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鬼》 第一章 崇山峻岭中,一条羊肠小路沿着山势蜿蜒而下,在林海中若隐若现。 小路崎岖不平,到处生了杂草青苔,一望便知此处人迹罕至。 一名妙龄女子,却正走在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山间小路上。她年方及笄,身穿桃红色绣石榴花绢襦,下身一条水红的牡丹花样夹缬蚕丝裙,外罩白缎子银红蝶恋花的斗篷。长裙的裙摆已在山路上拖得脏污不堪,显见是走了不少路,就连绢襦的袖子也破了条细长口子,看来多半是被树枝草丛划破的。 少女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胎子:肌肤如雪,眉似墨画,檀口如珠,眼波如水,秀发如云,小巧的耳垂上坠着两个掐丝莲花的金坠子,更显得眉目如画。可想见长大之后,就算不是倾国倾城,也至少可以闭月羞花了。 不过她如今却是行色匆匆,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惊慌的神色。 大约实在是走得累了,少女举目望见前面路边有棵大松树,树下有块生得仿佛椅子样的巨石,不由得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一屁股坐在石上,也顾不得苔痕湿滑,少女胸口不住起伏,显得十分疲惫。 “走了这么久了,他们应该追不上了吧?” 少女一边回头向远方眺望,一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忽地垂下头,嘟着嘴巴对着从她衣襟里探出的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轻声埋怨道:“小雪球,快出来透透气吧,当初离开家的时候就和你说过了,我这次出行可不是去游山玩水,风餐露宿,车马劳顿更是不可避免,千万不要跟我一起来。谁叫你那么固执,一直追着我喵喵直叫,怎么赶都不离开,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带你一起上路……怎么样,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少女向和正常人对话一样,兀自喋喋不休地说着,却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从怀里钻出来,亲昵地用粉红色的小鼻子与她蹭来蹭去地撒娇,碧绿宝石一样的猫眼儿仿佛有无限灵性,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少女被它蹭得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抚摸着那团雪白色的柔软毛球,脸上露出宠溺的表情:“可是啊……多亏了你给我做伴呢,否则说不定现在早就打了退堂鼓,半途而废了呢。” 雪球忽的从少女怀里嗖一下跳了出去,动作迅速敏捷,咪呜咪呜叫了两声,在地上踱起了优雅的猫步,像在炫耀自己的功绩一样。 少女瞪圆了眼睛,朝雪球勾了勾手指道:“好啊!你这个恃宠而骄的家伙,谁准许你擅自离开我的?过来!” 雪球喵呜喵呜哀鸣了两声,干脆缩成了一个毛茸茸的小球,耳朵都耷拉了下去。 少女被它那可怜巴巴的样子逗笑了,走过去拎着雪球的后颈皮,提到自己眼前,探头过去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雪球柔软细滑的毛,忍不住在雪球的小鼻子上亲了一口。 雪球低低地喵了一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在少女脸颊上舔了舔。 “哇,臭雪球!蹭了我一脸口水!”少女惨叫一声,一松手,雪球轻快地跳下地去。 雪球晃晃脑袋,好奇地东张西望了一阵子,便丢下还在捶着已经酸麻发胀的双腿的主人,朝不远处的一丛近有一人高的草丛跑去。 少女一眼看到,急忙喝道:“雪球!不许乱跑!” 可是一只猫哪里听得懂人言,雪球一溜烟似的钻进了草丛里,随即喵呜喵呜大叫起来。 “我真是中了邪才会带你一起来……”一边抱怨着,少女一边认命地起身,朝那边走去。 不知为何,越是靠近那草丛,少女心中便越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山风袭来,那草丛被吹得沙沙作响,似乎有什么猛兽正潜伏其中,加之雪球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更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少女脚上仿佛拖了条千斤重的链子般一步一步蹭到了近前,就在她大着胆子打算伸手去扒开草丛的时候。只听“哗啦”一声,草丛中猛然伸出一只大掌! 这一下几乎吓得少女魂飞天外,若不是那只手正捏着雪球的脖子,少女几乎就要拔腿飞逃了。 草丛随即向两边一分,探出一张“脸”来。 说是“脸”也不太贴切,只见这颗头颅须发蓬乱,风尘仆仆,从遮盖住脸颊的乱发中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精光炯炯的眼睛,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巴和草、衣衫褴褛,脚上蹬的不知是靴子还是何物,竟然看得到大半脚趾头,看上去活像个似人非人的怪物! “啊!” 少女忍不住惊呼一声,原本以为草丛中定是狼虎之类的猛兽,如今竟是个“人”。惊魂甫定之下,拍拍胸口舒了口气,向后退了两步,不禁失声问道:“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怪人”却恍若未闻,只是冷冷盯着少女。 雪球被“怪人”捏在手里,百般挣扎不得,四只小爪子拼命地在空中抓挠,叫得越发可怜。少女“啊”了一声,连忙恳求道:“别吃我的猫儿!” 这次“怪人”反应倒是极快,少女话音未落,他已一挥手把雪球抛了过来。 少女手疾眼快接过雪球,一边将雪球抱着安慰,一边大是不满地瞪了那男人一眼道:“你这野人好生无礼!我求你不要吃雪球,可不是要你摔死它!雪球是我重要的好朋友,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要找你算账不可!” 她说着,忽然瞄到雪球搭在她袖子上的爪子似是沾了血痕,细细的柳叶眉登时竖了起来,正待发作,却见那男子抬起手来,不耐地将沁着血珠的手腕凑近嘴边吸吮。 呃……原来他松手,是因为被雪球抓了么? 顺着对方的手腕仔细看过去,方才依稀辨认清楚对方的面容——哪里有什么野人?站在面前的根本就是一个身高八尺的青年男子,在蓬乱须发的遮盖下,剑眉星目,鼻高目深,眼眸竟是碧色的,下巴尖削。面色虽然覆盖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灰败肮脏,神情却极为严峻冷傲,仍不失为一个翩翩美男子。 少女一愣,想起自己之前慌慌张张、无厘头的荒诞质问,心里顿时有些讪讪的窘迫,想道歉又觉得无颜开口,讷讷地竟然愣在当下,只顾着傻乎乎地盯着他。 没想到那个男子也放下手来,扬起眉毛看着少女,一双挑衅的碧眸似乎在无声地质问: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子啊? 两人四目相对,你看我我看你,竟然出奇的一阵静默,只有乌鸦从头顶“啊啊”叫着慢慢飞过,好不尴尬! 咕噜噜—— 忽然间,一阵饥肠辘辘的抗议声从少女的肚子里传出来。 男子木然地转过头盯住一只飞舞的蚊虫,想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终于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少女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恼羞成怒地嗔道:“笑……笑什么笑?没见过饿肚子吗?” 一说到这里,少女的脑海中不禁飞出一幅幅珍馐佳肴的食物画面:什么四甜蜜饯啊,香酥苹果啊,奶汁鱼片啊,鲍汁蒸饭啊……还有她最最喜欢的如意卷!光是想象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然而,砰砰砰!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尖锐的针尖将幻想泡泡逐一刺破后,环顾着荒芜的四周,少女沮丧地把头一垂,俨然一副严重被打击的挫败相。 唉,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直到失去了才知道遗憾啊……少女鼻子一酸,不由得仰天长叹口气:想想自己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不但一天三餐有专人打理,晚上温书更有宵夜小点伺候。家里的丫鬟奶妈整天围着她转,稍微一丁点冷热饥渴,都当做天大的事情一样来对待。就算比不上王侯将相家的千金小姐,也算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里尝试过饿肚子的滋味?! 可是现在,天未亮便匆匆启程离家,披星戴月、慌不择路地逃了几个多时辰,滴水未曾进过,粒米不曾沾牙。再加上第一次离家出走经验不足,别说自备干粮了,她就连防身用的银子也没带多少,只临行前从首饰盒里抓了几件喜爱的小什物。以前挑嘴挑食,娇气惯纵,现在却饿得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怎一个“后悔莫及”了得! 少女的心思在须臾之间经历了几波由巅峰跌至谷底的起伏变化,看在碧眸男子的眼里却是变幻莫测、由喜转忧、一会儿托腮冥想、一会儿大流涎水、一会儿唉声叹气……真看得他一愣一愣的,心里暗暗惊叹千变万化、难以揣摩的少女心思。 终于,只见她眼珠转了转,上下打量几番自己,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那个……你身上带没带干粮?” 虽然看那男子的样子,多半也是在这山里迷了路,但总算是碰着个人,少女姑且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男子强忍住笑意摇摇头,少女一看登时泄了气。她左右看看,正想着要不要碰碰运气去寻些野果野菜,碧眸男子却忽地问道:“你是谁?” 这……少女讶然,只因这男子的话语中自然而然带着种高高在上的凌人之气,似乎他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见她不答,碧眸男子眉头一皱,冷冷追问道:“说!