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震河山》 第一章 灭门 石府-河南巡抚府,四月初的天气,晚上仍然凉意侵人,沙斗漏过,已是二更光景。石府在寂静的黑夜中静静耸立。石府的北面靠山,东南西三面灯火通明。主宅处于正中靠北,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亮光。 蓦然间,东南西三面各出现数个黑影,黑影一身黑衣,头戴黑巾,黑口罩,象幽灵一样穿行在黑暗当中,黑影手腕一翻一送之间,只听到脖子被利刃割断的声音,只一盏茶的功夫,三面第一道护卫已尽数解决。接着他们长索一抖,勾住墙头,翻落在第二道门内,以相同手法杀光第二重护卫。接着第三重、第四重。黑暗中之见黑影纵跃腾挪、落地无声、勾勾见血,动作齐整,只小半个时辰已攻到主宅,令人吃惊的是,无人在死前来得及高声示意,可见黑衣人身手极强。 黑夜中,一人当前,后分三排,每排十人,象标枪一般静静的站着。当前那人身影魁悟,虎背熊腰,如来自地狱中的恶魔。各人就这么静静的站着,不发出半点声音,连呼吸都仿不可闻,只见当前那人偷偷伸出右手,竖掌置于胸前,下腭微台,望向苍穹,黑夜中看不清面容,这么静静的看了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竖于胸前的手掌向前一横挥指向主宅大门,若一阵狂风卷过,三十个黑影瞬刻间越过主宅大门。 众人点亮火把,分东西两向,从每方第一间房依次搜索。猛然间居中一个房间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随声前往,在火把的照耀下,只见来到一间四四方方的大厅,大厅的东西两面每隔二尺摆上一张檀木座椅,正北方居中摆方一张檀木椅,高靠背上铺上虎皮,看摆置应是一间议事厅,檀木高靠背椅前高高矮矮站满了人。当先一排居中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四方脸膛,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字胡,浑身正气凛然。左右首分站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双手长满老茧。后排是二十来个身穿胄甲手持兵器的护卫,当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容貌端庄美丽,她左手环抱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右手紧紧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男孩看样貌身材应该十二岁左右,小脸紧绷,左手紧紧抓住母亲的右手,手心满是汗水。两眼紧紧盯着为首的黑夜人,在他的身边,一个一身锦袍的五十来岁的老人紧紧贴住他,目光中满是坚毅与担忧。 二十几个护卫围住他们。只听为首的黑衣人尖着嗓子道:“石大人,把东西交出来!”被黑衣人首领唤做石大人的正是河南巡抚石岚。因朝廷改革府兵制,巡抚府护卫较之以前已大大减少,但东南西三面护卫加起来也有两百人之众,且个个武功不弱,是石岚亲自挑选而来,实乃百中挑一之人选、,没承想却在半个时辰内被斩杀得一干二净,连呼救示警都来不及,可想来人武功之高,只怕今夜有灭门之灾。石岚一生沙场征战,枪林剑雨什么场景都经历过,如果单是自己孤身一人,倘若拼死相杀或有一线生机,但妻儿老幼都在身边,对方个个武功高强,今天之怕难以善终了,却不知对方要的是什么东西。于是问道:“阁下何人?什么东西?”黑衣人首领尖声道:“枪诀!”石岚惊问:“阁下从何而知?” 原来,石家有一本枪诀,名唤“燕云十八枪”,石家已经拥有这本枪诀一百多年,,却从未有人练成过,此枪诀是石岚的爷爷于机缘巧合而得,石家三代单传,除了家主以外,外人哪能得知,故此石岚才有此问。 为首的黑衣人道:“如何得知,你就不用问了罢,我们神月教想要什么东西,那也不是太难。”石岚凝目望去,只见每个黑衣人的左手袖口都锈着半轮银月,月背圆浑,月头锋利。黑衣银月显得非常醒目,只是神月教在西北天山,极少与中土武林来往,加之石岚适才为枪诀这个绝世秘密为外人所知而吃惊,是已并未注意。此刻看到,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天山神月教,亦正亦邪,教中高手如云,特别是教主“天钩”,武功更是出神入化,一条长索月牙钩使得神鬼俱憎,罕逢对手。 黑衣首领见石岚低头沉思,渐渐不耐,尖声道:“石大人,快把枪诀交出来,既便我们神月教今天不来,石家拥有绝世枪诀的消息已经传开,想留是留不住的,与其被肖小之辈得之,倒不如让神月教得此枪诀,也是归望所归之事。何况,这枪诀你们石家人是练不来的,死守也是枉然,徒自送了性命,只要你交出枪诀,我答应你,免你全家不死!” 石岚知道,黑衣人说的不假,这枪诀石家三代都没人练成,但石岚曾祖父,传此枪诀之时,就告之其祖父,此枪诀非同小可,普天之下能练成此枪诀者寥寥,练成固好,否则绝不能落于奸恶不轨之人手中令生灵屠炭,石家世代忠良,怎可辜负祖辈遗愿。想到此处,石岚转头深深看了一眼妻儿,回头瞬间,右手前弹,左手后折,左右四人点头示意,口中说道:“杀!”右手拨剑出鞘,向一名黑衣人脑袋横削而去,黑衣人突见眼前白光大盛,跨步往左一偏,手腕一抖,软鞭来缠长剑,终究慢了一步,阻得一阻,长剑去势变缓,削去了黑衣人一条胳膊,紧接着剑柄回撞点向黑衣人首领腰间,黑衣人首领哼了一声道:“好一招“迎来送往!””。石岚拨剑,横削,回打,一气哈成,正是石家家传剑法“流星追月剑”。石岚不答,一柄剑只是向黑衣人首领猛攻,石岚已得剑法真传,较之其先辈功力更胜一筹,在方圆百里,也是为数不多的高手。 黑衣人首领挺鞭迎敌,一条软鞭指东打西,鞭端弯月内厚刃簿,锋利无比,但不知为何,显得鞭法滞涩,并不得心应手,但内力雄厚,应变迅速,两人堪堪斗个平手。石岚右边两个护卫一人赤手空拳,一人使板斧,拼了命的往前冲,左边两人一刀一剑垫后保护。石岚开始以右手前弹即为示意二人冲开一条血路杀将出去,但实力相差实在悬殊,四个黑衣人各围住一个护卫,四个护卫每个人身上都血迹斑斑,弯钩在身上钩出一条条伤痕,每次拼命突围都给黑衣人逼了回来。数次未果,突然,使双斧的护卫猛的前扑,斧口贴于胸前,去抱一个黑衣人,后面三钩齐至,一钩深入后颈,两钩钩住左右两肋,该护卫不去理会后面三钩,拖钩向前,紧紧抱住黑衣人,斧头没入心口,两人双双气绝,只不过黑衣人死有不甘,护卫得尝所愿而已。 其余三名护卫在黑衣人的围攻下也尽数战死。黑衣人首领与石岚仍在缠斗,石岚被黑衣人首领一条软鞭缠住根本无瑕顾及他人。黑衣人首领眼见四个护卫尽皆被杀,尖声命令道:“速战速决,尽数诛杀!寻找枪诀!”此时,黑衣人已被四个护卫杀了三个,余下二十七人齐齐向另外二十多个护卫杀去,这二十多个护卫较之被杀的四个护卫功夫又弱了不少,一时间死伤过半。 石岚一边与黑衣人首领缠斗,一边观察夫人这边的情形,眼见一条软鞭嗖的一声钩头打中石夫人左肩,石夫人仍紧紧抱住婴儿,身子前倾,哼都没哼一声。石岚一招“星月无光”,此招是“流星追月剑”中最凌厉的一招,一招三剑,分三个方位分刺对方上中下三路,端的凌厉无比,刷刷刷三剑攻出后,大喝道:“老左,快带少爷走,快!快!”。 这当口,已有两条软鞭向石府总管家左中诚卷来,软鞭绕背,从左右两边分打左中诚胸口和小腹,石中诚往后一退,身子往左斜穿,左手提着石家少爷向大厅北面串去,此时,石岚三剑逼退黑衣人首领,跟在后面,一个纵跃扑向大厅北面,伸手往墙上一按,一扇三尺长六尺高的门应手而开,原来厅北墙面有暗门,众黑衣人愣了一愣,先前见石岚及四个护卫拼了命的往大厅正门攻,原以为是要杀开一条血路往议事大厅正门逃命,却竟是声东击西之法。 等众人反应过来,左中诚已带着少爷出了暗门。石岚站在门口,一把剑舞得密不透风,十几个黑衣人软鞭齐施,一时弯月光芒闪闪,却被石岚舞剑全数格开。斜刺里,一条软索笔直插来,软索贯注内力如一根钢棍,钩头斜刺入石岚胸口,石岚右手剑格开十来条软索,不及回挡,只得左手成爪反拿钩头,但软索来势极快,待抓住软索,半月钩已没入胸膛,顿时胸口血如泉涌。 恰在此时,一直安安静静躺在石夫人怀中的婴儿忽然大声啼哭起来,随声而去,却见石夫人咽喉中钩,脖子断裂,已然气绝,婴儿随手松落于地,剧震之下大声啼哭。一个黑衣人踏出一脚,踩在婴儿的脐下处,脚下用力,啼哭之声渐渐停息。 石岚目?欲裂,身体却仍然挡住门口,胸口鲜血仍在不住外冒,心头悲愤欲绝之下,知道自己已无幸免,何况爱妻女儿已死,自己岂能独活?却怎么也要杀了这领头之人以泄心头之恨,为儿子的逃亡争取时间。念头电闪之间,抓住软索的左手用力,身子奋力前扑,右手插向黑衣人手领的咽喉,正是石家家传手法“错筋手”。黑衣人首领头住左偏,石岚抓向他咽喉的右手顿时抓偏,落在黑衣人首领的右臂上,这倾力一抓力道奇强,内力到处,“撕”的一声抓碎了黑衣人首领右手衣袖,整条右臂都裸露出来,右臂外露,石岚却突然不动了,只双眼直直的望着黑衣人首领的右臂,双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嘶身道:“你……,是你!”眼神中满是不甘,不解,愤怒与悲痛。 此时,本来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的大厅,忽然一阵狂风吹过来,火把立时熄灭了几个,明亮的大厅暗了下来,昏暗的光线下,只见石岚乱发遮住半边脸,发绡血迹一滴滴落在脸上,圆睁双目,眼角流下一条血线直到张开的嘴角,左手仍然紧抓软索,沾满鲜血的右手维持往前指的姿态,说不出的恐怖。黑衣人首领仅露的双眼似乎有水雾升起,他后退一步,接着向前两步,右手中指在石岚鼻下一探,发现鼻息全无,又摸胸口,心脏已停止跳动,知道石岚确已死去,方才放心,大手一挥,众黑衣人穿过暗门去追杀左中诚和石家少爷去了。 第二章 投奔 长熙三年。 冬至后的第八天。 长期缠绵病榻的王妃殷贞因病薨逝。 密密绵绵下了数日的大雪在这天突然停了下来,彩缎一样的阳光撒满京都的大街小巷,前来吊唁的宗亲朝臣顶着金脆的阳光,车骑驶过南北贯通的主街玉禾大道,在积雪覆踝的街道上压出凌乱的轮痕。 王府内此刻早已白幡渲染,主院前厅也已改为灵堂,定北王拉着两岁多的儿子白光站在棺椁前,拜祭的人上完香后就拉着儿子跪拜回礼。 两岁的白光披麻首绖,红红的小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黑亮的眼睛看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素白人流,重复着跪拜起身又跪拜起身的单一动作,既没有哇哇大哭,也没有因数次跪拜而使得跪姿有丝毫的走形。 能来吊唁的都是有身份之人,不是宗亲贵胄、朝阁重臣,就是社会名流,众人看在眼里,都暗暗赞叹不已。 王妃的棺椁在王府停灵七日,按她生前寻根的遗愿,需扶灵南下葬于荆州殷家祖坟。 邑帝亲拟唁文,并派太子将灵柩仪仗送出皇城南门。定北王辞退了邑帝诏命礼部安排的送灵仪杖队,只带着自己的儿子、女儿和管家老吉,二十个王府亲卫,便车简从出南门扶柩南下。 定北王出城的第二天,月贵妃在昭纯宫的侧殿接见了禁卫军副统领毛守仁。 禁卫军护卫宫城,直属御前,统领聂北对皇上忠心耿耿,月贵妃不敢对他抱任何妄想。其他五个副统领中,论能力、资格以及手腕,毛守仁是当中最出挑的一个。月贵妃为拉拢他为己所用,很下了一番功夫,不仅将娘家一个姿色最为出众的亲侄女月婴许他为妾,而且承诺他功成之后毛氏满门的荣华富贵。 毛守仁爱美成性,一见月婴,便为她姿色所颠倒,加上他对追逐权力巅峰的热衷,以及骨子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冒险精神,对于月贵妃的延揽,他只是稍稍权衡了一下利弊,就毅然决然地与她站在了一起,成为月贵妃宫苑中的第一心腹。 毛守仁行完礼,月贵妃确定他未被人跟踪后便直奔主题,问毛守仁是否知道定北王出城之事。 毛守仁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月贵妃邀他前来相见的目的,但他却不知道月贵妃为何要如此着急。 月贵妃的手段他了解,月贵妃的狠辣他也清楚。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是,她好像一直在悬崖边上跳舞,但你却坚信她不会掉下去。 但毛守仁很谨慎,这也是月贵妃选择是他而不是别人的原因之一。他知道自己走出了这一步,就已经沒有办法再回头,这可是提着脑袋在做买卖。 “娘娘,现在对定北王动手,是不是早了些?”按毛守仁对朝局形势的研判,现在想要对定北王动手,简直是一件愚蠢透顶的事,一来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二来就算当真成功了,恐怕也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早?”月贵妃从铺满细密绒毛的圈椅上站起来,凉薄的唇角划过一抹冷寒,“留到以后吗?你认为将来还有这种机会?” “可娘娘已经确定了定北王会支持谁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是邺儿将来迈上九重之位的最大障碍。” “你就没想过他会中立?” “中立?你觉得可能吗?太子是储君,理都站在他那边。为了他心中所谓的大义,你觉得他会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毛守仁默然。 月贵妃没有看他,缓缓踱到靠近轩窗的海兽青铜镜前,“这种机会……以后恐怕很难再有了。毛统领,你拿个主意,到底行还是不行?” 来这里的路上,毛守仁就一直在想,现在已经理出了些头绪,所以只略略想了想便道:“从京城去荆州,按我的推断,王爷一定会选择走官道,那么,下手的机会就只有一个。” “哪一个?” “官道平坦开阔,无处隐身藏形,容易暴露行踪,突围逃脱也容易,都不能下手……”说到这里,毛守仁从袖中拿出一个三寸来长的羊皮卷轴,在紫檀木几案上展开,原来是张地图。 他用墨玉镇纸将边角压平,待月贵妃来到身边,手指在地图上快速滑动,最后停留在清州界面的乱石山夹道,他指着这个地方道:“定北王不管走哪条道,这里是必经之地。而这,就是我们唯一可以出手的机会。” “夹石山夹道?你说详细点。” “夹道很窄,马车不能掉头。一边是乱石山,山陡石多,遍生毛苇,深达五尺,便于藏匿。另一边是深涧……” “听起来好像不错……只是既然你都想到了,定北王一定也能想得到。如果他早有防备,提前令当地官府清道封山呢?” “他想是想得到,但不一定会这样做。娘娘你想,王爷一贯不会因私事惊扰地方官府,当年王妃老父去世,荆州官员夹道相迎,王爷只在道口拱手与他们作别,水都没喝他们一口。” “他虚样子一向做的很足!”月贵妃冷笑出声,“这样最好!” “可是……他虽不想惊扰官府,但也绝不会令自己处于危境当中。一来他要安全护送王妃灵柩,二来要保一双儿女周全,肯定不会没有后手。” “后手?他还有后手?” “他的后手是江湖……” “江湖!?你是说定北王江湖上也有势力?”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月贵妃眼角忍不住跳了跳,手不由自主的压住几案上的墨玉镇纸。 “不是他,是他的管家老吉……” “老吉?”月贵妃更感意外,不由失声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那个风一吹就会倒的老随从?” 毛守仁突然转身侧跨了一步,几乎贴到了月贵妃身上,月贵妃不由松开按压墨玉镇纸的手,俏脸微红,却既没退开也没斥责。毛守仁笔挺的身躯微微躬起,俊朗的脸上显出神秘之色,对着月贵妃耳垂吹着气道:“我听说他是?南山下来的剑客。” “?南山?剑客?什么乱七八糟的,本宫听不懂。”月贵妃被他吹得耳垂发痒,一时有些走神。 “总之,很厉害的用剑高手,剑剑致命的高手。”毛守仁见她听不懂,换了一种深宫妇人更能理解的表达方式。 月贵妃一时很难将老吉与高手两个字联糸在一起,但毛守仁也使剑,据说剑术还不错,他这么说,那就是十离有九离是真的了。 身边有个高手,自己也是身经百战的狠角色,还有二十个随时替他去死的亲卫。月贵妃一下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身子无力的靠在身后的长绒软榻上,幽幽叹道:“说了半天,净是些没用的。” 这个侧殿是所暖阁,椒泥涂墙,四海同春的垂地轻薄纱幔,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西域长绒地毯。月贵妃只在冬天开着用来休憩养神的。知道毛守仁要来,又特意加了两盆红萝炭,温?如春的殿内,椒泥的辛甘味道渗杂着淡淡的脂粉香气,熏得毛守仁神思有些恍惚。 看着托颐靠在榻上的月贵妃,那慵懒中幽幽的叹息声,毛守仁只觉咽喉发干,勉强压住心中的燥热,又稳了稳神,才往前靠了两步,道:“娘娘,我们可以换种思路……” “换思路?什么思路?”月贵妃本已极度沮丧的情绪又活络了起来。 “不管行还是不行,成功还是失败,方案还是这一套方案,不过……”毛守仁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你倒是直接说呀!”月贵妃口中责怪,声音却软得可以挤出水来。毛守仁凑到她鬓边,低低说了好一阵子,听得月贵妃不直点头,“险是险了点,但不失为一步妙棋,你尽快出宫与尚书大人再商细节。” 毛守仁倒是干脆,后退两步,转身从来路出了昭纯宫,先在甬道四周看了看,然后快步向东往皇上听政的太乙宫走去,一边走一边装作巡查的样子。来到太乙宫的廊下时,朝臣们刚好议完事往外走,年过五旬的兵部尚书邢旦游斜睨了他一眼,看到毛守仁的左手在衣袖中做了个晦涩难懂的手势后,慢慢走下殿前那长长的台阶。 换防出宫后,毛守仁在自己府中捱到天黑,换上一身黑衣短打,悄无声息的进入了邢旦游的府邸……。 腊月中旬,距离定北王送灵出城整整四十五天的清晨,刑部尚书季敏的马车在冷冽的朔风中急急驶往宫城,出了玉禾大道,拐往宫前街时,季敏几乎是双脚跳下马车,甩开随从伸过来欲携的手,进了崇华门,爬上太乙宫前长长的台阶,一阵急行加心焦,不禁有些接不上气。 禁卫军统领聂北从殿门西侧的转廊走出来,看见季敏在紧闭的殿门前不停转着圈,便向前打招呼,“季大人真早啊!” “聂大统领也早!”季敏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 季敏一贯严谨多礼,今天的举动有些反常,聂北诧异中凝目细看,见他脸色有点难看,猜想定是遇上了棘手之事,正想宽慰几句,殿门已经开启,季敏向聂北拱了拱手后进了太乙宫。 大邑上朝有定规,朝臣们在殿门开启五分钟内要进殿依次列队,一刻钟后皇帝上朝,开始依次请奏议事。 大邑自开国以来就废除了中书令,朝中政务分归六部管理,重大事务六部尚书可直接请奏皇上,皇上与朝臣议定后再由内阁明文颁旨。 大邑现行朝制的好处是,内阁首辅仍有宰相之实,却无法做到大权独揽,到了现在大邑皇帝武修这一朝,内阁与六部渐成分庭抗礼之势。 内阁首辅宋黎刚奏完事,季敏立刻从众臣当中走出来呈上奏章,邑帝从御前太监手中接过奏本,才看了几行,脸色就变了,看到最后,眼神中已满是狠厉与杀气。 “定北王遇刺!”邑帝向阶下众人扬了扬手中的奏章,声音低沉异常,“好啊!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你们瞧瞧?瞧瞧!”邑帝忽然握紧掌头,将手中奏章捏成一团,用力掷在大殿的澄泥金砖地板之上。 纸团在光滑的地砖上翻滚了几下,最后停在距御案足足二十尺之远的殿中央,可见这一掷力度不小。 邑帝的这种低沉比暴怒更让人震慑与心悸,没人去管那个纸团,每个人心中都在倒吸冷气,季敏低头跪在当地,不敢出声,整个大殿陷入一片死寂。 每个皇帝都有逆鳞,而冒犯定北王就是当今邑帝的逆鳞,更何况还是刺杀,简直逆得不能再逆了,众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邑帝又开口了。 “王爷怎么样?” “安好。” “公子、小姐呢?” “也安好。” 邑帝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神情稍稍和顺了些,不过转瞬之间又转狠厉,看向季敏,“羁押的刺客何时到京?” “按日程推算大概十天以后。” “给朕好好查清楚,这么大的事,一伙毛贼可没这个胆。季卿,这个案子就由你刑部负责,不管牵涉到谁,朕都会严惩!” “臣遵旨”季敏领旨谢恩后起身回到队列。 “黎卿。” “臣在。”吏部尚书黎研出队在殿中央跪拜听旨。 “清州知州袁岳身为一州之长,不恪己职,不肃州治,庸碌无为,终致定北王身陷险境,其罪当诛。从即日起,革职下狱,待案情明晰之后再行处置。” 黎研嘴角动了动,好像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低声道:“臣领旨。” 黎研归了队列以后,邑帝揉着眉心又想了一会,对身边的太监道:“宣聂北进殿。” 聂北就在殿外,听宣后在金阶前跪倒。 “聂卿,你挑选一百名身手好的禁卫军,快马赶去护卫定北王,记住!见到王爷前,不可有一刻耽搁!” 聂北领旨出殿后,邑帝缓缓站起身来,眼光轮流在众大臣身上扫过,用一种无比肃穆的声音道:“此刻,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心中不服,认为朕太偏袒定北王。可你们是否知道,这大邑的锦绣江山,有一半是他定北王打下来的。你们锦车华服,天天珠绕翠环,玉食琼酿,这样的日子,你们知道是谁给的吗?!是定北王!是他餐雪卧冰,用身上的一块块伤疤换来的,是他牲牺自己的兄弟、亲人,用一滴滴血泪换来的,就连朕的命也是他救的。你们说……朕这么对他,有错吗?他为了大邑,什么都付出了。而如今,却有人要刺杀他……他的心里,此刻一定非常难过……” 邑帝的眼眶通红,笔直的站在御案前,俯视着殿中的群臣,他此刻除了愤怒,最难受的就是定北王白起遭刺的感受。 群臣静默良久,大殿中终于响起低沉而整齐的一声“是”。 邑帝已无心听政,一番话训完,手一挥就从御案后门进了寝殿。 羁押的人犯在腊月二十三进了刑部,本来在地方上发生的刑名案件,除死刑要刑部复核外,都由地方衙门审理结案再报送刑部存档即可,即便案件发生在京城,也是先由京兆衙门审理再报送刑部,刑部如无异议案子就算审结,只有在案件有疑点漏洞时,刑部才会复审。象这种一来就直接送往刑部的,除非犯案的是品阶高于京兆府府尹的高官,才能享有这种待遇。 前去刺杀的有一百零几人,除了一个为头的首领外,全部死在乱石山夹道现场。定北王和一双儿女毫发无伤,只有几个亲卫受了点轻伤。 押回刑部的就是那个唯一活下来的首领。案子太大,定北王通知清州知州来领人时只命他安排人手安全送达京师,并沒有让他审讯,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知州不敢审也不想审,只是路上十万分的小心押运,心怕再出什么乱子。 因牵涉的是定北王,季敏知道皇上对这个案子有多关注,因而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人犯一带到刑部,就立刻开堂问审,然而令他颇感意外的是,还沒怎么用刑,人犯就招出了幕后主使之人。 季敏录了口供人犯画了押时,已是掌灯的时候,便直接从刑部大门坐上早就备好的马车进宫复命。按当值内监告知的来到养元殿,在殿外廊下的金漆圆柱旁与禁卫军副统领毛守仁迎面相遇。 今晚刚好毛守仁当值,见季敏深夜来见皇上,当下心中了然,知道人犯已经招供,向季敏抬手躬身躹了一礼,望着季敏走入殿内的背影,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邑帝在养元殿的暖阁接见了季敏,伸手拿过内监递上来的案卷,就着高架铜台烛灯缓缓翻看着,眉心渐渐蹙了起来,抬头看向季敏,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调问道:“宋杰?” “是,陛下。” “没弄错?朕知道他很混蛋,但他没这个胆,也没理由这么做啊。” “臣也是这么想的,可……可人犯就是这么招的啊!” 邑帝清楚,牵涉到朝中一品大员,当朝内阁首辅的公子,没有自己的谕旨,季敏是不敢提人问审的。 沉吟半响后,邑帝对季敏道:“你带上朕的口谕,即刻去宋府拿人!” 出了皇宫,季敏在高大雄阔的崇华门阴影下站了一会,想要理清脑中纷乱的思绪,这件案子处处透着诡异,人犯招供太快,所供之人又是当朝宰相——皇后族兄的公子,西毫城的第一纨绔。 人证是有了,可没有物证,可自己按法定程序秉公审理就是,至于审到哪一层,能不能定罪,是不是冤假错案,最后还是皇上来圣裁。想通了这一层,季敏心先定了下来,回刑部安排好了人手,亲自带人去宋府拿人。 季敏走后,邑帝就起驾去了正阳宫,自宸妃如姬诞下七皇子后,皇上更加宠幸如姬,来正阳宫的次数越发少了。 多日以后重见皇上,皇后扶着他在熏香软榻上坐好,又叫心碧端来一盏银耳红枣汤递到手上,挨着他坐好看他喝完,接着用纤手轻轻捏着他的双肩。 邑帝翕眼享受了一阵,伸手到背后反握住皇后的柔荑,轻轻带到自己怀里,心碧悄悄的退了出去。 看着皇后眉梢眼角漾满的柔情,邑帝心中涌出一阵愧疚。自己有多久没亲近她了,都不大记得清楚了,而她呢?却从未有过半点埋怨,只是将后宫打理得井然有序,从不让他操半点心。皇后的这种无欲无求,平和理性,有时会让他觉得对方并不是很在意自己,但偶尔的相聚,皇后眼中溢出的万种柔情,既使再不解风月之人,都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得到。 “子笄,”邑帝轻抚着皇后的鬓发,喊着她的闺名,看着眼前依然容颜娇好,肤如凝脂的发妻,眼眸中满是歉意,“朕忽略了你!” “皇上,”皇后蜷在邑帝的怀里,象只温顺的小猫,说出的话软酥香甜,“你若来这里,臣妾亲你爱你,你若不来,臣妾想你念你。” 邑帝今天来这里,原本只是想要告诉皇后宋杰犯案的事,宋黎毕竟是她兄长,自是得告知她一声。但现在这个样子,邑帝有点不忍开口,话到了嘴边几次都咽了回去。 皇后看出了端倪,知道皇上今天绝不是因想念自己而专程过来看望的,他一定是有别的事,但却不开口相问,只是紧紧地偎着邑帝,用脸在他胸口轻轻滑蹭。 邑帝将皇后的头轻轻扳向自己,见她双颊晕红,眼神迷离,不禁回想起十多年前两人耳鬓厮磨的旖旎时光,心中情愫渐浓,起身将皇后横抱轻放榻上……。 第三章 照顾 腊月二十四。 邑帝从正阳宫起驾去太乙宫,帝皇的雨露恩宠在皇后心口缠绕弥漫还未曾消散,邑帝就将宋杰受人指认之事告知了皇后。 皇后骤然听到这个信息,在邑帝怀中呆愣了许久,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关心指控的真实性,而是担心宋黎会忍不住去维护那个不中用的儿子。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定北王在皇上心中的份量,一旦自己这个兄长真这么做了,弄不好皇上会迁怒于他,只怕到时宰辅之位还能不能坐稳都两说了。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要让皇上知道,自己和他一样,但凡事涉定北王,哪怕是自己的亲侄儿,甚至自己的兄长,她也绝不姑息维护。 邑帝许久未听到皇后的回应,以为她在想着怎么替宋杰求情,顿时心里有点不舒服,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做势起身,同时沉沉说道:“这件事情你就不要……” 皇后伸出柔荑掩住邑帝的嘴,然后快速下滑用双手圈住邑帝已半抬起的腰,又将他压回榻上,口中幽幽道:“臣妾不会为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求半句情。只是皇上你想过没有,宋杰他有这个能耐?整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单凭人犯一面之词恐怕难以定论。臣妾只求皇上彻查清楚,如若真是宋杰所为,臣妾绝不袒护半句。” “朕知道你的意思。”邑帝处理了一天的政务,又被皇后缠了大半夜,说完这句话,只觉眼皮涩重,不久便沉沉睡去。 皇后却盯着四海同欢的薄纱锦帐,一夜未曾合眼。 季敏奉圣上口谕到宋府拿人时,宋黎正在书房训斥宋杰。也是巧之又巧,宋杰消失一个月后突然回来了,几乎与人犯共时进了京,宋黎起先自然不会将两件事情联糸在一起,但在季敏和几名刑部差役高声让他接旨时,他才在震惊中出现了错觉,真的以为自己这个胡闹成性的儿子卷入了这件事情当中。 正因为这种错觉,才在儿子大声喊冤的嘶吼声中始终一言不发,任由季敏将宋杰带走。 皇后得知宋黎既没质疑也没阻挠,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邑帝在养元殿的暖阁等着季敏和宋杰,因还没有定罪,季敏并没有给宋杰上枷戴镣,只是一路上的挣扎撕扯,让他的华贵锦袍在衣襟袖口处有了几分破损,戴在头上的束髻玉环也不知去了哪里,整头乌发零乱散落下来,活脱脱一个落魂公子。 一见到高高端坐龙椅上的邑帝,宋杰四肢匍匐在地,先开了口,他高声哀嚎道:“陛下,陛下,侄儿冤枉,冤枉啊!” 邑帝瞧见他这副模样,倒不像是装出来的,“你说你冤枉,人犯与你无冤无仇,又为何专门指认你?” “侄儿不知道啊,陛下!”宋杰声泪俱下,发丝散了一地。 邑帝两眼定定注视着披头散发的宋杰,厉声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朕再问你一遍,是不是你干的?” 宋杰将额头从地砖上抬了起来,两只眼睛红的仿佛要滴血,嘶哑的哭喊中带着狠绝,“陛下,侄儿只希望查明事情真相,倘若真是侄儿所为,侄儿愿受车裂之刑啊,陛下!” 邑帝是何等人物,原本他就不太相信宋杰会干出这等事情,他也想过是宋黎的指使,可转念一想,宋黎是太子的舅父,将来太子登基,大邑北方的安定还得靠定北王,宋黎对定北王动手,无异于自断太子手足。 但推断归推断,事实倒底如何,需要审了才知道,所以邑帝才让季敏带宋杰来见他。宋杰这个整天只知斗鸡走狗,飞鹰走马的京城第一纨绔,是个什么德性,邑帝一清二楚,他绝不可能装得这么像。这一见,他已经基本可以断定,宋杰是被人诬陷,最终的目的是攀咬大邑的宰相——宋黎。 既然是攀咬,那么主使者就另有其人,邑帝随即命季敏重新开堂问审,不管用什么手段,务必审出真实结果。 邑帝亲审宋杰的同时,月贵妃也传见了毛守仁。一见面就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变成宋杰了?” 事情的走向完全未按他们商定的计划进行,他们原定是先尽力诛杀定北王,如若刺杀不成,就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待押解回京后,一口咬死是受皇后指派,这本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妙计,相应的物证毛守仁都准备好了。既便最终邑帝还是不相信,至少可以让他对皇后从此有了猜忌之心。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前面的倒是对了,后面指认时,却变成了宋杰,至于为何会变成这样,毛守仁也茫然不知。 “不单单是宋杰,人数也不对!”毛守仁眉头紧锁,“我们只有六十人,但现场清点尸首时却有一百多具。” “你的意思是……”月贵妃扬起镏金护甲,宫缎绣鞋踏着细碎莲步看着毛守仁,两人四目一对,同时明白了过来。 最合理的推断是,还有另一伙人同时加入了刺杀定北王的行动。而自己这边的六十人全部死在了乱石山夹道,唯一留下的活口就是现在一口咬死宋杰的人犯,而这个人犯,毫无疑问并不是自己这边的人。 可他为何要针对宋杰?是为了宋黎?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完全脱离了他们的预想和掌控。不过,他们也并非全无收获,如果能将宋黎拉下水,就等于折断了太子的一大羽翼,怎么算也是意想不到的大惊喜。 当然除了意外,让他们感受更为强烈的是震惊。一百来号人,个个身手不凡,除了一个故意留下来的人犯,竟然全部命丧当场,而对方却只是几个人受了点轻伤,在那么狭窄的地方,只要前后一堵,怎么就可以全身而退? 定北王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月贵妃与毛守仁不知道,但没有人会告诉他们了,死了的人不会,剩下的定北王应该也不会。 案情一下陷入僵局,整个西毫城处在沉闷疑滞的气氛当中。当腊月二十五帝都的上空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时,邑帝在养元殿廊角盛开的雪梅前得到了定北王回京的奏报。 邑帝急切宣定北王觐见,他等在殿外高高的宫阶前,风雪扑打着他的脸颊,吹开了他的衣襟,鼓起了他的袍袖,他都浑然不觉,双眸紧紧盯着被漫天风雪笼罩的正前方。 贴身太监李德富站在他边上,一张脸冻得跟白纸一样,在风雪中簌簌发抖。他抖着嗓音,带着哭腔,不停的重复着同一句话,“陛下,去殿里等吧,外面冷……” 雪越下越大,朔风卷着雪片不停飞舞,邑帝身上已经一片素白。也不知过了多久,柳絮翻飞的宫阶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灰暗蒙胧的圆点,邑帝抹去眉头眼角未及温融的雪花,快步拾级而下。 太监李德全连忙跟了上去,伸手搀扶,因心中着急,差点跌落宫阶。宫阶下的人也加快了脚步,终于,两个人影面对面站在了宫阶的正中央。 除了相对而立的两个身影,还有那无休无止的飘雪,和那仿若依旧索绕着的“嚓嚓”、“嚓嚓”的踏雪声,养元殿前整齐跪伏的太监宫女们都已变成一个个静寂的雪雕。在九重宫阙之内,在整个西毫都城,仿佛通天彻地的冰寒已然消失殆尽,只剩下总角间的金玉温情在流淌。 值守的毛守仁站在养元殿廊下的一株寒梅前,冷冷的瞧着这一切,阴寒的双眸中不禁流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动容。 在殿门口时,李德全欲叫人替定北王脱下厚绒长氅,被邑帝挥手阻止了,李德全马上会意过来,抬手仔细拂去两人身上的飘雪。当两人并肩走入养元殿内的暖阁时,内监才过来一起拿走了两人的长氅。 暖阁内平时常熏的龙涎香邑帝早已命人拿走,换成了清冽醇厚的伽南香,因为定北王闻不惯龙涎香那种味道。 内监奉上热茶后,邑帝看着定北王,轻声道,“王兄清减了。” 定北王觉得气氛有点感伤,便故意朗声开着玩笑:“陛下请放心,臣食量大着呢,一餐能吃下一条牛。” 邑帝却没心情与他玩笑,眼光在他周身扫了一遍,仍不放心地问:“王兄真没事?” 定北王将胸脯拍得山响,以表明自己确实没事。邑帝又细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形,定北王据实回禀后,两人又就人犯口供交换了意见。定北王也不信是宋杰所为,认为人犯一定在混淆视听,或者有更为深层的目的。 两人在暖阁中这一番长谈,不觉已到申未酉初的时辰,冬日里天黑的早,各宫各殿已依次掌起了灯。李德全进来禀报说龙辇已经备好,请皇上和王爷起驾去奉天殿。原来邑帝早就命内廷院在奉天殿为定北王安排了接风晚宴。 “陛下,万万不可,臣尚在丧期守斋,怎可……”定北王面现为难之色。 “王兄稍安,朕早就替你想好了,今晚不饮酒、不奏乐、不沾荤腥,朕要清水素餐为王兄压惊!” 今晚邑帝在奉天殿为定北王设宴压惊,命三品以上官员陪同。除外地藩王、驻外将军及地方大员,在朝挂职的三品以上官员共五十三人,除两个重病告假,刑部尚书季敏外,其余五十人全都早就等在了奉天殿的前殿。 当邑帝与定北王一前一后踏入殿门时,众臣躬身向二人行礼,邑帝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前殿,转过连廊花苑,来到百宴厅首席龙位坐定。定北王拱手回礼后,众臣依次跟在皇上身后入席,白起在邑帝左首入座,与右首的宋黎遥遥相对。 在司礼监尖声唱诺的“开席”声中,邑帝平端手中金杯,清淡的语调中泛着一丝冷冽,“众位爱卿,”邑帝将金杯缓缓伸向殿下众人,“这杯中可是好东西,可清心,亦可明目。饮完这一杯,邪念就没了,就能分清是非,明白对错,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众人看着自己席上的银杯,杯中液体青碧透亮,在明黄的烛光中泛着幽幽绿光。皇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语带双关,暗中指向这次刺杀行动,警醒他们中的所有人,从今往后,不可对定北王再生恶念。 宋黎第一个站起身来,端稳银盏,颔下长须无风自动,朗声道:“陛下教诲,让臣愧疚难当,臣忝居首辅之位,却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教化孽子,终致铸成大错。臣只求查明真相,如若真是孽子所为,臣一定亲手抹了他脖子,提着人头向王爷请罪……” 宋黎话未说完,定北王起身打断了他,“宋大人,此案疑点尚多,未有定论之前,不必太过自责……” 宋黎已年逾五旬,可腰板依然笔挺,他遥遥直视着定北王,打断了他,音调有些激昂,“王爷,下官既然说得出,就一定能做得到。”说到这里,微微转身面向邑帝,声音铿锵有力,“臣誓死效忠陛下!”说完,将盏中之物一饮而尽。 “臣誓死效忠陛下!”百宴厅响起高低错落的附和声。 可等他们跟着宋黎端盏猛灌时,只觉一股腥味直冲鼻端,口中顿时苦涩难忍,胃里紧接着一阵翻江倒海。很多人作呕欲吐,可皇上赐的饮品,谁敢吐了,只得拼命勉强忍住,本想吃点东西压住这股味道,但定睛一瞧,席上攒盘中的小碟都是赤菽、萱草面、糍团等素色小点,看起来精致,一入口才知不但没熟还没加调味品,许多人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一时面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整个百宴厅看起来神色如常的也只有定北王、宋黎、聂北等少数几个人。 邑帝冷冷的看着这一切,双眸依次在众臣面前缓缓扫过。他敢肯定,幕后指使之人就在这群人当中,不成器的宋杰只是替死的靶子。 他让御膳房以苦胆泡水,待苦胆腥苦之味全部入水之后,将苦胆捞出再澄清一段时间,这样制出的苦水既腥又苦,却能祛热解毒,对身体有益无害。 他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反复警告他们,不可僭越本分,不能生出执念。因为他知道,定北王不是自己,他的权位越高,挺而走险的人就越多,危险自然就越大。 而真正想要他死的,就是眼前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因为妒嫉只会生于同阶之间,乞丐只会妒嫉别的乞丐,而不可能去妒嫉富豪。 定北王当然知道邑帝的良苦用心,因此他此刻心里比刚吃下去的苦水还要苦。 殿内气氛冷凝到了冰点,可邑帝还是沒有丝毫要出声的意思。众人垂首盯着自己席上的攒盘,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这个心思难以揣度的圣上接下来会做什么。 殿外二更的鼓声敲过,余音绵长而清晰,长久的沉寂后,邑帝终于又开口了,而他说出的这番话,再次超出了众人的意料。 “朕决定,册封定北王之子白光为王世子!” 按大邑规制,皇族沿用的是“递降”制,即亲王之子为郡王,郡王之子为县王,以此类推。而王世子,都是成年才能册封,且需大功于朝廷,象白光这种不到三岁的幼子就册封王世子的,大邑皇朝从未有过这种先例。 还有,白起不但是大邑异姓封王的第一人,而且是世袭罔替,世代享受亲王的爵位与荣华,这是大邑臣子从未有过的殊荣。 白起第一个坐不住了,刚想起身向皇上推辞,忽见座席中间有人阔步走出,看样子大约四十岁左右,身高体阔,面白无须。 此人快步走到席面间的空地,拂开衣袍,跪地大喊:“陛下,使不得啊!” 邑帝就着宫烛之光凝目细看后,不由心头火起,沉声道:“童卿,你有意见?” 御史大夫童勰以前额撞击金砖地面,语带哭声,“陛下,大邑皇朝开国近百年,从未有过世子幼年册封的先例,怎可说改就改,说废就废……” 邑帝冷冷看着,一字一顿打断了他:“先朝祖制,自当遵循,但没有先例并不等于废改!朕给你谏议之权,可你得用对地方!” 童勰闻言抬起下颔,他的前额已是触目惊心的一片殷红,身前的金砖血迹斑斑,他用手抹去淌落眼角的血滴,紧接着解下束发的银环,一头长发旋即垂下,他脱簪散发,大声哭劝道:“陛下,君臣有别,不可逾制,不可逾制啊!臣冒死请陛下收回成命……” 邑帝终于怒了,大声喝道:“将这个悖逆之人拉出去!”门口两个侍卫跑过来,一边一个架着童勰往外走。 “陛下!” “陛下!” “君不君,臣不臣……” “必起祸端,必起祸端啊!” 童勰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嘶喊,人已拖出奉天殿,余音却仍在百宴厅的每个角落回荡。 白起只觉心口的苦涩四散开来,慢慢溢满了四肢百骸,他刚才被童勰抢了先没来得及推辞,现在出了这种事也不适合再推。而且,皇上正在气头上,也不适合当着大臣的面替童勰求情,何况一旦替童勰求了情,那就说明他的话是对的。 白起正在左右为难之际,邑帝又发话了,“黄莲是苦,苦胆是苦,可伤透了的心更苦!”他的语气中似乎含有一种寂寥难解的悲悯,他看了一眼左首低眉垂首的定北王,“你们明知朕的底线在哪里,可仍旧一次次地挑衅和触碰。童勰之言悖逆之极,朕绝不轻饶!宋卿,明日你让文学馆翻阅典籍呈奏,看是否有幼子不能册封的规矩!” ……。 宴席不欢而散,群臣退出奉天殿时,已是亥时过半的时辰。邑帝负手立于奉天殿的廊下,仰望着斜飞入云的檐角,声音中透着一丝难掩的疲惫,“王兄,朕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啊!” 群臣早已退去,整个奉天殿只剩下邑帝与定北王,内监与宫女们都在远处垂手肃立候着。邑帝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内中所含的心酸、担忧、焦虑与挣扎等诸般情绪只有白起能懂。既便是掌控天下的帝王,也有许多无奈,比如人心,比如那些防不胜防的阴诡心思。 “大邑属来礼法严谨,治国有度。到了陛下这一朝,更能从谏如流,建言纳策从不论罪,这才有了如今君贤臣直的大好局面。”定北王看着风雪中邑帝挺拔的侧影,说出的话坚毅而诚挚:“陛下应该知道,白家三代为将,数生数死,从不曾太过在意自己这身皮囊的安危。更在意的,是陛下与朝臣的关糸,是陛下推行政令的畅通。” 邑帝怎能听不出定北王话中的深意,但在这一点上,邑帝从来就听不进任何人的建议,哪怕是自己这个一直尊敬爱重的兄长,他像一块顽石一般固执,“朕明白,王兄是想替童勰求情,朕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等他什么时候想通了,认了错再说。至于王兄你,朕就是要现在册封白光为世子,朕就是要给你白家超越他人的煊赫和殊荣。因为只有这样,那些想害你的人才会感到害怕,感到忌惮,才有可能停止行动!” 第四章 问诀 童勰被拖出百宴厅时,邑帝的旨意只说架他出去,并没有说放在哪里,皇上正在暴怒当中,两个侍卫哪有胆问?可又不敢擅自做主,想来想去,只得将他暂时放在奉天殿的一个小偏殿。 童勰是朝中二品大员,他们得罪不起,便没有限制他自由,只是守住门口,好等饮宴散了再去请示他们的大统领。 大邑国中,御史大夫掌律令,负责纠察弹劾百官,地位尊崇。宋黎之前的几任宰相都做过御史大夫,他本人也是从御史大夫任上直接升到内阁首辅的。可以说,做到了御史大夫,就等于一只脚踏入了宰相的大门。 童勰是科举出身,前朝最后一任的文试状元,写得一手好文章,才名极盛。寒门出身的童勰,从文学馆七品修撰升到御史大夫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放过外任,做过知州,为政阅历极为丰富。他性子刚烈,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对皇上也不例外。按说像他这种性子做官只会将官做死,可他从不偏私废公的中正秉性让邑帝颇为赏识,在邑帝登基后,从知州到御史中丞再到御史大夫就用了几年的时间。 被“请”进偏殿后,童勰就僵直的站在原地。带他进来的两个侍卫也是会来事的人,这间偏殿是平时大臣们赴宴前休憩等候之所,一应陈设齐备华贵。童勰的边上就有一张梨花木靠椅,前方有一面高大的兽角青铜衣冠镜,供大臣们赴宴前整理仪容所用。 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材几乎将整个镜子都遮挡了,依然还是刚才脱簪散发的样子,额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印在他那苍白的面容上划出纵横交错的痕迹,再加上他那双血红的眼眸,有种说不出的悲壮和凄凉。 聂北进来后从镜中看到他的狼狈样子,不禁叹了口气道:“童大人,你这又是何苦呢!” 童勰瞪圆双眼看着他,“聂大统领,你这是在说我童某傻吗?!” 聂北叹了口气,又劝道:“定北王功勋卓著,又与皇上有袍泽之情,册封个世子而已,你刚才实在是……” 童勰大手一挥,打断了他,“怎么?我说得不对吗?还是你们早就麻木了?聂大统领,你担着护卫京畿安危的重任,皇上的身家性命都交在你的手中,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 “三年前,七皇子出生,皇上改元长熙,你见过皇子诞生改年号的?前面的几个皇子没改吧?是因为什么?现在又要三岁册封世子,王位世袭罔替……这所有的一切,你觉得正常吗?” “王爷忠心耿耿,皇上恩宠过了些也正常啊” “忠心?这难道不是为臣者的本分吗?何况忠心这个东西就真的那么靠得住?”童勰顿了顿,注视着聂北,满脸担忧之色,“好吧,我现在也不怀疑王爷的忠心,他与圣上有总角之交、袍泽之情,那圣上百年之后呢?难道大邑的江山永远要靠他定北王的忠心?!他想忠的时侯,大邑江山就稳固,他不想忠了,就来个改朝换代?!” “还有,”童勰又加了一句,“将来的白光是个什么性子,你说得准?” 聂北默然,他以前从未听到过这种言论,也从未往这方面想,童勰的一番话,竟让他无言以对。 良久的沉默后,聂北无奈的摇了摇头。 邑帝的旨意是,让童勰滚回自己府中,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上朝回话。 聂北将童勰送出崇华门,看着马车辘辘而去,最后消失在风雪当中时,只觉得这个冬天特别特别的冷。 童勰在马车上用棉帕蘸着雪水擦干了额上的血迹。回到府中时,已是子夜时分,看门的仆人开了大门,童勰一身雪气快步走向内院,各个回廊、走道的灯依然亮着,整个童府都在等着他回来。 他停在主院的门口,仆人脱下他的厚绒披风,厚重的棉帘掀开,一个三十来岁,柳眉杏眼,高挑身材,生得极美的女子将他迎进了暖阁内。 “阿妍,说了不用等我的,怎么又不听?”童勰心疼地责怪着妻子。 “你不回来,我又哪里睡得着。”童夫人将早就温好的甜汤端了过来。 等到这么晚,童勰知道妻子不知有多担心忧惧,心中歉意更浓,不禁上前一步,将妻子轻揽入怀,柔声道:“不用担心,这不是回来了吗?”边说边揽着妻子往里间走:“我们去看看羿儿。” “你轻点,”童夫人扯了扯他的袖口,“羿儿吵了整晚,好不容易才睡着呢。” “不到两岁的孩子,哭起来劲大得很,倒象个男孩儿。”童勰唇角笑意舒展,轻轻推开里间的镂花门扇,里面一张铺着锦被的楠木小床上,一个小小女童睡在上面,线条好看的小嘴微微嘟着,看似正在做着美梦。 ……。 腊月二十六。 早朝过后,刑部尚书季敏在皇帝的示意下单独留了下来。在早朝时邑帝见季敏嗫嚅难言的样子知道他有事要奏,他最近忙着夙夜审案,邑帝猜想他定是问出了些紧要的东西,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便明奏,便将他留了下来,看着大臣们往殿外退出时,又将白起、宋黎、邢旦游与黎研几人叫住,让他们一起听听。 “季卿,现在你说吧!”众人重新站定,邑帝抬了抬手,示意季敏站着说话。 “陛下,”季敏脸上带着倦意,“臣审了几个通宵,办法都用尽了,还是不管用。” “哦……还有这等事?”邑帝眯起眼,脸上满是好奇之色。季敏是用刑高手,那层出不重的逼供手段,只怕再硬的骨头在他手里都会炸得焦脆。 “是,他不停的骂宋杰,说他不守信诺,事后对他不管不顾,还说什么、什么……如果不是看在他父亲的份上,他才不会替他卖命。”季敏边说边偷眼看向宋黎。 邑帝见宋黎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根本没听到似的无动于衷。 “都是些陈词滥调,没说别的?”邑帝蹙着眉头问季敏。 “还……还有,都是些丧心病狂的疯言疯语。” “哦,说来听听!” “臣不敢说。” “让你说你就说,朕不会怪罪于你!” 季敏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个疯子说,宋大人早就视定北王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因为宋大人知道,定北王必反,宋大人既使不为皇上着想,也要为太子的将来考虑。他还说,皇上明明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却怎么也不会愿意去相信,也不敢去相信,只能做一些自欺欺人的无谓之事,比如从他嘴中拷问出别的结果,并就此草草将案定了。因为这样一来,既可保住一心为公的真凶宋大人,又可借此稳住迟早要反的定北王……” 这份供词字字诛心,根本不是什么疯言疯语。但凡邑帝对定北王哪怕有一丝猜忌之心,就会信了他的话,然而,他却低估了邑帝对定北王的信任。 邑帝静静的听季敏说完,唇角慢慢泛出一抹冷笑,单从这份供词来判断,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刺客说出来的话,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将大邑朝中最有权势的三个人都卷入了“皇权篡位”这个最敏感的旋涡中心,心机之深让人脊背生寒。 邑帝屈指轻轻叩着龙案,脸上阴晴不定,良久之后,他说出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错愕不已的话,“这个人有点意思,马上带过来,朕想见见他!” 见季敏站着不动,邑帝微微有些不悦,“怎么还不去?人被你整死了?” 皇帝要见一个低贱的人犯,这是少有听闻的事,季敏一时反应不过来,等到皇上再问时,慌忙道:“好好的呢,没死,臣只是担心他又胡言乱语惹陛下生气。” “无碍,如此荒诞的话朕岂会相信?” 定北王见季敏安排人去刑部大牢提人犯,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正想出言谏阻,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只得继续保持缄默。 半个时辰不到,殿外传来铁链拖擦地面的声响,一个蓬头垢面、满身血污的人被推到龙榻金阶之前,手腕脚踝处戴着足足有婴儿小臂般粗的精铁镣铐。来人跪在当场,上半身无力地微微晃动着,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匍匐蜷缩在地,身子微微抽动,整个样子像下一秒就会咽下最后一口气似的。 邑帝让人将他的上颔抬起来,冬日雪天的视线不太好,内监燃起了宫蜡,蜡光照映下,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血污,虬结的长发像严冬屋檐上垂下来的冰涎般遮住了他半边脸。 双目紧闭,看样子应该是昏厥过去了。 邑帝让两个太监弄醒了他,人犯缓缓睁开双眼,眼皮无力地抬起来看了一眼龙椅上的邑帝,唇角勾勒出一抹讥讽的笑纹。 邑帝准确的捕捉到了这个动作,不觉心中微微冒火,冷声道:“朕道是个什么人物,只不过是条垂死乱咬的狗罢了。” “你又是个什么人物?天下至尊吗?哈哈,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人犯低笑两声,反唇相讥。 定北王仔细听着他说话,只觉他发声时气息平稳,毫无体虚无力之状,但周身的累累伤痕却绝不是装不出来的,不禁心中暗喑戒备。 “你是不是还想重复一遍那让人可笑的供词?可惜朕不想听了。朕问你,你到底在为谁做事?说出来,朕免你不死!” “你错了!”人犯唇角翕动,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我不是最该死的,我只不过受人指使、替人办事。最……最该死的是宋杰,哦,对了,还……还有宋黎,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是白起。可是你都不敢杀,所以我说你是可怜虫是对的。” 到了这一步,邑帝知道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了,此人如此冥顽无礼,只想快点将他大卸八块,便缓缓站起身道:“其实不管你是为谁做事,最终目的又是什么,朕都无所谓,因为那都是徒劳,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朕原本只是好奇,现在朕只想让你……” 刚说到这里,忽觉一股疾风扑面而来,这一下奇变陡生,邑帝数历生死形成的本能反应再次救了自己。危急中他急速侧身,一声巨响过后,龙椅靠背已被什么东西砸得粉碎。 一击不中,人犯身形瞬间暴起,手中抓着的另一截铁链随即掷出,铁链带着灼烈风响,又快又准地再次向邑帝砸去,邑帝躲开了第一击,但已经躲不开接踵而来的第二击。 铁链带出的风声刮得他面颊生疼,龙袍包裹的身躯已透体冰寒,恍惚中他听到了死神冰冷的召唤声,眼前随即出现了一个璀璨无比的巨大光团,光团映射出他炫目辉煌而又惊心动魄的一生。 周遭的惊呼声、哭喊声他统统听不见了……。 又到了生死一线的瞬间,他又习惯性的想起了那双手,那双无数次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手。 好像过了很久,他沒有感受到预想中铁链击中身体的钝痛,反而又是那股熟悉而又温?的气息将他紧紧包裹,一声闷响过后,胸前衣襟上殷红的鲜血热得他胸肌发烫,他毫无帝王威仪地大声嘶喊着:“王兄,王兄。” 今天当值的毛守仁拚死挡住人犯一次次冲向邑帝的去路,衣襟上已是血斑点点,但他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死死挡在邑帝身前十步之地。侍卫们闻讯陆续赶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将人犯团团围在暖阁并不宽敞的厅堂中。 已被层层护住的邑帝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定北王,悲愤难忍,厉声喝令道:“别让他死了,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人犯闻言一声长啸,身子猛地拔高几尺,踩在一名侍卫的头顶,脚下用力,向着殿中蟠龙金柱疾冲而去,只听“呯”的一声闷响,头颅像西瓜般炸裂开来,脑浆四散而落,象在厅中盛开了一朵烟花。 季敏从始至终,整个人就像傻了一般,呆呆的愣在原地。他脑中一片混沌,眼前一片模糊,他听不见厅中的任何声响,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的仕途已经终结了,现在只能祈祷老天庇佑,希望能保住这条老命。 在定北王舍命挡住人犯开山裂石的第二击后,宋黎、邢旦游、黎研也反应了过来,赶紧护在了邑帝的周围。 这次蓄意弑君以十死两重伤收场,凶手身边的两个小太监在他断开枷锁时被一掌一个同时拍死,另外死的八个是随后赶过来的侍卫,白起和毛守仁身受重伤。 大邑开国至今,还从未出现过如此惊世骇俗之事。邑帝随刻下旨严令封锁信息,如有泄漏者,以腰斩之刑示众。养元殿暖阁事发现场也被封闭,留待日后勘查取证。 腊月二十七,事发后的第二天,内阁连发两道谕旨,一是禁卫军副统领毛守仁护驾有功,赐三品紫袍、金腰带。二是册封定北王之子为世子,授封仪式择日举行。 腊月二十八,内阁再发一道谕旨,取消除夕宫廷晚宴,京都禁燃烟花爆竹,禁歌舞演乐,除祭祀先祖外,一应仪式从简,不得有违。 养元殿内发生的事因有邑帝的严令,知道的人甚少,除了在场的以外,能事后得知的应该也不会太多。除了册封世子之事乃明堂廷议,前后两道谕旨因何而颁,均不得而知,整个西毫的官吏百姓只是想到宫中一定发生了大事,否则何来毛守仁护驾晋升,又为何要禁烟花演乐? 这次要说最倒霉的应算刑部尚书季敏了,暴怒中的邑帝事后即将他停职羁押,命宋黎从刑部抽调人选勘查现场,可查来查去,还是从旁协助的聂北发现了端倪,从养元殿各处散落的铁链中找到几条有平整光滑的切口,显是被锋利的金属切割后留下的,这一发现更让邑帝愤怒不已,遂下令将季敏押入天牢,所有涉审的刑部官员全部押囚待审。 世上事,一害起则一利生。季敏是完了,而月贵妃却因此受益。毛守仁拼死护主,得皇上嘉奖官升三品,不出意外以皇上的性格重用是迟早的事。 邢旦游事发当天就将经过一五一十说给了她听,她听得脸白一阵青一阵,最后才长吁了一口气,以劫后余生的口气道:“幸好皇上没事,”顿了顿还是不放心地问道,“毛统领真没什么大碍?” 邢旦游知道月贵妃担心什么,如果这次皇上真的不幸崩逝,太子就会提前继位,一旦如此,那这位主子多年的心血就全白费了。至于毛守仁的情况,他当时吓傻了,等反应过来时,打斗基本已经结束,只能按最后看到的情形来说,“毛统领满身是血,样子看着挺恐怖,但一直在站着指挥,应该比白起要好些。” 月贵妃暗暗松了口气,又问,“说到白起,好像听你刚才说他一直是昏死过去的?” “嗯,他在陛下怀里动都没动,吐了几口血,后来陛下叫来刘太医将他抬了出去。” 月贵妃眉头微蹙,不确定地问,“刘太医?是刘温刘太医吗?” “太医院哪里还会有别的刘姓太医,不是他又是谁。” “可惜了,有神医刘温替他救治,白起看来又死不了啦。”月贵妃一阵惋惜,但片刻后又将重点放在了毛守仁的身上,“毛统领千万不能有事。本宫这里有几盒上好膏药,回头你拿给毛统领,这次多亏了有他皇上才能脱险。经过这件事,本宫看得更清楚了,毛统领不但有胆有识,而更为难得的是他在生死攸关时的那种镇定和果敢……” 月贵妃斜了一眼刑旦游,见他表情有些沉郁,不知是在懊恼自己当时的表现,还是在担心着别的什么,不禁微微一笑,温声抚慰道:“邢尚书,多亏了有你和毛统领,本宫和邺儿才有了盼头!” 在邢旦游见月贵妃的时候,宋黎也去了正阳宫。皇后宋子笄也有多日没见到自己兄长了,拉着宋黎坐在一张几案边,心碧端来一壶热茶,分别给两人斟了一盏。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皇后有许多话要问自己兄长,可自己还没开口,宋黎却抢先说话,一出口就直奔主题,“娘娘,今天出大事了!”皇后一听,盏里的热茶差点撒了出来,好在她是个稳得住的人,只用了一瞬间便恢复如常,宋黎并没太注意她的表情变化,用很短的时间便讲述完了养元殿上所发生的事。 皇后静静听完,表情看起来很淡然,但她微微抿起的唇角,以及凝然不动的视线表明她正在思虑着什么。良久之后,她才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宋黎,“兄长是否想过那个人的真正身份?” 皇后问的是“是否想过”而不是“是否知道”,意思很明显,她知道人犯不可能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不图利益,不计后果,不顾生死,除了复仇,为臣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来。” “这个我也知道。可兄长想过没有,此人故意指认宋杰,他知道皇上只要细想后肯定不信,定会让季敏重审。因为事涉定北王,他确定皇上会分外关注案件的进展,他也确定季敏会向皇上禀奏审问的每个细节,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想到了这一点,他便故意以偏激无礼之言激怒皇上……他武功如此之高,乱石山夹道上,他既使杀不了王爷,想脱身绝对没人拦得住。可他为何不逃?最合理的解释是,他根本就不想逃,他是故意留下来的。而他之所以如此费尽心思,不顾生死,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见到皇上,然后……” 宋黎低着头,细心倾听,养元殿中那突然寸寸爆裂的铁镣精链,那快得像光闪过一样射向皇上的断链,那一跃撞向金柱的如雨一般飘落的脑浆……一幕幕从脑海中飘过。宋黎唇色发青,那种力量、那种速度,还有那种决绝,让人不由得生出绝望。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宋黎低声说道。 “还好上天垂怜,还好有定北王。”皇后说这话时突然侧头看向窗外,“也许是这几年太安静了,皇上大意,我们也大意了……” 第五章 密谈 长熙四年。 这样的新年,少了漫天的璀璨烟花,没了歌舞的肆意风雅,美酒琼酿再也尝不出往昔的香醇。西毫城中冷清寂寥,玉禾主街关门闭户,少有过往行人,就连偶尔稀疏驶过的车马也蹄落无音,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刻意的宁静。 而每天日出时,就会有一队执甲披坚的侍卫簇拥着一辆豪华马车从崇华门腾腾而出,沿着沉寂的玉禾大道转钵兰街,最后停在一座檐角高挑,朱墙铜铸的大门前。而当日落时,这辆马车又会准时从这座府邸大门离开。 邑帝除了除夕守岁的夜宴,大年初一的祭祀太庙,其它的时间几乎都守在白起的病床前。白光也很乖巧懂事,大部分时间伏在邑帝的膝上,漆黑的双瞳看着太医刘温在病床前忙碌穿梭,不时抬起尖尖的下颔看着脸色凝重的皇帝,又顺着他的视线看着病床上一直昏厥不醒的父王,不到四岁的孩子,还不太懂得死亡的含义和失去至亲的痛楚。 他问过的唯一一句关于父亲的话是,“皇叔,我父王会死吗?” 虽然刘温禀报说王爷只是受到重击后心肺受损,瘀血积于胸腹导致的昏厥,只要施针化去瘀血便可苏醒过来。但在没醒过来之前,邑帝的心总是揪在一起的。 邑帝对白光的宠爱更甚于自己那些皇子,他轻轻拍了拍白光的小脑袋道:“你父王啊,是没这么容易就死的。” 王府里没有别的年龄相近的孩子,皇帝怕白光闷,另外也想分散他的注意力,便叫来七皇子武奕到王府来陪他玩耍,武奕每天巳时由人送到王府,戌时又有人将他送回华羽宫。两人同日出生,个头一般大小,又是满地滚打不知疲惫的年纪。大年里积雪未融,王府花园里仍是冰雕玉彻的琉璃世界,碎石路边的矮柏上一阵风吹过便会带着大片的雪花簌簌往下飘落。 王府花园在主院卧室的北面,从卧室转折廊再前行百来步的距离有个侧门,门外就是偌大的一个草圃。聂北在主院的四周巡逻转悠,隐隐听到有手下在大叫着什么,便循着声音走过去,远远见到草圃的雪地里有两个儿童纠成一团,两个侍卫在边上附掌助威。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七皇子武奕和白光小公子在雪地里玩摔跤。 两人翻翻滚滚、此起彼落,武奕大声叫喊壮大自己声势,白光闷声不响的很专注,每次武奕将他压在身下时,白光总能想办法让局面反转,最后精疲力尽的武奕只能在他身下讨饶。 聂北倚在一株长青柏的树干上远远的看着,见白光双手将认输求饶的武奕拉了起来,二人相互拍打着对方身上的雪花,手拉着手和两个侍卫向侧门走去…… 聂北看着看着,突然觉得白光身上比白起多了些东西。 而具体是什么,聂北也说不清。 皇家子弟不比寻常百姓,打记事起就得学各种规矩、教习宫廷礼仪和文武六艺。邑帝对诸皇子之严苛,比之先辈更甚,武奕二岁就要学认字,在华羽宫里从没象在王府这么开心过。皇帝想要白光高兴,对武奕的约束自然就没有平日里严格,随两个孩子怎么玩也不过问。 正月初六。 两人拽着邑帝龙袍袍角往外走,邑帝看着右边的白光,奇怪地问:“小家伙,这是要将朕拖到哪里去?”白光不答,侧头看向另一边的武奕。邑帝哈哈大笑,“好,你不说,让奕儿来说。”说完,低头看着武奕 “我们两个要拜兄弟,想请父皇做个见证。”武奕大声道。 “哦?拜兄弟啊!”邑帝觉得挺好玩,“去哪里拜?” “前面,父皇跟着奕儿走就好了。”武奕有些激动,小脸蛋涨得通红。 聂北跟在邑帝几步之后,两旁几十个侍卫呈扇形远远保护着这一大两小。 随着两人再走了一会,邑帝被带到一株高大的松柏前,松柏边上垒雪为台,四方形雪台拍打得极为紧致,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 “在这儿?”邑帝笑着问道。 “父皇,您觉得这儿好不好?”武奕仰着脖子问。 “光儿觉得好吗?”邑帝故意问白光。 “松柏寓意长青,光儿觉得挺好。”白光扬起略尖的下颔,瞳仁黑亮的看着皇帝,童音脆得让人心尖发颤。 “皇家男儿,身份终归不同,既然要拜,也不能太随意。”皇帝向身后的聂北招了招手,吩咐了他几句,聂北躬身领命就安排去了。半刻钟不到,管家老吉走了过来,一只手上托着一个硕大的玉盘,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白玉缠枝莲纹酒壶,两个小巧纯金的回龙纹酒盏、几支细香,另一只手中抓着只活雄鸡。 聂北从碟中拿出酒盏,给武奕和白光每人一个,再拿酒壶在酒盏中斟满清酒,然后从老吉手中抓过雄鸡,伸左手在鸡脖上一搓,鸡脖上的细毛簌簌落下,接着拔出腰间佩剑横剑划过,鸡血精准滴入盏中,不多不少,恰好每盏一滴。 聂北捏住鸡脖的创口,在二人身前的雪地上肆意挥洒,他催动内力,控制住血流的速度,或点或线,直如在素宣上做画,殷红点点中,竟在白洁无瑕的雪地上留下一幅跃然于冬雪之上、有几分神似的关公神像。 血涸像成,不多不少,刚好够用。 管家老吉垂下眼帘,但眼眸深处却有精光在闪动。 武奕看着,张大的嘴都不记得合拢来,而白起的眼睛却没有一秒离开过聂北的手,直到武奕拉扯他的衣袖,才依依不舍的收回视线。 聂北用消好毒的银刀在两人中指割了个小口,挤一滴血在酒中,轻轻晃动,直到纯素如水的清酒变成均匀的浅红,两人这才交换手中酒杯,仰着细嫩的脖颈奋力将小盏中的血酒喝干。 大邑国中的风俗,不论民间结拜、江湖拜把子,还是贵族的金兰义结都要将融了自身血液的酒与对方交换,以表以心相交、血液交融,从此生死互托,再不相负。 执于手中的细香还在袅袅燃烧,稚嫩的童音还在耳边回荡,“父皇(皇叔)在上,青松为证,我二人……从今往后,有好东西要一起分享,不能分享的要大大方方让给对方,长大以后也要和现在一样,同生死、共患难……听大人们说,病重的人只要有喜事冲一冲就会好,我们结拜是大喜事……” 这份歃血之誓有三分正经,七分孩子气,还带着点诙谐,透着点童趣,但听在皇帝耳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他一直认为两人是在闹着玩,这么小的孩子又如何懂得结拜二字的含义和份量,但他仍然由着他们胡闹,因为他要白光开心,何况让皇子们与自己王兄的儿子多亲近也是他愿意和希望看到的。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拜兄弟的初衷竟然是想要让自己的王兄尽快好起来。 虽然儿子关心自己的父亲再正常不过,但这还是让他非常非常的感动。 他抚住他们的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朕要赐你们金兰玉谱,将你们刚才的盟誓一字不漏的誊写在上面。朕望你二人记住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一个字,并用你们的一生去证明。朕也相信,你们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包括你们的愿望。” 正月十四。 午时。 昏迷不醒将近二十天的定北王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他费力地想要伸手去拍靠在他怀里低低啜泣的女儿白素素,却感觉连一片指甲都抬不起来。 儿子白光细长的眼线向上弯起,带着兴奋的弧度,点漆般的双瞳一眨不眨的看着正在用视线四周搜索着什么的父亲。 他竟然在瞬间读懂了父亲的眼神,伸出小手,指向正在闭目假寐的皇帝道,“皇帝叔叔在那里,光儿去请他过来。” 邑帝此时已经听到动静奔了过来,白起看着略显疲惫却毫发无损的皇帝,想张嘴说话,眼角却先渗出两行清泪。 正月十五,新年复印开朝的第一天,皇帝宣布了三件事:一是刑部尚书季敏,庸碌无为,不思进益,免去邢部尚书一职,谪降为黎州通判。二是御史大夫童勰闭府静思期已过,见旨后即刻进宫复命。三是清州知州袁岳治州失严,罚奉一年,三年内不得晋升。 应该说,三道谕旨都与白起有关。或者确切地说,都是白起恳求皇上得来的。从白起能开口说话的第一刻起,他就请求皇上不要因两人私情失了公允,要将二人的情感从事情中完全摘出来,之后再去做判断。 白起劝说,童勰虽然莽撞忤逆圣上,但他只是以史鉴今,历来权臣谋逆之事不胜枚举,他冒死谏言也是一心为皇上好,考虑的完全是大邑的江山和百姓,单凭这份忠勇也不能处罚他。袁岳也曾禀请自己清州沿途安护之事,是为臣自己叫他不用管,既无奉命,怎担过失?所以,最多也就是个治州不严,罚点奉禄口头警告一下的责罚。至于季敏,好在皇上安好,自己也并无大碍,但单凭将皇上置于险境这一点就已经罪不可赦,然而考虑到他过往功绩,谪贬出京应当较为合适。 原本按邑帝的意思,这三个人他是绝对不会轻饶了的,但拗不过白起的苦苦恳求,担心不答应会增添他的忧思,从而对病情不利,权衡斟酌了一番后,只得勉强同意了下来。 对于这种结果,三人都甚感意外,但对于这种结果背后的原因,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都猜到了白起。 得知定北王重伤醒转的消息后,宗亲贵胄、朝臣望族们都递上拜贴来王府探病,管家老吉按白起的意思,借口病中不宜打扰几乎都挡了回去,就接见了寥寥数人。就连借着探病想好好表达一下感激之情的童勰、季敏和袁岳,白起也就见了一个。 童勰是晚上递的拜贴,他特意挑了一个皇帝不可能在的时候。对于白起会见他,童勰并没觉得有丝毫的意外。他竟然还带来了礼物,是一幅长达二尺的卷轴,白起只瞧了一眼,便让老吉收了起来。 侍女服侍白起坐起后,就悄悄退了出去,八岁的白素素和弟弟白光靠在两边宽厚的软垫上给父亲小手捶着背。 白起拥衾而坐,侧头看着静静站立的童勰,笑着道:“童大人来看我,就准备这么站一下就走吗?” 童勰闻言,半响不做回应,再看了一眼白素素后,突然冒出一句,“下官仔细看郡主,眉眼像极了王妃,只怕将来京都第一美女的称号,非郡主莫属了。” 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亡妻,白起不觉心口一阵绞痛,垂下眼帘,隐去眸中所有的哀伤和愁思,过了片刻,才抬手示意童勰坐下,随意打着趣道,“要说美,整个京都只怕也没几个比得过你童大人金屋藏娇了。” “童某既无金屋,藏的也不是娇。” “童大人一向清廉简朴,恕白某失言。不过,童大人喜得千金,白某至今都未到贵府道贺,倒是失礼了。” “王爷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 这句话说完,童勰又不做声了。白起看了他一眼,心中想着,这个童勰,说句感激的话就这么难吗?便故意神思困倦的叹了口气。 童勰本是来致谢的,可到了白起跟前,却发现自己要想从内心里将感谢的话说出来真的很难。所以他刚刚才故意说起白素素,想顺带把话题说到这上面,可才对答两句,便将话说死了。 他论文谋断、朝务对答自能做到侃侃而谈,但对虚礼套话他有一种天生本能的反感。尽管白起在邑帝面前替他求了情,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从而在内心深处,他是抗拒的。 但事实是,白起确实帮了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过来了,总不能说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 听见白起发出的逐客信号,只得硬着头皮道:“不管怎么说,这次要多谢王爷。” 这种硬梆梆的致谢,很符合童勰的性格,白起浑不在意,淡淡笑道,“这并没有什么,你只不过说出了很多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仅此而已。” “也许是下官错了。” “是错还是对,时间会说明一切。” “真到了那一天,如果下官还在,而王爷还是王爷,下官才愿承认自己是真的错了。” 也只有童勰才会这么说,同样的,也只有童勰才敢这么说,这个不懂变通,不屑于逢迎,宁折不弯的同僚,白起从内心深处是想护着他的,想让他尽可能的不栽大的跟头。这并不是说彼此间私交有多深,相反地,除了朝堂议事及相关公务往来,两人连象这样坐下来聊天都还是头一回,虽然这连真正意义上的聊天都算不上。 知道他是条犟驴,但白起还是抱着死驴当活驴医的想法婉转地提醒他,让他谏言时注意下方式方法,不要太过急躁冒进失了方寸等等。而童勰的反应告诉白起,他不但根本没听进去,还显得有些不屑。 因为他最后又说了几句让白起冷汗直冒的话。 “王爷,不知有件事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事?” “当今圣上当年也是七皇子,你也从小和他玩到大……” 说到这里,白起已经明白了他想要表达什么。 “住口!”白起冷冷打断了他,双眸如寒刃般逼视着童勰,“你要是还不想那么快死的话,这样的话,以后连一个字都不要再提!” 这样的言辞,太过敏感和富于联想,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童勰就如此毫无顾忌的脱口而出。 当年皇室骨肉相残的惨烈场景依然在许多人眼前脑中浮现回荡,屠戮带来的浓烈血腥还在皇宫的各个角落低回盘旋。这种记忆太过残忍与深刻,随着时间的流失,你可能觉得自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事实上它只是暂时隐了起来,就在你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只要稍稍触碰一下,用一句话或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让它如潮水般漫上来,重新填满你每个记忆的空间。 往昔与今日,虽然有太多的巧合,但当年的太子、朝政风气以及边境情形,和现在都是截然不同的,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 白起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狠厉和慎重警告着童勰。 这次好像起了点作用。 长久的低头沉默后,童勰站起身,躬声行礼,说出的话恳切而诚挚,“多谢王爷好意,下官以后绝不再提。” 童勰在最后起身告辞时,让白起有时间别忘了看看自己送来的卷轴。 在神医刘温的精心调理下,白起的病情渐见好转。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已经能下地慢慢行走了,只是仍然有点咯血,对于这一点,刘温也有些费解,按脉像来判断,白起受损的肺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按理不该有这种现象。 见刘温愁眉不展的样子,白起倒显得毫不在意,反而宽慰他说,这么重的伤如若好得太快,反倒显得说不过去了,并让他别太在意,尽力了就好。 正月十五。 是复印开朝的日子,有许多辍朝时堆压的折子需要批阅,加之朝政之事需圣裁的也有不少,皇帝整日忙着批阅奏章和处理朝政,去王府的次数自然就少了。不过神医刘温每天都会向他禀奏白起的病情进展,邑帝也会让太子和诸皇子替他去探望白起,刚开始十二个皇子轮番探视,搞得白起疲惫不堪,后来邑帝担心太累着他,常去探视的便只有太子、三皇子和七皇子几个格外恩宠的皇子了。 月贵妃虽然巴不得白起快点死,但该有的探望从没落下。只要白起没死,她就不敢往死里得罪,相反还得表现出对他病情异常关切焦虑的样子。每次十岁的武邺去王府时,她都会特意叮嘱一番,让他不要失了礼数,提醒他王爷不比其他大臣,千万不可拿皇子的架子来对他,还让儿子多与白光亲近。 在月贵妃的眼中,白起就像横亘着的参天巨树,死死挡在她的前面,想拔又拔不掉,想绕又绕不过,想抱又抱不住。但纵然如此,她还是做着两手准备,如果能让武邺与王府世子搞好关糸,也能收到同样的效果。 可想法归想法,现实归现实。每次回来,武邺都说白光不喜欢和他玩,跟他生分,熟不起来。再到后来,月贵妃就不再问了。 太子就不同了,他每次来王府,俨然有种代天子探视的意思,十四岁的太子武醇已是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言谈举止已隐隐带着种君临天下的储君风范。 太子每次来,都会以晚辈的身份给白起行礼,之后会拉住白起的手,尽管他早已从刘温那里得知得甚为详细,还是会言词关切地询问着他的病情,有时还会拿出一两个并不算难的问题来请教白起,态度异常的亲顺谦恭。 不单是对白起如此,就是王府里的粗使仆人,他也显得一样的客气。整个王府对太子的印象都好得不能再好,他每次来时,大家都显得很高兴,而其中犹以为甚的,恐怕就是白素素了。她的开心展露在身体的每一个看得见的部位,八岁的年龄,还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可正因为不懂得,才让人体会得更真切。 看着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后,想搭腔又不敢搭腔的白素素,太子就会主动过去拉拉她的手,揉揉她的头,有空了还会带着她和白光在主院北面的王府花园里兜圈玩一会,并经常能逗得两个小家伙开怀大笑。 正月一过,过不了几天就到了立春的日子。白起的病情已经好了个七八分,但运动过烈还是会咯血,刘温也没办法,按皇上的谕旨潜心在太医院翻阅医学典册,查找治疗白起咯血的效方。 二月初五是司天监星测的好日子,白光册封世子的仪式就在当天举行,皇上授了金表、赐了世子印玺后,就表示白光已经是亲王的爵位,只等成年举行冠礼仪式后就可入朝议政或带兵出征。 也是在这一天,邑帝赐给他与武奕金兰玉谱,并御笔亲自将两人当天的盟誓誊写在上面并加盖龙印。誊写时,因白起已经大好,便没将希望白起病情好转的那部分记在上面,玉谱每人一份,各自保存。 三月初一,白起请旨巡察北境军务,带着白光随行。邑帝问白素素愿意去哪个宫陪哪个娘娘,白素素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的是“正阳宫” 白起在前往北境的途中,绕行终南山,将白光交给了南峰天机殿的天机道人。 长熙八年。 童勰任命东宫辅臣,授太子太师衔。 长熙十年。 毛守仁升任城防卫统领,原城防卫统领因病告老还乡。 长熙十六年。 兵部尚书邢旦游兼任东境军主帅,封镇国公。 第六章 营救 长熙十八年。 草长莺飞的三月,西毫城北面的官道两旁已是满眼绿树红花,春意渐浓的景象。 一人单骑正沿着宽敞平直的官道往京都方向飞驰而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才刺透遥远的天际线,仿佛下一秒就捕捉到了这个略显孤寂的身影,赤马白袍在金色光晖的映照下仿若蒙上一层醉人的光晕。 长袖轻拂,赤色烈马张开四蹄如风驰电掣般向前飞奔,宽大的白袍将山风兜起,如吃饱了风的船帆般在腾起的黄色尘烟中时隐时现。两旁的景致跳跃着向后快速消散,马上之人眼神专注的注视着正前方,对两旁的景物都未曾看上一眼。 只有在靠近长亭时,官道上缓缓前行的一众人马才让他勒住马缰,黄白色的旌旗在山风的吹拂下猎猎鸣响,他凝望片刻后,选择悄悄从另一条小道纵马而去。 此时,厚重的西毫城北门,才刚由两个城防卫士兵费力打开。在连续不断的“嘎嘎”声中,十来骑从北门奔出。 白袍青年从马背上轻跃而上,不等收缰,先向快速迎来的一位身穿淡青色箭衣的少年微微躬身行礼,“白光见过殿下。” “免礼吧,你赶得这么急,老王爷现在都还在路上呢。”七皇子武奕上前一步,将白光拉到跟前,给了他一个熊抱。 武奕长得高大英挺,方方正正的脸庞,浓眉下的双眼清亮有神。 “我父王还沒到京城?”白光一路急行,就是想快点见到父亲,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自己算算,你从终南山到京城,按平常速度,需要多少天?”武奕自问自答,“至少要一个半月吧?可你用了多少天?才不到一个月!” “也是,确实快了些。”白光笑道。 “才一些?你就说,你途中跑死了几匹马吧?”在他面前,武奕没有丝毫大邑皇子的模样。 “跑死要你赔啊!”白光斜睨了他一眼。 “赔你可以啊,只要你不再回那个深山老林,我给你个马场也愿意。”武奕说大话一点都不脸红。 “你别说,这次我还就真不走了。”白光耸耸肩,“殿下说出的话可得兑现。” “鬼才信你!”武奕挑了挑眉,虽然不相信他是说真的,但又希望他说的是真的,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喂,你是不是说真的?不准骗人啊!你自己算算看,这十四年来,你在京城住的时间全加在一起有多长?” “我没算过,不如殿下告诉我吧。”白光微笑道,修长的双手负于身后,步伐悠闲而沉稳。 “好,我告诉你。两年,不到两年。”武奕伸出两根手指,在白光面前晃了晃,有些怅然地道:“你每次在京的时间都很短,住得最久的一次也不过三个月。你知道我有多无聊吗?可父皇又不让我去终南山找你。” “那种清苦孤寂的山中岁月,哪是身娇体贵的皇子们过的,皇叔是因为疼你才没答应的,你可别不识好。”白光笑着轻轻拍了下武奕的肩膀。 “疼我?比疼你还要疼吗?”武奕睁大双眼,有些妒嫉的看着白光,“虽说你是长得够帅,在终南山也学了些本事,但我可是父皇亲生的啊,这难道公平吗?” 两人同一天出生,前后相差只不过半个时辰。王妃还在世的那两年,时常会带着白光去华羽宫,两人经常玩在一块,四岁时又金兰结义,皇帝还亲授二人金兰玉谱。白光每次回京,都会传书武奕,而武奕也会每次早早地等待在北门。 虽说武奕贵为皇子,但白光也是皇上亲封的世子,身份上的差异并不算太悬殊。因为父亲,也因为远超同龄人的沉稳,白光一直都恪守着上下尊卑之礼,但在豪爽率直、毫不正经的武奕面前,这些东西似乎显得有些多余,以至于严谨拘礼如白光,也会私下里偶尔和武奕开开玩笑。 “也许凭的就是我帅哪么一点点吧。”白光如刀削般的下颔微微抬起,眼角向上微挑,圆润细长的眼线带着笑意,舒展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武奕闻言停住脚步,接着又往后退了一步,视线从他头顶的发髻一路往下,打量完一遍又从头开始再来上一遍。 “停,停,停!你干嘛?”白光一阵恶寒,往旁边一闪,躲开了武奕视线。 “咦,真的好奇怪!你每次回来,感觉都会和上一次不一样,人一次比一次帅不说,身上的仙气也越来越浓了。”他故意将这个“咦”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又以一种夸张的语调说出,而在说到“仙气也越来越浓时”,又露出一副羡慕嫉妒的癫狂表情。 “没办法,我天生丽质啊!”白光特意做出一副骄傲的表情,“殿下如觉着自卑,大可命令我再上终南山。” “我才不会那样做,因为那样对我没好处。”武奕一声坏笑,凑到白光面前,“我早就想好了……我若看你不顺眼,我就禁你的足。” 白光闻言在大白天的太阳底下打了个哆嗦,“哎哟,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语气说这种雌雄不分的话?” 武奕难得见他这副表情,不禁“哈哈哈哈……”笑得差点岔气。 白光看着他,一阵叹息后又摇了摇头。 “你什么意思?”武奕停住笑,看着他。 “我是想说,你到底神经有多大条?”白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棉布鞋履,“殿下是不是要带着我一直这么走到崇华门?” “哦,抱歉!光顾着说话了。”武奕如梦初醒,赶忙命随从将早就备好的马车赶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还是老样子吗?”武奕问道。 白光点了点头。 以往每次回来,白光都会先入宫向皇上请安,将在终南山学艺的情景以及天机道人的事情禀告给皇上,虽然天机道人除了让白光代请圣安外什么都沒说。 而这次回京,是因道长告知父亲要从北境前线回京。 临走时,天机道人对他说了一段话,“既便令尊不回,你也该走了。像你这样的天赋,老夫能教你这么多年,也是生平之傲事。如今你艺成下山,这次一走,就不用再回来了。从今往后,希望你能守住本性,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可生出执念。白家世代忠良,老朽希望在你身上得到延续和传承,让天下人看到,原来忠诚也是可以永续相传的。” 道长的最后一句话,白起没怎么懂。但这么多年来,这样的话他听得多了,头几年年幼时,他还会问,但道长只是凝眸远望,不发一言,再后来他就不问了,知道问与不问,结果都是一样。 如同往常一样,白光默默听完,挥泪告别下山。 连日来臀不离鞍的急行,此刻坐在绵软的马车座垫上,疲惫从心底漫了上来,象这早春的蔓?般往四肢百骸疯长攀爬,白光靠在软枕上,头挨着车窗坚硬的花梨木框,闭目任由思绪在脑海中纷扰纠缠。 武奕也不去打扰他,将车帘掀开一个小角,静静地看着外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上的静谧突然被打破,只听“啪”的一声闷响,紧接着四平八稳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武奕因惯性身子急往右前方倾倒,人差点摔下马车。 “怎么回事?”武奕沉声问道。 “回殿下,前面有人挡住道了。”随从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惊惶。 “挡道?”武奕皱着浓眉想了想,“衙门的人吗?” 大邑朝中规定,如果是京兆尹府缉拿凶犯,城防军惩戒街头斗殴、没火缉盗等维护京城安防之类的事才会暂时设置路障、封锁街道,剩下的就只有皇上出巡清肃沿途街道路口了,连太子出行都没这个资格。武奕早上给父皇请过安,知道此刻他正在太乙宫早朝听政,断无此刻御驾出巡的可能。 “不、不是的……”随从正想解释,武奕已经掀起车帘下了车,他绕到马车前方,只见街心有个少年蜷缩在地上,身上的青布棉褂破旧不堪,此刻正一动不动,头上还在汩汩往外冒着血,看样子人已昏死过去。 白光这时也跟了过来,他走到这个仆人身边,蹲了下来,先翻开他眼皮瞧了瞧,又给他探了探脉,然后随手在他胸前点了几下,此人头上刚才还在冒的血便停了下来。他又招手让几个王府随从将此人抬到路边,接着又低声叮嘱了几句。 路边有人在远远的看着,脖子伸得老长,时而低声交谈,就是不敢靠前。 武奕有些生气,天子脚下,血溅街头竟然无人过问。他游目四顾,很快就发现不远处的春兰坊附近围了一堆人,从里面不时传出来喝骂之声,便向白光使了使眼色,大步向着人群走去。 武奕拨开众人挤了进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正注视着离他十尺开外的一名女子,嘴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女子半坐在青砖地面上,看不清脸。 男子一身华服,腰上玉带松松的糸着,满带的金玉在阳光下刺人眼球,里面雪白的中衣清晰可见。束发的镏金碧玉发环未及整理,几络长发遮在狭长苍白的脸上,更增添了几分狠戾之色。 “大清早的鬼哭狼嚎,扰了我家公子的好梦,公子沒责怪你不说,还诚意相邀,而你却如此不知好歹!”青年男子身旁的一位随从恶狠狠地说着,边说还不忘往自己主子这边看看。 原来又是哪家的富贵公子看上了春兰阁的姑娘,武奕暗暗思忖,这在京城也是司空见惯了的,只要不是强抢,对方自己也愿意,倒也算不上什么事。 “哼!诚意相邀?有你们这么邀的吗?”女子声音清脆,非常悦耳动听。她半蹲在地上,几次试图站起身来,最后都未能如愿,应该是腿部受了伤。 她侧蹲在地,武奕只看得到她的侧脸,长长的乌发散落下来,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大概的脸部轮廓,但正因为看不清,反倒让人生出无穷的遐想。 “你想要本公子怎么邀?”青年男子这时说话了,脸上仍然带着笑,语气却清冷逼人,“你一个女孩子家,衣容不整的坐在这大街上,终归不是太好,我们还是去楼上详谈如何?”男子露出一脸诚挚的表情,说出的话也带着商询的口吻。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不去!”女子面无惧色,眸中满是愤怒,她眼光往围在四周的人群中快速扫过,瞬间就捕捉到了一身白衣,身形修长挺拔,静静站在武奕身旁的白光。 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即使将他放在万千的人流之中,也能让人于不经意的一瞥中,轻易地将目光定格在他的身上。 女子这一回眸,整张脸就一览无遗的展现在武奕的面前,让他不由心口一颤,这是一张素淡的脸,却能带给人最原始也最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不施脂粉却惊艳逼人,明明对你横眉冷眼却能使你顿生怜惜。 “这位公子,你来评评理。”女子看着白光,一双妙目流光溢彩,她指着青年男子道,“小女子初到京城,与他不曾相识,怎想初次见面之下,他便出言强相邀请,小女子自然不从,他便指使下人动手强迫。我家小童苦苦哀求,却让他们一顿暴打,丟在路边。这天子脚下难道也无王法了吗?”说完哀恸不已,嘤嘤啜泣起来。 围观的众人此时全都看向白光,见他一袭白衣,虽显得气度不凡,却是平民装扮,心怕惹祸上身,不由都往后退了几步,瞬间将白光和武奕留在了中央。 这时再看起来,人群围住的就变成了青年贵公子、少女,再加上后来的白光与武奕了。 白光原本只是跟着武奕来看看的,根本就没有打算插手此事。他知道有伸张正义、好打不平的七皇子在,基本上不会有自己什么事。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指名道姓了,如再置身事外,装做什么都没看见,怎么都说不过去。况且这种事情发生在皇权巍巍的京都,自己既然看到了,怎么都得管上一管的。 他侧头看了武奕一眼,武奕却担头专注的看着天空,一副事不关己爱理不理的表情。 白光在心中一声叹息,知道自己这个“好”兄长这次是只准备做个看戏的了。他两头各看了一眼,接着一声不响地往少女那边走去,来到少女跟前,二话不说,一只手陡然向她大腿伸去……。 “你……你要干嘛?”女子花容失色,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 “别叫!”白光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魔力,女子听后仿若中了定身术般再也不动半分,怔怔的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在眼前变大,然后大腿上便传过来一阵轻微而舒适的触感,这种感觉短暂而又强烈,竟让她有点走神。 “好了,你现在站起来试试。”声音依旧很低沉,像飘在某个遥远的空间,朦胧又让人心悸。 “什么?”女子未及回神,茫然的问道。 白光伸手微抬女子上臂,将她轻轻托起。“你可以走了。”语气还是淡淡的,视线却注视着某个无关紧要的地方,既不看眼前的女子也毫不在意不远处的青年男子,仿佛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曾存在一般。 “我走了……你怎么办?”女子边说边活动着双腿,她惊?的发现,刚才只要一动就痛的锥心的双腿现在竟然奇迹般的恢复如初了。 “想走?”另一个随从怒极反笑,“你过来!”他向白光招了招手。 白光非常听话地向他走去,“停,停,停!”随从见他都快撞向自己了,又连忙加赶紧地阻止。 白光在他身前两尺停了下来,另三名随从也站起身来,将白光团团围在中央。青年男子看着白光,冷冷笑了笑,往后退了几步,双手负于背后,准备看接下来上演的好戏。 女子没走,她看着白光被围,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他被狂虐的惨相,顿时既急又悔,眼神无助而又满怀希冀的看着四周,希望有人能在此刻挺身而出,在她的眼神注视下,众人又往后不约而同地退了几步,人人屏声静气,既不敢出手相助又不愿错过眼前的好戏,周围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就在这时…… 女子看到了突兀的立在场中,依旧好整以暇,饶有兴致等着开场好戏的武奕。 “喂,你怎么不去帮忙啊!”女子记得此人当时与白光是站在一块儿的,应该相互认识。 “我为什么要去帮忙?”武奕看着女子,言笑晏晏。 “你们不是认识吗,也算是朋友吧,朋友有难,不应该去帮吗?”女子又气又急地质问武奕。 “你怎么知道是他有难?也许有难的另有其人呢?他英雄救美,我横插一杠,岂不坏了他的好事?”武奕看着气得花枝乱颤的女子,心中只觉暗暗好笑。 女子狠狠瞪了武奕一眼,银牙紧咬,只得转头指着青年男子,大声道,“不关他的事,你们放了他,我跟你们走就……” 女子话末说完,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众人自动向两旁分开,连接玉禾主街的入口有几骑马奔了过来,当先开道的两人跳下马背,将后面一个青年男子“扶”了下来。 青年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头上束发的玉环碧蓝如波,一身赭色衣袍华贵夺目,黄岗玉腰带上镶满了圆润细小的水纹东珠,加上俊朗的外表,修长的身躯,让整个人显得气度高贵不凡。 刚才还背负双手,悠悠然准备看出好戏的男子赶忙紧走几步,在赭袍青年身前深躹一礼,恭声问安,“邢贶见过临王殿下。” “还不叫你的人滚开?”三皇子武邺沉声喝道,他看了看武奕,却先向白光走去。 “微臣见过临王殿下。”白光抱拳微微躬身行礼。 “勿须多礼,光弟一路风尘劳顿,却还让这些不长眼的低贱东西烦扰。”武邺握着白光的手,一副亲和的模样,“没耽搁你进宫向父皇请安吧?” “见过三哥,”武奕这时走了过来,笑嘻嘻的道,“父皇这会正在早朝呢,哪有时间见他?三哥放心,不耽误的。” “好你个老七,”武邺指着他,“光弟每次回来你都不告诉我,只顾自己偷偷摸摸的去相会……” “三哥说什么呢,光弟又不是我姘头,”武奕还是嘻嘻笑着,一脸的不正经,“你成天政务繁多,这种迎来送往的小事哪敢让你操心,还是我这个闲散之人来做比较合适。” “就你嘴贫。”这句话很中听,武邺笑着骂了一句。 不过武奕也并非全是瞎说。邑帝见他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样子,就想着让他管些差事,但武奕总是推辞说有太子和临王替父皇分忧,自己只想做个闲散皇子,再说先不说去管这些事了,只要想想就会觉得头疼。邑帝听他说得诚恳,平日里又宠着他,思虑良久后,只得神色复杂的默然允准。 邢贶被三人晾在一边,这给了他绞尽脑汁思索的时间。他不是个莽撞的人,行事也不高调张扬。但他有个缺点,色心极重。家中已纳了几房妻妾且个个都有几分姿色,按说也足够缠住他不去外头猎艳寻欢了,可这个邢贶却偏偏好个鲜口,日子一长就腻了。闲下来时便在京都四周转悠,西毫城这种场子都集中在西街的春兰坊,春兰阁也算是其中有数的几家之一。他一进门就点了人家阁中的头牌喜鹊,这个喜鹊也不亏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人长得千娇百媚不说,服侍起人来也极有一套,邢贶舒爽之下,当夜便在她房中留了宿。 谁知一夜颠鸾倒凰后,到天明时刚想合眼小憩,便被隔间断断续续压抑的啜泣声吵得无法安睡,邢贶便叫来随从去探看究竟,随从一去后不久将一个少女连拉带拽拖了过来。邢贶一见那少女,立时惊为天人,只觉喜鹊与她相比实在判若云泥,言语之中便有了将她留下来的意思,女子哪里肯从,趁几人不备便挣脱钳制,一路踉踉跄跄仓惶逃到这里,不想情急之中扭到了大腿,这才有了刚才的一幕。 邢贶既没见过武奕,也没见过白光,两人又是一身常服,他便以为不过是市井中爱管闲事、不知死活的愣头少年。但听到武邺称呼其中一个为七弟,而对这个叫光弟的人显得更为客气和重视,他才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一时头上冷汗涔涔。连忙赶紧上前,低头深深揖下行礼,语声恭肃道:“邢贶见过康王殿下,见过小王爷。” 白光不着痕迹地将手从武邺掌中抽了出来,向着邢贶点了点头,便静静退到了一旁。 “你是怎么管教你的下人的?”武邺声色俱厉地斥责着邢贶,“如此下作之事你都听之任之,不知道的人会怎么想?你们邢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武邺一番斥责,短短的几句话便将强抢民女的屎盆子全都扣在了邢贶的几个下人们的身上,而将邢贶从里面完全摘了出来,撇得一干二净,只担了个御下不严的小小罪责。 “是,是,小的回去以后必将严加管教。”邢贶顺坡下驴,一连迭声的应着。 “谁说让你自己管教了?送去京兆府衙,依罪论处!”武邺厉声道。 “是,是,小的这就将人带过去。”邢贶躬身领了命,就要将几个随从带走。 “喂……”明明该受处罚的是邢贶,现在被这个临王一搅和,变成了全是下人们的过错。女子只觉心中郁愤难忍,正要出言阻拦,却一眼瞥见白光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怎么?姑娘还有事?”武邺看着女子,语调清冷地问道。 “她能有什么事,只是当众受辱有些难为情罢了。”武奕笑着抢先说道。 武邺不再理她,笑着对白光道,“光弟刚回京,一定有诸多安排,等你过几天得空了,本王再设宴为你接风。”说完又向武奕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光拱手相送,待几骑从街道的拐角处消失不见后才抬起头来。此时人群早已散去,武奕的几个随从此时已将受伤的小童抬了过来。 女子珠泪盈眶,向着白光和武奕盈盈拜倒,“多谢二位公子搭救,大恩大德,容儿此生不忘!”她刚才又是殿下又是小王爷的听得有点头晕,也不太懂两人的来头到底有多大,怕一个不妥叫错了冒犯了恩人,便只以公子相称。 “别,别,我可没帮你什么。”武奕双手直摇,干脆退后几步躲在了白光身后。 白光不去管他,示意女子起身,问道:“在这京城中,可有什么亲戚朋友?” “我和弟弟小童从邕州逃荒而来,京中有家远房亲戚。但照着地址寻找,就是这里了。”女子边说边用手指着春兰阁,声音中带着甸南女子的软糯酥甜。 白光又细细询问后才知道,原来邕州正在闹旱灾,灾情后来又波及黎、叙两州,数万家庭受到灾情影响,几乎家家有丧亲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女子叫月容儿,父母将最后一点粮食留给了她和弟弟小童,自己却活活饿死在逃荒的途中。 容儿和弟弟小童含泪将父母草草安葬后,一路乞讨,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准备投靠已多年未联络的远房亲戚,却发现地址上的地方哪还有什么民居,全都变成了莺歌艳舞、卖笑买醉的风月场所。 春兰阁的老鸨见容儿和小童衣衫褴褛,在阁门前驻留凝望,久久不去,便前去询问,容儿告之实情后,老鸨见她姿容出众,就有意相留。姐弟二人多日粒米未进,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再也挪不动半步,容儿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但事先向老鸨声明绝不卖身,否则宁愿饿死也不进春兰阁。 春兰阁中的小姐本就有两种,一种靠色相揽客赚钱,另一种则凭出色的才艺吸引风雅之士捧场打赏。像春兰阁这种大场子,有专门教习女子唱曲跳舞的师傳。只要姿色出众,不通音律也无关紧要,师傅自会尽心教到你会为止。像容儿这种姿容的,不要说春兰阁,就是整个京都的所有秦楼楚馆,只怕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只要好生调教,说不定将来会成为名动京都的伶人。想到此处,老鸨自然满口答应,并让小童也留了下来,安排在厨房跑腿打杂,而容儿的房间就安排在喜鹊的隔壁。 邢贶留宿的这天晚上,恰好是容儿姐弟俩进春兰阁的第一天。才到及笄之年的容儿想起过世的父母,想到年幼的小童,以及命运多舛的将来,不禁悲从心来,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小童听到动静赶出来时,见到姐姐被几个男人试图扛走,连忙挡住去路,向邢贶磕头苦苦哀求。没想到几人放下容儿,将小童一顿暴打后丢在街心……。 白光静静听她讲完,沉吟良久后才道,“小童头部受到重击,需尽快医治。姑娘若不介意,不如先暂住敝府养伤,容后再慢慢寻找亲人如何?” 容儿深知,这场风波之后,春兰阁自不敢再留她,小童重伤在身,京都无人可以依靠,自己这种小地方逃荒过来的弱女子除了等死,就只剩自尽了。 但现在白光话里的意思不但准备收留两人,似乎还愿意为小童疗伤,容儿感激得泪眼婆娑,重重跪在地上,以额触地向白光深深叩拜,“多谢公子再造之恩!以后,以后……” “你不用太放在心上,这对我而言,只不过举手之劳而已。”白光不等她说完,淡淡打断了她。 此时,武奕才慢悠悠的走过来,让随从安排容儿姐弟俩乘坐的马车。 两人重新坐回车上,武奕看着再次如老僧禅定般的白光,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你能不能不这么闷啊?” “我不闷啊。” “可我闷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啊” 武奕气苦,只得换了个话题,“难道你沒什么要问我的?” “殿下用餐了吗?”白光将眼睁开一条缝,一本正经地问道。 “去你的!”武奕捶了他一拳,“说真的,你知道那个邢贶是谁吗?” “知道啊,邢国公家的公子呗。” “那你知道他有几房妻妾?” “五房。”白光把右手五根手指都伸到武奕面前。 “喂,这你也知道?有你们终南山不清楚的事吗?” “没有。”白光快速答道。 “你吹没吹牛,得答得上这个问题才算数。”武奕坐直身子,注视着白光,“为什么我三哥来得如此巧合?我三哥为何要帮邢贶?” “这个不知道。”白光看着锦帘遮住的车窗,回答得清淡而快速。 第七章 形势 邑帝在养元殿接见了白光,详细询问了他在终南山上学艺的情景,听说天机道人这次除了请安仍无谏言,不禁微感失望。 白光问起父亲回京的事情,邑帝欲言又止,白光不敢无礼多问,心中的焦虑却被邑帝看了出来,邑帝担心他多想,只得叹了口气道:“朕知道的也不多,边报上说有些咯血胸闷,应该是这十几年的老毛病又犯了。”停了一下见白光没做声,又宽慰他,“你不用担心,算日子回京也就在这几天了,这次回来,朕让刘太医好好给你父亲调理,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再操劳了。” 白光知道见到父亲之前,再多担忧也于事无补,见皇上如此说,连忙叩头谢恩,“陛下的恩宠,微臣时刻铭记,微臣先替父亲谢过陛下。” 邑帝将白光扶了起来,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拉过他的手看了很久,才轻声感叹道,“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之间你就这么大了,朕和你的父亲也都老了。” 白光看着邑帝鬓角的白发和额头眼角的细纹,两年不见,皇帝又苍老了不少,神情落寞困倦,两个眼圈带着明显睡眠不足的暗黑之色,知他担心着自己的父亲,不禁既感动又酸楚,便轻轻抽回被邑帝握住的双手,在龙榻边跪了下来,轻声道,“父亲一生戎马,有皇叔的庇佑,光儿相信父亲不会有事。皇叔春秋正盛,只是太过牵挂父亲,思虑过多才生出这般感慨。光儿愧疚,既没能为君分忧,也没能照顾好自己的父王。” 邑帝见他改了称呼,心中欢喜,也不拉他起身,身子往前挪了挪,伸手轻轻拍着他的头,语气伤感而无奈,“岁月无情,从不分尊卑贵贱。朕倒还好,明堂之上,四时如春,可你父亲就不一样了……” 邑帝的手停止了拍打,白光感觉到按在头顶的手在轻微的颤动。他没有动,邑帝的手掌贴着他的发丝,带着一股春日里少有的冰凉,不禁心中一紧,正想发问,邑帝却在此时又开口了。 “好孩子,这宫中还有什么人想见的,你现在就去,朕有些累了。”说完手离开白光头顶,上身缓缓地靠在龙榻的软枕上,一直静静候着的贴身内侍李德富连忙过来将一床薄毯轻轻盖在邑帝身上。 白光看着已经闭上双眼的邑帝,躬身后退几步,然后转身无声离开了养元殿。 原本白光见到邑帝时,还在犹豫要不要奏报邕州灾情之事。它担心一旦自己说了,邑帝如果问他信息的来源,那他就不得不将邢贶街头强抢民女之事说出来,到时临王会怎么想?说不定还会把武奕也卷入其中。 现在倒好了,邑帝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白光的担心并非多余,此刻武邺和邢贶就正坐在临王府的书房中商量着对策。 一张长条书案前,邢贶给武邺斟了杯茶后,低头坐在他的对面。 武邺手握杯沿,注视着杯中浅碧的清茶,开口问道,“京兆尹府有什么反应?” “自然会按属下所说的来定罪,只怕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但事情并非不可收拾,只要那个小孩不死,最多也就关个一年半载。”邢贶垂着头低声回答,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在。 “处罚重一点对你反而更好,”武邺眉尖微蹙,“因为这样一来,大家心里都舒服些。毕竟那些看热闹的并不清楚真相。” “可那个女的……”邢贶担心的是月容儿。 “这个你不用担心,”武邺不等邢贶说完便打断了他,“自然有人不会让她说。” “殿下的意思……”邢贶这次将一直垂着的头抬了起来,有点不确定地问道,“是康王?还是白光?” “两个都不会!”