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葵向暖》 第一章 你的名字(上)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 隆庆三十五年晚春的暮色里,一个少年正半躺在自家小院的石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用右手的蒲扇驱赶着已经开始长起个头的飞蚊。刚刚沥了一场春雨,坑坑洼洼的屋檐上细雨落下轻拍在院里一口水井的边缘。少年似是有些不喜,将躺椅挪得离那灰井更远了些。 少年姓安,单名一个念字,父亲早亡,母亲给他改了名。 冰炭不言,冷暖自知。 所以,念安这孩子很早就学会了独立。 少年在的边城叫曲白,是“大夏”西北边境上一个专供来往行商歇脚的必经之地,每年在此活跃的商旅从夏初涌进城来要一直闹腾到九月初八之后的中元节才会消停些。正因如此,念安的妖族母亲还在世时,靠着卖些精美的手工品,生活虽不易,少年却不愁吃穿。 早岁哪知世事难,之后的念安是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压着孤苦,一人在千丈灯下行。 老人们常说,孤独时,最冷就会最暖。 于是念安这会儿靠在躺椅上正盯着黝黑的夜空看得仔仔细细,不过那无边的黑夜似乎只是想吃人,把少年的目光一点点全部吞了过去。 少年在观天,北城门的梆子在催人。 于是他想起身去检查下院里外门的栓子是否插紧。 与念安家一墙相隔的另一个院子里,一个少女正蹲在地上熬锅鱼汤。那肉质的鲜香已经在她家整个院子里流淌。少女想去找根勺子来尝尝咸淡,却恼怒得发现隔壁那家伙又没把木勺还回来。 “念安,我木勺呢?” 少年小心让开躺椅,裤子如同生了火般往里屋冲去,脚却因为着急绊倒了放在门前的一堆柴薪,一个趔趄撞在门旁一堆杂物中激起一声闷响和烟雾。 墙那边的人张头过来望了一下,目光在月色下如同点点萤火。 “喂,你没事吧?”发凉的声音稍稍柔和了些。 少年手忙脚乱想从一堆杂物中爬起身来,却又激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 少女稍稍迟疑了下,还是放下手里的鱼汤,推开了了土墙中间了一扇柴木做的半人高小扉。 原来念安家的院子和旁边的这个姑娘家的院子是用柴门连在一起的。 借着月光,两个本已相熟的人儿今夜第一次碰在一起,念安的邻居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却有十七八岁的神态和风韵,头上随意用布扎了个简单头饰,说不上顶漂亮,可伴着晚风和夕月叉着腰往那一站,也自成一道风景。 满头是灰的少年赶忙把木勺递了过去,姑娘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掸了掸灰。确认少年无恙后,她拿着木勺惩罚似得在他头上敲了三下。 柴门轻轻关上了。 念安站在原地一直等到柴门那边的人轻轻走回了屋里,才转身踱进了自己家门。天地间万籁俱静,少年似乎是有心事,一动不动得躺倒在了木板床上还顺势把头也埋进了床上的那蓝色格子被褥里。 明个儿是四月二十一。 两年,今日,恍若隔世。 母亲斜靠在躺椅上、面朝旧井,却再也没睁开过眼。 郎中说那是谁也没见过的怪病,小镇人说他是克死父母的灾星。 念安其实并不在意被说成半人半妖的怪胎,因为打他记事起是这么被叫的,大概是理所当然吧。 说他是克死父母的灾星,他不想争辩什么。 使出全身力气将头埋进黑暗中便好。。 少年这会儿抬手轻轻捶了捶床板,缓缓从底下掏出一个沾灰的木盒,吹了吹才翻开,里面赫然躺着几十个铜板和一点碎银。念安一股脑把碎银都拿出来揣进了怀里,小心翼翼关好盖子,把木盒重新放了回去。 他寻思着明天去找城南青羊山摆摊的道长求些福纸。 …… 少年在想心事,少女在端鱼汤,她走到两个院子间那道柴门前有规律的敲了三下。 听到柴扉的门响,念安用手抹了把脸,赶紧出来查看。一碗插着木勺的鱼汤和一小抔碎银就俏生生立在那里。那碎银,甚至,比他刚放进怀里的还要多。少年嘴角咧了咧,似乎是怕被人看到,把头埋了下去,轻轻过去也敲了三下柴门,这是表示感谢,是他和隔壁那位的约定。 天色将黑,月亮挂的很高,念安悄悄抬头往隔壁院子砍去,只能瞅到一个隐隐绰绰的忙碌剪影。 那头的主人叫王秋秋,也是个不幸的姑娘。 十三年前西北闹起饥荒,朝廷自顾不暇,一群暴民裹挟至曲白,拥进北城一片,秋秋的父母都是那时走的。因此,秋秋从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小时每到夏夜下雨刮风,念安的母亲还会把隔壁的小家伙接过来住上一阵。 不过秋秋在曲白其实还有个舅舅,那是个在曲白北城蒙学教幼儿念书的先生。虽然被舅妈管的紧,不过打小,舅舅每年还是会从几个儿子口中匀些吃食过来接济接济这失了父母的外甥女。秋秋七八岁时,样貌逐渐张开了,被舅妈拉着接过去住了几年,听说还教了她些大户人家姑娘才学的礼仪。 好景不长,大抵是因为舅妈早年就盘算好的那门说媒吧,秋秋终于和舅妈翻脸了。 去年,小姑娘被掴了两掌,从城北一个人又搬回了老宅。 今年,念安的木盒开始攒钱。 他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不过总归是要给将来留一些的。所以,除了那些拿去城北找道长求福纸和纸钱的碎银外,念安把辛苦攒下的铜板都留了下来。他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儿赚钱并不容易。更何况小镇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克死了父母,还间接害的周围一圈邻居都走了背运。 少年其实待人接物很和善,从小母亲教的礼数他也总能记在心里,街坊邻居虽然敬而远之,同龄孩子更是恶言相向,甚至偷偷推搡,念安也都依旧笑语相迎。 不过小镇里也总还是有心头肉软的。 所以十二岁时孤儿念安在小镇南边的酒家居士楼拿到了份负责运槽水的差事,每日他得负责驾一个时辰驴车把居士楼的槽水脏物运到城北外几里地的一条污沟给清掉。十余岁的瘦弱少年刚开始几个月每日回家几乎累得动弹不得,不过最近这一阵子好像也不那般痛苦了。 这差事说来居然是城里书院的一名世家子弟给他的,这人叫任南华,是西北一带这两年小有名气的书生才子,无论待人接物学识家世,在曲白这样的地方都是一等一的无可挑剔。上至先生师长,下至念安这样孤苦伶仃的穷小孩,他都一视如同,温润如玉。这在儒家其实是僭越礼制的,不过任南华似乎毫不在意,哪怕曲白其他几个世家子弟暗地里不停给他使绊子,他也依旧我行我素。 南华公子故里其实不在这里,三四年前来到曲白镇的他是为了跟着这里一位归隐的名宿学习,他家里又正好和曲白的大族常家沾些亲故关系,所以这边熟悉他的人也会叫声表少爷。 虽然是表少爷,不过大抵还是比不上真正的常家少爷,又是向着念安这样的霉头。管事虽然给了半妖少年排了份差事,可那却是酒家最下等的差事。 不过少年本人却很是满足,因为包了餐后,他每个月还可以节余些铜板。 为这事儿,任南华亲自登门向那年刚满十二岁的少年弯腰道歉。 见着冠如璞玉,一袭青衫的仁南华朝自己弯腰行礼,念安惊得不说话,笨拙的学着样子朝那青衫公子回礼。 那模样,像极了小鸡啄米。 于是任南华曲着身子把冠玉也取了下来拿在了手里,腰上弯的更低了。 “两个都是烂好人。” 这是任南华走后秋秋的评价。 …… …… 此刻的星河似乎也已经睡下了,念安偶尔间才能听到不远处渭河里几声蛙鸣。土墙对面院子里的蜡烛也被人熄灭了,少年安心叹了口气,整理好鞋袜,躺了下来。 辗转反侧,可那躺椅就在视野中间晃啊晃啊。 于是少年使劲把头埋进了被褥里,嗅了嗅,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快要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窗外有人在歌唱,那声音应该是城北那个喝醉的乞丐老汉又沿着北街在漫步了。 “一壶敬朝阳,一壶敬月光,清醒之人最荒唐。” 念安使劲眨了眨眼睛,竖起耳朵想听的再仔细些,却只是一片寂然无声了。 第二章 你的名字(下) 先头几个年轻人从浓雾中狼狈得拼命冲了出来。 他们身后的嘈杂人声先为一点,然后一线,片息之后化作一面炸穿北城门口。 “有人破........”跑在稍后面的一个年轻人话喊到一半就被雾中飞过来的一把钢叉刺穿了身体,如同脱线的风筝般向前栽去。 众人一脸疑惑。 然后从雾后面冲出来的是一队骑着马,提着朴刀,穿着各式衣甲的凶煞汉子。他们满身是血,脸上却写满了让人恐惧的喜悦。 这群汉子后,跟着密密麻麻的一片人流,有男人有女人,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 他们面露饥色,脸上写满的是空洞和失神。不过要是能凑得再近些,是可以看到他们眼底那抹让人心悸的躁动。 仿佛是经受不住如此多人沉重的喘息,笼罩在曲白的雾气开始升腾。 雾气之下,整个北城门口,放眼望去,到处是陌生的外乡人。 原住民们还没反应过来,当先那几个拿朴刀骑马的汉子已经开始冲锋。 虽然只有七八骑,可那马蹄声在众人耳中却如雷鸣一般贯耳。 时间静止了吗? 北街上的居民依然站在原地发愣。 轰!马匹踏上街道。 骑士手抬手便削,几个呼吸间本来平静的北街上已经放倒一片血红。 离北城远一些的一处高台上,刚刚换好一身衣甲的栾校尉目瞪口呆。 城门口,他的两队城防军被人支离破碎的冲倒在地,而曲白北城门就在他们身后毫无保留的朝着北边仿佛没有尽头的,密林,荒原,黑夜,完全打开来了。 冷气和血腥张扬舞爪的朝栾校尉的鼻腔涌来。 他呆呆立在原地打了个寒颤。 他手底下那个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崔小旗正斜靠在城门口费力得将朴刀从一个同僚身体里拔出来。 栾校尉翻身上马,浑浑噩噩得朝内城奔逃。 城门是被人打开的。 曲白北城,喊杀震天。 那些拿着朴刀的汉子和他们身后那群暴民已经在城民们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杀穿了整个北街。 北院的男人亲眼看着平日一个相熟的工友被人用犁地的钉耙划了个透心。他转身死死把院门关上并填好门栓,三两步冲过来拉起女子的手在院子里到处寻找藏身之地。 女子身子骨本来就差,他们一家三口这会儿往外逃只会白白送死。 夫妻两绕着院子看了一整圈后发现似乎无处可藏,而屋外的喊杀和哭闹声却越来越近。 情急之下男子索性从后院找出一截平时上工用的木梯,让女子带着儿子赶紧下到院子里那窄到只能供一人出入的水井里躲避。 女子大脑还是一片空白,被男人焦急催促着,她抱着依然还在发着高烧的儿子一步步走下了井里。 冰冷的井水刺得她全身打颤,不过这让她清醒了些。 她左手死死抱住孩子,尽力让他远离几乎齐腰的井水,右手则死死抓住梯子一角,期盼而吃力得看着井口上的男子。 “我把梯子收走。”男子看似平静,手上却在发抖。 “你下来。” “那他们正好就顺着爬下来了。” “那就死在一起。”女子眼睛明亮的如夜空上的星辰,手上抓的更使力了。 梯子这头的男子脸上荡起一个苦笑,抓着梯子的手也微微松了些。 隔壁王家的院子被人猛得冲破了,男子正好听到了金属利器在空气中撕鸣。 那些失去理智的荒原饥民在疯狂得翻找食物,不少杂物甚至被人直接从王家院子扔到了他家来。 还好,他们家那个刚刚一岁的闺女今日被她舅舅带去庙会了。 男子低头看了眼井里那个女子和自己的孩子,笑了笑。 “真好看。“ 然后他双手使出全力拼命去拉那梯子。 女子手里的梯子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被他扯飞了起来。 一个木制井盖被哐的一声压在了那口水井上。 …… …… 城中都郡指挥府衙,常为荣脸色铁青坐在桌案后。他头顶一块“明如镜心”的牌匾在火光正中闪烁的飘忽不定。 轰的一声,他身前的木桌被踢得飞起来狠狠砸在了殷小七背上,后者被砸得趴了下去,可还是赶紧挣扎着直起了身子。 “栾定松守的好城啊!城都被破了,才让你来通报?”常为荣茂密的黑色胡须上下起伏。 “回大人,栾校尉让小的来的时候城还没破。” “那群暴民来的悄无声息,是从城北小树林趁黑摸进来的。沿途哨岗被他们杀了干净,实在是消息闭塞啊。”殷小七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废物!“ 他被常都郡一脚踢飞出了院子。 曲白城最高长官、文武并兼指挥常为荣抄起案后一把四尺多长的精钢长刀,穿着雪白色便服,单骑从指挥府衙冲了出来。 一群府兵和常家亲卫赶紧追了出去。 天上的冰雨这会儿已经化作星点飞雪洒落在曲白城中。北城的混乱还在继续,八百暴民和土匪冲进民宅内四处抢杀。这群本只是想进城找些粮食的饥荒乱民这会儿却如同魔鬼般四处肆虐。 整个北城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尖叫和恸哭。 混乱的本乡人拼命向中城涌去。 夜色间,驻扎在其他各城口的边军也从睡梦中被叫醒慌忙向中城集结。 乱民在北城烧杀一阵后已经快要冲到通往中城的梨花巷,逃窜的城民这会儿不管不顾的从梨花巷口那窄窄的一方天地朝内城涌去 常为荣右手提着泛出橙黄色光辉的精钢长柄刀,于梨花巷口横马而立。 曲白城民过得,乱民过不得! 雪花更急了,常都郡一声喝骂,惊得身前二三十刚刚聚在一起的乱民四散后退。 骑马的山匪狞笑撺掇,乱民们便朝着老人和他身后薄薄的防线冲去。 “畜生们,曲白城也是你们来得的地方?”常为荣翻身拍马,浑身结出一层淡淡的土黄色硬壳,单骑带着卫兵杀进了人流之中。 那精钢长刀在火光下闪耀出慑人的光辉。 …… …… 从曲白各处涌来的城防军在梨花巷聚集的越来越多。 暴民被集结起来的军队压得不断后退。 城北朱雀衙的那位百户大人终于带着二三十披着大红披风的绣眼鸟卫从侧面杀入了乱民的队伍里。 这群天子亲军下手毫不留情,便是暴民中半大的孩子也不会留命。 这百户刚刚其实也在城北。他是去追那刺杀同僚,打开城门的崔小旗去了。朱雀衙百户何等样人物,可惜还是没能活捉此人。 百户大人见到他时,他嘴里早已含好了毒药,决绝的不给百户大人丝毫机会。 这是什么毒药?断肠催骨,好生霸道! 那崔小旗肉身以可见的速度在空气中腐烂,百户大人只来得及从尸体上抢出一截烧的发黑的布段,地上便只留下了一滩血水。 …… …… 城北小院,女子抱着手里的孩子在冰水中瑟瑟发抖。两刻钟前,她清晰得听见了她家院门那根木栓被人撞的粉碎,然后接踵而来的是井口上方粗鲁的叫骂和沉重的喘息声。 她甚至都闭上了眼,等待命运的宣判。 可庆幸的是她没有听到院子里传来兵器碰撞或者打斗的声音。想来安哥儿刚刚应该找到安全藏身的地方了吧。 女子抱着孩子等了好久,那伙冲入她家里的人将房中的财粮翻了个底朝天后终于离去了。 暴民走后,女子听到了井盖上安哥儿细微的说话和敲打井盖的声音,虽然听的不真切,不过女子却在下面开心了好久。 她觉得他们这一家人总归还是幸运的嘛! 不过接下来的就是无尽的黑暗和沉默了。井口上面死一般的沉寂,女子估摸应该是男子报了声平安后又藏了起来。 …… 也不知在井底煎熬了多久,母子俩上方的井盖终于被人掀开了。 一个人举着火把低头向井里看了眼。 “底下还有人。” 女子抱着因为依然还发烧熟睡的儿子警觉得往角落里缩了缩。 一条软梯被放了下来。 “我们是城防军,啰嗦什么,乱民已经被击溃,赶紧上来。” 在两个汉子帮助下,女子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带着孩子从井底爬了上来。 她家院中,五六个穿着皮甲的城防军士兵正举着火把在院子里四处搜索。 女子鼓起勇气带着笑意四下张望了一圈。 雪花散落在天地间凝固世间悲喜。 她低头看了眼井盖,又仔仔细细环顾了次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小院。 夜色模糊,一个支离破碎的冰凉人儿被随处仍在了老井旁的一片空地上。 “所以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个?“女子倔强的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用手指了指井盖上两个歪歪扭扭的血字,声音平静的可怕。 一个士兵从那倒在地上的人旁边跨过去、就如同只是走过一截被风吹落的树枝一般。 也是,今夜外面北街上不知还有多少这样凋零的树枝等着他们去处理呢。 “你自己看看被砍了多少刀。”女子颤抖着呢喃一句,挪步过来看了眼浑身是血的男人。 她看得很仔细,连他鼻尖上那个不起眼的小痣都不放过。 “这字写得好难看。我教你这么多年,还是这个熊样。”女子抽了抽通红的鼻子,绽出一个笑颜。 “好看吗?“ 说完这话她把孩子放到散落在地的躺椅上,解开自己最外面的冬衣,把脸贴到男子胸口上,紧接着整个身体都靠了过去。 天真冷,我要你暖。 曲白上空,鹅毛漫天。 若从高处看下去,到处是巡夜守城军的点点火光,北街上一指多厚的血水混着雪花缓缓朝西边冲刷着青石街道。 梨花巷,平日风光无限的北城城防尉栾定松被人牢牢捆住手脚扔在了那棵古老的梧桐之下。 透过城门再往外看过去,一群大红披风的绣眼鸟正在雪地上起伏,追逐十几个想要远遁的山匪。 …… …… “你爹好小气,就给我们留了平安两字。” “以后我叫你念安好吗?” 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叫念安。” 女子说着用手从男子胸口上沾了些发紫的血迹在儿子额头上涂了一横。 “叫念安。” “念安,念安。” “我要你一世得安。” 第三章 北城小院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 隆庆三十五年晚春的暮色里,一个少年正半躺在自家小院的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用右手的蒲扇驱赶着已经开始长起个头的飞蚊。刚刚沥了一场春雨,积水从坑坑洼洼的屋檐上落下轻拍在院里一口水井的边缘溅上起一点水花,落到了少年身上。 他似是有些不喜,将躺椅挪得离那水井稍远了些。 少年姓安,单名一个念字。父亲安如意早亡,母亲便给他改名叫念安。 冰炭不言,冷暖自知。 念安这孩子很早就学会了独立。 少年在的边城叫曲白,是“大夏”西北边境上一个专供来往行商歇脚的必经之地。每年在此活跃的商贾从夏初涌进城来要一直闹腾到九月初八之后的中元节才会稍稍消停些。 正因如此,念安的妖族娘亲还在世时,靠着卖些精美的手工品给往来的商人,生活虽不易,少年却不愁吃穿。 早岁哪知世事难,娘亲去世后,生活的重担便一下全朝他逼了过来。 …… …… 娘在世时,总喜欢抱着他一同仰望星空。她告诉他,星空里什么都有,孤独时可以试着从里面找找温暖。往后的日子里,少年试了好多次,可他总觉得,那深邃黑夜只是想把他的目光一点点吸进去罢了。 今日也是如此,念安又试着在观天。 与念安家一墙相隔的另一个院子里,一个少女正蹲在地上熬锅鱼汤,随着热腾腾的白气升起,那肉质的鲜香已经开始在她家整个院子里流淌。少女想去找根勺子来尝尝咸淡,却恼怒的发现隔壁那家伙又没把木勺还回来。 “念安,我木勺呢?”她语气急促。 少年小心让开躺椅,裤子如同生了火般往里屋冲去,脚却因为着急绊倒了一堆柴薪,一个趔趄撞在门旁一堆杂物中激起一声闷响和一阵烟尘。 墙那边的人伸头过来望了一下,她的目光在月色下如同闪亮的点点萤火。 “喂,你没事吧?”发凉的声音稍稍柔和了些。 少年在杂物堆中恰恰找到了木勺、手忙脚乱的想爬起身来,却噼里啪啦的又激起一阵响动。 少女迟疑了下,还是放下手里的鱼汤,推开了了土墙中间了一扇半人高的柴扉过来了。原来她家和念安家是连在一起的。 借着月光,两个本已相熟的人儿今夜第一次碰了面。 念安的邻居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却已有了十七八岁的神态和风韵。她头上用碎蓝布随意扎了个头饰,说不上顶漂亮,可伴着晚风和明月往那儿叉腰一站,却也自成一道风景。 满身是灰的少年将木勺在衣角上擦了擦,递过去。 姑娘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掸了掸灰,确认少年无恙后,她拿着木勺惩罚似得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柴门轻轻关上了。 念安站在原地一直等到柴门那边的人回了屋里,才转身踱进自己家门。 天地间万籁俱静,少年似乎是有心事,他躺倒在了木板床上后又顺势把头也埋进了床头蓝色格子被褥里。 明个儿是四月二十一。 两年,今日,恍若隔世。 那年夏天母亲斜靠在躺椅上、面朝旧井,却再也没睁开过眼。 郎中说那是谁也没见过的怪病,小镇人说他是克死父母的灾星。 念安并不在意被人说成半人半妖的怪胎,因为打他记事起是这么被叫的,所以这是理所应当吧。 说他是克死父母的灾星,他不想争辩什么,那就笑笑吧,只是笑着笑着也就不知浸湿了几多回衣襟啊。 …… 少年这会儿抬手轻轻捶了捶床板,缓缓从床底下掏出一个沾灰的木盒,吹了吹才翻开,这里面赫然躺着几十个铜板和一点碎银。他一股脑把碎银都拿出来揣进了怀里,小心翼翼关好盖子,把木盒重新放了回去。 他寻思着用这里的钱明日去城南青羊山找摆摊的道长求些福纸 少年在想心事,少女在端鱼汤。 她走到两个院子间那道柴门前有规律的敲了三下。 听到柴扉的门响,念安用手抹了把脸,赶紧出来查看。 一碗插着木勺的鱼汤和一抔碎银就俏生生立在那里。那碎银,甚至比他刚从木盒里拿出的还要多。少年嘴角咧了咧,似乎是怕被人看到,他把头埋了下去,轻轻过去也敲了三下柴门,这是表示感谢,是他和隔壁那位的约定。 天色将黑,月亮挂的很高,念安悄悄抬头往隔壁院子瞧去,只能瞅到一个隐隐绰绰的忙碌剪影。 院那头的主人叫王秋秋,也是个不幸的姑娘。 十三年前西北闹起饥荒,朝廷自顾不暇,一群暴民裹挟至曲白,拥进北城一片,秋秋的父母都是那时走的。因此,秋秋至小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小时每到夏夜下雨刮风,念安的母亲还会把隔壁的小家伙接过来住上一阵。 不过秋秋在曲白其实还有个舅舅,那是个在曲白北城蒙学教幼儿念书的先生。虽然被舅妈管的紧,不过打小,舅舅每年还是会从几个儿子口中匀些吃食过来接济这失了父母的侄女。秋秋七八岁时,样貌逐渐长开了,被舅妈拉着接过去住了几年,听说还教了她些大户人家姑娘才学的礼仪。 可好景不长,大抵是因为舅妈早年就盘算好的那门说媒吧,秋秋终于和舅妈闹翻了脸。 去年,小姑娘被掴了两掌,拖着一个小布袋,一个人从城北又搬回了老宅。 今年,念安的木盒开始攒钱。 他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不过总归是要给将来留一些的。所以,除了那些拿去城南找道长求福纸的碎银外,念安把辛苦攒下的铜板都留了下来。他这样无依无靠的孤儿赚钱并不容易。更何况小镇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克死了父母,还间接害的周围一圈邻居都走了背运。 因此大家总总都提防着他。 少年待人接物其实很和善,从小母亲教的礼数他也全能记在心里,是以街坊邻居虽然敬而远之,同龄孩子更是恶言相向,甚至偷偷推搡,念安也还都笑语相迎。 不过小镇里也总还是有心头肉软的。 所以念安在失了娘亲后,在小镇南边的居士酒家拿到份负责运槽水的差事,每日他得负责驾一个时辰的驴车把居士楼的槽水脏物运到城北外十几里地的一条污沟给清掉。 这样的苦差事在刚开始时将这十余岁的瘦弱少年累的几乎动弹不得,不过最近这一阵子好像稍稍有所改观了。 这差事说来居然是城里书院的一名世家子弟给他的,这人叫任南华,是西北一带这两年颇有名气的书生才子,无论待人接物、学识家世,在曲白这样的地方都是一等一的无可挑剔。上至师长,下至念安这样孤苦伶仃的穷小孩,他都一视如同,温润如玉。这在儒家其实是僭越礼制的,不过任南华似乎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 南华公子的故里其实并不在这里,三四年前来到曲白城的他是为了跟着一位归隐的名宿学习。他家里正好和曲白的大族常家沾些亲故关系,所以曲白熟悉他的人也会叫声表少爷。 虽然是表少爷,不过大抵还是比不上真正的常家少爷,又是向着念安这样的霉头,管事虽然给了半妖少年排了份差事,可却是酒家最下等的苦活。 不过少年本人却很是满足,包了午餐后,他每个月还可以节余些铜板。 为这事儿,那年任南华亲自登门向刚满十二岁的少年弯腰道歉。 见着冠如璞玉,一袭青衫的南华公子朝自己弯腰行礼,念安惊得说不出话,笨拙的学着样子朝那青衫公子回礼。 那模样,像极了小鸡啄米。 于是任南华曲着身子把冠玉也取了下来拿在手里,腰上弯的更低了。 “两个都是烂好人。”这是任南华走后秋秋的评价。 …… …… 此刻的星河似乎已经睡下了,念安偶尔间才能听到不远处渭河里几声蛙鸣。土墙对面院子里的蜡烛也被人熄灭了,少年心安的叹了口气,整理好鞋袜,躺了下来。 辗转反侧,可那躺椅就在他视野中间晃啊晃啊。 于是少年使劲把头埋进了被褥里,嗅了嗅,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快要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窗外有人在歌唱,那声音应该是城北那个喝醉的乞丐老汉又沿着北街在漫步了。 “一壶敬朝阳,一壶敬月光,清醒之人最荒唐。” 念安使劲眨了眨眼睛,竖起耳朵想听的再仔细些,却只是一片寂然无声了。 第四章 余生 边城曲白依区而化,总数有四,大多数普通人家住在城北,城中福兴附近是官府和当地几门权贵的深宅,西南两面则是曲白主要的商业街,布满了酒家和茶肆。灌经西北的渭河从城外穿过,虽然不宽,却深的打紧。 曲白大姓家族不少,不过在这里真正能拥有话语权的也只有常家和肖家。肖家,自然不必多说,最早是靠在大夏北境走私兵甲起家,后来做大后,他家慢慢把产业转入农商,如今在曲白和周边几个市县经营已经百年有余,几乎渗透进了曲白各行各业的一点一滴。用当地人话说,就是随意从哪个小作坊舀一勺酒起来,那也是肖家的味道。 曲白常家则起势较晚,算是京都常家的一个远房分支,直到隆庆帝登基后,才在曲白逐渐开始扎根。不过常家也有起手,这曲白的最高都郡长官就是常家第三代家主常为荣,他在此地已经经营三十年有余,统领曲白和周边几个小县的军务和政务。这二十年随着常为荣在曲白站稳脚跟,常家也在此地置办下了不少产业。 这城中间几方最宽大的宅子前都是极其幽深的巷弄,铺满了六七指厚的青石底板,被那高头西北乌锥骏马和重车压过之后早已深深和曲白的泥土融为了一体。 像念安这样的伶仃灾星,别说跨进些深门高坎了,怕是去那些巨宅的门前晃一晃,也可能会被被管家恶奴追着撵出。 念安一直很守规矩,他甚至从来不去和那些世家公子哥们对上一眼。所以哪怕他今天有急事,要抓紧时间去青羊山见余姓仙长,下午又得赶去居士楼做工,他还是选择了绕过那些权贵宅第,沿着一条偏巷往青羊山去。 …… …… “那就是你说的失了双亲的小可怜儿半妖?”福兴街最中间的一座宅院里,两个公子模样打扮的人正在一片竹林围起来的观景阁里品着香茗。远处晨光下几乎空无一人的小巷里,那个少年的身影格外打眼。 刚刚说话的男子大约十七八岁,刚沐浴过的他随意将一头中长的黑发散在肩上。这人模样虽然普通,不过那气度从侧边惊鸿一瞥,却也是高姓大阀的味道。这人叫常秋实,是曲白都郡常为荣的四公子。 常秋实旁边的男子则一袭青衫端正而坐,正低头轻嗅着手里三月乌桂的清香。 “那少年叫念安。”任南华不舍得把鼻子离开乌桂,站起身好奇得往北打量过去。 半妖少年这会跑到一个街口,正好被晨时一辆拉货的牛车遮住了身影。 “念安?”常秋实饶有兴致得品了品这名字,似乎觉得还不错就低头抿口香茶。 茶一进嘴里,常秋实伸出右手食指在身前的花雕乌木桌上轻轻扣了三下。 外面候着的姣好侍女赶紧低头进来给两位公子换水。 “四少爷,表少爷,请用水。”侍女声音如同黄鹂般婉转。 任南华见此,转身,虚扶,答了声谢。 “不讲究。”常秋实笑着骂了一句,象征性地在正低着头偷偷打量青衫公子的侍女小腿上抓了一把。 任南华礼貌得转过头来,往少年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左手拇指顺着茶杯杯沿画了个圆圈。 此刻的念安可不知道这一切,他正沿着小巷一路往城南跑去。路过梨花巷时,念安稍微顿了顿,他眼前一大群人正围在那曲白有名的古老桐木前。 桐木上了年岁,它旁边的水井亦是如此。 据县志记载那古井为周边几十户居民出水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不过今早这古井前却出了桩不幸事。有个半大的孩子打完水后从井口莫名其妙得滚了下去,只在井壁的青苔上留下了一道深痕。 一个汉子把绳子两端系在腰上和梧桐树上,让人帮他控着,自告奋勇得下井去搜寻了。稍远处,孩子的母亲正靠在树上痛哭,里长则带着几个老人在安慰那女子。 念安看着那母亲撕心裂肺的哭颜也跟着难过,停下步来朝那边仔细得鞠了一躬。 城南商业街后其实就是青羊山了,说是青羊山,其实不过是座土坡罢了,上面还留着座已经废弃了百年的道观。 道观虽然废弃多年,可官府宁可空着这么大片地,也一直也不敢去拆它。 原因很简单,青羊山三百年有阵子被当成了乱葬岗,这之后它的风水就一直有古怪。所以嘉庆年间,官府在这里修了座道观就是为了镇住邪祟阴煞。听说十几年前曲白有个主管南街商业的主记想要带人取推翻那道观,计划刚批下来,还没动工,那主记下职时就不甚滑进城外渭河里给淹死了。 从此之后,官府不拆不修,甚至专程花重金从外地找了个道人住进那破落道观里。 这道人姓余,来曲白的时候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听说是附近哪座高香厚庙法长的关门弟子。余道人一双桃花眼,身材不高,纤瘦如竹,不过看着倒是精神俊朗,他平日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袭清灰道袍加身,踩双翘头小靴,背上跟把桃木小剑,远远看去倒还真有几分仙骨。 余道士每年春夏会在道观前摆个小摊算卦。 达官贵人也接,苦力泥腿也收。碰到家里走了邪的,余道人还会专程上门去施一番法。 三尺茅屋也去得,厚宅深闺也进过。 余道士收费一视同仁,只算卦三银两钱,少一分不做,多一分不收。 绝大多数百姓对这余姓道人的法能传的神乎其神,能治百病,可勘生死。 当然也有例外,好事的公子哥们也爱来花钱算卦。不过他们更多的是借此机会,指着道人鼻子骂他不过是个骗财骗色,装神弄鬼的江湖泥腿子。 这时候余道人总会扶正发髻来上一段道家九言真经或是吟上一句他最喜欢的:“俗人昭昭,我独混混,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每每听到这里,跋扈的公子哥们就会远远丢个石块儿过来砸飞了道人的木髻,追着他乱跑。可哪怕如此,道人也只是歪嘴一笑。要是公子们闹得再凶一点了,道人就取出背上那把桃花木剑护着头跑远些。 …… …… 似乎是好几天没人上门了,余道人这会儿正斜靠在道观前不远的那颗歪脖子树下小憩。他本意是睡到午后,所以连头上那木髻也偷偷放了下来。 不过刚眯上眼没多久,他就听到远处有人一路小跑着过来,道人微眯着右眼稍稍打量了下,赶紧把脚蹬进小靴,理了理道袍,轻咳几声,来到木桌后坐了端正。 “可是,来求个祸福?” “或者,算段姻缘?”余道人抿着笑问气喘吁吁的少年。 …… …… 道人等了半响,见少年还是愣在原地,声音稍稍提高了些。 “要不,问个命轮?“ 少年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他本意只是按照打听的价格求了福纸就走的,可既然道长这么一问,他还真有几分动心了。大家都说他是灾星,他想问问道长真伪。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天机“定然是很难推演的,他今日带的这点钱,万万是不够的。 “道长,我想求两份福纸,剩下的我不知够不够?”少年憋红了脸结巴的说完后,把身上带的钱一股脑都在右手里摊了出来。 余道人看了眼那些大小不一的银粒儿,搓了搓手。 “我可以吗?”这话少年说的如蚊虫一般细语。 “你这钱确实不多。不过嘛……过几日就是清明,最近纸价见低,你余下的钱刚好够我再为你算上一卦了。” 少年脸上顿时笑成了一朵红花。 余道人伸手从背后摸了个签筒出来,随意晃了晃,递给了少年。 “先算签,再问钱。” 念安捧起签筒,稍稍朝东走了几步,很虔诚的在道观前草地上的蒲垫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朝着供奉台上那尊看不清样貌的真君拜了拜这才小心翼翼的从签筒选了一支出来递给余道长。 道人袖袍一挥将道签拿了过来,仔细端详了会儿,又问了少年的生辰八字。 …… …… “中下签,福财虽薄,运势仍有起意,少年人,以平常心看待一切无常事,余生并非不可全。” 念安嘴巴几张几合。 那道人却再不言语,席地坐了下来,提起笔蘸好墨开始为少年书写福纸。 刚刚道长那话少年听得晕乎乎的,不过他还是听懂了“中下”和“仍有意”的,于是满脸红扑扑的他半跪下来朝道长和道观又作了个揖,趁着道长还在书写福纸,少年甚至撞起胆子偷偷过去打量了两眼道长好看的字迹。 道人书写完那黄岑岑的福纸,提起来在嘴边吹口气,啪的一声卷在一起递给了少年。 念安郑重其事的将它接过来捧在了怀里收藏起来,弯下腰第三次向道长鞠了个躬。 余道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少年赶紧离去。 “莫忘看天。”余生等年安走远后,忽然又说了句。 这话听的念安摸不着头脑,他抬头看了万里无云的碧空,点了点头,然后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福纸。 他才记起自己忘记告诉道长自己父母的名讳了,可那摞福纸上写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至安如意,陈南葵 孝子,念安 临着母亲的祭日,望着这熟悉的名字,少年忽然百感交集,他噙着点泪光回过头望去,那道人却已经隐在了青羊山坡上一团突然出现的云雾之间了。 “果然是仙长!” …… …… 道人余生从飘满云雾的山坡间走回了道观,从怀里摸出少年递给他的碎银抛进了一旁的一个淡黄色布包里。 紧接着,他庄重地挥了挥袖口。 一支刚刚被他偷偷替换的木签滑了出来滚在地上。 “下下!”余道人盯着那沾满黑气的如蛇小字儿,半晌才得出这么个结论。 他额头上冷汗止不住得向下淌落,隔了好久才使出全身力气将木签从地上捡了起来捏在手上。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余生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他那瘦削的身子刹那间变得高大起来。 一张嘴,他把那木制道签一口吞了进去。 咬得噼啪作响。 第五章 天雨润物 拆桐华烂漫,乍疏雨,洗人间。 念安回家的路上,天上飘下了漫天细雨。少年只得把刚刚求来的福纸深深藏入了怀中,一路小跑间,他把身子微曲了下来,想用身体遮掩下这说来就来的春雨。 南街上,刚刚把各式商品摆出来的小商贩们又操起各地的方言笑着骂着把东西送回了干燥的屋里。念安一路行过,满街都是忙碌而来回穿梭的人流,雨丝虽凉,倒也还存了几分热闹味儿。 少年跑到那棵古树梧桐旁时,周遭的人相比念安来时散了些,不过仍有七八个围在古井周围窃窃私语。早晨帮忙搜寻孩童的热心汉子又下去摸几圈,好不容易捞上来一只沾满水草的小鞋。 “念安!”人群中有个二十左右的青年忽然高呼了声,引来周遭几位老人不喜的目光,那人说完话才意识到不妥,欠了欠身,举起伞三两步脱开人群朝少年这边跑来。 “小子,巧啊!”那青年歪嘴一笑,左手拿伞,右手锤了锤念安的背。 “小二哥!你怎么回来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男子说着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叠福纸和念安娘亲帮他做的精美手套。 念安看着手套,双唇挪了挪。 “烧给陈娘的,别啰嗦了,我记得你下午还得去赶工,走吧。” 青年叫王小二,隆庆十七年人,比念安大五岁,是少年在曲白几乎唯一的真正朋友了。 和念安一样,王小二从小也没了爹娘。他是跟着一群乞丐混混摸爬滚打活出的。那时候他们这伙人为了吃食天天和另一帮外乡人打架,闹出了不少人命。 可官府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有次王小二他们这伙人摸走了水,居然招惹了京都过来走私私盐的商队。王小二被四五个雇佣军打的半死,吊着口气,丢在了城北少有人至的弄巷里。 恰巧,念安娘亲陈氏那日正好从弄巷路过,见这孩子可怜,就把他捡了回来,在家里好生照顾了一个月,王小二才算从鬼门关捡了条苦命回来。后来等他伤养好后,陈氏又教他简单识字,待他如子侄,经常去城北为他和那帮小乞丐送些吃食。因此,大家都叫念安的娘亲陈娘。 王小二十三四岁的时候跟别人往妖域和极北跑了七八年商,攒了些钱,去陇西道太原城一家镖所任了个镖师。太原到曲白走路其实有小半个月的路程。可每年无论再忙,王小二都要回到念安家坐坐。 “多久回的?我记得,你今年不少要去极西边冰原走趟车吗?” “赶着四月二十一,跟把子请了假,早几天回来了。”王小二一边说着还一边把背囊的一角跟念安露了露,似乎是怕雨丝进去,王小二把衣服也脱下来罩到了背囊上。 有桂花糕,有松子儿鱼,还有几节质地不错的檀香。 “我知道陈娘爱吃,在陇西潘华楼稍回来的。”王小二悄然把伞大半部分都偏到念安头上,自己右面肩膀几乎全被雨水淋湿。 念安闻了闻那味道,努力笑了笑,脸色却有点难看。一路上就只听得王小二一个人朗声跟念安介绍这一路见过哪些风景,瞅过几位高人,甚至还说了说在太原城头瞥见过的红妆仕女。 念安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只能评了评每日赶去城北拉槽水的那头老驴。这话题念安提了好几次了,不过王小二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二人回到城北家里时,院子里已经有人影在走动了。 原来秋秋今天也很早就起来了,她这会儿正靠在屋前踮起脚想用湿布擦一擦那门栏上的一层灰,不过姑娘似乎是矮了,这一串动作走的颇为吃力,也不知是汗珠还是雨丝,正顺着青丝和侧脸颊缓缓滑落。 听着院门被人推开,秋秋赶紧转过了头来。 “你回来啦?过来帮帮忙,我擦擦这屋檐上的灰。” 念安受宠若惊,不过还是赶紧先进到里屋把怀里的福纸一叠叠的理了出来。 “咦,小二哥也来啦。” “余道人说中下,有意。”念拿着干布轻轻擦拭着福纸、自言自语,那话也不知是念给谁听的。 “钱,可还够了?” “正好。” 少女舒了口气,挺直背,用力拍了拍正在发育的胸脯,似乎还算满意。 王小二站在门口看了眼和去年相见、变化颇大的秋丫头,又偷偷瞄了眼不知何时起两家院子间修起的那道小小柴扉。 这些年已经长得愈发高大的青年努力压低了眼神,掩饰着淡淡的失落,上前放下随身的包裹,微笑帮着二人打理起来。 “秋秋,我特地从太原帮你也捎了些那边姑娘流行的甜食,有空尝尝。” “谢过小二哥。” 秋秋甜甜笑了笑,左手干练得拿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右手则把福纸聚拢在一起放到了门前屋檐的空地上。 “你们等等。”少女又进里屋拿了张干布在石头门槛上拍了拍,这才允许那二人坐下。 摆弄好这些后,像小时候一样,三人就这么并排坐在了念安家前的门槛上。 他们在等这天雨能稍稍小去。 “待我当上把头了,想在陇西弄套几进出、还带水池的上好宅子,每日得学学那些讲究人家泡壶香茶来喝喝。”王小二许是这两年见了些市面,憧憬的看着漫天雨丝。 言罢,他歪头想了想,又纠正了自己:“不能喝,得品,咱得品。”说完这话、他下意识得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念安笑,秋秋跟着笑。 “对,最好在太原城再找个水灵的嫂子,生个可爱的小侄子。”少女双手托着腮打趣。 王小二回过头来看了眼这个看着长大的妹妹,笑了下,再没说话。 待到雨停了,三人就蹲在那屋檐下,闻着湿漉漉泥土的清香,把手里的福纸一张张撕下来放入那飘忽升腾的火焰之中。念安半跪在娘亲常坐的躺椅前,眼睛随着起舞的黑絮一同飘扬。 眼睛辣的厉害,不过少年依然不愿意移开视线。 天雨虽细,也润涧边独草。 …… …… 过了丑时,念安与小二哥告别后,赶紧换了身干净衣服准时去了福兴街居士楼的后门。 那每日和他相伴的灰色老驴已经被人牵到这里,撅着嘴朝少年郎嘶鸣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了。念安则走到居士楼后的一个草料箱里抓了把青草料向那老驴递去。 店里那个平日最为挑剔的胖掌柜今个儿正好也在,似乎是嫌念安拿多了草料,他挺着肚子过来训了少年一番。 一旁店中的酒保走出来了不痛不痒的跟着骂了念安几句,算是帮他解了围。 少年提起槽水,一桶一桶得搬上了那灰色老驴后的木车,待到放稳当了,他乖巧得朝酒保答了声谢,斜靠上去驾着驴车往城北驶去。 驴车行到北城门前的主道上时,路上有个五六岁的小孩拉着娘亲的手在对念安指指点点。 少年郎似乎早已习惯了,转头张开嘴友好地向着那孩童笑了笑,那孩子也睁着扑棱棱的眼睛直视着念安。 可那年轻的母亲却是勃然大怒,白了眼这半妖,三两步拉走了稚童。 念安的耳朵和常人是不同的,耳朵顶部相比普通人冒出了一小节尖尖的耳骨,虽然不如真正妖族那般显眼,可若是稍稍分辨一下,人们便能轻易认出这个传说中克死父母的灾星。。 走到城门口时,念安发现今天几个守城的老爷似乎格外的无精打采,一个个都靠着立在地上的铁枪昏昏欲睡。于是少年刻意拉了拉老驴的僵绳,示意它慢些前行,怕打扰了军爷们的清梦。 许是刚下了细雨,今日进出城门的人稀稀疏疏的。少年出门时一眼就看见了几个同样正往城门赶来的农家汉子,他们一行人大概四五个,都穿着普通的粗布短衣,拉了两车农家的新鲜瓜果,看这样是来曲白南城做些小本买卖的。 少年经过这队人时礼貌的向几人点了点头。 那农家队伍里一个领头的矮瘦汉子也转向念安咧了咧嘴,露出少了颗门牙的笑颜。 第六章 夏虫语冰 梨花寒食谷雨后,小荷才露立夏来。 念安最近运气不错,居士楼那边不知发了什么善心,给他的工钱居然稍稍上涨了些。少年为这事连着兴奋了好几夜没有歇息好。不仅如此,余道长昨日还趁着夜色将念安两月前给他的银子给专程退了回来。 问他原因,道人只说是心情使然,并不解释太多。 念安从小命就不好,得此帮助,自然是感激不已。他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秋秋,少女则建议他专程再带些礼物回去送给余道长,算是知恩和感谢。 于是五月十三这天,念安带着秋秋连夜卤好的白肉和一壶自酿的清酒又上了青羊山。 不知为何,这次见到余道长时,少年郎觉的仙长比上次更加纤瘦了,他眼眶深深熬了下去,手臂上的青筋四则布可见,连背上那把桃花木剑上也悄然长满了墨绿色的纹路。若不是他那双桃花眼依然亮做星辰,少年还以为道长出了什么变故呢。 道人见着念安带着卤肉和清酒来也不客气,背靠一颗道观前的歪脖子树,右手捏片肉塞进嘴里。一边赞叹着好吃,一边抬起左手将清酒壶高高举起向嘴里倒。 “念安谢过仙长。” 娘亲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于是念安弯下腰行了个几乎头快触膝的大礼。 清酒顺着喉咙滑入肚里。余道人似乎被辣住了,他面色发红的咳嗽了两声。便是他背上那把带着墨绿暗纹的桃花木剑也跟着颤了颤。 “好辣……念安,你是想辣死我吗?”余生这话说得似真非真,半怒半笑,惹得空气都变得躁动起来。 少年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毫无准备,想解释,却一下子找不到好的说辞。他下意识退了两步,一阵没来由的狂风却跟着少年步伐从两人脚下肆虐到了头顶。 道人余生背着手迎风招展,身后道袍炸的乱飞,就连那道髻都飞散了开来。 念安在狂风中费力睁开眼朝道人看去,只见余生面容被狂风扯得好生扭曲。 道人一个吞吐,盯着念安朗声狂笑:“铁马当年身未陨,如今化作雨苍龙。” 说完这话,他道袍一挥之下,仿佛天空都沉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天空的重负,道人的双膝承受不住,深深跪入了土里。可他似乎毫不在意,既兴奋又痛苦得抹了下嘴角的血沫子,仿佛背着周遭天地的无穷伟力,身子拖在地上一步步朝少年爬来。 砂石地上拖出一条蜿蜒血迹。 念安脑海一片空白。 他浑浑噩噩立在原地,十指扭曲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鼓起勇气翻开一点眼皮......... 哪里有什么灾厄? 拂面清风正飘飘洒洒,天穹之上,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那道长依然浑身整整齐齐站在数丈之外,正笑眯眯品着手里还有大半壶的清酒。 “这酒不错。”道长歪过头来看着念安唱了一诺。 一旁歪脖子树上一只不知何时停过来的金黄色麻雀也歪过头来瞅了少年一眼,似乎是嫌他大惊小怪。 少年使劲用手揉了揉眼睛。 