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木石前缘》 第一章 魂归 荒村,老屋。 寒风从缺了一半的窗子处刮进来,将挂在一边的蛛网扯得稀烂,屋内一应家具摆设全无,只胡乱堆着几个木头桩子,其中一个上面放着一个边缘坑坑洼洼的碗,里面略有些油,一点灯捻,有一搭没一搭的亮着,映的屋子里越荒凉衰败起来。 宝玉披着一袭破旧的袍子,蜷缩在墙角的稻草堆里瑟瑟发抖,自从那日离开袭人家,他就一路乞讨度日,也辗转投过几处小庙,因他既不能多化些斋饭银两,又不晓得挑水担柴,只识得几个字,会念几卷经文,也没多大用处,虽剃度了,也没个固定师父收他,住不了几天又被人赶出来。今年流落到这处老屋,大概是无主的,倒也没人来赶他。白日里去附近村子化点斋饭,夜里将就睡下,半饥半饱度日罢了。只是不巧入冬一场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他又感染了风寒,出不得门,就这么好几天没吃东西,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 今夜也不知怎么,他不能像前几天那样睡去,好像忽然不习惯入夜的黑暗了,强撑着身子点了那盏灯——已经没多少油了,一直舍不得点。灯光微弱,但这昏黄的颜色多少也带出点暖意来。即不能睡,心里就现出许多从前的事情来:那满街富丽堂皇的院,那满园花红柳绿的景,那满屋子的姐姐妹妹,他的锦绣绮罗帐,他的温柔富贵乡,他那满目繁华的从前是一直燃着的一把火,忽的在某一天就烧成了灰,如今,连灰也散尽了。 家没了,老太太,老爷,太太,都早早的去了,而林妹妹,去的更早,早到他都没能见上一面。他其实早就知道,要跟林妹妹长长久久是不可能的,但总是过得一天算一天,可他没想到她去的那样急,而自她离去,他的心好像就再没有跳过。也不能这样说,老太太去的时候,家里出事的时候,他也伤心难过愤怒了,可是那伤心难过愤怒也像是假的,他真正的感情都随着林妹妹去了。 他觉得有些困倦了,眼皮也无力再撑着,风似乎变大了,那微弱的火焰奋力闪了闪,也熄灭了,他完全闭上了眼睛,那紧紧攥着袍子的手也耷拉下来,终于摆脱了这肉体的束缚了。 宝玉,不,那神瑛侍者的魂灵从宝玉的躯体里脱出来,也只怔怔的看着,虽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这样算起来他在人间这些时日连一个月也不到,可亲身经历的种种却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忘却。这一场惶惶大梦是一场巨大的劫难。他心里尚有些不甘,却也无能为力了。 正想着,忽而天光大亮,往外看去,天竟晴了,只见远处两人走来,皆是宽袍大袖,端的是仙风道骨,近来方看清楚乃是一僧一道。 那僧人向前携了神瑛侍者的手,笑道:“仙友这一别多年,可还记得和尚否?” 神瑛侍者忙拱手道:“原来是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二位仙友有礼了。” 那道士也道:“如今仙友历劫归来,这一场风流案也算是彻底了结了,你可同我二人一起往警幻仙子处销号,自回你的赤瑕宫,从此便可一意修行了。” 又指着那宝玉遗体脖颈处道:“现如今那蠢物虽离了本体,却尚未回归原位,待我等将它送回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便好了。” 说完,二人并宝玉一同驾了仙云,往东边去了,不多时,便见云下一座山峰巍峨耸立,气势非凡,那道士道:“这便是了。”说完将手往前一伸,笑道:“去吧去吧。” 只见道士手中一块美玉,兀自跳下云头,越来越大,到得山脚,竟化作一方大石。神瑛侍者道:“莫非这就是通灵宝玉的真面目不成,可笑不过是一块粗蠢的石头,竟被世人当做宝贝,我原说过不要这劳什子,却也没奈何。” 二人只笑而不语,又过了半晌,眼前出现一座大石牌坊,上面镌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乃笑道:“到了,仙友且请自便吧。”说完,向前一转身自去了。 那神瑛侍者看着牌坊上的字以及两边的对联,前尘往事具现心头:他本是赤瑕宫的主人,因在天宫日久,修为无所精进,而心底又羡慕凡间太平盛世,富贵荣华,遂下凡造历幻缘。如今自己归来,只需警幻仙子处消了号,便可恢复原位了。 遂过了牌坊,往内走去,一路奇石云海,草木峥嵘,又时闻得一缕幽香,只觉在凡间的一股浊气渐渐消散,只感身轻心浮,满怀舒畅。又走不远,只见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乃是: 厚天高地,勘探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神瑛侍者忽的想起自己幼时所历一番梦境,警幻仙姑也曾引自己来这太虚幻境游历。于是便循着旧路,进了二层门,寻着“薄命司”的匾额,推门而入,只见屋内仍是摆着十数个大橱,还用封条封着,写着各省地名。他只管找到“金陵十二钗正册”那处,拿出一本来翻开细看,只看了头一页,便默默的倘下泪来。 原来他幼时虽也看过这些册子,但是一则年纪小并没有看懂,二来梦中之事,醒来也都忘却了,如今再看,却是家中姊妹命运皆在其上,且都凄惨悲凉,林妹妹、宝姐姐、大姐姐、二姐姐、风姐姐这些死了的,倒还算有个所在,那不知何往的三妹妹,四妹妹,湘云,妙玉,到如今却是连尸骨也找不到了。他原是想将姐妹们当娇花养护,竟不知她们终将被摧残衰败。他又不知,若是各人姻缘命运早定,那他下凡这一事,也是早就演练好了的。那么当初警幻仙子教他看这些册子并听了那许多曲子,是让他早日勘破,早归原位?还是告诉他这许多结局,让他想法子改了去? 他放下这册子,又开了“金陵十二钗副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厨子,其中所记果然与家中各人命运无二,只恨自己当年年幼无知,明明早知如此结局,竟不能有所改变。 一番翻阅下来,时间已过了大半,奇的是警幻宫中竟无人接引,他自翻看这些册子,也无人阻止。遂掩了橱门,向外寻去。 第二章 离恨 一路寻至尽头,除却奇花异草,一个人影也不见。神瑛侍者只是纳闷,当初他来这里时是何等的热闹,几位仙子自不必说,连歌女舞女也是无数。如今只是亭台楼阁,安静矗立。越往里走,渐渐楼台愈少,忽到了另一处所在,之间荆棘遍地,虎狼成群,迎面一条黑溪阻路。 神瑛侍者急忙顿住,当日警幻仙子曾说,此处乃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他幼时的梦境便以此为结,当时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龟将他拖将下去,便吓醒了。现下他忖度自己已不是肉体凡胎,再不必怕夜叉海龟,便欲举步,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喊:“仙友且留步!去不得,去不得!” 原来是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也到了此处,那渺渺真人说道:“我二人在警幻仙子处见到仙子留下的口讯,原是仙子这几日察觉迷津这边情状有异,有数位仙娥在近处不知所踪,仙子虽怀疑迷津内有妖邪作怪,只苦于没有证据,不好作为,没奈何,现去往九天之上请上仙协助查案去了。仙友暂且随我二人离开,待仙子归来,再去销号不迟。 神瑛侍者道:“原来如此,怪道适才宫内一个人也不见。” 便欲转身随他二人而去,却听得迷津内波摇水动,一尾木舟划了出来,划船者乃是两人,皆黑衣黑发,面目萧瑟。 当先一人便对神瑛侍者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我二人在此撑舟,只为渡有缘人,今日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怎好白白错过?” 一边伸手做邀:“请这位仙友入舟一叙。我二人自离了凡间便在此处,早已不知年月,近日听得仙友曾下凡去来,想问问那凡间如今是个什么情景?” 神瑛侍者对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道:“即如此,我便随二位仙友去去又何妨?” 二人大惊,急忙来拉他,却见对面舟尾那人忽的一扬手,便有许多虎豹豺狼向二人扑来,只得拿出法器应对,待这些畜生驱散,神瑛侍者及舟中之人俱已不见了。 茫茫大士拍掌道:“糟了!适才我观警幻仙子留下的失踪仙娥名册,已深觉有异,为何消失之人皆是此番历劫的冤孽,又念及神瑛侍者归位,怕他也遇不测,如今果不其然,连他也被勾了去,想是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来,这可如何是好!” 渺渺真人道:“还有那更可怖的你还没有想到呢,那些人虽与神瑛侍者一道历劫的,但都早早回来消了号,凡间记忆俱随之湮灭了,这神瑛侍者可还没来的及做个了断呢!况警幻仙子未归,那薄命司中的册子无人更改,若这干人等再照着册子演练一番也就罢了,只万一这神瑛侍者逆天改命,违了这册子所写,那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茫茫大士道:“还是你思虑的远,我竟没想道,如今也没有办法,只好再去凡间一趟了,为着同神瑛侍者同仙的情分,好歹劝他给自己留一番余地才好!” 言语间,二人身影也不见了。 却说神瑛侍者入了舟,先前二人便道:“仙友可知我二人是谁?” 神瑛侍者道:“莫非二位就是木居士与灰侍者?” 先前一人道:“正是了,我乃木居士,”又指舟尾那人道:“这位是灰侍者。我二人一同修道,自功成之日便一直在此摆渡,常日无聊,也爱以水为镜,观那凡间之事,聊作消遣。前日仙友下凡历劫,因同去的里面有一二与我二人有些渊源,便更是时时照看,固仙友在凡间的一番故事,倒也十分请清楚。” 神瑛侍者道:“惭愧惭愧,荒唐之处,让二位仙友见笑了。” 灰侍者道:“我虽是无根之人,却偏对草木情有独钟,因此也便对那绛珠仙子略关切了些,但是结果很是伤怀,至今仍不能释。” 神瑛侍者道:“不知仙友所言绛珠仙子是何人?” 灰侍者道:“是了,原是你下凡的早一些,那不知这些故事也不奇怪。” 于是将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如何生得一株绛珠草,那绛珠草又如何得神瑛侍者浇灌,从而承受雨露滋养,幻得人形,修成女体,恰逢神瑛侍者下凡历劫,又如何跟随下凡以泪报恩一事细细讲了。 神瑛侍者道:“怪道我只觉得林妹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原来如此。” 灰侍者道:“如此,仙友觉得绛珠这雨露恩情可是还了?” 神瑛侍者过了一会方道:“我当初与她雨露,本是无意为之,谁知她竟修成了仙体,想是她本来资质就不凡,早晚能够修得大道,我也没什么功劳。但是凡间一趟,累得她为我流那许多眼泪,倒是大大的不该了。” 木居士道:“如今你们二人是互不相欠了,倘或如今再叫你下得凡间去,你当如何?” 神瑛侍者道:“不瞒二位仙友,我虽荒唐,但经此一劫,对世间之事也看得透了,凡心已去,并不想再历一回。” 那木居士与灰侍者对望一眼,皆叹道:“果然是如此,亏得我二人早作打算,现如今,却也是由不得你了。” 神瑛侍者大奇,道:“不知二位何出此言?” 木居士道:“适才说过了,与你一同历劫之人有一二与我等有些渊源,更因我这同伴不忍绛珠一生凄苦,欲送尔等再下凡间,将之前不如意之事都改了,重新再来过。” 神瑛侍者惊道:“不可,岂可逆天命而行之?” 二人不答,挥袖拂来,只见霎时星云俱灭,一片漆黑,小舟猛的摇晃起来,神瑛侍者只觉无所依靠,直向水面跌去,甫一入水,便觉奇寒刺骨,意识渐失,只听得木居士声音模糊传来:“仙友这次可不要让我等失望才好。”便不知所在了。 第三章 凡间 金陵,贾府。 王氏歪在炕上,两只手在肚子上轻轻抚着,疲倦的神情里透出点儿欢喜来。大丫头金玲跪在脚踏上,一边拿着一双美人锤给她捶腿,一边道:“奶奶也太实诚了,虽说姑奶奶回门是大事,但奶奶如今身子越发重了,过去应个卯也就是了,何必忙前忙后的张罗,累坏了肚子里的哥儿可如何是好?” 王氏笑骂道:“你这小蹄子倒来教训起我来了,如今我可不敢用你,你叫小丫头子来给我捶腿,你自去歇着。” 金玲道:“奶奶不必心疼我,有那功夫,好好心疼下肚子里的哥儿是正经,如今就要过年了,家里一堆事,我劝奶奶一句,能推的就推了罢。” 王氏叹了口气道:“哪有这样简单!别人看着这家大业大的富丽堂皇,却不知底下已渐渐无力支撑起来,一同长大的姊妹们都羡慕我嫁进来就能当管家奶奶,谁知道我的苦楚!更何况这家里的下人这几年虽不大闹腾了,背地里也不知道怎样排揎我呢。而太太这两年虽不大管事,但家里那一处不在她眼里?我但凡稍微出点差错,早被人生吞活剥了。” 金玲听着,想起奶奶自嫁到贾家,接了这管家的活儿,就没过几天快活日子,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就是当初怀着大哥儿和大姐儿,也只是最后两个月可以撩开手,待出了月子,复又接过来。不仅不能埋怨,还要感念婆婆宽慈,不揽权。 一时主仆二人无话,过了一会子,外面一阵响动,方平息了,就见内室的帘子被卷起一角,另一个大丫头金蕊悄悄探进头来,冲金玲努努嘴,朝西边比了个手势。 金玲道:“行了,也别藏着掖着了,这么大动静,就是睡着了也给吵醒了,何况还睡不着呢。” 王氏道:“是不是二爷又去了赵姨娘的屋子?” 金蕊低声道:“今儿林姑爷来,二爷高兴,多喝了几杯,太太嘱咐别吵着奶奶休息,直接让赵姨娘服侍老爷睡下了。” 金玲撅嘴道:“还是太太会调教人儿。奶奶怀大哥儿那会,二爷念着新婚,要给奶奶作脸,忍着没收房里人,后来又有了大姐儿,奶奶怕二爷委屈着,把金萱开了脸给了二爷,可谁知二爷也并不热络,一两个月也不去一回。如今奶奶又有了身子,太太又做主给了老爷一个大丫头做姨娘,这姨娘倒把二爷给拢住了,想来太太手底下的人就是比我们强,回头啊,让周姨娘跟赵姨娘好好学学去,好歹跟在奶奶身边这么多年,怎么就比不得人了?” 金蕊掐了她一把,道:“快别说了,如今奶奶比不得在家做小姐的时候,受些委屈也是难免的,你不劝着,反倒在这里添油加醋的,还不够你闹腾的。” 王氏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丫头,劝我的我也都听着呢,不过如今我有大哥儿大姐儿,又有了肚子里这个,还管着家,二爷纵然往赵姨娘屋子里去的回数多了些,我们夫妻平日里倒也相恭相敬的,比起别人来,已经好很多啦。” 金玲、金蕊答应着,一时到了晚膳时间,丫头婆子摆上饭来,二人忙忙的要水洗了手,伺候王氏用膳。 王氏道:“怎么今儿这么晚了,还不见大姐儿过来?” 正说着,几个丫头服侍着大姐儿元春走了进来。元春脱了外面的大衣裳,先去摸王氏的手,道:“母亲今日有没有累着?弟弟听不听话?”见王氏只是微笑,又向金玲道:“母亲晚膳用的好?都吃了些什么?” 金玲道:“奶奶只用半碗碧梗粥,吃了两只春卷儿,正好这膳还没撤呢,姑娘倒是劝着奶奶再用点儿。” 