武邺指节敲击着书案,边想边说,“我这个七弟人虽懒散,却分得清轻重。至于白光,你观他今日的表现,你还觉得他会吗?” 邢贶想了想,摇了摇头。 “今天万幸的是,你的随从没有动手,更万幸的是,你与白光没有直接冲突,否则,本王看你如何收场!” 邢贶想到后果,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不自觉地用手去端茶杯,不想颤抖的手指将茶水撒了出来,又连忙用衣袖去抹。 武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眸色渐渐转厉,说出的话冷得可以将桌案上的茶水冻结,“本王提醒过你,要贪恋女色,趁早滚回你的欠州老家,在那里,你想怎么玩都可以,但如若还想呆在本王身边,这是本王对你的最后一次宽恕!” 邢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簌簌发抖,颤声答道:“殿下,属下向您保证,绝不再犯,绝不再犯了!” 武邺见他这样,良久过后,叹了口气,语气略转柔和,“邢贶,目前的情势,还由不得你无法无天。这京城里,你惹不起的可不止白光一个。除了女色,你什么都好,但你若不改过,这会要了你的命。希望你不要再让本王失望!” 邢贶又“咚咚咚”叩了几个头,才站起身来,武邺让他重新坐下,两人又细细商谈了许久,直到仆人们开始在廊下掌灯时,邢贶才在武邺的示意下告辞离去。 临走时,武邺提醒他带上礼品去定北王府一趟,邢贶会意领命而去。 白光从养元殿出来,又去华羽宫看望了宸妃,宸妃如姬早从儿子武奕处得知他今日回京。 因为王妃,因为两人亲如姐妹一般的感情,宸妃对待白光,就如同对待武奕般亲如己出。 她拉住白光的手,久久不肯放开,看着眼前这个俊美如玉的少年,眉眼像极了他的母妃,不禁伸手去轻抚他的脸,她的手指从他修长斜插的双眉缓缓滑过时,眼泪像走珠般簌簌往下滴落。 白光二岁丧母,记忆中漫天飞舞的雪花依然嵌刻在记忆深处,但他却有点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正是这种既深刻又苍白的记忆让他不堪难受。 在这失去母爱的十六年里,他曾经多次试图找回幼时的记忆,但既使在梦里,母亲依旧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有人说过,真正的思念不是记在脑中,而是刻在心里。 可有没有人说过,当记忆只是残存的碎片时,那种想抓又抓不住的痛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 滴哒,一滴带着体温的液体落在白光的手背上。 他突然察觉,自己不知何时蹲了下来,还浑然不觉地用双手捧住了脸。 宸妃停止了抽啜,因为她惊奇的发现,原来这个一直静如止水,波澜不惊的世子也是会流泪的。 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这让她有些不习惯,竟有点莫名地惊慌起来。 但当宸妃慌忙扶起白光时,他的脸上却是干干净净的,既没有泪痕,也看不到眼眶有哪怕一丝的湿润红肿。 这让宸妃感觉刚才所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幻觉。 白光稳住自己的情绪,匆匆向宸妃告辞离去。 他自己也说不清,哪怕亲如宸妃,他也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他已经习惯了将自己藏起来,既使这种封闭的壳越结越厚,他也宁可让自己在里面窒息,而不愿让任何人看到。 白光原本应该先去向太子请安,再去华羽宫看望宸妃的。但在去东宫的路上恰好碰到禁军大统领聂北,得知太子正在奉旨接见高厉国的使团,只怕这时正在路上或是皇家驿馆。 聂北这一说,白光才猛然想起回京路上在长亭处看见的那一队人马,当时赶路心切并未多想,武奕又从不关心这些事,自然不会跟他提及。 高厉与大邑打打停停,不像与北燕的关糸那般水火不容。基本每隔几年,高厉就会派使团来京,或商谈边贸通商,或和亲联姻等等,也有过唯一一次的战事联盟——商讨共同对抗北燕。 高厉此次前来,目的为何,白光当然不知道,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特意前来进贡的。 一路上想着,马车已停在了王府门口,仆人将他直接迎往南院。 白光边走边问,“郡主回府了吗?”仆人回答尚未回府,白光皱了皱眉,一声不吭进了南院的一个侧房。 此时天色已黑,廊下各处早已掌灯,侧房里烛光明黄,铜台上的素烛照着矮榻上一张苍白的稚脸。 听到脚步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床榻边迅速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后又退了回去,最后在离榻足有六尺远的地方静静站立。 白光瞟了她一眼后,便将视线移到了榻上的小童。他蹲下身,给小童诊了脉,很短的时间之后,又迅速站了起来。 “公子……”声音细若蚊丝,怯弱中带着酥甜。 “小童没事,”白光知道她想问什么,“亥时我再行次针,明天就可醒过来了。” “多……多谢公子。”容儿喜极而泣,道谢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鼻音。 “你回房好好歇着,明天再来看小童。”白光语声清淡,却透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容儿犹豫了半响,最后还是静静的离开了房间。 刚给小童针炙完,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梳着坠马髻,穿着天蓝色水裙广?的女子走了进来。 “姐回来了。”白光迎了过去。 “小光,”白素素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弟弟,粉拳轻轻在他胸口擂了一下,“你小子又长高许多了。”说到这,一睨眼看到了榻上的小童,眼中露出询问的目光。 “等会再跟您说。”白光一边解释,一边吩附下人端来早就温好的汤药给小童喂服,又细细叮嘱了几句后,才带着白素素来到南院自己的书房。 虽说这十四年来,白光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终南山,白起也长年征战在外,连家中常住的白素素也是呆在正阳宫的时间要多得多。但府中洒洗打扫的仆人一个都不少,邑帝还特意抽调了一百个精干侍卫日夜守护定北王府。 所以,不管三人是否在府上,府中都是纤尘不染、井然有序,只是少了些许人气。 书房内的兽金炭还烧得通红,春日的晚上仍然有些寒意。白光将银盏烫了一遍,用木勺从一个竹制的精致茶?中剔出一小勺,再拿起红泥小炉中刚好烧滚的尖嘴铜壶冲洗盏中的春茶……。 白素素嘴角噙着笑,静静地看着白光娴熟而优雅的姿态,不由叹道,“泡个茶都能泡出如此意境,小光,这也是道长教你的吗?” 白光将刚刚冲泡好的茶盏双手轻轻推到白素素跟前,既使对着一母同胞的姐姐,他的笑声依旧清淡,“山中寂寞,闲时泡泡茶时间好过些,来,尝尝……” 盏中的茶水青湛碧蓝,白素素端盏在鼻翼前只停留了片刻,才轻轻啜了一口,“清冽绵长,好茶!”白素素赞了一声后将茶盏放在案上,看着弟弟道,“现在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白光怕姐姐误会,所以说的很详细。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什么事情都想力求完美,他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却不能容忍本就不存在的误读。 家里突然多出了两个大活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颠倒众生的小美人,他必须要说的清清楚楚。 不过,白光的担心显得有些多余,白素素根本不关心自己府中收容的人是男还是女,是美还是丑,她关心的是别的东西。 “邕州逃荒来的?”白素素的关注点瞬间聚焦到“邕州”与“逃荒”四个字上。 “有问题吗?”白光奇怪地问道。 “邕州的灾荒不是控制住了吗?”白素素青黛微蹙。 “我刚才也说了,按容儿所述,只怕不但没得到控制,反而愈发严重了。” “更、更……严重了?”白素素脸色开始发白。 白光刚才已经说得很情楚,灾情已经波及黎、叙两州,已经死了很多人。可京城中得到的消息却并非如此,或者说,京城根本就没得到消息。 长姐的反应让白光渐渐了然。 “此事是太子主理吧?”白光抬头问道。 白素素却根本没听弟弟在说什么,握住茶盏的指节因用力而变得发白,嘴中喃喃着,“怎么办,怎么办?”身子不自禁的从圈椅上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白光看着急慌中失了方寸的长姐,不禁悄然长叹道:“您现在过去,也见不到太子殿下的。” 白光这句话,白素素听到了,她有些颓然的坐回圈椅中,低头怔怔望着已然变凉的茶水出神。 然而第二天,还没等白素素告诉太子,邑帝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翌日早朝未到,已经入主内阁的御史大夫童勰象往常一样提前入宫。二十多年里,他这种早早等在太乙宫殿门外候朝的习惯从未改变。 而在童府的马车靠近崇华门时,他听到从宫门前传来了一阵哗闹之声。崇华门是皇宫北面主门,大臣们都经此门入宫议政,一贯安静肃穆,这让童勰觉得诧异,待行近些下了车后才发现有人正急着往宫里闯,值守的侍卫拦着不让进,但言语间却甚是周到客气。 童勰又往前走了几步,再凝目细看,才发现这个袍服污损、发髻凌乱、一身尘土之人竟然是多年不见的季敏。 长熙四年,原任刑部尚书的季敏因养元殿囚犯袭君之事被贬为叙州通判。这十四年来,季敏被死死钉在通判的位置上,叙州的知州都走马灯般换了四任,他却岿然不动。每任知州都不把他当回事,一个被皇上遗弃、在定北王死劝之下才保住一条命的人,今后的仕途注定已成定局。没人将他放在眼里,这十四年来,他就像个摆设一样成为叙州官场上的一个笑话。 “老季?”童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污面褴衣、面红耳赤的糟老头子。 季敏正在拼力往里挤,听到有人叫他,便转头往回看,往前的劲力一松,阻拦的侍卫一下没收住,将他往后推了好几步远,刚好送到童勰面前。 季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竟然忘了向童勰行礼,也不顾自己如今低很多级的身份,拽着童勰的袖囗就往宫里拖。 太乙宫的殿门轰然打开,邑帝已经高高坐在龙椅上,依朝规顺序应先由太子奏报,接着是临王武邺和宋黎,可还没等太子的脚迈开,一人突然从童勰身旁窜出,“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大殿的澄泥金砖地板上。 这一下动静有点大,把邑帝吓了一跳,正要发怒斥责,季敏已经抬起头来。 “季卿?你这是……”皇帝的表情由气怒变成了错愕。 “罪臣未经请旨面圣,罪该万死!”季敏以额砸地,“咚咚咚咚”不停地磕着头。 “你先说,到底有何事要奏!”邑帝见季敏这副模样,不由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陛下,大事不好啊!陛下!”季敏这一声嗷叫,不禁让太乙宫中群臣耸动。 在季敏断断续续、接不上气的禀述中,邑帝总算明白了过来,正要开口询问,却发现季敏已经虚脱得晕了过去。 邑帝命聂北将他妥善安置,几个侍卫将季敏抬出去后,邑帝的视线转向了太子武醇。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灾情已经控制住了吗?”邑帝压抑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怒意,“如今叙州也受灾了,你这个太子到底是怎么当的?!” 皇帝的话说的很重,大殿之上一时哑雀无声。 二十八岁的太子骤然听到个消息,短暂的惊慌之后很快就稳了下来,在邑帝还未质问他之前,他已经把整个事情梳理了一遍,但遗憾的是,他并未推断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太子的长相,不似武邺那般坚韧有力,也不如武奕那样伟岸雄健,但相比二人,却多了几分清俊儒雅。 他硬着头皮在殿中跪了下来,强压住有点不稳的声音,深吸一口气后才道,“父皇责怪得是,儿臣失职,儿臣也和父皇一样,头一次听闻灾情竟严重至此,也不见有人禀报,到底问题出在何处……容儿臣详查后再向父皇请罪。” “问题当然要查,责任也要追究,但这些都是后面的事。当务之急是必须控制住灾情”邑帝定定看着武醇,“记住!朕不允许再饿死一个饥民!” 白素素入东宫请见太子时,太子和童勰刚好早朝回来,三人在东宫门前碰在了一起。 白素素向太子见了礼请了安,又向童勰行了晚辈之礼,童勰的神态依旧与以往相同,对白素素客气而又疏远。 太子叫童勰来东宫,是让他来一起商议赈灾之事的,童勰做为东宫辅臣,太子对他极为倚重,经常宣他商议政务。碰到疑难棘手的问题,两人观点不同时,童勰只要认为自己是对的,绝不会因为他是太子而屈意附和,他一定会坚持自己的观点,直到太子有充分的理由说服他为止。对于童勰的个性,太子早有耳闻,成为东宫辅臣后,他则体会更深,但好在到现在为止,双方还算相处融洽。 知道白素素急着赶来觐见的目的竟是邕州灾荒之事,武醇既意外又惊?,而看到她神情和言语中所流露出的焦虑和担心,武醇内心又有些感动。 “郡主是说……贵府收容了两个难民?从邕州来的?”童勰细细听完后问白素素。 见白素素点头,童勰又看向太子,太子会意,连忙起身对白素素道,“你随本王一起回你府中去看看小光,本王要好好问问邕州灾情的事。” 下人前来通传时,白光正在南院的侧房,此时小童刚刚苏醒不久。白光听说是太子亲自前来,大概就猜出了来意,便让月容儿跟着自己同去见太子。 白光向太子见了礼,童勰还是一副不咸不谈的样子。因定北王尚未回府,主院未开,白光便在南院的正厅奉了茶。 一番寒喧后,太子便直奔主题,对于此次灾荒,后来白光又详细问了容儿一遍,但由亲历者来述说显然更合适。 容儿对朝职没什么概念,但太子是个多大的官她还是知道的,所以答话时非常认真,很多自己看到的现场细节也描述得清楚逼真。 她本就口齿伶俐,事情又已重复说了好几遍,此刻娓娓道来,更是将邕州灾情的严重程度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太子会不时的打断她,询问一些问题。而容儿只知道将自己所看到的说出来,至于事件背后的真相她根本一无所知,所以太子问与没问基本都一样。 月容儿说完,坐在下首的童勰就忍不住先开口了。他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顿,连声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白光示意已经回完话的容儿出去,然后睨了一眼童勰后,就垂首专注的凝视着杯中已饮了一半的茶水,默然着正襟危坐。 “小光,”太子沉吟良久,才看向白光,语气亲和而恳切,“本王需要你的帮助。” “太子殿下请吩附。” “本王想请你去一趟邕州。” 太子说的是“请”,而不是“命”,足见对白光的尊重和礼遇。 可意外的是,白光竟然拒绝了,童勰和白素素有些惊愕,齐齐抬头向他看去。 白光气定神闲地望着太子,说道,“殿下但有所命,原本臣子万死都不敢辞。但殿下请试想,赈灾不是打仗,需要的是震得住场面的重臣元老,像微臣这种刚从山上下来的毛头小子,寸功未立,只怕难以服众,如若冒然领命前去,一旦误了殿下大事,那就百死莫赎了。” 其实白光推辞的真正原因,并非上面所说,但原因真假并不重要,关键要看效果。 太子武醇见他言辞恳切,所言也符合实际,便不好再说,但想起自己眼前也脱不开身亲自前去,又找不到理想的人选,一时心乱如麻,脸色就有点难看起来。 白光又睨了一眼童勰,开始对太子建言,“微臣有个愚见,殿下想不想听听?” 太子精神一振,连忙点了点头。 “微臣觉得派童大人去,应该比较合适。殿下请想,童大人是内阁重臣,太子太师,还挂着御史大夫之职,德高位重,谁不信服?”白光侃侃而谈,“但赈灾之事千头万绪,繁复纷杂,童大人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得给他配几个得力的副手才行。” 其实早朝过后,太子就一直在考虑该派谁去这个问题,可有能力的没威望,有威望的自己又不信任,自己信任的又担心将事办砸,思虑来思虑去,才想到白光,但却恰恰忽略了自己身边这个最合适的人选。 白光的推荐让武醇眼前豁然开朗,他深以为然地频频点头,又问道,“那你觉得谁做副手较为合适?” 而白光举荐的人是:聂大统领长子聂婴和叙州通判季敏。 一直面无表情的童勰在听到这两个名字后,不禁深深看了一眼白光,他没想到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眼光竟毒辣如斯! 这种老少配,绝对是本次赈灾中最为合适的。聂北的长子聂婴现任户部郎中,掌管钱粮。聂婴年仅二十五岁,是长熙十四年的武试状元,皇上原本想让他子承父业在禁军当差,聂北却说自己这个犬子不适合呆在禁军,倒是算数自小就有点天赋,邑帝便找人试了试,发现果真如此,便让他在户部当了个七品小吏,沒想到四年不到,就升到了四品户部郎中,掌管户部粮仓。 这次灾情出现多次暴民抢粮事件,当地官府又在派员镇压时死伤甚众,显然不是普通饥民所为。聂婴虽然年少,但年少有年少的好处,敢想敢干,他武功又好,关键时还能保护好童勰的人身安全,加之他对各地粮仓的库存、分布、如何分拨等等都极为熟悉,到时安排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而选季敏,白光的考虑是,此次灾情的愈演愈烈,人为的痕迹明显,背后这股力量的推动者是谁,主导者又是谁,因其指向的是当朝太子,其实并不难猜到。如若换成别的官员,势必首先考虑的是个人得失,一定会先权衡利弊,保住头上那顶乌纱帽再说,做起事来难免瞻前顾后,弄得不好还会使阴招对童勰形成肘制。 而季敏就不同了,他已经失无可失,惨得不能再惨了。一个堂堂的刑部尚书,一个不小心贬到叙州遭了十四年的白眼和蔑视,心里早就憋了一团火。一旦起用他,便会刀山火海,不管不顾,这次不顾生死,千里迢迢来京面圣就是最好的证明。 太子听白光说完,沉吟片刻后笑了起来,这是发自心底的笑。他起身绕着几案行了几步,来到白光跟前,紧紧握住白光的手,亲切而诚挚地说道,“哥哥我会马上去面见父王,就按你的提议请旨。谢谢你,小光,你帮哥哥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太子改了自称,这是对白光最大的示好和拉拢。白素素不知在想什么,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怔怔的看着两手相握相向而立的太子和弟弟,一颗心欢喜得都快跳出胸腔。 毕竟是太子,白光可不敢将手抽回去,好在太子马上就将手松开了,白光这才躬身行礼道,“为殿下分忧,乃微臣份所当然,只望接下来事情能够顺利才好。”说到这里看着童勰道,“只是辛苦童大人了。” “童某定当不辱使命!”童勰向着太子斩钉截铁的答道。 既然已经初步敲定,在请旨之前,武醇还是想问问聂北和聂婴的意见,聂婴不同于季敏,他是聂北的长子,而禁军大统领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多载,是少数几个深得皇上信任的人之一,这里面的水有多深,聂北不会不知道,如果聂北推辞,武醇至少提前有个准备。 还有,太子也可以通过此事观察一下聂北的态度。 至于季敏,直接下令即可,根本不用考虑这些。 因为有事,太子和童勰很快就起身告辞,白光将二人送到门口,看着太子车辇走远后,才拉着依旧凝望着太子消失的方向不肯收回视线的白素素往南院走去。 白素素任由弟弟拉着袖口,默然跟着走到天井边的一株盛开的桃树边,突然停了下来。 她看着回过头来的白光,快速的说道,“小光,我还是不放心,我现在要进宫去一趟。” 白光松开姐姐的手,什么话也没说,静静的看着她备车出府而去。 白素素出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府中下人就递来了一张拜贴,白光展开一瞧,看到落款处的署名时,不禁轻轻笑了笑,叫过月容儿低声说了几句话,就自顾自回了书房。 月容儿不紧不慢的来到府门前,邢贶正在门口影壁处肃手躬立准备进府拜见世子,一见月容儿,赶忙往前几步,脸上堆滿笑向她又是道谦又是问好。 而月容儿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告知邢贶,非常不巧,世子不在府上,让他改日再来。 邢贶来了几次,每次都是月容儿出来见他,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改,道谦的话了一大堆,却愣是连府门都没进去过,更不用说见到白光了。 都已经告诉你不在了,你还要进去吗? 这世上有一种方式,比打你骂你更让你难受,那就是我根本就没把你当回事。 ……你来道谦?你是谁?你做过什么?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第八章 疗伤 太子在东宫的聚元殿召见了聂北,将拟定聂婴出京赈灾之事征求聂北的意见,然后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 “微臣无异议。”聂北听完后并没有考虑太久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只是本王的初定人选,待请旨同意后才做得数。”太子笑道,“毕竟是苦差使,最终确定之前,还是要先知会聂大统领的。”太子注视着聂北,语调温煦如春风拂面。 “殿下青睐,是犬子的福气,”聂北也跟着笑了一下,“只是犬子愚钝,微臣担心他办不好这等大事。” “聂大统领放心,后面还有童大人在呢。” “是,殿下。” 太子凝视着聂北,并未发觉有何异样,应答也很干脆,不禁终于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聂北走后,太子起身舒展了一下有些酸胀的四肢,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沙漏,估算着请旨的时间。此时父皇正在午休,太子便打算也小憩一会后下午再去请旨。 正闭目假寐间,忽闻太子妃的声音传来。 “聂大统领走了吗?”太子妃问道。 “刚走一会。”一个宫女低声答着。 “殿下呢?在安眠吗?” “是……” 脚步突然变得轻起来,在一片静寂的聚元殿,太子妃刻意压低的话语还是清晰地传进了武醇的耳朵里。 “那……还是等殿下醒来后再说吧!” 武醇凝神沉思,猛然想了起来,今天是三月十五日,十年前的今日,邑帝为太子武醇和钟灵毓赐婚,在奉天殿举行盛大隆重的成亲礼。 钟家乃钟鸣鼎食的显赫家族,与皇族武氏亦颇有渊源,虽为赐婚,其实二人早已两心相许,情根深种。 大邑并不兴成亲周年庆贺,但武醇和钟灵毓成亲以后,每年的三月十五日,皇后都会在正阳宫为太子和太子妃举办隆重的婚庆饮宴,后宫的嫔妃和宗室贵眷、命妇都会在当日备厚礼前来贺喜。 可五年前,不知为何,皇后突然取消了这天的大型饮宴,只在正阳宫里摆个小宴,来的也是几个较亲近的嫔妃,行事低调异常,好像生怕被人知道似的。 太子为此极为不悦,有次忍不住对母后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而皇后则以成亲庆贺算不得正日子,当前国库空虚为由,责备太子不识大体,不察国情,事事计较个人利益得失。 太子无言以对,只得做罢。 自那以后,每年的这一天,饮宴的规格倒是小了许多,但皇后却反而比以前更累了。 ……现在是心累。 这一天,她会推掉所有的宫中事务,“躲”在正阳宫里陪着太子和太子妃。 这一天,她会特意叮嘱白素素,自己要在宫中的小佛堂里吃斋礼佛,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白素素虽觉奇怪,却也从未在这一天进过正阳宫。 而今年的三月十五,白素素已经完全忘记了皇后的叮嘱,皇后今天要吃斋念佛的事早被她抛诸九霄云外。因为她现在满脑满心都是对太子的担忧,她只想快点见到皇后,让她赶紧想办法帮帮太子。 当白素素火急火燎的站在皇后面前时,皇后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心虚得脸色刷白,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白素素冲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又让她的心揪了起来。 太子的车辇停在了正阳宫的宫门外,太子牵着太子妃走入了宫门内,太监宫女们见到太子,正要进去禀报皇后,却被太子鬼使神差般的抬手止制了。 一路穿过花圃,走过几重回廊殿舍,两人最后来到畅春阁,每年皇后都将饮宴放在这里,踏入畅春阁的门槛,正欲通传的宫女又被太子制止了。 因为就在此刻,他仿佛听到了有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飘了出来,他不由得握紧了太子妃的手,两人心有灵犀地同时放轻了脚步。 武醇突然觉得时间一点一点地慢了起来,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脚步的移动,仿佛时间与动作在瞬间被里面的声音死死捏住,连心跳也骤然停顿,只有隔住里外间的九折素纱屏风上的瑞鹤祥云刺绣在眼瞳不断放大……。 他终于能清晰地听到那个听过无数遍的柔婉而清脆的声音。太子妃隔着素纱屏风,呆呆的看着上面投下来的两个剪影出神。 两人几乎同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放心!到底谁在背后搞鬼,本宫清楚得很。”皇后声音沉稳而冷冽。 “皇后娘娘,我、我……就是不放心才来的,太子殿下太善良,背后搞鬼的人又阴诡算计不断,娘娘不帮,这些暗箭……太子殿下只怕挡不住啊!” “好了,好了!”皇后柔声宽慰道:“谁说本宫不帮了?你就是这样,成天为醇儿的事忧心惊恐,自己累不说,还让醇儿为你担心。” “他才不会呢,担心的总是我。”白素素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凄楚悲凉。 屏风内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过了片刻,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些年委屈你了……醇儿木讷,你不要怪他,他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但他对你的情意,本宫是最清楚的。” 素纱屏风外的太子妃闻言看向自己的夫君,太子下意识的死劲摇了摇头。 “娘娘不用安慰我,他怎么可能对您说这些,”白素素声音低沉而哀婉,“其实他根本不用顾虑这么多,只要能天天看到他,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本宫怎会妄言,醇儿亲口对我说的,”皇后的声音突然变高,带着不容丝毫质疑的腔调,“醇儿对我说,郡主的情愫他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只是本宫认为,白家的女儿不嫁则已,要嫁也绝不能屈人之下,可这件事情哪有这么容易。郡主,醇儿的难处……你懂么?” 太子只觉握在掌心的手渐渐变冷,他看着太子妃如纸一般苍白的面色,担心她撑不住,便欲拉她离去。 但太子妃的双脚宛若钉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她双唇紧紧抿起,脸上带着一种毅然赴死般的执拗表情。 武醇心疼地看着妻子,眼神中满是无奈,明知再听下去只能是煎熬,只会让痛楚更深,但此时选择逃避,也并不会让两人好上多少。 “娘娘,我不在乎这些,你去告诉太子殿下,我真的不在乎这些!”里面有杯盏相碰的声音,显然是情急之下白素素弄出的声响。 “不行……这绝对不行!王爷会不高兴的,你知道,陛下也绝不会同意。”皇后喃喃说道。 “没关糸,皇后娘娘,你去告诉太子,我来想办法去说服父亲和陛下!”白素素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果敢。 太子妃黯淡的双眸突然变得晶亮,她在等着皇后的回答,也是在等着自己命运的最后宣判,她剧烈跳动的心脏似乎要破腹而出,只能拼命压住自己粗重的呼吸,指甲几乎要戳穿太子的掌心。 殿内突然静如死寂,太子只觉掌心越来越潮湿,也不知时间到底过去了有多久,皇后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 “郡主,这天底下的女人谁都可以受委屈,唯独你不能!你再给本宫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内,本宫一定让你成为太子妃!”皇后的声音坚定而冷漠。 太子妃听到了自己身体某处撕裂的声响。 三月十六日一早,童勰带着季敏和聂婴从京城的南门出发,他们整装待发,准备前往大邑的南部边陲,太子亲自前来送行。 随行的一百来人,大多是皇帝让聂北从侍卫中挑选的精英。太子担心童勰的安危,欲从东宫府兵中再挑些人随行护卫,被童勰拒绝。 看着蜿蜒的车马在喷薄而出的朝阳中渐渐成为一个黑点,太子才拨转马头,缓缓往皇家驿馆而去。 大约也是在童勰出城的同时,白光刚好在花园的常青柏下练完剑,正缓缓向南院方向走去,从花园到南院,要穿过主院的回廊,他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卧房的方向,眼神中有片刻的黯淡。 一路上,不断有人向他请安,他都会微微点头示意。才刚到南院的门口,月容儿已经站在了那里,在他前面轻轻推开沿途的门扇,来到他来到书房里。 纤手替他脱下一尘不染的素白劲装,又将一件同样一尘不染的天青色长衫递给了他。 白光整理好衣饰后,才坐在书案前的檀木圈椅上,正欲伸手拿起书案边那本厚厚的典籍,一瞥眼发现月容儿正拿着自己刚脱下来的衣服,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 “怎么了?”白光淡淡问道。 “没、没什么……”月容儿连忙解释,“只是觉得好干净。” 白光愣了一愣,好一阵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便解释道,“还是有些脏了,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月容儿闻言,又认真地将衣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还极不甘心地放在鼻翼下嗅了嗅,突然脸上一红。 因为除了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根本就一点异味也没有,如此干净的衣服,哪里又脏了?月容儿不禁一阵心悸,不敢再看白光,拿着衣服匆匆出了书房。 白光说完那句话后,便打开册籍认真看了起来,不一会儿,月容儿又托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将几样素色小点放在侧面的几案上,白光一手翻着书,一手摸着点心吃。 “还真是悠闲啊!”武奕不知何时闯了进来,他倚在门边,两条腿张开成一个合适的角度,一晃一晃的对着白光笑着。 “殿下光临寒舍,小的未曾远迎,恕罪,恕罪!”白光屁股坐在圈椅上一动未动,只抬头看了一眼武奕,又继续看起书来。 “看什么书呢?”武奕倏忽间就到了白光面前,极没风度的伸手从一个小碟中“抓”起一块酥蓉点心放入嘴中,一边吧唧吧唧的吃着,一面感叹道,“寒舍有美食,快哉,美哉!” “喂,喂!殿下还沒净手……”白光边喊边皱眉将整盘点心推到武奕面前,“你吃,你吃!都是殿下你的了!” 武奕正要说他洁癖,又有侍女端着另一个盘子进来,盘中的小碟和侧案上的一模一样,侍女低着头,将盘子放在武奕面前后退了出去。 武奕游目四周,突然发现在最里面的一排高高的书架前,有一个轻盈纤细的身影,正踮起脚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香炉在给书架上的书熏香……。 “书也用熏香?”武奕好奇的瞪大眼睛,“一定又是你这个古怪之人安排的古怪之事吧?” “古人说得好,书中自有如玉之颜”白光笑道,“以香熏之,岂不令读者更心旷神怡?” “这么多个……”武奕看着一排排林立的书架道,“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要你管?”月容儿不知什么时侯走了过来,瞪着武奕,还故意将声音弄得很响。 “喂!我可是在帮你呢。”武奕横眉怒目地看着月容儿。 “扑哧”白光看着武奕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接着故意板起脸,对月容儿道,“他是殿下,不是你,你要叫殿下。” “是,殿下!”月容儿白了武奕一眼,行礼时腰都没弯,根本就没当他是个殿下。 “好了,好了!”武奕摆了摆手,“听着实在别扭,还不如叫你呢。” 月容儿不理他,施施然又接着给书添香去了。 武奕看着容儿袅袅远去的背影,敲了敲案板,问白光,“她对我有成见?” “不会吧?”白光忍住笑道,“我没看出来啊!” “肯定有意见,”武奕又往前凑了凑,蹙着眉看着白光,“可当时救她我也在场的,对不对?” “在场、在场,”白光连连点头,接着假装正经的问道,“请问在场的康王殿下,马上要开锣的好戏最后没看成,那种感觉一定不太好吧?” 闻言后的武奕隔空擂了白光一拳,“有你在,还用得着我多管闲事?不过,她不知道你的厉害,认为本王见死不救,是个大大的坏人。不如……你来告诉她,其实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 “殿下的意思……是想要在下澄清误解了?”白光嗤嗤笑着,“不过,为了殿下的高大美好形象,就是做一回骗子,在下也能豁出去的。” “停、停、停!”武奕觉得必须立刻马上让他停下来,“用不着你来做好人,就让她认为你好吧。本王这般人才,只有让人误解才可不伤人心。” “臭美!”月容儿不知何时又飘了过来,恶狠狠的骂了武奕一句。 白光看着武奕此刻的表情,不禁捂住嘴差点笑岔了气。 “你瞧瞧,我只不过说了句实话罢了,我可是堂堂的皇子啊,她就不能客气点?”武奕指着月容儿的方向,“还有啊,她怎么可以偷听我们说话?” “好了,好了。”白光知道这个康王最喜欢的就是瞎扯,只要你陪着他扯,就永远别想停下来,“殿下今日来,还有别的事吗?” “别的事嘛,当然有啊……”武奕边答边想,片刻过后,还真让他想出了一件事,他看着白光,一脸神秘地道,“你猜猜,我昨天看到谁了……” “你成天瞎跑,我怎么猜啊?”白光笑他,“神神叨叨的,到底看到了何方神圣?” “我看到了太子妃。” “你呀,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吗?” “你不知道,看到她不奇怪,怪的是她的表情。” “她什么表情?”白光开始有点认真起来。 “我也说不清,反正与以往大不相同,魂不守舍的样子。” “她一个人?” “太子殿下也在。” “那太子殿下呢?” “也不正常,苦着个脸,”武奕说到这,突然长叹一声,“你说做太子有什么好的?劳心费神不说,还成天不开心。” “赈灾出了如此大的事,太子殿下是主理,还不知最终结果如何呢,加之还得忙高厉使团的事,你认为他能开心得起来吗?” “咦,说起高厉使团,也有些奇怪。” “哦?怎么又奇怪了?”白光知道自己这个可爱的兄长正事没有,道听途说的消息倒是不少。 “听说他们在闹事。” “闹事?” “详情我不太了解,但据说是因和谈一直僵着的原因。” “来了也没几天,僵着也正常啊,又有什么可闹的?”白光算了算,高厉使团和自己同一天入京,前后才不过四天时间而已。 “你有所不知,问题的分歧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朝内。” “朝内?” “正是,是太子和邢国公。” 见白光不解,武奕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高厉此次前来,正如白光猜测的那样,来者不善。高厉国君选择在大邑北境不稳、南部边陲灾荒、大邑国库空虚疲于应付时派使团来京,其目的昭然若揭,现在唯一的悬念就是看对方想怎么提条件了。 邑帝自然心知肚明,但在征询意见时却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方是以太子为首的主和派,而另一方是以东境军主帅兼兵部尚书邢旦游为主的主战派。按邑帝强硬的性情,放在以前,他必定会主战。但现下大邑内忧外患,已经经不起大的折腾了,邑帝又何尝不知?在目前这种战又不能、和又不甘的情形下,邑帝一时难以决断,只得将高厉使团先安置在皇家驿馆,好吃好喝的供着,待商定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可如此一来,大邑使团这边不干了,认为己方受到了大邑皇帝的轻蔑和怠慢,嚷着要即刻启程回国向高厉国君禀报。 “闹事的最终目的很简单,只不过是为了给我方施压,虚张声势捞取筹码而已!”白光淡淡笑道。 “你的意思是……” “我敢肯定,他们绝不会就这么回去,”白光分析道,“殿下应该了解,高厉毕竟与北燕不同,彊域狭窄不说,又是苦寒之地居多,固国守城才是上策,若想攻占我大邑国土,除非大邑国情极其不堪,否则高厉绝不会冒然大举进攻。” 白光修长的手指压住册籍的边角,接着说道,“所以我猜测,此时使团已经向高厉国内传递了消息,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东境边报传到京都。” “东境边报……?什么内容?” “如果猜得没错的话,大概又是高厉军队袭扰边境、破坏农田庄稼之类的吧!” 两人正在交谈,门口下人来报,说贵妃娘娘宫中来人求见,正在外面的花厅候着。白光闻言皱了皱眉,接着看了看武奕,武奕让他不用管,自己会从南院的后门出去。 白光回京的信息,月贵妃当日就知道了,武邺训斥了邢贶后,就进宫见了母妃,月贵妃听武邺说完,连说了几声好险后,接着又狠狠数落了邢贶一番,并让武邺看住他,别让他误了大事。 随后又细细问了月容儿的情况,听说月容儿口音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便让他派人打听清楚后马上入宫禀报。 这种消息,对于武邺来说并不算难,第二天一早,他便入宫将月容儿的情况详细回禀了母妃,月贵妃思忖片刻后决定择日在昭纯宫中宴请白光。 宴请白光之前,月贵妃还有诸多事情需要准备,她要等朝廷最终确定这次赈灾的人选,以便她布置相应的应对措施,等这一切忙完后,她才能集中精力来对付白光。 三月十六日,童勰率领的赈灾队伍刚一出城,月贵妃就命宫中精心准备饮宴,待一切妥当后,才派人去定北王府邀请白光。 因白光世子的身份,也因为邑帝对白家的宠信,在宵禁闭宫落锁之前,白光可不经请旨随时入宫。 当白光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昭纯宫青藤缠绕的月亮门前时,月贵妃正站在侧殿的某个窗格边,刚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还有他身边那个娇小曼妙的女子。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他只是远远的站在那里,既便什么都不做,既使什么都看不清,你都无法忽略他的存在,这让她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与出神,但紧接着的却是从心底涌出的强烈的不适感,仿佛眼中看到的是一株开得正好的罂粟花——既妖艳炫目,又让人心生恐惧与绝望。 在一片生机的花圃旁,月贵妃在碎石小道迎上了白光和月容儿,此刻的他正跟在几个宫女身后,不紧不慢悠然欣赏着昭纯宫里的春色美景。 月白长袍纤尘不染,一头乌发用头顶银环束住,少许发丝向脸颊两侧垂落,让线条冷峻的侧脸增添了一丝冷硬,脚下的乌绸丝履简单素爽。 看到前方的月贵妃,白光躬身行礼,“微臣见过贵妃娘娘!” 月贵妃嘴角挂着自然而亲和的笑,“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这么礼套!”接着双眸深深的探视着白光,半响过后又感叹道,“世子变化真大,还好是在我这昭纯宫里,要是换做别的地方,如此乍看一眼,本宫是认不出你来的。” “乍看是不敢认,但眉眼之间总还是有父辈痕迹的。” 月贵妃闻言一愣,她没想到白光会这样回她,想了片刻,才淡淡说道,“也是,毕竟是王爷之子,确实有父辈的风釆。” 途中双方都在沉默,还好很快就到了设宴的梨花厅,月贵妃在主位落座后,将白光安排在自己的左首席位,月容儿安排在白光的下首,却将右首的席位空了下来,白光若有所思。果然不久之后,武邺大踏步走了过来,白光和月容儿连忙离席见礼,武邺落座后双方又寒喧的几句,饮宴才正式开始。 月贵妃离座端起斟满酒的金盏,刚要说话,白光却执酒起身抢先道,“微臣请安来迟,先自罚一杯,请娘娘恕罪!”说完仰首一饮而尽。 可酒刚一入口,白光就不禁眉梢一跳,原来月贵妃果然没安好心,竟让自己饮宫中最易使人迷醉的甸南香。 甸南香是甸南多年前进贡的烈酒,酒烈而香醇,极易入口,味香醇绵长,饮之三杯必醉,但醉酒者醉而不倒,反会神情亢奋,难以自己。因这种酒极易使人迷失心智,后来宫中禁止饮用,想不到月贵妃竟敢将此禁酒私藏宫中,多年以后又拿来对付自己。 白光压住心底的愤怒,不动声色地仰首喝尽盏中之酒。一回头向月容儿使了个眼色,月容儿的双眼就没有一刻离开过白光,见他刚饮完酒就向自己示意,马上便明白了酒有问题。 月贵妃见白光喝完,唇角在盏沿浅浅啜了一口,笑道,“世子言重了,世子回京后连皇后的正阳宫都末曾去过,本宫自然不会怪你。白家又无皇族血脉,只因陛下看重,才当自家人般待,不来也算不上失礼。” 月贵妃的话直白得没有丝毫拐弯,白光怎能不明白她暗里所指。 “是,微臣明白了!” 白光刚说完,月贵妃又遥遥举起了金盏,说道,“虽非一家,却亲如一家,世子远道回京,本宫也该敬世子一盏,算是为世子洗尘。” 白光只得又起身端盏,说了一句,“多谢娘娘。”说完又将盏中之酒饮尽。 顷刻之间连饮三盏,这时武邺也站了起来,“本王也敬世子一盏,愿你我兄弟从此相敬相爱,同心同德。” 白光无奈,只得再次饮干酒盏。在月贵妃与武邺的轮番攻击下,一刻钟不到,白光喝了满满七盏。 月容儿焦急的看着他一次次盏落酒干,心思聪颖的她,在白光以眼神示意她时,她便明白了酒有问题,但白光自己未托辞推饮,她这种身份又如何去阻止贵妃和亲王,除了干着急外,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可惜,接下来的事月容儿看不到了,因为就在此时,月贵妃从矮榻上站了起来,用戴着镏金护甲保养的极好的手往月容儿的方向招了一招,“你来……陪本宫到外面说说话……” 月容儿有点无奈的看着醉熏熏的白光,进退两难,不知要不要跟着月贵妃离开。贵妃的话就是懿旨,不能违抗,惹恼了她,自己性命难保。月贵妃此时将她支开,肯定不是寂寞了想找个人说话,她到底想干什么?在这深宫之中,就算身份尊贵如世子,但在贵妃的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看着月贵妃投过来的冷冽目光,她将心一横,就要开口拒绝,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白光一直迷离半闭的醉眼不知何时已经睁的大大的,并朝着她死劲的眨了一眨,月容儿立刻领会了他的暗示,装成被逼无奈的样子跟着月贵妃往前走,还不时回头往白光的方向看一看。 月容儿的身影刚刚在梨花厅消失不见,武奕便双掌相击,不一会,便有丝竹之声传来,两个青衣小童每人端着一个彩碟,依次走向武奕和白光,更换了两人席上的酒具和茶杯,接着点亮悬挂在厅壁上的高台灯烛,拉严墙壁四周的鸿羽锦帘……梨花厅骤然之间从明亮堂皇的厅堂变成了让人浮想连翩的温柔之乡。 丝竹之乐未停,明黄暧昧的灯光下,袅袅婷婷走入两排袒胸露背的女子,白光坐在软垫上,兴奋地向迎面而来的那排女子不停地招着手。 女子们很快就围拢在白光的身边,倒茶的倒茶,斟酒的斟酒,捶背的,拍腿的,还有除了将身子不断挨蹭别的什么都不做的,一时之间,白光眼前全是明晃晃的胳膊和大腿。 武邺坐在他的对面,透过众多女子四肢之间的缝隙,冷冷的看着他,他想亲眼看到,既便是白家的世子,也无法抵挡住甸南香销魂的迷醉。 这原本就是三杯失性的香醇琼浆,饮者还是气血正旺的少年男子,饮下的还不是极限的三杯,而是七杯。月贵妃以红泥封坛,将甸南香埋入宫中花园的地底长达二十年,藏匿隐埋时她并没想到要拿来对付白光,那时她只是觉得如此好酒销毁实在可惜,便偷偷埋了仅有的一坛。武邺相信,窖藏了二十年的宫苑禁酒,一定能让白家世子骨头酥成面条,然后随他拿捏……。 月贵妃说的到“外面”说说话,其实就在梨花厅的一个小厢房,房间小而精致,四周帏幔低垂,一张紫檀几案,四把梨木圈椅。月贵妃的贴身宫女芷月给月容儿拉了把圈椅,将它放在主子的对面后便退到了一旁。 月容儿低眉垂首地站在那里,她并没有坐下来,没有贵妃娘娘的赐座,她只有卑微地站着陪贵妃“说说话”。 月贵妃命宫中太监来“请”白光时,已经说得很明确,让他带着月容儿和小童一起进宫,小童伤未痊愈出府不便,白光便只带着月容儿同行。在路上,白光已经拣紧要的宫中礼节说给了她听,月容儿玲珑心思,初次在月贵妃面前使用,竟好似入宫多年一般毫无破绽。 “初次入宫便这般乖巧懂事,看来世子对你……,还真是上心啊!”月贵妃坐在圈椅上,抚摸着春葱玉指上的镏金护甲,冷冽的笑着。 “这是公子教的民女,民女担心冒犯了娘娘,所以不敢有忘!” “公子?”月贵妃柳眉上挑,“你称呼世子公子?” “是。” 月贵妃薄唇微微抿起,慢慢弯成一个带着笑意的弧度,语气变得温和起来,“来,你坐下来说话。” 月容儿礼谢后在对面坐了下来。 “你不用太拘着礼,就是陪本宫说说话,放松点……”月容儿居高临下的笑着,“生得如此标致,谁见了都会喜欢,无亲无故的,也难怪世子会如此待你。”月贵妃的话中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轻浮。 “公子只是侠义心肠,娘娘误会了。”月容儿嘴上恭敬,心里却对她的话极为不屑。 “好一张利嘴,”月贵妃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只轻轻笑了笑,然后便深深的凝神着她,“世子人中龙凤,家世又显赫尊贵无比,要想过上人人艳羡的好日子,眼下就是绝好的机会,男人嘛,你得使点手段,才能将他的心牢牢拴住。”月贵妃冷冽而犀利的眸光仿佛想穿透月容儿的五脏六腑,她将一直高高昂起的头颅低了下来,声音中透着浓烈的盅惑,“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这里,本宫帮你出主意,想办法。” 月容儿低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你我都来自邕州,本宫之所以帮你,完全是看在同乡的情份上。二十多年了,本宫自出阁之日起,便再未回过那里,那满甸烟海,广袤密林也只能凭梦吊思。现在看到你,本宫就如见到了亲人,本宫希望你能常来宫里,陪着本宫说说家乡话,聊些家乡事,以解本宫思乡之苦。” 月贵妃的表情就像困在黄金囚笼中的金丝鸟,配合着眼眶盈盈的泪光,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 月容儿配合地点了点头。 “从今往后,世子与本宫也算是一家人……” 月贵妃的话说到这里突然嘎然而止,因为她听到了清晰而极有节奏的敲门声,贴身宫女芷月在主子眼神的示意下打开了房门。 外面很静,静得既使房门洞开也听不到有丝毫的声响。月贵妃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先看到一只穿着乌绸丝履的脚踏过门槛,等她猛的抬起头来时,白光寒如冰霜的视线已经射了过来,月贵妃只觉面颊微微刺痛。 “贵妃娘娘,酒尽席散,微臣也该回府醒酒了,还望娘娘恩准!”白光说完,伸手拉住已然起身的月容儿。 月贵妃惊愕地睁大双眼,眼前这个如芝兰玉树般的少年哪有一丝需要醒酒的样子,直视着自己的双眸清亮如雪,冷冽如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月贵妃从心底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紧接着而来的就是无力的绝望,她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沮丧和挫败只能让她机械地点了点头,随口道,“好,世子请便吧。” 白光头也不回的出了侧房,还呆呆站在原地的临王,再次看到白光时,才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抬头去看墙上悬挂的沙漏,接着慌慌张张的往门口跑去,却与门口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武邺看着门口的毛守仁,毛守仁看着厅中乱糟糟的场景,两人同时呆住了,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白光冷冷的看着,他还是刚才那种节奏,不快也不慢、不松也不紧的向门口走去。 “毛统领也是来赴宴的吗?”很快白光就到了毛守仁的面前,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长长的眼睫遮住双眸,看不清眼底深处的一丝情绪,“不过你来晚了,你看……我都醉了。” “呃……不是……那个……”毛守仁有过无数种猜想,每种场景中的白光都应该是癫狂而又丑态百出的。所以当他看到眼前的白光时,巨大的反差与随之而来的慌乱已经让他失去了基本的应对能力。 “你是谁?”从后面赶过来的月贵妃最先稳了下来,装做不认得毛守仁的样子,怒声道,“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闯后宫禁苑!快给本宫拿下!” “母妃息怒,”武邺此时也平复了过来,“这是城防卫统领毛守仁。” “统领不在四城巡察,跑到本宫宫中来做什么?”月贵妃并没有“息”怒,语调反而更加尖厉。 “我想毛统领一定有极为紧要的事要向临王殿下禀报吧!”白光看着毛守仁,抢先回答,“毛统领,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正是!”毛守仁声不成语,低头颤声答着,“世子英明,微臣确实有……” “只是这种不经请旨,擅入宫闱的毛病……毛统领今后恐怕得改改了。”白光轻飘飘的说完这句话,便径直迈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出了梨花厅。 毛守仁看了一眼月贵妃和武邺,也想马上跟着出宫。 “不必了!已经撕破了,还装什么样子!”月贵妃看着横七竖八躺得满厅都是的**女子,挥手止住了毛守仁。 “可是……会不会传到陛下那里去?”毛守仁有点吃不准这个世子。 “你将他想得太简单了,”武邺道,“父皇那里,他是绝不可能去说半个字的,只是今日之后,只怕更难相处了。” “那便如何,非友即敌!”月贵妃咬紧牙根,“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世子竟如此难以对付,甸南香灌下去大半坛,竟半点事都没有。” “是啊,”武邺接过话,指着醉死一地的女子,“母妃你是沒看到,他说要和她们玩个游戏,谁喝赢他他就奖赏谁,然后这些女子一个轮着一个跟他喝,又接着一个轮着一个倒在地上。” “没人有如此海量,”毛守仁凝眉沉思,“他一定是喝的过程中取巧了,只是做得极为隐敝,不易让人察觉而已。” “好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月贵妃看着毛守仁,“此人必须要尽快除掉,你找些人去试试他,一次杀不了也不打紧,至少能再摸清楚些他的实力,也才不至于再犯今天这样的错误。” 请君入瓮——这原本是一个极好的圈套。只要白光喝下足量的甸南香,他就一定会迷失本性,失控癫狂,这时再以袒胸露体的女子加以刺激,一定会让他丑态百出,无法自控下与这些女子在厅中苟合。这时再让毛守仁进来亲眼见证这一幕,然后再让白光清醒,接着要挟威逼让他就范。若白光不从,不管不顾去向皇上告状,月贵妃也想好了退路,甸南香中并不含情药成份,既使让神医刘温来查验,最多也只能验明世子饮了酒,倘若世子咬住不放,皇上既使将昭纯宫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哪怕一星半滴的甸南香。到了那个时候,月贵妃就可以反咬一口,向皇上哭泣,说自己好意请他入宫为他接风,他却仗着陛下的恩宠,丝毫没将她这个贵妃放在眼里,将臣妾的昭纯宫当成了他的王府,肆无顾忌,纵情饮乐,终至酒醉失性,在臣妾宫中干下此等污秽之事,到了那个时候,陛下不可能还会维护他。 当然,当她把利害关糸跟世子讲清楚后,像世子那种聪明人,一定会选择与她合作,从此成为像邢旦游与毛守仁一样的身边死忠,如果最终的结果是这样,那么扳倒太子将易如反掌! 第九章 出发 出了昭纯宫,穿行于宫中甬道,白光大踏步往前走,月容儿提起裙摆,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他。 王府的马车停在泰安门,从昭纯宫到泰安门,必须经过揽星云台,刚经过云台廊桥的折转处,白光的身影突然从月容儿的视线中消失,月容儿急走几步,迎面差点与人撞个正着,不由抬头往上望,见武奕正背对着她站着,他身高体阔,月容儿的视线被他挡得严严实实。 “你进去这么久,我都快急死了。”武奕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殿下不会一直等在这里吧?”白光笑着问他。 “是啊,是啊……”武奕向前拉住白光的手,“你不知道,我原本是想到东宫找太子的,但他不在,出宫时在泰安门口看到了你的马车,就知你仍在贵妃娘娘宫里,等了好久都不见你出来,心中实在着急,怕你出什么事,便想着到这里来等你。这是出宫最近的路,你那么懒,一定会从此处经过……哈哈,你瞧瞧,我猜得没错吧?……” 武奕絮絮叨叨地说着,白光静静看着他,突然伸手在他胸前擂了一拳,瞪眼问道,“你说我懒?” “怎么?自己懒还不让人说?我记得那年宫中大宴,应该是……我想想……”武奕转过身去看月容儿,被她一阵白眼瞪了回去,“对,对!长熙十二年,你从终南山回来,父皇为你接风,特意安排御膳房准备了你喜欢吃的螃蟹,你懒得呀……又想吃,又嫌难去壳,明明有工具,也不难剥啊,你却将手握住,偷偷放在桌下用手捏……” “要你管啊,方式不同而已,我又没让别人来帮……”白光怒目看着他。 “他怎么捏的?后来呢?后来怎么样?”月容儿凑了过去,一双妙目发出亮光,满怀期侍的看着武奕。 “后来?让我想想啊……”武奕做皱眉苦思状,如此过了片刻,将手摊开,“无奈”的耸了耸肩,“哎,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见月容儿被自己气得白眼直翻,便忍住笑一脸严肃的给她出主意,“一般而言,自己做的事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你问你家公子,让他告诉你……” “好了,好了。赶紧走吧,我腹中一肚子酒水呢,装久了会变成酒囊饭袋的。”白光打断了他,连声催促他快点出宫。 “你真没事?没觉得哪里不舒服?”武奕听他这样说,又紧张起来。 “沒事,没事!”白光推着他往前走,“宫中既非龙潭,也不是虎穴,难道殿下还怕贵妃娘娘吃了在下不成,你这操的哪门子心啊” 可意外的是,这次的康王殿下却没有跟着他瞎扯,只是低着头往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白光只得急忙岔开话头,“殿下这么急着找太子,有何要紧之事吗?”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武奕边说边往前走,“只是觉得你对东境情势的研判很有道理,又看他近日为此事忧虑焦心,便想着早点告诉他,也好多种思路。” 原来从后门出了定北王府后,武奕想起白光分析的东境情势,觉得应该对太子很有助益。因为不论这种分析是否真是高厉使团当前的真实意图,但至少可为太子提供一种参考和思路。太子比武奕整整大了十岁。一直以来,太子对自己的这些小皇弟非常和气和照护,皇子们也都很尊敬他,至少武奕对自己的这位长兄是从心底里爱戴的。 三人一同出了宫,到了泰安门门口时,白光推说多饮困倦,把赖着想去他府中的武奕给打发走了。 回到府里,白光径直进了南院的书房,并对月容儿说自己需休憩片刻,吩咐下人提了一大桶清水进来后,便将书房的门从里面上了锁。他从宽大的衣袖中赫然拿出一个沉淀淀的羊皮制的袋囊,解开拉紧的囊口,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书房墙角的茶槽中,房中顿时便弥漫一股浓烈的酒香,他接着将桶中的清水全部倒入茶槽,又打开南面的窗格……。 书房中的酒香渐渐淡去,而白光的眉梢却渐渐蹙了起来,月贵妃今天的举动在他的意料之中,却也在他的意料之外。意料之外的是,白光怎么都没想到她竟会以一种如此卑劣而极端的方式来拉拢自己。不!更确切地说这不是拉拢而是诱陷,那么,接下来的……她还会有什么呢? 两个时辰后,书房中的酒香已经完全散去,当白光打开房门时,月容儿几乎在同时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手中托着一个缠枝纹彩碟,从碟中将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菊花茶递到白光的跟前。 “公子……”月容儿端着彩碟,垂头低低叫了一声。 “有事?”月光边饮茶边问。 “公子没什么要问容儿的吗?” “你是说贵妃娘娘?” “正是,公子难道不想知道?” “她对你说的哪些话,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一些……”白光将茶杯轻轻放在几案上,目光注视着月容儿,“不过,我想对你说的是,无论她说了什么,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这句话本来没有说完,但又好像已经说完了。这话中的含义,也许别人听不明白,但月容儿却听明白了。她不敢抬头去看白光,她原本不是羞涩怯懦的女子,既使尊贵如康王,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卑微。她刚烈如火,那天春兰坊中面对邢贶的淫威,她已经做好了宁死不从的准备……。 可面前的这个少年,时冷时热,时近时远,明明刚刚还在对着自己笑言晏晏,可下一秒却可以变得冷如冰雕。他现在说这话时,话调平平淡淡,可月容儿听在心里,却冷得忘记了呼吸……。 “明、明……白。”月容儿的声音比刚才更低。 她明白吗?其实她不明白,她不明白的还有许多,譬如他为何喝了如此多却毫无醉意,譬如月贵妃为何要如此不计后果来对付他,还有他为何不告诉武奕?……这些事,她一件都想不明白,也没有一件敢去问面前这个男人,他是如此平易与善良,又是如此冷傲而难以接近……。 在他心中,也许自己只不过是他不经意中偶然救下来的……一个走投无路的弱女子吧……觉得可怜了就施舍一点怜悯……觉得烦心了就冷语相向……月容儿心底漫过一阵阵难言的苦涩,最后化成无声的长长叹息。 “你刚刚去过了吗?童儿还好吧?”白光温和的声音飘了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好多了……” “你去带他过来,让他慢慢走,不用急……我再给他看看。”白光柔和的叮嘱中带着浓浓的关切。 月容儿的心突然变得明亮起来,飞快迈动的小脚轻盈如蝴蝶翩飞,她一扫刚才的哀怨与自怜……原来快乐可以如此简单,只需要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句话,只要他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稍稍好一点……就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邑帝除了上朝,仿佛就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等白起回京。武奕十五岁时就授了成年冠礼,已经开牙建府,邑帝疼爱这个儿子,提前命内廷按亲王规格为武奕敕造了康王府。期间武奕为白光在康王府中举办了一场饮宴,参加饮宴的都是武奕平时要好的世家公子,月容儿和小童也受邀一同参加了宴会,这是康王殿下特意招待过的,白光可不敢不从。席间众人对白光毕恭毕敬,对武奕这个康王殿下反倒随意得多,看到月容儿,都露出既羡且妒的表情,不停的夸捧二人檀郎玉女,乃天设地造的一对,白光闻言淡然而笑,也不多做解释。月容儿则晕生双颊,含羞不语,两人此刻的表情更像是认同了众人的说法……。 三月二十日。 春日里的阳光正好,暖融融的洒在人身上,既舒适又安宁,仿佛间就会产生一种岁月静好的幻觉。 白光坐在书房里,静静望着外面的春日骄阳,阳光透过窗格洒在他身上,他不禁将身子往旁边的阴影处挪了挪。 说不清从哪天开始,他就开始憎厌起阳光来,也许就是那一天,阳光照着积雪,晃得人两眼刺痛……他目光穿过时光的隧道,又回到了十六年前那个白幡层染的冬日,那天,阳光也像今天一样的好……。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将白光的思绪打断,紧接着一个中年男子粗重的声音响起,“世子爷,宫中有人急见!” 白光霍然从圈椅中站起,他听得出这是府门守卫老卫的声音,他等不及更衣,连忙快步向外急走,到了门口,见到一个身着太监服饰的人跪在地上,连忙沉声问道,“公公有何事?” 来人低着头,尖着嗓子道,“奉皇上口谕,王爷虎头岭遭伏,生死未卜,特命奴才来传信世子……” “何处……?!!!” “虎头岭。” 白光双目一凝,不及多想,快步奔入马厩,牵出赤焰马,翻身跃上马背,冲着匆忙赶来的老卫大喊一声,“快,快去禀告康王!”话音未落,一人一马已跃出府门绝尘而去。 虎头岭距皇城北门大约五十里,是白起回京的必经之地。赤焰马是长熙十二年巅山马场进贡的御用名马,白光当年从终南山回京时邑帝赐给了他,赤焰马本就脚程极快,白光又一路扬鞭催马,莫约半时辰后,白光就赶到了虎口岭。 路边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死尸,零星倒着几面旌旗,旗面上云纹环绕的“白”字夺人眼球,一辆断了辕的马车倒在山脚下,白光看了一眼翻倒的马车,一只手突然从车轮边缓缓伸了出来,手上沾满血污,颤抖无力地指向高高的山尖……。 “快……快去救……救王爷!”车轮背后的声音带着垂死前的虚软。 白光心中巨震,来不及多想,策马便往山上疾驰而去……。 虎头岭山脊平缓,草木疏阔,只有居中突起的主峰形如虎头。当白光从马背上跃下时,凝视着那条曲折通幽的天堑,心头的慌乱像潮水般退去,随之而来的是掠过心头的一种本能的危机感。 这是一条死路,四面八方都是攻击点,一旦进入其中,只要前后一堵,任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难逃被闷杀的结局。 死一般的沉寂让白光做出了最终的选择。他口中发出一声长啸,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接着脚下一用力,身子一晃,人已上了马背……。 如蝗般的箭矢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白光空手挡了几箭后,倏地身子下倾,整个人贴在马腹上,赤焰马撒开四蹄,向山下疾驰而去,箭矢纷纷在马臀后跌落……。 密密麻麻的人影从阴影中疾掠而出,朝着马匹下山的方向呈扇状队形,不疾不徐的向前逼近……。 赤焰马虽然迅捷如风,但还是被几支流箭射中,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但它依然奋不顾死地向山下猛冲……。 官道旁破损的旌旗还在,断了辕的马车还静静地躺在那里,但刚才还僵死在草丛各处的尸体、还有那只满是血污的手不见了,他们和埋伏在周边的人一起组成了一队张弓搭箭、装备精良的队伍,他们以同样的扇形状死死堵住路口,等着马腹下的白光进入他们的包围圈……。 赤焰马终于坚持不住了,它后腿一屈,一声长嘶后倒在距离队伍六、七尺远的路边,流箭密密麻麻扎满了它的全身,匍匐在地像一个巨大的仙人球,最前面的一排人提着兵器快速围了过来……。 陪伴了定北王府世子整整六年的御用名马被这些蒙着黑巾的人腹部朝上翻了过来,可下面却空空如也……。 白光躲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后,四周茂盛的草木将他严严实实的包裹着,他手中松松的攥着几颗碎石,侧耳倾听着四周的动静…… 山风拂过面颊,大约半个时辰后,悉悉簌簌的声响渐渐清晰起来,偶尔夹杂着刀剑磕碰石块的声响,白光甚至能够听到已经逼近的呼吸声,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一株高大松柏,扬起了手中的石子……。 就在此时,一阵尖锐的号角声突然传来,二长一短,竟是宫中追捕刺客的号令,紧接着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 “撤!”有人高声发出指令,擒贼先擒王!白光脚下一点,往声音处疾扑而去,一个灰色人影疾如骤风,在岩石后一闪而灭,白光掠上斑驳风化的石顶,唯见风吹草低,哪还有半个人影……。 “小光……”,“世子……”满山都是呼唤他的声音,声音很有规律,喊一声再停一下接着再喊。白光屈起食指放在唇边,“啾啾”之声压住了满山的嘈杂,当武奕的身影出现时,白光正靠在岩石上,若无其事的看着他。 还是白光想像中的反应,武奕先细细的审视了他一番,然后伸手欲在他身上探寻是否有伤口或瘀肿之类的东西,用以确证所见到的是否与实际相符,被白光连忙跳着躲开了。 “躲什么躲,你到底受伤了没有?”武奕觉得难以置信。 “难道殿下希望我受伤?”白光在武奕的不远处斜挑着双眉,笑着反问他。 “出了这种事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容儿来报信时,我都快急疯了……”武奕说着横了他一眼。 白光收起了笑,神情渐渐变得冷峻起来,如果不是自己及时警醒,一旦一脚踏了进去,或者康王殿下晚来一步……后果将非常严重。 “殿下,世子。”聂北手中提着一个人远远地向两人问好,到了近前将人丢在地上,冲二人一抱拳道,“人都跑光了,抓到一个,还是个傻子。” 此人被丢在地上后屁股先着了地,他看了看禁卫军大统领,眼中满是惧怕之色,连忙抬臀屈膝,改成跪的姿式。 “吃了点苦头后,现在总算学乖了点,还会下跪了。”聂北苦笑道。 跪着的俘虏好奇的看看武奕,又看看白光,突然咧着嘴傻笑起来,聂北一声咳嗽,笑声马上就停了下来,傻子显然很怕这个禁军大统领,一定是刚才聂北审问时揍了他一顿。 “看来真是个傻子……”武奕叹了口气,不再理他,转头对聂北道,“陛下还在宫里等消息,聂大统领派人报平安吗?” “殿下放心,”聂北拱了拱手,“微臣刚刚已经派人快马回宫了。” 武奕满意的点了点头,客气地道,“大统领辛苦。”说完后正想召呼白光一起下山,一瞥眼发现他正在盯着那个傻子看。 “走吧,走吧!父皇还等着见你呢,一个傻子有什么好看的。”武奕连声催促。 “等等……”白光冲武奕摆了摆手,“殿下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个傻子,但你看他身上的衣服……”白光指向俘虏。 有点破损的战袍,胸前有云纹环绕的醒目“白”字,带着劳途奔波的深深尘土之痕……。 “衣服……他的衣服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武奕仔细看着俘虏身上的衣服,不解地问,“既然是诱你上钩,难道不应该穿上‘白’家军的战袍吗?这样才显得更像真的啊。” 白光没理他,走近俘虏,在他跟前蹲了下来,手摸着他的衣袍,和颜悦色的问道,“别怕,你告诉我,这是哪来的?” 傻子怔怔地看着白光,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注视着自己的聂北,缩了缩头,沒有说话。 聂北不解地看了一眼白光,走远了几步,慢慢背过身去。 “你告诉我,我会给你好吃的。”白光低声温和诱导。 傻子看了看远远背过身去的禁卫军大统领,转过头来怔怔“凝视”着白光,半响过来,喉咙一陈滚动,突然大声道,“草丛……吐血,快……快!万花林……王爷……死了……好玩!”杂乱无章的表述,傻子的表情一会惊恐,一会兴奋,一会又手舞足蹈一副极为好玩的样子……。 白光敛神倾听,之后又沉思了片刻,突然一把抓起仍在大喊大叫的傻子,向山下疾冲而去,武奕和聂北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只得跟着他下山。 武奕接到月容儿急信,连忙进宫见了邑帝,邑帝大急,马上命聂北亲自率禁卫军营救。这次聂北奉旨出宫援救足足带来了三百精骑,先前已有二十骑接令返回京城,剩下的二百八十骑早已在官道旁列好队等着三人下山。 “是否搜捕到其他人?”白光刚一下山便大声问道。 有人从队列中走出几步,“回禀世子,搜到一个,不过已经咽气了。”说完指了指身旁马背上驼着的一具死尸。白光走近将尸体翻了过来,这时武奕和聂北也来到了跟前。 “是龚波!他怎么会死在这里?……”武奕惊呼出声。 死者一身灰色的中衣,脸上有几处刀伤,中衣上除了沾上污泥枯草,并没有看到血迹,双眼圆睁着……。 武奕一眼就认出来的,白光不可能不认识,死者正是龚波,父王的贴身亲卫,跟随父王征战北境十多年,从未离开过他半步。如今独毙于此,正好印证了白光刚才的猜想,他快速伸手抚上龚波双眼,转头面向聂北。 “聂大统领,能否调一百精骑为我所用?” 事到如今,武奕和聂北也已经看出了些端睨,见情势紧急,聂北想也不想,非常干脆地道,“别说一百,在场所有人马尽可归世子调遣!” “如此多谢大统领!一百骑足矣!”说到这里,他跨上禁卫刚刚为他准备好的马匹,鞭梢急扬,跨下坐骑撒蹄往北疾驰而去,前两排刚好一百名禁卫军紧随其后,尘土飞扬中,白光的话遥遥传来,“殿下,请禀告陛下,微臣定会将父王平安带回来!” 武奕跃上座骑,冲聂北道,“聂大统领,请回禀陛下,本王定将王爷平安带回!”说完急挥马鞭,追赶白光而去。 聂北凝望着前方,片刻过后,纷杂沓乱的马蹄声消散在空中,武奕的身影也隐没在天际,连马蹄踏飞的最后一粒尘埃都早已不知落在了何处……。 可聂北的心却依旧在翻滚激荡,他不是个迟钝的人,否则邑帝不可能放心地将性命交付于他,大邑的皇宫也不可能在他的护卫下二十多年来如此的太平无虞,这不是单凭身手好就能做到的,还得有鹰隼一般的双眼,灵狐一般的机智,以及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洞察力,他觉得这些自己早就都有了,可今天看到定北王府的世子后,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反应有多么的迟钝。 他在接到旨意后还未见到白光前,他想像中的白光,是在重重围困中的垂死挣扎,这还是最理想的情景最有可能的是,他早已经命丧当场,自己和武奕如此急着赶过来,也只不过是早点为他收尸而已。邑帝下旨命他调遣禁军出城相救时,那种急惶的语气和绝望的眼神告诉他,陛下的预想应该与自己的差不多,当然还有与他有金兰之交的武奕,那双冒着火焰又交织着悲痛的双眸,那恨不得插着翅膀飞到虎头岭的样子,心中的预感又何尝不是这样。 可预感归预感,邑帝,武奕,聂北,每个人都一样,拼尽全力想要去做的就是击碎这个预感、奇迹般的将白光救出。邑帝这样做大部分是为了定北王,聂北是为了完成邑帝的旨意,只有武奕才是真正为了白光。 可不管是为了什么,他们都不希望白光有事,但同时都一致认为白光一定已经死了。当看到白光依旧好整以瑕的站在他面前,连头发都不曾少上一根时,聂北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而紧接着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所有人都认为的傻子,白光却一眼就察觉到了异样,并很快从这个傻子缠七夹八、杂乱无章的寥寥数语中,找到了最关键的信息并将它们有效地串联在了一起……。 这是怎样的一种推断力?这可不是关上门来让你在心静如水的环璄中仔细斟酌,慢慢推演,而是在多方干扰,十万火急的情景下做出的瞬息反应,其间的差别岂可相提并论,可白光推算出来了,而且结论如此的严丝合缝……。 聂北想的没错。当白光看到那个傻子时,他先看到了傻子的战袍,这样的战袍带着多日滚打和风尘浸染的痕迹,只要细看就可以察觉出来。还有,既然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对方一定会挑些精明强干身手好的,绝不可能找个傻子过来凑数……所以,最合理的推断是,傻子不是他们一伙的,他穿的战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这个死人就是回京报信的龚波……。那些诱白光上当的假死人当然不知道自己身边躺着的人不是自己的同伙,因为他们模仿的是白家军的衣饰,龚波与他们的穿着完全一样。等到山上传来号令,这些人便听令起身去围堵白光,这时,傻子刚好到了这里,而此时地上也刚好就只剩下了龚波,就在他扒龚波衣服时,粗暴的动作又刚好让深度昏厥的龚波醒了过来。人在弥留之际,脑海中想着的是要抓住最后的一丝希望,去完成自己最想完成却又无法完成的愿望,而面前的傻子就是龚波的最后希望。于是,龚波拼尽全身的最后一丝气力,将王爷万花林遇袭之事告诉了他,傻子当然不知所云,当看到前方黑压压的人群后,觉得好玩就悄悄挤了进去,当别人听到号令都迅速撤了,只有他依旧愣愣留在原地等着禁卫军来抓捕……。就因为推算到了这些,白光才会下山后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是否搜到了其他人,在看到马背上的龚波时,他就完全证实了自己的推断。 聂北收队回宫时,没忘了带上已经光荣牺牲的赤焰马和劳苦功高的傻子,他准备替白光兑现“给他好吃的”这个承诺。 聂北回宫后即刻向邑帝复了命,邑帝听完了聂北的禀报,心中的惊恐、担忧和愤怒变得更甚,连说了几句“逆贼!逆贼!反了!反了!朕要将他们千刀万剐!”并少有的训斥了聂北,责怪他没将所有人马全部交给白光调遣,而且令他即刻亲自带上两百禁卫军出城赶往万花林接应。 万花林在沧州境内,距京城约五百里,快马一天即可赶到。聂北出城后,邑帝在养元殿里坐立难安,在内殿中不停的走来走去,忧急如焚下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东西,一个趑趄人往地上倒去,吓得李德富七魂出窍,赶忙扑过去扶住了他。邑帝刚一站稳,猛地一把将李德富推倒在地,指着养元殿门里门外一众太监宫女破口大骂,“都滚!滚出去!都想害死朕的王兄!滚!滚啊!” 太监宫女们全都跪在当地,全身簌簌发抖,生怕动上一动厄运就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李德富膝行上前,跪在邑帝的脚下,嚎啕大哭,“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王爷受陛下恩泽庇佑,不会有事的,陛下!” 邑帝正要抬脚将他踢开,忽觉眼前一阵晕眩,脚下一软,身子又往后倒去,李德富赶忙起身扶住,边往龙榻上移,边大声吩咐传刘太医……。正在乱成一锅粥时,皇后来了,过了一会宸妃又来了,紧接着月贵妃也来了,等到刘温刘太医到了时,月贵妃连声催促,显得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要着急。 刘温跪在地上给邑帝诊脉,三个娘娘在他的身后站成一排,居中的皇后看着龙榻上双目紧闭的邑帝,脸上表情明暗难测。月贵妃则双眼游离不定,先看了看邑帝,又侧目看了看皇后,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已经远远站在阴影处的李德富,冷声道,“公公今年贵庚?” 李德富不知何意,连忙恭声回答,“回贵妃娘娘,奴才今岁刚好不惑。” “哦?本宫还以为你老糊涂了呢!”月贵妃冷声哼道。 李德富闻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奴才愚钝,请贵妃娘娘明示!” “你还真是愚钝!从昨晚到现在……你告诉本宫,陛下晕过去了几次?” “奴才服侍皇上不周,请贵妃娘娘责罚!”李德富连连叩头。 “告诉本宫,有几次……” “好了!你能不能安静点?”皇后沉声打断了月贵妃,“还嫌不够乱吗?” “哎哟,皇后娘娘现下也觉着乱了?啧啧!这六宫之事可不是皇后娘娘你一直在打理吗?怎么现在倒怪到臣妾身上了?……” “够了!”皇后冷冷的低声喝斥,“月屏儿,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宫规礼制、上下尊卑?” “皇后娘娘,别总拿大帽子压人!臣妾只是教训个奴才而已,难不成还犯了宫规不成?又怎么没上下尊卑了?”月贵妃毫不相让,针锋相对。 “月屏儿,皇上因何晕倒,你心中最是明白,”皇后冷冷道,“这种时候,皇上最需要的是安静,你如此小题大做,安的到底什么心思?” “真是可笑,小题大做的不知是皇后娘娘你呢,还是臣妾?” 宸妃低眉垂首,静静站在皇后的右侧,对两人的嘴仗无动于衷,仿若禅定了一般。 邑帝此时缓缓睁开了双眼,刘温正要言语,邑帝以眼神制止了他,示意他不要出声……。 “本宫自嫁给陛下的那天起,就一直以陛下为天,就算替陛下去死,也不会有丝毫犹豫!”皇后眼角的余光瞥见邑帝又悄然闭上的双眼,暗暗窃喜,语气突然变得悲冽凄凉起来,“月屏儿,这二十多年来,陛下所思所想,你到底用心感受过没有?你又真正了解陛下几分?” 月贵妃见她突然对陛下大表忠心,话气也随之变得凄楚哀婉起来,便暗暗心生警惕,二十多年的明争暗斗,她太了解这个皇后娘娘了,心机深沉不说,行事既稳且狠,在皇上面前一直就是现在这副表情和语气。 “这么些年,皇上的苦……你知道么?你当然不知道!但本宫知道!也许你知道定北王爷是皇上爱重的人,但你却永远无法明白皇上对他的这份情义!”皇后说的情真意切,声泪俱下,“可你呢?月屏儿,你却在此地训斥李公公,你若真的懂他,就应该明白这完全不关李公公的事,难道本宫说你小题大做、居心不良还冤枉了你?……” 月贵妃双眸紧紧盯着榻上的邑帝,忘记了反驳。她怀疑皇上醒后佯睡,被皇后察觉到了,否则这个贱人不可能话风转得如此快,可此刻榻上之人双目紧闭,依旧是自己刚进来时的样子,刘温还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姿式都未曾变过……。 月贵妃不敢大意,深吸一口气后说道,“陛下与定北王的情义,满朝满宫谁人不知?用得着皇后在这里讨好卖乖?臣妾知道皇后一贯嘴利如刀,杀人不见血。可谁人真心,谁人又是假意,陛下心里明镜似的。你是六宫之主,臣妾当然不敢僭越,可也绝不容许你肆意诽谤!”月贵妃迎着皇后似要冒火的双眸,继续冷笑道,“皇上一天晕过去了几次?皇后娘娘不让李公公说,不如皇后娘娘自己来说?难道担忧焦虑就一定要昏晕吗?服侍的奴才难道就没有一点过错吗?臣妾问上几句不可以吗?” 一直匍匐在地的李德全见两人越吵越厉害,而且点燃这场战火的导火线还是自己,心中不禁越来越惶恐,只得膝行靠近几步,不停以额叩地,颤声低嘶,“二位娘娘息怒,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死!请娘娘责罚奴才,责罚奴才吧!” “你我侍奉皇上有多久,你就欺压臣妾有多久,你是皇后,六宫之尊,谁敢拿你怎样?你说别的臣妾都忍了,但你抵毁臣妾对陛下的一片真心,臣妾万万不能忍!” “真心?这些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别以为本宫不知道,本宫不戳穿你,也是为了大局为了陛下考虑……” “皇后娘娘……你到是拿出证据来啊,别整天信口雌黄,乱叫乱咬!”月贵妃厉声反击,“你将证据找出来,臣妾任你处置!如若不然,臣妾只好等皇上醒来主持公道了。” “你等着……用不了多久了……” “皇、皇后娘娘……皇、皇上醒了……”一直闭口不言的宸妃突然出声提醒皇后。 “皇上……”皇后与月贵妃几乎几时抢到榻前,宸妃看着邑帝,眼中尽是欣喜与柔情,却没有往前挪动半步,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望着。 刘温站起来,悄然退在一旁。 邑帝试着抬起上身,皇后赶紧在他背后塞了个软枕,邑帝在榻上坐稳后,示意依然伏地不停叩头的李德全起身,才对着二人道,“吵也吵够了,都回宫歇着吧。”说完又缓缓闭上双眼……。 皇后看了一眼重新“昏”过去的邑帝,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不禁有点后悔刚才的举动,可后悔归后悔,事情重新来一遍,她仍然会这样做,因为这个贱人越来越没将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忍了她二十多年,早已不想再忍了……。 当三人往殿门外走的时候,背后的邑帝突然开口了,“如姬,你留下来陪朕……” 几乎同时,皇后与月贵妃往前的身影都僵了僵……。 两人离开后,刘温也出殿煎制药饵去了。宸妃在邑帝的示意下坐在榻边,静静的看着他。 “你一天都没怎么说话了,又在想什么?”邑帝淡淡问道。 “陛下知道的,臣妾一向话少,也没想什么。”宸妃低声回答。 “朕知道,你在担心奕儿,对吧?”邑帝叹了口气。 “自己的孩子……不担心是假的,可奕儿是皇子,贼人下手总还会有些顾忌,臣妾倒不太担心他……” “奕儿是好孩子,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其实啊……他最懂朕的心意。”邑帝由衷感叹道。 “陛下知道,奕儿没什么大的志向,但他心实,做事全由着自己的本心,臣妾一直担心他不长进,不能为陛下分忧……” “你说的什么话,”邑帝打断了她,示意她离自己近些说话,“什么叫长进?争权夺利叫长进?朕看他就很好,重情重义,像朕年轻的时候。” “陛下的儿子,不像陛下难道还去像别人不成?”宸妃笑道。 聊着聊着,皇帝的心情比开始要好了点,听宸妃如此一说,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问道,“奕儿这次平安回来,朕想安排些事让他去做,你看行不行?” “陛下这是在征询臣妾的意见吗?”宸妃开着玩笑说了上半句,但紧接着神色又恢复了平时的清淡端庄,“臣妾一个深宫女子,对朝政之事不懂也不想懂,奕儿也长大了,该怎么安排全凭陛下做主。” 这时,刘温端着药饵从外面走了进来,李德全赶紧接过,端到榻前准备服侍邑帝吃药。 “让本宫来……”宸妃从李德全手中接过盘龙银碗,轻声道,“刚才委屈李公公了,自己去外头擦擦额头,要用温水,再让太医开点散瘀消肿的药敷上,要是不小心感染了可怎么服侍皇上?” 李德全跪了一天又叩了一天,膝盖早就酸痛难忍,额头又叩破了皮,乌青瘀肿,他都觉得什么,可此刻听到宸妃柔声关切之语,眼眶马上就红了,怔怔愣在原地,流下泪来。 “还不快谢了恩滚出去?!”邑帝看到他的样子,大声笑骂着。 “是,是!多谢陛下!多谢娘娘!”反应过来的李德全跪谢后退了出去。 刘温也早已退了出去,此时内殿中只剩下邑帝与宸妃两人。 “朕就喜欢你这个性子,恬淡清静,贤淑善良,这可是装不出来的。”邑帝边小口喝着汤药,边赞叹着宸妃。 “臣妾小家出身,比不了皇后跟贵妃姐姐的高贵门庭,皇上不嫌弃臣妾,臣妾就感恩戴德了。”宸妃一边给皇上喂药,一边轻声耳语。 “哼,月贵妃倒还罢了,她一贯性子如此,可皇后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沉不住气了?吵得朕烦都烦死了。”邑帝喝完最后一口汤药,伸了个懒腰,长吁一口气道,“还是你服侍起来让朕舒心,刘老头子的药都不觉着苦了。” 宸妃将空的银碗放在榻边小几上,将邑帝的腿搭在自己身上,轻轻捶了起来……。 “你就在这陪着朕,等着王爷平安回京的消息吧……”邑帝说完,侧过头去,不久鼻息渐渐重了起来。 宸妃将他的腿轻轻从自己身上移了出来,拉过锦被替他盖上,又看了看才轻轻走到窗格前,遥望着北面铁青色的天穹,担忧渐渐溢满了她的双眸……。 第十章 重逢 三月二十二日。 邑帝醒过来时,内殿依然晦暗混沌,李德富将窗格的帏帘拉得严严的,担心亮光刺激到主子的睡眠。邑帝揉了揉双眼,让李德富拉开帏帘,可感觉拉开与不拉并没什么两样,窗格外的天空,云脚越压越低,感觉下一秒就能听到春雷撕裂天穹的巨响,再一问时间,才知已是巳时二刻,邑帝不禁皱了皱眉。 这一觉竟睡了如此久……好长时间没睡得如此沉了,邑帝伸了个懒腰,感觉精神还不错,再看到榻边几案上燃了一半的安眠香,这才想起昨晚宸妃是宿在这里的,忙问李德富宸妃的去向。李德富正要张口,便见宸妃领着一位宫女正朝他们走来,宫女手中托着一个彩盘,盘中是几样精致的早点。 “怎么不多睡一会,这些事让奴才们做就好了。”邑帝拉住宸妃的手在盘龙填金的龙案上坐了下来,温声地责怪着她。 “有陛下在身边,臣妾就会睡得香沉,如若不是早上做的梦,臣妾只怕还得陛下来叫醒呢。”宸妃笑道。 “你又做梦了?什么梦?”邑帝握紧她的手询问。 “臣妾梦见奕儿了,奕儿说,王爷没事,世子也安好……” “这是祥兆!祥兆啊!”邑帝握住宸妃的手,不停的用力摇晃,黯淡昏浊的双眸重新焕发亮彩,刚才因天气有些不悦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起了。 人在忧惧中煎熬时,任何好的消息都能减轻这种等待中的牵挂和痛苦,导致有时反而不会太在意这个消息的来源是否那么真实可靠……。 只是一个当不得真的梦而已,邑帝竟然心定了许多,和宸妃边吃边静静等候聂北的奏报……。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聂北派回的信使中午就到了养元殿面圣,果然急报与宸妃梦境相似。因白光援救及时,定北王依然活着,激战中白光左臂中剑,武奕为了救白光,情急中替白光挡了一剑,宸妃在旁边听到,虽然刻意隐饰自己忧煎的情绪,但她瞬间煞白的脸色邑帝如何不知,便连忙询问详情,传信的侍卫据实回禀,说伤不在要害,世子察看后说无大碍,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此次万花林截杀白起,死伤共一百四十八人,其中死三十五人,重伤八十余人,世子受伤,七皇子左胸中剑……这是大邑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刺杀事件,有如一枚利剑狠狠刺中皇朝的心脏,给当今的大邑国君一记响亮的耳光,一时朝野震惊,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皇帝绝不会再像十六年前那样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接下来一定会有雷霆手段。此时的西毫,阴云密布,仿佛沉沉压住的不是天穹,更是人的心。 三月二十三日 傍晚。 定北王的车驾终于过了长亭。好像是为了配合这种气氛,随时都会落下来的春雨到了此时才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邑帝拢着披风,伸长脖颈往前张望。他拒绝了李德富在城楼迎接的苦苦哀求,就站在城门前的青砖地板上。几个太监撑着一把巨大的盘龙黄色宫伞为他遮挡风雨。昏沉的暮色里,春雨像珠帘般密密挡住了他的视线,琉璃宫灯的光只能照亮身前几寸方许,四周沉寂无声,护卫的禁卫军执甲披坚屹立在风雨中护卫着这个老态而顽固的天子。 马蹄踩踏地面的声响已经传来,邑帝竖起双耳,脚步向前急速移动,太监、宫女、侍卫们连忙跟上……。 一骑快马飞速驰来,距邑帝几丈远处翻身下马,跪地高呼,“恭迎圣上!”身后齐整的声音跟着响起,“恭迎圣上!” 邑帝看了一眼跪在雨中迎驾的聂北,抬了抬手后脚步不停,继续往最大的那辆马车走去,聂北赶紧起身引路,当聂北的手撩开青布车帘时,邑帝竟踩着脚凳,毫无天子威仪地将头伸了进去……。 “见过陛下!”左肩缠着布带的白光跪在马车上,车内点着的烛火映照着带上的丝丝血痕,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微臣无礼,未曾下车迎驾,请陛下恕罪!” “你受了伤,还得照看你父王,朕不怪你,你的伤不碍事吧?”邑帝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问过白光一句后,视线立马转到“榻”上之人的身上,就要抬腿上车……。 “陛下……”白起的声音很虚弱,在白光的搀扶下他抬起上半身,脖子无力地靠在儿子的肩膀上,胸口微微起伏着,“微臣没、没……事,此处不……不便,先回宫吧……” “王兄……”皇帝喉咙哽咽,红着眼眶看了看拥挤的车厢,想想自己再上去,确实塞不下,何况王兄看上去情况确实不太好,越早诊治越好,他伸出去的脚只得缩了回来。 聂北放下车帘后,领着邑帝来到另一辆马车前,还没等聂北伸手,车厢帘门已经掀开,武奕在禁军侍卫的臂弯里上身挺得笔直,一件宽大的衣袍将胸前的伤口遮挡的严严实实……。 “儿臣见过父皇!” “快躺下,好孩子。”邑帝连忙示意侍卫将他扶躺。 “你这次做得很好!听说你伤到胸口了,朕知道你母妃很担心你,但她却不想坏了宫规随朕同来,你真没大碍?可不准欺瞒你父皇啊……” “儿臣真没事,将养几日后便可进宫向父皇母妃请安了。”武奕将上身挺得更直,还冲邑帝咧嘴笑了笑。 “你是朕的好孩子,”邑帝眼中满是欣慰之色,他拍了拍武奕的手温声道,“回去后朕给你派最好的治外伤的太医。”说完后在聂北的搀扶下下了脚凳,上了早就等候在身旁的龙辇,在李德富尖尖的“摆驾回宫”声中,几百人的队伍簇拥着中央的龙辇和宽大的马车迅速进城往定北王府而去……。 邑帝从王府返宫时,脸色异常的难看,进了养元殿内殿后,先让人传讯给华羽宫报平安,紧接着命内廷口授了一份旨意,随后将拟好的圣旨密密封好后交给了聂北,聂北随即快速备马出宫而去。 十六年前白起扶送王妃灵柩回荆州故土安葬,在乱石山夹道遇伏时,他虽然很震怒,但那时的白起才三十来岁,正是精力气血都在鼎盛的时候,而且最后有惊无险,毫发无损,那时的邑帝还不是太担心。而这次显然不同了,这次竟然有人敢冒充内监假传圣旨,诱白光上虎头岭设伏欲制其于死地。更有甚者,在回京的路上,万花林里对白起的刺杀,护送他回京的有二百多白家军精锐,都是身经百战之人,这显然不是一般的刺客所能办到的,公然刺杀朝中圣上最荣宠的亲王,其背后的力量让邑帝心惊,如果不是白光及时察觉并带人援救,自己的王兄……这一劫怕是真的躲不过去了。 自登基以来,像这样的旨令他还是头一次颁发,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有这种旨令……宫羽令既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三月二十四日。 内廷下旨,厚葬牲牺的三十五名兵士侍卫,名字在兵部造册存档,并向家人配发丰厚的扰恤,伤者则由皇家安排医疗人员精心诊治,其他人等也依功劳大小得到财物或职务上的赏赐和晋升,就连在虎头岭死于乱箭的赤焰马,也由内廷在城郊觅一风水宝地风光下葬。 白起回府以后就昏迷不醒,刘温替他诊完脉后向一直守候在病榻前的白光禀明了病情,他用一种很沉重的语气叙述了王爷的症状,说从脉像看,肺热内瘀,手足逆冷,心肾两亏,多年的旧症复发加重,加上连日颠簸受风露之苦,自己需回去精研配方后才敢试着用药。其实早在刘温到来之前,白光就已经给父亲诊了脉,他自然知道父亲的病情有多严重,刘温并不知道他精通医术,白光也沒准备让他知道,如汤药针炙能调理好父亲的病情,他并不想冒险去试其它的方法,所以对刘温的交待,他只是沉重的点了点头,并将他亲自送出府门。 在刘温的方子确定之前,白光需要做的就是保证父亲的病情不能再加重,好在左臂受伤并不影响他施针,施完针后白光便坐在榻边给父亲推拿四肢……。 王府主院的卧房早就洒洗打扫干净,房内也通过风,还有一股淡淡的花草的清香,月容儿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轻轻放在榻边,从里面拿出一块棉帕用手绞得半干,轻柔地拭擦着白起苍白的额头……白素素眼眶红肿的站在旁边,反而帮不上什么忙。 她的动作那么自然,仿佛榻上之人是自己朝夕不离的至亲。白光推拿完毕看了一眼身边仍在忙碌的身影,接过小童递来的汤药一口喝干,又叮嘱了白素素几句,便起身去侧院探看身受重伤的管家老吉……。 侧院的房门被轻轻推开,白光来到一张病榻前,瘦小的老吉盖着一层薄薄的棉被平躺在那里。 “吉伯,现在感觉如何?” “世子的针法,真是没得说,老奴在这里多谢了!” 白光躬下身子,给他掖了掖被角,轻轻摇了摇头。小童端了一碗药汤进来,跪在榻边给他喂了,白光随即搬来一张矮凳在他旁边坐下。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白光才说道,“吉伯好在内伤尚不算太重,否则侄儿也是没法子的。这个方子只能在行针活血后服用,倒让吉伯多受了一些苦。” “老奴虽不懂医术,却也略知一点行医的粗浅道理,说真的,才这么一会,老奴就感受到了它的效用。世子这是何处寻来的方子?用药一定很珍稀难寻吧?”老吉一直跟着白起,在王府中早已沒人将他当成下人,白光一直很敬重他,他们之间名为主仆,实为家人。 “这是古典医籍中记载的药方,侄儿在终南山时曾用它试着医治过重伤垂死之人,未曾想却收到奇效,所以备齐了几付带了回来。” 他说的轻描淡写,其实药方中的药材极为难寻,这可是他踏遍终南山的各个角落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备齐了这仅有的十付。 “这种药用一付少一付,世子别再浪费在老奴身上了,老奴命硬,自己能挺过去的……” “吉伯!”白光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有些不悦,又有些感伤,“假如父王此刻在这里,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他一定会很生气……侄儿庆幸身边刚好有这样的方子可以帮到您,只可惜……这个方子并不适合父王……” 老吉闻言,眼眶立刻便红了,半响过后,才哽咽着问白光,“王爷……他、他……还好吗?刘太医是怎么说的?” “他回药房写方子去了,旧疾加重而已,吉伯不用太忧心。”白光说得很轻松,为了他不做无谓的担忧,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吉伯,你重伤昏迷,这一路上侄儿一直没机会问您,那个人……” “世子也与他交过手的”老吉轻轻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不是世子及时赶来,如果不是康王殿下奋不顾死挡下那一剑……你我只怕连今日在此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所以,侄儿才疑惑,这普天之下,吉伯认为谁有如此剑术?”白光眼前又浮现出那如鬼魅、似闪电,神鬼难测的身法来……虽然对方强手要多一些,但既便是单打独斗,自己又有几分胜出的可能? “老夫追随王爷前,曾在甸南与人交过手……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从?南山去邕州替掌门师尊办事,途经甸南落月涧时被人拦了下来,接着被逼着莫名奇妙的比了一场剑……那人的剑术身法倒与刺客有几分相似之处……” 又是甸南……白光眉梢一跳,接着有点疑惑地问道,“吉伯说的是落月浮光剑?不对啊……” “不错,是有些不一样,”老吉知道白光想说什么,“落月浮光剑轻灵飘忽,而那人的剑却重若千钧,阴狠毒辣,但他那进退如鬼魅、来去无迹无踪的身法……又处处带着落月浮光剑的痕迹。” “有线索总是好的,等父王病情好些了,我想亲自去一趟甸南……”白光眸色渐渐冷冽。 老吉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就在白光探视老吉的同时,临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当下人将拜贴送到武邺手上时,看到素白宣纸上的那一行字,武邺心跳差点漏了一拍。 “尔欲杀光,反救白起”八个细亳小楷字体,笔锋凌厉,笔势淋漓,下面的署名是“虎落万林”。 武邺紧紧盯住手中的素白宣纸,前四个字的意思他看懂了,而“反救白起”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可就凭看懂的这四个字,武邺也非得见此人不可。处于震惊中的临王稍稍稳住自己的情绪,叫来亲卫朱水细细安排了一番后才缓缓出了书房,满脸杀机地往花厅走去……。 “见过临王殿下。”来人立在一株盛开的迎春花树前,明明在见礼,背脊却挺得笔直,神情极为倨傲无礼。 “既见本王,为何不跪?”武邺辞气冷冽,全身神经却绷得很紧,因为他感觉到面前之人带来的压迫感。 “哈哈……”来人好似听到了这世上最为好笑的笑话一般仰天而笑,笑声穿过花厅,打在墙壁上发出了嗡嗡的回响,“畅”笑一阵后他停了下来,朝着武奕的方向走了几步,换了一副阴冷的表情道,“跪你?就因为你是临王殿下吗?那是他人的,可不是我的!” 武邺先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见他接下来的言语又如此大逆不道,不禁手按剑柄,正待发作。来人却在此时将高大的身躯俯了下来,左手按在坚硬的花梨木长案上,轻轻一压,整个长案平滑的表面上慢慢爬满了像武邺手中茶盏一样的冰裂纹。 “怎么?临王殿下想杀人灭口吗?”来人看着武邺青筋暴起的手,冷冷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我知道……这四周你早就布置好了,我也知道临王殿下的身手不错,但我还是来了,临王殿下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看你是想找死!”武邺看了一眼身前的花梨木几案,胸中杀机变得更盛。 “殿下最好别妄动,”来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双手抄在胸前,死板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因为这对你沒好处,别以为杀了我就可以灭口。还有……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担心一旦动起手来……一个不小心戳死了你……可如何是好?” “好大的口气!”武邺冷笑着,他是很生气,但更多的却是惊疑,此人刚才故意显露出的实力,他生平见所未见,他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高深的内功。所以话虽无礼难听,却并非没有道理。还有“尔欲杀光”这四个字表明,他知道自己的秘密,那他到底还知道些什心?他来见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在知晓这些之前,武邺只能忍,“你再能打,你觉得自己能活着走出临王府?” “当然不能,相信殿下也不会。”来人转过身去,伸手去摘迎春树上开得正好的花朵,他身材高大,不需踮脚,只要伸长手臂就能够着,他摘下一朵黄色的六瓣小花在手中把玩了一阵,接着道,“殿下准备何时带我去见贵妃娘娘?” 见武邺默然不语,他又说,“殿下是个聪明人,想必殿下也已经看出来了,这次不比以往,皇上密使都出动了,稍有差池,只怕那些陈年旧事都会被翻出来,若真如此,殿下还何谈日后的宏图伟业,只怕你和贵妃娘娘……到时连活命都只是一种奢望。” “别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武邺冷冷道,“带人入宫可不是闹着玩的,本王对你一无所知,又如何信任你?又如何保证我母妃的周全?” “这倒是个问题,因为我无法向殿下证明自己的诚意,”来人沉吟片刻后才道,“不如这样……殿下先进宫禀报贵妃娘娘,见与不见,由她来定夺。” 话音未落,来人手中的黄色花瓣飞向几案,花分六瓣插入几案的缝隙,上好的梨花木从中间凹了下去,有几块裂片掉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从未有人敢对自己如此无礼,武邺心中极不舒服,手无寸铁进入巍巍亲王府,一副有恃无恐无事不知的样子,但他显露的这手功夫,又着实惊世骇俗到令武邺忌惮。 虽说不论他身手如何高绝,在这赫赫亲王府中要合围诛杀他,也不是没把握。但武邺不敢冒险,因为既使最后成功杀了他,也无法做到灭口。武邺相信,他一定还有同党,他的同党中一定也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他不敢赌,因为“刺杀亲王”、“假传圣旨”、“诱杀世子”无论哪一桩哪一件都可将自己和母妃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殿下将来可是要掌管天下的人,谋事怎可如此忧柔寡断?”来人见他一直低着头不作声,又冷冷刺了他一句。 “好吧!”武邺从椅中站起身来,冷声道,“春兰阁天井边有株桃树,如戌时该树挂上红色灯笼,你再过来。”说罢,武邺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何必如此麻烦,”来人在迎春花树边慢慢踱着步,居然在破损的花梨木几案边抓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来来去去的浪费时间,往后殿下这府中也免不了会经常来,我看就在此等候最为合适,殿下觉得可然?” 武邺“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拂袖而去。 临王府在南门附近,离皇宫并不太远,穿过一个街坊便可进入玉禾主街,再行五里路左右就可到崇华门。不到两个时辰,武邺便返回府中直奔花厅,大概是坐得太久的原故,此时那个人正站在花厅台阶下的矮柏前伸展着四肢……。 “殿下效率还真是高啊!”此人转过高大的身躯面对着武邺,“我也只不过喝了几盏茶,打了个盹而已,春日里空气都是腻的,殿下这厅中又花多香薰,容易让人变懒……” 武邺没理会他的絮言,只是默然不语的将一套亲卫衣饰丟在破损的花梨木几案上,冷声警示道,“宫门上钥前本王必须出宫,好不容易进去一趟,别什么都做不了就出来了!” 来人嘿嘿一笑,快速脱下身上的青色长袍,随手丟在地上,利索地换上临王为他准备好的服饰……。 大邑朝中有明文规定,亲王可不经请旨入宫,但宫门关闭之前必须出宫,更不可于宫中留宿,除非事先得到皇上恩准。入宫时不得携带兵器,可带不超过两名随从。 武邺为了赶时间,也走了当初白光那条道,从泰安门入宫,在揽星云台的台阶上,却意外的碰上了太子武醇和他的亲随牟九。 太子武醇在大理石砌成的台阶上缓缓往下踱着步,居高临下的俯看着自己的弟弟武邺,脸上的笑容温和而疏远……。 “臣弟见过太子殿下。”武邺等到与太子站在同一个阶上时才见礼请安。 “邺弟这是要去见父皇还是贵妃娘娘?”太子笑着问道,目光在他身后的随从身上不停地看。 “宫里传话说母妃头晕厌食,臣弟实在担心,便想赶在霄禁前去看看。”武邺见太子两眼直往自己身后瞟,心中先慌了。本来位列亲王之位,去看望自己的母亲——当今大邑的贵妃娘娘,根本不需要以探病为借口,但此时的武邺却下意识地撒起了谎,好在头晕厌食这种病,就算神医刘温都看不出真假,倒也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哦?那是得去探视的。”太子淡淡一笑,接着问出的一句话让一贯沉稳的武邺心口狂跳,“邺弟这个亲随面生得很,朱水呢?怎么不见他跟着前来?” 朱水是武邺的贴身随从,往常入宫时,武邺不是单独入宫,就是带着他,从未带过其他人,太子自然是认识的。 “一个奴才而已,哪里值得太子殿下惦记。臣弟安排他忙别的事去了。”武邺虽然心慌,却还能稳得住,接着又赶忙岔开话题,“太子殿下这是要出宫吗?” “嗯,去看看王伯父。”太子边说边抬步而下,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到武邺二人的身影在揽星云台消失不见时,太子突然停了下来了,蹙眉站在宫墙脚下一动不动,良久过后,对着牟九低声招待了几句,又继续往前走,而牟九却折转身子往东宫方向而去……。 半途遇到太子,让武邺心中越发不安,转过云台的廊桥,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身后传来那人的冷哼讥讽,“殿下脚步虚浮,别人没看出什么,殿下自己倒先乱了阵脚!” “闭嘴!”武邺狠狠甩下一句话后,脚步比刚才更快……。 月贵妃在昭纯宫的侧殿“接见”了两人,听完武邺路遇太子之事后,月贵妃站在窗格前思虑了片刻,才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太子不是个冒失之人,没绝对把握的事他不会去做。” 之后才缓缓转身冷眼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单刀直入地道,“阁下想见本宫,如今本宫就在你面前,你到底有何要对本宫说的?” “娘娘果然干脆!”来人朗声而笑,“我来这里,自然是和娘娘谈合作的事。” “合作?”月贵妃失声大笑,“你要与本宫合作?哈哈……合什么作?你又有何资格与本宫谈合作?” “娘娘觉得很好笑吗?”来人等月贵妃笑够了,才接着不紧不慢地问道,“我怎么就没资格了?