楼道。但从隔壁房间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来。那是玛特。她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去哪里?”她问道。 第三节 从前一天开始,她躲在家里,足不出户,但对老磨坊里发生的一切都十分关注,透过敞开的窗户和半开着的门,她观察着来来回回的人们,倾听仆人们的喧闹声,感觉到受逼近的飓风威胁的一家人的恐慌和疯狂。 仇恨和狂怒的发作被控制住了,她已经能主宰自己了,再也不用担心菲律普和苏珊娜之间的可能的幽会了。另一种痛苦包围着她。她的丈夫打算怎么做?而对他以前常常预见到的意外情况,他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她留意的是他。在离开之前,她想知道。她听见他与维克多的第一次谈话。她远远地看着他与达斯普利上尉的会谈。她看见他走进卧室。她看见他从卧室里走出来。尽管她受到非常明确的感情的驱使,她还是不情愿地像个障碍一样站在他面前。 “你去哪里?” 菲律普没有惊慌失措。他回答道: “这怎么会让你感兴趣呢?” “过来,”她说道,“我们有话要谈……过来。” 她让他进屋,关上门,用蛮横的口气重复道: “你去哪里,菲律普?” 他同样毫不含糊地回答道: “我要走了。” “没有车。” “我步行去。” “去哪里?” “去黑山。” “坐哪一趟火车?” “去巴黎的火车。” “这不是真的,”她激动地说道,“你不是去巴黎。你是到朗古去搭乘去贝尔福的火车。” “确实,可明天早晨,我会到巴黎。” “这不是真的。你不会在贝尔福停留。你一直去到巴塞尔,直到瑞士。如果你去瑞士,那就不是去一天,而是去几个月……去一辈子!” “你说什么?” “你想逃跑,菲律普。” 他沉默了。他的沉默使这位少妇惊呆了。激怒她的事情是那么确凿无疑,以至于他没有表示抗议,玛特为此惊得目瞪口呆。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啊!这可能吗?你居然想逃跑!” 菲律普生气了: “嗨!这跟你有什么干系!从昨天起,你手里拿着我的一封信,一封向你做解释的信。可你却连回信都没有写!算了!我对你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由于我的错误,我们的整个生活都给毁了。你直到目前的态度都向我证实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利责问我呢?” 她又一次两眼发呆地低声说道: “你想逃跑……” “是的。” “这能让人相信吗!我了解你的反战思想……你那些书籍中的所有思想……它们也是我的思想……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再说,我不会同意……” “可你必须同意,玛特。” 他朝门边走去。她又一次冲到他前面。 “让我过去。”他说道。 “不行。” “你疯了。” “听着……菲律普……” “我什么也不听。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我会走的。这不是一时的冲动。这是在冷静时下定的决心。让我过去。” 他想把门打开。她又把他推了回去,有一股因为她感觉到她丈夫比她坚强不屈而更加野蛮的力量突然震撼着她。她只有几分钟时间了,正是这一点使她感到恐惧。在这几分钟时间里,她必须用语言,用胡乱地说出来的话语对付一个她了解他的狂热和顽固的敌人,赢得这场战斗。 “让我过去。”他重复道。 “怎么!不行,不行,”她喊道,“你不会逃掉的!不,你不会做这种可耻的事情的!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做的……菲律普,这件事是可怕的!喂,你想要我对你说吗,菲律普?……” 她走到他的身边,声音低沉地说道: “听着,菲律普……听着我的这份自由……菲律普,你星期天的行为,你对你父亲、对苏珊娜,对我们大家的残忍,好吧,是我,我理解这些,我痛苦得要死,我比其他人要忍受更多的痛苦……当时你的每一句话都像火一样烧进我的身体……可是,菲律普,我毕竟还是理解……为了和平,我们必须做自我牺牲。