元春道:“母亲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你不吃,弟弟岂不也要跟着挨饿?” 王氏见元春小小年纪,就如此懂事体贴,心里更觉安慰。道:“我真饱啦,况晚上吃的太多也不好。你坐一会子就回去吧,早些睡,别再念书做针线,那些个坏眼睛。” 元春道:“今儿在太太那,太太说,母亲如今身子重了,劳累不得,况又要过年了,家里事情多,因此想叫母亲歇着,家事由太太暂时料理一段时日,让我也跟在身边,好学着些。” 王氏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太太比我想得周全,只是,那你每日更要早起了,叫抱琴早些叫醒你。” 抱琴道:“回奶奶的话,太太今日说了,大姐儿两边来回跑也太辛苦了,叫人在她那边收拾了一处屋子,说叫大姐儿这几日就搬过去呢。” 王氏急忙起身道:“可是真的?要大姐儿搬到太太那里去住?” 元春道:“母亲快别着急,想是太太心疼我年纪小,怕累着我,才叫我暂时过去住些日子,待母亲生了弟弟,我再回来。” 王氏又靠回塌上,半晌说道:“不早了,回去睡吧,赶明儿我叫金蕊过去帮着你收拾收拾。” 元春告了退,便带着抱琴出去了。待出了门,向抱琴道:“母亲怕是不高兴我去太太那里住,可这事儿,哪里是我们母女说了算呢!” 抱琴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况太太身份又高,又是史家出来的小姐,大姐儿要是以后就跟着太太了,说出去也好听呢。” 元春道:“好在也并不是去远处,以后我每日来看母亲就好了。” 正说着,迎面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快步走来,向元春道:“这么晚了,妹妹怎么还不回去?” 元春笑道:“大哥哥今日也回来的晚了?是不是背书没背过,叫先生罚了?” 那少年笑道:“我什么时候被罚过?就是为着不叫你看笑话,我也不会偷懒,先生今儿还夸我呢。” 元春道:“那你快去说与母亲听,让她也高兴高兴。” 那少年答应一声,上了台阶,有丫头打起帘子,向内道:“太太,珠哥儿来了。” 王氏今日心里存了心事,纵见了儿子也高兴,却也没与他说几句话,便让他回去了。 第四章 俗世 次日起床梳洗过,才刚用了饭,王氏便嘱咐金蕊道:“你去大姐儿的屋子,好生帮着她收拾东西,除了抱琴,再看着选个稳妥些的嬷嬷跟过去,太太那边虽必定有安排,只是怕不如从小服饰她的妥帖。” 金蕊答应着去了,王氏便扶着金玲的手,往东边荣禧堂来,给太太史氏请安。 却说这史氏自打贾老公爷去世,大儿子贾赦袭了爵分出去,便将正院让给了小儿子贾政夫妇,自己搬到了东边的荣禧堂居住,家事也慢慢的全交给了儿媳王氏打理,平日里只以养花种草为趣,间或指导身边的小丫头们梳妆打扮,她虽穿的素净,却喜身边人衣着光彩亮丽,因此身边服侍之人个个打扮与别处不同,先前贾政房里的赵姨娘,便是史氏身边的一个一等丫鬟。因她生的容貌秀美,史氏亦素喜她言语爽利,又恰逢王氏有孕,便将她与了贾政做姨娘。 王氏进得屋子,早有史氏身边的丫头琉璃过来让座,因说到:“奶奶吃饭了没有?今日有小厨房熬的红枣粥,奶奶要不要先用些?”见王氏摇头,又道:“昨儿姑娘回门,太太略劳神了些,这会子刚起,还没收拾好呢。” 王氏道:“你别忙了,横竖也没什么要紧事,我在这里坐着等太太就是了。” 琉璃便招呼小丫头们将饭摆在东梢间,自去请史氏用膳。一时吃完饭,撤了碗筷,史氏方出来,王氏急忙站起来,道:“请太太安,太太睡的好?” 史氏笑道:“好,好,好!如今你妹妹嫁了这林姑爷,他们兄妹三个都有了着落,我这心一下子就宽敞多了,待你这胎落地,养好了身子,我可就什么都不管,只管做我的富贵闲人了。” 王氏道:“母亲说哪里话来?媳妇年轻,往后家里的事还要仰仗母亲指点呢。” 因见史氏神情甚是高兴,便道:“昨儿我也见了林姑爷一面,真真是一表人才,家世即好,人又努力,年纪轻轻便被圣上钦点了探花郎,妹妹可是有福了。” 说的史氏只是笑,道:“姑爷即学问好,老二又和他投契,以后可常来常往,也可使他指点指点珠儿的功课,只是他家人丁略单薄了些,以后交际应酬你多照应着你妹妹些。” 王氏道:“是,媳妇记下了。” 史氏又道:“你也别太恭谨拘束了,你嫁过来这十多年,我自知道你是个好的,孝顺懂礼。如今天冷,你身子不方便,也不必日日过来请安了。” 王氏道:“太太体恤媳妇,不用媳妇日间服侍,又让媳妇院子里设了小厨房,饮食舒心,媳妇已经感激不尽,怎能再不知好歹?况也多走不了几步路,更能活动活动呢。” 因说起自现在起至王氏生产,出月子之前,家事暂由史氏接过去,又说让元春搬过来等语。 王氏道:“大姐儿渐渐大了,正好跟着太太多学些见识,媳妇已经命金蕊帮着大姐儿收拾东西去了,等好了,就搬过来,这段时日,就让大姐儿陪伴太太,替儿媳尽尽孝心,只她还小,若有什么不妥当处,还请太太多多包涵才好。 史氏笑道:“胡说,咱们大姐儿最是懂事知礼的好孩子,再不会有什么不妥当,我看着啊,比珠儿琏儿都好的多呢。只可惜是个女孩子,要不然肯定有大造化呢,将来也不知道有哪个有福气的小子得了去。” 身边的丫头婆子也都凑趣,一说大姐儿生日生的好,将来必定要做贵人,一说大姐儿将来肯定跟姑姑一样有福气,也得个林姑爷那样的好夫婿,也有说珠哥儿琏哥儿学问好,将来必定蟾宫折桂等等。 有丫头回道:“大姐儿过来了。” 史氏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正好,咱们娘儿几个一道去看看大姐儿的新屋子,看看大姐儿自己还有什么添减的。” 史氏给元春安排的屋子就在她自己的院子东边,一溜三间屋子,原是几个老姨娘在那里住,如今史氏既要管家理事,怕人多了吵闹,又有元春搬过来,史氏欲让她挨着自己近些,便将几个老姨娘迁至西面更觉安静的地方,将这屋子从里到外重新收拾了。 进了屋子,只见不过短短一日的功夫,里面已经布置大半,所有几案摆设,古董珍玩全是从史氏私库里搬来,皆华贵精美异常。迎门长案上一盆玉雕牡丹,花瓣轻盈白透,花蕊嫩黄可爱,史氏笑道:“你们看看,这是西面属国进贡之物,当年我父亲琢磨了好几天才舍得给我当嫁妆。前日敏丫头出嫁,我也没给她,如今拿来给我们大姐儿摆着。” 王氏忙道:“她小小孩子,这样好的东西,没的糟蹋了,太太快快收好罢。” 史氏道:“收了摆在库房里长天老日的给谁看?正是这样摆出来才不冤枉了好东西呢。” 元春忙上前谢过。 整间屋子已经用屏风隔开,北边放着一张梨木雕花罗汉床,悬着藕荷色罗帐,四角挂着镂空香球。靠西墙摆着一张妆台,设着铜镜,妆台上还放着一个紫檀的首饰盒,史氏示意丫头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对金镶玉叶簪子,叶子形态逼真,纹理可见,一对嵌着红蓝宝石的簪子,那宝石大的足有拇指肚大小,还有一对和田青玉手镯,玉质圆润,做工精美。 史氏向元春道:“过了年,我们大姐儿也该留头了,这几件首饰都是我年轻的时候带的,如今就给了你了。” 元春再次谢过。 史氏道:“这屋子西边还没大收拾,我知道你平日里除了女红针织,也爱读书写字,就把西边给你留着,叫他们只在东墙做一排架子,其他都空着,到时候你读书做针线,光线即好,又敞亮。” 元春一一应了。 史氏向王氏道:“如今看了这屋子,你也好放心了,你自去歇着吧,大姐儿就留在这里,一会子管事的婆子也该来回话了。” 王氏笑道:“瞧太太说的,在太太这里,自是再放心不过了。那媳妇就先告退了。” 第五章 旧人 王氏告辞出去,史氏便带着元春回到正房,一时来回话的婆子媳妇便都到了。史氏这几年虽不大管事,但毕竟也做了许多年的当家太太,处理起事情来也轻松,只因带着元春,便放的慢了一些,想教她看清楚。 元春过了年便是十岁了,再过得两年,就要张罗说亲之事,因此这管家之事,也需早日学起来,如今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便记得格外用心。 待管事婆子们回完了话,史氏又命将往年的册子取一部分来,以做对照之用,元春仔细翻看,遇有不懂,便向史氏请教。 史氏道:“这管家之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你如今才上手,定然疑惑之处颇多,待熟悉了就好了,也不过都是循着往年的旧例就是了,如今正是年底,因要准备过节,采买上事情多了些,还要给下人多发一个月的月例,你只多看两天,也就懂了。” 元春俱起身听了。 一时史氏身边的赖嬷嬷从外面进来,站在史氏身后,史氏问道:“什么事?” 赖嬷嬷看了元春一眼道:“也没什么。几个小丫头打架罢了。” 元春忙站起来道:“太太,我屋子还有东西没归置好,如今我先回去收拾,好早点搬过来陪太太。” 史氏笑道:“去吧,别累着了,中午陪你娘在那边吃饭吧,不必过来了。” 元春答应着去了。 赖嬷嬷站到前面来回道:“大奶奶那边的丫头来回,说是大奶奶身子不大好。” 史氏皱眉道:“怎么又不好了?前些日子不是才请了太医看过?” 赖嬷嬷小声道:“说是大爷……大爷强要了大奶奶身边的红袖,把大奶奶气的吐了血……” “这个混账畜生!”史氏气道:“张氏身边统共四个陪嫁丫头,给了他两个,给他逼死了一个,如今张氏身边只有一个红袖,他还不死心!” 因朝外吩咐道:“叫大爷立刻来见我!” 又与赖嬷嬷说道:“老大也不知什么时候迷了心窍,不肯读书,只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一味的荒唐胡闹,当年他父亲在世,为着这个不知道打了多少回,就是改不了。本来想着娶了媳妇能好了,谁知还是这样!那张氏虽门第低了些,但却是难得的美人了,他也一样糟蹋!原先他在这边住的时候,自己屋子里的丫头也就罢了,连我身边的也敢胡闹,幸而他爹管着,不至于太出格,如今自己单过,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丫头珍珠进来回道:“太太,小厮们回话说,大爷醉酒呢,叫不醒。” 史氏气道:“走走走,我亲自去看看这个畜生!” 赖嬷嬷忙叫人套了车,服侍史氏穿了大衣裳,往贾赫那里去,进了门口,一路遇见的小厮丫头都缩肩袖手,期期艾艾的不成样子。快到正屋门口了,管事方慌慌张张的迎了上来:“太太怎么过来了?大爷正要过去给您请安呢。” 史氏恨道:“他不来请安,我倒还多活两天!那个畜生在哪里?” 管家往室内道:“大爷在屋内呢。” 史氏便往屋内去,那贾赫正由好几个小厮摁着穿靴换衣呢,一面嘴里嘟嘟囔囔的喊着:“太太还喊我做什么!她自来偏心,眼里只有老二,哪里把我当儿子!我想她的丫头这么多年了,她不理我,倒是把个好丫头给了老二!” 史氏听了,气的话也说不出来,众小厮见着史氏,都慌忙跪下了,那贾赫没人搀扶,只好歪在地上,刚要开口骂人,抬头看到史氏脸色铁青,双手哆哆嗦嗦的指着他,只吓的三魂去了两分半,酒也醒了大半,嗫嚅道:“太太,太太怎么来了。” 那史氏只气的浑身都抖,半晌方喊管家:“把这个畜生拉到外面跪着,浇桶凉水给他醒醒酒,回头再来跟我说话。” 那管家只得应道:“是是。”招呼小厮扶着贾赫至门外台阶下跪着,因时至腊月,寒风刺骨,贾赫本来穿的就少,一出门便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若真如史氏所说,再浇他一头冷水,怕是命也要去掉半条,那管家无法,只得陪贾赫一起跪着,主仆二人只冻的不住呵气搓手。 史氏开发了贾赫,便命屋内的一个丫头道:“带我去看你们大奶奶。” 及到房内见了张氏,贾氏更是大吃一惊,本来鲜艳明媚的张氏形容枯槁,瘦的只剩皮包骨头,眼看着已经快要不行了,见到史氏,连起身迎接也不能。屋里没有多少人,只床边脚踏上跪着一个丫头,对着史氏磕头。 原来史氏厌恶贾赫无状,又气张氏管他不住,因此命他夫妻二人不必日日过去,隔几天去一次就罢了,又因张氏上月病了,史氏更是直接免了她的请安,已是月余没有见到她了。 史氏在张氏身边坐下,垂泪道:“好孩子,你怎么到了这步田地,怎么不早使人告诉我去!” 那张氏只是摇头,她至此已觉心灰意冷,更兼就是早告诉史氏,也没有多大用处。如今她自知命不长久,只还有点事放心不下,便在炕上弯下身子道:“太太,请恕媳妇不能见礼了,如今我这身子是不中用了,只求太太看在我这些年也算老实的份上,答应我两件事吧。” 史氏忙扶她躺下,道:“好孩子,你还年轻,别说这丧气话,等我叫人拿了名帖,去请太医来,定能给你看好的。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告诉我,要是心里有气,我把老大喊来,叫他给你磕头赔罪。” 张氏泣道:“太太的心意我领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是不成了。如今只两件事放心不下,一是琏哥儿,他还小呢,虽有些坏习惯,终究能改好的,求太太垂怜,带他过那边去,请二叔帮着教养教养,别再叫他长大了,也跟他老子一个样……” 张氏体力极弱,说得几句便得停下歇歇,待好些,又指着跪在下面得那丫头道:“这红袖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丫头,虽名为主仆,实情同姐妹,本来……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了,若我去了,求太太开恩,放她回家去罢!” 史氏还没说话,那丫头忽得站起来道:“奶奶别管我了,好教奶奶知道,出了这事,我早没脸见人了,原本是打算一头碰死的,只可怜奶奶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若奶奶真去了,我也跟着奶奶,到阴间也伺候奶奶去!” 第六章 新事 史氏这才看到那丫头的模样,见她约摸有二十左右,容貌虽说不如张氏,但眉眼风流,体态标致,也可算得上是个美人了。 史氏握了那丫头的手道:“这是红袖吧,这事是你们大爷不对,委屈你了,如今你且好生伺候你们奶奶,待你们奶奶好了,我必给你一个说法。” 红袖道:“太太不必说好话给我听,纵太太不是诓我,我也不稀罕,现奶奶都这样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一死罢了。”说到此,拿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道:“我们张家虽比不得你们侯府尊贵,我们奶奶自小在家也是金尊玉贵的养着,自到了你们这里,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你们自家也有姑娘小姐,就不怕将来遭报应!” 史氏身边诸人听她如此说,都道:“快掌嘴!快掌嘴!满嘴里胡说些什么!”便喊小厮要拉她出去,那张氏急忙起身要拦,谁知她本来身子极弱,一口气没上来,竟撒手昏死过去了。 史氏急忙令人向前查看,赖嬷嬷先是摸了摸张氏的手,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一回,便向史氏回道:“太太请节哀,大奶奶去了!” 顿时屋子里哭声一片,连史氏也流下泪来,却听得一声冷笑,那红袖道:“你们又何必来猫哭耗子假慈悲!如今这样不是正如你们心意,只可怜我们小姐,我们小姐……。”