你是何人!” 不知怎的,少女看着男子的碧色眼眸犹如猛兽一般,气势汹汹,不禁令她有些胆怯了。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眼中已有了惧意,嘴上却不肯服软:“我……我是谁与你何干?你这人好生无理!我倒要问问,像你这般凶神恶煞的人是从哪里来的!” 她不过随口一说,不曾想那男子听了“从哪里来”这四个字,竟愣住了,原本满脸的煞气渐渐淡去,神色颇为茫然地低声自问道:“从哪里来?我从哪里来?” 少女好奇地望着男子,心道:原来这是个糊涂虫,连自己从哪里来的都不记得了。 偏生那男子沉吟片刻,忽地道:“我从来处来。” 少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这句原本也是调笑之词,偏那男子又是一怔,随即两道浓眉微蹙,诧道:“你怎知道?” 少女这下忍不住成了掩口葫芦,好不容易才忍笑道:“看不出你这人冷冰冰一张脸,倒是个妙人!不过这荒山野岭,看样子你也是迷了路的,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和我打机锋。” 男子却仍是冷着脸,目光如电盯在少女脸上。他脑中原本浑浑噩噩,此时被那少女无意一扰,他依稀记起有人对他说过“你自来处来,归往去处去”。 何为来处? 何为去处? 男子心下猛地焦躁起来,他上前一步,盯着那少女问道:“你既知去处,那去处何在?” 少女愕然,见男子神色凝重,并不是在说笑,她也有些茫然起来——所谓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不过是佛家偈语,若真的讲究起来奥妙无穷,可要真说到“去处”在何处,这可真问住少女了。 她生性豁达随意,且一向在家中被娇宠惯的,何曾被如此逼问过。当下少女杏眼一瞪道:“你的去处我怎会知道?倒是你这人也奇,怎会连自己的去处都不知道?你逼问了姑娘这半天了,也该换姑娘问问你了,说,你是何人?” 男子目光一凛,似是没料到会有人如此堂而皇之地问他姓名,浓眉一展,神色傲然地张口道:“我乃……”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少女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极度惊骇茫然之色,听他喃喃自语道:“我乃……我乃……我乃……何人……” 啊?! 少女一口气险些接不上来,情不自禁地揉了揉耳朵。 她简直想要晕过去算了! 天底下哪里会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难不成这人是诚心来消遣她的? 少女悻悻地看着他那男子,见他犹自发呆,不禁在肚子里偷偷咒他两句——这人做戏的工夫倒还真似模似样!脸又长得不错,不去做个面首真是可惜了! 少女想还是不要理会这疯子的好,可她还未转身,那男子却一伸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好痛!”少女惨呼出声,男人的手劲大得仿佛要把手指嵌进她骨头里一样。 男子对少女哀哀呼痛全不理会,只是握着她的肩膀强迫她看向他。 那双碧色眸子似是有种奇异的魔力,只消望一眼,便沉溺其中。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何会知道我的去处?”男子盯着少女的眼睛,无限迫切地追问道,仿佛她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少女似乎已听到了自己肩骨碎裂的声音。 这个野蛮的男人……不会是凶性大发,要伤人性命吧?! 从紧扣住她肩膀的手指,以及万年玄冰般的目光里,少女看得到清清楚楚的杀气,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被狠狠掐住一般,恐惧如没顶的洪水般涌来。 这个男人好可怕!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吗?怪不得表哥常说江湖凶险……这才几个时辰罢了,少女终于亲身体会到“凶险”二字的真谛与精髓! 男子冷冷地盯着少女,仿佛在看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尸体。 少女情急之下,抬手用力去掰男子的手指,却仿佛是蜻蜓撼石柱一般。剜心般的疼痛使得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胸口喘息的起伏也愈加剧烈,泪花几乎要迸出眼角,却倔强地死咬住嘴唇不肯求饶,黑白分明、水光潋滟的杏眼里透着说不出的坚决和尊严,让人心中一凛。 碧眸男子“哼”了一声,微微放松了手劲,正要继续逼问。 然而转瞬之间,一道白光毫无预兆地从少女身上迸射出来,男子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听得一声闷哼,猛地松开双手后退数步,仿佛那道白光是有形之物狠狠打在他身上一样。 少女跌坐在地上,虽然不住咳嗽,两手却仍旧在胸前结成一个法印,一道白光再次射出。此时,男子已经恢复了敏捷的反应力,向后一闪避开了白光,碧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紧盯着少女。 “别……别再过来!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少女喘息着说道。 男子果然未再靠近,唇边却浮起一抹冷笑。 “想不到你竟懂得术法。” 少女喘息稍定,戒备地看着男子,并不回答。 男子眸中掠过一抹惊疑,他看得到少女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白光,适才还不曾有,仿佛就是为了保护少女才出现的。 “天生之力”吗? 男子唇边笑意更浓:“莫非你觉得这样就拦得住我吗?” 少女闻言,娇躯微微一震。她并非没有察觉这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奇异气场,虽不知为何,但她就是觉得这男子即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有种让人恐惧的寒意,就仿佛守在一条入眠的毒龙旁一样。 男子冷笑一声,忽地大步朝少女走去。 少女一惊,再结法印,一道白光直直朝男子射去。 男子竟然不闪不避,白光未到他身前三尺,便如日光融雪,转眼消失不见! 少女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连连后退。 她有种自己正渐渐被这个男人吞噬的感觉。 眼看男子已经逼近,少女小脸发白,忽地伸手从怀中抽出一张红色符纸掷向身前,符纸未曾落地已化作一道火焰,“呼”地一声在少女面前燃起一道火墙。 “五行术?”男子略有些诧异,五行术乃是术法中较为高深的一种,施术者若是没有极强修为无法施展,而面前这少女不过十四五岁,便是从娘胎里就开始练也练不到如此境界。 “果然是……生来就有的强大力量么?”男子低低冷笑,但随即表情猛然一变,变得十分痛苦。 “该死!为何……头如此之痛……”男子以手狠狠压住太阳穴,但眼前还是一阵阵天旋地转,他踉跄几步,禁不住单膝跪倒。 少女施展五行术也是十分勉强,此刻也已支持不住,坐倒在地。抬头只见男子表情痛苦地抱着头,仿佛在禁受着难以遏制的疼痛。 “你……你没事吧?” 啊,难道是我伤到了对方?因为天性善良,情急之下,少女竟然浑然忘记了对方是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对手,连忙爬起来走近几步询问。 一股淡淡的清香袭来,剧烈的头痛虽然尚未退去,碧眸男子诧异地瞥着少女担忧的脸庞,心中漾起一股疑惑和莫名感动:这个懵懂莽撞的丫头,之前还怕的像只受惊发怒的小猫,不但不趁他衰弱之际发动反败为胜的攻击,却满面关切之色地同情起对手来了?她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还是太过天真? 可是……少女担忧的样子实在楚楚可怜,碧眸男子不忍看她娥眉紧锁,强忍着疼痛摆了摆手示意无须担心,她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少女刚刚放下心来,转着灵活的眼珠回想爷爷曾经教给她的医学常识,好帮助男子缓解疼痛。只闻到一股血腥之风自背后猛然扑来,她急忙回头,却只见一抹巨大的黑影迎头压下,随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然而,碧眸男子却将巨大黑影看得清清楚楚,黑影扑倒少女之后毫不迟疑,一把将她抄起,飞速朝山林深处逃去。他正欲追赶,然而令人不堪重荷的剧烈疼痛再次袭来,他紧咬牙关,死死盯着黑影离去的方向—— 哼,竟敢从他手里抢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况且,那个少女……他需要那个少女! 第二章 少女悠悠醒转之际,正身处一个黑暗的山洞内。 洞口之处藤蔓横生,将洞口遮挡得严严实实,因而洞内十分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还弥漫着一股阴湿腥臭之气。 少女横躺在洞中一个石台之上,说来也怪,方圆有数丈的山洞内,唯有石台之处上方隐约有一线天光淡淡照了下来。 距石台十步开外,一张红木雕花的方椅上坐着的是位身材壮实的中年汉子。他额头饱满,下巴宽大,蒜头鼻子,皮肤黝黑,生得虽不英俊,却也不令人望之生厌。只是在这个阴森寒冷的洞穴里,他浑身赤裸着宽厚的上半身,只在腰部系着一张破旧不堪的毯子,滑稽可笑地勉强遮掩着下体。 中年汉子坐在椅上,如泥塑木雕的一般,一双环眼瞪得大大的,目光呆滞,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少女张开眼睛,一眼便望见那中年汉子,她一时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不禁“咦”了一声。 听得少女的声音,那中年汉子眼中倏地闪过一丝精芒,他的目光转向少女,开口时声音粗哑,竟似是多年未曾讲话,口齿都不大清晰了:“嘶……果然找到了……嘶,就是你……” 少女听得不甚清楚,洞中光线昏暗,她只看得到模模糊糊一个人影,待要定睛细看时,偏又觉得头晕眼黑,想要坐起来都觉得无力。 中年汉子眼中精光大盛,身子猛一前倾,似是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可他双腿仿佛不听使唤,纹丝不动。 