这是你的权利,你有责任和义务为拯救一个民族而牺牲我们大家……可是,你准备做……啊!可耻的行为!你明白吗,如果你以前这么做了……我会像别人现在看你一样看你……我不知道……想到你很卑鄙,让人恶心……” 他耸了耸肩膀。显得极不耐烦。 “你要是不理解该有多好。这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 “你的义务是加入你的部队,因为战争爆发了;你的义务是参加战斗,是的,为法兰西而战,像所有的法国人一样……像来这里的第一个农民一样,他可怜的整个肉体都在颤抖,内脏被掏空了,但他认为他的义务就是出现在这里……是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像他一样前进,菲律普!我同意你所有的主张,我已经是你的伴侣,你的伙伴……如果我们的联盟被打破,至少让我向你提这个最后的请求:加入你的部队……你的位置在那里……” “我的位置无处不在,就是不在那个犯下杀人的可憎罪行的地方,”菲律普大声喊道,刚开始时他勉强听她说话,后来突然反击了。“我的位置在我的朋友身边。他们信任我,我也信任他们。我应该加入他们的行列。” “在哪里?在巴黎吗?” “不是。我们发誓,第一声警报一发出,我们就在瑞士碰头。我们将在苏黎世发表声明,把所有的思想家、所有的德国法国的反抗者召唤起来。” “可是,谁也不会听从你们的召唤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这个召唤会引起反响的。世界会听见几个自由人的抗议的,几个像我一样的教授、小学教员、作家,几个按照他们的信仰思考和行动的人,而不是像那些走进屠宰场任人宰割的畜生。” “你必须保卫你的祖国,”玛特说道。她试图争取时间,希望有人帮助她。 “我必须捍卫我的思想!”菲律普说道,“如果我的祖国有疯狂之举,我是不会追随它的。这世界上的两个最文明的伟大民族就要打起来了,只因为他们在拘捕一名下属的事情上意见不一致,或者因为其中一个想吃掉摩洛哥,而另外一个由于在筵席上没有份儿而恼羞成怒!为了这些事,他们将要像猛兽一样自相残杀!把悲哀和苦难撒向四面八方!不,我拒绝加入他们的行列!这双手,玛特,我这双手不会杀人!我在德国就像在法国一样有自己的弟兄。我对他们没有一丝仇恨。我不会杀害他们。” 她假装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理,因为她知道像这样她会把他抓得更紧些。她对他说道: “啊!你的那些德国弟兄,不管他们有没有仇恨,但可以肯定他们正朝法国挺进。法国,你不怎么爱它吗?” “不,不,我爱它,但正是因为它是最高贵、最崇高的,因为在它的身上才会萌发、盛开反抗流血和战争的法律的思想。” “人们会把你当懦夫看待的。” “今天也许吧……可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人们会把我们当成英雄的。我们的名字会跟人类的大发明家、大学者的名字一起被人提及。恰恰是法兰西会拥有这种荣誉……我们带来的!我带来的!……” “可你的名字会在你活着的时候被人耻笑的!” “被我蔑视的那些人耻笑,被那些具有这名上尉一样的精神状态的人耻笑,他是最优秀的上尉,别人派他跟他的连队一起去送死时,他还笑嘻嘻地开玩笑。” 玛特气愤了: “这是法国人的笑,菲律普,有些滑稽地消除恐惧的法国人的笑。这是令人赞叹的笑,是我们民族的美德!” “人在别人死的时候是不笑的。” “是的,菲律普,假如这是为了掩盖他们的危险、把所有的恐惧都留给自己的话……听着,菲律普……” 从屋子的另一边远远传来几阵枪声。这是一阵延续几秒钟的不间断的枪声,之后又断断续续,不一会儿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玛待喃喃道: “这是第一声枪响,菲律普……他们在边境打起来了……他们在保卫的是你的国家……受威胁的法国……噢!你的心难道就不像一个儿子的心那样颤抖吗?你难道就没感觉到别人给它造成的创伤吗?……” 他有他的痛苦姿态,双臂环抱于坚硬的胸前,半闭着双眼。