就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 “一个来历不明、不敢以真容示人之人,本宫凭什么与你合作?本宫又不缺什么,又为何要与你合作?这难道还不可笑?” “娘娘真不缺什么吗?”来人讥讽道,“那娘娘为何要诱杀白光?是因为与世子有仇?……” “住囗!”月贵妃厉声打断了他,“你好大的胆子,知道诬陷本宫是何等重罪吗?难道你当真想死?” 月贵妃之所以答应武邺带他入宫,就是拿不准他手中是否真有诱杀白光的证据,她需要与此人当面交谈后才能确认,如今话到此处,他要是还空口胡扯,月贵妃就绝不会让他活着走出昭纯宫。 “诬陷?”来人轻蔑地一笑,朝着月贵妃的方向走了两步,武邺连忙搀着母亲后退了几步,保持与他足够远的距离,以防他暴起伤人。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的冒失,我现在已经成功了!娘娘,你让我很恼火,你知道吗?” 普天之下,除了当今的大邑天子,没人敢如此与她说话,皇后也不能,可眼前这个来历不明之人,却丝毫没将她放在眼里……。 “你……什么意思?”睚眦必报、心高气傲的贵妃娘娘,这次居然忍了下来。 “什么意思?”来人冷笑一声,“如果不是因为娘娘,定北王现在已是个死人了,你说我什么意思?” “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月贵妃冷哼一声,“我说过,这与本宫不相干!” “不相干?那么……十六年前的乱石山夹道……那场刺杀……娘娘也敢说与您不相干吗?” “你说什、什……么?”月贵妃闻言娇躯一颤,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乱石山……什么刺杀……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拿得出手的东西,我又怎敢来这里?十六年前的乱石山夹道,毛统领安排人手刺杀定北王时,你们一共去了六十人,对不对?” 月贵妃沒有说话,因为他说的是对的。 “可清点尸首时却少了一具,毛守仁不知道吧?这也不怪他,因有其他人参加,死的人面目又都被毁了,根本无法辩认真容,所以少一个人,根本不知道是哪方的……也没有谁会太在意……” 月贵妃不由自主的慢慢握紧了拳头。她和毛守仁一样,事后都知道有另一方加入了刺杀的队伍,两人都以为自己这边的人全部被杀,并没有活口留下来……。 “参加行动的人越多,泄漏秘密的可能性就越大,因为谁也不可能保证所有人都会为你保守秘密。毛守仁很谨慎,那六十个人都是硬骨头,可惜身手实在很不堪,我们加入战斗后发现了不对,就带走了其中的一个……” 月贵妃还是没说话,倒是武邺没忍住问了一句,“你们带走了谁?” “是谁并不重要,但不是软骨头,我们关了他三年,用尽各种手段才撬开了他的嘴。” “空口无凭!你以为本宫会信?”月贵妃冷哼一声。 “娘娘想看证据吗?虽然纸张已经泛黄,但每个字都还是清楚的。他的供词我一直妥善留存着,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当然不会随时带在身上。其实他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受命于毛守仁,但这已经足够了,娘娘以为呢?” 是的,他说得没错,查到毛守仁这一层确实已经足够。自己当年刺杀白起,全由毛守仁一手安排,找的人都是信得过的死忠,但谁又能保证人人都是铁骨铜牙?只要沾上白起,邑帝肯定会一查到底,到时毛守仁一旦出事,自己能不能撇清还真的两说了……。只是听声音此人年纪并不大,十六年前的事他应该没有参与,但他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强大的组织在支撑,支撑他们杀王弑君,所行之事件件桩桩都是灭九族的大罪……他们到底是谁,想干什么?月贵妃心中有很多疑团沒有解开。她原本以为养元殿中那个人死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十六年后,却有人来到了她的昭纯宫,而且是留着证据有备而来。那么,事情的始末她就必须要搞清楚……。 想到此处,月贵妃邀来人在紫檀长案上分主次落座,深吸一口气后才道,“以往之事暂且不提,阁下既然来了,必然是带着诚意而来,本宫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月贵妃收起了居高临下的姿态,语气变得缓和起来。 “好,娘娘问吧!” “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京华浮梦碎,青山孤魂泣……娘娘可叫我浮魂。” “本宫问的是阁下的真名!” “真名里有太多不好的过往,恕我不能相告……娘娘只要确信我此行的诚意就够了,又何必强求呢?”浮魂的声音中透出一种久远的苍凉,他看着对面的月贵妃,换上一副沉重的表情。 月贵妃凝视他良久,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这个问题。 “那么……十六年前……死在养元殿中的那个人,是你们的同伙?” “是。” “他不是被抓的,是自己故意留下来的……对吧?” “没错!” “你们的人怎么知道毛统领会在那里设伏刺杀白起?” “他们并不知道,巧合而已。” “你们的最终目标并不是白起,而是当今圣上?” “本来想先杀了白起,然后再杀他的。” “那为何又改变了主意?” “白起本人身经百战,身边又有个狠角色,带的亲卫又个个悍不畏死,既然交了手后知道杀不了他,为何不改变主意?” “本来可以脱身,却故意留下来找死,为什么?” “找死?一命换一命!能够杀了武修……死又算什么?我们差点就成功了,又是那个该死的白起!”浮魂双眼血红,像烧红的烙铁,还滋滋冒着热气。 “如此不顾生死,当今圣上与你等有何深仇大恨?” “他该死!”浮魂从咬紧的齿隙间拼出三个字。 “住口!”武邺忍不住出声道,“你若敢伤害父皇,本王与你不死不休!” 月贵妃摆了摆手,示意武邺不要激动,她双眸注视对面的人,问道,“圣上是本宫的夫君,是邺儿的父亲,他到底与你们有何深仇大恨?” 浮魂双目越来越炽热,他放下茶盏,双手紧紧扣住紫檀案面,厉声道,“不共戴天!娘娘还要问得更明白些吗?” “很好!”月贵妃腾地从椅中站了起来,指着浮魂以比他更尖厉的语声道,“如果阁下还像十六年前的那个疯子一样,意图弑君祸国,本宫绝不与你为谋!哪怕声败名裂!哪怕万箭穿心!本宫与临王,绝不会拿皇上来与你交易!这是本宫的底线!” 浮魂仰头看着她,良久以后,双眸中的赤红渐渐退去,他的双手慢慢松开紫檀案面,身体重重倒向圈椅的靠背,有点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少顷之后,他用一种带着无奈与痛惜的口吻喃喃道,“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这样的机会上天不会再给第二次,武修也不会再给第二次。所以!我们才要去杀白起,一来是白起该死,二来杀了白起,武修一定会很伤心很痛苦,这肯定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娘娘不觉得吗?”说到最后,浮魂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碜得人头皮发麻。 “他要为旁人痛苦,本宫管不着。一个沒有血亲的假兄弟!他要伤心也是自做自受!只可惜万花林又让他跑了……”月贵妃当然觉得,她甚至可以预想到白起死后邑帝那悲痛欲绝的样子……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竟远远不如一个无血脉之亲的异姓兄弟,这么多年,每每想到这里,她就银牙咬碎,像有人拿着利刃般一刀一刀在剜着她的心口。 “娘娘知不知道我们为了这次有多么不容易?您知不知我们在万花林的损失有多大?明明要成功了,可最后又坏在你们的手上!”浮魂重新睁开的双眸又变得一片血红。 “什么坏在我们手上?本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好吧!我相信娘娘还不知详情。”浮魂继续说道,“我们的人在万花林拦截住白起,一番厮杀后眼见就要得手,不想白光却拍马赶到,身后还带着一百名精锐禁卫,连康王武奕也来了……”浮魂停下来喝了口茶,马上又接着说,“白光是如何得知他父王有难的?回京报信的人都死在了路上,难道他真的比天机道人还要能掐会算?当时我怎么都弄不明白,只得收拾残部逃出了万花林……事后才知道,原来正是因为你们诱杀白光不成,反让他看出了破绽,得到了他父亲万花林遇险的信息……娘娘能告诉我他到底是如何知道的吗?” “本宫怎么知道。”月贵妃没好气的答道,想起自己屡次对付白光均无功而返,月贵妃心中恨恨不已。 “经过此次以后,娘娘应该知道,”浮魂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这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人说关心则乱,他却对危险有种天然的敏锐嗅觉,他没有进入你们的伏击圈,也恰好说明了这一点。再从他能够在被诱的地方找出破绽和线索进而推断出他的父亲遭遇到了危险,虽说现在你我都还不知他是如何得知的,但至少可以说明他的推算是何等的可怖……等到在万花林与他交上了手,我才知道原来他的身手也很好……” “有多好?”武邺忍不住插言问道。 “很好!”浮魂见武邺脸上显露出的不服气的神情,淡淡道,“殿下要是想知道到底有多好,不妨找个机会试试。” 武邺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老的没死,又出来个新的!”月贵妃咬牙恨恨地道。 “只怕这个新的要比老的还要难对付得多。”浮魂提醒着月贵妃,“娘娘要想替临王殿下谋得雄图霸业,这个障碍是必须要铲除的。” 见月贵妃默然不语,浮魂继续说道,“娘娘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现在回过头来看,到底又得到了什么?太子斗倒了吗?后宫易主了吗?还是你已经攥住了武修的心?显然什么都没有,娘娘知道为什么吗?” 浮魂的话如一把利刃,一刀又一刀狠狠扎在月贵妃的心口。这么多年来的殚尽竭虑,好似并没有太多的成效,虽说力量是在变强,可并没强大到能改变这些关键的东西,甚至连拉拢或者铲除区区一个白光,都一次次铩羽而归……。 见月贵妃铁青着脸默不做声,浮魂又道,“娘娘已经开始了,就别想着还可以回头,娘娘的身后已经没有退路,只能一直往前走。娘娘可知?如今这种局面,全因为娘娘心还不够狠,以白光如此聪明之人,他会猜不到是娘娘所为?只是时机未到,等到他可以反戈一击的时候,娘娘认为他还会对您和殿下手下留情吗?” 月贵妃被他说得悚然一惊,浑身毛孔收缩,一股寒意从心底里直往外冒……。浮魂说的这些她以前都想到了,但自己想到的和别人在你面前说出来的,那种感觉可完全不同。 “本宫不会给他这种机会的!”月贵妃喃喃自语。 “所以,认清了白光的实力,也为了避免像此次万花林这样的失败,我想与娘娘合作,这就是我此次来的目的。你我所为不同,目标却是相同的,娘娘以为如何?” 月贵妃看着浮魂……良久过后,缓缓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拜师 太子从王府回宫时,天已近晚,太子妃依然同往常一样,在等着他回来一起用膳。 自成亲周年那日以后,太子妃越发珍惜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在东宫,除办理政务和接见臣子外,她几乎与太子寸步不离,太子回宫再晚,她都得等着他回来才肯用膳。 除了必不可少的请安,她已不像往常那样经常去正阳宫陪皇后说话了,武醇清楚原委,便不忍强求,可又怕母后疑心,便推说太子妃身体不适。皇后听后便要亲自安排太医去东宫诊治,太子苦劝才勉强做罢。太子明白,此种借口,一看便穿,到时皇后再稍加推测,只怕真相便会被她猜到,若真如此,母后一怒之下只怕马上就会废了太子妃。两人感情甚笃,太子当然不愿看到这些,这实在是个不算高明的借口,可有借口总比没有要好。他知道,终有瞒不下去的那一天,但他希望那一天尽量晚点来。 那天,在畅春园的回廊边,太子妃捱过了生平最煎熬的时刻,皇后与白素素说的每一个字,就像一根带刺的皮鞭,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抽在她身体里最脆弱最致命的地方。她明明已经崩溃,但理智却告诉她,哪怕再难,今天也要把这场戏演完,绝不能让皇后瞧出丝毫破绽。所以当夫君将她拉得远远的俯在她耳边细细叮嘱时,她强忍住滴血的痛楚,要求自己不要漏掉任何一个细节……,而且到最后,她真的做到了在皇后的祝福声中谈笑自若,一如往年的这一天。 大部分人对于生命中最为珍视的东西,“得而复失”与“不曾拥有”,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有多大,太子妃现在体会得比谁都深刻。人最悲哀的不是结局本身,而是明明知道结局,却无力去改变它。她像一个等待处诀的死囚,不知道自己哪一刻会被问斩。但有一点她知道,再久也不会超过一年。 只要与白家有关的,就不要妄想着去抗争、去改变。这差不多已经成为所有人的共识。所以,太子妃根本没想过去改变,她想,大概太子的想法也和自己差不多吧。 ……。 太子像个寻常家的夫君一样,不停地往她碗里填着菜,太子妃双目无神的看着面前的果馔菜肴,突然冒出一句,“王爷可还好?醒过来了沒有?” “还没有……”太子看了妻子一眼道,“听说这次病得重,刘太医都犯了难,至今都没找到对症的药方。” 太子妃心中一动,脸上有一瞬间的亮彩闪过,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刘太医总会有办法的,以前多难治的病不是最后都给他医好了吗。” 太子默然,在大部分人的认知里,刘温除了死人,就没有医不了的病例。 “不管怎么说,病情还是严重的,郡主一定很着急,这种时候,她最需要的是您的宽慰。”说完,双眼定定看着太子。 在这皇宫里,再深的情感,也难保不向利益妥协,在残酷的皇权争斗中,大部分人都会被逼着将一切当成筹码来交换。 她并不是想要问出什么答案,只是下意识就这样问了。 “既然去了,也见了面,也不好不说的……”看着妻子消瘦脱形的面容,太子柔声道,“灵儿,我的心……你是知道的,母后的话……也许只是说说而已。” 太子妃惨然而笑,“您有心有什么用,要是无心倒还好了,我便可横下这条心,省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 “你不要灰心,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太子拉住妻子的手,“这些日子我也想好了,我去求母后,她要是不答应,就去求父皇,父皇要还是不答应,大不了就舍弃这荣华换你一生厮守。” “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说这种傻话。”太子妃反握住夫君的手,“熬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就要出头了,你心里可不能松动……” 太子妃眼中蓄满泪水,她仰头看着自己的夫君,声音凄楚而无奈,“若这荣华可以舍弃,我又怎不想与你一生厮守。但你看看你的周围,有多少人在等着你出错。你的身后沒有路……从你成为太子的那天起,身后就没有了路……你可知道,你要是做不了天子,连人都做不了……这些你比我更明白。所以,你要听我的,千万不要去求任何人,无论是母后还是父皇,都不要去求……不管、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放弃,你能答应我吗?” 太子将手埋在妻子掌心,越想越悲凉,到最后不禁放声恸哭起来。 太子妃看着夫君激烈耸动的背脊,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眼中渐渐露出决绝之色……。 “不过是谪降罢了,又不是废黜,你若此心不改,我便愿为你受苦……真等到你继承大统的那一天,到时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了,只要你还不忘结缡之情……何愁没法子补偿我……” 太子妃的话仿佛带有良好的镇定作用,经过渲泄后的太子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看不到沮丧,没错,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憎恨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要咬牙迈过这最后一步,一切将归自己主宰! 重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太子来到聚元殿,一边处理政务一边等着牟九,他随手从一摞奏章中抽出一本,正要打开来看,门口就传来了牟九的声音,他侧头看了看案上的沙漏,发现才刚到亥时。 “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让你守到子时的吗?”太子问道。 “哎,快别说了,再守就要出事了!”牟九跺着脚道。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被老三发现了?你怎么这么笨啊!”太子气得将手中的笔掷向牟九。 “不是,不是,”牟九跳着去躲,笔上墨水淋漓,笔是躲开了,却没躲开墨汁,他一边用手去抹,一边道,“是城防卫的人,殿下。” “城防卫只巡街道,难道你的人在大门前替老三站岗?” “不是,哎呀!殿下,他们这次不同,四处乱钻,还好我们见机快,真逮住可说不清了!”牟九用手搓着脸上未干的墨迹,惊惶未定。 “你确定跟踪没被发现?”太子问。 “奴才别的本事没有,盯哨跟人还是在行的。我敢肯定没被什么人发现。” “那就是老三起了疑心,让城防卫以巡逻为名,查看是否遭到监视。”太子蹙眉说道。 “殿下,这么说来,那个随从还真有问题了?” “目前还不能断论,或许他只是猜到我们有疑心,指使城防卫搜查,如我们真因此而监视,若抓到了也是意外收获,到时再到父皇面前以‘私行监视亲王府’的罪名参本王一本,你说会如何?” “啧啧,好险,好险!”牟九咂巴着嘴,“甚好没被抓住,不然事儿就大了。城防卫这帮狗东西,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太子抓住书案上的砚台,良久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那接下来还要继续吗?”牟九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几日就停下来吧,等他们放松了戒备再做打算,若真有问题,往后自然还会接触……” 三月二十六日。 不出药房半步,昼夜研写配方的刘温,终于将最终的药方定了下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刘温从药房出来时,看到早晨春日的骄阳,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他顾不上换衣净身,第一时间将药方呈给了邑帝。 邑帝命他备齐药材带人在定北王府煎药,早朝后乘龙辇摆驾王府。 邑帝坐在白起的病榻边,太子、临王、宋黎、邢旦游、聂北等皇亲重臣都随他同来,加上白光、白素素、刘温,月容儿,还有煎药试药的医师仆人,挤了满满一屋子。 聂北和白光一左一右站在邑帝身旁,宗亲重臣们则围在三人身后,十几双眼睛齐齐看着榻上的白起。 “陛下,请允准奴才替王爷服药。”刘温见试药太监试完药半个时辰后并无异样,遂向邑帝请旨。 邑帝紧张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抓椅子扶手,却一把抓住白光的手腕,白光被他抓得隐隐生疼,却不敢稍动。 给昏迷中的病人喂药,一个人是办不到的,白光知道刘温无权指派,榻上躲着的是自己的父亲,现在最合适的人应该是自己,但此刻正被邑帝“钳制”,无奈之下,他只得向白素素使了个眼色,白素素瞧见弟弟递来的目光,有心去帮,却不懂如何帮,她从小到大从未服侍过人,一时站在榻边,茫然无措,她不看白光,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子。 屋内有御医、太监,还有王府的仆人,但没有明确指令谁也不敢主动上前,也没人会主动上前。人家可是定北王,服了药没事还好,一旦有事,只怕会牵连到自己身上,到时小命难保都是有可能的,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谁会去做? 可偏偏此时邑帝只顾着紧张,根本没想到喂药这个事刘温一人搞不定。 一个帝国的储君怎能服侍臣子喂药?既使这个臣子再荣宠再特殊也不能啊,但刘温端着药跪在那里等看,郡主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父皇在场又轮不到自己发号施令……,万般无奈的太子正要迈步,忽闻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公子,没人帮忙的话,就让容儿来吧!” 她不向皇上请旨允准,却去征求白光的意见,院中一众亲贵朝臣从未见过如此古怪无礼的场面,一时都有点愣怔,邑帝闻声看去,见一个生得极美的少女从人堆里拼命挤到榻前,一双妙目越过自己,看向身旁的白光……。 白光皱了皱眉,正要说话,邑帝却松开了他的手腕问道,“小光,你告诉朕,她是谁?” 白光还没来得及回话,白素素却站了出来,“陛下,她叫月容儿,是小光在春兰访救下来的难民,当时……” “长姐!”白光连忙打断了白素素,姐姐的用意他知道,但她怎么可以这种时候了还满脑子想的是怎么帮太子?白光压住心中对姐姐的不快,紧走几步在邑帝面前跪了下来,“陛下,此女是来京寻亲的难民,因一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流落街头,微臣见她可怜便让她暂住府中。虽说乡下女子粗鄙无礼,人倒颇为机灵细致,近日父王便皆由她照料,微臣恳求陛下饶她无礼之罪,并成全了她一片报答之心吧!” 月容儿非常机灵乖巧,白光刚一说完,她便在榻边向着邑帝盈盈拜倒,口中学着白光说话的样子,“请陛下恕小女子无礼冒犯之罪!” “好了,好了!朕不怪罪你,快服侍王爷用药!” 武邺见白素素为了帮太子,全然不看时候,竟要当着自己和镇国公的面不管不顾将当日之事抖露出来,心中又惊又怒,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邢旦游,见对方脸色有点发白,正狠狠盯着地上的月容儿。 月容儿在榻边叩了三叩后,起身来到白起跟前,伸左手微抬他上身,右手快速将软枕塞在他颈下,接着右手掐住他的两腮,早就端药跪在一旁的刘温见白起双唇微微张开,便用银匙一点一点往里喂……。 因白起处于重度昏迷,无吞咽意识,服得太急太快药液有可能进入气管或肺腔,只能喂几口停一下再喂,就这样,一碗并不算多的药足足喂了半个时辰,满屋的皇室重臣也站着看了半个时辰。 如果此刻有文学馆的老儒在此,他一定也会大开眼界,因为他看到的有可能是史书中从未记载过的史料,几乎所有在京掌权的皇亲重臣都来了,这些人聚在这里,不是商议江山大计,也不是谋求社稷福祉,而是在一旁看别人用药,虽然服药的是一品亲王,但场面依然滑稽而荒涎……。 可邑帝却并不这么认为,这个唯一坐着的人根本体会不到别人的感受,他也无暇去体会。或者说此刻除了榻上躺着的那个人,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别人”。 服完药后的白起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像之前一样静静躺在那里……邑帝坐在椅上,身子往前倾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榻上的白起。 屋内安静得让人窒息,刘温跪在那里,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一扫刚才的沮丧,脸上顿现狂喜之色,大声对月容儿说道,“快!将王爷扶起来!” 白光一直绷紧的神经也终于松驰了下来,他和在场的其他人不同,他深谙医道,知道象父亲这种伤在肺脉,重度昏迷多日的病人,胸腔一定痰涎壅盛,首先得松痰化痰,将痰液逼出体外……现在看来,刘温的药方开始见效了……。 月容儿将软枕塞在白起的腰部位置,让他的颈部靠在自己瘦小的臂弯里,白起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脸色从苍白变成像樱桃一般的暗红色,胸口剧烈起伏,紧接着“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月容儿胸襟上被吐得满是鲜血,但她手臂不敢乱动,吓得脸色刷白地看着白光,白素素急得也往榻前挤,有人慌乱去打热水,还有人去拿干净的被褥……现场一片混乱。 武邺与邢旦游对望一眼,脸上神色不变,但心里却乐开了花。 邑帝在短暂的惊愕以后回过神来,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慌乱中脚下没踩实,人往前扑倒,聂北连忙伸手抱住他腰,邑帝站稳后一把将他推开,脚下快速往白起的方向移动,李德全拼命往邑帝身边挤,一屋子的人都呆呆看着,竟没人去搀扶他。 白光此刻已经将父亲抱在怀里,月容儿已经出去换吐脏的衣服去了。他左手扶在父亲肋下,右手手掌压在他的胸口缓慢地移动着……。 邑帝看不太懂白光在做什么,他觉得此刻王兄最需要的是医官,但环顾四周没看到刘温,不禁大怒,询问四周,“刘温何在?为何不过来救王爷?” 众人闻言都往榻下瞧……,只见刘温瘫在那里,早已吓得晕了过去。武邺这时满脸铁青走到刘温跟前,提住他衣襟像抓小鸡一样“放”在邑帝跟前,可刚醒转过来的刘温抬头看了一眼发怒的天子,又晕了过去。 白光目光环视四周一圈,最后停留在太子的身上,太子微微一愣,见白光右手手掌在白起肋下轻轻往外摆动,才明白过来。连忙来到邑帝身前,恭声道,“父皇,屋内挤塞,恐怕不利伯父养病,不如让臣子们先退下如何?” 邑帝早朝后就从太乙殿直接摆驾来的王府,无论对白起病情是否在意,众大臣觉得来总比不来要好,以至当太子表示想与父皇一同来王府探病时,众人纷纷附议同往,邑帝自然允准。 邑帝早已晕了头,经太子一提醒,才觉确该如此,便赶忙挥手道,“都退下罢!” 众人如蒙大赦,转眼间退了个精光。武邺在原地站了片刻,想了想最后也退了出去。 宋黎临走时看了一眼死狗一样蜷在地上的刘温,问道,“陛下,这个人怎么处置?” 邑帝想也不想道,“拉出去!想法子弄醒他!”接着咬牙说道,“什么狗屁神医,王兄要是有事,朕要灭了他九族!” 刘温被拖出去后,院内只剩下太子、聂北、李德全,以及院外护驾的侍卫们。白光在父亲的胸腹推拿一阵以后,又替父亲诊了脉,发现情况还不是太糟,刚将父亲在榻上放好,邑帝就问道,“怎样?” “还不算太坏。”白光斟酌着用词,想替刘温开脱,“虽说刘太医开的方子烈了些,可倒也不是全无用处。” “你沒瞧见你父王刚才的样子?还有用处?”邑帝显然怒气未消,“朕看他是浪得虚名!治好再多人又有何用?治不好你父王,朕就不会饶他!你不用替他求情!” 父亲的病情重到什么程度,只有白光这种懂医之人才知道。世人对医者有太多的误解,殊不知医者只能医病,却医不了命。刘温是专门替邑帝瞧病的,医术自不必说,但皇帝不管这些,他将白起的病情诊治看得高过一切,又将希望全都寄托在刘温身上,刘温若是治不好,自然就会迁怒于他。 白光不可能去跟皇帝讲医者的苦衷,因为他知道根本没用。同时也不能将父亲的病说得太重,他怕邑帝会更担心,这样说不定更多人会遭殃,于是反复斟酌后才答道,“父王虽咳了血,但连带着也咳出了壅积的痰液,这也算是刘太医药方的功劳。” “好了,好了!”邑帝显得很不耐烦,对“咳出痰”这种事也没什么概念,他一心想的是如何治好王兄的病,既然刘温不行,就只能另寻名医,“他有什么功劳,朕也不指望他,朕要广征天下名医!”说着转头看向李德全,吩咐道,“你去趟宋府,着宋大人以内阁名义发钧令给周边五州,各州两个医者名额,五日之内必须到京,不得有缺,犯者重罪论处!” 李德全领旨离开后,邑帝并没有要回宫的意思,他重新坐回圈椅上,像十四年前一样,他要守着病重的王兄,虽然这样并没有用,但他就是要执固地守着。 大概是有些累了,邑帝闭目养了会神,睁开眼习惯性去看榻上的白起,可看到的却是一个娇小妙曼的背影,月容儿正背对着他,半俯在榻前用热棉帕给白起擦脸……。 此刻她刚换了一件紫色罗衫,罗衫是白素素穿过后赏给她的,她身材不及白素素高大,她嫌衣裳宽大行动不便,便在腰间松松糸了一根缎带,广袖窄腰更衬托出她娇好的身姿。一头如缎乌发在头顶绾了个结,发丝半遮着脸,软软垂在肩上……,这是一幅能让人生出无限遐想的画面,既使是拥有三千粉黛,阅遍天下佳丽的大邑国君,一时也移不开目光……。 邑帝突然想起白光刚才好像说起过他,不禁侧头问道,“你说,她是……” “难民,陛下。” “对,对,难民”邑帝老了,记性已经不太好,“哪里来的难民?” “邕州来的。陛下。”白光据实回答。 “哦,你这点随了你父亲,”邑帝称赞白光,“都是热心肠的人,对这种逃荒过来的弱女子,能帮是该帮的。” 白光正要答谢转移话题,白素素又抢过了话头,“陛下有所不知,小光也只是碰巧救下她的,若再迟得一时半刻,只怕就让坏人给糟蹋了。” 白光眉梢一跳,不悦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接着若有所思地将视线快速扫过太子。 太子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原地,好似“入定”了一样。 “什么?”邑帝闻言颇为惊?意外,“坏人糟蹋,京都皇城,谁这么大胆子?小光,到底怎么回事,你讲给朕听,不准隐瞒!” 大邑尊崇儒学,以礼治国,对“奸淫”之罪惩治颇为严厉。尤其在京都西毫,天子脚下明知故犯者,重则斩刑。所以当时的宋杰虽然纨绔,也只不过是干些调笑打趣、无伤大雅的浪荡风流之事,绝不敢有明抢强虏的行为。 旨令之下,白光再不敢隐瞒,但他掩去了邢贶的责任,叙述时将整件事情都推到了他几个随从的身上。 当初那件事情过后,白光特意让人打听过,知道邢贶当天就将几个随从交给了京兆尹府处置。白光知道这一定是临王的主意,他可不想掺和到太子与临王之者的争斗中去,不涉党争是白家的祖训,这是父王从小就反复告诫过他的,这是为了白家,也是为了自己的义兄武奕。 可白素素显然不这么想,她又一次开口了,“陛下,听容儿说邢公子当时也在场的,几个奴才没他的允许,只怕也没这个胆子吧。”说完,以手指向月容儿。 在白素素此话刚一出口,白光就知道接下来该月容儿出场了,便用双眸紧紧锁住月容儿,想阻止她这么做。可出乎意料的是,一惯在他面前乖巧听话的月容儿,这次根本就没往他这个方向看,在听到邑帝的叫声后,从榻边往邑帝走去,脸上的表情坚毅决然,像一个无畏生死的巾帼女侠。 到了邑帝跟前,她盈盈拜倒在地,先向邑帝三叩头,然后道,“随从所为,全由邢贶指使。胞弟为救民女,也险命丧当场。若非公子搭救,巍巍天子脚下,又将多添两缕冤魂。民女愿以贱命向陛下起誓,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恳请陛下为民女做主!” 她声音足可融雪碎冰,字字清晰而脆亮,又带着一种女子罕有的凛然之气,让人闻之动容。 “你可敢与邢贶御前对质?”邑帝问道。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陛下主持公道,民女有何不敢?”月容儿跪在那里,娇小而怯懦,仿佛一口气就能将她吹倒,但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很好!”邑帝站起身来,看着白光,骂道,“臭小子,你倒是会做好人,还不如一个乡下女子明白大义。”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内院,在王府门口,看着跪地送驾的白光,又接着数落,“年纪轻轻,哪来的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快点给朕进去,照顾不好你父王,朕拿你是问!” 送走皇帝和太子,三人重新回到了父亲的内寝。白光背对着她俩,望着窗格外的暮春暖阳,心情糟到了极点。 “为何要这样做?”白光淡淡地问道,不知是问白素素还是问月容儿。 两人对望了一眼,还是白素素先开了口,“邢贶仗着邢国公的权势,欺男霸女,胡作非为,我早就看不惯他了。” “早看不惯他了?”白光的声音很冷冽,“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来天,为何当时不说,偏偏等到父亲重伤昏迷,生死未卜的时候来说?你难道还嫌现在不够乱吗?你虽是女儿之身,可终究也是白家人,白家的祖训难道你不知道吗?” “你……”白光的话说得很重,白素素哪里接受得住,心里也渐渐冒起了火气,没好气地道,“这不是党争,你不要扯那么远……我当时不想说,现在又想说了,怎么?不可以吗?” “我知道,今天是说这件事情的最好时机,因为此事人也抓了,案也结了。想要翻出来重审,案子又不算大,还得由京兆尹府和刑部来主理,到时临王再去疏通疏通,板子还是打不到邢贶的头上,京兆府尹和刑部尚书也不想往死里得罪镇国公。这条路行不通怎么办?像这种强抢未遂之事又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要特意在御前告状,皇上一定会怀疑告状者的动机,一个搞不好也会弄巧成拙,两种做法都要冒风险,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今天,病重的父亲和重情重义的皇上给了你这个天赐良机!”白光说到这里,转过身来看着白素素,双眸如刀,“长姐,我说得对吗?” “你……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面对着弟弟如利刃般投过来的目光,柔弱的白素素心虚了,她委屈地说道,“小光,你不可以这样跟姐姐说话。” “长姐,你心思单纯,可千万别为爱不顾,白白被人利用一场。”白光不忍看到她这样,语气变得柔和起来,“爱不是讨好,更不是利用。他若真爱你,便不应让你卷入其中,也不忍让你卷入其中……” “你不要说了!”也不知白光哪句话戳到了白素素,她突然发起怒来,厉声说道,“你懂什么?你才多大的岁数?知道什么是爱?我告诉你,没有人指使我,更没人利用我,是我自己要说的……”说到最后,白素素涕泪双流,剧烈抖动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郡主……”,月容儿怕她跌倒,忙伸手扶住了她。 白光看着自己的姐姐,她发丝微乱,脸色苍白的样子又唤起了他心底深处那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母亲缠绵病榻时的模样。他突然觉得心中极为哀凉,对于一个爱得很辛苦的人来说,刚才所言确实重了些,但自己何尝不是为了她好,她违背了白家的祖训,自己又怎么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背对着身后的两个女人,但迎面从窗格投进的阳光的光亮让他的心情更糟,他走过去拉上窗格的帏帘,站在帏帘的阴影里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公子……” 白光霍然转身,发现白素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屋子,只有她依然站在自己身前的不远处,怯怯的看着自己……。 白光双眸冷冷注视着她,说道,“郡主胡闹,你却不行!因为她是我的长姐。你最好记住,你没有任性的资本,你必须学会与我保持同步,你很聪明,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像这样的事情,今后绝不允许再发生,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说到这里,白光停了停,语气是缓和了,但说出口的话却更冰冷,“当然,你完全可以不用如此委屈自己,你若是想走,我自然会给你足用的盘缠。” 此话的含义只差没赶她走了,小童此时刚好端着个盘子进来,闻言吓得差点摔了盘子。 月容儿低头伫立,一声不吭,良久之后,她抬起头来,几缕发丝遮住了她水晶般的双瞳,当中隐隐有雾气在升腾,白光注视了她一会,不知为何,竟躲开了她的目光……。 “你不懂!”月容儿望着他尖尖的下颔,声音中带着让人震慑的执念,在白光面前一直温顺乖巧的女子,第一次反驳了他,“我没有错!我只是想帮郡主,虽然郡主并没对我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很苦,你知道么?你有你心里看重的东西,她有她的,既然在意的东西不一样,你又凭什么指责她?” “既便郡主非你长姐,我月容儿愿意帮的,依然会帮她。纵使因此会遭到无穷无尽的记恨与报复,我也不怕!你今天之所以如此生气,一定是不想得罪了贵妃与临王,可在她的昭纯宫里,在虎头岭上……你这么小心翼翼,他们就真的会停止对付你吗?” 她转过身,拉着依然呆呆站立的弟弟小童往外走去,走到门扉旁她又停了下来,用一种凄婉悲凉的语气道,“我们本就是无根的浮萍,飘到哪里算哪里,等到王爷的病好些了,公子再让我们走吧!” 太子从王府出来后,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他是希望邢贶倒霉,但不是通过这种方式。白素素不顾弟弟白光的反对,坚持于御前说出事情的真相,摆明了就是想帮自己。但太子害怕她的帮助,内心深处也抗拒她的帮助,因为她每多帮助自己一分,自己与她的牵扯就多了一分,同时太子妃离被废黜也就近了一分。 他知道,这不是心思单纯的白素素能想出来的,一定是有人帮她出的主意,太子边想边信步往前走,不知不觉间,就走向了通往正阳宫的路……。 正阳宫里,皇后正在自己的花圃边用银剪修剪一枝薮春花的花枝,心碧站在一株金色的花朵前夸张地叫着,“哎呀!娘娘快看,开花了呢!” “今年阳光好,雨水也充足,它才愿意开花。这种甸南产的名种,娇贵着呢。”皇后道。 “是啊,是啊!这种开金花的鸢尾就这么一株,皇上自己都没舍得留,就赏送给了娘娘,皇上对娘娘就是不一样,当时……贵妃娘娘那脸色……啧啧……真是精彩极了。” 皇后笑了笑,感叹道,“她那种性子,怎么有耐心养活如此娇贵的花。都送来三个年头了,今年好不容易才开了花,这越珍稀的东西啊……越难伺候!” “可不是嘛,奴婢记得娘娘怕冻坏了它,冬日里一直用上好的银丝炭给它温着根呢。”说到这里,又讨好道,“娘娘,依奴婢看呀,今年这花一开,好运就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来呢。” 两人正在说道,皇后看到身前突然多了个光影,不禁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太子,嗔怪道,“来了怎么不出声,想吓死你母后不成?” 见太子闷闷的没接话,知道他有事,便将银剪递给心碧,往自己的主殿走去……。 才刚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太子就发问了,“母亲,郡主近日是不是来过?” “是。”皇后淡淡答道。 “那母亲是不是对她说什么了?” “说的都是闲话。” “难道母亲认为指使郡主控告邢家公子也是闲话吗?” “放肆!”皇后怒道,“太子这是对母后兴师问罪来了?” 太子见母亲生气,不敢再顶撞,只得小声埋怨道,“母亲明知王爷憎恨这些,要是王爷醒过来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母亲并没指使她,只是闲聊时不经意提起此事,是郡主自己想帮你,你怎能怪到母亲身上?”皇后语气清冷,“王爷知道又如何?这全是郡主一人所为,他还能怪到本宫身上不成?……何况……他是否还能醒过来,现在都难说得很!” “母亲还不知道吧?父皇已命内阁发钧令给附近州府了,不出五天,就会有十来个名医到京给王爷诊病的。” 皇后一点都不意外,显然早已有人将此事禀告了她,她“嘿嘿”笑了两声问道,“醇儿,你可知世人是如何评价刘温的?” 太子看着母亲,摇了摇头。 “他们说……‘除刘温,世上再无名医’,虽说夸张了点,但刘温的医术之高明,却是不争的事实。看病又不是打架,人多又有什么用?连刘温都治不好的病人,你觉得还能有多大的希望?” “这个刘温,医术是高,胆子也忒小了点,王爷一口血直接就把他给吓晕了。” “也不能说他胆小,”皇后长叹了一口气,深有感触地道,“只要是关乎王爷的事,你父皇什么时候按常理出牌了?以前的事就不说了,就说现在……带着皇子和满朝大臣去王府瞧人家服药,广征天下名医为人家治病,这次啊,只怕刘温危险了……” “母亲是说父皇会杀了他?” “那要看王爷还能不能活过来,要是真死了……你父皇绝对会迁怒于他,到时不要说他自己的命,只怕祖坟都会给人刨了。” “孩儿还是希望王爷能够病愈,这样父皇一高兴,刘太医也就安全了……如此好的医术,死了就太可惜了。”太子感慨道。 “好了,好了!”皇后打断了儿子的话,“这些事与你何干?你现在有件要紧事需要马上安排。” 太子忙问何事,皇后说,“本宫最近让人收集到邢贶一些罪证,你让手下的御史在对质过后递本弹劾。” “原来母亲早就准备好了,都有些什么罪证?” “邢贶利用父亲职权,买官卖官,受贿巨敛,夺人田产。”皇后冷冷笑道,“再加上这次的强抢民女,殴打幼童致人重伤,拉人顶罪。你觉得这次镇国公这个宝贝儿子还保得住吗?” “问题的关键不是保不保得住,而是镇国公会不会去保,一旦他忍不住出了手,就可将火烧到他身上,到时镇国公一倒,老三就少了一大助力……母亲是这个意思吧?”太子一下子就点到了问题的关键。 皇后对儿子的分析很满意,她点了点头继续道,“现在火已经烧起来了,本宫只不过是往里面添了把柴而已,至于能烧到哪里,很快就会看到结果了……” 翌日巳时二刻,内廷派人来传召白光和月容儿入宫,邑帝将太子,临王,宋黎,邢旦游等大臣都留了下来,而在这些臣子之外,京兆府尹汤望也在其例。 除了太子,没人知道邑帝这次将他们留下来的用意,不过当邢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众人似乎明白了过来,至少邢旦游和武邺是再明白不过了。 这种御前对答没有任何悬念,到了这个时候,白光再想置身事外也是枉然,有世子做证,邢贶连抵赖的想法都生不出来……。 邢贶自然被刑部收押,可罪还没定,几个御史紧接着就联名弹劾,邢贶利用父亲职权买卖官职,贪赃枉法的各种罪证就呈到了御前,邑帝龙颜大怒,命刑部过堂严审,彻查案件相关人员,邢旦游如遭睛空霹雳,呆在当场。 第十二章 练功 御前对质最终以邢贶被押入刑部天牢结束,镇国公并非不想救儿子,可惜他当时整个人完全是蒙的,甚至邢贶被拉下去时那凄厉绝望的呼救声他好像都没听见,邑帝临走时冷冷甩下的那句“养子不教,枉为人父!”他也只是下意识地跪地谢罪……。 镇国公“最出息”的长子邢贶一天之间从京城风光无限的贵宦公子沦为阶下囚,这件事在整个京城都传开了。而让人更为称奇的是,让邢公子最终枷锁加身的竟是一个从邕州逃荒来的弱女子,当然除了当日亲睹春兰阁的那些人,知道真正原委的恐怕也没有几个。 第二天,白光起身给父亲施针活血后,又在院中练了会剑,接着去看望了老吉,做完这一切走进书房时,见案上放着一杯参汤,还在腾腾冒着热气,房里却空荡荡的,置办这杯参汤的主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侍候在旁。 他坐在椅上,随手翻开最近的书册,没看几眼,便觉得思绪烦乱,快速合上书本走出书房,叫人备了顶两人抬的青布小轿,毫不起眼地穿过半个城区,来到一处简陋的宅院前。 上前叩响斑驳的铜环,过了许久,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仆将大门拉开一条缝,一个花白的脑袋从门里颤颤巍巍伸了出来,白光说明了来意,大概因为平时少有人来的缘故,老仆脸上竟现出惊诧之色。 二进二纵的院落,在这里感受不到丝毫的春意,只有不远处那唯一一棵已在凋谢的桃树,带着伤春的气息,孤零零的立在一扇门扉的不远处。 老仆将他领到桃树边,房门虚掩,里面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见有人来,慌忙从榻边矮凳上站了起来,脸上现出惶恐之色,白光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岁的男子,脸上挂着笑,用一种平日少见的温和语调表明了来意,男子向白光深揖一礼后瑟瑟退出,临走又往榻上瞧了一眼。 白光将矮凳移开,游目环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寻到了一张动一下似乎就会散架的藤椅坐了下来。 刘温面朝里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白光静静坐了片刻,方道,“你这样装死,也不是长久不计,皇上该杀还是会杀你。” 榻上的刘温没有任何反应。 “你自己是医者,很清楚装晕被识破并不难,只要随便让个太医来看看就明白了,到时再多加个欺君之罪,只怕死后你都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依然没有反应。 “我今天来,是准备要给你出主意想办法的,看如何才能助你躲过这一劫,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说完,白光小心地从藤椅上站起,转身抬腿往外走去。 就在他伸手去拉房门时,刘温突然从榻上一翻而起,鞋也不趿,跑到白光身后“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咚咚咚……”不停地向他磕着头。 白光转身将他托起,起身后的刘温想给他斟杯茶,却四处找不到像样的茶盏,白光轻轻摇头示意不用介怀,拉着他在榻边坐下,屋内实在寒酸不堪,除了一张破旧的床和一张同样破旧的藤椅,再加一张算不上家当的矮凳外,再无他物。 “真是惭愧!”刘温尴尬地看了看四周,“想不到世子会屈尊前来……一点准备都没有,还请世子莫怪……” 白光在藤椅上坐下,不理会他的客套,开口便直奔主题,“皇上正在盛怒当中,依我猜十名医者到京之前就会下旨,到时既便真有人替你求情,最多也是免受牵连,你这条命是肯定保不住的……所以留给你的时间已经不多,如何才能躲过这一劫,我认为……唯一的办法是装疯……” “装疯?” “刘太医还有更好的法子?” 刘温无力地摇了摇头。 当时定北王一口血喷出来时,刘温确实吓晕了不假,但第二次晕过去却是装的,他觉得自己再不装晕只怕会毙于当场,宋黎命人将他拖出去时,并没有按皇上说的将他“弄醒”,而是直接将他送回了刘宅。二十几年前刘温曾治愈过宋黎的母亲,或许是他还记着这份恩情,或许是觉得身死医没实在可惜,临走时,宋黎曾长叹道“可惜了,以后再有难治之病,可找谁去啊……”。 回到自家宅中,刘温绞尽脑汁依然无计可施,不得已只得继续装晕。 “装疯容易,让人以为真疯了不容易,刘太医可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吗?” 刘温茫然地看着白光,片刻后摇了摇头。 “刚说要治你死罪你就疯了,你疯得太及时,任谁都会怀疑,皇上多精明的一个人,他自然不会信,朝中又不缺谀媚阴损之人,到时自然会有人想出些损招来考验你……” “无非就是些折磨人的玩意而已”刘温听懂了白光的意思,轻声道,“只要可以活下去,老奴都能忍得起!” “本王也相信刘太医可以做到,只要忍过这一关,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刘温低头沉思,半响后才嗫嚅道,“可是……总不能一直装疯……” “这个你不用担心,下面的事我来办。”白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打断了他,快速接着往下说,很显然在来之前他已经把该考虑的都考虑好了,“在皇上确信你真疯了之后,我就会找机会向他求情,让皇上赦免了你。一个疯子当然无法再行医为官,到时你自然就可以离开皇宫,再寻个远离皇城的偏僻处所隐姓埋名……凭你的医术,养家糊口应该不成问题……” “世子大恩何以为报,”刘温再次跪地叩谢,这次任凭白光如何拉他,就是不肯起身,喉间哽咽道,“奴才何德何能,世子竟肯如此相助。” “三十年前,你发妻因病去世,丧偶之痛让你大病一场,病愈后你勤求古训,博采众经,终生不再续弦另娶。十年间,你遍访天下名医,探遍深山野迹,誓医能医之人,让世人少经丧亲之痛……十五年前,你的一位故友意外身亡,留下一对孤儿寡母无人照看,你将他们收养在身边,辛苦抚养照看至今……。十四年前,你救下我重伤的父亲……”白光从藤椅上站起来,再次伸手去扶刘温,“不忘发妻,是为情,照看孀孤,是为义,悬壶济世,是为仁!本王知道,这种重情重义的仁义之人已经不多了……本王能救一个是一个。” 刘温重新站起身来时,他怔怔地仰看着眼前这个英气逼人的大邑骄子,这张眩目得有点不太真实的脸,言谈举止间透出的持重与深邃,甚至近日暗中对他暄嚣日上的高绝身手……这个站在云端上的人物,优秀得让人嫉妒发狂,可卑微的刘温对这些并没多大兴趣,也并没觉得有多了不得。但他没想到的是,他会对自己的过往如此详熟,更没想到的是,他冷酷的表相之下竟有如此滚烫的热血。 “我父王病得太重……”白光没去看刘温的目光,边将他扶着按在榻上坐好边说道,“世人对医者有太多的误解,岂知世上哪有真正包治百病的神医,即使真有……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 刘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没有伸袖去抹那两行老泪,而是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青年,吸掉流到嘴角的泪珠,咧开嘴笑了起来……。 这是被理解后情不自禁的哭,也是被体谅后发自心底的笑,或许他此刻已经将面前这个年轻人当成了自己的知音。他拿着七品供奉的奉禄,住着京都最简陋的房子,吃着最粗糙的食物,干着最危险的工作……然而这一切他觉得并没有什么,这本就是自己该做的,他不需要别人的褒奖与赞誉……他需要的,或许只是自己竭尽全力,耗尽心血后的那份对医者的尊重和理解。 临走前,白光从衣袍中拿出一个包裹放在他的枕边,然后拍了拍他的肩,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刘温大概知道包裹里装的是什么,这次他没说道谢之类的话,有些东西,记在心里就好。在将白光送出府门时,他竟莫名期妙说了一句,“从此山高路远,还望今生能有再见世子之时。” 当天下午,刘温疯了的消息就有人禀报了邑帝,正如白光猜测的一样,邑帝不信反怒,认为刘温畏罪装疯,并当即派了两个御史前去察看。 皇上选的这两人,可是出了名的刑名高手,以前也不是没人为逃脱罪责装疯卖傻,但最终在他们层出不穷、阴损残忍的招数下现了原形,那是比死还要难受的煎熬。 据说疯子是不怕痛的,所以验证起来就非常简单,只要达到常人难以忍受的程度,如果对方依然不痛不痒,谈“笑”如初,那就是真疯了。 当刘温被带到面前时,两人用各种刑具轮番上阵测试,诸如用木工钻扎大腿,铁钳拔指甲,盐水浇伤口……等等,可等这一切都试完后,他们却惊奇地发现,面前这个孱弱的糟老头子居然真没有任何变化,该流涎水还是流涎水,该双目滞呆还是双目滞呆,该傻笑还是傻笑……。 他竟然真的不知道痛。 因此两人断定,他是真疯了。 可邑帝依然将信将疑,这次他派了另外两个人去暗中察看,他相信,人只有在最松驰的状态下才会呈现最真实的样子。 为了不让刘温事前察觉,两人选择在刚入夜时分行动,他们舍府门不入,而是越过刘家围墙偷偷潜入宅中,刘温家的围墙实在太好爬了,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潜到了一处有光亮的地方……。 在刘宅那唯一的一棵桃树边,两人看到了让他们惊心动魄的一幕…… 只见刘温正趴在地上,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抓住一砣东西往嘴里直塞,“叭叽叭叽”吃得正香,吃一口还不忘大声呼喝一句“美啊!”。因看不真切,两人便又悄悄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蹲在地上大口呕吐起来。原来刘温抓在手中的东西形状蜷曲,还在冒着热气,唇角边满是淡黄色的渣滓……。 他正在吃狗屎! 刘温听到背后有声音,转过头去看见两人,忙兴奋地从地上抓了一把狗屎往两人扑去,“你们也吃,吃,吃!” 在刘温的大声邀请下,两人慌不择路,落荒而逃……。 从刘温家出来后,白光回府换了身青衣短装,独自骑马悄悄出城而去,深夜回府时,手中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月容儿瞟了她一眼,忍住没问,将早就温好的汤粥端到书房的矮几上,然后无声地合门而出,白光站在帏帘前一动不动,似乎在想着什么,不时会去书架上翻找书籍,然后再伫立苦思,如此直到深夜方睡。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起来了,早早用过月容儿替他准备的早点,将小童叫到自己那间小药房,两个男人在里面整整捣鼓了一个上午。 用过午膳后,白光书房闭目假寐片刻,等到日过中天,独自骑马来到康王府,年轻的康王恢复得很快,已经可以下榻稍稍走上几步了。武奕见到白光后,便吵着马上要去见他父王,白光见他伤没好利索,坚决不同意,武奕却执意要去。一个怎么也不让,一个打死也要去,推搡之下不小心碰到武奕的伤口,痛得他一阵嘶嚎,白光趁他只顾着痛的当口,竟然毫无同情心地拔腿就跑,片刻功夫不到,人已逃得没了踪影……。 武奕痛得嘶嘶倒吸着冷气,对着他遁去的方向恨恨道,“让你跑,让你跑,当心出门踩到狗屎!”王府的几个下人见一向严谨持重的世子还有如此有趣的一面,再闻尊贵的康王殿下竟如一个乡野村夫般口出污言,不由暗暗好笑。 时间过得很快,内阁钧令发出后的第四天中午,五州十医就已经在京聚齐,还是由各知州亲自带队前来。邑帝在殿前召见他们后,就带着一齐奔向定北王府,这次朝臣除了聂北护驾,太子、临王还有康王三个最得势的皇子外,并没有别的臣子跟着前来。 被邑帝寄予厚望的十个名医依次给白起诊完脉后,开始聚在一起对病情进行会诊。邑帝坐在椅子上耐着性子等着他们,可这一等就是四个多时辰。焦急的皇帝除了来回踱着步,也不敢太催他们,他只是不停地看着墙上的钟漏,隔一会就打开窗格的帏帘往外看……。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室内的光线在一点一点的变暗,邑帝的耐心也被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噬,当廊下掌起第一盏灯时,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看着黑压压蜷缩在自己面前的十个医师,一种不祥的预感向他沉沉压来,压住心头的慌乱,皇帝深吸一口气后问道,“到底要如何治?你们商量好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 绝望的邑帝走向前去,猛然抬腿狠狠一脚将最近的一名医者踢翻,伸左脚踩在他的脖颈上,接着从腰间拔出一枚短剑,夜色中闪着寒光的剑刃瞬间插入此人嘴中,“既不应言,留之何用!”剑柄随后还在掌中左右旋转了几下,此人一声含糊的惨呼过后,便痛昏了过去。 邑帝握住殷红的短剑接着向另一名医者走去,绝望与悲愤已经让这个大邑天子彻底丧失了理智,就在他再次扬起手中之剑时,最后排的一名医者说话了,他抬起头颅,雪白的长须在明黄的烛光中摇曵,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大概觉得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选择一种痛快的方式……。 他两眼直视着当今天子,用一种悍不畏死的语气大声说道,“王爷之病……我等治不了!” 刺耳尖锐的声音在室内回荡,带着死亡般绝望的回响,邑帝眉尖一挑,挥手将手中之剑掷出,一道幽蓝之光向着声音的来源方向激射而去,老医闭上双眼,准备坦然受死。 虽说年迈力乏,但邑帝毕竟也是历经铁血征战之人,又在盛怒之下,这一掷力道奇猛,准头奇正,直直射向老医师的咽喉……。 白光心中泛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皇帝的每一次疯狂举动,都在不断加深世人对父亲的误解,这份宠爱实在让人难以消受,但你又没法去阻止,他只得无力地闭上双眼……。 “你干什么?” 邑帝愤怒的声音传来,白光重新睁开双眼时,烛光之下,只见武奕跪在那名老医的前面,面白如纸,那柄天子之剑静静躺在他的身旁……。 “老七,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还不快退下!”临王武邺厉声喝斥自己的弟弟,紧走几步扶住浑身颤抖的父皇,低声劝慰道,“父皇,别动怒,龙体要紧、龙体要紧……” 太子见武邺出来讨好父皇,知道此时自己不出来说话,终究不妥,心思急转之下,走近几步跪在邑帝跟前,苦苦哀求道,“父皇,七弟年少轻率,惹父皇生气,儿臣这就让他回府自省……”见邑帝没说话,知道心里已经默许,叩拜起身后赶忙去拉武奕,希望他就坡下驴跟着自己离开此地,过后父皇气一消说不定便不再追究此事。 无论杀得对不对,天子之剑不可阻拦,这种罪可大可小,往严重了说是有逆心,往轻了说是劝谏不当。既使要杀的是自己至亲,天下也没几人敢去挡天子飞过来的剑。 可太子一拉之下,发现自己这个弟弟并不领情,他依然跪在那里,可能因刚才的剧烈动作牵扯到伤口,也可能因惹了大祸心里害怕,他浑身轻颤不止,却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邑帝气得还没开口,武邺边抚着父亲的背边火上浇油,“老七,你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要代父皇执法吗?” 此话一出口,屋内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代天子执法”这是影射康王欲取天子而代之,用心歹毒之极。武邺其实最终针对的并非自己这个胸无大志的七弟,他的目的是白光,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将这把火烧大,康王一旦危险,白光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到时父皇便会重新审视他们两人的关糸……。 天子的猜忌之心,是用来对付对手最好的武器。 不知是武邺的话再一次起了作用,还是邑帝已经杀红了眼,他折转身来,在聂北腰上一摸,抽出他腰间长剑,指着地上的武奕,“逆子,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父皇,”武奕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距自己不过寸许的锋芒,言辞恳切而真诚,“杀不得啊!” “为何不能杀?治不好王爷就该杀!王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些人全得陪葬!哎!老七,你怎么这么犟……”武邺叹了口气,对邑帝说,“父皇,你看七弟他……” 武奕看着这个不住煽风点火的三哥,冷冷问他,“临王殿下觉得他们真该死吗?” 武邺不知何意,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便点了点头。 “好!那请问康王殿下,他们犯了什么罪?大邑律法中可有病人不愈或医道不精判医者死罪这一条?” “你……真是无法无天!父皇行事岂容你来质疑?” 武奕对着他冷冷一笑,不再理他,将头转向暴怒中的皇帝,先对着他叩了三个头,接着以一种无比恳切的语调说道,“请父皇三思,依罪论处,方能彰显大邑律法之威严。您若真将他们都杀了,天下人会怎么看你,怎么看王伯父?” “你这是在教朕如何为君吗?!!”邑帝剑尖右斜,往武奕右胸疾刺而去……站在一旁的太子大惊之下来不及多想,扑上前去紧紧抱住父亲的右臂,失声泣道,“父皇……父皇……使不得啊!” “你闪开!”邑帝握剑的手用力挣脱,可年富力盛的太子死死抱住就是不放手……。 此时的聂北早在太子身后躲了起来,李德全则一脸的惶急与不知所措,武奕这会则当起了看客,被救的老医师还不消停,在身后不停对康王说“殿下快认个错,老奴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不值得啊!” “陛下!”一个低沉却充满磁性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满屋的嘈杂和混乱,不知何时,白光已经出现在了皇帝的面前,他紧挨着武奕并肩跪在地上,“微臣有话要说!” 室内瞬间静了下来,太子见状松开了手,邑帝佝着背大口喘着粗气,武邺不失时机赶紧过去搀住,嘴中关切地道,“父皇……您别急,儿臣看着心疼。”接着看向白光说道,“都这个时侯了,世子还来添什么乱!” 他等的就是白光出头替武奕求情,照现在的情形看,白起断气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武邺很清楚,自己这个父皇看重的是白起,而不是整个白家,说白了,白光的荣耀完全靠的是他的父亲,白起一死,整个白家将不再复往日荣光。现在如能让他惹怒父皇,白光将来的日子就会更艰难,到时再想对付他就容易得多。邢贶的入狱让他对白家、对白光更加恨之入骨,老七“愚蠢”的举动,给了他一个打压白光再好不过的机会。 他抓住时机恰到好处地刺了一句后,就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好戏,他相信,处于情绪崩溃边缘的父亲下面的举动会更疯狂。 放开父亲的太子在边上静静看着临王精湛的表演,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邑帝瞪着地上的白光,或许是因气喘未平,或许是觉得有些意外,又或许是在猜他到底会说些什么……,总之,他良久都没有任何表示。 白光低着头等了许久,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允准,就将头抬起来仰视着皇帝,他的眼神平静如不波之古井,声音平缓若尺量之直线,他徐徐道,“微臣请陛下治康王殿下不敬之罪……” 室内众人齐齐大气一惊,每个人都认为他会替康王求请,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来这么一出,特别是武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白光,以为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普天之下,莫非皇臣,陛下只是体罚一下自己的臣民而已,又不是真要杀了他们,天下人又能议论什么?陛下爱民如子,世人皆知。康王殿下伤后神智不清,行事莽撞,所行之事实在无礼之极,微臣请求陛下治他不敬之罪,令其即刻回府,幽闭府中!” 白光这几句话一说完,众人才恍然大悟,聂北无比佩服地深深看了他一眼,这番“请罪”之言简直妙到毫巅,不但将帝王盛怒失智之下的“残暴”说成了普普通通的“体罚”,为皇帝找到了往下的台阶,还为武奕的忤逆行为找到了一个伤后糊涂这种极好的借口,而更绝的是,最后还替皇上想好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处罚方式……。 邑帝一向疼爱这个儿子,也不是真的想要治他什么大罪,经过这一阵折腾,怒气也渐渐消了一些,白光说完后,他只是稍稍想了片刻,就宣布了他的处罚结果,“康王无状,犯不敬之罪,自即日起,幽闭府中,非旨不得擅出!” 康王领旨被几个侍卫“架”着出去后,白光扫视了一圈蜷曲在地上的各位医师,继续建言道,“御前问话,竟敢缄口不言,实在无礼之极!微臣提议,各杖责三十,赶出京都,非旨永不得入京!” 邑帝看着地上战战兢兢的一群医师,满腔悲愤化成无奈,他颓然挥了挥手,“就按世子所言,领杖滚出京都罢!” 除了最先被绞舌的那位,其余九人完好无损,大难之下捡回一条命,众人心中自然记下了康王与世子这份恩情。 医师们被带走后,屋内顿时空荡起来,邑帝丢下手中长剑,昏黄的灯光下,他的样子看起来仿佛又苍老了许多,在李德全的搀扶下佝偻着移到白起榻前,慢慢坐了下来,呆呆凝视着面前这张毫无生机的脸,良久之后,他仰首悲叹,“天下皆朕所有,却留不住想留之人……奈何?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说完身子一歪,昏死过去。 诊病再次以悲剧收场,皇帝经白光稍稍处理后被抬回宫中医治,太子和临王自然都不会放过表现的机会,随驾进宫侍榻去了,临行时,武邺恨恨看了白光一眼,打压白光的计划再次落空,他不但巧妙地化解了康王的危机,还顺带大大做了一回好人,收买了人心。只怕此事过后,世子之名会被更多人熟知。 可如此又能怎样?只要定北王一死,白光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所以武邺走时,虽然带着点遗憾,心情还算不错,因为过不几天,横亘在他和母妃前方的那座大山将不复存在,前方将是一片坦途……。 第二天一大早,白光起身安排好府中事宜后就来到了康王府,他还是有点不放心,这个神经大条的康王兄自由惯了,骤然被关难免会不适应,幽禁虽算不上什么重罚,但若犯禁外出被人利用,后果难以预料。 康王府的管事见世子来了,连忙将他带到小花厅,正独自吃着早点的康王抬头看了他一眼,招呼道,“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 白光在他对面坐下,笑嘻嘻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不吃了,不吃了!”武奕将吃了一口的桂花糕丢在玉碗中,气呼呼的看着他,“这日子可怎么熬,原本想着伤好了到外面透透气,这下好了,彻底困这里面了。” “想做英雄总得付出点代价嘛……”白光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你还笑……”武奕将银筷重重啪在桌上,“真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还有老三,他不救也就算了,还落井下石!” “他和你不同,”白光收起了笑,轻声道,“他心中装的是利弊,你心中装的是对错!” “视人命如草芥,要是这样的人当了国君,就是我大邑的灾难!幸好他只是个亲王,幸好太子殿下不是这种人。” 白光默然不语,太子与临王之间的争斗,心思单纯的康王殿下应该知之甚少。临王为何对他这个闲散王爷落井下石,他都还没想明白。白光希望他保持住这种状态,与世无争,闲云野鹤般的存在,没人会感觉到来自于他的威胁,不会对他产生什么戒心,这样的状态可以保护他,既然不争,就要表现得彻彻底底。 “幸好康王殿下还能看到今天的太阳……”白光又恢复了在他面前一惯的嘻哈神情。 “好了,好了,不用你来特意提醒……你救了本王,本王多谢、谢了!”武奕边说边站起身,还真恭恭敬敬给白光躹了一躬。 “客气,客气……”白光坦然受之,一点都不介意他这声感激中包含的水分,“我救你一命可不容易,近段时间你还是老实点的好,陛下怒气可还没消呢……” “你看我有这个机会吗?”武奕白了他一眼,突然叹了口气,“听说父皇又昏过去了,你父亲的病一日不好,父皇的反常就一日不会改,虽说刘太医上次的方子不管用,但说不定将方子改不改就有用了,这也是有可能的,可现在倒好,他却疯了……哎!” 见白光没做声,他又接着感叹,“你说多好的一个医师,小光你知道吗,有人竟然亲眼目睹他在吃狗屎,父皇原本不信他是真疯,后来不得不信了,赦免他离京的时候,他嘴角还挂着哪些恶心的东西,那疯痴褛褴的样子,看着让人心酸……” “他没疯,吃的也不是真狗屎……”白光淡淡道。 “你说什么?”武奕诧异失声,瞪着白光看了很久,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又是你出的鬼点子吧?哈哈……那狗屎我猜一定是面粉之类的东西做的吧?他是医师,改变一下颜色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哈哈……我还猜到了,刘太医并没走远,你一定偷偷将他藏在了某个地方,让他偷偷修改方子……难怪,难怪,我说怎么看不出你有多担心呢,原来一切你早有安排。” 武奕很多事情不明白,并不是他笨,不是他看不透,而是他连想都懒得去想,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去看透,因为他没兴趣。他其实很聪颖敏锐,从白光简简单单的回答中,他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殿下果然聪明,但还是太高估刘温的医术,或者说低估了我父王的病情。”白光对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你是说……你并没有留下刘温,他是真真切切地走了?那谁来给王爷治病?”武奕扶额苦思,“……呃……不对,不对,可这个时候你不该是这个样子……你应该是……” “痛苦、绝望、悲伤……是吧?”白光站起身,仰首望天,眸色幽深,“我现在还没有时间去想这些,父亲的病还不到轻言放弃的地步,接下来……是时侯了走这一步了……” “什么?”武奕瞪着他,完全没听懂他的意思。 白光伸长身子,伏低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会不会太险了点?你有把握吗?”武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白光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但这是最后的办法了,我现在要马上进宫请旨,到了这个时候,皇上应该会允准的。” 武奕愣愣的看着他,直到白光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低声喃喃道,“臭小子!这次一定也要成功啊!” 皇上听完白光的奏请后,刚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确认了一遍后开始连续发问,白光对皇帝的每一个提问都尽能详尽回答,等到所有能想到的问题都问完后,邑帝低眉思虑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四月初四。 这本是大邑再普通不过的日子,既非重要节日,也非皇族生辰、忌日、祭祀等重典之日,但今岁的这一天,却注定不再普通。这一天,整个大邑京都的上空弥漫着让人窒息的压抑,因为这一天过后,有些人的命运会因此改写,会决定朝局是否动荡、边境是否安宁……同时,这也可能带来医药界一场巨大的地震……。 皇宫都是机密,皇宫也没有机密,白光要为父亲“刳骨疗病”的消息一夜之间还是传遍了整个京城。 皇后知道后,只是淡淡地一笑了之,她不希望白起死,但也绝不相信白光能治好他;月贵妃坐在她的昭纯宫里大笑不止,她在等着白光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太子妃在东宫中焚香祭拜,期待着上天的垂怜;宸妃则在华羽宫的小佛堂里求神禳邪,盼着王爷能渡过这一劫……。 太医院院正谭不非在圣济殿默然而立,手中紧紧抓住一本散佚残缺的枯黄古籍呆呆出神……。 邑帝这次再也没心思大张旗鼓,他辍朝一天早早摆驾定北王府,还带了七个御医准备给白光打下手……。 整个王府早就在白光的安排下做好了一应准备工作。白起已被抬进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偏院,白光近段时间备好在小药房的一应器具和药材都被小心翼翼地搬了进来……。 最后白光只挑了三个人帮他,月容儿,一个御医,还有老吉。 月容儿看着地上一盆盆煎制好的或黄或绿或碧的各色药水,看着巨大银盘中冒着寒气的刀具、银针和细线,还有那看着好像有点眼熟,好似小童也用过的那种神膏……她从未见过这种血腥而又壮观的场景,紧张和害怕让她有点喘不上气来……。 正在消毒的白光看了她一眼,温言道,“别慌!待会一定不能分散心神,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她怔怔看着他,他有好久没这样子对自己说话了,她突然不再害怕,她觉得面前这个人是无所不能的,她的双眸熠熠生光,望着他狠狠点了点头,可不是嘛,有他在的时候,什么时候有事了? 房门“呯”的一声合上,将里面与外界彻底隔绝……。 也许是因为并没抱任何希望,也许是因为已经心力交瘁后的疲惫不堪,皇帝静静地窝在一把宽大的软椅中,耸拉着脑袋无力地等待着,等待着那在脑海中显现过无数次的绝望场景……从内心来说,他一点都不相信白光能创造奇迹,但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他,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其实从刘温疯了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差不多绝望了,可之所以还要尝试,只不过是因为不愿面对这个现实,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罢了。 太子与武奕一左一右站在邑帝身后,武奕低声宽慰着父亲,说王爷一定不会没事,说他相信白光,其实他比谁都不信,他嘴上在说着这些,心里边却在默默为白起的死亡倒计时;太子则眼神复杂地望着紧闭的门扉,已经在思考白起死后该如何安排打算;还有白素素那悲痛绝望的神情……。 门扉始终紧闭着,今天的阳光很好,从东面的窗格透进来再消散,又从西面的窗格透了进来……,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五个时辰……。 西毫皇城各个角落的目光此时此刻都不约而同地遥遥凝望着这里,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自己的宿命,等待那重要一刻的来临,等待那足以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诊治结果……。 当夕阳散尽最后一缕余辉,门扉终于打开,一个娇小的身影急急冲了出来……。 第十三章 朱雀 当那道身影冲出偏院扑向白素素时,她那清亮激扬的喜报声几乎传遍了整个王府的主院。 莫约两个时辰后,当皇帝的龙辇深夜回到宫城时,定北王脱险的消息已经悄悄传开了,关注此次事件发展的人通过自己的方式和渠道知晓了最终的医治结果,无论他们怀着何种心思,恐怕这个夜晚都将难以入眠。 月贵妃这边自然很快也得到了消息,因极度的失望和难以置信,她失控摔了几个茶盏,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缓缓坐回到主殿的软椅上沉思片刻后,突然站起身,从衣架上取了外裳,就要抬腿出门……。 “娘娘,”芷月见状赶紧跟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么晚了,娘娘还要去见皇上吗?” 月贵妃闻声在月亮门前停了下来,恰在此时二更鼓声响起,她仰首望着星疏暗淡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急躁紊乱的情绪,没好气地道,“谁说要去见皇上了?里头太闷,本宫出来透透气不行吗?” 第二天一大早,武邺就到昭纯宫来见母妃,月贵妃早早等在殿中,见了面她还没发问,武邺就先开了言,“母妃放心,一切都按您说的安排妥了。” 月贵妃颔首点头,知他马上要去早朝议政,也不赘言,只是临走时又叮嘱了一遍,要他“在适当时候建言。” 今日早朝时,众臣明显感觉到了不同,总是最后一个到的皇帝竟早早就坐在了龙椅上,当殿门轰然打开的那一瞬那,隔着老远看到御案边那个模糊而又熟悉的影子时,众人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邑帝今天精神矍铄,声音洪亮有力,众臣奏报的各项事务他裁决起来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效率比以前快了那不是一星半点,导致平时两个时辰都难得决断的事务,一个时辰不到就议完了。 心情愉悦的皇帝舒展了下四肢,望着殿中众臣,温声道,“众位爱卿可还有本要奏?”停了片刻见无人应答,正要宣退起身时,兵部侍郎王蔡站了出来,拱手行礼后道,“微臣有一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邑帝正是心情大好之时,闻言不禁哈哈一笑道,“王卿有何提议?说来听听!” 王葵深吸一口气后朗声道,“定北王祛病呈祥,此乃我大邑天大的喜事,微臣提议……陛下何不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庆!” 邑帝没想到他会有此提议,一般只有在新皇登基、立储立后、更改年号等重大事件才会有大赦,虽说在皇帝心中,定北王重病脱险更为重要,但若因此大赦天下,终究觉得不妥,一时犹豫不决,沉吟不答。 下面的武邺看在眼里,微微侧头往后扫了一眼,人群中便又有一人站了出来,却是御史中丞柳豫。 “陛下,臣觉得王大人的提议可行……”柳豫声音细而尖锐,“王爷乃我大邑之柱石,他的病情关乎我大邑边境数十万将士和百姓的安危,关乎边境的稳定,如今王爷重病脱险,实属江山社稷安危之大事,陛下若此时大赦施恩于天下,一来天下人会感恩陛下之仁德,二来也是为王爷积善,于他病情恢复大有益处啊!” 皇帝爱重定北王几乎人尽皆知,柳豫就是抓住这关键的一点来陈述大赦的必要性,可以说字字句句都击中了邑帝的要害,将定北王看得极重的皇帝不但觉得所言理据充足,而且最为重要的一点是,他祈望通过大赦真的能够让王兄病情恢复得更快些,念及此处,皇帝正要点头应允,前排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陛下,”这次站出来的是当朝宰辅宋黎,白须白眉的老宰辅声音洪亮,他侃侃道“王爷重病脱险确是天大的喜事,若说要因此大赦天下也并无不可,可陛下有没有想过王爷本人的意思?王爷如今依旧昏迷未醒,醒后他定会知晓此事,若他并无异议倒也皆大欢喜,如若不然……只怕对他病情不利……所以为臣以为,何不等王爷醒来之后再做打算?” 太子静静站在左排首位,脸上神情不波,心中却在暗暗冷笑不止。王葵和柳豫都是临王的人,他们受临王安排向皇上提此建议,无非就是想通过大赦让邢贶免受牢狱之灾。镇国公邢旦游是临王一党的主要成员,因邢贶下狱,他已几日未曾上朝,一直称病告假。对于太子而言,此时正是通过邢贶来拖垮邢旦游的最好时机,又怎能让他们轻易得逞?此时,他不由得更佩服自己的母亲,若不是皇后料到月贵妃会借此发挥而提前跟舅舅打了招呼,只怕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还真会让他们得逞。 宋黎宰辅在位二十多年,说话的份量自然非王葵与柳豫之辈能与之相比,邑帝听他这么一说,果真又犹豫起来,低头沉吟,良久不语……。 武邺见宋黎三言两语又让皇上犯了难,心急之下阔步而出,朗声道,“父皇,儿臣认为大赦宜早不宜迟,宋大人只怕有点多虑了……” 太子心中冷笑连连,心觉自己这个三弟还是年轻沉不住气,都这种时候了还站出来无谓反对。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一定会釆纳宋黎的谏言,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最了解定北王。 太子的猜测没错,邑帝原本已经心动了,但宋黎的话再次提醒了他。这么多年来,自己这位王兄一直小心翼翼,心怕让人误解,为他做的那些事,没有几件是他欣然接受的,只是皇命难违他无力推却而已。但这次显然不同以往,他重病之下自己首先要考虑的是他的感受,他一直反对自己对他的殊宠,到时他醒来若因此而郁结不安,只怕会对病情不利……。 思前想后,邑帝主意已定,但此时武邺显然还未说完,他继续侃侃而言,“宋大人所担心的,其实并不难解决。父皇也知道,目前国中诸事多有不顺,大赦提气正是时候,父皇心中想做此事,只是担心王爷不愿而已,那么大可换个由头,比如为邕州之荒祈福祛灾,想来王爷也不会反对……” 见武邺又想出一个大赦的好由头,一旁的太子顿觉情势不妙,心想此时若再迟得片刻,只怕皇帝金口一开,就再难挽回了,想到此处,连忙紧走几步越过武邺,见礼后道,“父皇,听了这么久……儿臣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哦?”邑帝凝视着太子,“太子想到何事?” “镇国公已称病告假几日了,儿臣刚才在想,如若大赦天下,前不久才下狱的邢家公子自然便可无罪释放,如此一来……对镇国公的病情好转应该也有些益处,所以,儿臣以为……” 太子这一招相当阴毒,他表面上并没反对临王的建言,相反好似还在帮他说话,但殿中朝臣谁不知道两人的明争暗斗?太子此时提起镇国公的事,就是在提醒皇帝临王极力达成此事的最终目的不是什么祛病去灾,祈福苍生,而是要救镇国公之子邢贶。 “不用再说了!”邑帝闻言果然沉下脸来打断了太子的话,他需要朝政上力量的相对平衡,自己还在位时,他不希望看到太子一家独大,所以对太子和临王的争斗他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不能容忍皇子与大臣结交过深,此刻太子之言让他想起一些临王与镇国公之间的传言,心中极不舒服的邑帝冷笑着道,“朕倒没想到这一层来,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朕,”说到这里转头看向宋黎,冷笑如冰,“邢卿到底有何了不得的重病?你派个太医去瞧瞧,尽快给朕回话。” 宋黎领旨后,邑帝又看向临王,一语双关地道,“临王思虑深远,又知体恤民情,为君分忧,朕心甚慰。只是大赦之事还是等你王伯父醒来再说吧……”说到这里稍停了片刻后又道,“至于邕州之事,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朕相信童卿那里很快就会有结果传过来了。” 说到这里,邑帝看了看御案上的钟漏,挥了挥手示意退朝,待众人退出殿门之后,李德全掀起后面的帘布,小声问道,“陛下是在这里休息还是去王府?” 邑帝摇了摇头道,有点无奈地道,“世子说这是病情恢复最为关键的几天,越安静对病人越好……朕知道他的意思,可就在边上看着……又有什么当紧的?” “世子也是为陛下好,王爷现在的样子你看了也心焦,不如养好精神等王爷醒了再过去……”李德全见主子心神不宁地在殿内来回踱步,知道他的心思全在王爷身上,为分散他的注意力,便故意说起了另一件事,“陛下,高厉使团来京有些时日了吧?” 邑帝横了他一眼,随口说道,“有一个多月了吧,你问这些做什么?” “奴才只是好奇……听说这次使团的副使还是个女子呢……” 邑帝闻言失笑道,“嗯,是个公主,你一个腌了的太监还对这些感兴趣?” “不是,不是,陛下就别取笑奴才了。”李德全连连摇头,从熏笼上拿起瓷壶给主子斟了一盏热茶,低声道,“不是奴才对她感兴趣,是这位公主对他人感兴趣……” “哦,还有这等事?她对谁感兴趣了?”邑帝慢慢来了兴致,端着茶盏浅啜了一口后,凝目等着他的下文。 “咳,奴才也就偶尔听了一耳朵,事情好像是这样的,”李德全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昨晚陛下离开定北王府后不久,就有人送了拜贴见了世子……” “你说的是世子?高厉公主对世子感兴趣?深夜送拜贴求见?”邑帝身子往前倾了倾,脸上兴致渐浓。 “可不是嘛,使团住在皇家驿馆,离王府隔了两条街呢,他们消息还真是灵通,王爷祛病的好事他们第一时间就得知了……” “哼,这些消息他们尽可打听了去,有什么当紧的,不想给他们听到的,就是再打听也没用!你接着说,后来呢?” “好像是这个副使听闻世子的惊世医术后甚为倾慕,便遣手下人送帖请求见世子一面,但没承想被世子一口回绝了。” “哈哈,”邑帝失声大笑道,“对,对,小光就这木纳性情,人家可是身份尊贵的高厉公主,他说不见就不见,可让人家如何下台啊……” 邑帝说到这里停言浅啜了一口,将茶盏放在龙案上轻笑道,“不过她并非以使团名义递的帖,小光不见也算不上失礼,听说这高厉公主可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她做何反应?” “正如陛下所言,被世子拒绝后,高厉公主勃然大怒,又遣人去王府递了书信……陛下你猜她这次递的什么?” “她递了什么?”邑帝起身踢了李德全一脚,命令他快些说。 “是挑战书!她要与世子比剑……世子起初不答应,对来人说,父亲昏迷未醒,无暇与人比试,来人去了一会后又折返回来,说她家公主说了,王爷什么时候醒来,这场比试就什么时候举行。人家按的是江湖规矩,世子再也无言推拒,只好应了下来。”李德全见成功引开了皇帝的注意力,心中欢喜,叙述起来比平时口齿流利了不少。 “小光万花林剑战群贼救下王兄,又让重病的父亲起死回生……这桩桩件件确实让人惊叹难信,偏偏他又是个长相俊美的少年男子,如此男子最易触动京城这些少女们的情思。公主虽非我大邑国人,但如今却在我大邑国都,盛名之下想要一睹世子风彩,也在情理之中,就由得他们胡闹吧!这种小事朕就不过问了。” “是……可是……”李德全应了一声后,吞吞吐吐似还有话说,却又嗫嚅难言。 “可是什么?”邑帝皱了皱眉,抄起手中茶盏做势要砸,“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在朕面前不准半截半截地说。” “别,陛下,我说,我说……”李德全赶忙道,“高厉公主真是胡闹啊,她说……她说比试不管生死,都必须分出个胜负来……陛下你看,一边是世子,一边是出使的公主,伤着谁都不太好吧?” 邑帝霍地从椅中站了起来,神色已没有了开始的淡定,沉声问道,“此话当真?” 李德全吓得赶紧跪伏在地,低声道,“应该是真的,宫里都传遍了……” 这可就不是胡闹这么简单了,一个弄不好就会变成两国之间的大事,邑帝再不想过问也要过问一下了。他想出宫去王府问白光,但想到他当夜临走时的恳求,最后只得忍了下来,改让人去东宫传太子,半个时辰不到太子就来了,见父皇问起此事,回禀说自己确实也听说了,只是事情就发生在昨晚,时间太短,自己来不及确证便没敢向父皇禀报,邑帝想想也确实如他所说,便让他即刻去一趟驿馆求证此事的真实性,若真如传言所说,劝得了也就罢了,劝不了就修书给高厉国君说明事情始未,到时真出了什么事也怪不得别人。在邑帝心里,他根本想都没想过白光会有什么危险。 太子领命离开后,邑帝站起身往寝殿走去,李德全走到跟前小声提醒着他,“陛下午休是要歇在这里吗?宸妃娘娘昨晚说要替你熏好午休的被褥,只怕此时还在候着呢,要不……奴才去回了她?” 邑帝经他一提醒,才想起确有这么一回事,此刻回味起宸妃那柔软的床榻、淡淡透着熏香的锦衾以及那轻柔按压的指尖,唇角不觉已溢满了笑意,轻轻吩咐道,“摆驾华羽宫!” 李德全在他身后轻轻地笑了,自从那次宸妃帮了她后,她的恩情他已记在了心上,只要有机会,他就一定会想着去还。 当喝完宸妃亲手为他熬制的莲子百合汤羹后,邑帝满足地靠在柔软的靠椅上,似还在回味唇舌间那尚未淡去的清甜滑腻的舒爽之感……。 “呃……不知为何,你做的汤羹朕就是觉着好吃。”邑帝微闭着双眼,一边感受到双肩传来的那种酥麻之感,一边感叹着说道。 宸妃轻轻一笑道,“也是那些材料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同,陛下要是想吃了,提前告诉一声臣妾就是了,这种汤羹,又不能放得太久,也不能温着失了味道……”宸妃娓娓道来,竟像只是在向自己的夫君叙说汤羹的作法,并无丝毫刻意讨好之意,让邑常听了很是舒服。 “嗯,用材虽无不同,但用了心去做的,吃着自然是不一样的,朕都吃着有点上瘾了……”邑帝将头往后仰了仰,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式逢迎着宸妃的按压。 宸妃又是轻轻一笑,并没接着往下说。 “咦,你听说过有人向世子挑战之事吗?”邑帝想起李德全所说的,想看看宸妃是否知道,“听说宫里都传遍了。” “听说了,”宸妃声音淡淡的,好像对此事显得并没多大兴趣,“只是没想到高厉的公主倒是一副男儿性情,倒是让人称奇呢。” “高厉国小荒僻,尚武失文,又能调教出什么温婉达礼的女子了?挑战也就算了,她竟自己提出不管生死,胜负必分这种冒失之言……” 宸妃闻言放在邑帝额头的指尖一颤,失声道,“什么?不管生死?” 邑帝知她担心白光安危,忙柔声宽慰道,“你放心好了!小光又不是一般人,不会有什么危险。终南山艺成下山,朕就知道他一定学到了些本事,可没想到的是,他学到是这种天大的本事,朕担心的是他伤到对方。” “话虽如此,但这种约定太过血腥,听着就让人心惊……”宸妃的声音有些发颤,说到这里又反过来宽慰邑帝,“陛下放心,小光一向很有分寸,不会有事的。” “嗯,朕也相信他可以控制好比试节奏,不过,为求万全,朕已经让太子去驿馆劝解了,奕儿来问安时你也提醒下他,到时看热闹的人一定不少,要提防不轨之徒趁机捣乱……” “自己的儿子,你还不了解?这种热闹还少得了他?”邑帝可能是回想起武奕小时候顽皮胡闹的趣事,脸上流露出慈爱之色,“所以啊,这次他一定比谁都兴奋期盼……” 宸妃没有接言,只是专心替他按压头部,身心极度松驰的皇上许久才发现异样,伸手将她拉到跟前问道,“你怎么了?” 宸妃跪伏在他膝上,眼圈儿一红,轻声道,“陛下……奕儿已经有几天没来了……” 邑帝一愣,才猛然想起几天前的事,竟然有点难为情地挠了挠头,“真是的,奕儿还在幽闭中呢,朕倒把这事给忘了。” 宸妃将头埋在他两腿之间,一头青丝在他膝间随意撒落,露出的半张侧脸雪肤玉肌,黛眉凤眼间依旧滑如凝脂,岁月于她似乎未曾留下什么痕迹,也许是因她的与世无争、宁静恬淡,上天才将馈赠给她的又替她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眼波轻闪间,晶莹的珠泪在眸间滚动,邑帝突然怜惜之心大起,伸手轻轻摩娑着她鬓边发丝,动情地道,“如姬,你是最乖最明事理的,这么多年,你从没争过抢过什么,你也是个称职的母亲,奕儿虽顽皮,却正直有担当……你放心,朕马上传旨免了他的幽闭。” “不,陛下。”宸妃轻柔而坚定地道,“无论因何原由,君威都不可以挑衅,陛下这次轻易赦免了奕儿,下次若再有人效仿,陛下可如何处置?何况……让奕儿长点记性也好,他认死理,有时做起事来不管不顾。” “好吧!”邑帝长叹了口声,“那就晚些时候再说,你要是想他了,朕就命他进宫听训如何?” 宸妃展颜一笑,无声地揽紧了他的腰。 想通过大赦救下邢贶的计划落空,极度郁闷的临王怏怏走出太乙殿,慢慢腾腾地往前走着碎步,捱到太子与众大臣都走远后,才来到一处宫墙的隐蔽处,四处探看确认周遭无人后,方来到早就在此等候的王葵面前,低声而快速地叮嘱了他一番,王葵默然点头后转身大踏步往宫外而去。 王葵走后,武邺在阴影处伫立了片刻,又折转身往昭纯宫而去,见到月贵妃便将早朝的情况简要的做了禀报,月贵妃听罢恨恨地跺了跺脚,坐在软椅上一阵没吭声。 “母妃,”武邺低低叫了一声,“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月贵妃的语调有些无力,“你不是让王葵去邢府了吗?当中的利害都跟他说了,关键还得靠他自己。” “若他不按我们说的去做呢?” “只是下狱而已,有的是时间回旋,牢里的关糸不是打点好了吗?又不会吃太多苦,镇国公是聪明人,他应该分得清轻重,若这点小事就乱了分寸,还能指望他做什么事。”月贵妃冷冷地道。 武邺低头站在母亲身侧,默然无语,从小到大,月贵妃就一直刻意抺杀他身上那份纯良的天性,让他整日与阴诡和权谋为伍,渐渐地,武邺也习惯了这种冷酷和血腥,梦想着有朝一日将所有人踩在脚下,成为那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主。 本来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可偏偏又是空欢喜一场,神医都救不了的病人却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而救活这个病人的偏偏还是他的亲生儿子,老子没死,长大了的儿子更加优秀得让人绝望,本想利用一把大赦救出自己人,最后依然没能成功。 母子俩谁都不出一言,儿子不言是因气馁,母亲不言却因正在谋思下一步的打算,果然半炷香的功夫不到,月贵妃就打破了沉默,她招手将儿子叫到跟前,低低耳语了一阵,而武邺并未有半句插言,只是频频点头,商谈完后母子俩还一起共进了午餐,当武邺再次跨出昭纯宫的大门时,已经一扫进宫时的沉郁和颓败,脸上重新焕发出亮彩。 异国公主挑战大邑世子,这个消息瞬间引爆了整个京都。无论白光如何低调,虎头岭单骑脱险、万花林绝境救父,早已被许多人熟知并暗中流传,尤其是最近的刳骨疗伤更让人将他传得神乎其神,京中的高门贵女更将他视为将来择偶的理想标准。而京中的贵冑公子则将关注的目光更多的投向这个神秘的高厉公主,一边猜测这场比试的结果,一边臆测公主的容颜,有人说她一定是生得颠倒众生,因对世子心生倾慕欲以比试来引起他的注意,也有人说她一定容颜不堪但剑法出众,否则怎么会订下生死之约……,甚至有人异想天开,说等世子败下阵来,自己再以高超绝伦的剑术击败她,从而抱得美人归。 偏偏高厉使团又行事高调,四处大肆宣扬不说,还在驿馆门口及四周贴出通告。一时之间,京都的酒肆茶楼、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此事,比试尚未开始,气氛已经达到了沸点。 相比于外面的热闹,事件的主角白光反而要平静的多,他仍如平常一样,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父亲病情的恢复上,而月容儿则义不容辞地接下了煎药、喂药等辅助工作,无所事事的白素素则指挥下人们的工作,虽然她的指挥有时显得有些颠三倒四,倒也没人敢去纠正她。整个王府的气氛与前几日已经截然不同,虽然忙忙碌碌的,但到处都洋溢着浓郁的喜庆气息。 白素素安排好人去瑞芳斋拿回提前预定的烤鸭后,就走进偏院看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进门后发现弟弟无所事事的坐在软椅上发愣,忍不住就想逗他一下,“怎么?名满京华的白公子……在想哪位佳人啊?” 白光没理他,还特意将头往里面偏了偏。 “噢哟,脾气跟着名气在长啊,”白素素这两天心情特别好,逮到空就不忘打趣白光,虽然每次的效果都很不理想,但她丝亳也不气馁,或者说是毫不在意,“不过,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定是那个要与你生死相约的高厉公主,对吧?” 白光干脆离椅起身,远远地走到窗格下的阴影里,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依旧不发一言,根本就没打算理她。 “小木头!闷葫芦!”白素素见他如此,也觉得索然无味,跺了跺脚悻悻然往小药房而去。 药房内,月容儿正在往药罐中倒水,炉子上的火烧得正旺,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娇艳脸颊盈盈欲滴……。 “我来帮你!”白素素提起裙裾踩着小碎步,伸手去端盛满水的药罐……。 “还是我来吧,我力气大。”月容儿抢先将药罐放在火炉的铁架上,又从角落里拉了把椅子让白素素坐下。两人自上次联合将邢贶拉下大狱后,关系又亲近了不少,一个性子温平柔婉,一个视规矩为无物,双方很快就成了好姐妹,主仆之间的礼节,私下里是再也不会去讲究了。 白素素坐在软椅上,以手支颐,望着吐着火苗的炉火,突然问道,“容儿妹妹,你觉得小光怎么样?” 毫无防备的月容儿骤然闻听此言,心跳都漏了一拍,脸颊变得比炉中的炭火还红,慌乱中答道,“呃……还好吧!” 白素素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盯着火苗的焰心处,幽幽道,“最近发生的事多亏了他,要是没有他,真不敢想像现在会是何种情形。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一直觉着自己在做梦……小光太不可思议了,他的厉害让我这个做姐姐的都觉得有点不真实。” 发现是自己想多了,月容儿不禁松了口气,可不知为何又有些失落。待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后,细细回味郡主的感言,月容儿的感触更深。因为关于白光,郡主所知之事她都知道,而她与白光共同经历的,郡主却不知道,比如昭纯宫的梨花厅之宴,比如那三杯必失心智的甸南香,再比如偏院那惊心动魄的刳骨疗伤,这些郡主都没经历过,而她却有幸一直在他的身边,也许她也曾在心中无数次的感慨过,而恰巧白素素此刻所说让她产生了共鸣,所以她几乎是不加思索地将话茬接了过来,“谁说不是啊……我有时也会有姐姐这种感觉,可他又是真实的,因为只要你一想起有他在……再大的事心都不会慌……”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郡主并没有用心去体会月容儿话中的含义,她将手伸到炉火上的虚空,纤细的手指微微弯曲,仿佛将抓住些什么,“父王醒来知道了这些事,不知会多欢喜,今后有小光相帮……父王也可以安心调养了,子承父业,将来的大邑有小光在,一定会更好的……” “是啊,是啊,将来太子做了皇上,有世子的忠心辅佐,国家何愁不更强盛呢。” 白素素唇角溢满了幸福的笑意,“现在就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吧,不到最后一刻谁又敢保证呢……”言语中有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也有对未知变数的担忧。 月容儿玲珑心思,岂会听不出她的忧思,但话题太过敏感,多说又无助益,便浅浅而笑,立即转换了话题,“郡主姐姐,您见过那个高厉公主吗?” “没见过,我也只跟着太子殿下去过一次皇家驿馆,那次她不在,听说她只是过来游玩的,原本高厉国主不同意,但因从小就将这个女儿放在心尖上,经不起她的软磨硬泡,无奈之下给她挂了个副使臣的虚衔。” “哦……她一定是听闻京华风物迷人,想亲临感受一番吧……听说高厉女子极为泼辣大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哎!我一直呆在京都,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只怕还不如你懂得多呢,”白素素轻声叹道,“不过,从这次没来由的比试来看,只怕并非虚言呢” “也不是沒来由啊,”月容儿对此事的来笼去脉显得很是清楚,见罐中的水沸了,纤手拉动炉壁的开关将火关小,抚了抚鬓边发丝道,“她慕名而来,公子却托辞不见,她羞恼之下遂下战书……她当时一定在想‘哼!你不是不见吗?好!我按江湖规矩下比试战书,看你还要如何推辞!’,否则一场普通的比试,她却莫名其妙的定下什么生死之约,不是赌气又是什么呢……” 月容儿想像着公主的口气说话,配合着以手插腰的动作和丰富的脸部表情,将一个发怒的小公主学的惟妙惟俏。 白素素见她装得逼真可爱,忍不住“扑嚇”一声笑了起来,笑骂道,“谁似你这般古灵精怪?人家公主的心思倒让你猜得中的?说不定她见我家小光人中龙凤,早就已经芳心暗许,只因求见不得才出此下策呢……” “哦……”月容儿盯着炉火上的瓦罐发起呆来,白素素丝毫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拿起拔火的细长铁钳狠狠敲了一下炉壁,大笑道,“这场比试……我是一定会去看的,一根木头与一团烈火……哈哈……那场景一定有趣得很,到时不知是火烧木头,还是……” “你说够了没有?”白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药房的门口,“够了的话把药盛上来吧!”既使说话的对象是自己的姐姐,他的语气依然是那种一惯的清淡。 月容儿倏地惊觉过来,手忙脚忙地将瓦罐从炉火上拿下,掀开盖子往里一瞧,人突然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啊呀!药都快煎干了,他一定是估算好时间过来的,那么他就一定在门口站了很久了!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模仿的那些动作?岂不是全让他给看到了?想到这里,月容儿觉得自己的脸烫得仿佛要烧起来似的……。 白光的不期而至让月容儿心如鹿撞,她事后又重新回忆了一遍自己说的话,发现其实也没触及什么太敏感的东西,但不知为何,她就是心虚窘迫,以至于到天黑一直都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有什么秘密被人窥探了,后来见白光并无异样,心才慢慢松了下来。 今日晚膳开得迟,平时日落时分就差不多可以用完餐,但这两日白素素因父亲重病脱险心情不错,突然想起好久没吃瑞芳斋制作的烤鸭了,便安排府上老秋去取,她昨天就预订好了,用过午膳老秋就出了府,可左等右等一直到掌灯都不见人回来。 “不等他了,快进来吃吧。”白素素招呼着一直在门口张望等待的月容儿。 “老秋平时挺守时啊,会不会出什么事了?”月容儿边往里走边担心地说道。 “京城里面能出什么事?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白素素这话是冲着弟弟白光问的,白光停筷沉吟,很快摇了摇头道,“不会!” “什么老毛病?”月容儿问,她来了才一个多月,老秋以前的事她还不知道。 “是这样,”白素素简单解释道,“老秋以前好赌,误了几次事后被吉伯查问到了,本来要赶出府的,后来不知怎么被父王知道了,父王看他可怜,答应给他一次机会,前提是以后不能再赌,否则一经发现,绝不轻饶。那是十几年的事了,从那以后,果然没见他再赌过,做事也很实靠……” “回来了!”白光淡淡道,视线同时投向门口的方向。 随声而至的是一个有点老态的身影,老秋手里提着个食盒,进门后先将食盒小心放好,接着跪在地上不停叩头。 “怎么这个时候才回?”白素素问道。 “郡、郡主,世子……恕罪,奴、奴才……”老秋不知是因回来迟了害怕还是因气喘未平,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赌钱去了?”郡主冷声道。 “没……没……”老秋拼命摇头。 “你怎么了?受伤了吗?”高台铜烛之下,白光目光灼灼,见他眼角青肿,全身在轻微地颤抖着。 “世子……”老秋嘶喊了一声后伏在地上低声哭了起来。 白光眉尖蹙起,隐隐觉得事情不对,但也没开口再问,站起身先替他察看一下伤势,但就这此时,老卫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禀报说城防卫统领毛守仁求见。 白光闻言眉尖一跳,先大略看了看老秋的伤情,见只是些皮肉之苦,并未伤到筋骨,便将他拉起坐好,吩咐月容儿去药房取药膏,让老秋自己回房擦抹。 “他来做什么?”白素素语气极为不悦。 “小的不知道…一起四个人,除了毛统领,还有他的三个下属。”老卫回禀道。 白光看了姐姐一眼,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管,接着往门外走去,老卫躬身向白素素行完礼后跟着白光出了门。 老卫领着毛守仁进来时,白光在前厅接见了四人,毛守仁进厅后向白光深施一礼,“下官深夜来扰,还望世子见谅!” 客套完后立即转头向身后大声喝道,“还不都给我跪下!”身后三人闻言伏身拜倒,全身簌簌发抖。 “毛统领这是干嘛?”白光淡淡问道。 前厅的光线很好,该亮的灯都点亮了,白光坐在一张高背软椅上,身子坐得很端正,虽然隔得远,但站立的毛守仁垂首都可以看到他的全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声音清淡,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深居高位的凌厉架式,可统辖十万城防卫的毛大统领却感觉背脊发寒,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一阵强过一阵地压来,见过无数大场面的城防卫统领丝毫都感觉不到自己现在所处之地是赫赫扬扬的亲王厅堂,他觉得自己进入的仿佛是个坟场,透出的是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毛守仁并不想来,但他却不得不来。 当下属将老秋带到他面前时,他小心揭开那个精致的食盒,又问了老秋几个问题,当他确认老秋并没说谎时,心里就开始慌了,无充分证据拘禁定北王府的仆人长达数个时辰,不要说是个仆人,既便是王府的一条狗,毛守仁都不敢得罪,他紧张地思考着善后之策,以至于当老秋说郡主还在等着他时,当时还沉浸在紧张思考中的毛守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当老秋走后不久,他猛然意识到,不能任由老秋一个人去说,自己必须亲自去白家请罪,而且必须立刻马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事说圆,白光太聪明,任何托辞只怕反而会弄巧成拙,所以,他准备好了,万不得已也只好说些实话来显示些请罪的诚意。 “是这样的,”毛守仁深吸了一口气,恭敬地道,“有人举报漱玉坊今日有盗匪出没,下官就安排了人在附近暗中蹲点搜捕,一旦发现可疑人员就拦下来盘查盘查……” “抓捕盗匪不是京兆府尹的事吗?”白光打断了毛守仁,语调依然清淡。 “呃……”毛守仁顿了顿,接着解释道,“世子说的没错,这原本不关城防卫什么事,但盗匪四处流窜,抓捕不易,京兆府尹人手有限,昨日便派人请求协助,都是为了京畿安防,两家互协互助也是常有的事,下官也就应允了下来……” 见白光一直看着自己这边,一副凝神倾听的样子,毛守仁便接着往下说,“莫约申时,盗……贵府老秋出现在漱玉坊,这几个没眼色的误将他当成盗匪拦了下来,老秋说明了来历,他们却以为是冒领王爷的名号,为慎重起见,便将他关起来稍稍审问了一下……后来觉着……觉着事情不对才禀报了下官,这才有了这次误会,下官御下无方,愿意领罪,这几个奴才也一并都带过来了……要杀要剐全凭世子处置!” 第十四章 神匠 “毛大统领,”白光看着一脸歉意的城防卫大统领,语气很温和,“抓错个下人而已,不用太过介怀。大统领深夜来访,本应置茶待客,只是匪患未除,本王也不好强留,还请统领自便吧。”言毕起身送“客”,直到此时,毛守仁全身绷紧的神经才终于松驰了下来,长出一口气后带着三个属下匆匆出府而去。 毛守仁走后,白光又将老秋叫来问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与毛守仁所述倒完全吻合,老秋只是吃了点皮肉之苦。大白天被人当街按在地上,老秋起初拼命反抗,城防卫士兵以为他欲拒捕逃逸,武力制服后听他声称是定北王府的人,虽不肯信,却也不敢再拳脚相加。 毛守仁亲自登门谢罪,白光对此一点都不意外,在撕破脸面之前,既使是掌管十万城防卫的大统领,也没这个胆子敢得罪白家,白光之所以和风细雨般将此事轻易揭过,是因为事情太小,小到确实不值得大动干戈。 但小的只是表面,这件事疑点太多:一者到底有没有盗匪还难说,既使真有,也不至于如此紧张,紧张到连对老秋这种风大都不敢出门的老朽也要严加盘查。再者一点,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漱玉坊毗邻临王府,毛守仁与临王的关糸,白光既便以前不知道,但那日昭纯宫饮宴之后,就算再迟钝之人也会有所察觉……。 那么问题来了,毛守仁很可能是在借搜捕盗匪之名看守临王府,可临王府为何要看守?难道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害怕让人知道?又或者他们怀疑有人在监视临王府?他们到底在怕什么?里面又有什么让人不能知道的秘密?白光陷入了沉思当中,好在第二天的中午,白素素出了趟门回府后给他带回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当晚白光去见毛守仁时,郡主就叫住老秋先问清了当天的情形。老秋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将所发生之事连细枝末节都叙述得清清楚楚,郡主虽不比弟弟想得那么深,但听完后却立即抓住了漱玉坊这个问题的关键,漱玉坊紧邻临玉府,在这个地方缉捕盗匪,让郡主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一夜无眠后第二天一大早,她便匆匆进宫将此事告知了太子,太子听后“顺便”跟她讲起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让她回府告知白光,并要白光回答他几个问题。 “太子殿下让我问你,当日万花林那个贼人首领,你可还记得清他的样子?”白素素双眸凝视着弟弟探问道。 “他当时遮了面,自然是瞧不清楚的。” “不是说五官,殿下的意思是身形和轮廓……” “身形瘦长,身长九尺有馀。”白光当然记得,因为那个人实在太高了,足足比他人要高出一个头来。 “这就对了……太子殿下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不久前,他在揽星云台偶遇临王,当时临王身边带的亲卫不是朱水,那个人高子也很高,浑身冒着杀气,太子殿下不由多看了几眼,如此高的人实在不多见,你觉得会不会是同一人?”白素素视线紧紧锁住弟弟,希望可以得到他肯定的答复。 然而令她颇感失望的是,白光先是淡然地摇了摇头,“临王乃堂堂亲王,怎能只有朱水一个护卫?再者世上之人不高即矮,不胖即瘦,岂可因巧合而妄加推断?”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双眸回视着姐姐,言辞恳切地说道,“长姐,这些事情牵枝挂蔓,不是你我能理得清管得了的,你又何必去操这个心呢?太子殿下雄才大略,这些个小事情他自己还能处理不好?” 白素素听他意思又在怪自己多管闲事,心中马上便不高兴起来,反驳道,“人分高矮胖瘦是不稀奇,临王亲卫与刺客身材相仿也不稀奇,但青天白日重兵布防漱玉坊你觉得也不稀奇吗?我今日之举只是在帮太子吗?你难道希望刺杀父王之人一直法外逍遥吗?我帮他怎么了?太子是储君,任何意欲与他敌对之人都是乱臣贼子!你不帮他,还想要阻止我吗?” 白素素越说越激动,一连串质问后居然从椅子上霍然而起,气冲冲地道,“到底是不是妄加推断你自己明白,我只是代太子殿下传话而已,怎么回话是你自己的事!”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南院书房。 怔怔望着姐姐远去的背影,白光心底一片苦涩,他心里清楚,从邢贶下狱那一刻开始,她已经卷入了这场战斗,白光敢肯定,不管是月贵妃还是临王,现在已经将她当成了对手。而她是自己的姐姐,是白家的女儿,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让人觉得是白家的授意或默许……。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再想回头就难了,何况自己这个姐姐又何曾想过要回头,白光端起桌案上已然凉透的茶水,和着茶水一起吞下的,还有喉间那无声的叹息。 无可否认的是,太子让姐姐带回的这个信息,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条重要线索。京都之大,有身形与刺客相仿之人原属正常,临王身边有这种人同样正常,但不正常的是,跟着临王入宫的为何不是朱水而变成了他?临王最亲信的护卫是朱水,在白光的印象中,临王进宫时除了朱水从未带过别人,所以,临王带他入宫一定是他必须要入宫,换成别人都不行,那么,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另外,从时间上来看,临王携此人入宫发生在父王遇刺之后,临王带着入宫的,如果不是要见当今的贵妃娘娘,白光想不出他还能去见谁。那么,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一定要当面商谈?他们又是何时开始认识的?是父王遇刺之前还是之后?他们下一步想做什么?……。 白光在窗格的帏帘下凝神沉思,莫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叫来了管家老吉,两人在几案上相向而坐,低声商谈良久方散……。 老吉走后,白光抽空进宫去见了趟太子,将那人样貌身材细说给他听,却对两人是否同为一人未加任何判断,太子也不相问,两人寒喧闲聊几句后白光即告辞离去,回到府里,月容儿在二门的走廊上迎了上来,一脸喜色的告诉他王爷醒了,白光一边往主院卧房走,一边安排人去宫里向邑帝报喜……。 白素素和老吉站在榻边,白光进来时,老吉施礼后退了出去,白素素斜瞥了他一眼,俏脸立即由喜转寒,显然依旧对弟弟怒气未消,月容儿在后面悄悄朝她做了个鬼脸,白素素见状便和月容儿一起走出了房间。 “父王……”白光在榻前半跪下来,低低呼唤了一声后,泪意就忍不住涌向了双眸,他抿紧双唇强自克制,直到这一刻,他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父亲昏迷的近二十个昼夜,他一度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有人知道他看似镇定泰然的表相下历经的是怎样一种恐惧、无助与煎熬,刘温诊治的失败让他不得不挺而走险,其实他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他也只是从一本残缺失佚的古籍中见过这种已然失传的刳骨疗伤之法……。 “好孩子……”白起干裂的嘴唇翕合着,眼珠向他这边转动,眼神中满是欣慰之色,“大概情况为父都知道了……” “父王稍安,”白光将父亲欲伸出来的手轻轻放回锦被中,又替他掖了掖被角,“病后初醒,不宜劳神多言,陛下片刻即到,一定有许多话要与父王说的……”话到此处,门口就传来爽朗的笑声,邑帝脚下带风快步而来,进门就高声大喊,“王兄,王兄,你真醒了么?”白光站起身,向邑帝施完礼后退出了卧房。 聂北站在主院的连廊下,见到白光后微微颔首示意,“聂大统领……”白光边打招呼边向着他走近。“世子有事?”聂北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个平时很少主动理人的年轻人。 “是这样,有件事晚辈想了许久,觉得还是有必要让您知道。” “哦,世子尽管言来,卑职洗耳恭听。”聂北见他以晚辈自居,丝毫不摆世子的架子,心里先自舒坦了,恭声回应后便静待他的下文。 “是这样,不知聂大人可还记得当日万花林那个为头的刺客?”白光问道。 “世子说的是……那个长得很高很瘦的人?自然是记得的,世子因何突然问起这个来了?”万花林那日,当聂北赶到现场时,刺客们已经在有组织地撤退,当时那个极高极瘦之人垫后,他只用了一剑便逼退了围捕的数名侍卫,那惊雷闪电般的一剑给聂北留下极深的印象。 “也没什么,只不过前不久刚好有个这样的人进了宫而已。”白光淡淡道。 “什么?此话当真?”聂北立即紧张起来,上身不由前倾,背脊紧绷,斑白眉梢下的双眸立时精光闪烁。 “自然不好乱说的……听说是临王殿下身边的一个护卫,太子在宫中碰巧遇到而已,因那个人实在高得突兀,又见跟在临王身边的不是平日的朱水,太子好奇难解之下探病时闲聊偶尔提起了此事,我当时也没多想,今日见到大统领,突然就想了起来……一定是晚辈太紧张了,临王殿下身边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万花林的刺客,但皇上的安危千重万重,晚辈以为小心点总是没错的……大统领以为呢?” 白光说这番话,绝不是一时冲动,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斟酌后的举动。对于太子和临王之间的争斗,他无意卷入其中,月贵妃母子对他的诱陷拉拢,甚至对他的阴诡诛杀他都可以不去计较,但他绝不允许有人伤害自己的父亲,哪怕这个人是自己惹不起的贵妃娘娘和将来可能登上大典的皇子。单凭月贵妃那不择手段的性子,白光就认为她做得出这种事,那么既然他们有可能已经互相勾结,在事情没有成功之前便不会停止,他们的暗箭会在各个阴蔽角落悄无声息的瞄准父亲,无休无止,直到有一方彻底倒下……。 当纷至沓来的暗箭无法抵挡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人砍断阴暗角落里那只拉弦的手,聂北就是白光要找的这个人。白光清楚,今日自己这番话一旦出口,聂北从此便会将自己划到太子这一边,可既使没有今日之事,聂北也不会认为白家是中立的,所以无论聂北如何看待自己和白家,其实只不过是让自己心中的判断重新确认一遍而已。白光真正的目的,是要借助聂北的手一起挖出这个人来,对于聂北来说,皇上的安危、宫禁京畿的安危才是他要誓死捍卫的职责,而如此危险的人物让他随意出入宫禁,皇上的安危还如何保证?白光相信,聂北绝不会坐视不理,他一定会有所行动,白光就是要在他心里种下这根刺,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扎得他隐隐生痛的利刺。 果然,聂北收回了视线,低头沉默了良久后方道,“世子言之有理,卑职也认为……临王殿下的人是不用去怀疑的……” 他低垂着头,白光无法察觉到他的表情,他的语调也很平稳,感觉不到有丝毫的异样,并那不自觉握住腰间剑柄的手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白光轻轻一笑,知道自己此番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絮言,两人在廊下默默站立,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因怕白起病体难以久撑,邑帝一个时辰不到就告辞起身,临走又细细叮嘱了白光一番,白光一一应了,遂送驾到府门外,皇帝上了龙辇,放下明黄掐金龙帘布后,聂北纵身上马,回头拱手与白光作别时,唇角竟缓缓捎过一抹笑意……。 高厉公主不知如何探到的信息,皇帝的辇轿走没多久,很快就派人送来了名帖,还连带着将比试的日期和地点都自做主张地定了下来。她定的比试时间是四月十五日,也就是三天之后,而所选的地点却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反正月容儿从白素素处得知时惊诧莫名,一张樱桃小嘴张开半天都没合拢,你道公主所择之地在哪?竟是当日白光救下月容儿之地——春兰坊。 白光看完手上的邀帖,脸上并无太多的表情,随手将其卷成筒状,拢入袖中,骑马出府进宫禀告圣上。虽说高厉公主以江湖之名邀战比剑,但终究比试双方身份尊贵,为确保安全,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必须得准备妥当,期间容得有任何闪失。 邑帝接过白光递来的邀帖,异常细致地看了一遍后将聂北叫到身边,随后下达了旨意,大体安排是:此次比试的安全防卫由禁军、城防卫共同负责;工部负责两日内搭建好剑台;春兰阁及周边青楼、茶馆及酒肆自即日起歇业五日;确保高厉公主的安全。 旨意明确此次比试由禁军主责主理,相应护卫、搭台以及观帖印制事宜由工部、礼部及鸿胪寺协理。聂北领命出了养元殿后,站在殿门口等着白光,两人照面后,聂北将他请到围廊的一侧,异常谦恭地问道:“关于此次比试,世子尚有何需特意叮嘱的吗?” 倘若没有昨日王府的那番简短而意味深长的交谈,聂北也许对此次比试不会如此紧张,可如今京都既然可能已经混入了极度危险之人,而这个人还是个在暗处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的绝世高手,就不由得他不重视。而之所以要征求白光的意见,是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也许会有些独到的见解,或者说会提醒他某些让他想不到的细节。 三岁袭王爵,四岁入终南,与皇子称兄道弟,有手握雄兵百万、执掌大邑国军政、荣宠无边的父亲……他几乎从一出生就罩上了各种炫目的光环,让世人羡慕与仰望。但如此种种只不过是上天对他的厚待与馈赠,真正让聂北对他刮目相看的,是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冷静、果敢与谋断,还有那高绝身手与神一般的医道,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真正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后生可畏,也让他不自禁地对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信任感。 “大统领客气了,”白光向聂北微微拱了拱手,谦辞了一句后,转身遥望着春兰坊的方向道,“大统领既然相问,晚辈倒想到一处需要注意的地方,届时春兰阁及四围楼馆改成看台,限于场地条件,看台与剑台间的距离不可能隔得太远,如若在试剑的过程中有人对公主发射暗器,大统领可有想到应对之策?” 聂北闻言手按白玉护栏,略微思忖后道,“这个世子不用担心,看楼是重点布防区,有资格进入看楼的要么是亲贵重臣,要么是名流望族,身份存疑之人是进不去的,况且入场前下官也会派人仔细搜身,别说暗器,就是连一粒尘土也别想带入场内。” 见他说得如此自信,白光也不好再言,只得道,“如此最好,大统领辛苦。” 聂北是个爽快利落之人,见他没有别的建言,便告辞安排具体事宜去了。 白光缓缓出了宫,打马往康王府方向驰去,刚才在向邑帝禀报时,白光说起父王醒转后问“怎么不见康王殿下”,自己说明原由后父王倒没说什么,只是神情有点落寞感伤,邑帝原本早就想撤了幽闭,只是依了宸妃没有马上下旨,听白光如此一说,便让他去趟康王府传自己口谕,以比试事务繁多需皇子亲临指挥为由消了康王的幽闭。 到得康王府大门前,门口护卫见世子来了,赶忙过来见礼,此时早有人将他的坐骑牵了去好生照看,护卫领着他穿过前院,来到二门前,管家见到白光施完礼后便要去禀报康王,忽闻东面传来喧哗鼎沸之声,白光便叫住管家问道,“今日怎么如此热闹,可有甚么喜事不成?” 管家回道,“世子有所不知,殿下近日一直在苦练骑射呢。” “哦,”白光微微一笑,示意管家不用通传,循声往东面而去。 康王府是邑帝按亲王规格下旨敕造的。府第雄伟宽阔,里面厅殿楼阁,一派峥嵘轩峻,随处可见山石草木,此时又值春盛花开之季,蓊蔚洇润之气甚浓。 莫约走了半炷香的功夫,眼前霍然开朗起来,一个偌大的演武场前围了一大群人,隐隐听到里面传来哭嗓之声,“……殿下,你可要看仔细了……奴才脖子上可只有这一个脑袋……” 没有人注意到白光的到来,世子悄无声息的挤进人群,来到围观众人的前面,只见武奕面东而站,左手握弓,右手拿箭,在他正前方一射之地,一个身着亲卫服饰的男子头顶一个大大的雪梨歪歪扭扭地站着,白光认得他是康王贴身亲卫石头,可此时他哪里像块石头,倒像是石头缝里迎风簌簌摇晃的小草。 “站直了,别动。”武邺张弓搭箭,做势欲射。 “殿下,真要射啊。”石头都快哭了。 “别怕,”武邺大着嗓门宽慰着他,“你刚刚不是看到本王射中了的吗,不会有事的。” “快射!快射!”、“殿下是神箭手,石头你怕个球!”、“怕个劳么子……”……围观众人见主子兴致高,纷纷轰闹着为他助兴……。 石头站立之地竖着一排箭靶,靶上密密射了许多箭矢,有射中靶心的,也有射偏了的……。 “好吧!”石头有点无奈地看了一眼喧闹的众人,终于将心一横,闭眼道,“殿下,你来吧!” 武邺缓缓举起手中弓箭,白光看着他握弓的手,脸上显出赞许之色,紧握石粒的右手不由得松了松。 武邺举弓的手很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拉弓的手很有力,他只是稍稍瞄了瞄后就将手中之箭射了出去,闭上眼睛的石头感觉头顶一阵风吹顶凉后,便听到震天界齐齐的喝彩声响起,“好!” “殿下好箭法!” “殿下威武!” 武奕洋洋得意地看向众人,随后视线落在了最前头的白光身上,他随手丢下手中之弓,大步走了过去,当胸一拳轰了过来,白光身子一侧让开,佯怒道,“这就是康王殿下的待客之道吗?好吧,既然如此不招殿下待见,小生只得伤心而去了……”说完便往人群外走去。 “喂,喂……”武奕从后面追了上来,笑骂道,“你有这么小气吗?带了什么好消息过来?快说,快说!” “殿下想听什么好消息?”瞧他一脸急不可耐的样子,白光故意逗问他。 “当然是越刺激越离奇越劲爆越香艳越好啊。”武奕马上原形毕露,开启胡侃模式。 “不好意思,没有。”白光两手一摊,做无奈状。 “有啊,有啊,大邑世子以倾世之才情招花引蝶,成功搅动这一池春水,一时京华闺阁春心难耐,欲一睹世子风华者若过江之卿,敢爱敢恨的异国公主亦慕名而来,不想却遭到不解风情的世子绝情拒绝,恼怒之下遂定下生死之约……”闷在府中多日的武奕越说越兴奋,不知不觉二人已到了抄手游廊的垂花门前。 “你嫉妒了?”白光抄手问了一句后,指着垂花门,“您要是嫉妒的话,你这内宅刚好缺个女主人,公主也刚好是您喜欢的那种类型,您是大哥,小弟让给您好不好?” “谁说本王喜欢这种类型了?”武奕斗着眼睛反问道。 “你不记得两年前那个姑娘了?当时你看着人家……都将茶喝到鼻子里去了……高厉公主长得和她像,喜不喜欢?”白光边说边对着已经脸红的康王殿下挤眉弄眼。 “那是……那是觉着眼熟才……”武奕急了,恨恨道,“你不是说以后不提这事的吗?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你不乱说我自然不提,看你下次还敢胡绉八道。” “可我说的是事实,否则她怎么会发怒,又怎么会与你定下生死约?那她岂不是不正常?本王还真想看看,她到底拿什么来跟你比……”面对白光的无情警告,武奕愤然表达着自己并没有胡说。 “高厉女子大抵都是这般性情,只怕用常理难以揣度。总之,不论她做何想法,三日之后,只要平安渡过这场比试,过后便不再与她有任何牵扯。” “三日之后是四月十五……”武奕扶额沉思,“月圆之夜……我怎么总觉着怪怪的,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哎!可怜我尚在幽闭,要不多个人多双眼,也能替你照看着点。” “虽说是这一天,但比试又不在晚上,甚么月圆之夜,陛下已经下旨,现场的安全由禁卫军负责,有聂大统领坐镇,倒也不用太过担心,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临王殿下会不会来……” “这还用说?他一定会来!” “那么皇子们的看台应该不会相隔太远,到时你别只顾着场上的比试……” 这句话所指已经非常明显,武奕怔仲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满腹疑惑地问道,“你觉得老三会搞鬼?” 老秋的事白光没告诉武奕,也没打算告诉他,对于一个无意于至尊之位的闲散皇子来说,这种夺嫡中的阴暗一面自然是知道得越少越保险。 “毕竟事关高厉公主,她的安全可不是小事,殿下多留意点总没坏处吧?”白光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呃,等等,你的意思……”武奕瞪着白光看,“……我可以出府了?” “自然可以了,不然你以为我真这么得闲?特意来看你在演武场耍威风?”白光回瞪了他一眼,站起身就往外走,“好了,我忙得很,任务既然完成……就先走一步了!” “喂,等等……”武奕见他说走就走,忙拉住他,“我换身衣裳随你同去看王伯父……” 聂北的效率很高,工部、礼部以及鸿胪寺也异常配合禁军的工作,剑台一天时间就搭建完毕,看楼的几个区域也在同一天内完成改造,一应准备工作进展顺利,只是在观帖的安排上出现了一点小插曲,由于整个看楼只有三百来个座位,但想要观战的京中贵胄却远远超过此数,除去皇族成员固定的一百座,还有留给高厉使团的五十座,剩下来的刚好是半数,很多朝臣架不住家眷想看,不免暗里寻聂北求帖,聂北抹不开面便推给负责观帖印制的礼部侍郎张朔,张朔转而又推给鸿胪寺,推来推去最终却落在了白光的身上。 让众人意外的是,白光异常爽快而欣然地接下了这件让人头疼不已的工作,可他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因为并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白光又将皮球踢了回来……。 最近风头出尽的世子又一次让众臣见识到了他的厉害,他将这剩下的一百五十座以衙署为单位分给各部、司衙门,如礼部、工部等六部每部十五座,京兆衙门、大理司等各衙门十座……这样一来,本欲求他的人又转而对号入座去找各部衙去了……武奕知晓此事后叹服不已,两个大拇指竖到他眼皮底前,以一种膜拜的口吻恨恨道,“你心里面的肠子到底打着几个结?做人怎么可以如此阴损?” 因观帖紧张,白光也只替王府要了两张,白素素自然是要去的,老吉要贴身守护定北王走不开,原本府中长史等属官都在,怎么也轮不到月容儿,可郡主想找个伴,以便到时有人陪着说说话,其他人也很识趣地坚决推脱,最后自然就落在了她的头上。白素素还在和弟弟闹着别扭,表面上板着个脸,内心却颇为期待,月容儿倒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的,给王爷奉茶倒水喂药……与平常一样,该干嘛还是干嘛。 到了四月十四的午后,一切准备工作就已就绪,就比试而言,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着那一刻的来临。自从长久的昏迷后再醒转过来,白起的病情一日好过一日,皇上以往来探病时,怕累着白起总不敢呆得太久,但今日早朝后就来的,一直到午后才走,看来两兄弟这次聊得的非常深透。 白光进门后马上就发现了今日的不同,父亲此刻已将金丝寸蟒引枕垫在了后腰,整个人精神显得特别好。这个引枕是皇上昨日才让内廷司送过来的,内里都是上等的银鼠皮毛,既软且富有弹性,整个宫里才只有三个。 白起拍了拍床沿,示意白光坐在他身边,待白光坐定后,白起又将上身往上挪了挪,然后眸光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儿子,白光感觉父亲的视线透过自己,望向了时光的另一端……。 “父亲……”白光心头酸楚,伏低身子轻声道,“您是不是又在想念母亲了……” “是啊,为父在想,若你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会因你而感到欣慰。”白起深吸了一口气,想借此将深腹的伤感平息下去,因为接下来他还有重要的事要与白光商谈,所以不等白光回话,他继续说道,“你从终南山回京,也不过一月又半,但期间所发生的事却一件连着一件,为父从陛下那里听到一些,从容儿丫头那里又听到一些,但他们终非自身亲历,自然不如你来叙得明白,你现在给为父说说,无论是事情的经过还是你个人的推断,都不可有丝毫的隐瞒,这很重要,你知道吗?” 白光轻轻点了点头,他从没想过要又向父亲隐瞒什么,相反,他想将所发生的一切尽快让父亲知道,包括自己的推断和对策,因为所有一切针对的最终都会指向白家,前几天他担心父亲的状况会经受不住这种刺激,如今父亲精神看起来很好,又是主动问起,那么,是将一切告知的时候了。 他将父亲的被角掖好,引枕往上移了移,然后从春兰坊救下月容儿开始,一直说到到老秋被误捕,每说完一件事,他都会说出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 他缓缓地说,白起静静地听,一个多时辰的叙述中,白起从不曾插言打断他,尽管白光叙述的口吻平淡得像是在说他人的故事,但当中种种惊心动魄处,纵然是沙场铁血、戎马一生、历劫无数的一代名将都不禁时有动容之色。 房间内寂然无声,当一切的叙述都嘎然而止时,白起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有些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父王……”白光望着父亲更显苍白的面颊,轻声道,“听了这么久,您一定很疲累了,先歇息好,一切不用多想……” “不……”白起蓦地睁开双眼,轻声道,“为父不累,孩子,你扶我起来!” 白光依言将父亲上身扶起,白起靠在引枕上,努力将腰身挺直,眸色由柔和渐转凌厉,语调肃然道,“你能时时铭记白家不涉党争的祖训,为父甚感欣慰。白家今日的一切荣宠皆由祖辈沙场浴血得来,白家受得起这份荣宠。可是孩子,受得起荣宠不等于能承受住世人的误解,面对如刀的流言,面对随时都可能射向自己的冷箭,你是否依然能坚守住你的初心与忠心,保得住你那纯良的本性?当你的亲人被人当成障碍而不幸离你远去时,你是否依然能不生执念?……” “父亲……”白光不忍再听下去,出言欲打断父亲。 “你从小就性子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为父之所以让你学艺终南,一者是常年奔波征战实在无暇教看你,二者想让你跟着道长学些本领,但这些都不是首要的……终南之巅在南峰,登高望远可开阔胸襟,涤浊留清……常年临高而居,于凡尘世事、人生沉浮自可立得更高,看得更远些……就如今看来,你确实做到了,而且比为父预期的还要好得多,所以,不管贵妃还是临王,不论他们要怎么针对你、针对白家,你除了自保,万不可擅下杀手,等到真寻到了确凿证据,呈送陛下圣裁便是……” 白光默然不语。 “为父知道你心里委屈,但生在将门,就得承受属于将门的宿命!不论将来夺嫡是何种情形,不论你成为哪一方的假想敌,也不论面临多么两难的局面,你都应该始终做到……眼里只有陛下!” 能做到吗?当真正到了那一天,自己真的能做到只能将插入胸膛的刀拔出来,看着至亲之人在自己眼前倒下,除了流几滴泪凭吊悲伤外,什么都不能做吗?而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对方姓武,是纯正的皇室血脉吗?白光无法在此刻做出回答,所以他只能选择继续沉默。 良久之后,白起见白光依然不语,不禁重重叹了口气道,“你这性子啊,也不知随了谁,从来不懂得敷衍,做不了数的话万难让你开口……” “父亲,”长久的沉默后,白光终于说话了,“您的教导孩儿都记在心里了,只是姐姐那边,父亲恐怕要找她好好谈谈了。” “你说的没错,经过这一病,为父知道你姐的事不能再拖了。” “父亲有何打算?” “她如此恣意妄为,不管不顾,为父只得将她……” 就在此时房门被推开,白素素巧之又巧地走了进来,父子俩的谈话不得不中断,“父王,太子殿下来看你了……”白素素两颊徘红,声音中透着聋子都能听得出的兴奋,话音未落,太子的笑声就在门口响起,“王伯父,可更好些了么?” 太子这几日不知在忙些什么,自白起醒来后,他这还是头一次来王府探病,以至于一进门就告罪,“这几日真是忙昏了头,本该早过府来看王伯父的……” 白起不等他说完,忙招呼白光看座,“太子殿下快请座……”边说边要起身见礼,太子连忙轻轻将他按住,“使不得,使不得,养病要紧……” 白光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出了垂花门,往南边的抄手游廊走了一会,抬头往上看了看,才知日脚已经偏西,驻足停留片刻后,折转踏上一条碎石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片不算宽的草地,一个瘦小的少年正在认真地舞剑,白光从地上拾起一物,屈指轻弹,少年听到身后疾风拂背,本能地回剑格档,只闻“呛”的一声,竟让他精准地击中了这突如其来的“暗器”。 “公子……”小童弃剑叩头见礼。 “很好!这虽然是套起步剑法,但不花点功夫练不到这种火候,你还在长身子,不可练得太狠,知道吗?”白光柔声道。 小童狠狠点了点头,或许是因刚才使力过猛,又或许是因白光的赞扬让他有些激动,小小的脸蛋胀得通红,好像生怕白光生他的气似的,低声道,“小奴一直记着公子的话,每日练习从来不敢超过十个时辰。” “和你说了多少遍,小童不是白府的奴才,下次要记得哟。”白光很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小男孩,伸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公子不要赶我和姐姐走好不好?”小童以为白光不要他当奴才就是要赶他们走,急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小童和姐姐今后一定听公子的话,小童一定好好练剑,将来……将来像吉爷爷保护老王爷一样保护公子。” “等你到了吉爷爷那个年纪,只怕我的骨头都可以敲鼓了……”白光又笑着揉了揉他的头,眸色却如深潭般看不到底。 第十五章 神月 四月十五日,比试如期举行,禁卫军出动了五千人将整个剑台看楼围得水泄不通,城防卫则负责周边治安巡防工作。 因公主选中之地三面环楼,只有东面有条小巷与主街相连,城防卫早已在街口布防,入者皆需搜身,不可携带任何兵器利刃等物,对身份倒无特别要求。因比试定在巳时三刻,辰时刚过,街口已排了长长的人龙,都欲一睹世子风釆、异国公主芳颜。因场地所限,排在后头的自然没能捞着机会入场,只得怅然留在街口各处,或站或坐,不肯离去,等着比试结束后的结果。有幸进得场内观战的二百来人因中间隔着侍卫围成的人墙,距剑台甚远,只能远远的看个大概,但既便如此,每人脸上都露出兴奋期待的神情,翘首等待比试的开始。 待邑帝于专用通道登上北面看楼坐定时,全场即刻安静下来,因高邑公主是以江湖之约下的挑战书,邑帝并未以两国间仪式来做要求,如此倒省却了皇家那套繁琐的仪式,少刻过后,聂北在邑帝的示意下便宣布了比试正式开始。 当两人自一北一南两端向剑台中央缓缓走近时,看楼上三百双眼睛便凝固在了剑台中央的几尺之方圆处……。 郡主和月容儿所处之观台在邑帝的右边,与邑帝仅一板之隔,与临王刚好一左一右对称于邑帝两旁,余下王公大臣的观台则围中而立,恰好布满看台的三面。 郡主薄施脂粉,梳了个时下流行的堕马髻,环髻一串金丝八宝攒珠,绾着百鸟朝凤挂珠钗,项下戴着绿玉璎珞圈,着鹅黄罗衫,外罩五彩刻丝鹿皮薄褂,凤冠霞帔,光彩照人,显是刻意打扮了一番。但反观月容儿,素面青衣,无珠钗玉石相饰,只在鬓边随意斜斜插了一株山茶花,更衬得她肤色香培玉琢,纤腰楚楚处,若回风舞雪,一颦一笑间,让人忘却俗尘。繁简之间,如绿树红花相映,竟显得异常融洽入景。看楼上众人中不泛年青的世家公子,一时众多灼热目光纷纷投向二人,可又不愿放过剑台上的两个主角,一时恨不得多生上几只眼,好不错过眼前这等好光景。 临王此刻也在往这边看,他脸上虽带着淡淡笑意,但眸色却极为复杂,有憎恨,有羡慕,还有极为浓烈的原始欲望,尤其在将视线转向月容儿时,那种吞噬一切似野兽看到肥美口食时的那种赤裸裸的贪婪更是展露无遗。 就在他肆意打量白家的两个女儿时,却不曾察觉有两道视线也在紧紧地锁定住他。聂北站在邑帝的身边,宣布完比试后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临王,太子静静地坐在邑帝的下首,看着剑台中的两人……。 白光一身白袍,长发仅用银色的发带束着,随意地飘洒在脑后双肩,白袍在腰间被一根石青色缎带围糸,足下一双乌绸软履,就这种简单到极致的装束却带来极为震慑的眩目效果,他垂剑而立,淡淡直视着对面的高厉公主……。 “那就是高厉的公主了,”有人轻声低语,“果真生得可人!还以为野蛮恶劣之地长出的尽是些粗鄙之人呢……” “你懂什么?”身旁的人立即反驳,“虽说什么水土养什么人,但女人美不美,多半是从娘胎里就定下来的,再说人家养在皇宫,又怎么是恶劣粗鄙之地了?” 先前开口之人一时话塞,旁边又另有人接过话来,“可不是嘛,这种女子就是养在乡野,也真真的是个大美人!” “她肯定是看上了世子,比剑只为让世子见到她的真容……” “你说世子会喜欢上她吗?……” “你傻啊,世子不是男人吗?!” “难道你没看到世子都快被那些花痴女的眼神揉碎了?他如此人才,喜欢他的女子多了去了,你小子凭甚么如此肯定?” “公主是一般女子吗?你见过世上有几个生得如此好看的女子?世子怎么会不喜欢?要是让我来选,只消与她春宵一度,即便立时死了也心甘尽愿……” “你个狗东西……快闭嘴!要是给人听了去,你有几条命拿来砍?” ……。 台下一片低声私语,汇成嗡嗡之声席卷整个剑台,高厉公主环抱长剑,浅笑媽然地看着白光。她头上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黄丝结束,全攒至顶中胎发编成一根大辫,黑亮如漆。肌骨莹润,肤白如雪,鼻梁比大邑女子高些,眼窝比大邑女子深些,但这些不但没有丝毫违和感,反让她多出了一般女子少有的那种深邃之感,再加上她高挑而凹凸有致的身材,让人根本移不开目光。 “久闻世子大名,今日得见,幸然,幸然!”高厉公主朱唇轻启,开口的第一句话甚常的直接了当。 “公主,请!”白光垂首抱拳,一句废话也不愿多说。 “果然是个闷葫芦,”公主轻笑连连,“不过世子万不可轻敌,既是生死之约,小女子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一语未了,手中长剑暴然而起,剑芒带着疾风向白光席卷而去,顷刻间就接连攻出七剑。白光没想到她说动手就动手,卒不及防之下被她逼退了几步,但见她剑出如电,招招狠辣,身形步法竟是受过名师指点,便收起轻视之心,凝神接战……。 公主穿的是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此时两人早已你来我往战在一处,只见场中白红两条身影闪展腾挪,一会白影缠着红影,一会又红影绕着白影,热闹非凡。看得场中众人眼花缭乱,直呼过瘾,众人万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高厉公主竟有如此好的身手。 邑帝也甚感意外,刚才还松松垮垮的身子绷紧起来,饶有兴致的探身往下凝神细瞧。聂北看着剑台中打斗的两人,花白的眉头渐渐蹙紧,脸现不解之色。 武奕在各个观台之间来回穿梭,他是受了现场巡察之命才解了幽禁的,“皇命”在身,自然不敢懈怠,他虽说喜欢看热闹,剑台上的打斗比试也确实够热闹,但对这种毫无悬念的热闹他可兴趣不大,所以各处观台穿来穿去的倒也就不觉得是什么苦差事了。 “用得着如此紧张吗?”武奕此时已经窜到了白素素和月容儿两人所在的观台,见月容儿紧张兮兮地盯着场中看,取笑她道,“你是怕你家公子输了?……还是怕心被人家偷了?” 月容儿双手搭在观台的台栏上,以手枕颔目不转睁的看着下面剑台,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知怎么答他,反正就是没有搭理他。白素素起身给康王施了一礼后便两眼空空的看着下面……。 “喂,本王和你说话呢,你怎么可以如此没礼貌?”武奕讨了个没趣,自然不肯就此罢休,眼珠骨碌碌一转,心中又有了主意,走到月容儿身边,笑道,“你看,公主生得又好,剑舞得也好看,你家公子八成对她有了意思,啧啧,这哪是什么生死之约,分明是郎情妾意剑诉衷肠啊!” 少女情怀本就患得患实,见武奕如此一说,再定睛细瞧,竟渐渐觉得他所言非虛,但见场中两人虽你来我往打得甚是热闹,可高厉公主每看一眼白光,月容儿便觉得她秋波横流情义深种,武奕在身旁不断煽风点火让她心烦不已,但人家是皇子,拿他奈何不了,只得恨恨瞪了他一眼后,将头埋在两手之中干脆不再看场中的两人。 可没想到刚将视线移离场内,却听到场中先传来“啊!”的惊呼之声,接着现场便变得噪声大起,月容儿心口一紧,忙抬起头来,发现下面剑台已空无一人,遂游目四顾,寻了好一阵才发现白光和高厉公主不知何时已经上了西面的看楼,此时武奕早已不知去向。白素素也茫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两个女子一时显得有点无措,还是月容儿先反应过来,建议郡主一同去西面看楼察看白光是否受伤,正欲起身前往时,聂北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便响彻了全场“皇上有旨,场内发现刺客,请各位大人由侍卫引领即刻离场回府,不得耽搁!” 待众人都散去后,邑帝也起驾由专用通道返回了皇宫,聂北随邑帝同行前,特意命副统领刘元潘协助白光押送刺客及相关牵连人员,白光本欲单独前往,无奈高厉公主执意要一同入宫,皇上又无圣旨明确不让她进宫,何况她也事涉其中不好拒绝,当下两人一路同行,白光默然不语,公主意欲主动挑起话头闲聊,无奈白光一概不接,只得做罢,可她却也毫无不悦之色,沿途只是不时含笑偷偷打量白光,白光只做不知,一路无话进了皇宫。 因现场抓住刺客,邑帝便未下旨封锁现场,众人满腹疑窦各自回府,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但临王却不同,他虽不知浮魂的具体计划,却知刺客一定由他安排,心中万分不安的临王离开春兰坊后便直接进宫见了月贵妃。 “你说什么?抓住了?”月贵妃从檀木靠椅上一弹而起,失声道,“怎么会这样的?” “儿臣也不清楚,”武邺端起身边心碧奉上的春茶猛灌了一口,稳了稳神接着道,“儿臣一直瞪着场上看,并未发现异样,高厉公主剑术好得让人意外,二人斗得甚是激烈。开始二人你来我往显得难解难分,可渐渐地白光就占了上风,一轮急风暴般的攻击后将公主逼至西面的看楼附近……此时寒芒突显,公主手上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软金手套,竟将暗器接了下来。而白光……他、他却纵身上了西面看楼,闪电般扣住了看楼上一人的手腕,那人手中还有待发的暗器,与公主接下来的一般无二……” “废物,废物!”月贵妃手中玉盏都快被她捏碎了,恨恨问道,“那个人是谁?” “岑伯爵家的管家……” “你是说岑山今吗?” “是……母妃。” “岑家也是皇上荫封的书香继世之家,虽说近年闲赋在家,京中关糸盘根错节,家境也甚是富华殷实,但摊上此种事,只怕善终不了了,好在本妃与他素无往来,倒也不用太过担忧。”月贵妃不禁松了口气叹道。 “话虽如此,可终究他管家是浮魂的人,母妃就不担心他知道些什么?” “你以为浮魂有这么蠢?他与本宫的事会让一个手下知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就在月贵妃与儿子于昭纯宫密谈之时,岑山今与管家已被押至养元殿御前听审。虽在比试前邑帝让聂北确保高厉公主安全,但那只不过以防意外而已,而这种意外可说发生机率几乎为零,邑帝绝不认为真会出现,可如今却偏偏出现了,邑帝心中震怒可想而知。 “岑山今,你好大的胆子!”邑帝怒喝一声。 “陛下……”殿中跪着的老头年过花甲,须眉皆白,高大的身躯簌簌发抖,显是被这种天大的飞来横祸彻底击蒙了,“老臣没有啊!” “没有什么?都被当场抓获了,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邑帝又是一声怒喝。 “世幻,你为何要害老夫,老夫可待你不薄啊……”岑山今回头厉声质问管家,眼中似欲喷出火来,接着又“咚咚咚……”不住向邑帝叩头,嘶声喊道,“陛下……老臣确实不知啊,陛下!” 叫世幻的管家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眉目清秀,只是浑身透着一股狠戾劲儿。为防出现多年前养元殿袭君之事,白光亲自用铁链锁住他的手足,又用粗麻绳密密捆了几圈,垂手静静站在他与邑帝之间。 “你要如何自证清白?”邑帝声调变低,语调却冷冽刺骨。 “世幻,你快说!你到底受何人所使,你说啊!这二十年,老夫待你如子,这就是你对老夫的报答吗??!!”岑山今语声凄厉,显是愤怒伤心到了极处。 “老爷大恩,来世再报……”世幻看着自己的主子,眼眶中蓄满泪水,但顷刻过后,复转决绝,他望着龙椅上的邑帝,眼中并无丝毫惧怕之色,“此事乃世幻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好一个与他人无关!”邑帝冷冷笑着,接着手一挥道,“带下去,先押入刑部天牢!” 待岑山今与世幻被押走后,邑帝转头看向右侧,微笑着对高厉公主道,“这次多亏了你,虽说贵国珍藏难数,却总有难尽之处,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道来,只要有的,朕定当满足你。” 高厉公主款款走到殿中央,躬身行礼后问道,“大邑皇帝威赫四海,自是一言九鼎,小女子确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如愿?” 高厉公主才貌俱佳,又帮着白光抓住了刺客,邑帝对她好感倍增,但见她性情率真烂漫,又添了几分欢喜,便眯眼笑道,“哦,何事相求,你且先说来听听。” “皇帝陛下不先答应,小女子可不便先说。”高厉公主秋波顾盼流转,颊边竟飞出两朵红云来。 “这……”邑帝这下犯了难,你不先说所求之事,却要朕先答应下来,所谓君无戏言,若你所提要求有损国威,难道也要朕应了你不成,一时沉吟不语。 “皇帝陛下,小女子虽不谙世事,却也不是没轻重分寸之人,所提要求自然与国事无关,皇帝陛下不必过虑。”高厉公主好像猜到了邑帝的心思一般,立刻打消了他的顾虑。 “如此甚好,”邑帝呵呵一笑,节击龙案道,“你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我想要他!”高厉公主左臂轻抬,玉指直直指向白光。 “要他?……要他什么?”邑帝一下没反应过来,有点怔仲。 “要他做我高厉的附马!”高厉公主的直接了当让台下群臣耸动,这回邑帝怎么还会不明白,闻言便将目光转向白光……。 白光只得走到殿中央与高厉公主并排而立,躬身行礼后道,“陛下,使不得……千万不可答应啊!” “如何使不得,难道本公主配不上你吗?”高厉公主抬手轻掠鬓间发丝,举止柔情似水,可说出话却火辣异常。 “不是……是本……我配不上公主。”白光轻声道。 “既然本公主配得上你,于你也不算委屈,至于你配不配得上本公主,这无关紧要,本公主觉得配就一定是配的。”高厉公主话至此处,又转头看向邑帝道,“皇帝陛下……” 台下众臣又是一阵嗡动,大邑国中女子自幼便以《女训》、《贤女传》等书籍相教,对女子行为举止诸多规范,言不惊人,笑不露齿乃大家闺秀最基本的要求,对男子的示爱,既使喜欢对方也应三推四却后才肯答应,又怎能主动向男子示爱,更不用说自小受更严格宫规教导到大的高贵公主了。众臣心底皆惊叹不已,心觉高厉蛮荒之地,倒配得上教出如此出格的公主。 “好!”邑帝抬手止住高厉公主,笑说道,“你的要求朕可以答应你,但朕的世子不能去贵国做附马,而是你要嫁到大邑来做世子妃,以此和亲联姻,永修秦晋之好,你以为可然?” 大邑目前国库空虚,北燕雄倨北境虎视眈眈,定北王大病未愈,南面灾荒未除……此时若能借联姻修复稳固与高厉之间的关糸,集中精力对付北燕而无后顾之忧,自然有百利而无一害。况且这个文惠公主又极得高厉国君宠爱,才貌双绝也可配得上白光,如今又是人家公主主动提出,今后自然筹码更丰厚,邑帝又怎会不答应。 文惠公主闻言只略微思索了片刻便应了下来。 白光连忙改站为跪,对着邑帝深叩下去道,“陛下,公主尊贵岂可下嫁,何况……微臣还小,尚不曾想过婚娶之事……” “好了,小甚么小,朕似你这般年纪,早都膝下有后了。人家公主何等人才,既肯下嫁,你该高兴才是。”邑帝不容白光说完,手拍龙案一拍定音,“就这么定了,待你禀报你父皇后再择日完婚,朕想王兄定不会有甚异议。”邑帝说完,便命二人下朝,接着议听其它朝事。 出了殿门,白光快速前往,刚下了几级台阶,后面便传来惠文公主的声音,“你等等……”白光闻听脚步不停,只顾着往前走……。 “夫君等等……”她干脆改了称呼,声音虽不似月容儿软糯酥甜,却多了一股清冽脆爽,听在耳中别有一番风味,白光却不慢反快,差不多变成了小跑。 “哎哟……”身后转来一声凄呼,白光不由停了下来,身后哼唧之声不断,白光极不尽愿地转过身去,人家毕竟是公主,现在又是自己未过门的世子妃,真伤着哪里也不好自顾走开。 “伤到哪了?”白光在台阶下站定,蹙眉看着上头已坐在阶上的惠文公主。 “这……这里……嗳哟哟……好痛……”惠文公主丝丝倒吸着冷气,指着左足足踝处,一副痛楚难当的样子。 “你自己揉啊,你不都会吗?”白光轻声道,语气淡淡的,没有不悦,但也绝对没有焦急心疼。 “我……我揉不到,稍动一下就痛得很。”她微蹙着眉,头顶黑亮的发髻都在微微颤动,如脂似雪般的脸上竟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看样子不似做假。 此时正值正午,朝臣尚在殿内议事,除却周边远远值守的侍卫外,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上空无他人,公主的随从又在宫外,除了自己,实在找不出第二人来替她正骨。万般无奈之下,白光只得蹲了下来,伸手去解她裤脚的糸带,因公主穿的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手足都有缎带收口,而收口处又恰在足踝的位置,不解开无法探知伤在何处。 糸带解开,露出里头淡黄色的丝织软祙,纤巧的小腿尽收眼底,白光深吸一口气,屏住有些激荡的心神,左手按在她的脚踝处,右手轻轻抓住她的小腿肚腹处,一扯一扭,动作迅捿而果断,惠文公主不禁“啊”的低呼一声,声音不似刚才那般大,但颤颤的叫得人浑身酥麻。 白光站起来,背对着她,不着痕迹地擦抹了额头的汗水,少刻过后道,“你试着动动,看是否好些了。”他依然不回头,语气还是一如继往的清淡,但如用心去听,就会发现他声音并没有平时那般稳当。 “咦……真不怎么痛了呢,你真厉害!”公主的声音很脆,像一串金珠跌落玉盘,带着由衷的崇拜。 白光不答,开始拾级而下,只是刻意放慢了步伐,等着她可以跟上来。 他此刻心头烦乱,今日之事太过突然,完全不在他的控制之下。如今圣口已开,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按说公主如此女子,梦亦难求,如今主动投怀送抱,换做他人只怕会开心得晕过去。可白光心里,却隐隐生出一种抗拒,这种抗拒来的如此莫名,却又如此真实……。 “谢谢你!”惠文公主毕竟是久武之人,经正骨后很快便恢复如常。 “应该说谢谢的是我。”白光斜瞥了她一眼,将她的举止尽收眼底,心中不禁感慨,觉得她娴静起来的样子又是另一番光景,心中的抗拒不禁少了几分,语气不免比刚才温和了些,“若不是你,又怎能如此轻易便抓到刺客。” “你既然单独约了我,要求我帮你,我又怎会不帮?只是……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暗算我?”她转头看着他,眼中星星直冒。 “我也不敢确定,只是猜想而已,认为对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他们在明知奈何不了我的情况下,一定会将你做为目标。你当日不信,却依然照我说的去做了,以你的性情,比试之前,我还认为你多半会胡来。” “你现在是我的……咳,不怕告诉你,本公主确实一直不信,不信对方有如此大的能耐混入看楼,不信你说的对方会在西面,谁可以连方位都能猜到?但我还是照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嘻嘻,本公主就是想证实你猜的是错的……然后拿这件事来臭你,看你还敢目空一切,看不起人!” 白光但笑不语,突尔一阵春风吹过,从她身上吹过来袅袅麝兰之香,白光不禁心头一荡,正恍惚间,又传来她的笑语,“你真的好厉害……武功好,医术好,人又生得俊,就连心里面的窟窿都比别人要多几个,不喜欢你又要我去喜欢谁呢?” 也许是被她的率真感染了,也许是觉得木已成舟,再怎么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来也无济于事,不禁也挤了挤眼,笑揄道,“窟窿多是因为总吃莲藕,你多吃点也一样啊!” “骗人!”惠文公主轻笑一声,扬起粉拳做势去捶白光,却听白光说道,“到了!”遂抬头上望,才知真到了崇华门口,顿觉春日苦短,不禁怅然若失,随从们早从门外迎了过来,放下脚凳,待她上得了车,马鞭悠悠一声脆响,朱缨华盖的四轮马车辘辘而去,惠文公主掀起帘子,“今晚我会过来哟……”余音飘荡在融融的春风里,像一粒石子投入一池静谧的春水,泛起阵阵涟漪。 第十六章 风起 公孙先把“天下散”与“雪无痕”传授给石天佑,哪里会管他到底学得几成?反正赌约所规定的他都完成了,顺便还得了个便宜徒弟,心中自是极为开心,恨不得马上就看到那玲珑棋局,一颗心早就飞出山谷……。 公孙先终于按耐不住,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就把两个小家伙叫醒,对石天佑道:“徒儿,为师有紧要之事要办,耽搁不得,这就要去了。”说完以后两眼盯着石天佑,显得很是紧张,心怕他要跟着自己。 不过,石天佑的反应证明他只是杞人忧天。只听石天佑道:“师傅为徒儿劳心劳力两月有余,徒儿既感且愧,师傅有紧要之事,自应尽快前去办理,于情于理,徒儿哪能说个不字?只是……”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公孙先原本放松的肌肉又紧绷起来,急忙问道:“只是什么?”石天佑眼光移向杜若兰,道:“兰妹被劫离家也一月有余了,杜伯伯与杜姨现下不知该担心焦急成什么样子,总应教他们知道兰妹平安无事才好。” 公孙先尚未回应,杜若兰抢着道:“天哥,你中掌重伤,我爹爹妈妈也是很担心着急的,我妈妈天天饭也不吃,话也不说,整天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你的平安也应报给他们知道才是。”说完,满怀期待的看着石天佑。 石天佑想起与杜夫人相处的情景,想起她的温暖与慰藉。如果不是杜夫人,石天佑真的不能确定自己能否从一夜之间失去双亲的巨大悲痛中挺过来,心中感动,对杜若兰道:“既然这样,那咱俩一起回长安,陪杜伯伯杜姨几天,然后我再回谷练功。” 三人都觉这样甚好,于是收拾妥当,离谷而去。公孙先原本计划送他们到陕西境内后就撒手不管,自己即刻去找老不死的王八蛋兑现赌约,但遭到两人的强烈反对,杜若兰更是说他不关心弱小,毫无责任心可言。公孙先大感委屈,极力争辩,三人边行边吵,其实是杜若兰和公孙先两人在吵,石天佑在做和事佬。 先时三人骑马,后来公孙先嫌马跑得太慢,就弃马步行,他左手牵着石天佑,右手夹着杜若兰,竟然快过奔马。石天佑此时内力已颇为深厚,但习练“雪无痕”这门轻功终究为时尚短。初时身影滞涩,起落呆重,时间一长,渐渐领会到个中诀窍,竟越行越是顺畅,禁不住想纵声高呼。 要知在高低不平的道路长距离施展轻功与狭小空间施展轻功大为不同,长距离施展轻功对气息与耐力的要求更高,而狭小空间施展却对身法、技巧与灵活性有更高要求。许多练武之人可靠技巧和身体的灵动性做到在斗室中倏忽回去,却无法在荒野中千里奔袭而力不衰。其中差别,何止千里? 在公孙先的暴力奔行下,不到十日时间就行到陕西境内,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三人觉得腹中饥饿,就就近找了一家小酒馆。公孙先仍然是老三样:烧鸡、卤猪蹄、乳鸽,外加一壶温酒。两个小的另点了几个自己爱吃的小蝶…… 正吃得高兴,酒馆门外脚步声响起,走进来三个身穿软胄之人,当中一人直奔三人桌前而来,杜若兰抬起头,叫道“房叔……” 原来此人正是杜如山府上的曹事房子鸣。房子鸣向三人躬身行礼后道:“小的今天来此地公干,顺便探听小姐下落,隔远看到一位大人带着两个儿童,瞧背影和小姐相似,就跟了过来,不曾想真是小姐和少爷!”语气与表情显得惊喜万分。 杜若兰道:“房叔,你伤风了么?怎么嗓子如此嘶哑?”房子鸣道:“没事!没事!多谢小姐关心,可能是这几日天气变化无常,感了风寒,牵累到嗓子了。”然后岔开话题道:“将军与夫人日日担忧小姐与少爷,不思茶饭,日渐消瘦。小的们看着心中着急,只得没日没夜的四处瞎找,不想今天……竟……真给找着了,将军与夫人知道不知该如何高兴……” 石天佑道:“辛苦房大人了,大人是否用过晚膳?不如添两个小菜,将就吃点如何?”房子鸣先躬身道谢,接着双手直摇,道:“小的已经吃过了,多谢少爷,三位慢吃,小的在外等候便是!” 公孙先一直埋头处理他的烧鸡、卤猪蹄与乳鸽,房子鸣向他行礼、道谢,他连头都没抬过。公孙先一生痴迷棋艺,于周遭事物漠不关心,不要说房子鸣,即便皇上来了他也会置之不理。 公孙先吃完最后一个鸡屁股,喝完最后一口酒,抹了抹油腻腻的嘴,火急火燎的对石天佑道:“徒儿,原应送你二人到明德门,但现下有人来接你们,再好不过!好得不能再好!老夫去矣!”话未落音,只见门口人影一闪,已然不知去向。 门口的房子鸣不禁骇然,心想:“如果他经过门口时打我一拳或刺我一刀,我只怕死透了都还不知是谁下的手。”杜若兰对着门口直喊:“喂!喂!赶着投胎啊!” 石天佑望着门口,一动不动,想起这两个月来师傅给自己运功疗伤、为自己重塑筋骨、教自己武功……心中感动,不由自主的双泪长流,杜若兰伸双手轻轻握住石天佑右手,轻声道:“天哥,等见到爹爹妈妈后,我陪你一起去找你的师傅,实在找不到,我们就在“无名谷”等他,好不好?”石天佑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很快吃完,房子鸣赶紧进来付了饭银。三人走出酒馆,杜若兰道:“房叔,咱们连夜快马赶往长安吧,爹爹妈妈早一刻见到我和天哥,就早一刻安心了。” 房子鸣道:“小姐,此处到长安快马加鞭都需半日时间,此时天色已晚,鹰风岭又是通往长安必经之地,此处向有流寇出没,太不安全,加之小姐少爷长途劳顿,好好休息一晚,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明日一早,小的挑得二匹快马,也不会耽搁太久。” 二人觉得房子鸣说得甚是有理,便听从他的安排住在与房子鸣相熟的当地一个葛姓员外家。葛员外自然服待得细心烫贴,极力巴结。心想:“如能攀得杜府这根高枝,今后飞黄腾达还担心不快么?” 沐浴更衣之后,三人于一个套间安憩下来,杜若兰一个人睡在里间,房子鸣让葛员外另搬了一张小床于外间,自己睡在小床上,石天佑自然就睡在大床上。 夜到四更,石天佑与杜若兰早就沉沉睡去,突然只听窗格一声轻响,声音细微,但在寂静的深夜仍听得清清楚楚。房子鸣从床上站了起来,右手抓起床边的长剑,左手摇醒石天佑,问道:“谁?” “轰!”,房门被人用掌力震成碎片,黑暗中一个人影连人带剑和身往大床上刺去,剑气刺得房子鸣的脸微微生痛,房子鸣来不及格挡来剑,危急中挺剑疾刺来人小腹,来人小腹一收,身子再一扭,轻松躲开房子鸣刺向小腹的这一剑,长剑去势未减,仍往床上疾刺而下。 石天佑被房子鸣摇醒,睡眼惺松中感到一股剑气当胸而来,危急中连人带被向床下滚去,竟堪堪躲过这雷震万钧的一剑,黑影“咦”的一声,显是感到惊?。 黑影见一击不中,手腕一翻,又斜剑向左刺向被中,房子鸣急忙挺剑又刺向黑影后背,黑影也不回头,左手向后轻弹,右脚反踢,房子鸣只觉一股大力从剑上传到手腕,虎口一热,长剑脱手掉在地上,胸口中脚,软软倒在地上,显然已身受重伤。 房子鸣这一干扰,石天佑又惊险万分地躲过第二剑,滚到床底下。房子鸣用尽全身余力叫道:“少爷!快跑!快跑!别进长安城!” 黑影见石天佑躲到床底下,左拳将床震碎,右手剑“刷”的刺入被中,接着剑往回抽,剑尖上鲜血点点,显然石天佑已被刺中,黑暗右手抽剑,左掌又向被子狠狠拍去。只听“嘭”的一声,石天佑又中一掌,眼见石天佑马上会被当场击毙。募地黑影只觉后背一股强力袭来,劲风扑背,如不躲避,只怕石天佑没被自己拍死,自已会被背后这掌震死。 此刻黑影右手拿剑,身子一扭,左手手腕翻转,拍向石天佑的左掌改向后拍去,双掌掌力相碰,黑暗身子晃了一晃,接着尖声叫道: “姓左的,你疯了么?竟敢向我出手?” 被黑暗称做为姓左的人道:“你不信守承诺,我就疯给你看!”边说边向黑影一掌紧接一掌的猛攻。“好!很好!那我就先杀了你!再杀这小子!”黑影显然非常生气,一剑一掌向姓左的猛攻,斗得片刻,这个姓左的胸口就中了一掌,但他浑然不觉,仍然不要命地猛改,一边打一边叫道:“少爷,快跑!快跑!别进长安城!”竟和房子鸣刚才说的话一字不差。 “是左管家!是左管家!”石天佑听声音已经知道来救自己的是左中诚。心中既感激、欢喜,同时也很担心。在石天佑心中,早已经把左中诚当成自己的亲人和长辈,从未把他当做家中仆人。左中诚在石天佑尚未出生就来到了石家,对石家忠心耿耿,石岚对他深信不疑,待他如同兄长。 石天佑从被子中爬了出来,只听“嗤”的一声,左中诚又中了一剑。黑影道:“你当真不要命了么?”左中诚不理他,只是对石天佑道:“少爷,快跑!快跑!”黑暗中石天佑以手撑地正要站起身来,突然右手碰到房子鸣被震落的长剑,就将剑牢牢的抓在手上,刚好这时左中诚焦急地让他快跑。石天佑“哎哟!哎哟!”假装很痛道:“左伯伯,我大腿被刺穿了,跑不动了!”,“哎哟!哎哟!” 他话刚落音,只听到一老一少两个担忧的声音“啊!”的同时叫了出来,显然是左中诚和杜若兰对石天佑所说的话信以为真,心中担心石天佑的伤势,就情不自禁的叫了出来。 石天佑边“哎哟!哎哟!”的叫着,边双手紧握剑柄,剑尖对着黑影的后背,轻轻往黑暗靠近,双手运力,向黑暗后背奋力刺落……。 现下右天佑内力颇强,缺少的只是临战经验及应变之法,“雪无痕”轻功也已初窥门径,加之又假装受伤使黑影不再担心他会逃跑,竟然一袭成功。刺中以后怕黑影回击,就即刻施展“雪无痕”轻功躲到一边去了。 黑影后背中剑,这一剑竟透背而过,剑尖从前胸露了出来。恰在此时,一件物事落在黑影头上,原来是杜若兰顺手掷出一面小铜镜打到他额头。黑影大惊失色,知道自己已受重伤,当下心念电转,心想:“先击毙石天佑!暂且不管左中诚!”想到此处,一剑一掌同时向石天佑躲身处而去,剑、掌倏忽即至,石天佑哪来得及反应?眼见就要被刺得穿肠穿肚破……。 突然,黑影身子向地下倒去,这一击便落了空。原来,左中诚见石天佑危在旦夕,慌乱中倒地伸双手牢牢抱住黑影小腿往后猛拉,黑影身子倒地,剑、掌自然落空。 黑影见双腿被抱,心下大懗,双腿运劲想震开左中诚双手,但左中诚知道自己一旦放开双手,黑影必定会杀了石天佑,非但不放反而抱得更紧了。黑暗见运力震不开左中诚双手,就丢掉长剑,伸双手去扯左中诚手指,见仍然扯不开。大怒道:“你真要自己找死,也怪不得我了!”双掌狠狠拍在左中诚背上。 左中诚口中鲜血狂喷,头一歪,手一松,昏了过去。黑影站起身来,又拾起自己刚才丢掉的长剑,向右天佑走去。 石天佑刚才在被中中了一剑一掌,剑中左肩,掌中后背,受伤也不轻。刚才那奋力一刺,是趁黑影不备才偷袭成功,此刻房子鸣的剑依然插在黑影背上,胸腹的鲜血从伤口顺着剑身不直往外流,黑影在走到离石天佑身前五尺远处,再也支撑不住,也昏了过去。 这时,隐隐的听到有人在喊:“杜小姐呢,保护杜小姐!”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葛员外带着家丁往这边赶过来了。 石天佑用力抱起左中诚,正想拉起杜若兰一起走。这时,只听到地上一个微弱的声音道:“小姐有我,你跑!你跑!别进长安城!快!快!” “为何左伯伯与房叔叔都要我别进长安城?”石天佑心中疑惑不解,但想二人拼死救下自己,绝不会拿假话来骗自己。“不进长安城又能去哪里?转念一想,还是先出了这危险之地再从长计议吧。”心中打定主意,知道黑影要杀的是自己,杜若兰并无危险,葛员外与房子鸣一定能安排杜若兰平安到家,想到此处,对杜若兰道:“兰妹,你爹爹妈妈日夜都在为你担心,你回府告诉他们,我很好,不用担心,等把左伯伯安全送回益州,我就回来陪你们。” 杜若兰眼泪汪汪的看着石天佑,道:“天哥,为什么这么多人要杀你?你的伤要紧么?”石天佑道:“放心!没事!乖乖在家等天哥。”说完,背起左中诚,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第十七章 亲逝 顾府,石天佑遇刺的第二天清晨,直百病在房间里来回渡步,钱万重与顾思源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走来走去。 “他奶奶个熊的!真是好消息!又是坏消息!那个鸟人太也不负责任……石家小子竟成了他徒弟……如果我也拜他为师,那岂不变成了那小子师弟?他奶奶的,不行!不行!……”直百病边走边逻辑混乱的自言自语。 顾思源与钱万重早习惯了他的缠夹不清,直接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只听顾思源对钱万重道:“钱贤弟,这次虽然石天佑又不知去向,却终究成功阻得他进入杜府,只要不入杜府,就算不得太危险!”钱万重道:“甚是,我已派人在葛员外家附近寻找,二人身受重伤,应该走不太远。” 顾思源又道:“成礼志的伤要紧么?”钱万重道:“那个刺客武功高强,礼志胸口中脚,受伤极重,却也无性命危险,大哥放心!” 原来,来迎接石天佑与杜若兰的那个房子鸣是冒牌货,是顾府钱万重的手下成礼志假扮的。自石天佑被青袍人救走,顾思源仍然心存侥幸,虽知石天佑重掌之下,活下来的希望极其缈茫,但听钱万重与直百病把救石天佑的青袍人说得神乎其神,心中不免把石天佑活下来的希望寄托在这个自己毫不了解、一无所知的青袍人身上。所以,象杜如山一样,一直安排人四处探寻石天佑下落,只是杜如山是要杀石天佑,而顾思源却是要保他。 顾思源知道,天下太大,如此寻找石天佑,无异大海捞针。所以决定将重点放在陕西境内,派人在东南西北进入陕西境内的各个区域安排亲信值守。顾思源心想,石天佑父母被害,世上已无至亲之人,如若伤愈,肯定仍会回长安杜府,不想真如自己所想,石天佑竟然真从陕西边境东面而入,身边还跟了个杜若兰。 刚好昨天成礼志在此区域值守巡逻,看到三人后赶紧把早就准备好的房子鸣的面皮贴上,装扮成房子鸣的模样,拦路截下了石天佑三人。 成礼志装扮成房子鸣其实仅有几分相似,只是天黑视线模糊,杜若兰与石天佑又不做他想。虽说人的样子可趁夜色蒙混过关,但声音却不行,所以成礼志只能装作风寒嗓哑。本来以公孙先的眼力既便在黑夜中也能一眼识破,但这个老东西只顾吃他的烧鸡、喝他的烧酒、想他的玲珑棋局,又那里会去在意什么房子鸣还是成礼志了? 所以成礼志成功蒙混过关。原本成礼志准备在葛员外家住上一晚后即马上禀报钱万重,由钱万重亲自扶送石天佑去一个早就选定好的妥当之处。 但人算不如天算,黑衣刺客的袭击打乱了全盘计划,成礼志身受重伤,又怕葛员外将自己送到杜如山处,于是趁葛员外到来之前拼尽全力爬到外面,由两个随从带着连夜赶往长安顾府。 此时,直百病已经停下了他似乎永远都停不下来的那双大脚,说道:“两位大哥,据成礼志所言,当时石天佑竟接连躲过黑影凌厉绝伦的两剑,看来短短的两个多月时间,那个鸟人不但治好石少爷的病,还教会了他的功夫,而且功夫还不坏,真是岂有此理!令人欢喜之致!”直百病逻辑不清,但略一推测,也能明白:“岂有此理”的意思应该是指“石天佑才两个多月不但重伤痊愈,而且身手敏捷,让人不敢相信”,而“令人欢喜之致”应该是指:“石天佑不但没死,还因祸得福,令人欢喜。” 直百病接着又道:“这次我要亲自去寻找石天佑,顺便去趟少林寺,少林寺慧真大师早年于我有恩,不想前不久却惨遭毒手,被人震碎五脏六腑而死。我虽已不问江湖之事多年,但男子汉大丈夫,该当有恩报恩才是。” 顾思源道:“直弟说的甚是,人活于世,须得有情有义,大义报国,小义报友。你即刻出发,多带些人手,也多一分把握!” 石天佑背着左中诚出了葛员外府,此时莫约四更三刻左右,四周无声,偶尔听到几声猫狗的叫声,在寂静的夜空中让人心慌。石天佑担心黑衣人同伙追杀,黑夜中也辩不清方向,一路上尽往荒僻无人处疾行,只觉背上中掌处剧痛难忍,左肩中剑处鲜血兀自外溢,也不知自己到底受伤多重,只是背着左中诚疾行。 再行得一会,只觉脚下愈行愈高,眼前朦朦胧胧中黑压压的一片黑影,抬头上望,原来竟来到一座高山,山上林木稀疏,但草藤茂盛,想来离城已经甚远。 石天佑四处察看,见到一块平整草地,草地当中有块莫约半人高二尺宽的岩石,于是将左中诚背靠岩石轻轻放了下来。 石天佑运气在全身经脉走了一遍,发现气息通行无阻,知道未伤及骨胳与经脉,遂略感心宽。见左中诚仍然昏迷不醒,忙伸手按住他丹田下“中极穴”,真气通过“中极穴”源源不断输入左中诚体内。 石中诚真气入体,慢慢苏醒过来,睁眼看到石天佑在自己面前,就要站起来向石天佑行礼,但一使劲,只觉心口处空空荡荡,哪里又能动得了分毫。 左中诚为救石天佑,拼命攻击黑衣人,黑衣人武功本来高他甚多,但一来任何人一旦不顾自身生死,身体潜能就能发挥极致,战斗力就成倍增长;二来黑衣人后背中剑,武力大打折扣,在左中诚不要命的打法之下,为能腾手去杀石天佑,只能先打得左中诚毫无战斗能力。左中诚前胸后背尽皆中掌,手脚四肢被刺七剑,内脏粉碎,血流将干,哪还有力气动得分毫? 左中诚道:“少爷,你的伤……要紧么?”石天佑道:“左伯伯,我的伤没大碍,你不要费力说话,等天亮天佑带你去找郎中。” 左中诚道:“少爷,小的是不成了,你没事就好。老天有眼!让少爷不但治好了伤,还学得一身武功”石天佑替左中诚输真气续命,左中诚感觉到这股真气温和纯正,竟是颇深,心下慰藉,不禁流下泪来。 石天佑正要阻止他,让他不要说话。左中诚又道:“少爷,对不起!对不起!小的对不起你和老爷!” “我……我……我”左中诚心情激荡,一口气提不上来,又晕了过去。石天佑连忙加速输送真气,过得片刻,左中诚又悠悠醒了过来,声音比开始更加微弱,道:“少爷,你能原谅小的么?小的骗了你也骗了老爷……”说完就自言自语起来。 “我来到石府,那是二十年前,那一年,老爷还在江南做知府。有一夜,知府遭劫,劫匪不但劫财还要劫色,几个丫环被玷污后再被杀掉。劫匪很多,有二十几个,个个身手不错,府卫们拼死保护老爷,但人还是越来越少,到得最后,就只剩下老爷一人,而劫匪还有十几个,眼见老爷要命丧当场……咳……咳” 左中诚一边说一边咳,“这时,一个青年出现了,青年拼死搏杀,和老爷一起将这十几人全部杀死,老爷对这青年非常感激,于是邀请于府上小住。与之交谈后得知青年从小丧父,家里只有一个瞎了眼的母亲,于是就把这个青年留在了府上,老爷要接青年的母亲一同住在府中,但她多次拒绝,坚绝不肯来府,说住乡下习惯了……” “咳……咳……老爷当然有点怀疑,就命人去青年老家查询姓氏户籍,得知确实有这个青年和瞎了眼的母亲,且样貌年纪样样相符,老爷这才放下心来,从那时起,这个青年深得老爷信任和器重,五年以后就做到了管家……” 石天佑知道,这个青年就是左中诚,左中诚的事父亲早已告知过他,他自然自知,只是不知左中诚为何要说这些,心下纳闷,就继续听了下去。 “可是……可是……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有人设的一个计,为的就是让这个青年取得老爷的信任。为使不识破真相,那人寻遍大江南北,才在益州找到一个与青年十分相似之人,此人的母亲是个瞎子,于是……于是……杀死母子二人,让青年冒名顶替儿子,而他自己则顶替那个瞎了眼的母亲。他就是……就是……今晚刺杀你的黑衣人……” 石天佑越听越心惊,只觉背脊发凉,感觉人性险恶至极,又隐隐好像猜到这背后的最终目的。 “青年自小父母双亡,在快饿死时得这人收养并传授武艺,青年自然当他亦父亦师,对他言听计从……但进入石府后,见老爷宅心仁厚、乐善好施,急公仗义,是为国为民的好官。慢慢地,青年被感化了,对石府也越来越有感情……咳……咳……少爷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猜到了……对!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枪诀!” “后来那几年,也就是从少爷八岁以后的那年开始,他似乎越来越急了,催枪诀的下落催得越来越紧,此时,这个青年……也就是我,已经知道了枪诀的下落,但此时我已把石府当成自己家,把石家人当成自己亲人,同时也知道了枪诀的重要性,又哪里还会告诉他?” “但他不停的催我,我为了敷衍他,就与他做了个约定,约定如果他不杀少爷,而少爷还是死了,我就告诉他枪诀的下落。当时他催得厉害,小的没办法,才做如此之约定。再说……再说……少爷好好的,又怎么可能会死?” “开始他不同意,我就说,那你杀了我吧!他见我至死都不改口,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下来……从那天起……他就天天盼着你死,老爷被害那天,他高兴异常,但后来知道你没死,又咬牙切齿。你上次中掌重伤,他得到消息,就催着要我告诉枪诀的下落,我哪里会告诉他,就对他说,你只是受伤而已,又没死,死了也要有证据来证明。他也没办法,于是天天去寻找证实你已经死了的证据” “前几天我看他神色不对,感觉有事情要发生,就偷偷注意上了他,见他一路往东北而来,就偷偷尾随在他身后,果然……还好……不然少爷这次……” 说到这里,呼吸越来越急促,一张脸苍白如纸,石天佑一直在给他输送真气,只觉得左中诚心脏跳动越来越微弱,心中难受,就想让他歇一会,于是道:“左伯伯,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左中诚摇了摇头,继续道:“他终究还是没遵守承诺,忍不住来杀你,我……我……也没铸成大错,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他收养我、教我武功,又没安好心,我已经不欠他的了。但我终究还是骗了老爷,也骗了你……,哦,差点忘了,他的名字叫“巫公”,下次见到他……要小心!”说完,头一偏,又晕了过去。 石天佑探他鼻息,又摸了摸他胸口,感觉心脏还在跳动,就将左中诚从大石上抱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伸右掌从后背给他输入真气,一袋烟的时间以后,左中诚又微微睁开眼睛。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少爷,把表明枪诀下落的那首诗念来听听好么?” 石天佑含泪点了点头,轻轻念了起来:“风休止,天接云雾连晓露;老回春,九万里风鹏正举;道无境,蓬舟吹取三山去;一壶酒,四张机,接六成,世上如尔有几人?” 左中诚眼中泪光闪动,用力抬起右手抚摸石天佑的脸,道“少爷真聪明,记性也好。只是老夫以后不能再陪你了,从今往后,你孤身一人,前路危机重重,一定要步步小心!但你名叫天佑,老天一定会庇护于你!记住!宁可信天,也不要信人!我死之后,这个世上你已经谁也不能相信了!”说完,右手从石天佑脸上垂了下来,身子僵硬,就此气绝。 第十八章 自投 石天佑放声大哭,背着左中诚往山顶走去,他要把左伯伯葬在最高的地方,让他的魂魄能感受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与雨露,让他在更高的位置看到他想看到的一切,要让他更好地看到自己如何成长为他所期望的样子…… 选好埋骨处,石天佑以手刨土……安葬完左中诚,此时,天已微微发亮。望着远方天际那一抹金黄色的朝霞,那是普照天地的朝阳将要喷簿而出的金色宣言……浩瀚世界,自己渺小得只是当中的一粒尘埃,父母走了,杜伯伯也走了,长安不能去,自己又能去哪里?天地之大,却容不下我这渺小的一粒尘埃。 自己年轮还如此之小,要杀自己的人又如此之多,举目无亲,又处处陷阱。看来,自己只能暂时回“无名谷”了,想到此处,向左中诚的坟头拜了三拜,返身向山下走去。 到得山脚,担心被人认出,便将衣裳抓破,伸手在地上沾灰抹在脸上,再在地上滚了几滚,这样弄得几弄,马上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小乞丐。 身无分文,石天佑只得沿路乞讨。其时国家太平,国人大多丰衣足食,乞丐尚少,基本上有讨必应。有时不用石天佑张口,遇到好心之人见他衣着褛褴,便会主动给他食物,一路倒也没饿着自己。 这日正午,路过河北一个叫“石鼓镇”的小镇,石天佑腹中饥饿,就像往常一样站在一个小饭馆的门口,往常只要站得一会,掌柜的就会拿些粗粮细食给他吃,运气好时碰到好心的掌柜,还会给个鸡腿或给块羊排之类的好东西。但这次却很是奇怪,石天佑站在门边将近半个时辰,外面没人进,里面也没人出,此时正是午膳时间,按理不该如此冷清才是。 正觉奇怪之时,突然从店里走出一个人来,一身青色劲衣,到得门口,不直往外四处张望。突然看到门边的石天佑,眼中一亮,竟亲切地和石天佑打起招呼来。劲衣人道:“小乞丐,里面有肉吃,快进来!快进来!”说着用手去拉石天佑。 石天佑腹中饥饿难耐,心想:“我一个小乞丐,他又需对我使什么阴谋诡计了?既便他存心不良,我也不见得就怕了他,且先吃饱了再说!”此时石天佑武功在身,胆子也不免就大了许多,于是任由劲衣人拉着自己入内。到得里面,只见一张桌子上坐着四个人,一色的青衣劲装。四人见到石天佑,同样神色喜不自禁。 五人对石天佑这个小乞丐很是大方,点了一盘青菜、一盘牛肉。菜一上桌,就一个劲地催石天佑快吃,石天佑也不说话,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一会就把两个盘子吃得精光。 见石天佑吃完,拉他进来的青衣人突然伸手拍向他背部的“灵台穴”,手一触穴,石天佑就知道他武功稀松平常不过,想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便假装晕了过去,同时暗运内力以真气冲开“灵台穴”,轻松解开被封的穴位。 只听五人中有人道:“今天真是运气不错,最后一个名额终于完成了,待将人送到训练营,大伙去痛痛快快喝它几杯!”说完,“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另一人道:“现在搜寻合适之人愈发难了,大户人家的不让搜,农户们听到风声早把自家孩子藏起来了。乞丐当然最好,不担风险,亦无后患,但乞丐本来就少,符合“死士”要求的就更少。哎,现下找“死士”候选人比找那黄花闺女都要难得多了!”众人见他比喻别出心裁,又哈哈大笑起来。 石天佑听到“死士”二字,心中想道:““死士”是什么东西?“死亡之士”么?他们大肆搜捕,又是为了什么?”一时弄不明白,心想:“这几人武功拙劣,自己想走随时都可以,先弄明白再走也不迟”想到此处,又用心的听了起来。 石天佑哪里知道,他现下的武功不管放于庙朝还是江湖中的任何一方势力,地位都不会太低,这几个跟班跑腿之人,又如何能与他相比? 只听刚才拉他手的那人道“张六怎么还没到?刘二在此地等他罢,马三、朱四、候五跟我回去交差!”石天佑心想:“看来他们应是一个“死士”搜寻小组的,名字也按姓氏排名来叫,拉自己之人应该是这六人小组的组长。 众人一齐答应,除那个叫刘二的继续呆在饭馆等张六外,其余四人带上石天佑骑马向北而去。 石天佑仍然假装昏迷不醒,与那个拉自己进屋的小组组长同乘一骑,听马三称他为胡头,果然是这六人小组中的组长。 四人一路往东北方向而行,胡头不直催促其余三人加快往前赶路。这样连续疾奔莫约四个时辰,胡头勒马提缰停了下来,石天佑偷眼张望,看到前面一面城墙,墙上写着朱红色“范阳”两个大字。 胡头向守门人出示了官令,四人向城中奔去,走过几条大街,四人下马,候五把石天佑背了起来,四人弯弯曲曲的走过几条小巷,在一处宅子前停了下来。胡头在宅门上以门环轻叩三声,又用手掌轻拍三下,宅门往里打开,四人鱼贯而入,过走廊又穿过两扇门,来到一间小客厅,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低头坐在一张矮椅上,胡头向前躬身行礼道“老缺,人已送到,告辞!告辞!”说完,四人转身走了。 叫老缺的老头拿起一个本子用笔在本上写着什么,写完后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看了看石天佑,突然咧嘴一笑,只见他满口牙齿隔一颗缺一颗,像猪八戒的九齿钉钯。老缺边笑边伸出干枯的双手在石天佑身上用力掐捏,然后点了点头,显是极为满意。 老缺接着坐回矮椅,腰部用力,先左边扭三下,然后右边、前、后各扭三下,只见地板往两边分开,露出一个地道来,老缺背着石天佑拾级而下,地道很深,斜着向下直通地底。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出了地道,眼前豁然亮了起来,老缺将石天佑从背上放下,交给一个教头模样的人,满嘴漏风的道:“胡头搜寻到的,编入他的队吧”说完就“踢踏踢踏……”的走了。 此人“解”开石天佑被封的穴道,其实穴道石天佑早就自己解开了。石天佑年纪虽小,却有着与年轮不相称的超强心智。自来到此处大宅开始,就用心记下了从敲门开始到来到这里的所有细节,门环叩几下、椅子摇几下……连地道一共一千零八级都数得清清楚楚。 石天佑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灯火通明,偌大的一个广场,一眼望不到边。广场上隔几丈远就燃着一堆篝火,显然篝火中添了松油,只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每堆篝火旁放着一个长莫七丈、宽约三丈的二人高的巨大铁笼,铁笼以拇指粗的铁条铸成,铁笼边以黄漆划出一个长宽约十丈的四方形训练场,每个训练场都有十来人在训练。一眼望去,仿若来到一个远古的斗兽场,石天佑被眼前的场景深深的震慑了。 教头领着石天佑来到西南角的一个训练场,待石天佑进入训练场后,从旁边一个木桶中拿出一个黑乎乎的半圆状的东西往石天佑丢去,东西在地上滚得几滚停在石天佑身边,石天佑拿起这个黑牛屎一样的东西,眼睛往身周一扫,只见其余几人手上拿着相同的东西正在猛啃,仿佛吃的是山精海味,石天佑凝神细看,场中众人年纪与自己相仿,加上自己刚好十人。 只见其中一个上唇挂着两根绿鼻涕的小孩吃完手中的黑牛屎后,又双眼直直的看着教头,教头见状,从木桶中又抓起一个来丢给了他,绿涕孩抓在手中又狂啃起来。 石天佑此刻也觉腹中饥饿,见众人都吃得有滋有味,就也吃了起来,入口只觉硬硬的一股苦涩之味,却也将就能吃,于是也慢慢吃了起来。 待众之吃完,教头一声大喝道:“起身!都给我站好了!”众人闻言,都站起身来,训练有素的站成两排,石天佑正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站位,只见后排的绿涕男向他招了招手,示意石天佑站在他边上。 待众人站好后,教头又厉声道:“来到这里,就不要想着出去!对于你们来说,结局只有两种:一种是被别人杀死;别一种就是杀死别人,出人头地,做那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先锋!”石天佑隐隐明白过来,原来“死士”就是经过你死我活的残酷淘汰后,最终留下来的人再被送往战场冲锋陷阵。 场上众人静静地听着教头的“激励”之言,稚嫩的脸上或惶恐或迷茫或愤怒或绝望。石天佑所在的这个组由十至十二岁年轮的小孩组成,也许是胡头为了完成任务,胡乱报了石天佑的年轮,又或是此队因少一人只为凑齐那十人之数,总之,石天佑被超龄编入了该组。 接下来就是训练,训练项目很简单,先练下盘功夫,站一个时辰马步,你不站也行,教头绝对不会管你,性命是你自己的,不好好练就等着做别人的刀下之鬼。因此所有人都很用功的在练,绿涕孩当然也不例外,练得很认真很用功,眼见两根绿涕就要掉将下来,只见他鼻子一吸,绿涕又回到上唇与鼻孔之间,让人见之又担心又好笑。石天佑也假装很用心的样子,但他却不是在练马步,而是在练公孙先所教的内功运行心法。 下盘功夫练毕,教头给每人分发一把三寸长的锋利小刀,教一些辟、刺、缭等之类的刀法。如此又练了一个时辰,接着自由组合练习搏杀,搏杀训练不是淘汰杀人,只能点到为止。如此练到三更,已到休息时间,十人进入各组指定的铁笼睡觉,原来大厅中的铁笼既用于汰淘杀人还兼平时睡觉之用。 劳累了一天,正欲闭眼安睡,黑暗中见到有个黑暗躬着腰往自己这边蹑手蹑脚走了过来,石天佑身子一动不动,只当毫无察觉,黑影来到石天佑身边蹲了下来,伸出左手来摇石天佑的右臂,边摇边轻轻说道:“你睡着了么?”石天佑往黑影处侧过身来,黑暗中依稀辩出来人是鼻涕孩,回答道:“没有!”鼻涕男提醒道:“睡觉时警觉点,当心受伤!”说完,又蹑手蹑脚的走了。 铁笼很大,十个人睡在里面相隔都很远,显得很空荡。石天佑心想:“你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要提醒我?不会另有目的吧?”左中诚临死前告诉他:“宁可信天!也不要信人!”石天佑这段时间历尽艰险,见到太多的人性险恶,就不免对这种没来由的好心心生警惕。想得一会,就沉沉睡去。 一夜无事,睡梦中被一阵尖厉的啸声将他惊醒,原来是教头催促众人吃早餐了,早餐又是黑牛屎,吃完后就是练马步。石天佑以为又会在“练马步-耍尖刀-自由搏击”中结果一天的训练。但只练得莫约半个时辰,教头即大声示意众人停止训练,兴奋的大叫道:“待会有场十六至十八岁组的淘汰战,机会难得,你们好好观摩,看别人是如何杀死对方,成为那最后之人的。”说完带着众人向场地中央的一个铁笼走去……。 第十九章 淘汰 来到大厅中央,只见一个铁笼四周黑压压站满了人,年纪小的才十岁左右,大的身高相貌却已长成了成年人的模样,十人一纵队,每个队的教头站在最前面。 石天佑等十人被本队教头领着来到铁笼靠中间的位置,呈一纵队站好。石天佑在此队中个子最高,因此站在最后面。四周叽叽喳喳都在讨论这场淘汰战。 只听有人说“这场淘汰赛都是狠角色,都是经过上轮十中选一留下来的。”又有人道:“那又怎样?再狠最后也只能留下一个人来,你猜是谁?”;“肯定是周水!”;“龙四最有可能!”;“张八方狠辣异常,应该是他!”大家说出自己心中认为最有希望的人选。又听有人道:“这次留下之人就是真正的“死士”了!成为真正的“死士”后这条命才算是自己的……”又一人冷笑道:“是自己的吗?哼哼,只不过多活一时三刻罢了!那阴阳符……” 广场四周交头接耳之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猜测这次淘汰战最后的胜利者,众人感兴趣的是最终谁会留下,而那九个将要被杀死之人没有人会去关心他们,众人所关心的只是他们以怎样的方式而死,因为众人需要从别人的战斗中去积累经验,避免犯同样愚蠢的错误,以便等到下次自己参加淘汰战时增加活下来的机率。 只听一声牛角号吹响,场上顿时安静下来,铁门打开,十个身穿黑衣劲装手拿三寸尖刀的少年走进铁笼内,随之铁门关闭。每人背后贴上一个从“一”至“十”的号码。 又一声牛角号响,场上变得死一般寂静,几百双眼睛死死盯住铁笼中的十人。 令场上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九个黑衣人同时向四号黑衣人(简称四号)走去,将四号团团围住,四号瞳仁急缩,显然对这种情况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九人尖刀刀尖向内,罩住四号上、中、下三路。铁笼虽宽,但高度有限,如想通过施展轻功脱离九人的包围,只能从众人头顶斜飞而过,但一来需轻身功夫要好,二来既便能飞过,全身要害也会暴露在九人的尖刀之下。而如若不能以轻功飞离包围圈,则只能集中攻其一点,撕开一个缺口,冲出九人的包围,然后再各个击杀。但九人互成倚角之势,一人被攻,八人就会施以援手,四号的处境可说极为不利。 九人正欲挺刀疾刺,四号突然大喊一声:“且慢!”,九人停了下来,想听听这个将死之人有何话可说。只见四号以刀尖指着六号,冷冷说道:“你很好!杀了我以后这里面就没人是你的对手了,你就可以轻松杀掉其余八人,好计!好计!这八个蠢货死到临头却还在为你做垫脚石!”其余八人一听,心中一凛,都觉四号说得极有道理,拿刀之手回缩,竟犹像不决起来。六号心中大急,大声道:“大伙别……”四号不等他说完,突然暴起,挺刀刺向六号小腹,六号急忙往左闪躲,四号不等招式用老,手腕回转,改刺六号后背。慌乱中六号身子前扑,倒地滚到一旁,竟躲过四号这必杀的连环两刀。 石天佑见四号刀出凌厉,变招奇速,狠辣无比,刀刀都是杀招。心道:“这个四号应该是十人中最难对付之人,所以六号联合其余八人欲合九人之人先将之击杀,不承想被他三言两语瓦解了九人之间的联盟,看来这个六号应该是除四号以外最让其余人忌惮的了。” 四号见六号又倒地躲过自己这招“回光返照”,手腕运劲,尖刀脱手往六号胸口飞去,六号大吃一惊,危急中不及躲避,赶忙伸左手挡住胸口,胸口被挡,尖刀穿透六号手背,四号紧接着身子往六号方向急射而去,双拳狠狠砸向六号面门……,蓦地里一人从背面用尖刀闪电般刺向四号后腰,四号此时人在半空,身子无法借力,这一刀从后腰直没至柄,而此时四号双拳已砸到了六号的脑门上,六号直接脑浆崩裂而死。 背后偷袭之人是一号,他见四号身在半空,躲闪不便,哪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便从背后以尖刀狠刺四号后背,不想一击成功!四号后腰中刀,也不去管它,身子落地后,左手指向一号的背后,冷冷道:“对!刺他的腰,刺死他!”此时除了四号与六号在一号前面,其余七人全在一号背后。一号一惊,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往后看,忽觉胸口一凉,一把尖刀已经插在心口,手扶尖刀,慢慢倒地而死。原来四号先以左手指向一号背后使他分神,右手同时迅速拾起六号掉在地上的尖刀运劲掷向一号胸口,一击致命。 其余七人虽对四号甚是忌惮,但见其后腰中刀已受重伤,哪肯放过这个机会,就呈扇形状慢慢往四号靠近,但因害怕他的飞刀,谁也不肯走得太快。四号左手抽出插在六号手上的尖刀握在手中,半蹲在六号的尸体旁,右手撑在六号尸身上,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口吐鲜血,只听他哈哈大笑道:“来!来!来!我就一把刀了,最多也就能再杀一人!”七人一听,走得更慢,都生怕成为那最后一个冤死鬼。 几百双眼睛看着铁笼,除了四号如厉鬼般的大笑声、剧烈的咳嗽声、以及七人的脚步声,周围一片安静。石天佑心想:“七人走得越慢,对四号就越发不利,等到他血流干了,不用那七人去杀他,他也会流血而死。其余七人应该也是如此想法,只是并排慢慢向四号靠近。 四号两眼紧盯着七人,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凄厉的笑着,不时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时间仿佛在大笑与脚步的移动声中停滞。蓦然,七人只见一个黑影往自己这边飞来,七人心中大惊,挥刀一齐刺向黑影,七把尖刀或刺中胸膛、或刺中小腹……刀刀落在黑影身上,心中正暗自庆幸,忽见黑暗后面刀光闪动,一时反应不及,尽皆中刀,其中五人脖子被划断,当场气绝而亡,另两人一人眼睛被刺,一人被割掉一只耳朵。 原来,四号半蹲于地,假装受伤不支以右手撑在六号尸体之上,实则右手早就紧紧抓住六号的腰带,看准七人谁也不想冒头的心理,双眼紧盯七人,计算好自己所能抛尸的距离,再以笑声及咳嗽声干扰,待距离在自己抛尸可达的范围内时,冷不丁抛出尸体,跟着身子飞出,划向众人的脖子,七人排得整齐,一划之下,五人被划中,只有最后两人躲了过去,却也伤到了眼睛和耳朵。 整个计算精确无比。六号的尸体几乎与被划中脖子而死的五人同时倒地。四号狂声大笑,大踏步走向被刺瞎眼睛的九号,一刀从他张开嚎叫的大嘴插了进去,手往里用劲,刀尖从后脑透了出来。杀了九号,又举脚走向被割掉右耳的二号,二号此时已吓得心胆俱裂,双膝一软不由自主的跪在四号面前,四号左手抓住他头发将他脑袋上提,右手一刀将二号的脑袋割了下来,左手提着兀自在滴血的脑袋,纵声长笑。 铁笼中一人在笑,周围几百人在看,笑声仿佛要刺穿广场和地底,直达苍穹。 篝火燃着松油,噼里啪啦的响着,火光照着狂笑中的四号,他左手提着一颗人头,右手拿着尚在滴血的尖刀,头发蓬乱,满脸鲜血,眼神残暴而冷血,这……就是训练营培养的真正“的死士”--冷静、阴险、狠辣! 突然,整个广场都在高呼:“龙四!龙四!龙四!”众人挥舞双臂,眼神狂热,仿佛在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 淘汰战结束,训练营又恢复到往日的紧张训练当中,每个人都很刻苦,期望能在以后的淘汰赛中象龙四一样杀死对手,活到最后。 石天佑现在知道,自己这队的教头叫牟洪。淘汰战过后的第二天早上,牟洪就指着石天佑,道:“你!去把脸洗干净!”石天佑低着头,慢慢来到广场的一个角落,那里摆放了许多盛水的木桶,洗完脸以后又慢慢回到队中。 牟洪看着洗完脸后的石天佑,表情惊疑不定,其余九人也满脸意外。牟洪招手示意石天佑过去,待石天佑来到面前,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因为牟洪不相信世上有长得如此五官紧凑之人,石天佑运气挤起五官,放松面部肌肉,牟洪摸完之后又盯着石天佑的脸看了一会,没发现什么问题,挥手示意他归队。 每个队从进入训练营,都会编成由“一”至“十”的十个号码,石天佑是后面补进来的,自然是“十号”,绿涕孩是“七号”。 训练营的自由搏击训练项目,实际上就是了解对手实力,寻找对手弱点,以及摧毁对手自信的项目。十个人在一起训练半年,每天都要进行这种搏击,通过这种博击,可以了解到对方的致命弱点,打击对方的自信。试想,如果在每次的搏击中都被同一人打败,那么自信心就会一点点的被催毁,最后,当在淘汰战再次面对无数次打败自己的人时,就会从内心生出一种恐惧与自卑。这时,实力不够、自信全无,结局就只有被击杀! 所以,很多人都明白自由搏击的重要性,虽说只能点到为止,但只要不出人命,教头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就有人向着石天佑走来,背上贴着个“二”字,他的表情确实很“二”,但石天佑挤在一起的五官看起来比他更“二”。只听二号冷冷道:“丑八怪,动手吧!”石天佑看着他装逼的样子,心中道:“老子只需一掌,你恐怕就得死翘翘了!”但当然不能这样,自己还得想办法离开此地,不能过早暴露实力,说不得,只能让他过把装逼瘾了。 见石天佑畏畏缩缩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二号鄙夷道:“窝囊废!”说罢,一拳往石天佑小腹狠狠击去,石天佑装做躲闪不及,弯下腰来,偷偷运气护住小腹要害,身子向后飞去,看上去好似被二号击飞一样。二号一击即中,接着一招“双雷贯耳”,双拳砸向石天佑左右两边太阳穴,石天佑假装闪躲不及慌乱中双手抱头,没想到二号拳到中途,手腕一翻,手中竟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举刀向石天佑胸口狠狠刺落。 远处鼻涕孩“啊”的一声惊叫,石天佑双手遮面,看不清周边情况,忽觉胸口风声逼体,心中念头电闪:“他要杀我?!!!!”不及细想,身子往旁一滚,伸脚想把二号踢开以防他再施杀招,谁知危急中这一踢竟使上了内力,一踢踢在二号的小腹上。石天佑内力之厚已达一流高手之列,这一脚踢出,只见二号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飞了一丈多远,“啪”的一声落在牟洪的脚下,“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就此昏死过去。 牟洪根本不管脚下二号的死活,一个箭步窜到石天佑面前,抽出腰间长剑,剑尖指向石天佑咽喉,双眼死死瞪住石天佑,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第二十章 虎口 “让我来告诉你他是谁!!”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牟洪剑尖仍然指着石天佑,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不打紧,脸上就跟见了祖宗似的,长剑都来不及插回腰间,直接手一松任其掉在地上,叩头行礼道:“不知总教头大驾光临,小的迎接来迟,罪该万死!” 被称做为总教头的是个瘦得让人担心起风就会被刮跑的人,就好比一个体型适度之人被拽头拉腿生生拉长了一倍后的样子,鞋扒子脸,绝对进化时出了问题。 偏偏他身旁又站着一个极其肥痴之人,好吧!不知怎么比喻了,两人站在一起,如果你能承受那种视觉冲击,只怕也抵御不了那种强烈的体型反差,这种违和感,没得说了……。 教头没等牟洪说完,大声道:“快见过安大人,安总督”这个总教头怕牟洪脑子短路听不明白,特意于后头加了“安总督”三个字。 牟洪还不算太蠢,连忙重新叩一遍头,态度比刚才自然更加恭敬万分。 “死士”的训练以省为总制,河北的训练营就放在范阳,训练营设总教头一名,下面按三个年龄组又设分教头三名,像牟洪这种小组教头是地位最低、权力最小的一种。 总教头姓单,单名一个飞,真是身材生得好,名字起得更绝。为他起名之人真乃神人,否则怎么起得了这么有预见性的名字? 没错,那个肚皮掉到跨下,极其肥痴之人就是安思门。青龙使与朱雀使来范阳督巡时,特意强调了“死士”培养的重要性,“死士”的训练进展情况安思门已经不得不重视了。今日,他特意赶到训练营来察看。当然,安思门这是第一次来,牟洪这种小人物自然不可能认识他。 安思门说完那句话后,就完全无视了牟洪的存在,只是侥有兴趣的看着长得很“二”的石天佑。肥痴的脸上那细长的眼睛发出蓝幽幽的光。 突然,他暴怒起来,指着石天佑破口大骂:“你那个死赌鬼老爹赌债欠太多,把你卖这儿抵债了么?明儿我让他来我府上,他也没什么可赌的,就让他赌身上的零件,赢一局给他一千两银子,输了卸一个零件,本总督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变成一根人棍!” 石天佑何等聪明之人,眼睛看着这个肥得连站着都要用手往上提自己肚子,印象中从未见过的总督大人在夸张地编造自己的低贱出身时,念头急转“他难道认出我是谁了?可又为何要救我?既便认出我,也不用瞎骗吧?不想让其它人知道我是石天佑?” 石天佑很短的时间内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性,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安思门到底安的什么心。随即心想:“最坏也不过是“出了狼窝,再入虎口”而已,说不得,先暂且配合他,逃出去再说”想到这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听总教头称他安总督,于是道:“安叔叔,爹爹出门好天多都没回,好多人来讨债,都凶巴巴的,侄儿害怕,就趁他们不注意逃了出来,四处找爹爹找不到,又没钱吃饭,肚子饿得慌,就想着沿路讨点钱做盘缠,然后去找安叔叔,前几天到得一家小饭馆,有几个这里的叔叔伯伯好心招待了一餐,然后……然后就把侄儿带这儿来了。” 牟洪边听边流冷汗,直吓得浑身直抖,面如土色,心中把胡头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心想:“你个狗日的,你不长眼,老子可不替你背黑锅!”于是赶紧替自已申辩:“胡头带来的,小的也不知道,小的只负责训练,况且一个乞丐……谁会想到是安总督的侄儿……” 安思门道:“不知者不怪,哎,我这侄儿可怜,从小得了一场怪病,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了。” 单飞表情显得极其悲伤,一个箭步跨到石天佑面前,弯腰小心把这个祖宗乞丐扶了起来,起来后还不忘帮他拍去地上沾上的灰尘,虽然他知道石天佑的衣服其实比训练场的地板还要脏,但这丝毫都影响不到他这多余的举动。 单飞将石天佑带到安思门面前,躬身道:“安总督,你看这事弄得,幸好侄子少爷没事……否则小的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要不……小的将那个不长眼的姓胡的王八蛋咔嚓了?” 安思门用手摸着自己“侄子”的头,左手轻轻一摆道:“罢了!罢了!这事怪不得你们,单总教头的工作本官还是很满意的,继续抓紧时间训练吧。” 单飞听到安思门的表扬,不禁心花怒放,见到安思门拉着石天佑之手往训练场外走,就赶紧跟了过去,三人走完那一千零八个台阶,单飞不知往什么地方按了一下,石天佑与安思门两人就随着脚下一块大青石往上升……单飞当然留在了训练场。 到得那间小客厅,石天佑又看到了那个牙掉得极其讲究的老头--老缺,老缺看着石天佑,像来时一样,又咧着嘴对着石天佑傻笑。 待到得第二重大门门点,石天佑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老缺露出那九齿钉耙,还在对着自己傻笑,隐隐看到嘴角似乎还有涎水往下淌,石天佑只觉一阵恶寒,加快脚步往外走去…… 终于出了大宅门口,石天佑正觉心中略感舒畅,忽听安思门笑着道:“石少爷,让你受惊了!” 石天佑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不禁脱口而出:“你怎么认出来的?你怎么认识我?” 安思门笑道:“石少爷,老夫做官之前可是以看相算命为生的,自然一看就知道,你倒在地上,恰好脸上肌肉有那么一下子是放松的,又恰好被我看到了……大名鼎鼎的石将军之子,想不认识都难啊!” 石天佑知道已被这个安总督认出自己来了,也不再装,脸上肌肉一松,恢复了本来面目。心想:“这个安总督爹爹生前与之交往甚少,按说他绝无救自己之理,只怕没安什么好心。”当下心中暗暗警惕,全身真气流转,待得情势不妙,随时准备逃之夭夭。 安思门似乎知道石天佑心思,亲切地道:“石少爷,本官来此处督察“死士”训练情况,碰巧遇上石少爷,看石少爷差点命丧剑下,好险!好险!还好本官来得及时,要不事后如给杜将军知道石少爷竟然死在本官的管辖之地,只怕本官这个总督也做到头了。” 停了一停,又道:“不过,本官一向运气不错,你瞧……石少爷这不好好的吗?石少爷……你是不知道,杜将军可担心你的安危了,听杜小姐说,上次你在陕西遇刺,还受了伤,杜将军急坏了,差人四处找你,这河北境内当然就由本官负责了,也不知你爹爹生前得罪了什么厉害角色,竟惹得这么多人来杀你。哎!这次既然被本官遇见了,为安全起见,本官自然要亲自护送你到杜将军府中的” 石天佑见安思门说到自己差点命丧剑下时满脸惊恐与担忧,而说到自己没事杜将军不会生气时神情欢喜不已,竟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心中想:“这个安思门的样子也不像是骗自己。如果自己提出不让他护送,安思门肯定不会答应,这到手的巴结杜伯伯的机会他会放过?但左总管与“房子鸣”都让自己千万别进长安城,俩人拼死救下自己,所说的话自己自然要听的。可进长安到底危险何在,是哪些人要杀自己,石天佑又哪里知道?眼下只能先答应他,自己步步小心就是了。”想到此处,躬身行礼道:“那就有劳总督大人了。” 安思门能做到范阳总督,张口便给的口才自是十分了得,当下说了一些:虽说杜将军之命不敢违,但忠良之后,但凡有良知之人都应伸出援手,自己身为朝廷命官又岂能推托;每每想起你爹之遭遇,夜不能寐,恨不能将恶贼碎尸万段。与你爹当初同朝为官,交集虽不多但却神交已久,护送同僚之子尽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之类的话。石天佑暗暗砸舌不已,心想此人厚颜无耻之极!对安思门的警惕之心不禁又多了一层。 宅门外早有随从在此等候安思门,门口还准备了两辆豪华马车,安思门让石天佑坐了一辆,自己坐了另一辆,众人穿街过巷来到一处气派的府邸,正是安思门的总督府。 已到午饭时刻,安思门自然亲自做陪,热情款侍石天佑。却绝口不提护送石天佑回长安之事。石天佑心中想念杜姨和杜若兰,本想回长安杜府,但想起左中诚临死前和自己说的话,心中隐隐又觉得长安仿佛有一张血盆大口,只要自己一踏入明德门,随时准备吞噬自己。进?还是不进?自己心中也矛盾万分,所以也不开口向安思门询问。 这样无所事事的到得晚上,安思门差人来叫石天佑,说有要事相询。石天佑被人领着来到一间茶房里,安思门坐在一张藤椅上,手上正拿着一个白瓷四系杯在品茶,茶房除了个煮茶的茶童,并无别人。 茶童见石天佑进房,也退了出去。安思门也不起身,示意石天佑在对面坐下,肥大的身子往上欠了欠,终于让人知道原来这把藤椅也是有扶手的。 安思门轻轻晃动手中的白瓷四系杯,不知所云的说道:“石少爷,这种白瓷杯,适合斟何种茶?” 石天佑老气横秋的回答:“总督大人见笑了,这种河北邢窑产的白瓷绝品,无论斟何种茶,只怕也差不到那去。” 安思门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道:“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像我手中这白瓷,能让平凡之物变得卓而不群。石少爷,你手上可也有什么好东西?能否给本官瞧上一瞧?” 石天佑心中一沉,隐隐知道安思门指的是什么。不动声色地道:“我一个小孩子,哪有什么好东西,你是说玩具么?噢,抱歉,没带身上,下次带给你瞧!” 安思门冷笑道:“好东西没好实力,只怕东西保不住不说,连小命也会送了,你爹爹不是已经给你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了么?” 石天佑心想,这个安思门胆子也太大了,看来只能抬出杜伯伯来让他清醒清醒了,于是道:“安总督,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了,明天赶早送我回长安,你也可早点向杜伯伯交差!”说罢,站起身来。 “回长安?交差?”安思门哈哈大笑起来,“天真无知的小孩!本总督以为你很聪明,哈哈哈哈哈……”安思门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只不过从训练营带走了我侄儿,我把我侄儿送给杜将军?还有,“死士”的训练何等机密,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回长安?”安思门肥痴的身体因大笑而不停颤动,直压得身下的藤椅吱吱作响。 “安总督,那你想杀人灭口?”石天佑冷冷道。“噢,那要看你表现如何了,如果表现好,本总督不但不杀你,还会在府上好吃好喝的招待你。”安思门道。 石天佑心想:表现好?自然是想让自己告诉他枪诀的下落了……。“如何表现?”石天佑口中问道,右手茶碗同时向安思门面门飞去,身子离地,左手抓向安思门咽喉,右手罩住颈下各个方位,正是“天下散”中的一招“天罗地网”。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石天佑只能赌一把,如果能拿下安思门做为人质,自己逃离此地就有了希望,所以一出手就是杀招。 公孙先的“天下散”每招都精妙无比,这招“天罗地网”使将出来后全身要害被罩,如天罗地网般避无可避。石天佑先以茶碗击安思门面门,安思门闪躲时颈下就会露出空档,如以左右手来护,石天佑抛出茶碗的右手已经罩住了安思门双手上救的各个方位。 眼见一击便中,安思门就要落在石天佑的掌控之中,突然茶碗落地,抓向安思门的左手忽觉一股大力传来,接着胸前风声劲急,石天佑大吃一惊,忙回左手护住胸口,身子顺势往后一滚,卸下部分击往胸口的力道,这一滚直滚到墙角,只觉双手酸麻,胸口气血翻涌。 石天佑凝目而望,不知何时,安思门身边多了个人,只听来人道:“小安子,你与他说这么多废话干嘛?” 小安子?称总督大人小安子?又出来个牛叉人物…… 安思门恭恭敬敬道:“是,巫公,你认为该如何撬开这小子的嘴?” 巫公?……慢……好像听说过……石天佑努力回想……噢,想起来了,左伯伯的师傅!他怎么和安思门搅和在一起了? 第二十一章 逼诀 石天佑倚墙慢慢站起身来,巫公的身手他是知道的,那天在葛员外家如果不是自己假装大腿中剑消除了他对自己的警惕之心,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偷袭得手,他武功远高于左中诚,如果腰部不受重伤,只怕左中诚与房子鸣(其实是成礼志)当场就会被他击毙,自己当时就已经落在他手里了。 石天佑双眼仔细打量这个茶房,发现只有两个通风采光的窗户和一扇自己刚才进来的房门,窗户不大,如无窗格刚好可容自己通过。石天佑又用手触摸墙壁,发现入手坚硬,轻敲时隐约发出闷响,显是用厚实砖块所砌成。“如要逃离此地,恐怕只能从门口方向想办法了”石天佑心中想道。 