话没说完,竟转身狠命向屋内的柱子撞去,待众人来拉,已经头破血流,也不成了。 眼见张氏即去,赖嬷嬷便悄声嘱咐丫头先去给外头送信,又劝史氏道:“事已如此,太太也不必太伤心了,早些安排处理后事要紧。” 史氏只好起身道:“老大也不知酒醒了没有,是指望不得了,先去告诉老二,让他准备着,王氏就先不必过来了,另派人去告诉张家和敏丫头一声,如今先召集管事,把停灵之室布置起来,先将张氏挪过去。” 于是合府举哀,哭声震天,唯贾赫仍昏昏沉沉,不知所以。幸而贾政一得了消息,便召集本家的叔伯弟兄一起过来。于是一面便命人去请钦天监阴阳司,好择停灵和开丧送日期,一面请安排家中哭灵待客事宜。 却说那张家接了信,张氏的母亲姊妹皆哭成泪人,张氏原有两个亲兄弟,便要立刻到贾府兴师问罪,被张氏之父急忙喝住,道:“那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去闹?岂不伤了亲戚的情分?且还有外甥在那里,闹的僵了,以后怎好往来走动的?”他们兄弟两个便罢了,唯张氏之母哭道:“我可怜的女儿!早知今日,当初说什么也不送你到那里头去,宁肯小门小户平安过一生罢了,也省的如今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张氏之父呵道:“妇人之思!若不是那丫头嫁去了贾府,别人看在女婿面子上照应一二,我们家哪里有今日!如今是她不孝,也是她自己没福罢了!你年纪大了,倒越发糊涂起来!你身子又不好,见了她倒伤心,就不必过去了,让他妯娌两个去也就罢了。” 果然只带着兄弟妯娌四个过贾府来,灵前上了香,哭了一会,又见贾琏在灵前跪着,便上前说了几句哥儿不要伤心太过,你外祖母在家甚是惦记你,日后常往外家来玩之语。贾家诸人对张氏之死因也都知道大概,唯恐张家不知好歹,打闹一番,面子上不好看,如今见张家大小都和气,也是松了一口气。 虽张氏乃贾赫嫡妻,也有诰命在身,至少应停灵四十九日方好下葬,但因就要过年,且张家也同意,便一切从简,选在腊月二十六日下葬,丫头红袖忠义殉主,也随张氏一起葬了。待得二十八日这天,便已诸事完结,方开始准备过年了。 家里有白事,也不用进宫拜年,正月初一这一天,早起祭了祖,史氏便在荣禧堂等着小一辈过来拜年,见孙辈过来的时候,站在贾珠后面的贾琏一身重孝,面目苍白,想起那日张氏临去之前的嘱托,连忙将贾琏叫到跟前,命他在身边坐了,又叫人拿暖茶手炉。 贾琏素日因史氏不大喜欢他,也不大往这边来,他在那边,父亲不着调,他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习惯。张氏纵有心让他上进,无奈内宅妇人能力有限,除了每日督促他去学堂念书,别的也无甚用处。如今张氏即去,家里更无人管他,这些时日一直精神恍惚,今日见史氏慈爱,心内一阵委屈,忽抱住史氏大哭起来。史氏也自心酸,拍着他哄道:“琏哥儿不哭,你母亲虽不在了,可还有祖母呢,以后你就跟在祖母这边住,和你珠大哥哥一起上学念书,将来也得个功名,给你母亲争气。”因又想起,贾赫这些年妻妾虽多,子嗣却是不繁,除了贾琏以外,只还有一个姨娘生了个女儿,随着元春取名,唤做迎春,如今年方一岁。 史氏因想到贾赫无状,儿子都带不好,闺女更不必说,何况如今内宅没了主母,还不知道要乱成怎么样,若有什么不妥当传了出去,以后影响家里姑娘们的声誉,又兼好歹也是自己的亲孙女,不能不管。心内衡量一番,因向坐在一边的元春道:“你才搬过来,自己一个人住难免寂寞,我命人将你大伯伯家的妹妹接过来陪你好不好?” 元春笑道:“哥哥们都念书,家里只我一个女孩子,我正说也没个做伴的,果真就有个妹妹要来了。” 至午间众人皆散去,史氏独留下贾赫,亲自与他说了要接贾琏并贾迎春过来的事,贾赫只道:“如今儿子好好的,倒把儿女都送到兄弟这边,这是什么意思?叫人家如何想儿子?大不了我以后给他们请先生,好好教导也就是了。” 史氏道:“你还要面子!你打量张氏的事人家不知道呢!你看以后谁还肯把好人家的孩子说与你!你难道下半生只和一堆老婆丫鬟鬼混?还想来祸害我的孙子孙女!还不快滚回去!” 第七章 敏思 自此,贾琏并妹妹迎春就在史氏这边安顿下来。贾琏同贾珠一处,贾珠现拜在国子监一位先生处读书,明年就要正式进学,而贾琏这几年只在家塾厮混,学问很不扎实,史氏有意令贾珠带带他。迎春则跟元春一处,元春自小便懂事体贴,只因家里只有个哥哥,暂无比她小的弟妹可以照顾,如今来了这么个妹妹,她更事事想在前面,比奶娘丫头更周到些,只是迎春方一岁,话也不会说,人也看着木木呆呆的,元春怎么逗她也不笑,颇觉无趣,只盼着母亲赶紧生下个弟弟来,让她过一过“长姐如母”的瘾。 这日她看过迎春便往史氏房里来,正巧有人来报,说是姑奶奶明日要回来,史氏高兴,便命人赏了送信的婆子。见元春过来,笑道:“舍得离开你妹妹,来陪我这老太太了?” “太太再取笑我,我可不依了,”元春便挨着史氏坐了,问道:“姑姑明日回来吗?林姑父来不来?” 旁边丫头凑趣道:“姑奶奶回娘家,姑爷必定是要跟着的,听往日里给姑奶奶送东西的人回来说,姑爷待咱们姑奶奶是极好的,平时日只要不上朝,就时时陪着姑奶奶读书写字,现在是年节,姑爷正放假呢,怎么舍得离开姑奶奶一天?” 说得史氏更是高兴,对元春道:“明儿你姑父来了,叫你父亲带着珠哥儿和琏哥儿一起过来,你姑父可是圣上钦点的探花,学问自不必说,便是平日里说话行事,也教他们兄弟好好学学呢。” 元春道:“我看书上说,虽探花名次上不比状元、榜眼,但条件可更苛刻呢,不单人品、学问要好,还要年纪轻,样貌好呢,只可惜读书人多有苦读十几乃至几十年都不中的,有那真中了三甲的,年纪也都不小了,像林姑父这样年轻的探花可是不多见呢。” 又叹气道:“只可怜我是女儿家,不能应考举世,要不然,我也不差的。我只盼着哥哥们好生努力,将来咱们家也出个年轻的探花郎。” 史氏笑道:“借咱们大姐儿吉言,他们弟兄们,但凡有一个真出息的,我也知足了。” 次日刚用过早饭,外面便报贾敏并姑爷林如海到了,夫妻二人拜见过史氏,林如海便被贾政让到外书房,并侯在那里的贾珠,贾琏一道谈论些诗赋文章。贾赫借口前些日子累着了,并未过来。 那贾敏原是兄妹三人中最小的,最得父母宠爱,又是两府同辈中唯一的女孩儿,自小娇养尊贵,她又生的明媚鲜妍,在闺阁姊妹中也并不相让的。如今嫁了个如意郎君,正是春风得意好时候,虽因长嫂去世,不好太过招摇,那衣饰钗环,仍是精美无比,举止行为,比闺中更多一份情致。 她如今方出嫁,母女姑嫂彼此都想念,史氏并王氏细细问过她婚后情状,知她过的如意,也就都放心了。叙过家常,贾敏道:“如今家里有事,亲戚们都不大走动,二嫂身子不方便,我也不敢随便邀你们,待明年,再请母亲和嫂嫂去家里玩。” 又问元春道:“过了年,大姐儿也是大姑娘了,才我带来的东西里,有一个盒子是专门给你的,等回头找出来让人送到你屋子里去,都是姑娘们用的东西,到时候你出门跟姐妹们玩的时候好使。” 元春欢喜道:“谢谢姑姑,我听母亲说,姑姑未嫁时,是各府小姐里面领衔的,姑姑会的,可要好好教教我。” 史氏道:“正是呢,敏丫头虽嫁出去了,咱们却离得近,姑爷家人口又简单,你和姑爷以后常来,你们兄妹几个相互扶持,我也就放心了。” 贾敏、王氏都起身应了。 一时又有婆子来回,道:“林姑爷和二爷说不过来用饭了,就在那边暖厅里吃,请太太、姑娘和二奶奶不必管他们,他们要什么,自己吩咐厨下就是了。” 史氏笑道:“好,他们大男人想是又要作诗行酒令的,即不叫人管,咱们娘几个更自在。” 虽如此说,仍是派人到厨房交待了,好生伺候二爷并姑爷,要什么手脚都麻利点。 那回话之人正要告退,贾敏叫住他道:“我问你,二哥和姑爷要酒没有?要是要了,你就说我说的,一定要烫的热热的才能喝,不许他们喝冷酒。还有,不许喝多了,最多只准喝一壶。” 那人答应着去了,贾敏见屋内诸人皆笑着看自己,不由飞红了脸,道:“你们不知道,他素喜二哥为人谦恭厚道,与他兴致相投,很是欢喜,上回见面便喝的多了,回家闹腾了一宿,醒了还直嚷头疼,这一回可得先看着点儿。” 史氏道:“你还说呢,上次你二哥也喝多了,连自己走路也不能,这回可不能再那样了,况还有珠儿和琏儿也在呢,不许他们带坏了小孩子。”说着,又安排丫头去传话。 一时回来道:“姑爷和二爷正作诗呢,说是输了的才罚酒,赢了的没有,姑爷还拿了彩头出来,叫珠哥儿和琏哥儿也作诗,做的好的,有赏呢!” 王氏对贾敏道:“妹妹可放心了罢?比作诗,你哥哥再比不过姑爷的。” 史氏道:“就怕姑爷馋了,故意认输呢!” 众人都笑起来,一起热热闹闹的吃了午饭,史氏并王氏都各自歇午觉,贾敏又到元春屋子里坐了一回,姑侄两个一起谈了半天,又见到迎春也在,想起大哥家里情状,叹息了一回,待天将黑,方同林如海一道回家去了。 第八章 雏凤 却说贾琏自挪到史氏这边,一应待遇份例都同贾珠一样,史氏王氏也每每派人嘘寒问暖,比起母亲去后在家里的生活乃是天上地下,从小因贾赫不大管他,张氏又管不到外面,他跟着下人小厮在外面很是胡闹过一阵,但张氏去世,贾赫也只头两天装了装样子,背地里仍是花天酒地,还派人到外面新买了两个女孩子来。贾琏自搬过来就赌气没再见贾赫,更是暗自发恨,定要改掉从前那些坏毛病,做出一番事业。因此他虽不爱念那四书五经,近来到也勉强自己在书桌前多坐一阵子,遇有不懂的,还有个贾珠可以问,贾珠也是十分耐心。 这日贾琏便随了贾珠一起去给王氏请安,因王氏待他极好,又不像张氏那样每日愁容满面,他心里也颇亲近王氏。 行至廊下,却见一个小公子站在那里,约莫六七岁年纪,脸蛋雪白,生的粉妆玉琢,整个儿裹大红披风里,毛球似的圆润可爱。看见贾珠过来,从披风里抽出手来,行礼道:“大哥哥好!”贾琏正自纳闷,家里何时多出这么一个兄弟来,就听贾珠笑道:“你这猴儿又调皮了,怎么穿了男孩子的衣裳出门?舅母也不管你。”又向贾琏道:“你没见过她,这是我舅舅家的表妹,从小就爱穿男孩子的衣裳,小名唤作凤哥儿。”贾琏方知这原来是个女孩子,也行礼道:“凤妹妹好。” 那凤哥儿歪着头打量贾琏半晌,道:“你是哪里来的哥哥?我怎么从来没在姑姑家见过你?” 贾琏看着那张明丽面孔,不知怎么竟说不出自己家是哪家的话来,还是贾珠看他尴尬,道:“这是我伯伯家的兄弟,现在跟我一起念书的,你喊他琏二哥哥就是了。” 凤哥儿笑道:“我就说呢,必不是我姑姑家里的孩子,可是你长的真好看,比珠大哥哥还好看。” 贾琏从来没听过别人说过他好看。原来为着贾赫的毛病,当初给他择妻的时候,史氏也很是费了一番考量,寻思娶个高门媳妇,万一相貌不好不得他喜欢,未免得罪了岳家,而张氏虽出身不高,但胜在貌美,说不定能将他笼在家里,因此做主定下了张氏。而贾琏的相貌有八分随了他母亲,男儿里比起来不免略显秀气,一向也没人拿个这个说话。如今乍一听有人这样夸他,还是出自一个小女孩子之口,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贾珠笑道:“即是这个哥哥好看,你以后就只认他做哥哥,再不要同我说话了。” 凤哥也不说话,又瞅了贾琏两眼,转身蹬蹬蹬的跑走了。 即有外客,贾琏也不好再跟着前去,遂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去,待改日再来请安。 贾珠便自己往王氏房里来,原来是王子腾之妻舅母刘氏到了。 这刘氏乃王子腾继妻,王子腾原配两年前因病去世了,只留下一子一女。上年刘子腾续娶了这刘氏,至今无所生养,待前头夫人留下的子女视如己出。 因王氏今年未回娘家,所以今天刘氏便带了女儿凤哥儿前来看望。才说了没几句话,凤哥儿便嫌屋里气闷,要自己跑出去玩,她也不耐烦丫鬟婆子服侍,只管自己四处逛逛,因她自小是个有主意的,刘氏也不敢很说她,只好令人远远跟着防着她摔跤。不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自己就跑回来了,一会贾珠也跟在后面进来了。 王氏道:“我道凤丫头怎么这么快就回屋了,原来是看见你来了,这丫头大了知道害羞了,看见哥哥也变老实了。” 贾珠道:“才不是呢,刚才琏儿也来了,得了凤丫头一句长的好看,羞得满面通红,躲回去了,说改天再来给母亲请安。” 刘氏道:“不知外甥说的是哪个?” 王氏叹道:“还有哪个!就是我那大伯家的儿子,年前他母亲去了,太太念他年幼无人作伴,就让他住在这边跟着珠儿一道读书。” 刘氏虽纳罕,但思及之前听说过的贾府大爷的稀罕事,也不好多问,遂笑道:“原是凤哥儿唐突人家了,如今我正要跟妹妹说呢,这丫头从小就爱做男儿打扮,女孩子爱的那些花儿朵儿她一概不喜欢,只爱跟着她哥哥疯玩疯闹的,你哥哥也不管她,如今渐渐大了,我心里着急,却也没法子,她自小和妹妹你亲近,如今你劝劝她,再这么下去,将来可怎么说人家呢!” 听的那凤哥儿大声道:“我找元春姐姐玩去。”就跑了出去。 王氏忙令人好生领她过去,又命丫头去史氏那边问,看太太得闲了没,好与娘家嫂子侄女一起去请安。 又向刘氏道:“你看你一提说人家,她不是也害羞了?孩子还小呢,慢慢来也就是了,咱们家的女孩子,将来只有挑别人家的份,哪里由得他们来挑三拣四的,再者咱们家一向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都不用读书识字,我看凤哥儿也不喜欢舞文弄墨,不如你哄她以后再这样,就要送她跟哥哥一道去读书,看她怎么说。” 刘氏笑道:“这个主意好,每每见她哥哥读书,她都躲的远远的,怕的什么似的,就这点,倒又像是个女孩子了。” 又说了一会子话,王氏打发去史氏那边的人回来了,道:“太太正想着人说话呢,请奶奶陪着亲家奶奶一起过去坐坐,还说要奶奶穿暖和点,走路慢些,让丫头婆子好生搀着。” 刘氏道:“我只听说你们家太太是远近闻名的慈和人儿,今儿才算见识了,这样体贴周到,妹妹你可有福了!” 王氏道:“正是呢,我虽是媳妇,太太拿我跟女儿也没什分别了,我也常说不知几世修来的好福气呢。” 于是一边往史氏处走去,还没进院门,就听得里面一阵大笑传来,待掀帘子进去,方看见史氏坐在塌上,右手把个凤哥儿搂在怀里,正笑的前仰后合,左手边坐着贾元春,拿帕子捂着嘴,眉眼俱是笑意,满屋子的丫鬟也都垂首弯腰,笑声不止。 第九章 再入 史氏见王氏并刘氏进来了,忙放开凤哥儿坐起来,命人请她们坐下,又喊琉璃:“给亲家奶奶倒茶,给你们二奶奶端碗热热的**来。” 王氏道:“太太许久不曾这样高兴了,今儿这是有什么好事?” 史氏笑道:“才元丫头带了凤哥儿过来,说起她夸琏儿好看的事来,我听着这话耳熟,正说这要是掉个个儿,活脱脱便是戏文里的纨绔调戏小姐了!” 众人一想,果真是这样,便又笑一回。 史氏又道:“可是那纨绔调戏了小姐,这小姐为了名声,多半要嫁给他,如今你惹了我们琏哥儿,不如就留下给我们做媳妇儿罢?” 说的凤哥儿只往史氏怀里钻,一边揉搓一边道:“您再拿我打趣儿,我可不依了!” “好好好,不笑你了,”史氏对刘氏笑道:“这个丫头的性子我很喜欢,有意留她多住几天,不知道亲家奶奶肯不肯?” 刘氏道:“这哪有什么不肯的?只这孩子皮猴似的,到时候别闹得您头疼。” 却不知那史氏未嫁时也很是活泼好动,常和家里哥哥兄弟们一起玩闹,待嫁了人,只好将做姑娘时的性子收一收,及至丈夫去世,她年岁即长,也闹不起来了。偏这几个孙子孙女,贾珠和贾元春都小小年纪就稳重大方,贾琏又不成样子,在她跟前皆闹不起来。谁知今天这王氏的侄女一来,几句话就逗得她开怀大笑,且模样性子都合她的意,直恨不得这也是自己的亲孙女,可时常在跟前淘气才好。 