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猎天下》 第一章 极陲,天下承平 一壶黄酒,两位老人。 “想啥?” “再活一次。” “嚯,能耐!” “嘶,你得问咋活。” “行,那咋活阿?” “照旧,再来一次!“ ...... ...... 晨初,雨后,万物苏。 马蹄声,吆喝声,喊骂声伴随着承平城日出第一缕光亮,覆上了城外官道和道旁瘫坐的人群。几声整齐划一的口号后,城门缓缓推开,持柱推门的军汉第一眼瞧见城外的光景后,张了张嘴,半晌没出声。 “秦头儿,你愣啥呢。”另一名稍靠后双臂推门的汉子发觉了异常,忍不住抬头朝前问了一句,随即透过缝隙看到了城外瘫坐人群,还有他们脸上的惊怖神情,沉默,如出一辙。 情绪仿佛会顺着初春的花絮子,在空中打着旋儿飘散,生根,抽芽,再随风,越来越多,愈散愈烈。当城内嘈杂的人群也安静闭上了嘴,那么故事也自然随之开始了... 城为砚,人如墨,沉寂宛如墨汁走砚般弥散于城池内外。 不过很快,一声响彻城内外的声音打破了僵持的局面,“承平崽们儿,昭爷到!” 原本死寂的砚池陡然掀起阵阵涟漪,片刻便气象耗尽,换作夏时鲤塘,化一池鼎沸。 “云昭你这个缺心眼的臭小子,老夫胡三这次不把你...” “姓云的你他妈大清早扯着嗓子喊魂呢?”刚扶起轿木的车把式,愤愤的将白汗巾往肩上一挑。 “老娘的菜,哎哟你别挤行不行...怎滴,咱这菜篮子里可没白花花的豆腐给你蹭。” ... “完了完了,这才出去几天,承平混世魔王又回来了...”一个穷酸书生拍膝哭喊着,脸上却见不得半点哭丧,反倒有几分窃喜。“干他娘的,这些天输了这么多银子,昭小狗回来的好阿,好阿,好得很呐!” 书生边走边嘀咕,两只手紧紧攥在衣袖里,最后激动地抖抖嗦嗦直接往城内走,越走腰杆子越硬气,行间也愈发不抖嗦了,倒显得有那么些许意气风发。 被唤作云昭的始作俑者,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粗布短衫。 一头细碎黑发可能因为近日外出跋涉的缘故显得杂乱不堪,脸蛋上也满是油污,偏偏一双眼睛生得极为有神,眼珠子转来转去的不知又在琢磨些什么。 这么堂而皇之的叉腰站在城口官道上,仿佛当真是这座帝国东北边陲军城的主儿,听着城口的叫嚷声,少年脸上笑容也愈发明媚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想到什么极痒之处,竟然情不自禁抖起腿来,哼着小调牵着马走向城门。 先前被道旁瘫坐人群惊住的持柱军汉,回过神瞧见这般光景,好气又好笑的朝着少年喊道。 “喂,我说我的昭爷阿,用不用我秦老头子给您扶上马牵一程阿?” “哎哟,秦头您怎么在呐,这不是折煞我嘛,老头子可别折腾了,我扶着您...大清早启什么门,放着我来!”云昭打小就继承了承平的优良传统。按承平混儿拍着胸脯,喷着唾沫的说法,这一张嘴,就知道是老江湖了。 “扶什么扶,快滚进来,老子上阵砍蛮子的时候,你还在...” 嬉皮笑脸的云昭搓着手快步往军汉跟前赶来,不由分说勾上秦姓军汉的手臂就是一顿“真情流露”。 后者眼瞧着骂再多,这小子也不接话,就可劲关心着自己身体,无奈一笑,一巴掌拍其额头上,转身往城内走了,一边不动声色的给身旁几个同僚手势。其他人会意,急忙将刚刚半开的城门重新关上。 云昭依旧搀着秦老头往里走,说笑间余光回扫了一眼城外,眼眸中闪过一丝阴霾。伴随着关门声,瞬间被另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填满,后者似有察觉,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些什么。 城外瘫倒的人群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一般,启门声、关门声,启门声、关门声...一位衣衫褴褛的妇女,目光呆滞地看着官道上之前少年站过的地方,怀中蜷缩着一个脏兮兮的孩童。 一阵微风拂过,稚嫩孩童猛然睁开双眼,布满血丝与恐惧的眼瞳,那是烧毁家园的声音... ... 城口原本聚集准备出城的人群,不论先前如何痛骂云昭,此时都三三两两的和其打着招呼。 汉子们由不得分说,嬉笑怒骂着就对他的头发一顿搓揉,边疆妇女更显泼辣豪放,对其一阵捏肩摸索,巴不得称一称裤裆那家伙什几斤几两了。 熙熙攘攘的众人又将城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人群较远处一些行商歇脚的看傻了眼,议论纷纷。 紧挨茶水摊坐着一个锦衫悬玉的中年商客,瞥了周边人一眼,不屑言道:“第一次来承平跑货吧,承平承平...呸,名字取得倒爽利,分明是个偌大的土匪窝,瞧瞧,这臭小子就是承平三杰。” “这...这承平三杰,那其余两个呢?”一位赤面脚汉来了兴趣,走上前搭了一句。 “呔,云昭,昭爷,昭小狗,是谓承平三杰也。”中年商客举着粗制木杯,一阵摇头晃脑,话罢,一饮而尽,啧啧称奇。“看这情况,外面怕是不太平喔,咳...我就知道那几位大人是麻烦生意...你们也只能在这城中多留几日了,看看咱大唐承平城这些个人才,人才哟!” 城门口爆出一阵哄笑声,云昭也没见得半点羞涩,神态自若接受众人的调笑,一脸乐在其中的憨货模样,身旁的秦老头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兴许是见惯这泼皮德性了。 待得众人事罢,秦老头才挥挥手示意散去了,众人倒也光棍的很,丝毫没有攀谈过问城外和何日开城之事,转身就结伴着勾肩搭背的四散回家了。 城门周边的军汉们,散向其余商行车伍告知近日城门不启。不一会儿,城门口散了一个干干净净,秦老头便领着云昭往城东走去。 云昭伸着懒腰,双手叠在脑后,一颠一颠地跟着秦老头,身后的马驮着大包小包的行囊跟着。这马也有样学样,大脑袋随着主子的节奏一晃一晃,时不时打一个响鼻,舒坦的紧呐... 唐国幅员辽阔,承平城地处唐国极东,实则只是一座预警帝国东部边境乾木草原的哨城,不过随着唐国近年来日益强盛,十余年来未有边壤袭扰。 反而变成了一座唐国最靠近草原的军城,吸引了不少行商和牧民的聚集,守城军士更多时候去进行名义整军,实则抢劫已经很穷了的草原流寇和部落游骑。 承平军痞们形象称之为“打牧草”,而云昭则是其中翘楚,初入军营便一发不可收拾,像是找到了阔别多年的人生目标,随着年月增长,往往变成了独出独归。 守城将士们看着其每次返城时的大小包囊,也都捏着鼻子认了,久而久之,也不怎么管束这个少年的外出了。 只是很多时候,全城人都好像忘记了云昭满打满算,今年方才十六。 道路两旁建着用土夯实的院墙,每隔间正中用柴草编制一个草席往洞开的墙上一挂,也就当做门了,一席一家,紧紧凑凑的东西走向码满街巷。 兴许是清晨,各家各户忙得不亦乐乎,进进出出端盘接物,紧挨着还有在道旁两家其间摆摊经营的早点吃食、客商铺设的居家物件。嚯,那些个小娘子聚那瞅啥,新开了一家德坊记,不得了不得了,承平这旮旯还开上胭脂铺了。 云昭沿街看得称奇,口中念叨个不停,这才离开几天,来了几个商行跑货罢了,承平怎么就热闹了这么多...还有那城外的难民人群,终究还是因为那些城里来客掀起的麻烦事,他内心无奈的叹道。 踩着块垒石板路,刚泛绿的枝芽嗅着春意渐渐攀上屋瓦,晨起刚落的细雨将屋瓦上的灰尘洗得干干净净,看着就让人身心舒坦。 秦老头和云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似乎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宽慰劝道:“也不是顶翻了天的事,大家心里都有数,你小子跟着担心个什么玩意。” 少年闻言愣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随即闭上了嘴,埋头继续往前走。秦老头看到这般模样,知道那倔驴脾气又上来了,也不多言。 ...... 一个嘴里叼着猫耳草儿的道袍老头,席地而坐,守着那一个破布摊子,上面横七竖八的摆着不少小物件。过往人别说驻足看摊的了,留神瞥几眼的都没有,都是老油儿了,这么多年的摊儿,什么光景,心知肚明。 道袍老头丝毫不在意,老神在在地靠着墙头,咬着草根,嘴里含糊不清的在念叨什么。 忽然,艰难攀上城头的第一抹初阳,透过屋瓦缝隙投射在老道原本闭着的双眼上。 猛地睁开,露出一双浑浊絮杂的眼珠,直愣愣地盯着摊布,目光恢复了些许清明。 喃喃自语间,声音慢慢变大了起来... “日出之城,天下承平......日出之城,天下承平。” 布满枯黄皱纹的手,颤颤巍巍地抓上摊布的木楔,狠狠往地上一拍。 “啪”,尘土扬起,眉头舒展。 枯槁老脸绽放出一圈圈如菊花般盛开的褶皱,朗声大笑道。 “技术活儿!” 第二章 城有侍,燕空山 枯黄藤蔓蜿蜒攀着青砖瓦缝隙,匍匐着向高处进发,不知哪来的黑猫慵懒地蹲在墙头,摇晃着尾巴驱散不长眼的爬虫,灰褐色的眼瞳在藤蔓和刚抽芽的枝条之间来回扫视。 百无聊赖间看见不远处的两个人影,惊起一身皮毛倒立,“喵”的一声跳下院墙,往屋里逃去了。 云昭和秦老头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踏进城东这间最大的院落,四向的围墙垒的有棱有角,铺上茅草席,院墙头叠齐了青瓦片,用红漆涂满的杨木门略显陈旧,有一点点泛白的木梁上挂着一个门匾,歪歪扭扭写着“承平军办”。 字迹那是相当的惨烈,不过门匾落款倒是崭新刚上过漆的,反而写的气势磅礴,‘褚八方’。 门没关紧,估摸着是锁锈了,就那么斜斜敞着。云昭瞅着褚八方这三个大字,咂摸了半天,偏头与秦老头嘀咕道。 “老褚这名字倒写的有模有样阿,平日里没看出来阿。” “那可不是,褚头儿没事在办里就写这仨字,办里写军告的纸墨全让他祸祸了,还管这叫叫...噢对,叫文将风骨!” “了不得,了不得阿。”两人摇头晃脑地推门迈进内院。映入眼帘的是来来回回几个精赤着上身,穿着军中制式长裤的军汉穿行而过,脸上都有着按捺不住的激动神情。 云昭一看这德性,心中了然,老神在在地端过一张长凳,一脚踩着凳尾就这么坐下来,秦老头瞧着便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来往军汉闻着声儿都停了下来。“嘘,秦头回来了...云昭!你小子可算回来了,忙完了整两盅,哥哥们真是等死你了!” 原本看到秦老头开始交头接耳给暗号的军汉们,一瞧见少年可就啥都忘光了,两只手一个劲的搓,几双眼睛就差没瞪出光来。 云昭低下头腼腆一笑,跟着搓搓手掌,放在凳下比了一个“六”的手势。对面一个军汉瞧见以后,这下可真是两眼放光了,两条腿都跟着抖了起来。 “董四合!你当老头我死了不成,刚上办吧这个时辰,你们往偏屋走啥呢,衣服呢,偏屋里干啥呢!”秦老头看着他们这些小动作,气的鼻孔快能通风了,狠狠剐了云昭一眼。后者不为所动,坐着摊了摊手,一脸淳朴笑容。 “阿这个,那个...”忙着和云昭打手势的董四合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的道不出个所以然。 秦老头扶额叹道:“行了行了,褚头呢?” “哎哎,屋里...那些大人也在,他就让我们呆在外面守着,听早上换差的兄弟说,已经一晚上没出来了。”董四合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里屋门。 秦老头与云昭对视一眼,顾不得再说些什么,抬步往里屋走去。 ... 剩下董四合一帮人大眼瞪小眼。“董哥,那我们咋办?”身旁的一个汉子摸着头问道。 这众人兜里的牌九还硌得疼,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心窝子痒得慌,恨不得将其拍在牌桌上好好吆喝两嗓子。 “快快快,让偏屋的那群犊子把牌局给收了,别耽误了大事,今儿好好当差!下办以后都别走,昭爷回来带我们收膘了!”董四合激动得直拍腿。 周围闻讯“收膘”二字的军汉们一片欢腾,跳上长凳疯狂地挥舞双臂,憨笑声如滚滚冬雷,皆如得圣旨大赐一般。 随后消息传播到了偏屋,里里外外一片盛世景象,缓了片刻才忙急忙慌地收拾起来,找短衫挂制刀... 对于身为承平营军痞子的众人来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基础意识,早已烂熟于心并且加持到了日常行为里,不然都对不起整日拍着胸脯吹嘘自己的场面话。 在营里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斩马匪诛部骑算不得好汉,翘办无声牌局凯旋方为英雄,脑袋不是用来坐办当差的,屁股才是。 ... 云昭和秦老头推开里屋门,门窗被灰色纱罩笼了个严严实实,整个屋里昏黑一片,掀开门前纱罩,一股闷臭味和酒香味夹杂着扑面而来。 少年捏着鼻子,借着背后透射进来的光线,看着厅堂里隐隐约约坐着的一个宽硕黑影,瓮声瓮气的问道:“我说褚大胖子,你捣鼓啥呢,咋这么大味儿呢?” 黑影动了动,似乎听到了声音,嚯的一下站了起来,整了整腰束,绕开面前圆桌,快步朝门口走来。 下一刻云昭就感觉领口被人抓住,往里一带,整个身体前驱,脚尖点地,整个人就这么支在空中。刚回过神,眼前就慢慢出现一个因为光线一点点显形的凶恶面目... 一脸横肉,眉毛高高扬起,眼睛却很小,脸颊带着几颗麻子,左额应该早年间被剐去一块肉,显得愈发丑陋,肥硕的嘴唇喘着粗气。当然,之前迎面的那股闷臭味更加浓郁了... 云昭很早就说过,有些人姓嘛叫嘛是有道理有讲究的。这不,褚头儿,褚八方,人如其名。 褚八方狠狠抹了一把脸,放开了少年,转面看向门旁的秦老头:“回来了阿,秦源,等下跟我进去看看这帮城里爷弄的怎么样了。” 秦老头点头应道,扫视了屋内一圈,脸色也慢慢变得难看了起来,眼角皱纹深陷宛如沟壑。 “你小子等下就给我在这呆着,没喊你不许进来,听到没?”褚八方这才扭头对云昭低声说道,也没等其回应,就和秦老头往厅堂旁的房间走去。 云昭难得老老实实的杵在厅堂里,慢慢适应了里屋的光线,看见无论是靠椅上,还是圆桌上都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些许散发着异味的纱布、散落的药粉... 敛起平日里的嬉闹做派,其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指节轻轻的叩击在桌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卑职谨记,各位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军部调令已经到了,明日清晨我亲率护卫...” “要带着城外那些贱民同行,褚八方你当真是我大唐无双贤才阿?” “诸位大人如果坚持...” “塞外无籍难民也值得尔等护佑,其心可诛...” ...... 满脸谄笑的褚八方带着秦源从房间内退出来,随即房间门被重重关上,伴随着关门声,其笑脸一点点垮塌下来,最后变得面无表情向云昭走来。 “不同意带难民一起走?”“嗯。” ... “怎么办?”“他们没有唐籍。” ... “会遭雷劈的。”“他们没有唐籍,我们没有义务。” ... 云昭一脸认真地看着褚八方,后者依旧摆着一张臭脸,秦源坐在凳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吱”门开了,不见人影,有声音从门内传来。 “大人同意了。”声音顿了顿,“他们必须在车队最外围。” 说完后,门又立刻被关上,屋内重新恢复到一片寂静。这等说法一出口,几位在军伍摸爬滚打多年的将卒,自然明白身处最外围是充当什么角色,不过正如褚胖子所言一样,没有唐籍就有他们的活法,命大或福薄自有定数。 云昭听完后,点了点头,平静地转身走了出去。褚八方用手摸了摸下巴的胡渣,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了什么,起身追了过去。 董四合不知从哪找了件军衣穿上,看样子是拿错了,左摸右拽地摆弄衣脚。听到里屋门有动静,赶忙端起茶水候在门边。 褚八方跟着云昭出了门,转身把门掩上后,方才问道。 “你小子又要去哪,才刚回来!” “家事!”云昭背后比了一个手势,董四合跟着搓了搓手。 “云昭你给我好好呆在办里!” “国事!”云昭跨出红漆门,董四合表情精彩,念念有词。 “你糊老子呢是不是?” “天下事!”云昭跑了起来,董四合双手合十,热泪盈眶。 褚八方站在门口叉腰腆着个肚子,瞥了一眼董四合那德性,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摆摆手回屋内去了。 秦源低着头翻了翻军告,又随手丢置一边,抬眼看向纱罩。“褚头儿,这城有人守,可山都空了阿。” 褚八方拿起桌上水壶一饮而尽,闻言对其竖了一个大拇指。“这话说得敞亮,你拿刀把房里那些个都砍了,没准搁军部案头上能评个忠烈。” 第三章 承平三杰与天下事 承平最阔的道呈南北走向,用厚实的青石板铺叠,大抵可供三骑并行,道旁不准设摊摆物件。 日头渐渐高了,阳光直晃眼,道上也不见几个人影,偶尔有走街串巷的顽童呼啸而过,也会被急匆匆路过的大人一巴掌拦下。 承平军办通过此道直达位于城南的承平营,这自然也是军道。 云昭踢踏着街面的草屑,双手倒插进身背的裤带里挠屁股,秦源曾深恶痛绝地教诲了多次这种恶习的不可取,眼见其毫无悔改之意,撂下几句狠话也不再提。 办里的那些大人受了伤,有一个快死了...他们前几日夜里进的城,为首的几个都抓着刀,刀尖滴血,靴底有泥草。中间戴锦帽的是女的,怀里有东西,从他们入城的那夜起,城外开始有落难的人逃来,瘫坐在官道两侧。 云昭笑了笑,左手伸到面前在半空虚抓了几下。那些大人们进城后,城外的难民们越来越多,于是他出了城去乾木草原。 在烧毁的废墟灰烬里没有热情洋溢的马奶茶,这几日奔波于草原也没看到往日里可爱倔强的马匪,荡尾沟泥地里的马蹄印代表他们都往西边逃了。 木拓部落的前寨前移了,代表着他们已经准备开启一场战争,草原上所有临近承平的牧民寨都被木拓人烧了,城外那些难民的穿着证明他们是牧民。 听董四合说,城外的落难牧民们不肯进城,其中几个领头的一直面色苍白的低吼着,听了半天才明白大抵是说火要来了,城门和城墙不方便逃命。 马背上的包裹都是归途中捡的,都带着血,大多是饿死半途牧民身上的。 疯狂的木拓族人不断烧毁牧寨是在寻找着什么,毫无疑问,在办里那些大人们的身上。 ... 云昭牵着马走进承平营,为了防御流寇袭扰,营寨栅栏皆外斜固定,挖枪渠,设拒马。兵器都零散靠在防风墙上,午时营里人不多,和几个放哨的打了照面后,径直走向一排军舍。 把包裹卸下,一拍马屁股,后者撒欢般的跑往马厩。脱去满是汗渍的短衫,手捧着刚打的井水痛快地搓了一把身子,甩了甩发梢上的水珠,衣衫随手屋内一抛,往床上这么一蹦,舒坦。 每根骨头仿佛都在呻吟,舒服地哼哼了几声,拽过竹枕,几日未曾合眼的云昭沉沉睡去。 十六前,承平下了一场塞边多年罕见的暴雨,照褚八方的话说,那是老天爷开塞泼尿了,能活命就不错了的年月,也就不讲究什么排水措施了。 那天下午,全城军民都忙着往家门外舀水,褚胖子挽着裤脚,埋头用脸盆泼水,站在门槛上正忙活时,门渠外一个竹篮顺水飘过。 褚八方生平第一次感觉老天爷给自己开了个大玩笑,那竹篮里咋还杵了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呢,扒着篮边的小胖脸还朝着自己咧嘴嘿嘿傻笑,小手可劲地挥。 直到竹篮飘出视野,褚八方才缓过神来,撒开脚丫子就往门外追。按秦老头的说法,他和褚头儿共事几十年,第一次知道这胖子能跑这么快。硬是追了整条巷,从城西追到城东,在竹篮被水冲出城渠之前,抓住了。 褚八方事后每逢喝多了,总会逮着人絮叨个没完:“老子那天追到一半,实在跑不动了,那小子就一边扒拉着竹篮在前面打着转儿,一边给老子招手,小眼珠子直溜溜地转啊转的,乐的跟什么似得,可劲给我加油,跟现在这欠揍模样是刻出来的...” 那天褚八方捧起竹篮,把娃娃抱出来,一大一小对视着傻笑,娃娃嬉笑着也不怕他那张凶恶胖脸,两只雪白小胖手乐得拍个不停...脖子上悬着一块玉,正面刻着一个图腾样式的徽记,充斥着华贵气派范,反面刻着两个字,云昭。 ... “云昭,云昭!醒醒!” “噌”的一声直起身子,手伸进领口摸了摸玉,惊醒的云昭长舒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门口,天色早已暗了,一脸紧张带着几分难掩激动的董四合,领着一群人杵在门槛上巴望着屋内,额头上还落着汗,大概是一路从办里跑着来的。 “哎哎哎,昭爷,时辰到了,收膘收膘嘞!”一个左顾右盼的短衫汉子伸着脖子喊道。 “走着,收膘!”大手一挥,从床上一跃而起,抓着衣服就走出门。军舍门口一片欢呼雀跃,几个汉子手舞足蹈地簇拥着云昭往城内走去,一行人时不时双手笼在嘴边放几声狼嚎。 “嗷呜...承平崽们儿,昭爷到!”响彻大街小巷。 ... 城北沿街开设的店铺打承平墙边数起,第六间就是富贵坊,名字取的大气,实则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破落土院子,门用一块沾满油污的厚棉布挂着当门帘。 一行人站在门帘前,为首一人贴着脏门帘极为享受的狠狠吸了一口气,搓了搓脸,掀开了门帘,迈步走了进去。 “昭...昭昭小狗,快快快,可等到你了,哈哈哈哈!”一个穷酸书生模样的直接拦在一行人面前,其背后的院子一片灯火辉煌,行令声喝骂声不绝于耳,云昭看了看眼前的穷酸书生,不耐烦地一把推开。 “李怀德,想发财跟着,别挡道!” 穷酸书生满脸谄笑,毫不在意地点头称是,躬着身子绕到云昭一行人身后紧凑跟着。 行至最里的一张桌子,挤开围坐的几个人,好不容易在人群中钻出头,张口就道:“诸位爷,玩啥呢,我不太会,带我一个呗。” 闻言皆挑起眉头,嘴角勾出弧度的桌上角儿们,都饶有兴趣的回头往声音源头看来,一瞧见云昭那张欠揍的笑脸,统统被气了个闷哼,其中几个性情烈的勃然大怒喝道:“云昭,我顶你个肺阿,刚回来就搁这装犊子了!” 李怀德几人好不容易跟着凑到云昭身边,赶紧挺直腰杆子开始耀武扬威叫嚣着。 “来一个,来一个,一个能和昭爷过招的都没有!” 富贵坊里听到云昭二字就跟狼闻着肉味儿了,邻桌的都摊局不玩了,往里桌这赶来,边跑边扯着嗓子鬼哭狼嚎道:“老子压云昭,都别跟我抢盘。” 云昭一脸温煦笑容,向四周人群拱手,拉椅落座了下来。桌面上原本的人见势不妙,把桌上各自银子一揽怀中,溜之大吉,只剩下桌角上的一位半个身子都罩在阴影里的没动身。 “来,就我们两个了,这次你想怎么玩。”低沉的嗓音从角落传来,一张没几两肉的蜡黄瘦杆脸从阴影里显出来,那人一只腿蜷在竹椅上,左手轻轻摩挲着右手上的翠绿扳指,斜趿拉着身子,歪着脑袋看向云昭,一对死鱼眼,面无表情。 云昭笑眯眯的跟弥勒佛似得也看着对方:“菜牙苏,老规矩。” “咝”周围围观人群整齐划一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李怀德混在人群里狠狠握起拳头,太阳穴紧紧绷着。 菜牙苏这王八犊子打小就压我一头,长了副死人相,这次让你吃了我的全吐出来,李怀德想到这里,将腰间缝着的钱袋子一把扯下来,挤开人群往桌上一丢,“我压昭小狗!” ... 桌面上乱七八糟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钱袋子和散落着的碎银子。 云昭揉了揉脸,之前的嬉笑神情消失不见,再露出面时,神色宛如一个虔诚朝圣的神庭信徒。十指如勾般钳住桌面,鼻子开始不停嗅气,时不时鼻腔发出低沉犬吠声,极为专注地盯着菜牙苏,后者脸色愈发阴沉下来,摩挲扳指的次数开始变多起来。 众人肃穆庄严,院落里只剩下衣袖间摩擦的声音,仿佛决定众人生死判。二人慢慢直起身子爬上桌面,前驱着身子往桌正中伸出右拳,两拳缓缓相触。 两声惨烈的嚎叫点燃全场的氛围,哄的一声填满了鼓劲助威声。 “一条龙耶!”“哥俩好阿!”菜牙苏重重一拍桌子,先行发难。 “三星照!”“四季财!”两人语速骤然拔高。 ... 菜牙苏臌胀着额角青筋,面目扭曲喝道:“五魁首喂!” 云昭淡然自若,轻叹道:“六个六哇!” ... “八匹马!”菜牙苏目眦尽裂。 “九重天!”云昭摆了摆手。 ...... “这膘,还得养肥了杀。”云昭如是感叹道。 一捧月辉洒在承北营的栅栏上,折射出营寨不远处野草随着夜风摇曳的倒影,漫天星光映在水渠末沟里的腐臭淤泥上。 云昭将一枚翠绿扳指抛上抛下,耸肩哼着小调,拎着只城北老卢家的酱烧鸡,慢吞吞地往军舍里挪步,听着身后不远处的醉酒声肆笑声,还有董四合那出了名的大嗓门鬼嚎着诸君饮胜,笑着摇了摇头。 行至舍门前,透过早已被风沙刮破的纸窗看见屋内灯火通明,轻叹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第四章 站着砍头,跪着挣钱 迈进屋内,踢飞了已经破了底的布鞋,将扳指往床上一抛,拎着的酱烧鸡往屋内仅有的一张石桌一撂,就这么赤着脚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石桌对面早已有人候着,桌上点着烛灯,说是石桌实则只是云昭搬回来擦亮的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墩子,上面搁着几张纸,对坐的褚八方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敢问褚将军夜访何事,末将甘愿为大唐抛头颅洒热血,近年来在将军麾下深受熏陶教诲,为国捐躯者,勇无双!将军但说无妨,吾辈人往矣!”云昭抱了个拳,边说边低头拆酱烧鸡的油纸包。 褚八方看了看少年,用手摸着下巴的胡渣,没好气的道:“小兔崽子,你和董四合那帮浑货处的这一身泼皮德性,老子看着就来气!”随手拍开云昭的贼手,一把揽过酱烧鸡,扯下一根油汪汪的鸡腿就啃了起来。 云昭无奈地张了张嘴,斜了一个白眼:“嘴下留情嘴下留情,有事好商量嘛。” “你这两天出去...都查出来了吧。”褚八方停顿了一下,表情严肃问道:“调令已至,明日我们就须护送他们赶往虎贲军镇。” 云昭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拍打着膝盖。“那些个大人偷了木拓部落的东西,我没找到这帮鳖孙的部落前寨,那只能说明他们把前寨拆了,已经到我们跟前了,他们疯了......我从来没见过木拓人这样大规模屠掠牧寨,承平周边都被荡空了,马匪都被吓破胆往境内逃了,大唐这两字是最后的枷锁。我们出城,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调令就拍在军办的案头上,横竖这趟浑水都得搅得一身泥点。那些牧民也知晓木拓人怕大唐,不然往我们城外杵着做什么,既然那些大人愿意带上这些落了难的牧民,也没什么好讲究的了。” 褚八方吐出一根鸡骨头,油腻腻的拇指蹭了蹭桌檐继续道:“老卢家的还是地道啧啧...咳,明日拂晓就动身,挑的都是些熟手,那几个贵家鹅也有几个练邪乎门道的,木拓人掀不了浪。” “城外的牧民能杵那,可都是因为城里这几位主儿。”云昭认真的端详着鸡骨头,愤愤的拍了一下桌面。“你他娘舔的可真干净,褚头儿,到底是讲究人,你这诨号都是透着理的。” 褚八方双手叠十,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紧了紧腰间的皮束,站起来打了饱嗝。“你这狗鼻子早闻出来了吧,那夜进城的有个女娃娃。”褚八方扫了眼纸窗,指了指上面轻声道:“宗政亲王府上的小郡主。” 云昭从门旁的竹篓里掏出一把炒稻,两只手捧着轻轻搓揉,轻轻一口气吹开稻皮,捏着一颗颗往嘴里送。“角儿重阿,承平营缺粮,这种差事可不能白忙活阿。” 褚八方背对着他,负在身后的左手食指和拇指叠在一起搓了搓,云昭点了点头。 “贵家鹅这脖子还就比泥腿子壮实,值斤两的。”一颗炒米抿在唇上。 “知道你这憨货透不过牧民这槛,往后出门把心擦亮点,照着人舒服。” 云昭冷冷的盯着身前这个身高八尺,腰围八尺的大胖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后者一笑置之,把腰间悬着的佩刀解下往少年桌前一拍,朗声道:“站着,掉脑袋!” 似乎吃撑了,低头又提了提腰束,方才从衣兜里掏出几锭碎银子扬洒在桌面上,清了清嗓子:“跪着,挣钱。” ...... 夜半,军办,里屋。 “褚将军,明日行程可安排妥当了,要敢出半点差池,恐怕以后见您可得多费几步脚程,去乱葬岗倒杯酒了...嘿你看我说的这昏话,死无全尸也不用讲究入土为安那一套陈俗了。” 昏黄的烛灯燃了半许,被绸布一笼,在一身黑色锦衣打扮下的人脸上更显得忽明忽暗,嘴角勾勒着的孤度总给人一种阴测测的观感,撑在桌上的手一直把玩着一杯青釉瓷杯。 褚八方硕大的脑门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两根粗短的眉毛不断颤抖,红樱盔里时不时顺着盔边淌出一滩汗水,早早的将面前的奢贵棉毯沾湿一团,一双手整齐的叠放在棉毯上,肥硕的身躯就这么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褚将军,在下问您话儿呢。”黑锦男子将瓷杯放在桌上,一双鹰鹫般的锐利目光盯住跪伏在地上的褚胖子。 后者恍然觉悟般的直起上身,摇摇晃晃的对其抱了个拳。“末将一切安排妥当,任听大人吩咐。” 褚八方一抬头,鼻翼上豆大的汗珠直接落在了嘴唇上,抿了抿唇,一脸怅然若失的颓丧神色,依然跪着。 端坐于位上的黑锦男子,鼻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挥了挥手。如获大赦的褚胖子的连忙起身又作了一揖,扭过身子推门离开。 随着房门再度被关上,黑锦男子抿了口茶水,摇了摇头道:“此等塞边蛮夷落魄之地,尽出这些蛀虫辱我大唐煌煌国威。”语气里充满不屑,落至句梢更加高亢且愤恨起来。 “皇甫先生,是不是...死了很多人。”鹅黄色床帘掀开一角,伴随着一股浓郁草药味儿,一道怯生生的嗓音响起。 原本安然端坐着,口中咒骂话语愈发难听的黑锦男子慌忙起身,对着床帘垂首躬身道:“郡主无需将这等微末之事置于心上,不过是些塞外无籍贱民罢了,做不得数的。” “可是,可是他们毕竟是因为我们取走了幼狼而死...”女声言至一半竟哽咽停断,泫然欲泣得惹人心底生出无限怜爱。 “郡主此等赤子初心天地可鉴,那些贱民泉下有知也可永葆来生了。”躬身帘外的皇甫轩乐得手舞足蹈,一脸大感欣慰的模样。 得到回答后,帘内再无半点声响传出。皇甫轩候了一阵,待得帘内隐隐传来咽呜的兽吠声,转身将指搁至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领着一干丫鬟近侍缓缓退出房内... “明日如何?”帘内再度传来一道冷冽的嗓音,与先前楚楚可怜的嗓音天壤之隔。 整晚不论房内发生什么,一直闭言不发伫立于床帘边的覆甲男子稍稍动了动。“都照着计划再走,木拓人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不过右武卫程陌已领兵候在凤敕道了,只是...” “但说无妨。” 覆甲男子迟疑片刻后,继续补充道:“据京都人手回报,这次外出办事里有他人的手段痕迹,路子不干净,也不讲究。” 帘内沉默许久,覆甲男子单膝跪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歇了。”帘内嗓音充斥着厌烦和浓浓的疲乏。 ... 缓缓拢上房门后,转身看到出门后一直留在厅堂里喝茶的皇甫轩,全身覆甲的牧魄摘下边军中只有重骑佩戴的玄甲重盔,笑了笑便准备往屋外走。 “牧统领,不陪在下叙叙?” “有事,无可奉告,少饮茶。” 皇甫轩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静静的看着牧魄出门的背影,伸手入怀中摸了摸那封来自东宫的信封,面无表情。 ...... 云昭双手抱胸半倚着木门,静静看着不远处月下小径上一摇三晃的褚八方,打心眼里对这个充满矛盾的胖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真不知这等油滑奸诈之徒,怎会沦落至这种塞边荒凉之地当个末等偏将,莫非褚胖子年轻的时候也意发轻狂过? 念至此处,抬眼看了一眼拎着酒壶正撒泼转着圈儿的褚八方,左额那块伤疤被激的刺红,臃肿如猪的胖脸愈发显得面目可憎,他狠狠的一拍脑门,打消了先前的念想。 正准备回屋,突然被一声大喊惊住。“云昭你这个臭小子,桌上银子收拾好了明早还我,别想耍泼赖了,数儿老子心里都记着呢!” 云昭嘴角一阵抽搐,褚八方放声大笑。 一脸畅快笑意的褚大胖子对响彻军舍的叫骂声充耳不闻,将腰束散开,狠狠的灌了一口酒,咬牙切齿的碎碎念叨:“谁家年少不江湖阿?” 曾回答过少年关于贵家鹅这个称谓的由来,褚胖子笑言那些个大人物,整天高扬着下巴看人,富贵人家倒是真的,可这恨不得挺上天的脖颈,就跟嗷嗷待哺的农家鹅一般滑稽。 打小就遭人嫌弃的褚将军浮浮沉沉的军旅一生,除了蹉跎了岁月,空饮了几盏迂腐,耳边听得最多的就是那群人模狗样的大人们,常搁着嘴边的官场名段儿:深谙世故却不世故,方为人杰也。 褚将军皆一笑而过,每次从战场上活下来的时候,做梦都想有一日给这帮子高门望族活活筋骨上上课,可这年岁越长,心窝子就拾掇得越窝囊。 这世间又有几人知道深谙世故却不世故,深处世俗却非世俗,才是最最善良的成熟。 有酒壶掷于地,有男儿行走于八方。 第五章 半生为人,后生可畏 唐人其实一直是一种很另类的生物,至少在世间其余异国人眼里,固执的将唐人划出了常人的界限之外。 大唐以武立国,民风彪悍,农间炕头上都是枕着刀入眠,先辈们建国的史迹上更是能渗出血来,毫不夸张的说,唐人那些年里就是谁不服我,我就砍到你服为止的典型杰出代表。 早些年民间常有诛心言论,类似唐人乃天下祸端起源,以至于直到现在提起唐人的话题,大都跟“唐蛮子”等称呼挂着钩。 只是近些年大唐威势愈发强盛,修生养性多年的唐帝听说最近在御书房,没事就指着疆域图对一众战功彪炳的悍将摔砚台。 几位早些年屠城坑降卒手段极为熟稔的将军,带着满身的墨点就赶往皇城近郊,亲自将一众京畿卫队从早训到晚。 以至于其余势力不管在什么场合,对唐国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民间的几位煽动者甚至干脆将头埋进土里,充耳不闻窗外事。 但是唐人从来不对这些言论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常常出现的情景,大人们拿着他国布告天下,问责唐国卑劣行径的书籍,当作炫耀资本眉飞色舞地读给孩童听。 唐人的倨傲、自负往往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极富生活热情的态度充斥整个国度,显得越来越浮躁且极不稳定起来。 这些年月各阁大学士,其针对抵制大唐这种古怪风气的奏折堆满了朝案,唐帝往往看了开头就嗤之以鼻,认为这帮子读书匠纯属吃饱了没事撑着的,抛置一旁且言道此乃国之幸事。 导致这种极度骄傲的情况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演变成当朝手握军权的武将们,往往是彻夜挑灯书房踱步,双手笼袖巴望着书案上出现皇宫秘诏。 唐人的古怪往往还呈现于另一种表达形式,他们针对于那些瞻仰传承古学致用的儒雅国度,其对大唐致力于刀兵之上的痛心疾首,对唐人素质的不屑,别有一番见解。 大体为唐人都承认唐人没有素质,但是唐人从来不认为是自己没有素质。这是一个可以在集市上因为缺斤少两而割袍相争,也可以谈笑风生间为君以命抵命,充斥着极端矛盾且极具煽动性的食肉物种,唐。 但是太平年月里总会诞生出一些更加离经叛道的存在,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打着哈欠的云昭,正是这样的一类人,少年对唐人的个性价值观不屑一顾。 他认为这帮整天只会喊打喊杀的猪猡,压根不知道生命的美好价值,需要一位真正学以致用的领袖,教导人们学会享受生活和阳光,比如自己。 不过少年半夜睡不着的原因究其根本,不是思索唐人前途,也不是褚八方的银子,更不是拂晓要护送一批有身份的猪猡。 而是打小就致力于生活而不是生存的承平少年郎,无比渴望探究更深层次的力量,也就是褚八方之前所说“邪乎门道”。 借着透纸窗而入的月辉,云昭歪着脑袋打量着褚胖子在桌上留下的几页纸,捏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感到无比头痛。“天地源气入体纵横于筋络,淬血肉,擎骨魄,溘悟共鸣共振天地脉搏,方得始境...”泛黄纸张上用潦草笔迹抄录着几行小字,云昭知道这已经是褚八方能获取到的极限,承平地处边陲本就消息闭塞,又是末流小卒,能奢望着瞧上几眼“大道”,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云昭摸了摸自打懂事起就贴身悬挂的佩玉,攥紧了拳头,倔强的秉性驱使着与大唐如出一辙的骄傲,从不信命由天定的人生准则,从初入草原初见马匪时一样,从来没有丝毫松动过。 抱拳,请多指教,一张灿烂笑脸。 边陲之境的夜风总是格外的凛冽,拍打着半敞木门,咯吱咯吱的作响,不知是因为寒风还是嘈响,少年无意识的紧了紧被子,谁都没有发现,被子掩盖下佩玉骤然迸射出如同白昼般的光辉,睡梦中的少年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一片白雾之中,雾气聚散之间,自有一片荧光... ...... 晨雨稀稀落落地拍打着摇摇欲坠的纸窗,突然窗扇由内向外打开,探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庞... 云昭揉了揉酸痛的眼角,褪去衣衫,蒙着细雨跳进木桶里好好梳洗了一番。套上一身黑色劲衫,将衣摆裤脚贴身勒紧,绑牢军靴,头发拢至脑后紧紧束了一个马尾,低头照了照水面,满意地点了点头。 进屋跪在床前在床板下捣鼓了半天,掏出一个布袋,从里面抽出两把军刀,搬到屋外踩在长凳上开始磨刀。 噌噌的磨刀声,时不时的洒水声,伴着雨珠坠地声,敲开了天际边的微亮,云昭抬首看了看天,估摸时辰差不多要出发了。 挂上腰束,将刀横插于腰后,拿起早已准备妥当的包裹斜挂在肩上,临前回头望了一眼木门,挥了挥手。 ... 雨停了。 军道今日被拾掇的异常干净,半点草屑都没有,可能是邻街的城民们感受到了什么,前夜就扫了个干干净净,还洒上了清水,唐人对军队近乎狂热的信仰已经让云昭感受到麻木了,除了归根于唐帝的纵容,他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解释。 顺着道走到了军办门前,向早早候着的褚八方点了点头。没过多久一身黑锦绣金边官服打扮的皇甫轩,领着一干人出了杨木门,拱卫着一名女子上了马车。 居中女子身材高挑修长,肌肤白嫩,一头乌黑的齐腰长发用红绸带束起,着等身的殷红披风,不见得如何让人自惭形秽的冷漠高傲,反而紧抿的唇线显得楚楚可怜。 ... 兴许是天色太早,鸡还未鸣,草门未开,城门口送行的只是秦源领着寥寥几位部卒,秦老头坐在竹椅上拍膝看着城门外的人群,见郡主车伍来了,用肘撑着拐柱艰难起身致礼,秦老头三年前带着云昭出城清剿流寇时,被流矢射中了右腿,打那以后就再也没能上的了马。 也是从那时候起,少年固执的坚持独去独归,于是那年起流寇也逃进了荡尾沟,当起了马匪做起了噩梦... 褚胖子扶着秦源一边走一边叨叨,城北哪户人家又赊了老户家几只烧鸡的破账,又或是叮嘱办里的火油量度还得再催催,秦老头含笑连连应着,转过头遥遥对队尾牵着马的云昭指了指,后者扬了扬头表示知晓了。 “昭小...昭哥儿这次去军镇一定得捎几本像样的书,拿回来给我开开眼阿,你也知道张秀才家那点破家底,我估摸着他这个秀才都是掏银子买来的。”贼眉鼠眼的李怀德欠着身,拉着打哈欠的云昭挤了挤眼。 后者挑了挑眉毛,没有接话,四处看了看问道:“就你阿,菜牙苏呢,气懵了?” “打小一块处着的,你还不知道他啥样人嘛,那晚以后气的愣是三天没下床...”李怀德话还没说完,突然感到手里被塞了什么,摊手一看是枚翠绿扳指。 待其再抬起头的时候,云昭已经骑着马出城门外了,急忙踮着脚摇晃双臂叮嘱捎书的事情。 云昭咬着一根枯萎的猫耳草儿在嘴里翻转,跟着马背颠簸晃荡,有很多事情在承平城这么多年他都没想清楚。 褚八方整天心心念着在城门上修个三层阔的门楼,就指望着哪天杵上面指点江山,李怀德嗜赌如命却攒着银子就为了买几本补烂了的破书,整天走道甩着袖口说着什么书生意气执相天下,更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一心扑在那该死的大道上。 扭过脑袋看了看身后这座大唐最东,被文人学客誉为日出之城的破旧土胚子。有的时候这人阿事阿,就像一个囚笼,不同的思绪情感相互碰撞撕咬,每个人都是垂死挣扎的困兽,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因果。 云昭吐出了嘴里的草根,一勒马缰,往前面的车伍策马赶去。 ... 一袭破旧道袍的老头儿瞧着屋头的阳光,露出缺了门牙的大嘴直愣愣的傻笑,擦了擦嘴角涎着的口水,情不自禁地踏着屋瓦下自己的影子手舞足蹈起来。 “少年出承平咯,少年出承平咯...” 挨家挨户的草席门露出一个个小脑袋,巴望着门前那个转来转去的老棍儿,看了一会,一个个都嬉笑着跟在老道身后笑着唱着跳着。 “少年出承平咯...”一声声充斥着孩童笑闹的呐喊声,飘荡在承平城略显清冷的上空中,久久不散。 ... 车伍里前后链锁着七辆马车,骏马穿梭于其间,春意染绿了枝头也染轻了忙碌人群们的心头,任谁在漫天蔚空下,卷地一袭翠绿上,都能有一份不错的心情。 董四合提着大包小包的布袋,忙着给道旁逃难的牧民发口粮,一边叫唤着排队一边示意跟着车队。 不愿进城的落难牧民们这些日子,一直领着承平营分发的粮食过活,本能的对这个整天一脸傻笑的董四合多了几分信任,又能离开在他们看来代表着不祥的城寨,还有其身后的草原,竟都愿意跟着车队前往董四合口中所说的安全地方。 承平没有这么多粮食,营里粮仓已经空了,城也塞不下这么多人,虎贲军镇是这群没有唐籍牧民的最后希望,不论前路是沦为苦工还是稻农,什么都没活着重要。 前提是能活着到军镇,云昭蹙着眉头想起草原里的痕迹和贵家鹅们的交代,默默的补充了一句。 第六章 两把刀,一场树话 尽身悬挂一身重甲,一骑双马的牧魄,目光透着面盔间隙扫视在一只手荡在半空中,身子随着马匹颠簸而上下晃动的少年身上。 使双刀,还是一个藏得极深的左撇子。想起此子在军部案头上那堆积如山的档案,再看看眼前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牧魄眼神里充满了戏谑。 十二岁那年,云昭在全城老少爷们见证下入了军籍,在大唐战功最耀战力最盛的东军中,成为了年岁最小的军卒,吸引了不少军部的目光,往后四年间,案头上的战功一度让督军校尉以为是褚八方帮其伪造的。 恨铁不成钢的督军校尉跑瘫了两匹马,连夜赶到了承平。揪着褚八方就要抓回去军法处置,万般无奈之下,褚大胖子只得喊起正在军舍睡大觉的云昭,天刚亮,就让他领着校尉进了草原。 后来督军校尉回到了东军大帐,丝毫不提那天草原里发生的事。谁要是问起来,他都一副跟见了鬼的样子一言不发,不过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质疑这个少年的军功虚实。 随着年月增长,军功累加的愈发夸张,案头放不下了,专门搬了一个书柜存着。谁也不知道怎么封功这个年仅十六的少年郎,褚八方每次问讯都是摆了摆手,多给点儿粮就行,年轻人,饭量大。 牧魄与那名校尉相识,后者向来刚正不阿,走哪都一副铁阎王的面相,他给牧魄撂下一句话:“我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这般狠辣的少年...” 牧魄念及此处,再度望向少年,发觉原本一副风水先生做派的云昭也紧紧盯着自己,两人相视,抱拳示意。 一阵尘土飞扬,安顿好牧民的褚八方从后方骑马赶上,云昭望了望四蹄齐飞,歪着大脑袋吐着舌头的棕黄骏马,叹息道:“我说褚头儿,你好赖是承平的牌面,就不能学学前面那牧统领的派头?整两匹马换着骑骑,马儿心里也苦的呐。” 其胯下骏马似乎听懂了,连忙打了几个响鼻表示赞同,褚胖子闻言也哭丧着脸摸了摸马鬃,伸手入怀掏了烧鸡腿就往嘴里送。“就剩个腿了,这几日离了老卢家的酱烧,日子没了奔头阿!” ... 铺满华贵锦绸的车厢里放着一张印花几案,角落上放有一盏燃着昂贵木檀香的龙衔灯,几案上摆满了刚采摘来的红门兰,上面放置着供把玩的金制独角貔貅一对。 撑颔慵懒着半倚车窗的富贵郡主,透过窗纱看见那对没个正形的将卒。微微皱了皱黛眉,看来皇甫先生对这承平军伍评价倒一语中的,确实不堪大用,怎能戍得边域异族,低头摸了摸怀中物件,眉头才稍稍舒展开一点。 马车边正呵斥手下布属箱柜的皇甫轩,看了眼车队为首开道的那厢通体漆黑如墨的马车,还有隐隐约约呈队列固守车厢的七位中年汉子。 其人人背负着边军管制极严的重弩,全程沉默不语地垂首骑乘,皇甫轩本就纤长锋锐的眉尖似乎要倒刻其上。 ... 云昭伸手安抚胯下焦躁不安的马匹,抚摸着其脖颈因紧张凸显的血管,他感到了一丝攀上心头的悸动,马是从一次草原外出牵回来的,那时候还是匹小马驹被少年蛮横冠了铁柱的名号。 这让一众对通体雪白极识灵性的铁柱,早已垂涎三尺的军汉们一顿捶胸顿足,不过铁柱越健硕,肤色就开始向金黄色转变。当年希冀用三壶烧刀子换得铁柱的褚八方,耻笑了一阵子好马让云昭这个混球养褪了色。 铁柱从未出现这般失措的样子,至少云昭从未见过这头憨货表现过类似畏惧的情绪。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狼嚎,整个车队为之一窒,所有人都缓缓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同行的褚八方立刻翻身下马,趴在地上听着些什么,其余人骑在马上静静侧耳聆听着声响,侍卫们的手已经缓缓放在了腰间的刀鞘上。 云昭耳廓微微颤动起来,寂静的氛围持续了好一会,正待众人以为只是寻常走兽经过,稍稍缓了一口气的时候。 他猛然看向那辆郡主所在的奢华马车,当马车周边人群的目光都因其而向车厢转移时,所有人都听到一声似乎很虚弱的兽呜从厢中传出,不,也是狼嚎! 所有人神色惊恐的望向郡主所在的车厢,同时远处再度传来一声更比一声高亢的嚎叫,似乎在宣泄着愤怒与怨怼,云昭慢慢直立起了身子,双手垂于大腿两侧,眼神阴沉不定。 ... 从斜背着的行囊中取出一捆捆白绷带,拆开后将其绷直,从右手掌心位置绕绑起来,五指之间以一种交叉斜叠式的方法捆扎起来,一直延伸到小臂肘处方才迂回着往返包扎,最后系塞于起始掌心处,用牙齿咬断作结尾。 云昭抬起左手,效仿之前的方式继续进行着,不过左手仅限于掌心以及拇指范畴,本就散发着蓬勃朝气的双目多了一抹专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手上的捆扎。 一旁的褚八方见怪不怪并没有过问,远远眺望着先前传出嚎叫的位置,紧锁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铁柱翻着厚嘴皮子喷着气,不停的用大脑门拱着褚八方的坐骑,后者一副小媳妇做派委屈得连连后退,步步为营紧逼着的铁柱扬着脑袋好不得意,似乎是在挽回先前张皇失措的窘迫颜面。 在树荫旁,侍卫们沉默卸下马车上的箱柜和早已备好的铁索,开始布置简易的防御工事。 董四合搬着从承平辎重房里带出来的拒马和枪槊,带着人在营地周围挖渠设阵,云昭随意找了一处宽厚树干靠着,继续加固手上的绷带。 褚八方正点头哈腰地随着皇甫轩巡察营地周围,对着侍卫们指手画脚,却对先前的事情丝毫不予过问,权当是幻听从未发生过一般。 摸爬滚打半辈子的褚胖子自然知晓什么该问,什么当装聋作哑一概不知,拿捏的无比熟稔。 刚刚从郡主车厢里退出来的牧魄,望了望那两位油滑老道的官油子一唱一和,一个阿谀奉承,一个趾高气昂无比受用,撇过头去,露出一副耻于为伍的神色,眼中充满浓浓的鄙夷。 其巡视营地,看见了正在树下忙活着的云昭,思索片刻便走了过去。 点头致意后,此次郡主外巡负责守卫工作的牧统领,随意的席地而坐,瞧了瞧眼前这张清秀稚嫩,却散发着沉稳气息的脸庞,开口道:“你不好奇吗?” 后者头都没有抬地回道:“相比不值一提的好奇心,我更想活着。” 牧魄闻言自嘲地笑了笑:“一头野兽罢了,已经断送了这么多条鲜活的人命,这真是...”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少年问道:“我看过你的档案...很不错,或者说整个边军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你这般的少年了,为什么一直没有申请提职?” 停下手上的事情,沉吟片刻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摘下头盔后相貌威毅的粗犷汉子,“还是因为习惯在承平生活吧。”似乎想起了什么,仔细打量一阵这位统领以后,小心翼翼地问道:“牧统领,您知晓所谓的天地源气吗?” 似乎被少年言语惊讶到了的牧魄沉默了许久,看了看面前这个眼眸里有着隐藏不住的紧张不安,与寻常街巷里渴求零嘴吃食孩童无异的神色,温和笑道:“我入伍前也曾在皇道求过学,探索过你口中的事情...” “咳咳,你不用这般看着我,如果我真乃学业有成,何至于在这车伍中落了个护卫头子,前前后后在这荒野境地浪费了几年的光景...不过这里面的初识门道我倒略知一二。” “天地有灵,弥漫天地间的正是天地反哺生灵的源气,涅槃初始之时,所谓的天地源气就开始渗透山河点滴之间,滋养生灵的同时,慢慢的也有一些人受到感应启发了天枢,感触到了天地脉搏产生共鸣,我们将这类人称之为修者,受天地怜爱开始了体悟天地源气的修行,而天枢就是人的心脏。” “所谓修行实则是上天赐予最优秀一批人的馈赠,世间七国过万亿人众,能得其门道不过寥寥几余,都是一些当得真正天才的人物...人生八脉,八脉互通,与天地共鸣,引源气透体,内外同振产生气旋于天枢凝结源海,方为初始,可这天生开脉皆通者已属不易,还需天枢与天地相应...” 远处的传讯声打断了话语思绪,向车厢作了一个手势后,牧魄站起身子拍了拍草屑,看了看还沉浸其中若有所思的少年与其手上的绷带,笑了笑补充道:“我在皇院时看过一本关于修行的书,封页上写着一行字,‘朝闻道,夕死可矣’,想要知晓真正的修行,仅靠两把刀几卷白布可不够,走出去,爬高点,兴许会有机会。” 云昭看着走向营地的背影,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手掌轻抚于胸膛,静静感受了一会身体的脉律,另一只手攥紧了刀柄。 ... 营地正中的篝火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气氛并没有想象中的缓和,反而向着与之相反的道路前行的一发不可收拾,每个人脸上都布满了凝重,丫鬟侍奉们都躲在箱柜后。 侍卫们更是手不离鞘,营间行走都带着小跑和急匆匆的神色,箱柜外还燃着几团跳动的火光,是车队外围牧民群的。 自从那一阵狼嚎过后,所有牧民无一例外都瘫倒在地,不停的向声源跪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有几个满脸灰黑血污的,甚至额头已经渗出了血,任凭褚八方如何劝慰都不动分毫,蜷缩一团的孩童也是哭喊一片。 车队在此扎营过夜,整顿状态是一说,迫于无奈又是另一说了。 听着营外震天的哭喊声,为空气中又凭添了几分阴霾,云昭喝着一碗麦粥与身旁看似平静,实则双腿已经在微微颤抖的承平同僚搭着闲话。 一直警觉四周动静的少年,看了看碗中已经开始出现涟漪的粥面,歪了歪脑袋。 第七章 有人血衣入阵 整整四年的草原历练让云昭明白了很多曾经一无所知的东西,比如木拓族的部落图腾是狼,比如白天每一声狼嚎代表每一个草丛间隐藏着一个木拓最英勇的战士。 还有他们胯下正瞪血红瞳孔探视着车队的草原狼,木拓族的狼骑为他们在充满厮杀掠夺的乾木草原,争下了一大块肥沃的领土,当年骁勇,今夜依然。 当华贵车厢里笑起来便如一池秋水的貌美女子,伸出皓腕抚摸在银白色的皮毛上时,当车辕随着土地开始晃动之时,当营外牧民的惊呼声、惨嚎声交织成一片之前,云昭低着头抱着双膝狠狠地往身旁的军卒撞去。 下一刻,随着身后一声巨响,云昭就感觉到自己似乎飞了起来... 看到了远处刚刚起身向这飞奔而来的牧魄,看到了已经往马车底下钻的褚八方,以及他露出的半个屁股,还有一样腾空着没能救下来的,仍带着僵硬笑容的同僚脑袋,嗯,似乎有脑髓灌进了自己耳朵里... 落地之前的云昭脑海里划过很多支离破碎的片段,但并不妨碍他用最精准的角度,躯干以最舒服的孤度撞击在营地边的泥土上,并且还甩了甩耳朵。 从后腰抽出自出城就没有离身的两把刀,绑着白绷带的双手紧紧捏了捏,右手正持斜立于胸前,左手反握横于膝后,沉腰张立双脚后,方才抬头看向直撞入营地正中的入阵之人。 身高九尺,体壮如牛,裹着的破损兽皮下裸露出夸张的肌肉和臌胀青筋,微微渗出的汗水淌过他结实的胸脯,在篝火折射下泛出类似金属的光泽。 不过能从他身后如同重骑碾翻的泥迹,撞飞一旁深深凹陷下去的箱柜与断裂开的铁索,以及与之相匹的厚脊重锥和他跪地大口喘息的状态看出,他大抵是撞不出第二次了。 拉弦声,机括声,金属剖入血肉美妙的回响声证实了云昭的观点,箭弩插涌出的殷红血液浸透了兽皮以后,众人感觉鲠在心头的一口气才舒了出来。 似乎是为了与众人舒气协调同步,本以为早已死去的壮汉,突然仰天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嘶哑怒吼,周边侍卫惊得齐齐后退一步。 牧魄走上前去将其一脚掀翻,确认再也没有了气息后,斜靠在营中马车旁的皇甫轩,惶惶瘫坐尖叫道:“死了,这下总得死了吧...”话还没说完,营外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与狼嚎声撕破了天际。 落雨了,撕裂漆黑穹顶照亮茫茫大地的雷光,伴随着珠帘般的雨滴,悄然掀开一场血腥厮杀的帷幕。 ... 跃起劈落一个嗷嗷嚎叫着,顺着巨汉撞出的缺口冲入营地的狼骑,云昭折身望向因失去主人,猩红瞳孔仿佛能滴出血来的座狼,正死死盯着眼前少年,前爪陷地正寻觅着前扑时机的时刻,被一根侧方射出的弩箭贯穿了狼颅。 云昭偏过头看见了正持弩而立的牧魄,后者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扭头向营地内吼道:“立盾!立盾堵死缺口,上弦,把火油搬出来!” 无数掷矛,如暴雨般从营外漆黑的空间密集抛射而出,尖锐的破空声掩盖了营内奔走惊呼的嘈杂,苍白的脸上映照出绝望和无助。 身处空地上的云昭就地一滚,用刀洞穿身旁堆积的货箱,将其挪移遮盖住身体上方,紧促不稳的呼吸,静静等待着下一秒从天而至的袭击。 伴随着掷矛扎入木箱、盾牌的沉闷撞击,受伤军卒的闷哼与马嘶,将脸埋入营地带着草腥味的泥土里,听着仍在继续的恐怖破空声,侍卫们焦急愤怒的呼喊声布阵声,牧魄略显无力的命令声。 不知过去多久,当泥土里反震传来的振动频率渐渐低了起来,云昭踢开身上的货箱,快步向先前被那个巨汉撞出来的缺口赶去。 整个营地落满了长矛与扎满长矛的尸体,不得不挥刀斩断矛杆前行,行至半途,比先前入阵更加密集急促的喘息声响了起来,对于营地守军们来说,这是比掷矛破空声更加恐怖的存在...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发生禁流停息了下来,云昭能清晰地观察每一个细节,刚刚从尸首上绽放出的血腥气,在眼前散成一缕缕血气分流。 