中年汉子口中“嗬嗬”呼叫,上半身在椅子上用力扭动,下半身却像被钉子钉住一样分毫不动。 少女却只当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此时神智恢复大半,她想起自己原本是被陌生的碧眸男子所逼迫,甚至与他动起手来……后来碧眸男子抱头呻吟,似在经历着巨大的痛苦,接着她就被身后的黑影袭击……想到这里,少女心中一动:难道“黑影”就是面前这位中年汉子? “这……这是什么地方?大叔是什么人?我和你素昧平生,大叔为何将我掳到此地?”少女怯生生地问道,对方古怪的举动在光线昏暗的洞穴里显得极为诡异可怖。 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中年汉子身形一滞,眼中光芒闪动,蓦地失声恸哭起来:“我的妻子和孩儿啊,还有辛辛苦苦养育我的年迈双亲,都被山贼抓去了……呜呜呜,可惜我堂堂五尺大汉没本事,空有一身力气却只会耕田种地。兵荒马乱的时候还感染了瘟疫,根本无力保护他们……咳咳咳!”由于情绪太过激动,似乎又被病魔缠身,只听见一阵猛烈的咳嗽在空旷的山洞里回响起来。 少女只听得心中一片悲悯恻然之情,急忙柔声安慰道:“大叔,你先不要激动难过!我陪大叔去报官,一定可以救回你的妻儿和双亲的!你似乎病得不轻,现在万万不可激动,报官之后找个大夫好好诊治,请你务必要为了亲人保重身体啊!” “……对,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谁还能守护他们?”中年汉子面上的肌肉扭曲抽动,张开嘴嘶哑地喃喃自语:“来不及了……再不去他们就要被杀死了……呜呜呜呜……姑娘,我要跟你借一样东西,只要有了它我一定可以救回我的妻儿!” “是什么东西,大叔请快些告知,只要我有的,一定会慷慨解囊助你救回至亲!”少女连忙应道,说着双手不自主地在周身的口袋里摸索着。 “我……我要……我要的是你的命!!” 中年汉子微弱的声线骤然化为刺耳嚎叫,原本捂着脸颤抖不已的两只大手像鹰爪一样张开,一下子向少女扑了过来,微弱的光线中,少女看到他憨直木讷的脸由于贪婪而变得狰狞、扭曲,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兀,少女在毫无防备之下遭此变故,仿佛被吓呆了似的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处,眼睁睁看着中年汉子挟带着腥臭味的风势迎面扑来,犹如利刃一般的指甲在空中舞动着,像是要凭空就将她撕成千千万万片。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黑影如疾驰的箭矢般窜到半空中,凌空飞起一脚,不偏不倚刚好踢中中年汉子,只听见一声骨肉相撞的闷响声,中年汉子摔在一堆杂物之上,轰隆隆引起一阵巨响、烟尘和更加浓重的腥臭味。 “哼,想不到你居然还能化回人型。”一个冷冷的声音自洞口响起,随即一团幽蓝色的光芒飘进洞来。 此时此刻,少女才看清楚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脱口而出惊呼:“是你?!” 原来来人正是碧眸男子。 片刻未见,碧眸男子竟似换了个人般,原本的破旧衣衫尽数换了新的,发束玉冠,身披锦袍,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只是脸上仍旧冷冷的,唇边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一团幽蓝色的光芒犹如活物般被他托在左手上,借着这团光芒,男子扫了一眼石台上横卧的少女,语气中带着丝讥讽道:“哼,和我对峙的时候那么厉害,怎么现在变成软脚蟹了?” 说着,就要向摔倒在地、呻吟不已的大叔再次发动攻击,少女见状拼命拉住他的手臂阻止:“不要,不要这样做!” “他刚刚要杀你,你还拦着我?”碧眸男子高声提醒着她,冷冷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已察觉地诧异和动摇。 “大叔……大叔只不过是想要救妻儿和双亲,刚才也许只是一场误会……他怎么可能会狠心取我的性命呢?”少女犹豫不决地说道。 “哼,魑魅魍魉的话你也信?也罢,就让你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吧!看看你可怜同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男子哼了一声,他左手一挥,那团幽蓝色的光芒忽地闪耀起来,越来越是明亮,直将整个山洞照得一清二楚——少女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洞中景象光怪陆离,嶙峋的怪石把洞穴分隔出无数纵横交错的通道。潮湿阴冷的洞穴里弥漫着一股淡紫色的雾气,仿佛长年累月的腐败毒气汇聚而成,普通人只呼吸到一口便会觉得头晕目眩,幸而少女和碧眸少年都是习练法术之人,对此等程度的毒气尚且可以不受侵袭。 可是,最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中年壮汉跌倒砸翻的那一堆莫名杂物——竟然是一堆堆触目惊心、惨白森然的白骨山!这种“白骨山”在洞穴遍布及地,无数骷髅头上黑黝黝的空洞木然地面对着少女,甚至在骨架之上还残留着未曾啃食完的血肉! 少女只觉得一股喉头处翻涌难耐,几乎当场呕出来。 男子却泰然自若,丝毫不为眼前的可怖景象所动,只是冷冷地瞧着中年汉子道:“独角巨魔食人本不为奇,想不到你竟然还能化回人形……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啊!”少女闻言不禁惊呼出声,“你……你说他是……独角巨魔?”不敢置信地瞪着中年壮汉,只见他一扫之前的悲痛欲绝,脸上露出极度狰狞、凶残之状。“你是指传说中由被献祭的怨恨灵魂幻化而成,以捉活人生吞来填饱肚子的食人独角巨魔?!” “不然还有谁?”男子不屑道:“他将你掳到此处,若我没赶来,你现在大约已是他口中的佳肴了。” “可是……大叔他……” 少女欲待辩解,男子却已十分不耐地一挥手打断她:“不必多言,眼见为实!” 说着,男子朝那中年汉子下身裹着的毯子轻轻一挥手,那毯子登时化作飞灰。 毯子之下掩盖的,是一双和常人相比粗长数倍、遍生黑毛的兽腿,原本的脚趾已经全部变成了尖利的爪子。 少女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中年汉子仰天长嚎一声,只听得筋骨发出“咯吱吱”的怪响,转瞬之间,赤裸的上身暴涨数倍,生出遍体黑毛。额头上的独角也长了出来,面色如红酸浆,嘴巴非常大,嘴角裂开来几乎快要碰到两边耳朵,翻露在外面的牙齿尖锐泛黄。 少女见此大惊,立即转头对碧眸男子喊道:“你快跑!” 碧眸男子一愣,完全没有想到少女会这样说,诧异地看着她重复道:“快跑?你要我丢下你逃走?” “对!”少女一边集中精力在胸前画符结印,一边叫道:“你和我素昧平生,更加非亲非故,初次见面还差点儿将你打伤……然而你不但不记旧恨,仍然来洞穴寻找我,这份心意我领受了!可是现在情况紧急,凭借我的功力应该可以同独角巨魔缠斗几个回合,尚且可以阻挡它一阵子,阁下万万不必为我送命,快点离开这里吧!” 男子这下才真的怔住了,少女说的一个字都没错,偏偏他就是挪不开步子。 眼见独角巨魔步步逼近,少女已无暇理会一旁的碧眸男子,她十指结印,口中低声默诵道—— 取阴为阳,现光,耀! 一道灼目白光从她指尖射出,正中独角巨魔的右眼,独角巨魔吃痛长嚎,声音无比凄厉。山洞中的泥土也被震得簌簌地掉个不停。 少女再想结印时,却觉得眼前猛然一黑,头重脚轻,身子晃了几晃,无力地瘫在了石台上。 独角巨魔被激得狂性大发,忽然连声长嚎,猛然间反手朝自己左臂一击,只听得喀嚓一声,它的左臂已经被它自己拗断。独角巨魔竟似完全不知疼痛一般抓着左臂送入口中大嚼起来,一时间鲜血淋漓而下。 吃掉左臂,独角巨魔头上的独角暴涨一倍有余,两只眼睛凸出,獠牙伸出,其形状无比狰狞。 “破体养血之术!?这……这怎么可能?”少女惊讶地望着独角巨魔,失声惊叫。 “怎么回事?”根本没有离开洞穴半步的碧眸男子听闻,疑惑地问道。 “这……这是破体养血之术,其原理乃是吃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以此滋补元气,达到瞬间倍增功力之效。由于太过血腥残忍,江湖上的术士道友早已结成共识,禁止继续习练此类法术,久而久之成为失传绝学。区区一个怨灵幻化的独角巨魔竟然懂得此法,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女不敢置信地瞪着愈发狂暴的巨魔,声线颤抖地解释道。 话音刚落,独角巨魔数声嘶吼,挥舞着独臂猛地抓向少女,少女竟似尚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被定住一般不躲不闪,整个人僵在原地。 碧眸男子大喝一声,飞身跃起,双手猛地在独角巨魔的巨爪之上一按,借势一脚踹向巨魔额头的独角。 这一招“借力打力”使得巧妙,却不想那独角巨魔吃掉自己的手臂后,动作变得极其之快,碧眸男子这一脚刚刚踢出,它立刻猛然后跃,不但躲开了攻势,随即回手反抓向碧眸男子。 碧眸男子一击不中,神色也有些诧异,见独角巨魔反过来抓自己,倏地冷笑一声也不闪躲,被独角巨魔抓了个正着! “小心!”少女一声高呼,已是迟了,独角巨魔一把抓住他便往口中送去,少女吓得双眼紧闭不敢再看。 独角巨魔噬人,这一口咬下去,碧眸男子必然被咬得只剩下半截身子! 少女全身都抖了起来,似乎已经看到只剩一半的血淋淋尸体。她本就是强行打起精力方才支撑到此刻,如今惊惧已是到了顶点,终于脚下一虚跌倒在石台上,昏死过去。 却不知,独角巨魔的巨爪紧紧抓着碧眸男子,但却只是嘶吼连连,并未将他送入口中。 再看得仔细些便发现,独角巨魔并非不想吃掉碧眸男子,只是它抓着碧眸男子的右臂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似的,无论如何使力都不能自如运转。 碧眸男子虽身处险境却毫无惧色,他冷冷盯着独角巨魔,神情自若,仿佛早已知道独角巨魔没有能耐吃他。 几番尝试挣扎下来,独角巨魔吼声渐渐低弱下来,眼中透出一种畏惧之色。 “放手!”碧眸男子冷冷低喝一声,独角巨魔竟然如奉圣旨,恭恭敬敬弯下身子将男子放在地上。松开双手之后又倒退几步,犹如斗败的公鸡一样垂下独臂,神情瑟缩怯懦,又不禁退了两步。 碧眸男子不屑地斜睨着它:“怕了?哼,即便是妖魅鬼怪也贪生怕死,世间之事不过如此……” “唔……” 话没是说完,他突然紧蹙眉头,神情瞬间变得十分痛苦,狠狠咬紧了牙关。 