刚才大抵是眼花吧,大抵吧。 余生将酒壶放在地上,走过来揉了揉念安的头。 “以后每三日在城北的渭河里为我找颗绿色的鹅卵石来,可好?”这话是道人弯下腰凑在少年耳边轻轻说的。 念安觉得道长说不出的怪异,可他内心除了好奇外,却还隐隐有种直觉在催促他答应道人的请求。 “道长拿此有何用?”念安鬼迷心窍得问了一句。 余道人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背着手倒退了几步,又仔仔细细得将少年周身打量了一番,才点点头说:“你是不是有个每年冬天咳血的怪毛病,治不好的话,你就活不过十八喽!” 念安先是愣了愣,然后如遭雷击。他确实从小就有这个毛病,而且大夫们无论如何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更可怕的是,他爹、他娘、都是冬天离世的! 余道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将语气扬起:“所以是改命,改命呐!”他直起身,转头看着青羊山上的道观,一脸魔楞的怪笑。 少年捏着拳头、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 “又有问卦人来了。”余生眯了眯眼。 青羊土坡下一个外地来的小娘子正向这边踌躇的左右张望,似乎犹豫着也想算上一卦。道人在念安背上翻手一推,少年便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出去三四十步。 “走过路过,可千万莫要错过喽,算个祸福,求个心安。” “民女,还……”那小娘子看着这年轻俊朗的道长脸色微微泛红。 “那就求个姻缘吧。”道人三两步走过去伸手拉住了那小娘子带个奶白坠子的皓腕。 …… …… 自此以后,念安每日在城北将居士楼的槽水处理完后,都会瞒着秋秋走上小半个时辰来到渭河石滩寻找那种绿色的鹅卵石。 这东西很是稀缺,头一两次念安几乎每日得找到城门快要打梆子才能在湍急的河水下摸到极小的一两颗。好在道人似乎对这石头的大小也不挑剔,每次在念安找回鹅卵石后,道长还会高兴得伸手在少年的眉心点上一点。 如果余道长言明念安活不过十八,算今年头一件的怪事的话。五月二十,他和秋秋又碰上了另一件怪事。 常年在北城门一代乞讨的那个怪老头儿,这一日公鸡都还没啼鸣就来到了秋秋家的门前不停得拍打那稍显破旧的木门。 木门咿咿呀呀的不断呻吟,让人担心它是否能撑住那老汉失心疯般的掌击。于是秋秋只得披好衣物出来帮老人打开了院门。没过多久,念安也从自家院里走出,过来帮着查看。 穿着脏兮兮白袍的老汉儿披头散发,他脸上的花白胡子几乎将他整张脸都遮住了。见秋秋帮他开了门,老汉索性就席地坐了下来。 秋秋很有耐心得蹲下身,问这老人是不是饿了。这老汉看了下念安,又瞟了眼秋秋,嘴里冒出些胡言乱语的怪话。 “汝未看花时,花与汝,同心寂。” “若此,花,定在汝心外。” 秋秋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能听懂。 可那老人依然不停,说的话也愈发离谱了,什么醉者生,醒者死。什么水吃人,火吃人,人吃人,天地要吃人。 少女皱着眉眼回头和念安对视了眼,一脸苦笑。 打念安和秋秋记事起,这老人就经常在城北晃荡,每日提着壶不知哪里来的烧酒,四处和人说他那些胡话。人们问他来意,他就只是胡闹。 一开始巡夜的士兵或者衙役还会将老人拷起来审上一审,甚至有心狠的会把这老人第二天送到城外的小树林里。 可不管送多远这疯疯癫癫的老人都会回来,而且每回手里还会提一壶上好的香酒。 这么重复了几次后,见这老人也只是乱语并不伤人,大伙儿便也就由着他去了。 后来有一次这老人于北城门口居然冲撞了常家四公子常秋实的坐骑,害的四公子差点跌下马来。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老头要吃大亏之时,那常公子却学着古士的模样帮老人整理好衣衫,又带他去附近的酒家用了一餐。此事后,常公子居然还专门吩咐下去让人莫要伤了这怪老头儿。 至此以后,常公子平易亲民的美名便和任南华公子的高尚仁德在百姓间同样流传开来了。 于是,老人活的更加滋润了。 有此番因果,念安和秋秋对老人的乱语并不心奇,奇怪的是今日这老人似乎就缠在秋秋家门前不愿再离去了。 秋秋打定这老人想要吃食,起身去里屋把昨夜剩的些饭菜热了热给老人端出来。 老者高兴的拍了拍手,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端起碗坐在地上大快朵颐。他吃完后油渍更是在那花白胡子上沾的到处都是,秋秋又把头发拨到身后,耐心得用布帮老人一点一点的将油污擦了干净。 坐在地上的老乞丐很是受用,心满意足得打了个饱嗝。 “姑娘,我教你练剑?” 这一句少男少女都听懂了,念安许是最近怪事遇的多了,转头玩笑似的看了秋秋一眼,少女用目光狠狠刮了回去,摊了摊手。 不过那老人还真有几分认真,目光灼灼。 秋秋摆摆手,礼貌得婉拒了。 老人笑眯眯的也不恼怒,左手在地上一旋,撑起身来,不待秋秋去扶他,扭头就离开了。 等老人走远了,秋秋和念安同时叹了口气:“最近怎么老遇到这样的怪事儿啊?” 是啊,怎么老遇到这样的怪事? 城中那梧桐树下的古井又在吞人了。这已经是这个月来第三个落入井中的孩童了,官府派县里几个捕快专门调查此事,可最后忙活一场,得出的结论还是曲白近来降雨太多,井边上了年纪的青石板本就被岁月打磨的好生光滑,三个孩童均是不小心给跌了下去。都郡府那边为此还专门出了公文让各家管好自己的小孩。 快到五月下旬时,天气愈发燥热起来,邻着渭水的曲白城湿气凝重,隔夜的酒食和饭菜很容易就变了味儿。坐落在城南的居士楼招呼的本就不是什么三流九教的泥腿子,那往来之人可大多是讲究排面的商队老板,因此念安每日需要搬走的槽水更多了,这两日肩膀也被压得发酸。 不过万幸的是,每日去渭河帮余道长找鹅卵石的差事似乎没那般艰难了。 沿着渭河顺势而下的绿色鹅卵石慢慢多了起来,有时候还能在石滩靠里的地方找到些顶大个儿的。 秋秋最近也忙了起来,整日蹲在屋里做刺绣和福结,距离热闹欢腾的普元节很近了,对于来来往往,千里奔行的商队来说,这些带着西北特色的精美小手艺最是抢手了。因此秋秋希望赶在节前再多做些。 他还指望靠着这个帮助隔壁的那家伙改善改善伙食呢。 姑娘的福结设计讲究,再加上她又对细节看得重,稍有失误就解开重编,于是乎她这两日常常忙到深夜。 念安有时候从居士楼回家也会帮她打些下手,不过秋秋总嫌他手笨,常常是弄一会儿就把他赶回来了。 …… …… 少年这会儿正在自己的小院里躺着看那星空,今日夜空中有些繁忙,好几道平日里安分的夜星今日都燃烧得明亮了起来,拖着雾状的花火,在深邃的苍穹中中烧作一道光华朝极北坠去。 少年瞪大了眼一直追着那几颗夜星,看着它们似初阳,像星火,又如荧光,最后化作一片虚无。 道长那日让他莫忘看天,可这星空里到底有什么呢? 道长今日又打趣,说他要是改不了命格,会在十八岁那年死的很惨! 道长说完这话其实是期待欣赏欣赏这少年人的落魄。 可什么都没有,少年只是皱着眉头哦了一声。 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生下来命就不太好,怪不了别人。 大家都这么说,不是吗? 只是有些可惜呢,这明星坠落前都还会闪出一阵花火,自己连萤火的微光都还没迸绽就要直接消失在这片天地间吗? 少年看着黑夜,余光很自然被对面院子里还在闪烁的光明吸引过去,他不太甘心,使劲伸手向天空抓了一把,心里则喃喃自语:“我该告诉她吗?” “念安,过来帮我把这堆红绳理开。”少女恼怒得看着墙那边满脸挂着难看笑容的少年嘟囔了一句。 一个小小的纸筒飞过柴门顶跳着砸在了念安头上。 少年揉了揉,好生委屈。 第七章 有斐少年,如磨如琢 “啾……” 伴着温暖的夏日初阳,少女伸了个懒腰,吧唧着嘴舒了口气。 “那家伙在干嘛?” “昨夜好大一场怪梦。” “管他的,好困,再睡睡吧。” “不行,今天有大事。” 姑娘在床上挣扎了好久还是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得走到柴门中间,伸出小半个头往那边张望。 “啊切……” 随着轻柔的晨间清风,少年理了下乱发,慵懒着身压了下腿。 “这姑娘醒了吗?” “昨夜好长一番噩梦。” “听她的,得起,去看看呗。” “真的,今天有大事。” 少年三两步从床上翻起身,随手披上件衣服,光着脚就往外院走,许是走的急了,被门槛绊了一下,跌跌撞撞走到柴扉门前。 “你……。“少女回头闭了下眼 “我……。”少年挠着头不知所措。 “你怎么衣服都不扣好就出来了,以后出来记得要先打招呼。” “哦,好……” “还有,赶紧去把鞋穿上,家里总光脚这坏毛病跟谁学的?” 少年赶紧回到屋里“悉悉索索”的去打点了。 “啾……” 少女看似老练的拍了拍胸脯,自己也走回屋里去打扮了。 念安和秋秋再见面时已经是在城北主街上了,秋秋去对面的包子铺拿了三个白菜馅儿和一个肉馅儿的回来。 一路上两人边走边吃。 秋秋在前,念安跟在后面,少女不时回头跟少年随意聊几句今日那去处。 念安想提醒下少女她好看的牙齿上占了片儿菜叶,怕秋秋凶他,又只好作罢。 他们两人今日要去的是城西的曲白书院,距今已经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书院历史虽长,其实也是这十几年才稍稍有了人气,最早这书院其实也只是教教幼儿和蒙学的普通孩子识字。曲白一座边城,自然没甚么名师,富贵人家往往都愿意自己请先生来教学。 不过大概在隆庆二十四年的时候,有位老人归隐故居,兴趣所致,就自告奋勇的来这曲白书院授起了课。乖乖,这人是谁?这老夫子乃是前朝万历年间进士及第,当年天下有名的“石心”先生,魏光明是也。 魏先生一身浩然之气,两次参与革新变法,一生头衔无数,直到前十几年大概是身子骨的原因,向当朝帝君请辞,回到了这故里曲白来讲学。 想听先生讲学其实不难,只需完成一份答卷即可,那答卷上也就三行短句,随意写写见解,魏先生自会评判。 “西风碧树,独上高楼,望天涯之路。“此为其一 “衣带渐宽,为伊憔悴。”此为其二 “暮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此为其三 交这答卷的人不少,除了那些五六岁的稚童,一般人交答卷上去魏先生都会批注个尚可,然后你就有机会每月十八去书院里听节先生亲自讲的课。 极少数的,先生会批个“可教也”,恭喜你,这样就可以算先生在曲白门下正式的学生了。 当然,也有例外,任南华的卷子上被批了个“极佳。” 念安的卷子,念安的卷子老先生没有返还给他。 所以念安其实也参加过这测试的,陈氏还在世的时候教了念安识字,后来秋秋搬回北城后也帮念安突击了一阵,还好说歹说把少年鼓励去了参加魏先生的测试。可不知是不是少年答的实在太过不堪,惹得老先生不悦了,念安至今未收到曲白书院返来的试卷。 所以秋秋总说这少年笨,真笨,可笨了。 不过还好,哪怕你没有参加这测试,老先生依旧会在每年五六月又或者年关的时候在书院外一块空地上办两场针对所有人的讲学。 每到一年这时候,不管是书生,商人,农工,孩童,有时候甚至守城的兵老爷和毛手毛脚的外乡人都会来这里听听老先生讲学。 西北这地界儿可缺文化人了,这不,大家都想来经一经这圣贤绝学的熏陶洗礼嘛。 当然,能听懂几个字? 这又是两说了。 “念安,等会儿讲学开始可不许打瞌睡,听到没?”秋秋用手捶了捶少年的背。 少年使劲点头。 上次他其实不是打瞌睡,他只是怕在人群中别人见到他那双怪耳朵又在那里指指点点,所以把头深深埋入了膝盖里。 “这老先生可是有大学问的,听一听以后肯定是大有裨益。”秋秋一边说着一边很肯定得点了点头,然后推拉着少年尽量挤到人群前面去。 不过,老先生今日办的不是普通意义的讲会,更像是为大家展示他和学生的讨论。 他把每天跟着自己的几个弟子都带了过来,今天准备是让他们讲一讲各自对话题的论策。 这会儿空地上已经摆好了七八张长木桌和软垫,魏先生自己则穿一身雪白的袍子站在场地正中央,双手背在背上捏了本《人间道话》。老先生一头银丝,随意洒在身后,那国字脸刻得方方正正,可右脸一道半指长的伤口却又把那股刻板之气流了出去,远远看去又有几分和蔼。 “今日就说说是——英雄造势还是势造英雄吧?” 老先生说完这话饶有兴致的朝周遭围观的人扭转着身子环视了一圈,七八个都身着青衫弟子便从人群中走出,一扯衣摆,盘腿坐下。 这里面还有两个熟悉的。 常家四公子常秋实和最近在西北一带小有名气的翩翩君子任南华都在。 这两人一走出来,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少女的吸气。 秋秋也吸气,不过不是因为这两人俊朗的面容,而是后方不断向前挤过来想看清楚的人踩到少女的崭新花布鞋了。 念安眉头几乎不可见的皱了一下悄悄转过头来。 “那常公子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萧萧肃肃,配合那双剑目还真有几分超俗古士的味道啊。”少女提着声调乖巧得说完这话后,看了眼念安的紧锁的眉眼,似乎觉得不够,她又加了句“真俊!“ 这下应该够了。 少女满意得憋着嘴笑了一下。 少年始终觉得这常公子太张扬了,相比之下他还是对那有过几面之缘的任南华更有好感。 秋秋则不然,她一直觉得仁公子太不真实了,古怪的很,而且用她的话说:“这任南华还像个烂好人,这样的人她王秋秋交了念安这么一个就够了,实在没精力再去对付第二个。” 先不谈秋秋是否有机缘结交任南华,她这番话其实把念安也顺道绕着训了进去,不过少年听着还是挺舒服。 那双尖尖的妖耳渲染出一朵红晕。 ---------------------------------------------------------------------------------------- “学生以为当是由人造势,人定,方能胜天。”论策开始了,这边常秋实已经站了起来,背半靠在书案上,一脸自信。 “该做何解?”魏先生眯眼看了眼这平日最能闹腾的学生。 “势由人成,古往今来,大势之脊梁,往往是英雄所推。多少来者以一己之力挽于王朝乃至天下将倾。英雄所动,不动则已,动则定要雷霆万钧,此难不可兴往者不可兴之雄浑乎?” “上有三百年前大将军童破一人披贪狼,带群星,斩杀荒野恶奎之首于北域。以一人之力,破除天下乱局。“ “今生西北镇国大统领风寒笑凭一腔经纶,通天纬地,成西北十万精兵陈列不可犯之势,还帝国数十安宁。” …… “此乃英雄造时势乎。” 魏先生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是轻轻说了句。 “慎言。” 有常秋实这番言论之后,接下来几个书生也都是饱含一腔热血,陈古列今,高歌英雄如何创造天地 周遭众人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依旧为那群书生的抑扬顿挫,慷慨洒脱而深深折服。 大家都听得极其仔细,甚至呼吸也使劲给憋住了,涨红了脸,生怕错过一句,这高山流水的大字句在脑海里就不起作用了。 最后一个起来的是任南华,他等着其他同窗都激扬文字,抒尽胸臆之后,才站起身来抱拳向各位同窗道谢,又低头向场间众人行了一礼后,才缓缓开始自己的论策。 仁南华说的很慢,一字一句直入心脾。 “人也,生于地,长于土,成于天地间。古语有言,水土养人,水土造人。” “故盛世方出能臣,乱世才可产英雄,若逆势而为,半道而已,夫不远兮。” “时势方造英雄。“ “当然,先前诸君所言也大有其道。夫王道,利出一孔,天下无敌,出两孔,其兵半屈。此乃一人之念,竟可动天下之势。人造势,未若不可言之。 “英雄也能立势。” “吾之言,当今英雄者,可修身立命,待雷霆万钧,化作烟雨飞龙,再上九重天阙。 ………… 场间一片沉寂 最后还是那常秋实带头鼓起了掌。周遭几个书生看常少爷如此,也赶忙站起身为南华公子喝彩。 魏先生一动不动,背后那本《人间道话》被他拿在手里拍打的忽快忽慢。 过了许久,老先生才走到场中向诸生说了句。 “人如其言,待磨待琢。” 先生说完这话又向周遭人群环视了一圈。 不知为何,念安总觉得刚刚魏光明先生看向了自己,于是他稍稍弯腰,低了低头。 背后一阵温软暖风吹响耳畔。 “喂……站直了。” 第八章 愿这世界温柔待你 念安不自然得歪头蹭了蹭耳朵。 实在是好痒。 “老先生看你,你应该抬头平视回去,这叫做礼貌?”少女见他又去低头,语气有些急促。 少年点点头,却正好见着远处几个十一二岁的黄口少年正满脸兴奋得指着自己耳朵指指点点。少年本想回头过去报以一个微笑,可那几个孩子却夸张的双手立在头的两侧乱舞,仿佛在模仿少年那耳朵。 一个带头的甚至还故意朝念安做了个口型:“仿佛在说,你也居然会笑?” 少年饶是脾气再好,终归皱起了眉头。 关于“投桃报李,与人微笑”这个道理是念安候娘亲教从小就在教他的。陈南葵是妖族,耳朵和普通人的差别比念安这个半妖少年更加明显。可不知是不是陈南葵天生对一切都有难以想象的亲和力,不管遇到谁都能欢快的聊上两句, 熟识的人都夸她如百灵鸟般,沁人心脾。 便是那地上无家可归的乞丐汉子,她也会上去问声好。 按理说有他娘亲这层联系,曲白人就算不喜欢念安,也走不到么讨厌这个地步。可事实是少年自己也知道他不太受大家待见。究其原因,恐怕是自念安出身后他原本健康而充满生气的娘亲身体就越来越差了吧。周遭的人儿再也听不到那温暖的“早安,午安,以及晚安了。” 不仅如此,曲白意外城破那年,临近寺庙来过来为大家超度的高僧只望了念安一眼,就一口咬死这少年只会给周遭人带来厄运,自此大家对他看得也就愈发不顺眼了。 念安总还记得,便是南街边那卖糖葫芦,最是喜欢总角少年的老奶奶,也总是板着副苦脸对着自己。那孩童之间可是稀罕的糖葫芦,她也绝迹不会卖给自己。 为这些事,小时候念安总委屈,,经常撅着嘴抱在娘亲怀里大哭。 这时候娘亲就笑着摸他的尖耳朵道:“那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是幸运的指引,其他人的嘲笑并不恶意,他们只是不了解。” 再长大些,念安明白娘亲恐怕也只是在安慰自己。 他觉得大家可并不把这双耳朵当作什么幸运的指引。小时候他被人压在城北小巷子角落里欺负,经常被人揪着耳朵四处拉扯。每次如果不是王小二挥着拳头把那些顽劣的少年打跑,念安也不知道还要经受怎样的苦头了。 可哪怕这样,娘每次回去依旧平心静气得帮他一点点处理好满身的伤口,然后语重心长得教导他不要与人相争,切莫心急,大家并不是真的有意和他这番“打闹”。 ………… “孩子你记住,无论是什么,所有你经历过的不适,总有一天都会春风化雨,反赠回来。” “娘相信这世界定会温柔待你。” 这话念安一直记在心里,自从娘亲两年前睡着后,这话念安就记得更加清楚了。 他总是微笑面对世界。 可毕竟还是少年人心兴,委屈难过之时在所难免。就像今天,那几个孩童的仿若看着只怪物的面容就让他心里发堵,堵得厉害。再加上先前魏先生看他那一眼使得他总会联想到那张没有退回来的试卷,少年这下子心里就更难受了。 止也止不住。 所以哪怕接下来的策论,那光芒四射的常秋实和任南华公子讲得再是精彩,秋秋听得愈发开心,念安的心情还是如同巨石落水般沉了下去。 这会儿少年昨晚梦到的家里那口古井又在眼前不停萦绕了。 他难过,可他脸上依然是笑着的,甚至嘴角上扬的更高了。因为他已经非常习惯这样了。 少女眼睛依然盯着论那边的论策,眼神余光却过来偷偷瞟了一眼那看起来愈发开心、嘴角上扬的念安。 “你下午还得去居士楼,注意着时辰,可别错过了。” “我再陪你看会儿。” “快去,晚了要扣你工钱了。” 少年嘴角终于扬得没那么高了。 转头,他礼貌得让开拥挤的人群,迈步想走。 “念安……”人流攒动,少女伸出手跨过缝隙准确得拉住了他衣角。 “嗯?”少年闭着嘴,这字是从鼻腔里出来的。 少女靠过来双手帮他提了提衣领,又低头细细帮他掸了掸袖角的灰。这动作少女不常做,所以念安认真得看着少女难得的温柔。 “晚上回去给你做鱼汤。”拉着念安衣角的手前后抖了抖。 “好……” 五月末,六月初的风,温暖的不太像话,将你完全包裹在一起,醉人的很。 念安从曲白书院出来后去东街用了碗辣乎乎的热面,再过大概一两个时辰,居士楼那边就得迎来一天最繁忙的时候,夏天天气大,吃剩的酒菜不能久留在厨房隔间里,每到这时候展柜的总会大声叫来念安让他赶紧处理。 只是少年很多时候觉得可惜,居士楼的伙计们常常直接将那吃剩半只的鸡鸭带着闪亮亮的油水就和废弃的槽物混在了一起。 可很多时候明明酒楼几步之外就是西北其他地方流落过来的饥民和乞丐,那些人不仅得不到酒楼的吃食,还会因为在店门的柱子上靠一靠,便被酒家的人一脚踢开。 少年不忍心,所以有几次他偷偷截了点食物下来想去分给那些人,却又正好被居士楼每天负责将槽物运出来的小二看见了,他把念安拉过来训了顿,甚至还扬言说要去告诉掌柜。 “念安,我们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店小二说到这里时总会站到比念安高一级的楼梯上挺直了腰杆。 “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你要摆正自己的身份,你虽然做的是居士楼最差最累的活,甚至都不允许进入居士楼,哪怕这样你也还是给居士楼帮工的啊,往来居士楼的都是什么人物?那可是走南闯北的商队大头领,更别说这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常来酒楼关照。 “正所谓那……那话怎么说来着? “往来无白丁。” “哎哟,对了,就是这个,我正想说的。” “所以我们不能帮他们?” “万般不值。”那店小二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半妖少年喉头动了下,装作听懂了些。 少年今日到居士楼时,店小二已经在太阳底下包着头巾等了好久,许是借着余道人的福纸,半妖少年最近运气不错,那小二不仅没有训斥他,甚至看念安的目光都比平时柔和了些,原来这酒家小二今日来是央求识字的少年过几天帮他读份书信的。 从居士楼到城北中间正好要穿过梨花巷,今年五月曲白到处在传常都郡家里又添了位千金,这是今年已经七旬的都郡大人第五个孩子了,常老爷给这闺女取名叫常清荷。 老来再添女的他还为此专门在梨花巷这边修了一大片荷池,池子水则是请工匠从城外渭河引进来的,荷花们似是都营养极好,今日一株株都长得格外欢腾。 少年驾着驴车悠闲而过,两旁景色宜人宜情,有三秋桂子立,更有十里荷花开。 如此这般,少年跌入谷底的心情似乎也恢复了些,他随意哼了句不知哪里听来的小曲儿,拉了拉缰绳,一路向北而去。 第九章 我与渭水相见欢 念安的驴车出北城门时,按照他的习惯,人走下了驴车,是拉着那颇通人性的老驴一步步轻轻走过的哨关,怕饶了军爷们的清梦。 城门两头正好一十二丈,可供三辆马车并行而过。 往常少年对这巍峨城门就只是敬畏,城防戒备之类的军机要事本也不是他一个泥腿少年应该关心之列。 可今天有些不同,少年昨夜模模糊糊得做了个噩梦,梦里这城门不知怎得张开了血盆大口,逼得念安和她娘亲躲到了自家院里的水井里去。 所以念安今天过城门的时候,刻意驻足里里外外打量了这一十二丈之地。 城门应该是用上好的红衫木做成的,严丝合缝,里外都包了层火红胶漆,中部压门栓的地方还刻意用上好乌黑精铁加上了厚厚的一层围护。 念安听说这城门在隆庆二十一年的那场灾祸后被人重新换过,加厚,加宽,好让人心安。看着城门上那膀大腰圆的黑铁门栓,少年心中的畏惧稍稍淡下了些。 出城之后得经过一条六七丈宽的平坦官道,而官道在快到城外小树林的地方会有个分叉,左面继续往北会通到“大夏朝”北域的军事重城落日边关,往右走的话则会穿过一片树林往陇西郡那边去了,而少年今日要去的那倾倒槽水的地方就在陇西方向路上一个稍远的洼地里。 那里被官府专门开辟出来堆积城里的污秽。 西北这片地方,荒原蔓延,城与城之间相隔大多较远,因此孤身一人出城进到树林说不上顶安全。万幸的是,这树林里原来住着的荒原狼一类的凶物十几年前就被人们屠杀干净了,而且这时候天色也还不算晚,官道上还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两队向陇西去的商队人马。苍天煌煌,歹人再是凶恶也不会这个时候出没。 今天许是天气闷热,少年靠在驴车上行了会儿,感觉周身的汗液都被太阳烤出和衣服连在了一起,黏黏的、不太舒服。 那老驴似乎也是如此,抖抖湿漉漉的黑背,颇通灵性得往树荫底下靠去。 少年见老驴难受,从车上找出一块专门为它准备的破布,细细替它擦去了脊背上的汗液。念安手法娴熟,那老驴似是舒服些了,露出发黄的牙齿嘶鸣一声。 …… 一人一驴走走停停,从城门出发大概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离洼坑不远的一块石头后,少年跳下驴车拿出随身备好的湿布在嘴巴上裹了一圈后,才小心翼翼得提着槽水桶子往那坑里边走去。 “哗啦” “哗啦” 眼睁睁看着一桶桶和油污混在一起的鸡鸭被倒进坑里,少年眼里有些不忍。 总的来说费劲倒掉全部沉重的槽水并没花去少年多少时间。 可你要是说念安这差事看起来简单,却又是小看这其中风险了。 念安听说前两年南街那边有个酒家的小工也是过来处理槽水,恰逢天有风雨,那小工刚刚搬完七八数,想着赶紧处理掉最后一桶,却是因为力竭,竟然一个脚滑掉进了坑里再也没爬起来过。 这坑虽然不算陡,可那底下全是呛人要命的沼气啊,厚厚的一大层匍匐在那里,随时等着吞下一切扔进坑里的东西。 今年四月初,念安甚至还在这沼气坑里见过几个已经开始腐烂的乞丐,看那样子这群人应该是饿疯了,竟然不顾一切跳下那沼气池里去寻一寻生机。 也不知是胆大还是愚蠢了。 正因如此,哪怕少年这会儿已经完成了今天的差事依然不敢拿下嘴上的湿布,直到驾着老驴走得远了,才深深在树林里贪婪吸了口气。 “今天咱还得去趟渭河,帮余仙长找找那墨绿色的石块儿。”少年边走边不自然得把十指交叉在一起,来回搅动了一番。 “老驴,仙长说为我改命之事可应当真?” 那老驴低头嚼了口刚刚好不容易找到的鲜嫩清草摇头晃脑得吃了起来。 少年撇着嘴看了老驴一会儿,似乎也没什么门道。 “算了,不与你说了,反正你也没见过那仙长的神通。” 念安抬头看了眼依然还没有落下之意的烈日,干巴巴得挥手煽了煽风,重新坐回了驴车后去。 “走吧,老驴,咱去渭河边摸石头去,顺带还可以洗个澡。” 老驴似是被草呛着了,抬头吐了口唾沫,咳嗽了两声,迈开蹄子拖着少年往河边走去。 ------------------------------------------------------------------ 渭河起于距曲白八百里外常年冰封的芒砀山中,在西北荒原绵延千里,而周遭几座规模颇大的郡城则都是依傍着渭河兴盛起来的。这其中曲白也不例外,城里城外供水几乎都指望着这绕城而过的渭河之水。 渭水表面上看并不算湍急。可要是你为此大而化之直接往那河水里走去,注定是要吃大亏的,便是丢了性命也是家常便饭。 这渭河下常年铺满了一种松软异常叫“菏泽”的泥底,再加上上游下来的暗流对河底和两岸的冲刷。这看似平静的渭河底下其实深浅不一,稍有不慎便会被吃了进去。 甚至有老人传言千百年前那河水正中央底下是有座龙深不可测的龙王宫。那龙宫本来是用来镇压河妖水鬼一类的邪物,现在没了之后,那水底下的东西们就更是不得消停了。 这样的故事在曲白传的甚广,是以河岸离着曲白虽近,敢直接下到河里的小孩子却没有几个。 念安小时候他娘亲也从来不让他靠近渭河,不过这几年娘亲过世后,好奇心驱使下他偶尔也会来渭河边远远得站上一会儿。 瞧一瞧那两岸河畔低树是不是会绵延不绝一直延伸到荒野尽头。 观一观这河心之下的暗流涌动中能不能藏下神秘骇人的龙宫水鬼。 …… 不过时间推到这两月后,少年和这渭河之间却是似乎愈发熟络了起来。现在每两三日他都会来这边帮道人余生找一找那少见的墨绿色石头。说来也怪,道人余生跟念安说起这事之前,念安是从来没在这渭河边瞧见哪怕一颗墨绿色石头的。可到了现在,你只要在河畔边沿着走走,仔细在鹅卵石堆旁晃一晃,总是可以找到这些发绿的奇怪鹅卵石。 这不,前两日念安甚至还看到几个外地的行脚商人也背着箩筐在这河岸边搜寻。 这东西看着新奇,拿到关内的大城市估摸着还是有几分销路的。 说到找石头这事,少年最近借此还发现了个好去处,那地方是个小水潭,就坐落在渭水旁不远处一个小树林里。那潭水正好从渭河里走去、不算深,却很是清凉宜人。最是在这小暑湿热颇重的天气里,少年每日从那槽水洼里出来,把全身在潭水中荡涤一番实在是享受至极。 今日也是如此,少年将老驴系到一旁的草地上后,回来脱下衣物,跳进了波光水色相映天的水潭里。 似乎是嫌有点冷,刚下水的念安扑腾几下后又赶紧缩了回来,坐在岸边,先将那潭水在周身拍打了一圈,适应适应,这才重新下去。水很凉,不过稍稍呆上一会儿又会从脚底到头顶上来一阵抚人的温暖。 少年挥手刨了下湿透的头发,看眼周遭树林,将整个身子和头都完全浸入了水里。 最近几天他总这么干,似乎这样,他就能和这个世界完完全全隔离开来。 在清澈的潭水里睁开眼,少年好奇得目睹着嘴里的泡泡一个个左摇右摆在潭水里上升,手脚则在水底下摆弄了半天,好找到个舒服的姿势。最终他曲腿,用双手抱住了脚踝,将膝盖顶到胸口,在渭水里漂浮着蜷缩成一团。 这姿势好生熟悉,仿佛就如小时候躺在娘亲怀里撒娇一般把念安带入了一种浑然飘忽的状态。 …… 在这样的状态里,少年终于可以卸下周身全部的心防、硬刺、甚至是伪装。如同只受伤的小兽在这里偷偷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周身时而仿佛有一股热流升起让念安舒服得想叫出声,时而又蹦出几块玄冰拼命挤压着少年让他难以呼吸仿若坠入深渊。 似乎五脏六腑内都有个声音在拷问他自己。 命真的有那么差?爹娘为何恁早离开我? 大家为何这般讨厌我?这双耳朵真的这般难看? 余道长真的有那般高? 他是否有所图之,来行这说书人口中逆天行道的修改命格? ………… 少年头疼欲裂。 要是,道人是骗自己的呢? 要是,改了命我也活不过十八呢? 秋秋总说念安可笨了,连他家那把死气沉沉的躺椅都比不上。 少年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有些事他也看得可清楚了。 就像现在,少年费劲得把自己在水里蜷缩成一团,一会儿喜一会儿悲,嘴角一会儿咧下去一会翘得飞扬起来。 少年脑子飞速转动着,他想把这一切疑问都串联起来,他想从中间找到一条线索,仿若冥冥之中就有一缕白烟在他灵魂里畅游。 他拼命想握住…… 最终还是脸憋得通红,呛了口水,不得不睁开眼。 天地间不会有谁回答他这一连串的问题,萦绕耳边的只有黑暗和占据他周遭空间渭水“咕噜噜”的气泡声。 “这是什么?”少年模糊的双眼在潭水底下的污泥里捕捉到一点慑人的绿光,他犹豫了下,还是憋着嘴里越来越少的空气潜下去从土里拔出了那东西。 …… …… “哈……”少年猛得把头从水里钻出来,仿若新生般贪婪得吸了口粗气,将手中的东西从水里抬起来费劲得在阳光下打量起来。 这东西不是别的,赫然也是块墨绿色的鹅卵石。 不过它可并不普通。 它不仅比寻常的绿石更大,几乎占满了念安整个手掌,同时这石头周身如琉璃般透净,借过阳光少年甚至可以清楚得看到这其中波浪形的奇特构造。 少年有些疑惑,现在拿在他手里的石块儿再不会发出水下那种绿幽幽的慑人光辉了。 “可刚刚水里明明就有的。” 于是少年拿起石块儿潜下去又试了次。果然,一进渭水里那石头块儿又绽放出让人迷惘的幽幽光辉。 “难道只能在渭水里,这石头才能发光?” 为此,少年又在潭水里反复尝试了几次,最后他发现要让这石块儿发光得有两个条件,一是石块儿必须离自己足够近,二是他和那石块儿必须都在渭水底下。刚刚他无意敲打间又发现个秘密,那石块受到撞击后居然还朝周遭释放了股泥土般的清香。不过和那绿光一样,只要少年稍稍离远些,这香气也会自然消散。 这可还真是奇怪了。 全神贯注摆弄了好久,少年觉得自己应该是捡着块宝贝了。正好天色将暗,看样子时辰也不早了,念安抖了抖水,将石块装进随身的布袋里,准备返程。 今个儿收获不小,少年抬起拳头捶了捶自己胸口,刚刚渭水下那段奇异而痛苦的经历似乎让他稍稍看清些了什么。 摸了摸怀里的石块儿,念安转身真诚得向潭水鞠了个躬。 “谢谢,改日再会。” …… …… 从那潭水出来,驴车行了不远,在官道支路上念安又碰到个熟悉的人——正是那两月前出城时念安碰到的一个农家汉子。 念安还记得这汉子就是那四五人中的领头之人,不过今日他是独自走的,背后还“吱吱呀呀”得跟着一辆空木车和几个没了果肉的西光瓣儿。 那汉子显然对在这偏僻的地方遇到少年人感到诧异,微微愣了愣,然后拍头表明自己记起少年来了。他用手指着后面那辆木车,又把眼睛看向曲白城西方向不断点头。 见少年依旧迷糊,他还把手捧起来做出了个费劲切开西瓜的动作。 少年这才知道原来这农家汉子是个卖西瓜的哑巴 “您是去城里卖瓜了?” 那汉子似乎是听懂了,咧开嘴使劲点头,额头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分。 “我是城南居士楼搬运槽水的小工,叫念安,很高兴认识您”少年乐着自我介绍。 那汉子微笑着点点头,热络得把手伸过来和念安握了握。 第十章 朱雀阁上多肃杀 隆庆元年,大夏当朝帝君炎裴纶登基,同年八月于京都西津街十二号创立朱雀衙,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以南北二衙分之,南衙主内,北衙主外。出入着大红绣眼鸟服、腰佩二尺三寸凤眼双刃刀,侵略如火,难知如阴。凡有盗贼、奸人、乱党密缉而时省之,常超于三法司之外,号为天子不动亲军。 当今朱雀衙南镇抚司指挥使和北镇抚司指挥使均是帝君少儿时的伴读,故朱雀衙建立之初就是为了帮助圣上缉拿永安乱党,经过如今三十余年的发展在王朝十二郡道之下,又统一设立一十二座神威千户衙,再往下则称百户所。 曲白也有一座藏在北街角落里被两三人高黑墙包裹住的百户所,平日除了大红绣眼鸟外基本无人进出。朱雀衙内除了关押缉拿以及日常点卯的正负厅之外,在最靠里的一片假山后还有一座极重要的建筑——朱雀楼。 朱雀楼其建立之初衷是储存绣眼鸟们情报的鸟巢。经过几十年发展,这里也渐渐成了各地朱雀府衙权力的中心和象征。有人说:“大夏王朝八万事,朱雀衙有九万章。” 这里的情报,头顶着天,脚踩着地。 …… 大夏王朝下每个市县的记志往往会有两份,一份在行政长官手里,另一份则就在朱雀楼里藏着了,毫无疑问,后者的记录往往会比前者更加详细。 曲白百户所、长官姓燕,具体名讳并不知晓。此人隆庆二十六年被调配到曲白,至今已有九年岁月。燕大人平时很少在城中谋面,要不就呆在那座永远藏在阴影之后的朱雀楼中,要不就背着火红披风、提刀奔行荒原。 这日也无例外,曲白城中明月已然高悬,夏夜千家灯火齐下,蛙声与蝉鸣为这个普通的午夜点缀上些律动的节奏。 不少人应该开始睡下了,可燕大人依然穿着官服坐在曲白朱雀楼上第三层的隔间里。他的正前方摆着厚厚一摞蓝色封皮的簿册,火光摇曳下,燕大人似乎正有了些别样的发现。 “这崔小旗难道不是本地人?”燕大人胸口黑色袍段上刻得那只绣眼鸟仿佛好奇得睁大了双眼。 桌上一本厚重的红色书册被百户大人小心翻开放在左手旁,另一本蓝色书册则被他放在右手边,两只手同时翻页,在字里行间飞速搜索着他想要的答案。 …… “有了。” 左右手指的是几乎相同的两句话,内容却大相径庭。 “崔小旗,万历六十八年生于曲白南城梨花街三十四号。”这本是那本大红色的曲白城志上的内容。 “崔小旗,万历六十八年现于曲白南城梨花街三十四号。字后面还跟着一个不对向烛光几乎无法看清的红叉。”这本则是这里前任百户朱大人随身带的无常薄抄录本上的记录。 燕大人抓紧了这今天无意间在角落搜到的抄录本。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发现了些有趣的内容。 今夜的穿堂而过的风儿有些大,吹得燕大人身前的长明烛、火光摇曳,燕大人四顾一圈,紧了紧系在自己脖子上的大红披风,接着看了下去。 “这么说,朱百户在这崔小旗死后是专门调查过此人的,而且工作做的颇细,甚至已经查到了有人故意篡改朱雀衙的红页书来隐藏崔小旗的身份。 不过接下来朱百户也遇到了难题:“从三月到五月,无论我调用内部的任何情报网,这人真实身份依然飘忽不定。” 燕百户继续往下翻页。 接下去的正好是隆庆二十三年六月,也就是曲白发生那场暴乱五个月后的笔记。 可从这一页起,后面的书页都被人生生撕了去。 燕百户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自己随身的一个蓝色皮册子翻阅了起来。 没错,在这次暴乱的半年之后,朱百户因为失职的罪名被南镇司贬到了南疆的另一个百户所当总旗去了。 百户大人兴奋得赶紧找出关于朱雀衙内部人士变动的册子,可关于这朱百户最后的变更就停留在了那年七月前往南疆那个小城报道,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寸进。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朱百户请辞,退出了朱雀衙,可像他们已经坐到亲军百户这个位置,内里掌握无数情报,就算镇抚司那面有意帮他们抹去身份,可最后往往也难有善终。 黑夜孤鸟,终难太平。 另一种可能就是朱百户根本没有去到南疆。 他在半路失踪了。 或者,他半路就被人劫杀了。 可接下来无论燕大人如何查找,那本应该囊括一切的人事变动册上,都再没有任何朱百户的信息,换句话说,甚至没有人对天子北镇抚司亲军要员的失踪感到奇怪或者展开过任何调查。 “这件事是被人生生压下去的!” 燕大人后脊背一阵发凉,他知道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手里下意识的放开了那本册子,任凭它掉在地上。 …… 不过许是在西北这样偏僻的地界待久了,燕百户自己都快认不清自己了。 于是他四处谨慎得看了一圈,确认没有外人后,还是狼狈得朝浸满汗液的手掌上哈了口气,借着烛火举起册子接着看了下去。 …… 燕大人撞着胆子看了一会儿内心却又产出一股懊悔和自责。不仅仅是这书册里的秘密,他忽然很失落得发现自己居然也露出了那样的窘态。这般怯懦之举,像他们这等人物,手握重权,杀伐决断间底下不知藏着多少条人命,露了怯,那离着死亡也就不远了。 …… 这样看来这十二年前的曲白暴乱,绝非只是一群乱民入城这么简单。 既然朱百户这条线断了,那得想办法从其他线索入手。 于是燕大人从架子上选了不少书册堆到一旁,一本本得和朱雀楼的县志对比着,想从中寻到些蛛丝马迹。 …… 快要一个时辰后,燕大人终于有了新的发现。 他注意到一个叫栾定松的有趣人物,这人是曲白北城城防校尉。县志上也记着此人当天破城之时就在北城门附近,只是因为雾大、离得那崔小旗较远没能及时阻止,等暴民杀进来后他居然又一个人趁乱逃跑了。 这么来看,这人虽然有些武艺却是个胆小无能之辈。这样的人燕百户见得多了,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可有趣就有趣在,燕百户刚刚在阁楼里一个角落寻到本刻意被人压在最里边的蓝色簿册。 这簿册的主人平时是负责监视城北一带百姓生活习惯的。 在这里他清晰的记载着:“栾定松,贪财,惯于城南酒家各处收取商人钱财与人通关许可。机要时段常不在城门防卫府,有失职之嫌。”燕百户点点头,又仔细去查了下栾定松此人后来的记录,从城破时候开始,栾校尉的好日子也到了头,很快就因为渎职罪被上面调到了南疆一只守夜人的队伍里。 然后是一年之后,栾定松所在的小队便在与荒野蛮子的交手后失踪了,上面定的性质是“被俘或身亡。” 线索到这里又莫名其妙的断掉。 栾定松的失踪,显然也是有人做手脚。 燕百户生出一点挫败感,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多年来视为法典的那红皮志也并不是那般可靠。于是他找了张宣纸,仔仔细细将栾此人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都罗列了上去 他在靠直觉推演一切可能性。 这不禁让燕大人产生一个大胆的猜测,那栾定松说不定城破的当日也并不在城门附近。 这样讲的话,似乎很多地方就被串了起来,可以隐隐感觉到藏在他们背后的那根线。 有意或刻意? 难道说,有人故意支开了这有些武艺的栾校尉就是为了帮那崔小旗营造机会? 这背后的人又究竟有多大的能量,能直接影响到朱雀衙志的记录和北镇抚司高级官员的生死? 燕大人背后一阵恶寒。 恰此时,朱雀楼顶凉风灌下,正显肃杀。 第十一章 我有三把刀,可掌楼上局(上) “谁?”燕百户一声低骂,左右两腿同时发动、迈着小碎步飞快得退到身旁的红砖墙前背靠而立,一双铁目环视着这朱雀楼第三层上偌大的隔间。 他右手下沉、握在了腰间凤眼刀刀柄上,左手则朝内捂住口鼻,好防歹人暗算。 …… 屋子里一片寂静。 夏风从屋顶懒洋洋得穿过,将刚刚燕百户正在翻阅的大红皮朱雀志轻飘飘的从前往后翻了几页。 百户大人冷冽着嘴死死咬住牙关。 “哪个不长眼睛的?”声音更低了,还夹杂着冷漠和杀意。 他那胸口前那只绣眼鸟仿佛也探出了头、铮铮盯着这看上去空无一人的阁楼,目若修罗,惊得刚刚想流动过来的清风也退了回去。 燕百户额头渗出些冷汗,右手反复握住绣眼鸟刀柄又放开。 可周遭天地除了书页被风吹过的“簌簌”和长明灯鲛油敲落在灯下储存油料的小盘“滴答”声外,便如同堕入一片静默之中。 “啪啦。” 耳力极佳的燕大人听到远处猫咪在平房瓦片上走了一步。 …… “可是我听错了?“百户大人迟疑得将右手从凤眼刀刀柄上拿下,慢步走回了书案前。 “哎,最近这疑心病可是又犯喽。“他无奈得拍了拍头自言自语,左手将木凳抽开准备坐下。 …… 右手指尖则朝前去重新将桌上的书页翻开。 …… 指尖碰到书页了。 天子卫戍亲军朱雀衙曲白百户大人背后的血红披风忽然间一阵无风翻滚,压得长明灯闪烁迷离。 只见他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化为残影、一跃跳到了桌台之上,右脚轻轻一点整个人便腾起来到了七八丈的空中,腰上微曲,左手依旧是护住口鼻,右手却已经反手抓住了刀柄。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如同已经刻在了燕大人的骨子里。 不过一息之间,腾空的他便已经将周身的一切都吸进了眼里。 …… “啪”的一声脆响,大人双脚重新踩在了书案上,反身一个旋转,稳稳坐回了木椅。 “看来真的是多虑了。” 等他话都说完了,那暗红绣眼鸟服的下摆才来得及跟过来在空气中绽出一朵红莲。 燕大人习惯性得将双手搓了搓,这才重新捧起了那本大红朱雀志。 …… 栾定松 此人并无婚配,无妻无子,不过平日里倒是喜欢去南城的青楼和妓馆转转,出手也颇为大方,倒算是周遭“轻吟小班儿”和“莹花”们那里的常客了。 这么说来,此人那点俸禄当然是填不上的,他又好钻营,一年有多少时间都不会呆在那城北城防指挥衙,可燕大人惊奇得发现此人在出事之前历年的考核评定都是“甲优。”这倒还真算是奇怪事了,难道此人有什么背景? 可一查之下,这栾定松家里四五代内也都只是小吏,找不到甚么像样的靠山。 “若是这样的话……”百户大人靠着直觉把调查目标重新锁定到了此人平时在城北城卫军的关系网之中。 …… “殷小七。” 大人胸口衣甲上那绣眼鸟仿佛跟着主人一起一字一句的把这个名字念了出来。 …… “隆庆三年人,父亲曾是西北军木相军团二十八旗字营下的一名力士校尉。” 燕百户拿出随身的无常薄,想了一想,还是放了回去,重新摊开一张崭新的宣纸把这条讯息小心得记录下来了。 “殷小七,隆庆三年人,其父……” 正写到这里朱雀楼下却传来了脚步声,来者应该有两人,人走得虽轻,却没有刻意压下脚步。 燕百户皱着眉头将书案上的册子都收进了一旁柜子的抽屉里,又随意拿了本不相关的“西北匪患缉捕名录”摊开,放到了桌前。 …… 楼阁下的二人很快上来了。两人一进到这层、看到燕百户,都赶紧弯下了腰、一脸诉苦状得小碎快步走到离燕百户大约十多丈的地方行了礼。 这二人看着是燕百户手下两位“宋姓“和”范姓“的总旗,这会儿他们没带武器、穿着便服,低头立在燕百户的身前。 百户大人很明锐得捕捉到了二人刚刚之间应该是起了争执,平日点卯时二人间距离隔得更近。 常理看,两位总旗是没有资格直接进入朱雀楼的,不过这二人平日都还算燕百户手下一系人马,同时应该是有急事,所以楼下的侍卫并未出手阻拦。 “已是三更天,你二人有何事?”百户大人一边说着一边看似无意得拿起桌上刚刚被他用来压纸的石头在手中把玩。 这石头是墨绿色的,大人前几天从城外回来在渭河边瞅着的,见着有趣,就捡了一颗回来留在了身边。 那二位总旗小心得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眼百户爷和他手里的石头。 “大人,我前日在宋总旗的府上无意间见到三副南风先生的字画。“ “那南风先生可是乱党啊……” “宋总旗身为北镇抚司总旗官,家里却存着这样的东西可实在不妥。”那范姓人,双手抱拳,神色淡定得首先朝一旁同僚发难。 “哦,这倒是有趣了。”燕百户颇为轻快的哼了一声,眼睛不看二人,将手里的绿石头在桌上划了划,留下淡淡的痕迹。 “回大人,下官只是想平日起居每日都能看看这南风先生的字画,好从其中找到乱党更多的蛛丝马迹。” “想要了解一个人,你就得先和他在一起……。” 范总旗冷笑一声。 “那你家隔间私藏乱党的夜明珠和刻章又是怎么回事?这东西不应该在正厅机要室吗?宋总旗,你胆子可是不小啊。” “也是研究。”那宋姓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答道。 百户大人挠了挠耳朵,这争执的二人赶紧停下来。 “没事,说的有趣,继续、继续。” 宋姓总旗这才抬起头清了清嗓子。 “倒是……范总旗,我记得上回荒野剿匪,百户大人心善,将你我二人名字也加了上去,可最后为何那功劳簿到了镇抚司就只剩了你一人的大名了?” 