下一刻,当缺口涌现出无数亮着嗜杀气息的狼瞳,与其挥舞着弯刀的部落战士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大唐军卒在这一刻捍卫了被压抑整日的战士荣光,鲜血永远是大唐最耀眼的功勋章,四散的侍卫们举起周身一切能收割生命的武器,冲向嚎叫着的木拓狼骑。 生命与死亡终于成功奏鸣哀乐,响彻在大地之上。 肉体撞击的碰撞声,兵戈摩擦的金属声,绝望无力的惨嚎声,交织成了这个大唐边塞雨夜营地的主旋律,这是一场厮杀与屠杀并存的战役,手无寸铁的外围牧民终究只能化作整场夜曲的背景音符。 刀尖挑入粗糙草绳系扎的皮甲缝隙处,纤长刀身不断推涌出泊泊鲜血,咔得一声脆响代表刀柄撞击皮革,于是足弓微微发力,手背朝下一拧,洞穿身体的刀身随之在血肉中横搅,待其吐出了最后一缕气息,云昭闪电般抽回右手,身体顺着左手扭曲着向身后反撩。 “咚”脑袋坠地的声音,抹开眼角的血污,转过身将之前还钉穿在尸体上的刀抽出,一阵刀骨割离声,一片血花飞溅,云昭匍匐着身体隐在夜幕冲向下一个目标。 当心中再没有任何杂念,穿梭于黑夜和血液之中,少年找回一直弥散在乾木草原的记忆,找回了荡尾沟马匪被割裂喉管时,其瞳孔最深处的疯狂,没有思考的思维空间才象征着最纯粹的杀戮。 用前胸抵着刀柄将一个木拓人横撞入枪渠,当刀身深深嵌入血肉,斜拉出一道绚丽血口的时候,这是在生存而不是生活,赋予大唐少年的不是技巧而是本能。 漫天落叶被刀兵掀起,层层叠叠的草屑中,亮起多如繁星般的刀剑截面在月光下的折射。腰腹部肌肉骤然间发力,前驱的脚步倾倒斜铲了出去。 翻滚的缝隙间,云昭解开了一直贴身的行囊,借着推力抖散出诸多先前存放其中的燃烧瓶。前冲之势暂竭,双刀直刺而下,再提一息猛然挺身,直直撞入敌阵。 双手负刀掠过一道璀璨光芒,由身前头颅下划至腰,刀尖摩擦兽衣之上竟燃起一长串火花,脚不停歇,双刀腾跃之间,已将冲上来的第二名狼骑拦腰砍断,侧身粘刀下倾,削掉身旁一头座狼的前爪,不等其惨嚎出声,顺势一撩,便收纳了一颗硕大狼颅。 转过面便是一骑扑面杀至,云昭早已收刀而待,右手翻转执刀,两手反持,深伏于地。 吐纳间双目死死盯住面前这名狼骑的行进纵跃,观察节奏同时心中默念其剩下步数,猛然间,右脚陡然发力深深陷入草面中。 双手变单手,双刀合拢一处,手腕一转刀势由劈转拖,顺着狼骑跃起暗面眨眼间斜抹而上,根本不给这一骑任何反应时间,噗呲两声过后连狼带人贯穿,颓然倒地。 当少年终于站在营地缺口前时,小腿部传来的隐隐酸痛,已经告知身体在承受巨大负荷之下,力量即将告罄。然而营外前赴后继的狼骑或木拓战士们,终于借着箱柜上的火把,在昏黄火焰的照射下认出了这个堵在缺口前的少年。 这是草原上所有外猎健儿们的噩梦,也是毗邻唐境的木拓族梦魇。 抓紧时间喘了几口气,云昭看着营栏外的狞笑着追杀牧民的木拓人,面无表情地取下斜插在营栏缝隙的火把,直直落于草地上,借着风势瞬间点燃了先前散落并未拉弦的燃烧瓶,也遮挡住了营外的视线。 从夜空俯瞰,如同一幅着满绚烂玫瑰的横幅,被提起了描边的墨笔,沿着拒防的木箱、拒马徐徐勾勒燃烧起来,最后演变成一幅盛开在火焰中的猩红玫瑰画卷。 ... 从居中货箱里推出的火油桶被掷于燃烧的营栏上,助火势更加凶猛,牧魄指挥着侍卫们持弓点燃箭头,射落妄图跃过火堆的狼骑战士。奔走四周救助同袍的军卒脸上写满了失落。 云昭和不知何时从马车底下爬出来的褚八方并肩站着,营外牧民的惨嚎声终于停歇了,木拓人也宣泄完了无处可用的怒火,里外双方都安静的等待火焰燃尽的那一刻,也许火势稍缓一些,就是下一轮杀戮的开始。 “活着。”一张宽厚的手掌重重的拍在肩头上,褚八方转身离开了。 “谢谢。”牧魄领着几名侍卫来拱了拱手。 还能动弹的军卒们或坐或立,都向笔直站在火堆旁的云昭表达了敬意,后者扫视了一眼营地,想起了之前映照在篝火下的一张张熟悉面孔,还有行程间的欢声笑语。 “真是些不值一提的多余情怀。”云昭内心感慨道,又瞄了瞄正中间从头到尾没有丝毫动静,且被盾牌和鲜血拱卫得严严实实的三节车厢... “都是一些穷苦人,讲究个什么体面活法。” 遍地的尸首,遍地的可歌可泣。 第八章 董四合的横扫四合 一颗头颅混杂着草灰,骨碌骨碌地滚到了云昭靴旁,一脚将其踢开后,轻轻抖了抖腕,将刀身上的血珠甩在草地上。径直走向货箱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将刀插入土壤,歪头打量起了身旁的董四合。 正在对着一个白面馒头狼吞虎咽的董四合,感受到了身旁的目光,悄悄偷瞄了一眼,发现是云昭以后,露出一副搁在俏娘们脸蛋上才能称之为娇羞的神色。 其左右看了看,才含糊不清地说道:“吃饱了才能力气干仗,总不能饿着肚子呗,云昭你说对吧。” 闻言笑了笑,过了会儿才表情凝重的试探问道:“承平里的其他人呢...你见到没有?” 正往嘴里塞馒头的董四合一听这话,嘴一撇,喷着白面屑子带着哭腔道:“昭,都...都死了,承平营出来的都没了,没了!”云昭沉默了一会,看着一个劲抹眼泪的宽厚身影,伸手掸了掸其肩膀上的灰尘,站起身往外走去。 好不容易忍住泪水,仍哽咽难抑的董四合嗓音沙哑地喊道:“昭,咱们能活着回家吗?” 云昭一本正经的回答:“有我在,放心。” 董四合挠着脑袋,对着他嘿嘿傻笑。 ... 火势渐渐小了,营里还有气的士卒互相搀扶着爬了起来,柱刀望向篝火外漆黑的夜空。 牧魄没有传达下令,只是往那匹一路上轻装跟着的辅马上套护铠、面罩,最后扯了一条白布绑在马的双目上,覆上面甲,从一旁毁坏的马车里取出一杆军中已经停用的马槊。 三年造一槊未免言过其实,非臂力雄冠三军者不能胜或许有几分道理。一系列动作后,当牧魄翻身上马那一刻,悄无声息间气质已经发生卓然不同的转变,似乎从沉稳持重的近侍统领,又变成当年那个在皇道上谈经阔论的朝气少年。 策马经过云昭时,俯身与之交代了几句,见其对自己点了点头,扫视了一圈正在看着自己的士卒们,右手握拳捶击于左胸,行了一个大唐军礼,缓缓开口:“很荣幸与诸君为伍一战。”仰面想了想后,“诸君可愿随我一战!” 没有言语回应,只有一声声拳头捶打胸膛的声音。牧魄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起马槊,双腿一夹马腹,朝着已经完全熄灭的营栏冲去,朝着黑暗中一双双泛着幽光的狼瞳冲去。 没有喊杀声,有的只是马蹄声,军靴掀开草皮的声音,刀抽离鞘的声音,营地里一具具尸首皆是大唐军人的耻辱,而唐军的尊严永不可被侵犯,耻辱,那就要用血来洗! 试问谁束甲边疆,试问谁捍我大唐。 这一夜,唐军人人面南背北而死,胸前遍布伤痕,皆战死于冲锋途中,如潮水一线,绝无半步后退者。 ...... 云昭看着竭尽全力,狰狞着面目冲向黑夜的士卒,心里感叹了一句“真是一群热血澎湃的愚蠢猪猡。”随后提起双刀,跟着向营外杀去,似乎没人能告诉他,此时的云昭与他口中的猪猡,很像。 三节车厢内,女子依旧在抚摸微微颤抖着的银白色幼狼,偏头望向窗外的星空。漆黑车厢内一个披头散发的枯槁老头躬着身子,露出两只骇异双色的瞳孔,皆如墨汁浸染慢慢由灰绿转向漆黑一片,一位身着刺蓝色绣花华衫的青年不动分毫,苍白的脸颊布满不健康的潮红色,双手合十,紧闭双眼。 在牧魄策马越出营栏后,寂静许久的雨夜中再次爆发出惨烈的吼声,一只只狼骑带着血痕再次涌入了营地,又一次与唐军撞在了一起。 一枝带着雄浑气流的弩矢从云昭脸颊边穿流而过,矢尾高频颤动的气流在其脸上印出了一道血口。咄!弩矢狠狠扎入当头一狼骑的胸膛,直接将其带飞了起来,裹挟的气势掀翻了周围一片。 木拓人眼底第二次浮现出了惊慌失措的恐惧,第一次是认出云昭。 沉默的上弩,拉弦,再射,先前护守于漆黑车厢的七位中年汉子,手持边军重弩一步步推进,仿佛臂力雄浑无视了重弩的后坐力,精准的收割着性命。 在看到七位持弩人如出一辙的漆黑眼瞳,还有弥漫空气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息后,云昭确定了先前缺口处,那仿若幻境的气息乱流,并不是紧张所致。 下一刻,确认自己被一股强大气息锁定住了以后,云昭笑着摊了摊手,转过身看向从拒马处跃进营地的健硕身影。 双持的两手垂直落于大腿两侧,左肩稍稍靠前,右肩斜塌三寸。在乾木草原的村寨里,在荡尾沟的泥地里,云昭永远保证自己是出刀最快的那一个,那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快的刀和确保最快插入心脏的习惯。 作为木拓狼骑的首领,也是部落里权柄最重的木拓人,他看过无数次少年的出刀,最快的一次出刀让他从狼骑变成了狼骑首领。 他知道少年所有的习惯,甚至两腿分立的距离,包括少年脸上最温煦的笑容,他都见识过,上一次隔着火焰看到少年出刀的时候,他扎入的心脏是自己父亲的。 金属碾开地皮的声音,是一把宽柄双刃巨剑拖行于地造成的,当健硕的身影开始冲刺的时候,那种观感就像是一头巨型草原狼张合着血盆大口向自己扑来。 反持的左手开始颤抖了起来,不是紧张,是在巨大威压下的兴奋,是眼眸里散发的炽热光芒。 那一瞬,刀身炸出双侧。 平地一声雷,出刀迅猛却蓄力有余。 刀尖鬼魅般直直刺向其胸前两处要害,营间骤然响起一连串极为刺耳的刀剑碰撞声,散落在地的火簇被产生的劲风吹割得愈发明亮起来。 每一次重剑起落之间,总是掀起漫天草木和一个个丈余深坑,每一次刀尖锁住走向总是被一股蛮力震散步伐。 气息平缓,神情异常专注,这是每每身处险境之时,云昭总能绽放出的精神本能。眼底浮现出一种解脱自身的杀伐气息,一种冰冷到漠然一切的气质,他见过无数更加尖锐的杀机,但最后都化作刀尖下与常人无异的亡魂。 蓄力是为了下一刀,那么当云昭反持的左手刀,以一道极为漂亮弧线抹杀而来的时候,狼骑首领才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这个少年,或者说,他成长的太快了。 踉跄而退,而当云昭双持真正挥舞起来的时候,仿佛冬日的雪球,快速堆积的同时也在迅速融化。一刀比一刀更加刁钻、迅猛,宛如幽暗处伺机而动的游魂。 最后一记直刀灌注着全身力道快若惊鸿般自上劈下,掌心炸出一团鲜血,巨剑应声而断。 不过故事里的敌人不应该就这样倒下,哪怕是他的问题,也总有很多其他的方法给他添足戏份... 正待前力暂罢,后劲未涌的气息隔断时刻,一道破空声袭来,云昭一脚踢开狼骑首领,硬生生掰过身体用刀身挡住这记阴险掷矛,吐出一口殷红血液,重重摔倒在地。 “保护殿下!” “上弦,放!” 远处传来侍卫们嘶哑的呐喊声,云昭拔开深深嵌入刀面的长矛,提脚向车厢赶去。 木拓人的攻势已经撕裂开营地的防线,杀至车厢前,盾牌被洞穿,英勇的士卒用胸膛里的热血捍卫了自己的使命。当一位位士卒抱着胸前掷矛从马车仰面摔下的时候,头顶挂着不知是哪方破碎内脏的褚八方,第一次无比清晰的察觉到一腔热血快要冲出胸膛。 依旧沉着冷静的指挥着士卒填补进车厢的守卫圈,褚八方几乎能闻到近在咫尺的座狼嘴里的腥臭口液,手已经多次不听使唤地摸向腰间悬挂的佩刀,看着浴血奋战的大唐军卒,看着密密麻麻似乎永无尽头的狼骑。 他无数次想要领兵突围杀出一条血路,寻觅一丝飘忽不定的生机,不!等等,他扭头望向背后的三节依然沉默寂静的车厢,深刻记得车队雨夜入城那一晚,一位全身笼在黑袍中的恐怖气息,等等,再等等! 不断喘息着的褚八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抬眼间,看到让他肝肠寸断的一幕。 云昭平举双臂,两道刀光不断收割着木拓人的头颅,大动脉破裂绽出的血花落在发梢,大踏步的向身处绝境的褚八方赶来,交替向前斜掠,双手极为自然的两侧摆动。 待他下一步跃在空中的时候,感受到了背后那股极端尖锐的冷寒,一股熟悉的气息带着全身汗毛立起的预警。 艰难僵硬地侧过头,余光看见了之前的狼骑首领,他摆着前冲投掷的姿势却空着手,脸上带着阴测测的邪笑。 冷汗浸透了衣襟,紧绷背部,等待冰冷的金属质感洞穿自己的胸膛,是云昭当下唯一能做的事... 睁开双眼,没有那种弥漫整个胸腔的撕裂感,鲜血没有涌出口鼻,有的只是后背的一片温热。 他落地转过头,眼珠瞬间充斥了一片血红。 其实很多时候,云昭一直认为董四合这种憨货,就是小人书里那种长命百岁,躺在竹椅上拍着扶手,跟子孙吹嘘当年之勇的主儿。 于是当他回过神,看到董四合手捧着洞穿胸口的矛尖咳血,还朝自己像往常一样傻笑着说:“昭,这次换我抬你一手了。” 云昭感觉眼角快盛不住天上落的雨了,再瞧见这憨货嘴角还粘着白面皮儿,这雨下得更加滂沱了。 “董四合你这个驴草的,不许死!”云昭噙着泪,破口大骂。 董四合艰难地笑了笑,双手狠狠攥住刀柄,翻身斜撩至身后,掀起一片血光,畅快大笑道:“老子今天横扫四合了!” 第九章 一颗颗大好头颅 董四合从燃烧的羊皮帐里被抱回承平的时候,微黑的脸庞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容,与嘴角涎着的口水沫,穿梭在窄巷胡同里追着老卢家的阿黄满街跑,兴许是世间稀奇物件太多,脑袋瓜里除了憧憬城墙之外,再也装不下别的。 流星划过夜空的时候,他就躺在军办的大院里,只要有流星出现,他很少错过,因为他每晚总是躺在那里巴望着,希冀着那道辉煌的轨迹,那是他童年里最大的快乐。 一个大胖子每到这个时候都会跳出来,指着董四合的脸骂他是头憨驴。 后来,憨驴成天领着三个小鬼头在军道上撒丫子狂奔,追逐着在青瓦砖上行跃的黑猫,累瘫躺在街面上大口喘着粗气,嬉笑打闹间一副孩子王做派,给其中追着最快的取了昭小狗的诨号。 昭小狗十二岁入伍那天,他坐在城西街上老铁李的家门槛守了一天一夜,老铁李实在给这憨驴逼急了,打了一辈子菜刀铁镐的老家伙,撩起袖子人生第一次铸了军刀,是两把。 昭小狗还记得在城门垛上,他挠着后脑勺,从身后掏出两把刀递给自己的娇憨模样。 老铁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铸刀的手艺实在磕碜,一把铸得极为纤长,刀面极窄,刀口极薄,另一把则厚重异常,宽厚半指,不见刀锋。 小狗却很喜欢,憨驴感觉办成了件大事很得意。打那以后,小狗开始练双刀,杀人刀,也开始习惯正反双持,右手正持出刀极快,左手反持出刀极重。 再后来承平来了个说书的破裘衣老道,瘸了腿,缺了门牙成天漏着风就拍着木楔子口若悬河,喷着唾沫星子就从大唐武王诛伐十八亲王到唐帝举兵横扫六合,听得小狗和憨驴无比神往,在城垛子上晃荡着细芽腿儿就开始幻想着出人头地。 小狗一边忙活给手缠上白布,一边说自己以后要做大将军,骑着马在皇宫御花园里遛弯。 憨驴搂着小狗指着星空说,那他以后就给小狗牵马,不求横扫六合,能有四合就成了。 小狗笑着补充说让憨驴以后不许叫他诨号了,没牌面!憨驴很认真的承诺了下来。 年纪最长却每每闹着要买糖葫芦串,取董姓就希望憨驴以后能懂点事,别整天咋咋呼呼的。 ... 云昭看着董四合斜抵着矛杆,撑在地上咽了气,模样就跟他最爱吃的糖葫芦一样滑稽,雨落得更大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杀人前需要冷静。 云昭疯了,他使双刀,他是昭小狗,疯狂嘶吼着将刀凌空掷飞了出去。 褚八方疯了,人是他捡回来的,姓是他取的,抽刀直面连人带狼劈成了两段。 ... 车厢里,女子停了手,老人闭了眼,青年叹了口气。 空气中顷刻之间弥漫出一股陈年腐木的气息,一道气浪自正中车厢底部层层叠叠踏散开来,卷起一地刀剑在空中鸣吟,震飞周边侍卫,转瞬间所有御空兵器状若游龙般穿梭在血花之间,唯美的像花丛间一朵朵含苞的娇艳拂风轨迹齐齐绽放开来。 几声清鸣过后,前一刻还在漫天落叶间飞舞的刀剑,眨眼一瞬便直直坠向地面,已成风雷之势割裂开星空的漆黑幕布,撕开数百道白鸿。 刀剑撕裂天幕形成的气息震荡久久不散,宛如由天而降的瀑布倾泻大地,不断震撼着所有生灵的心脏。 咚!咚!咚! 营地烟尘四起,笼在了一片灰白色调之中,也掩盖了一片凄惨狼嚎悲鸣声,无数断刃兵器旁,浮现出一道道让人惊骇失声的陷地三尺沟壑。 当尘土刚刚落下,一股肉眼可见的土浪呈燎原之势从营外波荡而来,外围的木拓战士折身疯狂地涌向滚滚烟尘,想为身后其余族人争取喘息的时间。 卑微的生命在面对死亡胁迫时,总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骁勇,不过很显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有力挽狂澜的桥段。 英勇的木拓族战士挥舞着弯刀,用血肉身躯妄图阻挡气浪蔓延的步伐时,眼前出现了让他们目眦尽裂的一幕。 嗡! 一声银针破锦的撕裂突兀的炸响在众人的耳膜边! 与此同时,漆黑车厢内的枯槁老人袖袍一挥,指尖于虚浮间轻轻一叩。 浑黄土浪骤然分成七股,携着滔天气象的箭簇刺进了木拓人的颈部,一透而过,噗噗噗一连串若羊皮囊泄气的声音连绵响起,斑驳弯刀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与决心却砍在了空处,伴随着沉闷的躯体坠地声,七股气浪散作飞絮后,露出远处七位垂首侍立的持弩人。 纵横于天地间的裂土沟壑,像极了宿醉后的缭乱墨迹,死寂如破碎的砚台,掩盖于血肉之上。 女子抿唇如弧月一线,老人歪了脖子,青年吐了口乌黑血液。 ... 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气力?他颤抖着双唇,布满血丝的眼球上嵌满了碎裂的木刺,那柄刀的力道将他狠狠撞入拒马阵里,就像飞蛾扑进火里。 那柄刀,极为纤长。 他不想死,不想像父亲那般,伴随着棉絮从破口皮裘里倾泻的声音倒下,睁着眼,满是绝望。 他推开身前被刀身贯穿的木拓汉子,感受着腹部的一片冰冷,满目苍凉,瞳孔里黑得发紫。 他狞笑着高高举起右臂,歇斯底里的发出最后进攻的指令。 瓮...瓮... 木拓族号角依旧在响,大唐军旗随风而动。 ... 在褚八方回过神的那一刻,准确说他是被一声艰涩难忍的拉弦声惊醒的,那种木制弩弓与兽筋弦杻的摩擦声,仿佛在他的头皮上扣扯。 瓮! 他只来得及转身,那道夹杂在木拓号角里的出弦声就自灰暗林间作响。 一道似乎扯动气流的灰色箭影一掠而过,碾碎了沿途的落叶,破碎的叶片在其箭尾拖出漂亮浑圆的弧线。 褚八方回首面对车厢,喉管尚未将呐喊挤出唇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郡主所在的华贵车厢应声断裂成一堆碎木。 正当场间一片寂静,唐军看着碎木堆发愣,木拓族最后的战士挣扎地爬起身... 雨停了。 轰隆! 碎木扬起,云昭揽着一袭红袍,目光猩红。 褚八方扶了扶头盔,往掌心啐了一口唾沫。 “再来!” ... 李红棠在厢板碎裂开的那一刻,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脑海里空白一片完全没有所谓的人生片段匆匆闪过,紧接着被一只温热手掌横拽出车窗... 左右交错步伐,随着惯性微微前驱的身体,腿部仿佛机簧开启般骤然弹起,起落间,几道人影倒地,胸口伤痕极深,左手刀。 “不想死,就跟上。”云昭头也没回就掠入了树林里。 ... 从阴深树杈处鬼魅般落下,将刀锋从脖颈一侧插入,挤出喷涌洒落的血浆后,重重瘫倒在地的云昭,知道自己已经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 李红棠看着这个稚嫩少年双手上鲜红绷带,方才知晓之前的温热不是掌心的温度。 在几位军卒的浴血破阵下,仅剩的三人隐在一丛茂密树叶之中,追猎他们的是木拓仅剩的狼骑,当不远处传来急促喘息且不停吞咽唾液声音的时候,云昭知道他们并不安全,偏头比了一个手势,一名左小臂已经不见了的侍卫向他点了点头。 三人匍匐着向更深处隐藏,隐藏血腥味。 人生有时岂非也和林雾一般,聚散之间只为了存在。 第十章 树林内外,方寸之间 “唔,咳咳...” 一阵被死死压抑住的咳嗽声。 李红棠恶狠狠地甩开堵在自己唇上的手掌,上面缠着的绷带仿佛腐化在血液里,浓厚近乎实质化的血腥气让她无比作呕。 低头看了看颔下的腐臭淤泥,收拾了一下心情,轻轻向身旁说道:“我...我受了伤,撑不住那么久的...还有它也会受不了的...”同时手往怀中暗暗发力。 一直伏在淤泥中只露出口鼻,监视着周边气息动静的云昭,偏过头看着她紧抿的红唇,略带书卷气的狭长柳叶眉,还有因她小动作而从衣襟处探出小脑袋的银白幼狼,楚楚可怜,皆带着泥点,皆美艳动人。 耳边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稍稍挑了挑眉毛。从泥潭里探出手,在李红棠错愕的目光中,挽住其后脑勺,狠狠的按向泥潭,随后自己就像伺机而动的猎头,缓缓地下沉... 拽着不停嗅捕气味的狼,汗水随着刀刻斧凿般脸颊线条滴下,黝黑的脸庞上眉头拧皱成一团,他们知道如果追捕失败,等待部落的是多么恐怖的审判。 这是一场命运的豪赌,木拓族的未来就把握在自己手里,血腥气在这里消失了,继续前行搜索,猎手总是需要惊人的毅力,才能熬到猎物断气的那一刻。 ... 沉在淤泥里的云昭,除了死死压住来自掌心处的挣扎,脑海里还在思考另一件事。 丛林间不止有泥潭,还混杂着充满死朽深渊气息的流沼。 当那名没了小臂的大唐军人张大嘴巴,面露绝望看着自己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源自内心的无力感,他不敢握住那只奋力挣扎求生的手,他怕虚弱的身躯也被拖了进去。 他怕死,今晚见过了太多死亡。他从出生开始从来没有这么想活着,呼吸着空气。 所以他的懦弱在蔓延,鲜活的生命在沉沦。 最后沼泥淹没了全部,从头至尾那名大唐军人张大的嘴巴里,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用充满惊惧的沉默阐述了比生命更加珍贵的东西,他是唐人,至死不渝。 ... 浓稠的淤泥里再也感受不到来自林地的震动,也感受不到丝毫凶残木拓狼的喘息,云昭还是没有动,哪怕手掌里已经感受不到挣扎的力道。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落叶拂风而坠的沙沙作响,空旷的林地间再无半点声息。 吱!咚! 一声从高空落地踩断枯木的声音。 几名木拓人从树杈上落地后,一直保持着沉默,将亲手拗断脖颈的座狼横放在地上,陪伴多年的战斗伙伴死在自己手中,也抵不上内心对失败的恐惧,失去了气味,幽深的丛林宣判了他们的毁灭,失魂落魄的向林外走去,如同行尸走肉... ... 破泥而出的声音伴随着漫天污浊。 在胸膛双手叠十不断推压,看着女子咳嗽出声并且口鼻处涌出大量淤泥后,从其怀里摸索着拽出幼狼,原本代表高贵血统的银白色皮毛已经被挂满黑泥,拎着尾巴狠狠凌空来回甩动几个来回过后,随手丢到一旁不再理会。 抽出刀倚住身体,踉踉跄跄的向林外走去。 蜷缩一团的李红棠感觉胸腔快要燃烧起来一样,不断咳嗽着,腐臭的淤泥遮盖住了她白玉般的脸蛋,带着怨毒目光盯着那道背影:“你你...咳咳...知道我是谁吗...敢,敢这样对我?” 背影顿了顿,没有回答,继续抬脚向前。 身后永远看不见身前的景象。 滚烫的泪珠伴随着嗦嗦落下的泥块,布满了这张依旧还透着稚气的脸庞。 愈发踉跄,愈发颓丧,趿拉着肩膀,承载着悲壮。 “你这头憨驴说好给我牵马的,又赖了。” ... 营地里的褚八方指挥着点燃马尾,战马裹挟着火焰在草地上疾驰飞撞。稀稀拉拉的羽箭、长矛来回掠过,仿佛孩童嬉闹的把戏,远方传来一声声低沉的号角声。 很多悲壮不需要形容词去加缀,他们就躺在那里任人观赏,不用在意心底所想或价值衡量,他们都是有资格存活的生命,作出的选择不是为了给后人评说,皆是战士,皆是辉煌。 木拓退军,天际泛白。 持着染血软剑的皇甫轩和褚八方背靠在一起,如同两条吐着舌头,苟延残喘着的老狗。 还活着的士卒横七竖八地栽倒成一片。 七名黑褂持弩人一如之前模样,垂首而立。 营间还立着两厢,车辕枕满忠烈,草原上,一片尸横遍野。 云昭直直躺在董四合身旁,看着天空,咧嘴笑了。 ... 人生本有些就是谁都无可奈何的。 无可奈何四字看起来似乎平淡无奇,笔画寥寥。 实则却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比如说正缠着白布,摇摇晃晃骑在马背上狼骑首领,就算他将生命奉献给神灵,也抵挡不了这场偷袭失败换来的灾难,来自大唐的怒火。 幸存的木拓战士都受到了悲哀氛围的感染,整个队列笼罩在惨淡凄凉之下。 后方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首领没有回头,反正也瞎了。 “借阁下头颅一用。” 随着咔嚓一声,鲜血喷涌,这是他这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四年前,少年摇晃双刀高歌入原。 四年后,少年手持头颅纵马出原。 ... 将头颅平平稳稳的放在董四合身旁后,云昭缓缓后退。 皇甫轩点燃了火把。 烈火借着风势燎起了一片火海,李红棠慵懒撑在窗槛,怔怔出神。褚八方瘫倒在车辕旁,看着火焰逐渐腾起的地方,喃喃出声:“好一片壮阔山河,好一个江山如画。” ...... 正看着火堆发呆的云昭被跟前的侍卫喊醒,看着其带着敬意的脸庞,明白了他带来的信息,于是站起身拍了拍手,跟着侍卫向前方走去。 车厢帘幕掀开,昏暗的烛火跳动着,李红棠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向自己恭敬行礼,她忽然想起林间泥潭的那一幕,不禁咬牙切齿地嘲讽道:“你那天不是神威非凡,睥睨四方么,怎么今天学会这般做派了?” “战场之上,机不容缓,车厢之中,殿下自然如皓月一般,末卒甘愿充当星辉拜服。” “云昭,你一直都是这般不要脸吗!” “如果殿下需要,末卒可以更加不要脸一些。” 李红棠拧起眉头看着眼前这个带着温煦笑容的少年,鼓起腮帮子,气恼地甩了甩手。 “烦人归烦人,这婆娘生气起来的模样还挺漂亮的。”云昭暗自想着,正待即将退出车厢之际,一本页角泛黄的册子丢到了少年面前。 “赏你的,牧魄说你会感兴趣,也不知这些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拾起册子,迟疑片刻,躬身道:“谢殿下。” 第十一章 少年与刀,红棠言滚 牧魄没死,士卒们将他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就是持槊的右臂没了。 云昭去担架边看望他的时候,是他第一次睁开眼,仅剩的一只手握住自己,面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却笑着说:“我觉得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很伟大的军人,啧啧...或者是一位很恐怖的修者。” 本来打算去安慰失去右臂的牧统领,却被其几句话便拍着肩膀打发出去了。云昭重新坐回火堆旁,此时才发现自己对一直无法理解的唐人情怀有了几分明悟。 抛开脑海中这些有的没的,小心翼翼地将李红棠抛给他的那本册子从腰后掏了出来,掸了掸封面,‘天地源气启录’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少年心头一片火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蕴育于身体内部的则是天地赠予的瑰宝,最为重要的自然是生灵起始本源,支撑生命存在世间的心脏,也是修者所谓的天枢,修者通过吸纳天地源气至心脏处,以心脉感触天地律动,自内向外。 与天地脉搏产生共鸣,天人共振之隙,将天地源气与心脏交融,从而凝聚成一片源海,使得不断吸纳源气将其供养壮大,此为修行伊始,始境。 身体窍穴多如繁星,纵横交联其间的有八大经脉,天地源气则由八大脉所吸纳吞吐直达源海,八脉即是人体沟通天地的渠道,修行亦是通过八脉来吸取天地源气化为己用。 而八脉皆通者则为天之骄子,修行进度一日千里,吸纳吞吐异乎于常人,源海为修者命门,八脉为修者根基,相辅相成,方得大道。 云昭翻开下一页,字里行间中讲述了虽非八脉皆通方才可以修行,实则八脉仅通一脉也可修行,只是缺失一脉修行已如隔了一重山,何况多脉,汇聚源气的修行进程暂且搁置一边。 在心脏与源气交融汇聚成源海之时,与天地共鸣共振时刻,源海产生的源气震荡会由八脉反震于周身,通脉稀少者由于经脉反灌源气过量,经脉破裂,神消命殒的不在少数。 所以修者之间产生一个共识,八脉堵塞超过三脉者不得妄图大道,也就是说开五脉已是修行的最低门槛,其余的芸芸众生皆是被天道所遗弃之人,世间七国过万亿者,修者寥寥正是源于八脉的命途纠葛,无数惊才绝艳之辈倒在命运,这残酷二字之下。 自己大抵是会在五脉之上的吧,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云昭略带忧愁的想着。 忽然一个身影掠过眼角,抬首望去,一袭黑金色绣边银蟒华袍落于眼前,黛眉如画,丹凤眼妩媚却不显妖娆,屈膝坐下,如一尾丰腴锦鲤。 轻嗅赞叹着绣袍侧挥间,扑面而至的古檀香气,待瞧见那双惊艳却满含杀气的眼眸过后,云昭顺势由坐姿拜倒在地,丝毫不拖泥带水,一气呵成。 远远偷瞄着的褚八方口中啧了一声,一阵摇头晃脑:“深得真传!” 李红棠看着眼前这个一副惫懒无赖德性的少年郎,也不追究先前那道大胆无礼的目光,瞄见了其连跪倒行礼间都紧紧抓着的册子,玩味的笑道:“怎么着儿,你也怀着一个青衫仗剑江湖梦?” “多谢殿下赐书,不过想着学些微末门道防身罢了,不值一提。” “云昭你瞧瞧你这泼皮样子,什么时候能与本郡主好好说话?” “殿下,末卒一直在好好说话,请殿下明鉴。” “滚!” “末卒这就滚!” 当云昭真的立刻蜷成一团,自火堆旁翻滚回一边散落放置的货箱堆,并且直接臂腕曲枕着入眠的时候,营帐间包括褚八方在内的所有人都傻了眼。 一身华袍的李红棠狠狠的一跺脚,甩袖往车厢走去了。 凑巧经过的皇甫轩看见这一幕,将手捧着的花生米搁了一半,散给目瞪口呆盘坐着的褚八方。 “你教出来的?能耐!” “咳咳,承大人美言。” ... 并未闭眼的云昭再度捧起了手里的册子,并非他有意疏远李红棠,无视其一副拙劣演技所呈现出的怜惜爱才,他并不想跪倒权贵之下,更不想跪倒在这个美貌女人之下。 他分得清楚什么是偷袭什么是举族死战,那晚的木拓族倾其所有,绝不是因为一只木拓头狼的幼崽,大唐的恐怖哪怕让木拓族把头狼进献给唐帝当球踢,木拓人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幼狼只是掩盖真相的帷幕罢了。 只有牧魄那等整天叫嚣忠魂永存的傻大个才会信,不!是猪猡,云昭认真严肃的纠正了自己的错误。 还有就是每每合眼就会浮现于眼前的景象,站在那晚缺口处,触目可见的修罗地狱,当得上惨绝人寰四字。 那震天的哭喊声求饶声,喷涌而出的鲜血和高高飞起的头颅,大唐军人可以说用鲜血捍卫了自己的使命和荣誉,那牧民捍卫了什么,为大唐土壤施肥吗?在这个营帐里活着走动的可没有牧民。 云昭斜瞄了一眼车厢,这就是所谓的皇室权斗,皇室子嗣必须要习得冷酷狠辣,纵横捭阖间用白骨堆积出的心性吗?呸!史载看多了吧,猪猡! 向来以安稳活命为前提,苟且于修行为己任的云昭,在一番分析过后,确认了自己只是对李红棠的脸蛋身段感兴趣以后,愤愤的将脑海中的杂念统统推出脑外,开始继续研读手里的册子。 女子误国,特别是这种仗着自己漂亮,扮可怜博同情为所欲为的女人! ... 古往今来,八脉与天枢乃贯穿千年以来的修行正途,炼数代探索的奥妙遗录,前人穷竭一生的光阴,于点滴间道破玄机。 然则也有繁多偏离正统,欲逆不可逆之事,以末道入门,加以歪邪之法,以窥大道,误人误己,当被天道所诛杀,身形俱灭,后世子辈引以为戒,不可谋有愧天地之事。 看到这里,云昭脑海里突然闪过漆黑车厢里古怪的气息,七位瞳孔漆黑如墨的持弩人,与他们造就恐怖气象的场景,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末道?不知为什么,少年感觉内心蠢蠢欲动,无比神往那般惊天气势。 千年以降,修行一途极为艰涩繁杂,最为考究毅力与耐心,先天开脉是天命所定,而踏上修行之后,占据更多的则是对于天地奥妙的理解,与对悟道契机的洞察,先踏破初始三境才算得初窥门径。 始境,吸纳源气拓宽源海,充盈源气于身躯,源海圆满固形。 破尘,贯通周身窍穴,与源海形成气旋,天枢与血肉共鸣。 力殒,散发气息引动天地气象,天地源气灌顶而入,明悟天地法则,自成气象。 力殒之上,掌控天地源气运转轨迹,明悟天地本源,壮自身气象,结天枢气运,孕本命源兵,从而真正意义踏上了修者行列,天地之大自在,妙不可言。 ... 合上了书,云昭理了理思绪,书中关于修行初始门道讲述极为详细,观察书上言语,初始三境仿佛是热身锻炼,突破力殒之后方才能称为修者,不过此书估摸着是为初行者解惑,并没有涉及力殒之上的境界。 寥寥几页的册子为少年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叩开了对天地源气以及修行的疑惑,至于其中所提到重中之重的八大脉,对于自身的开脉几何估计到了虎贲军镇会有真正的定论了吧,一时间,期待、紧张、兴奋五味杂陈,一窝蜂地涌上心头。 不过书中结尾一番话让其摸不着头脑,改日得找一个人问问。 “修行门路繁杂,一言概之,天下八家,一部二院五宗。” 云昭摸了摸仅剩的一把刀,情不自禁地怀念起另一把的纤长锋锐了。 火堆旁一片祥和, 少年抱刀入睡。 第十二章 穷山恶水出刁民 伸了伸发酸的臂腕,半睁着眼走向营帐,沿途上穿行而过的军卒们,都会面带敬意对云昭行注目礼,心里很明白这种敬意和之前的不同,不是因为他的刀有多快,所以十分受用。 晃晃悠悠地走到晨起刚架上的铁锅旁,闻了闻里面翻滚着的香气,搓了搓手,拿着勺就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肉片粥,凑到碗边轻轻这么一嘬,啧,这才叫做活着。 云昭一手端着碗,一边拍着膝,半眯着自我陶醉的起劲,褚八方却忙得满头大汗,牧魄撂挑子躺担架上了,这几日车伍的大大小小琐事都由他一手操办。 大到选择行径,小到进食饮水,活脱脱当上了一个大管家,虽说这队伍不比刚出城,没几个活人了,可该活着的都活着,这不还得谨慎行事。 漆黑车厢的厢门从来没有打开过,那个全身笼在黑袍里的人影只在出城时远远望过一眼,但是看着那几个眼睛恢复清澈,正在进食的持弩人,云昭估摸着那古怪黑袍肯定有了不小的麻烦。 随着褚胖子几声吆喝,车队很快有条不紊的继续上路,对于他这几日的指挥,皇甫轩也没有过多的干涉,把嘴闭得很严实,一是从行进间任何角度上来看,这位除了长得过于磕碜的大唐边军偏将,对于赶路这种事可谓是面面俱到。 二是那场雨夜血战之后,还能存活下来的人彼此都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也不是寻常军卒间一起扛过枪的同袍友谊,对于唐人来说,大抵属于你怎么也这么牛掰阿?那我们交个朋友吧,差不多这种意味。 ... 随着距离行程终点的不断迫近,车队终于慢慢开始摆脱前几日的阴霾,在唐境内,类似于外族入侵袭击这种事,打着灯笼都遇不到几回。 所以这几日云昭一直骑着铁柱撑着下巴思索,李红棠这个小女人在乾木草原里,到底干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会让木拓族疯成这样。 不过不管怎么说,车马穿行间总算有了些许欢声笑语,行间人们的心情愈发轻快了起来。 在一次驻扎营帐进食的时候,牧魄走下了担架,云昭总算也见到了那晚三节车厢内除了李红棠之外的一人。 看着牧魄邋遢着胡渣,用仅剩的左手颤颤巍巍地往嘴里送勺的样子,饶是见惯了生死的云昭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不过更为纳闷的是牧统领心情还挺不错,不许别人喂食,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看模样不像是强颜欢笑。 “这下你总算可以好好清净清净,都放下吧,真正为自己活着。”一直蹲坐在牧魄身旁,着一身刺蓝色绣花衫的青年含笑说道。 “是阿,从二院毕业了这么多年,浑浑噩噩,从鬼门关兜了一圈,才发现自己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一脸轻松夹带着几分解脱意味的牧魄,直接勾上了青年的脖子,后者无奈干笑。 似乎看出了眼前少年的郁闷与不解,牧魄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当年求学时的同窗,席徹,皇六院毕业的。” 少年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 “咳咳,你不是对修行一直很感兴趣嘛,大唐皇道十二院?”牧魄试探的问道。 少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这...嘶,你以后会知道的,这位,席徹,六院出来的,会门道的那种!不过你也别怨他,那晚不是藏拙隐忍,入原时取幼兽的时候,他就受了重伤。” 少年迅速抓住席徹的袖口,一脸热诚。 席徹也不见外,笑着拍了拍他抓着自己的手,温和鼓励道:“那晚我感应到了你的刀,很锋锐,你很好,真的。” 云昭一脸满足的收回了手,啧啧,这么多人都看出了自己的天赋异禀,自己将来在修行上造诣大抵也会有个几层楼那么高吧。 不过皇道十二院是个什么玩意,嘶,名号很响亮,我喜欢,以后进一个玩玩。云昭感受着拂面清风,很满足,当下很畅快。 ... 怔怔望着窗外快速倒掠而过的风景,面色并不是很好看的李红棠想着心事,借着为陛下筹备万寿礼的名号,带着府上供奉不远万里来到草原...终于得到这个物件,却枉死了这么多生命。还有东宫的那一位...这,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吗。 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色,心中充满对未来的热切和茫然,两种矛盾冲突的情绪让红棠郡主的心情很不好,于是正笑得很开心的云昭又被唤上了车厢。 对周围一些朝着自己挤眉弄眼的同僚,表达了强烈愤慨过后,云昭再度打开了厢门。 牧魄和席徹相视着玩味一笑,觉得自己这趟草原行没准能亲眼目睹,一场只存在于市井说书人嘴里,关于才子佳人的故事。 ... 云昭拍了拍草屑,微笑着行过礼,瞧着李红棠并不搭理他,仍然愣愣地看着窗外,百无聊赖之下,四处张望了起来。 “你想修行?” “禀殿下,做梦都想。” “修行,很好吗?”似乎察觉自己这句话有些多余,立刻改口道:“修行,为了得到什么?” “原来是为了更好的活着,”顿了顿,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熟悉面孔。“现在,我不是只为了自己而活着,所以要变强,确保自己能活得久一点。” 李红棠沉默了片刻,勾了勾嘴角:“我原本以为你会说为大唐效命,为天下人立心类似这般鬼话,没想到你还挺实诚。” 云昭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躬身说:“承平有一句自嘲的土话,是这样说的,穷山恶水出刁民,说得就是末卒,穷苦人没闲工夫操天下大事的心,只求自己能活着,殿下您说呢?” 李红棠回过头看了看少年,思索了片刻,继续望向了窗外的风景。 “修行的路很孤独,就像这归途,我很想家。” “殿下,有的时候家不是一个地方,是一段时光,多走出车厢说说话,会好些。” “你觉得车外的那些人除了对我下跪,还会做什么?” “殿下,我不是和您聊得还成吗?” “穷山恶水出刁民,所言不假。” “......” 一阵颠簸,马车拐进了凤敕道,是右武卫人马接应郡主入军镇的接应点,也是大唐东境最美的山道,一个野花盛开的地方。 李红棠看着不断映出眼帘的姹紫嫣红,心情慢慢愉悦了起来,指着窗外笑道:“这就是李瑾那混小子说的天下美色一斗,凤敕独占三分,不过如此。” 云昭看着眼前李红棠因为撑着窗槛,从而胸前衣领高高皱起。少年踮了踮脚,长长抽了一口气接道:“这才是真正的江山如画!” 褚八方正扶着牧魄上马,按这家伙的说法,骑不得马算不作唐军,坚持着一定要上马,并且还深深鄙视了整天杵在马车里的席徹一番。 突然从身后被人拍了拍肩膀,回过头发现是云昭,只不过这厮满面潮红,一副春风得意做派是什么个路数? 一脸狐疑瞄着从自己这讨了一壶黄酒的少年,一边细细嘬着一边畅快大笑,整得跟喝陈年佳酿一般。 这小子不会是砍人砍傻了吧,酗酒麻痹自己?褚八方面带惊恐的一拍脑门。 ... 云昭虽然打小就瞧不上李怀德整天抱着几页破书,端端正正坐在门槛上读,但是有一次闲着没事在其身后打量,瞧见一句话写得极为精彩,就暗自记了下来。 唯佳人不可唐突,独好酒不可糟蹋。 第十三章 席地间言语者一二 真正踏在凤敕道布满锦簇花瓣的狭窄山道上的时候,此道如江南女子绸缎长裙上飘荡的锦带,异于其余东境山道的粗狂豪迈,愈加显得凤敕的温婉如玉,相应的车队行进也快了起来,马蹄声仿佛都变得清脆。 唯独云昭心情不是很爽快,似乎是少年心性作祟,自己也说不清随着越发靠近军镇,心头越来越明显的萦绕上了一股怅然若失的味道,本应该被修行二字所裹挟的紧张迫切,都被冲刷淡去了不少。 没有人察觉到少年的些许不畅快,对于刚刚从一场遮天蔽日般杀戮中活下来的人们来说,活着呼吸空气和回家是最大的宽慰,当牧魄费劲登上一个陡坡之后,望见不远处整军而待的右武卫军旗,脸上才真正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幸不辱命。 当好消息传遍车队,所有人都洋溢起淡淡的笑意。侧身停马落至云昭身旁,看着马背上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的少年郎,心里跟明镜似得牧统领笑问道:“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领兵差事了,想不想随我一同去长安见识见识?” 后者刚回过神,讶然道:“到长安了?” “哈哈哈,刀使得爽利,人当得迷糊。”一阵爽朗笑声惊飞了一片林间鸟。 ... 牧魄望着眼前低着头立于阵前候着的青年骑士,一抱拳,朗声道:“在下镇北军牧魄,敢问阁下可是右武卫程陌将军?” 青年骑士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一动未动。吊在队尾的褚八方见状眯了眯眼,勒停了马。 牧魄奇怪的瞧了瞧眼前人马的装饰,清一色的右武卫轻铠,腰佩环首刀,是右武卫的人马没错,正欲再度询问,面前的青年骑士挥了挥手阻止了他的出声,其缓缓覆下面甲,淡然道:“程陌将军在这。” 语罢,从马侧摘下一个布袋向车队前方抛了过来,牧魄低头看了看从布袋里滚落出来的,血迹已经干涸的头颅,微嘲说道:“原来这才是程陌将军,久等了。”随即握紧了缰绳,目光炯炯地盯上了对面的队伍。 “牧统领,已是这般光景了,何必再同袍相戈,造无谓的杀戮呢,让郡主殿下将东西交出来,你们能活着,小的也好交差,两全其美,是不是这个理?” “幼兽乃为圣上万寿所备...”话至一半,青年骑士便不耐烦的打断了,侧着身望向车厢,“殿下,交还是不交?” 车厢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压根没有人在里面一般。 牧魄面无表情的来回看了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沉默了起来。 青年骑士轻夹马腹,向前踏了几步,出言相讥道:“牧统领,明白了吧?卖命也不是这个卖法,都丢了条胳膊还蒙在鼓里呢,幼狼?哈哈哈...赶紧让道,我们不会伤了殿下,取了东西就走。” 凤敕道上一片寂静,只有几片花瓣随风在山道上打转儿,牧魄似乎在等着什么,车厢里一直没有出声。 于是他点了点头,扭头看向了云昭。 云昭明白那代表了什么,当即调转马头,他可以面对木拓人而浴血,但是这已经不是属于他的战斗,唐人与唐人之间没有战争,只有丑恶泛着酸腐味的权争,牧魄厌恶也很厌倦,但宗政亲王有恩于他,他可以慷慨赴死,云昭没有义务,仅此而已。 当少年扭转马身,看到车队间军卒脸上早已没有了笑容,充斥着冷漠直视着前方时,少年握缰绳的手僵了僵,扫视了一圈,发现早已没有了褚八方的踪影,摇头笑骂道:“这多吃了几十年饭还就真得服气,姜还是老的辣!” 说完以后,翻身下马,抽出了刀,又走到货箱旁掏出了一把长枪,掂了掂。 牧魄见状笑得很开心,拍着马背直点头,青年骑士以为他妥协了,阴阳怪气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牧魄瞪大双眼,怒喝道:“狗屎!” 车厢内的席徹懒散地靠上绸垫,摊手轻叹道:“还是这德性。” 大唐历,隆武二十六年春,正五品亲王典军牧魄,从四品国子监司业席徹,战死于凤敕道。 ... 云昭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可以正面冲阵,非要整一些花里胡哨的刺杀。 五名南镇抚司凫水房一等刺客也十分纳闷,为什么明明自己是为车厢里两位修者布置的杀阵,一个少年军卒怎么就闯了进来... 在云昭以脸着地的姿势狠狠栽入凤敕道旁厚实的花丛里时,他心中只是非常气愤地发誓,下回再也不做翻身下马摆谱的风流架势了,刚刚燃起的高手劲头彻底给一嘴花泥浇灭了。 紧接着还没从马蹄下缓过神,背后传来几声机括声,云昭极为熟稔的一撩刀,直刺高空,划开花枝,铿锵声盖过了山道上的厮杀声。 锋锐且矢尖淬着寒芒的弩矢直接崩断于半空。还不待一并砍断的花枝坠地,带着燎天气势的三柄直鞘短刀,自头顶桦木处破空袭来。 只听一声嗡的清鸣,不是兵器相抵传出的摩擦声,是云昭折回刀身割裂空气的声音,他的刀太快,快到刚刚砍断弩矢,下一刻就捅进刚刚落地刺客的胸膛里。 那名刺客眼里只闪现了一瞬难以置信的神色,下一刻就被更加狠辣的疯狂意味所代替,他是南镇抚司一等一的刺客,而他所代表的黑暗身份并不只存于高超的隐匿手段、阴险的暗杀技巧,今天他给云昭上了一课。 刀锋去势极盛,深深将其中一位刺客钉死在其身后的桦木干上,下一刻,被洞穿腰腹的刺客死死抓住了云昭的刀柄,用身体囚住了刀,并且把刀往树干里扎得更深。 右手刀给自己掷没了,左手刀给钉死了,云昭自打握起刀以后,第一次在搏杀中没了刀,就像他现在裸着双手,没有缠着白绷带一样不习惯。 白绷带起初是为了防汗止滑,后来演变成习惯,或者说云昭觉得缠绷带的时候很有男人味,所以一直坚持了下来,但是不习惯并不代表不会杀人。 用从货箱里掏出来的长枪,将另外两名从天而降刺客的刀尖撞飞,横举着的长枪瞬间头尾两端被砍断,瞬间消弭在茂盛花丛里,长枪变成稍短的木棍。 第一波袭杀失败代表第二波到来的更快,被撞飞刀尖的两名刺客甚至没有等重新稳住刀身,直接平举起了手对准少年,叩击了固定在袖腕上的暗弩。与此同时,身后两道更为尖锐的气息代表了两把长剑。 云昭松开了刀柄,腿部骤然发力,踩在钉死在树干上的刀柄,掠至空中躲过了袖箭,后仰着屈膝砸向了身后其中一道身影的头部。 角度略有偏差,不过无伤大雅,喀哒一声,膝部径直撞向胸骨,同时腿弓死死卡住其脖颈,倒腾着翻身落地,同时带起的是一颗高高腾起的头颅和洒满花骨朵的血点。 暂未倒下的无头躯体仍前冲举着长剑,云昭揽着其下肋撞向身旁的另一位刺客,随着噗嗤剑尖破体的声音,两位刺客相拥着撞在了一起,也倒在了花丛里。 第三波到了,两柄直刀带着不知是一往无前还是绝望一击的声势刺向云昭,其就地一铲,沉腰躲过的同时在层层叠叠的落花上滑向先前的树干。 同时云昭饱受摧残的靴子,终于在意料之中的碎裂成丝,迎风飘散,使得少年就像踩在云端之上一般。 深林间的溪泉蜿蜒而淌,鲜血却总有流尽那一刻,死死握住刀身的刺客真的死了,所以抽出刀也没有那么麻烦了。 刺啦! 拔出树干也是抽出刺客腰腹的厚重刀身,被掷向一名刺客,这是第二次掷刀,比第一次更熟练,也比第一次更恐怖。 带着一连串让人头皮发麻的音爆声,刺客连人带刀消失了。 最后一位刺客的刀锋终于刺破了云昭的肩膀,不过只刺入了半寸就停住了,鲜血不断涌出他的口鼻,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枪杆,不,应该是木棍,合上了眼。 云昭两指捏住刀身,拔了出来丢弃一边,自顾自的笑了笑:“谁说没有枪头就捅不死人?” ... 花林间,溪水旁。 “嘶,他的刀怎么会这么快?” “吱吱吱,吱吱吱吱。” “不对不对,是太重了。” “吱?” 第十四章 谈笑间杀人者三四 一直以来,很多人都会惊异于少年出刀的角度,搏杀间的狠辣,生死时的平静,最后落在没有人愿意面对的速度上面,死在花簇中的凫水房刺客,临死前甚至觉得镇抚使大人都没有这般快的刀,这般恐怖的轨迹。 杀人这种事其实和其他事都一样,天赋是一方面,勤奋又是另一方面,十二岁以前一直奔跑于阳光的少年,在十二岁那年握住了刀柄,一种源于血脉中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就像阔别多年的挚友。 当把一件事放到人生目标这般高度的时候,他开始勤奋的练习,荡尾沟的马匪,乾木草原的游骑,他们在丢掉自己脑袋之前都很强大。 “砍得多了,自然就快了,这很稀奇吗?”云昭四年间在草原里,对着尸体解释过很多遍。 ... 云昭看着四具不久后要成为凤敕道边花饲料的尸首,心情很沮丧,因为少了一具,并且带着他另一柄刀不见了,少年随手拔出那截木棍,暗暗发誓一定要戒掉掷刀这个坏习惯。 掀开花丛准备返回山道时,突然感受到胸前一片炽热,扯开领口一看,那枚从小带着的佩玉竟状若一块赤红的烙铁,散发出一股肉眼可见的浓稠血雾,与此同时,体内自腰腹部窜出一道温热气流,直达胸腔,如同烈酒入喉逆流一线。 不过很快,血雾重新敛入佩玉中,气流至胸腔弥散开来再也感受不到了。云昭看了看左肩处被刺破的血口、佩玉上残着的点点血迹,沉默了片刻,继续抬步走去。 ... 重新踩上凤敕道的时候,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除了横七竖八的尸首和偶尔作响的兵器撞击声,有一人话语声特别大并且频率极快,就跟承平那个说书老道一样。 “我锤我锤我锤,喜欢躲是吧,我让你喜欢躲,来来来,再躲一个!” “挡阿挡阿挡阿,我说你倒是挡阿你!会不会打架?” 一个持着双锤,精赤着上身裸露出高高隆起的腱肉,裤腰却束得极高,额头上绑着红绸带一直拖至地上的青年,正追着还活着的军卒边锤边大喊大叫。 云昭一旁看得透彻,青年一锤铸得极为雄壮却是空心的,一锤铸得小巧玲珑却异常沉重,每当青年叫嚣时都是大锤出手,敌人气急奋力相拼,空心大锤一触即退。 当全力一击落于空处,敌人一阵气血翻腾之时,小锤轻轻一碰,非死即伤。云昭眯了眯眼,似乎得到了不小的灵感,暗暗为青年竖了几个大拇指。 山道上还有一人,看起来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正安安静静的将道面上的落花拢至一处,最后一脸满足的坐了上去,看上去很像北方神庭里神官最喜欢的莲蒲,身穿一袭白衣,或者说从头到尾都是白色的,连佩剑的剑穗都是白色的。 每当双锤青年嘶吼着出大锤阴人的时候,白衣青年极为俊俏的脸上会露出几分嫌弃,其余用鄙夷填满。 牧魄死了,这次把他从死人堆挖出来的时候,他连左手也没了,云昭却没什么感触了,反而觉得他如果还活着可能他自己都会有些气馁,在进行过那般气派磅礴的对话后,不慷慨就义真是对不起他骨子充斥的军人情怀。 有的时候唐人真的是一种很难想象的物种,云昭突然有一些同情其他国家的子民,可能他们有这种邻居,活着也挺煎熬。 席徹的脸终于没有了最后几丝血气,彻底成了一张白纸,云昭觉得席徹临死之前,应该很想告诉自己交友要慎重。 还活着的几名持弩人在检查过漆黑车厢,发现其实里面早已充满腐烂气息以后,也都就地抹了脖子。 云昭看着这一位位帝国忠烈,这一幕幕慷慨壮烈,突然感觉有几分滑稽可笑,转念又想起了董四合那头憨驴,随即又很羡慕他们起来,活得这般纯粹,连死都死的这么潇洒。 ... 李红棠自始至终没有打开厢门或者出声,云昭迟疑着要不要进去请示时,厢门开了,迎面的是一张冷若寒霜的俏脸,与此同时,漆黑车厢从底部爆裂开来。 南镇抚司鹰隼,这个简单的称谓,代表着他是大唐最恐怖的一批杀手,他在草原那晚借着木拓族的床弩撞毁车厢时,就伏在烟尘中隐入了漆黑车厢,在杀死黑袍老头以后,他不能确认谍报里那名皇六院修者还能不能催动飞剑,于是他开始蓄力。 他不吃不喝,嗅着恶心至极的腐尸味,他越虚弱,破厢出剑时就越强大,在他确认没人能阻止自己的时候,他出剑了。 故事里这种藏于最后的伏笔,不仅代表着布局缜密和伺机而动,枯瘦身躯与随势而起的花瓣,更多时候是象征对生命的漠视,满地尸首是故事,他的剑是终章。 两名青年太远,云昭没有了刀,剑不快,但是感受到脸上已经被剑势割得生疼,在他明白这把剑足够贯穿他和身后的李红棠时,云昭看到这一生中最精彩的一幕。 从席徹车厢底下爬出一个壮硕身影,凑巧挨着李红棠的车厢,凑巧看见眼前这一幕,迟疑了片刻,褚八方侧身撞向了凑巧凌空掠至自己身旁的南镇抚司鹰隼,凑巧让他的剑偏了,自然也空了。 ... “殿下,您的命真的很好。”皇甫轩叹息道。 “皇甫大人,南司的人都有您这般的演技吗?”李红棠冷冷看着这个从交战开始,一直驻马旁观保持沉默的男人。 皇甫轩从力竭而亡的鹰隼手中取过了他的剑,淡然道:“殿下您记差了,下官是北司的。” 李红棠坐回了车厢,皇甫轩骑上了马。 ... 车厢旁点燃了火堆,从凤敕道旁拾过花瓣丢入火里作火引,随后开始往里面抛尸,不用摘下面甲或者黑布,都是唐人,那这场战斗注定不会出现在史载上。 所有的死亡都会归于正在赶回草原的木拓族,所有震惊与怒火都会以木拓灭族而画上休止符。 散落在花瓣上的鲜血已经干涸发黑,显得无比丑陋,就跟这场战斗一样。 “你好,我是宇文泰。”双锤青年朗声道。 “在下乾钦此。”一袭白衣拱手道。 哗啦啦一阵作响,从道旁花丛中探出一颗光溜溜的脑袋,一个穿着一身青衫的光头少年走了出来,摸了摸脑袋,红着脸迷糊道:“呀,这...这就走出来了,叫我南北就好。” 随后又指了指肩上的一只小猴子介绍道:“这是木鱼,我们从军镇赶过来的。” 小猴子学着小光头摸了摸脑袋,直愣愣地看向云昭。 “吱?” ... 不知是青年们来得太快,还是虎贲军镇的人马来得太慢,火堆已经熄灭冒着青烟的时候,凤敕道远处才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褚八方剥着花生米往嘴里丢。 乾钦此遗憾地看了一眼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花蒲。 宇文泰追着木鱼跑来跑去,南北通红着小脸,焦急地追在后面劝说着。 云昭拍了拍不知从哪跑回来的铁柱,自从褚八方在营地里想要点了它的尾巴去撞木拓人以后,这家伙现在听到火声扭头就跑,谁都拦不住。 看了看依旧紧闭的车厢,已经依稀可见的大唐军旗缓缓向他们靠近,云昭搓了搓手,走上前打开了厢门,想告诉她拉车的马已经断气很久了。 李红棠抬头看向了他,轻咬红唇,满脸泪痕。 云昭这才发现自己只是听着她说话烦,看着她一点也不烦。 第十五章 不是东西的南北 虎贲校尉自打下马那一刻起,就惶恐不安地跪倒在马车旁,满地的血迹告诉了他一件事,虎贲军镇眼皮底下发生了一场目标为当朝郡主的刺杀,这种程度的监察失职和援救不力,可能是少数不用翻唐律就能得出革职下狱结论的案件。 当牧魄和席徹的尸首被抬出来的时候,校尉险些哭出声来,看过从承平传来军告的他,当然知晓这两位是何等人物,官职暂且搁置一边不谈,皇道十二院闻名大唐的并不是其辉煌的教学底蕴,而是极其护短的学院风气。 从立国开始就为大唐连绵不断地输送人才的十二所学院,门下学生遍布朝野,每到涉及皇院学生的案件上时总是连连受阻,以严酷吏法治国的唐帝每次也是装聋作哑,后来干脆全部仍给皇院内部自己处置了。 