又是那该死的头痛! 碧眸男子只觉得脑中仿佛有把钢刀在搅动着,所有的记忆、感觉全数模糊成了一片,只余无休无止的痛。 独角巨魔仿佛察觉到碧眸男子的异样,猛地一声嘶吼,碧眸男子却已无力再与之对抗,倒退两步跌坐于地,双手紧紧抱头。 独角巨魔喋喋怪笑,断断续续道:“嘶……你的力量还没有恢复……嘶,不要再阻我!” 一边说,它一边大步朝石台上昏迷的少女迈去。 不一刻,独角巨魔已走到石台前,它看着少女,眼中流露出一抹得意:“嘶……我要找的,就是你……嘶……” 它两只手臂抬起,巨爪戟张,朝少女头部抓去! 第三章 少女命在旦夕,忽然间一道银白色的身影不知何时蹿了出来,劲风过处,独角巨魔猛地连连退后,口中不住吼叫,仿佛被什么重创了一般。 白影一招得手,便停步不追,他周身笼着一层淡淡银光,面目看上去依稀是个青年男子,头佩玉环,身着白色长衫,虽看不清五官,但轮廓甚是俊美,周身银光缭绕,颇有飘飘欲仙之感。 碧眸男子此时也讶然抬头看他,白衣青年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盯着独角巨魔身形,显是示意要保护石台上昏迷的少女。 独角巨魔被打出十几步远,砰然倒地,勉强爬起时,神情大是惊惧。它看着那白衣青年,嘶声吼道:“为何……嘶……为何你们要屡屡坏我大事!” 白衣青年冷冷看着独角巨魔道:“坏你大事?你这头独角巨魔并非由普通恶灵幻化而成,而是凡人私自修炼禁术邪法,以致堕入无间鬼道。如今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但不知悔改,还以食活人续本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就不怕遭天谴么?” 独角巨魔凄厉大吼:“天谴?嘶……何为天?嘶……天道不公,又何来天谴?!”语声竟是悲怆至极,催人泪下。 “哼,死到临头还如此执迷不悟!也罢,你既已入邪道又不肯放下屠刀,我便早日超度了你吧!”白衣青年说罢,双手一合一分,银光一闪,他双手之中已各多了一把精光闪烁的兵刃,那兵刃样子颇似虎爪,锋刃之上隐隐有光泽流动。 白衣青年脚尖点地,身子已如猛虎扑食般跃在半空,两道寒光直取独角巨魔的面门。 独角巨魔大吼一声,独臂暴涨数倍向上一迎,竟然以血肉之躯硬挡白衣青年的攻势。白衣青年手下动作却丝毫不慢,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嚎,刹那之间,血光飞溅,竟生生把独角巨魔仅剩一只手臂斩了下来! 独角巨魔痛极哀嚎,白衣青年却毫不给它喘息之机,回身刷刷又是两爪,独角巨魔背后猛然绽开两条伤口,深可见骨。 独角巨魔庞大的身体轰然倒地,不一刻便变回了人形,中年汉子满身血污倒在地上。白衣青年淡淡地看着中年汉子道:“你倒是在修炼上下了不少功夫,若是用在正途,何以至此?” “少侠饶命啊,饶命啊……我上有高堂下有妻儿需要供养,少侠请手下留情,我不能死啊!不能死啊……”中年汉子呻吟着求饶,口中兀自模糊不清地念叨着。 “犹不知悔……”白衣青年摇摇头,抬起手中一只虎爪,就要对着中年汉子挥下,“还敢用此等拙劣借口蒙混过关?” 一旁的少女不知何时醒了,睁开眼睛就见中年壮汉鲜血淋漓地倒在血泊之中,眼看一个从未见过的白衣青年就要取他性命,连忙高声喝止:“住手!” 白衣青年闻言一愣,侧头看向少女道:“为何不让我下手?” 少女却有些迟疑起来,她叫白衣青年停手,不过是脱口而出,只觉得若让那中年汉子就这样死了,未免有些不够公平,被白衣青年如此一问,她愣了愣才道:“听他说得可怜,从头至尾都念及着至亲之人,我想一定是事出有因!一个好端端的凡人若不是走投无路,想必也不会让自己堕入鬼道、沦落至此,你何不给他一个机会问清楚?” “正是!” 突然插进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少女和白衣青年都是一愣,循声望去,却是那碧眸男子已恢复正常,勉强站起身走了过来。眼见他已与常人无异,唯有苍白的脸色和满额的冷汗还在提醒刚刚经历了一次难以遏制的病痛。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敢问阁下是?”碧眸男子口吻客套,可是眼睛却不住上下打量着他,充满无限怀疑。 白衣青年闻言一怔,随即浅浅一笑道:“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碧眸男子哼了一声:“一招之内重创独角巨魔,还敢自谦为无名之辈,你不觉得说不过去吗?” 白衣青年尚未答话,中年汉子竟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瞪着少女吼道:“给我!给我!给我!给我……” 少女吓得一颤,白衣青年忙扶住她。 少女定了定神,看着那中年汉子的惨状,心生恻隐,轻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中年汉子一阵呛咳,血从唇角不住流下,却仍是挣扎道:“就是你,以及蕴藏在你身体里的灵力!于你,这些不过是天赋异禀的能力;于我,却可让我长生不老,让我救得家人!” “你……你说我的灵力?”少女大是惊异,“你要吃我,就是为了得到我的灵力?” 中年汉子恨声道:“自……自然……我……我不想死,也不想我的亲人死。他们要杀我……我不想死,自然要杀了他们!可我还是保不住我的家人!我……只有我不死,我才救得了他们!” 他此时已近弥留,神智大乱,数十年往事尽数涌上心头。 时逢乱世,天下皆兵,他为了守护家人,杀了前来抢掠烧杀的贼人,自己却也负伤卧病在床。尔后,他眼看着父母妻儿皆被山贼掠走,深知自己一死家人便再无逃出生天的机会,便用了早年间无意中得来的一本秘籍邪术,吞噬了杀死的贼人的心肝脾肺,再用邪法异术炼成了不死之身,但每日必须以食活人续命,否则必死无疑。 他杀入贼人的山寨,却只见父母横尸在地,小儿被抛掷做戏摔得脑浆迸裂,妻子不堪凌辱已经自尽。狂怒之下,他遍杀诸贼,却还是救不回亲人的性命。而自己也成了永远不见天日的活死人、生白骨…… “我……我不怕死……却、却不能死……嘶……”中年汉子气息已越来越是微弱,一双不甘的眼睛却还是在少女和那碧眸男子身上打转,“我……要救……” “原来你是为了救至亲家人,才自甘堕入魔道……”听到这里,少女不禁一阵恻然,“若非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或许可以帮你……” “哼!怎么帮?难道你要将性命白白送给这个食人鬼吗?”碧眸男子却冷冷道,目光一凛扫向中年汉子:“你说自己不怕死,却不知你心里最怕的便是死!” 中年汉子双目圆睁,但却只是喉头咯咯作响,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碧眸男子续道:“如果你真是为了守护至爱之人,不得已情况下才选择堕入鬼道,此举确实惹人同情。可是,为何在得知他们已经逝世后,却仍旧不肯停手、仍旧以食活人续命至今?可见,到了后来你根本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恐惧死亡、舍不得人间烟火才如此执着!” 中年汉子目光已然涣散,面上神色却从不甘渐渐化作了茫然。 碧眸男子轻叹一声,环视着满室堆积成山的白骨道:“你为了守护至爱之人,犯下诸多滔天罪孽,难道这些被你啃噬的生命就没有至亲、没有想要守护的人爱慕?他们就没有父母,没有妻儿了吗?为了一己私欲执念,贻害了多少家庭?!生死皆有命,轮回乃万物之本,又何须耿耿于怀?你何不想想,若是你早死一日,便可早一日与你父母妻儿地下团聚?” 中年汉子浑身一震,喉间咕咕作响,双目越瞪越大,眼看着即将油枯灯灭,命赴黄泉。少女连忙问道:“大叔,你还有什么遗愿吗?我可以尽全力帮你完成!是想和妻儿父母一起吗?” “他们的尸骨早已在战乱中遗失,根本无处可循……这位少侠说得对,我根本就是以他们为借口,不敢独自面对死亡……我,我造了太多的罪孽,活该会有今日!姑娘,谢谢你……我抓你到这里来,本是想吃掉你获得长生不老之体,没想到你竟然还会为我着想……如果,如果能早一点遇到你们就好了……我就不必如此羞愧地去见他们……” “等一等!你怎知吃了她就会长生不老?谁告诉你的?普天之下懂法术的人大有人在,为何偏偏认定了她?”碧眸男子蓦地目光一跳,厉声问道。 “是……是一个人告诉我的……他说这个少女一定会从此处路过……他还说……说……”话未说完,中年汉子终是头一侧,就此魂断黄泉。 中年汉子未说完的临终遗言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三个人的头上,竟然引起一阵无言以对的静默。 “还有谁知道你会从这里经过?”碧眸男子突然出声问道。 一旁沉思的少女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什么叫‘还有谁’?我此次出行极为秘密,除了雪球以外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啊!” 碧眸男子伸手一指白衣青年:“呵,既然如此,那么他又是如何找到这里?与你又有何干系?” 少女先是愕然,随即转头看向白衣青年道:“他与我?” 碧眸男子冷冷道:“他对你处处回护,必然和你大有渊源,何必还在这里装腔作势?!” 少女一听,小脸涨得通红道:“谁装腔作势了?我刚刚昏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 “哼,借口。”碧眸男子话中大是不以为然。 少女更是又羞又恼,正待向那白衣青年问个清楚,谁知一转身,却发现刚刚还立在身边的白衣青年踪迹杳然。 “……”少女张大了口,神情仿佛见了鬼似的。 碧眸男子也是一惊,他刚刚与少女斗口,但视线所及,竟不知白衣青年何时离开。 “凭空出现,凭空消失……有意思……”碧眸男子唇边挂起一抹玩味的笑。 少女犹不死心地上下左右打量一番,仍是不见白衣青年,她转头向碧眸男子道:“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正要问你,你却来问我。”碧眸男子哼了一声。 “我说的嘛,那白衣青年相貌堂堂,风流倜傥,身手又好,救人做好事还不留名……这么洒脱帅气的人怎么可能是你的朋友?”少女一边满脸憧憬地赞叹道,一边挑衅地斜睨着碧眸男子。 “哼,不知道千里迢迢追过来救你的人是谁,也不见得被感谢!”碧眸男子心情不爽地翻了翻白眼。 少女调皮地一吐舌头,见故意气碧眸男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他争辩。转身看着面前中年汉子的尸身,忽然叹了口气道:“纵使为鬼,始终是人,该入土为安的。” 边说着,她边走到近前,左手朝尸体周围画了个圆圈,右手捏了个诀向地上一指,地面忽然凹了下去,四周土石崩裂落下,将尸体掩埋起来。 