巫公和安思门一点都不着急,任由石天佑东张西望,两人竟然坐下喝起茶来。安思门显然很是尊敬这个巫公,亲自给他煮茶,不一会,石天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云南普洱茶香。两人竟然边喝边聊了起来。 只听巫公说:“小安子,这小子狡猾得紧,小小年纪,鬼点子可多了。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在大漠里……那几个不长眼的人欺负你阿妈,被你设计将他们全部杀死,他们至死都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死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手中……那时我就知道,小安子以后就是我突厥光复的希望……这小子,比起你当年,只怕还差那么一点点……” “安思门这奸贼是突厥人?这巫公要助他关复突厥大汗国?”石天佑听到这个惊天大消息,心下惊骇,只想逃出去再将这消息告知杜如山,于是边听边背贴墙面,双手扶墙,慢慢向门口方向靠拢。 安思门与巫公只当不知,好像也不怕石天佑听去秘密,基本上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只听安思门道:“狡猾?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能翻多大的浪?庙堂里、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那本枪诀,他离死还远么?幸亏落在咱们手中,这也是冥冥中上天自有安排吧?只是这小子嘴硬得很,得想个好办法撬开他的嘴才是!” 此时石天佑已经离门口不过一丈来远了。只听巫公道:“让他开口么?也不是太难!”话未落音,也不见他起身,身子倏地后退,左一拐,右一弯,竟已到了石天佑面前。 石天佑右足作势踢向他腰侧,身子向门口急射而去,巫公知道石天佑这一脚是虚招,也不闪避,冷笑道:“关老爷面前耍大刀,你个小屁孩,给我回去罢!”话未说完,身子已挡住门口,右掌平伸,向石天佑当胸拍去,石天佑不敢硬接,施展“雪无痕”轻功,身子斜向后跃起壁开了这一掌,巫公不待石天佑身子落地,向上又拍出一掌,石天佑在空中一个转身,头下脚上,足抵房顶,双掌拍向巫公头顶。 石天佑空中转身,向下俯冲,掌拍巫公头顶,这几下动作连贯,身法圆转流畅,好看异常。巫公禁不住叫了声好,心想:这小子这手功夫可妙得很,教他功夫之人一定是个高人,且问他一问,下次如若见面也好防备。安思门与巫公心思一样,石天佑知道的事情太多,还有,杜如山如知道自己私自扣押石天佑,只怕自己也会完蛋,所以不管问没问出枪诀下落,石天佑都不能活着离开总督府。所以二人才敢毫无顾忌的说出光复大汗国这等惊天秘密,在二人想来,石天佑与死人已经毫无区别了。 巫公双掌上举,接过石天佑由上至下轰来的双掌,口中问道:“你师傅是谁?”石天佑只觉巫公双掌传来的力道阴冷强劲,双掌触到巫公掌风,只觉寒意沏骨,浑身不由打了个冷颤,身子反弹落到刚才喝茶的茶桌旁,全身兀自瑟瑟发抖。连忙运气抵御,才觉稍稍舒服了些。 安思门仍然坐在藤椅上,笑迷迷的望着石天佑,提醒石天佑道:“石少爷,刚才巫公问你的话你好像还没回答呢。”石天佑拿起桌上茶托,运劲向安思门那张板油一样的脸激射而去,口中道:“是你祖宗!” 石天佑正想扔完茶托后再去狂揍那张肥脸,顺便再拿下这个肥猪以作人质,忽觉大腿剧痛,低头一看,大腿上被插上一支弩箭,箭头深入腿骨深处。 原来安思门早就在茶桌下张开弩等着石天佑了,见石天佑向自己动手,就扣动扳机发射。这是一把十分精致的十字弩,弩臂很长,上面刻有龙的图案,箭筒比一般弩要大,可三箭连发,用这把弩,安思门不知冷不丁杀了多少江湖高手。 只听安思门道:“哎,我很搞不明白,这么好用的东西……世上偏偏有那么多蠢货舍近求远,舍本逐未,打打杀杀的……累不累?本官只需手指这么轻轻一扣,又不用费什么力气,效果也有了……” 石天佑之觉中箭之处剧痛无比,过得一会,又觉麻痒难当,安思门的声音又在非常适当的时候及时的响了起来,“小鬼,是不是觉得又麻又痒?嗯,没错,那是本官在箭头喂了些好玩的东西,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妨告诉你,这东西叫“失魂穿心散”,滋味如何?不急,你马上就可以亲自体验一把了,也不会马上就死,那是爽够七七四十九天以后的事了。” 此时巫公从门口方向走了过来,和安思门一起静静的看着石天佑。 石天佑只觉大腿部的麻痒开始往周身快速扩散,全身血液好似要沸腾一样,心脏跳动越来越剧烈,仿佛看到一只只蚂蚁顺着血管往自己心脏急速聚集,然后密密麻麻覆盖在心脏上贪婪的不停的撕咬,只觉自己灵魂就要脱窍而出。 安思门看到石天佑像死人一样苍白的脸,剧烈颤抖的身体,感觉到时候提出自己的条件了。因为安思门一旦想从谁身上得到自己所需要的秘密,只要他在此人身上下了“失魂穿心散”,安思门就还真没有不成功的先例。 此时,安思门非常有自信,这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孩会将他所知道的和盘托出。“你将枪诀的下落说出来,我马上给你解药,你就再也不用受这种断魂穿心之苦了。”安思门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拿到枪诀,练成神功,纵横天下,光复大汗的无限风光了。 “奸贼!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死也不会告诉你的!”石天佑的一句话,让安思门知道自己还只不过是范阳总督而已,离那美梦开始的地方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 回到现实中的安思门恼羞大怒,气急败坏地对巫公道:“让他再尝尝寒阴刀的厉害!我想看看他到底有多能挺!” 巫公好似比安思门更想看到石天佑生不如死,口中怨毒的道:“老夫扮瞎婆婆扮了二十多年,花了那么多心血却培养出了石家一条狗!为的就是这该死的枪诀!你快点给我将下落说出来!说出来!”边竭嘶底里的吼叫,边食中两指点向石天佑后颈“大椎穴”,大椎穴位于督脉上,是人体阳气汇集处,巫公点中石天佑大椎穴,即运劲将身上寒阴内力通过大椎穴经督脉传入石天佑四肢百骸。 巫公终生习练寒阴功,内力深厚无比,且至阴至寒,经经脉传至石天佑四肢百骸,石天佑只觉全身奇寒入骨,浑身只觉有如千万把寒刀在切割,寒刀在切割,蚂蚁在嘶咬,石天佑仿佛看到自己正全身赤裸地躺在某个敞开的地方,无数人一会拿大火烧自己,一会用寒冰刮自己,无数把尖刀伸入自己内脏在一刀刀切割翻绞自己的五脏六腑…… 石天佑看着干疮百孔的自己,问道:“我要死了么?我就这么死了么?”手在身上乱抓,忽然碰到大腿上的弩箭,手上一紧,用尽全身力气把弩箭拔了出来,随即身子一软,昏死的地上。 第二十二章 磨难 石天佑悠悠醒转,艰难的睁开双眼,只觉入眼处漆黑一片,离头九尺左右一扇小小的天窗,天窗小得只有人头宽细。外面的光通过天窗透了进来,表明现在还是白天。 石天佑再四周看了看,确定自己所处是一间牢房,背部贴地处阴冷潮湿,只觉浑身又阴又冷,异常难受,就想起身寻处略微干燥的地方休息,刚一迈步,差点摔了一跤,只听啷啷之声铁链磨擦地面的声音,原来已被铁链铐住了双脚。再一伸手,发现两手也同样被铁链铐住了。 好吧,没办法了。石天佑只能两腿适度张开,双膝跪在地上,双手触摸地面慢慢往四周挪动,手下感受着地面的干燥度。 石天佑为何如此怕冷?一是他饿了,人太久不吃东西,抗冻能力会急剧减弱;二是中了巫公的寒阴功,寒阴功乃天下至阴至寒之功,巫公又将寒阴之气通过大椎穴浸入石天佑四肢百骸,所以全身阴冷无比,自然不知不觉渴望温暖与干燥之地。 石天佑匍匐于地,用双手寻找那心中向往的温暖与干燥的“天堂”。忽然,双手分别抓住两个感觉一模一样的东西,石天佑大吃一惊,“啊”的一声惊呼,赶忙松开双手。 过了一会,发现并无动静,牢房内仍然静悄悄的。心想:刚才摸到的不知是什么,感觉触手温暖,是不是典狱放了牢饭,自己昏迷未醒所以不知道?肚中饥饿难耐,忍不住又摸了过去,双手还在上面磨来磨去……摸到几个瓜子一样的东西,喃喃道:“是猪脚么?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忽听一个微弱的声音道:“小子!你摸够了么?”石天佑一惊,跳了起来,慌乱中忘记自己戴了脚铐,脚下绊到铁链,仰天一跤往下摔去,背下只觉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是一个膝盖顶住了自己的背……。 下摔牵动大腿伤口,石天佑只觉一阵钻心剧痛,感觉全身血液又开始沸腾起来,万千蚂蚁沿着全身血管往心脏蜂涌而去,不一会儿,心脏处就传来密密麻麻蚂蚁撕咬的剧痛,灵魂开始飘飘荡荡的往身体外飞去。 “我要死了么?就这么死了么?”石天佑仿佛看到来自地狱的索命判官在向自己招手……。“你压到我了……我难受……你能不能滚到一边去?”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背下响起。“你在说我吗?这是十八层地狱么?好!好!你等会……我马上滚开!”石天佑语无伦次的道。 心脏处的撕咬之痛刚刚好转,石天佑又觉全身奇寒难忍,如入冰窖,冰刀又在全身切割自己的经脉与五脏六腑。石天佑想运真气抵御,但真气流转以后,却加剧了这种疼痛,全身竟然罩上了薄薄一层冰霜。“你滚开!你滚开!冻死我了!”背下那个微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石天佑用力往旁边一滚,离开了那人身子,身子滚动中又触到大腿处伤口,血液又开始沸腾,蚂蚁又开始沿着血管向心脏处涌去……。 咦!怎么回事?石天佑这次觉得像蚂蚁一样的撕咬没前两次那么难受了,奇怪了,难道一次比一次要轻微?石天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感觉身上也没那么冷了,那薄薄的一层冰霜也早已消失。 “谢谢你!”旁边又传来微弱的声音,石天佑甚至听到那说完话后轻轻的舒气声。“别客气!对不起!压痛你了。”石天佑赶紧说道。 那人没再说话,显然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牢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石天佑正想问他自己进来多久了,忽听牢门开启的声音,两个典狱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着地上那人往门口走去。 石天佑看着被架之人长发象一根根筷子一样东一根西一根的布满整个脑袋,显然在牢中己关了相当长的时间了。虽然被两个典狱半拖着,膝盖以下部分着地,但仍比两个典狱高出半个头,石天佑心想:两个典狱也不矮,这人个子真高大。 两个典狱架了半天,费了老大劲都还没到门口,很是生气,其中一个典狱扬手给了那人一巴掌,骂道:“真他娘晦气,又臭又重!每次提审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张一锤,你真他妈的命硬!这么整都死不了,你怎么不去死?……”一路骂骂咧咧的拖着张一锤走远了。 石天佑心想:原来此人叫张一锤,看样子在这里已经关了很久了,久得连典狱看到他都烦了。也不知他因何事被关在天牢里,难道是和自己一样,有那个肥猪想知道的秘密又死撑着不说?肥猪用尽酷刑把他折磨成现在这样? 石天佑坐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此时毒性尚未发作,体内阴寒之气也未肆虐,除了大腿处伤口在隐隐作痛以外,其它好像都还正常。石天佑按照公孙先所授方法引真气在全身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发现还算正常,只是真气运行到“身柱”、“巨阙”、“神道”、“灵台”……等督脉各穴时竟隐隐有刺痛感。石天佑跟随公孙先的时间太短,学到的东西实在有限,关于穴道为何会刺痛,公孙策并没教过他,所以石天佑当然不知道。 哎,要是再跟着师傅学得一年半载就好了。可是他一心只想着自己的玲珑棋局,不要说让他再和自己呆半年,哪怕只是半天,他恐怕也呆不下去的……。 房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了,接着传来连续不断的嚎叫声,嚎叫声中伴随着叫喊声。张一锤被那两个典狱又架了回来,只是去的时候奄奄一息,回来时中气十足,至少从他的嚎叫声与叫喊声听起来是这样的。 “你们杀了我!……杀了我!我不会答应你们的!……死也不会!……嚎!痛死我了!”两个典狱象丢一团垃圾一样将张一锤扔到地上,快速锁上牢门,飞也似的走了。 张一锤继续在地上嚎叫,一会喊痛,一会叫别人来杀死他。突然,张一锤安静了下来,身子吃力地往墙边爬去,爬得很慢很慢。哦,用词不当,应该叫蠕动才对。 石天佑紧盯着他,张一锤蠕动的时间很慢长,感觉好似过了一个世纪,终于蠕到墙边,其实他总共才只不过移动了三尺长的距离…… 张一锤到得墙边,就象个死人般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袋烟的功夫以后,只见他两肘慢慢抬起,两手按地。石天佑猛然意识到他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虽相隔较远,仍双手用力往张一锤爬去……。 嘭!一声轻响,石天佑心下一紧,忙往墙上看去,目光尚未及墙,脑海中已经浮现脑浆喷裂的惨烈场面。 但显然石天佑高估了张一锤自杀的能力,不但脑浆喷墙的画面没出现,张一锤甚至连头皮都没碰破。“又失败了!又失败了!”张一锤懊恼地叫道。 石天佑心中难过,既敬佩张一锤宁死不屈,又同情他连自杀都无能为力。不禁轻轻问道:“你很难受么?” 石天佑的问话显然提醒了张一锤,让他反应过来这次牢房中多了一个人,于是满怀希望的道:“小兄弟,你行行好!我实在痛得厉害,你过来,往我胸口打一拳……噢,不行,你人小力气弱,一拳恐怕不够,辛苦你了!多打几拳,把我打死……好吗?快!快!求求你了!”张一锤说到最后,完全是在哀求石天佑打死他。 石天佑爬到张一锤身边,伸右掌抵住他胸口。“对!……你不要摸我胸口,打啊,快打!……咦!”张一锤看石天佑伸掌抵住自己胸口却不下拍,求死心切,就急着要石天佑击打自己胸口,但忽觉膻中穴一股暖流沿着任脉往下流动,一种很长很长时间内从未有过的舒服感沿任脉往周身传递……。 张一锤安静了下来,怔怔看着这个看不清本来面目还没长成的少年,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种亲切和信任感。人的感觉有时就是奇怪,象爱情中的“一眼就是永恒”,象友情中的“既然认定就为对方两肋插刀”等等,都是先有好感,然后才生死不渝或舍生忘死。 石天佑往张一锤体内源源不断的输送真气,但他自身恢复真气的能力又极差,什么原因?一是中了毒(中了“失魂穿心散”呀);二还是中了毒(寒阴毒呀,其实也可以算毒的);三是营养不够,身体虚弱。这样输得一会,只觉眼皮越来越重,身体疲劳异常,结局当然只有一个:直接晕死过去……。 张一锤经石天佑输得这一阵真气,感觉舒服了很多,看到石天佑为减轻自己痛苦舍命为自己输送真气,心中既感动又愧疚,心想:我这个将死之人,别平白浪费了这位小兄弟的真元之气了,下次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再输……。 这位小兄弟看样子也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内力竟然颇为深厚,真是难得!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安思门这个奸贼,来受如此非人般的折磨……。张一锤正在心中研究分析自己这个新来的同伴,忽然牢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一个人影窜了进来,来人手中端着一个大碗,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走到张一锤身边,张一锤费力的接过碗来,喝了一半就不再喝,而是用手使劲去推石天佑。 还好,推了一会,石天佑终于醒了过来,张一锤大喜,叫道:“小兄弟,蜂蜜!蜂蜜!快起来喝!”石天佑丝毫没搞清眼前的状况,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到蜂蜜二字以后想喝的迫切心情,于是用尽全身之力坐了起,拿过张一锤手中大碗,“咕噜一口”喝了个底朝天。喝完以后还不忘用舌头舔干净碗壁的残留。 来人见两人磨磨叽叽的喝完这碗蜂蜜,心中急得不行,赶紧起身往牢门方向走去,走到门口还差点摔了一跤,嘴中嘟噜道:“孔融让梨么?都快死的人了,名堂还不少……” 石天佑刚吃完蜂蜜还在回味当中,房门又开了,两个典狱走到石天佑身边,一边一个架着石天佑就往外走。张一锤刚吃完蜂蜜,中气有点足,大声骂道:“死奸贼,有本事冲爷爷来!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两个典狱只当没听见,架着石天佑出了牢门,其中一个典狱边走边道:“这个架着轻松多了,要是坐牢的都是小孩该有多好……” 还是来到哪间茶房,肥猪和蜈蚣(噢,打错了,应该是巫公)坐在藤椅上喝茶,还是一副装逼欠揍的样子。 看到石天佑被架到门内,肥猪挥手示意两个典狱在门外等候。典狱退了出去,轻轻把门带上。 肥猪端着四耳白瓷壶,轻轻泯了一口,笑着道:“石少爷,还能走过来么?”石天佑两眼望天(不对,两眼望房顶,没天),理都懒得理他。“看样子还真是个难啃的硬骨头,只怕要加点猛料了!”肥猪笑着对巫公道。 巫公显然没肥猪这么好的耐心和涵养,放下手中茶杯,快步向石天佑走去。程序自然没变,仍然通过大椎穴往石天佑督脉灌入寒阴之气,只是这次确实下了猛料。 又是一阵想生不如死的疼痛,这次石天佑全身被覆上一层厚厚的冰霜,身子在抖,冰块在刷刷往下掉。如冰刃刺穿全身五脏六腑般的痛楚又让石天佑尝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比上次痛得更加厉害。 石天佑痛楚难耐,但心中那股愤怒与仇恨之火却更为旺盛。“你等如此折磨于我,但叫我石天佑不死,将来必将十倍百倍偿还!!” 两人端着茶杯,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看着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杰作。 两人又喝完一壶茶,看得也有点累了,这才缓缓问道(这次是巫公问的):“还是那句话,枪诀在哪里?说出来就解除你身上所有的痛苦。不说?那就痛到你死的那一天!” 石天佑面目扭曲,明明冷得发抖,脸上却渗出细细的汗珠。“我受不了啦!你过来,我告诉你!”石天佑像个即将要死之人,声音小的微不可闻的说道。 两人大喜过望,对望一眼后,巫公走到石天佑身边蹲了下来。“过来点!再过来点!”石天佑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巫公又往石天佑身边靠了靠,耳朵凑到石天佑嘴边。 “在……”石天佑张嘴说道。“啊……”巫公边叫边举掌往石天佑背上狠狠击落。石天佑背部中掌,嘴巴一松,一大口鲜血连同一只耳朵一起吐到……。 第二十三章 雨龙 巫公鲜血流了半边脸,心中狂怒不已,举掌就往石天佑头顶拍落,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巫公手腕,这手当然是肥猪的。 “巫公,使不得,这么死……太便宜他了,咱们留下来慢慢玩不好么?”安思门道。 虽然石天佑软硬不吃,但安思门还是没有放弃。要知石天佑一死,枪诀的下落就永远是个谜了,得不到枪诀,安思门的“宏图伟业”就会变成那镜中花、水中月。 巫公脾气虽然不好,但权衡利弊的能力却是勿容置疑的,否则也不会那么有耐心去布一个长达二十年之久的局。虽然气得不行、痛得也很钻心,但还是忍了下来,出茶房包扎伤口去了。 石天佑当然又被放回了那个阴冷潮湿的牢房。两个典狱将石天佑随便仍在地上,锁上门逃也似的离开了。 石天佑仍然以刚才被扔下的姿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张一锤吃力的爬了过去,关切地问道:“小兄弟,你还好么?” “我……好……冷!我……好……痛!”石天佑这次又被巫公下了寒阴刀的猛药,背部还挨了一记重击,只觉自己立时就会死去,浑身又痛、又痒、又冷,一会如万蚁噬心,一会又如寒刀穿心……。 张一锤见石天佑瑟瑟发抖,费力爬到他身边,伸出那蒲扇大的手掌,把石天佑拉到自己怀里以体温给他取暖,口中赞叹道:“小兄弟,你这份骨气和毅力,我张一锤佩服你!男子汉大丈夫,就应顶天立地做人,问心无愧做鬼……” 石天佑虽然难受得要死,但听到张一锤说到“问心无愧做鬼”,觉得这说法又新鲜又贴切,心想:这个张大叔虽然五大三粗,说话却有趣得紧,身上感觉到对方传过来的体温,竟渐渐感到好受了些。 牢房里的时间实在太难打发,有个伴当然比没有要好得多,两人此刻竟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张大叔,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这是石天佑这两天来一直想问的问题。 张一锤道:“小兄弟,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石天佑心神领会的点了点头。 “……二十年前,国家铸造之术处于鼎峰,那是真正的“冶石为器,千炉齐设”的盛大景观。其时,全国各地涌现出许多杰出的铸器名家,而这些名家当中,雨湛又是当之无愧的铸器第一人。” “……当时,有首诗是这样来形容雨湛的:“漫天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铸器如无雨湛在,万千名器俱失色。”前两句是说铸造时烟飞气腾的壮观之景,后两句是说如无雨湛,这个世上所有的名器都将黯然失色。当时在铸器界还流行一句话“古有鲁班,今有雨湛”竟将雨湛与鲁班相提并论,由此可见雨湛的铸造之术在当时是如何受人推颂!” “……雨湛大师那时尚未收徒。有一天,雨湛大师携妻女回妻子齐鲁娘家,那时齐鲁盗匪盛行,随行的只有几个仆人,当一行人走到粟山附近时,遭到一群盗匪拦劫,几个仆人全部被杀。雨湛铸造之术出神入化,但武艺平平,被几个盗匪围攻,险象环生。有几个盗匪见雨湛妻子姿色过人,就起了歹心,正要拉至一块平整草地实施**……” 张一锤说到这里,感觉到怀中的石天佑抖得越来越厉害,问道:“小兄弟,难受得厉害么?还是不说了罢!……要不你试着运运气看是否会好些?” 石天佑道:“张大叔,我试过了,不运气还好,一运痛得更厉害。你说罢,我抵得住!” 张一锤摇了摇头,继续道:“其时刚好有个青年在粟山砍柴,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声,就寻声而来,刚好看到了这一幕,青年上前挥动手上两块板斧,将这群盗匪全数斩杀……” “雨湛大师感激这位青年救命之恩,见青年力大无穷,悟性也好,就起了收徒之心,就问青年是否愿意,青年一听,大喜过望,哪里还有不愿意的?逐拜得雨湛为师,尽得雨湛大师铸器真传。” “……那是十八年前,青年已经在雨湛门下学艺将近两年。有一天,雨湛将徒儿叫到身边,说京中有位大人物要铸造一把绝世名剑,点名要雨湛大师来完成。当时,铸造界有个异常残忍的规则:为大官铸名剑,名剑铸完,铸剑师就要自刎当场,以自身鲜血溶于剑刃,这叫“血祭”!因为这个规则,造成现如今铸造大师几乎绝种!” “雨湛大师知道自己这次必死无疑,接到铸造任务后就提前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将妻子和女儿送往了安全妥善之处。让他徒弟与自己一同前去为那位大人物铸剑!” “此次铸剑机密异常,排场也很大,为铸成此剑,特成立了一个三百人的铸剑队,雨湛托京中好友让自己徒弟扮成铸剑队中凿山小队的一员,专门负责凿山……” “铸剑地选在泰山,铸剑那段时间,泰山老龙口潭方圆百里严禁行人出入,那真正的可以叫“飞鸟难渡”。凿山小队凿开老龙口潭的潭水,引至铸剑炉旁按八卦方位排列的八个池中,经八八六十四天锻造而成……因此此剑是名“雨龙”!” “雨湛大师在铸造“雨龙剑”时,其实铸造的是“雌雄双剑”!” ““雌雄双剑”?那还有一把剑是雌剑吗?叫什么名字?”石天佑听得惊心动魄,浑然忘记了身上的伤痛,不禁问了起来。 “雨湛大师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特意在铸造雨龙时另铸了一把雌剑,这把雌剑叫湛卢!” “其实这两把剑不是同时铸造,雨湛大师知道,众目睽睽之下既便铸成“雌雄”双剑也是为别人而铸,所以……雨湛大师想出一计……” “什么计?”石天佑完全被张一锤的“故事”给吸引住了。 “雨湛大师铸完湛卢剑后,对那个大人物谎称铸剑不成功,需要开炉重铸,那个大人物当时也没在意,所以湛卢剑被当成了次品处理。因为是次品,所有人都没太重视此剑,最后才被雨湛徒弟设法拿了出来。因此,其实是先有湛卢,后有雨龙。这两把剑剑名的第一个字也是取自雨湛之名。” “雨湛大师铸“雌雄双剑”的目的是要将雌剑给他的女儿,让她长大以后为自己报仇!” “雨湛大师临死前告诫自己徒弟,并要自己徒弟发下毒誓“终生不可为朝廷铸造任何兵器,如违此愿,天诛地灭!”雨湛徒弟自然遵从。铸完雨龙后,雨湛大师被迫在宝剑前自刎……当时,当雨湛的鲜血滴在雨龙宝剑上时,竟听到剑上传来龙呤之声……” 石天佑感觉自己好似在听神话故事一般,听到这里,心中竟有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能一睹“雌雄双剑”的绝世光华。 “这剑……真这么厉害么?”石天佑问道。 “当时,识剑之人是这样形容雨龙宝剑的:“灵应天地,气慑鬼神,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雨龙颜色如霜雪,敢叫日月不露天!”说此剑感天地之灵气,神鬼俱慑,剑出如雷霆,剑收如山岳,颜如霜雪,令日月失色……” “这么厉害的宝剑,这世上可还有什么兵器能与其匹敌?” “除了传说中的燕云枪……只是传说,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此枪。只怕世上再无兵器可挡其锋芒了。” “燕云枪?……燕云十八枪”石天佑喃喃自言道,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自家祖传的那本枪诀。 张一锤并未在意石天佑的低声呢喃,接着说道:“雨湛大师的徒弟拿着湛卢宝剑,来到雨夫人和其女儿的藏身之地,按师傅的遗愿将剑交给他女儿。雨夫人接过湛卢宝剑,泪如雨下,挥剑引颈自尽……” “原来雨夫人看到宝剑,就明白丈夫已经不在人世,夫妻情深,夫君既死,自己也不愿独活,于是挥剑自刎而死……只是可怜了那个小女孩……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孤苦伶仃活在这个世上……” 听到这里,石天佑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自己不也失去双亲么?自己何尝不是孤苦伶仃?多少次死里逃生?……如今身受重伤,毒入骨髓,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可自己一死,谁来报这血海深仇?……想到这里,悲从心来,忍不住大哭起来。 张一锤知道触动了石天佑的伤心往事,也不劝他,让他尽情的哭将出来。石天佑终究还是个孩子,这哭也和其他小孩没什么区别: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样哭得一会,接着问道:“我知道这个徒弟就是你。这个小姑娘现在在哪?叫什么名字?” 张一锤这次却对石天佑的问话置若罔闻,隔了良久,答非所问的道:“安思门将我抓来此处,命我给朝廷铸造兵器,师傅的遗愿我怎会忘记?此时天下太平,他欲造兵器之数比战时都多,如此大规模的铸造,其叛逆之心昭然若揭,说为朝廷,实则是为他自己造反做准备!我张一锤就是死也不会答应他的!” 石天佑点头道:“安思门是突厥血脉,现下四海承平,朝廷对外族并无排斥之心。古往今来,现在恐怕是最具包容性的时代。安思门以护卫边疆为由,大肆招兵买马,大规模铸造兵器,训练“死士”……我亲闻他与一个叫巫公的人说什么要光复突厥大汗国……他已把我当成死人,所以也不担心我听去他的秘密。” “听去又有什么用?现在的皇帝昏庸得很,整天沉溺于酒色,再也不复当年的英明神武。据说他对这个安思门极其信任,还听说他现在宠幸无比的贵妃与这个肥痴有一腿……这个肥痴……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两人说到这里,都沉默了下来,大概心中都在想: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升起都成问题,竟操心起国家大事来了……知道安思门造反又怎样,难道自己二人去告诉皇上?假设安思门不但不杀自己,反而将自己送到朝阳殿去向皇帝通风报信,只怕皇帝不杀自己也会被当成疯子一样轰出朝堂。 张一锤最先从理想回到现实,认为现在关心皇上还不如关心身边与自己相依为命之人。趁两人未死之前多了解熟悉对方,以便到时死了到阴间找寻对方时信息量不够。从张一锤的问话证实了他确是如此想法:“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他们为什么要抓你来此?” 石天佑此时已经完全相信张一锤是靠得住之人,正想竹箕倒豆子-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突然听到两声闷响,接着听到钥匙开启牢门的声音……。 第二十四章 越狱 总督府--西门院,堂皇廊深,宽阔悠远,门窗绮丽错落,门口高台曲池,如同天造。肥痴安思门身着胡服坐于双重床上,四周帏帐幔幕,装饰其中。 床边金炉焚香,珍宝陈列,身旁一百来个部将待立左右,下面黑压压的跪满了胡人。 只见跪于最前一列的一位胡人道:“尊贵的荦扎山(荦扎山在突厥语中好像有神的寓意)大人,愿上天庇佑于您!愿您如神明一样照拂我吐谷浑子民平安富足!……”话刚落音,从西门院门口抬进来一箱箱金、银、锦、罽,还有锦锻、紫色的袍子、金银鱼袋、腰带……,各式各样珍贵的礼物,足足有二十来箱。 安思门看到这些东西,一张肥脸显得不是很满意,语气不悦的道:“阿克布酋长,今年吐谷浑大旱么?草原养不肥牛羊?奶酪不给姑娘喝么?怎么送来的东西一年不如一年了。” 听这话的意思,这个叫阿克布的应该是吐谷浑部落的酋长,且每年都向安思门送礼。 阿克布看上去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宽脸细眼,脸膛赤红。听到安思门如此说,脸上神色恭恭敬敬,并没有显得不悦。只是跪在他身旁的一个少女脸上充满愤怒之色。 阿克布道:“今年周边部落冲突频频,战火不断,自然不比往年。但属下想大人平时有各类关系需要打点,特准备了一些粗劣女子,还请大人笑纳”说完手一挥,只见从门口走进来二十个年轻貌美的胡女。石思门两眼放光,这才笑了起来:“这个……不错!阿克布酋长有心了。” 安思门看到这些美貌女子,心情大好,心想:“下次那个矮东瓜再来,老子一天给他换一个,累死他!” 矮东瓜?青龙使? 安思门叫跪地众人起身,备下丰盛酒菜,热情款待阿克布等人。安思门不停劝酒,阿克布众人虽酒量惊人,但渐渐也感不支……。 ……牢房门打开,两个人影闪了进来,牢房在地底,光线昏暗,看不清来人模样。一人打亮火种,火光下只见二人典狱装扮,每人手上拖着一人,像个死猪一般,身上只穿着内衣,显然是被人打昏了。二个典狱将死猪一样的二人随便往牢中一丢,径直来到张一锤身前,架起张一锤就往外走。 张一锤此刻仍然清醒,以为又是安思门要以酷刑逼迫他答应铸造兵器之事,张一锤一心求死,不想再受这种无穷无尽的折磨,这次说什么也不愿出牢房,于是偏过头去咬其中一个典狱的胳膊,典狱“啊”的一声轻呼,顾不得胳膊上的疼痛,急急的道:“张大哥,别咬,我们是来救你的。” 幸好张一锤身子虚弱没什么力气,否则这一咬之下定会撕下一块肉来。张一锤听到来人是救他的,赶紧说:“抱歉……抱歉……只是牢里还有……一位小兄弟,辛苦你们……一起救了吧!” 一个典狱道:“时间紧急!来不及了!”说完又架着张一锤往门口走去。张一锤身子使劲往下沉,就是不肯走:“小兄弟救……过……我的命,我不……能见……死不救,你们……不救……他,我也……不走!” 另一个典狱说:“听张大哥的,一起救了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边说边把石天佑从地上扶了起来,一人架着一个往地牢长长的通道走去。 沿路有巡逻的典狱,但都并未在意,象这种典狱架着犯人出去提审的事情再正常不过。四人顺利来到牢房大门,门口早有人接应,出了牢房,不一会来到一个马厩旁,其中一个典狱离开了一会,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套胡服,两个典狱替二人换上干净的胡服。其中一个典狱从身上拿出一把剃刀,给张一锤剃了个光头。接着拿出两个红蓝相间的胡人头巾给二人戴上。 接着,两人除下身上典狱服,露出里面穿戴的官兵服饰。做完这一切,架起张一锤与石天佑尽沿府中偏僻胡同七拐八弯的行走,显然二人对府中道路甚是熟悉。 四人这样行走才约半个时辰,石天佑却感觉如同一个世纪,全身四肢百骸又冷又痛,冷到骨髓,痛到五脏六腑,身上不知不觉又罩上了一层冰霜。 终于来到一座假山旁,这时,从假山边一株大树的阴影处走出一个人来,两人赶紧躬身行礼:“范骑尉,人已带到!” 没错,来人正是朱雀使来范阳时向安思门推荐接吕良骑尉位置的范奎。朱雀使杀了吕良之后,骑尉位置空缺,于是便向安思门推荐了范奎。安思门一来不敢得罪朱雀使,二来范奎本人也是治军方面的良才,所以自然乐得做这顺水人情。 范奎不解地道:“曾阿四,曹水,你们怎么还带了一个小孩?”那个叫曾阿四的无奈道:“此人与张神匠关在一间牢房,张神匠坚持要属下救他出来,否则……” 范奎已经猜到了曾阿四下面要说的话,他了解张一锤的为人,因此打断了他的话头,伸手从怀中掏出两颗药丸喂给二人吃下。随后让二人靠在假山背光一面的石头上,道:“再等十分钟左右,两人应该就可以自行走动了。” 范奎对药丸的药性显然及为了解,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只见张一锤与石天佑苍白的脸慢慢变得红润起来。范奎道:“张大哥,你站起来试试。”张一锤脚下用力,竟真的慢慢站了起来,又抬脚试着往前迈步,虽然迈步时牵动伤口感到疼痛,却也能勉强自己行走了。 石天佑不待范奎叫到自己,跟着也站了起来,他虽然受伤比张一锤还重,但内力深厚,行走起来竟与常人无异。心想:这药丸应该很珍贵吧……。 范奎见二人都能走动,长舒了一口气,道:“你们四人跟着我走,见机行事就好,一切由我来应付!” 此时天已黑了下来,一弯半月悬挂高空,总督府今夜灯火通明,西面传来丝竹管弦之声,肥猪又在纵情行乐么? 范奎领着四人向总督府大门走去,张一锤与石天佑跟在后面,两人吃了药丸,强忍剧痛之下行走的样子看起来倒也平稳。 总督府大门紧闭,大门两侧各有几人举着火把守门,见到有人往这边走来。有人喝道:“什么人?”范奎紧走几步,来到光亮处。喊话那人一见,马上换上一副笑脸:“这么早范骑尉就要出府么?” 范奎两眼朝天,望着天空道:“接待杜谷浑酋长的夜宴歌舞才刚开始,你就想让我走么?”此人(别人都叫他阿滚)忙躬身赔着笑脸道:“哪里!哪里!小的可没这意思,自然要看完再走,小的也想看得紧,谁不想看胡人美女扭腰跳舞,难道喜欢看天上这破月亮么?”说完,还夸张的用手指了指天空。范奎现在是安思门的大红人,何况人家还有朱雀使那样强硬的后台,得罪了他只怕比吕良死得还要惨,阿滚又哪敢得罪范奎? 阿滚可能觉得自己话题扯得有点远,怕范奎生气,赶紧回到正题,小心翼翼的道:“那骑尉大人这是?……” “没什么,安大人让我带这位巫师出城取点东西”范奎道。 阿滚:“取东西?……这……” 范奎:“巫师取鼓!说清楚了么?” 阿滚:“……” 这时,石天佑接过话来,以手指向张一锤:“我师傅要去“通天观”取一面“上古兽王鼓”,此鼓敲击时可发出十几种兽鸣之音,安总督让范骑尉带我师徒二人去取的,路途不远,可也要备好快马,莫让安总督等急了!” 范奎满脸惊咤的看着石天佑,下巴都快掉了下来。心中只觉这小孩胡扯的本领也太强悍了,本来想着蒙混不过关就强行让这几个家伙打开大门……这……还用这么费事么? 石天佑从小不喜练武,但却聪颖过人,加之记性又好,过目不忘。对全国各地山川河流,名寺古刹所在何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通天寺在范阳地界,他当然知道。至于这个“上古兽王鼓”嘛,他是在杜如山家书房《天下奇珍》这本书上看到了,至于到底有没有一敲之下能发出十几种兽鸣声音的这种鼓?鬼才知道!情急之下,他把通天寺和上古兽王鼓这两样毫不相干的东西扯在了一起。 “好!好!小的这就去备马!”阿滚一边打开大门一边满口应承。 他竟然全信了?这也可以? 范奎有点蒙圈了……。其实石天佑刚好歪打正着,一来通天寺确实很出名,阿滚肯定也知道,并且确实离总督府不远;二来安思门这个肥猪确实喜欢听野兽叫,有时他自己跳“胡旋舞”时要部下在旁边学各种野兽的叫声,安思门的这种喜好,基本上整个总督府的人都知道。 阿滚还能不信吗? 几人出得大门,不一会儿,阿滚就牵了五匹马过来……。 ……安思门笑眯眯的看着阿克布,好像在等着有趣刺激的事情发生。过得一会,阿克布只觉胸口越来越闷,心想:我以前随便喝什么酒,从来都没有这种感觉。只觉心口烦闷异常,忍不住问道:“大人,你这是什么酒?好像……不太对!” 安思门笑道:“也不是什么特别的酒,和其它喝了会死人的酒也差不多。阿克布酋长,不会难受太久的,再等一会,你就不会难受了。” 阿克布知道安思门这厮给自己喝了毒酒,急忙在桌底伸出右手,紧紧抓住旁边少女的手掌,左手在少女手掌上写道:“快跑!”口中说道:“你为何要下毒害我?我吐谷浑年年金、银、锦、裘供着你,你怎能如此狠心?!!” 安思门叹息道:“哎!我的世界你只怕永远都不会懂了,你们这些人,怎么干得了大事?只怕今天不死,总有一天蠢都会蠢死!” 安思门好像是想让阿克布死个明白,接着又道:“本来还想留你活个一两年的,终究每年你还能孝敬点东西过来。只是今年让我很头疼:该拿谁的人头向皇帝老儿邀功呢?算你倒霉,选来选去刚好选中了你……本来想搞你岳父的,他总爱在朝廷背后搞小动作,但那是块难啃的骨头……。说不得,只好砍下你的人头去向朝廷邀功请赏了。 接着又道:“你猜我会对皇帝老儿怎么说?我会说:臣闻吐谷浑部落意图叛乱,臣深忧社稷之安危,边陲之安定,臣原乃蕃戍贱臣,受皇上恩宠荣耀太多太多,唯以自身身躯代替陛下你去死……遂率军五千,孤军深入,冒死割下逆贼阿克布人头,扬威边陲,终令其它部落从此不敢再有异心!”结果你也猜得到的,皇上一定会龙颜大悦,重重嘉奖于我……哈哈哈哈”说完得意的大笑起来。 阿克布双眼冒火,胸口急剧起伏:“你这个卑微、奸诈、狠毒的小人!我死了也会在阴间诅咒你!大伙跟他拼了!”阿克布气的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双手急挥,只听“嗖嗖”之声不绝,西门院内照明的铜灯,蜡烛被阿克布打熄了将近一半,大厅内顿时暗了下来。 原来阿克布说话时双手发射暗器打熄铜灯和蜡烛,好让身旁的少女趁黑逃走。 院内变得暗淡起来,吐谷浑部落在西门院内的一百多人赤手空拳和安思门的部下混战起来……但他们中毒后能支持多久?结局可想而知了。 ……阿滚备好马匹送走范奎五人后,正要关上大门,突然眼前一阵风刮过,火把光亮中,只见一匹马从大门窜了出去,隐约看到马上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阿滚正想喝问,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抬头望去,只见一队五十人左右的骑兵举着火把奔大门而来,当先一人边骑马往这边飞奔边大声叫道:“抓住那个小女孩,快!快!阿克布造反了!” 阿滚一听,大吃一惊,接着暗叫一声:“不好!”赶紧从门边牵过一匹马,骑马也追了上去,边追边大声叫道:“巫师,抓住那两个巫师!” 范奎五人坐在马上,已经快到城门口时,忽听后面马蹄声响,范奎心下一惊,以为后面追兵来了,也不回头,急扬几鞭,往城门口方向冲去,边走边喊:“紧急军务!快开城门!” 守城兵看到是范骑尉,赶紧打开城门,范奎等人刚出城门,又一骑马从城门飞奔而出,守城兵以为是和范奎一起的,也没在意。 刚关上城门,只听后面马蹄声又响,一队人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道:“快开城门!快!快!”守城兵见来人高举总督令牌,又赶紧将城门打开,嘴上嘟嚷道:“明明一起的,却让老子开两次门……” 五人快马加鞭,拼命往前急驰,再往前走,突然出现两条岔道,一条通往南面,一条朝西延伸。 范奎道:“分散追兵!我们分开走!”当下五人分开,范奎和曹水带上张一锤往南,石天佑和曾阿四往西。 范奎这次营救张一锤可是经过反复酝酿的,为确保营救成功,他一直在等机会。前几天得知吐谷浑部落的阿克布酋长要来范阳给安思门送礼,就精心策划了这次营救行动。本以为营救会万无一失,不曾想安思门收了礼后还要杀死并割下阿克布头颅向朝廷邀功,阴差阳错的是又逃出一个胡人女子而引来追兵。 范奎要救的是张一锤,他自然要亲自护送张一锤到达安全之地。石天佑的死活他其实根本可以置之不理,任由他自生自灭。不过范奎还真是好人,曾阿四自告奋勇要求与石天佑一路,他同意了下来。 张一锤也知道分开走是最好的选择,分别之时,笑着对石天佑道:“小兄弟,你可一定不能死,我还等着与你分蜂蜜吃呢。” 石天佑虽然知道自己活下来的希望极其渺茫,但仍然强笑道:“张大叔,不见不散!” ……石天佑二人骑马往西飞奔,此时离范阳城已经很远了。只觉越往前走越幽静,道路两边都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山上葱葱郁郁,山风吹动树叶的“唰唰”声清晰可闻……,隐隐听到后面传来人喊马嘶的声音。 此时,石天佑在马上已经奔走了三个多时辰了,药丸的药力早已过去,又觉身上又冷了起来,那种心脏处万蚁穿心的疼痛感象潮水一样涌来,只觉眼前一黑,“扑通”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 剧烈的颠簸让石天佑又醒了过来,发现曾阿四正左手反手扶住自己的小腹,防止自己跌下马去,右手拿着从腰上解下来的长刀,因怕后面追兵放箭,反坐马上,跨下坐骑仍在往前飞奔。 此路刚好能容两匹马并排行走,石天佑眼睛往左一瞧,发现另有一匹马与自己二人并排而行,马上坐着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看不清面目。石天佑心想:她也被这群人追杀么? 后面追兵越来越近,明晃晃的火把照亮石天佑身边之人,石天佑一瞧之下,心中一荡,只觉身旁这女人面目如画,美貌绝伦。心道:这女子是谁?怎生如此好看! 石天佑怔怔看着马上女子,一时间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与身边的危险。正瞧得出神之时,忽听一个似珠落玉盘般清脆的声音响起“你们先走,我来挡住他们!” 曾阿四看着这个娇怯怯弱不禁风的姑娘,心想:我一个大男人还让个弱女子来保护?传出来我还用做人么?于是道:“多谢姑娘好意,多个人多个照应,咱们一起迎敌吧!”曾阿四口中虽如此说,心下其实早已打定主意:等会打起来可得多留意保护她,别让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挂了彩……。 两匹马还在并排往前飞奔,后面追兵越来越近,突然只听破空之声响起,后面放起箭来,曾阿四以长刀挡落,少女一边躲闪来箭,一边解下腰间的腰带,腰带舞动,有如灵蛇,将来箭尽数卷落于地。 突然,往前飞奔的马匹一声长嘶,前蹄扬起,三人差点摔落马下,石天佑往前一看,只见已经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岩石呈不规则的半圆形,一面连接道路,左右两面平插入山体,前方悬空,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隐隐然听到有潺潺水流之声。 竟然已经走入了绝境,这真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少女道:“我们只有掉转马头,往来路杀出去了。”曾阿四道:“姑娘说的是,我也正做此想。”心中对这个美貌少女的冷静应变很是赞赏。 少女说完,跨下一收,扬起手中腰带向坐骑臀部击去,坐骑吃痛,撒开四蹄向来路飞奔而去。追赶的众人见一乘马飞奔而来,纷纷往少女身上放箭,只见少女一会在马背上旋转,一会身子平贴马侧,一会钻到马腹下,不但自己躲开来箭,且能让马不受箭伤。姿式轻盈优美,迅捷灵动,只一会就闯到众人阵中。手中腰带连缠带打,连卷带扫,不一会就卷落两人手中兵器,扫中一人双眼。 曾阿四见这少女腰带舞动时招式精妙,身法轻盈,骑术精湛,直看得目花瞭乱,一时竟忘了过去帮忙。 忽听身旁的石天佑“啊”的一声惊呼,曾阿四才反应过来,赶忙将石天佑放于岩石上,纵马前去杀敌。 原来众人见少女在马上纵高伏低,飘来忽去,骑术好得出奇,就想先废掉少女的坐骑,没马骑的少女应该会好对付得多。于是有人下得马来,施展地堂刀法,将马腿砍断。石天佑刚才是看到少女坐骑倒在地上才“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来追赶石天佑和少女的这群追兵大约有二十来人,此时已有一人被腰带扫中双眼后双目失眠,基本丧失战斗力,另有两人被少女腰带卷落兵器后胸口中拳,此时正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坐骑倒地后少女并不惊慌,手腕用劲,腰带向使剑的一人腰部卷去,忽觉背后风声劲急,慌忙中收回腰带钻入使剑之人的马腹下,只见白光一闪,一柄斧头砍在使剑之人的马臀上,整个斧头直没至柄,少女从马腹下绕过,挥动腰带缠住使斧之人的脖子,手上用力,将其摔了几尺来远,正好掉在曾阿四面前,曾阿四扬起长刀,一刀将他的头砍了下来。 众人见少女难以对付,发一声喊,十个人不停舞动手中兵器,呈一个圆圈将少女团团围住,慢慢向少女逼近……。 石天佑坐在岩石上,看到场上形势渐渐不妙,心中焦急万分,四肢着地,慢慢往他们爬去……。 此时曾阿四也被五个人围住,右大腿鲜血直往外冒,显然已经受伤。曾阿四长刀舞起来大开大阖,章法有度,竖砍带挑,横扫带刺,刀法中竟带有剑法的痕迹,竟似四川“青门刀法”。此时,他将长刀舞成一片绚丽的刀影,围攻众人看不清虚实,也不敢冒然进攻。 突然,圆圈似的刀影变成一条直线,往一个使棍之人当头劈下!此人闪躲不及,脑袋当场被劈成两半。接着抽刀横划,往另一个手拿长枪之人脖子扫去,此人伸枪来挡,曾阿四手腕下翻,长刀贴棍削向此人拿枪的右手,之听一声惨叫,长枪落地,右手除拇指外的四指齐掌削落,曾阿四手起刀落,将此人拦腰斩断。 正要再杀,忽觉后腰一凉,一柄长剑刺中后腰,曾阿四急忙往前冲,想扯脱刺入后腰的剑,身后之人往前跟进,长剑仍往前送。 曾阿四眼见挣脱不了长剑,就想左手反手去抓,忽见眼前白光一闪,一柄大刀砍在自己左肩上,砍曾阿四之人双手握刀下砍,大刀深人骨中,一时竟拔不出来,刚想撒手,曾阿四右手挥刀将来人脖子砍断。 此时,腰后长剑已透腹而过,曾阿四顺着剑柄的方向向后反冲,同时倒转刀柄往后反刺,只听身后“啊”的一声惨叫。曾阿四觉得插在自己后腰的剑突然轻了许多,回过头来,只见长刀插在一人的小腹上,此人双目圆睁,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曾阿四再看自己周围,竟然空无一人,心想:“才杀了四个,还有一个人呢?……”忽听少女说道:“跑了,快杀了他!”曾阿四听后往来路望去,只见一个人在道上慌慌张张地往回跑,赶忙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向逃跑之人射去,长剑透背而过,将那人钉在地上。 杀完围攻自己的五人,曾阿四将自己的长刀从那人腹部中抽出,缓缓向少女走去。此时,少女这边还剩下七人在围攻她。曾阿四见她翻转腾挪时不再像开始那样飘逸灵动,手中腰带舞动时显得滞涩吃力,再看她身上,只见她左胸血红一片,显然已经受伤。 曾阿四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油尽灯枯,心想:今天活是活不成的了,死前多杀一个多赚一个,多杀两个多赚一双。于是提刀缓缓往七人走去,仔细观察后,发现其中一个使柳叶刀的人最难对付,于是就从他背后偷偷走去。 使柳叶刀之人感觉有人来到附近,反手就是一刀,曾阿四不但不躲反而前扑,这一刀就砍在了曾阿四背上,此人看到曾阿四不躲,大吃一惊,想往后跃开,忽觉双脚一紧,已被曾阿四牢牢抱住,此时身子后跃双脚又被抱住,失去重心之下仰天一跤摔在地上,曾阿四放开他双脚,往前一纵,扑在他身上牢牢抱住他,张嘴咬住此人喉咙,此人拼命挣扎翻滚,曾阿四紧紧抱住就是不松手,过得一会,此人两脚一蹬,气绝而亡。 曾阿四还想站起来继续杀人,忽觉后背一凉,低头一看,看到胸前的一个脸尖透了出来,慢慢意识模糊……,临死前突然大喊一声:“石少爷,我曾阿四对不起你!” 这……什么情况? 少女此时左臂已中一剑,围攻她的还有五人,只听其中一人道:“大伙加把劲,这小娘们快不行了,杀了她安大人定有重赏!”其余四人一听,精神大振,直把手中兵器舞得呼呼生风。眼见少女就要死在五人的合围之下,突然“扑通,扑通”两声,其中两人扑倒在地,背上分别插着一把长剑。 原来石天佑见曾阿四与少女险象环生,费尽全身力气往回爬。这要是在平时,只怕连动都动不了。但人在危急关头,会激发出让人难以想像的力量和潜能。身受重伤、身体极度虚弱之下,短短的六十丈左右的距离,石天佑用了半个多时辰才爬完。他爬到少女身边,刚好听到曾阿四临死前说的那句话。 但紧要关头,石天佑来不及多想,……从死人堆里扒出两枚长剑抓在手上,伏在地上偷偷等待机会……。看到五人向少女发动猛攻时,用尽全身力气跃起,将剑狠狠插入两人后背,两剑全部透胸而过,两人死得不能再死了。 少女此时又趋隙杀了一人,这时只剩下最后两个人了。少女本来武功就比这群人高得多,此时剩下的两人又都无心念战,再过得一会……,现场除了石天佑与少女,剩下的全都变成了尸体。 第二十五章 穴居 张一锤跑了,石天佑也跑了,这还不算,还跑了个范奎,顺带连阿克布的女儿也逃脱了。安思门心中恼怒异常,但恼怒归恼怒,却并不担心他们泄露自己的秘密。 因为,他们说的,谁会信啊?既使别人信了,皇上会信吗?皇上不信,安思门还担心什么? 还有,石天佑中了他的“失魂穿心散”,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要去见阎王了,难道他去阎王哪里告自己的状么? 所以四人逃跑之事并没有太影响安思门的心情。安思门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进京领赏! 安思门将阿克布人头置于锦盒中,另备玉石天尊,金银器物、奴婢以及驼马等东西,亲自送往朝廷,他竟真将对阿布克所说那番话说给了皇上听,皇上听后,果然龙颜大悦。 皇上颁下圣旨,加授安思门为御使大夫,赐实封三百户,田庄、宅第各一所,还有杂彩绫罗,金银器物和乐队、歌女等。皇上甚至在制书中说:“寄予重任之人,地位要显赫;功勋卓著的人,礼仪要厚重。这是先皇钦定的古训,也是国家的旧章” 这……皇上真是老了……。 这还不算,加官封赏以后竟然与肥猪一同于温泉共浴,沿途华盖遮满朝野,车马云集浩荡,所到之处,都有皇帝赐给的食膳,水陆珍馐一应具备。 安思门有点飘飘然了……。 好在肥猪马上摆正了自己的位置,饮水不忘挖井人,与皇上共度“良宵”后,想到还要去拜见自己的老大杜如山。 这次杜如山在皇上御赐给他的永春园接见了安思门……。 安思门进门以后发现御史大夫张越正在给杜如山斟茶,态度毕恭毕敬……。 这张越是何许人也?那绝对是个相当牛叉的人物,当朝除了杜如山与顾思源,只怕就是他最有权势了,此人极得皇上恩宠,他家中有皇上所赐的享有特权的铁券丹书。 毕恭毕敬也就算了……还斟茶? 杜如山是不是在暗示自己授了个御使大夫不要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你瞧,这个御使大夫不也在给老子斟茶? 安恩门只觉身上冷汗直冒,马上收起泡温泉时滋生的傲慢与不恭之心,毕恭毕敬的给杜如山斟起茶来。 这临场应变能力……没谁了。 ……深已夜,残月如银,山风仍劲。少女望着一地的尸体,感受着胸膛和左肩处传来的阵阵剧痛,心中感到十分害怕。但现在还不是害怕的时候,说不定安思门见追出来的人没有消息,会另派他人前来,当前最紧要的是要处理好这些尸体,清扫完战场。 少女看到路边仍有几匹马在吃草,就牵过一匹来,用马将尸体驮到岩石上,然后将尸体丢到下面的深谷,在将尸体丢入深谷前,特意从尸体身上挑了几件干净衣服脱了下来。这样往返几次,才将二十具尸体全部丢入深谷。 处理完尸体,因担心在路上遇到安思门的人,少女也不敢往来路逃走,想了一想,就用马驮着曾阿四的尸体和昏迷不醒的石天佑来到那块大岩石上,将二人放好后,少女又挑了两匹健马于隐蔽处用缰绳拴在树上。 做完这一切,少女觉得还不安全,想找个隐蔽处藏起来,于是沿着岩壁一路摸索,通过月亮升起的方位辨别,连着路的一头是东面,西面是深谷,南北两面连着两座大山。 这是一块完整的岩石,岩石呈不规则的半圆形,直径达十丈左右。一块如此巨大的岩石夹在两山之中,让人叹为观止,犹如两山之间架设的一座人工石桥,只是在这里人力绝对无法巧夺天工。 少女沿着南面的石壁一路摸索,石壁陡直,上面长满了青苔,少女手指扣入青苔之中,感觉石壁光滑异常,似人工打磨而成,这样一路摸到靠西的尽头,却一无所获。 北面再试试吧,少女心中想道。又走到岩石对面北面的石壁上摸索起来,这面石壁长满了藤状植物,表面也不似南面的石壁光滑。少女越摸越失望,正想返身离开,忽然看到离自己不远处的岩壁上开着一珠惠兰,既便在朦胧的月光下仍然看得清楚,少女甚至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兰花香味。 少女爱兰如命,就走近几步,细细看那兰花,这一看不要紧,直惊呀的张大小嘴,久久合不拢来,这竟然是一株七色兰花,花叶墨绿,刚好七枚,每一花梗上刚好生长七朵花,且每朵花形状、大小完全相同。惠兰五月花开,但现在已经八月中旬,这株惠兰才含苞待放……。 少女心想,采下几朵兰花来嚼烂了敷在伤口可生肌,可消炎,还可续骨,自己受了伤刚好可以用得上。 这株惠兰生长的岩壁刚好在西面深谷的拐角处,少女伸出手去试了试,发现还差一尺左右就能勾到,于是想找个借力处,看到岩壁上的藤蔓,灵机一动,伸手抓住一根小手指般粗细的藤条用力试了试,感觉受力牢固,便右手抓住藤条,右脚踩住脚下岩身边沿,身子紧贴岩壁,左手向一朵兰花摘去……。 左手刚触到兰花,突觉右手一轻,藤条已被自己拉断,原来刚才少女手拉藤条测试其受力程度时,藤条承受的只是右臂之力,现在藤条承受少女整个身体的重量,一拉之下,竟然被拉断,身子往岩壁下滑去……。 少女身体沿着岩壁急坠,危急中双手在岩壁上一顿乱抓,一会过后,下坠之势骤停,脚下踩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便用力踩了踩,感觉甚为牢靠,当下放下心来,手上放松,慢慢蹲了下来。 眼睛往脚底下一看,竟是踩到了一棵大树的根部,这颗大树贴着岩壁往下倒立生长,树根四散蔓延,竟将岩石挤开一条条缝隙,缝隙中是落叶长年累月腐化后形成的细泥,所以从上面那块岩石往下看,根本就看不到岩壁上竟然长着一颗如此违背生长规律的大树。 树还可以这么长?……这棵大树已经把少女的三观彻底毁掉。 少女再往树前的岩壁上看,树的根部处是一个大约四尺宽,六尺高的洞穴,里面黑黝黝的看不清深浅,少女身上有从尸体上取下来的火刀火石,但此处并没火种,无法生火。 少女抬头上望,发现自己下坠处离那块岩石并不太远,目测不到三丈,幸好岩壁上长满各种茂盛的不知名的藤蔓,于是手抓藤条沿着与树根垂直的方向慢慢往上爬。少女心想,既使藤条断裂,下面还有这颗大树挡着,并无危险。 向上攀爬的过程很顺利,不一会儿,少女就来到了那块巨大的岩石上,走到石天佑身边,发现他仍然昏迷未醒,一探脉搏发现一时还死不了,于是放下心来,不再管他。随即背起曾阿四,爬上南面那座大山,用刀在一株柏树边挖坑将曾阿四埋了,然后又下山将刚才战斗时洒下的血迹用泥土覆盖。 天啦……这少女累不累啊,不准备走了?打算在山洞里与石天佑长相厮守?但也要石天佑不死才行啊……。 还有一些死了的马匹怎么办?少女彻底崩溃,只觉这个战场要彻底打扫干净不留任何朱丝马迹比登天还难。心中一阵沮丧,胸口伤处又隐隐作痛,腹中顿感饥饿难耐。 少女蹬在地上,眼睛看着一只马腿,过得一会,终于下是决心:生吃马腿! 这该要有多饿才会去干这种事……。 吃得几口,少女觉得身上渐渐有了力气,于是从地上拾了大量干柴,连同吃剩的马腿捆在一起。 少女提着这一大捆干柴来到巨岩上,将石天佑和干柴用腰带一起捆在背上(别担心,腰带够长)。身贴岩壁,手拉藤条,慢慢滑到那棵大树上。 进得洞来,往洞深处走了几步,少女解开腰带,将石天佑靠洞边放好,用火力火石点燃干柴。做完这些,少女觉得很累很累,靠着洞壁……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世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不要相信他们!长的越好看的越心肠不好,越会逗你开心的越意图不轨,越不能相信!妈妈……妈妈……你不要死!” “哈哈哈哈……安思门提着阿爸的头。” 少女从梦中惊醒过来,感觉嘴角咸咸的,一摸脸上,满是泪水,原来是梦里在哭……。 柴火燃得很旺,照亮石天佑仍然昏迷不醒英俊的脸庞。少女怔怔望着火堆,在火堆中仿佛看到母亲那凄绝的双眼……。 少女从怀中拿出几朵兰花(攀岩而上时顺手采的),用嘴嚼烂,解开胸前几粒扭扣,将兰花泥敷在胸前伤口上。正要扣好解开的扭扣,眼角余光忽然发现石天佑瞪大眼睛在傻傻的看着自己。 少女又羞又怒,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石天佑,颤声问道:“你……你……你看了多久了?”石天佑还没回过神来,重新将少女的问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还是不敢确定的问道:“你说的看……是看什么?” 少女心中气苦,想了想不问清楚又不放心,于是换了一种问法:“我是说……你睁开眼睛有多久了。” 石天佑道:“这……好像也没多久……我记不太清楚了。” 少女:“……” 这不废话吗?我问话是需要回答的好不好?你哪怕说个大概的时间也行啊。 少女:“那你看到了什么?” 石天佑:“我看到了马腿……” 少女彻底崩溃,这根本就无法交流了。 少女:难道自己还没马腿好看?……” 不过石天佑的回答多少让少女放心了一点,虽然这个小王八蛋看了自己,不过,他这种看完全是无意识状态下的一种本能反应,很可能看的时候脑袋是短路的。 “你刚才就看到马腿?”少女还是不放心。 “嗯”石天佑喉咙咕噜了一下。 少女清楚地听到了这个表达很明显、寓意很丰富的声音,但身子连动都没动。 “你能给我烤点马肉吃么?这里刚好有火,先谢谢你了!” 刚好有火?你不知道我在这岩壁上像只壁虎似的上上下下花了多大功夫才生起这堆火的?少女冷冷道:“我为什么要给你烤?想吃就自己动手!” 说完这句话后,感觉自己也有点饿了,于是从马腿上切下一块肉来,用刀挑着马肉在火上烤了起来,慢慢的洞穴中弥漫起一股浓浓的肉香。 烤得一会,少女见马肉差不多熟了,就自顾自的吃了起来,根本就忽略了旁边还有一个嚎嚎待哺之人。 石天佑饿得心中发慌,不闻到这股肉味还好,闻到又吃不到,胃里更加难受。心想:这个女孩人长得漂亮,却凶巴巴的,没有一点同情心,不给就不给,饿死也不求你! 石天佑人虽聪明,但脾气来了,也倔得很,见少女自顾自的大吃特吃,就偏过头去,以手掩鼻,想以此尽量少闻些肉的香味。 少女边吃边偷眼往石天佑这边张望,见石天佑转过头去,突觉索然无味,将吃剩的马肉连刀一起丢在地上,双手抱膝靠墙又睡了过去。 石天佑感觉身后没了动静,慢慢转过身来,发现少女已经睡熟。火光照耀下只见她双颊绯红,柳眉俏鼻,簿唇上翘,美伦美奂,不禁又看呆了。心中赞叹:这个女孩长得倒有点杜姨的神韵,比起兰妹……正在想入非非,忽见少女长长的睫毛下淌下两滴晶莹的泪珠。石天佑心想:她一定也有自己的伤心事,不伤心的人又哪里会连梦中都在流泪?好比自己,不知道有多少次从梦中哭醒……。 第二十六章 仙境 石天佑看着少女,听着噼里啪啦干柴燃烧的声音,山风从山涧吹进洞中,突觉身上又冷了起来。巫公种入自己身上的寒阴刀又在肆虐的切割自己的五脏六腑。 石天佑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声来。 少女睡梦中被叫声惊醒,睁眼看到石天佑卷缩着身子在索索发抖,显得好像很痛苦,少女刚想起身过去看看,犹豫了一下又坐了下来,心中想道:他难不难受与我又有何相干?他死了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母亲说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越好看的越坏! 少女对男人的观感完全来自自己的母亲,她小小年纪对异性的接触少之又少,更不用说切身体验了,但母亲的凄惨遭遇让她相信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片面观点。 石天佑全身又冷又痛,身上慢慢的又罩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他费力地想靠近火堆取暖,但全身好似被抽空了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便是想往火堆前移动一寸也难于登天。只觉身上越来越冷,意识渐渐模糊,身子一软,又昏了过去。 少女看到石天佑刚才身子还在抖个不停,此刻又一动不动卷缩在地上。心想,不会是死了吧?想想终究还是不忍,就站起身来,走到石天佑身边,一探他脉搏,发现比那会在岩石上时跳动又弱了许多,于是抱起石天佑靠近火堆。 少女长这么大除了自己阿爸从未抱过任何男人,虽然现在自己抱着的与一个死人无异,但终究觉得不妥。于是从旁边搬过来一块石头,用衣服包好让石天佑斜靠在上面。 少女看着昏迷不醒的石天佑,心想:现在除了马肉没有任何东西可吃,总不能天天都吃这东西吧?总得想办法寻些吃的来才是,这个洞穴里面黑黝黝的,不知道还有多深,也许可以通向其它去处,这样就可以通过别的路逃出这里了。现下且去探个究竟。想到这里,就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木柴,拿着木柴照亮前路,往洞穴深处走去……。 一路往深处走,洞口越来越窄,越来越低。再往前走,少女需要弯腰才能通过,柴火的光亮照着前方,只见前面再也没有通道,显然已经到了尽头。少女心中极为失望,只得转身走回原处。 回到火堆前,看到洞口有阳光射了进来,原来天已经大亮了。少女来到洞口,看着这棵违背生长規律的大树,只见树干贴着岩壁一直往下延伸。心里:沿着大树先下去看看究竟,如果下面还是没有什么,既使再危险也只能上得巨岩,然后骑马往原路返回了。正想沿树干而下,忽然听到头顶巨岩上有说话的声音……。 “路上有马的尸首,他们应该是往这条路逃跑的”一人说道。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连尸体都没看到一具?难道只死了马,人都跑了?”另一个人不解地道。 “阿三,你有没有脑子?人没死不会回总督府么?何况这里就一条道,逃跑也只有通过原路返回,整个晚上都有我们的人把守那个路口,也没见到一个人影过去。”开始那人道。 少女心中暗暗叫道:好险!好险!幸好没按原路返回逃跑。 “要不就是在这块岩石上一通混战,然后全部失足跌入下面这个深谷了?”那个叫阿三的道。 “这个……也有可能,还有,会不会逃到两边的山上去了呢?” 一阵沉默过后,阿三道:“这么陡这么大的山,难道咱们几个还去搜山么?只怕累也累死了,还是在路口守着罢!” 另一个连声称是,随后只听一阵“得得”马蹄声响,这群人已去得远了。 少女从洞口隐身处又闪了出来,侧耳倾听,确认人已走远,就双手抓住树干上凸起的部分,沿着树干往下滑去。树杆上隔一段距离就长出小树枝,树枝足有小孩手腕大小,少女攀树而下时竟然十分轻松。 这样沿着树干一路向下攀落,也不知下落了多远,突然,少女感觉脚下被什么东西阻住了,低头往下看,原来树杆到此已分成很多个树丫。少女选了最大的一个手臂般粗细的树丫又往下攀,这样又斜着往下落了几丈远,树丫的尖端已经很细,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少女看到树的叶子挡住了视线,看不清下面的情景,于是用手扒开树叶往下看去……。 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好像是只兔子。下面绿草茵茵好大一片草地,草地离自己只有不到一丈高的距离。 少女惊喜万分,离枝轻轻一跃落到草地上,入眼处竟是一个花团锦簇的翠谷,红花绿树,交相掩映,抬头仰望,四面山峰插云,险峻陡峭,上面的那块巨岩已远得看不见了。 少女极目四望,发现不远处竟然还有七八头野山羊在悠闲的低头吃草,十来只猴子在树上跳跃相嬉,看来虎豹之类猛兽身子笨重,不能逾险峰而至。 少女脚下踩着的是松软草地,鼻中闻着的是清幽花香,鸣禽间关,鲜果悬枝,这不是仙境又是什么?心中不由感概道:尘世如无恨,此谷可终老。……可谁又能无恨,又有几人可平安终老? 少女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烦心的事情,一瞥眼间看到一棵矮果树,树上结满了不知名的果子,走过去摘下一个来,拿在手中,已闻到一股甜香,一口咬下,只觉鲜美无比,感觉桃子无此爽脆,苹果无此香甜,而梨子则逊其三分滑腻,当下一连吃了好几个。想起上面洞里还有一个将死之人,又摘了几个放在身上,跃上树枝,沿树杆又回到洞中。 进入洞穴,火堆已经燃尽,见石天佑双眼似睁似闭,好似已经醒过来了,就大声叫道:“喂!”石天佑无力的睁开双眼,张开干裂的嘴唇想做个回应,却只看到一个嘴型,没听到声音。 少女走到他身边,将一枚野果递了过去,石天佑伸手来接,手到中途,又软软的垂了下去。少女没办法,只得用刀将野果削成小块,塞入石天估嘴中,又往火堆中添了一些干柴。 石天佑慢慢吃完一个野果,眼光又落在少女的身上,少女哼了一声,很不情愿的又用刀削了一个塞给他吃了,这样接连吃了四个,重新烧旺的柴火映着石天佑的脸,脸上竟显得有了点血色。 少女尚未说话,只听石天佑道:“多谢姑娘照顾!”少女又哼了一声:“用你谢么?我是怕你死在这里,到时臭也臭死了。” 哦哦……怕死后发臭,你不会将他丢入深谷么……? 石天佑道:“是!是!我身上臭得很,只怕死了会更臭,姑娘又美又香,沾了我的臭气就大大不妙了。” 哪个女孩子不希望别人夸自己漂亮?少女见石天佑夸奖自己貌美,心中很是欢喜,突然想起母亲经常和自己说的话:越会说话的男人越不可靠!于是马上又板起脸道:“油嘴滑舌,当心我把你舌头割下来!”说完还做了个刀割舌头的手势。 石天佑立刻闭上了嘴。心想:这个女孩子明明心肠不坏,却偏偏装做凶巴巴的样子,也不知到底什么原因。心里一时想不明白,却也不敢再说话了。 少女见他低头坐着一言不发,心中急切想去下面那个翠谷,就问道:“你能自己走动么?”石天佑道:“不知道,容我站起来试试。”说完,以手撑地,脚下用力,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正想抬脚迈步,突感心脏处有如被一柄重锤击中,剧痛无比,便又跌在了地上。 少女看着石天佑因痛苦而苍白的脸,觉得他不像是做假。想丢下他在这山洞不管不顾、自生自灭,又终觉不忍。但他不能自己下去,便只能自己背着下去,心中一时难以决断。 少女将石天佑从巨岩上背到这个洞穴,当时石天佑仍在昏迷当中,自当别论,何况还有一捆柴隔着。现在呢?当然不一样了,石天佑是清醒的,自己背着他,那个姿态……少女想想都难为情。 不行!不能背!少女下定了决心,对石天佑道:“你在这里,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你要走了?还后会有期?把我一个动也不能动,一身伤痛的人丢在这里,你跟我说后会有期?到阴间去会么? ……你走就走,说什么后会有期啊……如果不是教养还可以,此刻石天佑就破口大骂了。 石天佑:“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啊?”少女道:“我要下去。”说完用手往下指了指。 石天佑:“姑娘我也想下去。” 少女:“我难道不知道你想下去么?可你怎么下去?飞下去么?” 石天佑:“姑娘怎么下去我就怎么下去。” 少女:“……” 石天佑一口一个姑娘,叫得少女心中有点烦燥。不再理会石天佑,抬脚往洞口走去。 石天佑心中大急,知道现在不是顾及尊严的时候,俗话说得好:“死要面子活受罪”,于是赶紧道:“姑娘,你能不能背着我下去?” 少女:“我为什么要背你?和你很熟么?还有,不要叫我姑娘,难听死了!” 石天佑:“姑……哦,对不起!……你这次背了我,如果我能侥幸活下来,将来,我答应你三个要求,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去做!” 少女其实也不想见死不救,只是受母亲影响,对男人怀有极强的戒备心理。可是……看起来石天佑比自己年轮还小一些,显得可怜巴巴的;而最关键的是:她对这个男孩一点都不反感好不好? 当下接过石天佑的话道:“你自己说的,答应我三个要求,到时可不准反悔。”说完来到石天佑面前,两手分抓他的左右两腋,将石天佑提起,放在背上,再解下腰带将他绑牢。 石天佑被少女捆在背上,只觉自己胸腹有如贴着一块温暖的绸缎般滑腻温润,鼻中闻到一股似麝若兰的香味,芬芳馥郁。顿感心旷神怡,心脾俱沁,胸口的疼痛也似好了一大半。 少女见他趴在自己的背上一声不吭,呼出的热气吹到自己颈脖里,身上竟泛起麻麻的感觉。心中突然有点后悔答应背他,但箭已上弦,却也不得不发了。 少女:“你把头偏到一边去,把眼睛闭上。不准偷看,我感觉的到的,如果你睁开眼我就松开腰带……” 石天佑“……”依言紧紧闭上双眼。 “还有,心里也不准想,心里想的时候心跳就会加快,我也感觉得到的。”少女接下来又赶紧补充了一句。 石天佑:“天啦!!……” 第二十七章 奇果 少女背着石天佑沿大树攀爬而下,石天佑非常听话的紧闭双眼,心怕少女有什么不需目视就能洞悉一切的强悍异能。 但鼻中闻着异香,胸膛贴着柔滑的肌肤,要他不去想……那除非他真的死了。好在下到翠谷的草地,少女解下腰带将他放下来,都没找他的麻烦,石天佑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石天佑吃了几个野果,觉得精神比开始好了很多,体内的毒暂时也未发作,试了一下,竟然可以慢慢的自行走动。 少女看他跟他自己身后,也不做声,只是边往前走边四处张望,石天佑怕自己说错话又惹她生气,就边走边细细的观察起这个山谷来,边看边心中赞叹不已,觉得这山谷比之师傅的无名谷又多了几分险峻,平添了几许生机。心想:老天真是待我不薄,竟让自己寻得如此仙境做埋骨之处,更甚的是,还有这花朵一般的姑娘陪自己走完这人生最后一程……。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信步前行。忽然头顶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忙抬头往向看,“咦,这不是在山洞里少女给自己吃的野果吗?”石天佑馋那野果的美味,见果树不高,伸手刚好可以够得到,就伸出手去,正要采下那野果,却突然像着了魔一样,两眼发直,盯着树干一动不动。 这颗野果树树干通体赤红,干上脉络呈碧绿色,仔细一看,刚好九条树脉,象一个布满血管的心脏。再看树的顶部,竟以一个圆圆的磨盘由九根斜着呈四十五度的树枝相托。树丫及其上脉络的颜色与数量与树干完全相同。 石天佑喃喃道:“我说这野果如此奇怪,怎么长着九个角。现下终于可以确定这棵野果树就是《天下奇珍》中记载的“九转还魂树”了。 《天下奇珍》中对这“九转还魂树”是如此描绘的:以日月之辉为光,经地崩,经山裂而黑岩风化成泥,温润以固其根,期九九八十一年,于夏未初秋结果,此后九年依次结果一次,身呈赤红,纹脉碧绿,果有九角,食之则百毒可解,自此百毒不浸……名曰“九转还魂树……”而七仙之惠兰相伴于方圆,……也仍奇花。意思是此树只生长在经强地震地崩山裂后形成的山谷当中,并需以黑岩风化后化成的泥为土壤,生长八十一年后方才第一次结果,此后每九年结果一次,结成的果实可解百毒,且如有此树,方圆之内必有七仙惠兰。 为什么有“九转还魂树”就一定方圆之内就要有惠兰,方圆之内到底是方圆几里之内,书中都没做注解。当初在杜伯伯家见到这本《天下奇珍》,石天佑只是无聊才随意翻开粗粗看了一遍,见书中记载的东西被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石天佑根本就不相信。但让他想不到的是:自己先遇到了玄冰床,现在又碰上了九转还魂树……。石天佑觉得像梦境一样不可思议。 少女好似在前面发现了什么东西,就转过头来想催促石天佑快点跟上,结果发现他在那棵野树下对着树上的野果发呆。 少女:“喂!看够了么?看够了就快点过来。” 石天佑被少女的喊声打断了思绪,从树上摘了几个九转还魂果,加快脚步向少女走去。 石天佑跟着少女一直往西走,大约走了一里地左右,眼前出现了一座石屋,进入石屋,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石屋显然是人工砌成,因年岁久远,石块表面长满了青苔,但以草所盖的屋顶却仍然严严实实,所以地面还算干燥。 少女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弯腰在地上划了起来。只见她手拿石子身子不断倒退,不一会就在屋子正中划了一根又深又直的线。 少女划完以后手指该线的东面道:“那边是你的,不准逾线,否则……哼!” 石天佑道:“好的,姑娘,保证不逾线。”父母的言传身教让石天佑从小就养成了“谦卑恭让,知恩图报”的良好品质,虽然最近半年的巨大变故在他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但他依然是那个善良、正直、懂得感恩的石天佑。少女这两天虽没给自己好脸色看,但如果没有她,自己绝对活不到现在。所以,不管少女说什么或者做什么,石天佑都准备言听计从。 少女:“不是已经说了别叫我姑娘么?” 石天佑:“好的,姑娘。” 少女直接崩溃…… 石天佑知道自己又惹祸了,赶紧逃也似的出了石屋,消灭了身上几个果子后,从山谷里拾了一大捆干草,回石屋在东西两面各铺了一张草床。少女则在谷里打了一只野兔,剥光剖干净内脏后在石屋生火烤了起来。 可能是看到石天佑给自己铺了床,觉得这个小男人也不算太坏,对石天佑的印象竟然大为改观,就撕下一块野兔肉来递给石天佑。石天佑赶紧接过来,道:“多谢姑……你了!”说到一半,忽觉不对,就把那个“娘”字生生咽了回去。 野兔肉比起那马腿肉,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两人只觉天下美味莫过于此,风卷残云般,一只野兔就只剩下一堆骨头。 石天佑觉得今天精神大好,知道是吃了九转还魂果的原因,虽然对《天下奇珍》中所记载的“能解百毒”的神奇功效仍然将信将疑,却也确实感觉到了它的效果。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悲观绝望的心情变得好了许多。 现下虽然是初秋,但深谷中的夜晚仍然凉意浸人,趁现在天还未黑,石天佑从山谷找来一些湿泥,在石屋中垒了一个土灶,又从外面捡了许多干柴,以备晚上生火取暖。虽然石天佑从小锦衣玉食,但这半年来一路逃亡,他已经学会了做很多事情,原本就沉稳的他,现在变得更加成熟。 少女偷偷的注视着眼前这个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背他下来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内心深处涌出一股被人照顾的感觉。 做完这一切,石天佑来到属于自己的领地,盘腿坐在草床上,运气疗起伤来。 石天佑先将真气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残、经渠、大渊、鱼际、少商各穴,这十一处穴道,属“手太阴肺经”,真气运行于这十一处穴道时,刺痛感明显感轻。 石天佑略觉放心,接着又运气于足阳明胃经,当真气经缺盆穴往下运行时,突觉胃部胀痛难忍,真气在缺盆穴处受到一股强大的阴寒之力的阻挡……。 石天佑百思难解:当初在地牢中时,全身经脉剧痛,心脏有如刀割,但胃部从未出现不适,而现在……要知道,石天佑对武学的了解仅仅来自无名谷中那可怜的二个月。人身穴位七百二十个,关紧要穴位就有一百零八个,还有十二经常脉、奇经八脉、带脉……。所有这些穴道经脉在人的身体上都有各自的功能,他们属阴或属阳,阴虚则生内热,阳虚则生外寒,十二常脉犹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如湖海,蓄藏积贮,它们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缺一不可。许多练武之人,毕其一生之光阴,所学也只是皮毛,所有,石天佑不理解,再正常不过了。 真气在缺盆穴受阻,石天佑也不强行突破。又开始运真气于手厥阴心包经,此经属心包经,真气经天池、天泉过曲泽时又遇寒阴之力的阻拦,立时只觉胸闷异常,心如寒刀切割,石天佑心想:既使九转还魂果能解了失魂穿心散之毒,只怕这寒阴刀也不会让自己有好日子过了。 石天佑真气于周身经脉运行一周,发现巫公输入自己经脉的寒阴内力并无定所,而是随经脉游走不定,当与石天佑自身真气相冲时,因石天佑内力不如巫公,无法压制他的寒阴之毒,所以才会受这冰刀切割经脉之痛。这就好比力大之人与力弱之人拼拳头,拳头碰在一起,吃痛的往往是力弱之人。 石天佑心想:我现下内力还不如巫公,自然寒阴刀就会在我体内做怪,待我内力强得一分,痛若自然就会减轻一分,哪天我内力高过他,就能将他的寒阴之毒逼出体外了。石天佑天资卓绝,短短的时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要害,如果换成一个资质平平之人,只怕没个三五年,是怎么都弄不明白的。 想通此节,石天佑感觉心里又轻松了几分,正想躺下来休息片刻,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低低嘤嘤的哭声,石天佑转头看见少女背对自己躺在床上,瘦小的肩膀在剧烈的耸动着,可能是怕石天佑听到,拼命压制自己不要哭出身来。 石天佑:“姑……你怎么啦?” 少女:“不要你管。” 石天佑看着少女削瘦的不住耸动的双肩,突然有一种想要安慰她、保护她的冲动,甚至有种想将她的所有痛苦扛在自己肩上的想法,这种想法强烈得让石天佑暂时忘记了少女划下的那条神圣不可侵犯的分界线。 石天佑已经越过了那条线,但又马上退了回来,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不悬崖勒马,那绝对会惨不忍睹。石天佑是对的…… 少女听到脚步声,身子翻了过来,用还滚着晶莹泪珠的眼看向那条分界线,确认自己的地盘没有被侵占后,又嘤嘤的哭了起来。 少女的哭声引起了石天佑的共鸣,只见石天佑叹了口气,唱了起来:世事本难料,人生多失意;造物常弄人,平常看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如意哪能常如意,天南南,地北北,天地尚无完体。昨日是,今日非,一生难逃是非……。这首曲词是石天佑小的时候跟着杜姨在长安街听一个卖唱女唱的,当时杜姨听得双泪长流,情难自禁,自己却一点都不明白。此刻石天佑再唱起这首曲词,只觉人生无常,祸福难测,如曲词中唱的一模一样。 少女静静的听着,当听到石天佑唱到“吉藏凶,凶藏吉”时,心中想道:“阿爸本以为这次给安思门送礼会让吐谷浑部落平安吉祥,却没想到反把命送在了范阳。”这不是“吉藏凶”么,当石天佑唱到“一生难逃是非”时只觉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想起往后自己要孤身一人去面对这个充满阴谋与险恶的世界,面对那无穷无尽的是是非非,一种强烈的孤独无助感由然而生。 石天佑唱完这首曲词,已经泪流满面。两人各自流着泪默默想着自己的伤心往事,石屋一时安静了下来。但这种安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少女的问话打破了这种让人心悸的沉默。 少女:“能说说你的过去么?” 石天佑自己也搞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对于身边这个少女,他一点都不想有所保留,他甚至觉得相信她就好比太阳东升西落一般理所当然。当下就从自己父母被害开始一直说到两人初次见面,什么枪诀、杜伯伯家、玄冰床……所有的这一切全部都详细的说给了少女听。 少女静静的听着,表情很平静,但内心却掀起了涛天巨浪,心想,这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承受的么?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挺到现在?心中为自己差点丢下他不管而暗暗自责。 少女低低说道:“对不起!” 石天佑双手直摇,发自内心的道:“姑……你千万别这么说,你是我救命恩人,哪有恩人对不起被救之人的?” 少女莞尔一笑,一脸狡黠地道:“你说过的,将来会答应我三个要求,我什么时候想起了就什么时候提,到时可不准反悔哟。” 少女这一笑,如百花盛开,石天佑看得痴了,情不自禁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少女:“不笑不好看么?” 石天佑:“笑时如百花盛开,不笑如百花待放。” 少女:“……油嘴滑舌!” 第二十八章 试探 杜若兰坐在自己房间里,手中拿着那对黄釉娃娃,从中拿出一个男孩模样的,自言自语道:“天哥,你还好吗?你不是说过马上就会回来找我的么?” 那晚巫公刺杀石天佑未成,身受重伤后离开。石天佑背着左中诚与杜若兰道别后,葛员外就赶了过来,当看到房间里一地鲜血,差点吓得晕了过去,但看到杜若兰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四处寻找房子鸣不见,葛员外就一边安排人在府中等候,一边派人向杜如山禀报。他可没这个胆子送杜若兰回长安,鹰风岭盗匪横行,万一杜若兰途中有个闪失,只怕他葛员外自己脑袋搬家不说,全府上下都要跟着他遭殃了。 杜如山很快派人过来接走了杜若兰,杜如山事后果然对他重重嘉奖,葛员外自然高兴万分,恨不得杜如山多生几个女儿,自己能多招待几次。 回府之后,杜如山见女儿平安归来,毫发无损,自然高兴异常。高兴之余,就细细问起杜若兰这一个多月的经过来。 杜若兰当下将如何被虏走,如何被公孙先在小酒馆发现,然后阴差阳错的与石天佑相遇,石天佑如何治好内伤拜公孙先为师,全部告诉了自己父亲,只是略去了无名谷与玄冰床没说。 杜如山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石天佑不但未死,还治好了内伤,重塑了筋骨,并且还拜了公孙先为师。要知当今天下四大高手,公孙先排名在他前面,虽然四人到底武功谁高谁低,因没有真正较量过而难下定论。但这个公孙先不但能将重伤必死的石天佑治好,而且为他重塑了筋骨,关这一手惊世骇俗的内功疗伤法自己就无法做到(杜若兰没说玄冰床,所以杜如山以为是公孙先完全以自身内力为石天佑疗伤而达到这一步的)。 虽然在葛员外家石天佑又遭人刺杀受伤,但最后还是被人救了下来。杜如山心中恨恨道:这小子,怎么总死不了?这运气也太逆天了吧?!现在,必须要尽快找到他,然后将他诛杀!否则,如果再给他一段时间的成长,只怕再要杀他,就真的难了。 房子鸣一直在长安,又是谁易容成他的模样在陕西边境接的石天佑呢?杜如山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顾思源最有可能,心中想道:“这个老东西,要想办法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阮清月自从杜若兰回来后,心情与以前相比简直判若云泥。因为女儿平安回家不说,也知道了石天佑的详细情况。但有一点,她一直想不明白:是的,石天佑遭人暗杀是因为枪诀,可为何会在杜府也不能让他安全?这天下,还有比杜府更安全的地方么?阮清月讨厌杜如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狠,但她做梦都不可能想到:最迫切想要杀了石天佑的就是杜如山,这样一来,最安全之地就变成了最危险之地了。 阮清月不知道,杜若兰也不知道,所以母女俩人都以为石天佑过不了多久就会来,都天天在家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他回来。杜若兰总是反复问阮清月:“妈妈,天哥怎么还没来?为什么这么多人要杀他?爹爹派人保护他了么?”这句话,她也总是问自己的父亲。杜如山自然安慰女儿说石天佑福大命大,肯定会没事的;也说自己派了许多人到处寻找。杜如山没骗自己女儿,他确实派了许多人四处寻找石天佑,但找到以为不是让石天佑回杜府与女儿妻子团聚,而是要杀了他。 宁春院,杜如山坐在皇上御赐给他的山水庭院里,一个矮冬瓜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他的面前,杜如山坐在椅上都看起来差不多与他一般高。矮冬瓜自然就是青龙使了。“石家那小子可打听到了下落?”杜如山问道。只听青龙使道:“上次那小子在葛员外家被人救走后,就音讯全完,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属下四处打听,却一无所获。” “那小子年纪虽然不大,但狡猾得很,你这张网还应撒宽些才行,各地州县都要求他们派专人盘查,一有消息,让他们先别打草惊蛇,要确保万无一失再一举拿下!”杜如山冷声道。青龙使连连点头称是。 “还有,安思门那边也要严密监视,他最近正事不干,一门心思讨好皇上,竟让张一锤从大牢中跑了,上次敲打了他一下之后,好似有所收敛,要让他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否则!本将军怎么让他站起来的,就怎么让他趴下去……还有,派人全力追查张一锤的下落,不能为己所用,就必须要让他死!” 青龙使恭敬敬地道:“是!将军。” 从宁春院出来,大约半个时辰后,青龙使来到一处庭院,庭院不大,四周种满了秋兰,低矮的针叶植物修剪的很整齐,将庭院点缀的生机盎然,显示庭院的主人别具一格的情调。 门口的仆人看到青龙使,微微躬身行礼,神情不亢不卑,青龙使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待遇,脸上看不出喜乐。 青龙使上得几个青石台阶后来到一扇门前,很小心的轻轻叩了三下,里面一个冰冷但很悦耳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青龙使推门而入,眼睛紧紧的盯着一个俏丽的背影,背影长发如墨、窄肩峰腰,臀部曲线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青龙使垂涎这个躯体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他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次将压在身下的女人当成眼前之人。此刻,虽然只是一个背影,青龙使身体的某个部位就已经起了变化,他张开有点发干的嘴,道:“仙儿妹妹,一个人这么干坐着,不孤独么?” 这个背影的主人就是朱雀使朱仙儿,朱仙儿也不回头,冷冷地道:“大哥有事?” 青龙使将自己埋入朱雀使对面的椅子上,椅子其实也不大不高,但青龙使坐在上面,仿佛一个儿童坐了一张大人的椅子,显得很不协调,他努力地将身子往上抬了抬,以便自己能显得稍微高大有气势些,因为接下来的对话对他非常关键。 青龙使阴笑道:“范奎将张一锤救走了,你不觉得有必要对我解释一下吗?”朱雀使:“对你解释?凭什么?”青龙使:“范奎是你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朱雀使“霍”的一声站了起来,手按湛卢剑柄:“证据呢?如果没有,你可以走了!” 山海宫七个特使,青龙使排第一,其余五人都对他颇为忌惮,如果谁因他身材矮小而轻视他,那么离死也就不远了。他虽然贪图美色,但心狠手辣,阴毒诡异,一手鹰抓功登峰造极。据说当年杜如山在江湖中招缆人才,当时立下投名状:谁灭掉江南风火寨,提着寨主古猛的人头来见他,就让谁坐山海宫第一把交椅。当然这不是名目张胆的招缆,事后杜如山也会对自己所用之人严查出身、来历等等,以防奸细混入自己的组织而坏了自己的大事。 青龙使的出身、来历没有人知道,当然杜如山例外。古猛是少林俗家弟子,一手龙爪手得少林寺真传,端得刚猛凌厉,开碑裂石,厉害异常。但青龙使完成了投名状,将风火寨一把火烧光,提着古猛的人头去见了杜如山。杜如山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让他坐了山海宫的头把交椅。 七个人中,却偏偏有个人不卖他的帐,这个人就是朱雀使。青龙使知道杜如山非常器重她,也忌惮她腰上那枚宝剑,因此对她也无可奈何。但他垂涎她的美色也久,一直想找到她的软肋或把柄并以此来要胁她,这次张一锤被范奎救走,如此好的机会,青龙使怎么会放过? “证据?你杀死吕良,然后向安思门推荐范奎做骑尉就是证据!”安思门洋洋得意的道。 朱仙儿看着青龙使,眼中满是憎恶与不耐,俯瞰着这个侏儒,道:“你在这说这么多废话,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去找证据,如果能找到范奎当然最好,让他亲口说出救张一锤是我指使的……” 青龙使盯住朱仙儿高高耸起的胸脯,阴测测地道:“你别得意的太早!这个范奎,我早晚有一天会找到他……既使找不到他,如果我在杜将军面前说:“朱雀使去范阳督查,毫没来由的将骑尉吕良的人头砍了下来,后来又向安思门强荐范奎做了骑尉,然后范奎利用自己骑尉的身份从大牢救走张一锤……”你觉得以杜将军那多疑的性格……他会怎么想?” 朱仙儿沉默不语。 青龙使见朱仙儿不说话,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果。心想:从将军那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多疑性子,我就不信你不害怕!于是,强自按耐住心中的狂喜道:“仙儿妹妹,哥哥仰慕你的绝世容颜,你想啊,哥哥也是人中豪杰,咱俩郎才女貌,若能结成伉俪,必将在这世上成为一段风流佳话,到时咱夫妻同心……还愁何事不成?”说完,脑中已经在想像拥着朱仙儿入睡的销魂场景……。 朱仙儿:“滚!” “你到时可别后悔!”青龙使热脸贴在冷屁股上,碰了一鼻子的灰,丢下这句话,恨恨地走了出去。 顾府,西边的一间厢房里,顾思源来回渡步,钱万重静静的站在边上,没去打扰这个忧国忧民,一心为公的中书令大哥。顾思源走了几圈,顿住脚步道:“杜如山疑心太重,只怕雨绮依的处境不妙了!”钱万重宽慰道:“她以前经历过的危险还少么?不是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平安渡过?顾大人也不用太过担心!” “这一次不同了!因为这次她面对的是杜如山,你想,杜如山武功如此深不可测,一旦被他发现雨绮依……只怕连逃都没机会。当初……她自己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谁劝也不听,哎!”顾思源忧心忡忡的道。 “杜如山对山海宫七个特使都种下了“阴阳符”,但既便如此也没有完全信任他们。他所谋之事究竟太大了,他必须确保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万无一失,所以每个特使只知道他部分秘密,雨绮依同样如此。本来最近杜如山对她越来越信任器重,可张一锤在牢中实在不能再拖了,如果再不施救,就必死无疑!没办法,她才出此下策。只是这样一来,杜如山以后对她……”钱万重对那个他们口中的雨绮依也十分担心。 “她虽抱着必死之心,但多好的一个女孩啊!……杜如山这个奸贼!”顾思源眼含热泪,接着“嘭”的一声,拳头狠狠敲在实木桌子上,只见桌上血迹斑斑点点,显然是用力过重,把手敲出了血。 “顾大人,有时我想,我们这样做值得么?现在的皇上昏庸糊涂之极,上次安思门欺瞒皇上,皇上还加封他御史大夫,赐宅子,田地、奴婢、金银无数,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竟与这个胡人于温泉共浴。你提醒他,他却说什么:顾爱卿,我朝之所以有现如今盛况,就是不问出身,只论贡献。你身为朝中中书令,可不能忌贤妒能,小肚鸡肠!小人惑君干政,天子糊涂透顶,这江山……我们保它做甚?”钱万重有点心灰意冷地说。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江山是我朝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江山,先皇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民本思想,是任何一个在位的天子都不能忘的。今天的皇上忘了,我就要谏言让他记起来,这是为臣子的本份。皇上听不进去,我们也不能灰心,该做什么就去做!为天下苍生而牲牺,有何不值?”顾思源道。 钱万重看着这个两鬓斑白,为国为民操劳一生,一直未娶妻生子的中书令,深深为他“虽千军万马吾往矣”的视死如归的气概所折服,心中不知不觉重新充满了希望和斗志。 “局势在一步一步变,事情要一步一步做,他们慢一点,我们就尽量快一点,他们快一点,我们尽量更快一点,要始终掌握事情的主动权。”顾思源边说边食指敲击桌面。突然好像想起什么,又问道:“张一锤送往华山确认没人知道?和他一起被救的那个少年打听到是谁了么?哎!石家少爷又音讯全无了!” 第二十九章 期限 听顾思源问到张一锤之事,钱万重道:“范奎带着张一锤一路往南走,中途换乘了几次马摆脱了安思门的人,在河南镇内的半仙镇与雨绮依的人接上了头,一路往西南方向上了华山,据雨绮依说,应该没有人会知道,上了华山后,有您给段玉泉掌门的亲笔信函,段掌门已经将张一锤安置在了安全妥当之处,顾大人尽可放心!” 钱万重说完,顿了一顿又道:“据张一锤所说,牢里光线太暗,看不清同牢少年的面目,他所描述少年的身材大小、个头高矮倒与石少爷极为相似。但依属下推断,绝无可能是石少爷,因为安思门如抓住石少爷,定会献给杜如山,没有私自关押在自己牢房的道理!” 顾思源点了点头,显然对钱万重的推断深以为是。接着又问道:“直弟去少林寺也有一段时间了,可有信息回来?”钱万重道:“前段时间传回信息,说事情比想像中的要复杂得多,可能还需些时日……” 顾思源望着墙壁上的羊皮地图,以手指着嵩山少林寺的位置道:“一个是如今武林的泰山北斗,一个是如日中天的天下第一教,“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最终受益的会是谁呢?” 安思门回到范阳,心中仍然惴惴不安,想起拥有铁卷丹书的御史大夫给杜如山毕恭毕敬的斟茶,身上冷汗冒个不停。他一直害怕杜如山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因为害怕,就总是不住揣摸杜如山的心思,怕自己不小心惹他生气,只要哪天见杜如山脸色稍微有些阴沉,就会夜夜恶梦不断。 从长安受封回到范阳后,安思门就晚晚恶梦连连,经常浑身大汗的从梦中惊醒。为讨杜如山欢心,免受那晚上恶梦缠身之苦,安思门苦苦思索,终于想到了一个讨好杜如山的办法……。 安思门于是命专掌书记起草奏章,奏章中说:“微臣上次讨伐吐谷浑部,驻扎在北平郡,梦见当朝尚书台,威武大将军杜如山向我传授消灭吐谷浑部的作战策略,并要我在那里为先皇立庙,进行祈祷。并告知微臣庙中定会长出灵芝草。微臣依言而行,祭奠的那天,神庙的大梁上果然长出了灵芝草,一株有二十根茎,形状如珊瑚盘层叠而成。微臣依杜将军之策略,有先皇庇佑,灵芝瑞应,才得以一举击败阿克布,从而使风尘攸静,边境安宁,此实仍杜将军之功也!” 这个安思门瞎编的本领真正让人叹为观止……。 皇上本来就器重杜如山,见安思门将此次功劳全部归在杜如山身上,不揽功,懂报恩,心中更为高兴,遂下诏书曰:“杜爱卿,才干卓著,节义有怀。仁而有勇,志向已仰慕于《六韬》、《玉铃》的用兵谋略;忠义立身,威名早已称雄沙漠与草原;虽在京都亦托梦于边境,忠义为国,感天应地,气质禀赋威武超群,声威使绝域受到震慑,御敌卫国如同万里长城。料敌如神,战必胜、攻必克。……特封定国公,赐温泉宅第一所。”当然还有各种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这皇上,家大业大就这么任性……。 杜如山心中自然高兴,特差青龙使对安思门此举大大夸奖了一番。安思门自然又给这个矮东瓜备足了美酒与美女,让他尽情享用。并让青龙使转告杜如山,说自己对将军忠心不贰,一辈子为将军牵马坠鞍”,经此以后,才放下心来,晚上不再做恶梦,夜夜睡到大天亮。 东道院--杜如山的又一处御赐园林别院。杜如山一身藏青色袍服坐于一张大汉白玉茶桌前,手中熟练地拨动着茶瓦、茶罐,不一会,一股清香的绿茶味飘满了整个房间。 他笑着向身前不远处站立的朱雀使和蔼地道:“快来坐,尝尝本宫亲自泡的西湖龙井。”(在七个特使面前,杜如山常以山海宫宫主自称)朱雀使纤腰微摆,坐在了杜如山对面下首的位置,看着西湖龙井,朱唇轻启道:“宫主此西湖龙井实乃佳茗,其色澄青碧绿,其形两叶一芯,交错相映,上下沉浮!”说完纤纤玉手端起茶托,伸鼻在茶罐处闻了一下,接着性感的小嘴轻轻呡了一口,回味片刻道:“香气清新醇厚,无浓烈之感,细品慢啜,唇颊留芳,甘泽润喉。只是……” 杜如山眉头一挑,问道:“只是什么?”朱雀使巧笑嫣然道:“中间加了甘草,有些许苦味,也坏了此茶的韵味了。” 杜如山儒雅的脸上满出了赞许的一抹笑容,赞叹道:“真是个心思玲珑的美人儿,只可惜你用错地方了!”说完,右手向朱雀使腰间抓去,这一抓看似缓慢,却转瞬就到了朱雀使腰前,朱雀使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腰前的任何一个方位都已被杜如山这缓慢的一抓封死,知道自己挣扎也是徒劳,当下一动不动。 杜如山手指离朱雀使腰前三寸处停了下来,只听“嗖”的一声,朱雀使腰上的湛卢宝剑已离鞘而出,吸入了杜如山的手中,隔空取物!杜如山手腕翻转,剑尖已刺进朱雀使的咽喉。 宝剑发出青洌的光华,剑身甚至用肉眼就可见到一圈青色的光晕缠绕其上,朱雀使的一络长发垂了下来,长发通过剑刃时,断发缓缓四散飘落。 剑尖已被朱雀使咽喉的鲜血染红,并隐隐的传来龙吟之声。杜如山冷冷道:“死前你还有何话要说?” 朱雀使惨然一笑道:“这条命本来就是宫主的,早一天晚一天原也没多大分别。范奎救走张一锤,宫主受人挑拨,自然会迁怒于属下。你只需长剑轻轻往前一送,我也就可以早点解脱了,省得下次别人再挑拨,你一样会杀了我。” 朱雀使很了解杜如山,知道他疑心极重,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所以她不能求饶,也不能解释,这样只会使杜如山对自己的疑心更重。她要利用杜如山的疑心,让杜如山觉得告状之人是在挑拨,是别有用心,是想通过这件事置自己于死地。朱雀使是拿自己的命在赌,赌杜如山相信自己,怀疑别人别有用心,是想借此件事情让自己失去身边之人。 杜如山果然长剑凝立不动,冷冷道:“难道本宫冤枉了你?”朱雀使凤眼通红道:“不知宫主是否还记得范奎此人,当时您从范阳回京时,对他练兵治军很是赞赏,属下听在耳里,一心为宫主大业着想才向安总督提起了此人,按说这用人失察之过,怎能由属下来承担?……宫主知道属下性情,那吕良如此无礼,我必杀他无疑!还有那个侏儒,如若我这次不死,他胆敢再次对我如此无礼,我就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杜如山手臂回缩,手腕一抖,宝剑象长了眼睛一样插回朱雀使腰中剑鞘。然后重新坐了下来,将刚才那壶茶倒了,重新泡了一壶西湖龙井。笑着招呼朱雀使在对面坐下,道:“来!来!尝尝本宫泡的这西湖龙井如何?”动作、表情、语气一如刚开始时一样,好似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有朱雀使咽喉部位仍在不断渗出的鲜血表明刚才那生死一发的危急情景。 杜如山指着已变成垃圾的茶叶道:“本宫的这壶茶里容不得半点杂质,因为它会把整壶茶都毁掉。你是不是这壶茶里的杂质,还需你自己去证明给本宫看。这次就暂且相信了你,不过,本宫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若抓不到范奎,你就用你身上宝剑,自刎在本宫面前吧!” 兰花居--朱雀使住所,杜若兰在认真的练着“十面埋伏”,朱雀使眼神恍惚的看着前面这个精巧的小女孩,思绪回到那遥远而永远铭刻在心中的童年:那时自己比她还要小几岁,一场灾难让自己失去双亲,只留下身边这把剑陪伴着自己,这把剑就是自己复仇的全部希望。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欢乐,爱情就变成了奢侈品,活着就是为了复仇与报恩,哪像身边这女孩,无忧无虑……” “仙儿姐姐,仙儿姐姐!你看兰儿可有进步?”杜若兰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朱雀使虽教杜若兰武功,但并不以师徒相称,所以杜若兰一直叫朱雀使仙儿姐姐。朱雀使一直搞不明白,杜如山的武功比自己要高得多,按理如果由他自己亲自指点岂不是更好?却为何让自己去教杜若兰的武功? 朱雀使对这个杜家小姐还是非常喜欢的,她虽然认真的教,但对杜若兰练武的要求一点都不严格,基本上是杜若兰想学就学,不想学她也从来不管,杜若兰也经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撒网”。 不过,最近杜若兰却好似换了个人似的,练功特别刻苦。朱雀使看着她鼻尖上渗出的汗珠,笑着道:“咱家小姐这么努力,当然进步是大大的了,能告诉姐姐谁给了你这么大的动力么?” 杜若兰对朱雀使从不隐瞒,一直当自己亲姐姐一样对待,大声道:“我要努力把功夫练好一些,将来天哥要报仇,我就可以帮到他了”说完,小小的脸上豪气干云。 朱雀使刮了刮她的鼻子,轻声笑道:“小姐口中的天哥是谁?石家少爷石天佑么?”说完,眼中一抹隐饰得极好的悲哀一闪而过。 “是啊,兰儿只有一个天哥,当然就是他了!我知道,天哥以后一定会很厉害很厉害,他也许不需要兰儿的帮助,但兰儿绝对不可以拖他的后腿!”杜若兰的话语中充满了对石天佑的无比坚信。 朱雀使那双让男人销魂的双眼中有雾气涌现,朦朦胧胧中,她仿佛看到了那张风霜与俊美完美相融的脸,看到了那飘飘凌飞的身影……那心中的人啊,你可知道?我这绝世容颜只想为你绽放?朱雀使蛾眉轻颤,香腮轻托,凤眼痴痴望着西北方向……。 第三十章 魂断 石天佑见少女这次说:“油腔滑调”时巧笑嫣然,眼波流转,与以往凶巴巴的样子完全不同,心想:女儿心,海底针,难捉摸得很。但看她对自己印象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心中感觉欢喜无限,觉得现在自己就好比在那人间天堂,以前么……当然是人间炼狱了。 石天佑心中欢喜,又将少女以前的警告忘到了九霄云外,让人烦躁地道:“姑娘,恕石某唐突,不知能否说说你的过往?如果不方便……就当我没问好了。” 少女剜了石天佑一眼,说道:“小不点的小男孩,说话老气横秋、文绉绉的象个老学究,还总是姑娘姑娘的,难听死了。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我就是要说给你听,让你知道你们男人有多么薄情寡义。” 石天佑不服气地道:“你别一棒子打死好不好?天下好男人还少么?你面前不就躺着一个?” 少女刮了刮自己的鼻子,然后装作一副要呕的样子道:“呸!呸!你不但油嘴滑舌,还很不要脸。有这么自夸自卖的么?你既便现在不坏,那是因为你还小,越往上长,就会慢慢变得坏起来,然后越变越坏,最后彻彻底底变成个大坏蛋!” 石天佑见少女以手刮鼻、小嘴轻翘、浅嗔薄怒的样子如此迷人,不由得又痴了,只傻傻的看着她,忘记了出言反击。 少女看到石天佑这副样子,脸上一红,低下头去,道:“你记住了,我叫阿莫念。” 石天佑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心想:莫念……莫念,意思是莫要思念么?“这名字……你母亲给你起的吧? 阿莫念道:“正是!我母亲给我起这个名字,只是要提醒她自己忘记那个男人,莫要再去想念他!”说完,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娓娓说起自己(其实是她母亲)的过往来: 那是十九年前,那个时候我外公已经是沙陀部落的酋长,因我外公仁义骁勇,治理有方,深得部落众人拥戴。对周边蕃部的战争也屡战屡胜,领地越来越广,军队规模日渐庞大,在陇西一带各蕃中脱颖而出,成为第一大部落。虽然我外公对朝廷忠心耿耿,但皇上听信宦官之言,非常担心我外公谋反,因此将他心爱的独女,也就是我母亲扣在长安作为质子。 朝廷在长安果子里胡同给我母亲安排了住所。质子除了行动受限,起居饮食倒按富贵人家的标准来配置,奴婢、厨子等也一应俱全。 