如此说定了,那凤哥儿就在贾府住了下来,同元春一应起卧作息,日间便与史氏说话解闷,也同往王氏处请安问好,也遇见过贾珠几次,只没再见过贾琏。她却不知,贾琏因那日被她说了,这几日一直不敢往内院里来,直到凤哥儿被接回家去,方才来给王氏请安。 转眼便出了正月,因刘氏之丧,整个贾府过年期间都没什么活动,往年除了进宫领宴和亲戚们之间的走动,还要请了戏班子来家里唱几回戏,如今主子们都静悄悄的,下人们更不敢张扬,连那晚上喝酒赌钱的也少了不少,唯恐惹主子不快,连年也过不消停。 待过了惊蛰,天气回暖,整个贾府也重新热闹起来,尤其是王氏院里,因她这胎已近七个月,随时都有生产的可能,产房、稳婆并将来伺候哥儿姐儿的奶娘、丫头都要开始预备起来,王氏身边的丫头还要准备这绣些小衣服小肚兜,虽说这些针线房里也有人做,但王氏身子笨重,出去的时间越来越少,又不用管家理事,在房里长日慢慢,看丫头们做些鲜亮活计,心里也舒坦些,按说她已是第三胎,有之前的经验,该不至于太紧张才是,但她已可算高龄,自知身体大不如前,生产时会有什么情状也未可知。 离生产日期越来越近,院里的气氛也越来越严肃,下人行动皆小心翼翼,两个姨娘也安分守己,唯恐惊扰到王氏。而贾政也只每日来看一回,晚间都在赵姨娘处歇息。 这日用过晚饭,王氏身边的陪房周瑞家的待王氏歇下了,一边往后头自己家里走去,一边寻思,如今已是农历的四月中,按说奶奶这胎也到了日子了,如今这天也渐渐热起来,再晚下去,大热天的坐月子也受罪。正想着呢,忽听得外面有人说道:“你如今又拿了这蠢物来做什么?” 又听另一人道:“明天就是神瑛侍者下凡的日子了,上一世他带着这蠢物投胎,也因此生出许多故事来,如今必得和从前一模一样,方能不乱。” 先前一人道:“你想的纵没错,可如今那神瑛侍者可不是之前的无知顽童,他可对未来之事一清二楚,我怕他看见这蠢物,必定会有所反应,我们更失了先机。” 另一人叹道:“那有什么办法,且过得一刻是一刻罢,横竖这头几年,他也做不了什么,我们慢慢再寻法子罢。” 一边说,一边远去了。周瑞家的纳罕道,这是何人?怎么在我们家近处说话?也不知他们口里说的“蠢物”和“神瑛侍者”又是什么? 忽又听身后喊道:“周姐姐,周姐姐!”周瑞家的回头一看,是王氏院里的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金钏儿的,跑的满头是汗,上气不接下气道:“周姐姐,二奶奶肚子疼,金玲姐姐说怕是要生了,让我叫你快回去。” 周瑞家的一听,赶紧转身往回跑去。王氏院子里早已灯火通明,金玲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指使小丫头们烧水拿东西呢。一看见她,急忙道:“周姐姐,刚你才走,二奶奶就喊肚子疼,现在稳婆也来了,在屋里里呢,你快进去看看。” 周瑞家的进去一看,几个稳婆正在一处说话,忙问道:“二奶奶怎样了?” 一个稳婆道:“二奶奶要生了,我们正要说赶紧挪到产房里。” 周瑞家的赶紧命人抬了春凳过来,将王氏盖的严实了,几个人合力抬上去,挪到东边产房里。小厨房里送了才熬的参汤并鸡汤过来,周瑞家的接过来,劝王氏道:“奶奶趁这会子疼的轻些,赶紧用点儿东西,要不然一会该没力气了。” 王氏答应着,丫头们放下大迎枕,扶王氏靠过去,周瑞家的拿勺子舀了参汤,一勺一勺的喂过去,王氏疼的脸色都变了,喝一口就要停下来喘几口气,一碗参汤竟喂了大半个时辰。 王氏道:“这个时辰,太太想必睡下了,不用惊动她,今晚未必就能生下来,明儿再说也不迟。”又问:“二爷呢?” 一个丫头回道:“二爷刚才来过来,说他也帮不上忙,让我们好生伺候着,他在这边也无法休息,就去前头书房了,两个姨娘都在外面等着。” 周瑞家的道:“奶奶快别操心了,其他的事有我们呢,奶奶闭上眼睛歇一会,一会怕是更疼呢。” 第十章 红尘 王氏听了周瑞家的话,果然不再开口,闭上眼睛歇息,只两只手紧紧攥着帕子,手指青白。如此过了一刻钟,又睁开眼睛,嘴里也发出细碎的呻吟来。周瑞家的拿帕子一遍遍给她擦着汗,一边安慰道:“奶奶忍忍,就快了。” 王氏道:“我是睡不着了,跟你说说话儿,还能分散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周瑞家的向外看了一眼,道:“已经过了子时,今儿是十六了,咱们哥儿会挑日子呢。” 王氏强笑道:“果真这是个聪明的,让我少受点折腾罢,哎呦,待这个出来,我以后可不生了,有他们三个,也够我受用了,都这么个年纪了,可不再受这个罪了。” 越说越疼的声音越大起来,侯在一边的稳婆又急忙上前查看了一下,跟周瑞家的道:“奶奶就要生了,换我们来,周嫂子安排着,一应巾帕都要干净了,剪子也都用滚水烫过,热水不要停。” 周瑞家的答应着,稳婆便教着王氏怎样用力,一边按着她的肚子,饶是王氏已生过两胎,仍是痛的几欲昏厥,嘴里含着的参片也不知什么时候嚼碎了吞到肚子里,那血水一盆一盆的从屋里端出去,又换了新的端进来。丫头们来回穿梭不停,只晃的人眼晕。 那边贾政收拾妥当了准备去工部,走之前过来看了一眼,问金玲道:“怎么?折腾了一夜,还没生出来吗?” 金玲正要回话,就听屋里稳婆喜道:“恭喜二奶奶,是个哥儿呢。” 又有一稳婆道:“哥儿怎么不哭?” 贾政一惊,推开金玲,进了屋子,才进去就有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把他熏了个趔趄,站稳了一看,周瑞家的正在给王氏收拾,王氏躺在床上并无声息,看周瑞家的神情平静,想来只是昏睡过去了。又见旁边几个稳婆正围着一个沾了血的婴儿,那婴儿四肢乱动,看起来颇有精神,只是不哭。他常听人说话,婴儿甫一出生必得啼哭,否则便活不下来,如今心里先凉了半截。 一个稳婆伸手将那婴儿倒提起来,在他屁股上用力拍了两巴掌,那婴儿小嘴一张,嘴里吐出一件什么东西,方大哭起来,哭声嘹亮。几个稳婆都喜道:“好了好了,没事了,哥儿健壮得很呢!” 贾政不觉露出笑容来,又有人报:“太太过来了”贾政忙出去相迎。史氏一路走一路道:“怎么也没人早告诉我去?现在才说,你们二奶奶怎么样了?生了没有?” 贾政道:“请母亲安,儿子媳妇已经生了,是个小子。” 史氏喜道:“真的,快抱来给我看看。” 那婴儿已被洗净包了起来,正握着小拳头在睡呢。史氏接过来抱在怀里,看那婴儿红润可爱,顿时从心底里爱起来。身后赖嬷嬷忽然“咦”了一声,道:“太太,我看着哥儿面善,好似有些国公爷的品格呢。” 史氏仔细看了一下,道:“果真呢。”又叹道:“我这些儿孙里,只这个孩子像他爷爷。” 又问王氏:“你们奶奶可好?” 周瑞家的回道:“我们奶奶好,就是方才脱力,这会子睡过去了。” 因说道:“这里味道不大好,太太和二爷都去那边屋子里坐坐,给哥儿预备的乳母也都在外面候着呢,让她们伺候哥儿。”又让丫头们收拾地上秽物。 一个丫头从地上捡起一物,道:“这硬硬的是什么?” 众人看她掌中托着一物,不过雀卵大小,占了血污,暂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周瑞家的接过来,拿绢布擦净了,原来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周瑞家的笑道:“原来是这个,想是哪个丫头丢的。” 史氏道:“拿来我看。” 原是史氏见那美玉甚是夺目,必是贵重之物,不大像一般丫鬟所有,故接过来,一看之下,不由大奇,只见那玉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上有五色花纹缠护,仔细看去,上面竟然有字,较大者乃“通灵宝玉”四字,下面另有八个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旁边是些除邪崇,知福祸的话,正反皆一致,只正面乃是篆文。 史氏惊道:“有没有人见着这是哪里来的?” 众人皆摇头,忽的一稳婆道:“才刚哥儿落地的时候不曾哭,倒过来拍时,口中吐出一物,方才哭了,莫不是哥儿口里含着的,就是这个?” 另一个也道:“是呢,哥儿口里掉落的物事,就在那个地方,我方才想捡,一时忙忘了。” 贾政道:“休得胡说!谁家孩子胎里带出东西来,莫不是妖邪不成!” 只听得外面有人道:“宝玉宝玉,莫失莫忘,方能仙寿恒昌!”众人听得清楚,仿若就在耳边,贾政忙命人去寻说话之人,过了一会,方有小厮府外领了一个癞头和尚进来,贾政皱眉道:“方才说话之人明明极近,怎么却是府外之人,从这里到外面少说也有几百步,声音如何传的进来?” 那和尚笑道:“阿弥陀佛,老爷不必怀疑,和尚本自他处而来,见得贵府宝光大胜,乃有宝物降世,故而出言提醒。” 周瑞家的心道,这和尚的声音好生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史氏忙道:“不知仙师所谓宝物是指?” 和尚道:“夫人手里拿得不是?” 史氏大喜:“果真这是宝物!可见我这孙儿是有福之人!” 和尚叹道:“物虽是宝物,人却未必有福,将来好便罢了,若一个不好,便累及爹娘,倒不如,舍了他,现随我出家去,倒可保佑贵府一世安稳。” 史氏大惊:“和尚原是来骗人出家的!” 和尚道:“罢了,我料定你们必舍不得,如此可要将这玉看好了,莫失莫忘,方才好,一旦玉丢了,这命数也尽了。”说完,又念起经来。 贾政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这等人家,怎可信这些话。来人,好生将这位师傅送出去。” 当下就有两个小厮出来要拉那和尚,只见他摇头晃脑的说着些什么,跟着小厮出去了。甫一出门,两个小厮回身关门的功夫,再往外瞧去,人竟不见了。 第十一章 祸福 贾府二奶奶得了个衔玉而生的公子,这消息不出一日,就已在京城富贵人家传了个遍。 次日连贾政到工部当差,才进门,便遇到同在工部任营缮郎的秦业,将他拉至一边,道:“存周,我听闻你家中新添了个哥儿,乃衔玉而生,可有此事?” 这秦业已年近五旬,半生皆在工部挂职,他因不善言辞,家里也无甚经营,只靠俸禄勉强度日,至今方得了营缮郎一职,属正五品,虽比贾政的员外郎略高半级,但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比不得贾政年轻,前程远大,且身后又有国公府,钱财不缺。秦业夫人早亡,因无儿无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养到五六岁时,竟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本想守着这女儿度日,哪想年近五旬竟有小妾有孕,昨日生下一个儿子来。他自然喜悦非常,重赏了家小之后,听说了贾府昨日也生了个儿子,还有一桩奇事,今日便忍不住先问了。 贾政心道,这秦业家贫,住的离他家颇有些距离,且一向为人老实,不善钻营,如今连他也知道了,那么可见京城显贵人人皆知了。不由甚是恼怒,昨日他原是下了死命,哥儿衔玉而生之事不得走漏风声,怎奈人太多,况有从外面请来的稳婆并大夫,眼见是瞒不住了。如今时辰尚早,等一会工部人来齐了,还不知怎样看他的笑话呢! 果然今日来人皆先问贾政,不多就便聚集了不少人,弄得贾政实在着恼,又不知如何说起,待得工部侍郎温肃到来,见人都围在一起不像样子,方散了,但这一天之内贾政都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半点公文没看进去,如坐针毡。 好容易熬到时辰,便迅速起身来开,出了工部大门,上了门外候着的轿子,方吐出一口气来。思量这小儿出生,顶多身上带着胎记,或者有面部四肢残缺的,可衔玉乃至带着其他物事而生,乃是闻所未闻,如今家里偏出了这么一件事,真真祸福难料。如今外人看着家里风光,不过挂着一个荣国府的空牌匾,又因肯卖太太超品国公夫人的面子罢了,大哥虽袭了爵,只不过是个一等将军的闲职,并无具体差事,人也上不得台面,况如此降等袭爵,一两代之后,家里在朝廷上,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昨儿那和尚又说“累及爹娘”等语,虽不信,心里也难免思量。府里第二代只自己还有所交际,第三代里头,目前只贾珠贾琏两个长成的,贾琏还看不出好歹,贾珠学问倒还扎实,待明年一定要想法子给他换个名师,务必要令他考出功名来。 到了荣国府门口,大门洞开,门外还有车轿人马,二管家林之孝正在门口招呼,看到贾政轿子过来,忙过来打千道:“二爷,舅老爷和姑奶奶并姑爷都来了,正在太太处请安呢。” 贾政听了,也忙到史氏院中来,果见舅兄王子腾,姑爷林如海和妹妹贾敏都在。待贾政进来,互相问过好,那王子腾同贾政使了个眼色,贾政便同史氏道:“妹妹陪母亲坐坐,舅兄和妹婿请到书房来。” 史氏也知今日王子腾和林如海一齐登门,必有要事相商,她妇道人家不便参与,便道:“去吧,正好我跟你妹妹去看看小哥儿。” 贾政将王子腾和林如海请至外院书房,令人上了茶,道:“不知舅兄和妹婿有何要事?” 王子腾道:“我们兄弟几个自在说话,不需要伺候,你且将人都打发了。” 贾政忙命小厮出去,见二人皆表情严肃,心里更是不安。王子腾现任京营节度使,掌管京城护卫,官居二品,每日都需上朝,林如海现任兰台寺大夫,掌监察之事,乃是三品,二人都参加早朝,一直以来,贾府无人早朝,全靠几个亲戚之家互通消息。 王子腾道:“你不知道,今日早朝,大家谈论最多的,不是军机要事,竟是你家生了个带玉的哥儿,我估计,这会子,连圣上也听闻了。” 贾政只觉浑身冷汗都下来了,道:“这……这可……” 林如海道:“舅兄不必慌张,如今我与子腾兄过来,也正是为这事,因自古未有如此奇事,我不大相信,方才问过母亲了,她说那玉果真是从哥儿口中掉落的。不知当时是个是那么情景?” 贾政便将当时孩子如何不哭,如何拍出口中事物,如何发现玉,连和尚的话也一并说了。 二人皆奇。 王子腾道:“即是真的,那就得有所应对了。按说一个小孩子,能生出什么风浪来,最怕的是流言,如今京里说什么的都有,显贵之家,只当作奇事笑谈倒也罢了,最怕有人借机生事,拿这个大做文章,传到圣上耳中,可不大好了。” 贾政道:“不知舅兄指的是……?” 王子腾道:“前两年,义忠亲王坏了事,家里搜出许多违禁之物来,后来都成了罪证,株连甚广,圣上自然圣明洞察,但一则玉非寻常之物,二则人言可畏,不可不早做打算。” 贾政悚然。义忠亲王乃是圣上最爱之子,隐隐有立太子之意,谁知那年随驾出巡,忽的闹出窥视圣驾的事来,当时就被拿下令人看管,回京之后直接判了圈禁,那亲王府筑了高墙,封了大门,连查到的与义忠亲王来往密切的官员,也都一一问了罪,那两年人人自危,就怕好好的瞬间抄家问罪,倒是贾府,贾赫和贾政位小人微,无人看得上,躲过一劫,这两年,朝廷内外平稳,那事方才平息下来。 林如海道:“当年国公爷随高祖出征,立下汗马功劳,方有咱家如今的昌盛,只要我们一心为主,不生二心,圣上必定不会听信小人谗言,中伤我等,如今我们且好好商议一下,先过了这一关,再图后事。” 第十二章 宝玉 却说王子腾并林如海二人同贾政在书房密谈了两个时辰,王、林二人晚膳也不曾用,便各自告退了。贾政送走二人,又去见史氏,不知与史氏说了些什么,第二日,史氏便到王氏院内,同王氏说道:“这孩子即衔了玉来,便取名叫做宝玉罢,既有宝物,少不得命里有些许小灾小难的,如今我已令人写了宝玉的名字,往府外发去,越是那贫苦人,越要多给他几张,教着多念几遍,将来才好养活,家里的丫头下人,也不必喊二爷三爷的了,直接喊宝玉罢了。” 