碧眸男子在一旁轻轻拍了拍手道:“五行术之土术。看来你的确身怀绝技,难怪独角巨魔定要吃了你才肯罢休。” 少女瞥他一眼,想起初次相遇时的情景,不仅莞尔一笑,转念又想起他受头疼之苦的情景,立刻又露出极为担忧关切的表情:“你……还好吧?之间见你仿佛承受剧痛之苦,可是有什么顽疾缠身?” 碧眸男子一笑,他本是冷峻之极的一张脸,笑起来却如春风化雨,少女竟有些发愣。只见他边笑边道:“没事……我只是觉得头疼,到底是何缘故,也不记得了。” 少女迷惑不解地看着那张透露着无限落寞的脸,心中暗道:果真天下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这样俊美的一个公子哥,又身怀绝技,人虽然凶了点儿,可看在他失忆的份上,也怪可怜的。 ……啊,雪球去哪儿了?!”想起自己的宠物,少女不禁急了起来,“它……它不会是被那只鬼吃掉了吧?” 碧眸男子见她那么爱操心,无奈地叹一口气道:“若你说的是那只猫,它不就在那里么?”伸手一指,少女随着看去,果见雪球懒洋洋趴在洞口外正在晒太阳。 “你这小坏蛋!”少女大喜过望,冲过去将小猫抱了起来,伸手在它脑门上连弹几下,“你倒躲得快,我刚刚差点儿就没命了!” 雪球咪呜几声,少女抱着它踏上山路,碧眸男子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走了没几步,少女猛地停住:“咦,你跟着我作甚么?” 碧眸男子悠然道:“路只有一条,你走得,我便走不得么?况且就算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我也是同患难过的,萍水相逢,又无深仇大恨,何必针锋相对呢?” 少女听他这样说,便想到自己也曾叫他先走,但碧眸男子却并未弃自己而去,若他真的要杀自己,又何必要冒险替自己挡下独角巨魔。 既然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坏人。想到此处,少女也嫣然一笑道:“还不是因为你,刚见面就要杀我,还差点儿害死雪球 走了一阵,少女忽然想起件事,一双妙目在男子脸上来回打量:“你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是骗我的吧?”。 碧眸男子淡淡一笑道:“我何必骗你?”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莫非你的头部受过重创,以至于记忆模糊?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树林里?” 面对少女连珠炮似的疑问,碧眸男子竟然一下子被问蒙住了:“我、我……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身在山林之中,迷迷糊糊地只想走出树林。后来实在累极了才在树林里小憩一下,没想到就遇到了你的雪球。在这之前的事情我确实不记得了,若是硬要去想,头便痛起来,索性也不想了。”他也看出这少女虽仍是对他有提防之心,但是询问的口气中满是关怀之意,也毫不介怀地据实相告。 少女啊了一声,目光中露出怜悯之意,声音也柔和下来:“那……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么?” 碧眸男子蹙眉想了想道:“名字……我是……是……” 少女见他脸上又露出痛苦迟疑之色,想起以前和爷爷学习医术之事,听说让失去记忆的人强行回想遗忘之事,往往反行其道,生怕使他头疼复发,连忙阻止道:“想不起也不要紧,顺其自然吧!也许机缘巧合,哪一天就想起一切也说不定!我帮你取个代号就是。” “代号?”碧眸男子一怔。 “你啊我啊的,听着多麻烦。”少女转了转黑白分明的大眼笑道,“不如,就先叫你……陆仁贾如何?” “陆仁贾?”碧眸男子喃喃念道。 少女点头:“前朝名将东吴陆逊陆大都督的陆,仁者无敌的仁,贾……对了,我就姓贾……西贝贾。” 碧眸男子疑惑地看着少女:“你姓贾?”为何他觉得这少女并不是姓贾? 少女连连点头:“贾若……贾若梦。” “陆仁贾……贾若梦……”碧眸男子心中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两个名字都甚是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怪,只得勉强道:“那便随你吧。” 少女脸上一派喜色,肚子早已笑翻天了:哈哈哈,我真是旷世奇才,怎么会在眨眼之间就想的出如此绝妙的代号?陆仁贾……分明就是路人甲嘛!贾若梦……就是假得仿佛一场虚幻梦境咯! “现在你又有何打算?”少女问道。 “你呢?荒郊野外,你孤身一个弱质女子,带着一只大懒猫又想做什么?” “我……我也不大清楚,我是出来云游四海寻找机缘的,当我的使命完成以后就可以回去了。在此之前,没有目的地,走到哪里算哪里!”少女遥望着远处渐渐黯淡下来的青白天际,嫣红色的霞光分外妖娆照人,幽幽地说道。 “好,我就和你一起云游四海好了!”碧眸男子望着她柔美的侧脸,突然掷地有声地说道。 “什么?!这怎么可以?!”这句话一下子将少女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她惊异地脱口喊道。 “反正我不知道自己从哪来,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没想到还碰上了一个跟我一样不知道要去哪儿的迷糊虫!既然彼此相遇,说不定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看还是跟着你走吧,互相有个照应儿!再说,你给了我一个名字,这说明咱们俩之间的缘分可不浅呐!”碧眸男子侃侃而谈,一副理所当然的气势竟让人无法拒绝。 少女虽然觉得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妥,可是对方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竟然一时之间找不出理由反驳。只不过是一恍神的时间,对方已经以同伴的身份自居,自顾自逗起雪球玩来了。雪球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这个“新同伴”,对逗弄极为不满,挥舞着小爪子以示走开。 呃……从小丫鬟奶妈就在她耳边不停念叨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女孩子要洁身自好,不要和男子太过亲近,不要像男孩子一样爬房上树,否则小心将来嫁不出去”……从小被灌输了这样的思想观念,本能上少女想要拒绝碧眸男子的提议。可是……不知为何,她就是对面前这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男子反感不起来。 “这……那好吧!这也许是个好主意,说不定在行走途中会路过你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也许能帮你找回记忆呢!”少女沉吟片刻说道,一边在心里默默忏悔:哎呀,奶妈对不起,我实在是本着“助人为乐”的善心原则,才会答应与他一路同行的!千万不要怪我不听话,也不要让我嫁不出去啊! 一旁,碧眸男子再次被少女时而合掌嘀嘀咕咕,时而长吁短叹的神情变幻搞得一头雾水——少女的心思啊,真是比邪魔鬼怪都让人难以理解! 第四章 “喂,你是如何习得五行之术?”陆仁贾问道。 “你什么都不记得,又如何记得五行之术?”贾若梦伶牙俐齿回道。 “你的双亲如何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 “这……这是对我的一种历练!倒是你,快点想起自己的身世背景比较好吧,说不定你的双亲正心急如焚地寻找你呢!” …… 两人并肩走了一阵,陆仁贾数次想从贾若梦口中套出她的来历,贾若梦也正是这么想的,两人各自试探对方,说到最后都觉得尴尬起来。贾若梦终是叹了口气道:“不玩了不玩了,同你说话真是累人,你也别再想来套我的话了,互不追问就是。你别来管我为何孤身出门,我也不问你为何逃出独角巨魔口中了。大家扯平,如何?” 陆仁贾虽被戳穿了心事,倒也喜欢贾若梦开门见山的率直,他淡淡一笑道:“好。” 贾若梦想起那中年汉子所化的独角巨魔,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好端端地又叹气?”陆仁贾疑惑道。 “我以前听爷爷说过,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宇宙万象,有始有终,有生有死,一切皆遵循此自然定律才能繁衍不息。因此极不能理解为何秦皇汉武祈求长生不死之药的荒诞做法,今天看到独角巨魔此等模样,倒还是领悟到一点……”贾若梦慢慢地说道。 “领悟到什么?” “人生在世,没有人可以逃脱死亡之苦。这种苦不仅仅在于对死后未知世界的恐惧感,对死亡之际承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极致恐惧感;另外,还在于对于现世的留恋、执念及不舍,荣华富贵,权力权位,爱人亲子……人们无法放弃在现世拥有的事物,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可是要知道,死亡从来不是生命的对立面,而是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如影随形。时光每流逝掉一刻,生命之油就被耗费掉一刻,我们便向死亡又走进了一步。也就是说,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着衰老和死亡,死亡又有什么值得恐惧呢?”说完,贾若梦看着陆仁贾,一双澄澈的眸子蕴藏着说不尽的灵动,仿佛要一直看到人的心底最深处去。 “没错,世间之人,谁不是赤裸裸的来,又赤裸裸的走?浮生若梦,妄图将一切都紧紧抓住的人,最终只会落得失落而终。死乃人生一苦,所谓八苦,也正是人间八劫,凡人种种烦恼也由此而来。”陆仁贾回望着她,一本正经地回道。 “八劫?”贾若梦闻言若有所思,忽地眼前一亮,猛然间停下步来,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盒,陆仁贾在旁只问得一阵异香,一眼看去,那玉盒中似是摆着个小小的青铜八卦,十分古朴。 贾若梦看了看那青铜八卦,神色变得十分兴奋,一把抱住陆仁贾笑道:“太好了!解开一个了!” 陆仁贾一头雾水道:“解开什么?” 他被贾若梦抱住,只觉娇弱的身子兴奋得微微发颤,眼看贾若梦的满面欣喜,一张小脸仿佛放着光一般炫目,灿若春花。