这样的隐私就极其攻心了,也不知这宋姓人花了什么手段打听了过来,范总旗环抱的双拳捏得发紧。 燕百户将手上的绿色石头举起来对着长明灯看了一眼:“哎哟,你们看、这波浪纹路还挺有意思的嘛。” 百户大人笑着摆了摆手:“宋总旗言重了,那本来就是你二人洒热血换来的功劳,我燕某人不过是在后面摇旗呐喊罢了,上与不上没甚关系。”燕百户说到这里还刻意笑了笑,抬起头去打量二人的反应。 “下官惶恐……”那两人异口同声。 …… 燕大人吹了个口哨,怂了怂肩。半晌才回了句:“也莫惶不惶恐了,都是自家人,谁还不清楚谁。你两都是眼馋射洪县那副百户的实缺吧,也别拿什么乱党的帽子扣来扣去了,今年竞争激烈,不留点叛党的家什,我看你两谁也别向上打点了,免得丢人。” “谢大人体察。”两人又是异口同声得回答。 燕百户稍稍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思考。 “这样吧,我谁也不会偏袒,对你两的评语一模一样,剩下的就看你二人各自的造化了。” …… 宋,范二人互相转头看了眼、点点头。 “对了,上次镇抚司奖赏咱曲白衙和唐古衙的赏银下来了,还是老规矩,明日分好了我会让上次那个小厮给你们送到府上去。” 那两人愣了下,似是想推脱。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都下去吧。另外,下次可都长点眼睛,别再把脏水往自家人头上泼了。” “听明白了吗?”燕百户站起身打开窗把手里的石头朝向月光照过去,语气不咸不淡。 二人犹豫着弯腰、点了点头。 …… …… 远处河沟的青蛙突然一声尖啸。 燕百户转头、猛得将那绿色鹅卵石投出窗外,双手向前腾空一抓。 那重达上百斤的实木书案便如脱缰野马般咆哮着向正弯着腰的二位总旗砸了过来。 第十二章 我有三把刀,可掌楼上局(下) 两位总旗,同时曲身,四掌而出死死架住那翻滚着的实木书案。 这巨大的力量压得他们朝后退出去数丈,脚在砖石地上犁出一道浅坑。 “燕大人,这是为何?”那宋姓总旗的脸扭曲在一起,一脸惶恐。 “还演?”百户大人这话炸得如春雷般响亮。 其实早在扔出去书案的瞬间他整个人已经借势弯下了腰来,这会儿右脚已经踏在了身后的砖墙上。 只是一踩。 他整个人就化为一只张开利爪的凶狠绣眼鸟,朝这二位总旗飞了过来。 凤眼刀在空中“哗啦”一声被抽开,闪亮的刀身将二位总旗的面容映照其中。 刚才一脸惶恐的他们这会儿在燕百户的杀招到来之时却变得愈发平静。 甚至在平静中露出一丝狡黠。 凤眼刀借着燕百户的下坠、势不可挡。 就在这时他踏碎背后墙壁的音爆声隔了如此之久才刚刚到来。 “百户大人……”那宋总旗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可怕,就如同山中千年的妖狐般瘆人。 “好眼力……”那范总旗的嗓音刹那沉得如岩石摩擦震动的轰鸣,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百户大人这刀是砍向那“宋总旗”的,刀势力量之大卷起一阵割人的风压,在“宋总旗”脸上撕裂出无数细小的口子。 可是,一滴血也没淌下。 那“宋总旗”也不用刀,抽出双掌,以肉身向凤眼刀迎去。 “给我破!”凤眼刀在接触到“宋总旗”的一瞬间,忽然炸出一团灼热的火焰,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朝宋总旗的脸上飞去。 这“宋总旗”双掌不知练了何种功法,竟然抵得住百户大人如此势大力沉的一击。 可是他还是没能躲过那团冲向面庞的火焰。 那是一团爆炸。 剧烈的燃烧下,宋总旗的脸皮开始融化,凝成灰色的胶状水流淌得一地都是。 那可不是脸皮,那是一张面具。 可让燕百户始料未及的是,这人“脸皮“之下竟然还有一张面具。 这是一张画在脸上的纯黑“罗刹鬼“、唇上那带血尖牙夸张得朝两面伸出。 “大人居然突破了火元素劫,看来今天的活儿……“那黑罗刹语气飞扬,仿若在嘲笑燕大人的修为。 “不简单……不简单。”这时候在二人身旁刚才没有急着出手的“范总旗”也说话了,伴随着他一轻一重两声“不简单”,他脸上的那层面具也自己燃烧了起来,露出一张纯白色的“罗刹鬼”。 “好一个黑白双鬼。”燕大人一声冷笑,右脚猛得踢了一击身旁的书架,那六七丈的书架顺势倒下,发出一声闷响。 燕百户本人则借着这股力,三两步跳到另一座书架顶端,拉开了和二人的距离。 “我,修,火。” “我,修,水。” 黑百二罗刹同时化作两道残影左右交织着朝书架上的燕大人飞扑过来。 燕大人并不心急,凤燕刀向上一挑,将身后墙上一匹红砖拍得飞了出来,他一个纵身竟然原地跃起,右脚在那飞出来的红砖上一点,他身体竟然猛得又升了一截,居然快要高到朱雀楼的房顶了。 那二人身法攻击的位置正好在那红砖的高度,却因为力竭没能上升到燕百户的位置。 绣眼鸟服在空中自上而下旋转翻滚。 他一脚踩在那黑罗刹的背上,将其压出去四五丈远,还顺势撞倒了身后一盏书架。 “百户大人……” “好身手……” 凤眼刀上燃出一阵轻蔑的嘶鸣。 那黑罗刹,从脚上绑腿处抽出一把短刀用舌头舔了舔。 这白罗刹,从背后藏在衣服里的贴身刀鞘中也抽出了把凤眼刀擦了下。 “可惜,我们是两把刀。”二人异口同声说完这句,一人踏着一面墙壁,左右开弓,横立着从墙上朝燕百户杀来。 二把刀瞬间压上来。 燕大人扭过身体一荡,他背后那血红披风便翻滚起来,竟然仿若有生命般帮助他咬住了黑罗刹的带火短刀。 只是那白罗刹的凤眼刀,他接的有些吃力。 他修的是火元素劫,天生弱水。 不过还好。 因为,他也有两把刀。 只见他右手的凤眼刀死死压在了表面仿若有流水环绕的白罗刹刀上。 火焰与流水在空气中爆出一团白烟。 不过,还不算完。 燕百户左手从怀里居然以雷霆之势又摸出了另一把随身短刀压在了流水刀之上,双手之力将单手握刀的白罗刹压了回去,摔在楼板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燕大人这把短刀已经七年未用了吧。”黑罗刹停下来,站直身鼓了鼓掌。 “正好用你喂刀。”燕百户一边说着一边左右手抄着长短二刀和从地上蛇形而来想要偷袭自己的白罗刹拼杀了几记。 “你是南镇抚司的内鬼?” 火焰凤眼刀拼着凶狠砸飞了直取百户大人右腿的水流刃。 “百户大人看清楚,我可是永安王底下的乱党啊。”白罗刹发出一声“喳喳喳”的怪笑。 黑罗刹一步踏前,正好踩在匍匐在地下的白罗刹背上。 阁楼三层的长明灯挣扎着想要活命。 这一刀裹着火从天而降。 百户大人双手交叉,反握手中两把刀的刀柄,疯狂催动着腹中的元素丹。他在自己的身前画了个十字。 双刀最终抵住了天上来的火刃,不过百户大人自己也退出去四五步,还不得不咽下口里差点出来的血沫子。 燕百户背心豆大的汗珠直流而下。 这两人修为高的可怕,同时隐隐之间暗含军阵间互补长短的身法,刚才自己出招看似霸道,却是过量催动内力的结果,支持不住的。 我的刀呢?燕大人在心里骂了一句。一个猛子朝前冲出几步,两只手同时拍向身旁两组靠在一起足有十几柜的书架。 “这招可真损……”白罗刹一阵幽怨的叹息。 “我觉得还行……”黑罗刹想学着女子来一声婉转的娇笑。 可他那声音本就低沉可怕,这么一来真正是荒诞而刺耳了。 一黑一百二人同时闪出去阻挡住了书架的下落。 “大人您,可是嫌这楼里的争斗还不够响亮?” “大人您,可是在等您的第三把刀?“ 燕百户右脸肌肉不自然得跳动了一下。 第三把刀不是刀,是一个人,是永远躲在自己身后阴影里的影卫。这是北镇抚司权限极高的机密,每位百户级别以上的官员,镇抚司会根据需要为他们配上一名负责安保和刺杀的侍卫。这些卫士来源于镇抚司下一只直接由总指挥使领导的秘密部队,几乎每一位影卫都只与受命人以及总指挥使单线联系。 他们是阴影中的阴影,是比朱雀衙更加深邃而黑暗的存在。 燕大人的影卫名叫“蒲劳”,早在今晚燕大人用手里的绿石在桌上摩擦时他就应该出现了。百户大人不知他是被其他人拖住了,还是已经被这怪异的罗刹人找到而处决掉了。他今天可以依靠的人不多,甚至连自己亲信的两名总旗卫都已经被人掉包。对方既然出动这样段数的杀手来刺杀自己,那今天他若想活命,就得走险了。 还好。朱雀衙绣眼鸟哪个不擅长于此。 “蒲牢……”他直接高声吼了出来。 对面黑百罗刹奸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带血的腰牌和一把样式极其古怪的弯折短刀朝百户大人扔了过来。 一见如此,百户大人再不迟疑,他把凤眼刀咬在嘴里,直接将怀里压箱底的短刀投向其中一人,双手在身前的墙上一推,平躺着倒飞了出去。 一把制式轻弩从百户大人腰间滑出,其中的短尾小箭倾泻而出。 暴雨梨花针般,那些细细的银箭在空气中荡起一片“烟雨”。 “送百户大人……”白罗刹这话唱的声调极高,仿若山间野猫。 “上路……”黑罗刹这句低的又仿若一声呢喃。 这二人竟然不顾那漫天箭雨,直接顶着箭雨一左一右朝着燕百户使出了杀招。 二人在阁楼中化作两只纠缠在一起的水火长枪,荡开箭雨组成的烟幕,笔直朝燕大人刺来。 百户大人一声冷笑,身体还在空中倒飞着,右手却在飞行中突然握拳砸向一旁角落里一只藏在书架后的花瓶。 花瓶碎落,他身后的墙壁响起一阵机括碰撞之声。 那两人厚的墙壁竟然旋转起来,霎时间将燕大人吞了进去。 墙闭。 他身后那把水火元素之枪深深刺进墙壁两三尺。 “好家伙、这墙里……“黑煞声音听着有些惋惜。 “不知镶嵌进去多少上好的精铁啊……“白煞嘴角微微上翘。 这墙壁是当年朱百户还在曲白任职时秘密修筑在这里的,几乎没人知道。可惜的是这些万全准备最后也没能救了他命。若不是燕大人今日无意间在隔间里找到了朱百户当年为了掩人耳目留下的抄录秘本,这里恐怕就要永远石沉大海吧。 墙后。 总算摆脱这两个刺客,半躺在地的燕大人这时候终于来得及舒了口气,他将嘴里的凤眼刀吐出重新抓在手里,抖了抖身站立身起来。 …… …… “候大人多时,送大人上路。” 百户大人的手刚刚抬起。 一把凤眼刀毫无征兆得从密道的黑暗里刺出,从后面直接对穿了燕大人的胸膛。 双刃开锋的凤眼刀下,血水霎时间流了一地。 “畜生!” 燕大人嘶哑着想发声,却发现嘴里血水一下子全部倒灌了出来。 他费劲力气转头看了眼,今夜第一次开心得笑了出来。 沙哑的可怕 “蒲劳……你居然用……范许的刀杀我……” “这局设的妙……可为甚在这鬼地方……真他妈的黑……” “来人,给爷换个亮堂的!” 隆庆三十五年六月初四,大夏王朝六品命官、朱雀衙北镇抚司曲白百户燕行广遭下官宋长珂,范许偷袭、遇刺身亡。 他口中鲜血这会儿不受控制得向脸上浇洒过去,眼角露出丝解脱和懊悔。 …… 墙壁这面的黑罗刹笑了一声。 “您只有两把刀,我们、才是三把……” “开工,给燕爷、换个亮堂的!”白罗刹高声一唱。 …… …… …… 墙壁机关被从密道里重新打开,黑罗刹进去用随身的干布将密道里的血迹清理成他们需要的样子。 白罗刹则走下楼去一手一个,不知从哪里拉上来两个堵住嘴早前被浦牢的弯刀杀的只剩半口气的人。 这才是真正的范总旗和宋总旗。 气氛被血液的腥臭压得有些沉闷,蒲牢喉头动了动,似乎想说两句话。 两个话痨般的罗刹这时候却一言不发,将一个沙漏立在了窗边,埋着头在各个书架间进进出出。 一切相关笔记都被处理了干净。 “杀了一辈子人,真还觉得这是个技术活儿。”蒲牢望着窗外滚滚夜色感叹了一句。 那黑白二煞也不说话,将自己武器收好,拿起燕宋二人配的凤眼刀在二人身上有讲究的互相捅了几下。 地上又是一滩鲜艳的大红,不过倒是和这朱雀红砖以及绣眼鸟服两相得宜。 “先生,此事牵扯甚广容不得半点闪失,有劳了……” 蒲牢转身点了点头,微笑着捡起被扔在地上的弯刀朝黑百二煞砍了过去。 打斗痕迹倒是凶猛,可没过几招,他就故意卖出个破绽,好让黑煞用宋总旗的刀砍向了自己的头。 一个东西落在了地上。 砸的血花四溅。 “委屈先生了。”白罗刹带了点哭腔。 …… …… 寂静的夜色下楼里的长明灯被人强行拍灭,窗外的黑暗一头扎了进来,仿若想要握住这楼里一切活物的咽喉。 明明是夏夜,这般冷? 连黑百罗刹这样最纯粹的杀手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说戏曲里那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的剑客可是当真?”黑面人靠坐在窗口望着远方的弯弯月有些出神。 “放屁的,杀到一半,就都被自个儿吓死了。”一根木茬被叼在了白面人嘴里。 沙漏走尽,黑白二人在阁楼的东角插上了一只能让人体力透支的迷香,不管有没有人见到,戏一定要做全套。 就让绣眼鸟们猜个痛快吧! 这戏台上,已经有人开唱了。 …… “收工。” 朱雀楼下还有二人,一夜之间,却若无声。 有配红、绿面具之人正摆弄着几个侍卫的尸体位置。 “油可备好了?”黑白罗刹从楼梯扶手上滑下。 “万无一失。”绿罗刹手里把玩着刚刚被燕行广从三楼扔下来的绿石撇撇嘴。 …… 四人既出,朱雀楼鸣。 身后夜空绽放出一团炽热而明亮的花火。 “准备下一场。” 黑百红绿,似鬼如魅消遁在一片夜色之中。 第十三章 有道人立于山尖 光是从屋角的漏缝温柔摆过来的。 少年人许是昨日劳累,两对脚丫在棉被外很没有睡相得互相揉了揉。 “念安,有你的书信来啦!”北城小院的门被长短不一的敲响,院儿里昨夜才被少女挂上的风信子来回摇晃。 “来……啦……。”念安艰难打了个挺子,随意罩件衣衫就往外走,快行到门槛时才发现落下东西又赶紧退回来把布鞋踩在了脚上。 …… 对门小院的大门也被人轻轻推了开,秋秋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眼正立在念安家门口那大抵二十出头的男子。这人她认识,是小二哥镖局里的一个好友,姓郑。看这男子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带着小二哥从太原的信来了。 “郑先生,是念安的信吗?” 那年轻男子转过头、颇为诧异得打量秋秋一圈,这前几年才齐着自己腰杆的女孩儿,如今已是俏然而立了。 “小二从太原让我给你们捎来的,嘱咐你们有空可以去太原城看看。” 秋秋笑着点了点头,右手伸进口袋排了几枚铜钱给郑姓年轻人。 “客气。”那人笑着将铜板收了回去,余光正好从秋秋家门缝瞥到她院子里那扇柴门。 “啧啧……” 那年轻男子把目光往念安家院子里拉了拉,俏皮得打趣少女:“等着你们的喜宴。” …… …… “铜钱还我……” 男子憋着嘴,脚底摸烟儿似得溜走了。 …… 真可惜,这会儿念安才刚刚走到自家院子的古井旁。 少年迎面推开自家大门,激荡的点点灰尘在阳光下布做一条斜线缓缓而下。 “念安,小二哥的信!”秋秋语气有点凶。 少年不解,嘴里出来一半的笑容被生生吞了回去,包着口圆圆的气,委屈得把信接了过来。 “吾弟台启,王小二。”信封上的字看着不太规整,那启字也被涂抹了好几遍。 …… …… 少年拿着信,少女蹭着头,就在院门口把那信读了完整。 念安咬着嘴:“小二哥居然这么快又接了一镖生意。” 少女低头,把两个食指对在一起,搅了一下:“也好,他上次不是说置办房子和媳妇儿的事吗?小二哥这次到荒野走这么一大镖,要是成了,估摸着加上他的积蓄也就差不远了。” “哎……只是听说荒野万般凶险,只盼他能平安无事吧,钱,攒一攒,总会有的。”少年语气开始还算平常,只是说到攒字,心里突然发酸。 “小二哥再远的地方也去过,自是逢凶化吉。” “那才最好。” 两人一起点了点头。 …… “念安,你可闻到今天街上有什么怪味?” “是有些,闻着像什么东西被烧焦了。这夏日里天气干燥,出门睡觉前还是好好检查下火炤吧。”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收好书信准备往屋里退去。 秋秋看着少年着急的眉眼,抿抿嘴,有话到了嗓子眼儿,不过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少女将前额的刘海理了理也走回了院儿去。 念安今日一早是急着要去一趟青羊山的,为此他专门在家里找了一叠纯黑色的厚布密密将昨日寻到的那块非同寻常的绿石头包了起来。 少年也想过偷偷把它留下来,拿块普通的去给道长交差,可最后细细一想这道长帮忙要改的是自己的命格,遮遮掩掩反而适得其反。 念安坚定了道长是有大神通的。 这般人物,犯不着为自己嬉闹,浪费大好光景。 …… …… 青羊山上今日天色微微有些发黑,少年到时,那道人余生一改往日高盛莫测的模样,正举着那个发黑的蒲垫在道观前四处拍打,骂骂咧咧。 “哪个缺德人乱烧火烛,熏得黑烟乱飞,借着天杀的南风居然全吹到我青羊山上来了!“ 这话语气、显然不像自语。 “道长……在跟我说?” “不跟你,跟谁?这荒土坡上还有第三个人吗?” 道人走近过来,今日确实显得很是狼狈,头上的道帽都歪了一半,那本是俊朗的面容上黑乎乎得乱抹着几道手指印。 “我脸上有花儿?” 念安很抱歉得点了点头,示意道长耳根子上其实也被粘了点黑土。 “还改不改命了?” 道长呲出牙,语气凶狠。 少年瞪大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这是个什么东西?”余道人一边说着,一边把念安手里的黑布包裹抢了过来,三两下拆开,正露出里面圆滚滚的透明绿色鹅卵石。 “你小子昨日弄的?” “昨日下午在渭河边一处小潭里寻得的。”少年顿了顿,示意道长把石头放到自己手里,才接了下去。 “这石头有古怪,只要我捏在手上,潜进渭水里,它就会自己闪耀耀得发出绿光。” 余道长嘴巴拧成一块儿,使劲歪向右边,显然是不信的。 “咱可以去再试试。” “如果我敲打这石块后,再把它拿在手里,它还会发出一阵奇怪的异香呢。” “让本道瞧瞧。”余道人说着下意识扶了扶道帽,却不知自己在上面又留了道发黑的手印。 少年人拿起石块,蹲下身,就近找了块硬土敲了敲,果不其然,那石块还真向外发出一阵薄薄的烟雾随风四散。 “哎哟……卧槽,这是什么东西,可真是臭死了!”道长捏着鼻子摆了摆手,示意少年赶紧把这臭物收起来。 少年人不可置信。 在他鼻子里,这烟雾仿若含着一股青岚般的幽香。 道人退了几步:“收起来,收起来。” 少年一脸委屈得把绿石头重新包进了黑布里,两手放开,那“幽香”顿时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待到石块完全包好,道人张开鼻孔,猛得吸了口气,终于恢复了过来。 “咳……咳……你闻此烟含香? 少年笃定得点了点头。 道人听完这话表情似是含喜,从背上摸个罗盘摆弄起来。他左手托盘,右手不时在盘上银针旁点来点去。看那一身庄重的模样,仿若在参算什么了不得的天机。 少年赶紧屏息。 他害怕自己一个喘气坏了天地机运,目光则随着道长手里的罗盘左右摆动。 “噗嗤……“那罗盘猛然传来一阵响动,这声音在少年人耳中是如此悦耳。 “道长可是,有什么发现了?” …… …… …… “嘿嘿,这罗盘被我扯坏了……” “这个……这个当年在师傅手下学艺不精,如今终于露了破绽啊。”余道人一边腼腆得说着,一边头也不回得把罗盘朝背后扔了出去。也不知这可怜的道家法具沿着青羊土坡滚去几多远。 念安呆若木鸡。 似乎是为了宽恕自己罪孽,道人捏个“玉清“手诀坐在原地念了起来:“南无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道长……我记得这是佛家法礼吧?” …… “聒噪,你还想不想改命了?” 少年又瞪大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那莫说闲话,我今日还要去帮小娘子除魔,这才是头等大事,你就先回去吧。那块绿色石头就放在你那儿,莫要轻易示了人。既然石头找上你,那其中必有你的机缘,学会守住即是彼岸。” 道人边说着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不耐烦得示意少年人可以离开了。 “去吧……去吧……别挡我路。” 念安转头想走,脚步犹豫了下,还是回过身问了出来:“道长,你为何要帮我改命?” 少年咬着嘴,牙关打颤。 余道人也不说话,站直了身,将道袍和道帽理得方方正正,又从背后拔出那把桃花木剑插在地上,一个吐息,他那道袍便涨成了一个球。 ……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桃花木剑在原地画了个圈,将二人包了进去。 雪白的道袍翻滚了起来,道人压下身,在少年耳边偷偷低语:“世人皆言道法无常,念安,你怎知你的道就不是余生我的道呢?” 更远的天际边,正好涌过一阵煌煌雷鸣。 “去吧……成与不成,看这天机……”余生猛然把头抬起,三两步拉远了与少年的距离。 念安低头紧紧将包裹送进怀里,朝着道人和垂天之云深深一拜,一步步从青羊山上倒退下来。 坡顶上,余生扯下自己的道帽,劈头散发,捏了个秦腔,唱将开来:“俗人昭昭……我独混混……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那罗盘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起来,飞回道人手里。 第十四章 有僧人坐于井前 念安从青羊山上下来时,天已经完全亮开了,南街上的商人们起的早,这会儿正三三两两拿着鸡毛毯子将自个儿铺子外面粘上的黑灰拾弄干净。 少年将黑色包裹里的绿石紧紧抱在怀里,沿着城南往家走去。 快到古梧桐巷口时,路面变窄,前面的人却渐渐多了起来,一圈又一圈把那口古井给围了起来。 倒是赶巧,念安走几步正好遇到了居士楼那个总比自己高一台阶的小二这会儿正踮着脚和一个老妇人争抢个靠古井前排的位置。 少年想过去和小二打个招呼。那老妇人趁机便占得了先机,将居士楼小二挤了开来。 小二懊悔得叹了口气,朝着那老妇人摊了摊手。 回过头看是念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原则性的先退了一步,不过一想到最近他又向少年有所求,于是小二挤出来点笑脸后还是凑近了过来。 “念安,你可知道这两月梧桐下这古井吞人的事?” 少年揉了揉鼻子道:“大概听过一些,官府说下雨天那池子前面青苔滑的厉害,让孩童莫要靠近。” 那小二眼睛左右转了一下,单手捂着嘴靠近少年,故作神秘道:“这你就不如我知道的清楚了,快过去看看吧,今个儿又出事了。” 少年点点头,稍稍让开前面的人群,找到了个缝隙往里走,只见靠古井最近处已经被衙役们用竹竿围了起来,一个老妪则牵着个年轻女子红着眼向差役们抱怨自己的遭遇,那女子也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 “哎,可惜咯,年纪轻轻的就被那水井给吞了下去。”小二惋惜一声。 念安见那老妪失了孩子,女子失了丈夫,心里也被刮了一下,面色有些难过的他赶紧扬了扬嘴角。 那小二也不看念安,抱着膀子继续说道:“若是算上前月四人,这已经是第五个了,前四次都是小孩头,大家还没怎么在意,可这次是个二十出头的精壮汉子啊,怎么也说没就没了。 “要我说啊,那官府就是在唬人。这井水向外连着渭河,定是清明那几日里给住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去,得找人来看看。” 仿佛为了迎合这小二的话语,人群中响起一阵“嘶”的倒吸。 那居士楼的小二往声音方向一望,愣在原地。 梧桐树旁,永宁巷口,不知何时,一个僧人顶着斗笠正站在阳光之下右手单掌合礼,一脸平和喜善。 一身连体淡红海青,在南风中绽开成一朵红莲,却不若那般刺目。 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 僧人这会儿眼皮缓缓跳跃,仿佛在思考些什么,左手禅杖则在地面有规律得轻轻敲击。 场间众人顿时说成一片,这里是曲白,在大夏朝的北面,这城里可还住着位道长呢。 当今夏朝大多数人记事起,他们的生活里道佛两教只可选一皈依,而大夏朝北面一向通的都是道门,普天之下四百八十四座道观也有大半数都坐落在夏朝的北面。 用秋秋的朴素是非观来说,大抵就是你背了筐书了走进青楼点了杯香茶吧。 人群虽然议论不断,却还是好奇得分开为那僧人让出了条路来。 这红衣僧人微微施礼,将脚上的草鞋脱下挂在禅杖之上,一步一顿从人流中间走过。 念安下意识捏了捏衣角,看那红莲在古梧桐下绽开。 僧人抬起头望着身前仿若撑起一片天幕的梧桐,双手朝那梧桐树上抱去,喉头微微颤动,却没有发出声响。 周围百姓看这僧人庄重肃穆,也都停下了言语。 红衣僧人就静静立在场中,抱了梧桐片刻后,他又松开手亦步亦趋得走到古井旁边,不过这次他的神色更加庄重,坚韧而悲悯,将头上的斗笠也取了下。 一本“地流菩萨本愿功德经”被他拿在手里,站在原地喉头滚滚。 可这次,他依然没有出声。 “这僧人该不会是个哑巴吧?有几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僧人像是在超度什么,同样的书页连续来回翻了三次才结束。梧桐叶下,他双掌合十,躬身三拜,一向梧桐,二向古井,三向场间众人。 三拜之后,红衣僧人闭上眼睛,将鞋和禅杖在身旁摆好,就面对那吃人的古井盘腿坐了下来。 “啧啧,我就说这古井有怪吧,这还专门来了位道德法僧在此守护呢。”居士楼小二很是骄傲的自语了一句,引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于是小二把胸口挺得更高了。 念安看着一脸平喜的无言僧人,心里却有不少细微的声音如同小虫啃噬着他的心脏。 难道是这二百年来世人皆知的佛道相争吗?便是他这样一个不问世事的泥腿少年,也略听过一二那些绵延曲折的故事。 不过,在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金色时间长河里,佛道相争也不过沧海一粒。 更不要妄谈那些煌煌苍苍甚至百年都难于一现的更加古老之地了。 母亲陈南葵曾给少年提起过一两句这里面的故事,不过那时候少年还小,大抵是记不清什么的。 可哪怕那时他还年幼,但只是从母亲口中说出那几个“未可知之地”的名字,他便已经能从阳光,从清风,从水流……感受到那仿若超脱时间与空间的难言重量。 他试着回想那几个名字。 却只是因为动了念想都让自己手脚僵硬。 一阵火烧滚滚,一阵冰风凉凉。 …… …… “念安!念安!”少年晃晃脑袋,转头一看,那阵僵硬的顿思竟不知持续了多久,永宁巷口的人少了不少,一旁的居士小二正用手在他眼前使劲挥舞。 “哎哟……还真是个怪胎呢……怎么一下子就站那儿挪不动步子了呢。” 居士小二无耐得叹了口气:“走吧,人都散光了。” “那和尚已经坐在井边一动不动小半个时辰了。当然,你也一样。” “我溜了,下午还得去赶工呢。”居士小二说着打量了眼念安手里的包裹、摇头晃脑得离去了。 少年回过头去看了眼那仍端盘腿坐在井前的红衣僧人。 有金色雀鸟正落在僧人肩头“叽叽喳喳。” …… …… 念安从城北处理完槽水走回屋里已经是戌时了,西北这地方天黑的早,便是夏夜最短的六月这会儿也已经快要见不着五指了。 城北灯火之下,偶尔还有人在屋前穿梭,细细低语:“听说永宁巷那哑巴僧人,这会儿依旧还端坐在水井之前一动不动呢。” “你担心啥,担心的该是那青羊观上的道长吧。” ......... 少女鼓着嘴巴吐了口气,心烦得扯了扯手里只剩两瓣花骨朵的桔梗。 少年推开门,正好见着秋秋拿着花正坐在他家院子的躺椅上细细看那天空中的月亮。虽然是坐着,不过少女非常小心,两只脚上都还使出了些力气。 她知道,那人可宝贝这张椅子了。 她也爱惜,毕竟,这是陈娘的。 院子里挂上的风信子晃了晃,秋秋理了理头发,赶紧站起身来。 少年看了眼少女,愣了愣,觉得她有心事。 最巧,少女观了眼少年,她也在这么想。 第十五章 那一怒的风情 念安嘴唇动了动,想找些话说,不过终究还是嘴笨,让少女先开了口。 “今日又是去渭河边寻找那绿石头了?”秋秋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背起来,将桔梗花藏进了袖子里。 念安很自觉得把头转向了一边,待少女藏好花后,才转了回来。 “还得拿给余道长?我记得这两月你已经找了不少吧。”秋秋说着随意走到了院里用手拨了拨风信子,看它自己在风中旋转。 念安点点头,声音有些嘶哑:“嗯……还得接着找。” “道长可有告诉你为何?”姑娘眼睛在月光下发亮,少年不得不低了低头。 “上次道长给我的福纸帮了忙……我就该还礼的。” “哦,原来是这样。“ 秋秋的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来回搓动。 …… …… 少年刚松了口气。 一句“你、肯、定、有事瞒着我……”脆生生得砸了过来。 小姑娘努力挺直了胸口,想让自己比少年更高些。 念安则低着头,右脚尖开始在身前的地上摩来擦去画起圆圈。不算太浓的月光正好从窗外斜射过来,在地上拖出一个摇晃的身影。 “念.....安……”少女语气加重了些。 少年摇头。 “你究竟有什么事情,为什么连我也要瞒着?” 慌张的少年右脚在石地下画圈的速度更快了,惊得一旁草地上漫步的蟋蟀想要跳走,却在“噗嗤”声中一头撞在了院墙上,冲晕了过去。 秋秋看这人倔劲儿又上来了,不得不强压下胸中的温火。 小时候陈娘总教导这笨蛋与人为善,春风化雨,于是他在外无论对谁都是真心真意笑语相迎。哪怕被别人欺负作践了,也都还挂着笑脸。扬起嘴角,露出一幅真挚但在秋秋自己眼里无比僵硬的笑容。 秋秋还清楚记得六岁那年他在北街被群好事的公子哥儿揍得鼻青脸肿。这家伙被小二哥接回来时,鼻涕和嘴里的血糊的满脸都是,却依然挂着那张可恨的笑脸。 “难看死了!”从那时候起秋秋就下定决心一定得帮这家伙改掉这个臭毛病。 秋秋心里在沉思。 …… 念安挤出个笑容想安慰姑娘。 哪知这一下正撞到火药桶上了。小姑娘抬头一看少年笑颜,也不去分是否真心,直接便将自己头上那经常裹着的布扯下,发泄似的扔到向少年。 青丝正好被月光牵引着在风中朝南边扬起。 念安呆了呆。 原来不经意间这发丝已经这么长了…… 姑娘已经这么大了…… 他还在画圈的脚慢慢缓了下来,嘴里“改命”两个字则被牙关死死碎了过去。 “店干……店干……”。一个刚刚两三岁话都还说不清的孩提正穿着娘亲手给她缝起来的小棉衣,跌跌撞撞得就从院子里跑过来要拉自己的衣角。 念安摇了摇头,想往后退一步。 花园里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帮着娘把刚刚编制好的香包,一个个整理好拿进屋子里。小姑娘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空,似乎快要下雨了,乖巧懂事的她转头看向自己:“念安哥哥,要下雨了,你身子不好,早点进屋吧,这里有秋秋和陈娘就行了。” 那两对缠着红绳的小发髻就那么晃啊晃啊....... 念安脚尖转不动了,身体保持着前倾的姿势立在那里。一个七八岁的姑娘正被他舅舅拉着往屋外走。院子外头的天在飘雪,身体越来越差的娘亲靠在门槛上边笑边偷偷抹着眼泪。 姑娘突然跳起来咬了口舅舅的手。脱离束缚的她猛得把自己撞向地面,平日那般懂事的她这会儿仿若歇斯底里一般在庭院的雪地上翻滚大叫。 几个大人慌成一团,念安只见着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间,少女满眼是泪回过头来死死盯着自己,呜咽到声音沙哑:“念安哥……我不走……。” 漫天飞雪落在孤单的少年头上积满厚厚一层。 念安把脚伸回过来,站直身,埋下头感叹了句:“真冷啊。“ “念安,尝尝我做的鱼汤如何,和陈娘的味道还像吧?”豆蔻华年的少女在自己面前,却成了自己差点认不出的模样。 “念安、快点……下雨了,赶紧把躺椅收进来,别把自己淋湿了。哎哟,可真笨,这么近都能摔一跤。” 少年突然有写诧异,是什么时候开始啊?秋秋已经习惯站到了自己前头。 “念安,把院子凿开,咱两修个柴扉,以后我帮你把饭汤送来。” 埋着头的少年伸手摸了摸开在少女家那头的精致小门。 “念安,从今日起,我要学着陈娘每天做些福结拿到南街和庙会上去卖,换好多好多的钱。” 少年伸头朝院子那面望去,三更天那该死的灯火依旧不熄。 “念安,拿这钱去换身像样的衣服,你是居士楼的人,咱得讲讲排面。” “念安,明儿起咱得帮你补补四书和论策,听说北城那位魏老夫子在收学生呢。我想啊,你以后一定得做个顶天立地的读书人。” 试卷仿若就在念安面前,可他已看不清那纸上写了什么,一片白光中就剩双温暖的秋眸在面前闪烁。 “念安,明日我给你准备些碎银拿到青羊山去,得帮陈娘和安叔求最好的纸钱。” 念安颤抖着被他的姑娘拍了拍肩膀。 ....... 夏风拂面而过,少年身子在原地晃了晃。 眼前的人影仿若不停重叠了起来。 “念安,你知不知道最近城里多少怪事,多少人丢了性命,听说前天北城也出了大事,绣眼鸟的小巷被官军围了一圈。城里那古井也又在吞人了。你可好,还天天跟着那道长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现在好了吧,又住进来位奇怪的僧人。” “喂……笨蛋……你在听吗?”少女撅着嘴,脸都气红了。 少年点头。 “那夜我做梦,你被一个无边的黑洞吸了进去,我就立在你后面却如何也拖不回你。” “你知道我……不、陈娘有多担心你吗?” “你为什么最近出去总瞒着我?” “说话.......你是不是身体出了问题了?少女压着股无言的气势走过来。 ......... .........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秋秋最后一句是临着少年耳尖吼出来的。 …… 远方灯火正好蔓延过来,少年抬起头。 少女凑过去想看清楚。 猝不及防。 一声沙哑的“……秋秋……”如呢似喃,泪若雨下。 少女眼睛想瞪圆些,泪水却也像那日酥润孤草的天雨一般,止也止不住了。 “……蠢死了……” 少女回头三两步走到柴门旁,伸手想重重把那柴门关上,到了一半力气却又小了下去,改为恨不争气似得在那柴门顶上拍了三下,跺脚进屋去了。 …… 少年双拳紧握呆呆立在原地,一朵雪白桔梗随风飘上肩头。 这小院子似乎依旧是那般模样。 一望过去好多年…… 第十六章 应作如是观 晨光下的少年走得很早,早到步履稍慢的星辰都还没来得及离开天穹。 院子那头的小院这会儿依旧平静,柴扉紧紧闭在那里。 少年一人在黑夜与晨光交替间的北街直行,夜风的尾巴吹乱了少年的发梢不说还划开了一颗不平整的心。 ........ 昨日半夜其实走了场雨,来势也急,去势也急。 少年本来是一直呆站在院子里的,见下了雨他就搬着躺椅坐到了屋檐下,用手托着腮看雨、看天。 小时候念安常听娘说:“夏雨本急、似自在飞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拦不住。” …… 可少年今天偏偏就期盼着它们能在天穹中多留一会儿。不幸得是,雨终究还是小了下去,那周遭的日月星辰、黑天垂云到底还是从四周紧紧逼迫过来,把大半夏雨压了回去。 “便似你这般无拘无束,却也只能在这世间走上这么小半朝啊。” 念安摊开双手看了眼自己白皙得有些病态的手腕,觉得好生嘲讽。 “春风化雨,我看是绝情灭性啊……”这话从口中奔出,拦也拦不住。 ........ 天地间一片诡异的宁静。 少年只听见心脏砰砰猛烈跳动了起来,一股无名之热缓缓布满全身,仿若又有小虫在每个毛孔里穿梭,惹得少年头皮发麻。他急躁得解下身上的外衫一把扔进了院前刚刚积攒起来的小水塘里,挺身冲将出去淋着断断续续的雨丝想,盘腿坐在了屋前的院子里想让自己清醒些。哪知这雨淋在这身上却是变本加厉,少年如在烈火中烧。 娘不让他怒急,怒急便会犯这等怪病。 少年双手在胸口上狠狠锤砸,低声吼骂:“滚……蛋……给我滚蛋……” 他嘴上吼,心里也在骂。 “甚么破身体,不要也罢。” “连累得爹娘早亡,害的周遭邻里十载不宁,还困她在这小天地间动弹不得。” “你既然要我来,又为何要待我这般苦?”少年越想越气,便是这些年自己真心笑脸换来的恶意也在眼前逐渐狰狞了起来。 他坐在地上,懊恼得一脚踢进了身前的水潭,溅起一阵飞花,冰凉的雨丝没有让他安静下去却让更浓的怒意从心间席卷上来。 正当少年平生第一次想任由着那股怒意掌管自己身体时,一股清凉而带着些锋利意味的白色飞絮仿若从头顶灌下、进入了他的身体。就如同少年那日在潭水间感受到的一样,那洁白的飞絮仿若自在如清风般在他五脏六腑间穿行。 少年好奇得使出浑身解数想去抓住那虚无缥缈的白絮,可惜终不得其法。 冥冥间,念安的心神稍稍从那怒意间解脱了些,他有种预感,这白色飞絮其实才是自己改命的关键。 想起昨日那”一眼望去岁月”里的人和事,少年无私自通般咬着牙关拼命将自己的意识往胸膛里灌过去想要围住那片飞絮。不知是不是飞雨浇湿周身的缘故,今日念安的意识格外清明,那些念想涌入身体里后自然而然得朝那片白絮追了过去,到头顶,至双目,达咽喉,存小腹,之后白絮上升飞到了念安胸口的位置。 这里是一片看不见的黑暗,狡猾的白絮钻进阴影中后很快就隐藏起了自己的身影。念安的意识想冲入黑暗继续去追那白絮,可无论多少次都会被黑暗中一道屏障般的阻隔给弹了回来。 渐渐得,少年好不容易灌进去的意识弱了下来,在他的五感中消失散去。 从前月发现水潭开始,念安就仿佛能感到那丝在自己身体和时间中同时穿行的白絮。他始终想伸手握着些什么。他也想改命,不若现在这般,在秋秋追问下仿若一颗在风中飘忽的棋子,连自己也不知前路到底应该长成何种模样? “改命啊……改命……” 少年仔细回忆着和余道人相遇的每一次细节,每一段话语,每一个眼神。 沉思中的少年能够感觉到雨丝正好已缓。 它们正随着自己的性子轻轻敲击在房顶,在院门,在水面,仿若想要穿梭过那个碰撞的临界面进到另一边去。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流光。 既然周身依旧存着麻痒,他索性就大胆试着光出上半身、用手蘸着雨水开始在一旁的砂石地上写字。 他自己也记不清写了多少,只是下意识的在每次周遭地上写满了之后伸出手掌去擦掉。 从一片黑夜擦到天际微微放明,少年的掌心已然是血肉模糊。 他一直在一笔一画的写着改命两个字,写横着的,竖着的,斜着的,立在水井前的,靠在躺椅中的,甚至还有住在院儿那头的。 写到第九千个时,少年再不继续,因为他觉得差不多了,这两个字已经快要和右手的血黏在一起了。 所以他站了起来,他要再去青羊山上见那道长。 …… …… 道长似乎知道少年今天还会来,一早也立在了那青羊山的荒土坡前。今日余生打扮得倒是极为庄重,一身雪白的道袍理得端端正正,脚踩翘头小鞋,头悬道髻道帽,桃木剑这会儿则正被他拿在手里反复擦拭。 念安沉默不言,直接走上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神情庄重得朗声道:“请道长教我改命……” 余生站在那里没有理他、依旧擦着自己的剑。 “念安……请余道长……教我改命。” 余生又擦了擦桃木剑,斜着眼看了下少年,桃花眸子里映出点星火。 少年很认真得弯腰、磕头,双手死死插在泥土里紧紧攒着地里的草。 过了半晌,那把桃核木剑轻轻垂下将少年右手挑了起来。 一片血肉模糊。 …… 余生盘腿坐了下来,仔仔细细察看一遍少年的右掌。 “昨夜受刺激了?“ 少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已经答应教你改命了,为何今天又来求我?”声音含着微怒和不解。 念安抬起沾些泥点和血污的脸认认真真盯着余生的眼睛:“念安敢问道长有几成把握?” “你在威胁我?”余道人右边的眉毛飞霎时飞扬了起来。 “道长昨日说您的道就是念安的道,所以念安斗胆求道长帮念安证道。” “哎哟,还真是机灵,那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甚么狗屁道,不修也罢,我余生这辈子最讨厌被人威胁。”道人拔出桃花木剑、看着青天,却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少年。 少年死命磕了三个响头。 …… 道人片刻不言。 …… “那要是我告诉你改命这事儿其实只有两成把握呢”余生说完这话,桃木剑没有指天,却往南边指了指。 “那念安就偏要把这二成化作九成,甚至十成。”少年咬紧牙关倔强得看着道人。 余生把剑重新插回背上叹了口气:“好家伙……口气不小啊,便是那人还在世也不敢你这般托大。念安,既然你说要改命,那你又可知如何写这个命字?” 道人的声音漂浮起来环绕着少年的头顶。 念安把血肉模糊的右掌抬起来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眼。 “命者,一人,一横,一叩。” “横似门,人叩门,门开了,命就不同了……” 余生张开嘴把这话咀嚼了好几遍。 “人叩门、人叩门,人叩门……好一个人叩门。”他脸上渐渐架起一阵悲喜翻滚,仿若从尘埃之地漂忽到九霄云外,又被洪荒伟力深深扯了回来。 道人怒目铮铮看着少年一声狂吼:“少年人,我再劝你一句,莫要逞能,你这身子骨若是稍加不甚,还没改命就要先丢命了!” 余生说完这话见少年跪在那里半天不语,脸上又突然由阴转晴。 他露出一个笑容、脸色慈祥轻柔得把少年拉到了跟前:“好好想想,你要是按部就班还有三年好活呢。要是强行去叩门,明日怕是就灰飞烟灭了。” “敢问道长,念安身体真有这般差吗?” “生平所见……” “这几载你的活蹦乱跳,全靠当年一份得之不易的大机缘。” 说完这话,道长站起身,撇着嘴,目光斜视下来看着少年:“人要懂得知足。要我说,混混得了,莫要去改甚虚无缥缈的命格了。道人我心善,两月前让你改命,本就只是给你吃颗定心丸,到你痛苦的时候好让你心里有个念想罢了,混几年,自然也就过去了。那什么绿石,什么算卦,不过是我蒙你的啊!小子,我劝你还是选择好活几年吧!” 念安一刻也没犹豫,双手扶地,还是三个响头。 “倔牛……你连这两年好命也不想过了?”道人哭笑不得。 “枯木将死百年,不若朝夕与善”少年语气依然坚定。 …… …… 见到此状,余生不禁悲悯得叹了口气:“如此决绝……倒是苦了你这孩子……也不知这十几年受了多少本不该得的苦难啊。” …… “念安,你可知要改你命、要学什么?” “若是为改命,念安什么都学。” 少年抬头,满脸挂起奇怪的笑意,又是庄重三叩首。 道人曲指一算早已超过九个叩首,有些不耐烦的用手点了点少年眉心。 “莫要叩首了,看得我心烦……这路是你自己的,不是本道的,更不是这老天爷的,一切机缘种种均要靠你独自把握。我说过,两成就是两成,你若要加,全靠自己。” “念安不解该如何只靠自己?” “不解就念念你头上的名字和看看脚下你走的路就什么都清楚了。” …… “念安斗胆还有一问,要是我真的靠着机缘改命成功活过十八了,今后又将如何?” “如何?” “如何?” “又如何?” “……又如何你问这贼老天吧!余生这样的小道哪里看得清啊!”道人突然焦躁了起来,身上仿若承受着无穷苦痛,扭曲着脸近逼过来一把抓起少年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念安眼睁睁见着道长那手臂上青筋一根根冒起,仿若一股气流穿行其中,最后从道人手掌间喷发而出猛得撞击进自己胸口。 道人放手,少年飞出去十几步远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了下来。 …… 两人间死一般沉默。 …… 半晌,余生才有气无力的又开了口:“小子……你若真想改命就试试吧。找条白线系枚方眼铜钱挂在树上,将铜钱左右摇动,你拿根树枝背靠铜钱六尺而站,什么时候你能保证每次树枝都能刺进铜钱眼里,这便算改命上、走了第一步。” “那绿石之事?” “照做即可……你怎么连话的好歹都分不清了” “哎……只是可惜了,又是个十死九生的买卖啊。丢命吧,丢命吧……”余生癫笑几句、将自己头上道帽扯飞,双手合十下跪、朝着南天之云拜了一拜。 …… “还留在这作甚,眼不见,心不恼。快走,我且看你能活到几时?”余道人从地上爬起身,瘫坐在地上朝少年不耐烦得摆了摆手。 少年咬着牙点了点头、转身迎着晨光走出两步。 …… …… “念安……道人我软弱心善,拼着天威降于身最后再劝你一次。此路行若万丈高瀑上行一叶扁舟、十死九生。我们都知道你是哪路人,这路不该你走……你家里还有个年华正好的姑娘吧,要是她拿着那种可好喝的清酒问我要你身上的秘密,我余生又该如何回答啊?”道人仿佛好不容易捏到一个少年的死穴,苍白的脸上露出点颓唐的笑容。 “两成活路?” “就两成,近乎死中无活。” 少年脚上布鞋仿若深深定在了土地里。 余生眼睁睁看着他那身布衣被风吹的乱扬。 然后念安右拳往天上挥了挥、笑出来:“那你就让她滚吧……我念安的事用不着一个外人操心。” …… 接着念安将左拳也立了起来、哽咽道:“余生,你若诈我,我念安化作厉鬼也缠你千年。” …… 道人眉眼间仿若一下子逝去好多年,他收起笑容,点点头,低声叹了口气:“本道骗你做甚?” …… “师傅说的对,这世间文字九万个,唯有情字才最杀人呐。” …… “你、我都好自为之吧……” 第十七章 光耀 一条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密道在陇北地下蜿蜒蛇行。 翻腾的大红披风在密道两旁摇动灯火的映衬中拖出条仿若火焰般燃烧的轨迹。 这是陇北道朱雀衙神威千户所的地下。 一名绣眼鸟力士正双手呈着一只黝黑信桶从密道中碎步小跑而过。他的前方横亘着一座精铁与青冈石混合而成的巨大石门。石门两旁则各有一只纯铜打造、栩栩如生的高大绣眼鸟正直起身,颇有兴致得打量着这绣眼鸟红衣卫。 那力士弯腰朝着石门恭敬喊道:“下官十七,曲白负命而归。” …… …… 这个地道中也不知藏了多少金属机括,有沉重的铁链拉锁从石门四周同时响起。 叫十七的绣眼鸟力士赶紧低下了头,双手高高将那信桶举起。随着铁门完全开起,他一步步弓着腰缓缓走入那石门后的一间厅堂里。 这厅堂黑的厉害,只有正中间一方石桌上亮着一只抖动的长明灯烛。 有带着半边飞狐面罩的人此刻正坐在火光之后正拿着把精致小刀无聊得在桌上刻着个绣眼鸟的图案。 “隆庆三十五年六月初四、曲白朱雀衙惨案所有收集的情报皆在信桶之中。”绣眼鸟力士还是紧紧低着头。 