王氏应了,史氏又道:“这孩子长的颇像他爷爷,我看着心里也觉得安慰,不如就抱到我院子里养吧,你这边有珠哥儿,以后再照管家事,也未必有空。” 王氏心内实在不愿,她三十多岁生了这个哥儿,很是受了些磋磨,因此孩子生下来就格外疼爱些,且这孩子一落地,就有预备好的奶娘嬷嬷丫头一堆,也用不着她亲自辛苦。但如今史氏即开口了,婆婆要养孙儿,是好事,由不得她拒绝,只得也低声应了。 史氏来之前,已命人将自己屋子里的碧纱幮收拾出来,当下便命奶娘将宝玉抱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史氏院子,一应丫头嬷嬷都随史氏那边的安排,只留两个奶娘陪宝玉睡在碧纱幮内的大床上,史氏把自己身边的两个二等丫鬟名叫玲珑和翡翠的给了他,又令几个小丫头轮换守夜。 这晚贾政卸了值守,自往正院歇息,王氏将史氏挪走宝玉之事说了,贾政道:“如此正好,这孽畜一出生就惹出这许多事来,怕是将来真要累及父母,如今不在你我跟前,倒少生许多闲气!” 王氏便不敢再言语。 于是那宝玉就在史氏处住下来。才将出生,大半时间都在睡觉,偶尔清醒片刻,意识到当前的处境,那神瑛侍者只觉气愤无奈——原来自己被那木居士与灰侍者所害,再入红尘,又托生在荣国府里,只是生就生了,谁能告诉他那石头本是他亲眼看着渺渺真人送至大荒山下,为何又出现在他身上?这世的荣国府可还跟前世一模一样?那二人因不满前世诸人结局将自己送来,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就比如现在,连胸中气闷,大喊一声也不能,只能嚎啕一场,还要再累的睡过去。 如此几日,那神瑛侍者,不,那宝玉也认命了,且他自己心内,也尚有些许尘缘未尽,只他才出生,林妹妹比她还小一岁,如今也不知投了胎没有。元春和迎春他是已经见过了,果然长姐还是前世的模样,之前宝玉几乎是由元春带大的,连给他启蒙也是元春,但也不过三四年,元春便选入宫中做女史去了,只后来晋封贤德妃回家省亲时见了一面,连半个时辰也没有,自此,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算起来,其实诸人里面,他与元春分别的时间,乃是最久的。 这个大姐姐如今住的近,天天过来瞧他,有时逗他说话,有时也念书背诗给他听,这日常相伴的温情画面同日后的凄惨衰败交叉出现,对于宝玉来说是场巨大的煎熬,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问题是他仍不知贾府衰败的具体原因是什么,没道理凡是与贾家相关的家族全部覆灭,这场灭顶的灾祸肯定在许久之前就有征兆,只是没有被人发现而已。他重活一回,许多事都心里清楚,宁府门口焦大骂贾珍的话,荣府内部的斗争,老太太的去世,但是这些都是表面的,至于真正的原因,宝玉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自己勉强举到眼前的手指,连抓握都困难,还这么小呢,能做什么? 转眼过了百日,因宝玉出生时已是初夏,如今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中午暑气尤盛,连外面廊下的猫儿狗儿都没有力气打架,只外面树上的知了一声高过一声的叫个不住,两个奶娘奶过宝玉,哄他睡着,令两个丫头给他打着扇子看着他睡觉,便自去歇午觉了。 元春进来的时候,这两个丫头一边扇一边也瞌睡不住,头一点一点的将要睡去,见到元春,连忙要站起来,元春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出声。自个儿往床上看去,只见宝玉四肢摊开,正仰面睡着,因天热,也没穿衣服,只带着一件大红肚兜,肚兜上绣着五福,脖颈里挂着胎里带来的美玉。因上面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话,史氏便命他一直带着。他正是长的快的时候,几天不见就要胖一圈,生得也结实,胳膊、腿儿圆滚滚的,藕节一般,睡着了还要不时挥挥手,踢踢脚,嘟囔一声,仿佛有什么不甘愿似的。 元春看着只想发笑,忙拿帕子掩了嘴退出来,去见母亲王氏。 王氏正躺在美人塌上养神,她自出了月子,便又接了家里的管事,忙起来,到把那儿子不在身边的愁绪去了些。见元春进来,笑道:“你去看过宝玉了?他睡觉没有?” 元春道:“正睡呢,弟弟长的越发白胖了。” 王氏道:“他在太太那里,自然照顾的好,我现在一天也就去看他一回,你们姐弟住的近,要多亲近亲近。” 元春答应着,又道:“抱琴今儿跟我说,她听哥哥身边的白鹭说,哥哥最近书读的很好,先生都夸呢。” 王氏笑道:“正是呢,他自过了年就跟着国子监祭酒李守中李大人读书,前儿你哥哥一篇文章做的好,得了先生的赞,先生还说,今年就让他进场考试呢。” 元春拍手道:“那哥哥此去可要蟾宫折桂了!” 王氏道:“这也是先生的功劳,正好一会你跟我一起去库房,这李祭酒是你林姑父介绍的,我们去挑些东西谢你姑姑姑父,还有先生家里也需要打点,也要备下给李夫人的,听说他家里还有个女儿,也十二三岁了。他们读书人收礼送礼都有讲究,你来帮我挑那雅致不落俗套的,方显得我们真心诚意。” 于是母女两人在库房里把那笔墨纸砚、诗书字画好生翻检一回,又添了些衣料首饰,检查妥当了,便命人依次送去。 第十三章 报喜 却说史氏自把管家之事又交与了儿媳,自己倒闲了下来,以前她爱摆弄些花草,打扮屋里的丫头解闷,如今有了宝玉,算是有了打发时间的好方式,只要宝玉醒着,就抱了到史氏日常起坐的屋子里来,将塌上的一应摆设都挪开,把他放在中间,令丫头们拿着七彩的荷包并些铃铛玩物逗他,宝玉虽对这些颇感无奈,但是他自己无能为力,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奋斗,他终于能自己翻身了,把史氏乐的什么似的,经常自己也拿了东西哄他:“宝玉,再翻一个,翻了这个就给你。” 祖母一片慈爱之心,他偶尔也赏脸照做一回,只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思索这一世的打算,看起来很有心事的样子,身边之人倒是都夸:“哥儿稳重,将来会有大出息呢!” 这日史氏又拿了一个玻璃绣球灯惹宝玉顽,宝玉一边伸手去抓,一边只望着史氏笑,很多年来他看到的史氏都是白发如银,走路由好几个丫头扶着,这样容颜明朗,举止利落的史氏让他感到陌生又新奇,只在心里盼望史氏身体一直康泰,明知不可能,仍是想多看一眼。史氏被他看的心里暖融融的,一松手,把个玻璃绣球灯放在宝玉跟前,道:“我们宝玉喜欢这个,就给了宝玉了。” 宝玉看到这灯,忽觉眼熟,想起来这灯说来也算稀罕物,这玻璃绣球灯精美小巧,正适合拿在手里,内部中空,可打开放进一只小蜡,夜里用来照明最好不过了,还有一件好处,便是不怕风吹雨淋的,什么天气都用得。前世宫里赏了这么一对灯给史氏,史氏就分了他和黛玉一人一个。他夜里倒也用过几回,只不大拿出去,怕跌了。 那年正值秋日,日未落时变了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本来秋雨就冷峭,那几日黛玉身上又不大好,宝玉恐她又多思多想更添了心病,便带着大箬笠,披着蓑衣去看她,果真黛玉心有所感,正在做《秋窗风雨夕》,那诗又做得伤感凄苦,带着一股子不祥之兆。宝玉只好极力拿话岔开,想引她想些高兴的事,别把那心思都闷在肚里。他因说要也送一套蓑衣给黛玉,黛玉说不要那个,否则就成了画上扮的渔公渔婆了,说的她自己都红了脸。 也是那一回,碰见了宝姐姐派来送燕窝的婆子,次日他悄悄的回了老太太,老太太便命在黛玉的份例了添了这一项。他现在想起来,黛玉在贾府,虽说有史氏照顾着,仍是与自己家没法比,在自己家,何尝连想吃什么都不得说呢?林家又要什么没有?何至于一行一步都小心谨慎? 那日他临走时,便是黛玉担心他穿着蓑衣不方便,将自己的玻璃绣球灯给了他拿着,还笑他:“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又说他“刨腹藏珠”,现在想起来,音容笑貌宛如昨日,却是隔了生离死别又一轮回了。 后来那灯他拿回去也没还给她,却与自己的一道摆在多宝阁的架子上,时常看着一对灯儿心里傻乐,到后来了,家破人亡,什么都没了,灯更是找不到了。 上一世,老太太去世,家里再没人能违背太太的意思,都哄着他娶宝姐姐,生生的把黛玉给逼死了。从太太赶走晴雯起,他就知道太太也不喜欢黛玉,可是他总以为老太太是能给他做主的,更兼有些话不能明说,否则将黛玉至于何地?她已没了家,若贾府也住不得,可真是无路可走了。若是他还是神瑛侍者,倒腾点仙丹仙露的就好了,护着老太太长命百岁,甚至连姑妈并姑妈家的弟弟也护住了,那他跟黛玉就大有希望了,他这世又不要黛玉再还他眼泪,惟愿她平安喜乐。 宝玉正想着,忽听史氏喜道:“果真?” 宝玉看去,见识一个眼生的婆子跪在下头,正一脸喜色回史氏的话呢。 只听那婆子道:“原是我们夫人前两个月就停了月事,因时日尚浅,不好声张,又怕是累着的缘故,万一空欢喜一场,因此连老爷也瞒着。不想今天早上吃的不顺口了些,竟吐了,唬的我们老爷赶紧请了大夫来,大夫看准了,说是已经两个月了,喜的我们老爷什么似的,家里各处都赏了一遍,又命老奴赶紧来给亲家太太报喜,好教亲家太太放心,因大夫说头三个月最是要紧,让不要多走动,只管在家安稳养胎,老爷就说这些时日教夫人哪里也不必去,等过了这个月,老爷陪着夫人一起来看太太。” 史氏只管道:“好好好”,又命琉璃“拿上等的封儿赏她!” 那婆子忙磕头谢恩,自去领赏不提。 史氏搂了宝玉道:“宝玉啊,你姑姑要给你生个弟弟呢,你喜欢不喜欢?” 却见宝玉早笑的咧了嘴,嘴角都有口水流出来,史氏拿帕子给他擦了,笑道:“我们宝玉能听懂呢,看高兴的。” 一时屋里的丫头婆子也都恭喜史氏将要做外祖母了。 其实倘若换了别家,嫁出去的姑娘有了身孕,娘家固然高兴,也没有这样合家欢喜的。但是如今林家确是不同,这林家祖上乃是列侯出身,袭了三代,圣上开恩,到林如海的父亲又袭了一代,到林如海,方从科举入世,又钦点了探花。钟鼎之家,又是诗书传世,家业不菲,奈何子嗣上单薄了些,到林如海这一代,只他一个,其余都是隔了几代的远亲,也因此林如海格外亲近岳家。 自贾敏嫁了以后,贾、林两家都盼着贾敏早日为林家开枝散叶,史氏还特地寻了许多补身子的偏方,如今果真有了喜,都放下心来,都盼着她能一举得男,惟宝玉在那里寻思:如今已是农历的七月,人家都说十月怀胎,这样算来,姑妈这一胎要到明年的二月左右生产,只跟他差了一岁,又正好跟黛玉生日相合,那么这必定是黛玉要来了。 第十四章 扬州 林府,贾敏躺在床上,看林如海一脸紧张,将自己的丫头婆子支使的团团转:一会叫人将屋子里的剪刀、针线并其他尖锐之物都收起来,一会叫人去厨房做些清谈又滋补的汤给贾敏,一会又命人去贾府送信,一会又命人去将自己的奶娘窦嬷嬷请进府里来照顾贾敏,一时又拍手道:“我该把大夫嘱咐的都记下来,以免有犯忌讳的地方。”一时看到贾敏一直看着他,又问道:“夫人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说,我必定想法子弄了来。” 贾敏笑道:“虽说是今儿才请了大夫来,确诊了有孕,但前两个月孩子在肚子里不是也好好的么?你看看,急的一头一脸的汗,赶紧坐着歇歇吧,我好的很,再没什么想要的,等真想着了,我再告诉你。” 又喊自己的大丫头青萍道:“赶紧拿温水湿了帕子给老爷擦擦,出门着了风,晚上又该头疼了。” 林入海见贾敏作势要起床,赶紧过去扶着她道:“夫人还是躺着吧,大夫不是说头三个月,最好静养么?” 贾敏无奈道:“即是静养,我不出门也就是是了,总不能连床也下不得,那成什么了?再说了,咱们大婚回门的时候,你又不是没见过二嫂嫂,肚子都大了,还张罗席面,管家理事跟从前一样呢,先前怀珠哥儿和元姐儿的时候也是一样,偏我就格外娇贵了?” 林如海道:“那不一样,二嫂嫂都好几个孩子了,自然是没那么小心,你这是头一个,当然要好生照顾,大夫不也说女子怀胎,头一个要艰难的多么?我又替不了你受苦,也只能做点别的了。” 贾敏见他执意如此,想来除了与自己夫妻情深,还是想孩子想的紧了,也只好依他。 林如海道:“我知道你躺得多了也气闷,要不我去拿本书来,念给你听,可好?” 贾敏不答,倒把头藏在枕头里,只笑的浑身发颤。 林如海奇道:“你笑什么?” 贾敏抬起头来,脸色通红,道:“我笑你钦点的探花老爷,堂堂的兰台寺大夫,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婆婆妈妈起来,要让你的同僚们知道了,看不笑话死你。” 林如海道:“我自照顾自家夫人,有什么好笑话的,我倒要笑话他们呢,明明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书,偏生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前些日子就发生了一桩奇事呢,我说给你听,你就当解闷儿。我问你,你可知道如今那个地方最富饶?做什么官最挣钱?” 贾敏道:“富饶嘛,应当属扬州了吧,那诗人不是说‘腰缠三万贯,骑鹤下扬州’吗,至于最挣钱的官儿,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反正我不我家哥哥,也不是老爷。” 林如海道:“算你答对了一半,扬州自古就繁华,如今又是商贾聚集之地,那是一等的富贵风流地。而诸多生意里,最大的买卖当属盐商了,因此,在扬州管着盐政的官,也是最来钱的了。之前的巡盐御史吴度吴大人,可算是咱们当朝最有钱儿的官了,岂料贪的有些过了,被人一本告到御前,圣上大怒,将他锁了押解回京,家产全部充公,不想这一炒家,倒抄出问题来了。” 贾敏道:“巡盐御史不过是个七品的官儿,能贪多少钱?” 林如海道:“你可别不信,咱们这吴大人啊,官儿虽小,胃口可真不小,他家一抄,倒赶得上全国半年的赋税了,何况除了现钱,这吴大人还娶了七十二房姨奶奶,听说个个如花似玉,除了主子,连下人也阔绰的很,这吴府的管家,一年还有两万两银子的进项呢!” 贾敏道:“我们府里,一年统共也就两万两银子了不得了,靠的大多还是祖上留下的产业,他一个七品官的管家,就这样富?” 林如海叹道:“是啊,所以圣上大怒,命人彻查,相关人等都要追究到底呢。怕是这件事了了,扬州那边官场要大换血了。” 贾敏道:“是呢,想来若不是官官相护,官商勾结,也到不了这地步。不过那扬州倒是好地方啊,‘烟花三月下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听着就觉得美得不得了,可惜我是个女子,终究去不得。” 林如海道:“这有什么难的?等咱们的孩儿大些了,我告个假,带你们去就是了,扬州又不会跑,到时候咱们把那繁华之处都逛一逛,听说扬州菜也很好,到时候若尝着真好,咱们还可以买两个扬州厨子回来,也送一个孝敬岳母。” 贾敏虽不大信,但是听林如海这么说,又记挂着孝顺母亲,心里也甚是高兴。 即说到扬州的美景美食,倒把贾敏的诗性勾起来了,便命丫头结绿去铺纸研墨。林如海急忙拦住,道:“这些东西最耗费心神,你这些日子先不要弄这些了。” 