陆仁贾竟愣了一愣,看得有些发呆。 贾若梦只顾着高兴,过了片刻才发现自己竟然抱住了陆仁贾,登时羞得脸通红,猛然将陆仁贾推开。 陆仁贾不防,被她推得一个趔趄,不禁有些疑惑,问道:“好端端你怎么推我?” “你……”贾若梦气鼓鼓地板起小脸,咬着嘴唇恨恨道:“你……你这人真是……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想说你怎么可以抱着我不放,但想想是自己开心忘形,先去抱住陆仁贾。可……可若他真是个正人君子,也不该由她抱着啊! 陆仁贾见她欲语还休,更是摸不着头脑。 贾若梦见他一脸茫然,气道:“你还装什么?男、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啊?” 陆仁贾听了更是一脸懵懂,他可真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你这家伙,该记得的一件不记得,不该记得的却真真切切……真不知道你打哪儿冒出来的!”贾若梦恨恨地咬着唇嘀咕了一句,低头将玉盒收好。又横了一眼陆仁贾道:“走吧!” 她说着,便当先顺着山路走了下去。走得几步,却发现陆仁贾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偏偏不肯走上来与她并肩同行,贾若梦停下步子,陆仁贾也跟着停了下来。、 “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贾若梦竖起柳眉问道。 陆仁贾叹了口气道:“是你说的男女授受不亲,我自然要躲你远些,免得你又找我的麻烦。” 贾若梦听了这句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陆仁贾望着她的笑容,抚额道:“你笑什么?” 贾若梦连连摇头,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她只觉得陆仁贾这苦恼的样子颇有趣,一路上若有他同行,想来是不会寂寞了。 陆仁贾与贾若梦千辛万苦下得山来,已是日薄西山天色渐晚。贾若梦更是叫苦不迭,一望见前面有淡淡炊烟便叫道:“终于见到人烟了!” 陆仁贾淡淡道:“望山走倒马,怕是等你到了,也已入夜了。” 贾若梦登时泄了气,哀叹道:“还以为总算有吃的了,想不到还要走那么远……” “五行术中不是有缩地之术吗?”陆仁贾望她一眼,“若是你用了,片刻即到。” 贾若梦嗤了一声,垂头道:“多谢你抬举我,虽然我是会一点五行之术,可还远未能用到那么高深的法术,我又不是爷爷,更没有表哥那么厉害……” 一想到法术高强的表哥,无数回忆顿时涌到贾若梦的眼前,表哥是她最喜欢的人,可是她却不得不为“必须要完成的使命”离家出走,两人分隔天涯之间,再相见的机会更是渺茫无期,不由得心中一阵刀割般的疼痛难过。 陆仁贾微微锁眉,一路上贾若梦提了她爷爷数次,不是赞她爷爷法术精深,就是夸她爷爷英明卓见,想来在她家中,她爷爷才是一家之主罢。可是……今天又多了一个“表哥”……陆仁贾不禁一挑眉毛,看样子她来自法术世家,从老到小都会点施法之术。只不过瞥见她提到表哥时满脸憧憬、崇拜之色,不知为何感觉有点怪怪的。 他正想着,贾若梦强打起精神,微笑道:“可惜你不记得你自己的事了,我猜啊,你家里也必定有一大帮子人,看你这身打扮就知道非富即贵……说不准还是什么公候将相家的公子哥,若你真是,将来有发达的一天莫要忘了我哟。” 陆仁贾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只能摇头道:“亏你想得出。” 贾若梦却大是认真,她望了望陆仁贾道:“我可不是胡乱猜的,观你面相,天庭饱满,双眉朗朗,目中自有凌人之气,必是能统领千军万马之人。” “承你贵言,如被你说中,我定然不会亏待于你,这样总可以了吧?”陆仁贾叹了口气,无奈妥协。 二人虽明知对方都有隐瞒自己之事,然正如贾若梦所言,大家扯平,心结一去,倒轻松起来。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山下的小镇已经到了。 果然如陆仁贾所言,他们二人进了镇子时,明月高悬,已过酉时。 小镇无名,疏疏落落也不过几十户人家,却是家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贾若梦好奇心起,走到街口一户人家前叩了叩门,不多时一位身着青布裙袄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贾若梦与她身后的陆仁贾,柔声道:“两位有什么事?” “这位大婶,我们路经宝地,天色已晚,想找个歇息住宿之地,不知镇上的客栈在哪儿?”贾若梦笑嘻嘻地问道。 妇人闻言笑道:“二位可来得不巧,小镇只有一家客栈,如今已被人包下了。” 啊?贾若梦一惊,忙道:“如何被包下了?看这镇上家家悬挂红灯,莫非今日是什么赛会集市不成?” 妇人摇头道:“姑娘想差了。今晚是镇上戏班文班主的女儿成亲,文班主素日里人缘甚好,街坊邻居都替他高兴,特意为他贺喜才挂了这红灯笼。那客栈也是文班主包下了,两位若是想借宿,不妨去客栈和文班主讲讲,他为人和气,定会让你们留下的。客栈在街头东转便是了。” “多谢大婶了。”贾若梦道过谢,回身向陆仁贾说了,二人便朝客栈走去。 小镇虽不大,客栈修得倒是颇为讲究。一座小院外面是二层的酒楼,里头进去后院里有两进,各有三座小小屋宇乃是客房,两进院子里都种了花木,如今正当群芳争艳之时,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此时酒楼内也是高朋满座,贾若梦和陆仁贾方走进去,便有店伙满面堆笑地上前搭话:“两位客官,对不住,小店今天被人包了。” 贾若梦笑道:“我们知道了,正是要来和文老板打个商量,看他能不能行个方便。” “原来如此。”店伙笑道:“二位先请进来吧。文老板交代了,今晚上来的客人,都是他的客人。您二位看着是赶了一天的路,想必累了乏了肚里空空,不妨到那边桌上先喝杯喜酒解解乏,待吉时过了文老板得了空儿,小的去跟他老人家说一声就是了。”一厢说着,店伙一厢已引着二人进了大厅,捡了张人少的桌子安排他们坐下,又送上两杯清茶才退下去。 贾若梦让店伙帮忙照顾雪球,顺便喂它些食物充饥,安顿好雪球之后,终于得以坐在椅子上休息,口干舌燥的她端起茶水来咕嘟嘟喝了个干净,陆仁贾却始终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俊脸。贾若梦放下茶杯才见陆仁贾一脸凝重,不禁推了推他道:“这是人家的喜事,你为何摆一张冷脸出来?真是煞风景!” 刚说完,贾若梦猛地一震,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瞳孔由于极度骇然瞬间扩大到极致,过分紧张的神情令陆仁贾大为不解:“怎么了?刚教训完我,自己又扮演起严肃先生了?” “你没有听到吗?”贾若梦止不住颤抖起来,连小小一枚茶杯都几乎握不住,声音里更是透出无限的恐惧。 “听见什么?”陆仁贾连忙握住她颤抖的手,迅速打量了一番四周,企图找出将她吓成如此模样的罪魁祸首。 “……号叫声啊,好大的号叫声啊!你难道没有听到吗?”贾若梦惊惧地瞪着陆仁贾,“整个房子里面都在回荡着惨绝人寰的号叫声,为什么你们都没有听见?” 陆仁贾听得瞠目结舌,却见贾若梦神情惊惧,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虽然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却也跟着紧张起来,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皱眉道:“可能这里有鬼怪妖魅,你有听清楚那声音在号叫什么吗?” “嗯……”贾若梦直直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它说:不要分开,永远都不会和你分开……反反复复,一直在喊着这句话。” “不要怕,保持镇定。待我们不动声色,暗访一下就知道了……” 他话未说完,贾若梦猛地站起身来道:“恐怕到时就来不及了!”一边说着一边拨开人群朝厅中走去。陆仁贾拦阻不及,只得也起身跟去。 厅堂之中摆了有十几张桌子,当中一张红漆几案上摆着香烛纸马,供着祖宗牌位,两支龙凤大红花烛烧得正旺,正是稍后新人对拜天地之处。 几案左首摆着张太师椅,椅上坐着个五十岁开外的老者,一身红绸子万福绣的喜袍更衬得他满面红光喜气洋洋,不问可知这必然便是今天的主家文班主。此时他正和诸位道贺的人拱手道谢,笑得连眼睛都快看不到了。 贾若梦分开众人直走到文班主面前,文班主只当他也是道贺的客人,急忙拱手让道:“小姐有礼了,小女大喜之日略备薄酒,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谁知贾若梦却不回话,面上也无一丝笑容,文班主被这个单薄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所慑,虽觉得奇怪,却也不敢问她。 “请问主人,这红帘之内是什么地方?待着是什么人?” “是小女的待嫁闺房,她正由丫鬟梳妆打扮,待吉时一到便出来和新郎拜天地、行良缘之礼。” “请主人让新娘立刻出来。” “什么?这……习俗里新婚礼成之前,新娘是不能见任何外人的,连我这个当爹的都要忍道礼成之后才能看一看自己心爱的女儿。”文班主已经露出不耐的表情,多亏在众人面前维持着涵养姿态,所以忍着怒气不发。 “文班主,如果再迟疑的话,就会有血光之灾啊!”贾若梦一句话出,连文班主在内,听到的人脸上都变了颜色! “你……你……你……”文班主抖着手指着她,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贾若梦也不理会众人脸色,又道:“只在片刻之间,还不快想办法?” 一旁已有人忍不住喝道:“哪里来的疯子在这里胡言乱语……”话犹未了,被陆仁贾冷冷一眼瞥过去,那人但觉一股寒意刺骨,后面半句话竟就此噎住了。 陆仁贾此刻也挤了过来,一把拖住贾若梦便往外拉,一边赔笑道:“诸位见谅,我妹子不胜酒力,喝了两杯就醉了,乱说胡话……” 贾若梦却也不挣扎,只是死死盯着文班主身后那道被红帘子遮着的门户。陆仁贾一边拖她,一边在耳边低语:“你太冲动了,这样无凭无据地说出去谁会相信你?搞不好还要被人误会是在大喜日子里来闹场,拖出去打一顿都算轻的!” 贾若梦用力甩开他的拖拉,大声喝道:“你拉我做什么?难道被人误解会比人命还重要吗?!你明明知道我听到的声音是真的,为什么阻拦我?!” “你还说……”陆仁贾一愣,正准备再说什么的时候,忽听得司仪高声叫道:“吉时已到,请出新人拜堂了!” 众人轰然叫好,无数道目光全部盯在文班主身后那道门上。 