那面具人埋着头嘟囔一句:“啧……拿上来吧。” 依旧封着火胶漆的信桶端端正正来到了那石案上。 “这信桶朱雀卫内有几人见过,几人摸过?”面具人声音稍稍高了几个调子。 “三人见过,四人摸过。” 那叫十七的绣眼鸟顿了顿又补充道:“只剩十七一人了。” “大人可要十七也消失?”绣眼鸟力士低着头,脸上平静得可怕,甚至隐隐带了丝狂热。 那飞狐面具人正巧雕刻好手上图案的最后一笔。他笑着摇摇头,手里拿起那还未拆开的信桶看也不看直接放到长明灯上烧了起来。 火光翻滚间他笑着向下吩咐道:“该是什么模样,便让它是什么模样,你就莫要乱费心了。” “喏……”十七轻快得迎了一声,埋头倒退着走出了厅堂。 石门闭。 那飞狐面具人赶紧将手中的小刀扔到一旁,站起身来朝身后的一片阴影行了个大礼。 “一切皆如大朝侍所言。” …… 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从黑暗中飘出,吓得长明灯火赶紧缩了下脑袋。 …… “哼……哼……哼……千户大人这般菩萨心肠……我看定是个能做大事的。” “那咱就上戏台……开唱?” ----------------------------------------------------------------------- 陇北朱雀神威千户衙向西再走七百里便是大夏西北第一雄关——日落要塞。 要塞中、四尺二寸宽的上好青石砖自地基而起缓缓累上,从低到高站起一座蔓延荒地数十里地的巍峨雄城,自北而南仿若由天而降霸道得在此盘踞。 这座仿若有生命般的雄城此刻正凝望着更远方隐藏在一片云雾之中的通天森林。 对,这里就是通天森林。 要是你有幸能不在迷雾里丢了性命,顺利走出这片到处是遮天蔽日古松和梧桐的密林。祝贺你,你的前方便快到妖族的地界了。 这里是八万里赤水河围绕的妖山。 此刻在迷雾森林中一条朝北的主道上,一只七八辆马车的妖族商队因为前路异常,不得不把车子停了下来。妖族侍卫们惊恐得发现眼前的土地仿若着魔一般正来回翻滚,黝黑的泥土和沙石纷纷扬扬从路中央一个井盖般大小的洞中飞出。 商队中有头领走出,抬手让众人停下了脚步,侍卫们则上去将车子围成一个半圆形的戒备阵势。 人们虽站在路面之上却能清晰听到、那洞口下的地底传出阵若噬骨之虫一般的嘶鸣。 近了 更近了 那声音逐渐靠近地面,最先伴随着声音从洞口出来的是一只仿若枯槁的木手。日光这会儿正好挥洒过来照在那枯手之上、烧出一团浓烈而腥臭的黑烟。可那手的主人似乎毫不在意,依旧慢慢将手臂露出,接着是头颅,然后是身体。 众妖们惊恐的目睹着一具爬出一半便被阳光烧灼得漆黑一片的尸体。 然后是第二具,第三具,第四具…… 新的枯槁之物渐渐可以在完全变成一具黑炭前爬出洞口。 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怪物。它们佝偻着的身体只有七八岁幼童一般大小。 商队众妖低头望过去不禁脊背发凉。最先映入他们视野的便是怪物背上那布满螺纹的龟壳。龟壳上不知出于何种目的被人用生锈的铁索捆了一圈又一圈。当然,这些怪物的脑袋也很有特点,它们没有眼睛,只在嘴外露出了些锋利的白牙。 最有趣的要属他们右手还杵着根若他们手臂般粗细的枯木拐杖。大抵是后腿肌肉猥琐得厉害,这些家伙是杵着手杖在地上是一步步向前爬着走的。 商队开始还一片惶恐,可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恶心的怪物并不会攻击它们。它们的任务仿若就只是一具具从地底钻出,匍匐在地上无言朝着前方的赤水河以及妖山而去。 随之而来的,还有不知何处钻出的飞蚂蚁在怪物们头上盘旋,它们帮助怪物渐渐遮住了头上晨间恼人的光华。 怪物越来越多。随之越来越密的飞蚂蚁则最终化作天间一片折射出太阳金光的流云。 …… …… 这群怪物的前方不远便是八万里赤水河围绕的妖山了。 妖山其实壁立千仞,有万座山岳。 可足够承载起那座银石巨殿的便只有妖都千机了。千机北面有一道四千八百阶的石梯向上盘旋着通向高处那座仿若坐落在云雾中由银石铸成的古老大殿。 这会儿大殿前有一着华衣的妖族男子正亦步亦趋进入巨殿。 这男子站起身其实比普通人类高出大半个身子,可进入那雄奇高伟的大殿之门,却仿若一粒石子扣入一片汪洋之中。 银石殿里本应该是黑的,不过最深处却闪耀流动出一团炽热的银白光华。 就如同黑夜中的星辰,朝日中的金阳。 华服男子,侧身,极庄重的跪下。 “南宫拜见先生。” 银石殿中浓烈灼眼的光华稍稍暗淡了些。 自称南宫的男子一动不动,低头屏息。 …… “南宫将军?”这声音粗厚得仿若火山熔岩的轰鸣。 高大的华服男人点头,将双手伏在地上,睁大眼、期盼得看向那片光华。 银石巨殿内响起一阵金属碰撞与空气流动的嘎吱声,仿若有什么沉睡的东西在缓缓苏醒。 …… 光幕缓缓消散,铁荆棘王座之上,一个穿着银色重甲如山岳般伟岸的男人深深靠在由三把银色重剑组成的椅背之上。 为了看见南宫将军,那男人稍稍朝前倾了倾身体,靠在王座扶臂上的右手慢慢撑起不知沉睡了几多年岁的头颅,左手则正放在另一边的扶臂上轻轻敲击。 随着他每一个动作,那银色重甲的缝隙间便不停有尘埃撒出。 “先生……迷雾森林有枯槁的朝圣者从地底钻出,一同而来的还有在天穹中沐浴光华而行的飞蚂蚁。” “南宫,你听过朝圣者的秘密?”那银甲巨人微微用右手将头扶高了些。 叫南宫的华服男人点了点头道:“它们都是上古哪位先贤的作品,其存在的意义便是无时无刻嗅探那部凌驾一切之上的圣典。我听闻、每当朝圣者从地底钻出意味着大劫难必将现世。” “是啊,要乱了……”那巨人说着撑起沉重的身体站了起来。 一步 他脚下宏伟的银石大殿便震颤了起来。 这巨人从南宫身边走过、竟然比四五个南宫将军累在一起还要高大。遮天蔽日间,他一人便阻挡了大殿中的半面光华。 …… 全身都隐在银甲后的巨人就这般沐浴着大殿的震颤,一步步来到了殿外一处瞭望远山的高台。 他头盔后那双眼眸所指之处,一道百丈宽的大理石桥从天际边跨过赤水河去到大陆的那一头。 恰此时,一束阳光从斜面射向那巨人的头顶,银白色的王冠和面甲便闪耀出近乎实质的光华。 …… 迷雾森林 那些丑陋的朝圣者仿若被远方什么东西吸引,都一齐停止了爬行,整齐得向着赤水河那头的某个方向深深拜了下去,那一张张长满尖牙的怪口打开。 唱出的却是摄人心魄、苍凉而悲鸣的歌声。 …… 大陆另一头、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夏王朝 一座不知几千万落,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若巨龙升天而起的禁城内,礼部掌印太监正好走上一座高塔敲响早朝的钟离声。于是数百国士重臣一齐从距此百丈之外的一道红门走出,抱拳弯腰,整整齐齐,仿若一条流动的红河般朝明光殿涌来。 妖山上的银色巨人一掌拍在身旁不远处那颗比他还要宏大的银色铁球上,发出一阵巍峨的震鸣。 银石殿下、妖都千机城内万妖齐拜,一同颂扬他的名字。 他是这八万里赤水河围绕的妖山主人,他是万妖之领,是银白色的巨人王——银帝。 …… 司礼部太监一声高唱。众臣千呼:“万岁……”,一个满身红衣,仿若周身都浸在一片火焰之中的男人,坐上了他身后大夏朝最高的这张龙椅。 他是大陆中部这片广袤大地上夏国最顶端的男人,他是万民之首,是大夏朝全境守护者——炎斐轮。 …… …… 尽那头,高耸入云的迷雾森林间,数千朝圣者与飞蚁在艳阳的普渡下化作一粒粒带着光辉的尘埃。 第十八章 关于活着这件小事 念安起床时,天色才微微放明。自从那日在青阳山上又去找过余道长之后,这已经是连着第五个日子少年这般早便离开温暖的被窝了。 朝阳初下。 他推开房门,挂在屋檐下的风信子就跟着勉强转了一圈。 大抵是因为四五天呆在这里一直没被人换过的缘故吧,这风信子的底部已经开始发黄干枯了,在风中摇起来显得滑稽而笨拙。 …… 关于改命这件事,半妖少年那日在余道长面前下了狠话,要割舍一切去追求。 可真要在这路上走几步才发现也绝非易事。 毕竟,人心可都是肉长的。 首当其冲的困扰便要属少年这几日愈发不知该如何面对的院儿那头的姑娘了。念安私底下其实偷偷也想过说书人口中、人们为了生活与某人故意疏离,来让对方生活少些困苦的故事。 少年起初觉得这应该是适合自己的,可苦想了一夜,终究还是发现这法子并不能硬套进去。 自己可笨了,秋秋那姑娘又聪明的紧,这戏份估计演一半便得全砸在手里。 …… 念安一心想为姑娘多考虑些,想来想去,却先把自己的内心弄得一会儿如波涛翻滚般汹涌、一会儿又像月钩高悬般拉扯。 纠结矛盾间,少年自作聪明得想把各种利弊都在心里梳理出来,好让自己看清楚。 可这还真是适得其反,最后他心里不仅没有个决断出来,反而是越理越乱,越乱又还越理、不知不觉中“姑娘那夜在小院里扯下头巾仍由青丝在风中乱扬”的场景便在脑海里愈发深刻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念安抱着头缩在风信子下长叹了口气。 他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每天早出晚归咯。 最好先不见,最好先不念,如此才可试着把她抛出脑间 …… 除了姑娘外,活着这个话题其实也显得颇为沉重。 不过有了前几日心中对生活理解的发酵,念安现在还有了些自己的见地。 自打那日淋着夏雨在月色中写下九千大个改命之后,念安总觉得往日里内心那份深藏的焦躁和惶恐反而没有那般割人了。隐隐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前方等待自己去握取。 可毕竟道人说只有两成机会改命,这么说来自己活过十八的几率应该是不怎么大的。 这又让他发酸。 可冥冥间,少年又总能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畔窃窃私语:“这世界,定会温柔待你。” 这也使他得喜。 虽然被两种很矛盾的情绪左右着,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少年脸上却比以往挂上了更多的真心笑颜。 每日出门他会学着以往娘亲的样子给碰见的每个人来上一套“早安,午安以及晚安。”既然面对的有可能是生命里最后的四个年头,少年更坚信自己得给朴素的日子加些佐料了。 前路不明,面临的终点又是如此恼人,那为何不索性把当下的日子全都紧紧攒进手里呢? 于是走在街道上的半妖少年踏的满地泥土都欢唱雀跃。 北街上的孩童们依旧还是对他恶语相向,甚至比出那些难堪的手势,可少年对着他们还是笑,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灿烂,甚至还走进前去要和他们见礼。这帮孩子哪见过这阵势,唔呀呀的在一片沸腾声中四散开逃。 中城那片深宅大巷看上去也不似传说中的那般巍峨神秘了,念安前两日甚至趁着天蒙蒙亮时,蹑手蹑脚走到那些宅院门前晃了一晃。起先少年人心里是犯怵的,可除了高大的院门依旧静静凝视着他,似乎也并没有大家口耳相传的武仆管事牵着恶犬来追杀自己。 于是少年更大胆了,他甚至去城南吃了碗热乎乎的辣面条后跑到熙熙攘攘、人流穿梭的商业主街上打了个美滋滋的响嗝。不知是不是周遭车马声太过嘈杂,除了卖沙冰的老头一脸诧异瞅了眼自己外,周遭人甚至连头发丝都懒得朝这边晃一晃。 为了改命,念安也还跑到青羊山上去练“剑”,此剑当然不是什么倾城绝世的名刃,它是少年在歪脖子树下找的一根模样还算端正的树枝。 别看树枝现在简陋,少年人其实可宝贝它了,甚至还偷偷给他的配剑取了个那种听上去便牛逼哄哄的响名—清霜剑。 每当练剑到得意处时,念安甚至还要给它配段剑铭,叫什么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二州。 当然,手持如此名剑的少年距离顶尖高手应该还有一段距离吧。 好大? 好大好大…… ------------------------------------ 落叶随心飘舞翻腾。 这会儿念安正遵着余道人的指示背靠歪脖子树而站。 一枚铜钱树上挂,两阵清风吹又摇。 道人要念安背身而刺,将“剑尖”戳进来回摆动的铜钱眼里。 可少年现在别说把树枝戳进铜钱眼了,便是背身而刺动作的要领就让他头疼不已喽。有两次少年甚至还因为用力过猛而四脚朝天摔了倒去,咕噜噜得在青羊土坡上滚了好几转。 余生今日也来看过两次少年,他虽然不曾言语,却手把手帮着念安纠正了那些惨不忍睹的习惯与姿势。 当然,首当其冲第一条,便是少年每次出棍前不要老是念他自创的那句如意剑铭。 …… “这孩子,怕不是被改命这事给吓傻了吧。”余道人无奈且同情得拍拍少年的头。 …… …… 少年每日上午练完剑,下午照例是要牵着老驴去城北走上一遭的,那倾倒槽水的低洼得去,渭河边上那口这两日愈发清凉的水潭当然也要泡上一泡。 今日倒是赶巧,念安从潭水里出来没多久正碰上了在河边散心的几位世家公子。 ------------------------- “秋实兄,不知明年你可有去长安走一遭、参加“春朝会”的打算啊?“一个披着身月色直裰,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儒雅公子扯了扯马绳,随意得笑问着他面前刚刚下马的常四公子。 常少爷歪着头笑了下,举手示意直裰公子莫要说话,自己则趴下身来仔仔细细得朝身前一堆灌木上凑近了过去。 那公子哥仿佛知道他的脾性,张嘴无声得在空气里笑着骂了一句。 “天大地大,怪事最大……” 常公子眼前的树下,两波蚂蚁这会儿不知何故,竟然厮打在了一起,而且看那阵势居然还是那种不死不休的。常公子将头靠得更近些,竟然发这两队家伙争夺得居然是一种绿色的黏土。常公子好奇得想用手去戳一戳,却惹得周遭几只蚂蚁愤怒得张嘴朝他食指咬了上来。 常秋实这人也可爱,他第一反应不是翻手将蚂蚁甩掉而是下意识得去拔自己在腰上的配剑,仿若是接受了蚂蚁们的挑战。 “秋实这样的性子倒还真是不多见。”一旁的任南华今日着身随意的燕居服此刻正抬头细细打量着身前的渭河两岸。 良久。 常秋实等着他身下的两波蚂蚁决出了胜负才立起了身子。胜的一方自然是耀武扬威带着它们的战利品爬到树上高处了。至于败的一方,它们刚刚已经听过常四公子为他们念的哀伤悼词了。 仿若终于完成了件大事般,常四公子随意在周身的袍子间将手上的泥土抹了两下,吹个口哨重新跨上了自己那匹高大的黝黑乌锥马。 常四公子刚上来,那比普通战马还高上一个头的乌骓、四蹄便不安的前后抖动了开来、还颇为不悦得嘶鸣了一声。 某人正暗搓搓得把手上的泥土来回在它鬃毛上乱搓。 “常秋实,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那边的月服公子装作不耐烦得吼了一句。 这边正在马上乱揉的常秋实双脚夹了夹马肚子,回身报以月服公子真诚一笑:“肖以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怎么?家里逼着你接手那一摊酒庄了?” 叫肖以南的月服公子咧嘴一笑,稍稍催马朝常秋实靠近了些,“南华公子不是明年要去京都参加“春朝会“吗?我这人见识短,其实是正好想跟着过去看看那闻名天下的京都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嘛。大家能结伴同行自是最好,路上也好多个照应。” 常秋实撇撇嘴,“那你可要失望了,京都那帮眼高手低的家伙可是把咱北地儿郎看的扁呢。” 顿了一会儿,常秋实又加了一句:“不过你要是和南华一道去,自然没谁敢小瞧你……” 他说完这话、下意识朝正主任南华那边看过去,见这好友又是那副标准的谦谦君子的模样不禁起了捉弄的心思。嘴里“略……”的低声催了催乌骓马,几蹄冲过去,反手就要去扯好友今日端端正正戴在头上的儒冠。 任南华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背后的一人一骑,他注意力这会儿正放在从一旁另一条小路穿出来的念安和黑驴。 任南华下意识的点头,微笑致意。 常秋实飞马而过,手心虽然碰到儒冠,却因为那个突然的低头没能扯将下来。恼怒的他在乌骓马鬃毛上又揉了两把,学着府里侍女的腔调幽怨得喊了声:“南华公子……” 一旁的肖姓人,扶着额头,无奈摇了摇。 “常秋实这小子居然也能成了“石心”先生那里的德才兼有之辈,实在是曲白之大不幸啊。“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哦! …… …… 念安拍拍黑驴的背,稍显紧张的朝南华公子见了个礼。 一旁另两骑绝尘而去。 任南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前方前方已跑远去的二人,朝念安点了点头,也夹马而走了。 -------------- “曹爷爷,我累了,你背背我嘛。”一个白白嫩嫩,仿若瓷娃娃般的小姑娘在夏日间却背了件精致的小红袄、这会儿她正朝着身后高大的老者撒娇咧。 “小姐……这出来才多久啊,你就要就到老奴背上来,怕是回去老爷又要发火了。”老人将高大的身躯弯下来,有些无奈的摆了摆手。 那小姑娘将鼻孔撅起来对着老人,一双小铜铃死死盯着对方眸子。 满头银霜的老者今日本想着和小姑娘斗个硬,于是也就横下心和她大眼对上了小眼。 …… 许久后,老者最终还是被小姑娘以要脱下身上的小红袄为要挟,败下阵来。 他无奈蹲下来,两手自然而然得搭在身旁搂成两个环儿。 那小姑娘高兴坏了,咿咿呀呀得跳过去,一脚穿过一只环,稳稳当当得坐到了老者的背上。 “走着……走着……曹爷爷,我们去前面那个叫曲白的边城喝点烧酒。” 第十九章 传说中的佛道相争 居士楼店小二双手捧着脸,全身无力坐到了地上,朝着少年道,“这可真是愁死我啦……” 今个儿是六月十五,曲白南街前念安这会儿就坐在店小二的对面,正捧着一封稍稍泛黄的信纸、边看边向对面的店小二解释。 “你娘说你爹两月前病倒了,家里经济断了来源,你幼弟又嗷嗷待哺,家里再这么烂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啊。” “他们还说知道你在曲白落下脚也不容易,实在没了法子才写信让你回去帮着守一阵子的。” 念安边说还边低头动着鼻翼嗅了嗅信纸上淡淡的墨香。 这字体看起来工整而匠气味儿十足,想来应该是出自哪位教书先生之手吧。 小二拔下根头发来,在手里搓了又搓,“念安,有时候我还真是羡慕你啊,自己一人,无拘无束。” 那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店小二说到这里又在脸上挤出一个苦笑,“我娘都这般求我了,爹又重病、小弟也还年幼,我不回去趟岂不是成个千夫所指的坏胚了。只是可惜跪着求来的居士楼差事哦,下次回曲白来不知要到什么年月了。” 念安从没听人说过羡慕他,脸上红的有些尴尬,见对面人情绪低落的厉害,便想出言安慰。可话到了嘴边,他终究还是怕自己嘴笨,只得换了个话题问过去。 “对了,你家乡射洪县静安村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念安好奇得伸出手指落在信上落款的位置。“ “一个二三十户的土村子,大家靠养些鸡鸭之类的家禽到旁边射洪县去卖掉换口饭吃。我们那村子小的可怜,与曲白这样热闹的大城市自然是没法比的。” 小二说着还站起身子,用手比划了一番,“整个村子还没咱居士楼外的主街大呢,无趣的很。” 念安点点头,却不知这话该怎么接过去了。 那小二把双手抱在一起说道:“本来想着以后有机会在这边争取也能混成个有排面的人物,哪天再去西北第一雄城太原,甚至名满天下的京都、走一走、看一看。” “这下看来全都泡汤喽……泡汤喽……” 念安学着秋秋安慰自己的样子小心靠过去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膀。 “哎,念安……以后我和你就是一个台阶上的人了。”小二说着无奈得吐了口气。 少年挠挠脖子,难得的说了句聪明话“还是要高一些的。” 店小二回过头,哭丧着脸,在太阳底下用尽全身力气笑了下。 “祝我早归吧……” ----------------------------------------------------- 六月十五下午,天色不算太好,看那样子云层里又已经隐隐吞下了一场夏雨。 念安从城外回来后,照例跑到青羊山这边来了。道长今天难得有了生意,那歪脖子树下竟然排了一撮人,正等着道长问卦呢。 念安也不去打扰,找到藏在道观角落里自己顺手的“清霜宝剑”,拿着怀里的铜钱和白线跑到山坡靠后一棵槐花树前练了起来。 大抵是嫌少年拿剑的姿势有问题,道人这几日凶了他一次。所以现在少年每次背身而站时,其实内心是有些紧张的,右手的汗把“清霜剑”的底部全给浸湿透了。 用余生的话说,念安这剑握得没一点风骨。道人随意用拇指和食指黏在一起朝念安手里的清霜剑一弹,那木棍便头也不回得飞出十几丈远。 所以少年这几日除了练着刺铜钱外又多了个训练内容,那便是扎着步学习如何先把剑在手里给拿稳喽。 依着道长的示范,念安这会儿身体自然直立,右掌持剑,掌指向上,双臂撑圆,眼睛则平着目视前方。 这动作看着要领不多,真要做起来,少年要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得牙关颤颤、全身发酸了。 虽然是苦了点,可还确实是有效的。少年偶尔甚至隐隐感觉这木棍拿在手里已经没了那股燥劲儿,像是黏在了手上一般。 …… …… “轰隆”天上炸起一阵闷雷,少年今日又已经握得手臂如铅垂般沉重,发上的汗水滑进眼里、辣乎乎得刺着疼。 歪脖子树下算卦的人已经走了七七八八,只剩个手上带着奶白镯子的年轻姑娘还红着脸在道人面前支支吾吾小声说着话。 从念安这个角度看上去,余道长自然是极有气势的,抬头骄傲得平视远方,双手后背,那只桃花木剑夹在两手中央斜斜朝诸天指去。 好一个俊朗道人啊! 可要是把藏在半封闭木案后的两只脚丫子都穿上鞋就更好了,光着脚终归还是不雅致的。 道人伸手在姑娘皓腕上点了点,探过身子伏在人家耳边说了句话,那姑娘也不知怎得,耳根瞬间就红了大半,同手同脚的一溜烟跑开了。 …… “万般不可言啊”余生待小娘子走后,摇头晃脑得往道观方向踱去。 “哟……不怕死的小子又来啦。” “可别见你现在活蹦乱跳,过些日子,看有你好受的。”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念安这边扔了张擦汗的手帕过来 …… 道人从道观出来时,左手找了个透着浅灰色的布包挎在背上,右手则提着一把黑黝黝的雨伞。 “念安,刚刚小娘子跟我提了提那个坐在古井前不吃不喝的红衣和尚。我一寻思,这人确实也来曲白挺久了,得去会上一会。对他、你可晓得些门道?” 念安嘴唇动了动,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道人眯着眼看他窘迫,嘟嘟囔囔了一句,“你可想去看看这传说中的佛道相争?” 念安把“清霜剑”提在手上使劲吞了下口水。 余生提着黑伞走在前面,四平八稳,“你来?还是不来?” 少年将头使劲前后甩了两下,追出身来。 …… 世人谁不知道当今佛道二门,三百年前其实亲如一家,可那人一死之后,天下秩序便分崩离析。 先是几个偏门道观和寺庙辩了几场法,后来演变成了武试,不知怎的,那势头越来越旺,甚至烧到了伽蓝寺和清风观。 最后在夏朝帝君同意下,两门人又去京都办了场闻名天下的“道佛论”。可惜了,辩论到最后依旧分不出个胜负。这时候已经被天下人架上火炕的佛道两门最终只能还了大家一场两门领袖点到为止的比试。 前代道门大宗师凌霄道人和伽蓝寺主持妙峰僧人在荒原上打了一架。具体输赢倒是不清楚,唯一人们所乐道得便是两位已经羽化境界的仙人大师在他们离场后。 一个朝南走了二百里,闭眼撒手。 一个向北行了五千步,静坐圆寂。 自这两位谪仙消陨后,两门明里暗里纷争愈发多起来。 若不是这些古老之地间还存着份不过度侵扰俗世的约定,怕是南边听经讲禅的信徒和北边算命求签的香客们能在正中间的京都掐起架来。 接下来三百年,佛道相争起起伏伏,一个甲子静,一个甲子闹。 隆庆三十五年按理应该算个静年,可一个僧人主动来北地传法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 …… 今夜、古梧桐巷口静的可怕,古梧桐上的鸟雀见长街尽头那手拿黑伞之人似乎来者不善、一溜烟得斜着升入了天际。 夜晚周遭不远处的民房本来其实亮着灯的,见道人气势汹汹径直朝僧人方向走去,也赶紧熄了下来。 黑暗中定在井边的红莲依旧背朝道人而开。 僧人入城已经快小半月了,那柄法杖与斗笠也依旧整整齐齐得放在身旁两尺的位置,十几日间没有挪过分毫。 道人余生顶着夜色一步步朝前挪过来,身上道袍则在夜风中被稍稍吹变了形。 他清了清嗓子,一双桃花眼露出寒光朝僧人看去。 一声冷冽的呼喊穿透夜色飞来,“和尚……你怕是被关外的风沙迷了眼吧,这西北诸城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红衣僧人便是连身上的大红海青都不曾在风中动上一动。 道人呼吸稍稍重了些,抬手将背上的桃花木剑也取了下来朝僧人横着指了过去。 云间正好一阵崩腾夏雷吼。 “山高水长,不可犯也!”道人边说着边又向靠井的放向压了一步。 红衣僧人身下的风沙不知何所起,伴着僧人四周飞扬开来。 …… …… …… 一旁树丛里不知谁踩了根断枝。 “哎哟……我去,别挤别挤,这边是衙役的地盘,城防军到那头去看。” …… 余生唇边一阵讥笑,“看来你是不见渭河不死心了……”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左手朝身后那个道家法包里伸去。 周遭树丛间响起一阵冷气的倒吸声。 一个孩童被这突然而来的紧张气氛弄得刚想张开嘴哇出来哭一哭,四五支手赶紧乱糟糟得伸过来捂住了他嘴巴。 …… “内有霹雳,雷神隐名!” 众人只见得夜空中一团黑影撕开空气朝红衣僧人飞去。 周遭树丛间响起一阵脚步悉悉索索向后退却的声音。 “咣”的一声脆响,那黑影击打在僧人背上弹了几下落到水井里去了。 然后黑夜里第二道黑影砸过来 第三道 第四道 …… 随着与井水的一次次亲密接触,那黑影的身份也水落石出。 应该不像什么会爆炸的道门法器,倒是和普通石块落水的扑通声颇为相近。 大家顿时汗如雨下。 道人这边又响起一阵不可一世的朗声狂笑,“起、落、中、焚、破、和尚还不快快现形!” 他这话说完,第二十七道比先前都大的黑影正好砸在僧人头上,响起一阵仿若鼓槌敲击铜鼓的嗡嗡回声。 这周遭的小树林里藏入的道目光全部一齐朝僧人涌过去。 大红海青翻了翻。 然后众人眼见着那井里的石头一个个若倒流般飞出井口,整整齐齐朝道人这边飞回来。 余生眯着右眼,左眼闪过一丝精光,双手同时发力从背后拿出黑色雨伞赶紧在面前撑了开来。 二十七块石头整齐排列着压近,却并没有砸向黑伞。 一片翻腾间、它们竟然自己落下在道人面前摆成一个图案。 周遭人使劲踮起脚尖想看个清楚,可奈何夜色下道人的扬起的道袍正好把那图案遮了过去。 片刻后 道人余生用手将石块小心重新收进包里,立起脖子,左右晃了晃脑袋。 “今日且算平手。” “山低水短,来日再会! …… “曹爷爷,曹爷爷,快告诉我那道长身前的石块画出了个什么嘛?”曲白城里一座房梁上头,一个穿着红袄的小姑娘正伸手不停在老者的胡须上拉扯。 那老人看了看道人和僧人,笑眯眯得低下头道:“看样子画了张笑脸和一个弯弯曲曲的……嗯……那样子、看起来像只小蛇吧。” 小红袄被姑娘学着大红海青翻滚的样子很认真得拿在手里抖了抖。 “咦……这事不简单啊。”她咬着点童音、煞有其事的将手指放进嘴里,低头沉思起来。 …… 第二十章 秋秋的朴素是非观 有人问她,“这样值得吗?” “再走一万次,我也还是这样活吧。”————王秋秋 …… …… 秋秋起床后院子对面的灯火也泛起了黄光。 少女照例是摸着黑随意梳洗了一番,坐到桌前啃了两个昨夜放凉的包子,一个肉的,一个菜的。似乎是冷面吞咽到一半浸得嗓子眼有点难受,姑娘伸手想把桌上冷水端起来嘬一口却因为屋里不敢点灯差点将瓷碗打翻在地上。 她嘴里咬着半个包子手忙脚乱得去接。 虽然手抓住了碗口,那凉水却泼得一身都是。 秋秋皱起眉头咬着包子呆坐在那里,水顺着她裤腿一直透到了鞋底。 “嘭……啪……”那边院子的门被人轻轻打开又关上了。 腿上湿透的姑娘赶紧走到里屋去换了身衣服,边换嘴里还边默默得记着数。 ……一百九十九,贰佰…… 小姑娘松口气,一般超过这个数后,那人应该就是没有落东西在家里,今日白天应该不会再回来了。秋秋一边想着,一边走到里屋拿出扫帚和抹布提在手上,蹑手蹑脚得往两个院子间的柴扉走去。 柴门开、闭。 …… 这个明明每日都来的小院,这两日看着却有些生疏了,发干的风信子挂在他家门口无力得在风中朝少女摆了摆手。 秋秋还是依着每日的习惯,先透透彻彻得将外院里的灰尘清扫干净,又拿着抹布仔仔细细得将屋门口那只躺椅也细细擦了一遍。 “他这人从小身体就弱,细致一些总归是没错的。”姑娘一边在心里叹了口气,一边用手理了理前额沾满汗水的留海。 屋外如此,屋里需要清扫的地方更多。 他这几日回来之后总是满脚踩泥,小小的一方屋子被弄得尘土飞扬,土黄色的泥印子粘得到处都是。 姑娘用扫帚将泥土扫走,却再不敢动那些留在地上的黄印了。 “只要别吸进去就行,脏一点倒是不妨碍睡觉。”有点洁癖的姑娘在内心安慰着自己,可满地的黄印还是越看越恼人,她抽抽鼻子,走到那人床铺旁伸手恼怒得捶了下眼前那床蓝色花格的被褥。 看着被褥顶上深深凹了下去,姑娘终于舒了口气。 她小心得又检查了一遍随身带的物什,这才悄然关上房门走到了院子。 现在她要去的是院子里的灶台,这家伙这些日子每夜都回来得奇晚不说,还总是累的气喘如牛,在屋里晃悠不了多久便睡下了。 他现在晚上回来也懒得弄东西吃了,每次把两三天的剩菜混在一起加热下将就着过了。 姑娘打开锅盖,皱着眉头看了眼里面已经被煮成糊状的青菜和炒得发黑的土豆,然后用筷子全部一点一点帮他捡出来了。 这之后,秋秋重新回自己的院子里洗了些新鲜的蔬菜和土豆,炒好了之后,拿碗给他盛过来,混在一起烧了一阵。 一坨猪油被她刨进了锅里。 随着炊烟在小院升起,姑娘满意着点头笑了下。 …… …… 其实那夜少年在写九千大个改命时,她就偷偷勾着身子在一旁看。 少年写了一夜,她就看了一夜。 看他在雨中光着身子一会儿怒吼,一会儿静思,一会儿蜷缩在雨里浑身发红,一会儿站立在水塘间满脸笑意。 她差点就忍不住拿起衣服推开门给他披上去。 …… 他上青羊见道长,她缀着。 他到城北倒槽水,她跟着。 他去水潭里冲洗,她待他走了,跳了下去。 他在渭水边捡石,她等他不在,挑了半晌。 她还见着他偷偷练剑,见着他不厌其烦给每个人“早安,午安以及晚安。”见着他一个人在南街正中央打个响嗝。 他不要她见,她偏偏要见。 她觉得他定然是有什么东西瞒着她,那夜一受刺激下,全给爆发了出来。 她凭着自己直觉,将矛头指向了青羊山上那个道长。 …… 秋秋前一月偶然听见那家伙说道长对那清酒喜欢得不行。于是秋秋认认真真跑到自己后院将那白米壳酿出的清酒找了个木壶一股脑全倒了进去。 她挑了个少年不在的日子,专程去了趟青羊山。 “走过路过,千万莫要错过了,求个祸福,得个心安。” 秋秋双手拎着木壶,费劲得一点点挪了过去。 “姑娘是要算命?” 秋秋把清酒摆上歪脖子树前那木案上,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仙长,请用酒!” 道人余生咬着唇,上上下下把姑娘看了一遍。 “姑娘,这是要白送与本道?” “嗯哪……”秋秋答的很乖巧。 “你可是有事要求本道?余生先告诉你,问卦钱一定是三银两钱。”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木壶拧开贪婪得嗅了一口。 秋秋从怀里掏出钱递过去。 “我想让道长帮我算一个人。” “何人?” “曲白城北,少年念安。”姑娘突然睁大眼睛,光彩熠熠得盯着道人。 余生将酒壶重新盖上,鼻子在空气中迷恋得抖了抖,才问道:“姑娘为何要算此人的命?” “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姑娘看向道人的眼睛更亮了。 余生摸摸下巴,显得有些为难。 “仙长,可是力不能及?” “那倒还没有,只是有人托我莫要言此。至少,现在还不行。” 秋秋抬起头将垂到耳尖的碎发理了理,脸色渐渐红起来,续了口气才说道:“仙长,可知道他从小就身患顽疾,若是复发,这人极有可能丢了性命。” …… 道人还是摇了摇头。 姑娘看向道长的眼神更加倔强了。 “仙长,这是敢做不敢当了?” 余生双手扶住膝盖站起身来,“你是叫王秋秋吧?” 姑娘迟疑得点了点头。 “隆庆三十二年八月十八日人,你父亲叫王庆贵,母亲叫秋兰调,还有个在城中教书的舅舅。” 秋秋皱着眉头,下意识将双手在身前抱了起来。 “你出生那日,漫天飞雨,接生你的产婆在回去的路上给奔行的马车撞死了。” “你一岁那年,曲白城乱,若不是你舅舅碰巧将你带到庙会,你也不会侥幸留条命来。” “你三岁那年起,就总是在最深的夜里做噩梦,梦到身前一口枯井要活活将你拉下去。” …… 秋秋眉头锁得更紧了,双唇咬在了一起。 “你五岁那年,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揍得满身是血,却不敢开口,于是你恨透了那时的你自己。” “你八岁那年被你舅妈接走,她教了你琴棋书画,为你物色了个未来的上好夫婿,一向在大人面前乖巧懂事的你嘴上不说,却在背后偷偷捉弄那人。” “够了……”秋秋低着头小声说了一句 道人笑开,接着说下去。 “你一直觉得你只有两个半亲人,那舅舅大抵能算半个吧。” “你骨子里是慵懒的,是生活将你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 “你也曾想去外面的世界走一走,闯一闯,可最终还是被束缚着拉回了原点。” “我说,够了!”少女平静的面色下,语气冷得可怕。 “你讨厌看他笑,有时候你觉得他脸上的哭颜才更合胃口。” “你其实不怎么会做饭的,这么多年总是在他面前展现出那般手艺,背地里你不知烧坏了多少锅菜吧。” 道人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眼不知何时起躲到树下阴影里抱头而蹲的姑娘。 “王秋秋,你在害怕失去你现在的生活。” “王秋秋,你从今天上坡时候起,就……” 姑娘站起身,两只拳头死死捏在一起,费劲全身力气吼了出来:“我,说,够,了。” 道人脸上却笑的愈发开心了。 “王秋秋,你讨厌过一个人?” 姑娘全身颤抖得立在那里点了点头。 道人哼笑一声,“倔。” “回去吧姑娘,你们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 秋秋一身素衣站在那里,声音沙哑而憔悴,“好好的?” 道人看着眼前姑娘倔强若利刃的双眉,一时语塞,良久才叹了口气,“水之冷暖,鱼儿自知。” …… 姑娘走远。 道人取下桃花木剑在脸颊上轻轻摩挲了下。 “可真像啊!” 第二十一章 看那夕阳啊 曲白中城隐竹林,竹林间藏楼上阁。 常为荣,庆历五十六年进士出身,后往曲白为官,今已四十三载。 常家院子在青石巷里走得颇深,从正门跨后先要经过两座高低不一、互为犄角的阁楼,之后是一汪静波水池,再往里走就是主府了,转头推开东侧一座偏门,有竹径通幽,深处便藏着这座观景楼阁。 观景阁前这会儿有人着件雪白便袍正在一片青石地上练刀,随着那长柄精钢刀的上下翻飞,周遭竹叶,便随着刀风在天地间起承转合。 那人将手臂向上一抬,竹叶们便随之扬起、四撒入空中,又坠下、九收于身前。 “爹,刀法更进一步了……” 不远处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年轻人斜靠在一方石桌上,手里捏了个翠油油的绿枣正在嘴里翻啃。 练刀人转身过来看了眼年轻人,见他站无站像,吊儿郎当,曲着手作势捡起小石子来扔他。 年轻人见状将枣子一口吞进嘴里,三两步躲到了粗壮的剑竹背后。 …… 等了良久 那熟悉的小石子依旧没有飞来,于是年轻人偷偷从树后探出了个脑袋,往阁楼那边瞧了一眼,却见着爹已经将长柄精钢刀收好·,随意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正点了根水烟在那里抽。 “爹可真是好雅兴。” “小子,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寻你来?” 年轻人挤出个笑脸从斑驳竹影后走出,靠过去在老人的肩上双手轻轻捶了几下,叹口气。 “难道爹要狠心削减孩儿月例了,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老人手上烟杆一转,侧着过来在年轻人头上削了一记,“今年多大了,还这样没个正行。” “禀曲白指挥使常都郡大人、小人今年一十又九。”年轻人说着用双手理了理衣袍,学着下官的样子要给老人请安。 老人抬眼看着傍晚从竹林空隙间抛洒下来的光影,似是追忆,又像憧憬“十九岁那年的我呢?好像……跟着铜镜先生,正一道从扬州出发踩着三月的江水往京都赶考吧。” 老人脸勾出一抹温暖的笑容:“有时候啊,不得不对这日子服气。尤还记得江岸对面船上那姑娘半掩着面为我们抚琴,她就这么一弦一弦得弹将过来,便催得我们垂垂老矣了。” “爹哪里老了,爹前些日子才为我添了个小妹呢。” 老人坐在那里静静看着年轻人的眉眼,笑着伸出脚在他屁股上踢了下。 “真像,确是我儿。” 老人说着,又在嘴里吞吐了口水烟,“有那么股子劲。我常为荣年轻时多潇洒,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间将天下文章骂了个大半。红颜买醉,为了苏杭姑娘半杯笑酒也能和人在青楼里比刀弄枪。可后来呢,做官了,不得不夹着尾巴稳重了半世。可现在临到头了,这心里反而躁了起来,对那些年轻时视作衣食的书儿再提不起半点兴趣了,反倒对这些舞刀弄枪的事执拗的很。” 常为荣说着又下意识又去手边找那精钢长刀,却忘记它早已被自己安放到远处木架上了。 “秋实,你可知道半月多前城北朱雀衙的那场大火?” 年轻人吐口气,眯眼四周看了一圈,凑到老人耳边悄悄说,“应该是两个总旗官要刺杀那朱百户,三人缠斗一阵,均是毙命,打斗过程中碰翻的油灯点亮了整个朱雀楼。” …… “啪!” 老人在年轻人的脸上狠狠抽了个耳光。 常秋实捂住脸,愣在那里。 老人讥笑着一把将儿子的头扯到嘴边厉语:“自作聪明!三十骑绣眼鸟今日才进城,你个无官无爵的世家子这就知道因果了?常秋实,你好大的胆子啊!” 捂着肿起来半边的脸,四公子点了点头。 老人站起身,转头过来拉起儿子的手,用食指在他掌心写了行字。 朱姓人惨死,趁早把东西给收了。 …… 二人缓步踱上观景阁高处的一个密室。 城门口梆子声从远方传来,常为荣转身关上了身后的木窗。 “这几日你可还长了眼睛?” “古梧桐的枯井,红海青的僧人,装神弄鬼的余道,前几日城里爹偷偷处理掉的几波匪患,甚至还有从妖族行商那里传来的关于地底怪物的传说?” 老人脸上皱纹更深了几分,点点头,“我常家该如何落子?” “无为?“常秋实摸着依旧火辣辣的脸低语。 老人故作夸张得笑了声。 “呵……难怪石心先生那般夸你。我已经发消息给戚爷了,估摸着再过几日他便能回曲白了。” “这番严重?” “你爹虽一把老骨头了,鼻子可还算灵。” “老大,老二早年便去南地荒原了,老三和你娘亲又走得早,这家里爹可以说话的人不多喽。” 常为荣坐在桌前用手肚子划了划掌心木书签上“明如镜心”四字。 “爹可有万全之策?” “呵..........” ”有个屁的万全,这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事。”老人说着笑吟吟的转身打开一个用元素力锁住的秘柜,找出一个铁盒随意塞进常秋实怀里。 “常家气运全聚于此,常四郎,你自己看着办吧。” 四公子眼里闪过一丝闪躲,将那盒子抱在怀里,朝前挪了两步却如履薄冰,脸色苍白的吓人,“爹?” “你大哥二哥性子太烈,撑不住的。万一要是哪天寻不到爹了,这个家可就得靠你给聚起来了。” ·老人将月白色的袍子在身上裹了裹,伸手在儿子头上敲打了两下。 “审时度势,少说话,多做事。” 常秋实点点头,嘴里又喊了声“爹?“ …… “交好你那表兄,此子必是大才,爹看不走眼的……” …… 落日晚归。 西北荒原间一阵南风划开旷野,它一路带起的风沙在天际中画出一道稳稳的直线。 有夕阳从渭河与天地交接之处下落,金色的圆盘裹挟着河中升起的苍茫水雾缓缓沉入渭河肚里。 似个半镰,像个细钩,做个小点。 光线映照在老人脸上,泛出点蜡红。 “你看,这夕阳多好,只是近了个黄昏啊。” …… 常秋实抱紧手里的铁盒,似笑非笑得点了点头。 第二十二章 归元,守心 “念安,练剑的时候尝试着背下这书的前五页。” 先前念安一直在看这本余道人给他的厚厚功法,书上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压得念安呼吸都喘不过来。 剑一道藏 余生只让他看这书的前五页,但念安还是觉得这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所以他首先去道观里的清水池里净了净手,又跪倒在破蒲垫上朝道观和南天拜了拜,这才回到土坡上,摊开书认认真真得看了起来。 这剑一道藏厚的足有上千页,每页上密密麻麻若天书般记满了小楷文字和不同字迹的注解。 这几乎没有空白的书页让念安头皮发麻,不过他还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得看了过去。 然后少年眼里的文字开始发虚,扭动,跳跃。 眼睛完全更不上头脑的速度。 但他的手还是翻页了。 然后是第二页 第三页 …… 一柱香的时间 念安鬼使神差得翻完了足有上万字的五页道藏。 他抬头环视了眼,余道长依旧还翘着脚在睡觉,鞋尖都还没来得及变个方向。 歪脖子树在风中抖了抖,嘲笑般得落了片飞叶在道人鼻尖。 念安重新低头沉进书页里,他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那熟悉的感觉再次灌入脑海。 观书,翻页,一炷香。 少年尝试着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仿若什么东西被打碎,他听到心里“喀嚓”一声脆响。 他能背下来了! 念安头上汗珠顺着脸颊直往下落,他难道不清楚自己记忆力如何吗? 这书有问题? 念安将封面翻过来看了一遍,剑一道藏四个字清清楚楚印在蓝皮封面上,在阳光下透着别样的光彩。 前五页道藏上,记录的是如何吐息呼气。 这里讲究得是一个圆润,饱满,一吐一吸,求个顺意。 余生让他回去慢慢儿记。 念安尝试着“记了七日”。 …… 七月初一,少年照例在背完吐息要领之后,试着去槐花树下刺那铜钱。 今日一共七百三十二刺,有一刺、“清霜剑”进了铜钱眼。 少年兴奋得把这消息告诉了余生。 道人却歪着嘴嘲讽道,“那余下的七百三十一刺呢?” 念安又鼓起勇气告诉道长,自己花了七日时间终于能把那道藏的前五页都背下来了。 道人脸哼笑一声:“资质不错,前五页道人我都花了三天。” 少年没有告诉道长的是他可能只花了一柱香。 只是书都已经背完了,少年甚至都还没看清楚过道藏上的内容。 所以前七天他所做的不过是强压住心神,一个字一个字将前五页抄了一遍来检查自己是否真的背对了。 一字不差。 所以他真的只花了一柱香。 道人说:“你现在可以学着书上心得练习吐息了。” 于是少年又花了七日练那叫归一的吐纳之法。 …… 七日后,他的吐息之间虽然依旧生涩,却隐隐开始带着些归一纳气的味道了,中正而平和。 气息虽匀,少年整个人却处在一种无比亢奋的状态下。 他仿若为自己打开了一座全新世界的大门。 恰似那冰层忽破面,浮游用神经末节触碰到太虚星辰。 念安突然发现一向愚钝的自己居然能用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来理解这本剑一道藏。 道人余生这会儿正拿着木棍在驱赶两群蚂蚁打架,他转头看了少年一眼。 “你若不想要命的话,可以试试第六页的道藏第一篇.归元,它会教你如何守心。” 头顶阳光正好,少年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没有犹豫得翻开了第六页。 他沉下心来,用一柱香时间扫过去。 ....... 余生嘴角微微翘起,半回头看向少年,目色若鹰般锐利。 少年将道藏放在地上,闭上了眼。 唇启:“归元,正气。” …… …… “广行,升一。”唇闭 念安猛然感觉自己全身一沉,被拖入了一片熟悉的黑暗之中。 这里似乎正是他那夜写下九千个改命时来过的地方。那日来这里全凭着一股念,今时所依却是归元篇的口诀与这几日新学的吐纳之法。 少年沿着熟悉的方向从头顶,经咽喉,达胸口,至小腹,然后回转而上,抵达心房。 心房前和记忆中的一样依旧布满恼人的黑暗,念安试着把意识延展过去,却仿若被一片厚重的夜幕遮挡了一般。 少年不甘心,他咬着牙尝试着触碰了一下。 一团白色飞絮仿若从他的天灵盖而入,顺路而下沿着少年刚才的路径,飞也似的临到了少年在黑暗中的那股意识前。 少年想起白絮那日帮助自己压下了说不得的怒火,便尝试着向白絮问了声好。 飞絮晃了晃,似乎在笑着点头。 …… 下一刻, 一股冷冽而绝情的剑意刺破黑暗。 若有一剑贯穿心房,念安胸膛传来一阵剧烈而钻心的疼痛。 痛苦的声音在他喉头滚了滚,没来得及冲破出去。 少年失去意识斜着栽倒在地上。 …… 道人余生一把扫开眼前的蚂蚁,跑上前扯下自己袖袍按在念安胸口。 …… 日月三个轮转。 念安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虚弱得躺在北城小院的里屋。 外面的炉灶中传来一阵鱼汤的鲜香,少年尝试着张嘴说话,却发现嘴干得厉害,喉咙里似有火烧。 他尝试着动了动四肢,冷热交替的剧痛仿若要将他周身撕裂。 外面有脚步响起。 少年犹豫了下,想闭上眼皮。 “你醒啦?‘秋秋紧紧咬着嘴唇,端着鱼汤走进了屋里。 