贾敏不愿,林如海坚决不肯,眼见夫妻二人为这点小事要吵,结绿急忙道:“刚才老爷不是让人去请窦嬷嬷来吗,想是应该到了,我去看看。” 出去一会,果真带来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嬷嬷进来,那嬷嬷见到贾敏就要磕头,贾敏急忙让结绿拦着,让到一边的兀子上,又命倒茶来。 林如海道:“原是不敢劳动嬷嬷,只是如今她有了身孕,这家里也没个长辈照顾,嬷嬷到底是经事的老人了,只好再麻烦您受累一段时日。” 窦嬷嬷道:“老爷这么说可是折煞我这把老骨头了,蒙老爷夫人不嫌弃,我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夫人和小少爷照顾好了。” 贾敏也道:“如此就辛苦嬷嬷了。” 窦嬷嬷看着贾敏半晌,忽得滴下泪来道:“当初我跟着老夫人陪嫁过来,又承老夫人照顾,让我做了老爷的奶娘,说句托大的话,这府里头的事也没个比我更清楚的了,老侯爷和老夫人一生和和美美,连脸都没红过一次,别说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就是那外人看来,哪有不羡慕的?只是啊,他们唯一遗憾就是只养了老爷一个孩子,还没等看到老爷成家生子就撒手去了,要是等到今天,看到夫人肚子里的小少爷,可多么好呢!” 第十五章 面圣 林如海听窦嬷嬷如此说,想起当年父母早逝,临终前仍挂念着自己孤身一人,无所扶持,不由心内感伤,那时母亲甚至道:“早知如此,我应该给你父亲多纳几个姬妾,哪怕你有几个庶出的姊妹弟兄,也不至于自个儿撑着这个家,将来娶妻生子也没个帮衬。” 林如海道:“夫人有了身孕,我去父亲母亲灵前上柱香,以告慰二老在天之灵。” 窦嬷嬷道:“正是这个理儿,老爷夫人大婚不到一年,就传出了好消息,可见夫人是有福的,只盼着林家祖宗庇佑,让夫人以后多添几个哥儿姐儿,给咱们林家开枝散叶才好呢。” 林如海便道:“那我去准备着,劳烦嬷嬷照顾着夫人。” 窦嬷嬷道:“老爷只管放心吧,别的不敢说,必定把夫人和哥儿伺候的好好的。” 待林如海出去了,窦嬷嬷就跟贾敏说起妇人怀胎生子的诸多事项来,她是有经验的老人了,贾敏听的也认真仔细。 只贾敏忽道:“嬷嬷,老爷盼孩子盼了这么久,咱们林家也需要继承人,可这一胎万一是女儿呢。” 窦嬷嬷笑道:“那有什么打紧,夫人快别为这个烦恼,先开花后结果的多得是呢,就是生下个姐儿来,老爷也是欢喜的,况老爷夫人还年轻,夫人只管好生养着,回头多生几个是真的呢。” 说的贾敏羞得满脸通红,不过倒也放下心来,心里更觉得自己果真是有福气的,老爷温存体贴自不必说,连家里的嬷嬷都这样通情达理,自嫁过来,可真一件不顺心的事都没有。只盼着自己肚子能争气些,一举得男才好。 却说林如海在父母灵前祭拜过,便有贴身侍卫玄衣匆匆赶过来道:“圣上召老爷进宫。” 林如海道:“可说了什么事?” 玄衣道:“未曾,是圣上身边的祝公公来传的话,现在还在前院等着呢,不是明旨,好像就召了老爷一人。” 林如海道:“知道了,我换身衣裳先去见祝公公,你叫人跟夫人说一声,就说我进宫去了,约莫晚间才能回来,叫夫人不要担心。” 见玄衣去了,他自己略收拾了一下,就往前院来,果见圣上身边的太监祝应来正坐在那里喝茶呢,看到他进来,那祝应来忙起身道:“林大人,快随咱家进宫吧,圣上等着呢。” 因是圣上身边之人,林如海也不敢托大,也拱手道:“辛苦祝公公跑一趟,不知圣上召林某所为何事?”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来,递给祝应来:“祝公公请下面的人喝茶罢。” 那祝应来接了荷包,暗自伸手一捏,荷包只薄薄的一层,应该是银票,心里暗喜,道:“这几日,圣上正为扬州巡盐御史的案子生气呢,今儿早上看了几本折子,又发了脾气,不一会就让咱家请林大人进宫,许是跟这事有关?圣上一直看重林大人,想是要跟林大人商议对策。” 林如海道:“多谢公公相告,如此咱们就出发罢。” 祝应来事骑马来的,到了宫门口,验过牌子,直往皇上日常起坐办公的乾清宫来,祝公公道:“圣上在东边配殿里,林大人进去罢。” 林如海进了东配殿,便听到有人通报道:”陛下,林大人到了。” 林如海见当今圣上康正帝正在隔间塌上,急忙下拜问安。 就听里面道:“如海免礼,进来陪朕说说话,旁人都退下罢。”见林如海进来,康正帝指着塌下一溜椅子道:“坐”。林如海告了罪,方坐了。 康正帝道:“扬州巡盐御史的事,不用朕多说,你也都清楚了,朕现在想听听,这事你怎么看?” 林如海道:“回陛下,微臣觉得,吴度犯了国法,必得严惩方能起到震慑作用,只是处理他容易,就怕顺藤摸瓜,牵扯之人太多,整个扬州都不得安宁,若是引的民心不稳,怕是……” “怕是什么?怕是动摇国本罢!你不敢说,朕替你说!一直以来扬州繁华,赋税在全国占比最重,一旦扬州出事,赋银出了问题,国库都要打饥荒,万一军费不继,粮草不周,四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小国就要生乱,别看他们现在一个个老实温驯绵羊似的,一旦我大周内部不稳,让他们有了可趁之机,保管立刻化身为狼,都抢着来咬我们一口呢!” 林如海道:“眼下应当还不至于此,扬州之事宜速战速决,不知陛下可有圣断?” 康正帝叹道:“就是着巡盐御史的差事还没想到合适的人选,这么个官了,品级不高,手里权却不少,朕真怕再去一个吴度,把朕的国库都掏空了。当初连年战乱,民不聊生,等太祖拿了这天下,并不敢纵情享乐,只管日日兢兢业业,为天下黎民操劳,至文帝、宣帝也都一意减赋轻谣,与民休息,到了朕这里,”康正帝指着东边道:“朕登基十五年,至少三次想修太和殿,但是都因国库空虚,省不出钱来,没修成,如今守边抚民,旱涝灾险,哪里都需要钱,朕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个花,偏底下这帮子官员可恶!” 见康正帝又要发怒,林如海起身道:“陛下息怒,为这起小人动怒伤身不值得,陛下乃千古明君,心系百姓,想来百姓必能体会,待处置了吴度,给百姓们换一个好官也就试了。” 康正帝道:“但愿如此。你可知道,我这次叫你来所为何事?” 林如海道:“微臣不知,请圣上明示。” 康正帝道:“吴度一案,扬州乃至江南大小官员十之八九牵扯其中,朕可以挑一二严重者办了,但不能全换掉,朕手里没那么多人,百姓也经不起那么大折腾。朕想着,要找一个可信之人去扬州,替朕盯着这起子混账东西,待局势稳了,朕再一个一个办他们。如海自幼时给朕做伴读起,一直陪在朕左右,朕心里,实在也没几个人比你更可信,朕欲派你去扬州,不知你意下如何?” 第十六章 赴任 林如海略一迟疑,道:“圣上有命,微臣必当全力以赴,不令陛下失望。” 康正帝道:“朕知你必定不会推辞,只看你似乎有难言之隐?但说无妨。” 林如海道:“其实也没什么,圣上知道微臣家里的情况,就在微臣进宫之前,内子刚查出有孕,是以……请圣上恕罪,微臣太过儿女情长了些。” 康正帝笑道:“果真?这可是大喜事,你这一府子嗣也是太单薄了些,朕记得你家夫人原是荣国公府里的小姐罢?回头朕替你赏她!只是,朕原意是让你在扬州待上几年,肯定不能让你夫妻骨肉分离,这可是为难了。” 林如海道:“之前大夫说头三个月不宜操劳,过了也就好了,微臣可先行赴任,稍后再叫内子自行过去就是。” “如此倒是朕的不是了,这样,朕叫内务府挑两个嬷嬷给你,等过了这几日,让她们随你夫人一起去扬州,路上也好照应。 林如海道:“怎敢劳动宫里的嬷嬷?” 康正帝道:“朕即说给你,你就收下,到时候你在扬州做的好,朕再赏你儿子。等他长大了,也叫进宫里来,陪着皇子们读书。” 林如海忙谢恩。 谈完正事,康正帝留了林如海共膳,林如海自幼被选为皇子伴读,少年时代一大半都是在宫中陪康正帝度过的,待后来老侯爷及夫人去世,方回府守孝,及至后来参加科举,大婚,进宫的时日方少了,君臣二人少时感情颇佳,如今扬州之事关系国运,必得是帝王心中最可靠之人方能胜任,因此就想到了林如海。 不等林如海归家,康正帝的赏赐就先到了,除了金玉丝帛,便是内务府派来的两位嬷嬷,据说一位精通妇人生产,一位精通照顾小儿。 贾敏不知这赏赐缘何而来,心内颇为忐忑,来传赏的人又没说什么有用的,只说圣上赏其生育有功——可如今还没生呢。只好命人先将两位嬷嬷,李嬷嬷和许嬷嬷安顿好,自己留在屋内等林如海归来。 窦嬷嬷见她紧张,劝慰道:“夫人不必担心,老爷自幼随侍圣上左右,圣上待老爷也是极好的,即有赏赐,夫人安心受着就是了,如今家里人少,正好圣上赏了两个嬷嬷,到生产的时候更稳妥些,这宫里的嬷嬷,都是调教好了伺候主子娘娘和皇子公主的,一般人家见都见不到,哪里敢想要这样的人服侍?” 贾敏道:“这嬷嬷,咱们哪里敢用啊,在家里好生供养也就是了。” 待天色将黑,林如海方才回来,衣服也来不及换,先往贾敏房里来,拉着她看一会,方道:“我看夫人今日气色倒还好,不知夫人感觉怎样?” 贾敏道:“老爷回来也不先说大事,只关心这些个,方才宫里的赏赐来了,倒把我唬了一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如海便把康正帝命他去扬州的事说了。贾敏听了,道:“倘若这消息早来些或是晚来些都好,怎么偏是这个时候才说了扬州好,就要去扬州了,我心里真说不清是欢喜还是什么了。” 林如海道:“圣上的意思,是命我早日出发,我想着也不必带多少东西,先去赴任,到了那里也好先收拾出住的地方来,等夫人到了,一切就都便宜,待夫人肚子里的孩儿满了三个月,夫人再携家小一起去,横竖一路坐船,也费不了多少力气,也不必求快,只管平稳些,慢慢走就是了。” 果然次日吏部就下了公文,钦点兰台寺大夫林如海兼任扬州巡盐御史,即日赴任。 一时府里热闹起来,林如海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有递了帖子要来拜访的,有定了席面给他送行的,也有寻了门路来打听事儿的,除了平日里交好的几家,其余林如海皆一概推了。倒是挤了时间往贾敏处略坐一坐,见贾敏也忙着吩咐人给他收拾行李,忙拦道:“这些随便收拾几样就得了,横竖你过些日子就过去了,千万不要太劳动了。” 贾敏叹道:“我不过是瞎忙罢了,再者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又是去那么远的地儿,怎么不叫人担心!何况官场上的事我虽不懂,也知道那起子人不是好相与的,老爷千万要小心才是。” 林如海道:“夫人只管放心,虽说我也是个巡盐御史,但是圣上又没降我的级,我可还是三品大员,他们不敢拿我怎样,况且首恶已除,剩下的圣上也不打算大动了,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贾敏道:“希望如此罢,只你这次去,身边净是些侍卫小厮,也没个体贴人,我想着叫我身边的纤云和巧云跟了你去,可好?” 林如海忙摆手道:“我不要,带了她们,倒走不快,你身边正需要人的时候,让她们好生伺候你是真的。” 又喊齐了贾敏身边的丫头婆子,告诉她们精心伺候,到时候必有赏赐云云。又亲自去拜托了宫里的两位嬷嬷,两位嬷嬷都道:“即是圣上将我们给了夫人,以后我们就是夫人身边的奴才了,从前的事都不必再提,以后只管为夫人赴汤蹈火,绝无二意。” 林如海又托了岳母并嫂嫂王氏,急忙忙处理完这些,便来不及好生休息一日,即带了仆从,往扬州赴任去了。因此贾敏清早起来,便下人来回,说是老爷怕吵了夫人休息,已经走了,叫夫人不必挂怀。 却说林如海与贾敏少年夫妻,感情甚笃,自大婚以来,也没几日分别的日子,不过林如海公事忙的时候,有那么一两日不在府里,如今最少也要一两个月,贾敏便有些失落,更兼这两日思虑多了些,早饭就没怎么用,急得身边的丫头婆子什么似的,正要劝她多吃点,却是史氏那边遣人来问贾敏是否精神好些,若好,她和王氏要过来看她。贾敏正想家人陪伴的时候,听说母亲和嫂嫂要来,立刻欢喜的收拾起来。 第十七章 底气 贾敏自己收拾妥当,命人去厨房传话做母亲并嫂嫂爱吃的点心,便要亲自去门口迎接,青萍、结绿忙上来劝,说外面太阳毒着呢,万一中暑怎么办。 窦嬷嬷也道:“夫人早膳用的本来就少,出去了给暑气一逼,怕是撑不住。”贾敏听了,方才作罢,让青萍去外面接着,自己不时到门口张望。 终于见着青萍并史氏身边的玲珑搀着史氏过来,贾敏忙上前要扶,史氏道:“我的姑奶奶,你安稳坐着罢,看到你这么乱动,我心里直跳,青萍,快扶你们夫人坐着。”贾敏只好坐了,史氏也依着贾敏坐了,道:“姑爷昨儿过去,说是今儿就要走了,我只怕姑爷刚走,你这心里不自在,所以来看看你。我瞧着你气色倒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结绿捧了一盏茶奉给史氏道:“太太您不知道,夫人这好气色是看您来了高兴的,今儿早上饭都没好好用呢!” 史氏忙道:“果真?是她们做的东西不爱吃还是胃口不好?多少总要吃点儿,你现在可是双身子呢!” 贾敏对结绿道:“你这小蹄子倒跟母亲告起我的状来,还不快去看看厨房准备的点心好了没有,拿来给母亲尝尝。” 结绿笑着去了,贾敏问道:“母亲不是说跟嫂嫂一起来吗?怎么嫂嫂没来?” 史氏顿了顿道:“原是不想告诉你的,即是你问了,我不说又怕你多心,索性说了,你嫂嫂原本是要来的,因你哥哥院子里的赵姨娘也有了身孕,你嫂嫂就留下照顾她了。” 贾敏奇道:“姨娘有孕,派人照顾就是了,怎么嫂嫂还出不得门了?” 史氏道:“大约是那赵姨娘身子不痛快罢。” 贾敏见史氏不愿意多说,也就不再问,转而问起宝玉来。 其实今天史氏和王氏本来说好了一起来看贾敏,谁知都要上车了,周瑞家的忽然来报,说是因大厨房里怠慢了赵姨娘,引得贾政发了脾气,让人整治大厨房,如今那边正乱着呢。 史氏听了,便对王氏道:“老二也糊涂了,他一个爷们,什么时候管起厨房里的事儿来,再说,有那奴大欺主被查办了的,从没听见过谁家因怠慢姨娘闹腾起来的,罢了,你也不必跟我一起去了,在家里查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氏道:“昨儿赵姨娘叫了大夫,约莫是肚子里有了,因月份小,还作不大准,媳妇就没回太太,也没让人给大厨房那边说,想是她们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让老爷撞见了” 史氏道:“这赵姨娘原是我看着好才给你们老爷的,如今怎么做起糊涂事来?她不归我管了,有什么事你自己忖度着办吧。”言毕,果真不等王氏,自己登轿往贾敏处去了。 原来那赵姨娘昨儿身子不适,请了大夫来看,说是约莫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但因时间尚短,也不能十分确定,让先注意着,待过得十天二十天,再诊一次。 谁知今天早上起来,赵姨娘忽然胃里难受,想要吃枣泥馅的山楂糕,让丫头小云去大厨房要,偏大厨房那边还不知道赵姨娘有了身孕的事,按惯例是除了正经主子,一般旁人到大厨房要东西,多少都要打点一下,小云又是空着手去的,不免被人怠慢,就告诉她没有,打发她回去了。巧在小云回来时贾政正在赵姨娘屋子里说话呢,那赵姨娘听了小云的话,便白着一张脸跟贾政道:“原是我的不是,因贪嘴想吃这个就让小云去要,却忘了拿银子给她,倒平白委屈了这丫头,罢了,吃不吃什么打紧的,不过就是一顿饭。” 