就在一刹那,门后的房中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文班主听得出惨叫声正是发自宝贝女儿文慧,他呼地站了起来,抢步朝房中迈去。 众位宾客皆愣在当场,倒是贾若梦率先跟在文班主身后冲了进去。 她还未见到房内景象,已听到了第二声惊呼。 陆仁贾一个箭步抢先扯下血红色的布帘,贾若梦一眼便望见房内景象。 与外面一样,房内也是红烛高烧。迎面一座精巧的梳妆台上摆着胭脂水粉,还遗着几支金银钗钏,妆台前一张大红锦凳上坐着名红衣女子,秀发盘成雏凤朝阳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支金钗,尾端垂下一串滴水翡翠,身上龙盘凤舞的嫁衣如今更是红得刺目。 鲜血刺目! 第五章 这女子喉间插着一支金钗,样式与她发上插的一模一样,只是垂下的是一串红宝石坠子。金钗入喉颇深,鲜血顺着脖颈直流下来,将她身上的大红嫁衣染得更加鲜艳夺目。 女子双目圆睁,满面惊惧之色,仿佛临死之间见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双手却是自然垂下,似乎也未曾挣扎过。 锦凳之旁倒着个小丫鬟,已是面无人色,簌簌发抖。 文班主扑倒在女儿尸身之上,大放悲声。 随后涌入的众人见此情景,个个勃然变色。 贾若梦也挤了进来,见此情景倒吸一口冷气,只听见陆仁贾沉声说道:“奇怪。” “你指什么?”贾若梦不解道。 “你看……”陆仁贾向一旁的地上一指,贾若梦抬眼一望,见一朵红绸子扎成的大红花被丢在地上,她奇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陆仁贾道:“死的是新娘子,新郎官的大红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文班主不是说在新婚礼成之前,谁也不能见到新娘吗?” 贾若梦也是一怔,她适才没有细看,被陆仁贾这么一说,她才记起那朵大红花往往是新郎官佩在身上的。 “的确是怪,花丢在这里,人却不见了……”贾若梦蓦地惊叫:“莫非他也被害了?” 陆仁贾眉头锁得更紧,却还是摇摇头道:“这……我也一时无法决断。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我们的麻烦来了……” 贾若梦闻言回头,却见惊慌失措的宾客们正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你听到了吧?方才就是她说有血光之灾的。” “自然听到了。这种事情她怎么会事先知道的?” “就是说啊,莫非是他们与凶手勾结?” “这样说来与理不通啊,他们得逞后又为何还不快逃?” “不会是意犹未尽,杀了文小姐不算,还要杀文班主!要不是我们赶来及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贾若梦一张樱桃小口张得塞得下一个鹅蛋——什么是人言可畏?什么是杀人不见血?瞧瞧这些市井之民的尖牙利齿就晓得舆论的厉害了! 可还容不得她开口辩解,文班主已站起身来,赤红着眼睛盯着贾若梦道:“你这凶手!我女儿和你有什么仇怨,你要如此害她?!” 贾若梦这下是有苦难言,难道要让普通凡人相信她听闻怨灵的痛苦嚎叫,不得已之下才挺身而出、扬言警告吗?非要被人当做疯子关起来不可! 陆仁贾却扬声替她答道:“文班主及各位千万不要误会!我们今天晚上才到贵镇,只打算借宿一晚,和这位文班主、文小姐全无半点干系,怎会不明不白杀了她?” 文班主哪里听得这话,指着贾若梦叫道:“若你们是来借宿的,她为何刚刚要来说那些鬼话?又怎知我慧儿要出事?” 贾若梦此刻真是有苦说不出,正吵嚷间,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一身土黄色的绸布短打,外罩了件紫缎面袍子,身材瘦小,却是满脸精悍之气。年纪大约四十左右,两撇小胡子翘啊翘的,看着还有几分滑稽。 但众人似是对这人十分尊敬,见他走出来,纷纷敛了声音。 文班主一见这人,如见了救星般扑过去,哭道:“亲家公,你媳妇儿死啦!” 那人大惊失色,急忙扶起文班主道:“这话从何说起?!慧儿怎会突然死了?” 文班主哭得声嘶力竭,鼻涕眼泪抹了那人一身,那人一边劝着,一边扶着文班主到一旁坐下,放缓了声音道:“亲家莫哭了,快将事情道来!” 文班主好不容易止了哭声,转头恶狠狠盯着被人围住溜不掉的贾若梦与陆仁贾二人道:“适才我正在跟众人饮酒,这个少女突然走进来说什么这里要有血光之灾,我还未醒过神来,慧儿忽然一声惨叫,待到我冲进房里……慧儿她……” 那人一听,两道眉毛锁到了一起,立起身来道:“我去看看。” 说着,便大步走到后面房里。 事出突然,在场的人虽多,却也没几个处置得了这事的,只有两个有胆量的将了一床锦被来盖住了新娘子的尸身,也将那小丫头带了出去。 那穿紫袍的人掀开锦被看了看尸体,眼中也滴下来泪,随即游目四顾,一眼望见地上的那朵大红绸子花,几步走过去拾了起来。忽然间脸上变色,快步走了出来,喝道:“松儿呢?松儿去了什么地方?” 文班主哽咽道:“松儿……他必定是见到了凶手,追着凶手去了!”一边说,一边直指着陆仁贾道:“亲家只管问他,必能问出来松儿的下落!” 那人闻言,转头盯着贾若梦,沉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杀了慧儿?松儿是不是追着你的同伙去了?” “阁下是何人?你哪只眼睛见到她杀人了?”陆仁贾见贾若梦被众人围着,走也走不脱,又被当成凶嫌指指点点,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将她拉到身后护住高声反问回去。 那人朗声道:“我乃本镇镇长贺宪!慧儿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她的生死我自然要管。我虽不曾见她杀人,但这里这么多人都说她与凶手脱不了干系,我自然要疑他!” 陆仁贾冷笑道:“我们可是跟着文班主身后进去的,况且,若我们真是凶手,又哪里还会预先出声示警!”我记得那屋子里还有个小丫鬟,何不叫她来问问看到底是谁杀了人!” 贺宪听了这话,转头向文班主道:“班主,可真有这么一个小丫鬟?” 文班主点点头道:“就是伺候慧儿的绣荷,魂儿都吓飞了,怕是问不出来什么。” 虽是这般说,文班主还是命人把绣荷带了来。 绣荷年纪还小,果然如文班主所言,脸上泪痕未干,全身还在不住颤抖,脸色白得吓人,目光都是散的。 贺宪见了也皱起眉来,吓得这副模样,恐怕问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边想,他一边俯下身去,想要问话。 谁知道,绣荷一眼望见贺宪手里拿的大红绸花,猛地尖叫起来,仿佛见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一边乱躲一边哭号道:“少爷!少爷别杀小姐!别杀小姐啊!”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文班主固然面如死灰,贺宪也变作了石雕木像一般。 绣荷口中的少爷,正是新郎官贺松,也是贺宪的宝贝儿子。 就连宾客们也全都怔住了,谁也想不到,新婚之夜,尚未洞房花烛,新郎居然就凶性大发,杀了自己的妻子。 眼见绣荷还是一边哭号一边乱爬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显然不是胡说八道,而是因为亲眼见到一向温和的少爷杀了小姐,吓得狠了才如此。 贾若梦原本松了口气,但见了绣荷哭得凄厉,又见文班主和贺宪都是如遭五雷轰顶一般,心里十分不忍。她拉了拉陆仁贾低声道:“绝对不可能是新郎官杀了新娘。” “此话怎讲?” “那怨灵的声音一直在号叫着‘永远不分开’,如果凶手就是新郎官的话,他为何要杀死即将终生结发的妻子?” 陆仁贾倒没马上答她,眉头微微蹙起,片刻后才道:“说的有道理,看样子凶手另有其人……我想我们再去看看那女子的尸体才知真相。”说着,他竟然举步就要往里走。 贾若梦急忙拉住他,心道这人真是我行我素惯了。 “你就是要进去,也要同人家说个清楚!” 贾若梦拉着陆仁贾走到贺宪身边,低声道:“贺镇长,此事有些蹊跷,请借一步说话。” 贺宪定了定神,满面犹疑地看着贾若梦道:“姑娘有何见教?”他既已知道二人并非凶手,语气便也和缓下来。 贾若梦轻声道:“实不相瞒,我和他都略懂些法术,识得鬼魅。适才的事,大有可能是怨鬼作祟。”一边说,她一边注意到贺宪脸色发青,急忙道:“你不如先将这里的宾客遣散,待我和他慢慢探察一番再来定夺。” 贺宪也知道这鬼神之事一旦传开,必将闹得人心惶惶,便也不对众人明言,只让各人纷纷散去,就连文班主也被他劝走了。 不一时,偌大厅堂之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姑娘,这样可行了?”贺宪问道。 贾若梦点点头道:“你也不用留下,若是不放心,就去找令郎吧!” 贺宪点头而去,贾若梦回头瞧着陆仁贾道:“好啦,这回闲杂人等一概清场,阁下有什么要使出来的就请便吧。” 陆仁贾也不答话,只是大踏步迈进那间屋子,盯着那新娘的尸首看了良久。 贾若梦一看到那女尸便心里发憷,情不自禁地躲到了陆仁贾身后。 半晌,陆仁贾忽然一抬手,伸出食指向那女尸连点三点。 还未等贾若梦问他要做什么,之间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便从那女尸上浮了起来。看那影子的衣着相貌,正是那具女尸。贾若梦看得大感讶异,凡有未尽之事未完之愿的魂魄,大都在原地徘徊,想不到他竟能施手段将其显形。 那女子魂魄满脸泪痕,看神情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无奈喉间插着金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陆仁贾看着那女子魂魄道:“你就是文班主的女儿文慧?” 一身凤冠霞帔的女魂微弱地点头,仿佛在首肯陆仁贾的问题。 陆仁贾又问道:“杀害你的人可是新郎官贺松?” 这一次,却只见女魂点点头又摇摇头,口中伊伊啊啊仿佛无法用点头或摇头来准确回答这个问题。 “是……又不是?新娘的意思可是如此?”贾若梦正想问陆仁贾,转头却见他表情凝重至极,身后忽然起了一阵阴风,更有一阵脚步声缓缓传来。登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一看之下,她惨叫一声,死死抱住了陆仁贾——实在是她看到的景象太过恐怖了些。 从这小屋的门外走进来一个人,身上还穿着新郎官的红色长袍,却已被撕得十分破烂,露出里边发白肿胀的身体,肋下还开了个大洞,血肉模糊,白骨森森。