看着少年闪动的眼皮,她竭力掩饰了下,脸上的喜混着怒还是一下子全部炸了开来。 念安只得睁开眼,犹豫得点了点头。 姑娘撅着嘴,受气似的将装鱼汤的碗拍到少年床旁的小桌上。 “手还能动吗?” 念安尝试着将手朝碗伸去,脸上豆大的汗珠瞬间就挂了上来。 少女恼怒得扬手想把他的小臂拍下去,快接触到时、又赶紧卸了力,变作轻轻捏在他腕上小心放回了被褥里。 “我喂你。” …… …… 花了小半个时辰,少年终于费劲得将鱼汤全部咽了下去。 秋秋起身端着空碗拿了出去,隔了会儿她又把院子里的躺椅搬进来放到念安的床头。 “我走了,你先休息吧,居士楼那边帮你请假了。” 姑娘深吸一口气,那沉重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那般清晰。 房门被轻轻合上了。 一片静谧之中,少年全身摊在那里,费力得尝试着翻了翻。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进嘴里。 “正好,刚才那鱼汤有点淡了。” 少年扯着嘴角笑了出来。 …… 他又试了试再去背诵那应该已然刻在心间的道藏前五页。 脑海一片空白。 什么也没了! 那道飞絮不只刺穿了他胸膛,还绞碎了他对道藏的全部回忆。 少年下嘴唇包上来,朝头顶的碎发吹了口气。 气息紊乱而无序,看来那归元吐纳也在昏迷中消散了。 念安摸了摸胸口上的纱布,终于知道什么是不要命了…… 第二十三章 剑一,道藏 临着小暑,天气愈发燥热起来,念安缩在床上已经躺了一周。 万幸的是他胸口上一指宽的剑伤在一种土黄色的腥臭药膏帮助下竟然开始结痂了。 伤口虽然好转,但被困在床上许久的念安还是有些不自在,身心烦闷得在床上稍稍侧了侧身子,朝门外的院子看了过去。 倒是赶巧,屋檐下昨日秋秋才换上去的新鲜风信子围着门框正好转了一圈。 有人回来了。 秋秋用肩膀推门而入,右手提着块新鲜黄牛肉、左手则抓着两把芹菜。少女抬眼正看见念安在不安分得晃动身子,脸上先是挂起一点笑意,接着又赶紧收住脸色,努努嘴,示意念安赶紧回床上躺好。 秋秋背后其实还有个人影。 余生也来了。 据秋秋说,念安还昏迷的时候余生其实已经来过一次小院并且还带来了那种味道颇大的的土黄色药膏。 …… 余生这会儿正饶有兴致的在念安家院子里东瞅瞅、西晃晃,上次他来得急,没能瞧清楚,今日正好得闲,道人索性倒把这里当了个消遣的地方。 他三两步走到水井边上朝井底望了望,嘴上又挂上两三首京剧里的小曲儿,显得兴致颇高。 …… 秋秋把鱼和芹菜放到屋旁灶台上后,迫不及待得进屋来查看了一番,见少年身上的薄被已经重新被盖得严严实实,少女极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后顺手拿起扫帚将明明干净的地又扫了一遍。 “大夏天的,热得有些难受。“念安心里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脖子上滑腻腻的闷汗击败,将头靠起来一点、朝秋秋提出了小小的抗议。 秋秋这会儿正弯着腰观察地面看哪里有需要自己出手的地方。 “余道长说你胸口的剑伤是阴气所导、要你好好在被子里闷上几天。” 念安转头看了眼院子里自唱自乐的余道长,稍显无奈得点了点头。 少女捂着嘴轻轻笑了下,“叫你自己作!” 她将扫帚靠在一旁的桌上,右手扶着腰,稍稍朝念安靠近些低语道:“你看你、天天跟这余道长鬼混,现在可好、命都差点没了,也不知你这脑里装的什么? 秋秋说着用食指点了点念安的额头。 “还瞒着我?” 念安犹豫了下,还是缩着身子点了点头。 “……啾。” “随你。”少女置气似的嘟囔一声,地也不扫了,转身拿起扫帚就要出门。临到门口,她还是放心不下得又瞄了眼念安,正好见着他这几日越来越长的头发在前额上被粘成一片。 秋秋转身走回来用手掌在他头顶扇了扇。 …… …… “念安,休息得如何?”道人余生稍稍让开正走出门的秋秋,往房间里踏了一步。 少年愣了片刻,脑海里想了好半天措辞。 少年抬头看了眼院里刚走远的秋秋,将身上的薄被松了松。 “知道您那句话的含义了。” 余生点点头,绕着不大的房间踱起步来,“还算机灵,明白知难而退是好事。”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拽出一本蓝色封皮厚书放在少年床头。 剑一道藏! 念安胸膛中一阵冰火交加。 似是对这书里内容着迷,又像身体里的血液本能得对它不安与抗拒。 “念安,再过几日我得回趟师门去了,再见你不知是何时喽。道人我心善,决定把这剑一道藏送你了。” “道长?”念安声音沙哑得可怕。 道人转头看了眼外面的秋秋,毫不避讳。 “你是要还是不要了?” 少年瞪大眼、挣扎着点了点头。 “道长这就走了?” “去去去,说话真不吉利。本道只是回趟师门见见师傅,你莫要做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毕竟,我两还有个约定不是吗?” 院子外的小丫头瞬间竖起了耳朵。 念安脑海里闪出无数问题,可最终还是微张开黏在一起的双唇呢喃道,“这本写满了各种心得笔记的道藏应该不是凡物吧,道长真就把它送我了?” 余生仿若听到什么极有趣的事,一下子就开心得笑出了声。“你该不会真以为这道藏是什么了不得的秘籍吧?“ 少年迎着窗外的光谨慎得点了点头。 道人将不远处躺椅抽过来拜在念安床前,靠了上去,“这剑一道藏出自江南一个剑宗门里的剑道奇才,此人未过四十,便已羽化,一身百余战,从未尝败绩。” “可我想后来那人应该是闲的慌吧,死前他把自己毕身所学全部都记录进了这边道藏里。” “这人死后,这本弥足珍贵的道藏落入同宗掌门之手。这掌门人本还想着趁机闭关修炼呢,结果还没进关就被自己师弟设计伏杀。可好景不长,这道藏在那师弟手上都还没捂热,便又被宗外人士抢走,从此流落在江湖中起起伏伏…… “接下来三百年,每次伴随这剑一道藏重新出现,江湖里必都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 道人说到这里起身去找了口水喝。 “后来呢?”少年讲两只尖尖的妖耳有些泛红 “后来这书几经沉浮,机缘巧合下居然被京城赶考的一位穷书生捡到了。这书生一打听,我得乖乖,原来这看似普通的道藏中还有这般大凶险。” “然后……让所有后人唏嘘的是……” “这书生,竟然偷偷拿这无比珍贵的道藏孤本跑到京都一家伪劣印染小作坊里拓印了数百份拿到武阳正街上去卖。” “一时间江湖上风气云涌、群豪纷至沓闭来,什么北地大豪、南国公子、号称数百年的白衣老怪在京都多如群狗扑食” “……所有人进京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到武阳街去抢购那道藏的拓印本。” “难道没人来截杀那书生吗?”念安面色依旧很凝重 “你我说这人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认真。”余生恼怒得想扯一扯少年那该死的嘴巴。 “那书生将卖的孤本和拓印本当着大家的面展示了一遍,童叟无欺,一字不差啊,既然能花点小钱就搞到秘籍,大伙儿为啥要去打打杀杀。” “于是这场纵横数百年的江湖恩怨就被这书生这么轻松解决了。” 念安终于反应过来似的惊恐张开了嘴。 外面秋秋手里的抹布不小心落到井里,这丫头刚刚想必是在偷听。 余生夸张得耸了耸肩膀,然后过来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 “所以你花几十个铜板在关内也可以买到一份。” 不过说到这里,道人话锋又一转,“不过我这份你也莫要瞧不起,有空多看看吧,你会发现许多有意思的地方。” 少年从被窝里伸出双手庄重得捧起了剑一道藏。 “猪狗用它是猪狗,仙人用它是仙人。” 道人眼睛咕噜一转,又伸头靠到少年耳边道:“剑一道藏有趣的地方在第八章才开始,你若不要命就一直看下去吧。” “对了,在修行里,无论你要修什么,第一段都是守心。” “若是心都守不住,谈什么修行。” “谈什么改命。”这话道人压得极低,两只眼闭上又睁开、露出股玩味。 “不要命的话就试试吧,大不了再被刺穿几次,不是吗?” 外间响起秋秋将牛肉和芹菜倒进热锅里“滋啦啦“的白烟声。 …… 余生说完这话背靠着少年在屋子里打起了盹儿。 无论念安再问他什么,他都不张口了。 …… 华灯初下, 好不容易睡饱的余生从躺椅上站起舒展了下身体,然后他转身面向念安。 少年清楚得看见道人将手伏在胸口、五指张开,奇怪得朝自己浅浅行了一礼。 “我要去山中给师傅上香了。” “念安,回见!” 少年思绪本就不静,一个“回见“将他无数疑问霎时间全部勾了出来,若有无名的奔腾热流在胸腹间不停激荡。他担心道人会就这么一走了之,于是忍住痛撑起身子。 想张口问,嘴里万千话语却杂乱得滚在了一起。 秋秋端着上好的芹菜炒牛肉快步走进屋来,边走边皱着眉头看了眼正往外走的余生和撑起身子的念安。 少年话语在舌尖几个翻滚,最终还是被压了回去。 道人走在远处华灯初放的光影中,手上捏着个剑诀,轻声笑了起来。 “隆庆安康,天下太平!” 第二十四章 修行,修行 夏日暖阳挂在枝头,屋子里的念安正坐在床头仔仔细细得拿着本小册子对着手里的剑一道藏抄写。 少年写得很认真,想尽可能还原出道藏上字体的美丑和全部风韵。他其实并不擅长与此,不过还是咬着牙不断笨拙得在尝试,有汗水顺着耳畔的碎发一溜烟得滑入了少年领口。 这两日他身体其实已经近乎痊愈。伴随胸口痂壳一点一点落下来,透出里面带着些粉嫩的新鲜息肉。 身体虽然好转,不过秋秋依然不许他踏出这屋里的小天地。 姑娘的理由也很简单。 “余道长说你半月才能下床,你现在已经提前坐起来了,万不能再得寸进尺。” 听到这话,念安心里倒是微觉奇怪。他隐隐能感受到秋秋其实有些讨厌余道长,可每次两人只要谈论起余道长说过的话,这姑娘又推崇得打紧。 真是矛盾…… 余道长离开曲白应该已经有一周了,最近几日念安心里渐渐流露出一股、无奈和惶恐混杂在一起的不适,他可是将改命的大半希望全都放在了道长身上啊。 自己还等着道长的指导呢,他就这么走了?也不知多久才回来。 改命,改命,道长到底要自己如何改命? 这问题不算难,少年这几日也思考出些端倪。他举得自己改命的秘密应该就暗藏在心房中的那片黑暗之后。 或者说,就是与那道总是飘忽不定的白絮有关系。 一想到那白絮,念安胸前仿佛又隐隐传来一阵疼痛。他小心得抚了抚胸口,将手上的蓝皮书放了下来。 回忆起这几日自己在道藏中学习的得失,他不仅将那吐纳之法尝试着融到了呼吸中开始练习,同时将前五页的内容也重新背了下来。 …… 不过与上次练习不同的是,这一次念安除了记下道藏本身的内容外,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了细细研读前五页中来自前人的不同笔记。 这其间又属一段用细毛笔字写的小字最引他注意。 这段文字就排在书中四五页交汇之处的空隙中。大抵是年代久远,字体表面显得极其模糊。少年不得不睁大眼将这段文字工整誊抄到了自己准备的一个小本之上。 世人皆愚! 这第一行字便看得念安心惊,这人好大的口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哪次洪水泛滥,不是我们自己疏通的。 哪次群山崩塌,不是我们自己移开的。 可世人们非得把人力归于苍天神迹。 有趣啊,苍天如此对待我们,可那群号称距离天地最近的修行之人,也非要依着上天指意在自己人中分个修五行的和修宗法的。要我说,吐火的,流水的,长草的,生石的,炼金的,再加上些问道的,参禅的,飞剑的,修体的,甚至像我这样,求意的,都没甚么区别。 世人皆争你家功法高来我家低,修流水的不自主的要低看吐火的一眼…… 眼神高了,看着那些站在他们身下的建设者们就愈发变得卑微起来。 我看,都是放屁。 力量无贵贱,贵贱的只是人心。 …… 依我看,与其这么大家互相斗来斗去,不若去斗那老天试试。看看这天地间,斧头挥砍处有多少不愿做这煞天奴隶的人民。 …… 万物同源,止于一力——无名 念安憋着口气,将这段笔记看完。很可惜的是,似乎是空间不够,那作者的笔不得不在书页最下方的地方恼怒得挣扎了下,靠边的地方上还粘了些不甘的墨迹。 手里翻着书页,念安心里不禁嘀咕:“难得余道长要教给自己改命的路就是修行吗?” 修行是何物,修行人又是何物? 这些东西大抵只活在传记与说书人口中的故事里吧。 少年曾听闻,这世间共有九重天,九个劫,修行人每升一劫,算是在修行路上向前迈上一重天。 念安将书朝第六页翻了翻,这里其实也有对修行的介绍。 若要修行,先是守心,守心之后方可归元,归元之上便算得真正的修行者了。 归元之后修行人便可开始练劫,到劫之后,可选择升劫或保留当前境界。 升劫之难,亦是十死半生。君不见多少修行者,在天劫之中形神俱灭! …… “哎……改来改去,还是没命啊。”念安捂着胸口无耐得叹息了声气。 这世间修行者不少,可哪怕只踏过第一重劫的人都是少之有少。那些世家公子,修行大能尚且命丧于此,自己这身体哪能撑过天劫哟。 少年思绪飞向远方,脸上有些闷闷不乐。 …… “啾……” 屋外响起秋秋的喘气声,丫头这会儿正费力得托着一麻袋红艳艳的福结从念安家院子里走过。 姑娘抬头正好瞅见念安神色,想出言安慰下他,“闷了这么久,过两日好全了想跟着我去庙会上瞧瞧吗?” 念安捧着手上仿若沉了几分的剑一道藏,稍稍有些泄气。 不过一想到明日终于能走出这房门,少年还是赶紧点了点头。 “去呢。” “你还在看道人留给你的那本书?” “嗯……只是随便看看。” “哼……随便到……工工整整得将这么多页内容全都抄到本子上去了?念安……你跟我说,你是不是在跟着余道长学修行?“ 少年愣了愣,嘴角却浮出点笑,嘴笨的他忽然发现,这应该是个看上去极好而能压过改命二字的理由。 他涨红了脸,咬着唇点点头,耳朵尖上有些发红。 “你紧张个啥,是不是朝我说谎了?” 念安绷紧脸,尴尬闭上了嘴。 ---------------------------------------- 曲白城外十几里地的小树林里,道人余生这会儿背着个浅黄色的包裹,右手提着那把黑伞正摇头晃脑得往那个藏在树林中的槽水池走去。 按理说道人应该已经走远,不过这几日他依旧选择留在渭河边和曲白城外转悠,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近前看其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那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瞒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 余生嘴里一边转着调子哼着昨日才从小娘子那里学的曲儿,一边将背上的黑伞拿出来盖在头顶,似乎是想遮一遮头顶的艳阳。 有人从树林间另一头走来。 石心先生魏光明,双手背在身后,缓缓在布满树间光斑的青石路上漫步。 他刚刚去城外一位老友家里坐了片刻,似是觉得今日这艳阳不错,便将车夫和家丁全都赶了回去,执意要自己一人走十几里地返回曲白。 近了些 魏先生那张肃穆的国字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抬头,正好瞧见从对面撑伞而过、唱着小曲儿的余道人。 石心先生将一直捏在背后的“人间道话”有规律得轻轻敲打起来。 二人头顶风和日丽,有鸣蝉在远山响起。 …… 余道长唇、歪了歪,稍稍向外靠了一步。 魏先生头、侧了侧,微微朝里挪了三尺。 那遮阳黑伞,边缘扯开一道长裂缝。 这人间道话,中间落下半页墨香纸。 道人远行。 石心回头。 …… 第二十五章 普元节 爆竹在夜空中炸开几声脆响,绵延的人流、在一片欢乐闲适的气氛中从城的四角一齐朝南涌过去。华灯之下的边城显得好不热闹。从高处低头看下去,城南的光明最盛,城北和城西次之,再往外的旷野则堕入一片黑暗之中。 今夜的曲白城就如同一个闪亮的光点骤然在西北荒原上蹦绽开来。 按照曲白的习惯,七月二十四城中便要上灯过节,足足五日五夜,不眠不休。这其中又以七月二十六这日傍晚拉开序幕的“普元节”最为热闹。 边城四周,各个小县的,农庄的,甚至再远些地方、住在边境线上的北民都会涌过来这里好好呆上几日、闹腾一番才走。与江南水乡充满诗词与烟火气的上灯会不同,北地人民明显更接地气,家家户户会在这一天卯足了劲儿把自己拿手的吃食,手艺甚至绝活放到街上去秀一秀,卖一卖。 一夜之中,人们三三两两聚将在一起,闹灯会,逛夜市,品小食,将夏日的烦躁与热情全在欢腾之中释放出来。 入夜之后,一片繁华光景,念安和秋秋在南街外一个还算热闹的地方摆出了自己的小摊子。秋秋将前两月开始用红绳精心编制好的如意型福结和用艾草编制成的蚂蚱,飞蛾一类的小物什都分好类、细心摆到了身前的一块方布上。 小姑娘手艺本就精美,天色刚黑下来一个时辰,她小摊子上的福结和艾草编成的小东西已经被前面两三波人抢的七七八八了。 她和念安还正高兴着打赌要算一算今日什么时候能卖完呢,不远处就又来了七八个汉子,边走还边停下来转头处打量。瞧着样子,应是两天才入城的商队,看什么都带着股新鲜劲儿呢。 领头那汉子最先走过来在小铺子前背着手停了会儿。 好家伙,他这可不含费,价都不讨就直接花银子包下了秋秋这里三十个福结。 “走南闯北几千里,我看还是这些小东西带着最有趣。”那汉子将一个精美的福结拿在手上,不住得感叹。 秋秋示意念安过去把银子接过来,自己则熟练得将福结包在一起。临到要交出去了,少女索性又低头将最后剩下来的几个福结也都一次性帮人家加了进来,算是份赠品。。 那商队头领背手在原地晃了几步,正好瞥见灯火下念安那双有些发尖的耳朵。。 “小伙子,你是妖族?” 念安回头过来看了眼高大男子,微笑着说道:“半妖。” 商队男子将手拿起来在下巴上搓了搓,仿佛回忆起了往事。 “前些年北地上像你这样的挺多,不过现在都往再北边的妖域搬过去了。你在这住的……可还习惯?” 念安没说话,咧开嘴笑了笑。 秋秋这边正好将手里的福结打包好,恭敬得给商队男子送了过去。 男子看眼念安,手上拎了拎包裹,答声谢,带着七八个人往正街去了。 秋秋用手背被将额间的汗点了点,弯下腰开始收拾铺子了。念安则在将铺子周围都清扫过一遍之后,过来帮着秋秋把还剩的几只艾草编织成的蚂蚱给收了起来。 两人埋着头,干完活。 突然同时抬头看向对方,异口同声得说道。“送给他们吧。” 秋秋吹着气笑了出来,念安也就跟着笑。 “去年快到午夜才卖完,今日可好,三两波大户一来,一下子都全给捎走了。今日得闲我两也去梨花巷那边看看吧,听说今天都郡老爷和魏先生要弄场诗会咧。”姑娘说着拍了拍藏在衣服里层鼓鼓囊囊的钱袋,显得很是满意。 念安想想,笑着点了头:“听说西北这边不少才子和读书郎今日也都聚过来了。这种诗词会在咱西北好多年没见过了吧?” “那是自然。”秋秋看几眼念安道:“听说江南城那边的诗灯会才是最热闹,那些个平时只活在故事中的才俊人物换着法子一波又一波的往那里靠。” 姑娘闭起眼睛,凭着自己脑海的画面,抽着鼻子想像了下。 最是一年中秋,东风夜访花千树,才子佳人,泛舟水上,玉壶光转,赏月斗诗,升出一个繁华红尘天。普通人虽然没法泛舟,不过依然有幸在江岸两头观一观这名绝天下的美景,要是再大方一点则可以一人买上一个江南官厂造的精美花灯,或者让它升腾飞天,或者让它随波而流,为黑夜和碧水临摹上一道流向人间的光明长河。 “念安,有机会我们去苏杭看看吧。”秋秋脸上绽成一朵西子湖畔旁才开的动人红药花。 小姑娘说完这话,兴奋得抬手捏了捏钱袋。不过扫兴的是,距离似乎还差的有些远,于是她无奈的撇了撇嘴。 万幸的是还有今夜繁华光景与热闹气氛作伴,念安也终于免去了张嘴不知如何安慰的尴尬。 不到小半柱香时间,秋秋脸上的笑又回来了。 “今日商队老爷们出手颇为大方,过几日咱给你换把那种带柄的铁剑。”秋秋说到这里看了眼念安,似乎欲言又止,纠结了会儿最终还是说道:“当然咱换不上顶好的,不过无论如何肯定比你现在天天拿在手里的那破木枝强。” “它有名字的,叫清霜!”少年脸上笑着泛出点倔强。 “啾……就那破木……就那清霜剑还想当绝世名刃呢?我看拿出去,被你笑死的人能填满好大一个渭水河。”姑娘边说边掩了掩嘴。 …… “念安,你真的……在和余道长学修行吗?” 少年将铺在地上的布认认真真得叠好放在背上包裹里,点了点头。 “哎,我就是放心不下呢。总觉得最近这两三月在我们周边发生的事情太过奇巧了,就像……就像一场梦一样。你说原来的曲白城多好啊,几年都不会变上一点样。我老有种预感、这曲白会有大变故呢。” 念安没说话,还是点了点头。 “这修行可都是那些传说中高来高去的人物啊。念安,我有时候晚上会想,要是你某天突然拿着把青光闪闪的宝剑飞扬起来消失在这一片天地中,应该是怎样一番光景啊?”姑娘似乎是兴致颇高,这句话她其实憋了好久的,不过今日还是脱口而出了。 “你比我聪明,到时候我教你,你肯定能会。” 秋秋脸上红扑扑得,不知是不是心里期盼着听到什么特别的答案。少年刚这么一说完,她愣了愣,不过最终还是笑着点点头。 “那你可别让我等久了啊。”这话半是鼓励,半是玩笑。 念安仔细看了眼秋秋,鼻腔有热气滑了进去,他把手缩到袖口里握了起来,捏得发紧。 两人将东西收好后,沿着身旁一条稍偏僻的街道往梨花巷那边绕过去。 这小巷子里的人比主街少了不少。哪怕是在这样的节日下,依然显得有些萧条。小巷深处其实有座很早之前就废弃掉的土地庙,庙前台阶上这会儿六七个瘦弱的小孤儿正靠在一起并排坐在那里,对着手里的大白馒头狼吞虎咽。 他们也在过节咧。 秋秋和念安从庙边走过去,那群孩子似乎是认识两人,赶紧一个个抬着头起来向二人问了声好。 少年和少女走过来给他们每人都留了件秋秋编好的小手艺和三四十个铜板。 这群孩子里那个大约七八岁叫王壮的家伙赶紧起身将四五个伙伴拉起来就要朝念安和秋秋跪下去。 二人赶紧苦笑着把这些还不到他们胸口的孩子给扶了起来。 …… 等念安他们已经走出那小巷子好远之后,那群平均年龄就五六岁的孩子捧着手里的小东西依旧很恭敬得看着两人的背影。 第二十六章 醉花楼下的考校 快到梨花巷时,人流渐渐拥挤与嘈杂了起来。念安和秋秋没走几步,便已经陷入了动弹不得的境地。在头顶月光的映衬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说笑着往曲白城最高的建筑——城南的醉花楼涌了过去。 醉花楼门口,三四十城防卫的士兵拿着武器已经在一片空地上围了一个大圈,圈里则放上了四五十张木桌木椅还有上好的四宝。空地四周则有白衣打扮的书生正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里马上就要办起北地极少见的诗会了。本地居民,外地商人旅人,甚至再远一些的游侠学子今日都聚集了过来想瞧一瞧这有趣的景象。不过毕竟还是西北,相比江南那样的地方少了些“芙蓉水乡”的墨客氛围,今日这诗会反倒是考校的意味更重一些。 说到考校,今日那醉花楼上其实坐了不少曲白的达官贵人。常都郡似乎是想把这活动办的热闹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和周遭的乡绅、贵士。商人足足请上来六七十人。 这诗会的主考官则由万历年间就名动天下的石心探花郎魏先生担任,副考官则是西北这边另一位享有盛名的大儒。另有十二三个北地老老少少还算有些名气的才子今日也都应邀坐了过来。 这样的考校阵容在西北地头已经是一等一的豪华了。 “常都郡和魏先生一片好心啊,这样的诗会咱以后有机会多办办,也好给这边的学子多一条选择的的路。”那位大儒低头这会儿正低头和石心先生小声交流着。 要知西北学子每年科举被上头压榨得厉害,能够进入殿试的都是凤毛麟角,更莫要说能拿到个像样的名字了。长此以往,这也引发其他地方学子私底下的的声讨,心肠好的会说一句北地氛围不够,更直接一点的则直接把一个北蛮子的名号给扣到头上来了。 所以,在这里读书,路途远没有旁人眼里看的风光啊。 今日这诗会本就是常都郡和魏先生借着普元节的人气给办起来的,一是为了帮曲白再攒些美名,二也的确是想给这些书生找条路走。 今日这阁楼三层上坐的各地官人和富商可是不少,他们来捧场除了看在常都郡和魏先生的颜面外,也都真是存了来当一当伯乐的心思的。 醉花楼下的学子,从十几岁青年到五六十岁的老朽都有。这其中不乏有人读了大半辈子书,富了一腔经纶,却依旧是穷困潦倒。在常都郡眼里,与其苦哈哈的守着书本一身无所得志。还不若被身后这些人请回去做个幕僚,师爷,哪怕就是去大家族自己办的学堂里当个教书先生也强过连饭都得不上吃的尴尬境界。 读书人嘛,还是先把基本的五谷杂粮给解决了,再去谈士农工商的风骨。 随着不远处有鸣锣响起,醉花楼顶层上的人放下酒杯也都各自坐回了位置上去。 魏老先生走到三层靠外的栏杆旁探出身朝底下的人群和管事点了点头。那管事会意后,转身朝着人群高声唱了一诺,今日这诗会便算正式开始了。 醉花楼两旁这会儿行人众多,摩肩接踵间大家都想往前靠近些去看一看读书郎的风貌。当然,要是有幸能撇到一眼醉花楼上的那些大人物,就更是不虚此行了。 魏先生给众人今夜的题目倒也明了,就只有两字——咏夜。这题目看着简单,却还真有些门道。不仅前人名词佳句不少,要是说得差了很容易就被比了下去。更重要的是众位读书郎还得绞尽了脑汁把自己的抱负和经纶都给杂糅到诗词里向上面的那些人物传递过去。 要咏物,要炫技,要抒情,还要让这一切显得自然而然,一时半会儿间书生们都陷入了沉默。 书生们虽静止下来,可周遭的人流却愈发欢腾。有人伸长脖子等着看读书郎的风采,有人伸长脖子等着看这些自视甚高的读书郎出丑。 有人舞着土黄色的飞龙从南门街道盘旋而游,敲锣鸣鼓声中,人群两边都想顾着看,不禁显得有些杂乱。。 “念安,咱走近些,莫要被人流冲散了。”秋秋隔着个人将手伸过来拉住了念安的袖口。 街市间灯火辉煌,稍北的人流中又响起一阵骚动,却是听说常家那个才高八斗的表少爷也赶过来了要参加今日的这诗会。 众书生压下脸上的嫉妒,发着狠要把肚里的墨水全都倒将出来。一片灯光明灭中,有位年纪偏大的学子已经站到了醉花楼前正中间,似乎要为今日这热闹的普元夜打个头阵了。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有几束烟花正好在天空炸开朵朵五光十色的飘舞花瓣。 花火过后,天上飞起的黑色渣子有些扎眼睛,念安稍稍闭眼躲避了下。 “嘶……”少年睁开眼后隐隐听到人群中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呼气。他下意识得顺着声音来源朝北边看过去,正看见一个孩童蹲在地上点燃了一个红色的爆竹,身后几个商铺上的大人正饶有兴致的看着。 “啪……” 爆竹炸开一阵烟雾,周遭不少人咳嗽了两声。念安又瞧见四五个衙役模样的人从那烟尘中穿过去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不过这会儿南边来的土黄色飞龙已经舞到人群正中央了了,于是热闹的欢笑声便将这爆竹和那声嘶气又生生盖了下去。 …… 醉花楼第三层上,魏先生和那大儒先后站起身正要夸一夸刚才那学子做的诗词。 没来由得, 念安感觉自己脸上被滴上了些什么东西,他伸手将那东西抹下来,凑在鼻子上闻了闻,竟然像血的味道。他疑惑得朝一旁的秋秋看去,见小姑娘头上也正好有一滴顺着额头从眉间滑下来。 少年急躁得将身边的人挤开,伸手过去将姑娘额头的红色液体给抹了下来。还好,这血应该是从其他地方过来的。 秋秋感觉眉间有异物,想伸手去擦,却正好对上念安一双急躁的眼睛。 月光下,有黑影穿梭。 “啊………”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人流先是沉寂了瞬间,不过立马骚动着想散开来,却因为先前大家都围在一起想看那栩栩如生的飞龙而靠得太紧,根本让不开身。 一只断臂,两只断臂,三只……被人从头顶抛入人群之中。本就受惊的欢庆人流霎时间炸开锅来,推搡着往四处奔逃。 有刀鸣剑吟自夜色升起。 锐利的青芒刺的念安眼睛生疼,他死死拉着秋秋的手,被人流裹挟着朝一旁站着队边军的街沿涌了过去。 “常大人,看我!” “看我!” “还是看我吧。” 三道阴寒而瘆人的冷笑同时从醉花楼前各个地方响起。 念安眼前,一个带着黑面獠牙罗刹面具的灰衣人从东边过来。他一步踩到人流的头顶,左手提着把四五寸的精钢刀,右手则抓着只断臂在空中不停挥舞,那飞舞的血沫便在人群中撒的到处都是。 失控而惊慌的人儿们四散奔逃,将周遭几队维持秩序的边军也挤散了开来。 有断臂而过, 念安死死咬着牙关,强忍住胃里的一片痉挛与翻滚。这断臂上剩下的半截布匹似乎和刚刚看到的那几个衙役身上的官服有些像。 先前栩栩如生的土黄色长龙这会儿舞得更加欢腾了,它嬉闹着踩上身前几人的肩膀竟然扭动着身躯想要朝醉花楼上去,那长龙底下露出两位舞龙人的黑靴,三两步踩着醉花楼外的朱红色柱子飞快得向上攀爬。 花楼下的众位书生吓得撞翻木书案朝街道两边涌走。 阁楼三层,常都郡一把抄起地上的木桌抵在身前。其余官员、乡绅、才子,有的带着家丁护卫挡到都郡身前,有的踉踉跄跄抓着扶梯从三楼往下奔逃。 阁楼二层一片朴刀出鞘的声音,十七八个常都郡身边的边军好手扯出刀,推开从三楼逃下来的官员和乡绅,结着队要上来保护都郡大人。 “嗤啦”一声怪响,任南华将脚下的地板踏出一圈向外延伸的波纹,拖着道残影冲向了那带着黑色面具的怪人。 第二十七章 天在下雨 三楼的常都郡皱了皱眉头。 那土黄色的飞龙三两步撞开三楼外间的扶梯,冲向这会儿才刚刚聚到常都郡面前的那十几号边军对面。 “土黄色飞龙”被二人猛地朝身后抛去,在夜空中化作一条在天空中盘旋燃烧的火龙。 火龙下,一人带着血红色罗刹面具,一人带着青绿色罗刹面具,二人手里一把长刀拖在地上,拉出一道金属摩擦的刺耳怪响,一把短刀护住胸前,不断挡开周身阻挡而来的凶狠朴刀。 场间几个武官这会儿已经拔出了趁手的刀刃,在亲兵和副官的掩护下杀向那两个刺客。围在常都郡身前的十几名边军好手分出一半,跟随武官杀了上去。 那绿色面具人周身绽放出点点绿光,四五道绿色蔓藤从他肩头和胸口冒出,结出一件怪异的木系盔甲,死死卡住了周身砍过来的刀剑。。 “哗”醉花楼下响起一声冷冽的剑吟,任南华满脸平静得拔出身旁的礼剑,在地板下轻快得踏了两步,飞剑架住了正拔刀要往楼上去的黑罗刹。 那黑罗刹一声怪笑,手掌间冒出一片业火,那只被他扯在手上的断臂就燃烧了起来,夹杂着让人胆寒的噼啪脆响朝仁南华扔了过来。 三楼上,绿罗刹拼着几处刀伤砍开了几位边军好手,红罗刹则被北城和南城城防指挥使联手拖在了原地。 眼看着绿罗刹已经撕破了防线,常都郡背后四五个好手不得不补上去要劫杀住这绿色怪人。 念安和秋秋这会儿站在街沿上眼睁睁看着任公子和那黑罗刹在不远处化作两道光影轻快得斗来杀去,任公子剑招四平八稳,充满古拙之味。那黑罗刹的出招则更加刁钻而诡异。不过似乎是想尽快突破任公子的拦截,这会儿他手上的长刀大开大合,拼出了不少换命的招式。可无论他怎么发狠,都始终被仁公子那一方细细的礼剑稳稳压在醉花楼下上去不得。 三层楼上突然传来一声爆炸和恶臭,那红色罗刹本来已经被二位指挥使大人压在原地,眼看就要当场绞杀。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人却忽然在一声怪笑声中身体极具膨胀而炸了开来,飞散的血肉糊的他身前的两位指挥使满身都是。 “滋……”仿若噬骨之虫的恐怖低语。 两位指挥使将剑丢在地上,倒在地上痛苦的翻滚起来,惨叫和钻心的嘶吼声扯得人呼吸都快停滞。常都郡眼睁睁看着他们露在盔甲外面的皮肉开始翻滚,流脓,腐烂,发出一道难闻的恶臭。 “孽障!”都郡大人一把推开身前四五个守在那里的亲军,扯下一段衣袍捂住口鼻,抢过身旁边军的朴刀就朝那绿色罗刹杀过去。 浓郁的土黄色光芒在常都郡全身明亮起来,他双手间挥舞的黄色朴刀势大力沉,几个碰撞间就将绿罗刹砍得退出去四五步。 有几个边军趁机从旁边冲上来想要去救那两位这会儿依旧在地上翻滚的城防指挥使。 场面显得有些乱,原本四五个跟上来护在常都郡身边的亲军被稍稍挤开了些。 绿罗刹压力稍减,不知从什么地方扯出来一条尖锐的枯木枝投杀了出来。可那方向却不是朝着常都郡而是朝着三层靠里的一群儒生才子中。 石心先生魏光明和今日另一位大儒就站在那群才子的身前。 那大儒忽然转头看向魏光明,脸上滑出一个扭曲的怪笑。他喉头抖了抖,双腿仿若一下失去支撑似的踉踉跄跄朝前面走出去七八步。 他手上不停在乱舞,嘴里惊慌得在怪叫:“常都郡,救我!” 常为荣一刀荡开绿罗刹一次刁钻的偷袭,皱眉用余光朝这边看了一眼。 那大儒嘴巴忽然张开,喉头翻滚间一把短剑从空中被吐出,他脚上一蹬,身体飞速朝前冲去,右手极其舒服的顺手握住了空中的短剑,左手则在天上一挥,正好把先前绿罗刹投出来的那道枯木枝也握在了手里。 大儒满脸喜善,微笑着朝常都郡胸口杀去。 那边绿罗刹拼着将整个胸口暴露在常都郡刀下的危险,左右手、长短刀同时扬起来朝都郡的后劲砍去。 不远处街道上传来一阵仿若绣眼鸟的“咕咕”怪叫。 有穿云箭在云端炸响。 “杀我?”常都郡一声大笑,右手趁势反握刀朝身后一推,土黄色朴刀直接刺穿了绿罗刹身前的木系盔甲,刀势不止,又接过去划开了绿罗刹的胸口。常都郡右手砍开绿罗刹胸口,他左手速度更快,在一片眼花缭乱的翻滚间已经化成一柄一人多高的土黄色大盾立在身前要去阻挡那大儒的攻击。 两只木枝从绿罗刹肩头飞出来想要缠在常都郡的脖颈上。 “嘭!”又是一阵怪响。 那绿罗刹脸上泛出一阵清幽的辉光,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他的身体仿若瞬间胀大了数倍,然后再也支撑不住,在空气中炸成一堆带着恶臭的暗绿色血肉扑向常都郡。 那边那大儒的短剑也马上要接触到大盾了。不知是不是觉得快要得手,那大儒竟然在空中笑出了声。 “送常都郡……”大儒脸上面具融化开来,露出里面一张白色的罗刹鬼脸。 “上路!”醉花楼下黑罗刹盯着任南华平静的双眼,戏谑得跟着喊了出来。 从刚才到现在不过小半柱香的时间,念安和秋秋跟着惊恐的人流不断想要朝更远的地方退过去。他们忽然听见身旁房屋顶上有瓦片掉落的声音响起。 新来的朱雀衙百户扯着一顶血红色的披风,身后跟着十七八个绣眼鸟,踩着一路上的碎瓦,破空朝醉花楼赶过去。 念安跟着瓦片声音回头朝醉花楼看过去。 本来应该已经空无一人的考校场地上,先前那个年龄稍大第一个做出咏夜诗句的学子站到了场地中央。 他一跺脚 地面只剩一个浅坑 绿罗刹血肉的爆炸扬起一阵白色的烟雾,周遭响起一阵惊慌的哭喊,常都郡手下的亲军不顾白色烟雾的凶险拼着命冲了进去。 一人的刀被另一人架住了。 常都郡的土黄色大盾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转向了身后,大盾上这会挂满了烧得噼啪作响的血肉。 大儒刚才朝中门大开的常都郡砍出去两刀。 楼下上来一双手。 于是两刀便再不得寸进了。 “好快的手……” 大儒眼角瞥了一眼远处越来越近的绣眼鸟和楼下这会儿依旧被任南华压在原地的黑罗刹。 “还是暗处暖和。”他自嘲得笑了笑,握着刀剑的两手同时松开,拖着一身雪白的学士袍,挤开一地碎尸和木屑纵身跳入了身旁的夜空中。 那学子眉头皱了皱,全身凝出一身土黄色的铠甲,跟出身去想要扯那大儒的面具。 大儒在夜色中炸作一团血雾。 那学子的手快若闪电,可还是只来得及扯开面具的一个小角。 少年念安正好抬头在望。有人面具被揭开一角,他觉得面具下的这人他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 黑罗刹捏着嗓子哭了下,刀也不要了,直接疯疯癫癫得撞向任南华。 任公子双腿在身前地上一点,右手的礼剑则被扔出去精准得砍在了黑罗刹小腿上,那人顿时便重重得栽倒下去,犹若一架失控的马车般,去势未减,又压碎了身前的几张木桌椅。 黑罗刹趴在地上蹬开只剩一层皮肉连着的两只小腿,努力扶起身子把自己的头朝向天空,嘴角咧开、欢愉得笑了下。 “开始吧!” 一团血色染满夜空。 第二十八章 朝天子 傍晚最后一道日光沿着宫殿那条中轴线,由西向东穿过数千丈长的汉白玉石阶梯从永定门一路穿行到明光殿后的议事阁。 议事阁内,五位当朝内阁学士随意得坐在一张偌大的乌木桌前,为首的东阁大学士,内阁首辅李东阳正伸手拿起刚刚加急递上来的题本。 “陇北道八百里加急的本子,七月二十四到二十六日晚上,陇北各处先后有六名朝廷六品以上的官员遇刺,其中三人身亡。”李东阳的声音不疾不徐。 “西涯,凶手门道可弄清楚了?”本来正靠坐在桌上昏昏欲睡的刘健听到这个消息一下跳了起来,睁大眼三两步靠过来看那题本。 “刺客带古怪罗刹面具,行凶后当场肉身炸裂,未能留下半点线索。”刘健歪着嘴叹了口气,伸手稍稍把官帽扶正了些。 李首辅伸手从旁边一个精致的小碟子里捏了颗花生米放进嘴里,“这么多年了、还不安分,总想着弄些动静出来,只是苦了北民啊。” “六名朝廷大员在众目睽睽之下遇刺,这动静不算小了。”文华殿学士谢议拿起手中的小毫,在身前一个蓝色的小本子上低头记录了起来。 首辅看向依旧坐在桌对面的没有出声的李榕生和宋镰月,用手将指尖的花生碎皮捏了捏,“这事我看还是得先把沈大人和童大人请来一同商议才是,诸君意下如何?” 四位内阁学士同时举手。 李东阳摇了摇身前桌上的一个小铃,很快外间就有司礼监一个传令的太监小跑着进来了。 “你去把朱雀卫北衙指挥使沈炼大人和南衙指挥使童让大人请过来吧,就说有军机要事要商。” 那送信太监赶紧点了点头。 “给六部抄送的公文,过完今夜之后再发出去。”李东阳捋了捋下巴上严谨有序的花白胡髯。 大夏王朝帝君炎斐轮前几日进临风阁去闭关了,要等到十月初才能出来,所有朝政现在全都交由五位内阁大学士和祁亲王代为掌管。 朱雀卫南衙指挥使,正三品武官,童让,这会儿端端正正的跪在临风阁外屏息,任由风儿将他一头花白头发在空中胡乱得扬起来。 这是他最近才养成的习惯,每日童大人在处理完南衙内事务后都会来这里一动不动得跪上两个时辰,自称侍奉天君左右陪同其一道修行破境。 有太监穿过层层银甲御林军守卫来到了童让大人身后,低顺着眉眼,小心的捏着嗓子喊了起来。 “童大人……童大人?” 一身朱红色飘扬道袍的童让依旧跪在原地,嘴上云淡风轻的问道:“何事?” “首辅大人和四位学士让您去商讨军机要事。” 童让高大威武的身躯一动不动,双手伏在身旁两侧虔诚得向临风阁内拜了一拜,让首辅大人稍等片刻,“童让还在聆听天君从关内发来的教诲,一柱香后方能过去。” 那传令太监点点头,弓着身子退出去了。 有一席大红披风在傍晚的禁城中翻滚。 那人沿着宫内一道汉白石长廊,头戴黑纱镶金帽,服血红蟒衣绣眼鸟,正栾带,配朱雀礼刀,一路小碎步奔着向议事阁行来。 一旁立在殿前的执金吾们不禁将胸口挺得更直了。 “沈大人,这边……”李东阳不顾刘健的阻拦,站起身踱步到议事阁门口招了招手。 那红衣人点了点头,三两步走上台阶,抱拳向首辅大人行了个礼。 “沈大人应该已经知晓陇北的事了吧,可曾还有什么线索?”李东阳一边将沈炼迎进议事阁内,一边小声的问道。 “沈某一月前在陇西失了位百户,心里正犯嘀咕呢,这便又出了这般大事,是沈某人失职。”沈炼说着将身后的血红披风一扯,就要弯腰低头谢罪。 “沈大人国之栋梁,大夏万里土地,这么多年若不是沈大人和童大人尽力操持,天下生不得如此太平啊!。”刘健在靠椅上稍稍立起身,眯起眼皮瞄了眼沈炼。 “太保大人谬赞。”沈炼声音低沉干净,低下头走进议事阁和诸位学士一一问好后找了个偏东的位置坐将下来。 李东阳抿抿嘴,进到议事阁里坐下来。 窗外天色渐黑,燃起灯火后,几位学士重新拿起了手上还未看完的题本批话起来,除了李榕生偶尔响起的咳嗽外,场间一片寂静。 一刻钟后,童让终于来了,他没有穿官服,依旧着身通体朱红的道袍,简单和诸位打了个招呼后坐到了沈炼对面。 “陇北数位朝廷命官当街遇刺,童大人怎么看?”李东阳站到众人中间背着手。 童让拿起手旁的清茶漱了漱口,发黑的面庞上带着丝怒意:“要咱家看,定是炎文道那个逆贼又在兴乱。如今圣上携风云之势正闭关炼体,马上就要升到更高的神仙境界了。可炎文道这逆贼还是歹心不死,咱家南衙定要撕他个四分五裂才能解气。”童让说着双拳抱起朝着临风阁的方向拜了拜。 李东阳点了点头:“大夏国泰民安,圣德同天纵,万不可让宵小动了根本。”首辅大人说完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过两万黑甲军还是没能找到,需是要动些心思的。” “首辅大人的意思是?”沈炼抬眼看向李东阳,却正迎上对面童让一个隐晦的讥讽笑容。 “注意边地的动静,拟票给风寒笑,让他做好十全准备。” “沈大人,童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万万出不得乱子,还劳烦二位多多费心了。” 沈炼和童让同时点了点头。 …… 幽深的夜色完全沉了下来。禁城外已然燃亮了万家灯火,议事阁内首辅李东阳依旧伏案在不断得查阅身旁厚厚一摞蓝色的题本,这半月来夏日雨势颇急、水涝灾害严重,各地灾民涌现,乱像渐生。李东阳正不断推敲今日阁内议出来的那几个法子在各地是否都能行之有效。 许是坐得太久,首辅大人的右肩发酸,他站起身向窗外看去。巡夜的执金吾依旧提着大红灯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得将这禁城严密的拱卫了起来。 “可不一般啊……”李东阳望着高高立在头顶的月亮叹了口气。 北边的天际间隐隐有极光倒挂天门。 第二十九章 偏向此山行 梧桐落叶随风舞,若水光阴人间行。 距离普元节已经又过去一周多了,在那夜醉花楼下的腥风血雨之后,边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人们继续过着各自的生活,醉花楼前青石路面上的血污第二日便被人清洗的明亮透新了。 明明经历了那般恐怖的一夜,可人们在渡过最初两天的慌神后,反而渐渐将那夜的遭遇当成了茶前饭后的谈资。 似乎那场刺杀距离普通人的生活很近,又很远。 除了当时就站在醉花楼最里面的一圈人,大多数曲白居民没有看到或是已经忘了那些在人群头顶飞舞的断臂。 他们只记得任南华公子一把寒光礼剑压得那“黑怪物”寸步难行,只记得青衫学子一双手便逼的那三头六臂能假扮人样的“白怪物”在夜空中炸成一团血雾。他们还记得朱雀衙一只穿云箭来,无数大红披风的绣眼鸟从曲白四周踏着屋顶朝那三层楼阁上冲去。 毕竟和日出江花红胜火的烟雨之地不同,这里可是北域。出了曲白门便是危机四伏的千里旷野了,世世代代扎根于此的北民们早已习惯了这片土地的粗犷。 他们的常都郡依旧仿若一棵不老的青松般立在边城的头顶。 所以,曲白还是那个曲白吧。 …… 念安在看过那夜的刀光剑影后,内心先是害怕。他忘不了被人群裹挟着到处推走的无奈,更忘不了秋秋额头上那红色液体落下来时自己的惶恐。 自从知道自己只有四年好活后,念安开始对身边的一切都愈发珍惜和敏感起来。 改命这两个字的一笔一画仿若刻在了脑海中,怎么也甩不去。 …… 再加上余道人那本剑一道藏为少年描绘出了外间一个雄起的大千世界,从小孤苦的念安仿若溺水太久被人忽然从水里将头提起,挣扎贪婪得想要吸入一切新鲜空气。 他隐隐感觉到一路上还会有更多痛苦等着他,所以少年现在连呼吸都很努力。 …… 他开始沿着余生给的路练剑。 她开始顺着心意指的道同行。 …… 秋秋这几天沉默了不少,不过每日清晨她都会坚持给念安送碗铺金黄肉粒的皮蛋瘦肉粥和一两个发烫的白面锅盔过去。 少年则每日一早用餐后就会捧着那本道藏,到青阳山上去一遍又一遍的研读。少年在那次意外后依然保持着对这本道藏过目不忘而令人咋舌的能力。 他不敢按着归元篇上的内容去修行,但是他可以尝试着将每一页上的内容背记下来。 少年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每一章都先背上个九遍。 不能学,我就背,一遍一遍的背,从全身干爽背到大汗淋漓,从朝阳初上背到烈日炎炎,背完归元,背守心…… 守心之后还有洗剑,洗剑之后还有破照…… 念安到今日其实已经背到道藏的第六章了。 背了这么多内容,他中间其实也生出过练上一点点的妄念。 胸膛间那方不可视物的黑暗对于少年仿若总有种神奇的魔力。 不过最终那日一剑破胸的痛苦还是敲醒了少年,所以念安除了背书外,再不敢用那归一吐气之法将神识照着道藏上的内容在身体里行上一遍了。 背书就是背书。 吐纳就是吐纳。 归一吐纳的窍门是控制好鼻腔、胸口和丹田,尽力确保每一次呼吸都能尽可能的均匀和相似。少年懂不了什么上好的修行法门,所以他只能笨拙到提醒自己修正每一次呼吸。 让它匀,让它静。 吃饭,睡觉,甚至入厕都这么提醒自己。 他想试试把这呼吸和自己融为一体。 不过总这么死板、也还是有坏处的,念安某天听到秋秋无意间说要第二天多帮他弄些 利于消化的食物。 秋秋的朴素是非观告诉她自己,这家伙总在那里呆这么久,许是脾胃不好吧! …… 少年每日在土坡上背完书照例会去练会儿剑。他现在其实有两把剑了,除了那把号称清霜的枯木枝外,他和秋秋前日还去城南找铁匠花了五六两银子弄了把黑黝黝的斩剑。少男少女都没什么经验,所以只能尽力去挑了把看起来还算威风,摸起来还算锋利的,买了回来。 所以念安背上会带把清霜,背把铁剑。 回头刺铜钱的动作他依旧会每日坚持上七百余次,出剑时大概能有七八次撞个大运刺进铜钱眼里了。 …… 上午如此,下午念安还是要去居士楼的,秋秋其实劝过他将那倒槽水的工作辞了,不过少年人总归还存着些自己的执拗。 他依旧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将自己床下那个装满铜板的小木盒给存满。 …… 当少年背着铁剑牵起老驴从居士楼去往城外时,这两日路上总会有恶意的小孩有意无意得丢石子来砸一砸念安。 大家可都在传啊,这半妖不知发了什么疯癫,竟然死皮赖脸得央求着邻家的秋秋姑娘给他花不少辛苦银子买了把剑。 他能学剑?怕是太阳能从西边,打着转跳起来吧。 年级稍大一点的少年有时还会故意行到驴车旁嘟囔两句。“可怜秋秋这么好的姑娘,现在天天起早贪黑的打两份工就为了买些吃食给他念安补身体。他这样的病秧子能活几年啊?怕只是浪费姑娘的年华哦。 再上了些年纪的人对待这事儿则会稍稍含蓄些,他们只是感叹秋秋这姑娘懂事,得了陈南葵恩典,哪怕不甘不愿也还是要留下来还恩呢。 