贾政皱眉道:“大厨房里的人也太不像话了,你们二奶奶平日怎么管的家?” 小云道:“大厨房里向来只巴结太太奶奶少爷小姐们,哪里把我们姨奶奶放在眼里?从来去要什么东西,都是姨奶奶拿了体己请她们,早先还好,我们省着过,少吃点也就是了,可如今姨奶奶有了身孕,保不定要吃什么呢,就一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钱,够干什么的?难不成让姨奶奶跟肚子里的小少爷都饿着?” 贾政怒道:“你再去大厨房,就说我说的,让她们好生的做一份山楂糕来,倘若她们做不了,就换那能做的人来!” 小云答应着去了,贾政便安抚赵姨娘道:“你别担心,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只管回你们奶奶,有不听话的,直接赶了就是。”说罢出门来,正好王氏带着人赶回来,问道:“可是赵姨娘有什么不妥当?” 贾政道:“你原是最周到不过的,怎么如今地下奴才们张狂,你竟不知道?这家里也该好生整治整治了!” 摔下这么一句话,贾政自去上朝去了,倒把王氏气的堵在院子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自她嫁过来这十几年,还是贾政头一次给她没脸,还当着周瑞家的和丫头们的面。 金蕊见王氏满脸通红了,也不知气的还是羞的,忙拉着她道:“二爷一时着闹,那话也不是有心的,奶奶快别在意了。” 王氏攥着手,那指甲都要掐进肉里,半晌方道:“你们去大厨房把管事的给我喊过来,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子,惹着咱们这位姨奶奶,连二爷都恼了!”说了,也不用丫头们掀帘子,自己快步走上台阶进去了。众人赶紧跟上,服侍王氏换了外出的大衣裳,连那些大件的首饰一并卸下,在塌上坐了,又捧了茶给她,一盏茶下去,方才好了些。 一时外面来人回道:“奴才去大厨房叫人,正碰着赵姨奶奶的丫头小云在那里吵架呢,就把人一起带过来了。” 说着,门口挨挨蹭蹭的走进两个人来,一个是大厨房的副管事杜腾家的,一个便是小云,一进屋子,两个人都低头缩肩,大气也不敢出,小步挪到王氏跟前,磕头道:“请二奶奶安。” 第十八章 姨娘 王氏只管低头抿茶,屋子里只剩呼吸之声,过了半晌,王氏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放,声音清脆,杜腾家的和小云都是一哆嗦,平时她们哪里有机会见到王氏,今儿跪了这半天,早把先前吵架的气焰去了干净,暗自后悔不迭。 金蕊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从头到尾说给二奶奶听听。” “是我们姨奶奶……” “这小云……” 二人一起开口,金蕊呵道:“一个一个来!还有点规矩没有!”两人都吓的住了口,谁也不敢再说,金蕊又道:“杜嫂子,你是府里的老人了,自十几年前跟着二奶奶过来,一直还算勤恳,二奶奶也是看你老实,才叫在大厨房里做了个管事,怎么今儿反倒闹起事来?你先说说,是怎么个情况?” 杜腾家的听金蕊这样说,心里稍微有了点底,开口道:“今儿早上我们分好了饭,等着各房里的人来提,谁知这小云姑娘来了,把赵姨奶奶的饭掀开看了看,嫌我们做的不好,让我们重新做了枣泥馅的山楂糕来,二奶奶知道,每人每日份例都是有数的,我们都是前一日提前备好了,第二日用时好不耽误事。因此小云姑娘这样的要求我们必不能答应,小云姑娘气呼呼的走了,过来一会又返回来,说老爷要发落我们,要我们以后凡事按赵姨奶奶的吩咐做,二奶奶,这真是为难我们了,再说府里头也没这样的先例啊。” 小云道:“你胡说!平日里也不是没有人自己点东西,要是主子们呢,你们巴不得快奉承了去,轮到我们,就得我们自己拿钱出来做,以前我们也没少拿钱,如今我们姨奶奶有孕,保不定想吃什么,再次次拿钱,我们哪里有那么多?” 一边给王氏磕头道:“还请二奶奶给我们做主。” 王氏也不言语,杜腾家的道:“各房份例有定,你们硬要份例之外的东西,当然要自己拿钱来,谁都像你们这样,那我们以后更没法做了,这不是占公中的便宜么。” 王氏道:“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巴不得多点路子蹭油水呢。你们俩都各有各的道理,但是你们有事该报了管事的回上来等着处理,不该自己就吵起来,拿府里的规矩当什么了?因此,不管谁对谁错,这规矩,你们都违了,每人先罚三个月月钱再说!” 杜腾家的心里一喜,知道这是王氏有意放过她了,她虽在厨房管事,但基本不指望那点子月钱,下头人孝敬的连偶尔伺候好了主子们赏的,都比这多多了。倒是小云,每个月只有一吊钱,赵姨娘又从来不赏人的,一下子罚三个月,很是心疼,但是也没法子,只好委委屈屈认着。 王氏对金蕊一点头,金蕊从屋子里拿出一个荷包来,王氏对小云道:“你这个丫头倒是个忠心的,我也知道你们姨奶奶有了身子委屈不得,又不能为她一个改了家里的规矩,这样吧,这里有十两银子,你拿去给你们姨奶奶,跟她说,以后再想什么吃了,只管拿银子吩咐人买去,不必求这个告那个的。银子不够了再来跟我说,横竖那肚子里也是我的儿子闺女,我岂有不心疼的?”又命周瑞家的跟着走一趟,跟赵姨娘把这话也说一遍。 二人去了,金玲见杜腾家的还在下面跪着,便道:“杜嫂子你向来会做事儿,今儿怎么这么没眼色?她以前去要东西都拿银子给你,只这一回没拿,你就糊涂油蒙了心,着了恼了,就不想想为什么?这丫头摆明了有恃无恐要闹一回,你也不防着些,如今正撞在二爷跟前,连奶奶也落了不是,奶奶嫁过来十几年了,这还是头一回呢!亏你还是跟着奶奶陪嫁过来的,原还想着等你上头管事的退了,让你这副的变正的,如今你且等着吧!” 杜腾家的苦着脸道:“姑娘教训的是,老奴记下了,以后一定注意。”心里暗骂赵姨娘不知好歹,不过才有了,生不生的下来,生下来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就这样张狂起来,头一个竟拿她做筏子,倘若晚几天,大厨房里管事的柳嫂子回来了,正碰上这一出,那不就是柳嫂子的不是,她还可以跟着捡个现成的便宜? 这边杜腾家的心里骂,那边赵姨娘送走了周瑞家的,也正骂呢,指着小云道:“我原想着凭着这一出,以后大厨房里再不敢不拿我当回事,如今二奶奶心里这样偏,还是助着她们!十两银子够干什么的?再算上罚你的三个月月钱,更剩不下什么了!我白白给老爷说了一回,倒什么也没捞着!这个二奶奶,真是……”一边拿手指头戳着小云的额头道:“这么点子事都办不好!” 小云本来就一肚子委屈,如今赵姨娘还又来发作她,那眼泪只扑簌簌的往下落,赵姨娘见了,又骂道:“你哭丧个脸做什么呢!丢了钱还好意思哭!哭哭哭!哭的我心里烦了,回了二奶奶,赶你出去!” 小云一听,哭也不敢哭了,只在心里暗恨。 赵姨娘又指着肚子道:“你可要给老娘争气才好,我这运气好,太太才把我给了二爷,就有了你,上面又有了嫡出的哥儿姐儿,碍不着二奶奶的事,只盼着你也是个哥儿,以后得老爷喜欢,我也就有盼头了,要不然,长天老日得给人压在下头,可是个什么滋味呢!” 自己把王氏给的那十两银子的荷包好生收了起来,心道:以后也还是要多攒点钱才好,自己过的好了,许还能帮衬帮衬娘家人,以后也可使哥儿好好带带舅家,让家里人也沾沾自己的福气。 却不知赵姨娘闹了这么一出,原是想着因自己的肚子让府里众人都高看自己一眼,谁知王氏并没有将杜腾家的怎样,而是自己赏了赵姨娘银子,底下人一面夸二奶奶慈和,体恤房里人,一面也对赵姨娘的事心里有数,越发不待见起她来,赵姨娘虽有所感觉,无奈她只觉得哄好贾政兼生下哥儿事正经,对旁人如何一概不予理会。 第十九章 分离 转眼已是一月有余,贾敏腹中胎儿满了三个月,请了大夫看过,说是一切正常,府里那位精通妇人生养之事的李嬷嬷也说日常走动无碍,于是贾敏开始着手准备去往扬州一干事项,因这一去也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家产和下人都要有一个妥当的安置。 先是跟着去扬州的人,贾敏身边的四个大丫头青萍、结绿、纤云、巧云都要跟着,宫里的两个嬷嬷就是专门来伺候贾敏生产的,也要跟着。倒是窦嬷嬷,一则子女都在这边成家,她本人年事已高,也不宜长途跋涉,二来即有了宫里的两位嬷嬷照看,她不去也无妨,因此就留在京城。窦嬷嬷的大儿子顾通原本就在林府做着管家,这次即不跟着去扬州,也就还让他留在府里,毕竟逢年过节亲戚间走动来往,宫里各处打点也需要个可靠之人,另让她媳妇管着内宅事宜,按时打扫收拾,勿令荒废了。家里侍卫小厮林如海当初带走了一些,剩下的并府内的丫头婆子都令人挨个问过,也有愿意跟着去的,想在主子跟前谋个前程,也有爹娘老子都在这边的,不愿意跟着去。贾敏都一一准了,跟着去的自不必说,不愿意去的,也不令他骨肉分离,家生子和卖了死契的还留在府里当差,男的归顾通管,女的归顾通媳妇管。那些就签几年的,愿意赎身也就赎出去,贾敏还赏了几两银子,也是全了主仆的情分。 至于家产,金银细软当然都收拾了带着,祖宅和祭田动不得,其他铺子庄子,只留了一两处收益较好的铺子并贾敏的一处陪嫁庄子——由贾敏的两房陪嫁管着,其他的也都折价处理了,换成现银,防着到时候林如海需要打点银钱不凑手,隔得远了再想法子就不便宜了。 这么着足足收拾了半个多月,方理清楚了,一一装了船,择了吉日,准备出发。贾敏在林府住了还不到一年,林如海又不在,对林府感情倒有限,只舍不得母亲兄嫂,并几个侄儿侄女,少不得临走之前,到贾府这边住一两日。 贾家目前就这有这么一个嫡出的姑奶奶,且嫁的又好,因此都格外看重,史氏并王氏自不必说,本家里凡有当家媳妇,成年姑娘的,也都找了由头来跟贾敏说话,贾敏也都有礼回赠,她一向出手颇为大方,如今要走,更不会吝啬,竟是人人都顾及到,虽则亲疏远近,各不相同,那在心内就又是一番思量了。 贾敏就住在史氏房里,也少不得时时逗弄宝玉,贾珠和元春幼时她自己也还小,都没什么印象了,如今见到宝玉,分外喜爱,更兼她肚子里也有孩儿,因此在宝玉身上,也更添一种寄托。 常听家里的老人说,小孩子眼睛干净,能看到许多大人看不到的事,也有说小孩子能看到未出生婴儿的样子,因此常有肚子揣了老二老三的,去问家里的大孩子,往往都能说的准的。 史氏并贾敏也对此乐此不疲,常指着贾敏的肚子问宝玉:“宝玉啊,你说姑姑肚子里的孩儿,是弟弟还是妹妹呢?” 宝玉将将五个月,有人扶着才能坐一小会,嘴里牙还没有长,但是因快出牙的缘故,牙龈总是痒痒,忍不住会将能拿到的所有东西往嘴里塞,一不小心就要口水流一地,身边跟着的人一天要擦无数次,好在宝玉乖巧,也不乱吵闹,带他的人也轻省。 如今宝玉就张着嘴看着史氏并贾敏,他很清楚的看到两人眼中的期盼,暗自想,这头一个必是妹妹了,不知道到时候生下来姑姑会不会很失望。从前听林妹妹说,家里父亲母亲都很疼爱她,并不因为是女孩就忽视了去,想来这次也还是一样。 前世他就没有见过贾敏,黛玉更是大了来贾府时头一回见,刚听说贾敏有孕时他还诧异来着,如今果然贾敏就要带着妹妹去扬州了,并且姑姑姑父这一去就都没能回来,只数年之后,黛玉父母双亡,投奔外父母而来。宝玉有心做些什么,但无奈人小力微,除了干看着,什么也做不到。 贾敏看宝玉只管盯着她的肚子,对史氏笑道:“母亲,看来宝玉对这个孩儿很是喜欢呢,算算日子,这个孩儿要到明年二月出生,两个人差了不到一岁,正是能玩到一起的,等过两年我们回来,就叫他跟宝玉一起玩。好不好啊,宝玉?我们宝玉就要当哥哥了呢。” 最后一句话是对宝玉说的。 史氏笑道:“很是呢,我统共生了你们兄妹三个,打小就最疼你,当初你嫁人,也是看重姑爷家里人少,你嫁过去就当家,不必受委屈,而且又住的近,可以时时照应,谁知道才几天,你就要去那么远的地儿,偏我又不能拦着你,等将来回来了,咱们娘俩好再在一处。你肚子里要真是个哥儿最好,教他和宝玉一起念书上学,要是个姐儿,就送到我跟前,我替你看着,权当你小时候看着你了。” 因想起贾敏小时候的样子来,又想到母女分别在即,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又恐自己落泪,贾敏少不得也要哭,忙强忍下,反而道:“你这两天,也住的够了,下晌把行李再归拢归拢,明天早上吃了饭好走,别耽误了看的时辰。” 次日一早,史氏并贾敏都早早的起来,王氏、元春也都已经过来史氏这边,用过饭,史氏拉着贾敏的手道:“我跟你嫂嫂就不去送你了,你哥哥侄儿都在外面,让他们替我送你到船上吧。” 贾敏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道:“女儿不孝,不能在母亲跟前伺候,母亲一定要保重身体。” 又向王氏道:“辛苦嫂嫂照顾母亲。” 见合家大小都站在廊下送自己,连宝玉也有人给他穿戴好了抱在怀里,不忍再看,对史氏行了礼便立刻转身向外走去,直到上了轿子,那泪再忍不住,掩面哭起来。 至贾府门外,又上了早准备好的马车,由贾赫、贾政,并贾珠贾琏兄弟两个送至码头,登船往扬州去了。 第二十章 抓周 自从贾敏去了扬州,宝玉的生活日常里就多了一项工作——掰着手指头或者脚趾头算黛玉出生的日子,有时侯记混了,再从旁人的言语里听来最新的日期重新记,而今年丫头婆子们嘴里出现的最多的是跟贾珠有关的事。 比如十月里贾珠成了秀才,她们说:“宝玉啊,看大哥儿书读的多好,将来是要登阁拜相的,你长大了要比你哥哥念的还好,给二奶奶也挣个一品诰命当当。” 如今府里史氏是超品的国公夫人,可因贾政只不过才六品,王氏也没有高级的品衔。 又比如十一月里贾珠定了亲,媳妇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大人家的小姐,她们又说:“大哥儿有了李祭酒当岳父,将来何愁不会中状元,也不知道这未来的大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了,贾珠要娶妻,府里主子们的称呼就都跟着换了,以后史氏是老太太,王氏就是太太,贾赫贾政就是大老爷二老爷,原先的珠哥儿、琏哥儿、大姐儿也都换成了珠大爷,琏二爷,大姑娘,只有宝玉,仍旧还是叫宝玉。 全家人集体升位之后,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待过了惊蛰,万物萌动,天气渐渐暖和,院子里、房前屋后的颜色渐渐多了起来,到二月底,南边方有信送来,说是贾敏半个月前,生下一个姐儿来。 贾母,也就是史老太太,颇有些失望,她原是盼着贾敏能一举得男,但是来报信的人说,姑爷听见生了个姐儿,也是极为欢喜,又说姑太太一切都好,贾母也就释然了,因是林如海和贾敏到了扬州以后头一次打发人回来,因此备的礼相当丰厚,光礼单就是厚厚的一大摞,扬州物产颇丰,光是各色特产就装了好几车,另外还有江南特有的金玉玩器并茶叶丝绸之类,甚至连西洋玩意也不少,贾母命人收拾了,各房里都分送过去,剩下的都归到库房里头。 宝玉这里,贾母就令人送了一艘西洋船过来,且不说做的如何,奇的是那船上自带机括,上了弦放到水里,能自己行驶。天暖的时候,宝玉裹严实了,被奶娘抱到院子里,那船就放在院子当中的水缸里,丫头们指着给宝玉看,宝玉虽说早就见多了这些东西,但因是姑妈送过来的,想到姑妈,就想到林妹妹,因此也是格外兴奋,奶娘就笑:“宝玉喜欢船呢,自己过去拿好不好?” 