他痛苦地回答道: “是的,是的,我感觉到了,这些创伤……可它为什么要打呢?为了什么样的光荣得发狂的爱呢?它难道不为成功和征服而陶醉吗?你还记得我们穿越欧洲的旅行吗?……到处都能找到它走过的足迹、墓地以及能证明它是最伟大的胜利者的公墓藏骸所。” “可是,你疯了,”玛特喊道,“它现在并不是为了征服别人!它是在自卫!你想一想这幅画面吧……法国再次遭受入侵……法国被瓜分……法国在世界版图上被圈去……” “不,不,”他做了一个抗议的手势说道,“问题不在这里!” “不,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在于它的生死存亡……而你,你却临阵脱逃!” 菲律普一动不动。玛特感觉到他如果不是受震动的话,至少也感到不安、不舒服。可突然,他放下手臂,一拳砸在桌子上: “必须这么做!必须这么做!我答应过的!……我有理由答应!我会坚持我的誓言的!你所说的逃跑,那是战斗,真正的战斗!我也一样,我也要去参战,但打的是独立战争、思想战争,我那些充满英雄气概的同伴正在等着我。走开,玛特,我再也不想听你的!” 她紧靠在门上,伸开双臂: “那你的孩子们呢!被你遗弃的两个孩子怎么办?” “过不了多久,”他说道,“你就会把他们送到我那里的。” 她举起一只手。 “绝不会,我以他们的脑袋发誓,你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一个逃兵的儿子!……他们会拒绝认你这个父亲的!” “他们会爱我的,如果他们理解的话!” “我会教他们不要理解你。” “如果他们不理解我,那就会是我不认他们了。那对他们来说太糟糕了!” 他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甩开。由于玛特在抵抗,他便推搡着她。他担心这个未曾预料到的障碍可能会把他母亲或者老莫雷斯塔尔引出来,这使他忐忑不安、怒不可遏。 玛特软下来了。他立即抓住她的手腕,拉开了门扇。可是,她使出全身的力量让她丈夫后退了;她气喘吁吁、充满绝望地说道: “再说一句话!一句话!”她哀求道,“听着,菲律普,不要这样做……如果你不这么做,那么,我可以……噢!这么约束我真可怕……可是,我不想让你走……听着,菲律普。你了解我的骄傲,我的仇恨,我因为苏珊娜是多么痛苦,我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好吧,我把这一切都忘记。我给予你的不是原谅,而是忘却。任何一个字都不会让我回想起这件已经过去的事……任何一个暗示都不会……我向你发誓!可你不要逃跑,我求你了,菲律普,不要这么做。” 她抓住他的衣服,紧挨着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要,不要这样做……不要让你的孩子们蒙受这份耻辱!一个逃兵的孩子……噢!我恳求你,菲律普,留下来,我们一起走……生活会像从前一样重新开始……” 她跪在他的脚下,低声下气地哀求着;她感到很恐怖,因为她说的话不奏效。她撞上了一种思想,与这种思想竞争,她所有的力量都化为乌有。菲律普根本不听她的。任何同情都不能让他朝她倾斜。 他平静地用一个不可抵抗的手势一只手抓住了玛特的两个手腕,另一只手把门打开,然后,他把妻子推到后面,逃走了。 玛特感到一阵昏晕。不过,皮箱还在那里,她相信他会回来取的。但当她发现自己弄错了后,立即站起身,开始往外跑。 “菲律普!菲律普!”她喊道。 像他一样,她想到了外面有人介入,想到叫喊声会把老莫雷斯塔尔引过来,使菲律普在路上碰到他。 “菲律普!菲律普!” 她惊恐不安,不知到哪里去找他。花园里没有一个人影。她回到客厅,因为她好像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实际上,她看见一名中士和一名士兵由园丁的儿子引着,正匆匆忙忙地穿过晒台。 “跟我来,”淘气鬼吩咐道,“……我们爬上屋顶……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山谷……啊!望远镜……” 路过时,他抓住了那台仪器。 