这些话念安其实从小就听,不过自打大家听说他要练剑之后,那种厌恶的情绪便仿若决堤般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怎的? 你个无依无靠、低我们一等的半妖还想学着南华公子那样的大人物去练剑? 怕是犯了失心疯哦。 总之,只要听过念安练剑这事儿的人,心里大抵都会说三道四、言上一番。 念安最开始心里也难过,不过后来发现只要把所有心思放到注意自己的一吐一吸之后,周遭的谩骂便也没有那般躁耳了。 不管这些人的恶意是出于真心,亦或人云亦云,还是本来就只是为了给生活找个发泄口,。少年真的都不再去管了。 我念安都隐隐能看见命的尽头了,再计较这个好像不太合适? …… 少年走出城外,摆脱这些刺耳的噪声后,不知是不是夏日天气炎热的缘故,这两日槽水沟里的味道愈发大了起来。一股烂鸡蛋般的恶臭都快能从小树林里飘到官道上去了。 鉴于此况,念安不得不扯出布沾点水在鼻子上围了一圈,细心的他甚至帮身下老驴的鼻上也围了张布过去。 从树林往东走上一百来步就是渭河滩。 渭水这两日因为上流充足的降雨,水流奔腾不止。河岸边那种被冲刷出来的绿石头也愈发多了起来。 念安从槽水洼出来、跳进水潭泡上一阵后,还是习惯性的会按着道人的指示去渭水河边找个块儿大的绿色的石头、带回家去或者留在废弃的青羊道观里。 …… 夜色下 晚归的少年敲了敲自家的院门。 一个打眼的大红福字就挂在木门正中央。 “不应该过年再挂上去吗?”少年小声的嘟囔了一句。 推开门,一桌丰盛的饭菜,在夜色下、是那般耀眼。 第三十章 君子如风 “点!” 常秋实食指和中指捻起黑子,明快干脆得将它拍在棋盘左上方一堆白棋之中。 “南华,你这角上的大龙,可是活不久了啊。” 魏先生捏起人间道话在常秋实头上不重不轻得拍了拍,“就你话多。” 任南华端端正正得坐在四公子对面,脸上标准的温润笑容不曾改变分毫,似乎对右上角自己白棋的死活毫不关心。 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上一眼夭折的大龙,直接捏起白子拍在了左角。 “清河先生说下棋先讲攻心,再言棋势,末说棋形。可跟你这个只知道傻笑又胡乱拍子的家伙对局,什么也用不上啊,真是少了良多乐趣。”常秋实说着捡起颗黑子在脸上摩擦了下。 魏先生的“道话”又拍到他头上来了。 …… “压!” “退……”任南华仿若没有看到右边上自己白棋的目数,直接让出一大片空地供给常秋实的黑棋跳入。 常公子将手插在装棋的木盒里左右倒腾了两下,扬起笑脸,站起来拍了拍手才坐下去。 “南华的妙棋啊!” “闭嘴。”这次魏先生上脚了,直接一脚踹在常秋实背上将他轻轻从蒲团上踢了下去。 “先生,你应该踢南华啊!他今日下的俗手数不胜数,水平直逼天天蹲在集市上和人斗棋的王大爷。”常秋实说着从地上爬起来,转头看向端正坐在对面的任南华。 任公子今天着了身纯白的大带罗质衫,胸口处正好存了棵用水墨点成的清竹。这会儿他正笑眯眯得伸出手要把常秋实从地上拉起来。 “南华,你落子前能不能先算一算,莫要想当然的到处撒欢。” “好。”任南华笑着拉起常秋实,看也不看,直接从棋盒抓了颗子拍在棋盘上。 “哎呀呀……”常秋实无可奈何得鬼嚎起来。 …… 二人一局棋从午时下到傍晚。 当然,这其中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常秋实对棋局的计算上。 一共死掉两条大龙的任南华并未中盘投子认输,相反的是他居然和常秋实就这么一路僵持到了收官。 算目时,让人费解得是胜者居然不是吃掉白子两快大域的常秋实,而是场面一直颇为被动的任南华。 “收得一手烂官。”魏先生抚了抚白须,笑着骂了骂正气不过躺在地上、抱起酒壶牛饮清酒的常秋实。 今日明明靠着妙手一直掌控局面的常秋实,在收官时却被任南华莫名其妙,甚至微微带些怯懦的棋路压得气都喘不过来。 “杀得太狠,收官时稳不住气运了,和人力终有竭时一个道理。”魏先生抢过常秋实的酒壶自己喝了一口。 “你要走了?”魏先生嘴里饮酒,眼睛却在看天。 任南华将坐在蒲垫上的身体撑起,膝盖跪下来,恭敬得行了一礼。 “家父的意思,南华实在执拗不过了。” “你大爷的,这就要走了?”常秋实一下子从地上正起身子,一脸惶恐而难过的看向对面的白衣公子。 “你舍不得?”任南华破天荒的笑着说了句俏皮话,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色。 “其实年初家父就在催,南华拗着性子又呆了几月,眼看离着明年翻春不远了,路途遥远,过几日一定要上路。” “你明年要去春朝会?”魏先生想找了个石凳坐下来。 任南华赶紧站起身过去帮老先生掸了掸就近石凳上的灰尘。 “应该会去看看。” “年轻人,多走一走也好,你那夜一手“无痕剑”已经有了“晨心”劫的味道,犯不着在科举这条路上再吊死了。“ “老师,看不出来您还会修行呀?”常秋实钻个脑袋过来,插了句话。 “我魏光明在京都书院呆了八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常秋实犹豫得点了点头。 …… 三人对坐一起。 任南华伸手从衣襟里缓缓掏出两张常秋实看着都心惊的巨额银票。 “你这一张都够买个居士楼了。”常秋实眼睛瞪得老大了。 一张银票被递给了魏先生,一张银票被递给了常秋实。 魏先生好奇得问道:“哦,这是为何,说说看?” 任南华扳着手指很认真的算道:“多亏先生和秋实的照顾,这些年吃饭,睡觉甚至喝酒都没花过一分钱银子。倘若把这些花销拿到京都最火热的地方投资宅第,几年下来应该值这么多了。” 任南华说完,很恭敬得朝魏先生和常秋实行了一礼。 …… 常秋实忽然想起什么,很认真得朝任南华说:“南华,那夜谢谢你出手。” 任南华腼腆得笑了笑,“那日是南华自己起了私心,常叔伯自有应对之策的。该是南华感谢常叔伯成全才对。” …… “该走了。”任南华抬头看了眼被风从北边吹过来的乌云。 “春朝会见?” 任南华低头很认真的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他拔剑割断了袖口一截白袍递到了一脸狐疑的常秋实手里。 …… 魏先生背着手走到小院门口注视着任南华最后一点雪白衣角以极稳定的速度消失在了远处的人流中。 一向不苟言笑的石心先生,神色稍稍舒展开来,他将人间道话抚平揣进了怀里,仰头望着天空。 常秋实将那副笑脸稍稍收了起来,走到先生背后,抱着拳,认认真真的行了一礼。 “先生知道南华要离开?” 魏先生脑袋依旧看着天,不知是不是今日阳光太盛,常秋实居然从那深黑的一字眉间撇到抹银霜。 “其实我是猜的。你呢?” 常秋实愣了愣,“学生也是猜的。” “你觉得你这个朋友棋力如何?” …… “十倍于学生。” …… “看低了。常秋实,我问你,你和任南华下棋几胜几负?” “一共四百二十八场,南华胜一百一十四,我胜一百一十四。” “你这记性倒是不错。我若告诉你,所有输赢全在他一念之间呢。” “学生,学生……大抵能够体会一二吧。” “任南华棋力高超,棋风又无定型,相比你无数算计下咄咄逼人的棋路,他的局面广博开阔,思路深远。你落子讲攻心,他走棋求顺气,由始至终,攻中带守,守中藏攻。看起来你总能抓到他落子的弱点。可事实上就算你屠他巨龙,他也全不顾及,落子全凭一口心意而来。若一叶清风拂过盘面,你却奈何他不得呐。“ “我们都是一颗一颗的落子,他是一局一局的落,如此脱然高尘,乃是上上境界。” “先生和南华对过?” “浪费他时间。” “谢过先生,那我可是赚大了。”常秋实嘴里含着笑鞠了一躬。 “此子年纪轻轻,棋力和棋风隐隐已经有了当年棋圣黄龙士的味道。不知京都书院那些国子圣手们,对上这么个小娃娃会被惊成什么模样啊?” “吓死。”常秋实这话说得很肯定。 …… 空气有些闷热,魏先生小心的捏起了常秋实手里那截断袍。 “我记得你从小就被夸是奇才,他们怎么说你来着?” “少……少而闻道?您不说,我都快忘了啊。”常秋实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 夏夜急雷,有雨则鸣。 天上落了滴水下来。 魏先生转头看着身旁这个散着头发,故露几分洒脱隐士味道的学生。 “秋实,南华这个人你学不来的,做你自己就好。” 常秋实抬头看了眼魏先生眉间的星雪,沉默了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你可知为何这几年你的修行境界走得如此慢?” “还望先生明示。” “你有心结。这个心结大到已经阻碍你的修行了。秋实,修行路上最忌不顺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有落叶从天上飘下正好落在常秋实的鞋尖,于是他轻轻踢了踢脚。 “我最近要破镜了。”这话听着有些突兀。 魏先生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目光。 四公子抬头看着魏先生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的心结就是他?” 魏先生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常秋实,你背负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认死理,这道你还是莫要修了吧。再执迷下去,指不定就修得你形神俱灭。” 雨大了。 魏先生走到院里一个木柜前取了把伞出来。“他跟你割袍,你可难过?” “为我好吧……”常秋实这声音听上去有三份唏嘘,带三份崇敬还留有四分解脱。 魏先生举伞过来搭在望着院门外出神的常秋实头上道,“君子恰似风,温言又如玉,大抵就是如此吧。” …… “老师也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应该不太远了。” 第三十一章 群像 八月十八。 连绵的雷雨在曲白上头已经笼罩了足足七八日的时间,天空低沉的压到头顶,有隆隆怒吼从云海之后传来。 念安披着身蓑衣从槽水沟旁回来,他已经连续三四天没能去渭水边找那绿石头了,上流下来的湍急水流这两日肆虐而过,甚至在一夜之间卷走了一座建在渭河旁边的草房。 少年行走在北街,借着路上两指深的积水正好能看到街道两旁不少开半扇窗,苦愁得坐在二楼窗后面的人儿。 眼看今日雨势隐隐有盖过前几日的势头,少年决定去趟城南青羊道观,帮着余生照顾下留在那里的物件。 路过古梧桐街口时,念安不得不稍稍绕了绕道。两日前天降的急雷竟然将参天梧桐的整个右半边劈下来好大一截树干,又压塌好大一段路面。 树干奇重,天又降雨,官府还没来得及派人将它移走。 念安小心绕过损坏路面时,不经意间又来看了眼那依旧在古井旁一动不动的红衣僧人。自他进入曲白城内坐在这里开始,没人见过他再挪上一步,或是吃上一点食物。 不顾天穹落下的雨水将他全身的红色海清淋得透湿。 他、自是坐在那里,便仿若扎根入了地底。 不过好奇的念安也发现,自从古梧桐倒掉半面后,红衣僧人不再闭眼了。他现在会伸出头,保持着一个极稳定的姿势,睁眼愣愣得看着那口古井,喉头则不断抖动着,发出一种“咕咕咕”的低沉怪响。 …… …… 念安到达青羊山时松了口气,这看起来破旧的道观并未被这连绵的天雨损毁。 少年放下蓑衣,踱步在道观四周转了一圈。道观主体虽然安好,可西墙边似乎有些漏水,于是念安不得不凭着记忆来到了道观后一个余生用来储存杂物的屋室。 …… 屋室有些黑,少年点燃一根灯烛后在这里四处翻找,脚上却不小心踢到角落里一个被人遗忘在这里许久的倒扣铁盆。念安叹口气,本想弯腰捡这铁盆去接漏水,哪知道把它翻过来正好看见一张已经微微有些发湿,背面还粘上不少泥土的纸条。 念安捏着纸条小心走到干燥处将它翻开。 “看水莫要看成水。” “这是个什么东西?”半妖少年嘟囔了一句。 …… “西”字刚出口。 曲白北城门,城防军慌乱得移开拒马。 有一骑穿过城门飞也似得朝中城冲去。 这马是雄壮高大的西北乌骓,那人则是通体穿着纯黑轻甲,身后挂一柄长剑的蒙面骑士。 …… 带着股无言气势的骑士在奔行,只是他背后长剑剑柄上那一小撮红缨被雨水淋湿,紧紧得粘作一团,显得有些狼狈。 骑士南边有座高楼,那高楼三层上新来的朱雀衙百户透着窗户在看骑士。 …… 看到他已经行过了梨花巷,百户大人转身关窗,从右手边桌上的信封里捏出一张信纸,神情镇定的朝身前几个总旗朗声读了出来。 “射洪县急报,此地二十四名朱雀卫在与陇北千户衙失联一昼一夜后,已确认,皆亡。” “一同遇害的还有射洪县一千八百四十二口人。” 底下一众总旗神情僵固在那里。 读完信的百户大人站起身来往外间走去,大概是因为步履太快,他大红披风带出的风压抖得屋里的火烛闪了闪。 …… 那一骑不停,踩出一路的水花,化作雨中一抹黑影飞奔向都郡府。 路遇巡城守军要拦,却被骑士腰间挂着的耀眼嫩白树枝吓得退了回去。 这是陇北总督手下陷阵营的精锐骑士,见骑如见人,嫩白树枝下蕴藏的是陇北道最高长官的意志。 …… 骑士下马。 常为荣早已将官服穿戴整齐候在了这里。 骑士从背上解下一个铜制的信桶递给了常都郡。 常为荣弯腰,双手恭敬得接了过来。 黑甲骑士一直等到信桶已经交接完毕,这才双手抱拳行了一礼,那全身的黑甲摩擦出锵锵之声将周遭的雨丝也震得饶了道。 常为荣回礼,骑士一言不发,转身,上马,踩着风雨而去。 “八月十七日午时,有山中猎户带野味往本道射洪县去卖。跋山涉水,从官道上下来的他隔着射洪仍有一里地便闻到股呛人的恶臭,。 猎户斗胆前去查看。 偌大县城,无一人、一牲、一畜、侥幸而活。 一千八百四十二颗头颅被整齐得聚在一起安放在射洪县中央广场。 猎户大惊,曰之死城。 此间惨像缘由不明,愿诸君慎之又慎。 陇北道总督史可法 常为荣双眸闭着放下了书信,原地屈膝坐下,眼角间有点泪光闪现。 一昼夜后。 雷雨更急。 坊间到处有人在传,射洪全县均遭人屠杀,死状极惨。 西市间已有沉不住气的商队着手开始打包行李,准备今年提前返回关内。于是原本七八日连绵雨下已经平静一阵的南街又有了些人气。 不过大多数经验丰富的商人依旧选择留在曲白。这里可不像射洪那样的小县,这座屹立多年的北境边城从修筑之初起就被一整圈的青石高墙环绕。 再加上此时雨急,射洪惨剧原因不明,提前出城反而是将自己置入了大凶险之中。 …… 曲白城北,念安正坐在家里手捧着道藏细细研读。 屋子那头,秋秋咬着针线在想办法为手里的罗衫缝上一个精巧的花边刺绣,似乎是今日在街市中听到的传言太过骇人听闻,姑娘不小心将拇指扎出一点血珠。 …… 有雄浑苍鹰,拍打着翅膀从雨夜中的曲白上空而过,方向直指远方的落日边关。 从苍鹰之眼朝下面望过去,目所极尽之处漫天飞雨,东边的官道上有披黑甲的骑士和着大红披风的绣眼鸟在一座县城四周掠动。 雄鹰发出一声尖利的高鸣,俯冲而下,落入几里外一个端坐在马背上的绿甲骑士肩头。骑士压下身来,扬鞭催马朝北而行。 一路奔雷间,骑士身旁官道二里外一座小城外的酒肆中,一个满身裹着红衣的女娃娃抢来老者手上的烧酒嘬了口,跳到老人背上抱紧他的脖子。 高大老者轻轻一笑,三两步走出酒肆,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来到百丈之外。 女娃娃伸手遥遥指向前方一座藏在山林间的瀑布。 瀑内正好有个无名山洞,一个中年人这会儿双手覆在膝上正眯眼沉睡。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叨扰,他稍稍睁开了眼皮,于是一身淡黄色的衣衫随着洞口涌过来的南风在身后轻轻飞舞。 他伸手。 有刀从远方破土而来。 …… …… 临风阁内有通体沐浴在火焰中的男人微微皱了皱眉头,宫殿顶上原本晴朗的天空炸出一个响雷。 原本跪在殿前的童让抬头看天,哆嗦了一下。 还好,火焰中的男人片刻后又恢复了沉睡。 第三十二章 边城夏雨引 风沙挥舞,极北落日要塞中门大开,有骑兵列成整齐纵队奔驰而出。 未至几里,骑军列从中分开,一化二,二做四,四成十八。 于是落日边关外的荒野上,一队颜色迥异的骑兵阵列突然从中破开化为十八道长龙朝着各个方向纵马而驰,卷起飞扬的风沙。 长龙阵列后便是落日边那霸道盘旋的巨石墙。墙上各个垛口后有穿着皮甲的边军握着长枪任由风沙扑面而来却岿然不动。 有披着土黄色明光重甲的指挥官右手扶剑从边军阵列中穿过。 … “汪朝侍,一十八路调查兵团已奔赴各地,谅那炎文道丧家之犬也生不出幺蛾子。”重甲将军朝着身前一个背手高高站在垛口上的人抱了抱拳。 那带着银色尖帽,着雪白布衫,脚上踏着双纯黑高靴的人便回头过来朝将军笑了笑。 “有劳了……” 重甲人点点头,挥手间自有他的副官上来向身旁的边军叮嘱起布放的事宜。 等到那重甲将军带着他的亲兵和七八个副官走远,尖帽人这将手伸进怀里仔细得抚了抚胸前那道带着内阁印记的火红色卷轴。 “得劲儿!”他转头继续往远方的旷野瞧去,背上一把快拖到地上的宽刃长刀显得有些扎眼。 唯有大夏宫内地位顶尖的宦官才会被称作朝侍,早年总数共有十二位,不过现在应该还剩九、十之数。见到这些宦官头头,便是王公贵臣也得退避三舍或是挂上笑脸上去亲近一番。因为这些朝侍一般不会轻易迈出京城,他们的出现一定都代表着这个帝国最顶层的意志。 汪朝侍擅使一口碧眼长刀,乃是天下最高的那撮刀客。 …… …… 天气之势,晴久必阴,阴急晴返。 历经十多日的漫天雷雨后,西北大地东边的天空中低云终于开始消散。有带着复苏万物温度的阳光炙烤积水,为本已经在雨水中浸泡多日的土地重新带来了生机与活力。 …… 早起的念安在小院里伸个懒腰,将屋里的躺椅小心翼翼得搬到院子里放下。也不知是在雨水与阴暗中呆得太久,还是今日这阳光太过刺人,少年总觉得胸口和背上隐隐有点酸痒。 费劲得抬头看向头顶的的金日,他一边将右手拱起、立在额头前想遮挡下那恼人的光辉,一边走到躺椅上靠坐下来,将手中的剑一道藏捧起,翻到了最后一章。 是的,念安凭借他那奇特的过目不忘之力,仅仅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便已经将这本道藏前面所有章节的内容全部背诵了九遍。少年人现在只需要前九章中的任何一句,便能立刻靠着本能说出这句前后的内容。 只是可惜的是,少年虽然把书的内容烂熟于心,可他依旧没法理解自己背诵的这些文字。就如同守着一座巨大宝库,却没有开门的钥匙,这着实是让人有些丧气的。 看来不配合具体的修行,纸上得来之事终觉浅薄。 …… 道藏最后一章标题上的内容简单而单调。少年好不容易才在书页左上方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个两个小字——神隐。 略过此页后,正文的内容更是让人无法理解。一章内容三个字,其余地方皆空白。 “陈太虚?这是一个名字吗?” 少年用手抚了抚下巴,有些哭笑不得,好不容易强忍着好奇心坚持这般久才翻开最后一章,哪知道留在这里的只有个名字。 “看来今天的任务反倒是最为轻松了。”念安朝着额前的碎发吐了口气。 …… 研读完道藏的少年今日照例还是要去青羊山练剑的,背着黑铁剑和木枝的他迎着明亮到刺眼的天光走出了院门。 院门外头则到处是一番热闹的景象。住在街对面的宋家大叔正推着一辆装满自己制作的绿豆汤要往南城去卖,再远些的殷家兄弟则照例穿戴好一身洗的发白的员外服要往城南的赌坊去晃上一晃,正北街上的宋老汉儿这会儿则正架着个梯子想爬上房顶去修一修前日被雨水冲掉几块瓦片的房顶…… 念安一路沿着北街向上,眼瞅着家家户户的大人穿戴整齐,脸上挂着点笑意得忙里忙外,小孩子们则咿咿呀呀,成群结队的在街上四处打闹了起来。 唯一稍稍有些不同的便是街道上比平时更密集的巡逻城防军吧。 关于射洪县的消息,前两日郡衙那边发了通告,说是已经确认为叛贼炎文道手下黑甲军违背人德之暴行,让城民们提高警惕,随时向官府报告附近任何可疑的动向。 炎文道是谁念安并不关心。他大抵只知道那是个和帝国为敌多年的叛王。 少年这会儿除了为那死去的一千八百四十二位射洪县乡亲感到哀恸和揪心之外,他还很是担心那居士楼小二的安危。虽然念安和他大抵也只能算得上点头之交,不过到底还是一起共事两年多的人儿,少年害怕将这样的惨剧和自己认识的人联系在一起。 念安记得他提起过自己家住在射洪县旁的一个小村子里。可曲白官报上只说了射洪县的惨剧,倒是对周遭村落的情况一概不提。 介于此,少年今日路过这会儿已经嘈杂起来的南街时故意放慢了步子,竖起耳朵想听一听这些见多识广的行商们口中的消息。 南街上倒也是热闹一片,商人们嘴里骂两句这该死的天气毁了自己生意,脸上却乐呵呵的从仓库里把各式各样的吃食和用品一股脑得全都堆了出来。 “哎……人都快被泡得发霉了!” “可不是吗?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被那雨水的寒气逼死喽……” …… “各位爷回见,咱哥几个儿这就先走咯。” 念安身前不远处,几个头上搭块遮光黑布,背上负着个巨大而夸张的灰色行囊的脚力商人从一间平房里走出,看样子今年是要提前返回关内了。 “念安,今日又要去耍剑了?”有脚力商看了眼念安挂在背上的铁剑,脸上露出个夸张的亲切笑容。 半妖少年点点头:“嗯,每日都要去的,您几位是要提前走了?” 那汉子轻轻哼口气,语气有些戏谑:“那你可小心些,别把自己的小脚给砸瘸喽。” “对,哥几个今年关内有事儿,得提前回去了。” 念安点点头,扶正自己背上的铁剑,转向准备拐去青羊山了。 几个行脚商仿佛看见什么极有趣的事,边走边聚在一起,一会儿笑做一团,一会儿窃窃私语。 …… 曲白往北走二三百里处有个坡地,这地方极为贫瘠,只有坡顶上隐隐生着几撮顽强的小草。小草旁这会儿正好有只田鼠冒了个头出来,在阳光下扭动了下肥硕的身子,似乎是想将周身泡得发湿的皮毛在今日颇大的太阳底下晾晒一番。 有雷鸣。 田鼠赶紧缩着脑袋钻回了地底。 当先二三十骑从坡底扬起一地草屑与飞土立到坡顶。 最过显眼的当数这伙骑士中那将身下的马儿压得痛苦低鸣的高大光头汉子,这人背上直接背了六七十斤重的两把力士攻城用的双手破城斧。他也不像其他人那般穿着绿色覆面轻甲,此人脸上雕了个猛虎刺青,只着一身单衣,将一双布满青筋的粗壮手臂露在外面, “将军,快马加鞭的话,今夜入黑可以到达曲白。”汉子这话是恭敬得向着队伍中间一个稍显瘦弱的骑士说的。 那骑士稍稍抖抖马头,远远看去竟还没有这巨汉一半大小。 “降速,控行,等到明日天亮再行入城。” 他这话刚完,身后四百余骑踏着同一个鼓点奔掠而至,缓缓在这瘦弱骑士后散成一个将他拱卫出来的半扇。 “将军难道不急?”光头汉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烦躁。 那骑士抬起面罩,露出张带些书生气的俊俏面庞转头静静得看了眼喉头憋着不少话的大汉。 大汉赶紧噤声。 书生模样的人当先催动脚下的战马,一人一骑匀速向坡下走去。快到一半时,他右手指天画了个圆圈,于是身后那四五百骑全部压下马步,缓缓跟了上来。 待到这队骑士走出好远,先前那肥硕的田鼠才从土地里重新钻出个脑袋,眯着半只眼迷惑得看着远处那片走走停停的绿色烟云。 …… 瘦弱的书生骑士从身旁亲兵那里讨了把硬弓过来,头也不抬,拉出半月指向青天。 三百步外有苍鹰从天坠落,脑袋正中央插了把利箭。 第三十三章 大晴天 还是大晴天。 少年人习惯性的在清晨洗了把脸,左手习惯性的抓着道藏又扫了一遍,右手习惯性的等在柴门后准备接过姑娘手里的早餐,脸上习惯性得挂着笑脸准备说声寻常而温暖的谢谢。 柴门打开,秋秋埋着头,双手费力得抓着个瓷碗,抖着肩膀抬起眼来看着少年笑了笑。 她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浸湿,苍白的小脸上,嘴唇中透出一抹病态的乌黑。 “秋秋?” “这是饭,修行不能落下……”姑娘努力想咧开嘴角。 她晃了晃,头朝前直冲冲得向下栽倒过来。 念安眼睛有些发花,他以为天塌了。 …… 少年将手里的道藏扔在地上,双手环在一起,一步冲上前去将姑娘拖住。他怀里的人儿两只胳膊冰的就像冬日里挂满冰碴的冻枝,额头间的冷汗则止不住得拼命向下流淌。 念安嘴唇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反复几次后还是没能发出哪怕一个音节。这感觉、他在那年的躺椅上看过,少年颤抖得厉害,仿佛有只手紧紧攥住了心田。 他浑浑噩噩得赶紧将姑娘抱到自己床上放平,右手手背覆到姑娘额头上试了试。 这烫得如同冰窖里的锅炉,难道是风寒? 他拼命回忆着这几日与秋秋相处的点滴,似乎没甚么异常啊。除了……除了昨日晚上那桌饭菜放的稍稍有些发淡? 昏迷中的姑娘眉毛痛苦得拧做一团,嘴唇紧紧咬着不停颤抖,她右手在空中无意识得捞了一把,念安想伸手去抓,却没够着,那手垂下来重重得撞击在了床板之上。 姑娘嘴里发出一声沙哑如破布般的痛哼。 在念安记忆中从没见过要强的秋秋如此脆弱,就如同一朵嫩白的桔梗小花在风中抱着身子瑟缩。 “这是个屁的风寒!” 恍惚间,少年仿佛看到两年前身子忽然间完全垮掉的母亲。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的……不应该的……。”少年伸手在脸上胡乱得抹了一把,跪下去在床板底下扯出一个木盒,三两步冲出院门,踢开脚下的道藏,就要往院外冲去。 他这会儿使劲想把嘴角扬起来,却扯得脸上肌肉生疼。 天边的太阳现在已经以傲人的姿态为这大陆带来了新的一方艳晴,街道外面忙活的众人诧异得看着半妖少年背着把铁剑,手上抱着个木盒、跌跌撞撞得冲出北街。 “这念安跑起来的速度快得匪夷所思啊,难道真和他那修行有关系?”殷家兄弟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得看着念安转眼间已经冲出去数十步。 周遭的人和景若流水般朝后面涌过去,念安眼里只剩下了脚下的路和这会儿他一定要去的目的地。 城南的周记医馆。 大家都说那里的周大夫是曲白最好的,既然是最好的,那么念安今日一定要见他。 人们诧异得看着那少年穿梭于早市上拥挤的人流,挂着张难看的笑容跑到了了医馆的正门口。 “这傻妖儿,又范什么失心疯了不是?” 念安重重得拍了两下医馆的门,却无人来应。万般无奈下他只能皱着眉抬肩顶开门冲了进去。 周大夫这会儿和儿子正背朝着念安在翻炒一味药物。 “大夫,看病!”念安挪挪嘴,却发现因为紧张和颤抖,嘴皮有些不好使了。 年过七旬的周大夫回头看过来,见一个少年人抱着个木盒神色冷冽的站在那里,脸上挂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示意儿子去将这人请走。 “我这里都是有预约的,我看你浑身无恙,还是自己领个号往后排吧。”大夫说完这话后就要转身接着去翻炒锅里那半面已经发黑的栀子了。 “很重……” 那大夫的儿子不耐烦得走过来,抬手让念安去外面小工那里领个纸票,改日再来。 “凡事总得讲个先来后到,我给你抓几味凝神静气的莲子,你自己去家里候着。” …… 铁剑哐当一声砸在身前的地板上。 扬起的石屑吓得周大夫和他儿子下意识得朝后面退了几步。 “我不许……有事。”念安低头站在那里,胸口剧烈的不停起伏着,右手铁剑延伸出来将地板砸出一个小坑,左手则将木盒盖子抽开,将里面大大小小的钱全都倒了出来。 那周大夫的儿子抄起跟木棍,三两步想冲出去让小工将官府巡城的衙役叫来,却被周大夫抬手给拦住了。 望、闻、问、切,老人看了一辈子的病,观了一辈子的人。他知道生死这个好家伙,有时候能让人化成不得了的疯魔。 “可是家里有什么人得了重病?我跟你去。” 念安使劲点点头,哆嗦着手将铁剑收回了背上,将腰弯到最底,深深鞠了一躬。 老大夫叹口气,吩咐儿子看好店铺,从柜子里取出个药箱子跟着少年人往外走去。 …… 城北小院,老人将刚把完脉像的右手伸回来,起身又用手背在姑娘的额头上搭了一会儿。 “给我拿张纸出来,再找根笔。” “大夫,她可有事?”念安急冲冲得扯开柜门将笔墨拿出,双耳从长发梢后隐隐露出个耳尖。 周郎中忙到现在终于有空打量了眼这眉眼稀疏平常,那双耳朵却很是扎眼的少年。 老人拍了拍头,感叹这些年看过的病人太多,他记起自己似乎是来过这个小院的。就在两年多前,有个青年人也请他来这里出诊过。那病人好像是个妖族女子,不过他来到之时这女子脉像已然大乱,所以周大夫得出的结论和别家大夫一样。 这人一定是活不久的。果不其然,他压箱底的救命手段也没能让那女子多续上几日,仅仅一周后大夫便在街上瞥到了那略显单薄的出殡队伍。 这个少年当时就跟在棺材之后。不过那时的他瘦弱的吓人,经过两年的岁月洗磨,这少年不仅面容愈发纯熟,身高也窜起来不少,周大夫如今甚至能在他两臂上隐隐看到些结实的线条。 大夫刚刚摸过这姑娘的脉像,五脏六腑之气混乱得吓人。他虽然不懂修行,却凭着多年行医经验能推断出这姑娘此时的情形倒是和那些受了内伤的修行者脉相颇为相似。 老大夫忍不住捻了捻胡须,他记得两年前最后自己费劲全力也没救过来的那个妖族女子似乎也是这样的脉相。 不过万幸的是,这小姑娘的脉相虽然杂乱,大夫却还是能从她呼吸间感受到那股毫不妥协的生命力在竭尽所能跃动着。 这样的跃动很多时候在大夫耳畔就如同安定静心的鼓鸣。 …… “你切记,这姑娘一定要按时用药,并且花上一月时间在床上静静调理方可以康复。” 大夫提笔细细写完药方,这才抬头看了眼脸上直冒虚汗的念安。 “少年人,你可信我?” 念安咬着牙点了点头。 “这几味药材颇为名贵,却最是对症。你按着这方子出去抓药,每日给姑娘服上两副,安安静静的调养上一个月吧。她身子骨弱,你自己看着多担待些吧。” 念安听到这里愣了愣,转头看了眼姑娘这会儿对在一起的锋利双眉,心中有千斤之担砰然落下。 “她没事儿的。”少年在心里叫出了声来 “大夫,她这究竟是何许病症啊?来的时候毫无征兆,我前两日看着她都还好好的。” 周大夫低头沉思了会儿,示意念安用冰水敷了跟毛巾过来搭在姑娘的额头上。 “这就难说了,许是她早年身子骨弱,落下什么病根吧。我看着她也不像什么习武之人,兴许是身体过度劳累所致吧。”老大夫说着瞄了眼小姑娘附着不少茧疤的双手。 少女在昏迷中蹬了蹬被褥,从里面露出双纯白刺眼的小脚,就如同娇弱的桔梗在风中无助得抖了抖。 念安赶紧避开老者视线回头看向屋外那刺眼的阳光。 眼泪都要灌出来了。 第三十四章 竹萧吟 老者低头又在姑娘的额头上探了探,“家里可还有其他什么人?” 念安缩缩鼻子,扬起嘴笑了下,“没了,就我两人。” …… “得了,我下午还有两个出诊,就先在这帮你守守吧,你赶紧抓药回来煎熬。可会煎药?” 念安将放在地上的道藏捡起来扔到个不起眼的角落,点了点头。 “这事儿我可在行了!”少年在心里难过得自嘲了下,迈开步子就要往屋外走去。 老先生环顾一圈这简陋到发白的小屋问道:“身上可有钱财,你那木箱可被留在我那里了。” 少年人这才尴尬得回身过来摇了摇头。 老人从怀里摸出银子递了过来,“从木箱里头扣。” …… 小院里有药材的苦味飘荡。 已经入夜了,念安坐在躺椅上正拿着蒲扇在努力煽火,他身前炉灶上的土罐正咕嘟嘟得往外吹着升腾的白气。 屋里突然传出一阵颇为急促的沉重呼吸和不安的轻轻叫喊。 念安放下手中的蒲扇,确认了眼药罐后,赶紧冲回里屋查看。 闷热的夏夜中,秋秋侧卧在床上,身上的被褥又被她用脚蹬开了好大一半。 她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沾满了汗水,嘴里则无意识得在嘟囔些什么。 念安从床边拉出干布,小心的在姑娘的前额上点了点,将她那雪白的小脚重新移回了被褥里。 睡梦中的秋秋一会儿皱着眉头撇撇嘴,一会儿舒开眉眼苦笑两下,嘴上念叨的声音时高时低。 “酒新……” “秀星……” “休醒……” “你到底在说啥?”念安拿起扫帚将明明已经很干净的小屋又扫了一遍。 姑娘声音终于清晰了起来。 “修行……” “修行……” 念安依旧低头在那扫地,抓着扫帚的手却捏得有些发白。 …… …… 今日白天入城的四五百匹战马被安置到了城南一片官府用的马场里,七八个负责辎重的士兵这会儿正拿着上好的草料在马鞍中来来回回的穿行。 许是这几日太过劳累,不少战马吃完两口上好的草料后很快就站在那里睡了过去。 夜色中有一人骑马穿行至此。他扬了扬身上月白色便服的下摆,跳下马后走走停停,时不时在身旁军马的下巴上轻轻挠上一挠。 “将军,还不睡?”一旁正在喂着草料的士兵惊喜而崇敬得朝这便服人靠了过来。 那人走到灯火下抓了两把草料,帮着七八个辎重营的士兵一起喂了起来。 “它们这一路上行的辛苦,大家伙儿来来去去可都仰仗着它们的脚力。你们说我该不该过来感谢感谢这些小家伙?”这穿着月白色便服的男子说着笑了笑,将一捆草料中干的发硬的枝条给扯了出来。 一旁几个士兵咧出牙齿,充满干劲儿的干了起来。 “王四,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去盾斧营的,我把你调到这当个马倌儿,你可怨我?”月服男子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赶了赶夏夜里在马厩中四处乱舞的蚊虫。 有还未睡过去的枣红骏马把脑袋凑过来在他手里亲昵得蹭了蹭。 “小人直言,最开始心里其实是难过的。可后来俺也渐渐明白,那青冈重斧可不是谁人都能耍的动的。我王四几斤几两、自己心里还是有数,就我这瘸腿儿,将军能把我留在木秀营和兄弟们共事就是最大的福气了,其他的,我王四奢求不来。” “你要是没弄伤这条腿,哪里不能去?” “嘿,不过……我怎么听你这话,倒像是在诉苦啊。”月服男子从地上找根发硬的木茬朝王四背上扔来。 其他几人里顿时响起一阵咂嘴的闷笑。 …… “德洋,好久没跟你说过话了,我记得上次你跟我说过你的志向是啥来着?” 有个大抵十七八岁,嘴唇上还挂着点绒毛的年轻人被周遭几人起哄推了出来。 叫德洋的年轻男孩因为紧张,耳根稍稍有些泛红:“使最快的刀,骑最烈的马,跟着将军杀光这荒地上的匪徒。” 月服男子笑了笑,看了眼四周几个老兵油子,这话显然不像是出自这个今年刚入伍的男孩口中。 他嘴里舞个花花:“算了吧,我觉得你还是对上次咱在陇西那个医馆见的小姑娘更感兴趣。你别说,你在人家那医馆呆了这么久才花那么几个钱。……要我看,定是那姑娘瞒着她爹生生把价格给你压了下来。” “咦……莫要低头……有姑娘想可是好事啊。” 周遭几个汉子笑的更欢腾了,使劲拿肩膀去顶满脸通红的德洋。 …… 待到众人笑了够,月服人回身到自己坐骑旁取了坛小酒过来拍在众人身前的草地上。 几个好久没粘到酒腥的汉子中顿时响起一阵骚动,要知道这可是陇西最有名的罗家汾酒啊!此酒紧俏,寻常情况下,没些身份地位的人是万万买不到的。 他们这些当兵的也就吹牛的时候胡诌两句,又有谁真的见过这酒的模样啊。此时借着灯火看来,便是那酒坛上简单的立体飞花雕纹也一定是出自什么了不得的大师之手。 “将军,这名贵的罗家酒我们这些大老粗喝得?” 旁边一个汉子拍了身旁这人一掌,“将军是何许身份,别说喝他罗家坛酒,便是让他罗家那个秀气的小千金来作陪,那罗员外还不得笑开了花拱手送上来。 这汉子直接被月服人一脚踢翻在地,可他脸上却笑的更加欢腾了,露出左嘴上被刀崩过去、缺了半边的漏风嘴。 “德洋,等做完这次任务回到陇西,本将军亲自帮你和那医馆的姑娘说媒,你看如何?” 年轻的德洋把双手攥在一起,红着脸晃了晃身子。 “你也是,你那一屁股赌债我决定都帮你都还了” “还有你。” “曲白你看上的那宅子自己去问价,少的部分老子帮你弄” “你家婆娘眼馋的那亩田,爷早记下了。“ …… …… 酒盖被人拍开,陈酿的酒香在黑夜中舞成一条自在的长龙。 七八个汉子,轮流接过那酒坛猛得灌了一口。 月服男子突然站直身来,右手握拳抚在胸口间吼道:“其徐如林。” “其徐如林……”仅仅几个汉子的整齐口号却扬出股雄浑的意味。 “河山安在!” “河山安在!” 月服男子从腰间扯下一把系着跟红绳的竹笛吹了起来。 有玉笛暗飞声,散落入周遭连做一排的夜营中悄然点亮一座座营帐内的灯火。 …… 更远处旷野的夜空中闪过一颗明星。 第三十五章 木秀军 天穹中,傍晚的暮色烧的有些迷离,几朵闲散的浮云自在的飘在曲白之上,却被更东边晚归的霞色映照得有些发红。 李经渔从床上稍稍撑起身体,瞄了眼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上去的崭新便服。 这衣服料子一般,里子更是少了绸缎的加持,接触在身上硬邦邦的。 不过到底不是那些年月了,经了七八年的军旅生活,李经鱼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他一边抖了抖比自己胳膊还大上一圈的袖袍,一边扯开嗓子在营帐里吼道:“杜瑞,杜瑞,你把我的月袍放到哪儿去了?” 穿着绿色青甲的亲卫官掀开营帐的围盖走了进来,他胸甲正中间有棵孤零零立在一方天地中的松树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摆。 “我的月袍子呢?现在什么时候了?” 亲卫官上来帮着李经渔将蹬在地上的被褥捡了起来:“将军,现在可已经八月二十傍晚了。” 李经渔暗自骂了句完球,撑起身子扯过屋里面的绿色将军甲套在了身上。 “昨夜陪着兄弟们喝得高兴,你丫的居然不劝我一句,今日可还有活要干呢。” 杜瑞瘪着嘴笑道:“将军脱下战甲后,便是十匹倔马也拉不回来了吧。” 李经一渔边朝身旁的亲卫官甩了甩手,示意他上来帮自己扣上左边臂甲的暗扣,一边用右手正了正将军甲胸前的护心镜。 “看上去还不错?” “百里挑一。” “我那月白袍子你给我收走了?” “昨夜将军吐了一身,我给您洗好收进箱子了。” 李经咬渔着嘴唇深吸了口气,随着杜瑞将他左臂上最后一颗暗扣系好,他将挂在床头的尚云盔带在了头上。 “我们走。”李经将渔头盔上的覆面抬起,右手扶着挂在腰后的配剑,跨着大步走到营帐之前。 他身后的杜瑞赶紧将武器架上李渔经惯用的长枪背在身上,紧紧得跟了上去。 李经鱼唰的一声掀开整个营盖,窗外夕阳的光辉猛得一下全部涌入进来。 站立于帐外的是两列全身覆着绿甲的秀字营精锐亲军,遮天蔽日的陈冲背着两把攻城斧回身过来朝着李将军颔了颔首。 李经鱼一摆手,两边的队列中响起整齐划一的低吼:“其徐如林!”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步跨上了身前的乌骓。 “铁甲安在。” “铁甲安在!” 三十骑沐浴着夕阳的金光同时翻身上马。 …… “降速,控行,莫要惊到百姓。”李经鱼语毕,陈冲赶紧挥手,于是身后三十骑的速度为之一凝,以极稳定的速度跟上了李将军的马步。 他们沿着南街,要去曲白的古梧桐巷口,一路上无数好奇的百姓将目光投向了这只昨日刚刚入城的木相军秀字营。 当先有一人正随着马匹的行进左右微微晃动着身体。他看上去虽然瘦弱,可那若青松般坚定的气势在一群骑士中却最是扎眼,再联想到故事与演义中的刻画,人们很容易便猜到此人就是传说中手刃无数西北大匪的名将李经渔了。 传说此人不仅胸中藏有千般经纶与丘壑,行军打仗更是有独一套的风格,再加上他那显赫的家世,从去年起军部便已经将他排进了年轻一代的“八虎”之中,在整个大夏军列中都享有不小的名气。 …… 三十乌骓的马蹄踩在一个点上同时停止。 他们身前那棵被劈掉半边的古梧桐已经开始有了隐隐要枯死的迹象。明明还不到深秋,它浑身的梧桐叶却全都枯黄着瑟缩在了一起。 有风来,那黄叶便止不住得簌簌向下飘落。 梧桐树旁,常都郡派来配合李将军的城防军已经将整个巷口外围戒严了起来,只留下中间一个空圈和一个僧人。 “这就是那哑僧?”李经渔接过身旁亲军官杜瑞递过来的小本,用木炭快速得将僧人的侧身勾勒了上去。 “已经几个月呆在这里一动不动了。” 骑士中响起一阵微小的惊叹。 …… 李经渔抬手,三十骑的声响同时停止,连盔甲的摩擦声都不再流出半点。 “咕咕咕……”红衣僧人的喉头抖得低沉有力。 “走!” 三十骑士同时下马,三两步在李经渔背后结出个阵型朝身前那口似乎深不见底的古井望下去。 黑黝黝的井口底下,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有幽呼呼的冷风从井底灌出来。 陈冲从怀中掏出本绿色小册子,很认真得一行行翻找了起来。 他身高九尺,几乎比寻常的门板还高出一大截,那手更是大的如同两面蒲扇,那小册子被他认真捏在手心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 “根本不是大夏时代的东西,起码得有千年以上了。” 木秀营的一帮汉子看向那井的目光顿时充满了些神圣的意味。 “吞了多少人?” “明里暗里应该有七八数之多,这些吞人的惨剧大多数发生在凌晨或者深夜。” “这古井还真是会挑时间。”李经鱼扬起声调,冷哼一声,转头过去看了眼那红衣僧人。 这僧人眉毛极淡,一双露出着白瞳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得盯着井底。 “大师?” 面善的僧人保持着将头伸到井前的稳定姿势,他那拖在后面的大红海清、哪怕经过几个月的时间也未曾染上一点污浊。 …… 李经渔来这里之前其实对西北近来发生的事,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计较。 在他看来,这西北诸城中定是混进了叛贼炎文道的奸细。 这些人在暗地里在兴风作乱、妄图用扰一方安宁,来达到他们的政治诉求。 对炎文道这个人,李经渔一直只当是个争权失败的可悲藩王。他记得小时候大哥甚至在私下里向他提过,这炎文道在谋反之前居然挂着个乐善好施,保一方同行的仁王称号。 可射洪县发生那样的屠杀之后,李经渔到底还是在心里看透了这个人的嘴脸,原本深藏在心底对此人最后一点的善念也被绞杀的无影无踪。 一念至此,李经鱼看向那红衣僧人的目光柔和了不少,这位定是周遭什么地方游历至此,拼着被道家诛杀的风险,也不忍再目睹乱党继续制造惨剧的苦修僧人吧。 李经渔朝那红衣僧人点了点头。 “陈冲,拿绳来。” 巨人带人取来了守城战中用来保人在城墙外上下穿梭的绳索系在了李将军身上。 “拉稳了,我亲自下去看看。” …… 劝去劝来,一群亲兵最终也拿李将军毫无办法,不得已间只能又找了两个身手灵活的跟着他一起下去查看。 李经渔腰上系着绳索,右手抓来一跟点燃的火把,双脚踩在井壁上,直接以一个面朝井底的姿势,控着步伐和绳索毫不犹豫的冲进了望不到头的黑暗之中。 第三十六章 井下世界 两个亲兵将绳索捆在腰间,双手伸开保持平衡,脚踏井壁,跟着李将军一道进入了幽深的古井之中。 …… 越往下走,周边井壁上的青苔越来越滑腻,李经渔借着手里的火光四处看了一圈,周围的井壁上到处留着杂乱的鞋印。他低头朝底下看去,依旧还是黑暗一片,要到从很远的地方才隐隐有水流声传来。 两个亲兵先后行了十余丈,却已经踩不住两边的青苔了。这时候他们不得不拉了拉绳子,示意脚上吃不住力,改成由让上面的人拉着往下降了。 …… “明明前一阵子才下了这么久的暴雨,听陈冲说这古井又未合上井盖,为何这井水如此之浅?” 李经渔将火把舞到身前,倒垂着身子摸了摸身边青苔上略微发白的水痕。 这水位前两天应该还在此处的,这会儿已经不知道降到什么地方去了。 井口上传来陈冲如闷雷般的低呼:“将军,井下没事儿吧?” 李经渔拉了四下绳子,示意自己好的很。 跟在后面的两个亲兵双脚徒劳得在井壁上滑了下,望着这幽深而不见底的深井苦笑着摇了摇头。 …… 眼看从井口望出去的天空越来越暗,李经渔不想再做久留,索性徒手从火把上扯下一小块儿带着火星的木炭朝井底扔了下去。 他一边叮嘱身后的两个亲兵注意脚下,自己则稳健的迈开步子,借着火星下落的一点余光、面朝井底小跑着奔了下去。 上面的陈冲见李将军这头的绳子下得飞快,赶紧亲自上来抓住了绳索。 也不知耳畔的风响了多久,李经渔回头看过去,他头顶上井口上的那眼天已经化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点。 他身下不远处那潺潺的流水声却终于清晰了起来。 “拉紧绳,我看到井水了!” 李经渔的声音在空间有限的井中来回撞了几次,终于传上去到了井口上的众人耳中。 陈忠让身旁的人拉紧绳索,自己则取出小册子来准备将李将军从入井到现在,他陈冲胸腹中吐息的次数记录下来。 绳索交接到一半。 原本粗糙的麻绳面忽然挣脱交接士兵的手,如同游蛇般疯狂得向下溜了去。 “抓绳!”陈冲和他身旁的杜瑞同时跳起来冲向那越来越短的摆绳。 …… 李经渔本想加速去触碰那井水,两脚却突然踩裂了井壁上一快木板。 一声脆响下,他整个人完全往偏折着跌入了那木板后面的黑暗中。 他手里的火把啪嗒一声跌入了井水里。 …… 两个还在他身后的亲兵错愕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徒劳得伸手在空中抓了抓。 …… 眼看李经渔因为绳索的突然放长,整个人撞入那片黑暗后,摇摆着,头朝下就要撞到坚硬的井壁上。 飞舞翻滚的绿色蔓藤忽然从他胸前的护心镜中破体而出,若有生命力般得扭动着抓住了石壁中的空隙。在李经渔的头离着井壁还有一指的地方稳定住了他倒悬的身体。 右井壁上一个被人隐蔽在木板和青苔后的半人宽洞穴张开嘴无情得嘲笑着李经渔。 “娘的,死不了!” 上面的众人终于抓住了绳索,松出口气。 不顾手臂上的擦伤,李经渔扫视一圈后,仿佛发现什么宝贝似的两眼放光。他示意还在自己上面几丈处的亲兵扔个火把下来,自己则将身体尽量弓起来脚朝前钻入了那个洞穴之中。 火把下落。 李经渔的双脚正好点到洞穴的地面上。 他右手抓出腰间的匕首护在胸前,左手正好在空中一捞,恰好抓在了火把的柄上。 洞里阴暗湿冷的厉害,四周松软的黄土中隐隐有水珠沁出来,看上去不太稳定。 “将军,这井水下面便是出水层了。”李经渔的一个亲兵降下来,莽着胆子潜入那井水里看了一圈,已经能够清楚的瞧见这井下的出水层了。 李经渔晃了晃手中的火把,示意已经知晓。脚下则依旧不停的往着洞穴深处走去。 大概行了十几丈,他被前方一片凹凸不平的青冈岩层挡住了。 这洞穴仿佛到了头。 李经渔翁皱着眉头四处看了一圈,他本以为这洞穴应该是条叛党密道的入口,哪知道这么快就到了尽头。 他胸口中的木元素之力滚动起来,似乎兴奋得想尝试着去破一破那岩层。 李经渔看了眼周遭不时有黄土粒落下的洞壁,强行压下了心里的冲动,转而猫着腰在洞里面四处搜寻了起来。 “这是什么?”李经渔借着火光暼到角落里一块小拇指大小的绿色东西。 …… “瓜皮?”