在陇西时,母亲已是方圆百里的大美人,前来求亲联姻的贵族公子、部落酋长络绎不绝,但母亲眼光极高,竟没一个看得上眼的。 原来母亲心中早有喜欢之人,此人名叫张之益,家世显赫,门第高贵,从小才思敏捷,词藻华丽。母亲读过他的很多诗,虽未见其人,已被其才情所倾倒。 “张之益?”石天佑差点惊呀地叫出声来,随后又想: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阿莫念说的这个张之益应该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张之益!且等听完再说……。 ……也是命中注定有这段孽缘,张之益二十岁时考中进士,第二年要在吏部等候复试判文,便在夏季六月来到长安,刚好也住在果子里胡同。 有一日,张之益经过我母亲所住之地,刚好见到我母亲,一时被我母亲美貌所倾倒,自那以后,就神魂颠倒,整日介茶饭不思。 长安城中有个媒婆叫叶三娘,原来是一家附马爷的丫环,后来赎身嫁人。这个叶三娘善解人意,能说会道,豪门贵族,皇亲国戚的家全都去过,为人保媒,出谋划策最为善长。张之益备好丰厚的礼物前去请求她保媒,叶三娘满口答应。 叶三娘于是与我母亲的奶妈薛婆约定好了时间,将见面时间告知了张之益,张之益高兴万分,便赶紧做赴约前的准备。当天晚上,张之益洗了澡,换了衣服,将容貌仪表好生修饰了一番,欢喜雀跃,通宵不寐。 第二天天刚亮,张之益戴上头巾,拿着镜子照来照去,唯恐打扮得不够仔细。等到中午时分。他骑马急驰,来到母亲所住之处,果然看到一个丫环在那里等候。丫环迎上来问道:“莫非你就是张郎?”张之益连声称是,当即下马,丫环让人将马牵到屋檐下,匆匆锁了大门。 石天佑见阿莫念将过往经过说得如此详细,显是平时她母亲总在她面前回忆诉说与张之益相约相见的细节,她才会说得如同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果然,张之益见叶三娘从屋里走了出来,隔着老远就笑道:“这是哪家的公子,如此贸然来到了这里?”张之益逗趣的话尚未说完,已经被领进了中门。院落中有几棵桃树,东北面的桃树上挂着一只养有鹦鹉的鸟笼。鹦鹉见家里来了生人,就叫道:“有人来了,快放下门帘!”张之益本来性情优雅平淡,内心早就有点紧张不安,忽然听到鹦鹉的话后,不禁一惊,不敢一再往前走。 正在迟疑不决之际,叶三娘领着薜婆走下台阶相迎,把他亲自迎进里屋,对面坐了下来。薜婆对张之益道:“一向听说张郎才华横溢,英俊过人,现下亲眼所见,看到张郎容貌俊秀,气度不凡,果然名不虚传。我家小姐家在陇西,与张郎乃是老乡,现在长安居住。小姐虽缺乏教养,容貌却也不算丑陋,能许给张郎,颇为合适。我多次听叶三娘说过你的意思,今天我就让她以后永远侍候你吧。其实,薜婆哪敢做主,后面这句话是我母亲让她说的,我母亲对薜婆说:只要张郎长得过得去,就答应了他。” 张之益道:“我粗俗愚笨,没想到会被您看中,如蒙你答应了这桩婚事,就是死了,我也愿意!” 于是薜婆吩咐摆上酒宴,随即让我母亲从厅堂西侧的一扇小门出来,张之益以前见过我母亲,母亲在他心中印象何等深刻,就当即迎上去施礼,只觉满屋都是琼林玉树,交相辉映。母亲双目闪动之际,光彩照人。 接着,母亲在薜婆旁边坐下,薜婆对母亲说:“你向来喜欢“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的佳句,这就是张郎的佳作。你整天介念其诗想其人,怎比得上见上一面?” 母亲低头垂下双环形的发髻,微微一笑,轻声道:“闻名不如见面,才子怎会不仪表堂堂!”张之益连忙起身施礼道:“娘子看重的是才学,敝人喜好的是美貌,你我正好两相辉映,郎才女貌兼备。”母亲见自己倾心之人英俊风流,一颗芳心早已萌动不已。于是大家举杯畅饮,轮流喝了几巡,张之益请母亲唱歌,在心爱的人面前,母亲又哪会推辞。只见母亲发音纯正又嘹亮,唱的曲子精美又新颖。 喝过酒,天已经黑了下来,叶三娘领张之益到西院歇憩。那里庭院清静,房屋幽深,帘幕非常豪华。叶三娘叫丫环给张之益脱了靴子,解开衣带,不一会儿,母亲来了。母亲已经将张之益当为自己的郎君,脱去罗衣时,娇美的姿态更添几分。两人尽情欢爱,辗转缠绵,母亲认为巫山、洛水的神女也不如自己幸福。 半夜时分,母亲忽然流下泪来,对张之益说:“现下你爱上我一点姿色,使我得以托身于你,只怕一旦容色衰老,恩情转移,使我像女萝一样那样无依无靠,像秋扇那样被人抛弃。”说完,张开小嘴,狠狠咬在张之益的右臂上……。 石天佑“啊”的一声叫出声来,问道:“你母亲咬他做什么?” 阿莫念没去理他,又继续往下说道:母亲这一下咬得很深,张之益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右臂被咬处鲜血直流,母亲非常心疼,连忙让丫环给他包扎好伤口,含泪道:“我是想张郎不要忘记我,哪天忘记了我,看到右臂上的伤疤就会想起我来。” 张之益闻言,对母亲说:“我一生的愿望,今天得以实现。就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会丢开你,夫人为何要如此做!请拿素绢来,将我们的盟誓写上”母亲止住哭泣,将笔砚交给张之益,又取出绣囊,拿出三尺越地女工织成的乌丝兰绢递给张之益。张之益一向才思敏捷,提笔成章。他以山河比喻爱情的永恒,以日月表示自己的诚意,句句恳切,让人听了深受感动。写完后,母亲吩咐收藏在珍宝匣中。 这样缠绵恩爱过了半年,张之益的判文复试考中了,被任命为吴县主簿,许多长安的亲戚备办了宴席为他饯行,喝完酒,宾客散去,母亲知道离别在即,对张之益说:“凭你的才气和名声,许多人都会景仰你,羡慕你,想要与你结婚的,当然也不会少,何况你父母双在,却无正妻,这次你回家,肯定会结成良缘,而我一个如囚在牢笼之中的质子,你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将我忘记,你写的那些盟誓,只是空话罢了。” 张之益听后,流下泪来,对母亲道:“我写下的盟誓,遵守到死。一生一世与你白头到老。请你一定不要怀疑我,安心在此等待,要不得多久,我就会来接你。” 说到这里,阿莫念一直平静的语气变得悲愤起来,接着道: 没承想这一别就变成了永别,张之益回家后,他母亲就为他谈定了婚约,女方也是世家大族,比张之益家还要门第显赫。 母亲在果子里胡同日夜盼望,不改初衷,却没能等到张之益。见张之益久久不来,于是托人打听,得知与自己山盟海誓之人已经结婚另娶。但母亲仍不死心,变卖自己所有的金银饰物托人送信给张之益,请求见他最后一面,但张之益害怕自己仕途受到影响,竟然故意透露风声说要杀害母亲。母亲听后悲痛欲绝,竟一病不起。 石天佑听到这里,只觉这个张之益薄情寡义之至,心中不觉义愤填膺,忍不住愤然道:“如此情义凉薄之人,当真该死!” 阿莫念接着道:“外公日日在家想着自己的爱女,思女心切时,只能以酒消愁,再不复当日雄风,沙陀部日渐衰落,朝廷见沙陀部已够不成威胁,就让我母亲回了家。回家之后,外公悉心照顾,母亲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吐谷浑部与沙陀部关系一向不错,早就有联姻之意,这次见母亲从长安回来,又来重提结亲之事,外公想让母亲尽快忘记张之益,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母亲此刻已经心灰意冷,觉得嫁给谁都无所谓,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母亲嫁给父亲一年后生下了我。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对父亲笑过,父亲很爱母亲,但只要父亲对她好一点,她就大骂父亲,接着骂天下所有男人。 从我懂事时起,母亲就将她与张之益的事告诉了我,因怕我记不住,就反复说给我听。母亲每对我说一次,对张之益的恨就深一分。到后来,母亲再说这段往事时,我已经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因为她眼神中的那种怨毒,我看过一次后就再也不想看第二次……。 母亲那场大病以后,身体每况愈下,生下我以后,身体更是一年不如一年。到我十二岁那年,母亲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有一天,将我叫到床前道:“莫念,生下你以后,我虽然天天骂他,但我也天天盼他。这十二年中,那怕只要他能来看我一眼,我也不再恨他,他还是我深爱的那个张郎。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来,不知他有没有偶尔去看右臂那个伤疤……等我到了阴间,天天诅咒他,让他一辈子不得安宁,让他不得好死!” 石天佑只听得后背发凉。 阿莫愁继续说道:“我死后你要替我杀了他,我让那么厉害的人教你武功,就是为了将来替我杀了他!你要记住,世上的男人都信不得,起好看越有才华的越不能相信!母亲说完这些,撒手悲愤而去。”阿莫念说完,大声哭了起来。 石天佑没去安慰她,想让她尽情的发泄出来。心想:难怪阿莫念开始对自己那么凶,原来是受她母亲的影响。 听阿莫念止住了哭声,石天佑问道:“这个张之益现在在哪里做官?”因为石天佑总是觉得这个张之益与自己认识的那个有几分相似,却又有些地方不同。 阿莫念道:“听母亲说,他三年前任幽州刺史。” “真的是他?!!”石天佑从床上跳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 境界 石天佑觉得世界真小,身边这个女孩的母亲至死都忘不了的张之益,自己不但认识,还非常熟悉。他是父亲的部下,同时也是父亲的好友。他来过石府很多次,石天佑见过几次面,他是一个身材修长,英俊儒雅,的确是一个初次见面就能让人心生好感之人,在官场中口碑人缘都不错。“他怎么会是这种人?咦!不对……不对……他可是会武功的,而且武功很高!”石天佑还是不敢相信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张之益。 “你母亲向你提起过他会武功的事吗?”石天佑还是不太相信幽州刺史张之益会干出这种事:“在幽州任刺史的这个张之益可是个武功高强之人。” “母亲从未提起过他会武功,只说他才思敏捷,才华横溢,出口成诗,怎么?他不但会武,还武艺高强?他隐藏得可够深的!”阿莫念眼睛鼓起老大,显然被惊到了。 “是的,他的武功与我爹爹应该在伯仲之间,他们俩以前经常在一起切磋的。……今后怎么称呼你?你大我一岁,叫你念念姐吧……待咱俩出得翠谷,我们先一起去杀了安思门,然后我陪你一起去找张之益,你要报仇,我自然不会让他伤着你!” 阿莫念听到石天佑说“你要报仇,我自然不会让他伤着你!”时,心想:他的意思应该是如果张之益要伤我,他就是拼着性命不要也会保护我罢……心中非常感动,轻声道:“谢谢你……你以后就叫我念念,我叫你天天吧” “天天念念不忘?……” 石天佑觉得这么叫既亲切又顺口,当下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一般。两人先共患难,接着又互道身世,关系比刚才又融恰了许多。 阿莫念听石天佑说那株野果树叫什么“九转还魂树”,可解百毒,以后还百毒不浸,并且总与七仙惠兰相邻而生,心中不禁暗暗称奇。心想:自己能寻得这等仙境,不就是七仙惠兰的功劳么?如果那晚自己不是因看到这株兰花伸手去摘,就不会掉下崖壁,也就不会发现这棵贴崖倒长的大树,谁会找死没事往悬崖下跳?那么,后面沿树而下发现翠谷,又在翠谷中发现“九转还魂树”这一连串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难道冥冥中自有天意么?阿莫念隐约觉得自己今后的人生会产生让自己意想不到的变化,而这种变化会来自于身边这个还小自己一岁的男孩么?这也太扯了吧?阿莫念自嘲的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就做三件事:吃野味、练功、睡觉。期间阿莫念还上去了一趟,将自己拴在隐蔽处的两匹马换了个地方吃草。 石天佑每天固定吃四个果子以解“失魂穿心散”之毒,为什儿是四个,而不是五个、六个?这个数字是石天佑数了树上还剩多少果子后确定下来的,每天四个,刚好够吃二十天,加上之前两人已吃了二十八个,整棵树共结果实一百零八个,刚好与《天下奇珍》中记载的数字一致。当然石天佑还考虑到怕每天吃多了营养过剩造成浪费,这么珍贵的东西,有可能地球上也只这么一棵,还是九年结一次,如果像萝卜白菜似的随意遭踏,石天佑有点担心天雷会劈了自己。 这“九转还魂果”的功效实在令人惊叹,石天佑刚吃那几天,身上的毒性每天要发作两次,后来每天一次,再后来几天一次,显是身上的“断魂穿心散”之毒在慢慢变少。更令人惊奇的是,自己的内力较之中毒之前也有显著增长,这在石天佑运气与寒阴刀相抗时明显可以感觉得到,虽然现在还不能将巫公种入的寒阴真气逼出体外,但那种刀割一般的痛楚却在慢慢减轻。 “我这是武功又上了一个层次了么?”石天佑想:“可这还远远不够吧?如果自己现在出谷,只怕立刻会小命不保,还是将师傅那两门功夫练好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石天佑暂时将复仇的念头抛之脑后,没日没夜的在翠谷中练起功来。他本就悟性过人,以前在练“天下散”时许多疑难之处在练功过程中细细推敲后全部豁然开朗,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师傅这门功夫的精妙博大之处。“天下散”是兵器的招数,总共九招,分别为“天罗地网”、“天差地远”、“天长地久”、“天愁地惨”、“天网恢恢”……“天崩地裂”,这门神功练到极致时飞花落叶皆可杀敌于无形,别看就九招,其中的每一招都可生出诸多变化。“天下散”对群战也很适用,尤其适合千军万马中突出重围。最后一招“天崩地裂”需要极为深厚的内力才可催生出那“如天崩地裂,令日月无光”的巨大威力,这一招也是“天下散”最为难练的一招,练成此招,“天下散”这门神功才算大成。 而“雪无痕”轻功关键之处在于:身法、换气、御气与借力,公孙先已将这门轻功的步法与心法传授给了石天佑,关于如何在空中借力、变换身形、换气、御气,石天佑已经尽得公孙先真传,缺乏的只是熟练度而已,“雪无痕”最独特之处在于通过奇特的身术和吐纳之法让人在不可思议处转圻往返,倏忽来去。 翠谷中猿猴、野兔、飞禽颇多,石天佑与猿猴在树上追逐嬉戏,与野兔山涧赛跑,与飞禽空中翔游,刚开始这些动物被石天佑追得满谷乱跑,但石天佑也抓不到它们,到得后来,这些飞禽走兽再也逃不过石天佑的手掌,基本上是一手一个(只),抓了又丢,丢了又抓,整个翠谷被石天佑搞得“鸡飞狗跳”,这些动物初时被追显得有些惊慌,但见石天佑抓住自己又放脱,显得很是友好,胆子慢慢大了起来,渐渐竟然将石天佑当成了朋友。 石天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功。阿莫念有种被无视的感觉,想到母亲临死前对自己说过的话,便也认真的练起功来,但她练功可不像石天佑那么拼命,练累了就会远远的看着石天佑追着满翠谷的动物奔跑……。 看石天佑练功,阿莫念的表情由最初的平静,慢慢变成惊讶,最后当她再也看不清石天佑的身影时,嘴中好似塞了个鸭蛋一样的完全震慑了。她只看到一个人影忽而向东,忽而往西,折转腾挪快若闪电,完全无迹可寻,只见“扑通!扑通!”“扑哧!扑哧”动物不断被抓起然后丢在地上的声音。 “这么神速的进步,还是人么?”阿莫念呆呆道。 但她绝不会在石天佑面前露出半分赞许欣赏的表情。有一天在共进晚餐时,她嘴中含着野兔肉,含糊地道:“你在山谷里练的那个……轻功就是“雪无痕”?”石天佑:“嗯,怎么?”阿莫念咽下嘴里的兔肉,伸出舌头在嘴唇四角卷了卷:“不像你所说的那么厉害啊……” 石天佑被她的舌头卷得有点走神,答非所问的道:“是吗?你偷看我?”阿莫念“……”这特么不按常理出牌啊。“还偷看?好稀罕么?这轻功……稀松平常得紧!”阿莫念轻蔑地道。 石天佑野兔肉也不想吃了,霍的站了起来。阿莫念吓了一跳,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暴风骤雨……。但石天佑的反应又一次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这轻功本身是很厉害的,可能是我太差劲……念念,谢谢你直言相告,我不吃了,抓紧时间去练一会。”石天佑话未落音,人已在几丈之外,不一会,翠谷里又传来“扑通!扑通!”之声。 阿莫念做梦都没想到他将自己的打击化成了动力,明明骗你的好么?你自己练得怎么样……心里没个数么? 打击失败,阿莫念将柴火用灰藏好,收拾了一下吃剩的野兔肉,也用心练起功来。阿莫念一直使剑,在安思门家中她阿爸为表诚意,吐谷浑部落所有人都卸器赴宴,后来忽忙逃亡也来不及取剑,所以杀敌时只能以腰带做为武器,好在她剑法走的是轻柔灵动的路子,所以以腰带当剑使,用起来倒也顺手。 阿莫念母亲后期对张之益由爱变恨,心中悲愤,自己病痛缠身不会丝毫武功,就将杀了张之益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让丈夫重金找了个厉害角色教女儿武功。 阿莫念的师傅就传授了她一路剑法、一门轻功。这路剑法以灵动飘逸,出剑迅捷为要旨,以料敌先机,专寻破绽为致胜之道,虽对使剑之人内力要求不高,但对出手时机,反应速度,眼力精准等却有极高要求。好在阿莫念确是武学奇材,三年时间将这套精妙剑法练成。而这门轻功,却是一门逃命的功夫……阿莫念剑法轻功练成后,她师傅丢下一句:“打不羸你也跑得掉”便即离去。 阿莫念曾经对师傅这句话想了很长时间:“打不赢就跑?”,母亲花重金请你来是让你教我去杀张之益的好不好?又不是教怎么让我跑,……现在,自己阿爸也被安思门杀了去向朝廷邀功请赏,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关能跑怎么去报仇? ……“这世上,象自己这般武功之人多如牛毛,比自己武功高的人自然也很多,自己身边不就有一个么?也许师傅知道我练武就是为了杀人,一次杀不了就两次,二次杀不了就三次,不逃得性命哪来的第二次第三次?武学之路招数固然重要,但根基与修为才是根本,没有日复一日的艰苦练习,何来武学上的高深修为?”想到这里,阿莫念一心一意练起功来。 石天佑并没有认为阿莫念说自己轻功平平是在捉弄自己,而是真的相信了她对自己的评价,心想:“念念说的对,这门轻功我只怕才初窥门径,学得个毛皮而已,师傅如此神技,别到了我身上变得乌七八糟,丢了师傅的脸……”(其实石天佑现在的轻功已经可以说登堂入室了)想到此处,也不气绥,继续苦练起来。武学之途,需要的就是这种不急不燥、谦虚沉稳、精益求精的心智与沉稳,那种一心只想一口吃个大胖子、贪功冒进之人,绝无可能达到武学巅峰之境,搞不好还会走火入魔。 石天佑从地上捡了些拇指大小的石子,又在一面光滑的岩壁上画上一个个比石子稍大点的圆圈,在离石子几丈开外手扣石子射击圆圈,初时距岩壁一丈(石子一颗),然后两丈两颗、三丈三早颗……最后在离岩二十丈远处左右手各扣五颗石子射向岩壁,尽皆打在自己所画的圆圈之内,百发百中。 两人日夜苦练,时间过得很快,距离安思门“失魂穿心散”毒发身亡的七七四十九天时间早已过去,安思门只怕做梦也不会想到,石天佑不但没死,还武功大进。那种万蚁噬心的痛楚已经十多天时间没出现过了,想来毒已尽解。只是那寒阴刀还时常发作,石天佑吃了“九转还魂果”后虽然内力又深了一层,却还是无法将巫公输入体内的寒阴真气逼出体外。石天佑心想:“这个巫公内力强劲如斯,在自己体内的还只是极少一部分,已如此难以驱除,当初要不是自己从他背后偷袭,哪还能活到现在?”想到巫公武功如此之高,石天佑闷闷不乐起来,只觉自己离报仇仍然遥遥无期。 ……两人这次抓了两只山鸡当午餐,山鸡肥大肉嫩,入口满颊生津。没有调味品,阿莫念在翠谷寻得一种无毒香浓的野草,嚼之竟有种咸咸的味道,遂跺碎撒在肉上,只觉味道更美,这野草竟是上好的调料品,吃了几个月不放调料的肉,这次阿莫念自然胃口大开,小嘴“叭叽叭叽”吃完了一只山鸡,却发现石天佑像个傻子一样的呆呆出神,手中的山鸡一口都没动。 阿莫念拿手在石天佑面前晃了晃,说道:“呆子,不好吃么,我可以帮你的……”(人家正好没吃饱呢) 石天佑张开嘴,撕下一大块鸡肉,问道:“念念,我们在这山谷有多长时间了?” 阿莫念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感受着从门口刮进来的寒风:“大概快三个月了吧!” 石天佑:“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阿莫念:“你想走了吗?可是……我们能去哪儿呢?” 石天佑“我没有想走,也没地方可去,出了这山谷,就是龙潭虎穴,我又能去哪里?我只是怕你呆在这里太闷,才这么问的。” 阿莫念:“我不闷……我给你看样东西。”说完伸手从自己贴身处拿去……。 第三十二章 木屋 石天佑瞪大眼睛看着她,见她一脸神秘的样子,很好奇她到底能拿出何方神物。但阿莫念在身上捣鼓了一阵后,脸上浮现痛惜之色,将空空的双手从身上拿出来时,差点要哭出声来:“怎么不见了呢?怎么不见了呢?这可怎么办?” 石天佑见她表情逼真,不似做假,便也着急起来:“那东西很重要么?你好生想想,是否遗漏在什么地方了?”说完身子一闪,已经到了阿莫念的草床上翻找起来,双手一阵乱摸,触到枕头下一件物事,顿感入手绵软,也没做多想,抓在手中返回到阿莫念跟前。 “是这个么?”石天佑将手上的东西高高举起立在阿莫念的面前,阿莫念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看着石天佑,脸上表情有几分恼怒、几分羞涩,还有几分无奈。 石天佑感觉气氛有点不对,这才细细打量起手中的东西来:白月色的底,上窄下宽,呈扇形,上下对称四条丝带,当中绣一朵紫色兰花,兰花栩栩如生……妈呀!肚兜?…… 阿莫念看他不但拿在手中不放,还恬不知耻的看个没完,伸手就夺了过来。石天佑奔向床,摸出肚兜,然后高举肚兜出现在自己面前,快得阿莫念根本来不及出口阻拦。 ……你把轻功练这么好就为了拿女孩子这种东西么?你难道不知道女孩子家的床你们臭男人不可以随便乱翻的么?……阿莫念在心中不断鄙视石天佑,但因心跳太快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石天佑右手仍然僵在半空,这东西他见过啊,所以当然是非常难为情的,看到阿莫念低头不语,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恨不得挖个地洞立马钻进去藏起来。 ……溜吧?太尴尬了!石天佑正想逃之夭夭,忽觉裤脚一紧,低头一看,见是一只猿猴用嘴在扯自己的裤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石天佑大喜过望,跟着猿猴逃也似的出了石屋……。 石天佑知道这些家伙又想和自己一起玩耍了,经过几个月的相处,这些猿猴已经将他当成了朋友,如果发现哪天石天佑没按时出现,就会派代表过来请他。 石天佑心中对这只猿猴万分感激,恨不得抱着它亲一口,边跟着猿猴往外走边边想:“也不知她丢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紧要么?哎!刚才太不加思索了,竟干出如此荒唐之事,不过……那肚兜的样子和手感……” 如果公孙先在场,看到石天佑使用“雪无痕”轻松将这些动物玩弄于股掌之下,只怕也会惊叹于他的神速进展,定会张开老嘴大呼: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了。 猿猴四散逃窜,石天佑东突西退,左趋右迎,上纵下屈,瞬间就将树上、岩壁上……草丛中的猿猴悉数抓住,刚丢掉草丛中那只狡猾的猴子,忽然看到远处一只猿猴的身影一闪而没。“那里有路?”石天佑边嘀咕边追了过去,追到猿猴消失处,石天佑发现一片浓密的野草,野草离地二丈有余,这片密密麻麻枯萎的野草石天佑以前也曾见过,只是当时并未在意。 石天佑纵上岩壁,扒开野草,露出前面一个三尺左右半人高的山洞来。“此处别无出口,猿猴应该是钻入这个洞里了。”石天佑想道。当下好奇心起,又想:“且去看个究竟。”于是矮着身子往洞中走去,在洞中穿行了大约里许,眼前亮光大盛,原来已经出了山洞,来到另一个所在。入眼处无花无果,奇石林立,林木逼人,此处竟与自己所住的那个翠谷完全隔绝,景致也全然不同。 猿猴仍在前面飞速纵跃,石天佑不紧不慢的跟在它后面,沿途一条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山路,路边杂草丛生,怪石嶙峋,往前走了莫约一个时辰,周边景致仍无变化,仿佛这条崎岖不平的山路无穷无尽,永远到不了尽头。石天佑怕耽搁太久阿莫念担心,正想打道回谷,却隐隐听到有水流声从前面不远处传来。 石天佑记得阿莫念曾对自己说过,在上面巨岩上听到潺潺水流之声,自己当时昏迷未醒,自然无从得知。看到这些天她在翠谷中数次寻找水声所在都无功而返,自己还曾笑话她幻觉频生。原来是翠谷与此隔绝,因此在巨岩高处能听到水声而翠谷内反而听不到了。“既然来了,看看也无妨,也耽搁不了太长时间。”石天佑边想边往水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映人眼幕的是一片壮阔的景象:四面层峦叠障,云漫雾绕,一条巨大的瀑布挤破云层从九天之外直挂而下,落入下面一个方圆里许的深潭之中,潭水被瀑布击打,仿若一口被煮沸的巨鼎,潭水从四周溢出,奔腾而下,慢慢渗入四面山峰……。“奇观在险峰,越是人迹罕至之处越能领略到大自然带给你的无穷乐趣”石天佑此刻才算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猿猴并没有停下来,而是越过水流,跳到潭边大石上,石天佑紧跟而上,飞溅的水花打湿了石天佑全身衣裳,瀑布俯冲而下的冲击之势隔着半里远都让人气为之闭。猿猴沿着潭边石块一路绕行,来到瀑布侧后方,又往前走了五十丈左右,来到一座木屋前,木屋依山而建,由两人合抱的巨树制成,表面涂上防腐的朱红油漆,竟使木屋完好完损,辩不清年岁。 一人一猿进入木屋,只见大梁的正中央龙飞凤舞四个朱红大字,旁边又五个小字“恭迎尊驾!请扣环三下”,五个小字后面标着指示箭头,沿着箭头所指,石天佑看到两扇合开的木门,门上果然有个门环。 此时距离开翠谷已有差不多四个时辰,石天佑担心阿莫念等得焦急,也不去扣那门环,转身欲往回走,猿猴见他要走,拉住他裤脚不放,石天佑摸着猿猴的头,笑道:“莫急!莫急!现下太晚,隔日再来。”猿猴极不情愿的松开裤脚,一人一猿往原路返回翠谷。猿猴识路,石天佑也不等他,施展轻功全力奔行,不到两个时辰就回到了翠谷。 石天佑猜得没错,阿莫念站在石屋门口不停地来回走动,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等到石天佑到得跟前,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细细打量一番,确认他完好无损之后,立即生起气来:“你能不能消失之前提前打个招呼?”石天佑:“对不起,刚才……刚才……出了点意外。” 意外?从人家床上翻肚兜算不算意外?人家还以为因这个意外……你不好意思见人……然后……离家出走了呢。 “什么意外?找到武功秘籍了?还是遇到女山神以身相许了?”阿莫念黑着脸道。 “好饿了,先弄点吃的……然后边吃边说好么?”石天佑不但不回答,还提起要求来。 “饿死你算了,省得你有了力气总制造意外……”阿莫念恨恨道。 “什么?没听清。” “没什么……” 阿莫念跑得比兔子还快,不一会就从外面提回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烤好以后撒下剁碎的野草,吃将起来。石天佑饿得前胸贴后背,当下闷头猛吃起来,阿莫念用脚轻踢了他一下,石天佑脚往回一缩,又继续接着吃。阿莫念气苦,忿忿道:“阿妈说的真没错!”石天佑这时抬起头来问道:“你阿妈说什么了?”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除了我吗?” “除了你都是好东西!” “没有我吗?” “你坏透了!” “我吃饱了!” “你……” 阿莫念现在终于明白了过来,眼前的这个人装傻的功力已臻之化境,长此以往,只怕普天之下,再无人可望其项背……典型的闷骚型……。 “念念,你那东西找到了么?” “没有!” “很紧要么?” “不要你找!” 阿莫念恨不得要骂人了,你还嫌制造的意外不够么?那样会让人很难为情的好不好?万一你东摸西摸又摸出什么更过份的东西来,这翠谷还让不让人呆了?阿莫念马上打消了他的念头,语气坚绝地拒绝了他的“好意”。 为了消除尴尬,阿莫念及时转换了话题:“你消失的这段时间到底去哪儿了?”石天佑边收拾餐桌(其实就是一块石头)边道:“在山的那一面,我发现了另一个好地方。”当下将追赶猿猴、过山洞、发现瀑布及瀑布后的木屋说给了阿莫念听。 阿莫念听后,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个翠谷还有出口与另一片天地相通。“你没去扣那个门环吗?”阿莫念好奇地道。“没有,我怕你等得焦急,就先原路返回了。”石天佑道。“那明天咱俩一起去看看好不好?”阿莫念很想看看翠谷那面的景致,同时也想看看那座木屋。“好,那就陪你再去看看!”石天佑心想:那瀑布奇景绝无仅有,让念念去看看也不虚此行,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阿莫念就将石天佑叫醒,两人带上火种、干柴,还有那只猿猴,备好了一天的食物从翠谷出发。阿莫念长在西域,从未涉足中原,此前连瀑布都未曾见过,更不要说这种波澜壮阔的天下奇景了,当她看到那自九天之外直挂而下的瀑布时,立刻张口结舌,目驰神摇起来。 看完瀑布,再次来到木屋前的那扇木门前,两人屏住呼吸看着那个斑剥的门环……叩?还是不叩?正在犹豫不决之时,猿猴从两人身后高高跃过,抓住门环连叩三下……猿猴动作奇快,石天佑竟来不及阻拦。“这个畜牲!叩门我不会么?你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爬行动物!”石天佑一阵暴汗,心中不断咒骂。 ……最后一声金属叩击木头的声音响过,木门缓缓向两边打开,现出一条长长的甬道来,猿猴当先走了进去。石天佑看着阿莫念,问道:“进不……”最后一个进字尚未出口,忽觉背后一股大力涌来,将两人往前推出两丈多远,接着就听到“嘎滋嘎滋“木门关闭的声音。看着紧闭的木门,石天佑一声叹息:“这个该死的畜牲啊!这回真回不去了!”心中正在不断咒骂那只对危险反应迟钝的低等动物时,听到脚下传来“咔嚓”声响,石天佑以为将地下木板踩断,连忙低头下看。 “前面!看前面!”阿莫念在后面喊道。 石天佑复又前望,见到甬道上方悬着一块木牌。“上面有字!”阿莫念又喊道。“她怎么总比我先看到?她有夜视眼么?”石天佑低声嘀咕。走到近前,只见木板上写着:至宝在内,大胆前行!”八个血红大字,后面又是一个往前的指示箭头。 看着这八个字,比看到“前方危险,请止步”更让人恐惧。石天佑只觉这里面诡异无比,不觉伸右手抓住阿莫念左手,发觉她手心满是汗水,显是害怕异常,忙轻声安慰道:“别怕,咱们小心点,应该没事的。”阿莫念紧紧抓住石天佑的手,轻声回应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猿猴在前面走,二人跟在后面,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石天佑刚用火种点亮干柴,忽听前面“嗖嗖”之声不断,猿猴向石天佑猛扑过来,动作快若闪光,伸爪抓落他手中干柴,扑灭柴火。“它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快?……这里不能点火么?”石天佑喃喃自语道,他现在不但觉得木屋诡异,连这只自己熟悉的猿猴也变得诡异起来。 不能点火,甬道里很暗,脚踏在木板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听着让人心慌,两人硬着头皮跟着猿猴蹑手蹑脚往前走……。 突然,石天佑觉得眼前有个东西一闪而过,接着听到阿莫念“啊”的一声尖叫,“怎么啦?”石天估问道,“我的腿……我的腿!动不了啦!”阿莫念声音中透着惶恐,说完身子向石天佑怀里倒去。石天佑忙伸手将她抱起,问道:“哪条腿?”“右大腿……可能是蛇,你快走,我不行了!”阿莫念的声音小而急促。 石天佑左手将阿莫念横抱于胸前,性命攸关之下,哪顾得了什么男女有别,右手撕开她右大腿裤布,轻声道:“你别说话,这样血液会加速运行”。接着用撕下来的裤布接成长条紧紧捆住阿莫念的大腿根部,以防血液上流。以手迅速探明伤口所在后,低头伸嘴往大腿内侧的伤口吸去……。 第三十三章 铜镜 毒物咬中阿莫念,失去知觉的是大腿,但意识却是清醒的。里面光线暗淡,那毒物一闪而灭,看不清是何物所咬,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东西有毒,而且是剧毒,因为刚一被咬,大腿就即刻失去知觉。 ……被咬处太过私密,石天佑撕下自己大腿处的裤子时,阿莫念本能的想去阻止,但全身被石天佑紧紧抱住,加之中毒后全身又僵又麻,又哪里动得了分毫? 此刻,石天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让她死!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被毒蛇咬了,应先阻隔血液流通,防止毒性蔓延,只要毒性不浸入五脏六腑,就可以用嘴吸净毒素,却根本没去考虑用嘴吸毒后自己可能会中毒身亡。 阿莫念见石天佑以嘴去吸自己的伤口,心中大急道:“不要!不要!你不要命了么?”边说边拼命挣扎,石天佑紧紧抱住她,往伤口吸一下,就吐出一口血。阿莫念见石天佑一心吸伤口处的毒血,急得哭了起来,边哭边喊:“你就吸吧,你要是被毒死了,我还会活么?” ……黑暗中不知吸了多少口,也不知毒素是否已经被完全吸出体外。石天佑心想:光线太暗,目不能视,多吸得几口最多失血多些,但只要将毒吸干净了,性命就得保了。他在这方面的常识也少得可怜,除了拼命用嘴往外吸毒,别无它法。 正要再吸时,忽觉背部一痛,接着阿莫念从他怀中滚落到地上。原来阿莫念右腿的毒被石天佑吸出体外后,右腿恢复知觉,石天佑背部被咬,双手本能放松,阿莫念一挣之下就脱离了石天佑的怀抱,滚落在地上。 “你怎么了?”阿莫念爬到石天佑身边,将这个还小自己一岁的男孩抱入怀中,双手轻抚他的脸道:“你知道么,你要是活不成了,我孑然一身,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你竟然肯为我去死,那我就天上地下陪着你好了。”阿莫念见石天佑为自己口吸毒血,想起他可能会中毒身亡,心中悲痛难禁,但想他为救自己,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我欢喜不已,一时悲喜交集,心道:你要是死了,我陪着你就是了! 石天佑知道自己已被那毒物咬中了后背,加之又用嘴给阿莫念吸出毒素,毒物毒性如此剧烈,只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毒发身亡。这时,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在逃亡的路上,初次见她,是昏迷中从马背上醒来的时候,那第一眼也许就是一生;看到她在梦中流泪,自己为何如此的心疼与怜惜?;在洞穴之中,她要弃自己而去,自己却没有觉得她不对,只是舍不得他离开自己;她背着自己下谷时,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与温暖啊;她要为父报仇时自己誓死也要保她周全的那种决心……原来,这个身世相近、容颜无双的苦命少女早已不知不觉走入了自己的内心深处,成为生命中最重要的哪个人……。 哪个少年不多情,又有哪个少女不怀春?两个遭遇相似之人,亡命天涯、巧然相遇,又在山谷中相依为命,朝夕相处,两人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开始心中有了对方,只有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们才知道,原来对方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石天佑躺在阿莫念怀里,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少女体香,想到自己要葬身此处,马上要与身边这个少**阳两隔,再也报不了那血海深仇,心中悲痛难忍,大哭道:“我要死了!念念,我不想死,我舍不得你……本来还想……等练好了武功,咱们就一起出去报仇。” “天天,别哭,你不会死的,咱们还要一起练功,一起报仇……咱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一起去做。总之,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总是会和你在一起的。”阿莫念轻声道,像是在安慰,又好似自言自语。 黑暗中,两人相偎相依,等待着那死亡的来临,此时,甬道内寂静无声,猿猴也不知去了哪里。 奇怪的是,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石天佑却无丝毫中毒的迹象,当下暗自奇怪,心想:“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并未中毒?难道自己百毒不侵了!百毒不侵?是了,九转还魂果!石天佑翻过身子,一把抱住阿莫念的蜂腰站了起来。 原来,石天佑见自己久久没有中毒的迹象,猛然想起《天下奇珍》上记载的九转还魂树果不但可解百毒而且吃了之后百毒不侵。刚才以口吸毒,只想到此毒毒性剧烈,担心自己毒发身亡,又哪里想到那九转还魂果上去? 石天佑抱着阿莫念的腰,欢声高啸:“我不用死了!我百毒不侵了!”甬道内四处回荡着“我不用死了!我百毒不侵了!”阿莫念喜极而泣。两人又跳又笑,仿佛劫后重生般喜悦,浑然忘记了自己仍处在一个危机重重的诡异所在。 两人不停的跳着……“咔嚓咔嚓”,清脆如干柴断裂的声音从脚下传来,石天佑心中一凛,连忙往旁边跳开。“是尸骨!是人的尸骨,好多……”阿莫念颤声说道。 “天天,你发现没有?这里……这里……进来容易出去难,好似生怕别人找不到,就用箭头标示告诉你怎么走,然后……然后就死在这里了……”阿莫念说得石天佑脖子发冷,心想:这些人一定也像自己一样,发现了这个木屋,然后被引了进来,等到想出去时,已经无路可去,最后死在这里,变成一堆骨头。不知是不是也是被毒物咬死的? 此处诡异阴森,两人早就萌生了退意,但自进入甬道后,进来的那扇木门已经关闭,退路已被封死,前路又险恶异常,两人彷徨无策起来。 “要不咱俩回去如何?那只是扇木门,咱俩合力应该可以打开。”阿莫念很后悔来这座木屋,心中对那只猿猴恨之入骨,此刻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一番利弊权衡后觉得往回走要安全得多。石天佑从一开始压根就没想进来,他主要是带阿莫念来看瀑布的,只是顺便看看这座该死的木屋,但那只低能的猿猴……此刻听阿莫念与自己一般想法,又哪还有不同意之理? 两人刚转过身来,只见前方震天界一声巨响,又一堵墙封住了通往木门的路,跑过去一摸,还是金属墙,石天佑伸手去推,墙体纹丝不动,又伸拳去打,墙体发出一声闷响,却丝毫无损(彻底蒙逼)。石天佑此刻的内力已是一流高手中的佼佼者,这一拳之力重逾千斤,却奈何不了这堵墙分毫。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彷徨间,前面出现了一丝亮光,接着光线愈来愈盛。石天佑心想:“难道是刚才的那堵金属墙触动了某处机关,机关开启,才打开了前面的通道?”接着又想:“你机关再多,不停的故弄玄虚,大不了一死,我石天佑又有什么好怕你的!” 想到这里,一股豪气由然而生,牵着阿莫念的手大踏步往光亮处走去,边走边道:“还有什么厉害玩意,尽管使出来罢!”阿莫念听他说这话老气横秋,觉得好笑,就学着他的样子道:“还有什么厉害玩意,尽管使出来罢!”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两人都觉得,回又回不去,不如干干脆脆往前走,不做那缩头乌龟,死便死了,十八年后老子又是条好汉……。 青色的光从里面透出来,两人来到一个圆形的金属门前,大门敞开,里面景物一览无遗。这是一个有点象厅堂的长方形房间,青色的光从最里面的一面墙上散发出来,只见厅堂当中又悬着一面牌子,与前两次不同,这是一面金属牌,上书“往生不明,善恶不分”八个大字,旁边又有一个箭头,指向最里的那面墙。 石天佑反复念着这八个字,心中不明所以,侧头往阿莫念望去,见她也一脸茫然,显然也不明其中之意。石天佑心中火大,此刻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想:“故弄玄虚的东西,谁又怕了你不成?写这些晦涩难懂的玩意,我管你里面是什么!都杀了便是,杀你个干干净净!”正在想着等会大开杀戒,忽闻眼前破空之声不绝,利箭如飞蝗一般自厅内向二人射来,两人大惊失色,连忙躲闪格挡。石天佑边格挡来箭边想:“刚才我心中想着杀人,利箭就射了过来,是说我善恶不分吗?我一路走来,此间主人也并没怎么加害于我,我怎可有如此念头?”想到此处,连忙收起杀人的念头。说来也奇,石天佑杀念一收,厅内不再发射箭羽,又恢复了开始的安静。 原来如此!石天佑虽然尚未完全明白这八个字的意思,但知道只要心中没有恶念,就不会触动里面的机关,连忙对阿莫念道:“里面机关由恶念触发,只要心中不想那些杀人放火之事,机关就不会被触动。” 阿若念聪慧过人,其实也已想通了此节,只是对里面的机关竟可由意念之善恶来决定是否触发而觉得匪夷所思,她心性天真烂漫,本无任何恶念妄想,当下笑道:“我心中就想着你,这样再安全不过了。”石天佑看着她脸颊红晕,眉目如画,美貌不可方物,伸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道:“咱们进去罢!”说完,两人牵手往里走去……。 其实,如果是心肠毒辣、为恶做乱之人,既使强制自己在此处不生恶念,也会触动机关。因为念由心生,本心如恶,机关会自动开启(如让安思门进来,只怕早被射成刺猬了)。里面的光线细物可视,两人边走边四下打量,只见厅内横七竖八的又有好多具尸骨,有些尸骨已经腐朽,变成一堆骨灰。两人看得太多,尸骨已经刺激不了他们的神经末梢,这又是一些遭受机关暗算的倒霉鬼……“这里面应该还有很多厉害的机关暗器,只是两人一心向善,没有触动而已……”石天佑暗自庆幸。 两面墙壁由暗红色的金属制成,墙上密密麻麻镶嵌着一个个青色的光滑圆球,圆球之光射向里面的一面巨大圆镜,光线经镜面折射而照亮“房间”四周。两人小心翼翼的来到镜前……这是一个直径达丈许的巨大圆镜,镜的四周以青铜镶边,镜面内凹,镜中映射着自己的全影……。 “咦!我怎么看不到你?”此刻两人牵手站在镜前,原应在镜中的应该有两人,但石天佑却只看到了自己。“我也看不过你!”阿莫念低声惊呼。两人象见了鬼似的不由自主想往回走。 石天佑正要回走,一瞥之下,忽见镜中画面一变: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坐在床上,旁边站着一个高大威武的年轻男子,男子四周站满了人……“咦!这妇人有点像自己妈妈,男子像爹爹,怀中抱着的是我么?”石天佑喃喃道。画面连续变换……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躺在床上,男孩面黄肌瘦,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旁边一个妇女与高大男子在焦急的来回踱步……“这是自己三岁生病的时候么?只是所有画面都看不清脸啊”石天佑想道。接着画面中出现了一个长相猥琐的老道,在自己身上乱捏乱掐,然后对着旁边的妇女和男子道:“此子如能过得那关,日后定将龙飞九天!”这句话石天佑记得非常清晰,画面到了这里,他终于能够确定,镜中所出现的画面是自己的过往。 石天佑顾不得去想这面镜子的神奇,紧紧的盯住面前的这面巨大铜镜,画面在不断的变换……“来了!来了!”在石天佑焦急期盼的声音中,终于……画面出现了那个改变自己一生的夜晚:黑衣、黑巾、长索银勾、枪诀……一个个倒下去的熟悉的身影……画面继续变换,场景定格在自己爹爹倒在地上,用身子挡住北面通往翠屏山的暗门,身前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身影右臂裸露,赫然露出一个醒目的疤痕,两排牙痕的疤!!!!……爹爹难以置信的声音:“你!……是你!”……牙印!!爹爹认识这个杀自己的人!而且没想到这个人会杀自己!张之益?原来是张之益!!! 第三十四章 绝经 怎么会是他?!!他为何要如此做?!!难道也是为了枪诀?石天佑想过安思门、想过神月教,甚至想过杜如山,到头来竟然是张之益?!! “镜子不会错的,镜子不可能单单此处出错!……右臂有牙印,父亲吃惊的难以置信的声音,这一切怎么可能会错?!!”石天佑只觉自己血往上涌,不解、愤懑、悲痛、憎恨千万般情绪满襟激荡,恨不得即刻就出去杀了张之益。 半年多来四处被人追杀,每次都死里逃生,当中有机缘巧合,也有人暗中相助,但更重要的是自己求生的意志,复仇的决心,这才活到了现在。此刻,石天佑觉得这木屋变得可爱起来,不进木屋不可能知道仇人是谁?张之益?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想到是他。 此后,镜中的画面继续前推,显示了石天佑逃亡之后的整个过程,竟然丝毫不差、严丝合缝。画面到此结束,镜中重新出现石天佑的全影。 “我看到了以前的自己,难道是魔镜?”阿莫念觉得太不可思议。只听石天佑道:“嗯,我也是!出谷后我要将张之益碎尸万段!”阿莫念侧头而望,见他双眼通红,神色凄苦,浑身颤抖,心中又心疼和害怕,握紧他的手,柔声道:“你在镜中知道的么?正好我也想杀了他,到时我陪你去!” 石天道“好。”接着又道:“还要多谢这面镜子让我知道了仇人是谁,咱们叩头谢过如何?”说完也不等阿莫念回话,便拜了下去,阿莫念跟着他一起跪倒。 拜得几拜,正要起身,忽觉身子往下急坠,不禁大吃一惊,运力往上跃起,但下坠之势太快,跃起之时身子已落在半空,只听头顶“喀喀”作响,暗板已经合拢,脚下物事渐渐变大,显已离地不远,两人身子顺势下屈,消减下坠之势,不一会就顺利落到地面。 目光所及,是一间正方形的斗室,斗室四壁光滑如镜,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彩色图案。突听“呦呵”一声高亢的猿啼声从斗室不远处传来,啼声在斗室回旋激荡,良久不绝。石天佑受声所惊,四处张望,只见一只猿猴下肢着地,上身直立,长臂前伸,双掌合拢,姿式好似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你妹啊,要叫这么大声吗?这该死的畜牲!……原来躲这儿了!”石天佑暗暗骂道,又想:“这畜牲邪门啊,这一路不但没死,还处处占得先机,显得对这木屋甚是熟悉,难道它与这木屋主人很熟么?” “快看!它身边……”阿莫念指着长臂猿低声说道。石天佑凝目再看,只见距长臂猿五寸左右有两具骸骨,骸骨紧紧相贴,右侧一具略高,骨骼粗大,应是男的,左边一具矮半头,盆骨较大,显为女的。两具骸骨胸部相连,双手互抱,纠缠在一起。石天佑心想:“看样子此二人是情侣,只是不知为何死在了这里。”骸骨左右两边皆放着一个翡翠玉匣,表面灰尘密布,上头骇然又悬一牌,牌书“参拜献宝”四个金色大字,骸骨前有个羊皮厚垫,厚垫上一具尸骨保持下跪之势,厚垫不远处横七竖八的丢满了尸骨。 从猿猴叩击门环,一路遇险不死来到此处,石天佑只觉处处诡异难测,却又觉事事有人精心设计,神奇莫名。……还有那面巨大的铜镜,若非亲身经历,只怕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神物。 看这两具骸骨,少说也有几百年之久,期间应该不断有人进入,全都死在了里面。这个羊皮厚垫的尸骨显是不断有人坠入此处,看到牌上所书,禁不住那宝物的诱惑,将先前厚垫上的尸骨丢开后自己又死于厚垫之上,下一个坠入者又丢开前一具尸骨,如此周而复始,最后变成厚垫上一具尸骨,斗室中尸骨堆积的骇人奇观。 两人踩着满室尸骨,打量四周的金属墙壁,墙壁成暗红色,顶部镶着如外面厅堂相同的青色圆珠,青色的光照着暗红色的墙,说不出的阴森恐怖。“墙上有画!”阿莫念边拉着石天佑信步往墙靠近,边低声对石天佑道。 来到近前,只见墙上密密麻麻画满了人像,画中一个男子手拿长剑,剑上鲜血淋漓,男子身前一具无头男尸,尸身直立,头已滚向一旁。再往旁边看,是该男子与另一个女子于一处开阔之地杀人的场景,两人手握长剑,画中女子身材苗条,蛾眉凤目,极是美丽。地上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画面逼真,直如亲临现场。整面墙尽是杀人的场景,有些是男子一人,有些是男子与女子二人,直将男子画得如天神下凡,杀人如宰鸡屠狗,画中女子光彩照人,翩翩如仙女下凡,让人于血腥中竟生出些许旖旎韵味。 “墙上男女是那抱在一起的两具骸骨吧?”阿莫念道。“嗯,看样子是的,应该是报仇,看男的须眉皆张的样子,被杀的应该都是他仇人。”石天佑接口道。“去看看第一面墙……”阿莫念边说边拉着石天佑往第一面墙走去,两人走到近前,见这面墙只有一个场景:一个男孩躲在暗处,旁边一人用手捂住他的嘴,男孩满脸是泪,双唇紧咬,脸上肌肉扭曲,睁圆双眼看着不远处一地的尸体,尸体旁一群人手拿尚在滴血的大刀长矛仰天长笑…… 阿莫念顿觉石天佑抓住自己的手像铁钳一样,手上吃痛,不禁“哎哟”叫出声来,刚想叫他轻点,侧头一看,见他脸色赤红,气喘吁吁,双目喷火,样子可怖,阿莫念心中一凛,忙道:“天天,快闭上眼睛”,石天佑浑身一抖,如梦初醒,赶紧将眼闭上。原来,石天佑见画中男孩与自己遭遇相似,一时将男孩当成自己,竟渐渐融入画中,想起父母妹妹惨死,顿时激怒攻心。幸好阿莫念及时提醒,否则定会晕倒在地。 再看第三面墙时,石天佑已收敛心神,不再受其干扰。一看之下,只觉这面墙上的画面变得场面恢宏起来,都是男子身穿胃甲,于沙场中征战的场景,最后一幅是女子挟住男子策马落荒而逃……。石天佑心想:“墙上所画一定是男子生平经历,逃走之后的画面没了,难道是逃到此处后不久就死了?那他重伤之下又如何布下如此庞大精巧的工程与诡异的机关?”石天佑想来想去,仍不得其解,便不再去管它。又想:此人经历与自己十分之中倒有九分相似,只是人家大仇得报,自己出都出不去,更别提什么报仇了……想到比处,再看着一地的尸骨,不禁一声长叹。 一直没动的长臂猿此时又向着石天佑“呦呵”一声啼叫,接着伸着长臂指了指头顶的牌子,随后又指了指下面的羊皮厚垫,意思是:快拜!快拜!拜了献宝。“你妹啊,我不识字么?用你个畜牲教?不是因为你毛手毛脚至于落到如此田地么?”石天佑差点被这个脊柱动物气疯,双眼冒火的盯住它。长臂猿毫不示弱,猿眼回瞪,一人一猿玩起了对视…… 阿莫念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看石天佑圆睁双目,一眨不眨的盯着长臂猿,好似在玩“谁先眨眼算谁输”的小儿把戏,心中觉得好笑,便道:你们慢慢玩,我先吃点东西充充饥,说完,从后背背囊中拿出一个用叶子包好的东西来,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只山鸡……斗室中顿时迷漫着一股烤鸡的香味,石天佑闻着味道,食指大动,对着长臂猿叫道:“不陪你玩了”,坐到阿莫念身边,两人你一块我一腿的吃将起来。 斗室中此时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场景:两人坐在尸体头盖骨上啃烧鸡,四周尸骨如麻,冷冽的青光明灭不定,一只长臂猿伸长双臂不停向两人招手,口中不断发出“呦呵呦呵”的猿啼声……此刻,两人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一路见惯了危险,头上黑黝黝的看不到尽头,如同困在深井中的两只青蛙,永无天日!石天佑心想:在这里面,每进入一个地方,好像都只有一种选择,在这斗室中同样如此,除了向长臂猿边上的两具男女骸骨参拜,再无其它办法……也许厚垫下有名堂,下跪说不定可触动某处机关,然后离开此地…… 想到此处,对阿莫念道:“这男子身世也挺可岭的,他们都死了几百年了,年长为尊,也算得上是长辈,咱们拜他几拜也是理所当然。”阿莫念道:“嗯!此人英雄盖世,好生让人敬佩仰慕,二人至死不渝,死于这斗室当中,实该拜上几拜的”两人想法一样,都想:困在里面也会饿死,跪拜也最多一死,就拜他几拜,又能如何?于是将手中鸡油在身上擦了擦,来到羊皮厚垫前,将上面的尸骨搬开,并排跪了下去。 石天估跪在羊面厚垫上,看着前面的两具男女骸骨,心想:这男子身世凄苦,也是可怜之人,自己二人葬身此处,全是那畜牲做怪,也怪不得他们,也好!也好!今日我二人就死在这里,与你们永世相伴吧!想到此处,以头触地,诚心实意的叩起头来,阿莫念也跟着一起叩,三叩过后,石天佑张开双臂,将阿莫念搂在怀中,一心等死。此刻二人竟好似与眼前两具骸骨隐隐产生了共鸣,静静等着死后与二人两依相伴……。 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飞刀、没有利箭、膝下也没有万丈深渊,斗室中寂静无声,长臂猿已经缩回双臂,静静看着厚垫上相拥的两人。斗室里落针可闻,突然,“吧嗒……吧嗒”的声音响起,接着又是“哗啦”一声脆响,两人不约而同向发声处望去,只见刚才还相拥在一起的两具骸骨已经变成了一堆骨粉,骨粉上面露出一本簿簿的巴掌大小的小册子来,石天佑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刚才却没看到,难道这就是牌上所说的宝物?”转念又想:“管它是不是宝物,现在还没死已经万幸了,是宝物当然更好,不是也没甚么打紧。”想到这里,伸手将小册子拿在手中,扫去上面的骨粉,细细看了起来……。 册子表面已经泛黄,页面簿如蝉翼,不知由何种材质制成,首页上首五个大字“三无三不经”,下面另起一行写道:吾毕其一生,参悟天道,驭身于万物,以血肉为辅,筋骨为基,引天地之气,调阴阳之序列,终成此绝世真经……如达此三无“无招、无功、无人”,到此三不“不闻、不听、不看”此功方始大成。 翻到第二页,又见上面写了三个大字“真气篇”,石天佑心想:“原来是本武功秘诀,叫三无三不经,练到最后可达到以无招胜有招、有功却忘功、有人视无人的境界,可在对敌时做到不闻、不听、不看……“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对敌时不闻不听不看?神仙打架么?”石天佑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一页页慢慢往后翻,只见上面画满了一张张人体穴位图,上面一个个箭头标注真气运行方向,有站着的,有坐着的,也有躺着的。再往下翻,图片的尽头密密麻麻全是标识注解用的绳头小楷。继续往前,又是三个竖写大字“拳脚篇”……“直拳”、“崩拳”……“龙形拳”、“鹤形拳”、“虎抓手”……竟有几十种之多,每张图下都配有注解的绳头小楷……。再然后就是“兵器篇”……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每样兵器的优劣、长短、各门各派所使兵器种类、运功技巧、有何破绽都详加注解……石天佑越看越心惊,心想:“这本三无三不经几乎囊括了天下所有武学,不管拳脚还是兵器都无不出此书,只是人力有穷,终其一生能精通一样拳脚、一种兵器就很了不起了,写这三无三不经之人武学之博真可用旷古绝今来形容…… 石天佑粗粗看完此书,心想:“此本经书虽好,出不去也是枉然,得之全无用之”想到这里,有点心灰意冷,便又将其放入原处,书刚离手,只听“蹦蹦”两声,左右两个翡翠玉匣同时打开,石天佑这一下大喜过望,心中庆幸不已:“当真邪门!还好将此经放入原处,否则怎能打开两个玉匣?不知里面有没有出去的开关?且先看了再说……” 两人先看右边玉匣,映入眼幕的是一张雪白的丝帛,白帛黑字,清晰分明,丝帛于玉匣中密封,保存的相当完好,阿莫念看着丝帛,念将起来,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斗室中回荡: 项雨弑义帝于江中,大逆无道,吾随魏王挥师北上,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直驱千里,却不慎为奸人所害,避于此处……想吾一生悲多喜少,虽具绝世神功,匡世济人,到头这一身,难逃惨死命,恨哉!悲哉! 石天佑心中唏嘘,想道:“难怪第三面墙有男子遭人暗算的画面,原来是那个叫项雨的杀死义帝,魏王兴正义之师起兵攻打,男子助魏王一路打到河南、河北,驱敌千里之遥,最后却遭人暗算,负伤逃于此处。 只听阿莫念继续往下念道:吾虽长恨于此,但世之恶人,吾虽死亦不放过,遂设机关,以宝相引,凡入者必死……世之恶人多如繁星,所杀终究有限,但多死一人则少一人为恶,吾虽死亦瞑目也!……然吾绝世神功,若化为尘土,恐神人共愤,故以此不世出奇经藏于吾与贱妻之肋骨处,化灰即现,望有缘终得此经者,勤加修练,铲除世上恶人,匡世济人,完成吾之遗愿,吾虽九泉之下,亦感激不尽……。 石天佑从一进入木屋,就觉得此屋诡异无比,好似特意引人入内,再将来人杀死,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一生凄苦,难似善终,全拜恶人所赐,是以对恶人恨之入骨,于是死前设下机关,引恶人入内将其全部诛杀。然而又担心毕生所学自此埋没,故将自身绝学藏于二人肋骨处,希望得此绝学之人铲除世上恶人,完成自己未了之心愿。石天佑暗下决心,对着两人骨粉道:“前辈请放心!我既得您真传,已算你传人。我还有血海深仇要报,这世上的恶人,我是非杀不可的,既使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去做,再等个三五年,我练成神功,出得山谷,便是这些为恶之人的未日!” 又听阿莫念接着念道:汝即见此帛,必已过六关:“青瞳九眼蛇”快捷无伦、剧毒无比,此仍第一关;“善恶屋”识人善恶,恶人必死、恶念难逃,此仍第二关;“往生镜”照人过往,先为善人,后复经历相似者才可幸存,此仍第三关……观经不贪,归于原位,打开玉匣,此仍第六关。既过六关,吾毕生所学自当归你所有……然帛下有剑法一套,名曰:“相思剑”,此剑法为我夫妻二人所创,单使亦可,若双剑合壁,则威力倍增……若非情侣,请勿合使,切记!切记! 阿莫念念到此处,两人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咬两人的毒物叫青瞳九眼蛇,剧毒无比,幸亏石天佑百毒不侵,才过得了第一关;两人心地善良,并非恶人,又适时收起那杀人的恶念,又顺利通过第二关;往生镜中,照出的是两人与画中男子相似的悲惨命运,再险过了第三关;……看完三无三不经后,因觉逃生无望,心灰意冷而将经书放于原位,最终侥幸过得第六关。虽才六关,但步步惊险,关关生死,否则也不会处处尸骨如麻了。两人既感庆幸,又觉欢喜。庆幸的是最终靠着逆天的运气与巧合过了这六关,欢喜的是不但没死,还因祸得福,不但得到“三无三不经”这种绝学,还获得了一套“相思剑”的情侣剑法。 阿莫念心中高兴,往下念时语声更加清亮爽耳:吾入谷之时养长臂猿一只,不知此刻尚否健在,此仍神猿,额头毛发自成“三”字,名唤:“三字长臂神猿”……左边玉匣有人皮面具二张,面具以下有一圆形按钮,挨匣而站按之即可重回善恶屋,取走往生镜旁两枚相思剑,既可自行出屋,沿路再无阻拦……谨以此书相托,书中遗言,万望成全! 两人看完,不约而同的向那只畜牲望去……。 第三十五章 舌战 朝阳殿,皇上端坐龙椅,双眉微蹙,看着下面争执不休的两个人,争议的焦点依然是地方兵制修改方案。听见右首一人道:“地方兵制修改方案,已推行二年有余,内有御林军与城防军镇守,外有各省节度募兵强军,各地城池固若金汤,周边蛮夷纷纷归顺……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应天意而为,顺时势而造,改革兵制,慧眼如炬,治国之才不输汉武,至使现下四海承平,尤胜先皇,顾大人却说地方兵制修改不举该废?是顾大人老眼昏花,看不到这二年兵制改革之显效?还是自视才干与水平高过皇上,因而对改革带来的巨变熟视无睹?”此人面对皇上侃侃而谈,不时回头斜视顾思源,趾高气场,眼中满是阴冷与杀气。此人长身玉立,面目儒雅,正是尚书台杜如山。 杜如山与顾思源不和,已是朝中尽人皆知之事。两人经常朝堂之上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顾思源忧心国事,心系万民,胸中坦荡,凡是于国于民不利之事,都会据理力争,绝不妥协后退一步,而杜如山上奏呈请之事却往往都是为自己今后打算盘,只不过将其戴上为国为民的高帽而已。两人一个为公,一个为私,为公者一生为国呕心泣血,不做它想,只要对百姓对国家有利,从不顾及个人安危。为私者处心积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择手段扫除前方一切障碍。因此经常舌枪舌剑,口沫四溅,争得面红耳赤,只差没彼此骂娘了。 朝中文武大臣自分成三方阵营,杜如山一方,顾思源一方,另一方是中立派。中立派冷眼旁观,谁也不帮,看着两方神仙打架。保持中立之人要不老奸巨滑不趟浑水,要不与世无争不图晋升,要不瞻前顾后看不清形势。就地方兵制修改方案此事,河南节度石岚是站在顾思源这边的,因而石岚在世之时,双方阵营半斤对八两,旗鼓相当,以至当时皇上甚至动了撤消募兵制,削减地方兵权的想法。但石岚一死,以往许多主张修改募兵制的官员都站到了杜如山这边阵营,此消彼长,立时双方阵营力量相差悬殊起来。 杜如山也是呈上事实,现下国家太平,疆域之广,历朝历代前所未有,东至高丽半岛,西到大食咸海,南达顺达,北包贝尔加湖。突厥,回纥,鞋鞨,铁勒,室韦,契丹纷纷归顺称臣。国家于四面边界分别设立安西、安北、安东、安南、单于、北庭六大都护府,而都护基本上由节度兼任。然天下万物盈满则亏,国运气数亦不例外,古语云“打江山易,保江山难”也是这个道理。如君臣不应天顺时,以民为本,而是忠奸不分,民意不闻……则必将盛极而衰。现在就是如此情形,表面太平无事,实则暗流涌动,波诡云谲。皇上老了,又沉溺于美色,被表象繁华所迷惑,又哪里看得到?杜如山言辞犀利,先举证修改兵制后的诸般好处,接着暗斥顾如山昏昏噩噩,不明国情,甚至将“目无圣上,功高盖主”这顶大帽子盖在顾思源头上。 顾思源越众而出,面对皇上朗声说道:“国家体制事关根本,本需谨之又谨,改革改良固然重要,修改完善同样重要,二者不可偏废。当初推行地方兵制修改方案,只是试行,既是试行,发现不妥之处为何就改不得?府兵制改募兵制并非不可,但应严控募兵途经、范围以及规模,不可不加规定,任意为之。节度屯兵扩军是为保边彊安定,但不能本末倒置,形成中央军弱于地方军的局面,到时一方暴动,却如何抵御,社稷稳定又何从谈起?” 顾思源不亢不卑,声音洪亮,句句在理,傲立朝堂,白发染鬓,一身正气,竟丝毫不输杜如山。朝中有些大臣暗暗点头,觉得顾思源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这些大臣也是这般想法,只是不敢说出来,怕惹恼了杜如山,不禁暗暗佩服顾思源的胆量。 杜如山待顾思源说完,冷冷道:“顾大人未免太杞人忧天了点,现下圣上任人唯贤,各地节度都对朝廷忠心耿耿,对圣上忠贞不贰,你却在这里危言耸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杜如山心中恼火得很,顾思源数次坏他大事,却拿他毫无办法,按理说象顾思源这种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杜如山一巴掌可以拍死十几二十个,但偏偏拿他没办法,心中恼怒,言语就变得毫不忌讳,相当的不客气起来。 顾思源双目炯炯看着杜如山,凛然不惧,说道:“社稷江山,事关天下黎明百姓,战事一起,受苦受难的是民众。以史为鉴,历朝历代当中,先为忠臣再行谋乱之人还少么?当年西晋之时,项雨也是忠臣,皇上对其毫无戒心,使其渐渐坐大成患,大行不逆之道,最后弑义帝于江中,弄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百姓苦不堪言。杜大人,你是没学过史书,还是对江山社稷毫不在乎?你身为尚书台,未免太过麻木不仁了点。”顾思源针锋相对,毫不相让,双眼凌然直视杜如山,一时竟将杜如山气势压了下去。 杜如山一时语塞,觉得顾思源这番话太难反驳,顿时僵在当地,正不知如何应对为好时,又一人越众而出,躬身向皇上行礼后道:“微臣觉得杜大人顾大人二人所言都极有道理,二人朝堂一番辨论让微臣茅塞顿开,想我朝自太宗开国,一直秉承广开言路,任人唯贤,用人不疑之策略,至使现今四海承平,蛮夷归顺,万民同心,但顾大人所言也甚为有理,微臣有一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听杜如山与顾思源二人喋喋不休,争个不停,吵个没完,早就头晕脑涨,烦闷不已,只想早点退朝去与自己的宠妃嬉戏玩乐,当下连忙说道:“张爱卿,有何提议?快快说来听听!”此人正是御使大夫张越,他见杜如山被顾思源说得哑口无言,赶忙出来替杜如山圆场,只听张越道:“顾大人心系社稷,为皇上分忧,事事处处为天下百姓着想,实为众臣之楷模。微臣以为,既要确保边疆稳固,又要防止地方节度坐大危及我朝根基,可由朝中德高望重之大臣兼任节度督察大夫,全权负责各省节度人、财、物以及军队的监督与指导。兹事体大,微臣思前想后,觉得能担此重任者非杜如山杜大人莫属。” 张越这个提议不但替杜如山圆了场,在表面上赞同了顾思源的观点,给足了顾思源面子,而实际上节度兵权不减不说,还给了杜如山更大的权力,如果皇上允了张越之提议,让杜如山做了节度监察大夫,今后杜如山谋逆叛乱就会更加如鱼得水,肆无忌惮。张越此提议既堵住了顾思源的嘴,又让杜如山得了天大的好处,实是一石二鸟之绝妙提议。 能得皇上如此宠幸,有皇上御赐的铁券丹书之人,自非等闲之辈。顾思源与杜如山为地方兵制修改方案朝堂激辨,各执一词,火药味十足,张越就一直在思考如何让杜如山胜出之事。他本是科举出身,胸中自有丘壑,加之思虑周全,才思敏捷,又善于揣摩皇上心思,所以两人争到中途,他已然想好了这个提议,见杜如山被顾思源问得哑口无言,便立即从众大臣中站了出来,对皇上说了如上一番提议。他知道皇上宠幸杜如山,又不想寒了顾思源的心,因此一直迟迟未做明示,他断定皇上一定会同意自己的提议。 朝阳殿上所有大臣听完张越这一席话,有的错愕,有的愤怒,有的欢喜,有的担忧,还有些一心想巴结杜如山之人则心中暗暗后悔,后悔自己为何不赶在张越之前说出这个提议。 顾思源心中暗道:不好!正想反对张越的提议,皇上已经抢在前头说道:“张爱卿此提议很好,甚合朕意,既解了朝廷后顾之忧,又确保了边疆的稳定,众位爱卿以为如何?”说完,双眼直直的看着顾思源。 顾思源知道大局已定,再反驳也是徒劳,于是低下头来,默不做声。顾思源没站出来反对,其他朝臣谁还敢有异议?皇上退朝心切,见无人出声,便道:“准奏张爱卿提议,地方兵制修改方案到此结束,今后勿需再议。杜爱卿一切官职照旧,加封节度监察大夫。” 退朝!……。 顾思源回到自己府第,心中无比愤怒,这次朝堂对辩,眼见胜利在望,却突然跳出个御史大夫张越来,不但地方兵制修改方案泡了汤,还让杜如山封了个节度监察大夫,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以后的局势只怕会越来越糟了。 顾思源正自郁闷,突听门外脚步声响,紧接着有人高声道:“顾大人。”顾思源道:“钱贤弟,请进!”说话之人正是钱万重。钱万重应了一声,房门打开,一个一身青纱,丝巾蒙面的女子与钱万重并排走了进来,顾思源起身相迎,招呼二人在自己身旁坐下,说道:“依绮,这时前来,可有重要事情?”被顾思源称做依绮的女子解下头上沙巾,一张媚态横生的脸露将出来,赫然竟是朱雀使朱仙儿。原来朱仙儿就是雨依绮,是顾思源安插在杜如山身边之人。 雨依绮道:“顾大人,确有一事与你商量。”顾思源心头一紧,问道:“何事?”雨依绮若非事情特别紧要,不会冒险前来见他。既便来也会选在晚上,但现在午时刚过,顾思源预感雨依绮一定遇到了难题。雨依绮道:“杜如山命我杀了范奎,提范奎人头去见他,期限是一个月。否则……” 钱万重道:“我倒有个主意。”顾思源道:“你且说说看,看能否行得通。”钱万重道:“从地牢关押的犯人中寻个与范奎样貌相似之人顶替。”顾思源皱眉道:“此计倒可一试,但短时间内要寻到太难,且也有悖天理国法。”钱万重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哪还管得了这么多?”顾思源沉默不语,他一生光明磊落,行事坦荡,从不逾法理,钱万重之计让他觉得大大违背自身行事做人的准则,但想来想去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又不愿让范奎去送死,当下只觉心口哽塞,说不出话来。 雨依绮道:“顾大人,实在不行,让他杀了我便是,我身上有阴阳符,反正迟早都是死……”“不行!”顾思源厉声打断了雨依绮的话,眼中满是痛惜怜爱之色,以手轻抚雨依绮的秀发,颤声道:“你给我好好活着,今后再也不许你说这种话。我答应过你父亲,要好好照顾你,你想让顾叔叔做个言而无信之人?那阴阳符……我会想办法让人给你除去的。” 雨依绮眼中泪珠滚动,低声抽泣道:“顾叔叔,我真没用,没做成什么事,还总是让你担心。那阴阳符……连他都解不了,这世上……除了杜如山本人,又还有谁能解?”顾思源轻轻擦去雨依绮腮边泪水,强笑道:“傻姑娘,别哭,别哭!一个大好的美人儿,再哭就不好看了!你的命你自己珍惜了,就没人拿得走,这阴阳符,现下没人能解,那将来呢?难又能说得清楚?”雨依绮听话的点了点头,也许只有在顾思源面前,她才是真实的自己。 顾思源一生不娶,膝下无一儿半女,他的全部爱心都给了身边这个旧友的遗孤。看着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雨依绮,顾思源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着钱万重道:“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找到另一个范奎来!” 第三十六章 忠魂 史部尚书建侯任河北黜陟使,黜陟使负责巡查当地省州各项事务,建侯从河北出巡归来,上表推荐安思门公直、无私、严正、奉法。皇上听后大喜,遂下诏书曰:“任用此材必定要超出常规的顺序,创立伟大业绩也要超越正常的典制,任河南节度,洛阳大都督府长史,骠骑大将军兼羽林大将军,员外置同正员兼御史大夫,兼平卢节度、度支、营田、陆运、押两蕃、?海、黑水四府经略处置使及平卢、河北转运使并管采访等使。” 又曰:“国之柱石安思门,河川山兵诞生的瑰宝,威武超群的杰出人才;犹如万里长城,镇守保卫边疆;统军决战必胜,切合古之孙子、吴子的军事思想……从前的旧典,应该像汉祖封功臣那样以山河为誓……” 吏部尚书建候自然是杜如山的人。上次安思门上表请奏,说梦见杜如山托梦给他,才使他打了个大胜仗,杀了吐谷浑酋长阿克布。事后皇上加封杜如山为定国公,赐宅第一所,安思门此举让杜如山很是受用,渐渐放松了对他的戒备之心。为安抚安思门,特命吏部尚书建候自河北出巡归来时在皇上面前大说安思门的好话,皇上本就宠幸安思门,听后自然对安思门加官进爵,厚加嘉奖,这还不算,又封安思门的两个妻子周氏、段氏都作国夫人。 石岚死后,河南节度空缺至今,朝中自有多人对此职位垂涎欲滴,最后还是落在了安思门手里。这样一来,河南、河北、两蕃、?海尽数收入安思门囊中,权势越来越大。 加官进爵几天之后,安思门为感天恩,又进献金银器物、奴婢以及驼马不计其数。安思门皇城的旧房子在道政访,皇上认为太简陋狭小,就在亲仁访另选一块宽阔地,拿出自己御库钱银为安思书另造宅第。并敕令有关官吏要极尽华丽,而不管需花费多少钱财货物。 皇上对安思门的宠幸越来越高,但安思门并不开心,因为他要实现光复突厥的野心,就必须要铲除自己面前的所有障碍,而杜如山正是横亘在他前面最大的一座山。 范阳节度府-西水院,安思门玩弄着怀中的女子,女子媚眼如丝,娇喘连连……。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只耳朵的巫公走了进来,看到安思门怀中的女子,冷冷道:“滚出去!”女子花容失色,慌忙从安思门那弹性十足的大肚子上爬了出来,衣衫不整的往门口奔去,女子长腿雪白,酥胸半露,纤腰一束,确实极美。 安思门往上扶了扶肚子,也不生气,笑嘻嘻的道:“巫公,你看这女子,像不像姬贵妃?”巫公没好气的道:“整天惦记皇帝老儿的女人,你倒是争点气,自己做皇上啊,到时这天下女子,还不都是你的么?”安思门道:“你说的倒轻松,我且问你,要做这皇帝,别的不说,杜如山这关怎么过?”说完以后,又叹了口气道:“巫公,咱俩是自家人,不怕你笑话,我看到他就怕得很,既便看不到,晚上想起也做恶梦,他……他太可怕了!”巫公道:“你是怕他的阴阳符吧?”安思门道:“可不是么?哪天他要是一不开心,在我身上种下个一两枚,不要说做皇帝,只怕之能做个木偶,任其摆布了。”安思门想起被种下阴阳符后的悲惨人生,脸色苍白,浑身不由抖了起来。 巫公见安思门浑身抖得筛糠一般,知道这个小安子天不怕地不怕,普天之下只怕这个杜如山,心想:须得想个法子,去掉他的惧怕之心,否则大事难成。其实,巫公有此想法,并非始于今日,心中已早有算计,于是道:“小安子,我有个主意,让你不用如此怕他。“你又有何主意?”安思门懒懒地问道,他自己也曾绞尽脑汁,日思夜想怎么摆脱杜如山的控制,可没一样能行得通。以至于他并不相信巫公能想出什么好点子。 巫公道:“你怕杜如山,无非就怕他两样东西,一是他的武功,二是他的阴阳符,咱们搜罗天下高手,爱财的给其银两,好色的配其美女,官瘾大的许其官职,成立一个“聚贤堂”,咱们一个打不羸他,十个百个呢?压也压死他了。至于阴阳符……如果你万一不小心被种上了,咱们就让“聚贤堂”的高手抢走他妻子,以他妻子相要挟,解了你的阴阳符,既然已经翻了脸,以后他也就没机会再种了。杜如山虽无情无义,但对这个妻子却看得极重……” 安思门听巫公说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头道:“能抢走他妻子,自然是好的。但要在那老贼府中抢人,无异痴人说梦!”巫公道:“没错!难是难了点,但能否成功,就要看咱们这个“聚贤堂”招缆的都是些什么人了。而且……”,“而且什么?”杜如山连忙问道。“而且杜老贼的妻子也有出府的时候,她每年的三月十八都会去永乐寺烧香拜佛……”巫公道。“哎哟!别闹!”巫公大声叫道,原来安思门听巫公说杜夫人每年三月十八都会去永乐寺,觉得抢走杜夫人的机会成倍增加,一高兴就跳起来去抱巫公。 永乐寺就在长安城内,该寺香火灵验,祷告祈灵者络绎不绝,日日香客如织。王公贵族太太,商贾豪门夫人们最爱去这寺庙祈福求灵。在此处设伏抢走杜夫人自然比在杜如山家要容易百倍,安思门高兴的手舞足蹈,便笑着道:“巫公,亏你想出这等好主意,需多少金钱、美女、官职,你尽管开口便是!” 巫公走了以后,安思门心情大好,想起刚才玩兴未尽,便又将那女子召来,一番把玩之后,又行那云雨之欢……。 距离一个月只剩下最后三天,钱万重仍然没有消息,眼见一月之期转眼即到,顾思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来回踱步,他能不急吗?故友临终托孤的殷切眼神犹如昨日,历历在目,他绝不允许雨依绮有事,绝不!而范奎呢?杜如山要他人头之事,三人对他守口如瓶,顾思源虽于范奎有恩,但也不能让他替别人去死,象顾思源这种人,万万做不出这种事。午膳粒米未进,顾思源已经空着肚子在房间走了一个多时辰了,他仍抱着希望在等钱万重的消息……。 “大人,大人。”门外传来钱万重焦急的声音。顾思源一个箭步跨到门口,打开房门,只见钱万重脸颊胀红,汗湿衣襟的站在门口,身旁空无一人。顾思源急切道:“没寻到吗?”他看到钱万重一人站在门口,只觉一颗心慢慢沉入谷底。“找是找到了,不太像,我带您去瞧瞧,看成不成?”顾思源道:“你带路,快走!先看看再说!”说完,顾不得换衣服,跟着钱万重往外就走。“大人,我没敢将人往府里带,就放在离府不远的一处宅子里,出府穿过春阳街与石鼓街就到了,骑马只需一顿饭的功夫……象这种找人顶替之事,实在是碰运气,该找能找的地牢都找遍了,与范奎样子很相似的没找着,属下真是无能之极……”钱万重在前面边走边道,语气中满是愧疚。顾思源道:“这怎能怪得贤弟,咱们骑马过去,万一使得也未可知,总之,先去看看再说!” 两人出了府门,骑上快马,钱万重在前领路,一前一后往那处宅子奔去。来到春阳街拐角处,忽见前面一队人马,莫约二十来人,押着一辆囚车而来,囚车上一名男子手铐脚镣,满脸是血。当先一人见到顾思源,立即下马跪倒行礼,顾思源认得此人叫房子鸣,是杜如山府上曹参事。微微颔首后问道:“这又抓得什么犯人?”房子鸣道:“回大人,这犯人罪大恶极,费尽周折才将其抓获,好像叫什么范奎,在范阳任过骑尉……” 顾思源脑袋“翁”的一声响,连忙往囚车上望去,细细辩认,果然是范奎。范奎满脸是血,头发蓬乱,两人做梦都没想到会是他,所以乍一见他,竟没认出来。“不可能啊!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抓到他?”范奎救出张一锤后,将张一锤送到河南的半仙镇后,雨依绮就将他安置在了一个绝对安全之地,而张一锤则上了华山。范奎的藏身之处,杜如山的人不可能找得到,在这一点上,顾思源丝毫都不怀疑。所以他不解地死死盯住范奎,范奎只看了二人一眼,装作不识,马上仰头望着天空。 房子鸣押着范奎走远了,两人仍怔怔站在原地,一时半刻根本回不过神来,心中不停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此刻再去看从牢里找来的那个人,已经是多此一举了。两人发了一会呆,调转马头,往回走去。“大人,范奎被抓,其它那些人会不会有危险?”钱万重道。“范奎不是被抓,而是故意送给他们抓的!”顾思源肯定地道。顾思源心想:范奎藏身之地相当隐蔽,以自己对范奎的了解,一定是谁无意中走漏了风声,让范奎知道了这件事,为不影响全盘计划,他选择了牺牲自己,保全大局。“一定是这样的,他早已将自己这条命交给了大人。”钱万重沉痛地道。 ……“谁指使你的?快说!”青龙使手中拿着一把三寸长的尖刀,伸嘴添着刀尖上的鲜血,边问边往身旁的朱雀使瞧。青龙使此刻心情好得不得了,自己在河南半仙镇亲自抓住范奎,杜如山让房子鸣押送范奎回京。青龙使一直怀疑范奎救走张一锤,乃朱仙儿暗中指使。现下只要用些手段让范奎招了,朱仙儿也就完了。“朱仙儿,老子得不到你,就不会让别人快活,老子要毁了你!”青龙使心中狠狠道。 范奎被绑在一个圆木制成的十字架上,上身赤裸,张开的双手被捆在圆木上,满脸是血,头发湿漉漉的仍在滴水,双眼下垂,浑身抽搐。显然被青龙使连施酷刑昏了过去,接着又被人用冷水浇醒继续铐问。 杜如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皱着眉头,他根本不看范奎,只是目不转睁的盯着朱仙儿。青龙使见范奎还如刚才一样,双唇紧咬,一声不吭,便气急败坏地道:“上四钉穿甲!”旁边立刻有人拿来两大两小四个铁钉,小的大约三寸长,大的长达五寸。“四钉穿甲”这个酷刑是青龙使发明的,就是以四个长钉穿透四肢,将受刑之人钉于圆木之上。 两个较小的铁钉不是钉入手掌,而是从手腕脉搏处钉入圆柱,大的铁钉则从脚踝处钉入。受刑者在手腕脉搏被钉的过程中,连接肩膀的肌键会断裂,迫使受刑者靠背部的肌肉让肺部空气流出来进行呼吸,这样一来,背部就必须离柱,全身重量就只能靠双脚的铁钉来承担……这是最残忍的一种刑法,受刑者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后方才会死,而整个过程因疼痛剧烈,又会让意识清醒无比。 一人正要将当中一个小点的铁钉钉入范奎的左手腕,只听杜如山道:“且慢!让朱雀使来!” ……从进入这个房间看到范奎开始,雨依绮就知道,自己今天将接受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考验。哪怕只是自己一个眼神的不妥,都会落入杜如山的眼中。范奎受审当中假装不认识她,还凶狠狠的问她是谁,但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在告诉自己,为了顾大人,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怎么办?怎么办?”雨依绮不断问着自己,她想过拼死一搏救下范奎,但这只是多搭上自己一条命,还会坏了顾叔叔大事。 但是,现在!杜如山要自己拿起手中的铁钉去钉范奎的手腕,雨依绮又如何下得了手?但自己还有别的选择么?雨依绮深吸了一口气,往范奎走去……“手不能抖!脚不能晃!千万不能流泪!”雨依绮不停地告诉自己。 杜如山看着雨依绮眼若深潭,不露声色,四平八稳地走向范奎……左手拿钉,右手拿锤,狠狠往他左手腕钉入……。 这哪是一个少女所能承受的,此时她的内心如同十字架上的范奎,在承受着最痛苦的煎熬。 “可以了,应该不会怀疑了。”雨依绮告诉自己,慢慢往范奎右手边走去。左手铁钉钉尖向内,心中在计算范奎脖子所能伸长的距离,当二人即将擦身而过时,范奎大喝一声道:“死妖女!你敢钉我,我要咬死你!”说完伸长脖子去咬雨依绮的右耳,却趁势将脖子从钉尖前划过,雨依绮身子右偏,左手手腕反向用力,只见一股血线从范奎脖胫激射而出,范奎哈哈大笑道:“死妖女!还想钉我?没门!”话刚落音,脖子一软,立时气绝。 原来,在杜如山让她去实施那“四钉穿甲”的酷刑时,雨依绮就已经差不多做出了决定,在她以铁钉钉范奎左手手腕时,范奎低声对她说的“杀了我!”三个字,让她更是痛下了决心。是的,既然非死不可,又何必让他死前再受那非人的折磨?现在自己能帮他的,就是让他尽早解脱。 雨依绮往范奎右手边而行时,铁钉钉尖向内,再以袖口相遮。范奎做势咬她右耳时,雨依绮假装闪避以身子挡住杜如山视线,左手手腕反向用力,钉尖锋利无匹,两下一使劲,胫上大动脉立时划断……。 杜如山看了看已然死去的范奎,又看了看范奎面前那张冷酷而妩媚的脸,头也不回的走了。青龙使狠狠的看了一眼雨依绮,丢下一句:“拉出去喂狗!”也悻悻地走了。 第三十七章 东星 ……另一主角隆重登场! 苏州刺史府,两个少年坐在厅中,年纪大点的二十岁左右,愁眉不展,不住哀声叹气,年纪小点的十七八岁,皮肤白皙,英俊秀气。但举止跳脱,风流放羁,眉眼间一脸狡绘。 二人是苏州刺史崔来的儿子,年纪大点的是长子,叫崔东石,年纪小的是次子,叫崔东星。二人不亏为亲兄弟,都是风流成性之人,见到长相姣好的女子就想占为己有,而不管已婚未婚,谁家夫人哪家女儿,看上了就去勾搭,真正是色胆包天。为过,崔来没少给这两个儿子擦屁股,特别是这个老二崔东星,崔来对他是既爱又恨,爱便爱得透心入骨,恨又恨得咬牙切齿,打也打不羸,骂又骂不过,倒好似崔来是儿子,崔东星是老子,两人调了个个。好在兄弟二人从不用强,全凭自身魅力与本事,正所谓“君子好色,取之有道也”,因此二人不但名声不坏,还得了个“醉女流”的名号,“醉”取“崔”的谐音,取让女人沉醉、沉迷之意。两人之中,弟弟崔东星更胜一筹,此子不但机智诡辩,能言善猜,极讨女人欢心,而且人才出众,身手也好,所以他看上的女人,基本上就没失过手。 崔东石为何愁眉不展?这还得从昨日说起:原来昨日崔东石去探望御史大夫张越(张越在苏州有一所大宅),崔东石原本不喜张越为人,并不想去,怎奈父亲临时公务缠身,不得已才替父亲前去探病。 也不知为何,自上次朝堂论辩,张越提出那扭转乾坤的提议(让杜如山任节度监察大史)之后,回府就觉身体极不舒服,头晕做呕,府医瞧他脉动正常,并无风寒等症状,实不知他到底犯的什么病,张越觉着苏州气候温暖,风物宜长,适宜养病,便向皇上告假回了苏州养病。 崔东石到得张越府上,张越让家妓卷起门帘,招呼崔东石进了居室。崔东石叩拜问安转达了父亲的问候。张越很高兴,就让他坐下来交谈。其时,有二个美貌绝伦的家妓在旁侍候。她们将剥好了皮盛在金碗里的樱桃洒上甘酪献了上来。张越叫一个穿着蓝色丝衣的家妓端一碗送给崔东石吃。崔东石见这家妓眉如细柳,凤目盈盈,面若桃花,端的风情万种,心中早已情难自禁,也难怪他是情场老手,此时偏偏装做脸嫩面羞之态,始终不肯吃那樱桃。张越就让蓝衣家妓舀了一匙送到他嘴边,崔东石吃时眼光灼灼的望着蓝衣家妓,那家妓报之以媚然一笑。走时张越让蓝衣家妓将崔东石送出院子。这时崔东石回头恰好瞧见那家妓伸出二个手指,又将手掌翻了三次,然后又指着胸前的小镜子道:“记住!”往后便什么也没说了。 崔东石回家之后,便茶饭不思,魂不守舍,这才不到一天,便忍受不了想见那蓝衣家妓,又实在猜不透临走时她那几个动作的意思,这才将自己弟弟找来,让他给自己出出主意。 崔东石虽比弟弟崔东星年长两岁,但在猜测女子心意上的功力比弟弟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因而遇到难题总是找崔东星解答。 崔东星听完事情的始未,笑着道:“这又有何难?定教哥哥与蓝衣女子幽会成功。”崔东石不信,问那女子临走时的哑谜作何解释。崔东星道:“这有什么难懂的?伸出两根手指,是说张越府中有十院家妓,自己是第二院的。翻三次手掌,是十五个手指,正好应上了十五日这个数,她指胸前的小镜子是指十五的月亮圆如镜。哥哥,恭喜你了!这女子是约你十五晚幽会呢!” 崔东石喜不自禁,但随即又转喜为忧,对崔东星道:“弟弟,张越家有条猛犬,把守着家妓的院门,却如何是好?”崔东星轻蔑地道:“这有何难,再过三天就是十五,三天之内,我定将杀了它!”崔东石将信将疑,那犬是曹州孟海之犬,机警如神,凶猛如虎,一般的武林人士根本不敢靠前,据说有位一流高手看上了张越一个家妓,晚上上府去幽会时被这猛犬生生咬死。当天晚上,崔东星空手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后回来告诉哥哥说:“狗已经打死了!” 崔东石对弟弟佩服的五体投地。十五的晚上,崔东石穿上紧身衣,翻越十几道围墙,进了家妓居住的院子,停在第二院的门口。房门没有关闭,屋里灯火微明,只听那家妓坐在那里长叹,似乎在期待什么。她刚刚摘掉翠玉耳环,洗去脸上的红粉,美玉没有她娇美,珍珠不如她晶莹。这时,侍卫都睡了,四周寂静无声。崔东石慢慢掀起帘子走进房中。那家妓定睛看了半天,认准崔东石,才跳下床榻,拉着崔东石的手道:“我知道你颖悟过人,一定能猜出我的意思,所以就跟你打手势,但那猛犬,你是如何杀掉的?”崔东石当下将自己弟弟之事说了,家妓啧啧称赞不已。 家妓对崔东石道:“奴家本是殷实人家,住在北方,只是此间主人仗着权势滔天,就逼迫奴家做了他的家妓。奴家不能寻死,只好苟且偷生。脸上虽然涂脂抹粉,心里却很不快活。纵然用玉筷进餐,金炉烧香,屋里张设云屏,天天绫罗绸缎,床上铺着绣被,时常戴着珍珠翡翠入睡,这些都不是我所向往的,只觉得如同戴上了枷锁。你弟弟既然有如此神术,何妨帮我脱离牢笼?我的愿望若能实现,就是死了,也不后悔。请让我做你的奴仆,甘心尽愿地侍奉你,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崔东石见到此家妓,已甘心为她冒险做任何事,哪怕是从一品官张越府中偷人。但以自己的能力是万万办不到的,所以当时并未答应,回到家后苦苦哀求自家弟弟帮忙救出家妓。崔东星助哥哥幽会本当作是逢场作戏,玩过即算,哪知哥哥这次竟动了真情,毕竟兄弟情深,经不住哥哥死磨硬泡,只得答应下来。 当晚崔东星便将家妓背在身上,翻越十几道高墙送到崔东石房中,崔东星见家妓生得实在漂亮,临走前还在她大腿和胸脯上狠狠摸了几下,笑着道:“哥哥,这娘们手感爽滑,做弟弟的劳苦功高,享睡一晚如何?”家妓满脸红晕,做声不得,崔东石笑骂道:“小淫贼,你再寻一个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这就快滚罢!”崔东星哈哈大笑而去。 崔来知道此事后,大发雷霆,这次的屁股他是擦不干净了,但两个小祖宗他又奈何不得,当下只觉头大如斗,仿佛即将大祸临头,惶惶不可终日,整日在家烧香拜佛,祈祷张越不要发觉。而两兄弟却见惯了父亲这副怂样,浑不将它当回事,日日仍像往常一般,在女人堆中厮混,只是崔东石现在就守着家妓一个女子,只觉相见恨晚,恨那日长夜短。 却说张越这边,到得天亮时,府上才发现少了一个家妓(这个家妓是张越最为宠爱的),又发现守门的狗已被打死。张越心中惊骇不已,心想:“我家的房门、院墙一向深邃严密,门锁得也很严。看样子像飞出去的,没留一点痕迹,一定是武功高强的侠客将她带走了。千万不可再声张了,那只能白白招来祸患。” 张越那边虽没什么动静,但崔来仍然惊恐不已,惶惶不可终日。这样过得几日后,突然来了一个容貌猥琐的老道,手中拿着一个佛尘柄,上面稀稀拉拉的几根毫毛,一身道袍油污不堪。 管家见这猥琐老道直往府里闯,只道是个要饭的化子,命家丁取了几钱银子想将他打发走。老道左手拿着一块桃花饼,满嘴饼粉道:“你当我要饭的么?”家丁见这老头滑稽好玩,便打趣道:“道长仍得道高人,自是传道授经来了。”老道抚掌大赞道:“识货,识货!快将你家老爷、大老爷、大老爷的老爷、少爷、夫人、少奶奶……叫出来,听我讲经给他们听”当下一连叫了好多个家人的称谓,差不多将崔来祖宗十八代都叫遍了。家丁们见他满身污渍、形貌猥琐、缠夹不清、还乱七八糟胡言乱语,心想:哪里来了这么个疯癫老头?便想让他出去,别扰了此处清静。管家使了个眼色,当下两个家丁走过来挟住老道左右两肋便往外拖,老道说道:“这是干嘛?不是要讲经的吗?”说完肩膀微微一抖,两个家丁便往两边摔去,缓缓坐在地上。便好似被人抱着轻轻放在地上一般。 原来老道肩膀抖动时,两人只觉胸前一股大力推来,身子不由自主往外飘去,待移开寸许,旁推之力陡然消失,变成一股柔和的下坠之力,待屁股一着地,下坠之力也立即消失,便好以被人抱着轻轻放在地上一般。两个家丁茫然不知,以为被这个老道施了妖法,起身之后再也不敢去碰老道的身子,一时进退两难。 管家见两人象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不动,大骂道:“吃干饭的玩意,昨晚逛窑子了?被哪个姑娘窄干变软脚蟹了?”管家见两人刚到老道身边,便踉跄后退屁股着地,以为两人脚下发软自行坐倒在地。边骂边往老道身边走去,老道此时已将那块桃花饼吃完,见管家圆墩墩的甚是好玩,一时童心大发,叫道:“你!翻个跟斗看看!”说完,右手轻轻一挥,管家只觉一股大力从脚底传来,心下一激凌,忙使了个“千斤坠”想稳住下盘,脚下刚一使力,忽觉脚下之力顿失,胸前又觉有大力传来,慌乱中身往后仰,脚往下蹲,头下脚上翻了过来,果然往后翻了一个筋斗。 老道玩得兴起,连连道:“再翻!对,就这样,好!好!”府中好多家丁护卫听到声音都拥过来看热闹,只见一个圆墩墩的身影在空中不停的翻着筋斗,一个老道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的在大声叫喊,就好比街头耍猴似的,众人无不骇然。 管家正苦不堪言时,只听有人朗声说道:“道长请高抬贵手,放他下来如何?”正是苏州刺史崔来来了,原来崔来在里面听到府门口吵闹嘈杂,吆喝连连,却无人前来向自己禀报,便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众人都看得兴起,早将禀报之事忘在了九霄云外了)。来到门口,见到一个老道双手不停挥舞,口中吆喝连连,而自己管家却在一个劲的翻筋斗,心中不禁惊骇不已,崔来武功不高,见识眼力却不浅,知道面前这个道士大有来头,便忙出声恳求,语气相当客气。 老道见崔来出来说话,不好再玩,便即停了下来,管家圆圆的脸上满是汗水,这汗水不是累出来的,而是吓出来的。崔来当下将老道迎入正厅,奉上茶品、点心,视为上宾,老道也不客气,大刺刺的坐了下来,喝了一杯茶,吃了块点心后,便道:“将你二公子叫来!”崔来见老道虽然不修边幅,却仙风道骨,威严自成,当下不敢怠慢,命下人叫来崔东星。 崔东星老大不尽愿的来到老道对面坐下,看也不看老道,向着崔来问道:“老不死的,你叫我来干嘛?”崔来拿自己这个老二毫无办法,自己没骂他,他倒反骂儿子一般老骂自己,偏偏自己还照样当他心肝宝贝。“小东西!这有外人在呢……”崔来气苦,心想:当着外人,你稍微尊敬我一点会死么? 崔东星正想继续贱踏他父亲的尊严,忽听“哈哈哈哈……”一连串爆笑从老道嘴里迸发出来,越笑声音越大,最后竟然抚肚而笑。父子两人相顾愕然,实不知他想起什么如此好笑。老道笑了一阵,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便道:“你小子对老子胃口,只是你怎么知道他老不死?万一没老就死了呢?”这话太难回答了,人命难测,富贵在天,谁知自己什么时候死啊,但有这么问的吗,有吗? 崔东星笑道:“我不知这老不死的何时会死,但有一点我却知道。”,“哪一点?”老道好奇地问道。“我知道老不死的肯定死在你后面”崔东星又笑道。“何以见得?”老道又问道,“因为你现在就会死了!”崔东星嘻嘻笑着,边笑边隔着茶几,一招“有凤来栖”,右手成抓,去抓老道的咽喉,这一抓倏忽即至,快捷异常。老道笑道:“是么?”只见他嘴一张,一口茶化成一条直线往崔东星手腕激射而去,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他虎口的“曲泽穴”,当下崔东星整条右臂都垂了下来。崔东星大吃一惊,忙聚气于右手,想以真气冲开被封的“曲泽穴”,只觉被封处有如一堵厚墙,那里又冲得开?便忙伸左手将右手移入桌下运气推拿,仍旧毫无用处,心下不禁大骇,心想:这老头以茶成线,点人穴道,比之以手指力贯穴道还要厉害百倍,这手功夫当真匪夷所思。想到此处,不禁对老道的功夫万分佩服,言语之中再也不敢有半分不敬了。 老道见崔东星双手在桌下动来动去,已明他意,知道他想凭自己解开被封的穴道,便笑道:“你小子别费神了,凭你那点微末功夫动上个三天三夜也无济于事。”见崔东星一脸挫败,垂头丧气坐在那里,问道:“你小子想不想跟老子学功夫?”“不想!”崔东星道,“为何?老子功夫不俊么?”老道问道,“你的功夫是俊,但能俊过女人么?”崔东星恬不知耻地道。 “马上命都要没了,还想女人,真是不知死活!”老道一脸讥讽地道。“怎么?你要杀我?”崔东星问道,心想:不学你功夫,你就要杀人么?还有拿命逼着别人学自己功夫的?这老头当真奇怪!转念又想:这世上奇奇怪怪、不可理喻之人原是有的,万一不跟他学功夫,他一生气真要杀了我怎么办?我且先答应了他,到时再择机逃跑,学功夫恣也无趣,哪有天天泡在温柔乡舒服……。 老道见他眼珠骨碌绿不停转动,万万没想到他竟是在比较学功夫与勾搭美女哪个更有趣,便答道:“我杀你做甚?自然有你要杀你……还有你!”边说边用手指着崔来。“老不死也要杀?你倒说说看是谁,他家有没有美貌的娘子?哦……女儿也行。”崔来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真想现在就过去捏死他,又不敢骂他,因为每次骂一句,崔东星就会以十句来回敬他。只得小声道:“好儿子,别打岔,且听道长说是谁。”老道笑嘻嘻的道:“你和你哥最近做了什么好事?只怕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个……那个……人家已经知道了。”“张越?他怎么知道的?”父子俩异口同声地道。 “哦,他本来是不知道的,但今天我特意去告诉了他,所以他就知道了,咳咳……就这么回事。”老道一脸理所当然,脸上神气好似做了一件替天行道,快意恩仇之事似的。“你有病么?”崔东星垂着右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如果不是右手还使不上劲,他现在就想捏死面前这个老东西。 “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不告诉他,你就不会答应跟我学功夫。”老道也不生气,一脸阴险地道。 “你以为你告诉了他我就会跟你学功夫?你又是逼又是求的,一定是你的功夫差劲之极!所以你东求西求,还是找不到半个人跟你学,万般无奈之下,才想出如此卑鄙恶劣之手段。你好不要脸!你厚颜无耻!……”这一番话洋洋洒洒,直将老道的功夫说得一无事处,将老道的为人说的人神共愤,说到激动处,横眉竖目,口沫四溅,如果骂可以将人骂死的话,此刻老道早已死了十次八次了。 “哦,你不想学也随你,我从来不强迫人的,我这就走,你父子俩慢慢喝。”老道说完,站起身拍拍屁股抬腿就往门外走去。崔来大急,连忙道:“前辈请留步!”,“怎么?还有事?”老道眯着眼问道。“前辈,如照你所说,东星随你学艺,就没事了么?”崔来眼神热切地问道。 老道重新坐回刚才的椅子上,挺直上身,脸上神色倏然严峻无比。两人看着老道,只见他白眉白须,眼神犀利,神威凛凛,让人不敢直视,这哪里还是刚才哪个嘻嘻哈哈、邋遢随意的糟老头?这分别是一个傲睨天下、运筹帷幄的当世豪杰。只听他沉声说道:“张越那里,我有办法让他闭嘴,让他不敢动你家分毫,但自此以后,他这颗大树你是攀不上了。”说完,转头直视崔来道:“你为人谨小甚微,一心想找个靠山令自己仕途无忧,但你可知当今局势?多则十年,少则五年,这天下就要大乱了,到时不论谁胜谁负,谁还会来管你?你攀上的都是利欲熏心的小人,张越是!杜如山也是!你们偷走他心爱的家妓,他们胜了也会杀了你,他们如果败了,皇上更会杀了你!” 崔来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觉得老道所说句句切中要害。自己最近也一直在想,只是自己虽想到了这个结局却想不到化解这个结局的办法。于是连忙站起身来,一辑到地道:“晚辈愚钝,还请前辈指条明路!”老道站起身来,双手负在背后,双眼望北,朗声道:“中书令顾思源,心系社稷万民,无私刚直,临危受命……怎奈势单力薄,孤立无援,你可放心追随于他。你家二公子骨骼精奇,悟性过人,加之功底纯厚,我教他三年,放在顾思源身边,定能担当重任,等到时……石家小子也回来了……就更好了!” “你说什么?什么石家小子?学三年?太久了吧?你这么牛叉为何自己不亲自守着顾大人?你那道观边上有尼姑庵么?有没有好看点的尼姑?”崔东星一连串发问。 “我不能出山,因为我们有约定,我一出山,就会引出一个恐怖的老怪物。”老道只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 (……老道来崔来家的这一天,刚好是石天佑出木屋的同一天……。) 第三十八章 出山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三年的时间,漫长得好似一个世纪,却又短暂得如那昙花一现。三年时间,沧海已变桑田。三年光阴,日月仍照乾坤,以乎并无一丝改变。三年岁月,却已物是人非……。 翠谷中的三年,是绮丽美好的三年,是奋发有为的三年,也是改变一生的三年。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忘记仇恨,仇恨却又铭刻五内,他们用仇恨积聚力量,将武学中的一个又一个障碍粉碎。 相爱相悦的三年,两人享爱着爱情的美好,却坚守着爱情的底线。对于相爱的两个人,三年,犹如那流星划过天际,显得是如此的短暂而绚烂。 石天佑与阿莫念在木屋不但死里逃生,而且带走了三无三不经之绝学,得到两枚相思剑与一套相思剑法。两人带着三字长臂神猿出了木屋回到翠谷,三年时间闭谷苦练不出,终至大成。 三年时间,石天佑十八岁,阿莫念十九岁。当初的稚嫩少年已长成一个翩翩美男子。而以往的阿莫念则更出落得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这一天,翠谷飘香,满山花开,这是四月的第一天,两人整理好身上的行装,腰佩相思剑,怀揣三无三不经,与神猿依依作别离谷而去。 到得谷顶,登上那块巨大的岩石,望着四面巍巍群山,两人心襟激荡,忍不住长啸穿空:“我们又回来了!”回音在群山盘旋“回来了!……回来了!”是的,他们回来了!外面的世界在等着他们回去……。 两人戴上人皮面具,立时变成另外两个人,石天佑看起来足有二十七八岁,而阿莫念戴上面具,年纪并没大多少,看着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只是虽仍挺美,但比之自己本身的容颜却逊色了不少。两人相互看着对方,感觉站在自己面前的完全是另一个人,面貌立时大变。皮具簿如蝉翼,难辩真伪,以肉眼观之,根本不可能看出脸上戴了面具。 阿莫念捂嘴笑道:“天天,我是该叫你大哥呢,还是小叔?”石天佑见她笑时腰肢微摆,酥胸微颤,雪藕半露,清丽绝伦,不由得又痴了。伸手揽腰将她搂在怀中,问道:“很老么?你不喜欢了吗?”阿莫念笑道:“那有什么打紧的,你就是变成个丑八怪,我也是喜欢的。”石天佑听她如此说,便将脸故意扭成一团,果然奇丑无比,口中说道:“这样呢?也喜欢么?”阿莫念看着面前仍然孩子气的石天佑,心中柔情无限,但脑海中却飘过一个名字:杜若兰! 两上骑上阿莫念早就藏好的健马,并骑往山外飞驰而去。想起三年多前被人一路追杀至此,只觉晃若隔世。 这样一路快马加鞭五六个时辰,便来到当时与范奎一行人分开的岔道。两人出谷时早就商量好,出谷后先去幽州杀了张之益,然后再去范阳杀了安思门,报完仇后再去沙陀部落看望阿莫念的外公。这些事情做完以后,二人便寻一处风景优美之地长相厮守。 二人策马往范阳方向而去,到了范阳,又转道往北,一路急赶,不几日便来到幽州城内,在城中四处打听,得知张之益几天前便离开了幽州,具体去了哪里却无从得知。石天佑找机会塞了一绽银元给府中管事之人打听张之益去向,只说自己从京城而来,是张之益好友的部下,并随便说了京中某个官员的名字。管事见二人不似坏人,且这个官员自己也听大人说起过。手中掂着这锭沉甸甸的银元,心中乐开了花。当下将张之益的去向详细告知了二人,原来张之益两天前动身去了嵩山。 二人谢过管事,使银两换了两匹脚程好的健马。从翠谷出来时,二人身无分文,说不得,只得做一回江洋大盗,便沿路在殷实的大户人家“借”足了盘缠,换上干净的行头,沿路开销自然毫无问题,一路往西南嵩山方向而去。 两人虽知张之益去了嵩山,但管家却并不知道因何而去,怕去得晚了碰不上张之益,便昼夜不歇往前赶路。 四月十二日,二人来到河南阳城,一路急行,两人均觉有点疲乏,眼见嵩山在望,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便在路边的一家面馆歇憩打尖。二人要了两碗牛肉面,吃到中途,只听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儿十来个一身劲装的大汉来到面馆前,众人急匆匆下马进入面馆,连声催促道:“掌柜的,十大碗牛肉面,快点!快点!”说完,其中一人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啪的一声放在桌上。 掌柜见众人腰中闪亮,杀气腾腾,心中害怕,连声答应。石天佑凝神看去,见这群人衣衫蒙尘,说话川中一带的口音,像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当下不做一声,凝神倾听。一袋烟的功夫不到,十碗牛肉面已经上齐,众人埋头猛吃,一个满脸长痘的中年人看同伙中有人吃的太慢,连连催促道:“快吃!快吃!再耽误一会好戏就散场了!”被催之人果然速度大快,风卷残云过后,众人出门上马,疾驰而去。 石天佑与阿莫念骑马远远跟在这群人后面,听刚才那人言外之意,好似前面发生了什么大事,这群人急着赶去看热闹,两人心想:“张之益来嵩山,莫不是也是为的这件大事?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就在哪里。”想到此处,两人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始终与他们相距十丈左右。走得一会,后面又有几乘马疾驰而过,与前面十骑的方向相同,沿途不断有人越过他们,走的都是同一条道,两人这下也不用再去追赶前面十人,所有人都是为同一件事而来,只要不跟丢就行了。 就这样不疾不驰的行了约两个时辰,两人已到嵩山脚下,只见前面众人已弃马步行,往太室山而去。二人跟着一路往上,只觉地势渐变陡峭,众人施展轻功继续往上走,头顶有轻雾飘过,竟已渐走渐高,越过了山腰。此时,一些内力轻功较差之人已气喘吁吁,落在了后面,渐渐越隔越远。石天佑与阿莫念手牵手,不疾不徐的跟着最前面的一群人,一个时辰后来到太室山主峰峻极峰顶。 两人极目远眺,只见周边群山低矮连绵,西有少室侍立,南有箕山面拱,前有颖水奔流,北望黄河如带。倚石俯瞰,脚下峰壑开绽,凌嶒参差,大有“一览众山了”之气势。山峰间云岚瞬息万变,美不胜收。 石天佑在河南长大,嵩山来过不止一次,但却从未登上过太室山主峰,阿莫念生于草原,长于马背,世界在她的眼中纵马尽可能及。两人以前从未体验过这种临绝峰瞰万山的感觉,于是携手站在一块岩石上,山风吹起衣裙,飘飘然如万山之主宰。 沿主峰最高处而下,是一条弯曲的小道,百米长的小道尽头,一道正门拦路而立,门额正中上写“剑宗”二字,字迹飘逸,笔势纵横,笔力遒劲。进了山门,便是甬道,甬道两旁松掩柏盖,二人一路前行,沿途竟无剑宗弟子前来迎客,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头前隐隐传来喧哗之声……。 穿过甬道,见到又一门额上碗口大小的“剑殿”两字,跨进殿门,出现在眼前的是偌大的一个殿堂,殿堂四周,黑压压全是人头,足足有三千来人,这些人或站或坐,眼光注视剑殿的正中央。 没人注意石天佑与阿莫念的到来,二人见西首靠墙有块空边,就牵着手挨着坐在西首的一个右础上,眼睛往大殿的正中央望去。 此时,场中已经安静了下来,只听一人朗声说道:“贵宗枯木大师遭奸人所害,实非敞教宝鉴堂堂主包不凡所为。本教教法严明,从不滥杀无辜,枯木大师德高望重,人所共仰。本教少与中土武林来往,否则似枯木大师这等人物,我教结识都来不及,我怎会杀他?剑宗乃玄门正宗,美誉天下。敝教实在敬仰,为消除误会,包不凡三年前亲自前来贵宗澄清事实真象,贵宗却将敝教堂主扣留至今,实在有辱贵宗清名!敞人宋离,请问枯金宗主,到底何时放人?”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凛然生威。说话之人正是神月教清律堂堂主宋离。 