玛特冲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 “那边不可能守住了,”中士说道,“……他们的人太多了……我们正在撤退……” “可是,他们会来吗?” “会的,会的,他们来了……” 玛特径直走到晒台上。一群士兵从台阶上冒了出来。 在一个拐角处,她发现了菲律普。 他责问那些人: “他们来了吗?” “是的。” “他们越过边境了吗?” “不,还没有。” 他转向他的妻子,就像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一样说道: “他们还没有越过边境。” 然后,他走到另一群士兵前面。 于是,玛特心想,命运向她伸出了她苦苦哀求的援助之手。她只须听其自然了。 第四节 军号!……重新集合……快步小跑……悄然无声。 达斯普利上尉也到了,步履匆匆,但一脸的庄重和坚决,就像要在庄严的一个小时里进行指挥的统帅一样。 他对菲律普说道: “莫雷斯塔尔先生一直在生病吗?” 莫雷斯塔尔太太正好跑了出来。 “我丈夫在睡觉……他非常疲惫……吗啡的原因……可是,假如您需要什么东西,我可以代替他。我了解他的意图、他的工作。” “我们准备尝试做不可能的事情。”指挥官说道。 他接着问他的中尉: “要说呆在那边,这已经是疯了,不是吗,法布勒格?问题不在于像我们曾经做的那样,打倒几个枪骑兵,而是顶住从那边爬上来的整个旅的敌人……啊!他们都是由手长的人组成的……可莫雷斯塔尔先生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人……” 军号低沉地响着,从晒台上、花园里和仆人们进出的门洞里,四面八方都钻出许许多多阿尔卑斯山猎步兵来。 “够了!”指挥官命令号手,“他们听见了……不应该让敌人听见。” 他掏出手表。 “十二点……至少还要守两个小时……啊!假如我眼下还有二十五或三十分钟为抵抗做准备就好了……可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道路畅通无阻……” 他喊道: “法布勒格!” “上尉!” “所有的人都到花园左边的车房前面去。车库最里面有一个堆饲料的谷仓。你们把门砸开……” “维克多,领先生去,”莫雷斯塔尔太太对仆人说道,“……这是门钥匙。” “在谷仓里,”上尉继续说道,“有两百袋石膏……你们用这些石膏袋堵住晒台的栏杆……快跑!……现在的一分钟比平常的一个小时还要宝贵!” 他自己也走到栏杆边,测量着距离,数着栏杆的柱子。 远处,步枪射程之内的地方,魔鬼山口在巨大的岩石块中间凹陷成深深的堑壕。沙布勒克斯农场守在入口处。那里暂且还看不见一个人的身影。 “啊!只须二十分钟!……假如我有二十分钟,”指挥官重复道,“……老磨坊的地理位置是一流的。我们还有机会……” 一名军士和两名士兵又出现在台阶的上面。 “喂!”达斯普利上尉问道,“他们来了吗?” “先头部队包围了工厂,离山口五百米远。”军士回答道。 “你们后面再也没有我们连队的任何人了吗?” “还有的,上尉,还有杜沃歇尔。他受伤了。他们把他放在一付担架上……” “杜沃歇尔!”军官焦急地喊道,“……这不是真的吧?” “毫无疑问……但我知道的情况不多。” “当然喽!可是,这个畜生,在前排队伍里只看得见他……不可能拦住他……” “啊!说到这个,”中士讥笑道,“他自有办法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他直往上冲,这家伙!” 但莫雷斯塔尔太太担心起来。 “一个伤员!我去准备些绷带和药箱……该有的我们都有……你来吗,玛特?” “好的,妈妈。”玛特应着,却没有行动。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想在菲律普的脸上寻找让他激动的表情。刚开始,她看见他回到客厅,跨过前厅,就像他还想着花园出口依然畅通无阻一样。猎步兵的突然闯入把他推到后面,他低声地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交谈,递给他们面包和一瓶酒。然后,他返回晒台上。在来来回回的人群中,他的无所事事明显地使他不自在。他看了两次客厅里的座钟,玛特猜想他在考虑火车时刻和到朗古车站该要多长时问。可她一点儿也不惊慌。每一秒钟都在他周围形成了不知不觉地拴住他的链子。