宝玉已经十一个月,自己在地上已经能够站的稳稳当当,扶着人还能自己挪两步,如今天没那么冷,穿的衣服也就少了些,听奶娘这么说,就挣着要下地来,奶娘就放下他,命两个小丫头一边一个扶着他慢慢的向水缸走去,他迈着两条小短腿,走的颤颤巍巍的,旁边站着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弯下腰去,以防他万一站不稳了好扶着。 好不容易走到了院子当中,一回头,看见贾母正站在门口看着他笑,他心里高兴,一边拿手指着缸里的船,一边咧了只有几颗牙的嘴冲贾母喊道:“床……船!”因说的还不利索,发音也不标准。 贾母大喜,几步走上来搂着他道:“哎呦,我们宝玉会说话啦,来来,叫祖母,祖~母~” 宝玉试着张了张嘴,努力了半天,还是只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声音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便拿手悟了眼,偏手小盖不全,从指缝了偷偷看向外面,贾母见他这样,喜的把他抱起来拍了拍,道:“还会不好意思呢!没事儿,你还小呢,慢慢学就会了了。” 又跟丫头们说:“以后你们多引着宝玉说话,他正是学说话的时候呢,多跟他说话学的快。” 奶娘走上来道:“老太太把宝玉给我吧,如今他长的快,越发沉了,别压着您胳膊疼。”说着从贾母怀里把宝玉接过来。 贾母道:“可不是嘛,下个月宝玉就要满周岁了呢,要好生准备,这可是个大日子。” 大日子转眼即到,大清早,奶娘将宝玉喂的饱饱的,也拉过尿过,保证不出岔子了,方给他穿上一套大红的衣服,手上套了两只金灿灿的镯子,脖子上当然挂着那块美玉,检查妥当了,抱到贾母跟前,贾母又仔细看过了,方抱到正堂里来。 虽说没请外客,但是因贾母重视,家里人来的也比较全,除了荣国府的大小主子,连宁国府那边的贾敬并夫人章氏,贾敬之子贾珍并继夫人尤氏,贾珍原配之子贾蓉都过来了,满满当当的坐了一屋子。 宝玉被抱出来了时候,被满屋子的人震了一下,这是他出生头一回见这么多人,况且里面还有章氏等他从未见过的,这位东府的大伯母自他记事起就不在了,她是贾珍和贾惜春的生母,应该是惜春一出生她就去世了,算算惜春的年纪,这位大伯母也就两三年的日子了。那位嗜好炼丹一心想做神仙的大伯父也还没有住进都外的玄真观里去,目前这个家看起来还没有以后那么荒唐,可是宝玉知道,自从他出生那日起,离贾家衰败的日子就不远了。 转了一圈,目光又回到近处,看见大姐姐元春挨着母亲王夫人,正看着他一脸的笑,宝玉也回了个笑容,只是笑到一半,想起大姐姐也快要进宫去了,又笑不出来了,元春看着他扭曲的笑脸,更乐了。 一时两个粗壮的婆子抬了一张大桌子进来,这就是今天的主要活动——抓周了。宝玉往桌子上看去,只见上面摆着 印章、四书五经,笔、墨、纸、砚、弓箭、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胭脂等等,其他倒还好,只是宝玉一眼瞅见了那盒装在漂亮盒子里的胭脂。 他前世就因为抓周抓了胭脂,一直被许多人拿来取笑,如今再抓周,终于还是又看见了它,可一堆物品杂乱的放在桌子上,大多数都是灰扑扑的,也不好看,一眼望去,最漂亮惹眼的就是首饰和胭脂,小孩子倘若凭本能去抓,估计不是胭脂就是首饰吧? 第二十一章 胭脂 这样的安排是谁家设计的?男孩子抓周摆什么首饰和胭脂?何况,听说别人家孩子抓周的时候都要提前练习好几天的,拿了那寓意好的让孩子先熟悉着,到抓周的时候只管去抓就是了,可到了他这里,也没有人告诉他,贾母没说,王夫人也不说,奶娘丫头们倒是每天花儿朵儿的逗他,也没给他几样正经物件,这完全是把他往歪路上引嘛。 这次是不能再抓胭脂了,他不能再按前世的老路走下去,可是要抓什么呢?四书五经还是弓箭?自己将来走哪条路才能给家里带来转机?凭一己之力能做到吗?他犹豫了半晌,要不抓个印章吧,总要手里有了东西,才稳当些。 家里长辈的场面话吉祥话说完,奶娘就把宝玉放在了桌子上,悄悄地说:“宝玉喜欢什么,自己去拿吧。” 桌子上东西太多,离他最近的居然是算盘和账册,他抽了抽嘴角,拿小胳膊把这两样往外拨了拨,免得硌到自己,然后再越过一个一个的障碍物,向印章爬去,然后正要伸手去抓,忽的桌子旁边走过一个丫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袖子在桌子上扫过,那印章被碰到一边,可是宝玉手已经作势要抓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看到他手里不知怎么多了一盒胭脂! 宝玉抬头去找,那丫鬟早从转到后面去了,又往下面去找,一看就发现贾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正紧张的盯着他,待看到他手里的胭脂,露出一个似喜似怒的奇怪表情来,一瞬间又收了,一只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声,用力一甩袖子,面上也带了怒气,道:“这个孽畜!原来不过是个脂粉堆里的俗物!”竟转身大步去了。 贾政这一走,满屋子的人都觉得尴尬,宝玉更是愣愣的盯着自己手里的盒子,圆圆的扁盒,上面绘着花草,隔着盒子都能闻到里面轻香的味道,他反应不过来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说命运天定,谁也改不了的,那灰侍者和木居士两人费尽心思把自己送回来做什么?而自己也干脆什么都别做了,混到家里混不下去了,一根绳子吊死是干净! 过了一会方听到有人说:“小孩子家喜欢鲜亮的事物,这胭脂盒子漂亮,大小又正好拿在手里,因此也怪不得他,不如把胭脂撤了,让他再选一个。” 就听许多人附和道:“这次不算,再选一个就是了。” 贾母思量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道:“这个本来就是玩闹的,做不得准,难道那些为官做宰的都是因为小时候抓了好东西?我看也不必再抓了,赶紧撤了这劳什子,大伙儿都休息去罢,这也折腾半天了,宝玉也困了。李嬷嬷,你把宝玉抱回去哄他睡觉罢。” 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就答应着,上来抱起宝玉,回了屋里的碧纱幮,给他换了衣服,拍着哄他睡觉,嘴里一边不停的:“哦~哦~哦~” 宝玉哪里睡得着,只管闭着眼睛养神,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的听到贾母的声音:“去请你们二老爷过来。横竖宝玉也睡着了,你们都不必在这里伺候了,等叫你们再进来。”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是丫头婆子们都退出去了。 过了一会就听的贾政的声音道:“母亲叫儿子来做什么?” 贾母道:“今儿宝玉抓周,你做什么叫丫鬟捣乱?” 宝玉一听到这话,心里就是一咯噔,立时清醒了,只眼睛还闭着,心思却都放在了二人之间的对话上。 就听贾政道:“母亲息怒,儿子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原是因为这孩子从胎里带了那块玉来,就被传的神神道道的,自古再没有这样的事,偏让咱们家碰到了,实在是祸福难料,原先我想着把他放在母亲这里,让人去传些与父母不相宜的话也就罢了,谁知昨儿我才回家,就听到家里都在说宝玉抓周的事,说这孩子生来就不凡,抓周也必定能抓出个好兆头来,母亲你听,这话再传出去,叫有心人添油加醋一番,可如何使得?” 贾母道:“即事如此,那也没办法,可是也不一定非要抓个胭脂啊,这传出去可也不是什么好话,将来怕是对宝玉影响不好。” 贾政道:“儿子原是命人把账册和算盘放在跟前,想着小孩子随便抓个离得近的也就是了,谁知他竟然不要那些,儿子冷眼看着,他竟是要去抓那个印章的模样,怕万一有个不妥,只好命丫鬟借机行事,看来是别的不好换,只能是胭脂了。” 贾母伸手在宝玉身上拍了拍,道:“委屈我们宝玉喽,可怜他小小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还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发了脾气。” 贾政道:“儿子这也是为他好。咱们家还有珠儿和琏儿呢,珠儿的学问我是从来不用担心的,我见过亲家公几次,每次都夸珠儿将来必有出息,琏儿虽说在诗书上头有限,我看他对人情往来,经济学问倒还有兴趣,着力培养一番也可用,以后家里有他们两个,也可以撑得了。” 贾母道:“那你这意思是不指望宝玉了?也罢,咱们家的孩子,原也不必要多大出息,又不是养不起,只我是最喜欢宝玉的了,以后我多疼他一些也就是了,你们可不许怪我偏心。不过你还年轻,你那里赵姨娘不是快生了?以后再有孩子,要仔细教导才是。” 贾政道:“儿子知道了,如此宝玉这里就辛苦母亲了。” 宝玉听着,心里一阵苦涩,原来自己的将来父亲和祖母早就商量好了,只是他们恐怕不会想到,他们寄予厚望的贾珠不到二十岁就去世了,而赵姨娘这胎也是个女儿,就是以后生了贾环,也是个不成器的。 怪不得上一世,自己印象里,父亲对自己时好时坏,一时不理,一时又恨得了不得,想来是他原本对自己无所期望,可贾珠没了,又不得不指望自己,这前后得变化太大,他自己也适应不了罢。 第二十二章 失玉 虽说宝玉抓周的时候没请外人,但在场的主子下人加起来也不少,有那嘴快的,早早的就把消息传了出去,于是贾府的事就又被议论了两天,只前次宝玉出生时是猜测好奇,这次就是看笑话的成分居多了,一个公子哥儿,抓周抓了胭脂,这玩笑,够开好几年的了。 连宝玉身边的人,打量他还小,听不懂,也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不过丫头们见识有限,说起来也是解闷儿,但听在宝玉耳里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前世是羡慕凡间富贵荣华生了凡心才要下来的,这次是不得以,但不管哪次,他都是想自个儿好好体会一下,偏旁人老附会给他些别的东西,又是宝玉,又是胭脂的,才一岁的孩子,就传的这样,以后在他身上但凡发生点什么事,都成了奇谈了。他去杀人放火的作恶固然不成,要真做出一番事业,估计也得有人拦着。 但是又不能什么也不做,难道眼睁睁的等死吗,他自己等死也就罢了,偏还要连累一堆人,再说了,他还记得,当初被推下凡间的一个重要因由就是木居士和灰侍者对大家的结局不满意,他要是什么也不做,还由着事情和以前一样发展,保不定还得重来。 不行,必须得先有所改变。宝玉一边拿小手揪着头上短短的毛发,一边心思思索着要从哪里开始,忽的一低头,看到胸前挂着的美玉,心里生出一个主意来,嗯,也许可以从这块破石头开始。 宝玉原是闭着眼睛的,旁边一个小丫头正拿着拍子守在床前,防着有蚊蝇过来扰着宝玉睡觉呢,谁知见宝玉自己笑起来,就扔下拍子,蹬蹬蹬的跑到外间,跟在那里做针线玲珑说:“姐姐你快来看,宝玉自己在那里笑呢。” 玲珑果真起身往这边来,向床上看了一眼道:“宝玉睡觉呢,想是梦见什么好东西了,你别偷懒,好生拿着拍子守着,万一有什么飞进来,仔细你的皮!” 那小丫头吐吐舌头,又进去了。 宝玉原本是装睡,但是人小精力有限,不知不觉竟真睡过去了,等他醒来,看到玲珑和翡翠都在屋子里,见他醒了,都忙着上前给他穿衣服。 因天又热起来,也不用穿大衣裳,只一件府纱的短襟,一条撒花绸裤,扣上扣子,系好带子,玲珑又去给他整理项圈镯子,一伸手,忽的脸色大变,道:“玉呢?” 翡翠道:“什么玉呢?那不是脖子上挂着呢?” 玲珑一把把她抓过来,让她去看宝玉胸前,急的声音都变了:“你看看,那里有玉?” 翡翠仔细一看,只见那平时放玉的项圈还好好的带着脖子上,下面坠着的穗子也还在,只是中间放玉的地方空了,那块美玉竟不知去向。 这下翡翠也慌了,强撑着道:“姐姐再仔细找找,许是落在床上哪个角落也不一定。” 玲珑稳了稳心神道:“也是,如今你先把宝玉抱着,我再找找。” 翡翠就把宝玉抱起来,看着玲珑把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抖开来放在一边,枕头底下,床底下也都一一摸过,一丝儿玉的影子都没瞧见,这下子真急的掉下眼泪来,道:“睡觉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翡翠道:“方才我出去打水去了,姐姐一直在屋里,看到有别人进来过吗?” 玲珑道:“我一直在外间做针线呢,老太太那边都在睡午觉,并没有人过来。就只有小丫头言儿方才在这里,刚才你回来,我估摸着宝玉也快醒了,就打发她出去了,不行,我再找她去。” 说完就从屋里跑出来,跑得急,差点跟贾母屋里的琉璃撞个满怀,急忙站稳了行个礼又跑了,琉璃纳闷道:“这丫头今天吃错药啦?” 玲珑也顾不得,找了一番,终于在后院角房里找到言儿,她正拿着一把瓜子在那里吃,看见玲珑,唬的急忙把手往后藏,玲珑劈手就给了她一耳光,道:“刚才你都干什么了?” 言儿吓得哭起来,道:“方才大厨房里的刘大娘过来给姐姐们送点心,碰巧我在一边,就抓了一把给我,不是我偷的。” 玲珑气道:“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刚才在宝玉房里,你都做什么了!” 言儿一听不是瓜子的事,顿时放下心来,道:“我不过就是拿着拍子赶虫子,别的可什么也没做。” 玲珑拿手指头指着点着她的额头道:“你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那你看见宝玉的玉了吗?” 言儿大惊道:“宝玉的玉不见了?” 玲珑急忙堵住她的嘴,道:“小蹄子你想死吗!咋呼什么!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这不是先来问你吗!” 言儿道:“我发誓我再没碰过宝玉的玉,谁不知道那个贵重?我好端端的动它做什么?” 玲珑见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好放开言儿,自己又回到屋里重新找了一边,连床上的帐子也不放过,还是没有,一下瘫倒在床边,眼也直了,身子也僵了,木木的道:“完了,玉丢了,这下子可活不成了。” 翡翠见她那样,也撑不住了,哭道:“姐姐,咱们告诉老太太去吧,让老太太派人去找找,许还能找到呢。” 玲珑心知,这事闹到老太太那里,不管玉能不能找到,自己这看护不周的罪是定了的,但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再瞒着,后果更严重。只好胡乱抹了把脸,往贾母房里,把这件事说了。 贾母闻言大惊,因宝玉出生之时就有和尚嘱咐过了,说玉丢不得,否则就要有祸事,谁知才一年,就出了这事。也来不及追究玲珑,让自己房里的人都去找,自己往宝玉这边来。 琉璃落后一步,拉着玲珑道:“原来你刚才着急忙荒的是为这事,你怎么早不来说?” 又看到玲珑魂不守舍的模样,叹了口气,也不再说她,自己帮着找起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