三年多前,剑宗枯木大师在去山西五台山的路上被人以掌力震碎五脏六腑而死,所中之掌正是神月教宝鉴堂堂主包不凡“雷音功”掌力之症状,为止,枯金宗主特致函神月教教主仇九天,要求交出凶手。仇九天为消除误会,便派包不凡亲自前往嵩山剑宗证实枯木大师中掌并非自己所为,谁知这一去便杳无音信。三年来,神月教多次找剑宗要人,而剑宗却反咬一口,说包不凡表面上承诺下山寻找真凶,实际却是借机逃跑,反向神月教要人。神月教忍无可忍,便尽遣教中高手,前来嵩山理论,打算理论不成便动手抢人。 谁知消息不胫而走,神月教要上嵩山剑宗要人的消息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整个武林便似砸开了锅,各门各派齐往嵩山蜂涌而来,这种热闹怎可不看?百年难遇啊,一个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剑术祖宗,另一个则是如日中天,锐不可挡的天下第一教。这样一来,武林中倒有一大半门派到了嵩山。 剑宗宗主枯金身旁一人正要站出来说话。忽听一个声音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臭不可闻!”又听另一个声音道:“你怎么知道臭不可闻?莫非你吃过他放的屁?师兄,要不咱将他**堵上如何?这样一来,他就放不出屁,自然也就臭不到你了。”群雄一阵哗然,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推波助澜,还有些与剑宗有宿怨之人趁机起哄:“剑宗的喜欢吃屁,干脆改名叫屁宗得了。” 开始那个声音道:“堵上自然是好,但你不能每次都让我去……上次将人浸到屎坑里,都是我干的。”群雄更加笑得厉害,有些以手捂住肚子,边笑边道:“屁宗又成屎宗了!” 枯金见场面越来越乱,心想:“须得让这两个活宝不要再献丑才是,也要让其它人知道剑宗的厉害!”,想到此处,缓缓言道:“请二位师伯静一静可好?若听此劝,晚辈感激不尽!”枯金说这话时,语速不快,语调不高,但全场几百上千人的声音被他这句话全数压了下去,在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中,仍旧清晰可闻。群雄见枯木内力如此深厚,心下骇然,再也不敢象刚才那样肆无忌惮的去贬低剑宗。 石天佑也暗暗心惊,心想:“此老头说话之时以内力传声,整个剑殿都被覆盖,致使殿中任何一人都感觉好似枯金凑到自己耳边说话一般,这老头的内功只怕比巫公又深了一层。”当下便对这个剑宗宗主留了神。 原来刚才说话的二人是枯金的师伯,师纪大点的叫荣山,年纪小点的叫荣树。剑宗荣字辈就剩下这两个活祖宗,二人秤不离砣,砣不离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整天粘到一起,就为了抬杠,哪天没杠抬,就浑身难受,生不如死。剑宗弟子背地里都叫二人“荣二唠”,话唠的意思,但二人却自诩荣二仙。枯金对这两个师伯头痛不已,但终究是长辈,也不好摆出宗主的身份去压他们。 两人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在如此多人面前抬杠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当下只当枯金在放屁。 只听师弟荣树道“刚才是你吃了他的屁,谁吃的谁去堵,谁生的孩子谁喂,谁讨的婆娘谁睡。”荣木戟指荣树道:“屁是屁,婆娘是婆娘,岂能混为一谈,倒教天下英雄耻笑了,想咱们荣二仙,好歹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他放屁我们可以吃,但他婆娘却是万万睡不得的。” 荣树侧头看了一眼宋离,不服气地道:“他那么黑,又那么丑,放屁是放得出的,婆娘可不一定讨得到,既然讨不到婆娘,又哪有婆娘让你睡?所以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荣二仙还是荣二仙,不会坏了名头。……” 宋离听他二人不停抬杠,喋喋不休,虽然缠夹不清,但句句都在损自己。他是堂堂清律堂堂主,在神月教中地位仅次于教主仇九天,教中人人对他礼敬有加,既佩且惧,连仇九天都对他客客气气,几时受过这种气?当下怒火中烧,伸手便往荣树抓去……。 第三十九章 名动(一) 宋离乃带艺入教,入教前已是江湖中成名的高手。从创教亦始,就一直跟在仇九天身边,是仇九天最为得力的助手,入教之前,他右手使鞭,左手使掌。入了神月教之后,右手武器由鞭换成长索银月钩,将师传鞭法融入长索的钩法当中,创立了三十六路“旋风钩”。而左手掌法仍然未变,此时他见荣木荣树师兄弟二人言语无礼,当下怒火中烧,伸左手便往荣树当头抓落。荣树头一侧,这一抓便即落空,宋离一抓不中,改抓为拍,直击荣树左肋,这一拍轻飘飘的似毫无劲道,荣树右掌左穿,硬接了这一掌,只听“波”的一声,宋离身影未动,荣树却“腾腾腾”往后连退了几步。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宋树回击之掌劲风烈烈,显然力大势猛,但与宋离那轻描淡写的一掌相对,竟然被击退几步。群雄中许多人发出“啊”的惊呼之声。神月教远在西域,中土各门各派极少与之交往,更不用说与其交手、熟悉他们的武功招数了。六年前神月教一夜之间灭掉天下第一帮的太湖“龙虎帮”,帮主龙在天的武功在场许多人是知道的,有些人也与龙在天交过手,知道他的厉害。但神月教灭掉龙虎帮,终非亲眼所见,所以许多人将信将疑,心中都会想:“一定是以武功光明正大杀的么?是投毒亦或暗杀等等也未可知……”现在看到宋离只是轻轻一掌便将剑宗幸存的两位荣之辈中的高手震退几步,不禁想:这神月教只怕有点名堂,也全非浪得虚名。 石天佑虽在翠谷中练成绝世神功,但临敌经验却少得可怜,这一生也就打过二次架,一次在葛员外家,一次在安思门的茶房,其实这两次都不算对敌,准确的说应该叫被虐,而且虐他的是同一个人:巫公。除了这二次,就只有在翠谷中与阿莫念之间的切磋了,但切磋与生死相搏自不可同日而语,加之二人深情款款,切磋之时心中也是柔情蜜意,心怕伤着对方,如此又怎能算作有对敌经验呢? 观看高手比试,对自身亦受益匪浅。所以,石天佑自然全神贯注的观看二人打斗。他见宋离出掌飘忽柔和,掌抓转换浑然流畅,与三无三不经中所记载的绵掌极为相似……。 此时,场中荣树已经被宋离逼得连连后退,但口中却仍在不停与场边的荣木斗嘴抬扛。只听荣木对荣树道:“你为何总是后退?隔得太远又如何堵得住他的**?”荣树道:“他这会应该没放屁了,如若打架之时仍在放屁,那它也太过无聊了。”荣木道:“你错了,你大错特错,错得不能再错!放屁与打架毫不相干,你为何硬要将它们扯在一起?”荣树“你才大……”话未说完,只听“波”的一声,荣树左臂已经中掌,他本来想说:“你才大错特错!”没想到话未说完,已然中掌。原本对敌之时,就应全神拆招,不可分心,除非自身武功远高于对手又当别论。荣树武功已然不及宋离,与荣木抬杠又要分心,一不留神就中了宋离一掌。只是宋离并非真想拼个你死我活,只是恼他言语无礼,想让他闭嘴,所以只用了两成功力,荣树见中掌处并无大碍,只道宋离掌出飘飘,原本就是这样无力,口中回敬宋树:“你才大错特错!放屁怎会与功夫毫无干糸?如果屁放得好,放得奇臭无比,让你闻之即晕,不也是一门厉害功夫么?”边说边举掌向宋离击去。 群雄知道二人喜欢抬杠,却没想到竟会喜欢到如此程度,不禁心下骇然。只是众人哪里知道,师兄弟二人虽年愈古稀,但性情却似十来岁的孩子,平日练功马马虎虎,全无争强好胜之心,但若斗嘴抬杠输给了对方,便会茶饭不思,痛苦无比,对于二人而言,斗嘴抬杠实是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 荣树边说边举拳击向宋离,忽觉眼前人影一闪,自己与宋离中间站了一人,此人身材高瘦,五十来岁,正是刚才宋离向枯金要人时欲站出来说话之人,此人是枯金枯木的师弟,叫枯水。 原来,枯水见师伯武功原本就不及宋离,偏偏还在场上叽叽歪歪说个没完,心想:再让你如此胡闹下去,只怕剑宗的脸都给你丢光了。所以,见荣树仍然作势要打,赶忙跃在二人中间阻止。终究是师伯,言语上总得客气点,于是道:“师伯,你尊贵之体,不可太过劳累,这种打打杀杀之事,还是让晚辈来做,您且下去休息,这里交给我如何?”也不等荣树回答,抱拳向宋离道:“宋堂主,在下枯水,领教堂主高招!” 荣树本来对打斗就毫无兴趣,刚才只是宋离先动的手,自己无奈之下才接的招,当下求之不得,边往后退边道:“你来打,我尊体太过珍贵,原本打架就是你们小辈之事,我这个前辈在场边口头指教一下即可。”他说的口头指教自然就是抬杠了。 宋离见枯水站在面前,双脚不丁不八,如岳恃渊渟。知道来人比那个荣树强了不少,当下不敢大意,抱拳道:“枯木大师,请!”枯木不再回话,举掌便向宋离拍去,这一下出手,招数虽与荣树一般无二,气势却大不一样。宋离只觉一股澎湃如潮之力当胸涌来,忙伸掌斜引,化解来招。 石天佑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中二人,只见枯水掌出如风,掌力如惊涛拍岸,似三无无不经上所记载的松涛掌,松涛掌掌力刚猛,如风似电,如狂风扫过松林,一波连着一波,威力奇大。而宋离的掌法则谨守“以逸侍劳、以静制动”的心法要旨,严密守卫。他见枯水与自己年纪差不多,虽然自信内力比他要强,但此次来到嵩山,对方人多势众,只怕后面还有许多恶仗要打,此时不可耗费过大。当下在严守门户的同时,不住纵跃翻飞,以绵掌化解枯水那有如惊涛骇浪般的掌力。 群雄见场中二人翻翻滚滚已斗了三百来合,其中一人掌势沉猛,掌风呼啸,一掌接着一掌,如潮涌、似浪涛,连绵不绝,而另一人飘忽往来,穿插进出,时而轻飘飘回应一掌,时而晃悠悠斜引侧趋。宛若一叶小舟在巨浪蹈天的大海中起伏沉浮,随时都有被巨浪吞噬的危险,可是任你巨浪涛天,小舟却随浪抛高伏低,安然无羔。群雄都知道枯水的厉害,整个剑宗当中,除了枯金与已死去的枯木,就算枯水的武功最高,可任凭枯水如何使力,却奈何不了宋离半分,当下对宋离的武功佩服不已,对灭掉“龙虎帮”又多信了几分。石天佑瞧着场中形势,心想:再斗下去,枯水必败无疑。 枯水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眼见久战不下,心中微微有些着急,心想:“剑宗乃武林泰山北斗,从未吃过败仗,今天莫要在家门口输给对方、损了脸面,将剑宗的名声毁在自己手中。”一念至此,遂加紧摧动真气,只见其头顶冒出丝丝热气,使出生平苦练的内家真气,一时间,惊涛拍岸之声愈响,内力潮涌间,有如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般连绵不绝,从双掌向宋离撞去(枯水已由单掌改为双掌)。宋离知他已施展生平所学,当下不敢怠慢,也改单掌为双掌,双掌交错穿叉拍出,身影连续晃动化解来掌,此时,只见枯木头上丝丝热气已变成腾腾白雾,两人掌风所及已超过五丈,围观群雄又往外退开五尺。 此时,二人已经斗了差不多七百来招,场中两人的动作已经慢了下来。枯木立在当地一动不动,宋离在他周身丈许不断游走。只听一人道:“师兄,他们在干嘛?玩老鹰捉小鸡么?”正是荣树的声音。“错了,错了!大错特错!明明是在玩猫抓老鼠。”荣木反驳道。“你既说是猫抓老鼠,那我问你,谁是猫,谁又是老鼠?”荣树又道。“自然是……”荣木话未说完,只听场中“波”的一声,两人四掌拍在一起,四掌随即一粘即开,枯木身子摇摇晃晃,口一张,“哇”的吐了一大口鲜血。再看宋离,虽脸色苍白,却仍稳稳地站在原地,显然最多受了点轻伤,而枯木却已口吐鲜血倒在地上,脸如死灰,已身受重伤。 比拼掌力,凶险异常,两人功力本就相若,所以这一掌,宋离也出了全力,再也毫无保留。岂知一掌之下,枯水即身受重伤。其实如若不是枯木求胜心切,见久战之下仍然无法取胜,便心浮气躁起来,便也不会这么快就输。要知高手比拼,最忌急躁二字,心不静,则意不守。意不守,则血不畅,这种时候比掌,不重伤才怪。宋离见枯木倒地不起,面如死灰,知道武林人士将名声看得极重,此次大败,只怕名声自此会一落千丈,枯木又如何能不难受?当下心中不忍,便抱拳安慰道:“大师武学本在敝人之上,敝人只是侥幸……”话未说完,突然手捂下腹,慢慢倒了下去。 突见北面一条白影飘过,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宋离已经不知去向,再定睁一看,白影已经带着宋离回到北面那群人当中。庭中三千来人,看清白影来去的可能也就区区十人不到,当然石天佑肯定是十人当中的一个,白影身影移动虽快,但他仍然看得清清楚楚。白影快速滑翔至场中,连点宋离小腹几处大穴,然后左手提着他回到北面神月教那群人当中。 “这白影应该就是神月教教主仇九天吧?”石天佑喃喃道。因白影移动太快,石天佑只看清动作,却无法看清面貌,剑殿太大,北面神月教距自己太远,只能依稀看到轮廊。此时,只见白影已将宋离上衣解开,正在检查伤口,只见他边检查伤口,边对旁边一人低声说话。此人连连点头,待得白衣人说完,便足下轻点,飘然来到场中,抽出腰中长剑,指着南面剑宗宗主枯金身后一人道:“暗器伤人,好不要脸!有本事出来与老娘明刀明枪的打过!”石天佑顺着她剑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枯金身后缓缓站出一个人来,石天佑突然浑身一颤,眼中仿佛要冒出火来,原来从枯金身后站出的这个人,赫然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张之益! 第四十章 名动(二) 张之益缓缓自枯金背后站起身上,又缓缓的迈入场中,在距女子一丈左右的距离站定,清雅俊秀的脸上毫无表情,接着缓缓道:“没错,是我发的暗器,可又有谁规定不能使用暗器了?”回答出人意料,被人当场抓住后竟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好似使用暗器伤人原本就天经地义,反而觉得对面指责之人小题大做。 石天佑看着场中之人,脑海中盘旋着自己父母妹妹惨死的样子,浮现出自己一次次遭人暗杀,在生死线上俳徊的场景……所有这些全是拜此人所赐,不将其千刀万剐,难消心头之恨。一时悲愤、憎恨、仇恶、激动……诸般思绪于胸口激荡不已。当下手按剑柄,正欲冲入场中,手刃此人,右足刚欲踏出,只听身旁的阿莫念柔声道:“天天,不急这一时。” 阿莫念眼望石天佑,清亮的双眼中有泪光闪光,右手轻抚石天佑手背,又道:“咱们等了三年了,还在乎这一时半刻么?我总觉得他杀你父亲之事没那么简单。”石天佑反过手掌,握紧阿莫念的右手,说道:“这三年里,我何尝不是天天在想,他为何要杀我父亲?他想要枪诀?可我总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错在哪里。但他杀我全家,总是没错的!这次既然找到了他,就绝不会让他逃走!也好,先看看再说,且看看这个贼人为何会站在剑宗的队伍当中。” 张之益的回答让群雄错愕不已,这要多么不要脸之人才说得出如此恬不知耻之话!只听人群中喝骂之声不断,北面坐着的神月教众人已有几个站起身来,仓啷啷抽出腰上兵器。江湖中人对名声看得极重,最不耻背后这种偷袭暗算的行径,既使做了这种事,也生怕被人知道,却从未见过像张之益这种脸不改色心不跳,还振振有词之人。 张之益武功虽高,却并非江湖人士,江湖豪杰平时也少与官员来往,以至认识他的人寥寥无几。众人见他混在剑宗群人当中,以为他是剑宗小一辈的弟子,便向旁边之人询问打听,想知道如此不要脸之人到底是谁,一时场下窃窃私语,噪声大起。 站在场中的神月教的女子一身青衣,身材纤细,但样貌平平。听张之益如此强辞夺理,不要脸面,心中甚是气愤,当下强压心中怒火,问道:“你是谁?剑宗哪一辈的?”她见张之益如此无耻,便不再和他讲江湖礼俗,直接发问。 张之益正要回话,只听枯金说道:“问话之人可是神月教总务堂堂主叶千柔?久闻其名,幸会,幸会!他是老朽师弟,叫枯益。”场中女子正是神月教总务堂堂主叶千柔,救走宋离的是神月教教主仇九天,宋离小腹中器,石天佑都没看清楚是何人所为,但仇九天目光如炬,却看得一清二楚,刚才就是他告诉叶千柔是何人发射暗器,让她去当场识破此人,找此人算帐。 叶千柔道:“剑宗名满江湖,据我所知,枯字辈可只有金、木、水、火、土五人,枯金宗主何时又多了一个枯益这样的师弟了?”神月教虽少入中土,但对中土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功、路数、历史渊源、各派高手,甚至掌门人的性格为人都了如指掌,这得归功于演武堂,演武堂负责教中武学与外派情况搜集之事,剑宗乃剑术之宗,他们岂有不知之理? 石天佑也大惑不解,张之益乃堂堂幽州刺史,怎么突然之间就拜入剑宗,成为枯金的师弟了?当下凝神倾听起来。枯金正要解释,只见从西面距石天佑不远处跳出一人来,此人来到场中,横眉怒目面对张之益,愤声道:“奸贼,你白天躲在府中像个缩头乌龟闭门不出,教老子无从下手,今天终于寻到机会,不砍下你人头,我怎么告慰我师傅的在天之灵?”说完,抽出腰间大刀,挥刀向张之益砍去。 叶千柔见有人向张之益寻仇,也不便硬加阻拦,她仍一派宗师,自不会与此人联手去斗张之益,当下便退了回去。张之益边接招边道:“你师傅之死又怎能怪我?双方比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不杀你师傅,你师傅便要杀了我,技不如人,又怪得了谁?”来人气苦,脸胀得通红,双眼愤火,只举刀猛往张之益身上招呼,张之益进退有度,始终将手背入身后,就似闲庭散步一般,再斗得一会,只听“锵”的一声,张之益中指屈弹此人刀尖,刀尖竟然一弹即断,刀尖划出一道绚丽无比的弧形,往西首方向落去。 只听西首有人“哎呦”一声大叫,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西首石础之上有人以手捂住脚背,脸现痛苦之色,“哎呦”“哎呦”了几声之后,跟着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又踉踉跄跄的往场中走去,走到场地正中央,以手戟指张之益道:“你个王八蛋,打架就打架,弹我脚干嘛?”场中喝骂张之益之人正是石天佑。 原来刀尖被张之益弹断之后,不偏不倚的正好往石天佑右脚背落下,石天佑俯下身子,食中两指夹住下落的刀尖,手抚脚背,大声呼痛,心中却想:算你倒霉,正不知如何收拾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当下将刀尖握在手中,踉踉跄跄往场中走去,被弹断刀尖之人见自己武功与张之益相差太远,再打下去只是自取其辱,搞不好连命都得丢在这里,便倒提那柄断刀,悻悻退了下去,心中却将希望寄托在上场的石天佑身上。 场中群雄见上场之人二十八九岁的年纪,脚下虚浮,下盘不稳,心中都在想:“又上来了一个不知死活之人,难道此人是个瞎子么?没见到张之益刚才的厉害?不是瞎子也一定是个傻子,脚背弹一下多大点事,上得场来,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了……”众人见刚才使刀之人刀势凌厉,招招致命,而张之益始终将手背在身后,悠闲自得,仿若在自家厅堂闲散,然后突然伸手屈弹,刀尖即被弹断,这一下出手的时机、力度、准头都拿捏得不差分毫,群雄中有许多人都觉就凭这一手,自己就万万做不到,此时见石天佑上去,众人中没有一人识得他,显是江湖中无名小辈,便都觉得这是个傻子。场中有好心之人当场大喊起来:“快下去!快下去!不要命了么?” 此时,只听荣树说道:“师兄,那掉下来的刀尖呢?难道被他吃了?”他见石天佑刚才手抚脚背,以为他脚背中刀,待仔细一瞧,却见他脚上好好的,而刀尖却不见了,心中不解,便问了出来。 荣木脚下一点,跃到刚才石天佑坐的地方,不见刀尖,又跃了回来,道:“你吃屁吃多了,脑子里都是屎么?谁会吃刀尖?一定是他将刀尖握在手中了。”荣树大叫道:“你才是屎,屁吃多了与脑子里都是屎有何干糸?你看他那么傻,明知打不过还不知死活上去找抽……他既然很傻,为何就不能吃刀尖?” 荣木:“……”心想:也是啊,明知打不羸,还上去找岔,这不是傻么?说不定刀尖真给这个蠢货吃了,当下竟不知如何反驳荣树,一时哑口无言。 荣木这当口抬杠输了,心中痛苦异常,脸上肌肉扭曲,竟将满腔怨气全部发在石天佑身上,立即对石天佑恨得牙根发痒,心中恨恨道:“死傻子!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死的。”想到这里,暂时忘记了抬杠,直直瞪着场中二人,想看看石天佑如何被暴虐。 张之益见场下又上来一人,仔细一瞧,见来人脸色腊黄,年纪二十八九岁左右,脚下虚浮,像大病初愈的样子。立时脸上神色直如看着一个死人,冷冷道:“你觉得以刀片弹一下脚与暴尸当场哪一样更划算?”石天佑直视着这张三年来魂牵梦绕、念念不忘的脸,当时坐在石础上看到的张之益,仍然风神俊朗,清雅不凡,恰以三年以前的模样。此刻到得身边,才发现他两鬓已经斑白,额头布满细细的皱纹,脸上疲惫之色甚浓。石天佑强压住心头的愤恨与激动,心道:“坏事做多了心中愧疚么?那好,今天就让你解脱,但我会慢慢来,不会让你死得太快,我要慢慢的折磨你,然后让你在绝望中死去……” 众人见石天佑站在当地,一动不动、目不转睁的看着对方,心中都在叹息:“看可以看死人吗?真是个傻子啊!”那些好心人又道:“快回来啊,现在回来还来得及!”场中三千来人,除了阿莫念以外,所有人都认为石天佑会被暴虐,且极有可能会被直接虐死,谁知道呢?刀枪无眼啊! 石天佑手指张之益,指尖都快凿到张之益的脸上了,高声骂道:“你难道弹了别人的脚可以当做没事一样吗?王八蛋!狗娘养的!日娘贼!死全家的!你赶紧给爷爷跪下来叩几个响头,我说不定就饶了你!王八蛋!狗娘养的!” 群雄彻底蒙逼了,这货不但不下来,还故意去激怒对方,众人开始以为石天佑可能只是被暴虐,并不担心他的生命安全,这一嗓子一出来,可能收个全尸都难了。刚才好心叫他下来的那些人,此刻也只剩无奈的大摇其头了。 张之益被辟头盖脸的一顿暴骂,初时有点蒙圈,反应过来之后果然立刻大怒起来,石天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就是要让张之益死前也不舒服,要让他尝尽愤怒、惊慌、恐惧、痛苦、绝望之后才死。 张之益盛怒之下抽出腰中长剑,一招“白虹贯日”直刺石天佑咽喉,这一下拨剑、直刺,快若惊鸿,群雄不忍再看,情不自禁的闭上双眼,石天佑见这一剑眨眼即至,慌乱中脚下自然用上了“天下散”的轻功步法,头往后仰,脚上借力,身子向后平移,本来以石天佑的轻功,完全可身子平贴地面避过长剑,但他自有打算,故意双手在空中乱抓,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张之益的长剑在脸上一寸处疾刺而过,石天佑一屁股坐在地上,口中骂道:“你个始乱终弃的伪君子!” 众人以为会听到石天佑临死前的惨叫声,没想到听到的竟然仍是其对张之益的高声喝骂,不禁都万分惊呀,心想:这个傻子真是命硬,这样都未刺死他? 张之益见石天佑竟躲过自己全力而为的一剑,不禁惊怒交架,杀心更盛,当下手腕一翻,身在半空,一招“兵临城下”再次往石天佑当胸刺下,此招一招三式,剑尖分刺石天佑眉心、咽喉与心口,一剑所刺,自分先后,但张之益剑尖颤动,剑速快绝,竟似三人各使一剑同时刺向石天佑眉心、咽喉与心口三处一般,众人心想:第一回靠运气,这回只怕再也难以幸免了……。 张之益剑尖颤动虽快,但石天佑早已洞悉其所刺方位,当下在剑尖即到未到之时,身子骨碌往旁边一滚,又躲过张之益这势在必得的一剑,这一躲看似简单,但如对对方出剑方位预判有误,别人刺头你收腿、削脚你偏头,只怕早已被刺成了筛子。 众人见石天佑双手抱头滚到一边,姿式笨拙难看无比,却险之又险地又躲过张之益这石破天惊的一剑。渐渐收起对石天佑的轻视之心,只是依旧觉得他只是运气不错而已。 石天佑滚到一旁,一个鲤鱼打挺,难看无比的站了起来,双手边拍打身上灰尘,边大声又骂道:“背信弃义的……”张之益哪容他再骂完,手腕一抖,长剑又往石天佑身上刺去,张之益几年前已踏入一流高手的行列,眼光见识自非常人可比,两剑过后,他已知石天佑并不简单,便收起轻视之心,一招即出,二招又至,右手剑刺,左手掌拍,绕在石天佑周围全力攻击,石天佑在其剑气与掌力围成的圈子中大声叫骂:“卑鄙小人!”这是接着前面那句没骂完的;接着又骂道:“丧尽天良的无耻之徒!”;紧接着又骂:“人面兽心的花心淫贼!”;“无情无义的衣冠禽兽!”……。 石天佑在张之益织成的剑掌之网中一会往上跳一下骂一句,一会缩成一团滚一下再骂一句,再一会往后翻个筋斗又骂一句,虽然姿式难看无比,但张之益始终奈何他不得。 张之益围住他已攻了半个时辰,由刚才的愤怒已渐渐变成心惊,自己倾尽全力而为,却始终伤不了他分毫,且此人骂自己“无情无义”、“丧尽天良”……所骂句句切中要害,忽然觉得此人知道自己许多以前的事情,便又由心惊变成恐惧。 群雄见石天佑根本就没还手,只是抱头鼠穿的躲了半个多时辰,张之益却连衣角都没挨到他的,这时众人才慢慢发觉事情有点不对……。 “十恶不赦的淫贼,拿命来!”石天佑运起内力,一声大喝,正是三无三不经中的“雷公吼”,殿中群雄只觉耳朵一阵嗡嗡作响,功力深厚之人忙运功相抗,功力稍逊之人已跌在地上,晕了过去。吼声未绝,石天佑一招“天罗地网”右手往张之益当胸抓去……。 这招“天罗地网”正是“天下散”中的一招,三年前石天佑使过,但现在石天佑再次使将出来,已与当年判若云泥。 “雷公吼”已将张之益震得晕晕呼呼,他看上石天佑的双眼一阵朦胧,心神也变得晃忽起来,心道:“他一定是那些鬼魂派来的,否则怎会如此骂我,又怎生功夫如此了得?”心情又由刚才的慌乱变成了恐惧。 石天佑的右爪倏忽即至,张之益想躲,却发现四周闪躲的方位全被面前之人封死,一堵由真气汇成的墙将自己牢牢钉在地上,等待自己的只有那迎胸一抓,张之益此刻又由恐惧变成了绝望,他的情绪变化,竟完全按石天佑预设的那样走了一遭:愤怒-惊呀-慌乱-恐惧-绝望。 第四十一章 名动(三) 石天佑一招“天罗地网”,右手往张之益胸口抓去,他要以手挖出他的心肝,好好瞧瞧这个无情无义、杀友弃信之人的心肝倒底长成何样。他会在张之益最后一口气断掉之前告诉他自己是谁。 群雄现在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这次完全看走了眼,眼前这个二十八九岁,年纪轻轻,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子,竟然身负绝艺。原来马上要死的人不是他,而是张之益!众人刚才见张之益背后偷袭,暗器伤人,已瞧他不起,接着又见他一出手就是杀招,便更不耻他为人。此时,见石天佑当胸向他抓去,而张之益却连躲闪都来不及,只觉心中极为解恨,觉得这种人死有余辜,于是有人高声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荣木刚才抬杠输给荣树,只是看到张之益武功高强,而偏偏石天佑不知死活却去找岔,便认为他确实是个傻子。既然是傻子,就有可能吃刀尖,但此时却发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虽然张之益已入剑宗,按辈份还是他师侄,眼见马上就要被开肠破肚,原应着急才是,但他一心想的是如何将刚才抬杠输的那局扳回来,至于张之益的死活,他根本连想都没想。 只听荣木兴奋地对着荣树大声道:“他很厉害,不是傻子,他怎会吃刀尖?既然不会吃刀尖,刀尖就一定在他手中……”话未说完,只见一柄长剑快捷无伦地向石天佑后背飞了过来,石天佑右手夹着刀尖,正要抓向张之益胸口,突觉背后一股森然的剑气透背而来,这一剑来得好快!如若不收招躲避,既便杀了张之益,自己也会命丧剑下。 这一下变起仓促,群雄都不及反应,待得回过神来,长剑已然到了石天佑后背一寸处,只听东首传来“啊”的一声女子的惊叫。石天佑双脚上抬,身子斗然拔高一尺,有若飞燕掠空,姿式美奂绝伦,堪堪躲过这一剑,只是这样一来,张之益便逃过了这致命一抓。群雄见他避得漂亮,震天价齐声叫道:“好!”。“雪无痕”是公孙先最引以为豪的绝学。当今武林,要说轻功,“雪无痕”当可称得上天下无双。石天佑进翠谷之前,“雪无痕”便已练得五成,再经翠谷中的三年苦练,当今天下,单以轻功而论,当世能胜他之人屈指可数。 长剑一刺不中,却并未落地,而是握在了一个一身青衫之人的手中,众人一瞧,赫然竟是剑宗宗主枯金。 群雄中此刻已有部分人对石天佑心生好感,见枯金又在背后偷袭,便有人为石天佑抱不平起来,大声道:“剑宗好不要脸,专干背后偷袭之事!” 原来枯金见石天佑右手抓向张之益胸口,而张之益却呆立原地不动,这一抓,以枯金的眼力,当已看出石天佑起了杀心,眼见张之益便要立毙当场,自己距二人太远,不及解救,危急之下,只得力掷手中长剑,接着身子纵起往张之益扑去。枯金担心石天佑躲过一剑之后,又会对张之益再施杀招,是以剑一掷出身子跟着往张之益飞去,在长剑将要落地之时握住长剑,将张之益拉至自己身后。这几下掷剑、纵身、接剑、拉开张之益,一气哈成,今人叹为观止。 枯金见场下之人指责自己偷袭,脸上微微一红,也不理会,抱拳对石天佑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敝师弟虽有冒犯,也是无心之过,何必痛下杀手?”枯金见石天佑在张之益剑掌之下游刃有余,一出手张之益便毫无反抗之力,武功之高,已不多见,但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江湖中有石天佑这号人物,见他一出手便要取张之益性命,这才有此一问。 石天佑冷笑道:“剑宗背后偷袭的能耐真是独步武林,倒教人长见识了,呵呵,好名头,真正好名头!”石天佑眼见马上即可报得这血海深仇,却被枯金背后偷袭救走,心中愤怒难填,言语之中又怎会客气。群雄听石天佑如此说,又齐声叫好。石天佑接着道:“他以刀尖弹我脚背,我只不过让他陪个礼道个歉而已,但这个王八蛋不但毫无礼教可言,还一出手便要杀我,我竭尽全力才躲过他的杀招,好不容易千辛万苦才准备还他一招半式,你却在背后偷袭我,还说我要杀他!你们剑宗反咬一口的本事只怕比武功上的能耐更加出名吧?” 这番话理由充足,句句切中要害,虽然并非全是事实,就如石天佑说张之益杀他,而他避得千辛万苦这句就是假的,但至少表面看来确实如此。只听北首神月教教众齐声大喊“说的对!剑宗就会反咬一口!”今天本来是神月教来找剑宗要人的,刚才宋离也说剑宗不但不交人,还向神月教要人,说剑宗反咬一口,这会听石天佑也如此说,立时对石天佑好感倍增,禁不住喝起彩来,仇九天也在人群中微微点头,以示赞许。 枯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中恼怒,却又不愿树此强敌,便道:“老朽向少侠陪不是了,还请少侠看在老朽的面子上将此事揭过如何?”他刚才问石天佑名号,石天佑并未回答,见石天佑年纪不大,身手不凡,便以少侠相称,算是给足了石天佑面子。心想:“剑宗威震江湖,我枯金一代宗主,如此低下身段向你示好,你可别不识好歹。”枯金觉得自己如此一说,石天佑当会见好就收。 哪知石天佑却道:“枯宗主客气了,揭过自然没问题,让他向我叩头认错就好!究竟做错了事不但不认错还要杀人的人,总要让他长点记性才行。枯宗主,你说呢?”说完双眼望着枯金,脸上似笑非笑。石天佑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枯金不会答应自己的要求,张之益是他师弟,让剑宗宗主的师弟对一个无名小辈叩头?他枯金丢不起这个人!石天佑要的就是他不答应,因为张之益今天必须要死。 枯金道:“少侠,得饶人处且饶人……”。“枯宗主,你让他自己来说,敢做便不敢当?”石天佑毫不客气地打断枯金的话,手指张之益,语带嘲讽地道。枯金冷冷道:“少侠,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看来你这是刻意要与我剑宗过不去了?”枯金见石天佑油盐不进,浑没将他与剑宗放在眼中,心想:年轻人不吃点苦头,只怕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石天佑冷冷道:“哪便如何?” 枯金:“就凭你,只怕还做不到!” 石天佑:“不如打个赌?” 枯金:“如何赌法?” 石天佑:“你我比一场,如果我输了,我将命交给你。如果我羸了,王八蛋的命就交给我,剑宗不可再行阻拦。枯宗主,你敢不敢赌?” 石天佑并不想与枯金过多纠缠,他只想杀了张之益。但如今张之益已入剑宗门下,枯金保他理所当然。因此,今天要想杀了张之益,就必须想方设法让剑宗之人不能插手。所以,他只能与枯金赌一把。 枯金微微眯起双眼,笑道:“年轻人,好胆量,我赌了!” 群雄见石天佑叫板枯金,四周一片哗然,许多人想:你以为枯金是张之益么?不过刀尖弹一下脚背而已,既然已大大露了一把脸,为何不见好就收?还有部分人却隐隐觉得石天佑不简单,但又想:任凭你天资卓绝,从娘胎生下来就练武,也不过二十八九年,又如何敌得过内功深不可测,剑术通神的剑宗宗主枯金?因石天佑脸上戴了人皮面具,看起来比实际年轮足足大了十岁,众人才认为他有二十八九岁了,要是知道石天佑才不过十九岁,只怕更加不会相信。 剑宗,创宗祖师福天,百年以前,携剑登嵩山太室山,创立剑宗。剑宗传至枯金,已历“福、难、荣、枯”四代。百年之中,中原论剑,只问剑宗。当年号称剑魔之人的南宫踏月与福天于太室山论剑,胜负无人知晓,但南宫踏月此战过后,便封剑归隐,不问江湖。 而且,临下太室山时,他一声叹息,说了这么一句话:“福天之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远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是为剑圣也。” 后来,福天称剑圣,剑宗亦剑之宗。 剑宗传至第四代枯字辈,原本枯金不叫枯金,而叫枯土,他年纪最轻,入门最晚,但十年过去,他已远远超出众师兄,成为枯字辈剑术最高之人,剑宗规定,宗主名字必在该辈之首,是以枯金变枯木、枯木变枯水……枯土变枯金(现在却多了个枯益,这也是意料之外之事)。 江湖称枯金:金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但到底如何,鲜有人知。群雄久慕枯金剑术通神,今日有幸亲眼目睹,自然屏气凝望。 枯金示意张之益退回剑宗人群之中,张之益迈步而去,十步不到,忽见西首飘飘然落下一女子,挡在张之益面前,冷冷道:“你是赌注,怎可便走?”女子语气清冷,却如玉盘落珠,清亮爽耳。 众人望向场中,只见场中袅袅站着一年轻女子,身材凹凸有致,容貌姣好,站在距张之益五尺开外,拦住他往剑宗的去路。 ……没错,此人正是阿莫念。 张之益手按剑柄,便要硬闯,枯金却道:“师弟,勿做无谓争斗,不用太久即可归队,且听她的,暂于一旁观战。”枯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不让你回,你就先不回,在旁边看我怎么虐他,战斗很快便会结束,很快这小子的命就是我的了,到时你便可大摇大摆归队。 张之益点点头,缓缓退到一旁,在离剑宗众人较远处站立观望,阿莫念也在张之益旁边站定,双眼望着场地中央。 枯金:“拔剑吧!” 石天佑:“不用!” 枯金不再说话,右手握住剑柄,剑尖斜往上指,双眼望向殿顶,就此凝立不动。 “问天式?”石天佑喃喃道。再看枯金手中长剑,剑长七尺,前半身有锋有脊,双刃,后半身无脊无刃,平板状,剑柄一尺有余,可两手握持,剑身如一泓秋水……“昆吾剑?”……三无三不经兵器篇中记载的一种宝剑。 场中几千双眼睛望着场地中央,这时,天渐渐暗了下来,大殿显得有点暗,剑宗弟子在四周烛台点上几十根巨烛。 突然,只见枯金手中长剑一起,向上斜指的剑尖改为平刺,指尖乱颤,霎时便化为数十上百个剑尖,罩住石天佑中盘,石天佑身子高高跃起,不退反进,头下脚上,一招“天差地远”右手拍向枯金的头,左手却去抓他右手手碗,枯金头一偏,右腕上翻,剑由平刺改为上撩,又罩住石天佑中盘,石天佑空中一个转折,落在枯金身后,头上脚下,右脚疾点枯金后腰“至阳穴”,到得此处,这一招“天差地远”方才使完。这是“天下散”中的第二招,“天下散”一共九招,每招又生出多种变化,公孙先一生痴迷棋艺,“天下散”是他在冥思苦想棋局时,不断脚下疾走双手挥舞时所创,招无定招,可掌可拳,十八般武器亦可,意随心动,变幻莫测。他有时苦思棋艺而不得,一顿乱行疾走,手中棋子四散飞击,才造成他这套神功的四方人形、八方雷动,一人仿若数十人,无处不在,可又不在任何一处。 群雄只见场中一人手握长剑,剑随人动,长剑光闪如虹,吞吐开阖,既飘逸,又凝重,脚步移动极其缓慢,但剑招却既快且急,一盏茶功夫不到,已接连攻出百余招凌厉无伦的杀手。而另一人却在剑光当中如蝶穿万花,忽而贴地平掠,忽而一飞冲天,忽而如飞鹰啄食,数次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来剑。 这场比试,已完全不同于上一场张之益与石天佑的打斗,石天佑此刻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人,只见他此时在左,下一刻已折而往右,刚刚还在前,下一秒已飘至后,身如鬼魅,飘无定所,群雄大多数人以前从未见过这等无迹可寻的轻功,直看得目驰神摇,一时竟忘记了喝彩。 再斗数十合后,枯金剑招越来越快,群雄见他剑招精妙无匹,快捷诡变,心下都暗暗钦服,心想:“如若场上换做是我,只怕一招都挡不住,剑宗果然名不虚传,今日里大开眼界。”众人正分神间,又听阿莫念与东首一女子同时“啊”的一声惊叫,再看场中,一块麻布在半空飘扬而落,石天佑右肩点点殷红,枯金一招“万宗归一”削中石天佑右肩……。 第四十二章 名动(四) 枯金与石天佑二人站立不动,双方相距丈许远,石天佑右肩已被削伤,枯金斜提长剑,剑尖向下,默然不语。剑宗中有人高声叫道:“你已受伤,已经输了!” 阿莫念往东首方向望去,枯金刚才手掷长剑,离石天佑后背一尺,危急中东首有一女子一声惊呼。后来石天佑右肩受伤,此女子又与阿莫念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她是谁?倒显得比我还担心天天的安危?我与天天都戴了人皮面具,按理这世上无人识得自己二人,既然不识?又为何担心?……”阿莫念满腹不解。 ……对于自己的心上人,女人有种与生俱来的危机感与洞察力。 群雄见石天佑受伤,并未觉得他技不如人。枯金乃剑宗宗主,他以剑比试,已用上了他善长的武器,而石天佑依然是空手接招。群雄中已有人喊道:“不公平,不公平!不算,不算!” 枯金仍未出声,拿剑的手在微微抖动。石天佑朗声道:“枯金宗主,你的伤……没大碍吧?” 众人一听,才仔细去看枯金,只见枯金拿剑的右手在不断颤动。 拿剑的手在颤??!!使剑之人,剑在手中,稳如磐石,何况是枯金这种使剑的宗师级人物?……。 枯金面沉如水,左手往右手手臂一按再一拔,“仓啷”一声,一块刀片掉在地上。 ……是张之益弹断的刀片! 荣木看到这块刀片,就如看到自己的亲爹,脸显狂喜之色,大声对荣树说道:“说你脑袋里都是屎,没错,果然都是屎。看到没有?刀尖一直在他手上……我赢了!你输了!屎脑壳!” 荣树脸涨得通红,这次轮到他哑口无言了,心中将石天佑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恨恨瞪着场中的石天佑,不作一声,等待抬杠出现转机。 枯金削伤石天佑右肩,自己右臂却受石天佑手中刀尖所伤。 …………平手! “很好,很好!老夫生平数百战,你是第一个伤得老夫之人。”枯金眼神中,隐隐有杀气涌动。左上右下,由单手改成双手握住剑柄,剑柄贴于胸前,长剑平指,脚膝微曲,问道:“还不拔剑?” 翠谷的三年,石天佑于三无三不经已能倒背如流。凭心而言,公孙先这个师傅很不称职,虽将自身最得意的两门神功传授给了石天佑,但也是为“玲珑棋局”所迫,并未悉加指教。这种神功,对于一般人来说,没个三五年连入门都难,而石天佑在无名谷的时间,全部加起来才二个月,其中疗伤就花了一个月,公孙先真正指导传授他功夫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内功心法更不需提及,根本就没教。 也是石天佑悟性逆天,加之玄冰床已将他筋骨重塑,内力在一月之内达到一流高手的境界。接着又食“九转还魂果”,内力更深一层。在翠谷中,他依照三无三不经真气篇中的内功心法潜心苦练,这套内功心法的“采气、聚气、凝气”之法,遵循天地法理,万物之序……竟于萃取天地万物之精华及为显著有效。 三年时间,石天佑的内力练到什么程度?他只知道自己内力深厚绵长,到底有多厉害,谁知道?……要比过才知道。 三无三不经中兵器篇和拳脚篇他并未习练。武学一途,学不可驳杂,但见识却要渊博。因而他虽没去学当中的任何功夫,但对各门功夫的招数却烂熟于心,了若指掌。 他所学的功夫只有三样:雪无痕、天下散与相思剑法。 枯金的剑法,连绵不绝,凌厉无匹,根本没有漏洞。石天佑刚才以为他右侧露出了漏洞,才右掌夹刀去击,谁知那不是漏洞而是陷阱,如果不是石天佑轻功无双,危急中头往后急仰,此刻早已身手异处了。 “昆吾剑”--双手执剑,威力倍增。枯金之剑,本无漏洞,如今威力再增,自己空手再与之斗下去,要赢他要等到何时?石天佑杀张之益心切。思之到此,缓缓拔出腰中相思剑。 相思剑,剑分雌雄,剑长三尺,剑身漆黑,削金断玉,锋利无匹。石天佑佩雄剑,阿莫念佩雌剑。 石天佑雄剑在手,手腕一翻,抖了个剑花,道:“请!” 枯金平平刺出一剑。这一剑,无风,无芒,缓慢无比。再不似刚才那样剑风凌烈,剑芒四起。 北首的仇九天静静的看着,脸现担忧之色。 石天佑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剑气四面八方向自己涌来,剑气无形无质,却坚不可摧。没几人看到石天佑周围的空气已经被剑气挤压而变得扭曲。 石天佑右脚离地,左手横挥,右剑缓缓往前刺出。口中吟道:“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吟罢,双眼眺望阿莫念的方向,仿若一个深情男子在眺望等待自己心上人出现。 阿莫念望着石天佑,眠嘴浅笑,眼中情深无限。 群雄中一些见识不高、修为不深之人见两人在场中慢吞吞晃悠悠地拿剑刺着四周的空气,更搞笑的是,这个年轻人竟然深情款款的吟诵起《诗经》来,只听有人大声道:“打啊,打啊!摆什么姿式?” 荣树刚才抬杠输了,心中一直难受,此时见石天佑打便不打,还发神经似的吟起诗来,心中有气,大声喝道:“请客吃饭么?这么磨磨叽叽的。” 荣木心情却很好,笑着对荣树道:“你脑壳里屎又多了,比刚才还多,他们俩明明在谈情说爱,你看他……”说完,以手指着石天佑。 他们哪里知道,此刻场中两人比刚才那场比试又要凶险万分,两人各施内力,周身真气鼓荡,剑上真气充溢,一个不小心,被贯注真气之剑刺中,则重伤难免。 二人在场地中央缓缓移动,慢慢挥动手中长剑。只见枯金上身前倾,双手执剑由下往上缓缓一挑,石天佑横剑当胸,剑身下按。口中又吟道:“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吟到此处,刚好将《诗经》中的《关睢》吟完。 相思剑法,乃木屋中男女情侣所创,想是二人情至深之,边吟诗边以舞剑助兴,才得创此剑法。相思剑法每招以《诗经》中的《关睢》与《桃夭》命名,《诗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四言词。但二人创此剑法之时,权当自娱自乐,并未刻意去追求剑招之名的严谨。后来二人在对敌之时,发觉此剑法颇具威力,特别是二人双剑合壁,更加威力无穷。木屋中男子觉得此剑法如从此埋没实在可惜,便将其放入翡翠玉匣当中,传给有缘之人。 相思剑法共四十招,《关睢》二十招,《桃夭》二十招。石天佑念到“钟鼓乐之”,《关睢》二十招堪堪使完。此时,石天佑横剑当胸,剑身下按,刚好压住枯金上挑的剑尖。石天佑剑上真气透过剑身,传至枯金剑尖,再由剑尖经剑身至剑柄,传至枯金右手。 枯金只觉一股排山倒海之力往自己手腕传来,心中一凛,忙运气抵抗,两人各运真气,就此不动……。 群雄见枯金上身前倾,长剑倒竖,剑尖抵在石天佑黑漆漆的剑身之上,双足如钉在地面,一动不动,头上白气腾腾。再看石天佑,右手握剑平压,左手紧贴左腿,神色凝重……。 “他们在比拼内力?……” 枯金感受着自自己剑身传来的至厚至纯,一浪盖过一浪,汹涌澎湃的内力,唯有运气拼命抵挡。时间越长,心中惊骇之意越浓:“他是谁?怎么可能?这么年轻……怎么可能?” 枯金不但相信自己的剑术,也对自己的内力深信不疑。当今武林,除了那四人可能比自己强外,就只有那几个永不出世的老怪物。除了这几人,他自信世上已没人能赢过他……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剑宗宗主,厉害啊”石天佑心中感叹道,“如果自己不是比他年轻几十岁,又占了居高临下的便宜,只怕不一定赢得了他……”石天佑边想边再次催加体内真气。 殿中烛火摇曵。此刻,荣木荣树也忘记了抬杠,三千来人的大殿鸦雀无声,众人瞪大眼睛,看着场中二人。 时间仿佛已经静止,南面人群中听到有人在喘气,喘气声粗重而又短促……。枯金头上白气越来越浓,双膝慢慢向下弯曲……。 “哇!”一口鲜血吐出,枯金缓缓坐倒在地。 石天佑收剑、抬腿、纵身,倏忽之间,已到了张之益面前,左掌拍出,只见“波”的一声,张之益如断了线的风筝(像在杜如山家黑影拍石天佑那一掌么?),身子越过人群,“啪”的掉在南面墙角之下。 接着,石天佑身子越过人群,右手相思剑往缩在墙角之下,已不知死活的张之益疾刺而下……。 “枯金败了?还口吐鲜血身受重伤?伤他的还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无名之辈?”枯金是谁?剑宗的宗主,号称剑术通神的人物,大小数百战,从无败绩。众人都觉得自己在做梦,个个怔在当场。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啪”的一声,那个没脸没皮的张之益已摔在墙角,不知死活。“这年轻人真记仇啊!千万别得罪了他……”众人以为石天佑恼张之益弹断刀尖又下死手之事,因而誓杀张之益解气,又怎知石天佑与张之益有血海深仇之事? 石天佑拼得枯金口吐鲜血,身受重伤,自己自然是赢了这场赌注,当即便内力回收。他与枯金无怨无仇,只因枯金从中作梗,不得已才伤了他。既然赢了,没必要再下死手,否则,如果石天佑内力不收反放,再补一掌,枯金必死无疑。 石天佑掌拍张之益,这一掌,用上了十成功力,张之益根本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拍在了胸口。石天佑担心他没死,又飞身追过去往张之益胸口疾刺而下。 ……剑尖距张之益越来越近,石天佑甚至已经想好刺中他以后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突然,石天佑手腕剧震,相思剑已被什么东西击中,剑身往旁边荡去,刺在了南面的墙上。接着只见四周粉未四溅,原来击中自己剑身的是一粒石子。 “好大的劲!”石天佑心中一凛,暗暗心惊。 “少侠真是好功夫!”一个一身紫衣的人站在他与张之益之间,微微笑着道。 修长的身材,刀削一般的脸,有点阴的微笑。“杜伯伯??!!”石天佑差点叫出声来。 “爹爹”东首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石天佑与阿莫念不约而同往来声处望去(石天佑飞身而起时阿莫念就跟过去了)……。 一袭白衣,高挑而苗条的身材,依稀可见当年的模样……“兰妹?”石天佑心中喃喃道。 第四十三章 宿仇 面前的杜如山,还是三年前的样子,而袅袅然俏立东首的杜若兰,却已长大长高,变成了大姑娘。 三年的时间,有些人、有些事依如往昔。而对于另一些人呢?只怕早已物是人非……。 “兰妹这么高了,这三年里,不知她过得好么?”看到杜若兰,石天佑心中暖暖的,那是与家人久别重逢后的感觉。 有那么一秒钟时间的冲动,石天佑差点就告诉杜如山,告诉他自己就是石天佑,让杜姨和兰妹知道自己一切安好,勿需牵挂,不用担心……他想向家人报个平安,因为他早已将这三人当成了们自己的家人。 “日思夜想,牵肠挂肚地盼着等着一个人回家,应该是煎熬的吧……”石天佑有点愧疚。 “对不起,兰妹,杜伯伯,我现在还不能与你们相认。”如果自己现在以真面目示众,因为枪诀,又会惹出无穷的麻烦。石天佑只想将张之益与安思门挫骨扬灰,报得自己与念念的血海深仇后,寻一处风景优美之地长相厮守。 念念说过,要选一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地……。 “走之前还是得与杜姨和兰妹告个别,免得她们担心……”石天佑想道。 “天天,别发呆了,又来人了。”阿莫念扯了扯石天佑的衣袖,将嘴凑到他耳根轻声道。石天佑收来目光,往前望去。 只见杜如山不远处又站了一人。此人一袭白衣,四方髻,略往左偏。面如冠玉,目似深潭,剑眉如霜,身长七尺又五……。 “帅得掉渣啊,怪不得杜姨如此魂牵梦绕……”石天佑发自内心的赞叹道。杜如山本也是一表人材,但与此人站在一起,立时黯然无光。 来人正是仇九天。此时,他双手负背,深潭似的双目看着杜如山,冷冷道:“杜大人,这个人……你带走之前只怕要问问这位小兄弟吧?” 石天佑凝目向杜如山望去,只见他左手提着一人,此人一动不动,赫然竟是张之益。 原来,杜如山趁石天佑回望分神之际,便将张之益从墙角提起往东首方向而去,没走几步,便被仇九天拦住了去路。 杜如山望着仇九天,眼神中古井不波,但内心却有如巨浪翻滚。这十多年来,他只要一想起眼前这张脸,就恨不得用刀将它划得稀把烂,他甚至无数次梦到仇九天变成丑八怪的样子。 “如果你成了丑八怪,清月还会对你念念不忘么?凭什么??!!你只不过长得比我好看点,其它的,我又有哪点不如你?”杜如山内心在竭嘶底里的咆哮。他一生都未纳妾,全心全意对待阮清月,但阮清月呢?却并不领情,看到他,大部分时间就如看到一只苍蝇。 如果抛开权势与江山,杜如山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仇九天。 杜如山:“我要怎么做,需要你来指手划脚?” 仇九天:“那你有本事,将他带走试试?” 此时,石天佑开口了:“杜大人,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如有机会,晚辈一定要多多聆听您的教诲。但这个人……是晚辈的赌注,是晚辈拿命换来的,还请大人多体谅则个,将他交还给晚辈,晚辈将不胜感激!”石天佑对杜如山,当然会客客气气的。他对杜如山虽不似对阮清月与杜若兰那么亲近,但心中仍将他似为亲人,只是此时不便相认。张之益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石天佑不知杜如山为何要保他,但无论如何,自己是不会让他带走张之益的。 杜如山道:“少侠,你要想清楚,你杀了张之益,从此便与剑宗不死不休。俗话说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已将他打成重伤,你二人又无深仇大恨……不如就此揭过如何?”杜如山此言与枯金出场时所说如出一辙。 石天佑:“杜大人,恕难从命!” 杜如山心头火起,冷冷道:“当我真怕了你们?”只听嗖嗖之声不绝,杜如山身边又站了三个人。 哪三个?矮东瓜青龙使,媚儿生朱仙儿,还有一个则是杜若兰。 青龙使此刻神情紧张,大敌当前,美女也没心思看了,只是双眼紧紧盯着石天佑。 朱仙儿全身都在抖,不敢往仇九天那个方向看,只能选择眼神空空的望着石天佑。 杜若兰从来到这里开始,眼睛就没离开过石天佑的脸,只是美目圆瞪,想从面前这个男人身上找到那怕一点点熟悉的影子……。 杜如山这边五人,噢!严格说来只能算四人,还有一个与死人无异的张之益是不能算的。石天佑这边三人,仇九天、石天佑与阿莫念。杜若兰看完石天佑,有点失望,又细细打量阿莫念(好吧,写的字不少,其实他们做这些也没花什么时间)……。 石天佑朝杜如山踏出一步,剑往前挺,朗声道:“杜大人,得罪了!”阿莫念挺剑跟进,二人早就想好,想从杜如山手中抢人,必须双剑合壁才有希望。 两人两剑疾往杜如山攻去……。 杜如山提着张之益往后疾退,青龙使,朱雀使,杜若兰挡在二人面前,杜如山退得快,三人挡得也快,石天佑只见一张年轻绝美的脸往自己剑尖撞来……。 “兰妹?!!”石天佑心中一惊,危急中身子斗然拔高,手腕上翻,剑尖从杜若兰头顶疾刺而过。石天佑头顶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好险,好险!” 三人挡住石天佑与阿莫念,可石天佑哪有心思与这三人浪费时间,何况里面还有杜若兰,乱战之中如果伤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当下大声道:“念念,找那个王八蛋去。”话未落音,斜刺里一枚长剑泛着青光往自己横削而来,甚至隔着几尺,石天佑都能感觉到那逼体的寒气。 “好剑!”石天佑从剑下贴着剑身平平掠了出去。阿莫念“唰唰唰”向矮东瓜连攻三剑,跟着石天佑往东首掠去。 东首,一身白衣的仇九天与身着紫衫的杜如山正在激斗……。 “深山一老道,石窟住棋痴,飘飘白衣人,深宫稳如山。”这是一首五言诗,每句代表一人,四句四人,这四人,就是当世最顶尖的四大高手。 飘飘白衣人就是仇九天。仇九天弱冠之时便面如冠玉,乃当世不多见之美男。经过十几年的风霜洗礼,脸上更增沧桑与刚毅,尤显魅力非凡。他一身白衣,四季不改,人前随意一站,飘飘然若风神之子……这便是“飘飘白衣人”的由来。 杜如山乃当朝尚书台、威武大将军,常伴皇帝左右,名字当中又有山字……“深宫稳如山”指的便是他。 阮清月,这个容颜无双、淡雅惠质、温婉善良的女子,是杜如山与仇九天不死不休的根源。两人之间,本该早就有此一战。而这一战,一等就是十七年……。 现在,是分生死的时候了。 今天来嵩山的人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有生之年可亲眼目睹当世顶尖高手之间的对决。最先,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菜鸟踩个剑宗宗主的巨脊在武林中闪亮登场,名动武林。接着,马上又看到当世四大高手当中两个之间的巅峰对决…… 众人恨不得再多生两个眼珠子,这样就可以看得更仔细些……。此时,剑殿中除了场中打斗的,就是场边观看的,斗的便斗得激烈,看的也看得认真……。 石天佑与阿莫念飞身赶到东首,正要挺剑打入战团……。 突然,剑殿当中几十只巨烛同时熄灭,偌大的剑殿立时被漆黑笼罩。只听“蓬蓬”两声,接着便是惊呼声、叫骂人、寻找同伴的叫喊声、惨叫声……整个大殿瞬刻乱作一团。 石天佑紧紧握住阿莫念的手,问道:“他们往哪边走了?”黑暗中,阿莫念可以看清一些东西,这个石天佑当年在木屋中已经知道。但阿莫念之眼又不同于“夜眼”,“夜眼”黑夜视物如同白昼,而她却只能看个模糊。 一阵慌乱之后,有人打亮火折,火折散发出的光,有点暗淡,但依稀可见剑殿当中的情形。此时剑殿当中,剑宗,神月教,杜如山,杜若兰……这些人已全部不在殿中。 阿莫念道:“几个门口都有人出,那个门口出去的人最多。”说完,手指东面一条大门。“好,去东面。”石天佑说完,拉着阿莫念往东而去,穿过东面大门,来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小道两边是护栏,两人沿着小道往前走,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 两人继续往前走,后面传来说话声与火把的光亮,显然大殿中另有一些人也穿过东门往这边而来。 石天佑记得很清楚,二人当初上得太室山,过剑宗大门,然后穿过甬道来到剑殿,是大殿的西首,如若要离开剑宗下山,应往西门方向出去。二人要找张之益,自然不会下山,但这些人为何也奔东门而来?莫不是黑暗中不辩方向,胡乱闯将过来的? “他们乱闯也好,有备而来也罢,与我又有何干系?我只管去找张之益便是。”石天佑摇摇头,不再去想。 “咦,这是一座桥,下面是空的……”后面有人惊呼道。二人一听,微微探身下望,果见下面空空如也,深不见底,自己脚下是一座木桥,木质坚硬,桥基牢固,人在上面,竟感觉不到是在桥上行走。 木桥不长,三十丈许,二人走过木桥,来到一条很窄的仅容一人行走的卵石路,路往斜下方延伸。四周没有火把灯光,仍然漆黑一片。二人身上没带火刀火石,阿莫念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点轮廊,于是便在前引领路,石天佑在后牵着她的手,两人慢慢往前走……。 身后没有声音,也没有火把的光亮。石天佑突然觉得很奇怪:“后面跟着的那些人呢?怎么不见跟上来?木桥过后还有别的路?发现不对他们又返回去了?” 石天佑边想边跟着阿莫念往前走,便这样又往前走了几十丈远,四周依然寂然无声,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石天佑拉了拉阿莫念的手道:“念念,咱们可能走错路了,这么荒凉的地方,他们不会来的。” 阿莫念停了下来,望着前方道:“那里有一片巨大的影子,有可能是幢房子,要不要去看看?”;“有房子?那自然要去看的。”石天佑心想,既然有房子,张之益就有被藏在里面的可能,藏人……不是越偏的地方越难找到么? 影子不远,二人慢慢靠近也没花多长时间。走到近前,果然是一幢房子,房子四周修饰得很整洁,与路上荒抚的情景大不相同。 孤零零的一幢建筑立在这荒山野岭,让人心里发寒。不过二人三年前木屋都进了,还会怕了这嵩山上的一幢房子? 上了几级台阶,来到这幢房子的门前,铁门铜锁,四周厚墙无窗,严严实实。 “这是什么地方?”石天佑低声嘀咕。二人绕着建筑转了一圈,只见空山寥寥,无星无月,寂然无声。 “回去吧,去别的地方找找看。”此处根本不似有人来过,刚才过了木桥,后面的人就没跟过来,一定有路通往别处。石天佑想到此处,拉着阿莫念的手正准备往回走,忽听不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 两人放轻脚步,慢慢往来声处靠近……。 “天哥,到现在……你……都没忘记她么?”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声音中有万般哀愁,有不绝如缕的忧伤。 天哥?石天佑浑身一震……。 第四十四章 破局 剑宗-先祖堂。 杜如山双手背负,站在窗前。 先祖堂,顾名思义,既供奉先祖的祠堂。剑宗历“福、祸、荣”三代,传至“枯”字辈已是第四代。先祖堂,只有宗主才有资格入内,其所处偏僻而隐蔽,是躲避追踪,藏身隐匿的极佳之地。 剑殿当中,当石天佑“意外”地以刀尖刺伤枯金战成平手,枯如山就做好了接下来的安排。杜如山从来就不是个固执之人,形势对自己不利之时,他会毫不犹豫选择暂避锋芒,即使那样会显得狼狈而稍嫌丢人,是以他早就吩咐随从,待情势危急之时,立刻灭掉殿中烛火,趁黑逃离。 为了这一次,杜如山已谋划已久。这么千载难逢的良机,他怎么会错过?三年多前,神月教宝鉴堂堂主包不凡亲临神月教消解误会,自此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包不凡来神月教,并非孤身一人,教中有十个弟子与其一同前往。为表诚意,包不凡将众人留在山脚,一人上了太室山。 众人在山脚苦等三天,不见堂主下山,便上山去剑宗打听情况。上得剑宗,被告知包不凡两天之前已下山去寻找真凶,众人自然不信,包不凡上山之前已与众弟子约好会合之地,断无可能一声不响自行从另一道路下山。当时又不便在剑宗与之理论,只得回教向教主禀报。 事情好像已经很明显,包不凡并未下山,而剑宗又不承认他仍在山上。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包不凡已经被剑宗扣了下来。至于扣下包不凡的目的,仇九天一直没想明白……直到集教中高手来剑宗要人,又在剑殿当中看到杜如山之时,他终于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错,这一切都是杜如山设的一个局。这个局的第一环,就是要挑起剑宗与神月教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当然不能太小,而剑宗枯字辈排名第二的枯木死于非命,致死的原因是胸口中掌,而所中之掌的症状、手法又与“雷音功”全部吻合。会“雷音功”且有足够实力让剑宗排名第二的高手死于非命的,又只有神月教宝鉴堂堂主包不凡,这个矛盾足够了。 当然,这个局要根据事态的发展来推进。这时,为消除误会,包不凡恰好来到剑宗,剑宗便将包不凡“留”了下来,神月教来剑宗要人,剑宗便反咬一口,矛盾升级,这是第二环。 三年多来,神月教不断向剑宗要人,剑宗不断反咬,双方关系不断恶化,矛盾不断升级。这时,仇九天决定,亲上太室山。 仇九天如果不期而至,这个局便是个摆没,起不了任何工作。但偏偏神月教来剑宗之前,便致函枯金,连日期都说得清清楚楚。这足显天下第一教的周到礼节,却也差点让神月教毁在这个“周到”之上。 杜如山得知神月教来太室山的日期,心花怒放,连声叫道:“天助我也!”他当然怎么高兴都不为过,当初设定此局之时,杜如山都没敢想能给他如此充足的时间去安排这一切。而现在,他只需要在剑宗慢慢的挖抗,等神月教的人一来,直接埋了便是。 张之益发射暗器,也是事先安排好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三个堂主中的一个失去战斗力,而中暗器的为什么是宋离?那是因为他刚好赶上而已。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枯水和张之益联手斗一个堂主;枯火和枯土联手斗另一个堂主;而杜如山与枯金联手对付仇九天。剑宗弟子与杜如山带来的人围歼神月教其他人,这样一来,青龙使与朱雀使两大高手甚至都无事可做。 如此安排……神月教不被灭教都可以称为奇迹。 但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该死的家伙让局势彻底逆转。杜如山甚至已经想好了仇九天的死法:他要在仇九天临死之前,将他的脸划花,动作要慢,要有力,然后再拿面镜子让他自己看看那张曾经引以为傲的脸现如今是如何让人生厌可憎,让他带着对自己的厌恶离开这个世界……。 而这一切都成空了……那个该死的混蛋!杜如山纷乱的思绪被一个声音打断。 “宫主,实在抱歉,如果我杀了那小子,就不会……”枯金语气中显得很是愧疚。 “枯金宗主,别再自责了,你已尽力,伤势要紧么?”杜如山不想听枯金继续说下去,因为那只会让他心里更加堵得慌。 “咳……咳,无大碍。他并未下死手,我受伤倒地之后,他便回收内力……调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枯金盘着腿,膝盖下垫着个草团。 “枯金宗主,此人来嵩山,是偶然呢?还是有备而来?”此人武功如此了得,杜如山不得不引起足够重视,他想尽可能多地知道此人的信息,哪怕只是猜测也好。 “这个……我也不能肯定。但种种迹象表明,他对张之益的反应太过激烈。刀片弹在他的脚上,这怎能怪得张之益?最多也是无心之过。但他是如何做的?直接上场大骂一通,有意激怒张之益,让张之益大怒之下对他出手,他说的话……很有意思,应该对张之益知根知底的。而他一出手就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便好似张之益杀了他爹娘一般……”枯金很想专心练功,但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剑殿中所发生的一切,而他想来想去,焦点最后都聚集在石天佑身上。 “你所想的,我也想过了。张之益的仇人里面……哪有如此厉害之人。既然如此厉害,张之益又有资格成为他仇人么?”杜如山此刻很想将张之益弄醒,问问他是否最近瞒着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让他好好回想一番,说不定情场惹上的祸也是有可能的。 “说起此人武功,更是让人难以相信。我资质虽不及宫主,但也自信非愚钝蠢笨之人,可练了一辈子,看到此人……感觉这功夫都他娘练到狗身上去了……”枯金四十出头,与杜如山年龄相仿。在剑宗枯字辈当中,他入门最晚,武学成就却最高,一直对自身资质悟性颇为自傲,但石天佑不但打得他大口喷血,连带将他的自信也连血打出体外。 “枯金宗主,一次的胜败算不得什么,你千万别看轻了自己。你和他比试那么长时间,可看清一招半式?有可能出自何门何派?”杜如山知道枯金肯定看不出,因为连自己都没看出来,他只不过想给自己下面所说之话做个铺垫而已。 “此人内力深厚绵长,轻功之高更是匪夷所思,以内力精纯之度而言,似玄门正宗的内功属性,轻功更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空中往返转折,随心所欲。何门何派?……惭愧得很……真没看出来。宫主可有看出端睨?”在杜如山面前,枯金说话从不模凌两可,知便是知,不知便是不知。 “实话告诉你,我也没看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内功、剑法和轻功都是上乘武功,说不定还是无上秘诀。这就是……他为何年纪轻轻将你打败的原因。你缺少的只是外在的东风,而你的资质与悟性等等这些内在的东西又哪里不如他了?所以,我们要抓紧寻找枪诀,那才是……普天之下最最无上之秘诀了。”杜如山将话题引到枪诀上,便是要枯金再次恢复自信,继续为自己卖命。一个连自信都没有的人,你还能指望他做什么? “宫主提醒得是……枪诀到手,我自然替宫主高兴,这种无上秘诀,我是练不来的。再说宫主成了大事,这天下哪样东西不是宫主的?到时跟着宫主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用得着练这练那的那么辛苦么?”不得不说枯金不但武功高,脑瓜子也极好使,他深韵其道。杜如山喜欢的东西,他绝不眼红。所以,杜如山平时待他与其他下属绝不相同,而是如朋似友。 “枯金宗主,本宫心里清楚得很,将来……绝对亏待不了你。似你这般人才,不加以重用,只怕本宫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杜如山一脸“真诚”的看着枯金。 “宫主抬爱,在此先行谢过。不过说起重用……我想……宫主现下正是用人之际,张之益已是个废人,不如卖他个顺水人情,若能得此强助,何愁大事不成?”枯金言道。 “先查清此人底细再说吧……张之益我是不会交给他的,这会寒了自己人的心。在剑殿之中,我面对他时,总感觉心里怪怪的……但到底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我还有事,你安心养伤,有空我便来看你。”,杜如山心里头想起此人,极不舒服。说完这句话,便往外走去……。枯金不再言语,聚气疗起伤来。 杜如山出了先祖堂,拐了几个弯,上了几个坡,又下了一个坡,一袋烟的功夫不到,便来到一座钟楼前。青龙使早就候在钟楼门口,看见杜如山,赶紧跪地参见,惶惶然道:“宫主,小姐不见了。”杜如山淡淡道:“安排人去找了吗?如若找到,也不用去打扰她,远远跟着便是。在家闷久了,让她在外头多转转,也许心情会好些。”杜如山对家中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感觉很是头大。大的对他不冷不热,时不时冷嘲热讽几句,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窗外的风景。小的更离谱,除了练功,便将自己关在房间,杜如山都已经忘记了她笑起来的样子。这个女儿……已经魔怔了。 大殿烛火齐灭之时,青龙使、雨绮依与杜若兰三人正在后面追赶石天佑与阿莫念。当大殿被黑暗笼罩时,惊慌凶涌的人流将三人冲散,杜若兰被夹在人群中,冲过西首大门,往甬道口而去……。 隐隐约约中,杜若兰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男一女手牵着手,瞧背影有点像剑殿中的那两人,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跟着,只是脚下却没有丝毫的犹豫,一路往前挤,努力让二人始终在自己视线范围之内。 黑暗中几百人出了甬道,过剑宗大门,上峻极峰顶,沿山路下太室山,杜若兰只是紧紧瞪着身前不远处那一对牵手的男女。思念、期盼、失望、牵挂、焦虑……诸般情绪在心中莹绕激荡,边往前走,边黯然神伤,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第四十五章 痴情(一) 杜若兰现在很后悔,当初如果不出无名谷,就不会有葛员外家的那次分离,也就不会有现在这种生死不知,苦等无果的情景。 “放心,没事!乖乖在家等天哥!”你临走时的这句话,我可一直没忘。三年了,我一直在家等你,这应该很乖了吧?可你到底去了哪里?你自己说过的话,可还记得么? 杜若兰呆在长安,三年里,不敢踏出府门半步。怕万一自己不在,而石天佑刚好又回来了,那便如何是好?她想过去无名谷看看,也是担心这一点,终究还是没去。甚至连东市都不敢去逛,只是呆在府中,痴痴的等候……。 人的感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一旦他(她)住进了你心里,你想赶都赶不走,你会将她(他)随意说出来的一句话,当成一辈子的承诺。 三年前的杜若兰,还不太懂这些,但是她却不知不觉地在这么做。除了拼命练功,她几乎所有时间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对着两个黄釉娃娃,有时对着窗外,还有时看着自己给石天佑输送女儿气的脚踝,时间久了,房间里的每件物事无一遗漏地成为了她倾诉的对象。 再大一点后,她就会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望着镜中那张渐渐绽放舒展的脸,她的心情就会好上一些,这时她会暗暗对自己说:“若兰,加油,再美一点”……女人,什么时候都不是为了自己而美丽。 便这样等了三年,虽然她没等到石天佑,但还是很有收获的。她将自己等成熟了,对待感情由最初的朦胧变得清晰起来。这时,她的心里开始慌张,浓浓的担扰掩盖了思念,到后来,这种状况继续恶化,晚上竟然做起恶梦来……。 几天前,听仙儿姐姐说要与爹爹一起上嵩山,据说这次来嵩山的人会很多很多,可能会有好几千人,各门各派的人都会来。说不定就能见到他呢,总是有希望的吧。她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等了三年,没等到石天佑回家。这次,杜若兰决定去找他,哪怕海角天涯。便试着和爹爹说了,让他去时带上自己,没想到这次爹爹答应得非常爽快,这让杜若兰颇感意外。 大殿上的那个人,脸比天哥的长,没天哥生得饱满。眼睛也小了点,是那种细长型的,倒和爹爹的眼睛有几份相似。身材是看不出来的,三年过后,长得快的话,天哥也应该有这么高了。 但他明显比天哥要成熟许多,不可能会是天哥的。一路沿太室山而下,杜若兰眼睛看着前方的那对男女,思绪纷至沓来……“可为何会有种熟悉的感觉呢?真的好奇怪……”杜若兰苦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脑子可能出了问题,竟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一路想,一路机械地迈动双腿,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到了嵩山脚下,刚才还拥挤的人群一下子变得稀落起来。大家其实一直在讨论今天剑殿上的事情,杜若兰在想着自己心事,并未在意别人说的话,但偶尔也会听到几句,基本上都是在说那个年轻人,语气中满是惊呀和好奇,还带着满足,好似不虚此行似的。杜若兰快走几步,越过那对男女,假装回头寻找同伴,眼光快速扫过二人,心中一阵失落。长长叹息一声,忽然心中失去了目标,又不想再回嵩山,可现在去哪里呢?…… “我要去找他。”杜若兰对自己说道。 既然已经决定了,便不打算回长安。可天地太大,人海茫茫,又怎和去哪里寻?走哪算哪吧。当晚便在附近一家旅馆住了下来,次日一早,在集市买了匹马,脱开缰绳,任马信蹄疾驰。 便这样晚上住店,白天赶路,只觉一路上渐渐变得暖和起来,又一日来到一处集市,这处集市车水马龙,商品繁多,店铺林立,各种女红、名贵药材、珍稀古玩,应有尽有,繁华入眼,竟有种入了长安东市的感觉。 这一路上,杜若兰专往热闹人多处寻找,找人嘛,当然热闹处更有希望。很多次,看到某个背影,觉得有点像,就会很高兴,心中充满希望。后来发觉不是,又重新失落起来。 拴好坐骑,杜若兰信步前行,来到一家卖女红的店铺,门口挤满了人,与其它稍显冷清的店面形成鲜明的对比。杜若兰也不是爱热闹之人,正要绕道继续前行,忽听人堆里一个女孩的声音:“崔公子,这又是给那家姑娘买的?” “崔公子,几年都看不到你人影,到哪逍遥快活去了?也不知伤了这苏州城多少姑娘的心呢。”另一名女子打趣道。 杜若兰觉得好奇,一个大男人挤在专卖肚兜、香囊、胭脂袋……这些女孩家用的店铺里,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去了个驴不拉屎的地方,闷了老子三年,这不刚回来嘛,便到处转悠一下,顺便买点东西。”一个男子声音慵懒地道。 “骗鬼呢吧?这可是薛家的女红,美女扎堆的地方,崔公子明明起了歹心,却说什么顺便。”又一个女子吃吃地笑道。 “这个送给你了,回头穿给我看看……”男子手中拿着一个手工精致的刺绣肚兜,举到一个女子面前,这女子马上满脸通红,神色却甚欢喜。 男子站在一堆女人中,高出众女子半个头来,很是显眼。杜若兰扫了一眼,心想:“原来是个花花公子……自己这是到苏州了?” 杜若兰一路不管不顾,放脱缰绳,任马驰骋,不知不觉便到了这四大都市之一的苏州城。其时就有“天有天堂,地有苏杭”之美誉。苏州人烟稠密,河道纵横,水港密布,随处可见小桥流水,美妇穿行,人来客往,负贩贸易,逐渐成为市廛辐辏之地,繁华异常。 “难怪软言腻语一片,渔歌飘忽往来,这只怕只有苏州才有如此景致了……”杜若兰正沉思间,突听身前有人说话:“小姐,您好!” 杜若兰抬起头,见刚才那位男子正一脸浅笑的看着自己,这是搭讪来了么?果然是个花花公子……。杜若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敢问小姐这是来游玩的吧?初到苏州?可有熟悉苏州之人携伴而来?”男子又道一。 杜若兰又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接着摇了摇头。 “那可敢情好,哥哥土生土长的苏州人。这苏州城景致虽好,若无向导随行,只怕小姐您时间花了不少,累又累着了,还看不到好景致。又岂能尽兴而归?”男子开始极力推荐自己。 杜若兰心中一动,问道:“外地游客中意去的地方有哪些?” 男子一听,心道有戏,便滔滔不绝地道:“到得苏州,这饮马桥、乘鱼桥、落魂桥……不可不去,吴越广陵王元璙之旧圃的南园也是非去不可的,环城河映水兰香,气通阊阖,水木明瑟,更是不可错过……”当下如数家珍,说出几十个景点来。显得他这个向导极为货真价实。 “崔公子何不将这位小姐留在府中暂住?待到六月二十四日荷花节,那才叫热闹呢。”一女子打趣道,其余女人都吃吃笑将起来。 众女见杜若兰长得极美,又气质不凡,顿觉自惭形秽,却也并不嫉妒,便打趣嘻闹起来。 这位崔公子就是苏州刺史崔来的儿子崔东星。三年前,崔东星献计助哥哥崔东石偷走御史大夫张越最心爱的家妓,惹下大祸。随后被一个武功高强的老道收做徒弟,随老道上山学艺,前不久艺成下山,回苏州看望父母哥哥,准备在家呆段时间便动身去长安,投奔顾思源。 崔东星在山上学艺的这三年,老道将他管得死死的,初时他很不习惯,总想偷偷下山去玩,可每回都被老道抓个现行。时间一长,也便死了心,在山上一心一意随老道练起功来。他本就功底深厚,又兼悟性过人,一旦摒弃杂念静心练功,进展自然不慢,三年时间,竟将老道的看家本领练了个七七八八。老道也没食言,三年时间一到,便放他下山。只是下山时,再三叮嘱回苏州看过家人后速去长安顾府。 崔来自得罪张越以后,便很少与他往来,也不知老道对张越使了什么手段,这三年来,张越倒也没找过他什么麻烦。他听从了老道的建议,崔东星随老道走后不久,他便上长安拜见顾思源,将事情经过详细禀报,顾思源知道他只是胆小谨慎,为官倒无劣迹,当日便留他在自己府中促膝长谈。没想到一席教诲,崔来便似换了个人似的,胆子竟然大了起来,苏州境内之事,与节度政见不同之处,也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毫不相让退步。有次朝堂之上,顾思源与杜如山争执之时,他竟在朝堂之上站出来公开支持顾思源,让朝中一干大臣惊掉下巴,大家都以为他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才上的朝。 见到自己阔别三年的小祖宗回家,崔来自然高兴。但雀东星在家才呆了几天,他便催着儿子赶紧去长安,崔东星不听,他便拿把棕苕满府追着他打,崔东星想象往常那样反揍回去,却发现如今的老爹今时不同往昔了,他竟然不管不顾,边追边道:“小畜牲,让你还手,不是你打死我,就是我打烂你屁股。”自己的老爹还能真下死手?崔东星这回没招了,只得答应三天之内便去长安,这样崔来方才罢手。 在薜家女红店铺巧遇杜若兰,这是三天限期的第一天。所以崔来还是觉得有时间勾搭上这个美女的。 他见杜若兰满脸愁容,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这更让他兴趣大增。如能将这个满腹心事的美女哄得笑靥如花,花枝乱颤,这样的事情才有挑战性和成就感,才不负了这“醉女流”之名头。 “哦,你倒提醒了我,到时连你一块叫上。”明显是敷衍的话,崔东星也懒得多说,一见到杜若兰,他便对这一堆女子再也没了兴趣,匆匆在前引路,还真一本正经的当起了向导来。 两人快步出了集市,崔东星见她娇怯怯的弱不禁风,却不即不离的总是相距自己丈许左右,自己快她也快,自己慢她也跟着慢,脸不红气不喘,轻身功夫竟极为了得,不禁心中暗暗称奇,便这样两人来到一座酒楼前,崔东星驻足问道:“现在是午饭时候,我做东,随意吃点?到时游玩也有气力。” 杜若兰点了点头,淡淡道:“你做你的向导,做东就不必了,我可不想占你便宜。”杜若兰见他虽然长得顺眼(其实挺俊的),但举止轻浮跳脱,从内到外都符合花花公子的标准,如不是想到热闹繁华处碰碰运气,而苏州城自己又不熟,又怎会搭理他。见他如此“热情”,而自己又确实需要个向导,便答应了他,但做东就免了,自己又不是没银子。 崔东星连忙道:“占便宜?能与您共进午餐,那是前世修来的福份,要说占便宜嘛,那是我……” “你还吃不吃?不吃我走了。”不待他将话说完,杜若兰不烦恼地打断了他,做势转身欲走。 “吃,吃。你做东便是。”眼看这大好计划要因谁来做东这种小事而流产,崔东星赶忙答应下来。 杜若兰不再理他,一声不响跟着他前后脚上了酒楼。崔东星叫来小二,点了一些甜食,时令小蔬,一碟冷盘,两个荤菜,荤蔬搭配。精致而简单,倒也细致周到。 杜若兰心想:“此人倒也不是一无事处……” 崔东星饭间问起杜若兰一些事情,杜若兰随意瞎说敷衍。崔东星听说她来自湖南,便用自己有限的地理知识对那从未涉足之地一番赞许,说什么湖南人杰地灵、物华天宝、美女如云等等。一顿饭大部分时间是他在说,杜若兰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时不时“嗯”“啊”的算做回应,崔东星倒底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记住。 杜若兰的心不在焉,崔东星都看在眼里,心中第一次涌出挫败的感觉。觉得眼前这个美女要想勾搭上,那难度不是一般的高。心想:“如果上天能再给我多几天时间,我就不信拿不下你。可两天以后便要去长安啊……”想到此处,不由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悠长而惆怅,杜若兰纷乱的思绪被他这突兀的叹息拉了回来。随口问道:“你干嘛?” “哦,没什么,我这向导最多只能干两天了。”崔东星道。 “你要出去?”杜若兰又随口问道。 “嗯,要去长安。”崔东星道。 “好地方啊,叹哪门子的气?”杜若兰没好气地道。 “哪又有什么好的?因为哪里有森然的殿阙,有金陵的王气?”崔东星幽怨地道。 “觉得不好还去干嘛?又没谁逼你!”杜若兰听它语气中对长安不屑一顾,心中也来气了。 “可不是有人逼我么?又什么顾大人,又什么石家小子的,关我屁事啊”崔东星愤愤地道。 “什么石家小子?你……你再说一遍。”杜若兰声音明显颤抖起来。 第四十六章 痴情(二) 崔东星惊奇地看着她,好似隐隐猜到了一点她的心事。见杜若兰随着声音的颤抖,连着全身也一齐抖了起来,眼中泪光晶莹,洁白滑腻的双手紧紧扣住崔东星的双肩,好似一个溺水之人拼命抓住那救命的东西一般。 崔东星双肩被她抓得生疼,却又不好搬开她的双手,只得强忍着痛道:“好像叫石天佑吧,老不死的告诉我的。” “你确定他最近会去长安?”杜若兰放开崔东星双肩,强压住内心的激动道。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老不死的是这么说的。”崔东星道。 “谁是老不死的?”杜若兰心想,“老不死的是谁?他怎么会知道天哥最近会回长安?“ “老不死的是我师傅。他说会去,多半会去,因为他很厉害……但有时也会骗人。”崔东星又开始虐听观的心了。 “好,我陪你一同去长安玩玩,现在就走!”杜若兰说完,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你……你不游玩了吗?”崔东星见她突然似打了鸡血一般,心中挫败感又增了几分。 “有什么好玩的,还是长安好玩些。这里没有金陵王气,没有森然殿阙,只有园林。摆不开战场,徒造了几座城池做摆设。这里的曲卷通不过堂皇的官桥。这里的流水太清,这里的桃花太艳,这里的弹唱太撩人,这里的小食太甜……这里的绘画不够苍凉遒劲,这里的诗歌缺少易水壮士低哑的喉音……吴王、夫差都栽在这里……这是亡国亡君之地。”杜若兰一边往酒楼外走,一边将苏州的缺点放大,将优点曲解,最后竟将苏州说得一无事处,不忍再听。 崔东星嘡目结舌,连脚步都不记得挪了。 崔来见儿子这回又带了个女子回家,而且这女子比以往带回的任何一个都要好看,口中虽然不说,心中却觉这个儿子太不思进取,自然也没给杜若兰好脸色看。 按杜若兰的意思,本是要立刻就回长安的,她已经归心似箭了。但崔东星虽然好玩,还是知道临行前要向家人告个别,究竟这次去长安,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杜若兰找不到石天佑,听说他去长安是为了找顾大人和石天佑,自然就跟着他了,这回不用崔东星说,便是赶她走,她也不会走的了。 杜若兰整天呆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崔来自然没认出她来,以为她真是从湖南来的。临行前,反复叮嘱崔东星,说这次去长安,再不同于在苏州家里,危险重重,要步步小心,还特意让他多提防杜如山及他手下之人。 杜若兰默默听着,心想:“原来他去长安是与我爹爹做对的,他要找天哥,也是与我爹做对?真是好笑……” 杜若兰才不会相信石天佑会与别人联合去对付自己的爹爹,因为他和自己是一家人。崔来这么说……难道不好笑么? 但她自然不会表露出来,她想一切见到天哥之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他。 两人一切准备妥当,挑了两匹快马,昼夜不停往长安而去。 ……却说石天佑与阿莫念正想转身就走,忽听不远处传来说话之声,当下两人放轻脚步慢慢走近……。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天哥,到现在……你还没忘记她么?”语气中有千般幽怨,万种哀愁。 石天佑心中一震,与阿莫念屏声静气,细细倾听起来。 又听一个男子声音道:“绮依,你这又是何苦呢。凭你的条件,仰慕你,爱你的男子还少么?” 男子声音充满磁性,让人过耳不忘。“原来男子是神月教教主仇九天,女子叫绮依……他们?孤男寡女……荒山野岭的……”两人都听出了仇九天的声音,只是这个女的是谁,他们却不知道。 这个女子正是雨绮依。当时剑殿烛火齐灭之时,她刚好赶到杜如山与仇九天身边,仇九天一身白衣,既使在黑暗之中也易辨认,当下她便抓住仇九天之手,一路过东门来到此处。仇九天以为她有重要事情告知自己,便任由她将自己拉至此处。 “哪又有何用,我说服不了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想你。你不知不觉走进我心里,当我发现时,已经赶也赶不走了……”雨倚依道。 石天佑与阿莫念听到“你不知不觉走进我心里,当我发现时,已经赶也赶不走了”时,都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自己爱着对方,对方也同样深爱着自己,却比这世上那些单相思之人,幸福千万倍了。黑暗中,石天佑舒展双臂,将阿莫念紧紧抱在怀中。 “想一个人的苦,我又何尝不知?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你我都是感情的傻瓜。你问我是否忘了她……我无数次刻意地想去忘记,却无数次不经意地便会想起……”仇九天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荒野里显得沧桑而悲凉,石天佑觉得自己肩膀凉凉的,黑夜中看不清,但却知道,阿莫愁在流泪。 不远处传来雨绮依压抑的哭声,接着听到身体擦过荒草之声。“天哥,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你抱抱我好么?我怕以后没机会了。”雨绮依往仇九天身前靠近几步,语气中满是期盼。 仇九天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一阵沉寂之后,仇九天道:“好了,好了。绮依,我们该走了。”显然是雨绮依抱住仇九天不肯松手。 “你上次抱我,还是我小时候那会……我总是梦到你抱我的情景,可那时太小记不大清。以后就不会了,梦里就会清晰起来了。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候……我……我就是现在马上死了,也没有遗憾了。”雨绮依声音中透着喜悦与满足,而听在别人心里,却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两人一阵沉默过后,雨绮依道:“天哥,我还有事要告诉你!”从儿女情长中恢复过来的雨绮依又变成了那个杀伐果断的冷美人。 “哦,”仇九天正要往回走,听雨绮依还有事相告,忙问道:“什么事?”。雨绮依道:“包不凡堂主可能就在这思过院里面。”仇九天问道:“思过院?在哪?”雨绮依道:“旁边这幢房子就是思过院。” “确定他在里面?”仇九天问道,“前几天在剑宗时,碰巧听到了杜如山与枯金的谈话,他们俩在谈话中提到包堂主就关在思过院,应该是真的。”雨绮依道。 “好,我设法救他。你也该回去了,太久不回杜老贼该怀疑了。”仇九天说道,雨绮依不舍地道:“好吧,我回去了,你一切小心!”说完便往来路走去,二人待仇九天与雨绮依走了一会,便远远地跟在雨绮依身后……。 钟楼前,青龙使出现在雨绮依面前,笑着道:“朱仙儿,这么晚才回,你不会告诉我你迷路了吧?” “宫主呢?我要见他!”雨绮依冷冷道。 在剑宗,钟楼是他们的联络点,而要见杜如山,需由青龙使通报。 “宫主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青龙使淡谈道。 青龙使虽然垂涎雨绮依美色,却也知她性如烈火,一个不小心就会惹火烧身。杜如山也提醒警告过他几次,让他注意在雨绮依面前的言行举止。青龙使不得不有所收敛。 雨绮依要见杜如山,只是想解释自己晚归的原因,消除他的怀疑。至于怎么说,她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既然杜如山睡了,明天再说也不迟。当下不再理青龙使,转身从钟楼西面下坡而去。 青龙使在黑暗中站立了片刻,也隐身在钟楼的东面。 石天佑拉着阿莫念往钟楼东面跟了过去。他们选择跟着青龙使,是因为青龙使与杜如山在一起,这样的话,张之益就可能在他们身边。要跟着青龙使而不被发现,对两人来说,并不太困难。青龙使走得很快,七拐八弯来到一片低矮连片的建筑前,进了当中一个房间。 石天佑与阿莫念隐在这片建筑附近,见青龙使房间的窗户亮了片刻后又暗了下来,显然已经脱衣上床。随后整片建筑又变得一片黑暗。 张之益到底在不在这片建筑里,石天佑不能确定。黑暗中又不能点亮火把去寻找,这样势必会惊醒里面的人,里面还有个杜如山,硬抢与威逼都行不通。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守株待兔。 此时估计已过三更,两人在附近找了一处干爽之地,从旁边捡了一些干草铺上,相拥着坐在上面闭目养神。 正在恍惚间,这片建筑的灯光突然依次亮了起来,接着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两人刚从草铺上站起来,就有人从身旁举着火把匆匆越过,接二连三的人从身旁向钟楼方向疾行而去。 石天佑伏在路边,点了两个人的穴道,熄灭他们手中火把,拉到藏身处,接着又将其中一个弄醒,低声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黑暗中,此人瞪着石天佑,一声不吭。阿莫念疾点他“哑穴”和背部“大椎穴”,此人便在地上翻滚起来,显是痛楚难当。 石天佑道:“你老老实实回答,答完就放了你,否则,马上就杀了你!”此人哑穴被点,说不出话,只一个劲的点头。石天佑解开他的穴道道:“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听清楚没有?”此人连忙点头。 “有个叫张之益的人,你认不认识?”石天佑问道,此人摇了摇头。“这里面有没有人在养伤?”石天佑又问道,此人又摇了摇头。“那……有没有哪间房有人在守卫?”石天佑再次问道,“这个有,东面第三间房有人值守。”此人终于不再摇头。 “杜大人在哪里?”石天佑准备问最后一个问题,同时也是极为关键的一个问题,“杜大人刚才去思过院了……”此人又道。“很好!你在这里休息一下再回去。”石天佑说完便又点了他穴道,静静等了起来。 不一会,四周又变得寂静无声。两人从藏身处的缝隙往那片建筑望去。只见灯光从窗户透出来,里面的人已不再熄灯。 两人从阴影处往东面第三间房潜去,知道了具体位置,杜如山又不在此处,两人都觉松了口气。 ……顺便干掉几个值守的护卫,两人很快就到了那间房的窗户边,阿莫念守在窗外,石天佑震掉窗栓进入房间,门口护卫竟毫无察觉。 只见靠墙角摆了一张矮床,无帘无纱,有人一动不动的躺在上面。石天佑靠近一瞧,只见此人面相粗犷,虎背熊腰,肩宽手长,根本就不是张之益。石天佑心中失望透顶,正想退出房间,忽听床上之人道:“救我,救我!” 石天佑借着灯光,细细一看,只见床上之人面颊深陷,手臂、大腿全是伤口,有些伤口已经化脓,恶臭难闻,惨状不忍直视。 石天佑想起自己被安思门关在地牢里的情景,想起张一锤……恻隐之心不由大动,慢慢将此人负在背上,越窗而出……。 第四十七章 识破(一) 石天佑背着大汉,与阿莫念趁黑下了太室山,在山脚不远处一家客店住了下来。 大汉伤势太重,内伤外伤都很致命,再耽搁下去,随时都有一命呜呼的可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将他救出来,石天佑就要想办法将他救活。 二人也不怕杜如山与剑宗的人会找到自己。凭二人现在的武功,既使杜如山亲自过来,打不过逃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至于找张之益,石天佑认为他离开剑宗的可能性不大。胸口中了自己排山倒海的一掌,没当场断气已属奇迹,路上再颠几下,不用自己动手,只怕就死翘翘了。所以杜如山与枯金一定会将他留在剑宗,藏于某个隐蔽处养伤,等救了此人,再去慢慢找他不迟。 化脓的伤口没法处理,只有等天亮去药铺买药了。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先治他的内伤。石天佑将大汉上半身扶起,在他全身穴位推拿片刻后,不由松了口气,心道:“这人伤是伤得重,但死是死不了啦。” 石天佑以真气给大汉推拿完周身大穴之后,阿莫念再给他喂了些水,一阵忙碌,又是差不多一个时辰。两人忙活了一晚,很是疲乏,便和衣躺在床上,一会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阿莫念便去镇里的药铺买了中草药,内服外敷的买了一大堆,找店家要了个药罐煨药。二人虽然不太懂医,但基本医理还是知道的。便先用艾叶、桂皮、丁香煮水给他洗干净伤口,敷上桃仁、红花、苏木、当归、没药、姜黄、田七、莪术……白芨等(药铺早配好了各种草药的份量)。 这样内服外敷加推拿按摩,第五日中午,大汉终于醒了过来。睁开双眼见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全身敷着草药,眼前一男一女两个青年正在看着自己。 “你们怕我死了?想将我治好再折磨我?奶奶个熊的,休想!”大汉怒目看着二人,恨恨地道。 “我们将你救出来,你倒好,连句感谢话都不说,还恶言恶话冤枉好人。”阿莫念有点生气地道。 “救出来了?……你们两个?”大汉眼睛瞪得更大,这怎么可能?剑宗高手如云,对自己监护也不可谓不严,就你们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将自己从剑宗的龙潭虎穴中救出来了?骗鬼呢! “老子很好骗么?小子诶,你让枯金那个贼人别费心思了,我是不会上你们的当的。”大汉仍然不信,以为这又是剑宗的阴谋诡计。 “前辈,你不用怀疑,将你从剑宗救出来的,确实是我们!”石天佑边说边抓住大汉左手手背的中渚穴,此人只觉一股浑厚淳和的内力自中渚穴往周身经脉游走,一时四肢百骸暖洋洋的舒服异常。 大汉心中震惊,当下再无怀凝。心想:瞧着这人年纪也不大,怎生内力如此了得?便要起身答谢,石天佑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前辈千万别动,要不我这几天的辛苦可就白费了。” 大汉确信二人不是剑宗一伙的,又救了自己性命,便吧唧吧唧地问东问西起来。石天佑当然不会全说真话,只说自己来剑宗找个人,剑宗却不肯给,而自己又不想与他们闹得太僵,便暗中偷偷打听,没想到阴差阳差将他救了出来。大汉问他找谁,这个石天佑倒没隐瞒,照实说出了张之益的名字。 大汉听到张之益之名,又是一阵大骂。骂他是杜如山的一条狗,朝廷的败类,十足的畜牲。看他对张之益如此仇愤,这三年显然没少受张之益的折磨。只是大汉受伤严重,力虚体弱,骂得一会,便喘不气来。 歇了一会,气顺了之后,还不待石天佑来问,大汉便竹筒倒豆子,将自己的事情倒了个一干二净。 你道此人是谁?他就是直百病!三年前,直百病听闻剑宗枯木被人所害,便辞别顾思源,从顾府出长安,直奔嵩山太室山而来。直百病与剑宗并无甚么交集,只是与枯木交情甚好,早年他行走江湖时,枯木曾救过他的命,两人性情相似,意气相投,算得上莫逆之交。听闻枯木遇难,哪有不前来之理? 哪知一到剑宗,一言不合,便被剑宗数名高手围攻被擒。三年来,剑宗一直刑讯逼供,要求他说出顾思源平时与哪些人交往;顾思源的饮食起居习惯;平时都去哪里;各郡县安插的心腹等等。直百病哪里肯说,用刑时只是破口大骂,这样一关就是三年,如若不是二人碰巧救了他,他肯定会死在剑宗。 直百病本就直来直去,胸无城府。见二人男的仪表不凡,一身正气,女的苗条秀丽,端庄大方,已对二人生出好感。何况二人还救了自己的性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哪里还有半个字的隐瞒,便一股脑和盘托出。 石天佑不知道,直百病当初也曾救过他的命。那次杜如山家中起火(实际上是顾思源的人纵火,为方便在混乱中救出石天佑),那个黑衣人首领,也就是张之益,一掌将石天佑拍飞,跟着要补第二掌时,被直百病挡了下来,只是石天佑中了第一掌后,已经昏死过去,不知道是谁救了自己。后来他在无名谷醒来之后,公孙先只是告诉他自己救他的事情,于自己来前的情景,公孙先自然不知道,便也无从说起,所以石天佑一直以为当晚救他的只有公孙先。 这真是应了那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做了好事,修了善因,自有善果。 ……石天佑心想,这个直百病也真是条硬汉,剑宗三年时间的酷刑,硬是没逼问出他半点有价值的东西,这一点倒跟张大哥张一锤有几分相似。自己既然救了他出来,便好事做到底,将他一路护送到长安,然后再回来杀张之益也不迟。想到这里,便要阿莫念去雇了一辆宽大豪华的马车,将直百病放在马车中平平躺好,二人骑马跟着,慢慢往长安而去。 一路上阿莫念细心照顾,石天佑每天仍会给他以真气周身推拿几次。直百病的伤竟慢慢的好了起来,虽然还是动不了,但精神一天比一天充沛。他本就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一路上便高声与二人交谈,一会说阿莫念既漂亮又细心,羡慕石天佑好福气,找了个如此貌美又体贴入微的娘子;一会又大赞石天佑内功深厚,前途无可限量,语气中既羡慕和钦佩,同时还不忘诽腹鄙视自己,说自己一大把年纪,功夫都练到狗身上去了。到后来更熟了的时候,已经对这两个年轻人喜欢得不得了,竟提出来要与石天佑结拜为兄弟,要认阿莫念做妹妹。 直百病今年刚好四十岁,按年龄石天佑应该称他叔叔才对。但石天佑带上人皮面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了十岁,结拜为兄弟倒也说得过去。石天佑也很喜欢他的干脆直爽和坦荡磊落,当下便欣然同意,阿莫念一切都听石天佑的,自然也没意见。见二人爽快的同意了下来,直百病高兴得差点从马车上滚下来。双方商量好,等直百病养好伤,再行结拜仪式。 虽然走得慢,但一路却并不无聊。直百病认了个兄弟,得了个便宜妹妹,心情好得不得了。他本就天生筋骨强健,武学修为又高,加之阿莫念对他照顾得周到细致,所以伤好得飞快。过了河南境内,石天佑见他已能勉强坐起,更加快速度往长安而去。 五月初一,这一路花了十五天的时间,三人终于来到长安城外。石天佑望着高高的明德门城楼,思绪起伏,往昔如潮水般涌来……。 他想起四年前的弱小和无助;想起四年前与自己一起站在这里的左伯伯;想起那时对复仇的迷茫与绝望……四年过去了,城楼依旧,而自己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保护,任人宰割的石家孤儿了……现在,还有谁能阻我?送完直大哥,再去剑宗将张之益的人头割下来,回翠屏山祭奠父母妹妹的亡灵……。 “兄弟,怎么了?”直百病见他呆呆望着城楼出神,奇怪地问道。 石天佑没有回答,望着城楼的姿式没有丝毫的改变。这一刻,他突然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不久的将来,自己会成为长安的守护神,只是这种感觉稍纵即逝。石天佑唇角上翘,勾勒出冷冽的弧度,轻轻道:“走罢!” 熟悉的朱雀大道,熟悉的沿皇城往东拐弯。按照直百病的指示,三人来到一座大宅前。朱红大门上两个遒劲的篆刻大字“顾府”,石天佑向守卫通报了直百病的名字。不一会,府门大开,只见一个五十开外的老人快步而出,直奔马车而来。老人向石天佑阿莫念抱拳一揖,行的竟是江湖礼节,二人赶忙躬身还礼。 老人揭开帘子,看着马车上已坐起来的直百病,眼角有泪水溢出,哽咽道:“直弟,你可想煞老哥了。”直百病正待还行,老人左手按住他肩膀,右手向一个护卫一招,护卫赶紧来到马车前,小心背起直百病,众人快速进了府门,“啪”的一声,府门又关上了。 来了一间厢房,护卫将直百病轻轻放在一张大椅上,退了出去。老人请石天佑和阿莫念二人在上首坐定,紧走几步,紧紧握住直百病双手道:“直弟,你可想死老哥了!”直百病见顾思源真情流露,心中既激荡又感动,哽咽道:“大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别说这些!”顾思源摆手打断他的话:“你没事就好!” 下人奉上茶水,直百病详细说了二人救他的经过。顾思源再次对二人称恩道谢。 二人见顾思源双目炯炯有神,举止之间威严自成,对待下属有如亲人,毫无半点架子,不禁心中折服。连忙起身道:“顾大人不用客气,既然见到了,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顾思源为人实在,不喜欢说那些没营养的客套话,几句感激之言说完,便与二人聊了起来。 石天佑并没告知自己的真实姓名。在回长安的路上,直百病问起时,二人随便编造了个名字。石天佑便说自己叫孟左,孟是随母亲的姓,左是取右的反义词。阿莫念更简单,直接去了后面那个念字,称自己叫阿莫。功夫嘛,就说是祖传的。 顾思源从直百病口中得知二人武功高强,二人既然说功夫来自祖传,顾思源也信以为真。这世上武功高强的隐士侠客也不是没有,只是人家不愿抛头露面,争那虚名而已。 顾思源见石天佑与阿莫念虽年纪轻轻,但武功高强,举手投足之间气度不凡,便起了爱才之心,于是试探道:“二位少侠,如今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二位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顾思源说完,直百病便看着二人,眼神中满是期待。 阿莫念微笑不语,只要能与石天佑在一起,她一切都听他的。 石天佑心下了然,但他现在一心只想报仇,自己也答应了念念,尘事一了,便归隐山林,不问世事。当下答道:“晚辈还有点私事要去处理,这便告辞了!”说罢向顾思源与直百病团团一辑,便要离去。 忽听管家通报,有个叫崔东星的求见。顾思源大喜,忙伸手按住石天佑肩膀道:“少侠,要走也不急这一时,我给你介绍个朋友认识。” 说完,走出厢房迎接,不一会,带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进来。 四目相对,心中都是一颤,几乎同时在心中叫道:“怎么是他(她)?” 第四十八章 识破(二)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来这里干什么?” 顾思源迎进门来的正是崔东星与杜若兰。杜若兰从嵩山到苏州,再从苏州到长安,距离比石天佑二人远了不少,但石天佑救出直百病,在客店等他苏醒耽误了五天,回长安的路上又怕走快了伤口撕裂,便一路上缓缓而行,这样两相抵消,竟前后脚赶到顾府。 杜府与顾府都在皇城的东面,相隔不远,杜若兰想见石天佑心切,路过家门而不入,跟着崔东星一起进了顾府。 崔东星与阿莫念见身边两人互相对视,都轻轻咳了一声。阿莫念咳是为了提醒石天佑,崔东星咳却纯焠是为了清下嗓子。 “你就是石天佑?”崔东星清嗓后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眉头向上扬起,成一个倒八字。 杜若兰眼睛看向别处,视线自石天佑身上移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她用力绞在一起的双手,那有点发白的双手关节却出卖了她。 她在静静地听…… “石天佑是谁?”石天佑笑着,脸上波澜不惊。 “孟少侠,石天佑是已故石岚节度家的少爷。”顾思源边招呼杜若兰与崔东星坐下,边道:“东星,石少爷怎么会来这里?别让杜大小姐见笑了。石大人在世时,与杜如山杜大人交情甚好,石少爷要去,自然也是去杜大小姐家的。杜大小姐,我说的对吗?”顾思源边说边对崔东星连使眼色。 虽说杜若兰从不出门,但顾思源要认出她来,也不太难。她长得跟杜夫人有几分相似,加之那种在侯门深院熏陶出来的高贵气质,顾思源一眼便认出了她。 他与杜如山是死对头,自己的任何事情,自然杜如山知道得越少越好。杜如山的女儿肯定也要防着点的。崔东星这一嗓子,如杜若兰告诉他爹爹,杜如山肯定会怀疑顾思源与石天佑有交集。石天佑失踪的三年多来,杜如山一直在找他,欲杀之而后快。因担心崔东星继续爆出什么猛料,顾思源赶忙向他连使眼色,让他打住。 ……杜家大小姐?杜如山的女儿?合着我这一路小心侍候着的人,竟然是个骗子? 杜若兰坐在椅子上,苍白的无一丝血色的脸象一张透明的白纸。顾思源的话,让一直吊在心口的那股气蓦地消失,只觉心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力气。 崔东星不是说来顾府与石天佑会面吗?顾大人怎么都不知道这回事?自己真是太傻了,连这个花花公子的话也信。天哥怎么会来顾府,他要回也是回我家啊。三年多没回了,他会不会……。杜若兰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顾伯伯,他三年没回来了。万一你见到他,请你转告他,我们都很想他!”杜若兰心中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崔东星说的是真的,哪怕有一点点可能也好。她觉得自己有点失控了,怕再呆下去真的会很失态…… “各位,告辞了。” 连客套话也省了,杜若兰从椅子上站起,转身,往外走去。孤单的身影划出一道落寂的弧线……消失在众人眼前。 崔东星站起,张开嘴,好像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杜若兰几乎是跑着出去的,而对于石天佑来说,刚才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已在他脑海中回转了千百遍。 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是不是应该告诉她……自己回来了?可告诉她以后呢?该如何去面对她?让她享受重逢后的短暂喜悦后,再给她感情上的致命一击?石天佑感觉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竟然痛了起来……。 ……崔东星打破了沉默。 “哦,你确实不会是石天佑……石天佑没这么老。”崔东星记得老不死的说石天佑比自己还小几岁。 “来来,东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直百病叔叔。这位是孟左大哥……。”顾思源拉着崔东星的手一一介绍起来。 “不对,不对!应该喊孟叔叔,阿莫姨。”直百病连连摆手,心怕乱了辈份。 “孟叔叔?阿莫姨?你开什么玩笑?”崔东星弹了起来。这小子也大不了自己几岁,这女的只怕比自己还小,崔东星是个从不吃亏的主,哪怕只是嘴上的也不行,当下便不干了。 “为什么?