在玛特看来,这里所发生的事只是为了使她丈夫的出走成为不可能,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目的。 这时,抵抗组织起来了。猎步兵们以极快的速度搬来石膏袋,上尉立即把它们摆在两根栏杆之问。每一个石膏袋正好与栏杆间隙的长度、高度合适,每边都留有一个空隙,一个枪眼。老莫雷斯塔尔以前甚至担心过这些布袋的颜色与栏杆的颜色的协调问题,为的是让敌人从远处看见时不会怀疑那里有一座后面躲着枪手的防御工事。 晒台左右两边封住花园的围墙也受到同样的关注。上尉命令士兵们在墙脚下堆一些袋子,以便站在上面能到达墙头。 这时一句叫喊声把上尉召回了客厅。园丁的儿子一边从了望台上冲下来,一边喊道: “沙布勒克斯农场冒烟了!有火光!可以看见火苗!” 上尉跳到晒台上。 烟实际上是在谷仓上面缭绕。有一些火光亮起来了,火苗还很弱。突然,火苗像被解放了一样,疯狂地往外冒了起来。风立即把它们吹压下去。屋顶着火了,几分钟里就酿成一场凶猛的火灾,已被虫蛀蚀的木梁、干茎秆、上百捆堆在谷仓和草料棚里的干牧草和稻草一下子就熊熊燃烧起来。 “加紧干活儿!”上尉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道,“……魔鬼山口被火焰堵塞了……至少要过十五到二十分钟才能散去……而敌人没有别的通道……” 士兵们也兴奋极了。石膏袋是那么沉重,在它们的重压下,士兵们却没有一人弯下腰。上尉把军士们分派到每个地方,以便他的命令能传到晒台范围内的每一个角落。 中尉法布勒格突然出现。石膏袋不够,围墙又太高,许多地方枪手都够不着。莫雷斯塔尔太太非常英勇。 “把那些家具搬去用,上尉,椅子、桌子什么的。如果有必要,就砸烂它们好了……烧掉也没关系……像我丈夫在场一样去做吧!” “莫雷斯塔尔先生跟我说起过一个弹药箱。”上尉说道。 “在马具房的箱子里。这是钥匙。” 士兵们的活动更加频繁了。他们把老磨坊洗劫一空。士兵们走过时,带着床垫、沙发、旧衣柜,还有挂毯和地毯,用它们堵住洞眼和窗户。 “火势蔓延了,”上尉一直走到台阶边说道,“沙布勒克斯师傅的房屋什么也不剩了……可这是什么奇迹啊?……是谁放了这把火的?……” “是我。” 从台阶下面走上来一个农民,他的罩衫被烧过,脸上黑乎乎的。 “是您,沙布勒克斯师傅?” “是的,是我。”沙布勒克斯恶狠狠地埋怨道,“……这样做很有必要……我在那里听见了您说过的话‘……如果有可能把他们拦住,’您是这么说的,‘要是我有半个小时就好了!……”现在它有了,您的那半个小时……我在木板房里放了一把火。” “我差点儿都被烤糊了,”陪在农场主身边的布西埃老爹自嘲地一笑,“我当时正在草堆上睡大觉呢……” 上尉摇了摇头。 “喔唷!沙布勒克斯师傅,您那么做真是有胆量!我以前对您的看法不好。请您多多原谅。您允许我握握您的手吗?” 这位农民把手伸了过去,然后躬着背走远了。他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坐下。布西埃也蹲了下来,从他的褡裢里掏出一块面包,把它掰开,将另一半递给沙布勒克斯师傅。仿佛在他看来,与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分享吃的是很自然的事情。 “杜沃歇尔到了,上尉!”一名猎步兵喊道,“杜沃歇尔到了!” 台阶太窄,他们必须绕过花园才能把担架抬上来。上尉迅速跑到这名正试图站起来的伤员面前。 “喂!杜沃歇尔,中弹了吗?” “噢!没有,没有,”杜沃歇尔说道。他面无血色,两眼因发烧而闪亮。“一颗子弹刺了一下我的肩膀……就当是开玩笑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你在流血。” “没什么关系,我对你说过,上尉……我知道的……作为机械修配工,我见多了!……五分钟后,它就会消失的……我就可以开溜了……” “啊!是真的,你开小差……” “当然啦!我的同伴们正等着我呢。” “那么,从照料你开始……” “照料我?啊!她真好!别人对你说的不值一提……真的不值一提……一阵抚摸……一丝气息……” 不一会儿,他站起来了,但他的眼皮打架,双手寻找一个支撑,然后又倒在担架上。 