在外面犯了多大的事,要杀要剐也先回了院再死,皇二院院长在朝堂上和几位御史一阵吹胡子瞪眼,最后撂下这样一句话,挥着袖子走了。 整天恨不得住在皇院里的几位御史在看到院规处罚甚至比唐律更甚时,都捋着胡须心满意足地回府了,只不过弹劾皇院嚣张气焰的奏折少不得要多递几封了。 朝堂上下对于皇院这种古怪风气也都捏着鼻子认了,唐帝都撒手不管了,我们还跟着起什么劲,满朝文武愉快的达成了共识。 校尉也认为自己离被皇院那群土匪绑回去鞭尸的日子不远了。李红棠下车了,微微扬起的下颔,修长白皙的脖颈,纤手叠放于身前,看都没有看一眼满腔悲愤的校尉,面无表情的径直走向前方,艳红的裙摆拖在布满血痕的花道上。 紧跟其后的云昭,悄悄拍了拍沉浸于何种死法更显壮烈的校尉肩头,轻声道:“右武卫被木拓人伏击了...殿下说的。” 闻言愣了愣,紧接着被狂喜涌满心头的校尉连连点头,转过身向已经走远的李红棠不停叩首。云昭仰头看了看已经西垂的夕阳,摸了摸鼻子。 ...... “小光头,你为什么名字这般...这般与众不同?” “昭兄...我不叫小光头,这是一种修行...因为父亲常常骂我...我才改名叫了南北。” “剃成光头也能修炼?拿光头顶人的那种手段确实...咦,你父亲骂你...” “并...并不是昭兄想的那样...我父亲常常骂我...骂我不是个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昭兄你能不能别笑了,你这样我会生气的。” “对对对不起,哈哈哈哈哈...” “昭兄...” “咳咳咳,敢问家父何方神圣?” 南北骑在马上沉默了片刻,看了看已经彻底垂落天际的夕阳,淡然道:“皇甫轩,就是之前骑马走的,那个穿黑衣服的。” 云昭满面笑容僵住,偏头仔细观察了一阵并肩骑行的南北,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光头。 “昭兄,能不能别摸我脑袋,有人说会长不高的。” ... 大唐军部设四大王帐,分设于帝国四方,配合左右两路武卫军巡察镇守疆土,虎贲军镇即是大唐东军拱卫东部王帐的十几所军镇之一,也是最靠近东境草原的一所,常年有重兵驻扎,承平城便是归属虎贲管控。 李红棠自从出了车厢那扇厢门以后,再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或者看向云昭一眼,没有分毫故作腔势从而拉高距离感,永远保持扬起那种最熟悉的角度,最合适的步履间距,因为她是天生的贵族,与生俱来的皇室血脉,她不再是李红棠,而是世间最强盛的帝国,大唐的郡主殿下。 云昭静静靠在墙边,看着不断有军官跪在她的身前,起身,跪下,起身,跪下...最后她如众星拱月般踏进另一扇厢门,依然是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全然没有了泪痕,显得更加冷艳和不带半分烟火气... 只剩下几绺打湿粘在脸颊上的鬓发,似乎在宣告眼前这个女子和自己是认识的,云昭自嘲地笑了笑,向远去的车马挥了挥手。 ... “这下面埋了啥,不会横竖就立了根木牌子吧?” “他最爱吃的白面馒头...啧啧,四合,能耐了阿,都活能耐了。”一边抚摸着坟前木牌子,一边念叨着的褚八方笑着说。 云昭灌了口酒,瞅了瞅笑着笑着却流出眼泪的褚胖子,微嘲道:“看不出来阿褚头儿,啧啧,真情流露了这是。” 后者胡乱在衣襟上蹭了几下,啐了一口道:“屁!老子这是高兴的,省的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整天给老子惹事,在下面安稳躺着,老子轻松多了。呐,拿着。”说着,往云昭怀里一塞,转身走了。 打开褚八方塞过来的包裹,几封文书和一块令牌,云昭拿起文书看了看,朝走向马厩的褚胖子骂道:“这就是他娘的当时答应好的粮草?” “牧民都死逑了,你们这帮小王八蛋都给我滚蛋,承平缺个屁的粮,多学点狗屁门道,弄清你那块破玉。”褚八方头也不回的答道。 “死胖子,值得吗?”狠狠将文书往地上一摔,大吼道。 “那你小子就混出点出息,给老子捞点本儿回来。”抓住了缰绳,艰难地挪动肥硕身躯翻上了马背。 “老子发达了,第一个弄死你,干你娘的褚八方!”拖下鞋子远远朝着马厩丢去。 褚八方这次没回话了,骑着马晃荡晃荡地走出军镇大门,挥了挥手。 南北屁颠屁颠的从马厩里探了出来,走到云昭面前,挠了挠脑袋,皱眉道:“快擦擦,乾钦此说娘们才爱哭。” ... 拾起了文书,返身回到了刻着董四合之墓几个字的坟头前,将酒壶里的酒横着在墓前倒尽,云昭一言不发地走向了军镇,南北捂着脑袋,一脸委屈的身后跟着。 很多年以后,云昭在墓前洒了很多次酒,越来越熟练,南北就在旁边看着,从来不敢笑话云昭哭的那个熊样,总是捂着脑袋,就像今天这样。 ...... 夜半,军办,里屋。 皇甫轩恶狠狠地盯着跪倒在地的褚八方,床帘内的李红棠听到了这个胖子先前提出的请求,很疑惑的皱了皱眉头,显然要求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昭华朝试...你这般年纪为何索图朝试资格?” 原本满头大汗的褚胖子,抬头平静答道:“营里有一个臭小子...他很有天赋也很渴望那些...我觉得他会成功,或者怎么样也不该埋没在卑职手上...” 皇甫轩正欲嘲讽其不自量力,帘内传来一道声音让他停住了。 “准了。” ... 昭华朝试,唐帝即位始立的举国朝试,意在广纳贤能才俊,三年一试,通过朝试则平步青云,从而踏入仕途军旅,或文或武,或者窥探修行... 昭华朝试,试在昭华,昭华道,南北贯穿皇都长安,又被民间戏称为皇道,而昭华道其中一段设立十二座学院,是谓皇道十二院。 通过朝试的贤才自然进入皇道十二院所攻读研学,从而真正意义上投身于大唐帝国中效命。 唐帝一句‘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掀起了唐国有志之士们的一腔热血报效国门,但是其中择贤纳士中的择贤二字就非常考究了。 寒门学子想要真正踏上昭华道,仅凭满腹才学应该是不够的,而褚八方塞出包裹里的令牌,就是无数寒门学子苦苦求觅的昭华令。 “这就是所谓‘持令参试’的昭华令?”云昭抛耍着一枚刻着唐字的令牌。 “一县仅发一令,你手上这枚是军镇里最后的了,不是郡主殿下开口,你小子哪来这份福缘?”先前跪倒在李红棠车架前的校尉咬着笔杆答道,并在一本簿册上写下云昭的名字。 “再有几月就是朝试的秋闱初试了,别杵着了,去隔壁营帐觅脉吧。”校尉下了逐客令。 云昭闻言愣住了,摸了摸怀中佩玉,走了出去。 第十六章 可能这就是天赋吧 所谓觅脉,很简单从字面来解读,就是云昭朝思暮想的确定开脉几何,能否达到开五脉修行的门槛。在云昭踏入营帐之前,所有在了解郡主殿下如何抵达军镇的人们,都一窝蜂地涌向帐内。 虎贲军镇作为拱卫东部王帐的战略重地,随军而待的修行者自然不会缺少,确定开脉数量最精准无差的方式,自然是通过源气灌输确认是否畅通,那么能催动源气的修行者自然是最佳人选。 这位在很短时间内轰动全军镇上下的少年,引起了一位正在军镇中调息修养的修者好奇,一番吩咐过后,就有了营帐亲自为云昭觅脉这一桩事。 掀开营帐帷布,云昭吓了一跳,原本仅仅被当作寻常军务交接的地方,被人群挤站了个满满当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片嘈杂。 不久前刚刚相识的南北三人,错了,三人一猴也在其列,几位看起来位阶不低的军官才有落座的地方。 “都歇歇,人来了!”不知谁叫唤了一句,瞬间帐内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刚刚掀开帷布的云昭身上,其一脸汗颜,无奈向众人不断拱手致意,向帐内最里处正端坐于几案前的一位老者走去,想必这就是那位修者。 随着云昭沿道走来,一阵阵议论声不断传来,少年一路上的表现在很短时间内传遍军镇,在遭受到木拓伏击时,惊人的身手被不断添油加醋,在信奉武力至上的军队里,云昭立刻成为备受推崇的对象。 “喂喂,我估计这小子最起码开七脉。” “你别说,天开八脉都说不准,我听活下来的几个兄弟说,这小子砍狼骑跟砍瓜似得...” “看来我们东军要出人物了,长脸了长脸了,哈哈。” 听着这些议论声,云昭心里那是相当畅快得意,脸上还摆出一副腼腆谦虚的模样。啧啧,这帮大老粗也就耿直了点,慧眼识英雄的天赋还是值得肯定的嘛,能看得出我的非比寻常,不错不错。 “老夫蒋维,修行浅薄只能坐守军中,听闻少年英雄,特地来帮你觅脉,待会放松便是,别被这帮兵痞子糟了心神。”一脸温和笑意的老者捋须道,话语引起了帐内军汉们一阵哄笑。 “先行谢过先生。”云昭恭敬地向名为蒋维的老者行了一礼。 “坐吧,放松便可。” 云昭闻言盘坐于蒋维身前,帐内很快也安静了下来,蒋维缓缓调息片刻后,收敛心神,双手虚浮于半空中,颔下长须无风自动。 少年感受到一股奇特气流,似乎顺着老者动作开始汇聚,大抵就是书中所叙的天地源气吧。 帐内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唯恐影响了觅脉的进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蒋维左右各伸出一指点于云昭肋下两处,少年紧紧闭上双目,手心里渐渐攥出了汗水。 “咦”随着蒋维一道惊疑声,少年猛然睁开了双眼,紧张地等待答案。 不过蒋维看着被源气反震弹出的双指,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掌抚于云昭左胸前,凝神静静感受了许久,方才缓缓收回了手掌。 蒋维看了看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向帐内站着的其余人挥了挥手,得到示意的众人虽然好奇,但是很快依次退出营帐,只留下几位少年仍然站着。 “先生,出了什么差池吗?”依旧一身白衣的乾钦此疑惑问道。 “这...我的源气全部被反触了回来...”蒋维叹息道。 云昭闻言疑惑地看向老者,等待接下来的解释。蒋维看出了少年隐藏在疑惑下,眼底不断蔓延开的不安之色,迟疑一会,指向少年肋下。 “觅脉你应该了解一些,通过源气灌输测试八脉是否堵塞罢了,源气每通过一道便代表开一脉,老夫灌输的源气尽数折回反震而出...自然是八脉皆堵,一脉不通。也就是所谓的周身窍穴...一窍不通。” 似乎看出眼前少年的欲言又止,又叹息了一声。 “一窍不通实属罕见...甚至比天开八脉还少...少见,老夫也认为可能有其余缘由,于是抚掌至你的天枢感受心脏脉搏...你的天枢极度虚弱无力,脉搏断断续续...实在难以想象如此天枢八脉,如何能驱动你这么强健的体魄...” 听至一半就大脑一片空白的云昭,伸手抚于左胸,蒋维见状也不再多言。 从来只在于研究如何捅穿对手心脏,而从没有切身感受过自己的心跳,当那一声声短薄无力的心脉声,隔着胸腔传来的时候,云昭的手也跟着不断颤抖了起来。 乾钦此显然不善于安慰人这种事情,伸出的手一时僵在半空,不知如何开口。 南北蹙起眉梢,看着云昭这番万念俱灰的做派,手足无措,肩上小猴子更干脆,直接捂上了嘴巴。 仿佛刚刚缓过神来的宇文泰,好奇地问了问发生何事,在了解事情经过以后,惊愕地张大嘴巴,指向正暗自神伤的云昭。 “苍天呐,他居然是个这么纯粹的废物,一定要这么夸张吗,没搞错吧?”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住了,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云昭跟着这声大吼过后干笑了起来。 “是阿是阿,我也没想到真就这么巧阿哈哈哈...可能这就是天赋吧...” ...... “我说云昭阿,你也别那么难过了,以你这般身手通过朝试考进皇院问题不大,不能修行就不能修行呗,皇院里出路多的是,毕竟像本天才这般的存在实乃罕见...”照旧赤着身子的宇文泰半卧在床板上,边嚼着黄瓜边喷着唾沫。 屋内几人都是通过各自能力,从家乡所在各道获取昭华令,从而抵达虎贲军镇参与训练,筹备今年秋闱初试的。不仅于他们,大唐境内各道都依据朝试章程,凭借昭华令分划各个军镇筹备初试,再一同由军镇护送至京都长安参试。当然,京都考生自然免去了奔波之苦。 虎贲军镇算上最后纳入在内的云昭,满打满算也仅仅凑满十人而已,所谓的三年一朝试,实则在分发下去昭华令的那一刻起,各道才俊已经拼得头破血流了,承平那等偏远城寨甚至连知晓的资格都没有。 “宇文泰,是不是吃东西都堵不上你那张臭嘴,你起来咱俩比划比划?”乾钦此一旁擦拭着佩剑,越听越不耐烦。 宇文泰见状立刻老实了起来,默默啃起了黄瓜,看来平时没少被教训。南北笑眯眯地拍着云昭,悄声说道:“参加初试的这些人里,宇文泰就怕乾哥儿,没事就被一顿胖揍...” 正聊到兴头上,四人一屋的舍门被敲开了,一位军卒探首进来说道:“云昭,将军唤你,麻溜点去大帐。”传讯完就转身离开了。 云昭一脸迷糊地看向南北,南北摊了摊手表示无辜,一旁的乾钦此突然开口道:“多半是你一窍不通之事,你去去便知,不过不必担心,将军为人极正,昭华令予你自然不会收回。” 看了看不停点头表示支持的南北,云昭起身向乾钦此道了声谢,便出门向大帐走去。 虽然大唐休养整息多年,军镇仍然奉行战时章律,住舍仅以砖瓦简易构筑,军务传令皆以营帐铺设开来以便快速行军,说是军镇,更像是用重重防御工事构筑圈成的大片帐篷营地,不断有人影穿梭于营帐之间。 一路行来,路过的军卒大都知晓了那一日帐内觅脉的情况,都是一脸同情看向云昭,后者也皆含笑点头致意。 在短暂经历过期待与遗憾过后,从承平走出来的少年很多时候给予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也只是为了更加放松和保持住那颗平常心,修行本就凌驾于世人,可遇不可求,梦想破灭罢了。 日子还是得过,况且自己能站在这里,已经有很多人为之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自己又有什么道理不更加努力的活着呢。 “你已经这么厉害了,再能开脉修行,其他人还有活路吗!”正喃喃自语着进行自我劝导的云昭,很快走到了军镇大帐前。 “进来吧。”在一番传讯过后,帐内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迈入帐内,偌大的地方仅仅摆放了一张长桌,上面平铺着东军设防图和一堆旗标摆件,桌角搁着一盏油灯,仅此而已。 “你便是云昭,我抽调了你在军部的档案...南司那几人的尸体我也看过了,你不能修行实属憾事。”一位仅穿着短褂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低头看着铺设图,语气里却不露半丝遗憾情绪。 不给云昭回答的时间,补充问道:“你知道我觅脉的时候,他们说我开了几脉吗?” 本准备了一肚子类似于忠心报国,朝试后踏上军旅戍守边疆的话语全然没了用途,云昭微微蹙了蹙眉,望向此人问道:“敢问将军开脉几何?” 中年男子平静答道:“老子赵彦默,皇二院那帮狗日的说就开了一脉,让老子去军部喂马,你以后进了二院,好好收拾他们,想想都他娘的来气!” 第十七章 真的要这么夸张吗 “想笑就笑便是,男子汉大丈夫憋着作甚?” “咳咳...想不到将军与末卒也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别别别,老子好歹开了一脉,听闻你小子天枢也异常衰弱,哪怕能开五脉以上,也不可能以天枢感应天地源气,你比老子废得更彻底一点。” 云昭摊手苦笑道:“想必将军唤我前来,不是为了落井下石再打击一番的吧。” “可没那等闲工夫,修行不过是世间诸多选择的其中之一罢了,又有几人能开脉感应源气,相应着,能窥视天道又需要放弃多少所珍视的东西?”赵彦默摇头说道:“你在承平拿下的军功其实不用郡主引荐,都足够拿到那枚昭华令...过了朝试入了皇院,来我手底下做事吧,大唐军队才是这个世上最强大的存在,修者也抵不过。” 在得知自身一窍不通无法进行修行,甚至被认为一身浴血厮杀磨练出的体魄,在这等天枢下都显得不可思议。云昭心底实则还是暗藏了一份侥幸,这丝飘渺的希望源自怀中的那块玉,还有前几日佩玉染血后出现的暖流... 帐内沉默了起来,少年思索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道:“谢将军赏识,但...但我想再试试。”声音不大却透露出无比坚定的信念。 “跟老子料想的一样,你们这些小辈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一个个铁了心就往这条死路上凑...行,不信命,跟老子当年一个德性。”赵彦默抚摸着旗标,朗声笑道:“有这劲头是好事,不管你到时皇院进了哪一院,老子都跟军部点名要你,对胃口!” 云昭抓了抓耳朵,小心翼翼问道:“将军,之前你提到二院,这皇院每一院有什么说法吗?” 经过帐内一番交流,没由得想起了牧魄和席徹的分属皇院不同,似乎其间有不同讲究,应该是每一院因材施教,传授课业不同,教导出院生能力和进修道路也不会相同。 “皇道十二院,一院一天地,之前所说的二院就是由兵部直属授业,为本国源源不断传输军队将领和优秀校官的地方,你想砥砺自身尝试修行的话,自然是要考入四五六院其中之一,不过你这一窍不通的资质别说入门进修了,门槛都摸不着。” 看来并不是通过朝试就能像想象中那般体悟源气,从而尝试有没有什么奇妙机遇从而踏上修行,各个皇院也有各自的门槛和标准。云昭想到此处不禁大感头痛,一时间愁眉苦脸起来。 赵彦默偏头瞥了一眼,无奈说道:“你小子一窍不通就罢了,还真想着寻觅修行阿?” “这...这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总能想想不是。” “嘿,有点意思,老子当年要是听话去喂马,今天也轮不到站在这训你。”赵彦默微怔,想起了什么,犹豫地开口道:“或者还真有点办法...” “将军但说无妨。”已经习惯了惊艳与绝望的强烈落差后,云昭一脸老实,麻木的并不抱什么希望,一门心思想着要不再往佩玉上滴几次血。 “别发愣,你知道天下修行八家吗?”赵彦默一脸严肃地开口道。 “一部二院五宗?我在书里看到过。”云昭来了兴趣,似乎有些门道。 “上一次轮防回兵部报备时,我听到几位兵部修者在偷偷摸摸地讨论这事,说到了炼体重铸八脉...” ...... “炼体吗,和军部有关?”满脑子一团浆糊的云昭迷迷糊糊地走出大帐,一边揪着头发一边朝住舍走去。就在少年转身离开时,几位校尉急匆匆地捧着几捆册子,又一次掀开了营帐帷布。 ... 之前还空荡荡的营帐随着帷布不断被掀起,很快聚集了军镇内所有排得上号的人物。几位校尉看着桌面上来自朝廷各部的文书面面相觑,赵彦默则坐在椅子上不断饮茶,也没有说些什么。 终于有人率先打破了这股诡异的气氛,“将军,这算什么事,他们捅出来的篓子,全部塞给我们来擦腚?还有这等好事的吗,真当我们虎贲营好欺负了?”一位校尉恼火喝道,帐内其余人纷纷点头附和了起来。 赵彦默见状轻咳了两声,待得众人安静下来了以后,叹息道:“右武卫丢脸都丢到姥姥家了,我们又能多说什么,这事能闹到你我都知晓的地步,陛下又怎能不知?既然没出事,也就图个面子上过得去罢了,都别嚷嚷了,赶紧去把这事做得漂亮点。” 原本忿忿不平的众将领听闻陛下二字,纷纷沉默不语地拿起桌面上的调令,快步走出营帐去调集兵马了,很快又只剩下赵彦默一人,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桌上的文书只告知了一件事,右武卫军于凤敕道遭木拓族伏击,命虎贲营立即抽调人马配合追击逃散的木拓人。除了各部传来的问责军告,还有一封直达赵彦默手中的密信,信上所言也十分简短和直白。 大抵就是让那几具南镇抚司的尸首,真正变成凤敕道旁的野花肥料,所有人都是死在木拓人手里,所有知晓真相却不甘心当哑巴的,就去陪那几位南司的刺客。 赵彦默自嘲的笑了笑,“神仙打架呐这是,陛下都当没看见了,老子又能做点什么?”随手将信封用油灯点着,抿了一口茶。 ... “喂,我说你从回来就躺床上一直念叨啥呢,将军给你小鞋穿了?尽管告诉哥,帮你出头!”宇文泰双手抱胸,一脸认真地看向从回来以后一直念念有词的云昭。 后者尴尬地笑了笑,从营帐回来后,又翻了几遍那本李红棠给的册子,丝毫没有找到与炼体有关的词句,迟疑了半晌,缓缓开口问道:“你们...听过炼体吗?” 已经抱着那只叫做木鱼的猴子睡着的南北,自然没法回应这个问题,宇文泰闻言思考了好一会,很严肃地回答道:“你是说那种在身上绑上沙袋锻炼的方式吗,我正准备试试,你要不要一起?” 云昭抚额轻叹,嘴角一阵抽搐,正打算暂时放弃,先好好睡上一觉时,一直以为早已入睡了的乾钦此忽然开口道:“炼体...我离家来军镇前听闻几位长辈说过一些...” 云昭挑了挑眉毛,停下手上动作等待下文,宇文泰干脆下床瞪着两个铜铃般的眼珠子,蹲坐在乾钦此床前,一副好奇宝宝模样。 乾钦此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干笑道:“你们知道...知道前年陛下...御驾亲征那事吗?” 这下不止乾钦此尴尬了,整个屋子里的人表情都莫名古怪了起来,除了已经打起鼾的南北和木鱼。 即便偏远像承平这般的地方也有所耳闻,说是御驾亲征,其实是唐帝前年盛夏为了避暑,携群臣到了江南道一处溪野间的山庄休养,其间耐不住性子,非要扯着几位武将去林间猎兽... 传闻唐帝当时追着一只梅鹿,闯到一处依山围建的农田里,好不容易一箭撂倒了鹿,从一旁农舍里冲出十几名农夫,一副血海深仇模样的扑向唐帝,紧紧跟随着武将们这一看还得了,冲撞了圣驾可是死罪,于是抡起袖子全部砍翻了... “后来一调查才知道...那不是农田,是药田,陛下正巧骑马踏毁了一株被细心培育多年的灵药...那十几个人也不是农夫,是参木灵部仅存于世的所有长老...都给挨个砍没了。”乾钦此越说越惆怅,最后干脆开门出去透气了。 所谓天下八家,一部二院五宗,其中五宗分别是秦川太白剑宗、天荒密宗、渭海占星宗、七星谷影宗、万花坪魁宗,而二院则是皇道七院和神庭教院,最后这一部正是不久前被唐帝全部砍光了的参木灵部。 参木灵部不同于其余二院五宗,不以武力见长,而是皆善于催动天地源气反哺草药,从而培育出拥有无穷妙用的源气灵药,凭此闻名天下,近年来灵部隐世不知所踪,没想到竟在大唐江南道...还碰巧给避暑的唐帝全部撂翻了,这一部也就灭了门断了传承... “乾兄,那这和炼体又有什么关联?”跟着走出来的云昭好奇问道。 “唉...这一部被绝了种,其余一些原本排不上号的宗门便动了心思,不过咱们的陛下可好,压根没把刚灭了参木灵部这事搁在心上...直接宣告天下,既然是几位武将灭了灵部,其皆挂职于大唐军部,那这一部得大唐军部来坐坐...” “原本受迫于大唐威势,不敢对参木灵部这事发表意见的其他宗门这下闹翻了,纷纷责问陛下以武犯禁,原本德高望重的灵部被灭一事,就整天被挂在了嘴边上,陛下给整烦了...就诏令一下,谁打赢谁顶上这一部的位置...” 云昭表情十分精彩,催促道:“乾兄,接着呢,打成什么样了?” 乾钦此叹了口气,追忆道:“听闻那一日军部四大王帐各出了一位平征大将军,原本在世人眼中只在战局上纵横捭阖的四位将军...竟然各自击败了其余宗门挑战者,诡异的是交手期间不见源气震动,反而周遭源气尽数消散一空。” 突然想起天地源气启示录中所深恶痛绝的“逆不可逆之事”,一脸惊愕地看向乾钦此,云昭磕磕巴巴的腆笑道:“这...这就是所谓的修行歪邪之法?” 乾钦此揉了揉脸,一脸平静道:“别瞎说,军部管这叫炼体!” 第十八章 炼体,妙不可言 军镇夜禁极严,周遭寂静无声,甚至邻舍间连鼾声都不曾传出,只剩下远处几顶处理军务的营帐仍旧灯火通明,两个少年半倚在摆放训练兵器的木架旁。 “炼体其中奥秘我也不甚了解,不过家中几位长辈提及到一些诡异之处,寻常修行是吸纳天地源气凝聚源海,通过源海与天枢共振共鸣从而催动源气攻守,而军部所谓的炼体...应该是通过某种方法以肉身强行吸纳源气,倒灌入体从而以充盈源气的强大体魄克敌制胜...” 乾钦此偏头瞄了瞄,身旁的云昭眼睛里似乎都燃起了火来,整个人激动的在轻微颤抖,拍了拍其肩膀无奈道:“不过几位长辈也只是猜测罢了,况且这种违逆传统的修行方式是否合乎天道,甚至强行吸纳会不会危及性命...都无法获知一二。” “依你所言,炼体似乎不用开五脉...不用与寻常修行般有八大脉的根基需求?”云昭攥紧了拳头,眯眼道。 乾钦此一副早就知晓你要这么问的模样,哑然失笑:“这点我倒是很清楚,确实不用,那几位将军入军伍之前的觅脉情况都记录在册,没有一人是在五脉之上...军部和陛下给了我们一个很大的惊喜阿。” 云昭慢慢冷静了下来,蹙眉忖道:“我在一册类似初学启示中看过一段文字,军部这种倒行逆施的方法,应该不会被世间所容吧?” “岂止是不容纳,简直是犯了修行大忌,古往今来感应源气以体悟修行早已根深蒂固,强行吸纳源气,那不就是掠取不属于自身的天地瑰宝...如果世人皆如此,那天地源气怎能经得起消耗...” “那一日之后,世间修行宗门皆向大唐施压,当然,肯定少不了其他诸国的暗中推波助澜。极北神庭最先发难,认为炼体所为是强行夺取上天施予修行者的赠礼,是对神庭所信仰天神的大不敬,要求废除炼体之法,诛杀炼体之人...”乾钦此一脸为难,叹了口气。 云昭没有出声,他相信那个能让所有唐人为之信服的统治者,一路上见过再桀骜的将领提及唐帝都一脸狂热,这般人物对于这种程度的威胁...可能反而会感到兴奋? “陛下没有理会,甚至连神庭的诏信都没有回复,直说了一句话。”乾钦此整了整坐姿,手掌轻轻放于胸口。“陛下说:罪是军部犯的,你们尽管动手好了。” 大唐之所以为当世第一国,不是皇院不是修者也不是唐帝的英明神武。最为言简意赅的说法,大唐军部雄绝天下,大唐军部就是世间最恐怖的战力,再谦逊的人说到这个话题,都会显出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 云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带微笑的想象着,军部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听到陛下这一句话,会不会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去神庭门前巡街,还真是很帅的样子阿。 ...... 在得到唐帝这句话的回复后,所有宗门和其背后的势力都偃旗息鼓了,信徒遍布天下的神庭一时也没了声响。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都捏着鼻子认了,至此炼体也成了军部的标签,所谓的一部二院五宗中的一部,也正式更名为大唐军部。 ... 仰躺于竹椅上的蒋维摇着纸扇,一脸无奈看着面前躬身行礼的少年,这天刚亮没多久,就蹲守在自己门前,现在就缠着自己问这问那,可怜贪得几日静养也不得清闲。 用手掌收拢叠齐扇骨,捋须感慨道:“炼体...不曾想你这般少年也会得知此事,虽已现世有些日子,不过碍于世间其余人的颜面,军部并没有宣扬,他国修行者更是奉为大忌,闭口不谈。” 身前少年正是彻夜没睡的云昭,轻咳了两声,马屁道:“先生果然修行高深,知晓世间隐秘,小子也只是机缘巧合听闻几句罢了,烦请先生赐言解惑。” 捧起小巧茶壶搁于嘴边,蒋老美滋滋地啜了一口,靠着椅背慢悠悠地说道:“所谓八家,各有不同,有之修气,有之修心,各有各自的奥妙之处,虽然偏重不同但是所行之途一致,皆是为了更加深层次体悟天地源气,感悟天地气象。而军部之炼体,顾名思义修的是体魄...” 蒋老顿了顿,看了一眼正听得入神的少年,含笑继续道:“修体,并不是外界荒诞言论所说的强行吸纳源气化为己用,那再强的体魄也得爆裂而亡。真正的炼体则是牵引源气冲刷筋脉窍穴,使其更加坚韧壮硕,在搏杀间可以瞬间吸纳更多源气从而淬炼体魄抗敌。” 云昭津津有味听着,发现蒋老言罢,试探问道:“有人言...不用开五脉也可炼体?” 蒋老愣了愣,一脸促狭地望向他,看着慢慢神情开始异样起来的云昭,拍着茶壶大笑道:“贪心的臭小子,一窍不通也像你这般执着的实乃少见。”止住了笑意,沉吟片刻缓声道:“老夫听闻几位同僚议论过,确实没有八大脉的门槛...甚至,甚至有言论说炼体冲刷筋脉,实则就是为了冲通堵塞的脉络,堵塞的越严重,冲破后的强韧程度就越显著,其中八大脉冲破后的实力提升最为恐怖。” 听完蒋维的话语,云昭出神了很久,指了指自己笑问道:“那我岂不是炼体的最佳人选?” 蒋老眉毛高高挑起,古怪道:“按理说,咳咳...你应该是这个世上最合适炼体的人?”言至最后,蒋维的声音也不确定了起来。帐内一老一少都眯着眼思索了起来。 ... “先生,您知晓如何炼体吗?”云昭按耐不住心头焦虑,率先打破沉默。 “老夫虽所处军部,但修的是源气正统之路,并未深入了解,炼体其中真正的奥秘和方法,恐怕得你小子通过朝试才能获知。”蒋维捋须严肃应道。 “先生,你先前说修的是正统,言外之意,炼体是歪邪末道?” “放屁!你小子其言可诛,我大唐修行之道,皆为正统,休得道听途说一些外门酸腐之论来歪曲老夫之意,咳咳,拳头大,才是道理,你小子好好领悟。” 看着蒋维面露严肃的呵斥,得出这又是一个典型唐人模范,且自己炼体不会被人抓去焚火的结论后,云昭愉快的拍着肚皮走了出去,炼体,天无绝人之路,所言不假。 ... 看着眼前一脸期待,双手抱拳祈求着的云昭,原本睡得正香却被扯醒的乾钦此,还没来得及动怒就败下阵来,犹豫不决地说道:“炼体炼体,从字面意思理解,就是锻炼体魄,我觉得把体魄打磨得更加结实...总归不会有错吧?” 风从床前呼啸而过,吹拂的舍门吱呀作响。 乾钦此看着眨眼间不见踪影的云昭,忽然之间感觉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缓缓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 宇文泰今天自从踏进校场那一步起就感觉浑身不自在,感觉和训练用的石墩犯冲一般,举了两下就感觉不得劲,叹了口气,认为应该是没吃饱,准备再去舀两盆牛肉汤,浇汁在白米饭上狠狠来上几大碗。 正待他摸着肚子,幻想白米饭裹着牛肉汁的美妙口感时,迎面一个少年拦住了他,一番话语让他睁大了眼睛,鼻孔仿佛都被惊得拓宽了几圈。 “小泰泰,你那天不是吹嘘自己很强吗,咱俩练练?” 可能是言语中的称谓蔑视,再加上说话时的语气蔑视,又或者还有目光蔑视,导致向来认为自己定能勇冠三军,扛起东军王旗陷阵杀敌的宇文泰,当下和裆下都很不开心,连忙拽着云昭重新折返回校场。 ... 临近响午,南北照例带着木鱼准备去用饭,却发现找遍了住舍里外也不见其余两人,乾钦此一脸僵硬地没有答话,默默在那擦拭佩剑。 一脸苦恼的南北摸了摸自己的小光头,又想起乾钦此说不能乱摸脑袋会长不高的言论,赶紧撤掉手,牵着木鱼不再多想准备先行用饭去了。 谁知正走到一半,发现军镇营帐相对的校场人山人海,一片喧闹,隐隐还有助威声呐喊声传来。一向不爱凑热闹的南北突然想起云昭和宇文泰的不安分,在吃饭与二人安危之间纠结了一会,一拍脑门无奈地挤向校场人群。 费劲力气刚刚挤开人群,气都还没喘匀的南北看到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 只见体型相较宇文泰单薄不少的云昭,正双手托举着前者不断往空中抛掷,接住,再抛,再接住...不断循环往返步骤。 而一次次被抛上天空的宇文泰瘫软着身子,半张的嘴不断呻吟着什么,却被周边围观军汉的热情呼喊声所掩盖了。 “喔喔喔...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云昭好样的,往这边抛过来点...” 南北和木鱼同时用手捂住了眼睛。 第十九章 恰逢少时年月 方桌旁众人神态各异,宇文泰半瘫着身子,拨弄碟中好不容易讨来的几根酸菜,待他从云昭手中被解救下来的时候,早已过了午膳的时间,平日里那股子精力旺盛,恨不得蹿上天的劲头全然不见,活脱脱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 乾钦此照旧不闻不问,佩剑实在是擦拭的太干净,甚至没了下手的地方,只好撑着下巴认真的发呆。 云昭一边摸着南北脑袋,一边咬着酸菜根出神,时不时发出几声诡异的憨笑声。盘坐其身旁的南北哭丧着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三人仿佛自成一方气象,没有人提及校场的惨烈事件,想必这桩事的开端高潮结尾,几个部分的细节公布出来,完全可以让几位少年郎恩断义绝,于是此时的寂静无声更像成了某种默契的沟通,木鱼察觉事情似有不对,早已不见了踪影。 兴许是怕宇文泰因为在校场丢了面子,平日里就一根筋的性子记恨在心上了,南北轻咳了两声正准备缓和两句,没料到一直发呆不言语的乾钦此先开口了。 “一窍不通...一窍不通怎么吸纳源气,无法吸纳怎么冲刷,道理不通阿!” 醒过神来的云昭狠狠一拍桌面,惊得宇文泰好不容易捏住的酸菜掉到了桌面上。 “老乾说的在理阿,我在校场尝试了许久,周身丝毫没有感应到源气的存在...” 南北刚欲出口的话语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小心翼翼的悄声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小孩子别插话,烦着呢!”乾钦此恼火地摆了摆手。 “不用再抛了吧...”宇文泰可怜兮兮地哭丧道。 “婴儿也闭嘴!”云昭不耐烦地拍着桌子。 ... 将刚刚批阅完的文书堆放到一旁,赵彦默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向桌前,那已经等候很久的两人,拿起一方墨砚打量了片刻,啧啧笑道:“真是日头打西边起了,这小子对炼体感兴趣就罢了,乾钦此你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桌前一袭白衣的青年应道:“好奇而已。” 正被文书伤透脑筋的赵将军,仿佛找到了久违的乐趣,一脸古怪笑容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手指不断叩击着桌面,一副了然于胸的得意模样。 云昭看着其笑容愈发浮夸,甚至开始向奸笑范畴偏移的情况下,连忙制止了场面的持续恶化,以免这位大唐将领被某种恐怖的思想所侵害,拱手问道:“敢问将军,可有解惑之法?” “也罢,这几日你们参加朝试的人也都齐活了,也不能耽误你们秋闱初试,等营内几位修者回来就给你们开课,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都攒着到时候问吧。”说完,抱着文书径直走出了营帐,只剩下两个少年大眼瞪小眼。 ... 所谓三年一试的大唐昭华朝试享誉天下,虽然一直没有多少人迎合唐帝所谓‘唐,举世第一’的言论,不过并不缺少一些好事者私下底给当世诸国“按资排辈”了起来。 其中以八家中七星谷影宗的榜单最令人信服,收纳记载了当世最为强盛的七大国,榜单序列由高到低,依次是大唐,西楚,北齐,南燕,东狐,兰亭,天荒,榜名举世。 甚至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倨傲二字来形容的唐帝,被极北神庭以‘狂傲无方’四字的秉性定论,从而臭名昭著于世,不过近年来七国之间战事暂歇,被当世诸多兵家巨擘奉为神明的大唐军政吸引了无数目光。 当御书房里的各国国书堆满了案面时,唐帝烦不胜烦地大手一挥,昭华朝试正式面向全天下开试。 暂且不谈整日叫嚣着‘生于唐,死于试’,无数唐国学子们的血泪史,朝试经过二十余载改制精简,如今分为两个阶段,首先是秋闱初试,再后才是来年初春的院试。 初试则又有名为文举和武评两种不同分支,为攻读不同的学子提供相对应的试题,而持昭华令奔赴各个军镇备试的少年们,则要在初试之前确定自己的考核方向。 感觉就快在军舍里发霉了的云昭几人,终于等来了备试的日子。 自从大唐武王当年率领三千骑彻底打通了蜀道一线,只用半日便击碎了北齐妄图借天险,以蜀道偷袭唐军后部的想法,并且长驱而入一路杀至北齐皇都,狂笑间横刀斩断城楼上的北齐皇旗,撂下一句‘朝发夕至,不日灭国’。 此后被整个大唐军部奉为信仰,行军效率快到惊悚,比如说正在小憩的云昭被几声响彻军镇的吼声震醒了。 拉住几个军卒询问过后方才得知,木拓族完了,甚至还没来得及逃向草原深处,被虎贲营一路衔尾追杀,尽数被砍于马下。 这是虎贲营军马返回军镇的动静,于是云昭也不继续睡了,漱洗一番,果然很快收到了来自大帐的召见。 ... ... 随着虎贲营的军务告一段落,几位随军而侍的修者开始为少年们备试,说是教导指点,也仅仅是为其解答一些基础入门问题,更多的是讲述往年初试的试题和一些说烂的预案。不过也有例外,比如这次寻常备试出了云昭这类人... 揪着八字胡,一脸悲恸的长衫男子怅然道:“云昭阿,这天都黑了,你让我用完晚膳后再说可否?” 正在翻阅几本册子的少年头也不抬的回道:“不打紧不打紧,先生用膳便是,学生记下疑惑在此等候即可。” 长衫男子刚欲起身,闻言后身子一颤,踉跄几步又跌坐回椅上,扶额长长一叹道:“也罢,你关于炼体还有什么疑问尽管提吧。” 自从照例为将赴长安朝试的考生们备试开始,被蒋维所赞赏推崇的这位修者,彻底被云昭给盯上了,平常开座讲习完毕后,总是抱着几本册子被云昭困在营帐内至深夜。 也谈不上你问我答的师生交流,更多时间演变成了云昭拉扯着这位修者一起探究炼体之法,自从得知不用开脉也可修行炼体之后,少年很快将其奉为与练刀并列的人生头等大事,并爆发了难以想象的求知欲... 在经过一段日子的研究,再加上军镇里一些在赵彦默示意下,送到桌案上的军部回执内容,笼罩在炼体之上的神秘面纱缓缓地揭开了一些,至少修炼方式被东拼西凑地逐渐明朗了起来。 “我认为还是需要体魄血肉的韧度支撑,否则无法抵挡住经脉窍穴中的源气乱流...” “我也这般认为,这些日子我已经将军营里能找出来的军械都练习了起来,平日里体魄锻炼也已经增幅了数倍...总感觉还是差点什么。” 长衫男子嘴角一阵抽搐,他是见识过眼前这位少年郎所谓的锻炼,简直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被无数军卒奉为梦魇的负重沙袋被其上下绑满,整日不离身已有月余,最大号的石墩更是被其在抡转中砸碎了无数... “咳咳...我觉得关于如何吸纳源气冲刷脉络已经触及核心,这几日诸多尝试也不见成效,可能需要你通过朝试进入军部视线中才能获晓...不过体魄韧度在你这般训练中再寻加强的话...会不会外力施压是条路?” ... 云昭打着哈欠出了营帐,抬头凝视了一阵与漆黑夜空相交织的璀璨光点,一点点霓虹勉强支撑烂漫的黑色...少年伸了一个懒腰向军舍走去。 洗漱过后,舒服地躺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开始回忆今晚营帐内交流的内容。 外力施压似乎有些可行之处,不过如何施行又是另一桩事了,总不能让人没事来揍自己吧...苦恼地揉了揉头发,翻了个身打算先行休息时,发现对床的乾钦此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被盯得有些心里犯怵的云昭眨了眨眼,试探道:“老乾,你瞅啥?” “瞅你咋地?”乾钦此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说完便翻身下床走向门外,得到示意的云昭也跟着出了门,免得吵醒了屋内其余二人。 “你有想过到了长安做点什么吗...我意思除了朝试以外的事。”出了门,不待云昭开口询问,乾钦此抢先问道。 “呃呃...还真没想过,先安顿下来再说吧,最近满脑子就是那些个事。” “我这几日也有写信回家中...大概的意思就是炼体,凶险万分,十不存一...” 看着平日里言语一向直白利落的乾钦此,这番犹豫不定的样子,心中既有对其关心己事的感激,又泛上一股苦涩...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道:“一脉不通,一窍不通,天已忘我,炼体是唯一的出路,再难再险又有什么区别呢?” 看着和自己年岁相差无几的脸庞,察觉到了其眼瞳里闪烁的坚毅目光,或者说是孤注一掷的态度,乾钦此嘴角缓缓勾勒起一道弧度,这般人,才有趣。 本来正被自己的豪情万丈所渲染,大感畅快的云昭忽然朝身侧瞥了一眼。 本就俊俏惹眼的乾钦此被洒落上几缕月芒,一身白衣打扮愈发如出尘摘仙客,从不离身的佩剑添抹几分侠气。看得有些发愣的云昭揉了揉脸,心中怒斥骚包二字数十遍后,方才缓平心态。 “修行,为了得到什么?”乾钦此忽然开口抛出一个与李红棠先前一样的问题。 “活着。”这次的回答更加简短,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又补充了一句:“不如你们,更想活着。” “修行既不是人生全部,又何来不如,所言有失!” “你开了几脉?” ... “八脉。” “家世如何?” ...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一些,乾钦此一脸笑意地望向月亮并说道:“一般一般。” 第二十章 瞭望之上,不见其人 老老实实坐于帐内,听着几位修者摇头晃脑讲解数月过后,从小在承平长大的少年,总算对这个世间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关于修行也是。 世间七国象征着世俗皇权的统治,而修行显得更加隐于凡尘,象征着修行根基之地的一部二院五宗,除了几个类似皇道七院这般身处帝王家的存在,更多则是闭门造学问,不染世俗争端,七星谷影宗面世也仅仅是每年更换几张榜单罢了,其间隐晦门道不足外人知晓。 另外一股力量是来自极北之地凛冬神庭,这个已经无法追晓什么年月就岿然于世的庞然大物,其底蕴悠久远远超出当世任何一国,相应的其信仰的神庭教道也广传世间,神庭信徒遍布天下。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关于信仰这种事情也不能幸免,无孔不入的神庭教义传播,在大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并不是单纯的皇权与神权的对抗,其根本问题出在自古为蛮夷之地的唐境,一直被神庭视为天神遗弃之地,在大唐用武力征服六国之前,神庭压根没瞧得上这块地,更别说传教了... 于是在可以用百年千年为标准的时间量度之下,这种人与神之间的矛盾愈发凸显,什么是唐人,那就是我在瞧得起你的情况下才会和你说话更别提你如果瞧不起我你看看我会不会搭理你的这种人,如果没读明白,可以多读两遍。 所以在其余六国甚至修行宗门中,都建立了至高无上神权地位的凛冬神庭,在大唐这里栽了一个大跟头,甚至唐国的强烈抵制开始引领起一股反神潮流... 于是在活得久必然智妖的准则面前,凛冬神庭另辟蹊径,开始在大唐传播其所修行的神术,崇尚力量的唐人接纳了神术,神庭借传授神术开始散播教义,皆大欢喜。 ...... 云昭坐在营帐内歪着头看着蒋维,这老头拍着胸脯,义愤填膺地对众人说道:“神庭神术为修行源气的一种,不过是借助一些天地气象的奥妙...能耐是有的,不过披上神术之名只惹人贻笑,还有其所谓的教义更是妖言惑众,整天瞎掰些什么极北更北,人之将囚...” 对于蒋老所言,这些日子不断翻阅诸多文载的云昭也略知一二,是神庭教义中奉为首义的一则,大抵是说神庭之所以地处极北,始称凛冬,是为世间生灵镇守北方邪灵,其传播教义中也偏重渲染其神圣伟岸之处,号令天下人一同赶赴神庭被天下守关。 作为一个针对贯彻领导唐人前路思索的少年,云昭对神庭的故事是一个脚拇指都不信的,欺骗世间愚民罢了,生活尚在苟且,谁又有空和你跑去那么冷的地方蹲着,至于什么凛冬掠境,人之将囚,顺口是挺顺口的,其他的就算了吧。 ... 对于帐内蒋老的滔滔不绝和飞溅的唾沫,云昭更多的是在思考这几日睡眠质量的低下,问题主要出在这几日一入眠就会做奇怪的梦,更奇怪的是每次梦境都是一样,而且并不会随着梦醒而淡去,仿佛真正发生过一般刻在脑海里。 用手轻轻推揉穴位,闭上眼回忆起来... 仿佛一幅黑白墨画,除去黑与白之外没有其他色调,就像是用墨汁泼洒在白纸上一般,墨点晕染泛开顺着皱褶宛如盘蛇走穴,沿边勾勒间若林涧钟乳悬滴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待黑白两色交汇相融,一股灵魂深处的悸动感骤然炸响,恍惚间一道宛若白昼般的光辉映入眼帘。 那抹极致昼光,纯粹的甚至分辨不出梦境与现实,仿佛撕裂开整张黑白画卷。与此同时,一股暖流游走周身且极昼瞬间消散一空,再抬首,一人一璧一池白雾。 心神悄然间迷离于梦境中,早已分不清眼前所见是否真实存在,忘却自身,忘却身处一个诡异梦境,意识开始飘忽茫然时,一池白雾变得沸腾起来,雾气四向飘散延展的同时,云昭终于看清了雾后景象... 那是一个男童,笑得很天真,但他满脸血污,瞳孔猩红,所以笑容显得愈发残忍。 男童半蹲着直视白雾,眼神暴戾,嘴角被扯出一道血口延至脸颊,脸色如同被封藏地窖中熬炼无数载岁月的陈酿,所以神态显得愈发狠辣。 其后是一墙玉璧,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棱角,细密如银毫的金砂抹尽壁面,檀香木雕而成的飞禽悬于壁角展翅欲飞,水晶珠帘逶迤铺挂,飘散弥漫的白雾不断攀上玉璧,似鱼跃水面偶然溅起的浪花,一片氤氲... 男童穿着破烂短衫,突然笑了起来,没有笑声传来,俯仰间自成一股肃杀气息,玉璧雾池越奢艳,他就越丑陋,特别是在他抬起头看向白雾对岸的云昭那一刻。 一双像湖沼般的眼睛,充斥着无比复杂的情绪,当眼瞳骤然紧缩狰狞的那一瞬,一阵仿佛空间错乱般的失重感泛上心口... ... 在那股如浸泡数年的烂醋味慢慢淡去,云昭感觉呼吸吐纳间都透着一股腐臭味,扶膝愣愣坐着,胸口不断起伏。 许久没活动筋骨的铁柱焦躁地拱着木栏,在他试图在马厩的食渠里舔弄几口料豆,在重复数次连连受阻后,打了几个响鼻大感无趣,瞧见身旁的主子一副落魄丢了魂的模样,铁柱觉得很没面子的甩了甩尾巴。 不知是梦境里诡异的场景惊住,还是被蒋维那张瘦削没几两肉的老脸吓傻了的云昭,现在满脑子都是梦境里诡邪的男童,还有那一戒尺狠狠砸在桌面上的声音。 在蒋老异常愤怒的注视下,被冠以讲学间偷睡罪名的云昭被拎出来喂马。在烦闷的嘟囔了几句后,总算缓过气来,随手给正在马厩养老的铁柱撒了几把料豆,拍了拍手向外走去。 准备走出去散散心的云昭,行至半路突然愣住了,发现了一个平日往返间从未在意过事物,那个被架设在营门旁的瞭望塔楼,若有所思的打量了起来。 ... 好几日没有被拉去校场角力的宇文泰心情大好,熬到了午歇时分,揉捏着肩膀准备回舍好好睡个回笼觉,特别是想起云昭被训斥着逐出去喂马的窘迫样子,感觉周边空气都仿佛清新舒畅了起来。 不过还没等宇文泰乐呵几下,迎面探出一张和煦笑脸,一双总是清澈如星湖般的眼睛,此时略带几分促狭笑意。 心中警钟大作,直直的向后斜撤了一大步,摆出一套防御姿势后,谨慎道:“累了,不做,想睡。” 云昭闻言皱起了眉头,咂摸片刻总感觉这句话有些许奇怪,不过在看到其偷偷摸摸准备溜之大吉时,赶忙一把拦住,谄笑道:“宇文兄,在下又有了新的想法,探究一二?” 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宇文泰,哪怕在强烈表达了抗拒之意,还是被云昭连哄带骗的拉扯了出去,一路上心如死灰,不断喃喃自语表达着悲丧情绪。 不过在发现行进路线并不是前往校场时,突然又燃起了求生欲望,宇文泰左右顾盼间寻找着逃离路线,原本一路沉思的云昭想起了这段日子对其的折腾,渐露尴尬神色,堆起笑容道:“误会了误会了,这次只是麻烦宇文兄助我观察周边而已,免得打扰了他人。” “当真如此?” “君子一言!” ... 寂静了许久。 看着宇文泰满脸的鄙夷之色,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改口道:“我发誓我发誓...” 两人一路爬上瞭望塔最高处,并肩看向军镇远方连绵不绝的雄壮山脉,无数层峦叠嶂之上,不断破空掠起阵阵林鸟。 宇文泰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背靠着栏杆蹲坐了下来,好奇问道:“云昭阿,我们来这作甚,景色不错,不过我这还瘪着肚子呢...” 见没有回应,无奈耸了耸肩,继续自言自语道:“也不是我多嘴阿,你这些日子里...嘶,确实勤勉快赶得上我了,不过没天赋就不要勉强...嗯,以后跟着本天才混也是极为不错的嘛,对吧,云昭?” 正准备侧过身再好好劝说一番的宇文泰,却发现整个瞭望台上没了云昭的人影,正迷糊张望间,只听见“咚”的一声巨响。 整个人瞬间僵住,赶忙趴上栏杆向下望去,缓缓扭回身子瘫坐下来,一脸惊恐地抽泣道:“这他娘都什么人...这鬼地方没法...没法呆了...” 从瞭望塔至高坠砸在地面上的云昭,颤抖着挪动身躯仰面朝上,颤巍巍地用手抹开脸上溅出的鲜血,咧着嘴露出渗血的牙齿,含糊不清道:“不就...就就是炼体嘛,老子...轻轻松松...” 第二十一章 相看不厌,听蝉不叹 咚!咚!咚! 宇文泰握着拳头不断捶击桌面,花生壳屑被震飞洒落在地,也不知是在发泄怨气还是交谈到了兴头上,瞪着眼不断说着些什么,同时不停捻起花生仁丢入嘴里。 相邻坐着的是这几月一同参与备试的同窗,几人皆一脸惊愕地看向宇文泰,大抵和市井巷尾里听说书的孩童一般无异。 一壶清酒,几捧花生瓜子随意堆在少年手边。伴随着酒壶不断的抬起落下,果壳缓缓堆积成一垒垒小山,以宇文泰几声标志性的爽朗笑声做结尾,各自起身互相胡乱拱了手,心满意足的准备散席了。 咚!咚!咚! 刚刚走了几步的少年郎们都疑惑地回过头,看向尚未离座的宇文泰,后者原本正半眯着眼,回味酒桌上挥斥方遒的得意劲,闻声也诧异地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并未得意忘形地又折腾起这木桌阿? 咚! 一声更比先前浑厚的声音陡然炸响,众人齐齐被惊得一哆嗦。 几人相视着陷入了沉默,随着眉头的皱起,似乎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宇文泰鬓角已经渗出汗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使得气氛愈发诡异起来... “这动静...莫非是宇文兄先前所提一事?”其中一人猛然一拍大腿,激动问道。 众人闻言似乎因为解开了谜团,兴冲冲地相互议论了起来。不过宇文泰显得并不理解他们的行为,挠着脑门干笑道:“这很值得高兴吗?” 仿佛是不断打开关闭的机括一般,刚刚还谈笑风生的众人,很快又沉默了下来且极有默契地各自转身离开。正待其悄无声息间缓缓离场时,又是一声巨响震颤了耳膜。 咚!脚步开始加快,“噌噌噌”靴履摩擦地面的声音不断响起。 咚!行进的步伐忽然演变成了小跑。 啪!宇文泰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远处众人仓皇四窜。 ... “乾哥儿,这么练不会出事吧?”南北扬着小脸蹭着肩膀上的木鱼,后者不断摇晃着尾巴。 “......”乾钦此指节摩挲着剑鞘,面无表情。 “我这几日问蒋老先生...先生一听到云昭二字就铁青着脸从后门走了...”南北似乎有些担忧,悄悄张望着瞭望塔上的动静。 “......”腰间的佩剑有些脏迹,眼瞧着有好几日没侍弄了。 “不会...不会出事吧,对吧?”南北迟疑片刻,吞吞吐吐问道。 “我不是站这吗?”乾钦此很认真地低头看向南北,终于开口道。 ... 布衫早已被血液浸透,衣角不断有渗出的血珠滴落出来,在登塔楼阶上长长拉出一线,与之相伴着的,还有杂乱无序遍布阶面的鲜血鞋印。 佝偻着身子,颤抖着四肢,不断摇晃间步履始终迈向塔顶的人影。意识模糊之中,极度垮塌的躯干甚至快将脸撞向阶角,不过可能是残存的意志使其一直保持着微乎其微的间隙,早已布满血污的脸庞已经认不出相貌轮廓。 似乎这一次登塔已经压榨光所有力气,仅仅攀至半途便踉跄欲倒。 一只因为不断撞击表皮已经崩裂开的手,死死抓住扶栏,指骨的发力使得皮肤裂纹更加深陷,然而却没有半丝血液迸射而出,在灰暗的塔内构成一幅诡异血腥的画面。 刚刚稳住身躯的人影,突然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嘶哑声,喉骨不断耸动将声音挤压出来,似乎在宣泄着强烈不甘与愤怒。 “呯”得一声,原本勾住扶栏的两只手抓住了阶面,匍匐躯干,四肢并用的开始向上攀爬,不断有额头撞击台阶的声音在空荡塔楼内回响... ... 一丝光亮映射在云昭干瘪深凹的眼眶内,合上双眼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免刺痛感,迸发出身体里最后的力量,本能的向前大跨步撞去,下一刻,一股熟悉的失重感扑面而来,随后便是久久的黑暗。 ... 硌嗤!不同于先前的浑厚闷响声,这一次显得格外清脆,像极了血肉破骨声。 应该是为了表达对这道声响的尊重,原本在瞭望塔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的两人愣住了。 南北还在摸着脑袋发懵的时候,身旁就掠去了一道白色人影。 刚刚闻声赶来的宇文泰,着急忙慌的返身向大营边跑边呐喊道:“担架!他娘的担架呢!” ...... 夜揽夏风明月醉,云淡星痴心悠静。 夏夜,迷离的思绪早已沉淀于心,搁浅在深处。少年嬉笑间,撒着欢,如这暗夜的流星划过夜幕,如一抹彩虹璀璨闪亮那方寥寥心田。 难得被放出马厩的铁柱,驮着木鱼这泼猴欢脱的驰骋在原野间,盘坐在草坡上的南北,乐呵呵地不断朝着它们挥手呼喊。宇文泰一心一意对付着面前的一堆瓜果,神态显得十分虔诚庄重。 一旁的乾钦此举着几瓣剥好的芦柑迟疑不定。浑身被缠满绷带的云昭,被金黄色的果肉馋得口水四溢,可惜被包扎牢实的身体使不上劲,只能干着急,一脸鄙夷的撇嘴道:“老乾,你就这么对待伤患的?” 本就一脸尴尬憋屈的乾钦此,闻言大怒道:“你这只憨驴,下回跳死算逑!”骂是骂完了,可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的将芦柑喂进了云昭嘴里。 后者吧唧着嘴,一脸满足嘚瑟的模样,丝毫不在意身旁那人已经憋成猪肝色的脸庞,咀嚼吞咽后,洋洋自得道:“肆意妄为是强者的权利!” ... 静静躺在草坡上,嗅着泛着腥涩的草皮味儿,凝神聆听蝉鸣声。先前一句“憨驴”将云昭脑海里那张熟悉脸庞又勾了出来,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主儿,董四合战死后甚至没有留存骨灰行入土为安那一套,反而很认同褚八方往坟头里塞两个白面馒头。 活着本就不痛快,死后有口钟爱的吃食,没有什么比这还地道的做法了。 没有拘泥于那两把刀的遗失,董四合送的时候也不会筹划着自己用一辈子,要想当将军哪能摆弄着那两把破刀过日子,这憨驴还指望着给自己牵马呢! “对吧,四合?”仰面平躺着的云昭在心里默默问了一句。 奔波于瞭望塔和营帐数日的乾钦此,终于得闲能擦拭起佩剑了,哼着小曲将剑身横置于膝间,见云昭望着夜空发呆,微讽道:“云少侠又在做炼体举世无敌的春秋大梦了?” 一旁的南北就地打了个滚,贴过来打趣道:“那可不是,云大侠将来要当顶了天的大将军!” 云昭畅快大笑了起来,似乎牵引到了胸前伤口,捂着胸口剧烈咳嗽,余光看到了身边两人的担忧,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向远处朗声道:“宇文泰!你开了几脉阿!以后我养你阿!” 很快,寂静的夜空被一道咆哮声撕破。 “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天开八脉!举世无敌的那种无敌!” 三人笑作一团,不远处的宇文泰摸着后脑勺,偷偷瞄了他们一会,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人生不如意之事万顷,悲之。 兴得尚能与人言一二,悦矣。 第二十二章 池中人霸唱天下 极北,囚山,凛冬神庭。 狂啸而过的凛冽风雪不断撞击在断崖上,不断掀起漫天雪粒弥散在半空中,除了铺天盖地的一片白茫景致之外,看不到更多的色彩。本就凶险北风在这更加肆无忌惮,山脉孤高且险峻,风势狂躁且不绝,人迹踪灭之地,谓之囚山。 囚山之穹有几方极为平整圆滑的崖坪,仿佛是被裁刀齐齐斩落而成的纸页,棱角分明,几道人影缓缓朝崖坪上一片以白玉砌成的煌煌殿宇前行。 为首一人解开黑袍的系带,摘下头罩,露出一张极为年轻的白净面庞,伸出手悬于半空中,感受着狂风裹挟着雪粒撞击在指骨的触感。 看向不远处那一片极为宏伟庄严的殿宇群落,漫天风雪中依旧煌煌神威不可一世,白玉为壁迸射出极昼般的光芒宛如神国。 临近殿宇,崖坪上跪满那些虔诚叩首绕殿而拜的信徒,几人穿梭行进间,受风雪折磨已一拜不起的僵冻躯壳随处可见,眼前的庞大殿宇仿佛匍匐伺机的巨擘,永远冷漠注视着拜倒在地的蚁兽。 一双白皙如温玉的手轻轻叩上殿宇那扇漆黑厚重的殿门,一连串清脆的机簧交接起落声后,伴随着令人牙酸的艰涩摩擦声,殿门缓缓移开一角。 为首那位黑袍青年回望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摆掀起声,原本宛如磐石般扎根于地上的信徒们皆颤巍巍地起身,干瘪枯瘦的眼眶里绽放出无比狂热的渴望神色,却无人敢上前一步。黑袍青年迈入殿门内,面无表情。 ... 伴着一道吱呀声,院门缓缓开启。一股暖意扑面而来,院落内铺设有耗费炭材无数的地龙,哪怕极寒之所,院内依旧温暖如春。 青年在一位神殿骑士的引领下,向室内走去,如三月微风般缓步而行,周身悬挂的名奢佩饰与甲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显得肃穆的骑士更像是潜伏的幽灵。 来到庭院最深处一间屋子,迈过一道极为高阔的门槛,映入眼帘的是一方需数人围抱的池台,其内注满了清水,与整座庭院内奢华的装饰格格不入。 这间更像是寒门茅房的屋子,除了这方池台再无他物,没有明显的界限,就这么普普通通的放置在那里。 在池台的旁边,有一位老人,穿着一身粗麻衣,花白头发被束得极为规整地打了个髻。 神殿骑士槛外躬身而退,黑袍青年褪下了外袍,老人转过了身。 “影宗的榜单要出了,那张榜很多年没动过笔了。”老人看着眼前站的笔直,甚至已经开始控制呼吸间隙的青年,温和笑了笑。 一路行来,从未因外物影响过一丝心神的青年,看向眼前这位慈祥温煦的老人,那双深邃如无尽之海的眼眶,微微抬首便能瞧见若初春温暖宁静的眼眸,身着麻衣却绽放无比神圣的光辉。 然而在其开口后,仿佛如坠深渊般惶恐起来,极力掩饰下的双手终究还是微微颤抖起来,依旧是那张如渊潭无一缕涟漪的脸庞,悄然间也攀满了汗珠。 老人安静的等了一会,见其不曾回应,负着双手看向一旁注满水的池台,含笑说道:“取第一,输了就不用回来了。” 青年沉默了很长时间,幽静的屋舍内,仿佛自行产生了一种无形压力。 略显僵滞地施礼后,青年一步一步倒撤出屋子,恭敬地拢上屋门。 老人拿起搁在地上的一柄木竿,仔细地系上粗麻绳,目光专注,从侧面看去,更像是一位将要下田农作的老汉。 看着系好在木竿上的麻绳,老人满意地拉扯了几下,随后缓步向池台走去,拾阶而上,盘坐于池台边沿,将手中木竿上的麻绳抛入池台清水之中。 一手持竿尾,竿首麻绳直直悬落于清水之中,老人闭眼盘坐一旁。 钓竿无钩,清池无鱼。 ...... 晌午,坤闫巷,宗政亲王府。 市井闲汉嘴里絮叨的寸土寸金的地段,恰巧就是眼前的坤闫巷,在此能有一居之地的家主都能称得上位高权重,绝无平民百姓立足之地,能在王侯将相遍地走的京都排得上号的贵人,大抵都搁这街上了。 略显冷清的大街上,每座府邸门旁都竖立着两尊石狮,约莫十余丈就是相邻的府邸,一条街上十几对石狮就这么瞪着街面,过往行人受此也都是埋首匆匆而过。 大唐宗政亲王的府邸自然也在这条街上,不过不同于其余府邸的敞亮门庭、雄伟石狮,亲王府的铜门似乎有些日子没重上漆了,石狮小一号也就罢了,这缺眼少爪的模样也太寒碜了点。 总是作为酒肆闲汉们饭后谈资的宗政亲王,早已被摊桌上笑话了不少年月了,似乎提上宗政二字就少不得一番摇头晃脑。这也归功于大唐初稳国门之时,外战暂歇,手握兵权的亲王们勾结异国,意图掀翻刚刚登基不久的唐帝。 这边虎符一拍,刚欲举兵,武王便领兵冲入府邸,按当夜打更人的说法,王府内杀声震天,人头落地如同西瓜般呯呯炸响,血都从门缝底下渗了出来... 说法是说十八路反王,十八股烟尘,还没起兵就被武王砍了大半,数量也不对,听说是武王为了邀功便取了个“十八”觉得气派,恰巧大唐亲王当时掰着指头数就十八位,这算是跳进澜江也洗不清了。 世人眼中老实本分的宗政亲王就倒了血霉,没掉脑袋也是万幸,不过也只能当个畏首畏尾的清闲王爷了。 相比其余几位尚在人间的亲王被驱逐偏远之地,能留在京都的宗政就显得独树一帜了,不是其朝中人脉或是与唐帝的情谊,而是归功于他的女儿,深得皇宫里几位的喜爱。 碰巧宗政也没有儿子,独女,便是眼前这位。 李红棠掀开车帘,扶着丫鬟的手便下了车,从府内迎出几位管事与婢女,一袭红袍的李红棠一头乌黑长发用束带简单绑起,一边笑着与人说话,一边将艳红披袍交给下人。 一旁护随一路的侍卫们也都愣住了,路途上从不露半分笑颜的郡主,居然和府内下人如此融洽。不过也没胆多言,将马车交由管事,从一旁角门进入准备歇息用饭。 李红棠神情自然之至,仿佛从未离开府邸一般,谈笑间将一切做得面面俱到,几乎在随意言语间便安排好了所有人的事情,刚欲走进府门,愣住了。 “红棠,你可算回来了,我可是担心坏了。”迎面走来一位腰佩烫金貔貅袋,相貌儒雅带着几分书卷气,谈吐间仿若清风拂面的华衫男子。 发愣的李红棠很快醒过神来,微微福了一身:“红棠见过太子殿下。” 华衫男子含笑点了点头,伸手扶起便牵着往内走去,调笑道:“红棠你与我为何还如此客气,今日我听闻你到了,早早就来候着为你洗尘了...” 庭院里树影斑驳,草坪间种满红门兰,不过已至夏时,花枝病恹恹地随意歪扶着,本就老旧空荡的庭院更凸显几丝颓然,稀稀落落的几道问候声后,二人迈入了正厅。 一位臃肿不堪戴着金冠,穿着一身纹鲤锦服的胖子正坐在桌前愁眉苦脸,肥硕的身躯挪动间,仿佛快要将衣衫撑裂开来,满脸苦恼地盯着桌上一碗稀粥。 突然抬头看见进屋二人,喜笑颜开地拍着手道:“承旭,棠儿你们可算来了,你们看看,这伙房就给我吃这个,还说什么瘦体益...” 正是大唐太子殿下的李承旭笑着走向胖子,劝慰间亲自拿起调羹搅拌起稀粥。“宗政叔叔,伙房所言不错...先吃完这碗,晚点我设宴为红棠洗尘,来来,我喂您,哈哈...” 伫立一旁的李红棠抬手捂住嘴唇,牙齿轻轻咬着衣袖,看着眼前李承旭喂食着憨笑不断的父亲,惨然一笑。 ...... 深夜,北镇抚司,诏狱。 皇甫轩跪倒在下,恭敬地禀告着什么。 “失败的理由?”从昏黑中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埋头跪伏在地的皇甫轩紧张地思索起来,是少年的两把刀还是胖子的肥硕身躯...又或是牧魄的马槊...犹豫间打算张口时,又一道声音打断了他。 “算了,都杀了吧。” “领命。” 第二十三章 弹指一挥间 草坪间寂静的气氛里充满了肃杀,先前与人言笑正欢的太子殿下站在庭院角落里,浑身被阴影掩盖,甚至察觉不到他就在那里。 狂野生长的杂草缠上偏厅里陈放的泛锈兵器,像身缠痛疾哀嚎的病人,又像是此时站在一侧的李红棠。 “你拿到了?”不同于先前的温暖和煦,一道平淡甚至冷冽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你想要吗?”李红棠攥紧了衣角。 似乎没有理会李红棠的话语,一转话题笑道:“你想念牧统领吗?” 不等其开口,自言自语接道:“很快就会相见了。” 牧统领自然是牧魄,就是那个丢了双臂的爽朗汉子,他倒在了凤敕道的野花里。 ... 宗政亲王费力地挪动肥硕身躯从里屋走了出来,举起双手挥舞道:“棠儿,赶紧来阿!我们得去承旭为你备好的洗尘宴了,哈哈哈哈好久没尝尝鲜了,哎哟,那味儿肯定美的很!” 李红棠擦拭干净脸上的泪痕后,转身匆匆走去搀住父亲,父女二人谈论着草原上趣事,一路谈笑风生向门外走去,红棠笑靥如花。 跨入正门槛后,一直候在马车边的李承旭迎了上来,笑容一如既往的让人如沐春风,言行举止永远给人最舒适的观感,头顶的青玉冠像枝头上梳理羽翼的凤凰。 ...... 诏狱,由北镇抚司直接掌管的牢狱,此处关押的都是由唐帝亲自下诏定罪的朝野大员,用行内说法,腰上没悬个金鱼袋的都塞不进来。当然,这句话没说透,进来了也就别想再出去了。 北司掌刑罚,南司握侦杀。多少年不曾改变过的规矩,南北两司门前的道路如阎王殿道般,在繁华拥堵的长安里也显得萧索,几片落叶拂地而走。 然而谁都不知道,看似在渊声巷首尾对坐着的两司衙门里,并没有朝野上下闻之掩面的两位镇抚使,两位大人的办事地则在城西的诏狱... “嗤” 一声轻响,应该是室内太过安静,于是这道声音显得很清楚。 一只枯瘦的手放下了一卷宗册,轻轻落在火盆里,皱起的页角慢慢被火焰吞噬得愈发蜷缩起来。 火光照射下,一张布满皱纹与老人斑的脸渐渐显出黑暗中,老人睁开眼睛,充满浑浊的眼神缓了片刻,方才恢复些许清明,他望向身前一处漆黑角落,颤颤巍巍地起身。 “你们南司的人越来越不中用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 黑暗里并没有任何回应,老人似乎早已知晓,也可以说是熟悉了这种对话方式,毫不迟疑地继续说道:“皇甫轩不堪大用,你们南司再出几人跟着。” 说完后,老人歪头望向角落,眼神显得很亲近,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缓缓收拾好剩余的卷宗,掸了掸洒落在衣衫上的灰尘,向外走了出去。 “我先走了。” 自始至终,这个房间内只有一位老人的声音。时间艰涩且执拗地攀爬而过,不知过去多久,屋内才传来一道细不可闻“嗯”的声音。 ... 老人推开房门走了出去,里外显然是不同的两个世界,房内的静寂更加衬托出了此时的喧哗,或者说是惨烈的嘶哑。 缓步走在昏黄烛光照耀下的甬道,道旁两侧铁笼里涌出无数双手,夹杂着疯狂的惨嚎和声嘶力竭的哭喊。老人充耳不闻,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前行,还稳稳地捧着怀里的卷宗。 他真的很老,他很厌恶变老,所以他很喜欢呆在漆黑的地方,这样看不见自己变老的样子,但是哪怕蒙住双眼,时间也一样在走,于是他开始尝试杀死一切能看见自己变老的人。 老人走到了甬道尽头,他将卷宗往上提了提以免掉落。墙门缓缓向两边分开,墙后是一群身披墨袍的人们,腰间都配着一把绣满花纹的刀鞘,很漂亮。 在缓缓分开的墙门下,他们如潮水般跪倒。 额头触及地面,这是大唐最庄重的大礼。 为了证明他们的忠诚,为了跪拜向老人。 老人走向他们身前的一张木椅,一张用整株梨楠木镌刻而成木椅,也可以说是刻在一棵梨楠木内的座椅,树干还直直耸立在头顶上,如果不是快到夏末,或许还会有新芽。 老人很随意地坐了上去,随心所欲的那种随意,因为他是北司镇抚使,纳兰荣若。 ...... 偌大的校场上,几位少年在来回的奔跑,翻滚,攀爬,抡石墩。南北抱着胳膊看热闹似得,看着累得像死狗一样的三人,云昭仿佛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夏时的太阳总是太过毒辣,这几日总是抱怨晒黑了的乾钦此,此时毫不顾形象地瘫在滚烫的地面上,呈大字状张开四肢,白亮的衣衫蹭满了灰污。 待几人喘匀了气,宇文泰委屈地喊道:“谁出的鬼主意,这般练下去,小命都保不住了。” 云昭大笑了两声,指着不远处碎裂开的石墩,自信道:“这么练,有朝一日才能炼体冲脉,老子以后可要做大事,顶了天的那种!” 宇文泰闻言吐了吐舌头,嘟囔道:“老子开了八脉能修行还跟着你折腾,哎哟...你看看我这细嫩的小腿。” 这段日子如同暮时撞钟般,瞭望塔那块雷打不动的坠地声,惹得军镇上下险些兵变,你说这王八蛋炼体也就算了,他娘的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睡觉了,特别每次出营时,地上全是血瘆的慌,整得跟军镇跟屠宰场一样。 好说歹说,总算劝住了云昭的坠楼行为,付出的代价就是几人跟着云昭一起相互训练,一连数日,起初还有些好事军汉围观,不过顺着时节越来越酷热,渐渐只剩下几位少年了。 ... “来,再试试!”云昭一个打挺立了起来,对还趴在地上的乾钦此说着。 后者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准备好。”说完就抽出了从不离身的佩剑。 本就纤长的眸子一凝,仿佛真成了展开羽翅的雁翼,双腿交错,足弓骤然发力,持剑的手闪电般连续点向云昭身前三处,剑尖触碰间炸开一朵绚艳血花。 极为干净利落的三记直刺,包括收鞘时的迅捷,空气间只残留下一股奇妙的乱流,像是一股气息搅乱了周遭律动,哪怕再严苛的皇院教习也会抚掌赞叹,真的是很漂亮的云台三落。 三朵血花徐徐而落,一声闷哼过后,剧烈颤抖着小腿死死撑着了云昭的身体,并没有像往常一般跌飞出去。 一旁的南北捧着伤药和绷卷赶来,无比熟稔地为其包扎起来,看手法熟练程度,恐怕这些日子没少练。 看着云昭苍白不带血色的脸庞,还有依然颤抖着的身躯,乾钦此不忍道:“瞭望塔倒是不跳了,你这整天闹着要挨剑又是哪一出?” “嘿嘿嘿...这不是尝尝源气到底怎么个厉害法嘛。“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的云昭,很快又被牵动伤口引得一阵倒抽气。 乾钦此无奈地摇了摇头,转面看见了正往这走来的赵将军和几位修者,怔了怔。 宇文泰顺着其目光扫去,开心道:“总算到时候了,熬到头咯!” 一片落叶悄悄从枝桠上飘落下来,在几个少年头顶上打着旋儿。 第二十四章 年少就是少年 天无绝人之路,所以你不想当畜生,就得奋力前行。 宇文泰很卖力地将住舍里的行囊都扛进车厢里,随着最后一个行箱被安置好了以后,他拍了拍手,朝着远处人群吆喝了起来,催促着准备启程了。 云昭松开了手掌,略带疑惑地看向眼前的这位修者,没有穿上那身长衫,也没有告知自己姓名,那位营帐里为自己彻夜探究解惑的导师。 “我是某某,你一路上的某某,你修行上遇见的某某,想要真正的强大,你还要遇见很多的某某。”这是这位修者在临行前与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就返身回营了。 正在云昭纠结于他是否为了报复自己,彻夜揪着他探究炼体不放,所以临行前拽文故作玄奥时,一只宽厚手掌拍断了少年的思绪。 “云昭,你能不能先上车再伤春悲秋?”宇文泰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模样。 这才意识到整个车队都在等待自己的时候,云昭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跨进了马车车厢,很自然地拿过南北手里的馒头,一边看着窗外一边啃了起来。 ... 夏时将逝,虎贲军镇本就地处偏远,为了不耽误少年们的秋闱初试,只得早早启程。领队是赵彦默和蒋维,倒不是因为他们与少年们更加熟络,前者要回军部交接军权,简而言之就是升官了,后者上了年纪要养老,被准派往皇院当教习。 这样的情况导致两位大佬的心情都不错,整个车队的氛围也就更加轻松闲适了起来。 宇文泰将挎在肩膀的行囊往上提了提,使得系带在肩上的位置更舒服一些。一路上云昭多次对其坐在车厢里还要背着行囊表达不满。 倒不是心疼他人傻力气多,而是对行囊里的物件展现出很强烈的求知欲,不停寻找突破口用来窥探一二。 宇文泰眉梢挑了挑,看着眼前这三人窃窃私语的猜测,踌躇道:“这是...这是我爹给我的,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说到了长安手头吃紧,就找当铺兑了,有钱了一定得赎回来。” “嗤”得一声,云昭几人带着一脸不屑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宇文泰见状挠了挠头,吞吞吐吐问道:“你们,你们都不缺银两嘛,听说...长安花销很大的!”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了起来。 到了这时候,云昭才大感不妙,手里头除了承平临行那晚,褚八方洒在桌上的几锭碎银子,再也没有多余的财产了,就这还是他装死抵赖,好不容易扣下来的。 还不待心虚的云昭张嘴,一旁看着窗外景色发呆的乾钦此幽幽地开口了。 “你们的花销用度我包了。” “乾哥儿,你这么有钱?” “一般。”乾钦此说完这句,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在很快发现问题,又更加迅速解决了问题之后,车厢内几位少年对长安愈发充满了期待。 终于肯将肩上的行囊放下,大感轻松的宇文泰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们几个哪道的,一直没问过呢?” “靖安道。”南北和乾钦此异口同声说完,互相看了看,有些意外。 “呃...我是承平的,不知道算哪道。”云昭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 “咦,承平就算了...那你们两个靖安道的,怎么跑虎贲这么远的军镇来了?” “游历,时间碰巧。” “我父亲让我滚远点。” 两道声音回答的都很干净利落,也让宇文泰瞪圆了双眼。知晓南北身世的云昭连忙转移了话题,不过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又开始低头擦剑的乾钦此。 ... 踢踏着蹄子,百无聊赖跟着马车的铁柱,感觉这段路真的是太长了,打承平出来就越来越想念那破烂巷子,那个姓秦的老头总喜欢给自己挠痒痒,还有一个大胖子没事就给自己塞点吃的,对了对了,承平营马厩里那些雌马烈得那个劲哟... 车厢外的铁柱怀念起了在承平耀武扬威的日子,厢内半眯着的云昭没由得也想起心事来了。 那个总喜欢对自己絮叨的褚胖子,没事就叫唤着人可以病死,老死,被刀砍死,就是不能饿死。然后总是拿着军功去兑粮,分发给承平城民。 等到了大唐昌盛不缺百姓粮的日子,还是改不了这性子,没事就喜欢在营里辎重仓晃荡,最好那口城北老卢家的酱烧,云昭也是跟他学的,每次赌赢了钱,总要称上一只半只。 这个仿佛眼里只能吃的褚胖子,有时也和自己说些大道理,大都左耳进,右耳出,不稀罕那些穷酸歪理。不过有一条倒是记得很清楚。 那天褚八方拍着军办门口的杨木门,对着偷摸去赌钱的云昭一顿痛骂,最后骂累了,回身指着军办里头吼了几句,把一旁喝茶看热闹的秦源也吓了半死。 “老子当年来承平的时候,就把军办建在这儿,这是哪,这是承平城东,是最靠近乾木草原的地方,那些部落鳖孙敢犯禁一步,就先踩着老子过去!”褚胖子如是吼道。 躺在车厢里的云昭回忆了一下那天的场景,一拍大腿,真他娘的气派! ...... 大唐皇都,长安。简单两个字代表了它是世间最庞大的城池,不仅是唐帝的好大喜功导致长安的不断扩建,似乎所有唐人都非常赞成这件事,甚至再克扣银两的户部,再刻薄循规的御史,再清欲淡漠的学士,都没有对这个自大唐建国以来就逐年耗费巨额钱财人力的工程,有丝毫的指责和攻讦,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唐人最可爱的一面就在这展现了出来,这是一个脸面问题,那就是天大的问题。 从三十里一亭到三里一镇,极为繁琐的文书审阅,一辆辆从四海八方汇聚而来的车伍缓缓地挪动着,等候着通往传说中的世间第一城。 从唐帝长达十余年的兴修驿道,几乎囊括整个唐境的驿道支撑起了海量的资源人力运输,既然没有路,那就建得世间走到哪都是路,这一句极度狂妄的话语,为唐国强盛至今的军政、马政注入了无穷的动力。 ... 从车厢里跳下来的云昭,兴冲冲地正欲赶往车队前方,看着仍在厢内发呆的乾钦此,疑惑问道:“你不去瞧瞧?” 后者摇了摇头,似乎不为所动,待得云昭转身奔去,方才不屑自语:“住几年了都,有什么好看的...” 十八里亭,除了留下无数栽入史册的才子佳话,繁华辞藻外,它还象征着是抵达长安前的最后一亭,更出名的自然是它建于峭崖之上,可以远眺长安全景。 云昭激动地扒开围堵着的众人,看见了长安的第一眼。 像所有第一次看见长安的土包子一样,他张大了嘴巴且忘记闭上。 这是他一辈子里做过最重要的一件事,无数年后他站在皇宫乾极殿内拿着刀的时候,也说了相仿的一句话。 任何企图描述长安的词语都显得不相符,第一次感觉到词穷的少年,就这么直愣愣看着这些日子里朝思暮想的地方。 建于一片无比辽阔的平原之上,而长安则代表这片平原的高度,突兀地拔地而起,就这么霸道的站在这里,仿佛一座欲握天穹的巨兽,你不用看见它,它满足你睡梦中对其的一切幻想,一座从不让人失望的城池,满足你所有憧憬,那么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呢? 长安没有城墙,原来是有的,工部说法是过于阻碍拓建,总不能外围拓建一次就重新建一道城墙吧,于是上奏唐帝寻求解决方案。 那天唐帝在御花园小憩,翻阅奏折后勃然大怒,周边的太监宫女惊得跪倒一片,按起居郎记载的文字,是这么说的。 “朕的大唐,怎会需要城墙护之,朕的江山,永远只会不断拓边,如果敌军已触犯至长安,那么城墙只会阻挡唐人的怒火!” 唐帝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愤怒,理所当然的愤怒,没有一丝骄傲,或者是已经深入骨髓的骄傲。 第二十五章 理所当然的大唐 车辕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的清脆响声,沿途准备下田耕作的农夫,皆高昂着脑袋,哪怕手里拿着锄头也展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唐人是最骄纵的生命,长安人是最桀骜的唐人。 一封通关文书不知递交了多少遍,刻着虎贲军镇标记的车伍,终于踏上了通往长安的官道。 几十架马车并行仍不显拥挤的宽阔直道,沿途是刚刚支起篷布的市集。 等待着最后一道关卡检阅,官道上的车队里不断有人迈入市集里翻看摊位,马车穿行间,有身着青色长褂的书生打扮,有袒露胸口的粗汉背着兵器,一辆辆外饰奢贵的车厢里时不时传来莺声燕语,粗犷与温柔并存。 守关的军士发现厢门上的虎贲印记,挥了挥手便放行了,甚至没有走走形式探视几眼,同是军伍同袍,就没有那些陈规讲究。 倒是通身金黄的铁柱引起了几位军士的注意,赞不绝口地抚摸了两下,瞧见这憨货竟极通人性地翻了一个白眼,笑骂着催促车队继续前行。 ... 云昭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仔细观察起长安的一切,习惯了承平生活的少年,从未见过如同蛛网般纵横开来的行道,平坦宽阔的石板路贯通南北,街面上熙熙攘攘着站满了行人。 刚至初秋,街上女子尚未套上厚重衣衫,当下京都时兴的江南道风气随处可见。少女穿着半露酥胸的襦裙,雪白后背袒露而出,手腕托着鹅黄棉纱。 却不见江南二八女子的温婉娇媚,没有斜倚着油纸伞闲步,而是睁大眼睛停留在胭脂铺前,唧唧喳喳宛如小黄雀,清脆嗓音,嬉闹一片。 道旁摆设着糖人糖葫芦的摊位后,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华美建筑,不断有悦耳竹器奏乐声透散而出,楼台上红袖招展,一片银铃笑声中夹杂几道豪迈,奢华与风流相得益彰。 哪怕云昭强大的精神意念也没能让车轮停下,车队并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径直驶往城内。 随着时间的流淌,日头渐渐低垂了下去,道面上行人也渐渐稀少了起来,甚至连临街店面也大都紧闭着大门。 “吱呀” 马车停了下来,少年们迫不及待地拉开了厢门。 清扫的极为干净的街面,一抹夕阳正缓慢的落下,昏黄色的光线正在逐步蚕食青石路的光泽,不过很快光线洒落在一块街角的石碑上。 石碑很普通,寻常像路边随意拾来的一般,却吸引了少年的目光。 与国同休,石碑上如是刻着四个大字。 整个长安只有一条街有这样一块石碑,昭华大道,石碑之后的街段属于十二所学院。 ... “初试之前,你们就安排住在皇院边的客栈里,用心备考,万不可游街取乐。”赵彦默拍着厢门,说完这几句话后,就翻身进了车厢里,招呼车夫驾着马车驶离了。 从军镇里出来的一行少年,对着远去的马车长揖行礼后,看向了道旁几扇紧闭的古朴院门,眼神里充斥满了期待与渴望。 街角一扇门从内打开,几位婢女打扮的女子走了过来,整了整衣裾,对着少年们裣衽一礼,示意跟随自己进入客栈歇息。 大概临近了初试的日子,迈入客栈以后,大堂内已经坐了不少学子,高谈阔论间对着坊间趣事评头论足,乾钦此见状挑了挑眉毛,问过几位婢女后,直接走向楼梯前往二楼的客房。 本谈兴十足正寻找着空座的云昭几人,相视看了看,无奈跟着前者迈上了二楼。 ...... 第二日大清早,正打着哈欠的云昭被强行拉出了客栈,昨晚满脑子思考着今后生活,愣是熬到了天蒙蒙亮才勉强入眠,谁知一大早就被抓壮丁般抓了出来... 一脸怨念地看着乾钦此,后者不为所动,昨晚几位少年屋内闲聊时,敲定了今日寻一处院子当作落脚点,客栈毕竟不是久居之所。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乾钦此嫌吵。 正准备寻一位小厮打听门路时,乾钦此直接揽着云昭窜进了沿街的巷子里。 不同于昨日所见的壮阔繁华,幽静的巷道给人另一种感观,习惯边塞生活的云昭更觉得亲切。不知乾钦此如何分辨繁杂狭窄的街街巷巷,竟然快速的穿梭在其中。 待得已经分不清前后的云昭快要昏厥的时候,二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一家店铺,门牌上刻着德记坊,这不是之前开到承平的胭脂铺嘛,正准备发问时,乾钦此领着他跨入了相邻的另一铺门面。 迈入店槛的那一刻,乾钦此仿佛换了一番气质,像是找回了遗失的本源,大跨步踏入店内,随手将佩剑往桌面上一砸,大剌剌地往椅背上一靠,并没有言语。 原本店内站着不少华服悬玉的客人,半眯着眼打量了椅上少年片刻,下一瞬店铺内空荡荡,门可罗雀。一旁傻站着的云昭愣住了,还没从那几位客人惊慌而逃的模样中回过神时,掌柜堆满笑脸,奉上一壶珍藏多年的香茗。 “乾少爷,有何吩咐?” “最好的宅子,立刻能住的。” ... 掌柜硬生生一路相送到了宅院前才离去,云昭很奇怪为什么一直没人索要银钱,并且也不是很清楚眼前这个宽敞院子到底值多少银子。 乾钦此四处走了走,相当满意,指了指左边的一间屋子表示自己住那后,就打开房门走了进去,留下云昭一个人站在庭院里发呆... 这间坐落在坤闫巷尾的三进院子,庭院里植满花草还淋着水露,显然一直有人安排打理,云昭摸了摸庭柱上的绣金纹路,还有屋内的摆放整齐的金玉饰物,紧缩眉头,察觉到这间院子的价格并不简单。 ...... 长安最豪奢的一家酒楼门口,走出一个身披黑袍的修长身影,只露出一双探出衣袖的手,白皙如温玉。 云昭几人先前居住的客栈二楼,一间客房打开,走出一个背负着一柄古朴长剑的男子,剑眉星目,紧闭着的双唇像刀刻出来的一般。 一间城南的破落院子里,一个少女正蹲坐在地上熬制一锅鱼片粥,汗珠从鬓角缓缓淌下,少女却一心一意盯着搁置在火堆上铁锅,新鲜鱼片伴着香酥的米粒,浓郁的鲜味儿弥散整个院子。 不断耸动的喉咙,嘴角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水渍,满是炭灰的脸蛋上,眉间紧皱出一个“井”字,显然对隔壁大娘说熬煮鱼片粥的火候产生了质疑。 鼓起腮帮子,双手托着下巴,委屈地嘟着嘴唇。 “哎呀烦死了...怎么还没煮好呢!” ... 皇甫轩迈入了临街的一家店铺,那位掌柜奉上与先前一模一样的香茗。 宇文泰躺在镶满玛瑙的躺椅上,舒坦地叫唤着什么。 南北盘坐在书桌上捧着一卷教典,木鱼站着他肩上试图抓住自己的尾巴。 云昭苦恼地咬着笔杆,不停翻看着‘天地源气启录’。 乾钦此招呼着几个伙计往院子正门上挂牌匾,关于院子的名字在云昭强烈的要求下,他无可奈何的妥协了。 牌匾上赫然刻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四合院。 第二十六章 观其待人而知其人 满街灯火点燃了入夜的长安城,平整的街面被照耀的如同白昼,当一座城池随着日头偏移,能够转换出两种截然不同生活状态的时候,那么这里的人一定很幸福。 沿街杂耍摊子挤满了人,伴随着一串火焰在夜色里不断喷洒,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叫好声,打赏铜钱的坠地声牵起下一场欢呼。 街巷里不断涌出如潮的行客,在一片灯影迷离下左顾右盼,有穿着灰色短褂的长安衙巡卫穿行之中,正值当差的工夫却被小贩硬塞上瓜果吃食,板着臭脸走远后赶忙将其塞进嘴里,眼角绽放的笑意不知是不是蜜饯太甜了。 心神摇曳的云昭走在灯海人潮里,像极了农汉入城的窘迫模样,嗅着街上妩媚少妇的淡淡脂粉香味,渐渐觉得自己挪不动步子了。 德记坊的铺面怎会这般大,这些个瓶瓶罐罐可比在承平的翻了几倍数量,那些个驻步摊前的俊俏姑娘怎会如此晃眼,拖地而行的花裙摆不怕脏了么? 一身月白长衫的乾钦此穿行其中,出乎意料地没有佩上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剑,而是换了另一把镶满璨蓝色晶石的佩剑,远远看上去像是腰间悬了一串耀眼宝珠。 临出门时,云昭看着他从房内储柜里抽出这把剑的时候,险些被珠光闪瞎了双眼,本以为遭暗器所伤的云昭,气急一脚踹在了乾钦此的臀骨上,后者刚欲起身就遭此一击直接摔进储柜里。 这也是为什么两人走在一条街面上,此时却相距极远,一人是因为那一脚产生的心虚,一人是因为鼻翼上的红肿还在生闷气。 不过少年就是少年,乾钦此在婉拒多位少女青涩的爱慕,还有无数刻意擦肩而过的温软后,终于觉得长安和自己都没有变,于是在一个转角用一杯蜜瓜酿恢复了友谊。 如果不去在意交接蜜瓜酿时,两人的干涩与僵硬不自在外,此时少年脸上洋溢着令人浮想联翩的潮红色,这源自领路少年的一句话。 “云昭,我带你去长安最好的青楼开开荤。” 这真的是相当纯粹的友谊。 ... 在门口龟公谄媚笑脸和殷勤呼唤声中,两位少年迈上了大红色绸垫,看着扑面而来的珠光宝气,云昭想解开衣扣显几分洒脱自如,这可是第一次没有掂量过钱袋子就迈入的门槛,还是这般富贵风流。 兴许是心底的不平静,导致少年抖抖索索的手愣是解不开烂熟于心的扣眼,鬓角微微渗出的汗水导致愈发紧张,索性手掌顺着朝上擦拭起汗水,为了遮掩那份尴尬。 身前领路的小娘子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腰肢摇曳的愈发妖媚,丰盈的臀瓣在薄纱裙摆下若隐若现,在云昭感受鼻腔里已经开始汇聚滚烫的热流时,终于停步于一方朱案前。 “罐闷三宝鸭,蒜籽烧裙边,红花鱼翅捞饭,两壶梅酒,冻温各一。”甚至传菜的小厮还没走到桌前,乾钦此抿了一口茶,用热毛巾净手时娓娓道来。 听闻张口即是几样没有写进菜谱的内供菜,到底是在这红尘场所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伙计,很快脸上堆满的笑容线条变得更加柔和,弯腰的弧度甚至都深了几许。 这里和云昭想象的很不一样,至少和他梦里睡青楼的场面相差甚远。整个厅院围建于一方清池,共筑高低三层,以清池正中设有一张朱红桌案,其旁的浮水楼梯可旋转而上登楼,红绸铺地为饰,穹顶悬挂无数金楠丝带随人群穿梭而拂动。 桌椅皆以银粉抹边,不断有人扶梯而上,大抵都是恨不得将富贵刻脸上的纨绔公子。不过意外的是红尘之地竟如书香之所,哪怕再急色的牲口也不见对身侧陪侍下手,反而静享竹奏一副名士做派。 ... 正张望邻座间温婉陪侍的那份丰腴,云昭犹豫着是不是给点暗示,让身旁那位选几个姑娘陪坐时,小厮换成了管事,其扶着辆木推车开始布菜。 乾钦此自打落座后拿着一个玉锉修甲,靠在椅背似乎在等待些什么,全然不提先前开荤话题,满腹哀怨的云昭很快被桌面上的菜肴吸引了目光。 豪奢至极的碗碟配饰,甚至连筷箸都是银铸的,触感冰凉开合间不断发出悦耳脆响,筷尖刚刚蘸破三宝鸭嫩滑的腿肉,楼上传来一阵喧哗鼓噪声,乾钦此放下了玉锉。 刚刚夹起的鸭腿肉尚未放入口中,云昭闻声微微抬首看向浮水楼梯,木制扶梯转角处一双白嫩大腿映入眼帘,没有丝毫遮掩地暴露在空气间,脚踝处一道红绳系住一枚银铃,赤着双足,肤如凝脂。 “叮”,银铃乍响, “啪”,鸭腿肉坠入盘中。 呆愣住的云昭听着满厅的喧哗声,这时才明白先前这帮鳖孙的做派是为了等人,更没有想到这位佳人如此...如此美妙。 看着缓缓拾阶而下的赤足女子,上身套着一袭薄纱,松松垮垮地披在玉肩,若隐若现不知薄纱之下隐藏何等壮阔,下摆仅仅遮至臀处,修长白皙的双腿任君采撷。 乾钦此饮了一盏琥珀色的冻梅,长长舒了一口气, 云昭急忙扯过毛巾止住鼻血,急促喘息着。 ... 赤足女子缓步至清池正中的十二弦筝,拢起袖口,青葱玉指抚上筝面。 厅院角落一位青衫书生紧了紧衣摆,抓住了桌上的扇骨。 云昭用毛巾勉强堵住血流,挣扎地起身想看清楚女子的相貌。 乾钦此笑着起身,准备将那柄镶满晶石的佩剑丢向清池。 ... 青衫书生按住了扇柄,整张大理石桌案瞬间布满裂纹,此时才看清这位清秀书生打扮的人物,由于发力而扭曲的面部不断掉落下粉末,露出无数道如沟壑般纵横的皱纹。 镶满晶石的佩剑脱离了手掌,在半空中直直掷向清池,这剑由皇十院私铸,原本是赠予院长出门摆阔用的,不过此时正飞掠在换取一位女子春宵的路上,剑主人显得毫不在意,像是丢出打发叫花子的铜钱,受益者此时浑然不知,攥着毛巾踮脚眺望。 青衫书生,不,青衫书生打扮的南镇抚司老头铺开扇子,没有扇面,只有七根漆黑扇骨,像凤敕道上淬着寒芒的袖箭,更像南司鹰隼的那柄长剑。 所有故事都会有高潮转折,都会有说书人的惊堂木那一拍。 啪! 赵彦默接住了那柄镶满晶石的佩剑,然后更加用力地砸在捂着毛巾止鼻血的云昭脸上。 少年在满脸错愕中昏厥过去,毛巾掀落,血如泉涌。 “老子是不是让你们不许沿街寻乐?”赵彦默瞪着虎目,一脚踩上桌檐。 乾钦此很快收起佩剑,扛着昏厥的云昭,快步离开。 居然没有反问一句将军为何身处青楼,这很不符合少年脾气。 大概是因为看见将军眼底的慌乱,所以他走得很快,出门后甚至跑了起来。 ... 赵彦默向周围拱了拱手以示歉意,被惊扰的众人看着其腰间悬着的军部令牌,纷纷闭上了嘴,重新落座享受清池奏乐。 将军折身返回自己的座位,擦了擦额角的汗。 行间掀起的金楠丝带拂起了一阵风,那位南司老头脸上的皱纹,忽然间被微风吹垮。 ... 金楠丝带恢复了平静。 将军落了座,青衫书生抿了茶,柔荑抚上了筝弦。 ... 云昭一脸幽怨地扒拉着面条,南北蹲坐一旁为其止血。 “满桌菜一口没吃!”咽下面条,粗细不一,口感很差。 “你错过的可不止这个。”乾钦此擦拭着佩剑,想起了那位女子的温婉。 ... “你对长安很熟?” “住过一段日子。” “那你之前住哪,这宅子不是刚买的吗?” “三楼。” ... 看着满嘴裹着面条,一脸疑惑的少年,乾钦此叹了一口气。 “青楼的三楼,我住了三年。” “就我们去的那个是吧,那青楼叫什么?” “就叫青楼。” ... “那个女的叫什么?” “皈依。” 第二十七章 无鞘为何有鞘 四合院里的少年们,这几日对一件事有了很直观的看法,那就是乾哥儿真的很有钱。 这不只是因为他姓乾与钱同音这种恶俗的道理,而是他在马车上表达了承包花销后的手笔。 南北养成了一个早起的习惯,并不是早晚作息太好,而是每日清早都有驾着马车送货的伙计,打着哈欠起床解开门栓的手法日益娴熟。 裹铁货箱不断从马车搬移到庭院里,各式各样的琉璃器皿摆满角落,烫纹玛瑙壶用来插花,貂绒毛毯被当作沐浴后蹭脚,银杯里搁着今日刚采的晨露...乾钦此嚼着冰镇杨梅,吩咐着管事在宅院正中凿个方池,来年夏时想看荷花。 云昭抖了抖被子,发现漏出来的都是鹅毛还缝着金丝,开始猜测乾钦此会不会是户部尚书的私生子,手里攥着尚书贪墨国库银钱的证据。 不过赵将军也会感到些许欣慰,至少在那场青楼宴后几位少年再也没出宅门,安安静静地窝在屋内享受着长安最豪奢的吃食。 这种日子是承平营火堆旁的童话,啃着三宝鸭的云昭如是感慨道。 ... 长安落了场雨,风洒落了枝叶。 云昭踩着绵绵细雨走在街面上,入秋时雨仿佛混进了稠泥,靴底黏起的水花让人感觉极为不适,不过阴沉的天气并不影响少年此时的喜悦。 临近初试,来自皇院的传讯让醉生梦死的四合院苏醒了过来,除了奔走各部检阅参试文书和出示昭华令以外,云昭最大发现是一处偏窄巷子的小摊食。 迈进巷子循着诱人葱花香觅了过去,大喇喇地坐在矮凳上,催促着摊主快些上桌。 一个缺门牙的脏老头掌勺,一大碗喷香的老豆腐。 香醋,酱油,香菜末,被雪白的豆腐花一烫,散出使身子哆嗦的香气,那味逼得云昭舒了一口气,忍不住舀了一勺,豆腐把身子烫出一条道,再加两勺花椒油,汗水浸湿了裤腰,一碗已尽。 “再来一碗!”云昭半眯着眼,将碗递了出去。 ... 含着根木签子,双手抱着后脑勺的云昭慢吞吞地穿行在巷子里,显得十分自如。 这要归功于乾钦此在书房里亲自为其绘了张图,一张关于长安全貌的地图,虽然不知道为何京都所有排得上号的青楼酒肆都被标注其上,但是能认出大半街巷就足够了,比如锻匠铺子。 虽然有工部的铸造司也对外售些铁器,不过对于腰间不悬把家伙,心里就不踏实的唐人来说,那些官家店铺里陈列的兵器终究还是太少了点,于是民间私铸店遍地开花,长安衙对于这方面管制向来极为宽松,除了禁售弓弩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余限制。 迈入一间被乾钦此点名批注的锻匠铺子,用厚实的棉帘笼着铺面,店内显得有些幽暗,不过不影响观察悬挂于墙上的刀剑,不见什么花哨佩饰,锋锐且皆泛着寒光,后院时不时传来低喝声以及铁锤抡动的破空声。 云昭认真端详了一阵墙面悬着的兵器,摇了摇头走向后院,不是没看上这些,是压根看不出优劣的少年懂得一个道理,能摆在门面上卖的都不是最好的,还有就是临出门乾钦此说看上什么报他名就成。 所以底气十足的云昭掀开了后院的门帘,照面就被飞溅四射的火花星子晃了眼,一个精赤着上身的汉子停下了铁锤,疑惑地看向掀开门帘的少年。 “我买刀。”云昭清了清嗓子。 精赤汉子抹了把汗,瞧了瞧眼前的少年郎,无奈道:“都在店内墙上挂着哩,挑好喊我便是。” 云昭冷静思索了一会,发觉事情并没有按着想象中的进行,恍然大悟道:“乾钦此让我来这儿。” 这回换到精赤汉子皱起了眉头,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他几眼,很快便放下了铁锤,领着云昭折回店内,抓住墙面上一把精巧匕首转了半圈,然后拉出一方墨绿铜盒放到桌上。 解开铜扣后推至少年面前,随后照旧从墙面各处拉出长短不一的铜盒,在其忙碌之间,云昭掀开盒盖观察了起来,哪怕这等外行人粗略看来,盒中物件的品相显然高出店内售卖的不止一筹。 不过随着铜扣不断被解开的声音和时间的推移,云昭的神情愈发古怪了起来,在看到一把边军重弩赫然摆放在盒内的时候,他抽了抽嘴角,急忙阻止了汉子继续抽拿墨盒的举动,在其狐疑的目光中无奈摊手:“刀,我只要刀。” 精赤汉子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云昭松了一口气,心想老乾之前到底在这折腾些什么,这哪里是开店做买卖的,简直是一个叛军窝点,哪怕对唐人再为宽松的长安衙,看到这么多把违禁军需也得诛了他满门。 正擦拭着额头汗水,一个被白棉布裹住的东西被放到他面前,看形状是把刀。 拆开棉布的同时,一边注视着的汉子开口了。 “无鞘,刀身三尺六,柄长两寸四,重四斤八两。” 云昭细细摩挲着纤细刀身,感受到其仿若琉璃玻片般的锋锐触感,觉得十分对胃口,拍了拍桌面表示满意。 “没鞘也没关系,这刀有名字么?” “刀名无鞘,刀怎么会有鞘?” 看着汉子脸上一本正经的神色,察觉其似乎并没有在调笑自己,而是很认真地阐述一个道理,云昭扬了扬眉毛,虽然有些不悦但却很喜欢这个说法。 ... 庭院里正在躺椅上挥霍人生的乾钦此被喊醒了,瞄了瞄其手中的墨绿铜盒,轻佻道:“怎么了云少,淘到宝贝了?” 捧着墨盒的正是刚回宅的云昭,腆笑道:“老乾,你也知道我那两下子,那店就这把无鞘瞧对眼了,你再给我捣鼓一把呗?” 慢悠悠将蜜饯果子塞入嘴中,正欲嘲讽几句的乾钦此突然挑了挑眉梢,急忙抓住躺椅扶手直起身子,仓促问道:“无什么,什么鞘,无什么鞘?” 云昭见状有些摸不着头脑,诚实道:“无鞘,一把刀。”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蜜饯果子被喷出了老远。 乾钦此指了指自己,说道:“你知道你花了我多少银子吗?” “你不是很有钱吗?” 乾钦此沉默了很久,从出生起就极擅于反驳别人的他,此时突然发觉无言可对,有些踉跄地走回自己的屋内,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不难看出他行进间有些许凄凉悲壮之色,很显然两人之间的深厚友谊,在答应开荤却挨了一剑鞘的青楼之行后,又遭受到了一次沉重打击,大抵是源自这把刀的价格问题。 云昭板着脸瞅了瞅手里的墨盒,轻轻打开了盒盖,原本裹在白棉布中并不显眼的无鞘,在庭院光照下宛如爆裂成一轮朝阳,隔壁屋内正在洗漱的宇文泰惊得瘫倒在地,以为庭院里着火了,张皇失措地寻找起水桶。 感受到后背那股近乎实质化的刀芒后,乾钦此闷哼了一声,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很开心?” 正努力尝试睁开眼睛的云昭闻言有些不悦,心想老乾今日是发哪门子邪火,怎么说话这般呛人,于是嘲讽道:“说话每次只说几个字显得很潇洒么?” “我以前说话只说一半,一样这般潇洒。” “请赐教。” “你比宇文泰还...”说到一半,乾钦此停了口。 “佩服!”云昭伸出了大拇指。 咣当! 宇文泰撞开房门,手中水桶向半空一扬,吼道:“起火了,谁喊我!” 乾钦此低头看了看被淋湿的衣衫,还有顺着靴底缓缓渗出的水流,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院门被推开了,南北拿着一叠信函蹦蹦跳跳地跨进庭院,抬头看见神态各异的几人,有些好奇问道:“今晚有一场初试之前的宴席,咦...你们这是咋了?” 第二十八章 出剑岂有回鞘此理 按照往年惯例,秋闱初试前都会由皇院安排一场由参试学子为主的宴席,初试之后是院试,顾名思义则是按己身需求,来选择十二所学院其中之一进行考核。 考生择院而试,那么皇院也是选择更为杰出的学生,虽皇院设立有十二所,但是其间教习实力各异且覆盖内容也有所重叠,例如赵彦默提及的修行当入四五六院之一,关于这三所专注于修行皇院的高低之分,直到现在昭华道上三院学子碰面多半还有一番争执。 但是都是门对门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至于闹出什么大动静,不过在往年朝试结束之后,还有一场关于皇道十二院内部的比试,关于修行一道,皇六院独占鳌头已有数载,所以在昭华道上嗓门最大的那一批大抵都是六院学生。 在这种内部攀比风气愈发甚嚣尘上的光景下,各个皇院对于秋闱初试也开始看重了起来,关于初试中的一些好苗子往往也争得头破血流,今晚这场名为‘曜贤宴’的聚会正是十二所皇院观察考生的第一步。 名义上是聚会,实则是各道考生展露自身学识武技的地方,如何在宴席中不经意间独占风流引人侧目,不显刻意又从容不迫,这就是非常值得考究的地方了。 那么一身像样的打扮撑撑脸面就是必备功课,不过云昭一行人显然没有这种觉悟,一身月白寝袍加一双木拖,很干脆利落地跨进举办曜贤宴的皇一院院门。 昭华道上十二所学院风格差别甚远,作为由大唐吏部直接授学讲座的文墨之院,堪称是帝国朝官的摇篮,踩着玫红夕阳走在皇一院通幽小径,这是云昭第一次迈入皇院,风景真的像蒋维那老头所说的一样,很令人舒畅。 青石小径边植满绿茵,透过几株杨槐树能瞧见宛如一道月牙的湖泊,几个身披墨色院服的一院学生正躺在湖边斜坡上捧着书卷,漫天星光在湖水里铺满璀璨倒影,少男少女们相互依偎着指天望星,看着他们手中充当摆设的书卷,看来应该是初次幽会的样子。 走出青翠石径,一座平日里用来召开院议的会堂蓦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青石路尽头人影交错,整个会堂被照耀得如同白昼,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位皇院学生负责引路。 云昭从来没有想象过仅仅是一场关于初试的宴席,竟然吸引了这么多考生的目光。 哪怕传闻中一县仅发一令参试,大唐纵横全境十三道数百州府,再加上分发给世间其余几国的参试名额,近千人将刚刚翻修完工的皇院会堂塞了个满满当当。 ... 一道略带诧异的声音打断了少年的忧虑,一位负责引路的皇院学生神情古怪地拱手。 “诸位,这边走。” 似乎是被眼前几人的装扮给弄懵了,着位皇院学生有些捉摸不定这几人的身份,在查阅过昭华令后,面带歉意地指了路,想着大概是哪道名门宗族的特殊装束... 被淋湿全身的乾钦此心情很不好,所以在换衣的时候执拗认为天色不早,赴宴归来时便要就寝,于是几人换上这身寝袍木拖装扮,方便散席后快速返宅入眠。 云昭一开始趿拉木拖吹着暮时凉风觉得好生舒坦,大为称赞了这项举措,不过进入会堂后,在诸多惊讶目光中感觉有几分不自在,但是很快被其他东西所吸引了。 榆木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稀奇美食,最为特别的就是过道边一长排烤架,一块块在烤架上滋滋作响的牛肋肉冒着油光,饶是这几日吃惯了海珍海味的云昭都有些垂涎。 在香气弥漫的数百桌食案之间,这场聚会很快分成几个圈子,例如暗处观察的皇院教习们,窃窃私语的各院学生,还有按照各道划分相谈甚欢的同乡考生,不过最为特殊的是异国参试的人群。 唐帝诏令一挥而就,朝试名额被分割出一部分给予世间其余六国,这里的异国参试人群正是六国之人,可能是饱受过大唐摧残之痛的同样经历,让这些来自各国各地的考生紧紧抱团在一起。 当然特殊的地方并不是只存于六国之人坐的很近,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们都高昂着头颅,显得很骄傲,甚至谈笑的声音都隐隐盖过周边众人。 这当然不是所谓的国积弱,当自强不息的说法,而是他们是真的骄傲,也配得上骄傲。 朝试名额在朝案上无数唐国学子血书的影响下,只被划出了一成交由六国均分,名额极少的条件下催生出一种结果,那就是六国赴试的少年非常优秀。 从六国赴昭华试以来,初试中无论文举或武评前十甲皆占半数以上,院试中无一落榜者,大唐尚武还只存在于战场上争锋,无敌于世暂且还是大唐军部的玄甲。 世间兴修已逾千年,刚刚昌盛十余载的大唐并没有悠久的底蕴诞生出强大的修者,更不用提及令唐帝痛心疾首的书墨造诣,如果不是大唐军部炼体之修震慑世间,兴许此时六国之人会更加猖狂。 今晚的宴席的重点众人也都明白,看似桀骜不驯的六国考生,其实余光也不断瞄向会堂最前几桌,那里的教习和权贵们,才是真正让这些杰出学子感兴趣的东西。 不过场间气氛丝毫没有影响到云昭几人的心情,或者说他们的注意力压根不在那些上面。 关于赴宴这种事,宇文泰有很独到的见解,那就是空腹,少饮,多食。此时他觉得很幸福,用言传身教的方法向邻桌人证明,这种宴席之中,应该做且正确的事,就是吃! ... 整整一架香酥金黄,入口即化的牛肋肉消失在了宇文泰的嘴中,云昭和南北奋力抵抗之下也仅仅夺下了几小块而已。 鲜美的肉汁顺着指缝溢出,几人满足地吮吸手指上残留的油花时。 邻桌响起了一片笑声,有江南道女子的掩唇轻笑,有陇右道汉子的善意朗笑。 但是更多的是,身后桌面上传来的嘲笑。 宇文泰背后紧挨一桌北齐人,那些穿着黑衫的年轻人神情淡漠,面无表情,看向周围人带着一丝审视意味,那代表着一种俯视情绪,总的来说他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这种情绪在其中一位感受到身后动静时,转过身发出的嘲弄笑声为宣泄口,随即在整张桌面渲染开,同桌人很快都笑了起来,恶意的笑,嘲笑的笑。 不仅因为唐人的吃相很可笑,还有想起了大唐武王是如何砍断北齐皇旗,以及那些年月里夜晚床边的恐怖故事,所以他们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刺耳。 北齐这些年月里出现很多关于修行的强者,占星宗宗主破境那天掀起了渭海的滔天巨浪,仿佛末世降临人间一般,不过北齐人并没有惊慌或者揪心于被海浪冲毁的城镇,反而朝圣般沿岸向渭海跪倒一片,最后才弄明白占星宗宗主是北齐的二皇子。 种种原因导致北齐人现在很嚣张,种种原因导致周边唐人有些低沉,种种原因导致一直闭目养神的乾钦此,很不开心。 无鞘很贵是一,被水淋湿是二,北齐人的笑声是三,唐人如同鹌鹑般的沉默是四,起因和条件都摆放整齐,所以乾钦此决定给这个事情一个结果,他准备发飙了。 ... “你们难道不知道打扰别人用食很不礼貌吗?”乾钦此睁开了眼睛。 北齐人桌上不止年轻人,还有一位长髯老者,一直沉默寡言坐在上席,淡然道:“唐人莫非没人教些宴席礼仪么?” 束着长辫的少女们看着乾钦此如画般的眉眼,刚刚弯成月牙儿的眼瞳听闻此声蹙起了眉尖。 乾钦此缓缓站了起来,很认真地整了整衣襟,看向那位老者。 “你妈死了。” 像是一句问候,显得很自然。 云昭握着的瓷杯滚落到了桌面上,发出骨碌骨碌的响声,居然盖过了其余声音,可能是因为实在太安静了。 那位老者原本轻捋长须,冷冷看着场间一副倨傲模样,本以为三言两语便可让唐人颜面尽失,捋须的手突然僵住了,语气中难抑怒意,寒声道:“你...你说什么?” 乾钦此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两眼,轻咳了两声,再度开口:“我说,你母亲死了,听清楚了吗?” “竖子尔敢...” “你妈难道没死吗?”乾钦此特意将目光停留在他花白的胡须上。 一旁端坐着的云昭看着老者剧烈颤抖的身子,生怕他会当场暴毙而亡,不禁有些担心。 很快,在场间少女的手尚未攥紧衣袖的时候,乾钦此又开口了,这次显得格外诚恳。 “你妈到底是死了还是老不死?” 席间真的很安静,仿佛时间被桌上的冰酿冻住了一样。 在一群皇院教习陪同下的李红棠刚刚迈入会堂,有些好奇地顺着众人目光看向那里。 “岂有此理!”从脖颈处赤红且青筋臌胀的情景,看得出这位老者也要发飙了。 乾钦此对于发飙的理解很透彻,事后他有一番深刻讲解,真正的发飙就是在别人发飙之前,就已经踩在他脸上撒尿了。 于是当认真询问的目光变成雄鹰俯视蚁兽的时候,乾钦此骤然拔剑。 “岂有此理。”他像学舌的鹦鹉一般重复了一遍,语调一如往常平淡不惊。 少年仗剑,一道白虹直直撞去。 第二十九章 一斗风流 皇一院会堂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的如此之快,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邻桌唐人的沉默或许是受迫于威势,又或许是在等待北齐人失言再拍案一怒,不过此刻他们的神色都有些惭愧。 维持场间秩序的皇院学生觉得很解气,教习们扬起眉毛感觉很有趣,不过任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寝袍青年骂完人后,竟然毫不犹豫地拔剑而出,身影快若惊鸿。 曜贤宴乃是十二所皇院联名向天下参试学子发出邀请的盛大宴席,很多未能获取昭华令的青年甚至整晚蹲守在院墙外,期盼着被哪位大人相中从而平步青云,简而言之,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在这个宴席上发生过不止一次。 有唐人的地方从来不缺少争执,往年因为口舌之争而发生的趣事并不少见,不过敢在这里动武的人物却是屈指可数,更多人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围观事情的发展,所以在乾钦此持剑已经撞翻食案时,众人都只是睁大了眼睛,没有一人反应过来要去阻拦他。 然而云昭却又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梅酒,这世间从不担心乾钦此安危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慢悠悠地品着佳酿,轻拍桌面称赞道:“多帅阿。” ... 从北齐人嘴角僵住的笑容,眼瞳里布满的惊惧,不难看出在他们的地方绝没有像乾钦此这般狂妄的人,且不提在近千人的宴席间动剑罪当几何,能在一桌青年才俊中安坐于上席的老者,身份自然不会普通,他如何敢这般行事? 不过在乾钦此的认知中,这世上只存在两种人,一种是他打不过的,这时候需要摆出一副晚辈谦逊模样,一种是打不过他的,老者虽然一身银白色外袍显得很尊贵,不过发怒间并没有源气震荡,那就是打不过自己,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一道白虹直直撞碎食案,其中一位北齐青年仓促中递出一掌试图挡住剑势,眨眼间就被气浪掀飞出去,在一片惊呼声中撞向庭柱倒在碎木之间。 老者双袖鼓荡,并不是因为其藏拙在催动源气,而是被眼前的无匹剑气激荡得睁不开眼,一道尖锐利器割破锦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的同时,身前食案破裂而迸射出的木屑在其脸上割出无数道血口,剑势仿佛若幽潭中探出的毒蛇吐信。 那位青年捂住手掌倒在碎木中的哀嚎声,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华袍老者在巨大压力之下身体痉挛抽搐了起来,颤抖的四肢如同待宰鸡仔最后的挣扎,场间所有人等待着那柄看似无法挽回的剑与其即将掀起的血光,那些攥紧衣袖暗暗为持剑青年担忧的少女捂住了双眸。 云昭轻轻放下了酒杯,寝袍青年骤然停下了剑。 两者不同的是前者带着笑意,后者一脸淡然依旧维持着那份洒脱。 乾钦此掸了掸挂满袖口的食案木屑,随后看了一眼那具仍在抽搐的身体,高高举起佩剑将其刺入身前青石地砖中,与这声剑尖割裂石缝的巨大轰鸣相呼应的是一股骚臭味。 华袍老者停止颤抖的条件似乎是其找到了恐惧的宣泄口,裆部不断蔓延开的潮湿与空气间弥漫的尿骚味,让其余刚刚缓过神的北齐人低下了高昂着的头颅。 寂静的会堂里不知是谁先没忍住,一道压抑极深的笑声掀起了一片哄笑声,所有目光聚焦在那群失魂落魄的北齐人,此时的嘲笑声显然比他们之前的更加刺耳,更加富有深意。 ... 狼狈不堪后往往紧接着的不是落荒而逃,而是恼羞成怒,就像此时瘫软在地的老者,银白色长袍代表他的地位尊贵,衣袖处绣着不起眼的三尾凤翎象征着他来自北齐皇室,那么这样一个人的怒火显然会更加猛烈一些。 在极短时间内掩饰住眼底的慌乱后,苍老的声音在低沉语调中重新恢复了威严,与其握拳狠狠砸在地上表达的情绪一样,宣泄着无法抑制的暴怒。 “我要你死!” 没有任何的修饰和铺垫,很直白的威胁在其尊贵身份的加持下,直接跨过了死或不死的裁决过程,像是对一具尸体作出的审判。 乾钦此给出的回答更加简洁,他拔出了石缝中的剑,再次挥击了出去,这次的速度很慢,可以清晰听到剑尖脱离石板的摩擦声,那道充满暴怒话语的尾音自然也生生停住了。 