因为孟左是我义弟,阿莫是我妹妹。辈份可不能乱!”直百病见崔东星一副死了老子的样子,觉得很好笑。 “结拜的?那好!咱俩也拜它一拜。”说完,便伸手去拉直百病。 “东星,快住手!你直叔叔还病着呢。”顾思源连忙喊停,崔东星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 石天佑笑着道,“我年长崔老弟几岁,我看还是叫大哥比较合适。” “对,对!”顾思源立即表示赞同,“先这么叫着……先这么叫着。” ……先这么叫着?啥意思? 直百病自然早将与石天佑结拜,认阿莫念做妹妹的事告知了顾思源。顾思源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谈任何事都不避着石天佑,完全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顾思源问起崔东星上山学艺的事,向他打听老道的情况……,没想到这个连老子都敢打的顽劣家伙,对顾思源却很尊重,态度很恭敬,能做到有问必答。 “顾大人,你说的这个崔老弟的师傅……莫非是当今天下武功排名第一的那个老道?”石天佑几次想起身告辞,但听顾思源问起老道之事,耐心听完后,便忍不住问了起来。 “孟少侠,这世上能人异士甚多,处处藏龙卧虎,谁又敢称天下第一?”顾思源笑着道。 众人正在聊着,管家禀报晚饭也准备妥当。顾思源叫下人备好饭菜送到直百病房间后,领着三人往客厅而去。 中书令家的晚饭,与奢侈毫不搭边,就是很简单的几样菜。顾思源一生未娶,生活极尽简朴,既便招侍贵客也从不铺张浪费。 四人坐定,顾思源竟破天荒拿出一酝陈酿来,双手在瓶身**了一阵后,给每人满满倒了一杯。 四人举杯一饮而尽,“好酒!”崔东星赞叹道,伸手去拿酒瓶欲再斟满,酒瓶入手,瓶口斜倒,一阵摇晃,却滴酒不出,竟已是个空瓶。 ……一两的酒杯,一斤的酒瓶……这是半瓶酒? “拿半瓶酒来招待贵客?人家是第一次来你家好不好……难道真的是官越大越小气?”崔东星心中暗自诽腹,估摸着自己今后在顾府的日子可能会很凄惨。 “这瓶酒……可大有来头。”顾思源笑看着三人,笑容的背后是深沉的悲伤与痛楚,“五年前,前河南节度石岚曾来老夫家做客。那天……老夫与石大人心情都不错,便开了这瓶陈酿。把酒言欢喝了半瓶后,两人约定,待事成之后再喝这剩下的半瓶,以示庆祝……可惜啊!这半瓶酒……老夫没能等到石大人来喝了……” 阿莫念以眼角余光望上石天佑,一两酒下肚,现在的石天佑,脸色反而显得苍白。 “顾大人指的‘事成之后’中的‘事’一定是件大事吧?”石天佑神情深邃,右手轻轻转动手中酒杯。 “当然是大事,牵涉到国家社稷安危的事能小吗?地方兵制修改方案是杜如山一手炮制的,推行的过程当中,弊端之大,瞎子都能看出来。各地地方节度权力集中,军队日益壮大,造成中央军与地方军实力倒挂悬殊的危险局面。我与石大人极力主张削弱节度兵权,皇上也让我拿出一个稳妥的方案后再议。可在这节骨眼上……石大人就出事了。”顾思源双眼似欲愤出火来,每次想起此事,愤怒便会似火山一般爆发。 “石大人自己也是河南节度,地方兵制修改方案于他有利,他却与顾大人一起反对此方案,可见他为国为民之心……。”崔东星上身前倾,看着顾思源,“顾大人,你知不知道是谁害了他?” 石天佑停下手中转动的酒杯,望着顾思源……。 “杀人需要动机,何况杀的是当朝一品大臣,谁有哪么大的能耐?谁又从中获利最多?”顾思源话一至此,便不再往下说。 “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谁又从中获利最多?”顾思源的话在石天佑脑海中反复回旋……。 “杜如山?”崔东星嘴里嘣出三个字。 阿莫念明显感觉到石天佑身子震了一下。 “谁都有可能是凶手,关键要有真凭实据。父仇子报,石天佑自然会查出真凶……”顾思源望着崔东星,眼中露出赞许的表情。 “孟少侠,”顾思源直视石天佑双眼,“这半瓶酒,老夫本是留着与石岚大人庆功喝的,可酒在人逝……这几年来,老夫愧疚难当,总觉石岚大人在天堂看着自己,我没有完成他的心愿啊……地方兵制修改方案最终还是没改成,老夫连将酒洒在他坟头的资格都没有……。”顾思源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石天佑。 石天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顾大人也不用太自责,朝中之事,我们江湖人士是不懂的。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顾大人已经尽力了,我想……石岚大人是不会怪你的。” “他不怪我,我却怪我自己!”顾思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当初如果再争一争,或许还会有转机。” “这件事,我父亲跟我说过,当时那种情况……是不可能有转机的。”崔东星道。 何尝不是如此?当时朝阳殿上满朝文武官员都看明白了,顾思源自己也看明白了,所以便没再继续反对。但事后顾思源每想到此事,心中就郁愤难已,总觉自己如冒死再谏,或许会有转机,以至总是暗暗自责。 顾思源沉默不语,四人不再说话,“专心”吃起饭来。很快,晚饭结束,石天佑正想起身告辞,顾思源却拿起桌上的空酒瓶,先站了起来,“三位,老夫这大半辈子就喝过两次酒,这一瓶酒。这酒也喝了,但事情却还没做完。你们喝了这剩下来的半瓶酒,那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也要由你们去做。” ……被下套了?这老头挺阴险啊……不知不觉就中了他的奸计……,崔东星有种被欺诈的感觉。 石天佑早就想撤了,听顾思源如此说,赶忙站起身来道:“顾大人,晚辈确实还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做,你说的这个……晚辈恕难从命,告辞!” ……我救了直大哥,都一路护送他到家了。喝了你一杯酒,就被你赖上了?我还要去报仇好不好? 石天佑拉起阿莫念,转身,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石天佑,你给我站住!”在顾思源一声大喝中,石天佑身子像被什么东西钉住,僵直在原动……。 第四十九章 识破(三) 石天佑站定,缓缓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顾思源。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顾思源笑道:“忙活了一整天,要是还认不出你来,老夫还用在这官场上混么?” “我露出破绽了?”石天佑眉头微皱,仍然没弄明白顾思源是如何认出自己来的。 “没有。”顾思源还是在笑,“连杜若兰都没看出来,又哪来的破绽。” “顾大人,哪你……”石天佑开始有点佩服面前的这个老头了。 ……能做到中书令,确实不简单啊。 “好吧,你俩先坐下,我来告诉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顾思源搬了把椅子在二人对面坐下,崔东星也凑了过来。 “要认出你来,只要做到两点就足够了。一是推测;二是你的第一反应。你欲杀张之益而后快,说明你俩有仇,你与他能有何仇,无非与你父亲被害有关。张之益就是杜如山的一条狗,杜如山许多不方便去做的事都是由他代劳。想到这一点,我便开始怀疑是你……” 三人静静的听着……。 “你戴上面具,改扮以后的样子虽然很逼真,但我却能听出你声音的真实年龄。你是不是很奇怪?……一个二十岁不到的青少年,武功如此高强,必须要具备两个条件:名师与天赋,而这两样,我刚好知道你都有……” 顾思源在继续…… “然后就是你的第一反应:崔东星喊出你的名字时你显得太正常,而太正常就是不正常;杜若兰离开房间时你显得太冷淡;而晚饭时我说起你父亲,你又太过沉默和克制。其实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没有完全确认,于是我喊了那一句。……” “你应该边继续往前走,边否认自己是石天佑的。”顾思源这么一说,崔东星也看出了石天佑第一反应确实出了问题。 “什么叫第一反应?那是下意识的,这种反应最真实。”顾思源看着石天佑,眼中满是欣慰,“还不准备将你的面具摘下来?” 两人慢慢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下露出一张更年轻更英俊的脸。“老天有眼!天佑,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所有人的努力……都没有白费!”顾思源眼中泪光闪烁,使劲捏石天佑的胳膊,“你这小子,看看现在多结实……” 看着眼前这张皱纹渐添的脸,还有那鬓角的白发,含泪的双眸和那欣慰的笑容……。 这分明是一个父亲见到分别已久儿子的场景,石天佑恍惚中差点将顾思源当成了石岚……。 而别一边,崔东星已完全石化! 他已经被阿莫念的美惊到了,象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这个经常将女人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风流美男儿,今天又石化了一次。 这已经是艺成下山后,第二次被美色所醉了。上次是苏州见到杜若兰,这次是顾府见到阿莫念。 杜若兰的美,美在仪态万端,清雅脱俗,不染凡尘。 而阿莫念的美,美在风姿绰约,顾盼流转,明艳不可方物。 崔东星有点嫉妒石天佑了! 老子比你差吗?为什么好事让你一个人占了?这是要将人气死的节奏好不好? “去厢房说话。”顾思源站起身,边吩咐下人将直百病也背过来,边往西厢房而去。 在西厢房中,石天佑将自己经过详细说给了顾思源和直百病听。 玄冰床、九转连魂果、往生镜、三无三不经,都是天下奇宝,当中的任何一样,如果公诸于世,都会引起轰动效应。而这些,全都给石天佑碰上了。 “真是个幸远的小子啊!”直百病赞叹道。 “天佑,”顾思源拉着石天佑的手,“你在往后镜中看到了自己的过往,说实话,如果不是你亲身经历,顾伯伯是不会相信的。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我也不信!这有点太扯蛋了!”崔东星感觉自己像在听童话故事。 石天佑微笑不语。你们不信?我自己都不信好不好?这一切都像在做梦,想想都觉得不真实……但它却确实发生了,这看起来是个无法解释的事实。 “这只有一种解释,”顾思源好似洞悉了几人的内心世界,“天佑受上天眷顾,有龙虎之命。古往今来,大凡有大成就之人都是际遇非凡,难以用常理来解释。” “那我算不算际遇非凡?”崔东星心里很不是滋味,什么好事都让这小子占尽了,这不……两个绝色美女,一个正在含情脉脉的看着她,而另一个……现在肯定在家里对他牵肠挂肚。 “别捣乱!”顾思源盯了一眼崔东星,继续道:“照你的描述,住生镜应该是块魔镜,你父亲死于张之益手中,应是千真万确之事。只是……” “只是他后面还有人,对吧?”石天佑眼神深邃,“张之益只不过是个执行者,罪魁祸首并不是他。对不对?顾伯伯。” 既然顾思源已识出了他的真面目,他的称呼自然也是要改一改的。 “我也只是猜测……”顾思源看着石天佑,脸上表情复杂,“张之益你暂时不用去找了:一是你找到他的可能性很小,二是继续找下去,肯定会暴露自已。比顾伯伯聪明的人会没有?……否则我也不会一直落于下风了。” 石天佑沉默……眉头微蹙,陷入深深的沉思当中……。 不知不觉夜已三更,顾思源起身,管家安排了众人休息的房间。中书令的府第,陈设虽简朴,房间肯定是够住的。 管家的安排是:三人每人一间房。 “你过来,”直百病叫住管家,“在我房间加张床,今晚我要与我义弟彻夜长谈。” “直大哥,”阿莫念拉住石天佑的手,对直百病道:“不行的,我要与天天睡一间房。” 满屋死寂……。 直百病张大着嘴,表情既错愕又尬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开放啊。 崔东星也有点蒙,这个风月场上的老手,阅女无数……但如此毫无顾忌敢于表达的女子,这还是头一遭遇到。 ……你是良家女子好不好,要不要这么露骨? “咳……咳,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子的……”石天佑表情有点尬尴,看着管家,“你能找根绳子给我吗?” 绳子?睡觉要绳子干嘛?他们……这两个年轻人……花样蛮新鲜别致啊……崔东星现在有点佩服石天佑了。 顾思源可不关心这些,什么女人在他眼中都一样,毫无分别。其时胡汉一家,颇具包容,女子袒胸露背,颇为开放,像这种未婚娶而同居一室之事,便多而不怪了。 不一会,房间便安排妥当,管家真给石天佑拿来了一根结结实实的绳子。 中书今家的管家就是不一样,床很宽大,并排两个卧枕,柔软的锦被,竟然还熏了新香,安排得甚是妥贴。 石天佑将绳子两头在房间的东西面系牢,身影一闪,已跃到绳上躺上,绳不摇身不晃,竟比睡在床上还要安稳。 “念念,睡吧!”石天佑闭着眼叫道。 在翠谷中的三年,他们便是这么睡的,阿莫念睡床,石天佑睡绳,两人虽很亲密,却坚守着爱情的底线。 阿莫念坐在床头,没有说话,只有悉悉索索脱衣的声音……。 ……好像过了很久。 “天天,你睡着了么?”阿莫念轻声叫道。 “还没有。”石天佑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阿莫念的声音柔得好似要滴水,“你……你到床上来。” 石天佑翻身下绳,除去外衣,钻进阿莫念的被窝。 “别……别吵,天天,我有话和你说。”阿莫念呼吸有点急促,赶忙抓住石天佑乱摸的双手。 ……“杜若兰……你准备怎么办?”阿莫念单刀直入。 “什么怎么办?我只是把她当妹妹……”石天佑有点含糊不清。 “哎……可你也看到了,他并没有把你当哥哥。”阿莫念一声叹息。 阿莫念的叹息让石天佑搞不清她到底是何态度,但她的话……却让石天佑心底某处又痛了起来。 阿莫念放开石天佑双手,将整个身子都贴住他,左手环着他的脖子,右手在他背上轻轻滑动……。 单簿的内衣挡不住两具滚热的躯体,温香软玉在怀,石天佑血脉喷张,全身能量往一处汇集……。 “唔……不要,”阿莫念边说边反而更激烈的回应。 青春正盛的男女,正处在荷尔蒙的高发期,深情而激烈的相吻中,两人都感受到了彼此的渴求,石天佑的手往阿莫念腰下滑去……。 可那一袭白衣,凄然欲绝的双眸,孤单落寂而去的背影……却在此时,不适当地浮现在石天佑的脑海……。 他的手停了下来,激情如退潮的海水,露出那一片被打湿的心灵沙滩,“你不可这样的,我等得你好苦!你知道吗?” 柔和而又凄然的低诉,深情而又苦寂的自白……石天佑的心又痛了起来。 “我知道你也在想她。”阿莫念脸上的潮红未散,语调却变得异常平缓,“去告诉她,你回来了,我不怪你……” “如果我没遇见你,此刻,你已经毫不犹豫回到她身边了。爱情有时就是这样,谁抢先一步,谁就是胜利者。可这对她不公平,对于男人而言,我没有我母亲那么偏激,你也不是张之益……” 阿莫念躺在石天佑怀里,缓缓诉说。从剑殿见到杜若兰,再到杜若兰在顾府凄然而去,阿莫念一直在想他们三人之间的事情,她坚持晚上要和石天佑同睡一房,就是要告诉他自己对待感情的态度。 “她出现在我前面,我才是横刀夺爱的那个人。天天,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是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人的,也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你问下自己的心,你爱她吗?” “我……”石天佑刚要回答,阿莫念用手轻按他的嘴,“不用急着回答,我不想你以后为难。” “念念……” “别说话,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以后就别去绳上睡了,我要抱住你睡……。” 深夜寂寥。 柔柔腻腻的歌声在房中飘荡: “不羡鸳鸯不羡仙,只要陪的是天天。不住宫殿与金屋,最美最爱在翠谷。君若还爱别家女,吾自与她好相与。郎琴妾瑟常相和,哪管春夏与秋冬。” 这歌,是阿莫念自创的。 歌声婉转缠绵,有浓浓的欢悦和甜蜜,还有淡淡的惆怅与忧伤……。 第五十章 识破(四) 石天佑搂着自己心爱的女人。 这是个天生的尤物,全身柔若无骨,前凸后翘的完美比例,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让人闻之即醉的体香。 ……如果自己再主动一点,此刻两人早就是夫妻了。是什么让自己一直迟迟没有与她水乳交融?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石天佑此刻毫无睡意,任思绪纷飞。 她刚才的话,不知是否发自内心?她真是这么想的么?可我能这么做么?爱情都是自私的,她如此深爱着自己,又怎么会愿意与别人分享? 还有。 “谁又有这么大的能耐?谁又从中获利最大?”顾思源的话又开始在脑海回旋。 “张之益只不过是杜如山的一条狗,许多他不方便做的事都是由张之益代劳。”石天佑头开始痛起来,他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早上,众人聚在客厅,一起吃早点。崔东星脸色古怪,早点过后,将石天佑拉到一旁。 “老弟,哥哥有句话要问你……”崔东星声音很轻,心怕别人听见。 “什么?”石天佑见他笑嘻嘻,一脸神秘的样子,觉得有点纳闷。 “你要告诉哥哥实话。” “有话就说……” “你昨晚要那绳子,到底有何用?” “睡觉用啊。” “算你人实在,说了实话,你将她绑起来了?”崔东星两眼放光。 “绑起来?为什么要绑?”石天佑哪知道他心里如此阴暗,只觉得这人说话好莫名奇妙。 “你们玩什么花样我不管,但你们既然做了夫妻,你就不能三心二意……不能再跟我抢杜若兰。”崔东星突然双眼圆睁,像要吃了石天佑一样。 “那要人家喜欢上你才行啊”石天佑看到他斗鸡眼的样子,觉得很好笑。 “她会喜欢上我的,一定会的!”崔东星拳头紧握,不停给自己打气。 “好,希望如你所愿。”石天佑眼神深邃,不明究竟。 “大人,杜家小姐邀崔公子去府上做客。”管家进来向顾思源禀报。 “你看,杜小姐邀请我了吧?”崔东星喜出望外,却不忘向石天佑炫耀。 “还有,杜家小姐也邀请孟小侠伉俪一同参加……” 崔东星想上去一把掐死管家,你能不能一次性将话说完? 顾思源眉头微皱,显然还在犹豫要不要让三人过去。 “顾大人,迟早都要与杜如山对上的,杜若兰请我们去,刚好可以探探他府中虚实不是吗?”崔东星很想去,赶忙做顾思源思想工作。 顾思源看着崔东星,两眼白多黑少,“你小子只怕不是去探杜府虚实,而是去探杜若兰虚实的吧?我可告诉你,别打她主意,你不是她喜欢的那根葱!” “不试过怎么知道?”崔东星很不服气,“那她喜欢……” “顾伯伯,”石天佑打断崔东星的话,“我和念念就不去了,崔大哥去就好了。” “杜大小姐热情邀请,咱们可别缺了礼数,还是去的好。”阿莫念第一次自做主张,出言反对石天佑。 “既然杜家大小姐邀情,你们便去吧。”顾思源考虑了片刻后,还是决定让他们去,“我也刚好要进宫一趟。据我所知,杜如山尚未回府,不过你们言行举止还是得多加注意,千万别露出什么破绽来,免得暴露了自己身份。” 三人点头称是。 杜府离顾府并不远,三人不久便来到杜府大门前,护卫往里通报,府门即刻大开,杜若兰从门内走了出来,好似一直等在门口一样。 上着水蓝色的窄袖短衫,下穿墨绿色曵地长裙,一条红色的腰带将纤腰紧紧束了起来,头梳凌云髻,簿施脂粉……风情万种,仪态万千,袅袅然站在府门口。 杜若兰显是早就精心打扮了一番,崔东星双眼又直了。 “三位大驾光临,小女子荣幸之至,快请进!”杜若兰盈盈一礼,回头时眼角余光扫向石天佑,嘴角上勾,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勾魂摄魄的笑来。 杜若兰在前面引路……。 熟悉的演武堂,熟悉的影香阁,那场大火,让石天佑差点死于非命,却让杜府的景致更添新意。 杜若兰一声不响地往前走,熟悉的竹园映入石天佑眼中。五月,正是竹抽新叶的季节,满竹园青翠欲滴。 杜若兰径直往竹园中的池塘而去,踏上通往池塘中竹亭的木质拱桥时,杜若兰突然转过头来,笑道:“小心,别掉池塘里去了。”说完,一双妙目定定看着右天佑。 石天佑嘴咧了咧,低头避开她的目光。 “如果我们三人掉下去,你会先救谁?”崔东星问了个很弱智的问题。 天啦!你要不要这么幼稚,你是她儿子还是她老子,她为什么要选择?崔东星的问题差点让石天佑崩溃。 “你以为自己是小孩吗?这么浅的池塘,水都到不了你胸口……救你?你晕水啊?”杜若兰咯咯娇笑。 笑着笑着,竟蹲了下去,肩膀剧烈耸动。 崔东星见她半蹲在地上,一声不吭,肩膀抖得厉害,忙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杜若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舒了口气道:“哦,刚刚脚崴了一下,活动活动就好了。” 这样啊……。 只有石天佑知觉,杜若兰刚刚在笑,她笑岔气了。 她因何而笑,石天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南瓜屁股”,她一定是想起“南瓜屁股”的事而发笑。 ……当年石天佑家遭不测,父母妹妹遇难,左中诚带他一路逃亡到长安城,来投奔杜如山。住在杜府后,石天佑身子弱,在杜府伤风感冒了一场,病愈后又整天闷闷不乐,杜若兰便带他在府中到处散心。两人来到池塘的竹亭处,石天佑上次随父亲来杜府时,与杜若兰在池塘边玩耍,不小心掉入池塘。杜如山知道后,打了杜若兰屁股。 所以,杜若兰让他小心,别又掉进池塘了,当时石天佑就开玩笑说,这次再掉下就麻烦了。杜若兰就问他为何麻烦,石天佑就说,上次挨打屁股一瓣变两瓣,这次再挨打就两瓣变四瓣,四瓣变八瓣……杜若兰当时就想起屁股变成南瓜的样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与自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她都会觉得很有趣。 她就是靠着这些回忆,捱过这漫长而苦涩的等待的吧……。 来到熟悉的后院,石天佑远远看到了那头自己曾住过的别院。杜若兰来到客厅前,丫环打开厅门。 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个让人迷恋的怀抱。还是那个样子:肌肤胜雪,丰胸细腰,唇红齿白,眉如黛墨……三年了,岁月未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杜姨……。 石天佑又想起将头埋在她胸前的情景,一股暖流自心底涌出。杜若兰,杜姨……我这算是回家了吗? 杜若兰与母亲站在一起,就像两姊妹。杜夫人将三人迎到桌前坐下,下人倒上茶水,退了出去。 “崔公子,哀家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多谢你对小女一路上的照顾。”杜夫人向崔东星举杯佯碰,伸嘴在杯角轻呡一口。崔东星连忙还礼,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孟少侠、阿莫姑娘,”杜夫人端起茶杯,一脸浅笑看着二人,“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听若兰说起你们的英雄事迹,哀家好奇,也想见上一见。没承想真是才貌双全的好人才。承二位赏脸,唐突相邀,请勿见怪。哀家也敬你们一杯。”说完,举杯浅饮一口即止。 二人连忙站起身来,石天佑道:“能得杜夫人邀请,晚辈荣幸之至,只是晚辈二人才疏学浅,倒叫杜夫人见笑了。”说完,也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杜夫人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石天佑,石天佑被她看得心中发毛。 “孟少侠年纪轻轻,修为造化便如此高深,真是天纵之英才,不知孟少侠师承何人?”杜夫人又问道。 “哪里,哪里!惭愧的紧,晚辈的这点微末功夫来自家传。”石天佑回道。 “哦,原来如此,不知孟少侠祖籍何处?可否告知?”杜夫人又问道。 “晚辈祖籍幽州境内。”石天佑被问得隐隐不安起来。 “幽州孟家?哦,你看,说着说着就关糸近起来了,哀家有个好姐妹,娘家也是幽州孟家的……也不知你认不认识?”杜夫人又道。 “晚辈家族小得很,外面知道的人也不多,不是杜夫人说的那个孟家。”石天佑回道。 “隐性家族?难怪少侠小小年纪,武功便如此了得。怪不得,怪不得!”杜夫人连连称赞。 隐性家族,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家族。任何一个隐性家族,都有属于自己强大而不可复制的传承。隐性家族一般不涉足世俗界,除非威胁到家族传承的大事,所以,隐性家族一般不为世人所知。 “咳……咳,杜夫人既然知道……还请见谅。”石天佑这么说,等于承认了自己来自隐性家庭,他不承认不行啊,杜夫人这般穷追猛打,会穿帮的好不好? 杜夫人微微一笑,不再追问,众人又闲聊了片刻,杜夫人便站起身,来到一个屏风前。 屏风很大,屏风正面一张东晋顾恺之的绢本绘画《洛神赋图》。 《洛神赋图》是以三国时期曹魏文学家曹值创作的《洛神赋》为题材而创作的一幅绝世名作。 《洛神赋》是曹植叙述自己在洛水边与洛神邂逅相遇和彼此间的思慕爱恋。洛神形象美丽绝伦,人神之恋飘渺迷离。但由于人神道殊而不疾而终,最后抒发了曹植无限的悲伤怅惘之情。 画分三段: 第一段描绘了黄昏,曹植率领众随从由京城返回封地,经洛水之滨时停驻休息。在平静的水面上,风姿绝世、含情脉脉的洛件衣带飘逸、动态从容,凌波而来……。 第二段描绘了人神殊途,不得不含恨别离时的情景,这是故事的高潮。顾恺之大力描绘洛神离去时的陈容,场面宏大激扬,如醉如痴。洛神不停回头望着岸上的曹植,眼神出流露出不舍与依恋。随着二人距离越来越远,画面中曹植与洛神那种无奈分别的苦痛、无法相守的悲伤气氛宣染画卷。 第三段也是最后一部分,描绘了就驾启程。表达洛神离去后,曹植在洛水流连忘返,不舍和无奈中踏上回封地的场景。曹植的无限怅惘之情生动地呈现在画卷上,使观者为之动容。 顾恺之巧妙的运用各种艺术技巧将辞赋中曹植与洛神之间的爱情故事表达得纯洁而感人,浪漫而悲哀。画面奇幻而绚丽,情节真切而感人,富有浪漫主义色彩,充满了飘逸浪漫,诗意浓郁的气氛。全画想象丰富,人物生动传神,情感炽热纯洁。 杜夫人静静的站在屏风前,没有说话,仿佛已融入画中,变成了那绝世容颜的洛神。 众人不知何意,只得静静看着屏风前的惊世神作……。 画中…… 山石树木风格古拙,结构简单,状物扁平。一座座山峰排列的状态,象金花装饰的犀角梳子。水势,水态,水性却用线条表现得千变万化,绝不雷同,有时舒展自如,有时平滑光洁,荡漾回旋。 终于…… 杜夫人开口了,“孟少侠,曹植七步成诗,也算是个奇才。他的《洛神赋》实是绝世之作,哀家很是喜欢,只是当中第二段对洛神的描绘……哀家总是记不住,你能背给我听听么?” 她没问你是否背得出,只问你愿不愿意背。 石天佑心念电转……。 他小时体弱多病,但天资卓绝,过目不忘,诗词歌赋尤其擅长,象《洛神赋》这种名作他自然倒背如流。 背不背?她到底是何用意?石天佑真想撕下面具算了,自从戴上这个东东,考验接二连三,防不胜防啊……。 杜若兰此刻站在屏风的右边,一双妙目紧紧盯着他。自剑殿重逢,石天佑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她左唇下的那颗小痣将她有若凝脂般的肌肤衬托得更加娇嫩欲滴。 还是背吧。 “恭敬不如从命,”石天佑微微一笑,背了起来: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合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石天佑背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顿不滞,轻重相宜,抑扬顿挫。 “孟少侠真是好记性,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才,阿莫姑娘真是好福气!”说罢,唇角上翘,对石天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 告辞出府,石天佑一路上眉头深锁,想着杜夫人今天种种不寻常之处,“自己到底哪里出错了?她为何让我背《洛神赋》第二段?……” “坏了,不好!”石天佑突然大叫一声,脸一下就绿了。 第五十一章 斩丝 杜府,后院书房。 杜若兰看着自己的母亲,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掉在书桌上。 孟左是石天佑! 母亲的话让她差点崩溃,她一直希望石天佑早点回来,但她做梦都没想到,他竟是以这种残忍的方式回来。 这几年,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身边的女孩,瞎子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原来自己的等待……一直都是一厢情愿,这种等待……现在看来,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 “兰儿,感情的事……是勉强不来的。女人,可能因一个人而幸福一辈子,也可能因同一个人而毁掉一生……”阮清明眼神中有浓浓的痛苦。她不想女儿像自己一样,守着一个不爱的人痛苦一辈子。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杜若兰双眼血红,对着阮清月低声嘶喊,身体因痛苦而剧烈颤抖。 她觉得自己的天塌了…… ……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明明知道自己在等他,可他呢?……与另一个女人亲密地牵着手,恩爱地站在自己面前……风轻云淡地看着自己的狼狈与不堪,熟视无睹地看着自己的痛苦,欣赏风景似的看着自己为他流泪。 能这么做……当然是因为心中没有你-杜若兰!!! “啪!”重重的摔门而出的声音,阮清月感觉整个书房在这一瞬间都抖了起来。 “她从来没这么大声对我说过话,从来没弄出过这么大的动静。一直都是浅浅的笑,轻轻的走,柔柔的说……以前那个乖巧听话的女儿,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了。”阮清月内心一阵绞痛。 “都结束了!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杜若兰高高举起两个黄釉娃娃,仿佛举起的是那一段懵懂而又刻骨铭心的爱。 爱都没了,留着它们还有何用!! “啪……”两个黄釉娃娃变成了一地的瓷片。 杜若兰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阮清月静静的站在女儿的身后,没有阻止。 这个绝望而凄美的背影,像极了十九年前的自己……。 “你爹马上就要回来了,佑儿回来的消息你最好别让他知道。”阮清月道。 “他回来了吗?他永远都回不来了……”杜若兰的声音像被判了死刑的囚徒,绝望而凄厉。 “兰儿,你别这样,也许……也许……佑儿有苦衷……哎!”阮清明想说服自己的女儿,最后发现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别说了!爹爹什么时候回府?我答应他说的婚事了!”杜若兰一字一句的说道。 “不行!我不同意!你可以糟蹋自己,但请你考虑清楚再做决定!”阮清月厉色道。 杜若兰肩膀剧烈耸动,拼命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 “兰儿,我的好兰儿,”阮清月将女儿抱在怀里,“你千万别作贱自己,你知道的,一旦答应了,你这一辈子就毁了……” “妈,我已经毁了!”杜若兰再也忍耐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兰儿,你看这样好么?赶明儿我找佑儿问问,听他怎么说?” “你不要去找他!”杜若兰脱开母亲的怀抱,纤腰笔直挺起,“你想让我连最后这点尊严都失去吗?” ----------------------------- ……石天佑从杜府出来,苦思之下,才知自己在何处露了马脚。 原来,石天佑念杜若兰的“若”字时,习惯性会带一个长长的尾音。第一次叫杜若兰名字时,杜若兰还笑话她,那时两人还小,后来,石天佑一直叫杜若兰“兰妹”,名字便很少叫了。 阮清月要他背《洛神赋》的第二段,当中有一句“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石天佑背到这句时,不由得便在这个“若”字上拖上了尾音,这是一种习惯,石天佑当时又怎么想得到这一点。如阮清月单独指着“若”字让他念,亦或叫他念杜若兰的名字,他是万万不会上当的。 石天佑将个中原委讲给阿莫念听,而阿莫念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你仅靠一张人皮面具就瞒过了她们,那不是你的骄傲,而是你的悲哀。”阿莫念象个哲人,“心中有你的人,既便双眼被蒙,也能凭你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认出你来。杜夫人以《洛神赋》来试探你,只不过最终确认一下罢了。” 石天佑沉默,他知道确如阿莫念所说,心中有一个人,蒙上双眼都可以认出她来。 “天天,你现在准备怎么做?”阿莫念握住他的双手,眼神出只有深情,没有嫉妒,“我昨晚对你所说的,全是真心话,你该去找她了……” 我要去找她么?可是……。 顾思源的话又在脑海中不住盘旋……,石天佑一颗心又慢慢硬了起来。 希望不是他!如果是……我一样将他挫骨扬灰!! 石天佑昂起头,腰杆象枪一样笔直挺立,深邃的双眸注视天穹,“杀了张之益,再找到他幕后之人,之后……我才会去见她!”语气淡淡的,没有起伏,但却充满了凌厉与决绝。 西厢房中,顾思源来回渡着步,石天佑,崔东星,阿莫念,直百病静静站在一旁。 “这些年来,老夫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外面的形势也越来越不利,”顾思源驻足而立,眼望四人,“现在,黄河以北,大部分郡县都已在杜如山与安思门的控制当中,待到时机成熟,只要登高一呼,必将四方云动,仅靠那些中央军是抵御不了的。所以,我们必须要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一支能打仗,打胜仗的虎狼之师!” 顾思源继续道: “这支未来的军队,我称它为天军,而这支天军的统领就由你们几人的一人来担任。” “……钱万重正在各地寻找合适的练兵场所,这些场所,杜如山与安思门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 “打造一支铁血之军,并没有那么简单,一要有能支撑这支军队的钱财,这个我来想办法;二是要募集兵士,购买战马、兵器和设备;三是要联络旧部,加入军队。” 运筹帷幄,心糸苍生,顾思源誓要与乱臣贼子死磕到底: “天佑去河南,联络你父亲当年的旧部-洛阳副将秦仲云。阿莫念回沙陀部,劝说你外公加入天军,东星去华山请张一锤出山。” “此次成败的关键,是阿莫念能否劝得你外公加入天军。如能得尝所愿,沙陀部将成为天军的总部,沙陀部地处偏僻,是练兵铸器的理想之地。见到你外公时,请呈上我写给他的书函。” “我不离开天天,我要和他在一起。”阿莫念语气坚决地道。 “……那你二人一起去河南,事情办妥之后再一同去沙陀部落,正好让你外公看看这个未来的外孙女婿,哈哈哈哈……”顾思源笑道。 ……真是个纯真直爽的姑娘啊! ----------------------------- 夜凉如水。 三更已过……。 杜府后院,崔东星站在一棵大树下,杜若兰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他是怎么进来的?没惊动一个府卫,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杜府?”她很惊呀,也有点好奇。 “你怎么进来的?”杜若兰问道, “对于我来说,进入这里……并不太难。”崔东星今晚有点装逼。 “没看出来……你还挺厉害啊!”这是发自肺腑之语。杜府,可以说除了皇上的寝宫,是天下最难进的地方。否则当年顾思源救石天佑时,就不会先纵大火,再让钱万重与直百病趁乱救人。 “只要你有耐心去发现,我的优点还是很多的。”语气方方正正,没有半点调笑的口吻。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发现你飞檐走壁的优点?”杜若兰语气很冷淡。 “我喜欢你!” “哦,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孟左是谁了。” “那便如何?” 崔东星:“你也看到他身边的女孩了。” 杜若兰:“那是他们的事。” 崔东星:“好,那他们同居一室也没必要告诉你了……” 杜若兰:“关我什么事??!!” 转身,掩面疾走……。 崔东星望着渐渐消失的凄美的背影,他知道,自己今晚干了一件蠢事……。 ------------------------------ 杜府,府门大开,杜如山大踏步进入府内。 从嵩山回长安,杜如山进了一趟宫,便赶紧回府。 此刻,他脸阴得象要滴出水来。 “夫人呢?”杜如山看着一路小跑过来的管家。 “回将军,这会应该在影香阁。”管家气喘着吁吁地道。 影香阁-琴房。 琴声骤停。 “回来了?”阮清月坐在瑶琴前,背对着杜如山,声音淡淡的,没有丝毫起伏。 身后静静的,没有声音……。 阮清月仿佛又进入思虑空明的状态,纤指轻拨,又弹了起来,弹的竟是一曲《凤求凰》。 素手拨弦,七根弦在芊芊玉手下愈发的灵活,竟好似有了生命一般。时而似流水,时而又似春风。音节流亮,情深处便热烈奔放,情浓时又深挚缠绵,旖旎绵邈……。 “你是卓文君,谁又是司马相如?”身后的杜如山阴冷地道。 “反正不会是你!”素手不停,琴声连绵,三干恼丝如爆泻下。 “我让你弹!”杜如山爆怒中一声大喝,“筝”的一声,七弦齐断。他这一声大喝竟将“宫、商、角、徵、羽、文、武”七弦一齐震断,其中最粗的宫弦有八十一丝,最细的羽弦都有四十八丝,这一震之力当真空前绝后,震古铄今。 “将军好功夫!”阮清月冷笑。 “我一心一意待你,没想到……没想到……”杜如山指着阮清月的手剧烈颤抖。 “能不能换点新鲜的说说?”阮清月的声音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好,我问你,你每个月都喝的那种汤,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杜如山低吼道。 “你都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阮清月道。 “你好狠毒!难怪总是怀不上,你想让我杜如山绝后吗??!!”杜如山一步跨出,掐住阮清月的脖子,双眼似欲愤出火来。 “来,来!再重点,掐死我啊!”阮清月一头青丝遮住半边脸,瞪着仍然掐住自己的杜如山,身子往前凑,声音怨愤而凄厉。 “你疯了,你是个疯子!”杜如山松开手,喃喃道。 “你给我站住!”阮清月叫住正要走出琴房的杜如山,“我告诉你,想要我再给你生孩子,你做梦!要生……你找别的女人去生!” 第五十二章 炼化 阮清月的话象利刃一样扎着杜如山的心口。这些年来,他一直想要个儿子,但不知为何,阮清明肚子一直扁扁的,任凭自己再任务,就是没反应,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练功太狠……伤了祖宗根。 杜如山一直很努力。按理说,他位极人臣,地位之高,除了当今皇上,世上再无人能与他相比,那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这还远远不够,他要的是江山,是整个天下,他要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从未停下脚步休息过,他没有时间欣赏周边的风景,更没有时间去享受生活。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要杀掉那些不听话的人;要拉拢那些能为己所用的人;要扫除一切挡在前面的障碍;要将自己的武功练到天下第一……。 他要做那个君临天下,独霸武林之人,他要让“杜”字在历史的画卷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 如果没有子嗣,既便自己得到江山,也无人来世袭。那么,自己的所有努力,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看到阮清月那毫无动静,扁扁地毫无反应的肚子,他有点坐不住了。前段时间,他想办法找到宫中的薜神医,薜神医是专给皇上治病的御医。整个皇宫,御医共有十六位,他排在首位。 薛神医的诊断很肯定。 你没有任何生育方面的问题!薛神医说自己没问题,自己就绝对是最正常的人! 这时,杜如山开始怀疑阮清月。杜若兰已经十八岁,这十几年来,两人同房频率大约是三天两次,每次同房,杜如山都想先对她温存一番,来点前戏。而阮清月则像一具裸尸一样毫无回应,以至每次同房,都让杜如山感觉自己在强奸一具有体温的尸体。 杜如山细细回忆阮清月的饮食起居,并开始安排人监视。一段时间过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每天晚上二更时,她都会喝一种汤水,这种汤酸酸甜甜,很是可口。 问题会不会出在汤水上面?杜如山决定请薜神医对汤水进行检测。但是,刚好在这个时候,枯金给他飞鸽传书,告知仇九天将去剑宗的确切日期。 时间很紧,他必须要马上动身去嵩山做准备,于是便在临行之前,将阮清月平日常喝的汤水交给了薜神医,这次从嵩山回来,他便迫不及待的进宫找薛神医拿检测结果。 薛神医的检测结果让他大吃一惊,阮清月根本就不想给他生儿子! 她经常喝的汤水是柿子蒂粉泡的水! 这是一种民间流传的避孕药。 ……其时,皇宫内的避孕方法简单粗暴到让人胆寒:大象、鹗鱼等动物的粪便;水银杀精;喝含铅打铁水;太监推拿;藏红花清洗下体……。 柿子蒂粉冲水是一种民间偏方,其效用并未得到验证,皇宫中尚未推广使用。 这就是自己一直没有儿子的真相! 杜如山真想一掌拍死阮清月。但是,他舍不得。二十年的夫妻,杜如山从未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对于自己的这个夫人,他的情感很复杂。 当年,他被她的美貌所倾倒,为了得到她,他不择手段,终于得尝所愿。他让她成为了杜夫人,却也亲手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他迷恋她身体的每个部位,他舍不得骂她,更舍不得打她,但也从不顾及她的感受。她生病了,他也希望她快点好,但却不会为她的病痛而心疼怜惜,她流泪了,他不关心她流泪的原因,只关心不流泪的结果……。 这是一种什么情感?杜如山自己也搞不清,何况他现在也没有心思和时间去检测自己这种感情的含金量。 薜神医告诉他,长期服用这种柿子蒂粉,终身不孕的几率很高。何况,她已明确告诉自己,不会再为自己生孩子,到时,既使怀上了,只怕也会被她想办法打掉。 好!你不愿生,我找别的女人生! 杜如山准备纳妾,而且恨不得马上就找个女人来下种! “爹爹。”杜如山止住正要出府的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杜若兰,“你这丫头,一声不响就下山了,也不跟爹爹招呼一声。”杜如山摸着杜若兰的头,笑着责怪道。 “当时太黑了,找不到你。兰儿还以为爹爹下山了呢。”杜若兰轻声道。 “脸色这么不好,”杜如山爱怜的看着杜若兰,“是不是感冒了?” “没事的,爹爹放心。” “那好,在府上好好休息。”杜如山说完,往府门口方向走去。 “爹爹,我有话要和你说。”杜若兰叫住了父亲。 “等爹爹回府再说吧!”杜如山出门上马而去。 杜若兰怔怔望着门口方向,半响过后,往自己房间走去。 ----------------------------- 宁春院,皇上御赐的园林别院,杜如山端坐椅上,青龙使低头跪在地上。 “你要想清楚,这种功夫威力虽大,但遗害无穷,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学?”杜如山温和地道。 “如不能为宫主为忧,属下这个臭皮囊留着又有何用?如能练成这绝世神功,杀掉哪些阻拦宫主的蠢货,哪怕是死,属下也不会皱一下眉头!”青龙使大声说道。 “很好!”杜如山神色赞许地道。只听“啪”的一声轻响,青龙使身边多出一本黄色的小册子来。 册子的封面赫然写着四个字“阴尸毒掌”! “你的鹰爪功已成气候,掌爪俱佳,这阴尸毒掌再适合你不过。从明日起,你便开始闭关修练,东西我都会给你准备好。你这就去罢!”杜如山淡淡地道。 “多谢宫主!”青龙使拾起地上的“阴尸毒掌”,退了出去。 ----------------------------- 青龙使居所,一间密封而坚固的房间内,青龙使将送来的少女全身剥得精光,姿式恶心地与之交合后,解开了少女被封的穴道。 少女白肤白白净净,长得有几分姿色。当看到自己赤身裸体躺在一张床上,所处是一间阴暗潮湿的房间,面前坐着一个丑八怪,正满脸狰狞的看着自己时,“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你……你是谁?……这……这是什么地方?”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被人剥光,赤条条的躺在一张冰冷的床上,下体还在火辣辣的疼痛,再往下看,床单上殷红点点……,少女意识到了什么,一阵害怕,“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啧啧!滋味真是好啊!”青龙使淫荡的目光看着眼前一丝不挂的少女,慢慢向她走近。 小女倦缩着身子,望着眼前这个奇丑无比的侏儒。 “你接着哭,叫大声点!”青龙使伸出肥嘟嘟的手,一把抓起少女,丢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接着…… 从一个笼子中拿出一只色彩斑斓的蜈蚣来。青龙使手抓蜈蚣,慢慢往少女靠近,离少女的脸约寸许的距离便停了下来,少女“啊”的一声,吓的晕了过去……。 一阵剧痛传来,少女又醒了过来,当看到自己身上爬满了一只只蜈蚣时,尖声大叫,伸出手来,想抓又不敢去抓,只得满地打滚。 青龙使狞笑着盯着满地翻滚的少女,只觉全身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快感……。 凄厉的尖叫声慢慢转低,翻滚的身体也停了下来,少女仰面八叉的躺在地上,显然已经中毒而亡,全身皮肤浮肿变黑。 “真是美味啊!”青龙使连忙将少女身上的蜈蚣扒下来,丢在笼子中,抓起少女的尸身,放在刚才交合过的床上,张口咬住少女颈部大动脉,大口地吸起少女的毒血来……。 “阴尸毒掌”靠吸取刚刚被毒物咬死后女子的毒血,并将毒血在体内炼化来提升功力。血越毒,对功力的提升越有利,青龙使刚刚开始习练此功,便先炼化蜈蚣这种并不太毒的毒素,随着功力及毒性的加深,对毒性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此功必须以女子尸体为载体,且死亡时间不能太长,需在死后尸身变得冰冷之前吸干体内毒血……。 青龙使吸干少女身上毒血后,便盘腿坐在床上,按阴尸毒掌行功法门开始炼化毒血……。 炼化开始! 青龙使头上黑气缠绕,脸上、手上能看到皮肤的地方漆黑发亮……。 大约三个时辰过后,头上黑气散去,全身皮肤又恢复了本来的颜色。 “这是炼化成功了么?感觉真是好啊!”青龙使仔细体会炼化后身体上的变化,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一掌挥出……。 “波!”坚硬的青石地板上呈现出一个寸许深的手掌印,“滋滋滋”毒气腐蚀青石之声不绝……。 “进展真是神速啊!”青龙使欣喜若狂,看着身边赤**瘪的尸体,眼神倏地变得阴毒和邪恶起来,狠狠道: “朱仙儿,等老子练成神功,我要干死你!然后再将你炼化!” 第五十三章 婚约 顾府。 众人正准备按顾思源安排启程。 这时…… 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推门而入,此人一身黑衣,头戴斗蓬,面蒙黑纱。 “绮依,”顾思源起身相迎,“这时过来,有要紧事么?”来人正是雨绮依,如没重要紧急之事,她是不会在大白天冒险前来的。 “绮依?这名字好熟……”石天佑突然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剑宗思过院荒草丛中,那个称仇九天“天哥”的女人,“对,是她,没错!” ……也是个痴情苦命之人啊! “嗯”雨绮依向顾思源点了点头,转头望向石天佑,“仇教主有函托顾伯伯转交给这位少侠,没想到少侠刚好也在,这便再好不过了。” 雨绮依依仇九天所托,来顾府送信函,没想到一进顾府,便看到石天佑。石天佑在剑宗剑殿一掌将张之益拍成重伤,生死不明,接着又在与剑宗宗主枯金的交战中以内力将枯金震伤,一时名震江湖,雨绮依自然认识他。 顾思源接过信函,破开火漆,展开里面一张簿簿的雪白帛书: “九天顿首,书呈中书令顾大人座前:……久疏问候,乃阕清音……现张之益在敝派手中,烦请转告少侠,十日内即来敝教潼关分坛渭水铭阁……言不尽意,祈大人谅之。” 崔东星凑到顾思源身后将信函念完。函中的主要内容是:张之益现在在神月教手中,仇九天将他关在神月教分坛渭水铭阁,神月教知道石天佑想杀了张之益,至于为何要杀他,神月教并不清楚。但剑殿之上,石天佑于神月教有恩,可以说解了神月教灭教之危。神月教既然找到了张之益,自然会将他送给石天佑还他这个人情。 “只是……这个仇九天难道能掐会算?他怎么知道通过顾思源便可找到我?”石天佑心中道,但想到马上便可得报大仇,心中激荡,也便不去想这些细枝末节,连忙向雨绮依躬身道谢。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来,来,来,老夫给你们介绍一下,”顾思源连忙站起身来,“这位是石天佑,这位是……。”依次介绍完几人之后,顾思源又道:“绮依,天佑,你们将面纱面具都除了罢,免得到时碰面时相互都不认得。” 雨绮依却并未伸手去解面纱,而是满脸震惊的看着石天佑,“你是……石天佑?石岚大人的儿子?” “正是小弟。”石天佑轻轻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棱角分明的脸,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挑的唇线,好看的双眼皮,恰到好处的长睫毛,干净而深澈的双眸……,就这么随随便便一站,却让人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真是好人才啊!”雨绮依心中由衷赞叹。 被石天佑的冷艳与气势震慑了一把的雨绮依及时回过神来,“你回来了?好,好,好!”雨绮依连说了三个好字。 自己回来了,她这么激动干嘛?石天佑有点不解,但此刻心中尚有疑团未解,刚想询问雨绮依,她却抢先问道:“你回来的事若兰知道了吗?也是,你一定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想得你好苦,知道你回来,她一定开心……”雨绮依正说着,突然发现面前的这个男人表情淡漠,无动于衷,眼角再扫过石天佑身旁的阿莫念时,雨绮依似乎明白了什么。 雨绮依没有再往下说,石天佑置身事外的表情像一盆冷水,将她兴奋的心情无情冰冻。 石天佑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心想:“她一定是生气了罢!可……她怎么认识兰妹,又怎么知道她的心事?” 也难怪石天佑不知道,因为杜若兰并没告诉他雨绮依是她师傅。石天佑见她态度突然冷淡起来,一时也不好意思再接着问她。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 一阵沉默过后,雨绮依转身向旁边一间房子走去,清淡的声音传来:“石少爷,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要问你!” 另一个房间内,两人站定。 雨绮依:“若兰的武功是我教的。” 石天佑:“难怪。” 雨绮依:“她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石天佑沉默,觉得胸口堵得慌。 雨绮依:“她很善良,是个好女孩。” 石天佑:“我知道的。” 雨绮依:“她知道你回来了吗?” 石天佑:“应该已经知道了。” 雨绮依:“那你……” 石天佑:“绮依姐,我有苦衷……” 雨绮依似乎听懂了石天佑的话,望着他干净而清澈的双眸,叹了口气,轻声道:“可她是无辜的,你尽量不要伤害她……” 石天佑:“我也不想伤害她,也不忍心去伤害她。绮依姐,可有些事,我没得选择……” -------------------------------- 杜府书房。 杜若兰站在书桌前,从背影就能看出,她明显瘦了,一头乌发凌乱散开,将她削瘦的双肩完全遮盖。 “爹爹,你上次说的婚事,我同意了。”杜若兰的声音疲惫不堪。 “兰儿,我杜如山的女儿,要嫁便嫁最好的人家。安家门第显赫,安庆雄也是一品人才,前途无量,将来出将入相也未可知。但上次与你提及,被你一口回绝。还好爹爹近段时间忙,尚未回复安家……” “那爹爹便尽快回复,婚事越快越好!”杜若兰打断杜如山的话,语气冷漠而坚定。 哀莫大于心死! 安庆雄,安思门的大儿子。安思门三个儿子,老大安庆雄,老二安庆吉,老三安庆富。安庆雄是安思门大老婆所生,二十四岁,尚未婚娶,但极为好色,阅女无数,他很好的遗传了安思门的优质基因,为人阴谋奸诈,心狼手辣,是安思门最喜欢的儿子,没有之一。 几个月前,安思门携子来京,到杜府拜访杜如山,那时刚好响午时分,杜如山便将父子二人留下来吃午饭,并叫杜若兰做陪,杜若兰不肯,杜如山只好做罢。 刚好也巧,安思门父子告别出府时,走在杜府幽深小径,一缕琴声飘来,琴声轻柔中带着厚重,激昂中蕴含缠绵,竟是一曲《凤求凰》,安庆雄平时附庸风雅,对琴曲十分喜爱痴迷,当下被琴声所吸引,便不由自主顺着琴声方向而去,送他们出来的管家也不好出声阻拦。 走着走着,竟穿过竹林,来到池塘边,不经意一瞥间,眼神停在竹亭上的一抹俏立的蓝色身影上。 ……冬日的阳光透过金黄色的梧桐叶,打在竹亭上蓝色身影的脸上,白瓷一般的脸上竟泛起玫瑰色般的鸵红,微风将斑驳的光影吹的变幻不定,更给身影增添几分神秘之感。 “那是谁?”安庆雄手指竹亭看向管家。 “我家小姐”管家道。 安庆雄怔怔的看着竹亭,没有说话,直到安思门催促,才回过神来,仿佛丢了魂般,再也不关心琴曲,径直出府而去。 没过多久,安思门便备了厚礼,上府提亲。提亲当日,安思门竟然跪在杜如山面前,痛哭流涕,边哭边道:“自竹亭惊鸿一瞥,犬子庆雄便对将军令爱惊为天人,并发下毒誓,若能与令爱结为连理,便终生不再纳妾,一生一心对待令爱。将军如觉下官之言冒犯令爱,请将下官拉出去宰了吧!”说罢,竟是伏地痛哭不起。 安思门是杜如山篡位的关键,只要安思门不动歪心,他如得天下,自然会许安思门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安庆雄他也了解,样貌才干俱佳,至于品性,杜如山并不如何看重,因为,在杜如山眼中,品性是最廉价的,在官场中,好品性就是短命与没出息的代名词。 加之,安思门又对这个儿子看得极重,安庆雄也发了毒誓,娶了杜若兰,妾也不纳,一心一意对待她。所以,杜如山对这门亲事还是挺满意的。 当下便亲自将安思门扶起来,温言道:“虽说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但我就这么个女儿,总是要特别宠爱一些,需得征得她同意才能答复你。” 安思门听后,连连谢恩,回范阳等杜如山的消息。 那知杜如山事后征求杜若兰意见时,杜若兰就说了一句话,“嫁给他儿子?我想想都恶心!” 可就是这个想想都恶心的人,杜若兰现在竟主动要求嫁给他。杜如山不知道女儿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他也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他又为自己今后的江山添加了筹码。 安思门大喜过望,选了个黄道吉日,见杜如山没意见后,便将日期定了下来。 婚期:六月八日。 距现在刚好二十天。 婚期定下来的当天下午。影香阁琴房内,阮清月看着自己的女儿,手中抓住被杜如山震断琴弦的瑶琴,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断了的弦一样,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七零八碎。 杜若兰前几天对自己说要答应那桩婚事,阮清月以为那是她气头上的话,并未当真。 可没想到,她真的答应了,而且是在没与自己商量的情况下答应的,在今天安家来“请期”之前,阮清月一直都蒙在鼓里。 “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阮清明难以置信,一直乖巧听话的女儿竟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举。 杜若兰象根木桩一样静静站着,没有任何反应。 “兰儿,我的好兰儿,娘知道你在赌气。安家来迎娶之前,你后悔还来得及。”阮清月低低的责怪变成哀求。 “嫁谁不是嫁?除了皇族血脉,安家不是条件最好的么?”杜若兰淡淡地道。 “这不是你真心话,娘了解你,我去找佑儿,也许……并不是你想的那样。”阮清月继续哀求。 “娘亲,我求求你,别去找他!”杜若兰说完这句话,仿佛全身力气已经用尽。 ----------------------------- 夜凉如水。 还是三更,也是在杜府后院那颗大树下。 “又来干什么?”杜若兰淡淡道。 “今天来,不是来向你表白,而是来救你!”崔东星看着面前的女孩,五月的夜晚仍然很清冷,她双手拢在胸前,单簿的衣裙,削瘦的身影……。 痛惜、爱怜、担忧、焦虑诸般情感在心头缠绕。阮清月找到了他,告诉他杜若兰将要嫁给安思门儿子安庆雄之事,要他想办法阻止。 嫁给安思门儿子安庆雄?这不是往火坑里跳?先不说安家最终的结局,这种阴险狡诈,心恨手辣,好色成性之人,嫁给他能幸福? “阻止她!”这个念头象疯了一般在崔东星脑海中滋长。 “救我?不需要!你快走吧,我爹爹回来了,你打不过他的。”杜若兰语气如这深夜一般清冷。 “你一定要嫁给他?” “是的。” “那我让你嫁不成!” 崔东星身影一闪,消失在阴影当中,杜若兰慢慢转身离去。 第五十四章 真相 时间从不因某个人的意愿而停下来,它只会按照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一晃又是五天。 离六月八日还有十五天的时间。安家“三书六礼”也只剩最后一礼“迎亲”了。 对于这次迎亲,安思门比自己讨老婆还要重视百倍,专门从皇宫叫了礼部尚书,一切仪礼迎娶公主的规格来操办。 五天之后,石天佑与阿莫念也赶到潼关。 潼关分坛--渭水铭阁。 仇九天一袭白衣,亲自迎接石天佑与阿莫念二人,可见他对二人的重视程度。 示意教众退下,仇九天三人坐定,石天佑以晚辈之礼向仇九天称思道谢后,仇九天向他说明了找到张之益的前后经过。 原来当天晚上,雨绮依告知仇九天,宝鉴堂堂主包不凡可能关在思过院。石天佑,阿莫念,雨绮依三人离开后,仇九天震碎思过院大门铜锁,不想却触动院内机关后发出警报,剑宗弟子听到警报声,一面往思过院赶来,一面派人通知杜如山。当时石天佑与阿莫念正在那片低矮的建筑群旁隐身,众人举着火把从他们身边经过,是接到消息赶去思过院援手。 仇九天在思过院中一阵搜寻,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中找到包不凡,当下将包不凡负在背上,冲出闻声赶来的剑宗众人的包围圈,待杜如山与青龙使赶到时,仇九天早已去得远了。 仇九天救出包不凡后,趁黑下了嵩山,与教众以暗号取得联络后,就近住在嵩山附近的一个偏僻小村庄。 再来看包不凡时,只见他双足脚筋齐断,双手齐腕而断,左眼被挖,全身是伤,奄奄一息。仇九天不禁抱住包不凡失声恸哭,屋内所有神月教教众都流下泪来,性子刚烈之人当时就要冲到剑宗去拼命。 仇九天目?欲裂,但他是冷静克制之人,知道此时杜如山尚在山上,且宋离必须马上医治,仇九天精通医理,救包不凡非要他亲自动手不可。 当下安排众人,部分人去附近镇上买药,部分人改扮守在嵩山各个下山的路口,一有杜如山下山的消息,便立刻回来禀报。 仇九天给包不凡接好脚筋,日日以真气及药物给他精心医治,这样过得十来天,包不凡虽仍不能开口说话,但心脏跳动却越来越有力,仇九天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包不凡脚筋虽已接好,但不能太过用力,今后武功是不能再使了,治好也成了个废人。 几天过后,守在嵩山脚下的人回来禀报,说杜如山率众下山而去,此时,清律堂堂主宋离当日在剑殿中被张之益暗器所伤,已然痊愈。仇九天便带上清律堂堂主宋离,总务堂堂主叶千柔,另挑选了几个副堂主,一行十人直扑嵩山剑宗,演武堂堂主谢坤留守,照看保护包不凡。 十人上得剑宗,出手再不留情,仇九天一掌一个,剑宗弟子中掌立毙。神月教与剑宗无怨无仇,但剑宗下手如此灭绝人性,将神月教宝鉴堂堂主挑断脚筋,砍断双手,挖去眼睛,活活关了三年多。众人想起包不凡惨状,都觉不血洗剑宗,难解心头之恨,一时嵩山峻极峰上血流成河,几百剑宗弟子无一幸免。 十人一路杀入剑宗里面,却没发现枯字辈“金、水、火、土”几人,于是继续寻找,竟意外在一个隐蔽的房间发现了张之益,宋离见到张之益,双眼冒火,当场就要杀了他,被仇九天拦了下来。 又这样搜了二个时辰,整个剑宗反复搜了几遍,也没发现枯金与他的三个师兄,仇九天猜测他们应该躲在某个密室当中。峻极峰如此之大,枯金要做缩头乌龟,想找到他的可能性不大,想到此处,仇九天便命人背上张之益,下了嵩山,回到那个小村庄。 这时,包不凡已经醒了过来,看到仇九天,双眼竟流下泪来,他早已知自己治好也是个废人,只是一直忍受着非人的折磨而挺到现在,是因为有一个重大的秘密要禀告仇九天。 从包不凡所述中,仇九天得知了一个惊天大阴谋,这些年来,一直索绕在心中的疑团,此刻尽数得解。 原来,四年多前,也就是石岚被害之前的两个月,杜如山上了一次嵩山,找到剑宗宗主枯金,利诱相逼,让枯金同意了助他谋夺江山。 杜如山为何要找剑宗?因为剑宗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在江湖之中,地位尊崇,名望极高。如剑宗能再将如日中天的神月教踩在脚下,则十之八九可坐稳武林宗派的首位,到时号令群雄也不在话下。 枯金剑术超绝,但极重名利,杜如山投其所好,利诱相逼之下,枯金答应了杜如山。 但枯金此举却遭到了枯木的强烈反对。枯木为人正直,嫉恶如仇,兼之性子刚烈,枯金虽是宗主,但在大是大非面对,枯木坚决不同意他与杜如山同流合污,将整个剑宗拉下水。 枯木虽不是宗主,但他正直侠义,在剑宗中威望极高,有一少半弟子都站在他这边,不主张与朝廷官员有瓜葛牵连。 枯金无奈之下,便将此事告知杜如山,杜如山听说是枯木从中做梗阻拦,心中大为光火,一番思虑过后,心生一条毒计: 杜如山将计谋告知枯金时,枯金刚开始显得犹豫不决,毕竟是同门师兄弟,袍泽情深。但枯金是个心思极重,权力欲望极强之人,杜如山一番劝说过后,他便狠心答应了下来。 找了个合适的时间,枯金将枯木叫到自己平时与众师兄议事的房间,说有要事与他相商,杜如山则事先躲在房间屏风后面。 枯木进房后,枯金又劝说他与杜如山合作之事。并说合作之后,剑宗声威会更盛往昔,实是兴宗强宗的好事,有百利而无一害。 枯木年纪比枯金大了十岁,是枯金师兄,虽说宗中大小事务都是听枯金的,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枯木又怎容得他乱来,当下便痛骂枯金:说他与杜如山狠狈为奸,身为武林一代宗师,不守正道,介入庙朝,扰乱朝纲,欲让剑宗惹来千古骂名,让剑宗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杜如山在屏风后听得心头火起,便闪将出来,气运右掌,向枯木胸口拍去,杜如山出掌速度之快,当世已无几人能及,枯木毫无防备之下,这一掌结结实实拍在胸口,杜如山这一掌使了全力,枯木中掌,抽搐几下后,便气绝而亡。 杜如山掌毙枯木,乃以内力透入枯木体内,震碎他五脏六腑,体表却完好无损,像极了“雷音功”杀人的手法。杜如山要让枯木死,有上百种方法,他偏偏选了这种,就是要将枯木之死嫁祸给包不凡,而嫁祸给包不凡,就是要挑起剑宗与神月教之间的矛盾。 枯木死后,剑宗当中就再无人反对枯金与杜如山之间的合作。接着,剑宗便将枯金被人杀死的消息公告武林。 内容是:枯木在去山西云台山的途中被人杀害,五脏六腑被人以掌力震碎,体表却完好无损,这是雷音功杀人手法无疑。而放眼武林,能以雷音功杀得了枯木的,只有神月教宝鉴堂堂主包不凡。 剑宗所言,就等于是说:神月教宝鉴堂堂主包不凡以雷音功杀了枯木。 为消除误会,神月教便派包不凡亲往剑宗说明情况。为表诚意,包不凡只身一人上了嵩山峻极峰。哪曾想上得剑宗,人家根本就不听你解释,枯金亲自动手,用他出神入化的剑法挑断包不凡脚筋,削去他的双手,挖了他的左眼,再用药物吊住他一口气,不让他死。 接下来,剑宗便说,包不凡上得嵩山后,不能证明枯木非自己所杀,于是承诺,下山去找到真凶,然后送到剑宗,可包不凡一去便杳无音讯。于是,剑宗三年来不断找神月教要人……。 仇九天说到此处,便笑着道:“接下来的事情,少侠都在场,便不用老夫再说了。” 石天佑听完整件事情的始未,默然不语。 仇九天又道:“杜如山奸计未能得逞,还多亏了少侠……剑殿那日,如若不是少侠,神月教只怕有点麻烦了。” 岂止有点麻烦,那天如果石天佑不在,神月教麻烦就大了,搞得不好,会被杜如山与剑宗在嵩山之巅一网打尽。只是仇九天性格高傲,对自身修为又极是自信,认为即使在那种情况之下,自己也能带领教众全身而退。 “仇教主客气了,这也是无意中帮了贵教,张之益与晚辈有深仇大恨,晚辈是绝不会放过他的。”石天佑道。 “哦,难怪,难怪,但张之益是杜如山的人,你杀他报仇……便也得罪了杜如山……”仇九天意味深长地看着石天佑。 “仇教主,你怎么评价杜如山这个人?”石天佑不答,反而让仇九天评价起杜如山来。 “评价他?”仇九天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静若深潭的双眸泛起点点涟漪,“我与他是不死不休的大仇,你不怕我的评价不客观?” “你评你的,我能甄别”石天佑淡淡笑道。 “我对他的评价……就十六个字!”仇九天语气清冷,一字一顿道:“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六亲不认,禽兽不如!” 仇九天给石天佑的感觉是:冷艳而热血,孤傲而谦和,情挚而自制,正直而不羁,随随便便一个姿式,都是一道充满内涵的绝美风景。别说是女人,便是像自己这样的男人,与之交往,也会为他的气度与风貌而折服。 还有顾思源,你与他交往以后,你会觉得自己的境界在不知不觉中得到升华,他的言行如一股股清流,一点点洗刷掉你心灵中的杂质……这就是人格魅力。 而这样的两个人,对杜如山的评价……。 再加上杜如山的所做所为确实不堪入目……。 石天佑现在很想马上见到张之益,想撬开他的嘴,让他亲口说出来: 幕后的真正黑手! 第五十五章 传位 石天佑急于见到张之益,便起身抱拳对仇九天道:“仇教主,张之益现在何处?可否带晚辈前往?” 仇九天伸手往下虚按,示意石天佑坐下,微笑道:“少侠勿急。张之益刚用完药不久,此刻尚在昏睡之中,你若有话要问,也要待他醒来之后才行。” 石天佑又问道:“请问前辈,他醒来需要多久?”仇九天道:“最长三个时辰。” 没办法,只有等了,好在三个时辰也不算太久。石天佑虽然想马上见到张之益,但想见到的是能开口说话的张之益。 石天佑与阿莫念又坐了下来。 仇九天望着两人,笑道:“当日剑殿之上,少侠击败剑宗宗主枯金,一夜之间,名震江湖。现在,江湖之中议论最多,风头最劲的,非少侠莫属了,只是……大家论起少侠时,都以“那个年轻人”相称,因为……没人知道你是谁。” 石天佑淡然一笑道:“仇教主谬赞,晚辈贱名不足挂齿,这点雕虫小技,也入不了教主法眼。” “雕虫小技?”仇九天哈哈大笑:“一个将号称剑术天下无双的剑宗宗主完虐之人,却说自己的武功是雕虫小技……你想让这些练武之人都回家种菜么?” 石天佑嘴角往上牵了牵,笑而不语。 “老夫别的本事没有,但相人……却还从未看走过眼,”仇九天看着两人,笑道:“二位的面具很逼真,没有任何僵硬之感,但二位如当老夫是朋友,也让老夫一睹二位风采如何?”说完,微笑看着两人。 石天佑接二连三被人识破,对这个面具早已没有信心,此刻又被仇九天看了出来,也不觉意外。当下两人将面具轻轻撕下。 干净的笑容,冷艳的脸……。逆天的容颜,绝代的风华……。 仇九天出了会神,心中感叹了几句“年轻真好啊!”之类的话,又接着对石天佑道:“我虽从未见过你,但我却知道你是谁,石公子!” 仇九天不等石天佑回答,接着又道:“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令尊遭奸人所害,举世震惊。奸人害人之时,自称神月教。身上衣裳,手中兵器也都有神月教的标志……杜老贼甚至以此为由,不远千里派兵攻打灵霄山,还好,石公子小小年纪,却能分辩得这么清。” “这么低劣的嫁祸,四年前晚辈就想到了。”仇九天重提四年前的那个夜晚,石天佑心中仇恨不减,但心绪却早已平恢。 “也许嫁祸神月教之人根本就不在乎手段的高低,只是为攻打神月教找个合适的理由罢了。”仇九天所言明显指向杜如山。 “凶手是张之益!”石天佑道。 “真相到底如何……待会你问了张之益便知道了。”仇九天道。 “我会想办法让他开口!”石天佑道。 “但你要做好他不告诉你真相的思想准备。” 仇九天所言之意,好似张之益在死与说出真相之间,他会选择前者一样。难道……他受到了什么威胁?而这个威胁比死都还要可怕? “其实……”仇九天见石天佑低头沉思,以一种很肯定的语气道:“他说不说出真相,真相都已经摆在哪里,只是石公子你敢不敢去相信罢了。” “所以,你刚才要我评价杜老贼,我说他六亲不认!我太了解他了,他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仇九天又将话意进一步挑明。 “他武功已几无敌手,还要枪诀干什么?”石天佑面前,又浮现出那张伤心欲绝凄美的脸……。 “这个……我也不知道,而且……我也希望自己的推断是错的,等张之益醒来,你不妨自己去问他……” 当石天佑越来越接近事情的真相时,仇九天的一番话,让他迫切想知道真想的心,变得有点迟疑起来,因为伴随真相而来的,还会有一颗无辜而破碎的心……。 “天天,还有我呢……”这时,阿莫念开口了,“你只管报你的仇,其它的事,我知道怎么做。”爱人总是能看透彼此之间的心思。 你能怎么做?告诉她……上一辈的恩怨不用去管它……然后再没心无肺的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么?石天佑苦笑,但阿莫念能这样说,让石少佑非常感动。 “如果真是他,你要报仇,只怕就难了……”仇九天看着石天佑,“先不说你能否毫无顾虑地下得了狠心,既便能,以你现在的武功,也杀不了他。” “如果老夫猜得没错,教你武功的应该是棋痴公孙先。因为,整个武林,能够创出如此匪夷所思之轻功步法的,也只有他了。但既便是公孙先,也不敢轻言胜他……。” “万事皆有可能!”石天佑淡然道,语气中有一种远超同龄人的自信与坚韧。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仇是非仇不可的。但还有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千万不可蛮干。”仇九天道。 “这个当然,”石天佑道,听仇九天提到自己师傅,石天佑突然想起玄冰床来,师傅偷了仇九天的宝贝给自己重塑筋骨,增强内力,现在也该还给人家了。当下将事情经过简要告之仇九天,并代师傅向仇九天表示歉意。 “这个老东西!想用玄冰床找老夫借不就行了,非要偷……”仇九天听完,笑骂了一句,接着道:“玄冰床虽好,但躺在上面,那种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一般人是受不了的,此床能让公孙先偷走,又让你脱胎换骨,也是天意。” 石天佑不明何意,静等仇九天下文……。 仇九天接着道:“老夫也是靠着这玄冰床,才达到现如今的成就。但玄冰床对内力的提升也并非永无止境,前几年,也就是公孙先偷走玄冰床的那几年,老夫睡在上面,内力竟无半分进展,想来内力达到一定境界之后,玄冰床便再也起不了作用了。”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道:“石少爷现如今的修为,只怕这玄冰床你也用不上了。” 说完这些,站起身来,道:“老夫一生未娶,膝下无一儿半女。但身为神月教教主,座下弟子几千之数,老夫得为他们负责。”说到这里,直视石天佑道:“老夫有一事相托,请石公子千万不可推辞。” 石天佑见他表情凝重,语气庄严,只怕所托之事不小,忙道:“仇教主请讲,只要晚辈力所能及,自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仇九天听石天佑如此说,脸上表情甚是欣慰,长舒一口气道:“如果某一天,我是说如果……老夫身遭不测,神月教就托付给石公子了,这是教主令牌。”说着,你腰上解下一件物事来,双手递给石天佑,道:“持有教主令牌,就是本教教主,便可号令全教上下。” “这……”石天佑猜到他有要事相托,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重大之事,望着仇九天伸出来的双手,不知是接好,还是不接好,一时拿不定主意。 仇九天凛然道“神月教传到老夫之手,才到第二代。老夫不才,却也让本教日益壮大。老夫现在还好得很,并非让你马上接位,但世事无常,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本教虽未做到济世救国,却也不失正义二字,老夫断不会害你,而之所以传位于你,自有老夫的道理,请石公子勿要推辞!” 说完,仇九天眼望石天佑,双手伸在半空纹丝不动,等待石天佑接过令牌。 “仇教主,晚辈身负血海深仇,复仇之路又凶险异常,晚辈到底能活多久,自己也不知道……事情太过重大,教晚辈如何敢接这令牌?” “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既使真到了那一步,只要老夫没死,没有令牌,一样可传位于他人。” 仇九天表情固执而坚定,握住令牌的双手在石天佑面前纹丝不动。 石天佑想起顾思源说的话,看着仇九天期盼而坚定的眼神……缓缓伸出双手,将令牌接了过来。 令牌呈四方型,巴掌大小,入手沉重,通体漆黑,正中有一半月型图案,其上有银白色光芒浮现。 “前辈重托,天佑惶恐,但既接今牌,如若不死,定当不负所托!”说罢,双手持牌,拜于当地。 仇九天伸手扶起石天佑,笑道:“不忙跪拜,等你做了教主,再拜不迟。” 石天佑点头称是。 “还有,”仇九天看着面前这张干净而俊美的脸,笑道:“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偏偏要带个面具……老夫倒觉得没这个必要。” “我知道,你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那是以前的你。何况……那些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真面目的人,你戴了面具他们也能认出你来。而那些认不出你来的笨蛋,又能对你够成什么威胁?而你又何必戴个面具?还有,以前害过你的人,知道你没死,他们一样还会来找你,不是比你去找他们更省事么?” 仇九天的一番言论,将面具戴与不戴分析得很到位。石天佑当初从翠谷出来,一心只想报完仇后便与阿莫念隐居,不想别人来打扰,是以戴上面具。但现在……该知道人的人都知道了,再戴也确实没这个必要了……。 还有,这些人来找我石天佑,其目的不是枪诀就是斩草除根,而欲杀自己之人,说不定多少都与那一夜有关。戴上这个面具倒显得多余了。 想到此处,便道:“仇教主言之有理,今后不戴便是。” “但杀安思门时,还是得戴!”阿莫念道。 仇九天转头望着阿莫念,“你们要去杀安思门?” “杀父之仇,怎可不报!”阿莫念道。 “你是……” “吐谷浑部阿克布之女” “哦,老夫想起来了,三年多前,安思门杀了你父亲,并以你父亲人头向皇上邀功……。但你们要小心,安思门这几年招缆了不少高手,还成立了一个叫什么……聚贤堂。” 第五十六章 幕后 三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夜色慢慢笼罩大地。 铜灯点亮,幽幽的灯光照着一张苍白的脸,这张脸,形容枯槁,再也没有了以前的风神俊朗。一张简易的木床上,张之益盖着棉被躺在里面,只露出一张脸来。 五月未的天气,晚上虽有点凉,但盖个簿毯已经足够,而盖着棉被的张之益仍在瑟瑟发抖,这从棉被的波动以及乌紫的嘴唇便可看出来。 “你们……?这是……哪里?”用过药后的张之益,虽然还很虚弱,但神智清明。昏黄的灯光下,望着站在床头模糊不清的两张脸,张之益问道。 “你这一昏,就是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还好,你终于醒过来了。”石天佑站着没动,淡淡说道。 “是……是杜大人救了我?你们是杜大人派来照顾我的?”张之益虚弱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开心。还活着,总是值得高兴的。 站在床头的两人一动未动,也没说话。 “咳咳……,实在对不起,你们是剑宗弟子?谢谢剑宗!谢谢你们!”张之益见两人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得两人生气了,赶忙改口,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剑殿的那个晚上。 石天佑灵机一动,淡淡道:“你已是剑宗枯字辈弟子,按辈份我们还得称你师叔,救你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又用得着如此客气么?” “咳咳……那是怎么回事……你们想必也是知道的,……总之,是要谢谢的。”张之益胸口之处的棉被微微起伏,不知是激动还是胸口发闷。 石天佑与阿莫念又不出声了。 “二位,能否麻烦你们……叫你们宗主过来一下……好么?”张之益望着石天佑与阿莫念,脸现恳求之色。 两人没有出声。 “是不是宗主的伤还没好?他伤得重么?咳咳……”张之益又道。 “宗主没事,你放心。”这次换成阿莫念回答了。 “哦,那就好……咳咳,那个……人,杜大人杀了他没有?”张之益语气虚弱而急切。 “你说的那个人……是将你打成重伤的那个人吗?”阿莫念问道。 “对,对!就是他!他死了没有?”昏黄的灯光中,张之益双目圆睁,满脸期待。 “杜大人为何要杀他?素昧平生,与他又无深仇大恨。”石天佑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充满好奇。 “他……他很奇怪,好像知道我很多事,便故意找岔要杀了我。杜大人不可能看不出来的。他不死,只怕就麻烦了。咳咳咳咳……”张之益说完这句话,便不停的咳了起来,显然担心那个人没死,心中着急,一口气便岔了。 “他死了,被杜大人打死了!”阿莫念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高兴一点。 “他……他真死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杜大人不会放过他的,咳咳……他死了就好!”张之益在棉被中舒了口气,眼睛慢慢合了起来,刚才的紧张,好似费了他很大的精力。 “他当时只不过生气了。你想啊,你将刀尖弹在他脚背上,而你不但不道歉,还要杀了他,他气不过,才下手失了轻重,换成谁都会那么做吧?你怎么就这么希望他死?他杀了你父母还是你杀了他父母?”石天佑嘻嘻笑道。 “他……”张之益闭上的双眼突然睁开,看着石天佑,接着“哎呦”一声痛得叫了起来,张之益一定是听到石天佑说“他杀了你父母还是你杀了他父母”时,凿到痛处,身子不由自主从床上“弹”起,虽然结果只是在棉被中动了一下,但牵动伤口,便痛得呲牙咧嘴。 “但他在临死前,却说出了一件事,你想不想听?”阿莫念道。 “他……他说什么了?”张之益问道,语气却已没有了开始的紧张,人都已死,还怕什么? “他说你受杜如山指使杀了他父母。”石天佑淡淡道。 “他说得很大声吗?大家都听到了吗?他有没有说自己是谁?”张之益又紧张起来,一只手从棉被中伸出来,紧紧抓住棉被的一角。 “我们两个都听到了,想必大殿中听到的人不少吧。他说……他叫石天佑”阿莫念道。 “不可能……石天佑不是早死了么?他乱说的……”张之益低声喃呢,突然,他看着面前的两人,道:“你们……你们……不是剑宗的,你们是谁?”语气中满是惊恐。 石天佑揭开铜灯盖,拨亮灯芯,将铜灯拿到床头靠近张之益,道:“你倒仔细看看,我们是谁?” 张之益的眼珠在两人之间来回转动,最后落在阿莫念的脸上,表情由惊恐竟然变得柔和起来,柔声道:“婵儿,是你么?是你来救我了么?咳……你一点都没变,我……我想得你好苦啊!”说完,眼角竟然有泪渗出。 “你这个淫贼,临死时终于记起我来了么?别这么叫我,恶心!”阿莫念厉声道。 张之益倏然一惊,恍惚的神思被阿莫念一声厉喝又变得清醒起来。 这时,一张脸凑了过来,这张脸在铜灯的照耀下,非常的清晰。 “你……你是”张之益看着这张轮廓依稀熟悉的脸,又转动眼珠看向阿莫念,尖声大叫,“鬼啊!”便昏死过去。 石天佑将他弄醒。 张之益悠悠睁开双眼,身子卷在棉被中,不敢去看两人。 “你认出来了?……我待你不簿,你为何要害死我?”石天佑语气森然。 “你……你别找我……我……我也是被逼的,我也是没办法……”张之益边说边将整个头蒙在棉被中。 “谁逼你的?你说!”石天佑厉声道。 “是他!是他逼我的……我也没办法,没办法……”从棉被中透出的声音低闷而短促。 “他是谁?他怎么逼你了?”真相近在眼前,石天佑觉得自己心脏拢成了一团,连呼吸也变得有点困难起来。 “他是……”张之益从棉被中将头伸出来,颤声道:“你们……你们不是鬼,我听出你的声音了!你们是那两个人,你是剑殿中伤我的那个人!” “没错,就是我们!”阿莫念道。 “我知道你们是谁了,你们想干嘛?”张之益心虚地道。 “既然你认出了我们,你认为我们会干嘛?”石天佑冷冷道。 “好,那你们杀了我吧!”张之益将眼一闭,一副死猪不怕开火烫的模样。 “那好,我们便先杀了你,再去杀你全家!”阿莫念道。 张之益闭上的双眼重新睁开,定定看着石天佑,试探地道:“你是好人,不会杀害无辜,你在吓我!” “吓你?”石天佑抓住张之益衣领,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你杀我父母妹妹时,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是无辜的?!!你不信是吧?好!到时你们在地狱团聚时,你就信了!” 张之益看着近在咫尺的扭曲的脸,还有那猩红的泛着浓浓仇恨与愤怒的双眸……他信了! “咳咳……求求你!……不要杀……我女儿,你……就把那……个贼……婆娘千……刀万……剐了,好不好?”张之益本就出气多,进气小,被石天佑这么抓住领口,双眼翻白,好似马上就要死翘翘一样。 “你只要告诉我,何人指使你杀我家人,我便不杀人家人。”石天佑松开抓住张之益领口的手,让他重新在床上躺好。 “咳咳……家人?我都要死了,哪……管得了那么多,那个贼婆娘,你想杀……杀了便是,但是我……女儿,你……你不但不能杀她,还要保护她。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受谁的指使。”张之益断断续续道。 “好,我答应你!”石天佑边说边抓住张之益的手给他输送真气,以免他突然断了气。 石天佑知道张之益父母已不在人世,家中亲人只剩下老婆,女儿与几房姨太太。 “我女儿叫张馨馨,我将他藏在半仙镇,我告诉你们地址,离开此地后,你们要马上带她走,形影不离的让她跟在你们身边,确保她的安全。”张之益有石天佑输入真气,说话顺畅了很多。 “好,我答应你,你女儿我也认识,回头你将地址告诉我便可。”石天佑道。 “你能答应我,我就相信你!石岚的儿子,我又怎会不信。”张之益看着石天佑,眼神平静起来,语气中竟带着一种解脱。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等待张之益接着往下说……。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在长安果子里胡同等待进士的复试判文。有一天,我在果子里胡同见到了婵儿,这一见之下,我便似丢了魂儿一般,脑中都是她美貌的样子。” 说过这里,张之益望着阿莫念,赞叹道:“你眉眼像极了婵儿,所以,刚才看到你,我竟将你当成了……” “别叫我母亲闺名,听着恶心!继续往下说!”阿莫念冷冷道。 “好,好!不叫了,我接着说。相思的感觉太过煎熬,为了早日见到婵……她,我便托京中媒婆叶三娘去保媒,没想到她家中薜婆一口便应了下来,并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咳咳……” 张之益停了停,顺了顺气,继续道: “便这样,一见之下便与婵……她好上了,这样恩爱缠绵了半年,复试判文下来,我要去吴县做主簿,分开之时,我对她山盟海誓,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很爱她。” 说到这里,张之益语气渐渐变得激愤起来。 “哪曾想,回到家后,母亲早已答应了谢家的亲事。那时……那时谢家是名门望族,母亲也很势利,便答应了下来。我听到后,坚决反对,并将与婵……她的事详细告知母亲,苦苦哀求母亲退了这桩亲事。天下哪个母亲不疼自己的儿子?母亲见我如此痛苦,便说去谢家试一试。” 说到此处,张之益脸上痛苦之色更浓。 “母亲从谢家回来后,脸色铁青,说谢家大发雷霆,谢家小姐谢玉竟当众耍起狠来,说能看上我是我天大的福气,如若退婚,谢家脸面往哪搁?接着又威胁我母亲,所说之话难听之极。母亲没办法,又反过来劝我,我心中愤恨,却也毫无办法,最后不得不答应了这门亲事。” 说到此处,张之益眼中愤恨之色更浓。 两人静静的听着……。 “婚后,谢玉不知从哪打听到我与婵……她之间的事,便安排人以我的名义去果子里胡同传信威胁……她,后来……谢玉甚至派人去暗杀她,被我知道后,将暗杀她的人半路拦下来杀了。再后来,我便暗中派人保护她,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实在太想……她,便偷偷去果子里她的住所去看她,哪知,已经人去楼空,后来……在朝中打听,皇上已不再将她扣为质子,……她已回了吐番部落。” “我知道,这辈子……终究是我负了她,婵……她现在可还好么?”张之益定定看着阿莫念问道。 “你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到时自己去问好了!”阿莫念冷冷道。 张之益显然没有明白阿莫念话中之意,眼望房顶,手抓棉被,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你……你是说她已经死了?”张之益嘴一咧,竟然哭了起来,“婵儿,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我马上就来陪你了!” “淫贼,少在这里假惺惺的,接着说!”阿莫念道。 张之益看了一眼两人,缓缓闭上眼睛,接着道: “从那以后,谢家便开始一手操作起我的仕途来。没过多久,便将我引荐给杜如山,那时,杜如山官职与我相差不远,我做吴县主簿时,他也只不过是江州县令。但慢慢的,差距越来越大,他进京为官做吏部待郎时,我还是吴县县令。” “挑重点说,没人愿听你这些烂事!”阿莫念道。 “好,好!我也难受得很,那我说重点。”张之益用手将胸口处的棉被撑起来,好似棉被压住胸口很是难受。 “后来,杜如山官越做越大,我也便渐渐成了他的人。他……他后来给我种了……阴阳符……,从此以后,我便成了他手中的一把刀。” “阴阳符?那是什么东西?”石天佑问道。 “是一种以内力凝成的晶体,被种下之后,平时不发作,何时发作,好像全凭杜如山说了算。他……是魔鬼,我告诉了你,你也别去找他报仇,你说过的,会保护馨馨的安全……你别去找他报仇,他太可怕了。” 张之益说起杜如山以及他的阴阳符,眼神中的情绪很单一,只有让人绝望的恐惧。 第五十七章 诡辩 床上的张之益脸色更加苍白,身子抖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他对杜如山的恐惧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怕的要命,不,是怕的不要命。 “你怕他,不代表人人都怕他!”石天佑冷酷的声音象结了一层冰。 张之益眼皮上翻,看着石天佑,眼中的表情很好地诠释了:吹牛谁不会这几个字。接着,努力控制住自己筛糠的身子后,继续往下说道: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贼婆娘,她将我引见给杜如山,那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们谢家!她,还有她的父母都将我当成谢家往上爬的工具,当成光大门庭的工具,只不过刚开始我并未意识到,待清醒过来时,一切为时已晚。” “杜如山给我种下阴阳符时,竟好言抚慰我一番,说跟着他,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都是信手拈来,在我身上种上这个东西,只是考验一下我的忠心而已,没其它别的意思。” “而表忠心的方式,就是不断为他杀人:暗杀、投毒、诬陷……什么都干。刚开始,我很不习惯,每次害了人,事完就后悔,会做恶梦,慢慢的……害的人多了,就没感觉了,变麻木了。” “有一天,他又找到我,说让我去办一件大事。” 石天佑的脸上慢慢泛起青光,双手不自觉地抓住床沿……。 “我很好奇,就问他是什么大事。因为,以前他让我杀人时,从未这么说过,显然这次的事情很重要,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说,你去杀了石岚全家,将他家祖传的枪诀拿到手。并告知我具体实施计划……” “当时,我根本就不想听他的计划。怎么可能?让我去杀石岚?石岚乃当朝一品大员,而且与自己关糸非同一般。我强烈反对,不同意这么做。杜如山见我反对,脸上没有恼怒之色,当时,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有意思!坏事都做尽了,现在想立牌坊了?”我说,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这件事我不会去做!” “杜如山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对我说,那么,你的意思是,你选择去死?其实没关系,你不做,我一样可以找别人去做!说完,抓住我手腕,催动身上真气,激活埋伏在我体内的阴阳符……” 说到此处,张之益苍白的脸上竟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死灰的双眼因恐惧而变得些微发亮,不和哪里来的力气,缩在被中的双手像装了弹簧一样倏然从中弹了出来,紧紧抓住石天佑的右臂,竟抓得石天佑右臂隐隐生疼,颤声道: “你答应我的,会保护好馨馨,对吗?千万不能让馨馨落在杜如山手中,千万不能让她中了他的阴阳符,好不好?”说到这里,借着双手之力,身上抬了起来,与石天佑几乎脸挨着脸,眼神中有乞求,有担忧、有期盼……。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能做到!”石天佑别过头去,不愿与这张憎恶的脸近距离对视。张之益手一松,又落回到床上。 “阴阳符,顾名思义,就是阴间与阳世之符。中此符者,生不如死,死不可求,在阴阳之间反复来回煎熬……此符发作时,全身奇痒难搔,剧痛难忍,偏偏自身又四肢无力,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想自杀都是一种奢望。” 石天佑心想,这阴阳符,不知与安思门的断肠穿魂散和巫公的寒阴刀哪个更厉害? 不过,张之益接下来的话马上对他这个比较做了回应。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变态更恐怖更残忍的东西了,杜如山激活了我体内的阴阳符后,那种奇痒深入到全身骨髓,我想伸手破开自己的胸膛到里面去挠,却发现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接着四肢百骸剧痛起来……意识却又无比清晰……” “我求他杀了我,可他只是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笑着说,我不杀你,痒几天痛几天自己会死。他的笑很残忍,但我心中对他却生不起愤怒,只有无法言说的无穷无尽的恐惧。这种状态还要几天时间?多一秒都无法忍受,没能力自杀,又忍受不了这种痛苦。” “然后你便答应了他,对吧?”石天佑道。 “是的,在哪种情况下,我相信谁都没办法不答应。我觉得他有句话说的也挺有道理的:我不答应,这件事,他一样可以找别人去做。” “无耻的狡辩!无耻的淫贼!”阿莫念愤然道。 “你想怎么骂都随你,中了阴阳符后……咳咳……,就再也没有节操,没有底线,没有廉耻……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没亲身体验过,你怎会知道??!!”张之益竟冲阿莫念低吼起来,好像阿莫念刚才的话让他觉得很委屈。 “禽兽不如的淫贼!丧尽天良的狗东西!找借口都如此让人恶心!事后阴阳符没发作了,难道你还没能力去自杀??!!” “事后……事后……不痒也不痛了,就不想自杀了。”张之益低声道。 “讲完了吗?你可以去死了吗?”石天佑怒极反笑,与这种人谈对错与廉耻,只怕会影响到自己今后的三观。所以他不想与他再废话,没时间,杀了他后还有大把的事等着他去做。 “后人如何评价我,我根本不在乎。流芳百世?那是私塾先生上课时用来骗小孩的。有何意义?我就愿用这几十年的好日子去换那百世的流芳……没痛没痒,又有几人有勇气自杀?” “闭嘴!”石天佑实在听不下去了,右手伸了出来,摸到张之益头盖骨上,想立时结果了他。 张之益凄然一笑,接着道: “我一个将死之人,发表一下自己对人生的看法,这点要求,也不能满足我么?”说着,眼珠转到右天佑脸上,道:“我告诉你一件事,换我几分钟的时间,怎么样?” “什么事?”石天佑冷笑道。心想,这个垃圾,想多活几分钟,也真是蛮拼的……。 “其实,要不是我一时心软,你早就死了!”张之益道。 石天佑:“继续说下去!” 张之益:“那个晚上,我知道你就躲在北门附近。但我却故意在翠屏山上磨蹭,让你有时间逃走。” 石天佑:“……” 张之益这句话,石天佑相信,因为他与自己父亲很熟,到过石府多次,甚至到过翠屏山多次,在翠屏山上与父亲切磋武技。所以,翠屏山有没有出口,他当然知道。当时,他只需安排几个人守住门口,其余人去搜山,两下一包抄,石天佑肯定逃不了。 石天佑:“你为何要放过我?” 张之益:“我当时心软了。” 石天佑:“那为何又在杜府再次杀我?” 张之益:“必须要杀!那次是杜如山命令我的,再说,我也不是总会心软的。” 石天佑:“很好的解释。好!再让你多活一会……你接着说。” “这个世界,成王败寇。你羸了,你就是真理,那些黑暗和肮脏的手段都会被成功的光环隐盖……所有人都在仰慕你,谁来在乎你脚下踩着的那些尸骨和冤魂?” “我爱婵儿,爱得真心!不能信守诺言,又怎能怨我?我很不明白,婵儿没等到我,为何连那半年也要去否认?那可是我人生最美好的半年,同样,我相信也是她最美好的半年。真心爱了,当然希望厮守一生,但厮守不了,便当如何?以死殉情?让后人为你煽情的爱情故事感动落泪?有意义吗?我到底错在哪里?”张之益瞪着阿莫念又是一阵低吼。 “下去以后,如能碰到婵儿,我自要问她……要和她讲清楚!人心本善,谁一生下来就是坏蛋?我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我遇到了两个魔鬼,贼婆娘和杜如山,否则……我现在一定正与婵儿恩爱缠绵,鱼水相欢,举案并眉……守一方山水,管一方百姓……正活得有滋有味,可……现在呢?现在呢?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说完,头往下低,脖子缩成一团,全身痉挛,过了一会,二人见他一动不动,便扳过来一看,发现张之益已经死了。 ……他咬舌自尽了。 第四十八章 奇葩 石天佑与阿莫念到达潼关的同时,范阳城内却是另一派景象。 张之益在床上重伤等死,而另一个比他要更坏更色更黑更狠更毒之人却过得异常舒坦,风光无限。 这个人谁?还能有谁!当然是肥痴安思门。安思门这几年,皇上对它的宠幸更为“变本加利”,了解的人都说,快快快!干脆让安思门做太子得了,将来再继承皇位。 对付这个老糊涂了的皇上,安思门根本不需费太多的心思,就能将他哄得开开心心。但杜如山就不同了,安思门上次虽与巫公想到了应对之法,两人并达成了共识,秘密成立“聚贤堂”,广招天下高手,许以重金美女,为其所用。但这只是以防万一,撕破脸后的无奈应对之举,并不代表有了聚贤堂,安思门就不怕杜如山了,他一样怕的要命。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他不那么怕了。因为,他马上就要与杜如山结成亲家了,杜如山唯一的爱女,掌上明珠,就要成为他安家的媳妇了,双方有了这种关系,安思门的恐惧自然会降低几个档次。 这次杜安两家联姻,轰动效应之大出乎安思门意料,整个范阳城内,街头巷尾,贩夫走卒都在议论此事,更不用说官场之上的震动了。 朝中大臣对这次联姻,心中都有各自的看法,看法不同,心情自然就不一样,羡慕嫉妒恨的,鄙视诅咒骂的……各种情绪渗杂在这件事中,自然就少不了当面好话奉承,背后诽腹鄙视,扎堆大肆八卦……一时之间,杜安两家联姻成为朝野最热门的话题。 虽然身处事外的人对此事有不同的观点和见解,但在一点上,大家却不约而共的达成了共识: 这是一场政治上的联姻! 别人如何想,安思门没心思去理会,他亲自督阵,检查迎娶前的各项准备工作,不允许出现任何细微的差错,整个范阳城内,张灯结采,提前营造好氛围,并命令,每家每户都要刷新墙面,贴上大红喜字,城内街面日日以水冲洗,要做到一尘不染,街头小贩从现在起到六月八号不准上街摆摊……。 “安思门娶媳妇啦!”……一时整个范阳城内,都在围着这件事转动。 石天佑与阿莫念从潼关回来,半道上按张之益提供的地址接了张馨馨,三人便一路急赶来到范阳。 石天佑见到张馨馨时,只说张之益已被仇家所杀,仇家非常之厉害,杀了她父亲还会来杀她,张之益临死之前将她托付给自己,要自己做她的护花使者,自己也没办法,只得答应下来。 石天佑考虑了很久,才编了这套谎话,因为他对张馨馨还算有点了解,两家以前关系不错,两人又刚好同岁,见过几次面,一起玩过几次过家家。有次两人在一起玩的时候,石天佑不小心踩烂了她的小泥屋,张馨馨差点没和他拼命。张之益就这么个千金,平时对她有求必应,脾气自然有点臭,如将实情告诉她,只怕她会咬死石天佑,是绝不会跟着他走的。 对于石天佑的谎言,张馨馨还是蛮相信的,她知道自己父亲仇家多,这从很多次父亲对自己的话语中就能感觉得到,父亲将自己藏在半仙镇,就是为了躲避仇家。父亲将自己托付给石天佑,她也信,因为两家关糸好啊,好到值得托孤的地步了。 但有一点她不信,你丫的以前玩过家家时连我都能虐得你趴地上半天起不来,现在却说你要来保护我?难道是因为你口才好到能化敌为友?或者你牙口好可以咬死对方? 对你她充满鄙夷的目光,石天佑默默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随手往天上一扔,“扑次”一只倒楣的麻雀落到张馨馨的脚下。 啊啊啊麻雀被你吓尿了!张馨馨边说边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丫,左右翻转扒啦麻雀,然后很狐疑他看着石天佑,满脸的不可能不可能之类的表情。 石天佑淡淡笑道:“你仔细看看麻雀的头部。” 张馨馨干脆蹲下身子,将麻雀的头扒啦到一侧,仔细看了起来,一会过后,一双细长好看的凤目瞪着石天佑,眼神中冒着星星,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鸭蛋。 她看到了什么?麻雀脑袋的正中篏了一颗石子,石子的一半露在外面,正是刚才石天佑从地上捡起来的那颗。 背对麻雀,随手一扔,正中楣心?妈蛋要不要这么准?张馨馨想出声说他是蒙的,但蒙这么准也很过份好不好? “你这几年吃了神仙肉?”张馨馨很难将眼前这个帅帅的浑身能量爆表的男人与以前那个弱得跟只鸡一样的石天佑联系在一起。 “差不多吧!”石天佑嘴角一咧,唇线上翘的弧度好看得差点让张馨馨走神。可不是嘛,九转还魂果只怕比神仙肉还管用,但这个石天佑是不会跟她说的。 张馨馨终于相信了石天佑确实有保护她的实力,只是前后的反差悬殊太大,她一时还难以全盘消化。 想起父亲被仇人所杀,却不知仇人是谁,何况,既使知道了,自己一个弱女子,也是报不了仇的。难道报仇也让眼前这个男人帮忙?他能保护自己,已经很助人为乐了。自己是他什么人?又不是他相好,他相好就在他边上粘着,话说他这个相好长得真是亮瞎人眼啊! 张馨馨一向对自己容貌非常自信,以前在幽州,整天像只骄傲的孔雀东游西荡,幽州的公子少爷被她晃得神魂颠倒无数。父母感情不好,在一起便吵架,不在一起又忙得很,很少管她。父亲还好,虽没时间管她,但对她很好,很疼爱她,母亲却对她不管不顾,冷漠无视,使她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因此她与母亲没什么感情,但与父亲的感情却很好,这世上,父母与子女的感情同样如此,谁陪得多,关心得多,感情就好。 此时,石天佑与阿莫念都没戴那层皮,都是真真实实的本人,看到阿莫念,张馨馨有点自惭形秽。妈蛋怎么以前从来没这种感觉,要死了长这么漂亮还有没有人性? 在去范阳的路上,张馨馨折而不舍地问石天佑,倒底谁杀了她父亲,石天佑的回答就三个字“不知道!”后来再问,他就拿眼瞪她,一脸嫌弃的表情,张馨馨便不敢再问了。 其实石天佑能做到坦然告诉她事实的真相,张之益杀了自己父亲,自己再杀了他为父亲报仇,天经地义,丝毫没什么心理负担,但这个张馨馨缺根筋啊,万一告诉她,她哪根筋搭错了,要找自己报仇,要咬死自己或者哭死自己呢? 好吧,她实力太弱,不能拿石天佑怎么样。但如果她绝望之下便去自杀又或者癫掉了呢?那自己答应张之益之事就要食言了。 这种事!她绝对干得出,因为她是张馨馨! 为了证明她的与众不同,有必要说说石天佑的血泪史。 那一年,石天佑十三岁,当然,张馨馨也十三岁,张之益来石府玩,稍带着这个倒楣女儿一起来了。 两人在一起玩过家家,张馨馨当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提出一个相当过份的要求,她说她想看石天佑的丁丁。 石天佑当时就吓尿了,自然坚决下同意,这可是干涉到贞操的大事。张馨馨便低声哀求,石天佑还是不肯,这时,她便牙一咬,变戏法似的从口袋中拿出一块糖来,眉眼含笑道:“乖,给姐姐看一下,就一下,姐姐给你糖吃。” 妈蛋一个男的被女的调戏了,石天佑当时就想发飚,但没用啊,太弱,干不过她啊。 这时,石天佑小脸发青,“不吃,不给你看。”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没想到张馨馨立马炸毛,腾地站起身来,双手叉腰,“看来要劳驾本小姐亲自动手吗?” 石天佑双手本能地护住档部,家只受到母夜叉攻击的小兔子,张馨馨不管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三下五除二便将石天佑的裤子扒拉了下来,看完后还来了一句,“别难过,本小姐会负责,到时娶了你便是”语气与扒裤子的举动一样,骠悍无比。 石天佑欲哭无泪,这算非礼吗?呜呜呜呜呜,将她祖宗十八代问候了几遍后,自己在后来的日子又不断调节,才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这样的双商奇缺的人,你敢告诉她真相? 张馨馨拿他没招,便开始转换目标,向阿莫念发起糖衣炮弹的攻击,将阿莫念夸得啊,只有她是天上的嫦娥,其它女人都是地上的狗屎,赞她又多情又贤惠又体贴又温柔又善良…… 石天佑开始对她顶礼膜拜……好吧,我承认,你说的都是事实,但用不用这么拼,如果有其它女人在边上,石天佑毫不怀疑这个奇葩会有生命危险。 “你也是狗屎吗?”石天佑笑道。 张馨馨想了想才回答,“和姐姐比起来,我也是狗屎,不过是物屎中长得比较好看的那种。”她知道自己没阿莫念漂亮,但骨子里那种对自己容貌的自信还是冒了头。 阿莫念虽然恨张之益,但对这个直爽而又神经大条的姑娘却不反感,一路上接触下来,两人竟越来越是投机,石天佑反而被掠在了一旁。 “你父亲有些什么仇人,我真的不清楚。”阿莫念的回答真的好专业啊,石天佑那一刻有种没上过学堂的自卑,神回答,既没骗她,又成功摆脱了她在这个问题上无休无止的纠缠。 便这样一路走走说说,六月一日,三人来到范阳境内。 石天佑才进范阳城,便听到一个让他心脏漏风的消息:“杜若兰要嫁给安思门的龟儿子安庆雄……” 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心剧烈地颤动起来,接着便觉得心脏敞开了很多个口子,外面的风呼呼住口子里灌,涨得厉害,痛得钻心。 他迷迷糊糊行尸走肉地跟着两个姑娘走,满脑子都是杜若兰穿着大红袍子戴红头巾的样子,一个声音在咆哮:“不要!不要嫁给别人!” 我这是怎么啦?她是杀父仇人的女儿,我怎么能这么想,石天佑,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