莫雷斯塔尔太太和玛待立即开始热情服务。 “让我来,妈妈,没关系的,”玛特说道,“我有这个习惯……你忘记拿脱脂棉了……还有双氧水……快点,妈妈……还需要绷带,很多的绷带。” 莫雷斯塔尔太太走开了。玛特向伤员俯下身子,然后马上为他搭脉。 “的确,没什么事,”她说道,“动脉完好。” 她把他的伤口暴露出来,极其灵巧地止住了流出的血。 “双氧水,快点,妈妈。” 她抓住别人递给她的药瓶,抬起头,看见苏珊娜像她一样向伤兵俯下身子。 “莫雷斯塔尔先生醒过来了,”这位年轻姑娘说道,“……莫雷斯塔尔太太派我来接替她……” 玛特没有感到颤栗,甚至好像都没有一丝不好的回忆掠过她的脑海,她也就不用努力去克制自己的仇恨了。 “展开绷带。”她说道。 苏珊娜在她的仇敌面前也一样平静,没有任何羞耻感和尴尬让她感到拘束。她们俩的呼吸交融,轻抚着那名士兵的脸。 在菲律普和苏珊娜之间,好像也不存在爱的回忆,也没有肉体的关系把他们彼此连在一起。他们毫不动容地看着对方。玛特甚至叫菲律普帮忙打开一个瓶盖,他服从了。他的手碰到苏珊娜的手,苏珊娜和他谁也没有感到颤抖。 在他们周围,全体人员一刻不停地工作着;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服从命令,然后积极地执行,毫不含糊,毫无怨言。仆人们拥入客厅。女人们帮忙干重活儿。在压迫着心脏的莫大的恐惧中,在战争可怕的气息中,谁也不再只想着他的个人事务和命运要求我们所有的人都做的英雄主义的奉献。自尊心的小小伤口和对爱情的过严要求在我们身上激起的小小忧伤真的重要吗!日常生活中的小小背叛算得了什么呢! “他会好的,”玛特说道,“……喂!苏珊娜,让他吸吸嗅盐。” 杜沃歇尔睁开眼睛。他看见玛特和苏珊娜后,微微一笑,喃喃道: “天哪!……没有必要的……杜沃歇尔是个运气好的人……” 但是,在宽敞的大厅里出现了未曾预料到的寂静,仿佛所有的机器部件的运转自动停止了一样。突然,从门口传来了说话声: “他们越过边境了!有四个士兵越过边境了!” 维克多喊道: “其他人也过来了!看见他们的头盔了……他们来了!他们到了法国!” 妇女们跪倒在地,其中有一人在哀吟: “噢!上帝啊!发发慈悲吧!” 玛特在晒台的入口处与菲律普走到了一起,他们听见上尉用绝望的语气非常低声地重复道: “是的,他们到了法国……他们越过了边境。” “他们到了法国,菲律普。”玛特抓住她丈夫的手说道。 她感觉到那只手在颤抖。 上尉迅速地站起来,发布命令: “不要开枪!……谁也不要露面!” 这道命令从一个人的嘴巴飞到另一个人的嘴巴里。在老磨坊,从一头到另一头,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任何动静。每个人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整个围墙下面,士兵们稳稳站在临时搭起的斜坡上,隐蔽着。 这时,客厅的一扇门开了,莫雷斯塔尔老爹由他的老伴儿搀扶着出现了。他穿着一条裤子和一件外套,头上没戴帽子,头发乱七八糟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步履蹒跚地走着,两腿站不稳。可是,就像内心里的微笑一样,他的脸上闪耀着喜悦。 “放开我!”他对试图扶住他的老伴儿说道。 他稳住了步伐,径直朝摆着十二支步枪的枪架走去。 他怀着兴奋的心情,急不可耐地拿起一支枪,像重新认出他最喜爱的武器的猎手一样抚摸着它。然后,他旁若无人地从菲律普面前走过,一直走到晒台上。 “是您呀,莫雷斯塔尔先生!”上尉说道。 老人指着边境对他说道: “他们在那里吗?” “是的。” “您抵抗吗?” “是的。” “他们人多吗?” “他们二十个对我们一个。” “怎么这样?” “必须这样。” “可是……” “必须这样,莫雷斯塔尔先生。您放心吧,我们会坚守住的……我可以肯定。” 莫雷斯塔尔先生用更加低沉的语气说道: “记得我跟您说过的吗,上尉……那条路上,在离这个晒台三百步距离的地方埋下了地雷……一根火柴……” “噢!”这名军官提出异议,“我非常希望我们不要到达这个地步。我等候援军。” “好吧!”莫雷斯塔尔说道,“……可是,还不如让他们上老磨坊……” “他们不会上的。