众人想象之中的破骨入肉声没有作响,反而是一道极为清脆的挥斩声,就像农夫手持镰刀割除杂草的声音一样,乾钦此干净利落地负剑而回,嘴角勾起的弧度让周边暗生情愫的少女们一阵晕眩。 挥剑与挥镰带来了极为相仿的结果,一个是除去了杂草,一个是斩落了长须。 来自北齐皇室的老者捧着精心修护多年的长须,缓缓倒向庭柱昏死了过去。 ... 直到乾钦此安稳回到座位上,自顾自重新夹起了菜肴时,其余人还没有从之前一幕中回过神来,会堂前最方的皇院教习们眯着眼望了过来,这位刚刚将北齐皇室羞辱至昏死的青年,竟然仍有闲情抱怨菜里放盐太多了... 云昭几人宛如狗腿子一般殷勤为其倒酒,宇文泰睁着发光的眼珠子,一边为其捏肩一边询问先前的剑式出自何方,全然没有顾及身后仍然呆站着的北齐人,旁若无人地闲聊了起来。 “你在找死。”正当会堂陷入一种诡异的氛围中时,有人开口了。 他一直靠在椅背上,不论乾钦此撞碎他身前的食案还是羞辱身侧之人时,他都没有出声,哪怕那名倒在碎木中的同窗被人抬了出去,他也没有抬头望一眼。 他安静的仿佛从未存在,没有人会在他身上浪费任何目光,但是他现在站了起来。 直到那桌唐人令人厌恶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终于站起了身向前走去,路过昏死老者时踢开了其仍在颤抖的小腿,对于这位北齐皇室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 走到了乾钦此身旁,低头瞥了一眼,沉声道。 “唐人莫非没人教些衣着礼仪吗?” 很显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寝袍木拖之上,话语内容所讽和那位已经昏死过去的人一样,唐人没有教养没有礼仪,他说完后静静站在原地,等着乾钦此的反应。 原本起身欲擒人的侍卫被教习拦下,不知是第几次深呼吸静候接下来的故事,席间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里,在夹菜的乾钦此身上,甚至带着几分期待。 “云昭,我困了。”乾钦此皱起了眉头,偏头朝身旁说了一句。 没人料到这位青年会说出这句话,所有人跟着他也皱起了眉头,显得很不满意这样的故事情节,就像说书人正讲至高潮段落却言道请听下回,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睡觉。 “你走不了。”那位站在乾钦此身旁的人又出声了。 一直专注于品尝冰镇梅酒的云昭抬起了头,看清楚了发言之人,寻常相貌并不出奇,一身黑衫打扮与其余北齐人无异。 不过他注意到一个细节,此人每一句话皆极富肯定语气,也就是所谓断言,一句话即是一个定论,那证明他很有把握留下乾钦此。 在见过乾钦此出剑后还敢这般行事的人,那说明他真的很强,于是云昭对他很感兴趣,没有因为所以的过程,很自然地抓起了一直摆在桌角的无鞘。 “嘶”,一阵倒吸声,没有人料到会又站起一位。 黑衫青年看都没有看向站起身的云昭一眼,目光没有一丝偏移,淡然道:“我叫谢安石。” 从周围人惊愕的表情中很容易看出这并不是打招呼,而是宣告他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像健硕的武者在炫耀自身的战力,乾钦此的神色微微一变,多了几分凝重。 但是云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因为他来自承平那旮旯,压根不知道也不关心谢安石是谁,所以他很自然的开口了,接上了黑衫青年之前的问题。 “寝袍木拖不懂礼仪,刚才那位老先生在宴席间尿裤子又是什么道理?” 没有人觉得好笑,也没有一丝笑声传出。 正当云昭觉得有一些冷场尴尬的时候,黑衫青年歪过头看了他一眼,声音像寒冷的刀锋划过,喝道:“你也想死?” 云昭搓了搓手,抱拳道:“请赐教。” 第三十章 榜名百炼 谢安石在很短时间内整理了仪容,摆正了身体,不是他对于眼前这个持刀青年产生了畏惧或是压力,而是尊重其勇敢的选择与对弱者的某种怜悯。 得知自己名字却丝毫没有在意,谢安石很确信这不是其对自身实力的自信而无视自己,是他真的不认识自己,那么接下来的故事会发生的很短暂且很恐怖,诠释自己的实力以及自己名字所代表的东西。 当谢安石的手落在腰间上的时候,云昭伸出了手。 并没有抢占先机,而是很简单的推出手掌,五指朝上,掌心向外。 “等等。” 在谢安石指节因发力而泛白之前,他把无鞘重新放回了桌面,轻咳了两声。 “我不能修行。” 在满座哗然声中,谢安石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能修行自然代表他是普通人,修行之人与普通人比试相斗,无疑会遭人鄙夷唾弃,所以手掌收力离开了腰间,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既然他如此不知廉耻在这么多人面前公布他是个废物,那么一定会有接下来挽回颜面的手段,谢安石想到这里时目光带着怜悯,仿佛在看一只可怜的爬虫,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名字代表了什么。 云昭听着周围嘈杂的议论声,不以为然地揉了揉脸,朗声道。 “那位老先生宴席间失禁是何理?”他重复了之前那个问题。 “不知礼。”谢安石的声音仿佛从山缝间挤出来的枯草。 “不知礼该当何罪?”云昭沉吟片刻,忽然开口。 ... 谢安石看着一旁碎裂的食案,指了指仍在不停吃菜的乾钦此,摇头失笑道:“他动了手方才会失礼,又该当何罪?” 充满嘲讽的笑容像是在讽刺云昭的小聪明被识破,带有厌恶神情地期待着他接下来又会用什么样的胡言乱语挽回局面,而自己又会怎样将他仅存的自尊撕得鲜血淋漓。 这种事情一向是强者的权力,谢安石自然对此得心应手。 嘈杂的议论声不知何时便停止了,其余失魂落魄地北齐人重新恢复了神采,带着一脸垂怜玩味看着云昭,所有人都想了起来这个故事的开端是那位俊俏青年的一把剑。 教习缓缓放下阻拦侍卫擒人的手臂,并没有任何惋惜,既然他们没有能力挽回局面,那么就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这便是规矩。 云昭看着向自己行来的侍卫,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朗声道:“我是唐人。” 谢安石准备转身离开,听到此话耸了耸肩表达不屑。 原本瘫坐着的一位北齐人,冷笑嘲讽道:“唐人又如何?”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云昭从桌面上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甩开了侍卫抓向自己的手,重新抓起无鞘拍在胸脯上,厉声喝道:“你们之前嘲笑唐人。” 场间众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曜贤宴是唐人开的,这里的土地是唐境。” 几名侍卫愣在了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唾液横飞的少年。 “你们在唐人的土地上瞧不起唐人!”无鞘被重重拍在桌面上,少年环顾四周。 “我们为唐人发声,该当何罪?”云昭很快为自己的总结作出了结尾定论,然后很光棍地向侍卫伸出了双手,一副饱受冤屈的模样示意其擒捕自己。 谢安石迈出去的脚僵住了,那位瘫坐的北齐人没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句话会引出这些,侍卫握着手里的铐锁有些犹豫不决。 啪!啪!啪! 无数撞击桌面的声音炸响在会堂里,无数柄兵器被拍在桌面上嗡嗡作响,云昭颇为享受地听着这些声音,感叹唐人真的是太可爱了。 先前说过席间仅握有一成名额的六国之人很优秀,那么相应着的另一个事实,握有九成名额的是唐人,他们在宴席上占了很多位置,所以现在会有这么多双怒视北齐人的赤红眼睛。 还是之前那句话,对于唐人来说,脸面问题,天大问题,虽然是我们人先动的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总要给点面子不是,你不给面子那就别怪哥几个操家伙,唐人还就是不讲道理,多少年过来了,就这德性改不掉。 ... 谢安石转过身看着满堂涨红的脸庞和滔天的怒火,自嘲地笑了笑。 “唐人很了不起?” 云昭歪过脑袋看向那位依旧一脸冷漠的黑衫青年,心想这小子怕不是缺心眼吧,在发怒的唐人面前继续维持颜面只能是自寻死路。 正带着同情目光准备围观其如何被人们乱刀砍死,往火油罐里丢火引真是想不死都难,这种时候跪地求饶估计都要看场间人的心情。 往往这种敌人极为悲壮的场面,都会给始作俑者带来非常愉悦的观感。 “唐人很了不起。”一道柔和嗓音闯了进来,已经拔出刀剑的人们停下了动作。 出声之人自一群皇院教习中缓步而出,一袭金色宫裙飘然而现,长长地裙摆拖在过道之间,手并在身前,宛如一尾灵巧锦鲤轻游至云昭身旁,嘴角微微翘起。 “参见郡主殿下。”如梦初醒的众人齐齐揖手为礼。 谁也没有料到此次曜贤宴居然会引来大唐郡主,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下探出身影,忐忑不安的众人正欲解释一二,下一刻的话语又揪住了所有人的心,没人猜到他会如此大胆。 “敢问郡主殿下,席间动武为待客之道?”谢安石躬身行礼后立刻开口,没有给李红棠一丝一毫缓和气氛的时间,声音如同镀上一层寒霜。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极为古板执拗的处事之道并未引来郡主的怒气。 李红棠指了指并未行礼仍在夹菜的乾钦此,打趣道:“没人能治他的罪,本郡主也无可奈何。” 所有人都对郡主殿下行了礼,哪怕高傲如谢安石也是如此,但是乾钦此没有。 云昭收回偷瞄身旁绝美脸蛋的目光,有些不悦地拍了拍椅背,埋怨道:“喂喂,你能不能别吃了?” “怎么回事,老相好来了就开始耍威风?” 这句诛心之言绝对带着陷害意味,有些场合的言过其实总能发酵出超乎想象的东西,交友需谨慎又一次彰显了它的真实必要性。 ... 在无数狐疑目光中,李红棠的笑容愈发娇艳,仿佛并没有听懂这句话意有所指,不过在郡主名号的威慑下,没有什么人敢议论分毫。 云昭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嘲讽反击道:“瞧瞧你之前听到别人自报家门时候的脸色,现在跑出来跟我逞能耐?” 乾钦此指了指那盘笋干青蒿,嗤笑道:“我是因为这盘菜太老了,塞牙。” 话音刚落,似乎想起了点什么,接着问道:“自报家门...他说他叫什么?” “他叫谢安石。”云昭察觉有些不妙,就像某人每次要抢自己风头之前的那种预兆感。 椅背被拉开发出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噪音,不过紧接下来的话语更加令人头皮发麻。 “谢安石,百炼第几来着?” “不才第三。”一旁伫立着的谢安石幽幽开口。 “很了不起吗?”乾钦此抬起了头,神色有些不解。 百炼代表的是一个榜单,与排列七国位次的举世榜一样,都是由影宗公布于世的榜单,百炼榜收纳记录的是初始三境的青年才俊,即是始境、破尘、力陨三境的实力排名,谢安石能在此榜位列第三,那他确实很了不起,自然他先前的自信也都是源自于此。 听着周围的议论声,云昭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会,疑惑道:“那你排第几?” 话音刚落,包括谢安石在内的目光都扫了过来,既然你如此不屑,那你排名又如何便成了很多人关心的事情,不过只有李红棠掩唇轻笑了起来。 “乾钦此,百炼榜十三。”一位教习举起筷子遥遥指了指,哑然失笑。 三与十三的差距让气氛瞬间凝固了起来,乾钦此丝毫没有在意周围人古怪的目光,一本正经道:“我姓乾。” 随意的话语就像往荷塘里抛洒出一把饵料,原本宁静的水面瞬间涟漪四起,一片喧嚣沸腾。 云昭还是不明白谢安石和乾钦此这两个名字到底有多厉害,不过从周围人近乎惊悚的表情不难看出,他们真的很有名。 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于是少年又偷瞄起了身旁女子的绝美容颜。 第三十一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似乎自称乾某某与很强调姓乾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至少在乾钦此强调自己的姓氏过后,原本并不愿罢休欲再挑事端的谢安石,锋芒毕露的百炼第三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了。 云昭伸了一个懒腰,望着会堂最前方几位看似位阶不低的官员交头接耳,很快便起身向这里走来,内心慨叹风头又被抢走了,不过乾钦此并没有这种觉悟反而表情有些不悦。 那几位大人向李红棠见过礼之后,准备向端坐于食案前的乾钦此走去,谁知后者举起了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示意不想有人打扰自己吃饭。 在云昭惊讶的目光中,那几位大人表情尴尬地点了点头,吃瘪后竟然很干脆地又走了回去,廊道里学子对他们的恭敬与此刻形成强烈对比。 李红棠见状抿了抿唇,瞥了一眼傻愣住的云昭,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却没有开口,与几位皇院教习相伴着向前走去。 碎裂的食案很快被人清扫干净,宴席又恢复了初始模样,在红棠郡主落座之后一切又照着剧本进行起来,虽然一直有审视的目光扫过这里,不过相比微不足道的好奇心,人们更在乎的还是己身的前途。 除了乾钦此被几位自觉陷入爱河难以自拔的少女盯得有些发憷以外,其余人的注意力重新偏移,放回了会堂最前方那几桌谈笑风生的大人物身上,丢尽颜面的北齐人跟着谢安石退出了会堂。 沿道饱含嘲讽意味的目光比先前更加露骨,北齐人脑袋低垂得越来越低,谢安石并没有针对此时的垂头丧气有丝毫的言语,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以后吃饭时不许尿裤子了。”这是乾钦此对其最后一次开口。 话语在会堂内回荡了很久, 谢安石略微僵了僵,并没有收回迈出去的脚步,消失在会堂外的夜色里。 这句话与先前每一句都一样扎人心肺,宛如锋利的匕首不断割裂北齐人的颜面,伤口喷射出代表耻辱的鲜红血液,一次又一次击碎其脆弱的卑微心灵。 今晚的故事很快会被京都人当作饭后的谈资,在饭桌上翻来覆去接着羞辱,末尾一位黑衫青年甚至失声痛哭了起来。 明知道谢安石的沉默代表着往后更决烈的反击,但是乾钦此还是这么做了。 他不在乎所谓的北齐颜面,更不在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向来如此,让人无话可说。 场间其余人想起了先前北齐人的狂妄,谢安石言行举止间的高人一等,相对应此时的落魄模样,很容易让人生出极大的畅快感,于是人们发出了比先前更刺耳、更刻意的嘲笑声。 ... 看着身侧一副云淡风轻做派的乾钦此,云昭内心很清楚这王八蛋现在实则爽到了极点,只是表面死死压制住好让场间爱慕的目光更加浓烈,行事越平静越代表他自傲到了极致。 虽然不是很清楚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但是来自承平的少年郎很清楚一件事,哪怕没有自己仗着厚脸皮取巧以势压人来解围,乾哥儿的姓氏一样可以解决所有麻烦。 不过他并没有询问其中缘故,信任无须多此一举。 乾钦此也没有试着解释什么,他感觉这样的相处很舒服,就像在虎贲军镇的夏夜里一般。 整晚一直在座位上翻阅典籍的南北揉了揉眼睛,看着同桌两人一副知己的恶心做派,赶忙拿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消一消那股子惺惺相惜的酸臭气味。 ... 宴席步入正轨以后,只剩下席间不断的奔走敬酒与相识相交,不过在开场那桩冲突带来的强大冲击之下,桌案上高谈阔论的声音都不经意间放轻了下来。 在见识过乾钦此的脾气之后,几位大人都在此吃了瘪,剩下年岁相仿的学子就连路过的脚步都是轻抬轻落,生怕惊扰了分毫。 百无聊赖的云昭望着前方言笑渐欢的郡主殿下,用长袖善舞来形容都有些不妥当,在诸多权贵之间表现的游刃有余,平日里刻板古怪的皇院教习都喝高了,梗着粗红脖子不断高呼郡主殿下德才兼备。 赴宴的初试考生更是排着长队朝李红棠问礼,在其拍肩鼓励时涨红了脸庞不知所措,引来一阵又一阵爽朗笑声,觥筹交错之间,其精心打扮的妆容愈发显得美艳不可方物。 “有些姑娘...” “是你人生旅途上必将错过的女子。”云昭捏着鼻子,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南北欲言又止的话语,后者摸着脑袋嘿嘿直笑,没有再说些什么。 ... 待席间氛围达到顶点,李红棠举起酒杯,欲贺会堂间所有考生初试夺魁,便在此时,皇院会堂外传来一片嘈杂声音,其中来自皇院学生的呵斥声似乎证明了有人妄图闯进会堂。 李红棠缓缓放下酒杯,微微蹙起眉尖,其余教习更是直接板起一张臭脸。会堂外的争执声很快转变为与之相反的声音,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惊讶的高呼,传讯的皇院学生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还未张口,一切声音瞬间荡空。 起因是一串脚步声,盖过周遭所有的声音,落在青石板上却像落在跳动的心脏上,让人心悸的说不出话来,所有人的目光缓缓向会堂门口移去。 脚步声仿佛如同幽林中探出的月辉,不断从夜色里侵蚀而入,脚步的间距如同用刻尺印出来的那般规整,气息吐纳皆与之同步,寂静一片。 世间有很多人天然便具有独特的魅力,不过缓步走来这人与一切又不同,乾钦此很擅于将所有人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而此人仿佛生来就行走在云端之上,无论你如何妄图偏移开视线都是徒劳,山光也好,水色也罢,你看一眼皆是他。 不过乾钦此的目光却仍然在酒杯上,云昭的目光落在会堂外佝着身子忍痛的皇院学生,然后他们都挑起了眉毛,两者表达意味皆不相同,但是都不喜欢这个抢走所有风头的男子。 缓步走来的人穿着一袭灰布衫,一柄古朴长剑用粗草绳系在背上,眼瞳里仿佛闪烁着星辰忽明忽暗,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身体气息死板像一位暮年将枯的老人,如同刀刻出来的眉眼折射出会堂外的漫天星光,最后落在会堂的花梨木庭柱之上。 随着道旁不断传出的惊呼声和议论声,李红棠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因其擅闯宴席而出言呵斥,身旁几位之前一脸冷厉的教习看清来人相貌,甩了甩袖子无奈地重新坐了下来。 既然是此人,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大人物们很愉快的达成了共识。 李红棠原本紧缩的黛眉早已舒展开来,带着几丝玩味目光看着已经走到会堂正中的布衫男子,捏着酒杯不停玩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容易看出来,她此刻的内心情绪暗含几缕轻松与期盼,盛装赴宴的她不像彩翎凤凰,更似百灵鸟透着狡黠。 任凭周遭对其指指点点也不动分毫,仿若老僧入定般沉默站在那里,身后追赶而来的侍卫突然愣在了原地,显然在会堂外发生的冲突让他们犹豫不决了起来。 听着席间众人的窃窃私语,猜测此人是否擅闯会堂以求权贵们的目光,今夜好戏一潮接一潮,满堂看客可是大呼过瘾,往年曜贤宴可没有今夜这等风流。 正待人们幻想着此人何时出剑展露手脚时,其间不少认出布衫男子身份的人,神色很快变得古怪了起来,比如此时停下筷子的乾钦此。 听着耳边某人不厌其烦地提问,甚至问题已经涉及到布衫男子的生辰八字时,乾钦此重重一拍桌子,不耐烦道:“云昭你闭嘴成吗,这傻大个是迷路了!” 原本对此人出场即抢去所有目光,云昭满肚子的牢骚和忿忿不平顿时消失了,旁若无人般问道:“这不是傻掰吗?” 乾钦此扶住额头,嘴角抽搐:“剑十一,这可不是我说的。” 不知何时,那名背着古朴长剑的男子歪过头看向了这里,其眼中原本淡漠众生的目光一闪而逝,感受到周围无数复杂的注视,有些懊恼地抓了抓胡渣。 “乾钦此,这是哪?”语调竟透着几分拘谨。 “听清楚阿,有人骂你傻掰。”原本长舒一口气的云昭千算万算,没料到会被人出卖,看着乾钦此嘴角噙着的促狭笑意,哭丧着脸好一阵捶胸顿足。 “这是哪?”被叫做剑十一的布衫男子似乎并没有在意,很执拗地想弄清楚身处何地。 “剑十一你擅闯曜贤宴,该治你何罪呐?”李红棠听着席间几人的对话,莞尔一笑。 在一片呆滞的目光中,剑十一缓缓转过身子,有些生疏地作揖行礼,木讷道:“我以为这是食堂。” 虽然宴席过半,不过食案上未凉的佳肴仍然散发着扑鼻香气,确实很容易让人误会,乾钦此很快将这位迷路人士领回了自己的座位边,开始向云昭几人相互介绍了起来... 郡主殿下看着满堂傻站着的人群,有些头痛地再度放下酒杯,决定等他们缓过神后再举杯共贺,回身与几位权贵交谈了起来。 剑十一很少有人见过,但是几乎所有年轻人都会知道他是谁。 秦川太白剑宗当代入世者,剑十一,百炼第一。 第三十二章 铁不百炼,如何成钢 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个狼吞虎咽的邋遢青年,先前观察气势本以为又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翩翩玉公子,云昭看着其脸上遍布丛生的胡渣和泛黄渍的袖口,摸了摸自己还算光滑的脸蛋松了一口气。 如果这帮家伙修行既超凡脱俗,皮囊又和乾钦此那闷骚货一样光鲜,云昭生怕今后看上的俏姑娘心里都住着一个情郎,转念又想起谢安石那副死人脸,大感宽慰地拍了拍肚皮。 这修行高不代表长相一样拔尖阿,老天爷到底还是公平的。 不断夹菜的剑十一忽然想起了什么,默然道:“是不是有人说我...傻掰?” 大惊失色的云昭急忙捂住身边人的嘴巴,打岔道:“十一兄,初试欲何?” 幸灾乐祸的乾钦此被堵住了嘴,没法开口揭示某人的罪行,剑十一看着此时打闹正欢的两人,平静道:“夺魁。” 南北和宇文泰也加入了战局,腾不出手的云昭想都没想,立刻再接了一句。 “院试何求?” “再夺魁。”剑十一嚼着青笋丝,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很快,当他的手伸向酒壶时,又含糊不清道:“影宗要更换百炼榜,听说很多人想要夺下我的榜首...” 正一脸严肃防御着三人夹击的乾钦此闻言愣住了,这一晃神便被抓住了空挡,腋下死死被擒住,被按在桌上一顿抓挠。 剑十一打量着正趴在桌面上,不顾形象发出惨烈嚎笑声的乾钦此,感觉这位相识多年的友人有些陌生,迟疑不定地问道:“乾钦此...我从来没看过你这般...” “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阿哈哈哈...”话语很快又被打断了。 看着眼前不顾周边惊异目光,嬉闹间打成一团的四人,剑十一勾了勾嘴角,又给自己塞了一筷子菜。 如果有与之相熟的人在场,一定会吃惊剑十一今夜话语居然如此之多,待转眼看到桌面的情景可能会跌坐在地上,张大嘴巴嚎笑欲哭的乾少爷更像是童话故事。 ... 宴席间一直未中断的窃窃私语,很快让越来越多的脸庞布满震惊的神色,并不是因为位列百炼榜的人中龙凤在今晚像跳猴戏一般蹦出了三位,或是榜首吃相更加令人动容。 在桌案上不断传递开的信息,着重讲解了一个关于秦川太白剑宗的信息,作为天下八家之一,不同于影宗的诡异无踪,也不同于皇院与神庭的傲然世间,甚至没有任何一宗可以与之相仿。 位于秦川雪峰的太白剑宗,数百年来从不挑选弟子纳入门下,终年被极寒覆盖的山门极少宴客,其宗上下自成一脉苦修剑道,无论每代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出宗行走仅有一人,此为太白剑宗入世铁律,出宗之人皆以剑字为号。 剑十一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称谓,其蕴含的意义是太白剑宗第十一位出宗之人,世人皆谓之太白剑痴。 “每代剑痴入世砥砺自身修行,在觉得心中剑道已经圆满功成,为世间证道之后便会返回宗门谱写剑义,最后枯守山门至死。”南北借月光念着手中典籍的记载。 云昭遥遥望着在暮色里渐行渐远的剑十一背影,心底陡然生出一丝若即若离的孤独感,喃喃自语道:“这般听来,剑痴也没那么好当阿...” “确实如此,剑痴二字其义为散尽万念,剑唯始终。太白剑宗为天下证道已有百年,修行中关于剑道皆以太白为尊。” 当云昭递来一道疑惑不解的目光后,剔着牙齿的南北心中了然,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所谓证道...简单直白的说法就是他站在那里,然后拿剑的全被他打趴下,那他便算是为天下证道成功了。” 云昭想起了先前骂的那一句“傻掰”,忽然打了个激灵。 “这...这每一代剑痴都如此?” “按这本典籍上的记载...并不是。”南北顿了顿,讶然道:“有一代剑痴在击败当世所有持剑修行之人后,不愿意返回宗门等死,溜...溜了” 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乾钦此笑了笑,接过话茬:“那位剑痴被称为锋芒最盛的一代,传闻太白剑宗宗主都很期待着他返宗谱写的剑义,没料到这位备受推崇的剑痴居然隐世不归,打那天起后代剑痴除了证道之外,还多了一项寻觅此人的任务。” “此人还真是有脾气,很豪迈,我喜欢!” ... 再如何喧嚣沸腾的宴席终有散席那一刻,今晚大饱眼福的诸多看客兴致颇高,仍不罢休地赶往常去的酒肆,除了宣泄多余的精力还有就是将今夜故事传遍长安。 虽然几位少年很佩服剑十一所谓的“睡过头了,出来找吃的”言论,不过还是很快在夜色里相互道别了,至于某人有没有四处眺望一抹金裙就不得而知了。 “百炼榜...有多少个位置?”一路上保持沉默的云昭忽然问道。 既然是榜单自然有其所容纳的极限名额,而作为年轻一代最认同的百炼榜也是如此。 乾钦此很快回答道:“百炼自然是一百位。” 看着眼前若有所思的脸庞,乾钦此自然清楚他此时在想些什么,有些不忍道:“一百位皆为力陨境。” 这句话阐述了很多信息,令人很沮丧的信息,比如剑十一是力陨,谢安石是力陨,自己也是力陨。不过更为残酷现实的是另一重含义,百炼榜名义上是为初始三境的青年才俊们设立,然而天才遍地走,力陨都是狗之后,力陨境成了入榜的最低门槛。 不论云昭在宴席上说出不能修行四字时是多么洒脱,没有谁会相信他是真的不在意修行,特别是宇文泰可以拿项上人头担保,这王八蛋想开脉修行绝对是想疯了。 乾钦此没由得想起了虎贲军镇的瞭望塔,又瞄了瞄此时一脸淡然的少年,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要入榜。”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飘了很远。 “然后夺魁。”同行几人皆停住了脚步,宇文泰甚至小腿开始发抖了起来。 此时的话语和之前剑十一的内容有些相似,但是代表的意义却天壤之别,前者更像是一种宣言,仿佛夺魁是随手拾起一块瓦砾,在自家庭院里散步,而后者也是一种宣言,宣告其余三人的悲惨开端。 虎贲军镇校场上发生的事情并不美妙,至少没人再想尝试那种惨绝人寰的炼体修炼,那是自我折磨而不是修行,于是乾钦此等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起来。 这几日身处长安温柔乡的云昭,虽然他从不在意所谓的酸腐道理,又或是刀尖不断滴落鲜血里的罪孽。 但他从未忘记承平的那些人那些事,自然也没有忘记关于修行要做些什么,关于那些儿时的执念和梦想,他还欠着给李怀德捎书,赖了褚胖子几两碎银子... 既然欠了那么多答应了那么多,有一天总要光鲜体面地回去,大声告诉那群土包子,姑娘的臀儿到底能有多翘,老子杀人的刀到底能有多快,这才叫能耐! 云昭接住一片飘然而落的枯叶,狠狠攥裂成一团碎末,扬洒在半空中。 ... 正四处张望着偷偷摸摸解开门锁,准备溜进屋里的乾钦此被一把拉住,云昭身手迅敏地跪地抱住其大腿,哀嚎道:“乾哥儿,帮帮我!”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你为什么每次就逮住我!”乾钦此余光扫到庭院里其余两人,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了各自房门,无奈摇头叹息。 “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呐!” “......” “乾哥儿你倒是说话阿!” “求求你杀了我吧!” 第三十三章 长安一铺,四方轰鸣 百炼榜上之人行事极为嚣张,云昭想和他们一样嚣张,这就是曜贤宴给少年最直观的感受。 不论是谢安石的孤傲还是剑十一的刻板,他们都获得了包括李红棠在内诸多权贵的宽容,并不是傻人有傻福,而是他们榜上有名,仅此而已。 八脉不通,甚至连始境门槛都遥遥无期的云昭,虽然还不是很清楚百炼登榜的难度,但是已经正式开始向着目标冲刺。 梅子酒是长安最当得上特产的一种酒类,御花园里有一片梅林,于是长安近郊有样学样植起了一大片广袤青梅林,每年梅熟成果之时,赏林游客络绎不绝,成为京都近郊一景雅致。 云昭并不在意那些富贵大户的手脚,为了迎合帝心植起的梅林如何秀美,不过他近些日子爱极了用青梅泡酿的梅酒,用冰块冻镇后口味更佳,于是他坐在乾钦此的房间里喝了一整晚。 冻梅口感虽妙不可言,饮上一整晚硬是让云昭喝出了泻药的作用,以整张发青面庞和腹部不断搐痛为代价,乾钦此终于点了头答应帮忙。 不管是兄弟情谊还是拿刀架脖子上的效果,终于有人加入了帮忙云昭登入百炼榜的伟大事业,算得上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正当云昭像模像样的准备在书房写一张计划书时,在很短时间内作出自认为最佳判断的乾钦此,瞪着发黑的眼眶冲了进来,拽住他再度向外奔去。 ... 一条幽深破旧的巷子,其最深处有一间破烂铺子,铺子用一卷厚实棉布罩住,不仔细看很可能会认为这家铺子早已倒闭歇业,与这条巷里其他铺子一样的惨淡光景。 几缕凉风裹挟着灰尘在靴子边打转,偶尔有几声野猫行跃在屋瓦间的动静,不过一切的一切都象征着这条破落巷子不会有人闲逛至此。 按理说在这条巷里开铺不是有钱烧的没处花,就是铁了心要逆天改命,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家铺主脑袋不好使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不过此时站在铺子门口的两位少年郎不这么认为,虽然云昭一度对繁华京都还有这种巷子表示惊讶,不过他见识过这家店铺的厉害。 无鞘出自这里,所以他现在的站姿很老实。 在乾钦此隔着厚棉布叫唤了几声没有回应后,其伸出手准备掀开棉布,突然感觉有些不妥,又缩回来握成了拳头。 “要不...还是你自己进去吧。”声音显得有几分无奈,或者说是...心虚。 本以为是这家铺子幕后黑心掌柜的乾钦此,这时的畏手畏脚表现让云昭有些摸不着头脑。 在他的印象里,这家近乎造反军需窝点的隐蔽铺子,与乾钦此目空一切的风格实在太过吻合,用一脉相承来形容都不为过。 正待云昭尝试看出隐藏的端倪之时,铺面棉布从内被掀开,探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 “何事?” 很难形容此人的相貌,太过特殊而难以言表,如果强行加以形容的话,那就是四平八稳,用正气盎然也可以,因为他真的很方,五官方,面颊方,发束方,正正方方。 不过云昭此时的好奇点并不是在相貌上,因为他取无鞘时与其见过一面,此时再见自然不足为怪,但是这位店铺匠主与身侧的乾钦此怒目相瞪又是为何... “嘶,此人交给你了,让他修行。”最终还是脸嫩的沉不住气先开口了。 “啧啧,乾少不是我说呐,你上回赖账的事不提了?”铁匠出人意料地张嘴相讥。 云昭已经捂上耳朵静候身旁之人暴怒喝骂,不过令人傻眼的是自入长安便横行无忌的乾钦此,匆忙转身抬腿就溜,跑远后才撂下一句:“账到时一起结了。” 看着已经跑得没影,了无人迹的旧巷,这会儿心里很不平静的云昭有些犯怵,何时见过乾哥儿赖账还这般慌张。 到底是从承平走出来的,很快摆正了心态,看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方脸,内心很不平静地平静说道:“大哥,有什么需要小弟打下手的吗?” ... 兴许是满脸无辜模样和眼底的真诚打动了铁匠,接下来事情发展的很顺利,轻手轻脚地跟着前者进了铺子,还是一样铺内摆设和一片昏暗,不一样的是这次铁匠直接领着他进了后院。 上一次来后院并没有认真观察过,细细看来这个后院锻器的地方无比诡异,工具极少。 出身军伍的云昭对铁匠铺子并不陌生,铸铁必须的烘炉、风箱、水槽一概全无,仅有摆放在墙边十余把大小铁锤,一方铁砧摆放在后院中央。 还没等云昭开口询问不解之处,原先领路的铁匠二话不说,折回身体便将双手放在少年的肩膀处,并且闭上了眼睛。 “你是一个废物。”很快睁开双眼的铁匠,出言简洁明了。 已经很习惯在令人侧目与令人唾弃之间快速转换的云昭,并不是很在意这种惊艳或是失望的期盼,直奔主题道:“怎么办?” 少年脸上的和煦笑容说明他真的不在意八脉不通,而给他此时问话信心的是之前帘外对话,乾钦此只说了让他修行,并没有提及自己八脉的问题。 这说明了一件事,对于眼前这位铁匠来说,八脉问题不是问题,云昭感到有些兴奋。 “价码不低。”回答更加简单且意有所指。 “刚才跑路那位很有钱。”回答不卑不亢,毕竟不是自己的钱。 铁匠笑了笑,抓起墙边一把铁锤抛耍了起来,开口道:“岳峡。” 少年眯起眼望着初起的朝阳,回应道:“云昭。” ...... 寅时三刻,月轮将逝。 长安近郊一所偏僻宅院尚未熄灯,屋内被昏黄烛光映得通明。 朱红色茶案搁着一盏早已凉透的毛峰,另外还有一捧品相诱人的青梅随意散放在案角。 散发着腐烂气味的松木地板尽头,盘坐于地一位青年男子,只见他一身素衫打扮,极为平静温和并不在意周遭的脏污秽气,眼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阴郁之色。 随着腐臭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晃动声,一位全身笼罩在阴影中的人物悄然出现,青年男子缓缓侧过身子,轻声道:“为何还未动手?” 那位笼在阴影中的人似乎思考了很久,待他开口之时才明白并不是在思考,而是在适应张嘴说话,从他艰涩难明的口音和断断续续的语句看得出来,他极少出言显得无比笨拙。 “京都...不漏痕迹的刺杀...很难。” 盘坐着的青年男子显得并不在意,捋过几缕散落的发丝,微笑道:“加紧行事便可,李红棠从草原里带回来的东西一定要拿到。” 又是长久的沉默后,阴影中才传来回应。 “领命,太子殿下。”这次回话显得流畅了不少。 正是大唐太子的李承旭,低头看向被衣袍遮掩住的灯烛光亮,不以为然道:“您客气了,南镇抚使大人。” 噗! 烛火熄了, 屋内再无半点声响。 ...... 嗤! 灯芯点燃, 李红棠慵懒地靠在软榻上,不断翻动着一本泛着古铜色光泽的书籍,纤手翻页之间,不断从指缝间倾泻出宛如珠粉的荧光。 她撑着下颔,喃喃自语道:“这就是你们都想要的?” 第三十四章 百炼须百打 乾钦此时常一脸惆怅的絮叨,修行真的是一件很辛苦并且非常无趣的事情。 云昭在无数抵制枯燥修行的大军中脱颖而出,他在还未开始修行之前就强烈谴责导师的做法,以至于他成为修行者中的一股清流。 “锻铁只捶打,无风箱高温,又不使淬火,这是修行还是低能儿成长笔记?”满脸鄙夷之色的云昭,语气显得有些忿忿不平。 名为岳峡的铁匠汉子没有回答,只是直接走至墙边拿起最大的一柄铁锤,从铁砧旁拾起一块原胚粗铁放置其上。 一般这种时候少年都会眨巴着眼睛,等着铁匠汉子大显神威以作示范,不过事情偏移了猜想方向,岳峡径直将铁锤交到了云昭手里,指了指粗铁,意图很明显。 入手极为沉重的铁锤让云昭吃了一惊,曾在军镇里将石墩抡得热火朝天的少年,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如此沉甸的重量。 不知是铁锤的重量让他感受到了压力,还是岳峡审视的目光让他有了强烈的表现欲。 很快收起脑海中其余杂念,露出久违的专注神色,缓步移至铁砧上方,沉腰后仰,腰腹骤然发力,灌满气力的双臂几乎胀起一圈,半空中呼啸而过的铁锤仿佛是一道黑色的闪电。 在浑厚的屏息摆力下,抡动的铁锤在极短时间内绽放出尖锐的破空声,击砸在粗铁之上那一刻,黑色闪电真的炸响了一道惊雷,整个破旧巷道为之一震。 正准备向身旁之人炫耀在边塞中打磨出的力道功底时,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一股暴躁的反斥力顺着铁锤波荡而回,几乎瞬间弹开了云昭握柄的双手。 双手死死握拳半晌才抑住那股刃割般的反震,呆愣地看着铁锤击砸粗铁的截面,只印出一道浅淡的白痕,甚至连一丝凹痕都没有留下。 “当”的一声,铁锤重新跌落到了地面上。 ... “臂,肩,腰,腹,膝,足。”每说出一字便拍击在相应的位置,岳峡很快做完六个部位的指示,推开了一脸怅然的云昭,拿起了铁锤。 刚刚回过神来的云昭连忙仔细瞧起他的动作,只见起锤的位置极为靠后,紧挨着地面。 双腿交叉间距极大,当岳峡发力时,前弓的那条腿缓缓跪倒于地,整个身体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态呈现,右后方起锤位置在弧顶绕了半圈自左前方挥出。 整个身体前驱幅度极深,更惊奇的是铁锤在空中滑落的速度极慢,仿佛岳峡在刻意控制铁锤力道一般。 再长的轨迹,再慢的速度,终有碰撞的那一刻,铁锤锥部击砸在粗胚的那一刻。 云昭发誓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但是铁锤仿佛砸打在海绵上一般,深深陷进了粗胚内部,岳峡的双臂没有分毫的颤抖,依然是那张面无表情的方脸。 少年张开的嘴巴忘记闭上,岳峡缓缓收锤,只留下一个平整的粗胚凹坑。 ... “你真的很弱。”这句话更像是一个总结判词。 云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闭上了嘴巴没有反驳,后院里一时间沉默了起来。 “可以试试。”岳峡的目光落在了少年腰间,落在了那柄刀。 少年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神情骤然肃穆,右手缓缓落至刀柄。 “我的刀很快。”一句忠告,又像是一种骄傲的宣言。 然而没有回应,于是少年拔刀,云昭快若惊鸿般拔出无鞘。 哪怕到了现在,世间还是没有多少人见过云昭的刀,乾木草原里反而有很多人见过,但是很可惜都没能活下来,不过在深夜火堆旁有一句口耳相传的话。 那人碰到刀柄的一瞬间,你就需要护住自己的脖子,别让死亡来得太突然。 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无鞘在后院里消失了,只能凭借那恐怖的刀啸声才能勉强判断位置。 咚! 这不是刀砍在岳峡精瘦身躯上的声音,原因是太沉闷且没有割裂感。 那是双掌合十的声音。 云昭刚毅的目光里没有波动,他在草原里杀人从来不期望一刀毙命,真正的噩梦是敌人永远不知道下一刀在哪,也不知道下一刀会更快。 但是当云昭准备从岳峡双掌中抽刀再斩的时候,他愣住了,第一次持刀时感到了绝望。 云昭很喜欢钻研姓名的含义,他觉得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一个故事,一直有些奇怪岳峡这个名字很像山脉之名,直到此时终于明白这个名字的意义。 岳峡意指便是山,云昭刀被山脉钳住,那怎么可能会抽得出来呢? 并不是由心而发的绝望,而是那种绝对实力自身散发的绝望气息,当你面对他的时候,感触会更加强烈,就像云昭此时的内心一样,有些难过。 薄如蝉翼的刀身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频颤了起来,后院砖瓦缝隙间最细微的灰尘尽数震荡而出,一片雾蒙之中只余留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摩擦音。 ... 两道身影在一个狭小后院里拿着木笤帚不断忙活,其中一个嘴里咬着根黄瓜的少年,含糊不清道:“岳大哥,八脉不通光靠打铁就能修行?” “此为炼体。”岳峡依旧忙活着打扫灰尘。 啪嗒! 脆嫩的黄瓜落地摔成了两截,岳峡有些心疼地皱起了眉头。 “你会炼体...你是军部之人?”少年感到不可置信,声音有些颤抖。 岳峡低头思索了一会,挣扎了片刻道:“也可以这么说。” “岳大哥,可否授我炼体?”此刻声音明显高了八度,语气充满激动。 云昭感受到他的目光似乎充满疑惑,随后发现他准备抬手指向铁锤时,终于明白误会出在了哪里,急忙解释道:“真正的炼体,开脉而修的方法。” 从来没想到过,在这个简陋后院中会出现炼体之修,先前对此人能解决八脉问题抱有观望态度的云昭,此刻方为真正的兴奋了起来。 曾经在虎贲军镇彻夜搜集一切有关炼体信息的少年,其在备试的几个月内终于确认了一件事,炼体不需八脉根基也可修行,这也就是他唯一的出路。 无论多少人说过让他通过朝试来获得军部关注,从而获取炼体修炼的方法,但是作为一名失望失望失望到麻木的少年来说,再梦幻的期望也已经习惯成为滑稽的泡影。 如何在那么多可以开脉修行的人物中脱颖而出,如何让大唐军部慷慨相授,这是在经历过曜贤宴后,最为困扰纠葛内心的问题。 他在乾木草原杀人杀人杀人从十二岁杀到十六岁,承平所有人都忘记他年仅十六,他在修行道路上煎熬煎熬煎熬从虎贲军镇熬到长安,一路上所有人还是忘记他年仅十六,关于这个年纪所经历的时光里,云昭真的很辛苦,活的很辛苦。 所以他更想活着,以至于他现在满含泪水。 岳峡显然很不适应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年郎,转瞬间变成一个泫然欲泣的受气包,这种跃进式的形象转变让他有些苦恼,挠着下巴显得很无奈。 “炼体是军部的东西,需要他们应允才能传授予你,这是规矩。” “他们不答应怎么办!”云昭话语里第一次出现这种哀怨的口气。 “你真正学会如何杀人,他们怎么可能不答应?”岳峡黑着脸拾起了断裂的黄瓜。 “打铁?” “打铁!” ... 京都一道破落旧巷里有一间破烂铺子, 破烂铺子有一所锻铁后院, 后院有一位少年, 轰鸣如雷。 第三十五章 二十九巷的凤梨酥 二十九巷不大不小,十几户穷苦人家凑活过着日子,旧巷取了二十九为名倒不是有什么寓意,长安全城翻修兴建之前此巷紧挨着一条主道,临街几十条巷由北顺下来为第二十九道,这巷名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光凭这名也能猜到不会是什么好地段,穷困地方就图个简明易懂,坑坑洼洼的泥石路,雨天一脚踩下去泥浆四溅,黄土墙壁早已被磨损得光滑如镜。 整条巷的街坊邻居提不上相依为命,不过在那次京都改建中听闻拆除旧巷,原户统统被赶往城外新拓出来的住所,十几户人家操着菜刀在长安衙门口跪了一排。 到底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民族精神,二十九巷的老老小小就那么用菜刀抵着脖子,长安衙里这一看还了得,几十条人命的大案非得拉着自己陪葬不成,赶忙在改建文书上把二十九巷的名字给划掉。 整天叫嚣着自己是京都人,这给捅去城外那么老远,那以后回乡探亲还怎么在那群生瓜蛋子面前摆谱? 二十九巷没拆保留了下来,虽然在深夜被窝里还是心疼那笔拆迁费,不过这伙老街坊打那以后培养出不小的革命友谊,毕竟这也算一起拿过刀不是。 不过到底是没出息的地方出不了人物,二十九巷这么多年没见谁飞黄腾达搬出去,动不动哪户人家咽气了还得倒贴几把黄纸钱,真是谁也别嫌弃谁,都是命。 不过此时的争吵声倒不是因为谁又嗝屁了,为了凑份子钱闹得不可开交,而是关于一锅粥的问题。 “大娘,你那天可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两把盐巴,熬一个时辰,我可都记着呢!”稚嫩的嗓音显得有些委屈。 “哟,凤梨你这臭丫头还找上门了,天晓得你两把盐巴抓了多少量,一边玩去!”大娘到底是老江湖,叉腰瞪眼拍桌子一气呵成。 “你就是看我发月钱能吃上鱼片粥了,妒忌我妒忌我妒忌我!”少女边喊边跺脚,小嘴撅得老高。 “谁稀罕了,麻溜让道!”木门被重重关上。 少女猫着腰在木门洞眼中偷瞄了一会,确认大娘又回屋躺着了,这才委屈巴巴地挪步往家里走。 ... 二十九巷从不缺少惹是生非的混账小子,吆五喝六的整天没个正形,巷里没日没夜的就是那帮小瘪三的喝骂吵闹声,不过这事也有个例外。 每当被叫做凤梨的少女走过泥泞巷道,二十九巷里连根针落地的声响都听不着,沿道的墙头上蹲满了人,那帮愣头青痴痴地看着缓缓走过的少女,臀后摇荡的黑辫,也撬动了无数少年的心扉。 每次争执往后谁娶少女过门,所有少年都一副半真半假的作态,不过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为了娶凤梨可真敢玩命。 ... 凤梨小心翼翼地躲开泥坑,看着脚上那双崭新的绣花鞋,心里总算把那锅咸得瘆人的鱼片粥忘去不少,转念想起余下的月钱还够买一盒德坊记的胭脂,仰起小脸偷笑起来。 一路蹦蹦跳跳回到院子,用笤帚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将锅碗瓢盆浸满清水,拎起木桌上的竹篮又出了门。 明显在繁杂纷乱的窄巷里走过很多遍,少女辨路识道显得轻车熟路,约莫是青石板到底比烂泥滩踩着舒服,轻盈的脚步很快停在一卷厚棉布之前。 咚! 凤梨刚放下竹篮准备掀起棉布,一声雷鸣宛如在耳边炸响,吓得少女跪坐在地,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还没待其缓过神,又是一道轰鸣声,剧烈震动甚至掀起了街面上的灰尘,她看着染脏的绣花鞋,气急大喊道:“啊啊啊啊啊!岳叔!” 雷鸣戛然而止,厚棉布很快被掀开,探出一张方脸。 岳峡低头看了看,无奈道:“叔给你洗干净,真不是叔的错!” 凤梨板起小脸,委屈道:“岳叔!” “一盒德坊记!” “嘿嘿,岳叔最好啦!”凤梨揪着衣角,一脸羞赧。 “噢对了,给你!”少女一拍脑门想起了什么,乖巧地递上竹篮。 岳峡接过竹篮,宠溺地揉了揉少女的头发,柔声道:“府里干活累不累?” 凤梨挖了挖耳朵,扮了个鬼脸:“叔又要讲道理了,不听不听!” 岳峡瞅着左摇右晃间走远了的少女,笑着摇了摇头。 刚从后院走出来的云昭看见这一幕,惊恐万分地撑住桌角,岳峡居然...居然有恋童癖? 岳峡重新拉上厚棉布,转过身子怒吼道:“王八蛋你打铁不会小点声?” 云昭想起其要求的每锤灌力诸身,瞬间憋屈的想哭。 ...... 竹篮里的凤梨酥不断被塞入口中,感受着满嘴香甜酥软的云昭,强忍住内心的八卦火焰,改口问道:“炼体以冲破阻塞窍脉来增强体魄,那八脉冲破多了岂不是可以正常修行?” “八脉是修行之根本,远异于其余窍穴脉络,冲破谈何容易。”岳峡小口咬着凤梨酥,一只手接着掉落的碎屑。 云昭仔细想了片刻,试探道:“那几位...平征大将军?” 大唐军部被捧上天下八家中一部的尊崇地位,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四位将军的功劳,四大王帐四位平征将军撂翻了无数高深修行者,修炼又达到了何等恐怖境界? “几位将军...你认为他们还需要借以源气修行吗?” 能以体魄压垮诸多修者的四位将军,自然早已凭借炼体冲破八脉达到修行门槛,但是已经站在世间力量顶峰的一批人,又如何会觊觎微末的源气修行,对于强大的炼体之修是多余的。 “那炼体如何划分境界?” “打得过什么境界就是什么境界,这还需要问吗?”岳峡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盯住少年。 云昭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嘴巴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你炼体如何?” “我以源气修行。” “那你教我炼体!?” “我打铁是为了铸造兵器,你打铁是为了炼体而修。” ... “源气修行如何贯通初始三境?” “贯天枢融源海固形为始,百窍共鸣成漩而破尘,散念灌顶结气象以力陨。” “力陨之上?”云昭看着他问道。 岳峡那张方脸有些犹豫神色,“源兵刻生死,气象寅化境。” 少年翻了个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故作玄虚,不稀罕知道!” ... 很快少年又按捺不住了,嬉皮笑脸道:“乾钦此为啥那么怕你?” “他欠我很多钱。” “他也骗你开荤,带你去青楼了?” “......” “哎呀,说说呗,都是老爷们不好意思什么,不存在的!” 岳峡盯着铁砧,陷入了回忆。 “那一天他来到铺子里,嚷着让我铸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兵器...” “我花了三年铸造,用尽了十几年收集齐的稀缺矿岩...造出了一把刀,他嫌太贵就赖账跑路了。” ... “这就完啦,刀呢?” “你腰上。” 云昭一脸愕然,抚摸无鞘的手陡然僵住。 他很快想起那天在前往长安的车厢里,乾钦此面色如常的说自己离家那么远是为了游历。 第三十六章 一刀之事 每日往返于四合院和铁匠铺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寸土寸金的坤闫巷与偏僻荒废的旧巷隔着很远的路。 云昭第一次见识到长安的雄伟时只有赞叹,当他奔走在长安极度浮夸的南北行道,曾经荣辱共存的自豪感消散得只剩下满腹牢骚。 如果一定要试着阐述少年修行的辛苦,最为直观的说法便是四合院里其余三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云昭了。 倒不是绵软如绒的枕垫睡不习惯,也不是几人筹备初试更为劳苦,而是自从乾钦此以一人之力送走灾星去打铁,拂晓入眠,午时方醒,京都里最为纨绔的活法成为几人的标配。 如果你在墨笔斋里瞧见乾钦此老老实实地悬笔练字,请不要太过于惊奇,因为他真的是太无聊了,活得太糜烂而自寻烦恼,永远是豪奢子弟的闲趣。 但是宇文泰在德记坊里买了整车厢胭脂,沿街分发给娇媚美妇人换取脸上几道唇印,这事就值得探究一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永远是豪奢跟班的丑恶。 不过南北整日坐在青楼里,的确是一件很令人惊恐的趣事。 ... 终于在不断出示昭华令避免被当成夜贼,云昭认识了沿街所有的打更人与巡卫,缺门牙老汉的几碗老豆腐,很快让少年结识了诸多长安夜间好汉。 不过少年有了一件大事深藏在心,普天之下除了承平老卢酱烧、长安老豆腐,每每晨时踏入那卷厚棉布,铺内桌面上那一篮凤梨酥就像野猫挠着心尖,令人欲罢不能。 任凭云昭如何威逼利诱,哪怕拍胸脯发毒誓也不能让岳峡松口,到底是怎样的姑娘巧手能做出入口若絮丝的甜酥,成了这几日萦绕少年心头的苦事。 “老岳,是不是你家闺女阿?”云昭另辟蹊径的幻想起来。 “老岳,不会是养童媳吧,这年头做这事要吃牢饭的!” “老岳,难道你那玩意...” ... 少年捂住额头,神情丧若考妣。 岳峡松了一口气,继续开始用角锉细细打磨剑锋。 这段日子里,云昭除了不断往返奔走,不断后院抡锤打铁,不断汗水浸透衣衫,这会儿已经学会赤膊上身抡锤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揣度这位铁匠铺主。 关于岳峡的恐怖从那天出刀以后,他脑海里就有了一个很恐怖的认知,此人在瞎掰。 倒不是说教导自己打铁是蒙混瞎扯,暂且不说会不会有助于炼体冲脉,至少这几日不管是奔走行跃还是抡锤威势,气息绵长的增幅与气力厚重的加持,云昭心里跟明镜似得。 这里的质疑是在于岳峡说自己以源气正统修行,云昭以项上人头发誓,那日其以两掌钳住无鞘,他可是一丝一毫没有感受到所谓的源气震动。 不过这几日不管是凤梨酥还是修行境界,岳峡一丁点都没有透露出来,少年觉得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为此人板脸扮深沉已病入膏肓,另一种是此人强悍到不使源气也可以一巴掌拍死自己。 虽然少年觉得第二种情况极其不靠谱,但是心底却缓慢而坚定地倒向第二种可能性,这是一件很令人沮丧的事实,云昭开始对自己的刀产生怀疑。 不论是百炼榜上的风流,还是后院里铁匠,希冀且信仰力量的承平少年郎终于承认了一件事情,长安里的人头确实比草原里的难砍。 这几日少年不断的增强,岳峡看在眼里,少年随着体魄增强而愈发衰弱的自信,他也看在眼里。 终于在云昭将粗铁胚面砸满了白痕,岳峡悄然放下了手里的角锉。 “你可以试着...砸小声点。” 看着青涩脸庞上高高扬起的眉毛,铁匠显得有些不悦,转过脸去。 “大声不代表厉害,小声更为真实。” 少年神色逐渐古怪了起来,低头看向裆部。 “力量纳于体,气象藏于心。” 云昭默不作声。 ... 过了不知多久,他重新拿起铁锤。 咚! 雷鸣衰弱了不少。 院内的灰尘被震起的高度降低了不少。 粗铁胚面上出现了一道难以察觉的凹痕。 ... 云昭看着那道凹痕,忽然觉得有些口渴,开口道:“此为炼体?” “此为炼体。”回应是肯定句,似乎透着几分赞许。 “你不是说军部不点头,你不能教吗?”语气中已经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岳峡抬起了头,再度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盯住他,严肃道:“军部点头,你在炼体,军部不点头,你是在打铁,这很奇怪吗?” 这一次云昭没有丝毫尴尬,很自然地又抡起了铁锤。 岳峡重新拾起角锉, 绯红的夕阳安静洒落在后院里,落在任何地方。 ...... 借着月光套上外衫的云昭,嘴上不断抱怨着岳峡抠门到连一盏油灯都不点,不过临出门前照旧拎起了剩下的凤梨酥,掸了掸裤脚的灰尘,掀开了厚棉布。 察觉到岳峡目光死死盯着竹篮里的凤梨酥,云昭有些局促地将竹篮藏于背后,连忙嘟囔道:“年轻人,补身体嘛。” 似乎目光愈发不善了起来,很快改口道:“你觉得我的刀如何?” 很轻易识破了少年故左而言他的把戏,不过还是很认真的回答了问题。 “无鞘很好,你太慢。” “老岳,你知道在草原里...” 好汉不提当年勇显然是放屁,不提当年勇的好汉当年绝对是草包。 不过当年勇很快被打断了,很直白也很无情。 “杀人太慢,快一些杀人,刀太乱,简单点杀人。” “喂,你可以试着说直白一点吗?” 少年每每与人混熟以后,惫懒无礼的性子总是很快暴露。 不过铁匠这一次没有动怒敲其一板栗,低头思索了很久。 “比方说...