李经渔将那东西捡起来凑在鼻子上闻了下,心里乐了一阵,这帮叛匪倒是有兴致,在这地下还有闲工夫啃个瓜。 他在周遭又看了一圈,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 临走前李经渔还是不甘心得用手里的小刀挖了挖那岩层。 “这么硬,倒不像是人为用元素力堆积起来的。” 那伙叛匪前些日子定是躲在这洞穴里趁着人少的时候上去装神弄鬼吧。这样看来,那红衣僧人来了之后,这伙人应该就撤走了。 可等这伙人已走了之后,为何这古怪的僧人还是坐在原地?李经渔思前想后,却发现似乎井水下降的时间点也对不上了。 他叫了个亲兵升上去,让陈冲他们尝试着和那僧人交流一番。他自己则呆在这里继续翻找了一阵,确认不留下任何的可疑之处。 …… 最终,等李经渔回到井外的时候,陈冲他们无奈得朝将军摇了摇头表示那哑巴僧人依旧只是枯坐在那里。 “叫几个眼力好的盯住井口,多准备石块儿存在这里,要是再生乱子,咱直接将这井给埋了。” …… “你再去跟常都郡那里通报一声这里的情况。” 陆经鱼的亲兵官杜瑞点了点头,小声问道:“将军,这城中的绣眼鸟?” “他们指挥使沈大人自己怀疑陇北窝里出了家贼,不让他们动了。”李经渔这话故意说的很是大声。 “内阁的意思?” “哎哟,你小子懂得不少啊。”李经渔单手化刀在杜瑞脖子上作势切了一记。 “还不赶紧滚。” 杜瑞解下背上的长枪交给身旁的人,跨上马儿飞也似的离开了。 第三十七章 我的话语 “念安我想喝你做的鱼汤……”秋秋费劲得拖长了尾音,转头过来看着少年。 她已经喝了一周的药汤,醒来之后,病情却并未像周大夫说的那样有所好转,而是每况愈下。 少年沉默看着少女满脸的蜡色,一缕有些干枯的长发狼狈得垂下来粘在了她嘴唇上。 “好,我这就去做。” “可我现在突然又不想喝了。”秋秋用头蹭了蹭身上盖的蓝色花格被褥,将身子在床上缩的更小了。 “好,我晚点再去做。” “我就想你陪陪我说说话。这一天到头好不容易就能清醒这么一会儿。” 念安艰难得用余光瞥了眼秋秋生满血丝的眼角。 少女挪了挪脚丫,从被褥里伸出一截使劲晃了晃。 “念安,你说我是不是快死了?”秋秋的语气平静而缓慢,充满让人信服的味道。 …… 念安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我在这儿。” 秋秋费力得抬头看了眼院子里的躺椅道:“我一直以为死亡这老家伙离我们很远。” “周大夫说你不会有事的。” “周大夫也没能救回陈娘。” …… 屋子外面的飞蝉从树上落下来重重得撞在地上,无力得扑腾了两下。 “念安,我老实告诉你吧,我感觉这会儿胸腹里有千军万马在厮杀。“秋秋的语气还是那般平静,甚至脸上还划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念安坐在那里咬了咬手指,轻轻摇了摇头,“我想办法把余道长找回来。” …… 秋秋转过头去换了一个话题。 “药钱可还够?” “四月攒到现在,居士楼工钱结余的部分都拿给周大夫了。”念安回答的很老实。 “我的、都在我屋衣柜最底下那双红色绣花鞋里藏着呢。当工的,帮闲的,做手艺的,它们把那两只鞋子都塞得满满当当呢。” 少女本来声音里有些骄傲,低头时却无意间看到了自己不知何时开始渗血的指头盖儿,她咬着唇悄然把手放下来藏进了被褥里。 “念安,你这两日修行如何?这事儿我也不知该怎么督你,” “你身体不好全,我就再不练了。”念安语气带满了倔强。 姑娘心里气得厉害,不要命得抬手打了他一下。 “多好的机会,你不想出人头地了?”姑娘似乎因为吃疼,这话后半句小了下去。 念安点了点头,“不想了。” “居士楼的工作呢?” “明日就去辞了。” 秋秋攥紧被褥,苦笑着叹了口气。 …… “念安啊,我刚刚想到三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秋秋说着自顾自的从被褥里把手拿出来一个一个指头的扳着算了起来。 “第一,你要记住老老实实的吃完一日三餐,我见你常常把早饭错了过去,这可不行!老人们都讲,这是会伤着你胃的。” 秋秋不待念安回答,接着道:“第二,每日都得坚持修行。你瞧啊,我虽然不懂那些高深的修行功法,不过我是能看见你每日练剑后气息越来越稳的,现在、身体可都壮了不少。” “哎……还有好多事想说啊,三件好像有些不够呢。”秋秋把两个食指对在一起小声的嘀咕道。 …… “嗯……第三,那这样吧,你必须答应我,等我死了后,你一定要娶一个比我能干的姑娘。” 念安的身体打了个摆子,就像被一盆子冰水迎面倾倒在了脸上。 “我……”少年人的声音在喉头滚了滚,那盆冰水便忽然化作一片汪洋将他全身包吸了进去、汹涌得翻滚起来。 念安觉得他快溺水了,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呼不出气来。 …… “秋秋,我也要死了。”念安感觉周身都在燃烧。 小姑娘微愣,两只小脚把身上的被褥全都踢到了地上,渐渐把身子朝着念安在的床边靠了一点。 “什么时候的事儿?” “四月底。” “余生告诉你的?” “我自己就能感受到。” “余道长说我如果不能改命,一定活不过十八。” 秋秋认真得数着指头,“嗯,那应该还有三年零三个月又三天。” 小姑娘说完这话,咧开嘴角笑出了声,“我现在也能感受到了,只是有点冷啊。” …… 念安轻轻抬起姑娘的头把自己的鼻尖凑到了姑娘的鼻尖上。 “还冷吗?”念安的声音沙哑的可怕。 “冷呢。”秋秋把尾音拖得乖巧飞扬了起来。 少年一把扯掉自己全身所有的衣服,将秋秋整个人都搂在了怀里。 他头上的细汗若雨丝般飘下来滴在他和秋秋的脸上,就如同好多根扎人的银色小针。 雨水打在两人相对而望的眼眶上衬得他们的眼睛如同四块闪闪发亮的红色宝石。 似乎在光耀,又似乎在燃烧。 “不冷了,不冷了。”秋秋贪婪得将身子在念安怀里蹭了蹭。 …… “有时候啊,我觉得我俩就像这汪洋中被系在一起的小舟,就顺着这世间的风浪一道飘浮过去漂浮过来。随便来个什么浪头就能将你我给卷入冰海中呢。”秋秋靠在念安的胸膛上,侧耳听着他的心跳,偶尔搅动起自己的发丝卷在手上玩了玩。 念安还是怕秋秋着凉,将她抱在怀里,站起身来把被褥拿起来裹在两人的身上。 “就好像什么都不是我们的,这房子不是,居士楼的活路不是,你的修行不是,现在可好,连我俩的命都不是了。” 念安很认真得坐直了身体,“我说它们是,它们就一定是。” “是嘛?那我刚才的话里一定得再加上套在苏杭的小宅子。” “嗯……不够,京都也得有上一套。既然,你说是了,那它们便都是了……”小姑娘苍白的脸上扬起一个仿若置身梦境般的温暖笑容。 少年只说了一个“好”字。 …… “那我还要试试那种可以把脸变得老白的水粉。” “对哦,那种腰间褶子上沾有银辉,色清淡雅的好看月华裙也要上一条。” “还有金色的小头钗。” “动人的银项链。” …… …… 姑娘一直在说,念安将她抱在怀里一直仔细在听。 也不知她说了多久,念安只记得窗外的太阳已经在开始缓缓下沉。 小姑娘一直说到嘴巴都快酸的开不开口,也不想停下来,仿佛她只要一直这么说下去,这些东西就一定都会来到她身边。 …… “好困。”秋秋的眼皮拼命在打架。 “念安这些东西真的都是我们的吗?” “我说是,它们便是。” “哇……那你可还真是有好大气概的英雄啊……”秋秋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在念安的怀里睡了过去。 …… “我本来就是啊。”念安的声音平静如 第三十八章 阳光明媚的日子 从黑夜到天光,念安一夜未眠。 今日院子外头的阳光倒是大盛,少年手撑住床沿从躺椅上靠着站了起来。 床上的姑娘只从被褥里露了张小脸出来,她紧紧咬着嘴唇,脸上虽然一片蜡色,唇角却还是挂着点笑意。 念安在心里理了理,今日他要去见的人不少,要去见周大夫,去见居士楼的胖掌柜,他甚至还想再去打听下那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余道长的消息。 他要给秋秋治病,曲白治不好就去太原,太原治不好就到京城,京城都没辙子就去妖域去极南,去羽地。 普天之大九万里,难道还容不下这么一个小姑娘吗? 他很认真得把道藏捡起来放入怀里,捆好背上的剑鞘,将铁剑表面的泥土擦净后插回了剑鞘。 门外,不知是不是前段日子那肆虐暴雨的后遗症,这临到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的透人。 阳光下的北街、安静而祥和,街对面的宋老汉正例行将装满绿豆汤的木车给推了出来。再北一点的殷家两兄弟不知是不是昨夜在赌局里翻回些小本,两人这会儿正啃着油条,又准备往大清晨就要开张的南街赌坊走去。 从念安家到居士楼大概要走上半个时辰,一路上两边街景逐渐热闹起来。 再过不了几日就是曲白每年第二热闹的九月初八中元节了,大多数商旅在过完这节日后都会选择收拾好行李回到关内,整顿一阵,等到明年开春再接着出来跑商。 路过古梧桐巷子口时,念安稍稍有些惊叹,倒不是说折服于这么早那秀字营的威武铁甲兵便已经驻扎了过来。 让念安内心流出丝暖意的是,那被雷劈掉一半,明明已经快要枯死的古梧桐,今日不知为何又燃起了生机。 那本已经干燥甚至流脓的弯曲树干,重新变得挺直了起来。便是那些些明明已经发黄卷曲的梧桐叶,今日也重新在阳光下绽放出了绿光。 少年觉得这对自己是个好兆头。 今天是个大日子。 他要去辞掉居士楼的工作,他要为自己打开新生活的起始篇章。 枯坐一夜,他已经再不去想改命能不能成功,再不去想秋秋的病是否能够治好。 仿若已经从悬崖上被推了下来,念安不想再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诸如感伤这样的情绪上。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忽然有着股莫名的自信,坚信一切皆会来到他身旁。 他要彻底挥手朝过去说再见。 他摸着身上的最后几个零散铜板,跑上街去点了碗不加牛肉改而加上咸菜丝的“特供版”酸菜牛肉面。桌上今日的人不少,不知是不是这面店掌柜发了善心,他居然准许那些从西北各处涌过来的流民和乞丐也花上讨来的几个铜板坐上了面桌。 念安饿了一夜。 他几下吸完面条,还觉得不过瘾,索性把带着些油星的酸汤也凑到脸上喝了起来,边喝还边用筷子搅一搅那颇有嚼劲的咸菜丝。 他左边一桌人在喝粥,有位穿着白袍的老人这会儿正好拿筷子戳了戳眼前的茶叶蛋,饮了口白面粥,唏嘘道:“哎,我这一身看惯了铅洗浮华,勾心斗角。到老了,却忽然还是觉得这世上好人多的。” “你们可知道,前几日那书院的魏先生私底下散尽家财,托人到陇西买了十几车书卷要带回曲白来啊!” “还有这种事儿,给谁看啊?”一旁一个光着膀子的中轻人喝了口还发烫的便宜热粥。 “给你这种不学无术的大老粗看。” 那中年人也不恼怒,“我?能看吗?我总觉得我们这样的穷骨头去碰一碰那些带着好闻香气的墨书,就是在侮辱它们啊。” 旁边几个人赞同得点了点头。 念安咀嚼完碗里的最后一根榨菜丝朝那正在说话的老先生打量过去。 老先生一头银发和胡须打理得井井有序。他身上那白袍子随意一看,也知道是上好的陇西料子。 “魏先生是谁?天下有名的大儒!他都说你们能看,你们还怕个球。” 老先生完这话,待到人群消化了下,才接着说道:“魏先生可是说,以后想办法要在曲白创个叫图书馆的地方,让曲白所有人都有机会走进去翻一翻,读一读。哦,对了,听说几日后他又要为所有人办场讲学呢。 老先生摸了摸胡子,“以后有了学识你们都出去到外面看看,莫要跪久了,都不知道该怎么站了!” …… “咱们西北,可不比外面那些娘皮地方差!”周遭几桌人都看向老先生,举了举手里的碗。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还是好事多的。” 念安决定,治好秋秋的病后,哪怕自己心里因为试卷的事害羞的厉害,也一定要再去拜访回那魏光明先生。 吃过饭后,念安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居士楼去,他心里边走边在盘算着一会儿要给胖掌柜的说辞。 共事的两年多里,掌柜虽然待他挺凶,不过逢年过节时从来没有克扣过他一分工钱,前段时间甚至还给他升了些呢。好聚好散,念安希望哪怕是离开,也能给人家留下个好印象。” 少年低头沉思,天上有金黄色麻雀飞过,婉转的哼了几首明快的小调。 …… “咦……怎么还未开门呢?”念安走到居士楼时,大门依然闭着。 按理说胖掌柜每日很早都会来楼里清点一番的。 念安听说掌柜已经在常家的居士楼里干了十余年了,也是从最底下的小工一点点升上来的,所以他自然对这酒楼有很深的感情。 少年估计掌柜的大抵是睡过了,于是他抱着膝盖在外面的街上坐着等了会儿。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那门依然闭着。 念安疑惑得站起身,走到门前敲了敲。 “掌柜的,是我、念安。” 门没有锁死,念安轻轻敲打两下,它便自己就开了。 少年往大堂里走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用灰色布袋捆扎好的一袋石头模样的东西。 念安转头,胖掌柜穿着件紫红色罗衫背朝他趴在一张桌上。 “掌柜的?” 店里飘着股很浓的酒香。 …… 少年走去。 掌柜的头丢了。 有人躲在暗处发出一阵尖锐的怪笑。 第三十九章 满江红 七八个偏将和千户走出营帐,等在帐外许久的亲兵们赶紧迎了上去,为各家主将披上御寒的衣物。这几日西北荒原入夜后,冷热和白天逐渐拉大,只穿件单甲实在有些熬不住了。 憋着股气的李经渔从那狭小的营帐里走出来后,靠在一旁的辎重车上喘了好久。 一直等到冷风将他手脚冻的冰凉后,他脑袋终于清醒了些。。 他的亲兵队长杜瑞赶紧拉着披风迎上来问道:“将军,咱连夜回曲白城吗?” 李经渔拿起里层加绒的墨绿色披风系在脖子上,笑着说:“你敢瞧不起我?” “将军在那帐里呆了七八个时辰也还没吃东西吧。” 他跨过一旁亲兵牵来的乌骓马,甩脚蹬上去,俯下身来摸了摸马儿的鬃毛。 “一个个心思多的很,都想抢份大功呢。”李将军这话说得很快,不过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 杜瑞笑了笑,右手立起来一挥,众人里立即在翻身上马后变了个阵型,将李将军拱卫到了中间。 李经渔将双手放在嘴前哈了口气:“赶紧走吧,别留在这里招人嫌。” 于是二三十骑抓着松油火把、从射洪县外的指挥营帐催开马蹄,朝着边城曲白奔去。 西北的夜空挂的很高,仿佛将天地都拉扯了开来。 眼前,李经渔放眼望去,能清楚得看见远山随着旷野消失在天际尽头。穹顶,明月洒下月华,正好随着星光一道涌入了南边水势颇急的渭水之中。 尤还记得,八年前迎接他来到落日边关入伍的,也是这样一方天地。 “杜瑞,我听说你明年要回关内了?” 亲兵队长把头朝渭河偏过去,有些不好意思的扯了扯手里的缰绳。 “媳妇儿催得紧,家里孩儿还小。” 李经渔看着这个跟了自己五六年的亲兵队长,心里升出些失落。 “尽管去,家里有要帮忙的,一定找我。” “谢过将军。”杜瑞的声音小的微不可闻。 旁边几骑见此,稍稍将距离拉开了些。 …… “都他娘给我回来,老子是猛虎?” 两个百夫长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其他的亲兵则憋着嘴笑,不敢说话。 “明年还有多少要回关内的?” 众人迟疑了会儿,不过很快还是有五六个年纪稍大的晃了晃手里的火把。 李经渔眼里进了点沙子,他伸手将背上的披风扯过来揉了揉眼睛。 前月他收到封大哥从军部发来的密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军部就会把他调回京都,到红莲军中任职。 这是好事,这意味着八年前他朝思暮想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可不知为何,越是临到头了,他脑海里刚刚入伍那天的情景就愈发清晰。 他记得,那天、他是低着头的。 随着成百上千抬头高歌的新兵一道,排起整齐的阵列,踏着朝阳的光辉进入落日雄关。 …… 李经渔恼怒得扯了扯头盔,“无聊透顶!谁来给本将军唱个曲?” “将军,咱这样的大老粗可比不上太原红楼里娇滴滴的姑娘啊!”杜瑞咬着嘴笑了声。 “都是带把儿的糙汉子,哪里会唱什么曲哟?”一旁几个人附和着起哄。 “风大帅教咱唱的镇魂歌,你们几个怂包都忘了?”李经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严厉。 “那倒不敢。” 二三十个汉子沉默着听了会儿耳畔间呼啸而过的冷风。 李经渔环顾一眼旷野,嘴里轻轻哼唱起来。 “边风飘飘,孤城苍苍。”这是北调,可他用的是南国唱腔。 “山河巍巍,地海茫茫。”歌声依然不算大,可周遭已经有军汉的粗犷声音接了进来。 “挽弓当强,用箭当长。” “暮雪辕门,红旗不殇。” …… 秀字营汉子们的声音开始还有些生涩,可渐渐也都升了起来,越来越高亢,遒劲,唱到最后,几乎成了伴随冷风的呼嚎。 “风飞兮旌旗扬大角吹兮砺刀枪。” “潇潇雨,壮怀荡。” “身既死,葬远疆。” “归去来兮乎,以养亲康。” “归去来兮乎,以瞻山阳。 “归去来兮乎,以安国邦。” …… “以安国邦!” 沙哑的歌声在旷野中升作朝天而起,虽九死尤不悔的亢龙,伴着奔驰的火光,从旷野一路燃烧到了曲白。 …… 当三十骑到曲白北城门外时,有一队人已经早早侯在了这里。 此刻,握着双拳的巨人站在城门下,却比身旁坐在乌骓上的一众骑士们还要高上一头。 眼看火光下的陈冲面色有些焦躁。李经渔脚上一蹬,率先一骑冲到城下。 陈冲赶紧朝城楼上的人挥手示意,让他们把城门打开。 “将军,城南出了凶案,死者均被削去了脑袋。”陈冲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递给李经渔,上面画着的正是他在现场素描下的情况。 李经渔一言不发,带着三十骑飞起马蹄直接朝城南奔去。 …… “父亲,你还要把城防军压到什么时候?”站在常都郡身后的常秋实面色有些发红,桌上灯火将他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等李将军回来。” 常秋实知道父亲的意思,不过他心中依旧气不过。 “就让那些乱党在外面逍遥,我们躲在这里做个缩头乌龟?” “常,秋,实,你知道无为两个字怎么写吗?” “孩儿不懂。” 常为荣将头压下来,低声骂道:“我这是在自保。” 青年人冷笑一声:“保到刺客都杀到你脑袋上来了!” …… 常都郡打了个响指,于是黑暗中穿出一只手掌将常秋实击晕在地。 …… 黑夜中,曲白多数街道上很是冷清,不过李经渔他们快行到南街时,周遭又稍稍有了人气。 天色虽暗,可街道两旁爱看热闹的居民此刻依旧还踮着脚,隔着官差和衙役组成的人墙,拼命朝远处笼罩在黑暗中的几间房屋望去。 今日南街上两三个相邻的店铺里都发生了命案,遇害者死状极惨且失去了头颅,这让人不自觉便联想到半月前射洪县的那场屠杀。 …… 有二三十骑雷霆而至,两边的百姓和官差赶紧让开了路。 离着事发的那几处铺子还有些距离,杜瑞这会儿正夹在马上,低头检查将军惯用手弩里的刃尾小箭。他身后两个亲兵忽然争论了起来,声音虽然不大,不过马队众人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人说右面的房顶上站了个人,另一个说那明明是只蟒蛇盘踞在上面。 李经渔转过头来看了眼两个亲兵,自己也往那个方向看过去。 “你们说的是那个东西?” “将军,您看那黑影明明是有腿的,肯定是个人。” 李经渔睁大眼朝远处房顶上的一片黑暗望过去,隐隐绰绰中似乎有个长影子匍匐在房顶上。 杜瑞朝着那黑影扯开嗓子吼了一声。 那影子转了转,把正面朝向他们。 “将军,这人脑袋上生了好长一截头发,该不是个要轻生的女子吧?”杜瑞嘴上这么说着,手里还是把朴刀抽出来立到了身旁。 身后一个亲兵依旧坚持说那是条蛇,因为若是人的话,那脑袋比例似乎小了些。 李经渔伸出右手,“拿弓来!” 旁边的亲兵赶紧将硬石弓递了上去。 李经渔随手将火把高高得垂直抛起,火焰依旧还在空中上升,他手里的箭搭在弓上已经被拉做一个满月。 周遭几个亲兵暗自在心里喝彩,在将军手上,便是军中最硬的制式朝日弓不也被玩得如此随意? 眼看一个火把升到天上来,远处不少群众很自然的将视线移了过来。 火焰在夜空中燃起一条光带,正好上到那黑影的高度。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东西。 亲兵的喝彩戛然而止,远处的民众中响起一阵骚动。 第四十章 婆娑火宅(上) 那东西居高临下的将头抬起朝着底下的众人…… 那是轻蔑的神色?火光闪烁着映照出它那倒三角的蛇头和上面一张类似人的扭曲面孔。 众人还想看得再仔细些,可那空中的火把却已经落了下来,而那东西正好趁此机会把身体缩进了屋顶的黑暗之中 李经渔有些发懵,手上的弓虽然拉着,却有点抖。 “你们可看清楚、那人……那东西了?” …… 众人定在原地。 陈冲似乎想明白了,忽然道:“那定是个乱党,穿着样式古怪的头甲,从房顶探出个头来,故意在兴妖作乱。” 场间众人如梦初醒般得点了点头。李经渔回首,拉开弓就要射过去。 房顶那乱党忽然朝北挺身打了个滚,就着一个缺口处跳进了房里。一见如此,周遭民众的议论声音越来越大,不远处本正在巡夜的官差也提着灯笼走过来了。 “陈冲,带人把这屋四面守好了,将无关的人群赶紧遣散。”巨人领命,点起二十个亲兵先行朝屋子四个角靠过去。 拎着灯笼的官差走近、见到这群骑士胸前的秀字营旗标,赶紧拉开阵势将一旁的人群驱散。“守住四个角,乱党在里面!”官差和亲兵的声音乱哄哄得在这房子四周响起。 …… 这屋子是座距离周遭其他地方还有点距离的独栋酒家,酒家外则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小院。小院的院墙则是用青石砖一点点整齐筑起来的,干净、整洁,看上去这酒家应该还算是曲 白城中上些档次的地方。 李经渔翻身下马,只觉得胸口燃起股小火,道:“跟我来,别让这贼人跑了!”七八个亲兵和两个仕长跳下马来,跟着他朝那屋子冲去。 当他们奔到院门外去拉门时却发现,这门栓已经被人从里面紧紧的扣住了。 两个亲兵上前试了试,要去踹那门。 “让开!”李经渔的手臂猛然化作一截枯木砸向院门,带的四周的青石墙根都跳了一跳。 杜瑞补上来,拿刀插进门去向外一拉。那粗大的门栓在刚才李将军的一击后,内里已经张开无数小口,被杜瑞的刀一撬,很自然得就裂开了。 …… 有寒意起,踏入这院门里的第一步,众人便感到股说不出的怪异。院子里明明飘着酒香,而且不远处的灶台上还升着火在煮好大一锅牛肉,可偌大的院子里却偏生安静的吓人。 难道刚才外面发出那么大动静,住宿在里边里的人却依旧毫无反应? 秀字营汉子们同时拔出朴刀,李经渔更是从杜瑞身上把那惯用的红缨短枪也取了下来。 从院子进酒家还有一道门。 众人分工,有人结阵封住窗口,有人拿刀分立门前左右,还有人举起火把帮着将军照明,李经渔自己则亲自要去拉那门。 门开。 一股夹杂着酒香的血腥味若风暴般冲入众人的鼻腔,一个仿若从地狱爬出来的血人,张开双臂猛得朝李经渔扑来。 李将军虽然料想到有人会伏击自己,却没想到是这样毫无章法的套路。他放下面甲,左手单手抓枪将这人抵住,右手则摸出随身带着的短刀舞了上去。 两个仕长同时架盾从两边向血人压过来。 李经渔的利剑划入那血人的身体,却如同砍入了腐木,干涩得厉害。他身子一侧,飞开一脚将这人踹到在地,若是寻常人被狠狠拉上这么一刀,早就痛苦哀嚎了。 可这人一言不发,只是无声无响的扑倒在地。 两个仕长中有人踢了那血人一脚,哪曾想那血人脖颈上的脑袋摇晃一下,竟然自己滚落了下来。原来先前他的头只是靠着最外层脖颈上一点皮肉勉强和身体连在了一起 “死人?”杜瑞压刀冲上前来。 众人举起火把细细一照,一道极不规则的伤口狰狞得盘旋在那血人的后颈。“他靠在门上想跑,被人从后面砍死了。”李经渔看了一眼尸体,率先掠进屋去。 有亲兵吐了口唾沫,骂道:“这叛党还真是歹毒。” 率先进屋的李经渔照了照,原本偌大的宿店一楼此刻已经横起竖八的躺满了尸体。他们中,有的脑袋不知所踪,有的脑袋还侥幸挂在脖上。地下十几张桌椅乱作一团,只剩下正中央一张桌上还有只横倒下来的火烛在滴滴答答的淌着蜡油。 李经渔朝身后七八个人使了个眼色,将所有人分成两队。一队往一楼左边紧闭着的厨房门查看,另一队则负责守住一层楼梯间。 李将军带头踩着满地碎木屑拉开了那厨房门,有个亲兵顿时哭丧着脸干呕了下。 屋子里留了几具半截的残尸,到底是几个人也分不清楚了,只能从惨不忍睹的尸体表面大概推断出,他们是被什么东西啃成这样的。 就如同被猛兽挑选着撕咬过一般,这些人身上最柔软的部分都没了,此刻留在地上的尽是些肢干或者头颅这样不利于吞咽的部分。 李经渔神色凝重的可怕,饶是有着多年战阵拼杀经验的他此刻胃里也是翻江倒海。这根本不是战斗,完全就是血腥而残忍的屠杀。 ““将军,这是什么东西?”叛,叛党还吃人?”有个跟着李经渔进来的仕长声音抖得很不自然。 李经渔双臂一翻,手腕隐隐现出几条绿色的筋,紧接着他身上结出了一层枯木盔甲。“遇到扎手的点子了,弟兄们,都把眼睛睁大了!” 他话音刚落,屋外突然出声砰的闷响。 李经渔脚点地,两步掠出屋去,正瞧见两个亲兵靠拢在一起举着面沾满血的盾牌顶着个从楼上滚下来的血人。入目处,最过扎眼的便是那血人只剩了一截白骨的双腿。仔细凑上去看,还能从骨头上找到些刮掉血肉的尖牙印。 李经渔抬头看了眼楼梯上滑下来的鲜血印记,用枪尖挑起了那尸体的腿骨,一滩粘稠的淡黄水液顿时顺着白生生的腿骨滴落在地。 这看上起倒像是什么猛兽的口水! 枪尖一翻,他想把那人下半身拉高,看得更仔细些,可那血人肚子里一堆烂肠顿时顺着一道口子流了出来。 “哗啦……” 黑暗中一片死寂,透过火把上飘忽的火光能捕捉到众人咬在一起打颤的牙关。 明明进屋之前,大家胸中还涌着股捉拿叛党的豪迈之情。可就刚刚那么一会儿,这仿若地狱般的酒家一层就卷起寒风将众人心中的火焰摧枯拉朽的压灭。 李经渔一言不发的咬着牙继续往二楼看过去。 “来个人,出去叫些增援!”杜瑞声音有些发干,满头冷汗正顺着他的脖颈一个劲儿往下在蹿 稍稍靠外的亲兵举着火把要走。 有个破洞,忽然间,从二楼楼板炸开!一道阴冷的劲风迎头压在那亲兵头上。 亲兵下意识侧过身子想用手里的朴刀去迎,却还是被那劲风直接撞飞出去砸在一堆碎尸之中。他手撑住地,想爬起身来。 胸口正中、却突然裂开,血如瀑涌。 李经渔抓起红缨短枪,脚点地,身扬起,凌空单手杀出一记朝那劲风中的黑影刺去。 那劲风中的黑夜以一个古怪的姿势爬到墙上挥了挥手。 从黑暗中忽然飞出一枪,插在正准备抬手举盾的仕长右肩上,这一枪好大的力道,直接带着那他的身体深深插入了身后的墙板。 站在楼梯上的杜瑞怒急,大骂道:“都他娘的在睡觉?” 两个举着火把靠那黑影稍近的亲兵全身都在颤抖。 “这,这他娘是鬼啊!” 第四十一章 婆娑火宅(下) 火光闪烁,能看见这东西披着一件黑色长袍在地上拖行。 李经渔目闪寒光,折身向左边一推,想看得更加清楚些。 那黑影见李经渔有意凑上来,直接将衣袍上的兜帽罩了下来,牙齿则发出一阵如同山鬼的尖啸。面对飞舞的枪花,它双手探出逮住枪尖、扯着李经渔的短枪一阵绷拽。 杜瑞和两个最先反应过来的亲兵抄起朴刀要往它背上砍去。 …… 见自己有被包围的危险,黑影下半身踩在地上扭了扭,跃起身子想重新回到二楼。 “给我下!”李经渔扯起短枪朝怪物身下刺去,想将它留在一楼。哪知道这黑影竟然半空中伸出双脚紧紧夹住了短枪,扯着李经渔一道朝二楼飞去。 凑得极近,李经渔终于看清了枪杆上那长着蹼掌的双脚。他双臂同时发力想把短枪扯下来,可那黑影腿上的力量极大,禁锢得李经鱼丝毫扯将不动。 两人纠缠着从破洞跃到二楼。 刚刚一阵交手,李经渔大概体会到了这黑影的蛮力。硬拼之,怕是陈冲也不是它的对手。眼看争斗不过,李经渔以退为进,索性全身忽然收力。 裹在袍子下的黑影本想再加力道抢枪,被李经渔这么一放,顿时脚绊着短枪狼狈得在地上滚了一圈。李经渔趁势从腰间摸出短刀顺着枪杆猛得朝怪物双腿滑去,金属与金属的咬合在黑暗中发出令人牙寒的摩擦。 黑影收腿,放枪。 杜瑞和一个仕长回过神来踩着楼梯飞速朝二楼掠来。 李经渔重新握住枪和那东西在黑暗中又对了几记,借到一个空隙,他扯起嗓子高声吼道:“陈冲,别让他跑了!” …… 二楼楼梯入口,仕长和杜瑞终于带着火光赶到。 那东西本还极其凶恶,可一见火光靠过来,顿时有些泄气,他就地翻滚一下,想借着酒家二楼几根木柱的掩护远遁。 李经渔哪能让他溜走,双臂上绽出绿光,猛得一拳砸向了那黑影的侧身,想要封住他的走位。可这黑影并不恋战,宁愿拼着肉身之苦接了李经渔的攻击,也一定要拉开和火把的距离。 …… 李经渔化拳为掌,从那东西身上扯下来半截黑袍和兜帽在鼻上嗅了嗅。 一股如同尸腐味道的恶臭传来。 黑影有些诧异得看了眼自己被扯开的上半截衣袍,无唇的口里闪出一阵厉啸。 火光下,映照出一个腰上捆着半截袍子的怪物在二楼穿行。 这是乱党? 是妖族? 还是野兽? 可它,并不似人间所有…… 要说,这怪物的确长着张人脸,可它的脑袋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蛇头,蛇头两边还挂着不少干枯发黄的毛发。从头上下来,那怪物露出的强健上半身几乎布满了暗绿色的鳞片和花纹。就着火光看过去,甚至还能瞧见不少藏在鳞片间的血诟。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经渔抓起长枪朝那怪物腹部又狠狠刺了两下,却都被怪物以一串匍匐在地上游动的古怪姿势给躲开了。 一旁仕长想配合李经渔,瞅着机会抄起朴刀居高临下的想砍那怪物尾巴,却被怪物用脚蹬翻在地、噼里啪啦的摔进了二楼窗户旁一堆清酒坛中。 …… 二楼楼梯间六个还能站着的亲兵全都涌了过来,不远处的院子里也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怪物抖抖喉头,发出一阵类似金属摩擦的尖利怪响。然后它蹲身,双腿在地上一曲,踩着一地碎酒坛的破片,直接高高跃起来撞开了房顶。 …… 破开屋顶的它想就着厚瓦片站起。 可迎面而来的却是一计势大力沉的飞枪,这枪从院子外飞来,行了好大一段距离后依旧带着断金破石的嘶鸣。 这纯铁枪是平时步兵战阵中用来对抗骑士的,足足有二十斤。被这么扔出来,那一定是陈冲之手了, …… 李经渔高呼:“借力!” 两个举着盾牌的亲兵冲过来,蹲下身,用肩膀将两面盾顶起。 李经渔一脚踏上盾将身体飞跃起来……不管和乱党有没有关系,他今日一定要逮住这吃人的怪物。 他晚怪物几息、撞开了屋顶。 …… 陈冲的飞雷投枪是杀向那怪物胸口的,怪物刚登上屋顶,腿上旧力已去新力未生,万般无奈下它只能朝旁边让了一让,握拳来砸投枪。 它手上速度极快,右拳还真的将陈冲的枪砸得偏了偏。可这枪来势实在太猛,哪怕只是枪尖擦了擦,还是在它右边腹部缺少鳞片的地方拉出好大一道伤口。 有绿色的血液顺势止不住得滴落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它刚才粘在身上的酒顺着着肩膀滑进了伤口? 一张似人又若蛇的脸扭曲在一起,好不狰狞。 “乱贼,还不束手就擒?”李经渔喝骂一声,飞身刺来,他每奔行一步,房上的厚瓦就爆开一块儿。 他要用枪刺怪物的后脑勺。 虽然看似无意,可他这一枪其实出的很有讲究,枪尖看似朝着怪物脑勺,其实暗里指向着怪物左边的一方空地。 李经渔潜意识已经觉得这东西有极高的智力,所以不自觉得就往后多算了几步。 他刚才仔细观察过,这怪物从上房顶后开始,就有意无意得瞟了几次屋子斜后面的一条小道。那里只站着亲兵和几个拿着烧火棍的官差,应该算是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李经渔很有自信,这怪物一定会往那边去。 事实也确是如此,此刻怪物双脚调转的方向正是那里。 红缨短枪在空中带起一阵音爆,有两只小的木藤从李经渔手腕里飞出缠在那短枪上,仿佛不停得在向枪中输送蓬勃的元素之力。 短枪胀大了几分,在空中隐隐闪出绿光。这是李经渔在战阵上最习惯用的索命枪,简单有效,只要你出枪时能一往无前,无拘于生死,那这枪使出去就近乎无敌! 怪物眼角流出丝戏谑。 李经渔紧紧皱起眉头。 …… “啪!” 怪物裹在下半身的半截衣袍忽然炸开,从里面飞出一根粗壮有力的尖尾。 原来它自始自终一直将尾巴缠在腰上,骗过了所有人的视线。 李经渔忽然觉得,刚才怪物露出个破绽让他能撕掉上半边衣袍,恐怕也是有意为之了。 他想收枪。 可那怪物不闪不避,竟然卯足了劲儿迎头朝枪尖撞来。 钢枪猛得扎在怪物胸口偏右的地方擦出一阵火星。这枪看上去威力极大,不过怪物胸口这里长着块极厚的绿鳞。钢枪好不容易撕开鳞片后,已经被卸掉大半力道,最终只有短短的一截插入了怪物胸口。 粗壮的尖巴抽了抽地,猛得弹出环绕在李经渔的脖颈上。 李经渔顿时气息一紧,左手依旧抓枪,右手则从枪上撤下来,想要去扯那尾巴。 可那怪物仿佛计算好了一般,两只手出的更快,直接上来控制住了李经渔的双腕。 被捆在原地,李经渔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朝头上涌去,他脸色通红得挣扎着想要呼吸,却正好看见那怪物张开嘴,露出沾着腥臭和酒味的尖牙,朝他脖颈上啃了过来。 李将军痛苦得催动木系元素力的秘法,从两臂上长出两只尖锐的蔓藤,不要命似得疯狂朝怪物那稍显柔软的肚皮上刺去。 绿血飞溅。 可怪物的双手和尾巴依旧紧紧禁锢着李经渔,如同钢铸般坚定。 李经渔能感觉到腹中的元素丹转动得越来越慢,仿若生命正在从他身体里溜走,他摇了摇头,意识有些模糊。 这下可算完了。 刚刚从院子外面冲进来的亲兵、震惊得看着那怪物用尾巴和双手扯着李将军的脖子将他提起来。 二楼的亲兵依旧还在找办法爬到楼顶。 陈冲伸手去抓捆在背上的攻城斧。 可这些应该都来不及了,李经渔脸子上已经变成了酱紫色。 …… …… 有箭来。 亲兵队长杜瑞并不能透过瓦片看到楼顶发生的一切,不过他可以透过二楼窗间看到院子里众人的神色。 他不再犹豫,直接从背后扯出帝国为每一位将军标配的短弩拿在手里,撞开二楼的窗户,侧身跳了出去。 转身,面朝上,弩对准。在一瞬之间,他凌空朝那怪物精准得倾泻出七八只短箭。 怪物听到利箭的破空声,飞快得转身想用背上的粗厚鳞甲挡一挡。 太晚了。还是有只短尾箭在它转身之前便抖动尾羽、深深的插入了它的眼眶。 怪物发出一声震天的哀嚎,似乎在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几乎只剩半口气的李经渔终于捕捉到机会将怪物紧紧锢在自己脖子上的尾巴挣松了些。 怪物还想重新发力抓稳他,可却因为眼睛上的剧痛,双手在空中扯偏了。 杜瑞快要落地时,陈冲向前冲了一步,单手便将他接稳。 场间众人稍稍松了口气。 …… …… 又一只带着火星的短箭破空而来,看那方向似乎是从屋子后面来? 喘着粗气的李经渔、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他眉皱起,生出股寒意,最后皆然化作一股翻滚的惶恐! 他嘴唇张开一点:“让……” 不知哪里来的火箭精准的插入怪物肚子最柔软的地方。 所有人都愣了愣。 然后是爆炸,是漫天血雨和火光的爆炸! 怪物身下的厚瓦被炸穿,它全身带火、跟着李经渔一道滚落进了二楼的一堆酒坛中。 “砰!” 又一声拔地而起的雷鸣炸响夜空。 第四十二章 如其来 “你醒了?”念安从背后拿出毛巾在秋秋头上粘了粘汗,又走到外间去把已经凉好的米粥端了进来。 看着秋秋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倦意,念安努力在脸上挤出个笑容。 “现在是什么时候啦?”秋秋揉了揉眼,本想撑起身子来,却发现周身酸的厉害、一点力气都提不上。 “念安……”她又挣扎几次,却发现脑袋也晕乎了,不得不重新把身子平躺了下去。 少年用手被探了探她的额头道:“正午呢。” 仿佛为了迎合念安的回答,窗外响起一声高亢的虫鸣。 “不,我是问哪一天了?每日在床养着,睡多醒少,这日子都过晕了头呢。”秋秋说着用被褥掩着嘴咳了咳,脸上显出一抹异样的红晕。 念安俯下身来,细心得用毛巾将被褥翻起擦了擦,学着小姑娘的语气说:“啾,你现在得了重病,得注意保持赶紧啊。” 姑娘抬头看了眼他,撅起嘴:“你管我?” 念安拿起手里的凉粥喂了一勺进去。 …… “念安……我昨日半夜醒了一次,听着外间闹哄哄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少年端着勺子的手停了一下,不过依然没有丝毫颤抖。“不知道,好像是哪家孕妇半夜有喜了吧。” 秋秋看着屋外的景色、艰难得吞下最后几口凉粥,,将被褥罩在头上,又翻身闭上了眼。 …… 少年神色如常的靠在躺椅上坐了会儿,待到姑娘那边传来睡熟的声音,这才站起来将被褥从姑娘头上轻轻掀开,给她留了个换气的地方。 …… 哪里有什么孕妇? 少年昨夜清楚得听见城南的方向传过来两声爆炸,紧接着北街上巡城的官差和城防军便换了一波又一波。 少年听了会儿秋秋平静悦耳的呼吸,抬步走到院外朝居士楼的方向看过去。 他没有告诉秋秋昨日在居士楼看到的无头胖掌柜。 没有告诉秋秋那如今依然在他耳畔回响的尖锐怪笑。 更没有告诉她,昨日南街上不少地方都发现了无头尸体。 浑浑噩噩得将居士楼的事报告给官差后,念安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了院里,将铁剑抓在身旁,守在家里院门这头,彻夜未眠。 …… …… “将军,你醒了?”杜瑞脸上贴着几块纱布,正小心得在捣碎一碗草药。 李经渔脸上想泛起个得意的笑,却发现自己右半边脸被厚厚的纱布包了起来,嘴角动得很不自在。 他又稍稍晃了晃四肢,发现胸口上缠满了绷带和纱布,周身则到处都拉扯着在痛。。 李经渔心里还是高兴的,虽然痛,不过到底还是捡了条命回来! 他看了眼杜瑞的背影,喉头抖出点声音:“怎……么……回……事?”这声音一出来,李经渔才发现自己喉咙火辣辣的烧灼,腔调更是嘶哑的不像自己。 “那怪物被火箭射中后炸开,和将军一起滚落到二楼一地酒坛上后又炸了一次。” “我知道,我是问你兄弟们怎么样?”李经渔眯眼看向杜瑞。 亲兵队长转身将药碗放好,站立起身来,右手握拳在胸口上庄严得抚了抚。 “铁甲安在。” 他脸上的神色有些昏暗:“二楼靠得近的兄弟走了四个,再加上开始被怪物偷袭的,一共是六人。” “其余人呢?“ “多少都带着烧伤。” “那怪物如何了,可还留着个尸体?”李经渔不自在得晃了晃包着纱布的头。 杜瑞转头正好暼到将军右脸上纱布后的恐怖烧伤,赶紧低下了脑袋。 “被火烧焦,只剩下一截干尸了,不过还是在它肚里找到些人类的骨头。” 李经渔费劲得将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搓了搓,叹了口气。 “常都郡昨夜带着武官来看了您一趟,当时将军正在熟睡,我们这边就让陈冲和常都郡商议后,连夜将全城戒严。一是搜寻那放出火箭的元凶,二是继续在城里搜寻那怪物。我今日早晨见着他们已经将那怪物的画像全城贴了出来,到处在追捕。 李经渔点点头,让杜瑞将送信的苍鹰唤来,他要赶紧将这怪物的消息传回落日边关,好让风帅他们能早做定夺。 “杜瑞,你以前可曾听说过这种蛇头人身的怪物?”李经渔瞧着天花板问道。 “闻所未闻,我猜想会不会是妖族哪个分支投靠了永安乱党。” 李经渔斜眼看他一眼,摇了摇头,“妖族一共就十二分支,天下皆明,况且经过千年文明演化,除了一些特殊的身体部分外,他们和我们人类算不上有多大区别。 可这怪物并非如此啊,它虽然看上去也有智慧,却丑陋无比,择人而食之,显然不像开化的表现。 “与其说像人,我倒觉得像兽多一点。” 李经渔自幼聪慧,可偏偏不爱读治国齐家平天下的正书,反倒对那些奇门偏杂之技颇有涉猎。他记得小时候在父亲书库里找到过一本用羊皮写成的《博物志》。这书取材於古籍﹐包罗很杂﹐有山川地理的知识﹐有历史人物的传说﹐可最多的还是关于奇异飞禽走兽的描述。 据此书记载,百年前有人在南荒土地上见过一种蛇头人身的怪物,力大无穷,能手撕牦牛。当时一位军队驻扎附近的守夜人廖长官听闻此事后、颇感兴趣,专门组了只数百人的队伍前去搜捕这怪物。 廖长官手下的人在丘陵地里围着那怪物转了几天,前前后后伤了十几人后才将它捉到。可惜的是,后来廖长官的这只怪物在被献回给京城时、撞开囚车溜跑了。 子不语乱力怪神,小时候的李经渔虽然喜欢,却总是带着批判眼光去看这样怪事的。 要知,这世界已经安定百年,各族几乎将世界所有的角落都探索了一遍,却从没发现过人族、妖族、羽族和蛮荒外的智慧物种。 可昨夜那场交手却让李经渔心中有些犯嘀咕。这蛇脸怪物居然懂得欺骗自己,那一定是有智慧的。如果不是智慧生物的话,难不成是什么修行了百年的蛇精演化而来? …… “将军,昨日那只短尾小箭找到了,看箭头分叉的样子应该就是出自黑甲军中。”杜瑞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绘制着早年黑甲军箭头图样的小纸条递给了李将军。 李经渔皱着眉,他心里忽然弹出来一种可能。 若这怪物是炎文道那逆贼驯养的呢? 一只还好,若是这种怪物有一个部族呢?它们周身灵活,又力大无穷,要是真能为人所驱,说不得就会变成一把让人胆寒的尖刀! 李经渔越想越心惊,昨夜那怪物定是先在肚里灌满了酒,故意在房顶露头引自己过去,然后想办法在混乱中杀死自己。最后眼见它快失败时,乱党那边竟然直接就射出火箭想来个玉石俱焚。 自己在局里!李经渔恼怒得捶了捶床板。 接着他叫来杜瑞让他赶紧将所有兵丁点齐,准备在南城大营外集结。 杜瑞点点头,领着军医进来给李将军又涂了一遍上好的凝神草。 “将军,您有木元素力护身,这草又有极强的镇定和麻醉功效,所以您现在不会疼,但是过了明日,您周身的大片烧伤一定是产出剧痛的,到时候还请您注意身体啊。”老军医一边说着一边扯开纱布细细得将草药涂在了伤口上。 李经渔低头看了眼自己皮肉翻开的伤口,忽然觉得一股极强的睡意侵袭了过来。 …… 他醒来时,北边的天空隐隐烧的有些发红。 李经渔四顾了眼空无一人的营帐,忍着痛喊了一嗓子。 有亲兵立马推门跑进了来,脸上先是一阵欣喜,不过很快得又带上了些焦躁,他的声音很急:“将军,北边旷野上开来了只大军。” 李经渔愣了一下,问道:“应是风帅来支援的人马吧,大概有多少?” “他们没点火把,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不过至少有上千人。” 李经渔心里泛出股奇怪,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喊叫了起来,紧接着自己的房门被拉开,杜瑞带着一队亲兵走进来,神色有些凝重。 “将军,北边来了只来历不明的大军。” “扶我上城。” 杜瑞看了眼李经渔满身的纱布,摇了摇头。 李经渔看他一眼,语气平静,却充满不可抗拒的味道。 “杜瑞,我让你扶我上城。” 亲兵队长咬着唇点了点头。 …… 几个人帮将军又用纱布包了一次伤口,同时找来一见宽大的绿色衣袍披到他身上。 未过几许,曲白城四周忽然同时响起了尖锐的梆子声。 有人拉扯着铃铛在街上边跑边喊。 “常都郡命令,限所有百姓呆在家中不可妄动,城中一切官差,衙役,城防军,立马到北城城头集合。“ 紧接而来的是都郡衙那边一阵汹涌急切的雷鼓声。 李经渔被众人抬着上了一辆马车。街道上到处是一片喧哗与吵闹,百姓们愣愣得看着北边烧的血红的天空有些呆滞,有人抬脚要回屋,有人却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穿着枣红官服的衙役拿着烧火棍在街上四处驱赶人群,“不得喧哗,违令者,送与都郡衙重处。” 有个好事者四处奔告说敌军要攻城,却被几个官差拿着烧火棍打得鼻青青肿。 李经渔知道应该是出事了,常都郡下这样的命令,说明那只开来的军队一定有问题。 他抬手,十几骑护送着他的马车全力往北城城头赶去。 一路上越来越多的官差和城防军拿着火把和木棍到处在奔走,“所有人严加防范,今夜宵禁!” 李经渔又看了眼北边的天空,只觉得空气里充斥着一股让人惴惴不安的湿气,有奇怪的热流在他胸腹间激荡。 …… 念安将自己和秋秋家的院门死死锁住。可这样他还觉得不够,又进屋来找了两长木桌压在院门前。 院门这头少年在堵门,院门那头兵士在行军。 念安家离着北门很近,所以他能够清楚听见院门外不远处,一列列军士整齐列队踏步所发出的盔甲锵锵之声。 大概几刻钟前,军士们开始不停在北门集结。念安透过院门的缝隙朝外看,有穿皮甲的城防军,着绿甲的西北营秀字军,有官差,有衙役,甚至都郡府的府兵和大红披风的绣眼鸟都聚集了起来。 街上的声音如此单调,念安仿佛能从中嗅探到一股难言的压抑。 第四十四章 北风一片云(上) 听到远方松软土地上的响动,李经渔已经分辨出那是攻城车的车轮在挤压砂石路面。 他面上依旧平静,内心却已若波涛翻滚。 叛军准备如此充分? …… 刚刚那个斥候的脑袋依旧还带着血丝挂在城头上随风摇摆,李经渔余光正好瞟到那斥候至死依然睁着的惶恐双眼,从上面捕捉到无数近乎凝固的复杂情绪。 那双眼睛仿若在无声的嘲笑他。 李经渔觉得有些恶心,赶紧将眼神收了回来。 想到这里李经渔又看了眼常为荣。 平时见这常都郡稀松平常,哪知道关键时候爆发出来的气势如此让人叹服,杀伐果断间哪里像是一城之主,倒隐隐有了几丝风帅的味道。 对这斥候,李经渔有些同情。这人也是吓破了胆,居然敢在这种场合扰乱军心。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他用的 那斥候说是鬼军,其余人不信,他李经渔还真是听了进去的。虽然不知道究竟占了多大比例,但是他相信这只城外的军队里,一定有昨日和他交手过的那种怪物。 李经渔想到这里搓了搓手里的细汗,谁知道这是种什么东西,面对身体极其灵活又力大无穷的它们,自己学的军阵之法真的管用吗? 李经渔努力克服着内心对未知的恐惧。 万幸的是,自己送出去传信的苍鹰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达了落日边关,无论如何,只要风帅得到传信,这伙叛军定然是走不远的。 