法国军队到达之前他们就上来是不能接受的。” “太好了!只要老磨坊是自由的,他们就不会占领那些山头,威胁圣埃洛夫。” 他们清楚地看见几支步兵纵队正沿着魔鬼山口的狭道前进。到了那里,他们分成两队,一部分人转向野狼高地,人数可观,因为很显然这是敌人攻击的目标;另一部分队伍向下朝僧侣水塘进发,以便占领那条大路。 后面的那部分人被一座土坡挡住,有一阵子看不见他们。 上尉对莫雷斯塔尔先生说道: “当这条路被占领,进攻开始时,要再逃出去已是不可能的事……可是,那样做也太谨慎了,比这些女人更谨慎……比您更……” 莫雷斯塔尔露出那样一种目光,致使这名军官没有坚持往下说。 “好了,好了,”他微笑着说道,“不要生气。不如帮我教教这些正直的人们……” 他对仆人们发话,对正取下一支枪的维克多、园丁和昂利奥特发话,提醒他们必须是战士才能呆在老磨坊,所有手上拿武器的人都会招致敌人的报复。 他们让他说话。维克多再也不想逃离了,他回答道: “这是可能的,上尉。可是,这些事,我们是不去想的。我,我留下来。” “您呢,沙布勒克斯师傅?您的危险更大,如果他们证实是您放的火……” “我留下来。”这位农民简洁地嘟哝过。 “流浪汉,你呢?” 布西埃老爹还没有吃完从褡裢里拿出来的那块面包。他听着,观察着,两目圆睁,聚精会神。他打量着上尉,他的军服以及军服袖子上的饰带,似乎在想一些神秘的事情。他站起来,抓起一支枪。 “好极了,布西埃老爹,”莫雷斯塔尔开玩笑说,“你很清楚哪一个是你的祖国;当它有需要时,就应该保卫它。” 还有一个人几乎是在同时与这个无业游民做了同一个动作。枪架上有一格枪已经一支不剩了。 此人正是杜沃歇尔,他走起路来还有点儿跛,但神色勇敢无畏。 “怎么,杜沃歇尔,”达斯普利上尉问道,“不逃跑了吗?” “您笑话我,上尉!先要那些家伙离开法国!我然后再逃走。” “可你只剩下一只手臂有用啊!” “这是一只机械修配工的手臂,上尉,而且是法国机械修配工的……一只顶两只。” “给我一支枪,一支步枪,”园丁的儿子说道,“我懂得用它。” 杜沃歇尔开始笑了。 “你这个淘气鬼也要枪吗?你也需要一支吗?你会看见那些吃奶的婴儿也像别人一样站起来的!啊!他妈的!一想到他们侵入法国领土我就火冒三丈。” 他们所有这些人都跟着上尉,他给他们指定栏杆边的各个岗位。妇女们忙着把弹药放在枪手们触手可及的地方。 玛持独自一人呆在丈夫身边。她清楚地看到这些情景让他好生感动。在这些正直的人理解他们的义务并心甘情愿去履行它的方式中,很简单、很本能地自有一种能触到你的灵魂最深处的伟大。 她对他说道: “怎么样,菲律普?” 他没有回答,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她又说道: “怎么样,走哇……你干什么?谁也不会注意到你的逃跑的……赶快走……趁这个大好时机……” 他们听见上尉招呼他的中尉: “低下脑袋,法布勒格……他们会看见你的……” 玛特抓住菲律普的胳膊,向他俯过身子: “那就承认你不能走……承认这一切都让你深受震动……承认你的义务在这里……承认你已经感觉到了……” 他缄口不语。她瞥见他的前额上出现了两道小皱纹,显示出他正进行着痛苦的思想斗争。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一个声音说道。 “是的,”正通过一个枪眼观察大路的达斯普利上尉说道,“是的,他们来了……最多六百米远……是先遣部队……他们沿着僧侣水塘向这边进发,不怎么怀疑……” 一名中士跑来提醒他敌人在山口的斜坡上架起了一门大炮。上尉感到惊恐不安,但老莫雷斯塔尔开始笑了。 “让他们把需要的零部件都搬上去吧!……他们只能把大炮架在我们可以看得见的地方,我已经把那些地方记录了下来。只需几名好的射击手即可使他们架炮发射成为不可能。” 他朝他儿子转过身,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产生过任何隔阂一样,很自然地对他说: “你来吗,菲律普?我们俩来消灭他们。” 达斯普利上尉插话道: “不要开枪!我们尚未被发现。等候我的命令……会有时间的……” 老莫雷斯塔尔走远了。 菲律普下定决心朝通向花园的那扇门走去,朝自由的田野走去。但他没走上十步路就停下来了。