此人头大如斗,脸上已看不出五官面目,皆因全都已经腐烂变形,只勉强看得到两颗翻白的眼珠子,当真是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他一步步走来,手上还拖着一个人,此人双眼紧闭,额头之上似是被重物砸过,鲜血淋漓,被像拖死狗一样拖过来,竟是刚刚出去的贺宪。 文慧见到此人,却哭得更加厉害,一边想要伸手去拉那人,只是陆仁贾站在她一旁,她似是极为忌惮,每次手刚刚伸出去便又缩了回去。 那人一见到文慧,猛然间站住了,两颗翻白的眼珠子骨碌碌一阵乱转,忽然间有泪水流了下来,嘴巴开开合合几次,终于模糊地叫出声音来: “阿……慧……” 文慧哭得更加厉害,拼命摇着头,好像至死也不愿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幕。哭哭啼啼的声音和模糊的呻吟声交杂在一起,在空寂昏暗的闺房里好不渗人可怖。 “难道真的是新郎官干的吗?”贾若梦不敢置信地轻声对陆仁贾说道,不忍心再看到这场惨绝人寰的一幕。 “就是……就是他害得我!”只见新郎官嘶吼一声,手上用力,只听喀嚓一声,贺宪的一条腿竟生生被他拗断了。贺宪痛叫一声,当场昏死过去。 “住手!贺松,你在新婚之夜杀了新娘文慧,现在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要杀掉吗?简直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丧尽天良!”贾若梦终于看不下去了,冲动之下浑然忘却了面前的恐怖景象,从陆仁贾身后挺身而出怒斥道。 “我不是新郎官,更不是贺松!”只见对方狂吼一声,举起双拳来拼命捶打自己身体,只打得血肉飞溅,他却仿佛全不知痛,一边打一边吼道:“都是他们害的!都是他们害的!明明知道我和阿慧是真心相爱、互相喜欢的,偏偏要棒打鸳鸯将我们拆散!” 此言一出,贾若梦和陆仁贾顿时愣在当下,原来作祟者果然另有其人!肯定是一个未知的怨灵附体在新郎贺松身上,还在新婚之夜大开杀戒,将自己所爱的女人和仇人统统杀尽。 “你到底是谁?快从实招来,不然立刻就让你灰飞烟灭!”陆仁贾厉声喝道,声音中有难以言喻的威严感,竟然震慑地对方不敢继续造次。 “我……我叫阿德,和文慧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她曾经亲口答应我要做我的妻子,可是文班主却瞧不起我也是个唱戏的,非要将文慧嫁给镇长之子!我去找他们求情劝说,却被贺宪这个狗镇长命人毒打一顿,竟然将我活活打死……”说到这里,阿德的声音渐渐变得惨然高亢。“为什么?为什么要活活将我们拆散?!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绝对不会和文慧分开,永远都不会分开!” 说话间,阿德伸手去拉文慧,却发现中间不知隔了什么,像堵墙一样拦住了他。 “你……你为什么要阻我?凡是要讲我们拆散的人,全部都不会放过!”阿德转头如恶鬼般狠狠盯着陆仁贾。陆仁贾毫无惧色地和他对视,碧色眸子中渐渐漾起一抹血色。 阿德忽然间惨嚎一声,猛然间倒退数步,仿佛被一刀捅中一样全身蜷缩在一起,倒在地上不住抽搐起来。 文慧见状大惊,急忙跪地向陆仁贾连连叩拜,嗯嗯啊啊地仿佛在苦苦哀求他高抬贵手。她的语音忽然顿住,一双妙目仿如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事物般张得大大的,一副惊骇欲死的模样。 贾若梦不禁一愣,顺着文慧的目光向陆仁贾看去,陆仁贾一双眼眸已如火般赤红,面上神情说不出的奇诡。忽听得文慧一声呻吟,那模糊的影子转瞬即逝。 魂飞魄散?! 第六章 阿德见此情形凄厉地嚎叫一声,作势就要扑过来,然而一对上陆仁贾的眼睛,便如老鼠见了猫一般,颤抖着跪倒在地,也不说话,只是连连叩首。 “他干吗要拜你?”贾若梦一头雾水地问道,见陆仁贾不答,便推了推他,“陆仁贾……陆仁贾!” 陆仁贾一怔,眼中红光倏忽而去,茫然片刻,他忽然道:“司祈。” “司祈?”贾若梦更是摸不着头脑,“司祈是什么?” “我的名字。”过去的陆仁贾现在的司祈答道。 “你……你想起来了?”贾若梦又惊又喜。 司祈却摇摇头,“我只想起了这个名字,只知道这是我的名字。” 贾若梦却不气馁:“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全部想起来的!” 说着,她一回头,却见新郎官的身体已倒在地上,一个模糊的影子也从破损不堪的身体上飘了起来——这才是阿德的真正面目!阿德的魂魄,却也没有了刚刚的戾气,他浮在半空之中,恭恭敬敬地对着司祈施礼道:“大人……” “你认得我?”司祈这下倒是讶然。 他这么一问,阿德也十分惊讶,他盯着司祈半晌道:“大人……您不记得了?” “正是。”司祈点头,“我除了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怎会如此,大人您是……”阿德方要说时,忽然间从那具七孔流血的身体上弹出另一个影子,朝着阿德挥拳便打。 “贺松!”阿德方叫了一声,便被那影子打倒在地。 “那是……贺松的魂魄?他怎么也……?”贾若梦大惊。 “他为阿德所化的厉鬼俯身,阳寿已尽了。”司祈淡淡道。 贺松一边挥拳打向阿德,一边怒骂道:“你有什么怨气,为何要出在慧儿身上!?你为何要杀她?她对你一往情深,你怎能忍心下手!” 两人魂魄纠缠在一起,渐渐的,一团黑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出来,不知不觉间已将那两个魂魄包裹起来。阿德与贺松二魂打得你来我往,黑气越发浓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贾若梦只能抓着司祈的衣袖低声叫道。 司祈的声音听来冷冷的,却又带着一分说不出的嘲弄:“两人的怨气不能化解,是以越发重了。呵呵,不妨打得再热闹些,又是一顿美餐!” 贾若梦没有听清司祈后面半句话,正要问时,忽然听得阿德与贺松齐齐发出一声凄厉之极的叫声,随即一切归于平静。 贾若梦半晌才敢抬起头来,却见除了地上倒着的贺松、文慧的尸体与重伤的贺宪外,屋内已是恢复如常。 “等……等一下!”贾若梦惊讶地看着司祈道:“那,那两个怨魂呢?” “吃了。”司祈淡淡答道。 吃了?! 贾若梦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她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司祈,迟疑道:“吃……吃了?你……你会食鬼?” 司祈没有做声,但也算是默认了。 贾若梦大惊失色:“你……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食鬼之术?” 食鬼之术据说早已失传,她万万料不到这世上还有人会!果然自己在家里就是井底之蛙,只知道自家那几个厉害角色,岂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一厢胡思乱想,贾若梦回过神来问道:“那……那贺宪怎么办?” 司祈看着昏倒在地的贺宪,叹气道:“他觊觎文班主家产,硬要自己儿子娶文班主的女儿,还令人打死阿德,也是应有此报。” “咦?你怎么知道?”贾若梦瞠目道,“那……那这个人呢?”她一指一旁的贺松。 “他对文慧倒是一片痴情,并不知道贺宪私下里做过的坏事,怎奈文慧的意中人并不是他。阿德的怨灵能附身在他身上,也是因为两个男人之间有此共同之处,极易产生共鸣。殊不知爱人之心竟成怨灵趁虚而入的借口,实在令人扼腕惋惜。” “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啊?”贾若梦追问道,“那个什么阿德又是谁?” “他自小便在戏班里长大,是这班子里头名小生,和文慧也是青梅竹马。怎奈文班主不欲女儿嫁于戏子,文慧不能违抗父亲,又不想阿德伤心,便找了借口把阿德赶出戏班,只盼他走得远了,便断了这相思。谁想阿德伤心之下,向贺宪求情却被毒打致死,一腔怨恨无数发泄,才化成了厉鬼……”陆仁贾侃侃道来。 “阿德和文慧,两个相爱之人遭此横祸,以至于阴阳两隔,生离死别,固然悲痛万分。可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亲如父子,近如夫妇,也难得终身相守。万法无常,爱别离之苦,是谁也无可避免的。可是,阿德的冤魂竟然由爱生恨,他向贺宪索命尚且可以理解,可是连心爱之人也痛下杀手,更波及无辜的贺松,实在无法原谅……”贾若梦不无心痛地说道,脸上露出悲戚之色。 “咦?我还以为你会像遇到独角巨魔时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同情一气。想不到竟然产生如此高境界的领悟……”司祈看着她悲伤的表情,虽然感到不忍却又掩饰不住的赞赏。“有爱则痴,痴而贪,贪则嗔。此乃凡人三毒,因此爱别离也是人生一苦,无可回避。” “可是,真正伟大的爱情并不是霸占和独享,而是为成全所爱之人隐忍牺牲。即使无法朝夕相对,只要心意相通,天涯亦成咫尺啊……像他们现在这样,两败俱伤,白白损耗了三条性命,除了让人感慨一声无奈以外,又得到些什么呢?”贾若梦喃喃低语,说话间已经泪盈于睫。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很坏的毛病?”司祈凝望着她,半晌突然说道。 “什么坏毛病?” “你有一种把自己代入到别人遭遇中的坏毛病,别人的难过,就成为你的难过;别人的痛苦,也会成为你的痛苦。换句话说,你对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怀抱着好感,对任何人都珍惜有加。”司祈伸出手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总是把这些东西牢牢抓在手里,你这样下去,一定活不长久……因为迟早有一天,你会为‘心碎’而死的。” 贾若梦仰起头,似懂非懂地望着司祈,不知该说些什么。 “除了不懂得珍惜之外,对任何人都珍惜有加……真是一个傻瓜。”说着,他朝贾若梦伸出手来,低头看去,只见从他白皙的掌心中有一点白光如同萤火虫般漂漂浮浮,正向她连连闪动。 “这是……?”她抬头看向司祈,十分不解。 “这是阿德的魂魄。”司祈淡笑道,“他知错了,正向你道歉。” 看着黑暗中这一点微弱的白光若隐若现,真像在诉说着什么,她不由得含泪而笑:“阿德,不必向我道歉。事已至此,希望你早日轮回,也许下一世你和文慧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 白光听了,连闪数下,随即消散。 人生一苦……爱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