一刀,人就死了。” ... 岳峡看着很快消失在昏暗巷尾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重新掩上门帘之前,忽然望向远方一处高耸塔楼,在夜色里有些模糊不清。 ...... 南北收回视线,倔强道:“我不回去!” 以往充满美人梦呓与玫瑰香味的雅厅,此时死寂如乱葬碑林,散着甜香气的凤雏灯被打翻在地,镶着夜明珠的玉笏断裂成两块,铺地红绸上跪倒了一众娇艳花魁。 仅披亵衣赤裸着如玉香肩,妖媚尽蕴秋水眸间的动人,此刻却像被扒光羽毛在田地里瑟瑟发抖的鹌鹑,泪珠晕染开了俏脸上的胭粉,好生滑稽。 原本暴跳如雷的乾钦此摊了摊手,随意将手中的玉如意抛至一旁,伴随着美妙的玉碎声,跪伏在红绸上的龟公哭出了声。 乾钦此看着眼前端坐在珠帘后的小光头,声音有些沙哑:“你都在三楼住了这么久,总该回去了。” 南北努了努嘴,双手抱胸发出“哼”的一声。 “身体会吃不消的,我的小南北。”极为罕见的好言相劝,对于乾钦此来说。 “你住了三年也没见怎么样!”南北就是南北,理直气壮。 乾钦此这辈子都没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这几人从头到尾都是在花他的钱,脾气却越来越大了起来。 青楼的三楼,住了几宿的南北在发脾气。 第三十七章 皈依于南北 世间能让乾钦此感到头痛的事情可不多,恰巧南北在青楼里画地为牢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青楼自然是那所名为青楼的青楼,说起来有些拗口,不过这间在长安里最为红火的风流之地有一个雅趣说法。 念及青楼,风华如故,名为青楼自然风流皆是它。这取名到底还是有讲究的,其他家还在思索什么名字不显风尘又透着风雅,人家直接冠以青楼为名,这可就厉害了。 去不去青楼,去哪家青楼,哪家青楼的哪位姑娘最为动人。 道貌岸然的雅客文士最常搁在嘴边上的三句话,无形中为这所取名讨巧的青楼打了三次招牌,生意想不火红都难咯。 话又说回来,乾钦此能在这里把玉如意当狗骨头扔是有原因的,他曾在三楼住了三年只是原因之一,京都从不缺少豪客富商在此一掷千金,赎买当红花魁以纳妾都是常有的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姓乾,碰巧这家青楼也是他开的。 ... 乾钦此很快又得知一件让他开始怀疑人生的事情,赖着这里不愿回四合院的南北,这几日竟然没有唤任何姑娘作陪,更别提侍寝那些花丛雅事了。 除了照例的三餐用度,南北就那么端坐在红案上看书,甚至有姑娘瞅其稚气可爱,牵起裙摆想要逗弄一番,都会被他一脸紧张地驱赶走,慢慢成为青楼里一桩妙事,闲时姑娘们好奇兴奋之余总是登上三楼远观,莺莺燕燕挤作一团好不热闹。 好在南北还知晓搬出乾哥儿的名号,原本把他当作是苦行道人来砥砺红尘的管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姑娘不要,那每日三餐尽是私厨精烹,不敢有丝毫怠慢。 乾钦此听完管事所言,看着此时正四处观望的南北,居然像是一个游览观赏风景的闲客,嘴角微翘。 “听闻你这几日只有在正厅奏乐时,才会下座移至栏边观赏?” 南北闻言皱起眉头,连忙目不斜视地盯着书本。 乾钦此岂是这么好打发的,自顾自继续言道:“让我来想想...能在正厅献艺露脸的小娘子可不多,青骆?莺渔?还是梓竹?” 南北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依然不为所动。 叮铃铃... 银铃轻响, 南北捧书的手指颤了颤。 似乎迎接这声银铃的到来,无论高低三层,还是雅座或偏厅,皆爆发出如潮的欢呼声喝彩声,红绸卷地而起,悬散半空的丝带被吹拂宛如仙境。 凤雏灯燃起,甜香气裹挟着脂粉飘散于空。 一方清池浮起一张朱红色案几,清水里很快飘满娇美花枝。 浮水楼梯转角有一位女子,踝系一道银铃。 ... 乾钦此听闻此刻满堂的赞叹声,心中了然是哪位姑娘登场的声势,转眼间忽然瞧见南北脸上露出掩藏不住的焦急之色,这才恍然大悟。 刚欲调笑几句,猛然想起前些日子带着云昭来此险些做成的那件大事,神色渐渐古怪了起来,目光在南北身上来回打量。 被看得有些发憷,南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就是喜欢她,怎么了!” 声音不大不小,却让出言者羞红了脸颊,全然没有平日里那股沉稳劲。 不过乾钦此没有因此而说些什么,反而显得更加为难起来。 刚欲说话,南北已经一路小跑奔向栏边。 抚十二弦筝,每夜只奏一曲,身处红尘却被奉为长安绝色的只有一人,那便是此刻博得满堂喝彩的赤足女子,清倌人皈依。 便是那日险些被一柄镶满晶石宝剑换取处夜的女子,虽说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只是待价而沽,没有买不下的清倌,只有不够鼓的钱袋。 不过此言放到皈依身上却无法奏效,无数为其打破脑袋的豪奢贵人,倾尽家财也无法博得美人一笑。 乾钦此有把握做成这件前无古人的伟业,并不是那柄佩剑有如何惊艳,也不是作为青楼幕后老板的强取豪夺。 他姓乾,这个姓氏赋予的不只是滔天财富,更为关键的是可以让他买到世间任何东西。 有钱买世间所有标价售卖的东西是一码事, 能拿钱买世间任何东西是另一码事。 看似相近的两者,代表的是截然不同的实力,有些东西总是拿钱买不到的,但是乾钦此可以,除去那柄太过于夸张的无鞘,他从出生开始的经历是完美的。 作为乾钦此,作为洛阳乾氏嫡长孙。 ... 不过此时问题的严重性,饶是乾钦此也有些面色发白。 他清楚记得那日云昭鼻血狂涌的丢人德性,他更清楚兄弟之间看上同一个女子会发生多么惨烈的故事。 狠狠甩了甩脑袋,百般思索之下并没有什么头绪,乾钦此决定在这两人打起来的时候,各自递上两把刀,这也算仁至义尽了。 这些王八蛋早点投胎,才是对这个世道最大的贡献。 ... 青丝没有束起,也未盘髻,只用一根绢白罗缎随意绑住。 螓首微扬,三千青丝披肩而散,指尖灵巧地挑拔琴弦,弹指如击金戛石,一串珠玉之声倾泄而出。 琴音不染丝毫浊气,时而溪间拂水,时而林间梳羽,由天而降,谓以皈依。 南北没有关注那双吸引无数目光的纤足,哪怕足以令人血脉喷张的白皙圆润,但是他的目光还是停留在筝弦上,一如当年模样。 很久以前,皈依还在艺馆抚琴,赤裸的双足上还披着布裙,眉间尚未点上朱砂,双唇也未抿上红妆。 南北那时候就很喜欢坐在下席,不断对着她评头论足,随着她越来越秀美,南北渐渐不敢直视了,只能红着脸蛋盯着筝弦,皈依总是笑话他有贼心没贼胆。 父亲骂他胸无大志,他便剃尽须发证明自己满脑浆糊,皈依心疼地看着他。 父亲骂他不是东西,他便弃姓当了不是东西的南北,皈依抚琴为他而歌。 南北被逐出家门,临走前送给皈依一枚银铃,豪言将来要娶她。 皈依折琴改筝,因为南北常看的书上写过一句话,琴悦己,筝悦人。 ... ... “我觉得你们的爱情故事相当坎坷,所以我决定帮你干掉云昭。” 乾钦此的表情相当严肃, 南北只顾摸着脑袋傻乐, 摸黑穿巷的云昭打了个喷嚏。 第三十八章 京都第一纨绔 一间偏屋,三人围着一张桌子相互干瞪眼。 南北很安静地看着书,捏住页角的指骨用力过度而导致不断发出嗤嗤声,出卖了其内心的不平静。 乾钦此百无聊赖地盯着手里的瓷杯发呆,全然没有腾让出二人世界的自觉。 皈依调弄着筝弦,面无表情。 一时间氛围僵持住了。 本期待着某些旖旎故事的乾钦此,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气氛,率先开口。 “能不能给点动静,你们俩不是青梅竹马吗?” “闭嘴。”南北将书拍在了桌面上,乾钦此立马闭上了嘴。 一旁的皈依终于有了反应,看着屋内两人的神态,微微蹙眉:“脾气倒是见长了。” 自然说的是南北,能用一本书让乾氏嫡长孙乖乖闭上嘴的人可不多见,皈依能在此耐住性子坐着也是因为乾钦此。 不论他是青楼幕后之主,还是这些年里其对自己的照拂,若不是有乾氏这个招牌,那些被美色迷昏了头的官老爷恐怕早已霸王硬上弓,此时自然是尊敬的。 当然她还不知道如果不是一位姓赵的将军,此时没准已经羊入虎口...嗯,用羊入云口也可以。 刚刚神威大作的南北立马蔫了,看着她倒竖起的柳叶眉,撇了撇嘴。 “还是这么凶...” 这句话像决堤前最后的倔强,那一瞬的坚持后便是洪水滔天。 “你还敢说我!” “离京多少载了,你数过日子吗!” “皇甫无庸你答应娶我的!” 言语宛如散落的珠帘,在狭小偏屋内频频作响。 乾钦此瞪大了双眼,脸上表情十分精彩,原来南北叫这名阿... 皈依说着说着竟哽咽了起来,盖住纤足的棉毯也滑落到了地上。 一般故事到了这里,多半是男人需要展现自身保护欲的时候,可是任凭乾少爷如何咳嗽暗示,南北安然坐在凳上无动于衷。 “皇甫无庸,你不哄我!” “你每次都是这样...” 泫然欲泣的皈依很快恢复回了冷若寒霜,原本呼之欲出的水雾也仅仅停留在眼眶内,并且飞速消散在空气里。 不过有一件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棉毯掉落到了地上,那双早已被无数雅士赋予诗词而叹的玉足,又一次近距离暴露在两个男人面前。 乾钦此偏过头去,余光却不断偷瞄。 南北仔细欣赏着,总是觉得看不够。 皈依看着他们面无表情道:“好看吗?” 两人眼神不由得明亮了些许,连连点头,称赞道:“真的很好看。” 皈依看着二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态,扯了扯嘴角,弯腰拾起棉毯,径直走了出去。 ... “你为何不追出去?”乾钦此有些不解地问道。 “我父亲何时死,我何时娶她。” 答非所问,不过乾钦此很赞赏地点了点头,表示支持。 “南北你今年...。” “她比我大三岁。” 依旧答非所问,甚至还抢答了,不过显然又说到了心坎上,乾钦此满足地走了出去。 ... ... 云昭撑着下巴,不断往嘴里送红油海带丝,沉默片刻踌躇道:“南北会不会弄死我?” “好色之徒,人人得而诛之!”乾钦此抓着一块猪蹄髈,沾着香醋好不痛快。 云昭低声反驳道:“分明是你给我下的套!” “世人皆知你看着美人流尽鼻血,无人知我以剑为你换春宵一夜。”语气透着浓浓的不屑。 乾钦此唤过伙计,再加了一盆高汤猪蹄髈,心情大好,继续接道:“况且我那把剑可是被将军丢回来了!” 话语刚落,两人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晚昏迷醒来的云昭知晓了赵将军为他们破局的事情,局自然是杀局,稍稍一推敲便知是皇甫轩的手段,入了长安,郡主杀不得,自己这等小卒自然是手起刀落。 这也是那几日乾钦此要求不得擅出四合院的原因,自然是为了护佑云昭的安全,不过随着秋闱初试的来临,这几日也没有察觉到刺杀的动静。 这样想来估摸着是赵彦默在其中起到了作用,无论皇甫轩所处的北司如何势大,大唐军部永远是一座山,无人可以轻视其分毫。 暂时想不明白李红棠到底从乾木草原取走了什么,引得一把火甚至烧到了自己头上,云昭念及皇甫轩,很快还是想起了南北,一个当父亲的赶走了儿子,一个当儿子的想父亲早些死,真是绝配。 ... 云昭很快从苦恼中脱离了出来,这种事情要么拿着刀问个明白,要么被刀架在脖子上死个糊涂,所以他很快调整心态,接上了之前的话题。 少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无辜道:“我这是擅于发现美的眼睛,怎会是觊觎友妻的小人?” 胡搅蛮缠总是在特定时刻会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乾钦此闻言笑了笑,用热毛巾净手,指了指窗外。 “你跟我玩这等把戏,自讨没趣。” “哟哟哟,敢问阁下何许人也?” 二人所在的酒楼地段喧闹,细细观之,道路两旁皆是酒肆食馆,地地道道的京都闲汉聚集之所,简单来说就是喝着二两酒唠着帝王家事。 长安人自然是那一撮最骄傲的唐人,人最苦闷的时刻就是有骄傲却不能抒发,所以长安人爱煞了在酒桌上为天地立心,为普天万民立命这等伟业,欲功成自然是靠一张嘴,用最波澜不惊的姿态说最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有讲究的。 现在这些酒肆桌席之间还拿着曜贤宴的趣事当下酒菜,嬉笑怒骂间皆是对那位持剑斩须的青年由衷赞许。 乾钦此缓缓直起身子,推开了身侧的窗户,挑了挑眉毛。 “乾少爷回京了!” 一声大吼响彻街道, 嘈杂的喧闹声很快消失,整个街道仿佛静止在秋风中。 如果不是有几片落叶随风而过,云昭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身处梦境。 道旁酒肆里很快变得鸡飞狗跳乱作一团,沿街撑着油纸伞准备去近郊赏秋的俏娘子,慌忙丢下纸伞,拎起裙摆,神色匆匆地返身而归。 闲汉们赶忙灌下壶中最后一口酒,揣着未吃完的花生,边跑边吆喝着‘乾少爷’三个字。 云昭撑在窗棂上,看着街面上作鸟散状的逃窜人群,还有那以近乎战时军令般传播开来的信息,艰难地咽了咽喉咙。 乾钦此放下笼在嘴边的双手,重新拿起热毛巾。 “重新认识一下,在下京都第一纨绔。” 第三十九章 何以解忧 云昭又接受了一个事实,虽然是痛苦的过程,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乾钦此真的是一个...有趣的人。 与先前其他的身份又不相同,乾钦此在作为乾氏嫡长孙时,席间一怒剑寒北齐郎,很快成为了长安时下最令人称道的青年翘楚,香闺中深藏在心的俊俏公子哥。 不过当他作为乾少爷的时候,他是京都第一纨绔,全京都花魁的冤家,近百所青楼酒肆的金主,长安衙巡卫的噩梦,孩童床旁止哭的传奇故事。 传闻乾少爷被一位铁匠撵着跑了整条昭华大道,逃出长安前仍是面不改色的说想出去看看了,长安衙上下近百号人齐刷刷地跑去买醉。 那一天,长安衙铁打的汉子狂饮至最后竟泪如雨下,大小酒肆青楼含泪半价抛售珍藏的佳酿,整座长安城的酒香气,三日不绝。 当然,有些人知晓乾钦此在曜贤宴上的三尺寒芒,有些人知晓乾少爷在长安城里的传奇经历,最为称奇的是没有几人知晓两者实则是一人。 也许是风格差距过于悬殊,不过这不影响云昭很荣幸地成为知情者,知晓眼前这位俊朗非凡的年轻人,华丽皮囊隐藏下的丑恶灵魂。 “两位爷,高汤猪蹄髈来咯,趁热!”小二腆着一脸笑容,殷勤招呼着。 ...... 玉坠正面的徽记从未见过,哪怕翻遍了大唐立国以来所有的史载,没有任何一族徽记与之相仿,连表面纹路相近的都没有。 云昭有些烦闷地咬住笔杆,重新将脖上的玉坠藏入衣衫内,这枚从出生起便跟着自己的玉坠,至今都没有找到丝毫可以证明它来历的证据,当然,少年更想知道的是自己的身世... 至于在凤敕道时,那股在胸腔中倒流而上的暖意,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丝毫反应,任凭云昭如何挥洒自身滚烫的阳刚之血,浸满鲜血的玉坠也没有任何异象,那股暖流也没有重现过。 云昭很沮丧地确信自己并不是天选之人,不是天上咔嚓一道惊雷,上天眷顾之人闪亮登场。 不抛弃不放弃真的是一个传统美德,所以他很快又投入钻研刻在玉坠之上徽记的使命,伟大事业转变成了难民寻亲记这一烂俗桥段。 寻遍所有高门望族的家族徽记都没有线索,难不成清贫农户也有闲情锻造徽记了? 于是云昭开始幻想自家祖上是不是出了位孤傲的文人,没什么才学却自命不凡,私铸家族徽记来显摆一肚子的酸腐道理,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乾钦此很快打断了这些惊悚推理,原因是四合院众人已经忘记很久的初试时间到了,如果不是那四封印着军部红章的通告摆在了桌上,四位少年甚至还筹划着去酒楼再摆一桌,用来庆祝云昭今日提早回院。 明日辰时,昭华大道,秋闱初试。一封通告上被乱七八糟盖满了印记,刨去那些大唐各部各道的印章,只余下这么一段小字告知初试的时间与地点。 宇文泰皱起了眉头,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精致的糕点,拿起了自己的那封通告折回了庭院,没过多久,紧闭的屋门内传来临阵磨枪的锻炼喘息声。 终于发觉庭院内新植的槐树已经光秃很久了,枯黄落叶告知深秋悄然而至,有的时候你知晓时节才发觉冷,知道初试才意识到时光飞逝。 少年心中刚刚燃起的一股伤春悲秋之情,很快被饱满葡萄在口中爆汁的声响打消了,乾钦此一脸淡然地塞着葡萄,含糊不清道:“你们...在慌些什么?” 云昭抢过一串葡萄,没好气回道:“喂,明日秋闱初试!” 语气就像学塾里童子抱怨明日又要考学,又要挨先生的戒尺伺候。 然而总有那些考前一脸同病相怜作态,考后叫嚣着全都会的王八蛋。 “唉,我也没准备。”乾钦此吐出葡萄籽,“可是我百炼十三阿,哈哈哈哈哈...” 云昭张了张嘴,想起了第一纨绔的名号,放弃再做无谓的挣扎。 让人无话可说的乾钦此,做让人无话可说的事,这就是让人无话可说的道理。 云昭捧起葡萄,很干脆地出了门。 ... ... 坤闫巷尾的四合院的铜门被推开,云昭哼着小曲走了出来。 天未亮便赶赴铁匠铺子一直打铁至深夜,已经很久没有在白天欣赏过独属于长安的繁华,不过人迹罕至的坤闫巷实在不是一个赏景的好地方。 权贵汇聚之地,多冷清多自傲,除了各家门前的石狮子相互干瞪眼,偶有佳人出府入轿的惊鸿一瞥,其身旁也跟着一位大腹便便的老男人。 碍眼又扫兴,实在没什么好瞧的,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云昭一歪头就歪出了故事,宗政亲王府的铜门碰巧也被推开了。 “四合呐,你比五合少一合...五合呐,你比六合少一合哟......四合喂,你比六合少...郡主殿下,您吃葡萄吗?” 云昭看着刚从府中走出来的李红棠,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随即将手中的葡萄朝她晃了晃。 明显精心抹了妆的李红棠,余光扫了扫左右跟着的王府侍卫,轻哼了一声并不理睬,径直走向了车轿。 捧着葡萄的少年很快在王府侍卫凶恶的目光中败退,抓着腮帮子百思不得其解,望着已经走远的轿子,叹息两声便准备往回走。 没料到乾钦此突兀地出现在身侧,一脸让人发毛的浮夸笑容,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恶心做派,拍了拍云昭的肩膀,傲然道:“少年失意呐!” 想起了之前李红棠那道轻哼,云昭故作轻松地回道:“哼字何解?” “多看多学!” 话音刚落,乾钦此走向道旁,几位富家千金正聊着些女儿家趣事,准备结伴前往郊外赏秋。 乾钦此不动声色地靠近,突然踩住其中一位襦裙女子的裙摆,在粗糙地面上拉出一道大口子。 “你这人好生!”恼怒的富家小姐尚未回身,呵斥的话语便已脱口而出。 然而愤怒的话语仿佛被秋风斩断,后半截很突然地消失在街道上,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惊叹声。 真的很好看阿。 到底是少女心性,襦裙女子一时手足无措了起来,很快在身旁几位闺中好友的偷笑声中羞红了双颊,揉捏着衣裾,不知如何开口。 乾钦此安然自若,欲伸手又很快缩了回来,看了看女子姣好的面容,方才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作出某个决定。 然而这一切放在几位女子眼中,便成为了一种情感的表达,某种深藏在腹的情感,于是其余几位女子略带羡慕的笑声愈发悦耳起来。 襦裙女子通红的脸颊像极了熟透的苹果,红晕之色不断蔓延向耳朵,惹人怜爱又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很多与乾钦此相识的人,都在等待石破天惊的下一句,当然不会是“我喜欢你”,这怎么可能像是乾少爷会说的混账话。 至少云昭很期待接下来的一句话,他相信乾钦此肯定不会让他失望,激动之余还不忘塞上几颗葡萄。 “我爱你。” 一阵少女的哗然声又或者是惊喜声,彻底击碎了云昭的小心脏。 这,怎么可能? 云昭痛苦地向那处甜蜜之地鞠了一躬,准备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襦裙女子陡然定在了那儿,用双手捂住脸,垂首娇羞不敢直视身前男子,整个身体好像都缩小了一截。 乾钦此眼含温柔,轻轻接过女子掩面的小手,一脸微羞笑意看向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哼!”女子眼睛慌乱转着,一跺脚,娇嗔应道。 云昭猛然直起身子,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哼!你!妈!” 秋风拂过,所有人都有些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坤闫巷很安静。 乾钦此就是乾钦此,从不让人失望。 云昭满意地拍了拍肚皮,转身朝铁匠铺赶去。 第四十章 铁匠铺的故事 不知是来的太迟还是岳峡吃的太快,今天桌面上的竹篮没有遮着花布,自然也没有那口香甜酥软的凤梨酥。 不知何时,云昭已经习惯在后院汗流浃背时,听着前铺帘外那阵清脆笑声,每次他都会刻意的松开力量让打铁声轻一些。 每当想要偷偷瞄上一眼时,一道可恶的身影总是把厚棉布外的情景遮得严严实实,有时赌气的想落锤再重些,引起帘外少女的惊呼。 到底还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想了想还是算了吧,万一又挨骂呢。 到底是想吃凤梨酥,还是想念少女的笑声,其实都不重要,因为自打相识李红棠以后,少年突然很认同褚八方以前整天絮叨的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信不得。 话糙理不糙,每逢想到皇甫轩没准杵在哪旮旯盯着自己...算了,还是不想了。 “万一不漂亮呢...”云昭若有所思地嘟囔道。 岳峡皱了皱眉,斜瞥了一眼,也没弄明白这小子今天犯什么浑,一副没精打采的熊样。 ... 二十九巷的一间破旧院子,少女清扫着昨夜细雨残留下的水洼,屋檐不断滴落水珠拍打在水井边缘。 凤梨挽起几绺打湿了粘在脸颊上的鬓发,忽然想起了什么,慌慌张张地往屋内跑去,一不小心碰倒了门旁的柴刀,狠狠砸在少女脚背上。 忍着痛硬是单脚蹦进屋内的凤梨,不知是因为红肿的脚背还是被割破的绣花鞋,发红的眼眶里开始有泪珠打转,仰起小脸生怕泪水掉出来。 蹲在土墙上的少年们看着凤梨进了屋,也就停了嘴里的满腹经纶,原本几个在相邻院子里出拳如风的,也没了扮演江湖好汉的兴致,原本皆目不斜视的少年们都像霜打的茄子,一个个唉声叹气起来。 灶台边,凤梨用手背蹭了蹭脸颊,面粉屑子刮得有些痒,踮着肿起的脚,愁眉苦脸地揉起了面团。 “唉,岳叔答应的德坊记还没给我呢,今天我得去催催他...” ...... 望着表面已经被捶打布满凹痕的粗铁,云昭随手拿过脱下的衣衫擦了擦汗,身体上的汗珠随着摆动已经散满后院,看着就像淅淅沥沥雨滴留下的痕迹。 无论云昭如何按照岳峡的暗示来抡摆铁锤,似乎其极限也仅是在粗铁上留下蚁噬般的凹痕,甚至这几日少年已经开始研究粗铁,这些被岳峡随意用一个破布袋兜着,像伙房厨余一样丢在角落的粗铁原胚。 看似普普通通的黑铁块,其间夹杂着乳白色的星星点点,像斑驳在夜空里的星辉,就是这些甚至看起来品相都不纯的粗铁,在铁砧上将少年死死囚住,使其无法越雷池一步。 自己才是砧板上的鱼肉,云昭如是想着。 “臂,肩,腰,腹,膝,足。”一样的话语,一样的提示。 暂且不说这段日子里岳峡说了多少遍,至少云昭最近的梦里都是它们,简单的六个字仿佛化身成索命的梦魇,在其脑海最深处翻江倒海,如同晨时鸡鸣一样烦闷。 正准备努力回忆关于击锤的身体协调,云昭忽然想起了此番前来的目的,转身直接将铁锤抛向一旁摆弄铁器的岳峡。 在其充满疑惑与威胁的目光中,也就是所谓的你不解释清楚我就揍你的注视下,云昭很耿直地开口。 “我明天初试。” 这是用一种很淡然的口吻叙说一件事。 当然,其中隐含的意思便是过不了初试,小心我不付你钱。 那你现在是不是应该亮出点掏箱底的东西。 能用这种云淡风轻的架势,威胁一个故作深沉的铁匠,真是一件令人很愉快的事。 至少云昭此刻微微扬起的下巴,悄悄抖动的小腿,无不告知此人现在很得意,就像农田里偷啄到稻米的野鸡。 然后岳峡把野鸡拍死了。 云昭捂着脑门,哭丧着脸嘀嘀咕咕地让开了位置。 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握住了锤柄,身体再度摆开那种极为古怪的姿势,像匍匐于地的蟾蜍,云昭看着其缓缓抬高的臀部,很想测试测试其是不是真的不动如山。 铁锤落至起锤位置,他赶紧收敛心神,这可是为数不多的亲身指导。 很显然,这一次是最慢的一次,也是最认真的一次。 甚至可以看到岳峡手臂上肌肉挤压的弧度,伴着风势扬起的灰尘静在了空中。 是静不是停,那便是静止,于是后院静止住了。 岳峡既然不是想象之中的炼体之修,那么此刻便是源气的动静。 旧巷里翻转跳跃闭着眼的野猫,蹲在屋瓦上,看着后院里呆立的二人,歪了歪脑袋。 在野猫眼中已经落锤却傻站着的大汉,其在云昭眼中才刚刚起锤。 后院在那一瞬间从长安中消失了,从时间刻度盘上消失。 岳峡囚死了这所后院,就像夺走孩童最爱的糖人那般蛮横。 铁锤在空气中剧烈颤抖起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整个后院剧烈颤抖起来。 铁锤像是挤压空气,使其与整个空间摩擦,然后用无法以目而辨的速度频颤起来。 在长安的铁匠后院里,云昭是看不见这些颤动的,但在岳峡的世界里,他可以。 目光先落在锤柄上,最后落到持锤的手上。 原来是这样。 铁锤击砸在粗铁上,火星四溅。 云昭第一次迈入铺子后院,掀开帘布时看见的火星四溅,没有风箱没有淬火,就这么凭空炸出了火星,真的像一座山砸了上去。 ... “这是什么。”少年此刻像一只求学的野鸡。 “叠打。”铁匠将铁锤重新靠上墙面。 云昭突然想起了先前一句废话,那句话是这样的:一刀,人就死了。 此话是岳峡说的,少年把其当成了放屁,还是脱裤子放的响屁,现在看来这不是一句废话。 突然想起那些近乎恐怖的剧烈颤动,原来一刀是很多刀。 这几日借用打铁炼体的少年,借用摆锤的力量,借用破空的锋锐,借用击砸的斥力,借用粗铁的反震,所有力量倒灌入身体妄图冲脉,却像泥牛入海,一丝涟漪都没有。 原来一锤是很多锤,那些肉眼看不见的频颤是叠打,当一次抡摆是无数次抡摆时,那些粗铁怎么会不像海绵一样凹陷呢,堵塞的八脉又怎么会冲不开呢。 “厉害。” 由心而发的赞叹。 “一般。” 强行压抑的得意。 ... 丝毫没有过问先前后院的静止,虽然很渴望那种神乎其神的力量,但少年更加知晓自己需要像一只不会打鸣的野鸡。 用一副张弛有度的丑恶作态,来套取今后的更多的故事。 少年心里情不自禁地赞赏了自己几句,真的是一个大唐的好儿郎。 身处世俗却不世故, 云昭你真的很聪明。 “竹篮里没有凤梨酥。”岳峡很快打断了某人的幻想,朝着他指了指。 “对不起对不起。” 云昭仓促地折回身子,将下意识顺走的竹篮重新放回了桌面。 ...... 凤梨坐在青石阶上摇晃着双腿,咬着甜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半晌,偷瞄了两眼刚刚西沉的夕阳。 偏头看了看身旁的岳峡,有些疑惑地问道:“后院没人阿?” 岳峡愣了愣,看着少女攥紧衣裾的手,有些郁闷,就像将一把鲜翠芦苇斩落进泥浆里。 “他今天走的早。” “喔...” 瞧,少女又忘记朝铁匠要德记坊的胭脂了。 蹲在屋瓦上的野猫摇了摇脑袋。 第四十一章 木鱼铁柱总相宜 踢开身上柔软的棉被,云昭将头斜靠在床柱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抬眼看着透窗而入的银辉,不知在想些什么。 军镇里第一次深陷其中,至此已不知到底陷入那个古怪梦境多少次,从开始的恐惧致浑身冰冷,甚至四肢都无法动弹分毫,云昭已经可以在刚才那次相同梦境中,朝着对岸的男童挥挥手。 如果不是男童脸颊边的血口太过于恐怖,隔岸相对的两人看起来没准会很有亲和力,不过最为奇怪的是,云昭愈发对梦中男童有些许...亲切感? 不不不,这个想法太恐怖了,云昭赶忙甩了甩脑袋,似乎想把这个念头清扫出去。 天尚未亮,已无法再安心入眠的少年,随意将额头汗珠在棉被上蹭了蹭,翻身下床,抽出了枕下的无鞘,打开屋门走了出去。 ... 乾钦此吩咐的方池,已经被凿出大半,云昭很期待来年庭院间的一池荷花,随意靠在躺椅边赏花,再饮一壶冰酿,啧,神仙也换不得。 月夜里的四合院仿佛被镀上一层银霜,宛如水银泻地般的星光落在树梢,又或方池旁的泥土间,云昭缓步挪至庭院间一张石桌,环绕氤氲间显得纤尘不染。 不过少年显然很擅于破坏这种若隐若现的美感,将无鞘拍在石桌,踩着石凳蹲站其上,双手拢袖,很快将形象转变成即将下田务农的老汉。 直愣愣盯着桌上的无鞘,那日庭院间试刀,被其近乎实质的刀芒险些刺瞎了双目,少年在几日双眼视物一直模模糊糊之后,决定用粗布将其裹得严严实实,此时看上去更像是一只木棒。 云昭想起先前离开铁匠铺时,想厚着脸皮再向岳峡讨要一把趁手刀,到底是一直练双刀的少年,缺了一把总是感觉像丢了媳妇一般揪心。 无鞘虽好,两把更佳,这几日使刀一直不痛快的少年吃了闭门羹。 并没有从价格或者藏私这些方面来膈应云昭,一脸鄙夷的岳峡是这样说的。 “一把刀都没练明白,还想耍两把?” 自尊心强烈受创的云昭本欲回击,没由得想起铁匠的双掌,一番利弊权衡之后,悻悻地低声嘀咕了两句,很没出息地溜回来了。 再就是想起关于登榜的豪言,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不是乾钦此那副得意洋洋的臭脸,也不是谢安石那块茅坑石头,而是木讷寡言的剑十一。 当有人登榜还是奢望的时候,他却可以把夺魁二字说得像吃饭睡觉一般自如,用平淡如水的语调说自己想在榜首位置上拉屎。 看见极度欠揍的人,而却打不过的时候,真的很惆怅。 云昭看着渐渐泛白的天际,叹了一口气。 ... 一个少女借着忽明忽暗的微弱烛光,将一柄精巧匕首横在膝间打磨着,双手上已经不断被划出不少细微血口,仍然倔强的并不停歇。 皱起鼻尖,扬起的小脸上尽是故作幽怨的模样,兴许是学着那些名楼花魁的妩媚做派,我见犹怜的气质没学成,倒是皱成了一副苦瓜脸。 看着破了洞的纸窗,凤梨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 ... 庭院内几人啧啧称奇地围着宇文泰,倒不是他今日如何英明神武,而是那对大小锤让云昭怀念起了凤敕道上的初次相遇。 还有就是看似老实憨厚的宇文泰,居然会使这种一大一小,一轻一重风格迥异的武器阴人,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的...惊喜。 似乎察觉到了云昭愈发古怪的目光,宇文泰连忙护住手中的双锤,小心翼翼说道:“我爹亲手打的,你可别打歪主意!” 云昭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自己不是那样人。 不过看着周边几人一副你说破天,我都不会信的架势,少年悻悻地走去门口叫唤车夫。 显然一个人的在他人心里的形象是很难扭转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终究还是绽放了它不可磨灭的光辉。 乾钦此拿起了那柄被擦拭得极为干净的佩剑,宇文泰一脸激动地将红绸带绑在额头上扎紧,绸带长拖在地上。 南北左右看了看,似乎觉得没什么好带着的,不过受到身旁诸人感染,还是将一本书别在了腰间,颇显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唤过车夫到了门前,云昭回身准备招呼他们上车,没料到看到这般光景,看着几人的装扮,彷如昨日初见,笑了笑没说些什么。 不过跨入车厢前,云昭皱起了眉头,四处张望了一会,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些什么,不过厢内传来几人的催促声,挠了挠脑袋,可能是昨晚没睡足吧... 晨起初阳在街面上洒满了金辉,车轮碾碎枯黄落叶,缓缓朝着昭华大道驶去。 “长安崽们儿,昭爷到!”车厢爆发出一声大吼,将缺门牙的驾车老汉惊了个踉跄。 “云昭!闭嘴!”四合院里的其余人,显然形成了攻守同盟之势。 ... 春雨已逝,夏暑悄去,秋风一道又一道。 四合院里的四位少年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节点,这是故事里很重要的篇章,是他们的,也是大唐的。 昭华朝试,试在昭华,三年一试天下的秋闱初试,不过不同于来年初春的院试,被称为‘入门试’的初试并不在昭华大道上,说它重要也好,不重要也罢,这是朝试的第一步,百炼榜才俊们一展身手的地方,也是寒门学子全力一搏的机会。 牵动世间无数学子心梢的初试,分别为武评与文举,前者炼以武技,后者试于韬略。两者皆会张榜告知通过人员,两榜各取排位前百者,过试学子方可进行其后的院试,称其为万军齐过独木桥也不为过。 过试自然少年得意,未能通过的学子能一睹长安之貌,偷偷瞄上几眼皇院风景,也是一段值得回忆的年华,当得上酒桌旁的耀眼谈资。 向在昭华道旁静候的长安衙官员出示过昭华令后,接过一张盖有大唐二字的通行文书,随后按照军部人员指示,排队等候着前往考核地点。 从天南地北汇聚而来的考生安静地等待着,当然其中有很大原因是那些凶神恶煞的军部将领,仅有几十人管控着场间秩序,千余候考学子乖巧仿若雏鸟,喊站左不敢行右,叫抬头不敢垂首。 云昭偷瞄着来自各道各县的学子,倒不是欣赏各展独特气质的貌美少女,已至深秋,皆披上了厚实的棉袍,惹眼的身段被掩得严实,剩下都是被风刮得紫红的脸蛋,哪能一窥动人风采。 在寸步难行的街道上寻找剑十一,这项工程还是太过浩瀚,哪怕那人再如何气质不凡,抬眼望去皆是人影的情况下,还是只能沦为一位路人甲。 云昭百无聊赖地抖着腿,双手倒插进后兜挠屁股,丝毫不在意身旁乾钦此鄙夷的目光。 忽然远处人群传来惊呼声,随即像涟漪般泻散开来,候考人群的喧哗声越来越大,稍远处不明所以的人们踮起脚尖,好奇地张望起来。 深知军部那帮大老粗行事风格的云昭,全然没有凑热闹的念头,反而有些期待起待会几位将领粗俗的喝骂声,不知又是哪几个倒霉蛋遭难咯。 不过很快,残忍的现实打醒了他,原由是一道熟悉的马嘶声。 云昭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猛然想起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从进入长安以后,随手拴在角门马厩里的铁柱,听着愈发暴躁的马嘶与将领焦急的呵斥,云昭的脸色惨白一片。 “谁的马!哪个兔崽子敢纵马在昭华道上发疯!”语调甚至愤怒得开始出现抖音。 很显然,身后的南北听出了铁柱的声音,难忍着笑意准备宽慰两句时,一阵更加尖锐的嘶啸声掀起了更大的混乱。 正准备走出人群认罪的云昭,有些意外地回身瞥了一眼,南北的肩头上空荡荡的。 哦,原来是木鱼那只猴子阿。 听这动静,这泼猴还挺凶的,平日里没看出来阿。 南北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看着已经开始四处逃窜的人群,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喉咙。 木鱼骑着铁柱, 大闹昭华。 第四十二章 乾钦此的价值观 到底是乾木草原摸爬滚打数年的少年郎,在铁柱即将用蹄子在一位长安衙官员身上踩出几个血窟窿的时候,云昭拉住了马缰。 伴随着飞扬的尘土落下,周边惊慌的学子们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唉声叹气地寻找起混乱中遗失的通行文书,这可是丢不得的命根子。 云昭看着眼前不断翻着厚嘴皮子,朝自己舔舌头的铁柱,一时间百感交集,余光扫到几位满脸怒容的军部将领朝这里走来,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如果把时间稍微朝前推一推,其实这件事的开端真的很写意。 将青楼当成家的南北,忘记了整天杵在书房里发呆的木鱼,玩够了墨笔的木鱼感叹猴生无趣,碰巧将铁匠铺当成家的云昭,也忘记了整天蹲在马厩里神游的铁柱,吃够了料豆的铁柱叹息马生悲凉。 四合院在今早终于空无一人时,成功当家做主的木鱼推开了书房的窗户,决定将无趣的猴生变得有趣一些,于是和想将马生悲哀变得壮阔一些的铁柱一拍即合,木鱼解开厩栓,开始了一场关于梦想这个话题的旅途。 恰木鱼铁柱,风华正茂。 不过这个旅途显得有些过于短暂,仅仅从渊声巷到昭华道便圆满结尾了,大感无趣的木鱼很快从马背上跳到了南北肩上。 周边人的目光一转再转,虽然不是很清楚起源经过,不过众人在一个问题上没有任何分歧,那就是一致认为这两位主人应该被拍死,云昭和南北心底其实也是这样想的。 “在令人失望这点上,你们从未让我失望。”一道声音从人群中飘了出来。 很显然,能在这种场合仍然堂而皇之地说出风凉话的人,只能是乾钦此。 一袭白衣的乾钦此走了出来,这一刻总有一种错觉,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此刻轻松而写意的迈出步伐,他就是这样的人,生来如此。 伴随着理所应当的哗然声,很多前些日子参加过曜贤宴的考生,他们很快认出了这个白衣青年,最先想起的是他的名字,随后是他持剑做出的事,最后发出由衷赞叹。 乾钦此很享受,虽然他仍然是一脸淡漠,但是不影响那些围观女子的爱慕汇成潮水,让他踏浪而行。 “但是,你们如果不在我的地盘惹出点事,又怎么能显得出我的能耐呢?”这是迈出人群后的第二句话。 几位军部将领停住了脚步,脸色有些不悦。 哪怕你是乾氏嫡长孙,你也不可以在昭华道上如此嚣张行事,所以几位将领黝黑的脸庞愈发赤红起来,虽然不是很能看得出来。 但是有人看出来了,一位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青年。 他手里攥着有马蹄印的文书,然后看见了将领脸上呼之欲出的愤怒,于是他有恃无恐地站了出来,就像攥着媳妇偷腥证据一样,尖声叫了出来。 “纵马昭华,罪几何?” 一句话很透彻地点出了罪名,甚至一个废字都没有,很快引起了更多的义愤填膺,越来越在先前混乱中的惊慌失措转化成了愤然指责。 哪怕那些暗藏爱慕的女子也渐渐皱起了眉头,此刻感觉自己化身为正义的那位青年,觉得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真的是太杰出了,愈发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画面,几位军部将领如释重负般呼了一口气,有些欣赏地望了领头声讨的青年一眼。 有人主动出来找死真的是太好了,不然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收尾呢。 乾钦此显得有些意外,回身仔细打量了那位青年的装束,不屑言道:“北齐的狗也知晓大唐的律法?” 他又骂了...他居然又骂人了,还不待众人的惊叹声停歇,又是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 “他是南燕人?”南北的声音有些疑惑,像学塾里提问的童生。 似乎没人看出一唱一和之下造成的杀伤力,但是却有很多人若有所思地回想了起来,北齐与南燕世代交好,共列七国举世榜三四位次,在多年前几次大唐对外战役中,两国攻守同盟顽抗了很长时间。 其中最为称道的一场,也是最被世人叹服的一场战役,便是武王三千骑不日灭国,半日开蜀,再半日破北齐皇都,斩北齐皇旗而返国,归途再袭杀南燕援军,当武王军旗再次腾飞在唐境内时,破甲三万六。 如何从北齐折回唐境,南燕人的鲜血就洒在哪里,当之无愧的走到哪,死到哪。 这是武王战功薄上的寥寥一笔,而大唐人因为要记的胜仗太多,所以很容易忘记这一茬,不过这是南燕人家喻户晓的灾难,文载里的血泪史。 那么称其为北齐的狗,是不是真的有理可依,有据可循呢。 至少从南北很快的反应程度来看,在唐人眼里应该是这样的。 不过这句话导致的后果很快体现了出来,那位青年的面色像宿醉了三日,泛白的指节代表了他的愤怒,围观人群里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此刻昭华道上站着所有参加初试的学子,自然有一些南燕人,当辱及南燕时,总有一些人会出离愤怒,然后站出来。 “王左飞,求死。”领头声讨的青年抱拳,沉声道。 自报家门然后求死,他自然知晓这位白衣青年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对抗他,宛如螳臂当车,所以他求死,那尊贵的您敢不敢在昭华大道上杀人呢。 王左飞微微垂首,嘴角带着不屑的笑意。 他真的很聪明,场面很快转变成另一种情况,大唐纨绔公子仗势欲杀为国舍命的铮铮学子,场间很多人皱起了眉头,包括唐人。 乾钦此歪着脑袋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思考了很久,像是做错了事的孩童,孤立无援。 云昭抚着马鬃向铁柱致歉,他甚至没有在意场间发生的一切,与之前无数次一样,他从不担心乾钦此,因为没有比他还了解乾钦此。 当铁柱终于低下了高昂着头颅,表示接受了少年的歉意时,乾钦此开口了。 “汝彼母之寻亡乎?”这是他说的第四句话。 这是在那次曜贤宴散席后,南北在书房里很严肃地批评他,认为他骂的话实在太粗俗难以入耳了。 于是他拉着宇文泰在书房杵了一夜,后者为其不停搬书,终于在拂晓之时,取以古籍中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这句话。 先前他思考了那么久,原来是在回忆这句话,确实有些拗口难记。 不过总算说了出来,不枉费大半宿的折腾,乾钦此颇为自得地扬了扬眉毛。 “你在说些什么?”王左飞有些错愕,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这时候一定需要一个跟班的跳出来,张牙舞爪的那种,小人书里的那类恶奴形象。 于是宇文泰站了出来,他在书房里搬书搬了一晚上,自然更清楚地记得关于这句话的讲解,轻咳了两声,然后很骄傲地开口了。 “你他妈找死阿?” 乾钦此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忽然感觉宇文泰的形象伟岸了起来,实在是太恰到好处了。 于是接下来的故事顺理成章了起来。 乾钦此撩起了袖子,对着拳头哈了两口气。 快步走到王左飞身前,一记摆拳打中他的右脸。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王左飞腾空飞了起来。 云昭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地上几颗碎牙。 “往左飞是吧,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奇怪的请求。”这是第五句话。 第四十三章 飞驰在阳光下 有些人企图用大嗓门获取世间更多的目光,而乾钦此更喜欢让所有人安静下来,听他一个人小声说话。 敢在长安里嚣张的人一定有绝活,这是所有王孙贵胄们的共识,至于乾哥儿的绝活,就是让所有笑话他的人变成笑话。 赵彦默领着几个亲卫到达现场的时候,极为罕见的没有动怒,只是催促着候考队伍准备前往初试地点。 这种赤裸裸的包庇行为显然引起了南燕人的愤慨,包括趴在地上咳血的王左飞,捧着几颗碎牙哀嚎不断。 赵彦默顿时来了兴致,指了指一旁正撒着欢的铁柱,说道:“它可是有军功在身的,自然可以抵罪。” 说完准备指引候考队伍前行时,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又指着正在用清水净手的乾钦此,笑道:“他是有罪的,可惜我治不了,但是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这不仅是包庇,甚至还涉及到了威胁,但是王左飞很快闭上了嘴,哪怕鲜血直流。 相比于看热闹,参加初试的考生们显然还是更加关心接下来的考核,很快重新恢复场间秩序,老老实实地排队前往考核地点。 王左飞很快在几位旧时同窗的搀扶下,颤巍巍地隐入人群,丝毫不敢再提先前争执之事,只是在将碎牙塞入衣兜的时候,一闪而过的怨毒神色无人察觉。 ... 签发通行文书的长安衙官员低声议论了起来,按理说乾氏嫡长孙的身份揍个异国人自然无人在意,如果说明被揍的是南燕人,兴许还会有人拍案叫好。 不过赵将军先前所说那匹马有军功又是何理,煌煌大唐莫非连匹马都可阵斩敌寇建功了? 看着身旁议论纷纷的官员们,先前保持冷眼旁观着的一位亲卫,不屑言道:“其他马匹自然没这等神威,这匹可是东军的宝贝。” 亲卫话罢,无论几位官员如何攀问,也不再予以理会,迳自跟上前往初试考核地点的队伍。 几位长安衙少监百思不得其解,平日里自称坐衙便知天下事的名号,却在一匹马上栽了跟头。 忽然一位刚从镇北军退下来,在长安衙谋得一份闲职的退役校尉一拍大腿,想起了这些年军伍间一则关于东军的趣事,倒不是平日里便趾高气昂的东军又吹嘘战功如何,而是本就青壮将领扎堆的东部王帐又出了一位少年军卒,两把刀一匹神骏硬生生将乾木草原外围砍了个通透。 转念想起之前那匹骏马通体璨金,本以为又是东军瞎掰出来唬人的玩意,这下一瞧没准是真事。 退役校尉想起传闻中军功档案拿书柜装的少年,觉得那匹骏马用铁蹄踩死的蛮子,折算成军功怎么也得摆个两桌,赵将军果然还是讲道理的。 ... 虽然初试今日方才考核,诸多学子实则早已在京都中等候多日,抛去囊中羞涩苦读圣贤书的勤勉学子,稍有宽裕银钱的大都将长安几处热闹逛了个七七八八。 不过仍然有几处无法一窥风采,其中最誉盛名的自然是昭华大道,长安是当世第一雄城,被称为皇道的昭华道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举世第一大道。 昭华大道南北贯穿整座长安城,唯一对外开放仅是地处中段的皇道十二院,其中最被世人议论便是坐南朝北的大唐皇宫,有违世间帝王以面南为至尊气运的传统。 虽然在异国民间戏称唐帝自知罪孽深重,坐南是见不得光,不过唐人显然不在意这些腐朽陈规,唐帝喜欢杵南边,那北边不能没人阿,来来来,按资排辈,军部先上。 这么一项惊世骇俗的举措就这么随意定了下来,大唐军部坐北朝南享世间帝王之相,然而秋闱初试的考核地点自然也是在这里,军部校场。 ... 只有亲自尝试做一件事,才能切身体会到其中奥妙。这句话放在长安任何一个角落都很适用,当所有学子都开始悄然揉捏酸胀的小腿时,才能从侧面反应出昭华大道到底有多么宏伟,这里的宏伟可以简称为,真他妈长。 偶尔有往返于道旁各部的官员,轻捋长须,含着笑意对着一众考生指指点点,好似瞧见了当年自己寒窗苦读入朝试的模样。 道路尽头,可见一杆猩红醒目的大唐军旗。 独立于六部之外的大唐军部,其中军旗种类繁杂程度令人咂舌,仅仅东部王帐麾下便有百余种军旗类别,以供境内各道驿路的识别与调配,不过但凡战时,大唐永远只有一面仿佛浸透在鲜血里的赤红军旗。 巨檐穹顶,四尊白玉雄狮,重脊铜门悬金匾,唐帝赐书“帝不休兵”。 赵彦默揉了揉脸,每次瞧见军部这慑人排场,心窝子里总是有一股豪迈劲往上窜,痛快呐。 不过意外还是发生了,有少年的地方自然要充满这些不确定性因素,很多人管这叫轻狂。 ... 云昭紧紧攥着马缰,生怕铁柱瞧见宽敞的皇道再度发癫,小心翼翼地牵着它缓步前挪。 一旁的乾钦此瞥了一眼,耻笑其胆小如鼠,谁知一向在言语上面不愿吃亏的云昭情愿当了次哑巴,估摸着是先前的马嘶声导致,到底还是留下了些许阴影。 乾钦此直愣愣盯着云昭紧攥马缰的手,后者心中警钟大作,连忙将马缰在手臂上再度缠上几圈,这才放心下来。 然后一柄悬着白色剑穗的佩剑狠狠砸在了马臀上,吃痛的铁柱慌忙撒开蹄子飞奔了出去,将手臂死死缠在马缰上的云昭,顺带着也一起凌空飞了出去。 乾钦此遮了遮温煦的阳光,眯着眼打量了一会悬荡在半空中的云昭,感慨道:“你们瞧瞧,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年头谁敢在皇道上策马狂奔阿,在下佩服!” 一片惊呼声中,少年纵马飞驰在阳光下。 ...... 赵彦默上前两步欲劝两句,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出声,沉默了下来。 一位穿着灰衫的中年男子,他拦下了在昭华大道上尽情享受清新空气的铁柱,还有那位满脸尴尬的少年。 被马缰死死锁住,不想被吊在马尾遭罪,云昭只能翻身骑上了马背,心中还来不及问候乾钦此祖宗十八代时,便被身前这位负着双手的灰衫男子拦了下来。 正欲下马请罪,后方传来一阵耻笑声,有些幸灾乐祸。 听声音有些熟悉,不过不是乾钦此那个王八蛋的,因为声音很难听,还有些刺耳。 缺了几颗牙的王左飞笑得很开心,前俯后仰,豁着大嘴,笑至最后甚至挤出泪水,不过还没有停下,直到以剧烈的咳嗽才结尾。 他笑的太过大声并且太尖锐刺耳,以至于很多尚不清楚发生何事的人都看向了他。 那位灰衫男子自然也看向了他,神情显得有些纳闷。 “很好笑?”灰衫男子如是问道。 正擦拭着嘴角唾沫的王左飞愣住了,缺失牙齿有些漏风,支支吾吾半天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有些不耐烦的灰衫男子摆了摆手,很自然地牵着铁柱跨进了军部大门。 不光是马背上的云昭愣住了,场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彦默沉默了很久,偏头与身旁的亲随嘀咕道:“在皇道上骑马不违唐律?” “将军您这可为难我了,咱大老粗哪能知道这个?” “还有人敢这么玩的吗?” “这...以前武王回京的时候...好像干过一次...” 赵彦默又沉默了下来,这次是无言以对。 ... 云昭悄悄瞄了一眼牵马男子,只见此人身着朴素,除了腰间系着一枚玉玦,通身一袭灰布衫再无他物。 “将军...” “我不是将军。” “敢问...” “你的话很多。” 云昭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背上,任由他牵着铁柱朝里走。 第四十四章 昭华朝试,试在昭华 “我觉得你需要给出一个解释。” “纵马伤人自然有罪,可唐律上没有一条写着皇道上不可骑马。” 云昭有些狐疑地盯着眼前侃侃而谈的乾钦此,虽说其一副信誓旦旦的做派,不过吃多了亏的少年还是有些不放心。 “当真如此?” 乾钦此一本正经道:“当然是假的。” 云昭被气得翻了个白眼,撩起袖口正欲动手,又被拦住了。 “你先别着急,这次是我玩大的了,赶紧想想办法。”乾钦此神情显得有些焦急。 “那该怎么办?”云昭想起先前那位灰衫男子,大感头痛。 乾钦此转身前行,叹息道:“估计得被关个十年半载的,别担心,我多去看看你。” 云昭呆若木鸡,愣在了原地。 乾钦此转头笑道:“还是假的,不过我这人向来乌鸦嘴。” ... 周围考生听着这两人仿佛唱戏般扯了半天,若不是实在惹不起这两位煞星,怕是早已对他们旁若无人般的对话加以呵斥。 不过说来也奇怪,仅仅一两个时辰的工夫,这两位竟能惹出这么多事,更为称奇的是,原先考前紧张压迫的气氛,被这几下折腾变得荡然无存,倒有了几分秋时野郊的味道... 再多诧异也很快在赵彦默的怒吼下消散了,初试待考的学生们依次在军部校官引领下,通过两道雨廊后跨上一方石台。 自打迈入军部大门那一刻起,原本仍有闲情调笑两句的考生也彻底没了声音,并不是其中如何戒备森严,抛去正门外摆阔的物件,大唐军部其实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甚至连看守站哨的都没瞧见,若不是今日有初试考生前来,恐怕眼前这几位领路的校官也不会出现。 当然,如果非要从中找出些特点的话,那便是大,一望无际的那种。 至少在云昭的视野里,由近及远,不管是朱红色的军务阁还是在日光下晃眼的白玉直道,皆连绵不绝望不到尽头,别说处理军务办公了,放羊都嫌太宽敞。 少年心里也就一个观感,军部这些年准把国库都给搬空了,能在皇道上圈这么大块地养老,转念想起先前道旁各部衙门紧凑挤成一团的模样,这明摆着是地主和佃户的待遇差距嘛。 正待云昭在石台上东张西望欲瞧出些端倪时,远处传来几道低沉的号角声,好似是一道接连着一道,由远及近,宛如沿岸涨潮时的波涛扑面而来。 号角余音未消,再度掀起一种更为古怪的音调,一种钝器击砸在大地上的沉闷感,云昭很容易联想起后院里的铁匠,只不过此刻的声音更大,也更为恐怖。 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一道黑影,随后变成一条灰线,近乎咆哮般重蹄坠地声顷刻间在耳畔炸响,人群中一些体弱考生霎时脸色苍白,倒退数步有余。 直到此时,云昭才真正意识到大唐军部为何占地万顷,并不是充当军务交接的闲差衙门,而是成为了一个画风极度浮夸的整军大帐,原先门前四尊神态各异的白玉狮子代表着四大王帐,那么军部自然是四大王帐的交汇点,自然是天下最坚不可摧的战争要塞。 ... 待得骑军停在石台之前,众人才徐徐缓下剧烈难抑的心跳,细细观之,不过百余名轻骑横列一道而已,且皆轻甲环刀,并无半分重骑配装悬挂。 百余轻骑下马动作行云流水,如出一辙。 众人回想起先前整齐划一如同一骑奔腾的蹄响,再瞧见仅仅百余轻骑便造成先前那般黑云摧城之景象,哪怕其余六国学子也对传闻中雄绝天下的大唐军武有了深刻的认识,以一国战六国,凭一部冠天下,名副其实。 其实关于轻骑压阵这事是一个历来的传统,源起于大唐武王一句玩笑话,大概意思便是大唐不需要那些一碰就倒的麻杆书生来议政,这句话在当时掀出了不小的动静。 整个唐境内顿时掀起了一股习武之风,并不同于之前的民风彪悍而尚武,这两者之间有着极为鲜明的区别特征,因为那一次不论是山道还是官道,甚至皇道上都挤满了晨练的书生... 当然皇道也就是昭华大道上挥洒汗水的书生,自然不是简单的文墨学子,年龄都比较高,从国子监祭酒为门槛,皇院教习至殿阁学士无一幸免,不想被武王的诛心言论一语概之在内,那自然要做一名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皆是铁骨铮铮的报国书生。 自然,秋闱初试的考生也逃不过这一劫难,军部一帮大老粗想破脑袋,也就捣鼓出这样有些虎头蛇尾的场面,倒不是不敢下狠药,只不过往年被吓瘫的文弱学子太多,又不是人人走武评的路子,对于那些志在文举过试的考生终究影响过大。 年年消减阵势,从重骑到轻骑,从千众降百列,甚至到最后连骑枪都省去了,不过就依那些仍然惶恐难安的考生来看,到底还是起到应有作用了。 轻骑中为首的一位校尉自腰间取下一本竹册,双手展开册页,朗声道:“文举者上前一步。” 伴随着簌簌的衣袖摩擦声,候考队列很快分成了两批,站在原地参与武评的人相较文举明显少了很多,虽说武评更偏向于考究武技与体魄,不过根据这些年来的经验教训,可以开脉修行,催动源气的俊杰才是真正能脱颖而出的那一批。 哪怕偶有一些在边塞或军伍中,打磨出一身杰出技艺的草根少年,也只能奢望抓住武评通试百席中的靠后位次,甚至可以说武评是百炼榜天才们的热身战。 初试中并不禁止源气的使用,乐天好战的唐人永远尊重的是实力,向来没有所谓自封手段以示公平的说法,哪怕你寻歪门邪路作弊,只要能瞒过监考的审查,那便算作你的本事,往年间擅长偷奸耍滑之辈,军部要去培养其为斥候的也不在少数。 公正是弱者的借口,强者最擅长打破公平,这是唐人最为信服的准则。 