他显得痛苦不堪,一直与他寸步不离的玛特着急起来,她充满希望和理解,目睹了悲惨的思想斗争的各个阶段。 “整个过去都摆在你的面前,菲律普。所有过去遗留给你的对法兰西的热爱。你听着。” 她也对反对意见做出回答: “是的,我知道,你的智慧正在进行反抗。可是,智慧就是一切吗?……服从你的本能吧,菲律普……它有道理。” “不,不,”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本能从来就没有道理。” “它有道理。没有它,你也许已经走远了。可你不能。你整个人都拒绝那样做。你的双腿没有逃跑的力量。” 那边,从魔鬼山口拥出许多队伍,接连不断。可以看见乱攒乱动的人群。从阿尔伯恩那条路也一定有部队过来,从四面八方,沿着所有的羊肠小道,穿过所有的洞窟,德国人侵入法兰西的国土。 先遣队占领了那条大路,直到僧侣水塘的最里头。 一阵震耳欲聋的咚咚战鼓声传了过来,突然,在即将来临的寂静中,有一个沙哑的声音清清楚楚地用德语指挥。 菲律普跳了起来,仿佛有人拍打他一样。 玛特无情地抓住他。 “你听见了,菲律普!你明白了吗!在我们自己家里用德语讲话!强制规定使用他们的语言!” “噢!不,”他说道,“那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 “为什么永远也不可能?入侵开始了……然后是征服……和奴役……” 上尉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下命令: “谁也不要动!” 子弹劈里啪啦地打在围墙上,与此同时,爆炸声在回响。楼上的一块玻璃被打碎了。子弹还让栏杆顶上的石块弹了起来。敌人已经对法国部队的消失感到奇怪,他们从这座房屋下面经过之前,在地面上试探着前进,这里死气沉沉的景象必定让他们产生怀疑了。 “啊!”一名士兵叫了一声,他的脚根旋转着,倒在客厅的门边,脸上流着血。 女人们立即冲了过去。 菲律普露出惊恐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垂死的人,这个人与他属同一个种族,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吃着同样的面包,喝着同样的酒。 玛特已经取下一支枪,把它递给菲律普。他绝望地抓住它。 “有谁曾对我这么说过?……”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说过,菲律普……我以前很相信你。问题不在于是什么理论,而在于无法改变的事实。今天就是现实……是敌人在践踏你出生的、你孩提时玩耍过的一小片土地。是敌人侵入了法兰西。保卫它,菲律普。” 他握紧了手中的枪。她看见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他因为内心的反抗而全身颤抖地喃喃说道: “我的儿子会拒绝的……我会教他们拒绝……我所不能做的,我没有勇气去做的,他们会去做,他们。” “也许吧,但未来有什么要紧!”她热情洋溢地说道,“明天的义务有什么要紧!我们的义务,属于我们的义务,是今天的那一份!” 一个声音嘀咕道: “上尉,他们靠近了……他们靠近了……” 另一个声音,在菲律普旁边,照顾那名伤员的那些女人中,一个女人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他死了……可怜的小伙子……他死了……” 边境上,大炮轰鸣。 “你来吗,菲律普?”老莫雷斯塔尔喊道。 “我来,爸爸。”他说道。 他迅速地朝晒台走去,靠着栏杆跪在他父亲身边。玛特跪在他后面。她一想到他肯定会受折磨,不禁潸然泪下。然而,她不怀疑尽管他很绝望,他还是诚心诚意地行动了。 上尉清楚地下达命令——这道命令一直传到花园尽头: “自由射击……在三百米远处……” 还剩下几秒钟庄严的等待……然后,是那个可怕的词语: “开火!” 那边,在枪的那一头,在一棵他从前攀过树枝的老橡树附近,菲律普看见一名大个子士兵拍着手,两条腿一条接一条弯下去,身子慢慢地躺在地上,就像要在那里睡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