然而文举就显得更加友善一些,书中读的是颜如玉还是臭马粪,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过通试过关的位置仍是百席,随着人数比重的增加,文武两途的难易之分,怕是瞧不出个究竟了。 文举首席谓文举人,以书墨为世间扛鼎。 武评首席号武判官,以技艺为天下判词。 ... 参与文举试的人们神情震惊至极,因为他们很快在队列中发现一个人。 “乾钦此,文举。”前来安排文举考生的皇院教习,面无表情地开口。 随着这个名字的响起,石台上氛围显得更加压抑,很多人皱起眉头沉默了起来。 乾钦此最出众惹眼的自然是他的身世,其次便是他的实力,哪怕私下很多人认为是乾家金山银山堆砌出来的修行境界,但是其年仅十七便力陨,甚至早有传言他已经摸到了破境的门槛,百炼榜十三仍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所以当他出现在文举队列中的时候,石台上的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位列百炼榜固然自傲,可在失去一身修行技艺的才学试题上又能掀得出什么浪花。 百炼榜十三,极为可能成为朝试历史中参与文举排名最高的修者,不过依乾少爷平日里的做派,几个时辰后成为历史中修行境界最高的淘汰败试者,可能性会更高一些。 云昭抓着下巴,有些疑惑地看向前方,乾钦此揽着南北在文举队列中谈笑风生,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其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百炼想入榜,武评排名是敲门砖。”乾钦此慢悠悠地开口了。 相比其余人的一头雾水,云昭听明白了,乾钦此参与武评自然会占去通试中极为靠前的位次,那么自己想要凭借朝试登榜百炼便难上一分。 原来他没忘记自己那番狂言,云昭笑了笑,打趣道:“难不成你的排名一定会比我高?” 乾钦此闻言愣了一下,扬起了眉毛,说道:“那我可得好好见识一下。” 钟鸣三声,试启。 第四十五章 以德服人,以暴制暴 案上的试卷像山一般,厚厚堆叠成册,先前还胸有成竹的考生们阅卷完毕,很快抓耳挠腮乱作一团,粉刷一新的院墙自然能营造出宁静舒适的考试氛围,盘坐于草坪上的文举考生,他们此刻脑海中思绪也如白墙一样,一片白茫茫不知何解。 乾钦此稳坐于案前,自迈入考场后一直闭目养神,文举试限时三炷香,在如此短暂时间与海量试题的影响下,哪怕催动源气凝神聚念,想在时间内答完如此多的试题,都是极为困难的事情,哪怕他是力陨境。 从周围考生愈发焦躁的神情中很容易看出这一点,不过乾钦此睁开双目后,仍有闲情掏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拭,从净手开始,笔杆,案面,一丝一毫的边角都没有放过。 待他做完一切准备工作,三炷香燃至仅剩一炷,其余考生当然没有闲工夫再去理会乾少爷的古怪行为,不过监考的教习开始有些紧张,很难想象如果乾氏嫡长孙在初试被淘汰,洛阳会乱成什么模样... 伸手掀起试题第一卷,笔毫饮墨,深吸一口凉气。 草坪间除了翻卷与叹息,又多出一种声音,类似林野间飞禽梳理羽翼,又或是钝镰割除牧草的摩擦。 不过很多自幼便在私塾研读诗经的学生,觉得这更像是被导师罚抄诗文的动静,笔毫在墨卷上快速移动的唰唰声。 对于自幼识文的考生来说,需要抄写的诗文自然是深刻于脑海之中,抄写很容易演变成默写,并且通过次数与经验的累加,印象会越来越深,速度会越来越快。 那么,乾钦此也是如此。 乾氏家中讲读先生皆是翰林座师,自幼诵读课业皆是文举试题。 生涩难懂的真义,偏僻冷门的章注,他都看过背过默过,那又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呢? 乾钦此忽然想起家中老爷子拍着自己肩膀时说的话,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 赵彦默缓步跟随在一位灰衫男子身后,噤若寒蝉不敢抬首。 “他是谁?”灰衫男子停下脚步,开口问道。 “云昭,虎贲军镇引荐的武评考生。”赵彦默语气显得十分恭敬。 “可他为何在文举坪?” 赵彦默闻言愣了愣,抬起头才发现出了误会,只见灰衫男子伸手指着院墙,其后一位正奋笔疾书的白衣少年,只不过这落笔速度也太快了些,竟然都出现了残影... “这是乾钦此,洛阳乾氏的嫡长孙。” “呵,有意思。” ... “先生,皇道纵马的云昭如何处置?”赵彦默小心翼翼问道。 “唐律何时说过皇道不可骑马?”灰衫男子回过头,神情有些好奇。 畏惧很容易成为习惯,很多人的习惯会逐渐演变成共识,唐律从来没有规定皇道不可骑马,心存畏惧的人们宁愿徒步受累,也不敢尝试迈出那一步,直到武王有一日骑上了马背,众人仍然一笑了之。 赵将军忽然想起先前两位少年的对话,整天没个正形的那位居然通读唐律,念及仍在逐年递增的律法卷宗,还有堆积如山的繁杂律礼,他对院墙后的白衣少年多了几分赞叹。 至于飞驰在皇道上的那一位,更多的是喜爱......回过神的赵将军急忙四处张望,原先的灰衫男子早已不见踪影,无奈之下只好独自返回。 ... 相比桌案上堆积如山的试题,云昭此时的心情要更加惆怅一些,因为他真的看见了一座山。 武评的考场是军部校场,这并不意外,年年如此。 军部校场是一座山,还是不意外,因为太刺激了。 云昭有些迷茫地看了看高耸入云的峰顶,实在没有想明白军部的人到底整天在琢磨些什么,在他的印象里长安周边并没有山脉,十八里亭的俯瞰不会欺骗他的眼睛,那么眼前这座是从哪蹦出来的... 很遗憾的是校尉看出了他们眼神中的疑惑,不过并没有试图给予解答的闲情。 握拳一挥,身侧十几名轻骑轰鸣而出。 文举三炷香,武评闯三关。 当文举收卷的鸣钟声已经回响数遍时,武评第一关才刚刚拉开序幕。 几十张草案依次摆放整齐,远处山脚处很快竖立起相应数量的箭靶,每年武评三关并不相同,看着草案上的弓箭与远处的箭靶,显而易见,今年第一关考量的是考生射艺。 百步穿杨的弓弩好手很快捂住双眼,并不是临考前最后的调整状态,而是仅以目测,草案距离箭靶最少三百步之远,望着远处近乎成为一个黑点的箭靶,很多人的脸色逐渐苍白了起来。 “武评者,上前拉弓,仅一箭。” 并没有排序依次而试,谁敢先上便先测试,每人仅有一箭的机会,简洁直白的话语让人群骤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呼啸而过的山风。 一旁审核的校尉并不意外,没有任何催促与呵斥,显然将时间交由考生自己决定,既然能夺得昭华令参试,那么都是值得认可的青年才俊,命运应当交由自己来掌控。 在人数稍少的武评队伍里,云昭认出了不少熟面孔,除了一直傻乐呵的宇文泰,有虎贲军镇里一同备试的旧相识,有曜贤宴上为其拍案而起的边军同僚,还有一双眼睛,不带任何情感,漠然注视着自己。 云昭转身迎向那道目光,双手握拳至腰间,跨立扎开马步,裆部朝上一顶。 “怕你阿?” 在一众惊悚目光中,云昭拍了拍屁股,很自如地离开队列迈向草案。 谢安石神情不变,并没有理会先前的挑衅动作,跟着走了出去。 随着一片惊呼声,人群骤然撕裂出两边队列,继而后撤出数步,几乎叠撞在了一起,因为有一个人也走了出来,他背着一柄古朴长剑。 没有任何情绪的铺垫,非常生硬地走出了三个人,其中最不济的那位刚在皇道上骑马溜过圈,剩下两位登榜百炼多久,便霸占了各自排名多久。 这般阵势让剩下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静静看着这三人走向草案,仿佛是枯燥无趣的墨画上掠出三道惊艳虹光,一股浑厚的压迫力弥散而来。 甚至没有等待氛围有任何的缓和,没有给周围人丝毫喘息的时机,谢安石停步,拉弓控弦。 动作出人意料的有些笨拙,看得出他并不擅长弓弩之道,应该说连基础技巧都不知晓,五指抓弦,箭矢在指节上显得摇摇欲坠,像是市井孩童抓着糖葫芦,有些吃力却很喜悦。 是的,谢安石嘴角噙着笑意,不知是在嘲笑某人的不自量力,还是在期待接下来有趣的故事。 哪怕他已经控不住箭矢,甚至拉弦的力道都有些不够,幼时的寒苦生活显然没能给他应有的体魄,微微发颤的手臂像是田野间焚烧的麻桔杆,迎风好似脆弱欲断。 然而这一切瞬间又变了, 一股磅礴气息在这具瘦削身躯中喷涌而出。 第四十六章 承平空弦,一箭东来 风从山中至,将脚底枯草吹拂得哗哗作响。 监考校尉没有注意到自己眉头紧缩显得有些紧张,因为有些意外,更多的是难以想象,无论谢安石此刻拉弓的模样有多丑陋,这位在边塞战场上浴血十余载的骁勇军人,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年轻的压迫感。 也许将压迫用以年轻来形容有些不恰当,不过校尉显然不擅于表达自己的情感,特别是对于骄傲的唐人来说,有些人的实力差距是可以通过岁月与鲜血去填补,但那人更强更年轻的时候,这种无力感很容易引发失落。 军部校场,很多少年,很多失落。 ... 百炼榜上仅纳一百位力陨,这是面向世间所有初始三境修者的榜单,世间力陨境自然不可能只有榜单上那百位,这代表着能登榜的力陨自然是其中最强的那一批,那么百炼第三的谢安石当然也是。 那一刻,谢安石仿佛扎根于大地,筋脉中疯狂涌动的源气奔流好似大地脉搏,在空气中出现一股剧烈源气共振的时候,枯草伏倒的方向变了。 山风骤然倒灌逆流,狂暴的气流自谢安石身体中倾泻而出,他变成了气流源点,与周遭恐怖的气象相比,谢安石沉静如一块真正的石头,巨石岿然而立。 他眨了眨眼睛,眼睫似剪断秋风。 箭矢停止颤动,风静了。 监考校尉突然向后退了半步,其脚边一块沙石陡然崩裂,破碎的砂砾拍打在他的脸上,留下几道红印,但是他仍然没有偏移视线。 一道宛如弧光般的实质化气旋在草案前迸射而出,箭矢被带飞了出去,它并没有被弓弦推射而去,因为颤抖的矢尾一直没能搭上弦筋。 在众人眼中,谢安石甚至没有放开拉弦的手,弓弦仍然弧度不大的绷着,但是箭却飞了出去,被磅礴源气捧了出去,像是被大人牵着学步的孩童。 并不是强大修者将源气依附在箭矢之中,而是狂躁的源气将箭矢送了出去,前者讲究能蕴藏源气的箭矢材质,后者更加简单粗暴,源气充沛到纵横三百步至箭靶即可。 于是半空中残留下一道乱流,像是冷凝流贯穿而过。 箭靶碎裂成一堆废木,谢安石松开拉弦的手。 草案完好无损, 场间一片死寂。 ... “我觉得这算作弊,他射出去的是源气。”云昭一脸认真地指着远处碎裂的箭靶,又沉吟了片刻,再度看向监考校尉,“而且...这如何确认是否射中靶心?” 这两段话看似更像无力的挣扎,不过这是当谢安石挽弓那一刻,云昭就开始垂首思索的问题,他没有再观察任何细节,因为他很确切的感受到那股狂躁源气的力量,所以他开始尝试任何一丝扳倒谢安石的可能。 如果南北在场一定会很欣慰,此人居然开始动脑了,虽然有些生涩,但终归是桩好事。 监考校尉笑了笑,并没有出声说些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脸上的红印。 众人见此便知晓了结果,射靶是为了正中靶心,正中靶心是为了杀人,当将靶心都射毁的时候,那敌人怎会不死呢。 这是一件关于事物本质的探究,谢安石是胜利者,毫无疑问。 谢安石缓缓将弓放回草案,然后淡淡地看向云昭,眼神中依然不带任何情绪,并未刻意传达某种骄傲,或是云淡风轻中藏伏着冷漠,这种近乎天然的目光很难看出一些情绪的表达。 如果非要用一些词句来形容,没有情绪那便是无所谓。 哦, 这就是更为形象一点的解读。 ... 雄鹰俯蚁兽,天穹蔑江流,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存在,任何一丝一毫的侮辱都会成为一种奢望,谢安石用完美无瑕的做派诠释了如何羞辱。 在场边候考的人群看来,这是最恼人的傲骨,但是当传达者是百炼第三时,懊恼会被心虚所掩藏,最后化作沉默。 所以现在很安静,云昭搓了搓手,这时候让他想起了曜贤宴那一晚,在乾钦此出剑前,周围环境便是如此,他有些生气地伸出了手。 众人屏住呼吸,看着抓住弓弦的少年,自从他站在乾钦此身边那一刻起,他的履历档案被传遍了所有豪贵府邸的书案,不能修行自然引来无数轻视与叹息,但是更多人知晓了他的另一面。 杀人只砍头,军功塞书柜,草原部落中恐怖故事的主角,他是东军近二十年间最为杰出的军卒,他最擅杀人,用各种方式各种角度,砍下头颅踩于脚下。 所以当他站上一场关于如何精确杀人的舞台时,所有人都会给他应有的尊重,包括监考校尉也站直了身子,悄然眯起了眼睛。 云昭抬起弓弦,神情显得阴沉不定,不过更深入观察后,发现有些类似于...不好意思。 可能是目光全部聚焦在自己身上,从边军出身的少年有些不适应,不过场边的宇文泰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严重怀疑云昭并不存在脸皮这种东西,当然也不会有类似害羞的情感。 似乎为了验证他的推论,云昭开口了,话语很快湮灭在风中。 声音很细微,不过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我不会用弓。” ... 从云昭第一眼看到草案上摆放的物件开始,他就有些局促不安,以至于他甚至有闲情去研究,谢安石考核过程中可能存在的漏洞,原因是他不会用弓,准确来说他这辈子都极少拉弓。 承平前些年真的很穷,哪怕能吃饱肚子,也很难惦记弓弩这一类边军重器,这里的重器主要是指太金贵,至少在褚八方眼中,精钢锻造的一根箭矢仅能毙敌一名,实在是太过奢侈。 军部自然不会克扣边塞军伍的战备,所以褚八方大手一挥,将承平份额的弓弩全部换成了军刀,这些砍人砍钝了,磨一磨便可再度登场的玩意,才是承平军痞们的心头好物。 至此,云昭用各种方式各种角度杀人是真的,少年几乎杀绝了草原流寇也是真的,不过他只擅于用刀杀人,刀尖刀身刀柄,砍手砍脚砍脖子。 校尉脸色显得有些难看,众人忍笑忍得很辛苦,但是总有那几声压抑极深,宛如羊皮裘漏气的声音,尴尬并且狼狈。 “你可以选择继续考核,或者走下来。”校尉的声音有些生硬,透过风啸传递而来,裹挟着凛冽的意味。 云昭同样感到不悦,至少他认为这次出场的方式比以往要气派很多,不过看着捂住嘴憋红了脸,疯狂跺脚宛如癫痫的宇文泰。 很显然,他再一次失败了,可能生来便无法具备乾钦此的那种气场。 “可不可以不用弓。”云昭低着头,表情有些失落。 校尉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扯了扯嘴角,这次的回答更为简短。 “可以。” 问题很古怪,不用弓如何射箭。 原本暗自偷笑的人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悄然间再度凝神观察了起来。 云昭歪着脑袋看向了身侧,那位一直盯着自己的百炼第三,一字一句地开口了。 “你的眼睛很像死鱼眼。” 随后放下了弓,没有等待愤怒。 然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不会使弓,甚至不擅长除了刀之外的任何兵器,所以他的刀极为恐怖。 他尝试去动脑解决一件事,不是他对自己的刀产生了怀疑,至少不会在谢安石面前出现疑虑,所以他是懒。 懒得动手,尝试动脑,有些生疏。 阐述过很多遍,不擅长不代表不会杀人,杀过太多人然后懒,但是能够再动手。 所以他拿起了箭,将箭当成刀掷了出去。 一道洪流, 一箭东来。 第四十七章 秦川白雪,天下独剑 天地间出现一道墨痕,浓重似最为不羁的西楚草书,笔锋挪腾之下的最后一捺。 泛着寒芒的箭矢,掀起周遭一切可随风而动的事物,撕裂出一道近乎白昼的轨迹,草地上被肆虐溅起的泥点是唯一能看清的东西。 因为太快,所以无声。 因为所以是最为朴素的道理,箭靶炸裂,箭矢未至,恐怖的气旋在半途中已经将脆弱的木靶搅得粉碎,一股雄浑气浪眨眼间叠荡如拍岸之潮。 草案边角探出枯黄草绳,碎裂成丝。 幽静泥沼间微湿的秋意,飘散为絮。 草案无踪,箭毁于山。 待得一切烟尘落地,一连串艰涩尾音方才悄然而至。 没有人察觉到少年的手臂在轻微颤抖。 很多人都想象过这场闹剧会以一个令人咂舌的方式结尾,但不会有人想到这样的反转情节,原来没有弓也能射箭。 没有枪头也能捅死人,云昭看着周围人愕然的模样,突然怀念起凤敕道旁的野花。 箭并没有被掷向正前方的箭靶,而是以一道弧线将最外围的箭靶撞毁,所以这更像笔锋收尾的那一捺,有些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谢安石的眼神里出现了波动,一种极难描绘的情绪,出生寒苦的经历给予他一种病态的自尊,习惯漠然远离尘扰,实则最为在意那些闲语,比如此时的发展再次偏离了预想轨迹,想要掩饰沮丧与惊慌的方法,最为有效的是愤怒。 谢安石缓缓攥紧了拳头,他相信自己的拳头会更快,最后的倔强也许是可爱,当然最可能是血腥的终章。 然后谢安石飞了出去,可惜的是倒飞。 “你挡着路了。” 剑十一卸下长剑摆放在草案边,神情木讷。 ... 校尉自然知晓有关云昭的传说,但如多数人一样,他并没有全信,东军做三分事吹嘘八斗功劳是常有的事,至少他很难想明白两把刀如何浸满乾木草原的鲜血。 但现在他脸上的红印更像是另一种意味,来自承平少年郎的耳光。 正处于中年失意危机的校尉,很自然忽略了狼狈的谢安石,后者跪坐在杂草间,仔细拍落衣衫上的枯叶,仿佛忘记了先前发生的一切。 “炼体。”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很像盖棺定论的判词。 云昭停下了脚步,开始低头思索如何再给予谢安石一记言语伤害,他本来就很擅长这些,特别是在四合院住久了以后,愈发熟稔此道。 不过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其余考生,不论是云昭在曜贤宴上的无耻坦白,还是来自虎贲军镇的觅脉记载,很多人都知晓了他无法修行。 八脉不通帮助他无形中挡住了很多招揽之意,甚至包括军部的,那么唯一能解释那道恐怖掷箭的说法,也只有谢安石所言的炼体。 ... 一个欲罢还休的故事,一个所有人知道却不能说的秘密,军部的炼体与唐帝的脾气,并列世间最难琢磨的两件事。 这是军部的隐秘之法,他如何习得炼体? 接下来另一个问题显得呼之欲出,他为何如此强大? 监考校尉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对着身旁随从一阵耳语,很快离开了考场。 草地间众人的困惑并未影响到云昭,其慢悠悠转过身,准备将一段无比畅快的语句抛出去,他构思了很久,相信这段话必将成为他人生中最为潇洒的一个节点。 盛气凌人的姿态,云淡风轻的口吻,他甚至开始幻想如何迎接人们的震惊。 走至半途的校尉突然返身,云昭正欲调整出一个洒脱姿势。 不过他们很快听到了一个声音,使人好生烦躁的噪音。 有些像即将绷裂开的兽筋,且伴随着吱吱呀呀的颤音,一种事物到达承受极端的呻吟。 所有人都扭头看向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那里站着一个人,挽弓满月。 剑十一从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习惯去吸引目光,没有丝毫声张与前奏,悄然而至,飘然而去,然而他却每时每刻抓住所有的关键节点,黑白墨画中殷红的章印。 很突然的闯入视野,所以人们花费了一些时间才看清楚更为惊悚的一件事,弓弦上没有箭。 不会射箭然后以源载箭。 不会射箭然后无弓掷箭。 剑十一神情很专注,并没有在意那一道道惊讶的目光,仿佛是在仔细瞄准箭靶,但是云昭心头攀上一股苍凉之感,原来没有箭也可以射箭。 咚! 看似一声巨响,实则无数烟尘。 剑十一挽弓无箭,满山箭靶应声而裂。 ... 好不容易摆脱与乾钦此身处一地,正欲达到人生巅峰的云昭非常痛苦,那种销魂的畅爽感被拦腰斩断,简直比血肉模糊的伤口还要显得悲壮。 “你比想象之中的要强一些。”剑十一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 云昭好生懊恼,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因为他发现剑十一正在重新将剑背起,十分用力地系紧草绳,泛白的指骨很容易联想起先前满山碎裂的箭靶。 能屈能伸方为丈夫,云昭如是安慰自己。 这位在乾木草原砍游骑如同放羊的少年,此刻乖巧状若初生羊羔,老老实实地蹲坐在剑十一身旁,看着剩下考生在草案前挥汗如雨,不过并不能分辨汗水是其全力一击而流出的,还是被先前滔天阵势惊出的冷汗。 剩下的故事也有些曲折,至少云昭知晓了宇文泰仅有破尘境,给予了自身些许安慰,既然都没有本事,那就谁也别嫌弃谁。 不过到底一身腱肉没有白练,在力量基础与源气引导下,宇文泰的箭矢正中靶心。 随后冒出一些表现出色的考生,身旁的剑十一皆低声报出一些数字,并不难以推测原由,想必那些考生皆是百炼榜上的人物,数字自然是他们的排名位次。 不过云昭忽然觉得他是报给自己听的,仿佛其看透了自己想要完成的那项登榜壮举。 似乎是受到了考核刚开始的惊天气势影响,哪怕百炼榜的才俊们都没有了炫技的兴趣,这仿佛是怀里揣着一把鲜花,没料到闯入一片花海之中的颓丧。 所剩不多的兴趣被一位老头取走,满脸的老人斑证明他并不是少年白头。 枯瘦的身躯甚至可以用皮包骨来形容,深陷的眼眶中看不到任何情感,除了干瘪的脸颊随风颤动,找不出其他的外貌特征。 但是他射出的箭没有弧度,平平整整,一道直线命中靶心。 没有丝毫的颤抖和偏差,仿佛进入一个既定轨道,精准,精确,精密。 “周觅,百炼第八。”这次身旁的声音大了一些。 “真的很周密阿。”云昭若有所思地回道。 第四十八章 武评三炼 无论百炼榜还是昭华朝试,总是被挂上年轻人的标签,然而这些青年一代的盛会上也有一些异类。 既然没有年龄的限制,周觅便成为其中最为特殊的存在,年轻时觅脉仅通四脉,未能达到修行门槛,随后生存在市井底层辛苦挣扎多年,好不容易买通关系在长安老街巷里开了个学塾。 勤勤恳恳做了十几年的教书匠,街坊间风评一般,平日里挺老实的一个人,买菜都不带还价的个性博得菜农一众赞扬,不过可能是读书读痴傻了,迈入中年的周觅突然关了学塾重新拾起修行。 劝了几宿也不见其回心转意,这也不能眼瞧着大活人给饿死,几位相熟菜农咬咬牙,轮着班给周觅家门口送些卖剩下的蔬果,这一送就送了整整三十年,古稀之年的周觅也用了三十年踏入始境。 虽然打破所谓修行门槛的铁律,不过面对白发苍苍的周觅,或许有些敬佩,但是更多的却引起了心底的悲哀,无缘修行的人们并没有看到希望,反而是大道前浓浓的绝望。 不过接下来的故事重新刷新了人们的认知,三年再入破尘,时隔三月终成力陨。 三年而破尘或许并不是什么出众的成绩,然而三个月迈入力陨却刷新了修行历史中最快的记录,在无数人的关注下,周觅却又悄然沉寂了下来。 当他再一次出现在世人眼中的时候,是上一次影宗更新百炼榜单,赫然位列第八。 ... 云昭看着眼前的老头有些担忧,其瘦弱身躯在马背上显得弱不惊风,极为可能一转眼便坠马而亡,不过很快又被校尉说明考核规则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武评第二关是骑术,此项在往年几届中常常出现,不少第一关失准的考生稍稍松了一口气,显然事先有所准备。 作为唐人,往往将媳妇和马放在同等位置,打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唐人极为多见,尤其在边塞军伍,挑选悍卒的热情远不及牧场遣马,各道将军私底下以军功换取战马的勾当更是泛滥成灾,军部并不管控这类破烂账,蛮子人头搁在桌上便成,军功怎么分自然是下面人各显神通。 唐人对战马的情怀,不只是因为开国以来的无数场胜仗,其中最为关键是唐帝的牧马政略,丰沃草原一概不许开垦农田,皆以军部直辖设立马场,每家每户各自供养一匹马,违者满门抄斩。 人能有一口吃的,就少不得马的那一份,这就是哪怕今时今日,京都豪阔府邸中仍有管事照料马厩的原因,虽然随着唐国日渐富庶,将门子弟之间的养马变味成了攀比逞能,不过每年投入边军中的马匹,日益雄壮且逐年递增。 马政的影响不言而喻,众人很快从军部马厩中牵出战马,除了几位异国之人有些狼狈,大多数马匹都是服服帖帖地跟着。 不过很快,马群中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动静。 事因是云昭牵的马有些与众不同,至少此刻云昭的表情有些心虚的意味,监考校尉很快发现了端倪,不由得笑骂道:“这憨货什么时候跟来了?” 眼见事情败露,云昭有些埋怨地瞪了铁柱一眼,其一身金黄皮毛本就扎眼,先前又在马群中耀武扬威耍性子,这才被监考校尉给抓住了。 少年不由叹息时运不济,铁柱委屈地踢踏着蹄子,两位小爷都有些沮丧。 校尉盯着铁柱瞅了一会,咂摸了片刻,不动声色地转身走远了。 云昭眼睛一亮,按捺住心头狂喜,连忙牵着马,埋头就往考核点赶去。 周围考生见状也只是皱了皱眉头,心底暗藏的骄傲并没有让他们觉得有何不妥,脾性暴烈一些罢了,可不见得跑起来会有多能耐,考核的既然是骑术,那么重点自然在于自身,显然这些人忘记了之前在铁柱蹄下的慌乱。 所有考生在山脚处排列整齐,等候着指令出发,云昭看着山道间聚散不定的云雾,心情极为舒畅,悠哉悠哉地前伏在马脖上。 乾木草原的传说是云昭的,也是铁柱的。 疑惑其实很容易解开,少年可以在乾木草原里来去自如,收割头颅宛如探囊取物,自然是因为他的刀很快,再其次便是他跑的更快。 或者说,铁柱跑的很快,快到整个草原没有一匹马追得上它。 号角鸣,一道璀璨金光在山道间划出美妙弧线,绕山而建的直道上传出连绵不断的音爆声。 云昭死死抓住马鬃,确保自己不会被掀飞出去,呼吸着山间湿润的空气,郁闷之情一扫而空。 ... 剑十一看着身旁那位的嘚瑟模样有些无语,自从登山以来,一直把腰杆子挺得笔直,满脸不在意却将左脚抖如筛糠。 到底是与乾钦此惺惺相惜的人物,性情果然与众不同,剑十一感慨了两句之后,转眼看向旁边高昂着脖子的铁柱,不禁有些惊异于它之前在山道间展露出的速度。 第二关骑术与先前射艺一样,监考校尉仅仅是在那本竹册上勾勾画画,并没有公布考核成绩,显然是要等三关全部结束之后再逐一筛选,最后公布武评榜单才能知晓通试之人。 在确认所有考生全部抵达第二关终点之后,几位轻骑下马,将众人面前的一篷黑布掀开,露出一块不起眼的石碑,纹路粗糙,宛如寻常官道上用来标识指路的灰石板。 所有人眼神中都充满了疑惑,并不是无法确认这块石碑的用途,恰恰相反,几乎天下间所有尝试过修行的人都认识它,甚至是很熟悉,隔三差五摸上几遍都不在话下。 源石碑,非常朴素的名字,作用也非常简单,灌入源气用以测试源海强度。 “打碎它。”考核说明同样的言简意骇。 武评第三关,御力。 源石碑纳入源气用以各项修行测试,那么它自然极难被源气打碎,今年的初试很明显更侧重于体魄的检验,源气打不碎那便只能依靠拳头,结结实实的肉身蛮力。 场间一些向来对体魄锻炼不屑一顾,一心将冥想吐纳奉为大道的修行者,神情明显忧虑了起来,仅仅依靠平日里源气在经脉间冲刷的程度,击碎源石碑恐怕是痴人说梦。 一旁的校尉显然不关心这些人的想法,闭目养神并未出声。 ... 宇文泰手忙脚乱地脱下上衣,再度露出那一身健硕肌肉,狠狠将额上红绸带拉紧。 “放着我来!” 第四十九章 偏向此山行 有一些身先士卒往往会变成死而后已。至少现在空地中央的宇文泰很痛悔自己的行为,将双锤丢在一旁,捂住肿痛的手腕,身前的源石碑纹丝不动。 场边的众人也谈不上幸灾乐祸的做派,除了云昭一脸鄙夷显得有些欠揍之外,其余考生很清楚眼前这一幕代表了什么。 宇文泰虽然只是破尘,但是放在数百位武评考生之中,已经是较为突出的存在,并且他在第一关上的表现堪称完美,当然是在选择性忽略那几位怪物的前提下。 看这一身油光发亮的腱肉就知晓其体魄训练并不懈怠,再加上修行境界的加持,这样的身体基础也只是在源石碑上留下几道不痛不痒的裂纹,如此反差顿时让场间气氛再度降入一个冰点。 原本对着源石碑指指点点,互相讨论的考生们很快闭上了嘴,一种名为自我怀疑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伴随着山间略显湿冷意的雾气,候考诸生之间的隐隐骚动,只是在细微掀起两道涟漪之后便悄然无踪。 ... 源石碑更换了一块又一块,清脆的崩裂声迟迟没有作响,考核结束等候于一旁的学子却越来越多,那么扼腕叹息的人自然也是成群结队。 虽说大唐当年以武纵横天下,引得滔天民怨与异国血泪,不过向来自诩天下英才一视同仁,除了源自骨子里的鄙夷与轻视太难消除,面向其余六国考生的表面态度到底还是有模有样的,并不因为强弱而区别待人,也从未有给予唐人更为宽松的待遇。 此时山中空地间的悔恨,更多是针对己身,哪怕六国之人也没有质疑考核的公正性,付出与收获向来是同去同归,至少这一次武评考核给他们带来更为强烈的精神冲击,是动力还是阻力取决于自己。 不过相较大多数的自省,也有一些人承受不了打击,将问题归结于别处。 世间从来不缺少真正的天才,金子发光的故事只会迟到却从不缺席。 有一些仍然负隅顽抗的考生,叫嚣着既然可以开脉修行,又为何需要所谓的体魄之力,因小失大的结论受到不少颓丧考生的支持。 往往最后的挣扎是对最后颜面的遮掩,监考校尉依旧冷眼旁观,丝毫出言解释的意味都没有,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可能在表露着不屑。 这种类似于看笑话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不少人,就像久旱之人渴望着清澈泉水,孤独舔舐伤口的人期盼着些许关怀,却看见有人将洗脚水倒在自己脸上,然后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架势。 他们觉得有了宣泄怒火的借口,正欲重新为自己正名之时,有人却再度将疮疤撕得鲜血淋漓,这是一个舞台,强者方能居之。 ... 山间俊秀景色在艳阳之下无比炫目,穹顶之下的山野青翠相连。 浮云飘忽,聚散之间并未定数。 丛山峻岭之间有一个静如镜面的湖泊,这洼湖水在树影的映照下也泛出幽蓝,明澈之中无一丝涟漪,其旁盘坐一位灰衫男子。 山风不知从何而来,林间的湿气升华,周遭的氤氲开始缭绕不散,愈发浓郁。 雨点如雾若尘在宁静的湖面上形成青纱,视野变得模糊,景物如同抽絮般若即若离。 灰衫男子漂浮在水面上,缓缓被山风推向湖中。 过了不知多久,日光黯淡,恍若变幻了时光,转瞬间便淅淅沥沥地落起了细雨。 香有燃尽时,雨滴却无处安置,文举考核已经结束良久,乾钦此跨坐在木栏之上,并不理会那些望向自己的异样目光,看起来像是在等待暮时最终的考核结果。 相较于一些互相议论着试题的考生,或痛斥出卷教习的狡猾,或对着相异答案争得脸红脖子粗,乾钦此很难得的安静独坐,当然不是说他没有去凑热闹显得有些意外,而是他没有将那些吵吵闹闹的学生喝骂到怀疑人生,真的极为罕见。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朱红色屋檐,视线缓缓从檐角的雄威禽首上移至天空,细雨朦胧之下显得有些阴沉,不过他不是在等待自己的考核结果,也不是在观天而伤春悲秋。 他知晓看似空无一物的天际有一座山,而山中有一位少年。 ... 空地上鸦雀无声,诸生陷落在深深的沮丧情绪之中,有些人低下了自己平时骄傲高抬着的头,甚至有些人因为一系列的打击有些麻木呆滞起来。 将时间稍稍向前推一些,在那些失落考生欲求最后挣扎时,监考校尉眼眸中的不屑也愈发浓郁,这个节骨眼上有人登场了,也应该登场了。 剑十一像踩着点报到一般,最关键的时间闪亮登场。 市井说书人嘴中的压阵之人,任由场面如何惨烈血腥,吾自岿然不动,待到美人香消玉殒的那一刻,大喝一声悄然斜杀而至,自南一线贯杀于北,几刀便将敌人尽数斩杀于马下,最后威武柱刀而立,血滴从发梢落下,潇洒至极,豪迈无匹。 至于为何非要等到最后结尾才施施然而现身,这其中的门道可就复杂了,最为讲究的一点是洒脱,如何将刻意的潇洒修饰成浑然天成的英雄气质,此刻踱步而出的剑十一显然展现的无可挑剔。 不过这里有不同之处,有些人是熟能生巧,而剑十一是天赋,令人憎恶的天赋。 “这些考核简直是...”一位考生面露怒容,声讨的话语戛然而止。 剑十一首次解开了捆缚背后长剑的草绳,但是并没有进一步拆除包裹剑身周围的黑布,这一举动放在众人眼中,显然又成为了一种对于自身武力的自信。 他平举剑身,对准源石碑缓慢地来回挥舞了两下,似乎在瞄准落力点。 此时的神情专注又让很多人想起了他第一关射艺考核时的壮举,不用箭能射裂满山箭靶,那么现在不用剑锋也可斩碎石碑? 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飘忽不定,一种难以面对现实的酸楚。 原来他才是天才,而我们是草鸡,这种见解开始往共识的层次上升。 那位声讨至一半的考生,眼角的颤抖出卖了他强作镇定的表象,倔强地昂起下巴,像是引颈就戮的肥硕家鹅,好生滑稽。 啪! 长剑与石碑撞击,发出一道清脆响声。 剑十一的动作甚至不能说是以剑斩之,挥舞的手臂更像是用剑身拍打。 众人听到响声便痛苦地闭上双眼,校尉再度迈开步伐准备记录石碑碎裂的情况来判定成绩。 不过剑十一皱起了眉头,甩了甩持剑的双手,有些懊恼道:“打不动。” 随即很自然地收剑系草绳,再度返身回到角落发呆。 众人看着石碑裂开的纹路,虽然比先前任何一人的尝试都要强上不少,但是终究没能碎裂四散成一堆碎石。 原来他也打不碎。 相比鸦雀无声的人群,有一个人反应很快,便是那位发怒考生,他狂喜间欲说出后半句。 “这些考核简直是...” 不过有一人反应更为迅捷,快步走向考场中央。 第五十章 尽显风流 其实很难观察出众人的沉默是因为什么,也许有对剑十一无法碎碑的感慨,但是从一些人的神态动作以及眼底缓缓浮现出的欣喜。 他们希望如此,希望剑十一办不到。 哪怕之前准备将失利归结于自己的,还是打算归结于考核内容有误的,他们心底都殷切地希望着这样的故事结局,用以证明世上没有少数人。 没有可以打破规则的少数人,自己不是原地呆愣着挨耳光的多数人,当这个舞台上没有主演,那便是各式配角的狂欢,极大的心理安慰莫过于此。 捂上嘴而面带遗憾,没有人能看见嘴角的笑意,场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到底是表露意外之情,还是在宣泄内心难以启齿的庆幸之感。 没有任何人甘当配饰与背景,没有人愿意用满脸错愕来衬托他人的伟岸,无论在任何时刻,少年都信奉力量至上,而力量来源对自己的信仰。 正路并不一定就是一条平平坦坦的直路,难免有些曲折和崎岖险阻,要绕一些弯,甚至难免误入歧途。 那么便误入歧途,那么便小人嘴脸,他们不愿意坦然接受失败,场间诸生渴望自己都是笑到最后的那位,无论任何方式。 所以山间的情绪愈发焦躁起来,他们找到了在黑暗中求生的契机,那位发怒考生颤抖的眉梢代表着迫不及待。 既然剑十一都做不到,那这次武评内容便有问题,他可是百炼第一,他可是秦川太白剑痴。 “这些考核简直是荒诞无...”话语愈发迫切,仿佛迎风燃裂而散的麦桔。 监考校尉紧缩眉头,似乎察觉到了即将发生的场面,哪怕是铁面无私的他,想必处理起来都有一些棘手,当怒火转换成公愤,无论这些情绪的来源是刚正不阿,还是滑稽可笑的小心思,但是都要给予尊重,因为这是故事里配角的愤怒,这是多数人的力量。 少数人拥有俯瞰芸芸众生的强者权利,那么多数人自然也有群起而攻之的能力。 ... 聆听漫天的责问与攻讦,真的难以想象情况会如此急转直下,不过不必担心结尾的力度,因为有一个人的反应比场间其余人更快一些。 剑十一刚刚返身回到角落站定,咆哮的话语尚未绽放出最后一个音节。 他走了出来,很不容易的那种。 略显局促的步伐透着生涩,因为极度兴奋而扭曲的脸庞噙着惊喜。 得偿所愿,这是云昭内心此刻的独白。 他在长安这座城池中有很多不好的回忆,大多数都是来源于风头二字,他一直在被抢风头,随时随地,随处可见的惨烈场面。 在承平的那些年,他可是整座城的宠儿,他是承平三杰,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待他。 何为君子? 风流,洒脱,器宇不凡。 可否具体? 我,云昭。 天空咔嚓一道惊雷炸响,男主演终于闪亮登场。 云昭的步伐并不快,甚至相较于平时还有些迟钝,之所以不用缓慢而用迟钝来形容,是因为他行进间踉踉跄跄,难以平缓的兴奋已经严重阻碍了他的行走。 源石碑难以用源气而击毁,那么考生中可以开脉修行的人便没有了优势。 在关于体魄蛮力的比拼之中,那么谁又能比得过云昭,他是承平城的昭爷,乾木草原的梦魇,长安铁匠铺的抡锤人,最后的最后,他在虎贲军镇的瞭望塔上看过很多次风景... 他走向考场中央,走向那块裂开的源石碑。 沉腰,简单至极的一记直拳,那块裂纹极深的源石碑骤然而碎。 故事尚未结束,这并不是属于他的那块源石碑,其中的裂纹是剑十一之前所留下的。 于是他转身抬腿,一位轻骑侍卫端着崭新的源石碑正欲更换,但是看见满地碎石还有些发愣。 轻骑侍卫呆滞站在原地,场间诸生再度沉默无言。 发力,然后侧踢。 简单,然后强大。 世间所有事物都遵从这个原理,最快最直白最能杀人,云昭便是其中最虔诚的信徒,所以轻骑侍卫怀中的石碑随风无踪。 空中那些落叶被碾成粉末,触碰漫天碎石便化作无形。 云昭很享受这一切,他很怀念这种对于力量尽情释放的快感,哪怕周围很安静,他的动作还是那般熟练。 自然到令人觉得天然,整个人就像被秋风吹割至冷寒的刀。 ... 将时间刻盘再度推回原先最开始的位置,那个众人鸦雀无声的时刻,所有人陷入颓丧呆滞的时候,原来造成这一切的不是百炼第一,不是太白剑痴。 而是来自承平的少年郎,他如愿以偿,他秋风得意。 先前丑陋难掩的狂喜神情,造成如堕深渊般的恐惧,眼前少年的傻笑更像是一记闷雷打在诸生心头,原来源石碑可以像豆腐一样被碾成碎末。 漫天飞散着的碎石终有落下的那一刻,众人的惊惧很快被石砾所拍醒,无神空洞的眼眶,仓皇四顾宛如雨幕中的落汤鸡,被老鸨驱逐出青楼的落魄书生。 “这些考核简直是荒诞无稽...”话语终究还是没能说完,落至句末越发细不可闻。 剑十一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场中央的少年。 不能修行之人却完成了修行者不可完成之事,这是最大的笑话,也是最传奇的篇章。 人群中的谢安石一动不动,成为了角落中不起眼的一块碎石。 ... 暮色已浓,玫红色的夕光将石台尽数笼罩,恬静拂风而落,暖意触手可及。 数千名考生自然没有沉浸于祥和氛围之中,踮着脚急切等待着张榜公布通试学子的时刻。 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天际甚至闪烁出点点星光,众人迫切渴求的那张榜单仍然没有被教习张贴出来。 石台上的安静早已被一种类似野蜂觅花的嗡嗡议论声所替代,无论是自信通试无忧的,还是惶惶不可自安的,得失恍惚与紧张焦虑之间,其中更多的是对于通试不抱希望,破罐子破摔的考生。 那么这些人期待的东西自然是最为精彩的那部分,两试两榜两榜首。 文举人,武判官,花落谁家? 被一只大手不断抚摸脑袋的南北,有些无奈地叫喊道:“云昭,算我求你了,就这一会你都絮叨几十遍了,汝滔天神威铭刻于吾心中。” 云昭闻言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嘿嘿傻笑了起来。 乾钦此一脸严肃地蹲坐在地上,不断催促着宇文泰描述武评中的细节,神态间虽说都是一副老子让给儿子的不屑,类似于要不是我去了文举,能有云昭那傻帽什么事。 不过宇文泰却另有一番见解,这明摆着更像老子疼爱儿子,怎么脸上嘴上都渗出浓浓父爱情怀呢? ... “这个人一定要抢过来!” “千万不能让皇院那帮老匹夫给夺去了!” 众人朝思暮想的那张通试榜单安安静静地放在桌面上,围桌的是数十位军部将军。 第五十一章 大爷忽悠,孙子讨喜 无论屋内将军们的争论如何激烈,终究在几位皇院教习诧异的目光中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忽悠,一个天大的忽悠。 在一帮军部大老粗的殷切目光中,教习们捧着通试榜单走向石台,其中一位上了岁数的皇一院阅卷座师顿感浑身不自在,偏头与身旁几位交流了起来。 “老夫怎么感觉此事里外透着古怪?” 其中一位教习闻言看了看手里的榜单,粗略翻看了几眼,在靠近榜首位置映入眼帘的皆是些熟悉姓名,摇头轻笑道:“文举自然不必多说,都是我们几个亲自监考审阅,料想军部的人也掺不了水,能出猫腻的也就是武评那一亩三分地。” 教习又细细回忆了一遍脑海里的姓氏,再度开口道:“不过你们也知晓武评那点事,逃不出百炼榜的局限,挨着点点百炼榜的排名也差不多就是武评的结果,这次也就是那回事,军部最多在武评榜后半段做点手脚,翻不了浪。” 说完笑着抖了抖手里的榜单,眼神中藏不住的得意劲,虽说军部地位傲然,朝堂六部几乎都是绕着走,不过独立于体制之外的皇院可不吃这套,两个庞然大物没事扳板手腕是常有的事儿。 不过往年碰上朝试这档子事,多半是军部吃瘪占多,这玩意也是没辙,谁让朝试是专属为皇院提供学生储备的呢? 虽说皇院学科结业也会给军部输出大量人才,不过到底是烙上了皇院的印记,使唤起来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再有就是皇院每年把好苗子藏着掖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也就是秋闱初试为何在军部举行的原因,费了不少工夫才死活磨来的差事,总想着在里面搅点动静捞些油水。 “军部那些莽夫也就这点出息,撑死也就偷些考核中的新晋黑马罢了,孰知万变不离其中,只要百炼榜上那几位小家伙不出问题,咱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呐,这总得给他们喝点汤不是?”另一位教习点了点武评榜首的位置,捋须长笑道。 皇一院的阅卷座师听到这里也就放下心来,感受暮时清风拂面,瞧见不远处石台上焦急等候着的众多学子,大感宽慰的同时回头瞄了瞄军机阁,嘴角露出几分笑意。 ... 先前争执吵成一团的军部将领们,在微暗的天色掩盖下,蹲坐在军机阁门槛上看着走远的皇院教习,发出嗤嗤的诡笑声,不断起伏的肩膀像极了正在偷食的黄鼠狼。 几位常年在皇院中闭门考究学识的老先生,大概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即将错过什么,也不会知晓手里的大红色榜单早已被修改过,武评榜首位置的姓名悄然更替了。 云昭走在白玉直道上东张西望,道旁原本紧闭的朱漆大门此刻全部打开,其内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军机郎不知在忙些什么,捧着卷宗行色匆匆。 原本老实杵在石台上等候张榜结果的云昭,好不容易等到几位教习捧着榜单走上石台,众多考生一窝蜂地涌了上去,被挤得东倒西歪的少年正欲杀出一条血路,没料到被人猛地拉出了人群。 定神一瞧发现是先前的监考校尉,在得到一个噤声的指示之后,两人缓缓在人潮中偷溜了出去,借着夜色掩护踏上了一旁的白玉直道。 随着不断的行进深入,道旁的建筑物愈发稀少了起来,云昭看着身前的校尉背影,脑袋里思考了半天,能得出的结论也就是估摸着与他的炼体有关。 虽说没有直言坦白,毕竟在武评中展现的惊人气力,甚至让谢安石都看出了端倪,身处军部的监考校尉肯定有所察觉,只是不知道此行会有什么收获。 思索了一会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总之看这动静,军部总不会把自己拆了做研究,放下心来的云昭饶有闲情地欣赏起军部夜景。 从直道一路行来,军机阁后是修剪齐平的草地,很快从其间的青石小径穿过一道掩雨长廊,一栋精致雅苑坐落在漫天星光之下,一道溪流潺潺绕苑而汨,隐隐有悠扬舒缓的丝竹声传出。 停下脚步的校尉回身欲说些什么,却看见云昭背着双手四处打量,居然像个游园戏水的雅客,无奈笑骂道:“你这惫懒性子也是没治了,快麻溜进去!” 说完也没等云昭回话,转身快步离开了,很快消失在石径夜色里。 云昭抬眼望了望这栋气质迥异的建筑,事出反常必有妖,整个军部给人的感受皆是鼻孔朝天,不论是人还是房屋,豪气干云那几乎是基础常识,下巴是能昂多高就多高,余光瞅人都不带含糊的,建筑能盖天上就不带杵地下的。 所以说眼前这仿佛小家碧玉般的精美别院,那绝对是一个故作风雅的军部大老粗捣鼓出来的,没事还总嫌弃着让手下人多读点书,实则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要不然这环溪而建的幽静之所,门前为啥种了两棵参天大槐树? 嘀咕归嘀咕,云昭还是很光棍地沿着石子路向前走去,不管怎么说,有一个结论是不会错的,里面等着自己的人绝对是个大爷,那么自己就得表现的像一个讨喜的孙子。 ...... 石台上的乾钦此阴沉着脸,倒不是他察觉到儿子走丢了,噢不对,是没发现云昭不见了。 而是好不容易在海浪般的拥挤中挣扎而出,却发现榜单上自己的名字不在正确的位置。 是的,他直接跳过了先前很多繁琐的环节,直奔主题地点出了问题核心,他不是文举第一,自然没法用文举人的名号在云昭面前嘚瑟,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让他在今后四合院的时光里缺失了很多乐趣。 所以他有些恼火,用乾钦此的独特思考方式,文举第一才是正确的位置,也是自己应该身处的地方,于是他在榜单第二位发现自己名字的时候,带着不善目光看向了文举榜首。 光冥, 这是一个名字。 乾钦此站在榜下,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偏头朝着一处角落瞥了一眼,没有任何预想或者试探,他冷冷地看了过去,目光落在了一个有些昏暗的角落。 角落处有一个身披黑袍的人,裁剪极短的袖口探出一双白皙如玉的手,像似晶莹藕节。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文举榜首的姓名,同时发出了如潮般的惊叹,显然这个名字同样象征了某些东西,只要你拥有了值得骄傲的地位,那便同样拥有了获得赞美的资格。 哪怕他来自凛冬神庭,哪怕乾钦此很不舒服。 百炼第二,神庭教枢院首徒,这便是他的资格。 不过乾钦此的小情绪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然后目光略带欣慰地扫向一旁的武评榜单。 榜首是剑十一,嗯,看来宇文泰那臭小子挺能咋呼,待会拎回去揍一顿就好了。 第二也不是,怎么让那块茅坑石头骑着拉屎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第三......第三也没有。 目光快速由上而下扫了一遍,有些焦急地揉了揉眼角,再度仔细地挨个检查了下来。 榜单上没有云昭的名字,乾钦此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南北没有被人群挤散,此时一定会十分惊恐地确认一件事情,乾哥儿生气了。 ... 云昭盘坐在桌案前,撑着下巴,百无聊赖道:“有什么好处呐?” 此刻的少年像成了大爷。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搓了搓手,谄笑道:“真正的炼体!” 瞧瞧,这位是讨喜的孙子。 第五十二章 白衣洛阳 “何为炼体?”虽说已经在尽可能的平缓语气,不过仍然有几丝不难察觉的紧张感混杂其中。 这是云昭不知第多少次抛出这个问题,想必已经很难数清楚,在这个问题出现之前,他上一个提问最多的疑惑是关于如何修行。 说来也奇怪,完全不按照普世逻辑出牌的少年,很少将身世或者亲情当作心中难题,甚至连去尝试解决的欲望都没有。 一个活着很纯粹的人很擅于将不切实际的困惑抹杀,随遇而安讲究的不是心态,而是可以抑制心理感触的强大控制力,人心都是肉长的,云昭将一切可能会阻碍前行的多余情绪皆掩藏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相匹配的实力,那么便没有资格获取相应的秘密,在此之前,他需要的只是力量,解开秘密的力量。 如同他坐在这里,等待着关于炼体的秘密,这种资格不是因为他长得有几分可爱讨喜,而是他在武评中展现出的实力。 当然,能解开秘密的感觉真的很好,他很喜欢这样。 ... 自从云昭迈入屋内的那一刻,双手平放在膝上的老人一直保持着温煦的笑容,只有在看见少年向自己行了一个大唐军礼之后,老人眼中才不经意露出一些欣赏。 这位在军部之中向来以性情暴躁而著称的老人,可能自己都没发现一件事,他此刻自以为慈眉善目的形象更像为鸡拜年的黄鼠狼,两根不断抖动的白眉总给人一种极度不安的感受。 不过云昭极为擅长应付此类人,毕竟他绝大部分的人生阅历都是来自承平,那个说话只须道三分,其余全凭眼神来凑的地方。 一番看似恭敬又不显生硬的寒暄过后,云昭很快展现出自己惫懒不安分的一面,又拍桌子又跺脚地向老人告状,声泪俱下地谴责监考校尉将自己强行拖来至此,甚至连让自己看一眼榜单的时间都不给。 行走在冷风中的校尉突然打了个激灵,搓了搓手掌,心想也不知被谁惦记上了。 很显然,云昭这一连串堪称完美的表演只为了塑造一个形象,一个受尽委屈的边军小卒形象,极易使人感慨少年不易的同时,甚至可以自行脑补出一位少年自冰天雪地中挣扎而出,尚未感受到世间温暖之前,又无故遭受无数冷眼与轻视的凄苦经历。 这种形象简直完美契合了环境,原本有些沉浸于那副悲惨画卷中的老人,猛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看着面前少年口若悬河般说个没完,细细听来都是些抱怨遭受区别对待的话语。 长眉轻轻一扬,眼神中出现几分戏谑,要不是事先翻阅了这小子的军部档案,还有其这段时间在京都的所作所为,恐怕真要着了道。 云昭余光一扫,暗道一声不妙,这是碰上对手了,脸上渐渐显露尴尬之色,不过嘴上仍是不停歇,抛出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何为炼体?” 珠帘内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场间显得十分安静。 风从屋外至,吹拂的珠帘哗哗作响,烛影低伏,忽明忽暗。 深夜的秋风变得寒冷起来,盘膝老人脸上的皱纹,深得如同无数道沟壑,忽然间被寒风吹垮,老狐狸露出了尾巴。 “武评榜上没有你的名字。”答非所问,自然接有下文。 云昭保持着微笑,静静地看着老人。 老人略感意外,抿了一口茶水,接道:“八脉不显,一窍不通。” 语罢,面无表情地看向少年,先前营造的一切和蔼形象荡然无存,凌乱蓬松的白发不再显得滑稽可笑,一股浑厚的压迫感倾泻而来,如同有军部之人在场,并不会感到意外,这才是老人平日里应有的气势。 然而一直身处偏远边塞的云昭,自然不会知晓眼前的老人究竟在军部身处什么位置,但是这不会影响他此刻遭受的境遇,仿佛一叶在江潮间翻腾的扁舟,种种无力落魄的情绪陡然跃上心头。 不过,他仍然保持着微笑。 ... 一张木桌,两碗小米粥,三碟小菜。 云昭津津有味地嚼着酸菜根,时不时用筷尖蘸些咸蛋黄,对坐的老人含着笑意,不断为其夹菜,不停自夸这些都是自己闲暇时精心腌制的。 伴随着咕噜咕噜地吞咽声,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老人放下筷子,眼神中止不住的赞赏之色,缓声说道:“炼体自然不难,你已初窥门径,算是踏上正轨了,明日我便命人将军部整编好的细纲送至你那。” 先前的一切,无论是故作和蔼还是展露峥嵘,都是一场内心博弈,关于筹码与态度的衡量。 云昭试图通过营造氛围来博取更多利益,老人尝试揣度年轻人的心理,显然两人的进展都算不上成功,不过获得了平起平坐的交流,或者说坦诚相见。 “加入军部,三年内必破境。”交流的内容很快步入正题。 “听说皇院教的更好。”云昭将咸鸭蛋的碎壳收拢至一处,低头寻找着笤帚。 “东军王帐会是你的授课地点。”老人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 “一言为定。”云昭猛然将碎壳尽数碾成粉末,目光炯炯。 ... 老人看着消失在石径尽头的少年背影,忍不住发出几声朗笑,眼神中尽是畅快与宽慰,盘算了这么多年,总算从皇院手中夺下一头肥美羊羔。 右手轻轻叩着乌木茶桌的一角,脑海中开始幻想皇院里那几个老不死得知真相时,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老脸会憋成什么德性。 “棋高一着,棋高一着...”沉浸于幸福海洋中的老人转过身,正欲再煮上一壶清茶犒劳自己的时候。 声音戛然而止,眼角微微抽搐了起来。 一位灰衫男子坐在竹凳之上,案上搁着温润精巧的茶壶茶杯,桌旁是一壶朱红炭炉,壶嘴里缓缓渗出热雾。 老人强行压下心头那份不安与心虚,轻咳了两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如些,说道:“老大,你半夜没事偷溜到老夫这里作甚?” 头发花白的老人将一位中年男子唤作老大,实属怪异,不过后半句隐约透露出“老大”可能只是一个称谓。 正是在军部大门牵行铁柱的灰衫男子,淡漠道:“常嬴,你好大的胆子。” ... 云昭有些心虚地看着掩雨廊另一头的男子,心生委屈。 披头散发,一身白衣沾满了草屑显得有些狼狈,乾钦此叉腰怒吼道:“死哪去了,难不成你还杵军部吃饭了?” 云昭闻言摸了摸肚子,心想难不成我吃了饭这事还能告诉你? 此刻京都夜市酒坊间传遍了一则趣闻,乾氏嫡长孙今日将军部掀了个底朝天,听说是为了一位落榜考生鸣不平,洛阳几十族的京都分支差点和军部的人在昭华道上打起来。 一位醉汉晃悠悠地将酒碗拍在桌面上,示意识趣之人赶紧为其倒满。 一群听了上半截正处在兴头上的食客,连忙掏出银子唤来小厮,醉汉看着不停淌出的酒液,这才得意地轻拍木案。 “那动静可别提了!” 前言 这是一个关于少年的故事, 所有人都有着一段属于少时年月的时光。 在那些时间里,脑海中总会蹦出一些美好的画面与感觉,有一些片段会让人半夜躺在被窝中也激动得发抖。 所以很想将那些故事写给你们分享,希望你们会喜欢。 年少就是少年,遇见很多人看过繁多事,这不是关乎披荆斩棘,步步登天的传奇。 这是一个关于选择的故事,如同我们一般,沉沦又或是憧憬,需要做出选择。 白日做梦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发呆。发现希望写一个真正的少年,最意气风发的岁月里干最桀骜不驯的事情,可以是坏事,好事,但更希望是糗事,那样会很像少年。 你会路过某某,见过某某,喜欢某某。自然,你对某某会有无限的遗憾或者觉得不爽快,那就希望写出一个活得很爽快的某某,用来祭奠那些不爽快的少年时光。 故事自然会有很多有趣的画面,有趣的人有趣的事,希望书里的人物像我们这般真实,当然如果有文笔的尴尬,希望你们能够担待一二,毕竟我是一个打着青春招牌忽悠读者的作者,我觉得这个招牌应该很吃香,所以需要一定的声音来维护我干瘪的自尊心,嗯,就是这样! 主角一定要有情绪,一定要有暴脾气,一定要像我每晚梦里那般炫酷拉轰。 不会刻意骄傲,因为骄傲已经深入骨髓。 随意的像随心所欲, 犯错的像理所应当。 一定要做尽年少时不敢想的事。 一定要享受所有属于少年的美好时光。 一定要让所有读者喜欢上这本书。 希望能写好这本关于骄傲到骨子里的故事。 嗯, 把话题拉回这本书。 因为没法估量这本书能让多少人喜欢, 虽然说的很厉害样子,但是总还要看清现实不是? 每天两更,如果大家都读故事读成年少模样,我是希望能加更的。 关于故事情节的话, 其实我有很仔细思考过开篇的方式, 但是我更加喜欢情绪铺垫或者埋下一些小故事,然后点燃引线,看见你们如我一般好生舒坦的模样,这样我会觉得很有趣,所以希望你们能读下去,我会很快点燃一根根引线,让这本书活在年少轻狂里。 虽然说过很多遍了,但是很有必要再说一次。 希望你们喜欢,这真的是一个很爽快的故事,证明我还活着。 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这是武侠, 那一剑可窥佳人,这一刀能斩天人。 谓以江湖。 第五十三章 (女生文学)二十九巷不大不小,十几户穷苦人家凑活过着日子,旧巷取了二十九为名倒不是有什么寓意,长安全城翻修兴建之前此巷紧挨着一条主道,临街几十条巷由北顺下来为第二十九道,这巷名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光凭这名也能猜到不会是什么好地段,穷困地方就图个简明易懂,坑坑洼洼的泥石路,雨天一脚踩下去泥浆四溅,黄土墙壁早已被磨损得光滑如镜。 整条巷的街坊邻居提不上相依为命,不过在那次京都改建中听闻拆除旧巷,原户统统被赶往城外新拓出来的住所,十几户人家操着菜刀在长安衙门口跪了一排。 到底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民族精神,二十九巷的老老小小就那么用菜刀抵着脖子,长安衙里这一看还了得,几十条人命的大案非得拉着自己陪葬不成,赶忙在改建文书上把二十九巷的名字给划掉。 整天叫嚣着自己是京都人,这给捅去城外那么老远,那以后回乡探亲还怎么在那群生瓜蛋子面前摆谱? 二十九巷没拆保留了下来,虽然在深夜被窝里还是心疼那笔拆迁费,不过这伙老街坊打那以后培养出不小的革命友谊,毕竟这也算一起拿过刀不是。 不过到底是没出息的地方出不了人物,二十九巷这么多年没见谁飞黄腾达搬出去,动不动哪户人家咽气了还得倒贴几把黄纸钱,真是谁也别嫌弃谁,都是命。 不过此时的争吵声倒不是因为谁又嗝屁了,为了凑份子钱闹得不可开交,而是关于一锅粥的问题。 “大娘,你那天可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两把盐巴,熬一个时辰,我可都记着呢!”稚嫩的嗓音显得有些委屈。 “哟,凤梨你这臭丫头还找上门了,天晓得你两把盐巴抓了多少量,一边玩去!”大娘到底是老江湖,叉腰瞪眼拍桌子一气呵成。 “你就是看我发月钱能吃上鱼片粥了,妒忌我妒忌我妒忌我!”少女边喊边跺脚,小嘴撅得老高。 “谁稀罕了,麻溜让道!”木门被重重关上。 少女猫着腰在木门洞眼中偷瞄了一会,确认大娘又回屋躺着了,这才委屈巴巴地挪步往家里走。 ... 二十九巷从不缺少惹是生非的混账小子,吆五喝六的整天没个正形,巷里没日没夜的就是那帮小瘪三的喝骂吵闹声,不过这事也有个例外。 每当被叫做凤梨的少女走过泥泞巷道,二十九巷里连根针落地的声响都听不着,沿道的墙头上蹲满了人,那帮愣头青痴痴地看着缓缓走过的少女,臀后摇荡的黑辫,也撬动了无数少年的心扉。 每次争执往后谁娶少女过门,所有少年都一副半真半假的作态,不过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为了娶凤梨可真敢玩命。 ... 凤梨小心翼翼地躲开泥坑,看着脚上那双崭新的绣花鞋,心里总算把那锅咸得瘆人的鱼片粥忘去不少,转念想起余下的月钱还够买一盒德坊记的胭脂,仰起小脸偷笑起来。 一路蹦蹦跳跳回到院子,用笤帚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将锅碗瓢盆浸满清水,拎起木桌上的竹篮又出了门。 明显在繁杂纷乱的窄巷里走过很多遍,少女辨路识道显得轻车熟路,约莫是青石板到底比烂泥滩踩着舒服,轻盈的脚步很快停在一卷厚棉布之前。 咚! 凤梨刚放下竹篮准备掀起棉布,一声雷鸣宛如在耳边炸响,吓得少女跪坐在地,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还没待其缓过神,又是一道轰鸣声,剧烈震动甚至掀起了街面上的灰尘,她看着染脏的绣花鞋,气急大喊道:“啊啊啊啊啊!岳叔!” 雷鸣戛然而止,厚棉布很快被掀开,探出一张方脸。 岳峡低头看了看,无奈道:“叔给你洗干净,真不是叔的错!” 凤梨板起小脸,委屈道:“岳叔!” “一盒德坊记!” “嘿嘿,岳叔最好啦!”凤梨揪着衣角,一脸羞赧。 “噢对了,给你!”少女一拍脑门想起了什么,乖巧地递上竹篮。 岳峡接过竹篮,宠溺地揉了揉少女的头发,柔声道:“府里干活累不累?” 凤梨挖了挖耳朵,扮了个鬼脸:“叔又要讲道理了,不听不听!” 岳峡瞅着左摇右晃间走远了的少女,笑着摇了摇头。 刚从后院走出来的云昭看见这一幕,惊恐万分地撑住桌角,岳峡居然...居然有恋童癖? 岳峡重新拉上厚棉布,转过身子怒吼道:“王八蛋你打铁不会小点声?” 云昭想起其要求的每锤灌力诸身,瞬间憋屈的想哭。 ...... 竹篮里的凤梨酥不断被塞入口中,感受着满嘴香甜酥软的云昭,强忍住内心的八卦火焰,改口问道:“炼体以冲破阻塞窍脉来增强体魄,那八脉冲破多了岂不是可以正常修行?” “八脉是修行之根本,远异于其余窍穴脉络,冲破谈何容易。”岳峡小口咬着凤梨酥,一只手接着掉落的碎屑。 云昭仔细想了片刻,试探道:“那几位...平征大将军?” 大唐军部被捧上天下八家中一部的尊崇地位,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四位将军的功劳,四大王帐四位平征将军撂翻了无数高深修行者,修炼又达到了何等恐怖境界? “几位将军...你认为他们还需要借以源气修行吗?” 能以体魄压垮诸多修者的四位将军,自然早已凭借炼体冲破八脉达到修行门槛,但是已经站在世间力量顶峰的一批人,又如何会觊觎微末的源气修行,对于强大的炼体之修是多余的。 “那炼体如何划分境界?” “打得过什么境界就是什么境界,这还需要问吗?”岳峡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盯住少年。 云昭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嘴巴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你炼体如何?” “我以源气修行。” “那你教我炼体!?” “我打铁是为了铸造兵器,你打铁是为了炼体而修。” ... “源气修行如何贯通初始三境?” “贯天枢融源海固形为始,百窍共鸣成漩而破尘,散念灌顶结气象以力陨。” “力陨之上?”云昭看着他问道。 岳峡那张方脸有些犹豫神色,“源兵刻生死,气象寅化境。” 少年翻了个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故作玄虚,不稀罕知道!” ... 很快少年又按捺不住了,嬉皮笑脸道:“乾钦此为啥那么怕你?” “他欠我很多钱。” “他也骗你开荤,带你去青楼了?” “......” “哎呀,说说呗,都是老爷们不好意思什么,不存在的!” 岳峡盯着铁砧,陷入了回忆。 “那一天他来到铺子里,嚷着让我铸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兵器...” “我花了三年铸造,用尽了十几年收集齐的稀缺矿岩...造出了一把刀,他嫌太贵就赖账跑路了。” ... “这就完啦,刀呢?” “你腰上。” 云昭一脸愕然,抚摸无鞘的手陡然僵住。 他很快想起那天在前往长安的车厢里,乾钦此面色如常的说自己离家那么远是为了游历。 第五十四章 [原文] 善剑者不拔,善抱1者不脱,子孙以祭祀不辍2。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3;修之于邦4,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5,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译文] 善于建树的不可能拔除,善于抱持的不可以脱掉,如果子孙能够遵循、守持这个道理,那么祖祖孙孙就不会断绝。把这个道理付诸于自身,他的德性就会是真实纯正的;把这个道理付诸于自家,他的德性就会是丰盈有余的;把这个道理付诸于自乡,他的德性就会受到尊崇;把这个道理付诸于自邦,他的德性就会丰盛硕大;把这个道理付诸于天下,他的德性就会无限普及。所以,用自身的修身之道来观察别身;以自家察看观照别家;以自乡察看观照别乡;以平天下之道察看观照天下。我怎么会知道天下的情况之所以如此呢?就是因为我用了以上的方法和道理。 [注释] 1、抱:抱住、固定、牢固。 2、子孙以祭祀不辍:辍,停止、断绝、终止。此句意为:祖祖孙孙都能够遵守“善建”、“善抱”的道理,后代的香火就不会终止。 3、长:尊崇。 4、邦:一本作“国”。 5、故以身观察,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自身察看观照别人;以自家察看观照别家;以自乡察看观照别乡。 [引语] 本章讲“道”的功用,即“德”给人们带来的益处。本章是四十七章和五十二章的重要补充。例如,四十七章说:“不出户,知天下”;五十二章说:“即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要做到这一点,还要做到“塞其兑,闭其门”。那么在本章里,老子讲了修身的原则、方法和作用。他说,修身的原则是立身处世的根基,只有巩固修身之要基,才可以立身、为家、为乡、为天下,这就是“道”。老子认为这是唯一正确的认识方式和途径。 [评析] 第四十六章 承平空弦,一箭东来 风从山中至,将脚底枯草吹拂得哗哗作响。 监考校尉没有注意到自己眉头紧锁显得有些紧张,因为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难以想象,无论谢安石此刻拉弓的模样有多丑陋,这位在边塞战场上浴血十余载的骁勇军人,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年轻的压迫感。 也许将压迫用以年轻来形容有些不恰当,不过校尉显然不擅于表达自己的情感,特别是对于骄傲的唐人来说,有些人的实力差距是可以通过岁月与鲜血去填补,但那人更强更年轻的时候,这种无力感很容易引发失落。 军部校场,很多少年,很多失落。 ... 百炼榜上仅纳一百位力陨,这是面向世间所有初始三境修者的榜单,世间力陨境自然不可能只有榜单上那百位,这代表着能登榜的力陨自然是其中最强的那一批,那么百炼第三的谢安石当然也是。 那一刻,谢安石仿佛扎根于大地,筋脉中疯狂涌动的源气奔流好似大地脉搏,在空气中出现一股剧烈源气共振的时候,枯草伏倒的方向变了。 山风骤然倒灌逆流,狂暴的气流自谢安石身体中倾泻而出,他变成了气流源点,与周遭恐怖的气象相比,谢安石沉静如一块真正的石头,巨石岿然而立。 他眨了眨眼睛,眼睫似剪断秋风。 箭矢停止颤动,风静了。 监考校尉突然向后退了半步,其脚边一块沙石陡然崩裂,破碎的砂砾拍打在他的脸上,留下几道红印,但是他仍然没有偏移视线。 一道宛如弧光般的实质化气旋在草案前迸射而出,箭矢被带飞了出去,它并没有被弓弦推射而去,因为颤抖的矢尾一直没能搭上弦筋。 在众人眼中,谢安石甚至没有放开拉弦的手,弓弦仍然弧度不大的绷着,但是箭却飞了出去,被磅礴源气捧了出去,像是被大人牵着学步的孩童。 并不是强大修者将源气依附在箭矢之中,而是狂躁的源气将箭矢送了出去,前者讲究能蕴藏源气的箭矢材质,后者更加简单粗暴,源气充沛到纵横三百步至箭靶即可。 于是半空中残留下一道乱流,像是冷凝流贯穿而过。 箭靶碎裂成一堆废木,谢安石松开拉弦的手。 草案完好无损, 场间一片死寂。 ... “我觉得这算作弊,他射出去的是源气。”云昭一脸认真地指着远处碎裂的箭靶,又沉吟了片刻,再度看向监考校尉,“而且...这如何确认是否射中靶心?” 这两段话看似更像无力的挣扎,不过这是当谢安石挽弓那一刻,云昭就开始垂首思索的问题,他没有再观察任何细节,因为他很确切的感受到那股狂躁源气的力量,所以他开始尝试任何一丝扳倒谢安石的可能。 如果南北在场一定会很欣慰,此人居然开始动脑了,虽然有些生涩,但终归是桩好事。 监考校尉笑了笑,并没有出声说些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脸上的红印。 众人见此便知晓了结果,射靶是为了正中靶心,正中靶心是为了杀人,当将靶心都射毁的时候,那敌人怎会不死呢。 这是一件关于事物本质的探究,谢安石是胜利者,毫无疑问。 谢安石缓缓将弓放回草案,然后淡淡地看向云昭,眼神中依然不带任何情绪,并未刻意传达某种骄傲,或是云淡风轻中藏伏着冷漠,这种近乎天然的目光很难看出一些情绪的表达。 如果非要用一些词句来形容,没有情绪那便是无所谓。 哦, 这就是更为形象一点的解读。 ... 雄鹰俯蚁兽,天穹蔑江流,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存在,任何一丝一毫的侮辱都会成为一种奢望,谢安石用完美无瑕的做派诠释了如何羞辱。 在场边候考的人群看来,这是最恼人的傲骨,但是当传达者是百炼第三时,懊恼会被心虚所掩藏,最后化作沉默。 所以现在很安静,云昭搓了搓手,这时候让他想起了曜贤宴那一晚,在乾钦此出剑前,周围环境便是如此,他有些生气地伸出了手。 众人屏住呼吸,看着抓住弓弦的少年,自从他站在乾钦此身边那一刻起,他的履历档案被传遍了所有豪贵府邸的书案,不能修行自然引来无数轻视与叹息,但是更多人知晓了他的另一面。 杀人只砍头,军功塞书柜,草原部落中恐怖故事的主角,他是东军近二十年间最为杰出的军卒,他最擅杀人,用各种方式各种角度,砍下头颅踩于脚下。 所以当他站上一场关于如何精确杀人的舞台时,所有人都会给他应有的尊重,包括监考校尉也站直了身子,悄然眯起了眼睛。 云昭抬起弓弦,神情显得阴沉不定,不过更深入观察后,发现有些类似于...不好意思。 可能是目光全部聚焦在自己身上,从边军出身的少年有些不适应,不过场边的宇文泰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严重怀疑云昭并不存在脸皮这种东西,当然也不会有类似害羞的情感。 似乎为了验证他的推论,云昭开口了,话语很快湮灭在风中。 声音很细微,不过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我不会用弓。” ... 从云昭第一眼看到草案上摆放的物件开始,他就有些局促不安,以至于他甚至有闲情去研究,谢安石考核过程中可能存在的漏洞,原因是他不会用弓,准确来说他这辈子都极少拉弓。 承平前些年真的很穷,哪怕能吃饱肚子,也很难惦记弓弩这一类边军重器,这里的重器主要是指太金贵,至少在褚八方眼中,精钢锻造的一根箭矢仅能毙敌一名,实在是太过奢侈。 军部自然不会克扣边塞军伍的战备,所以褚八方大手一挥,将承平份额的弓弩全部换成了军刀,这些砍人砍钝了,磨一磨便可再度登场的玩意,才是承平军痞们的心头好物。 至此,云昭用各种方式各种角度杀人是真的,少年几乎杀绝了草原流寇也是真的,不过他只擅于用刀杀人,刀尖刀身刀柄,砍手砍脚砍脖子。 校尉脸色显得有些难看,众人忍笑忍得很辛苦,但是总有那几声压抑极深,宛如羊皮裘漏气的声音,尴尬并且狼狈。 “你可以选择继续考核,或者走下来。”校尉的声音有些生硬,透过风啸传递而来,裹挟着凛冽的意味。 云昭同样感到不悦,至少他认为这次出场的方式比以往要气派很多,不过看着捂住嘴憋红了脸,疯狂跺脚宛如癫痫的宇文泰。 很显然,他再一次失败了,可能生来便无法具备乾钦此的那种气场。 “可不可以不用弓。”云昭低着头,表情有些失落。 校尉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扯了扯嘴角,这次的回答更为简短。 “可以。” 问题很古怪,不用弓如何射箭。 原本暗自偷笑的人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悄然间再度凝神观察了起来。 云昭歪着脑袋看向了身侧,那位一直盯着自己的百炼第三,一字一句地开口了。 “你的眼睛很像死鱼眼。” 随后放下了弓,没有等待愤怒。 然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不会使弓,甚至不擅长除了刀之外的任何兵器,所以他的刀极为恐怖。 他尝试去动脑解决一件事,不是他对自己的刀产生了怀疑,至少不会在谢安石面前出现疑虑,所以他是懒。 懒得动手,尝试动脑,有些生疏。 阐述过很多遍,不擅长不代表不会杀人,杀过太多人然后懒,但是能够再动手。 所以他拿起了箭,将箭当成刀掷了出去。 一道洪流, 一箭东来。 第四十七章 秦川白雪,天下观礼 天地间出现一道墨痕,浓重似最为不羁的西楚草书,笔锋挪腾之下的最后一捺。 泛着寒芒的箭矢,掀起周遭一切可随风而动的事物,撕裂出一道近乎白昼的轨迹,草地上被肆虐溅起的泥点是唯一能看清的东西。 因为太快,所以无声。 因为所以是最为朴素的道理,箭靶炸裂,箭矢未至,恐怖的气旋在半途中已经将脆弱的木靶搅得粉碎,一股雄浑气浪眨眼间叠荡如拍岸之潮。 草案边角探出枯黄草绳,碎裂成丝。 幽静泥沼间微湿的秋意,飘散为絮。 草案无踪,箭毁于山。 待得一切烟尘落地,一连串艰涩尾音方才悄然而至。 没有人察觉到少年的手臂在轻微颤抖。 很多人都想象过这场闹剧会以一个令人咂舌的方式结尾,但不会有人想到这样的反转情节,原来没有弓也能射箭。 没有枪头也能捅死人,云昭看着周围人愕然的模样,突然怀念起凤敕道旁的野花。 箭并没有被掷向正前方的箭靶,而是以一道弧线将最外围的箭靶撞毁,所以这更像笔锋收尾的那一捺,有些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谢安石的眼神里出现了波动,一种极难描绘的情绪,出生寒苦的经历给予他一种病态的自尊,习惯漠然远离尘扰,实则最为在意那些闲语,比如此时的发展再次偏离了预想轨迹,想要掩饰沮丧与惊慌的方法,最为有效的是愤怒。 谢安石缓缓攥紧了拳头,他相信自己的拳头会更快,最后的倔强也许是可爱,当然最可能是血腥的终章。 然后谢安石飞了出去,可惜的是倒飞。 “你挡着路了。” 剑十一卸下长剑摆放在草案边,神情木讷。 ... 校尉自然知晓有关云昭的传说,但如多数人一样,他并没有全信,东军做三分事吹嘘八斗功劳是常有的事,至少他很难想明白两把刀如何浸满乾木草原的鲜血。 但现在他脸上的红印更像是另一种意味,来自承平少年郎的耳光。 正处于中年失意危机的校尉,很自然忽略了狼狈的谢安石,后者跪坐在杂草间,仔细拍落衣衫上的枯叶,仿佛忘记了先前发生的一切。 “炼体。”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很像盖棺定论的判词。 云昭停下了脚步,开始低头思索如何再给予谢安石一记言语伤害,他本来就很擅长这些,特别是在四合院住久了以后,愈发熟稔此道。 不过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其余考生,不论是云昭在曜贤宴上的无耻坦白,还是来自虎贲军镇的觅脉记载,很多人都知晓了他无法修行。 八脉不通帮助他无形中挡住了很多招揽之意,甚至包括军部的,那么唯一能解释那道恐怖掷箭的说法,也只有谢安石所言的炼体。 ... 一个欲罢还休的故事,一个所有人知道却不能说的秘密,军部的炼体与唐帝的脾气,并列世间最难琢磨的两件事。 这是军部的隐秘之法,他如何习得炼体? 接下来另一个问题显得呼之欲出,他为何如此强大? 监考校尉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对着身旁随从一阵耳语,很快离开了考场。 草地间众人的困惑并未影响到云昭,其慢悠悠转过身,准备将一段无比畅快的语句抛出去,他构思了很久,相信这段话必将成为他人生中最为潇洒的一个节点。 盛气凌人的姿态,云淡风轻的口吻,他甚至开始幻想如何迎接人们的震惊。 走至半途的校尉突然返身,云昭正欲调整出一个洒脱姿势。 不过他们很快听到了一个声音,使人好生烦躁的噪音。 有些像即将绷裂开的兽筋,且伴随着吱吱呀呀的颤音,一种事物到达承受极端的呻吟。 所有人都扭头看向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那里站着一个人,挽弓满月。 剑十一从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习惯去吸引目光,没有丝毫声张与前奏,悄然而至,飘然而去,然而他却每时每刻抓住所有的关键节点,黑白墨画中殷红的章印。 很突然的闯入视野,所以人们花费了一些时间才看清楚更为惊悚的一件事,弓弦上没有箭。 不会射箭然后以源载箭。 不会射箭然后无弓掷箭。 剑十一神情很专注,并没有在意那一道道惊讶的目光,仿佛是在仔细瞄准箭靶,但是云昭心头攀上一股苍凉之感,原来没有箭也可以射箭。 咚! 看似一声巨响,实则无数烟尘。 剑十一挽弓无箭,满山箭靶应声而裂。 ... 好不容易摆脱与乾钦此身处一地,正欲达到人生巅峰的云昭非常痛苦,那种销魂的畅爽感被拦腰斩断,简直比血肉模糊的伤口还要显得悲壮。 “你比想象之中的要强一些。”剑十一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 云昭好生懊恼,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因为他发现剑十一正在重新将剑背起,十分用力地系紧草绳,泛白的指骨很容易联想起先前满山碎裂的箭靶。 能屈能伸方为丈夫,云昭如是安慰自己。 这位在乾木草原砍游骑如同放羊的少年,此刻乖巧状若初生羊羔,老老实实地蹲坐在剑十一身旁,看着剩下考生在草案前挥汗如雨,不过并不能分辨汗水是其全力一击而流出的,还是被先前滔天阵势惊出的冷汗。 剩下的故事也有些曲折,至少云昭知晓了宇文泰仅有破尘境,给予了自身些许安慰,既然都没有本事,那就谁也别嫌弃谁。 不过到底一身腱肉没有白练,在力量基础与源气引导下,宇文泰的箭矢正中靶心。 随后冒出一些表现出色的考生,身旁的剑十一皆低声报出一些数字,并不难以推测原由,想必那些考生皆是百炼榜上的人物,数字自然是他们的排名位次。 不过云昭忽然觉得他是报给自己听的,仿佛其看透了自己想要完成的那项登榜壮举。 似乎是受到了考核刚开始的惊天气势影响,哪怕百炼榜的才俊们都没有了炫技的兴趣,这仿佛是怀里揣着一把鲜花,没料到闯入一片花海之中的颓丧。 所剩不多的兴趣被一位枯槁老头取走,满脸的老人斑证明他并不是少年白头。 枯瘦的身躯甚至可以用皮包骨来形容,深陷的眼眶中看不到任何情感,除了干瘪的脸颊随风颤动,找不出其他的外貌特征。 但是他射出的箭没有弧度,平平整整,一道直线命中靶心。 没有丝毫的颤抖和偏差,仿佛进入一个既定轨道,精准,精确,精密。 “周觅,百炼第八。”这次身旁的声音大了一些。 “真的很周密阿。”云昭若有所思地回道。 第四十八章 武评三炼 无论百炼榜还是昭华朝试,总是被挂上年轻人的标签,然而这些青年一代的盛会上也有一些异类。 既然没有年龄的限制,周觅便成为其中最为特殊的存在,年轻时觅脉仅通四脉,未能达到修行门槛,随后生存在市井底层辛苦挣扎多年,好不容易买通关系在长安老街巷里开了个学塾。 勤勤恳恳做了十几年的教书匠,街坊间风评一般,平日里挺老实的一个人,买菜都不带还价的个性博得菜农一众赞扬,不过可能是读书读痴傻了,迈入中年的周觅突然关了学塾重新拾起修行。 劝了几宿也不见其回心转意,这也不能眼瞧着大活人给饿死,几位相熟菜农咬咬牙,轮着班给周觅家门口送些卖剩下的蔬果,这一送就送了整整三十年,古稀之年的周觅也用了三十年踏入始境。 虽然打破所谓修行门槛的铁律,不过面对白发苍苍的周觅,或许有些敬佩,但是更多的却引起了心底的悲哀,无缘修行的人们并没有看到希望,反而是大道前浓浓的绝望。 不过接下来的故事重新刷新了人们的认知,三年再入破尘,时隔三月终成力陨。 三年而破尘或许并不是什么出众的成绩,然而三个月迈入力陨却刷新了修行历史中最快的记录,在无数人的关注下,周觅却又悄然沉寂了下来。 当他再一次出现在世人眼中的时候,是上一次影宗更新百炼榜单,赫然位列第八。 ... 云昭看着眼前的老头有些担忧,其瘦弱身躯在马背上显得弱不惊风,极为可能一转眼便坠马而亡,不过很快又被校尉说明考核规则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武评第二关是骑术,此项在往年几届中常常出现,不少第一关失准的考生稍稍松了一口气,显然事先有所准备。 作为唐人,往往将媳妇和马放在同等位置,打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唐人极为多见,尤其在边塞军伍,挑选悍卒的热情远不及牧场遣马,各道将军私底下以军功换取战马的勾当更是泛滥成灾,军部并不管控这类破烂账,蛮子人头搁在桌上便成,军功怎么分自然是下面人各显神通。 唐人对战马的情怀,不只是因为开国以来的无数场胜仗,其中最为关键是唐帝的牧马政略,丰沃草原一概不许开垦农田,皆以军部直辖设立马场,每家每户各自供养一匹马,违者满门抄斩。 人能有一口吃的,就少不得马的那一份,这就是哪怕今时今日,京都豪阔府邸中仍有管事照料马厩的原因,虽然随着唐国日渐富庶,将门子弟之间的养马变味成了攀比逞能,不过每年投入边军中的马匹,日益雄壮且逐年递增。 马政的影响不言而喻,众人很快从军部马厩中牵出战马,除了几位异国之人有些狼狈,大多数马匹都是服服帖帖地跟着。 不过很快,马群中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动静。 事因是云昭牵的马有些与众不同,至少此刻云昭的表情有些心虚的意味,监考校尉很快发现了端倪,不由得笑骂道:“这憨货什么时候跟来了?” 眼见事情败露,云昭有些埋怨地瞪了铁柱一眼,其一身金黄皮毛本就扎眼,先前又在马群中耀武扬威耍性子,这才被监考校尉给抓住了。 少年不由叹息时运不济,铁柱委屈地踢踏着蹄子,两位小爷都有些沮丧。 校尉盯着铁柱瞅了一会,咂摸了片刻,不动声色地转身走远了。 云昭眼睛一亮,按捺住心头狂喜,连忙牵着马,埋头就往考核点赶去。 周围考生见状也只是皱了皱眉头,心底暗藏的骄傲并没有让他们觉得有何不妥,脾性暴烈一些罢了,可不见得跑起来会有多能耐,考核的既然是骑术,那么重点自然在于自身,显然这些人忘记了之前在铁柱蹄下的慌乱。 所有考生在山脚处排列整齐,等候着指令出发,云昭看着山道间聚散不定的云雾,心情极为舒畅,悠哉悠哉地前伏在马脖上。 乾木草原的传说是云昭的,也是铁柱的。 疑惑其实很容易解开,少年可以在乾木草原里来去自如,收割头颅宛如探囊取物,自然是因为他的刀很快,再其次便是他跑的更快。 或者说,铁柱跑的很快,快到整个草原没有一匹马追得上它。 号角鸣,一道璀璨金光在山道间划出美妙弧线,绕山而建的直道上传出连绵不断的音爆声。 云昭死死抓住马鬃,确保自己不会被掀飞出去,呼吸着山间湿润的空气,郁闷之情一扫而空。 ... 剑十一看着身旁那位的嘚瑟模样有些无语,自从登山以来,一直把腰杆子挺得笔直,满脸不在意却将左脚抖如筛糠。 到底是与乾钦此惺惺相惜的人物,性情果然与众不同,剑十一感慨了两句之后,转眼看向旁边高昂着脖子的铁柱,不禁有些惊异于它之前在山道间展露出的速度。 第二关骑术与先前射艺一样,监考校尉仅仅是在那本竹册上勾勾画画,并没有公布考核成绩,显然是要等三关全部结束之后再逐一筛选,最后公布武评榜单才能知晓通试之人。 在确认所有考生全部抵达第二关终点之后,几位轻骑下马,将众人面前的一篷黑布掀开,露出一块不起眼的石碑,纹路粗糙,宛如寻常官道上用来标识指路的灰石板。 所有人眼神中都充满了疑惑,并不是无法确认这块石碑的用途,恰恰相反,几乎天下间所有尝试过修行的人都认识它,甚至是很熟悉,隔三差五摸上几遍都不在话下。 源石碑,非常朴素的名字,作用也非常简单,灌入源气用以测试源海强度。 “打碎它。”考核说明同样的言简意骇。 武评第三关,御力。 源石碑纳入源气用以各项修行测试,那么它自然极难被源气打碎,今年的初试很明显更侧重于体魄的检验,源气打不碎那便只能依靠拳头,结结实实的肉身蛮力。 场间一些向来对体魄锻炼不屑一顾,一心将冥想吐纳奉为大道的修行者,神情明显忧虑了起来,仅仅依靠平日里源气在经脉间冲刷的程度,击碎源石碑恐怕是痴人说梦。 一旁的校尉显然不关心这些人的想法,闭目养神并未出声。 ... 宇文泰手忙脚乱地脱下上衣,再度露出那一身健硕肌肉,狠狠将额上红绸带拉紧。 “放着我来!” 第四十九章 偏向此山行 有一些身先士卒往往会变成死而后已。至少现在空地中央的宇文泰很痛悔自己的行为,将双锤丢在一旁,捂住肿痛的手腕,身前的源石碑纹丝不动。 场边的众人也谈不上幸灾乐祸的做派,除了云昭一脸鄙夷显得有些欠揍之外,其余考生很清楚眼前这一幕代表了什么。 宇文泰虽然只是破尘,但是放在数百位武评考生之中,已经是较为突出的存在,并且他在第一关上的表现堪称完美,当然是在选择性忽略那几位怪物的前提下。 看这一身油光发亮的腱肉就知晓其体魄训练并不懈怠,再加上修行境界的加持,这样的身体基础也只是在源石碑上留下几道不痛不痒的裂纹,如此反差顿时让场间气氛再度降入一个冰点。 原本对着源石碑指指点点,互相讨论的考生们很快闭上了嘴,一种名为自我怀疑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伴随着山间略显湿冷意的雾气,候考诸生之间的隐隐骚动,只是在细微掀起两道涟漪之后便悄然无踪。 ... 源石碑更换了一块又一块,清脆的崩裂声迟迟没有作响,考核结束等候于一旁的学子却越来越多,那么扼腕叹息的人自然也是成群结队。 虽说大唐当年以武纵横天下,引得滔天民怨与异国血泪,不过向来自诩天下英才一视同仁,除了源自骨子里的鄙夷与轻视太难消除,面向其余六国考生的表面态度到底还是有模有样的,并不因为强弱而区别待人,也从未有给予唐人更为宽松的待遇。 此时山中空地间的悔恨,更多是针对己身,哪怕六国之人也没有质疑考核的公正性,付出与收获向来是同去同归,至少这一次武评考核给他们带来更为强烈的精神冲击,是动力还是阻力取决于自己。 不过相较大多数的自省,也有一些人承受不了打击,将问题归结于别处。 世间从来不缺少真正的天才,金子发光的故事只会迟到却从不缺席。 有一些仍然负隅顽抗的考生,叫嚣着既然可以开脉修行,又为何需要所谓的体魄之力,因小失大的结论受到不少颓丧考生的支持。 往往最后的挣扎是对最后颜面的遮掩,监考校尉依旧冷眼旁观,丝毫出言解释的意味都没有,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可能在表露着不屑。 这种类似于看笑话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不少人,就像久旱之人渴望着清澈泉水,孤独舔舐伤口的人期盼着些许关怀,却看见有人将洗脚水倒在自己脸上,然后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架势。 他们觉得有了宣泄怒火的借口,正欲重新为自己正名之时,有人却再度将疮疤撕得鲜血淋漓,这是一个舞台,强者方能居之。 ... 山间俊秀景色在艳阳之下无比炫目,穹顶之下的山野青翠相连。 浮云飘忽,聚散之间并未定数。 丛山峻岭之间有一个静如镜面的湖泊,这洼湖水在树影的映照下也泛出幽蓝,明澈之中无一丝涟漪,其旁盘坐一位灰衫男子。 山风不知从何而来,林间的湿气升华,周遭的氤氲开始缭绕不散,愈发浓郁。 雨点如雾若尘在宁静的湖面上形成青纱,视野变得模糊,景物如同抽絮般若即若离。 灰衫男子漂浮在水面上,缓缓被山风推向湖中。 过了不知多久,日光黯淡,恍若变幻了时光,转瞬间便淅淅沥沥地落起了细雨。 香有燃尽时,雨滴却无处安置,文举考核已经结束良久,乾钦此跨坐在木栏之上,并不理会那些望向自己的异样目光,看起来像是在等待暮时最终的考核结果。 相较于一些互相议论着试题的考生,或痛斥出卷教习的狡猾,或对着相异答案争得脸红脖子粗,乾钦此很难得的安静独坐,当然不是说他没有去凑热闹显得有些意外,而是他没有将那些吵吵闹闹的学生喝骂到怀疑人生,真的极为罕见。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朱红色屋檐,视线缓缓从檐角的雄威禽首上移至天空,细雨朦胧之下显得有些阴沉,不过他不是在等待自己的考核结果,也不是在观天而伤春悲秋。 他知晓看似空无一物的天际有一座山,而山中有一位少年。 ... 空地上鸦雀无声,诸生陷落在深深的沮丧情绪之中,有些人低下了自己平时骄傲高抬着的头,甚至有些人因为一系列的打击有些麻木呆滞起来。 如果将时间稍稍向前推一些,在那些失落考生欲求最后挣扎时,监考校尉眼眸中的不屑也愈发浓郁,这个节骨眼上有人登场了,也应该登场了。 剑十一像踩着点报到一般,最关键的时间闪亮登场。 市井说书人嘴中的压阵之人,任由场面如何惨烈血腥,吾自岿然不动,待到美人香消玉殒的那一刻,大喝一声悄然斜杀而至,自南一线贯杀于北,几刀便将敌人尽数斩杀于马下,最后威武柱刀而立,血滴从发梢落下,潇洒至极,豪迈无匹。 至于为何非要等到最后结尾才施施然而现身,这其中的门道可就复杂了,最为讲究的一点是洒脱,如何将刻意的潇洒修饰成浑然天成的英雄气质,此刻踱步而出的剑十一显然展现的无可挑剔。 不过这里有不同之处,有些人是熟能生巧,而剑十一是天赋,令人憎恶的天赋。 “这些考核简直是...”一位考生面露怒容,声讨的话语戛然而止。 剑十一首次解开了捆缚背后长剑的草绳,但是并没有进一步拆除包裹剑身周围的黑布,这一举动放在众人眼中,显然又成为了一种对于自身武力的自信。 他平举剑身,对准源石碑缓慢地来回挥舞了两下,似乎在瞄准落力点。 此时的神情专注又让很多人想起了他第一关射艺考核时的壮举,不用箭能射裂满山箭靶,那么现在不用剑锋也可斩碎石碑? 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飘忽不定,一种难以面对现实的酸楚。 原来他才是天才,而我们是草鸡,这种见解开始往共识的层次上升。 那位声讨至一半的考生,眼角的颤抖出卖了他强作镇定的表象,倔强地昂起下巴,像是引颈就戮的肥硕家鹅,好生滑稽。 啪! 长剑与石碑撞击,发出一道清脆响声。 剑十一的动作甚至不能说是以剑斩之,挥舞的手臂更像是用剑身拍打。 众人听到响声便痛苦地闭上双眼,校尉再度迈开步伐准备记录石碑碎裂的情况来判定成绩。 不过剑十一皱起了眉头,甩了甩持剑的双手,有些懊恼道:“打不动。” 随即很自然地收剑系草绳,再度返身回到角落发呆。 众人看着石碑裂开的纹路,虽然比先前任何一人的尝试都要强上不少,但是终究没能碎裂四散成一堆碎石。 原来他也打不碎。 相比鸦雀无声的人群,有一个人反应很快,便是那位发怒考生,他狂喜间欲说出后半句。 “这些考核简直是...” 不过有一人反应更为迅捷,快步走向考场中央。 第五十章 因为简单,所以强大 其实很难观察出众人的沉默是因为什么,也许有对剑十一无法碎碑的感慨,但是从一些人的神态动作以及眼底缓缓浮现出的欣喜。 他们希望如此,希望剑十一办不到。 哪怕之前准备将失利归结于自身的,还是打算归结于考核内容有误的,他们心底都殷切地希望着这样的故事结局,用以证明世上没有少数人。 没有可以打破规则的少数人,自己不是原地呆愣着挨耳光的多数人,当这个舞台上没有主演,那便是各式配角的狂欢,极大的心理安慰莫过于此。 捂上嘴而面带遗憾,没有人能看见嘴角的笑意,场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到底是表露意外惋惜,还是在宣泄内心难以启齿的庆幸之情。 没有任何人甘愿成为配饰与背景,没有人愿意用满脸错愕来衬托他人的伟岸,无论在任何时刻,少年都信奉力量至上,而力量来源对自己的信仰。 正路并不一定就是一条平平坦坦的直路,难免有些曲折和崎岖险阻,要绕一些弯,甚至难免误入歧途。 那么便误入歧途,那么便小人嘴脸,他们不愿意坦然接受失败,场间诸生渴望自己都是笑到最后的那位,无论任何方式。 所以山间的情绪愈发焦躁起来,他们找到了在黑暗中求生的契机,那位发怒考生颤抖的眉梢代表着迫不及待。 既然剑十一都做不到,那这次武评内容便有问题,他可是百炼第一,他可是秦川太白剑痴。 这才是令人信服的道理,天大的道理。 “这些考核简直是荒诞无...”话语愈发迫切,仿佛迎风燃裂而散的麦穗。 监考校尉紧锁眉头,似乎察觉到了即将发生的场面,哪怕是铁面无私的他,想必处理起来都有一些棘手,当怒火转换成公愤,无论这些情绪的来源是刚正不阿,还是滑稽可笑的小心思,但是都要给予尊重,因为这是故事里配角的愤怒,这是多数人的力量。 少数人拥有俯瞰芸芸众生的强者权利,那么多数人自然也有群起而攻之的能力。 ... 聆听漫天的责问与攻讦,真的难以想象情况会如此急转直下,不过不必担心结尾的力度,因为有一个人的反应比场间其余人更快一些。 剑十一刚刚返身回到角落站定,咆哮的话语尚未绽放出最后一个音节。 他走了出来,很不容易的那种。 略显局促的步伐透着生涩,因为极度兴奋而扭曲的脸庞噙着惊喜。 得偿所愿,这是云昭内心此刻的独白。 他在长安这座城池中有很多不好的回忆,大多数都是来源于风头二字,他一直在被抢风头,随时随地,随处可见的惨烈场面。 在承平的那些年,他可是整座城的宠儿,他是承平三杰,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待他。 何为君子? 风流,洒脱,器宇不凡。 可否具体? 我,云昭。 天空咔嚓一道惊雷炸响,男主角终于闪亮登场。 云昭的步伐并不快,甚至相较于平时还有些迟钝,之所以不用缓慢而用迟钝来形容,是因为他行进间踉踉跄跄,难以平缓的兴奋已经严重阻碍了他的行走。 源石碑难以用源气而击毁,那么考生中可以开脉修行的人便没有了优势。 在关于体魄蛮力的比拼之中,那么谁又能比得过云昭,他是承平城的昭爷,乾木草原的梦魇,长安铁匠铺的抡锤人,最后的最后,他在虎贲军镇的瞭望塔上看过很多次风景... 他走向考场中央,走向那块裂开的源石碑。 沉腰,简单至极的一记直拳,那块裂纹极深的源石碑骤然而碎。 故事尚未结束,这并不是属于他的那块源石碑,其中的裂纹是剑十一之前所留下的。 于是他转身抬腿,一位轻骑侍卫端着崭新的源石碑正欲更换,但是看见满地碎石还有些发愣。 轻骑侍卫呆滞站在原地,场间诸生再度沉默无言。 发力,然后侧踢。 简单,然后强大。 世间所有事物都遵从这个原理,最快最直白最能杀人,云昭便是其中最虔诚的信徒,所以轻骑侍卫怀中的石碑随风无踪。 空中那些落叶被碾成粉末,触碰漫天碎石便化作无形。 云昭很享受这一切,他很怀念这种对于力量尽情释放的快感,哪怕周围很安静,他的动作还是那般熟练。 自然到令人觉得天然,整个人就像被秋风吹割至冷寒的刀。 ... 将时间刻盘再度推回原先最开始的位置,那个场间鸦雀无声的时刻,所有人陷入颓丧呆滞的时候,原来造成这一切的不是百炼第一,不是太白剑痴。 而是来自承平的少年郎,他如愿以偿,他秋风得意。 先前丑陋难掩的狂喜神情,造成如堕深渊般的恐惧,眼前少年的傻笑更像是一记闷雷打在诸生心头,原来源石碑可以像豆腐一样被碾成碎末。 漫天飞散着的碎石终有落下的那一刻,众人的惊惧很快被石砾所拍醒,无神空洞的眼眶,仓皇四顾宛如雨幕中的落汤鸡,被老鸨驱逐出青楼的落魄书生。 “这些考核简直是荒诞无稽...”话语终究还是没能说完,落至句末越发细不可闻。 剑十一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场中央的少年。 不能修行之人却完成了修行者不可完成之事,这是最大的笑话,也是最传奇的篇章。 人群中的谢安石一动不动,成为了角落中不起眼的一块碎石。 ... 暮色已浓,玫红色的夕光将石台尽数笼罩,恬静拂风而落,暖意触手可及。 数千名考生自然没有沉浸于祥和氛围之中,踮着脚急切等待着张榜公布通试学子的时刻。 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天际甚至闪烁出点点星光,众人迫切渴求的那张榜单仍然没有被教习张贴出来。 石台上的安静早已被一种类似野蜂觅花的嗡嗡议论声所替代,无论是自信通试无忧的,还是惶惶不可自安的,得失恍惚与紧张焦虑之间,其中更多的是对于通试不抱希望,破罐子破摔的考生。 那么这些人期待的东西自然是最为精彩的那部分,两试两榜两榜首。 文举人,武判官,花落谁家? 被一只大手不断抚摸脑袋的南北,有些无奈地叫喊道:“云昭,算我求你了,就这一会你都絮叨几十遍了。”说完仰面又想了想,赶紧补充了一句,“汝滔天神威铭刻于吾心中。” 云昭闻言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嘿嘿傻笑了起来。 乾钦此一脸严肃地蹲坐在地上,不断催促着宇文泰描述武评中的细节,神态间虽说都是一副老子让给儿子的不屑,类似于要不是我去了文举,能有云昭那傻帽什么事。 不过宇文泰却另有一番见解,这明摆着更像老子疼爱儿子,怎么脸上嘴上都渗出浓浓的父爱情怀呢? ... “这个人一定要抢过来!” “千万不能让皇院那帮老匹夫给夺去了!” 石台上诸生心心念念的大红色榜单,随意的被摆放在一张茶案之上,数十位闻讯赶来的军部将领围桌而议,压低嗓门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几位批阅完文举试卷的皇院教习站在门口,有些诧异地偷瞄着屋内动静,等候张贴榜单可都等半天了。 第五十一章 文举人,武判官 无论屋内将军们的争论如何激烈,终究在几位皇院教习诧异的目光中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忽悠,一个天大的忽悠。 在一帮军部大老粗的殷切目光中,教习们捧着通试榜单走向石台,其中一位上了岁数的皇一院阅卷座师顿感浑身不自在,偏头与身旁几位交流了起来。 “老夫怎么感觉此事里外透着古怪?” 其中一位教习闻言看了看手里的榜单,粗略翻看了几眼,在靠近榜首位置映入眼帘的皆是些熟悉姓名,摇头轻笑道:“文举自然不必多说,都是我们几个亲自监考审阅,料想军部的人也掺不了水,能出猫腻的也就是武评那一亩三分地。” 教习又细细回忆了一遍脑海里的姓氏,再度开口道:“不过你们也知晓武评那点事,逃不出百炼榜的局限,挨着点点百炼榜的排名也差不多就是武评的结果,这次也就是那回事,军部最多在武评榜后半段做点手脚,翻不了浪。” 说完笑着抖了抖手里的榜单,眼神中藏不住的得意劲,虽说军部地位傲然,朝堂六部几乎都是绕着走,不过独立于体制之外的皇院可不吃这套,两个庞然大物没事扳板手腕是常有的事儿。 不过往年碰上朝试这档子事,多半是军部吃瘪占多,这玩意也是没辙,谁让朝试是专属为皇院提供学生储备的呢? 虽说皇院学科结业也会给军部输出大量人才,不过到底是烙上了皇院的印记,使唤起来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再有就是皇院每年把好苗子藏着掖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也就是秋闱初试为何在军部举行的原因,费了不少工夫才死活磨来的差事,总想着在里面搅点动静捞些油水。 “军部那些莽夫也就这点出息,撑死也就偷些考核中的新晋黑马罢了,孰知万变不离其中,只要百炼榜上那几位小家伙不出问题,咱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呐,这总得给他们喝点汤不是?”另一位教习点了点武评榜首的位置,捋须长笑道。 皇一院的阅卷座师听到这里也就放下心来,感受暮时清风拂面,瞧见不远处石台上焦急等候着的众多学子,大感宽慰的同时回头瞄了瞄军机阁,嘴角露出几分笑意。 ... 先前争执吵成一团的军部将领们,在微暗的天色掩盖下,蹲坐在军机阁门槛上看着走远的皇院教习,发出嗤嗤的诡笑声,不断起伏的肩膀像极了正在偷食的黄鼠狼。 几位常年在皇院中闭门考究学识的老先生,大概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即将错过什么,也不会知晓手里的大红色榜单早已被修改过,武评榜首位置的姓名悄然更替了。 云昭走在白玉直道上东张西望,道旁原本紧闭的朱漆大门此刻全部打开,其内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军机郎不知在忙些什么,捧着卷宗行色匆匆。 原本老实杵在石台上等候张榜结果的云昭,好不容易等到几位教习捧着榜单走上石台,众多考生一窝蜂地涌了上去,被挤得东倒西歪的少年正欲杀出一条血路,没料到被人猛地拉出了人群。 定神一瞧发现是先前的监考校尉,在得到一个噤声的指示之后,两人缓缓在人潮中偷溜了出去,借着夜色掩护踏上了一旁的白玉直道。 随着不断的行进深入,道旁的建筑物愈发稀少了起来,云昭看着身前的校尉背影,脑袋里思考了半天,能得出的结论也就是估摸着与他的炼体有关。 虽说没有直言坦白,毕竟在武评中展现的惊人气力,甚至让谢安石都看出了端倪,身处军部的监考校尉肯定有所察觉,只是不知道此行会有什么收获。 思索了一会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总之看这动静,军部总不会把自己拆了做研究,放下心来的云昭饶有闲情地欣赏起军部夜景。 从直道一路行来,军机阁后是修剪齐平的草地,很快从其间的青石小径穿过一道掩雨长廊,一栋精致雅苑坐落在漫天星光之下,一道溪流潺潺绕苑而汨,隐隐有悠扬舒缓的丝竹声传出。 停下脚步的校尉回身欲说些什么,却看见云昭背着双手四处打量,居然像个游园戏水的雅客,无奈笑骂道:“你这惫懒性子也是没治了,快麻溜进去!” 说完也没等云昭回话,转身快步离开了,很快消失在石径夜色里。 云昭抬眼望了望这栋气质迥异的建筑,事出反常必有妖,整个军部给人的感受皆是鼻孔朝天,不论是人还是房屋,豪气干云那几乎是基础常识,下巴是能昂多高就多高,余光瞅人都不带含糊的,建筑能盖天上就不带杵地下的。 所以说眼前这仿佛小家碧玉般的精美别院,那绝对是一个故作风雅的军部大老粗捣鼓出来的,没事还总嫌弃着让手下人多读点书,实则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要不然这环溪而建的幽静之所,门前为啥种了两棵参天大槐树? 嘀咕归嘀咕,云昭还是很光棍地沿着石子路向前走去,不管怎么说,有一个结论是不会错的,里面等着自己的人绝对是个大爷,那么自己就得表现的像一个讨喜的孙子。 ...... 石台上的乾钦此阴沉着脸,倒不是他察觉到儿子走丢了,噢不对,是没发现云昭不见了。 而是好不容易在海浪般的拥挤中挣扎而出,却发现榜单上自己的名字不在正确的位置。 是的,他直接跳过了先前很多繁琐的环节,直奔主题地点出了问题核心,他不是文举第一,自然没法用文举人的名号在云昭面前嘚瑟,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让他在今后四合院的时光里缺失了很多乐趣。 所以他有些恼火,用乾钦此的独特思考方式,文举第一才是正确的位置,也是自己应该身处的地方,于是他在榜单第二位发现自己名字的时候,带着不善目光看向了文举榜首。 光冥, 这是一个名字。 乾钦此站在榜下,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偏头朝着一处角落瞥了一眼,没有任何预想或者试探,他冷冷地看了过去,目光落在了一个有些昏暗的角落。 角落处有一个身披黑袍的人,裁剪极短的袖口探出一双白皙如玉的手,像似晶莹藕节。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文举榜首的姓名,同时发出了如潮般的惊叹,显然这个名字同样象征了某些东西,只要你拥有了值得骄傲的地位,那便同样拥有了获得赞美的资格。 哪怕他来自凛冬神庭,哪怕乾钦此很不舒服。 百炼第二,神庭教枢院首徒,这便是他的资格。 不过乾钦此的小情绪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然后目光略带欣慰地扫向一旁的武评榜单。 榜首是剑十一,嗯,看来宇文泰那臭小子挺能咋呼,待会拎回去揍一顿就好了。 第二也不是,怎么让那块茅坑石头骑着拉屎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第三......第三也没有。 目光快速由上而下扫了一遍,有些焦急地揉了揉眼角,再度仔细地挨个检查了下来。 榜单上没有云昭的名字,乾钦此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南北没有被人群挤散,此时一定会十分惊恐地确认一件事情,乾哥儿生气了。 ... 云昭盘坐在桌案前,撑着下巴,百无聊赖道:“有什么好处呐?” 此刻的少年像成了大爷。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搓了搓手,谄笑道:“真正的炼体!” 瞧瞧,这位是讨喜的孙子。 第五十二章 白衣一怒,洛阳百族 “何为炼体?”虽说已经在尽可能的平缓语气,不过仍然有几丝不难察觉的紧张混杂其中。 这是云昭不知第多少次抛出这个问题,想必已经很难数清楚,在这个问题出现之前,他上一个提问最多的疑惑是关于如何修行。 说来也奇怪,完全不按照普世逻辑出牌的少年,很少将身世或者情感当作心中难题,甚至连去尝试解决的欲望都没有。 一个活着很纯粹的人很擅于将一切不符实际的困惑抹杀,随遇而安讲究的不仅仅是心态,而是可以抑制心理感触的强大控制力,人心都是肉长的,云昭将一切可能会阻碍前行的多余情绪皆掩藏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相匹配的实力,那么便没有资格获取相应的秘密,在此之前,他需要的只是力量,解开秘密的力量。 如同他坐在这里,等待着关于炼体的秘密,这种资格不是因为他长得有几分可爱讨喜,而是他在武评中展现出的实力。 当然,能解开秘密的感觉真的很好,他很喜欢也很享受这样。 ... 自从云昭迈入屋内的那一刻,双手平放在膝上的老人一直保持着温煦的笑容,只有在看见少年向自己行了一个大唐军礼之后,老人眼中才不经意流露出一些欣赏。 这位在军部之中向来以性情暴躁而著称的老人,可能自己都没发现一件事情,他此刻自以为慈眉善目的形象更像朝鸡拜年的黄鼠狼,两根不断抖动的白眉始终给人一种极度不安的感受。 不过云昭极为擅长应付此类人,毕竟他绝大部分的人生阅历都是来自承平,那个说话只须道三分,其余全凭眼神来凑的地方。 一番看似恭敬又不显生硬的寒暄过后,云昭很快展现出自己惫懒不安分的一面,又拍桌子又跺脚地向老人告状,声泪俱下地谴责监考校尉将自己强行拖来此处,甚至连让自己看一眼榜单的时间都不给。 行走在冷风中的校尉突然打了个激灵,搓了搓手掌,心想也不知被谁惦记上了。 很显然,云昭这一连串堪称完美的表演只为了塑造一个形象,一个受尽委屈的边军小卒形象,极易使人感慨少年不易的同时,甚至可以自行脑补出一位贫苦少年自冰天雪地中挣扎而出,尚未感受到世间温暖之前,又无故遭受无数冷眼与刁难的凄苦经历。 这种形象简直完美契合了环境,原本有些沉浸于那副悲惨画卷中的老人,猛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看着面前少年口若悬河般说个没完,细细听来都是些抱怨遭受区别对待的话语。 长眉轻轻一扬,眼神中出现几分戏谑,要不是事先翻阅了这小子的军部档案,还有其这段时间在京都的所作所为,恐怕真要着了道。 云昭余光一扫,暗道一声不妙,看这样子是碰上对手了,脸上渐渐显露尴尬之色,不过嘴上仍是不停歇,抛出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何为炼体?” 珠帘内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场间显得十分安静。 风从屋外至,吹拂的晶莹玉珠哗哗作响,烛影低伏,忽明忽暗。 深夜的秋风变得寒冷起来,盘膝老人脸上的皱纹,深得如同无数道沟壑,忽然间被寒风吹垮,老狐狸露出了尾巴。 “武评榜上没有你的名字。”答非所问,自然接有下文。 云昭保持着微笑,静静地看着老人。 老人略感意外,抿了一口茶水,接道:“八脉不显,一窍不通。” 语罢,面无表情地看向少年,先前营造的一切和蔼形象荡然无存,凌乱蓬松的白发不再显得滑稽可笑,一股浑厚的压迫感倾泻而来,倘若有军部之人在场,并不会感到意外,这才是这位老人平日里应有的气势。 然而一直身处偏远边塞的云昭,自然不会知晓眼前的老人究竟在军部身处什么位置,但是这不会影响他此刻遭受的境遇,仿佛一叶在江潮间翻腾的扁舟,种种无力落魄的情绪陡然跃上心头。 不过,他仍然保持着微笑。 ... 一张木桌,两碗小米粥,三碟小菜。 云昭津津有味地嚼着酸菜根,时不时用筷尖蘸些咸蛋黄,对坐的老人含着笑意,不断为其夹菜,不停自夸这些都是自己闲暇时精心腌制的。 伴随着咕噜咕噜地吞咽声,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老人放下筷子,眼神中止不住的赞赏之色,缓声说道:“炼体自然不难,你已初窥门径,算是半条腿踏上正轨了,明日我便命人将军部整编好的细纲送至你的住所。” 先前的一切,无论是故作和蔼还是展露峥嵘,都是一场内心博弈,关于筹码与态度的衡量。 云昭试图通过营造氛围来博取更多利益,老人尝试揣度年轻人的青涩心理,显然两人的进展都算不上成功,不过获得了平起平坐的交流,或者说坦诚相见。 老人抛去身份地位,少年丢开武评榜首,平起平坐,交割筹码。 “加入军部,三年内必破境。”交流的内容很快步入正题,这里的破境想必不会是初始三境。 “听说皇院教的更好。”云昭将咸鸭蛋的碎壳收拢至一处,低头寻找着笤帚。 “东军王帐会是你的授课地点。”老人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 “一言为定。”云昭猛然将碎壳尽数碾成粉末,目光炯炯。 ... 老人看着消失在石径尽头的少年背影,忍不住发出几声朗笑,眼神中尽是畅快与宽慰,盘算了这么多年,总算从皇院手中夺下一头肥美羊羔。 右手轻轻叩着乌木茶桌的一角,脑海中开始幻想皇院里那几个老不死得知真相时,平日里那张道貌岸然的老脸会憋成什么德性。 “棋高一着,棋高一着...”沉浸于幸福海洋中的老人转过身,正欲再煮上一壶清茶犒劳自己的时候。 声音戛然而止,眼角微微抽搐了起来。 一位灰衫男子坐在竹凳之上,案上搁着温润精巧的茶壶茶杯,桌旁是一壶朱红炭炉,壶嘴里缓缓渗出热雾。 老人强行压下心头那份不安与心虚,轻咳了两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如些,说道:“老大,你半夜没事偷溜到老夫这里作甚?” 头发花白的老人将一位中年男子唤作老大,实属怪异,不过后半句隐约透露出“老大”可能只是一个称谓。 正是在军部大门牵行铁柱的灰衫男子,淡漠道:“常嬴,你好大的胆子。” ... 云昭有些心虚地看着掩雨廊另一头的男子,心生委屈。 披头散发,一身白衣沾满了草屑显得有些狼狈,乾钦此叉腰怒吼道:“死哪去了,难不成你还杵在军部吃饭了?” 云昭闻言摸了摸肚子,心想难不成我吃了饭这事还能告诉你? 此刻京都夜市酒坊间传遍了一则趣闻,乾氏嫡长孙今日把军部掀了个底朝天,听说是为了一位落榜考生鸣不平,洛阳几十族的京都分支差点和军部的人在昭华道上打起来。 一位醉汉晃悠悠地将酒碗拍在桌面上,示意识趣之人赶紧为其倒满。 一群听了上半截正处在兴头上的食客,连忙掏出银子唤来小厮,醉汉看着不停淌出的酒液,这才得意地轻拍木案。 “上道!那我可得好好给你们絮叨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