他们数量不多,应该是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野渡到这里的黑甲军前锋队。 面对来意不明的他们,自己需要做的便是以静制动,守好这座边城。 帝国国泰民安数十载,北边又陈列着十余万精锐的西北军团和陇北数量上万的郡兵,便是那号称足有两万的黑甲军真的能渗透进来,想必也是螳臂当车。 哎,只是不知道他们会如何用那种怪物啊? “都郡,多准备些石块,我们死守此处,用不了多久,风帅的援军必会赶到。”李经渔朝着身前穿着重甲的常为荣说到。 老人本正眺望城外那只军队,听到李经渔的话他转头过来,眼角一点对怪物的恨意还没能完全隐藏下去。 “李将军不必担心,我常某人便是粉身碎骨也会守好此城。” 常为荣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先前倒是让李将军见笑了。” 李经渔品了品先前两个字,笑着摇了摇头,“人之常情。” “将军身上还负着重伤。”常为荣收起气势,指了指李经渔绿袍上不知什么时候浸出来的一朵血花。 李经渔莫名低头,这才察觉到胸口上传来的刺痛。这应该是刚才用力过猛,把伤口给崩开了。 神识一旦集中过来,这疼痛便开始翻滚澎湃。 李经渔咬着牙点了点头,强挺着身子又和常为荣小声交谈了几句,最后由几个亲兵搀扶着走下了城墙。 杜瑞在北城墙下不远处找到间早年用来储存杂物的木屋,打理好床铺后,把将军请了进去。 …… 李经渔脸色苍白的坐到床上解开绿袍,胸口上的纱布这会儿已经浸满了鲜血,他本想张口让杜瑞帮他打点温水,一股剧痛却突然侵袭而至,他差点控制不住叫出声来。 亲兵队长赶紧过来要帮他换层纱布。 李经渔自嘲的笑了笑:“这怪物,临死前还不忘在我胸口上抓上一爪。” 杜瑞没有接话,沉默着小心得将与纱布粘在一起的伤口挑开,然后涂上些白日还剩的凝神草上去。 …… “大战将至,兄弟们在城上守着,我身为主将居然躲在这偏角之地舔舐伤口,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杜瑞应道:“有陈将军在,有秀字营的兄弟们在,这城死守几日应该不成问题。“ 末了,他又添了句。 “那常都郡也不似庸人……” 李经渔点点头,挂上个歉意的痛苦微笑。 他心里这会儿其实还有很多疑惑,不过都没法再去想了,伤口上涂满的凝神草已经又在将一波又一波的困意顺着四肢朝他大脑送了过来。 “杜,瑞,盯紧了,咱们等着风帅……” “将军还是先赶紧恢复身体吧。”亲兵队长将被褥盖上。 …… 天色微微有些发亮。 李经渔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便醒了过来 这会儿小屋里的杜瑞正捧着张西北诸县的地图在查看。 “将军醒了?”杜瑞脸上带着笑意,可眉头却还紧锁着。 “昨夜可曾攻城?” “叛军一直还算平静。”杜瑞抬手找了张沾着温水的毛巾给李经渔递了过来。 “那,我们……” 李经渔话音未曾落下,不远处的城头上先是响起一阵骚动。 有人嘴里在喊:“那是什么怪物?” 不久之后便演变成一场沸反盈天的惊恐。 李经渔随意拿起毛巾在脸上擦了下,赶紧和七八个亲兵一道往城楼上赶去。 “叛军攻上来了!” 城墙上吹响了那种牛角重号的低鸣,李经渔甩开几个搀扶亲兵的手,顾不得疼痛三两步跨上城楼朝外看去。 怪物,目所极之处,全是怪物。 清晨间,黑压压的一片伏地之云正穿过薄雾,从北城外涌了过来。 大多数怪物没穿衣甲,手里的武器也是各式各样,有长枪,弯刀,短刃,弓箭,李经渔甚至还在中间看到些拿着锄头的。 它们结成大大小小一共九个方阵,每个方阵前则站着个装备精良,罩着全身甲,如同首领般的怪物。方阵里的它们行的并不算整齐,两三个之间偶尔还会撞在一起,引发几次连锁性的摔倒,这时候方阵前面的高大首领就会转身过去停整队伍。 李经渔仔细得朝其中一个高大怪物头上的尖角打量过去,那怪物正好整理完队伍,转头也朝向了他。 这首领看上去竟然和自己昨日遇到的那只有七八份挂像。 那炯炯有神的黄亮眼睛扫得李经渔有些犯怵。 …… “都郡有令!后退者,杀无赦。”有旗官背着顶迎风招展的曲白城旗来回在城楼军阵间奔走。 第四十五章 北风一片云(下) 离得更近了些,士卒们努力控制着脸上的惊诧。 五辆造型怪异的攻城车跟随九个方阵从薄雾中穿行了出来。 怪物们开始变换队形,靠近中间的三个方阵聚拢在一起停了下来。从队伍中走出三四十个拿着盾牌,高有十余尺的巨型怪物踏步绕成一个环形,似乎将中间什么东西拱卫了起来。 所有人一齐把视线移向那里。 环形正中央,一个穿着绿色长袍,尤为健美的怪物从身下的一张座椅上站了起来。 它脖颈上那一圈若血的红色褶皱在清晨的淡光中显出一种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美丽。 怪物抖了抖身体,红色褶皱突然绽开,就如同一朵盛放而出的致命红花。 “嗡……嗡……”那红花以极高的速度震颤起来,随着这些刺耳的轰鸣声散开,队伍里那些原本吵闹的低等怪物全都安静了下来,仿佛倾耳在凝听。 红花怪物忽然怪嚎一声,一座足有曲白城楼那么高的攻城车被推到它的身前,仿若有生命力般的张开一张铁伞将它保护起来。 红花怪物踏上攻城车的一座高台,挥舞起一面绿色的招展之旗。 靠近队伍前方的两座攻城车底下突然张卡一道门,怪物们居然从里面拉出来三十七八个半死不活的人类士兵。 最前方两个方阵的领头怪物过来随意撕开几人,将尸体高高抛向自己身后的方阵。 低等怪物们兴奋得捡起碎尸残渣在口中撕咬,发出咕咕咕的兴奋怪叫。 有一个领头怪物将手臂打直,斜举向天,行了一礼。 他身后两个方阵的怪物便一脸炽烈而狂热的行了同样的礼节。 …… 领头的怪物朝曲白城墙发起了冲锋。 它后的怪物便在怪嚎中也开始高速奔跑。 黑云散做一道锋矢,裹挟着风雷之势朝曲白城扫来。 常都郡回身扫了一眼城墙上目瞪口呆的众军士。 他若炸雷般吼了出来。 “准备迎接冲击!” 众人如梦初醒。 “所有人备好擂木,重石。”巨人陈冲扒开两柄攻城锤站到了木秀营最前方。 …… 常都郡随手抓过一把备用的精钢长刀在地上拖行起来,摩擦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和火星。 “白狼!有,临阵,脱逃者,以军法论斩。” 白狼带着临时组起来的督阵营聚集到了城楼上最大的出口处。 这时候,冲锋的黑云距离城墙大概只剩了一百二三十步的距离,已经进入了弓箭的射程范围。 “木秀营,弓箭手张弓,拉稳你们手中的箭。” 二百张弓对准了城下的黑云。 一百步 八十步 李经渔挥手,杜瑞代他射出一支燃响的红色令箭。 箭雨飞天而起。 常都郡那精钢刀被他猛然投出,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直指向冲在最前方的领头怪物。 “嗡……嗡……嗡。”怪物中军的攻城车上,那看起来像是主将的红花怪物,又抖了抖脖子上的冠顶,冲锋方阵里的怪物们便举起手中的简易圆木盾朝着箭雨。 利箭划空而来。 木盾上不停响起撞击的咚咚闷响。 长刀来。 领头怪物怨恨的看了眼那朝自己飞来的那黑影,想往右边避开一步,哪知道这长刀竟然像长了眼睛一般的也调整了飞行的方向。 眼看要躲不过去,这怪物索性抓了两个被它们裹挟着一同冲锋的人类士兵挡在身前。 长刀轻松划开两人身体,力道稍减,被这领头怪物用手中的木盾撞开。 除了这首领,其余低等怪物使用盾牌的姿势看起来极为生疏。利箭从盾牌两边空隙的地方穿过,几个照面,便将二三十个怪物射倒在地。 城墙上,众弓兵放箭的时候依然还在手抖。准头可能不及常态的二分之一,可这些怪物一旦奔行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军阵好手,弓箭只要落入黑云里,便一定能击中目标。 弓手们不自觉得加快了手里放箭的速度。 眼看黑云距离城墙只有三四十步,众人甚至已经能隔着城墙闻到那股蔓延在空气中的腐烂腥臭。 中军之中那怪物忽然又张红花脖冠抖了起来。 先前那领头的怪物怨恨的看了眼朝他飞出长刀的常都郡,一声怪啸。 低等怪物们忽然减速停了下来,军阵中后方的怪物撞在前方的身上,引发一阵混乱。可是它们似乎毫不在意,一同开始转身,抓起地上或死或伤的同伴,头也不回的散开朝中军撤去。 来势急,去速更快,甚至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本来正冲锋的黑云便自己散了开来,退回中军的庇护之中。 城墙中间一段上响起一阵胜利的呼喊。 李经渔不顾疼痛,将身子在垛口上撑起,朝城墙外的空地上看了一眼。 除了满地绿血外,这里并没有留下哪怕一具怪物的尸体。 唯一还能瞧见的便是先前那三十几个被从攻城车里拉出来的士兵死尸。 他们被怪物裹挟着冲过来,撤退的时候又被有意撞倒,大多已经在奔踏间化作一摊摊不堪入目的血肉。 除了他们外,便是一地的羽箭。 李经渔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如果没有算错的话,刚刚一波没有保留的箭雨应该已经消耗掉曲白城备箭的三分之一。这些怪物居然懂得虚张声势的试探,接下来的战斗无疑将为更加艰难。 这一阵,除了几个临阵脱逃,被督阵营斩首的城防军外,曲白城上的人类几乎没有任何伤亡。 军士们喘着粗气,脸上鼻涕与泪水横行,享受着这莫名其妙的胜利喜悦。 五辆形状怪异的攻城车同时张开巨伞护住怪物军阵的后列,随着红花怪物的“嗡嗡”轰鸣,它们的军阵开始变换队形,有序的撤离。 “为了大夏国。“ “为了大夏国!” “为了炎帝。” “为了炎帝!” 传令的旗官带着城防军的士兵开始喊起那已经快要磨破人耳茧的老套口号。 李经渔看了一眼那被群高大护卫拱卫在中军的红花主将,有些焦虑得朝北方落日雄关的方向眺望了过去。 第四十六章 声声急 城下五日,怪物试探的进攻不计其数。 它们仿若不知疲倦一般的冲到曲白城下二三十步的距离,一次又一次的任由木石和箭雨倾泻在它们身上。 曲白城众人知道这是在试探和消耗,可他们对此也无可奈何。 趁着夜色外出求援的斥候走了一波又一波,依然了无音讯。 李经渔日行千里的苍鹰没有归来 风大帅的四相军团并也未援到。 曲白城仿佛一夜之间被人放逐于此,接受不到外间的一切讯息。 城里百姓越来越惶恐,所有人都如同被捆在了一座密闭的牢笼里,艰难得挺着胸口在尝试呼吸。 …… 边军开始一家一家的在城里征兆民壮帮助守城军修筑工事和搬运石块儿。各家大半存粮也都被常都郡统一收缴了上去,每日例行分发出一点。 某个清晨,四五个似军非军,似痞非痞的青年人敲开了念安家的门。他们不由分说得收走了念安和秋秋的绝大部分存粮。领头的小旗官还不尽兴,将念安藏在衣柜里的一带碎银也给抢走。 有个军士还眼馋念安靠在墙角的那把铁剑。 少年赔着笑将剑护到胸口,被几个兵丁踢翻在地。 有人伸手来抢,念安就全身将剑死死压在地上。那几人咒骂着,咆哮着,说这少年人居然敢违抗都郡的军令,要拿军法制他。 他们抡起脚狠狠朝少年的胸口和脸上踢去。将他头上的发冠踢散,将他的脸狠狠踩在土里。 少年人,笑着,抓着剑,披头散发的坐在那里。 几个人似乎终于踢累了,那小旗官厌恶的朝念安的脸上吐了口唾沫,不怀好意的用眼神瞟了瞟屋里,耀武扬威得带着人离开了。 握着拳坐在地上的念安有些发懵,他使劲用手将脸上的污秽擦去,艰难得吞了口血水。 “念安?” 他转头过去。 秋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穿着件布袍子,靠着门框,满脸苍白的看着自己。 “我没事儿,你赶紧上床去歇息。”少年撑起身子,用肩不着痕迹得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城里出了大变故吗?” “念安?” “好着呢。” …… 刚过申时,怪物借着北风又来攻城了 这已经是今日的第四次,看上去比先前几次规模还小了些。 今日轮值的两个怪物方阵懒懒散散得排到军列正中间,由一个首领带着,不疾不徐的朝曲白城头冲来。 哪怕曲白城头最普通的士兵这会儿都能从这些怪物的黄色眸子里捕捉到疲惫。被红花主将每日这般折腾,便是这些精力旺盛的怪物,也终究还是乏了。 怪物们快到极限,城头的将士们也已经在冰冷的城墙上睡了五日。 随着低沉的牛角号鸣泣,不少人虽然全身发酸乏力,还是挣扎着站起了身来,习惯性得准备接敌,经过长达五天、无数战阵的消耗,士兵们已经变得麻木起来。 便是怪物那一张张似蛇似人的古怪面容,这会儿看来也没有多么让人畏惧了。 弓箭手张弓,盾斧兵抱石。 他们都有了经验。按着常都郡的说法,要等着这些怪物靠到手边,防御的物件才能杀个透爽。 令旗舞,怪物至,箭雨发,巨石落。 就如同往常一样,怪物们在距离城墙二三十步的地方将同伴的尸体扛到肩上后退。随着红花怪又张开脖冠发出那种刺耳的低沉轰鸣,它们后队变做前队,撤离。 满城将士又松了口气。 …… 未有三步。 北风汹涌而起。 红花主将突然在远处的攻城车上挺直了身体,发出三声怪啸,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快。 常为荣本盘腿坐在一张木上桌正在推演,一见如变故,他猛得站了起来。 七八个传令兵赶紧朝他围靠而上。 风沙中的怪物九阵同时开动,刚刚明明已经退出去的两个阵列以极快的速度调头,反扑。 怪物中军,四五十个身材娇小的怪物提枪脱离大部队,跟随两个先锋方阵杀向城墙。 “他们要上城!”李经渔一把从杜瑞手里扯过自己的红缨枪抓在身前。 城头上忙碌起来,无数人影在奔行,羽箭和滚石,若雨般倾泻而下。 先锋伏地云撞向城楼,最前方的怪物们仿佛没有知觉一般,直挺挺得把身体砸向了青石墙面。 不知是不是错觉,念安觉得整个身下的地板跳了一下。 …… 军阵后那些身材娇小、奔跑速度极快的怪物正见缝插针的在军阵空隙从中穿过,城楼上的守军第一次见到这种怪物上城,常都郡不得不吩咐人手将它们盯紧。 七八个旗官在军阵中军穿梭不息,常都郡自己则提着一笔精钢长刀立到了城头的最前方。 城楼下黑云与青石墙的撞击还在继续。血肉炸开,散做闷响。 第一排撞击在城楼上的怪物哪怕侥幸活了下去,也根本没有回身的空间,它们后面的怪物纷至踏来,如浪潮般将它们彻底压在了脚底。 然后是第二排,地三排,第四排。 …… 木石倾泻,城楼后方的民壮不断将守城器械送了上来。 短短一会儿,怪物的尸体和木石便在城墙角下积累了厚厚的一层。 后面的怪物踩着前面同伴的尸体和石块儿,拼了命似得要往近乎笔直的城墙上爬,城墙上事先又已经被倒上了清油,因此饶是这些怪物周身灵活,脚上还是会不停打滑。往往是爬上三四步,便会被城头上的石块儿砸落下去。 但哪怕如此,它们依旧不会退缩,手被砸弯,胸被撞陷,也依然在不死不休的拼命上城。 这时候,一个娇小灵活的怪物已经攀爬到了东边一段城头。踩着底下三四层同伴的肩膀,它灵活得避开石木,跳出极高一截,竟然直接蹦上了城楼。 这里是东城营的戍防区,守备指挥使潘兴这会儿正带着士兵准备往墙下倾倒热油,一见如此,他带着几个下属迫起长刀,追着那怪物四处砍杀。 李经渔朝那边看了一眼,只见东城营的守备区因为这只极灵活的怪物上城,一时间显得有些混乱,有两个提刀去拦的士兵被怪物一个照面刺死。城墙上搬运石块的民壮则在不断向后退去。石雨一小,下面的怪物一下子扬起了头,攀爬得更加疯狂了。 东城头陷入危机,可常都郡在的中城压力更大,怪物们几乎把主要的兵力全部集中在了这里。甚至率领今日冲锋方阵的高大领头怪物,这会儿也跟着其他怪物一道在这里攀爬,它力量极大,又能熟练使用盾盘,借着掩护,它已经砸开了无数射向它的箭矢,又把城上持枪捅他的人类士兵拉下来四五人。若不是常都郡挥刀压着它,这怪物一定早已经登上了城头。 南边这截城墙是秀字营的刀斧兵在负责,这截城下的怪物也在凶猛的向上冲击,陈冲正拉扯着他那两柄攻城重斧,在垛口下交叉扫荡,每一斧下去,定能带上些残肢断臂飞洒向空中。 “将……将军,真的要来了。” 李经渔听到身后有人不合时宜得咬着牙在打寒颤,有些恼怒,回头看去。 一个嘴上还挂着绒毛的青年正搬着石块儿,脚愣在原地朝远处眺望。冲锋方阵后面的怪物并没有奔跑,它们踏着步子在一步步迫近,若黑浪般压了过来。 “德洋,我在这儿呢,它们杀不上城的。”李经渔揉了揉这个辎重营小伙儿的碎发,帮他把头盔理正了些。 青年沉默着点了点头,努力控制着,让自己的双手不要颤抖。 …… 潘兴那边十几个人终于围上去将那娇小的怪物刺死。 城墙上的东城营众人似乎终于克服了什么恐惧,一个个在潘兴带领下气势如虹得朝着身下的怪物吼了过去。 回应他们的是怪物同样高亢的尖啸。 城墙上装着热油的罐子,被东城兵一把推了下去,紧接而来的是一只从天落下的火把。 怪物们黄色眼眸的黑色瞳孔中,燃起一片摇曳的火光。 “滋……”一股烤糊的肉臭,随风飘洒起来,爬在最前面的娇小怪物被沾满了热油,直接烧成了七八个在城头下翻滚的火球,落入身下军阵中,引发一阵骚乱。 潘兴大笑,东城营的众人也跟着大笑。 常都郡瞄了眼那平日沉稳冷静,今日却杀上了头的潘兴,手里的精钢长刀挥舞的更快了。 红花主将也看到了东边城头的火光。 眼里闪过一丝奇异兴奋的它又煽动起了脖颈上的红花,于是霎那间所有怪物方阵的行军速度全都提了起来。 …… 红花收起,它亲自跳到高大攻城车上。抡圆双臂,重击起来。 “咚、咚,咚。咚!咚……” 敲击速度越来越快,那攻城车前的巨型黑伞扬起一个向上的角度。那鼓声便如同在闷炉里发酵了一般,传出来的声音能量低沉而充满压迫。 音浪袭来。 曲白城头的众人感觉有人拿着鼓槌在敲打自己胸口,沉得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怪物们听到鼓声,却如同仙乐,一个个兴奋异常,气势如虹。 鼓声高扬,飞至顶峰。 红花将身前中军中分出一阵,踩着如雷鼓点,奔驰向东城营所在的城头下。它们装备明显比普通方阵更加精良,所有怪物都披甲、提刀,一路行来,前面方阵都会转向为它们让路。 “潘兴!”常都郡高喊一声,他身前又有两只娇小的怪物想爬上城来,却被他一刀给拍飞、落入底下的怪物潮水中。 到处都是嘶鸣和怒吼。 潘兴根本听不清楚常都郡的话语,他这里城墙上的怪物越来越多。他集合起了所有还能拼杀的兄弟结成一个方阵,卯着劲儿在朝城下嚎叫的怪物捅杀。 …… 四个余下的传令兵带着常都郡的命令奔到城墙后方。本来在此待命的府兵和各大族的护卫都一齐拔出武器朝东城口支援而去。 “郡爷,石块儿要不够用了。”白狼穿过阵列掠到常都郡身旁附耳说道。 常为荣扬刀斩杀掉又爬上城来的几只怪物,绕着整个城墙环视了一眼。 各段城墙上到处都在拼杀,而城下最先冲击来的两个怪物先锋方阵已经消耗殆尽,可红花主将似乎毫不在意,它还在击鼓,它要压上自己所有的兵力。 声声急,声声惊! …… 它中军中的一阵精锐已经压到了东城,潘兴的压力顿时陡升,这些装备精良的中军怪物在进退间明显比先前的怪物更懂得如何配合,而不是一味拿命来填。 因为石头雨的势微,东城营的防守在两三个怪物方阵的同时冲击下已经开始捉襟见肘。 潘兴回头让人继续加倒热油上来。 有黑影踩着城下厚厚一叠碎尸,双手朝上顶着铁盾,在七八个怪物的掩护下,纵身跳跃上了城墙。 这是一个首领模样的怪物,它周身肌肉喷张,尾巴一扬便扫飞了身前几个防守的士兵。 潘兴压低身体,从侧面,抽刀往它腹部砍杀过去。 怪物仿佛算计好一般,曲身躲过了潘兴的快刀,它双手握拳同时压上,将潘将军砸翻在地。 偏开的朴刀在怪物鳞甲上擦出一道火星。 又一个领头模样的怪物冲上了城墙。它撞开身前的东城军,直接一脚飞踢在潘兴胸口,让他直挺挺得飞向了装着热油的锅炉。 …… 潘兴化作一个血肉模糊的焦人。 照射在东城头的天光不知为何忽然暗了下来。 东城营的士兵们难以置信得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潘将军死了!” 东城营值守墙段,崩。 怪物如同潮水般的从这段城墙上涌了上来。 常都郡派来支援的府兵和护卫这会儿才刚刚赶到,他们撞着胆子和顶上来的怪物浪潮、冲撞在了一起。 中军和秀字营也分出三四队人去救。 …… 念安刚刚煎好一壶药,正准备拿回屋里喂给秋秋。 曲白城中传来一声沉闷的炸响。 念安感觉脚底的地面又晃了晃。 …… 苍天古梧桐的最后一截树干终于应声倒地。 红衣僧人站起身来,朝着井底怒目而视,他白色眼瞳中渗出滴仿若在燃烧的金色血液。 他面色坚毅,嘴唇微微分离,一百三十二载来,第一次张口。 第四十七章 三念 他吐:“戒!”这声音听起来有着金属摩擦之回响,却带着江海般的伟力。 一字之音将他身前不远处的一片民宅震入烟尘之中。 有个老头儿正翘着破了个洞的布鞋在吸碗里的红油面条,他觉得好像有风把他花白的发丝扬了起来。 他抬首,面铺前几步外的一十二坐民宅轰然倒塌。 …… 红衣僧人一喝之威直接将那古井压得生生低了几尺,周遭的青石路板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重荷,在震颤中绽开数道巨大的龟口。 有什么东西在井底涌动,带着腥臭的狂风,要想突出井来。 红衣僧人跳上井沿,低头铮铮得盯着底下没有穷尽的黑暗。 他言:“灭!” 这字之后、僧人周身泛出剔透的光彩,大红海清在他背后翻滚起舞,只是生出一朵红莲便带给人煌煌花海的气势。 不知是不是满山红莲太过沉重,他脚下的井沿开始噼里啪啦的陷落。 他神情有些惋惜,左手立于胸前,朝井底行了个法礼。 一股夹着金属与岩石气息的风从井底翻涌而出直接撞向了他的面门。 有东西正追逐着狂风从井底争先恐后的想要爬上来。随着它们拥成一团的疯狂踩踏,井壁四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点点的撑开。 举着禅杖的僧人依旧一脸平喜慈悲,杖间挂着的四枚铁环发出叮铃铃的震颤佛音。 …… 井口旁不远处,一队在此值守的秀字营官军举着手里的石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随着脚下地面的一阵翻涌,他们再也站不直身子,扔下石块儿,一个个瘫坐在地。 …… 黑黝黝的井底下,无数蛇头人身的怪物互相踩踏着,奔腾着,带着狂热的意味,它们探出头终于嗅到了这世间的第一口新鲜之气。 僧人的禅杖高举,落下。 痛苦的嘶鸣响彻! 他一人一丈便将不知挤满了古井的几多许怪物通通压了回去。 然后僧人颤抖着双唇,带着无尽的喜悦说出了他这一世的第三个字。 他唱:“生!” 这字圆满平和,充满希望的愉悦。 然后他狠狠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任由金色的鲜血在嘴里四溢。 他再张口,一脸憧憬的将这肉舌吐向了身后已经枯萎发干的梧桐树干。 金色的血液顺着梧桐的枝干浸透到这枯死之木的周身,在天光下为它燃起一道无名的业火。很快,很急,枯萎发干的树干开始在火光中长出了这个甲子的第一朵绿色嫩芽。 僧人满脸慈爱的看着梧桐嫩芽,头也不回得将手里的禅杖向身后的井里杵了下。 又一次,涌满井口的无数怪物带着飞洒的绿血被碾成了肉泥。 古梧桐上的嫩芽在业火中孕育成长,仿佛这里就是可以不受周遭万物生老病死铁律所束缚的全新天地。 它要在完全枯死后,迎来新生。! …… 周遭的曲白居民好奇的从家中探出脑袋朝那传来炸响的古井看去。 不知为何,今日那古井和梧桐旁,雾气横生。 众人透过白雾诧异的发现,井旁的那方空间居然被倒转了过来,它的天上挂着青石地板,它的脚底吹着呼嚎冷风。 外头的人看不清,里面的人出不去。 一方天地中,几个秀字营的士兵拼命想撞开身旁仿佛实质的云雾逃出去,却总是被一股无形的威压弹了回来。 僧人有些不喜,喉头抖了抖,于是几个秀字营的士兵便在他的天地中燃烧起来。 “啪!”仿佛有什么东西立马就要破茧而出。 僧人转头,赶紧将一脸的厌恶略去,挂起若慈母般的微笑紧盯着梧桐树干上就快要破开骨朵的嫩芽。 一百三十二载的闭口禅意,他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真理。 …… 有酒坛砸开了天地,滚落进来。 “真是臭!”有老者伸手进来抓住了酒坛。 红衣僧人燃起金刚怒目,可看到老者腰间的桃木枝后,他又将眉间的怒火藏了回去。 他仔细得将红海清取下,罩在了于业火中即将重生的嫩绿丫上。 老者吟口酒道:“三念,你可知你是谁?“ 三念并不理会,双手抓住禅杖,脚踏地,一步步奔行起来,他身后的青石地砖随着他的步伐一块块炸裂。 他明明只是奔跑起来,却厚重得仿佛带有山河奔腾之势! 老者一手背在身后提着酒坛,一手从腰间把桃花木枝取了下来。 他说:“你不是我的对手。” 于是三念化作的万千山河,在他身前一步的地方,被桃花木枝点住额心,再不得寸进。他的牙关不停剧烈打颤,周身涨的通红,脚下则徒劳得在青石地板上踏出一个又一个深坑。 “退。”老者轻吟一字,手里的桃花枝向前挺了一尺。 尘土飞扬中地面响起了稀里哗啦的脆响。 三念飞出去十多丈远,狠狠撞在了自己天地的边界上。 他撑起身子磕了口血,青石地上,自己和那老者间被桃花枝犁出来一道深深的鸿沟。 三念悲悯的看了眼苍天,法相庄严得在心里动了一遍佛号。 然后他立地,顺着眉心化作四瓣,开为一多慑人心魄的红莲! 老者咕咕得饮口酒后,走向了三念。他曲脚,将三念化作的红莲踢进了古井之中,引来井底重新涌上来的蛇脸怪物一阵争抢。 仿佛是什么人间美味,它们疯狂得撕咬着嘴里的红莲与血肉, 金色的血液滴答流淌…… 井底飘出一股燃烧的焦臭,老者捏着鼻子将那大红海清掀开,伸手将那片刻后就要重生的绿芽给扯了下来。 他探起鼻子用力嗅了嗅。这本应该是一股象征着生命的动人芬香,可他偏偏觉得臭不可闻! 所以他用手将那花朵扯下揉碎,也随手扔入了身后的井口里。 僧人去后,井口的这遭天地开始分崩离析,老者已经能透过无数小的孔洞,看见外面撞着胆子一脸疑惑瞧过来的曲白居民。 他最后看了眼那口古井,神情间现出些落寞。 “飞光飞光,劝尔再饮一杯烈酒。不见青天几千高,不识黄土几万深。” “昨闻汝将斩神君,不知何在?不知安有?” “今叹古人西已去,可曾得心?可曾尽情? “疾疾疾,此去黄台招故人,旌旗万乘斩阎罗!” “去去去,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老人叹了口气。 眼见井底越来越多的怪物涌将上来,他无奈得又唱了一诺。 “太虚,此去经年,当与何人诉说啊?”, …… 回答他的只有噼里啪啦的燃响与怪物的嘶鸣。 老者摇摇头,将桃花木枝收回腰上,踏着北风,消遁在天地之间。 第四十八章 如梦令 云雾消散,百姓们惊诧得看着古井旁忽然伸出的无数裂缝,和那仿若有浪潮在其中滚动的地面。 有个小女孩拉着母亲的手低语。 她说:“这井要吐了。” 于是这井便真的吐了,吐出了蛇头人身的凶恶怪物。 怪物们争先恐后得朝他们涌来, 小女孩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身边的母亲。 …… 怪物涌出后,古梧桐中刚刚燃起的最后一丝生机也被抽去,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重压,它的枝干开始在日光中一点一点的崩解。 随着最后一声脆响,曾经遮天蔽日的古老梧桐最终化为了天地中一粒不起眼的黑色尘埃。 尘埃飞洒之后,裂口便已现世,它虽然细小,却还是以古井为心,坚定得朝两个相反的方向蜿蜒延伸。 …… “陈冲!”李经渔不顾左胸的剧痛,一枪荡开身前一个娇小怪物的刺杀,他身旁的杜瑞反手抽刀一个上撩将这怪物柔软的肚皮划开。 城上到处是激烈的刀剑拼砍之声,巨人陈冲正顶着两把攻城重斧和身前一个首领模样的怪物在斗狠。 “往前压,支援常都郡!”李经渔的声音在漫天拼杀声中差点被隐去。 巨人将双斧舞得更快,带着身后一队秀字营的人马斜着撞开七八只怪物,要去解常都郡的中军被围之势。 …… 怪物潮水中的娇小怪物们仿佛知道哪些人类是混在军阵中的将领,它们或三五成群,或匍匐前进,为的就是在不经意间刺杀这些曲白城墙上防守的支柱与核心。 李经渔刚刚用枪砸飞一个怪物,为差点就被脱下城墙的亲兵解了围,后一刻,三只藏在城墙垛口下的飞枪便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同时交汇着朝他胸口刺来。 李经渔再不顾身上的创伤,提起元素力,他将左手臂化作一截木枝横挡胸前,右手臂则抓起长枪,以守为攻得挑向袭击他的三个娇小怪物。 噗嗤,红缨短枪在极短时间内同时刺出三枪,破开鳞甲,钻入了那些怪物的咽喉。 咔嚓,三只交汇的飞枪也刺入了李经渔挡在胸前的枯木枝,它们洞穿李经渔的衣甲后又进了一点,在李经渔胸口上刺进去一截。 “将军!”杜瑞听到身后的异响,披着头发,混着血污转过头来,跌跌撞撞得朝李经渔冲去。 李经渔一把将三只长枪扯出,运起木元素之力止住伤口。 他用手臂把将这亲兵队长推开,伸出一股豪迈之气。 大笑道:“死不了,接着杀!” …… 刚刚交手之后李经渔发现,并不是所有怪物都如同自己那夜遇到那只一样狡猾难缠。 那最低等怪物的虽然空有几分蛮力,不过进退之间毫无章法,攻守完全凭自己的好恶,往往三四个士兵只要能将它们单个儿包围,便能轻松绞杀。 稍显棘手的便是这种娇小的迅捷怪物,它们体型和人类女性相当,力道虽然普通,但是奔走之间极其灵活,善使长枪,又阴冷狡猾。非不是有多年战阵厮杀经验的将领或者老兵,很难能将它们拦下。 最为可怖的当树种首领级别的怪物。李经渔仔细数过,红花将的九个方阵中正好有九只这种力大无穷,又狡猾灵活的怪物。它们那眼魄中闪动的情绪和人类几乎一模一样,一进一退间,往往二三十个人才能稍稍止住这种怪物的脚步。 城上首领怪物现在一共有六只,常都郡一人拖着两只,陈冲拼着一个,剩下的则被几个武将带着士兵围杀起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怪物涌上来,常都郡那里抵挡的压力越来越大。连白狼的督战营也不得不加入了拼杀之中,这白狼本是常都郡在军中多年的亲信,出手投足间也全是西北烈火军中最爆裂的杀伐路子。 怪物从东城口上来后已经在城墙上连成了了一条进攻的锋线,城防营这些守军虽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英勇,可阵线还是被压得退了好几步。 自从刚才曲白城中的一次爆炸后,怪物们的攻势明显增强了,那红花主将的鼓点几乎连在了一起,每一击间没有任何停息。 它将它的九个方阵全部压上,军团中军也只剩个孤零零的它和几十个高大的护卫。 人类这边虽然伤亡惨重,不过阵脚还在,伴随城内三四十个支援来的绣眼鸟从东边朝怪物登上墙头的地方挤压过去,守军们稍稍得以喘息。 陈冲举着两门攻城重斧将那首领怪物压退,终于来到了常都郡身边。 和他那壮若苍牛的体型不同,巨人的内心其实非常细腻,就在和那首领怪物交手之前,他心里其实已经推演过八种应对这凶物的路数。 而当他和怪物战了几回合后,他很快就排除了其中的七种,最后选择以最稳妥的方式凭守为攻,先消耗这怪物。 若只论纯粹身体力量,西北军中,他几乎罕有对手。 可他几乎无往不利的两门攻城斧居然也压不住这首领怪物的朴刀,甚至反力将他自己的双手都震得隐隐发麻。 陈冲摸清了这怪物的怪物蛮力,依靠纯粹力量的杀伐,自己根本占不到任何便宜。 不过经过刚才的拼杀他也发现。无论是这首领怪物,还是那些更低等的家伙,随着时间的推后,它们的眼中都明显透出了疲惫,甚至手上的力气也有所缩减。 陈冲忽然觉得这怪物和小时候家乡的西北蚺蟒颇为相似。还记得八岁那年,跟着父亲去山中打猎时,他曾见过一只约有十余尺的粗壮北蟒和荒野狼群为了只死鹿在斗生死。最开始这蟒蛇耀武扬威,很快就凭着怪力绞死了两头荒狼。但是狼群也很快就摸清了它的套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它便在狼群的不断试探和骚扰中力竭,最终现出一个破绽被头狼咬死。 陈冲猜想,这也是为什么这两日,这些怪物虽然试探无数次,却没有真正攻城一回。 它们也在蓄势,那红花主将要保证一击得手。不出手则已,出则便要压上所有兵力,雷霆万钧而来。 陈冲心里很平静,这哪是什么怪物,不过是些厉害些的牲口罢了。 只要曲白守军能再坚持住两柱香,这些怪物说不准便会先不攻自破。 …… 然后巨人听到,脚下的城墙传来一声细响,很多人都听到了,便是连不少怪物都疑惑得停下手里的武器朝脚底看去。 一道稳定的弯曲小口从曲白城内流出,蜿蜒的指向官道外的树林。 口子不大,却很深,一眼看下去望不到尽头,它周遭的地面则因为它的延伸、噼里啪啦的传来断裂的脆响。 偌大的战场因为这细口的出现,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红花主停止了击鼓,将脖冠收起后又整理了下。它双手举起,屈膝跪下,朝着那裂缝极庄重得磕了个响头, 伴随鼓声的消失,低等怪物们不再吼叫。它们脱离开战阵,挤在一起,静静得望着那裂缝。几个领头的怪物撞开身旁的人类,纵身从城墙上跃下,跌入一地碎尸之中。也不去管周身狼狈的伤痕。它们有得飞掠,有得则一瘸一拐的追着那裂缝在奔行,边跑还边低下头去轻吻满是草茬的荒土地。 李经渔觉得周遭一切都在变慢,他扬起枪朝着那正低头在礼拜的红花主将射去,可红缨长枪迟迟不肯脱手。 他转头,身旁的杜瑞在朝他缓慢的大喊,好半天才说出一个“将”字。 他疑惑的回首朝城内望去,只见这裂缝也不知何所起,一直连接到了他身后的城中最深处。 他再朝身外的旷野瞧去,那裂缝已经缓缓的延伸入了官道的树林之中。 还不止,李经渔看到渭河里,更南边,甚至陇西的方向也都出现了一条条裂缝在朝树林聚集。 “当,心!”喊完这两字,他觉得自己用了好久,身旁七八个亲兵一点点转头过来,奇怪得看着他。 “咔,嚓!”四道裂缝终于在树林里汇聚在了一起。它们开始抖动并扬起烟尘。 时间的流动速度似乎终于恢复了过来。 周遭的人和景缓缓趋于正常。 常都郡抓起长刀将身后的一片士兵拍倒,喉咙里叫出一个奇怪的音节。 天空压了下来,那本算细小的裂缝陡然展开,灌出地底最深处的一声苍凉悲悯的怒音。然后四道连在一点上的裂缝便猛然扩大,裹挟着从地底散出的冷风,向着四面,一直飞奔着抵达天际。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它们从裂缝化为了一道道劈开旷野的深渊鸿沟。 这深渊鸿沟来的好生突兀,仿若是被伟岸的天神用重斧在大地上生生拉扯开一般,莽莽苍苍,宛若神迹。叫人不寒而栗,不解而泣。 太阳也开始缓缓后撤,仿佛在怯懦中为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夜色让路。 李经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不知其上为何竟有点点寒霜布起? 他将手抬起来在脸颊上搓了搓。 蓦地,他身前常都郡中军在的那段城墙于漫天烟尘里轰然垮塌,落入那道深渊鸿沟之中。 这是在做梦? 未过几许,鸿沟中首有光带涌出,伴随着嗡嗡的飞行轰鸣,无数散发着荧光的飞蚂蚁从深渊口中喷薄而出,在黑暗的天穹中,化作流光、四散着涌入了旷野。 紧接而来,旷野中一只只带着掌蹼的手从那裂缝中攀附而出,然后是一颗颗头颅,一张张似蛇如人的瘆人笑颜。 它们的队列从曲白城头,一直连接到了官道的树林。 随着深渊里又一声怒音,怪物们同时伸出舌头,满脸狂热得捕食起天上带着荧光的飞蚂蚁。 所有曲白城头还活着的怪物都从城墙上跳了下来,跟着红花将一道,伸出舌头在旷野中捕食着在惊恐中四散而逃的飞蚁。 旷野到处都布满了蛇脸怪物,于是那些犹如红枣般大小的万千飞蚁不得不前赴后继得朝着缺乏捕食者的曲白城中涌来。 它们飞行的速度极快,撞在人的身上,直接便能将人的四肢炸断。 李经渔眼睁睁得看着他身后王四那几个惊慌失措的辎重营汉子,被漫天虫雨撞得稀烂,他赶在最后一刻将愣在原地的德洋拖倒,拽入了城墙垛口下躲着。 …… 旷野中蚁群数量渐少。 有的低等怪物想蹿入城中捕食飞蚁,却被首领怪物一把扯开撕碎成两半。红花主将跳下攻城车,拍拍首领怪物的头颅,带着一个玩味的笑容,震颤起脖冠。 它要让布满荒野的怪物将曲白城四面都围起来! 李经渔躲在城墙垛口下,颤抖着唇,在冰风中呼了几口气。 “哇……这他娘……哇……”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第四十九章 来 …… 颤抖翅膀到处乱撞的飞蚂蚁溢满天地。它们就如同一个个奔行的闪光石块儿,在天穹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呼啸着砸向曲白城内。 念安关上院门和屋门、退回了房里。 他眼前的少女正斜靠在躺椅上,微微探出身子透过窗户朝外看。 黑压压的一片光云朝曲白城涌来,偶有几只飞蚂蚁迷失方向,便会犯了失心疯般的寻着城里还有光亮的地方冲来。 念安赶紧将蜡烛吹灭。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问念安:“刚刚是北城门震天的喊杀声,现在又是莫名其妙的飞光云,它们究竟要做什么呀?” 少年抓着铁剑警惕的望着窗外的异像,嘴唇挪了挪,却没能答上来。 很快,虫群自己为他们解答了疑惑。 噗嗤,噗嗤,少男少女听到石块撞入肉体的沉重回响。 然后是声嘶力竭的惨叫和无助悲恸的哭嚎。 不过这些让人心颤的声音都不算持续了太久。很快,它们便在更多的闷响与撞击中消散了下去。 有一队飞蚁从天空中的虫云中脱离后,斜斜得撞到了念安家对面的一座民宅前。 两声咬着牙关的惨叫抖了下,便被蚂蚁的飞行轰鸣给吞没了过去,听那声音应该是最爱去赌场赌命的殷家兄弟。 他们在赌,赌曲白城的北门即将被攻破。他们在赌,赌只有趁乱从其他城门逃离才有生路。 所以,他们带着他们的命,不顾一切跑出了屋来。 可惜,这次他们赌输了。 …… “念安,这攻打我们曲白的究竟是什么人啊?真的是像那些人今日在大街上奔跑咆哮的——那个与恶鬼有交易,杀人不眨眼的炎王爷要带兵屠戮中原吗?” 少年一边放下剑,一边点点头,这两日经历的怪事实在太多。现在就是说,朝阳永不会再回来,他也是信的。 “可我们听到的那些如同野兽般的厉啸又是怎么回事呢?”秋秋说着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又将脖颈也朝衣领里退了一些。 说到野兽的咆哮,念安倒是觉得这两日听到北城门外的那种叫喊和他那日在居士楼发现胖掌柜尸体时听到的声音颇为相似。 他刚想开口回答少女。 有只飞蚁一头冲向他家的院门,浑身爆开,发出一声闷响。 两人间沉默了片刻。 …… 打破二人间寂静的是天上来到的一抹光明。 秋秋率先把头转向窗外,吸了吸鼻子,“念安,你看…!” 小姑娘说着把身子乖巧得缩在一起,凑过来靠进了少年的怀里。她伸手指着远方天边不知从哪里涌来,正在曲白上空燃烧的金云,嘴角上荡出点笑意。 “你说那是一个人影吗?”秋秋歪着头,一点也不害怕,仿佛在看这什么壮丽美好的天景。 念安抬头瞧过去,正见一朵仿若披着金甲的红云从曲白城上空飞过。 一片黑暗中,这金云实在是太过耀眼了,哪怕隔着这么远他两也能隐隐瞧见其中一个端坐的人影。 “是吧。”少年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修到几多高的陆地神仙呢。” 秋秋回首过来很认真得看了眼念安的侧颜:“真好!” 十几只飞蚂蚁密集的聚在一起,撞开了念安家对面又一座院子的屋门。 有惨叫至,听这声音应是那每日推着车去城南卖绿豆粥的老宋头去了吧。 这还不止,很快又有几声颇为熟悉的苦痛呼声也传了过来。 念安头皮有些发麻,胸中仿若有一股浊气在肆虐,不过他脸上依然还是尽力挂着平静的。 黑暗中,他与秋秋相对而坐,紧紧盯着这昏暗小屋里对方的眼睛。两人身体其实都在轻轻颤抖,可秋秋终究还是先崩不住了,她低着头撒气似的推了推身前的念安和身边的药罐。 她说:“真怪啊。” 她说:“真难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佝偻着身子的,因为难受、她胸口上下不规则的起伏,头上的发丝则被汗粘在脖颈上,瞧上去倒是像两缕干枯的荒草。 小姑娘用手费力得把身子从躺椅上撑起来,似乎想朝什么东西礼拜。 念安一边伸手将她轻轻扶起,一边平静得点了点头:“我那日见着道藏上讲,生死有命,昊天注定。” 不过很快他话音一转又说到:“可我还是觉得不太公平。” 说这话的时候他声音沙哑可怕,眼里则有远超这个年龄的沧桑。 明明才十多岁的光景,他却仿佛望到了这路尽头的天地。 秋秋跟着愤愤得砸了砸拳头:“不公平,真是不公平!” …… 最大的那一团飞蚁云依旧还在城中乱窜,当它们挪到念安家这一片时,所带来的破坏远远超过先前的那些零星单蚁。 就如同狂怒的风暴从地面肆虐而过,少男少女能清晰的听见身旁一栋栋房屋在木屑飞溅的噼啪声中被掀开。 天地间除了二人粗重的呼吸,便只剩了嗡嗡的狂风声和撞击在墙壁上飞蚁爆开的闷响。 小屋的四壁开始在冲击中不住的颤抖。 念安忽然把姑娘抱了过来,说:“王秋秋,你就是朵丑陋的小白花儿!” 少女愣了愣,笑出声来:“念小狗!” “脏兮兮的王小花!” “看我不砸死你个臭念安。” “瞎念安。” “死……傻念安。” 姑娘说着举起拳头使劲捶了几下念安的背,可捶着捶着她就痛苦得扭曲起了脸,捶到最后只能红着脖子一个劲儿的咳嗽,甚至干呕。 “哗啦!”听那声音,应该是一门之隔、秋秋自家的小院正在被狂风扯碎。 念安打开衣柜,给秋秋加了几件厚棉衣,还细心的在他脸上和手上缠上了两根布巾。然后他把她背了起来,左手用绳子将最后余下的一捆药材捆在手腕上,右手则将剑一道藏纳入了怀里。 他背着她一步步走向屋门。 当他在门口墙角提起那把铁剑时,忽然哭出了声来:“余生你就是个王八蛋!” 秋秋点点头,却在笑:“余生就是个王八蛋!” 屋门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炸开,少年包着泪高高举起了那把只会用来突刺的铁剑。 …… 啪啦,木门被撞得粉碎。 肆虐的虫潮在身前奔流而过,他回头看了眼背上的姑娘。 四目温柔相对,然后两人一同高呼。 “来!” …… 这一对少男少女哟。 第五十章 潮中央 念安扣紧臂上的腿弯,感受着背上的温暖,坚定得朝前走了一步。 两人耳畔间飞蚁轰鸣而过,他甚至感受到无数奔行的飞蚁就在他身前几步的地方扇动翅膀。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将铁剑杵在地上,埋下头,牵住秋秋从他脖前绕过来的双手,静静得等待些某些东西的到来。 …… …… “嗡” “嗡” 一声声轰鸣擦身而过,他们可以清晰的感受到狂风呼在脸上,心也随之一次次不由得纠紧,可每次那些飞蚂蚁最后依旧没有撞上来。 他们捏着彼此的手,等了半响,却还是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然后他们同时睁眼,举目朝四周望去。 周遭层层叠叠、如云般汇聚在一起的荧光飞蚁将他们包裹在其中。 他们就在这漫天蚁潮的正中心。 抬头看去,那些飞蚁密密麻麻布满天空,在高速飞行中于身后拖出一条条漫长的光尾,让人恐惧,也让人生出仿若面对浩瀚汪洋的渺小与无力感。 念安和秋秋感觉,自己周遭这方几尺大的小天地此刻就仿若狂风中最后一粒即将被海浪淹没的孤岛。 于是二人噤声,一步也不敢挪动,就这么静静得站在院中,等着飞蚂蚁潮水将身旁的一切撕碎,然后呼啸着离开。 …… 大约一刻钟后,天地终于稍稍安静了下来,蚁潮往曲白城更深的地方飞去了。 她把交叉在他身前的手抱得更紧了。 他背着她,呜咽抽泣,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浓了起来。 …… 一个浑身粘着绿血,背上挂着两把重斧的高大巨汉撑开念安家对面一座废墟里两面交错着的石壁站了起来。 他奇怪得盯着呆立在一片空荡荡废墟中央、傻笑的少年和他背上那个少女。 又有石块被搬动的声音响起,巨汉后爬出来十七八个披着绿甲的士兵和一个穿着脏兮兮绿长袍的书生。 念安心想这些人应该都是这阵子入城的西北秀字营士兵吧。 “嗡……嗡……嗡。” 又有两三只落单的飞蚁从东边朝小院里的众人撞来。巨人头都不转,右手抡起攻城斧摊开砸去,那两三只飞蚁便沿着斧面碎成一片。 “你们没事吧?”那个穿着绿袍、书生模样的人说话了。 他一边将身旁一个士兵从废墟底的一个小洞上拉上来,一边挥了挥手。 于是那些士兵便在他的命令声中,整齐划一得坐下来,互相打理起伤口。 念安愕然,这书生是谁? 他再仔细瞧过去,目光很自然得便注意到了书生那隐隐藏在袖口中已经化作两截枯木的双手。仔细闻去,少年甚至能从那两只木手中嗅到股淡淡的清香。 “这是樟木,没想到那荧光飞蚁和普通蚊虫一样居然也惧怕这个。”那书生说着撕扯下一截衣袖包在了胸口前三个泛着暗紫色的血洞上。 念安又朝前走进了几步,放下剑,背着姑娘笨拙得朝书生行了一礼。 少年咧开了嘴:“还行。” 姑娘苍白着脸跟着咧开嘴:“还行。” 那书生模样的人将手抬起,用牙咬开衣袖,拉出两根布条,用嘴衔着,熟练得将包在伤口上的衣襟捆紧。 “我是李经渔,西北木相军团、秀字营指挥。”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落魄。 少年赶紧带着姑娘又行了一礼。 “少年念安。” “少女王秋秋。” 李经渔见这两人郑重其事的样子,嘴里差点吐出个笑来。 …… 他又看了眼自称念安的少年和他背上紧紧被大衣裹在一起的秋秋道:“念安,你愿意跟我们走吗,这城快被怪物攻破了。” 当然,走出去也可能依旧会死。” “将军!“杜瑞朝着李经渔摇摇头,脸上有些担忧。 李经渔侧身撞了撞亲兵队长的肩:“我、们、是、大、夏、军、人。“他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每一字都咬的十分用力。 然后他转头仔细看着少年的眼睛。 念安也看着他,眼里居然没有半点波澜。 “好小子。”李经渔伸手捶了捶念安的胸口。 …… 从城墙上浑浑噩噩撤下来的那一刻李经渔就在自责。 若是自己能早些带着人突围呢?若是自己能再早些发现荒野中的异变?若是…… 没有若是,眼前的曲白几乎已经化作一座废城! 大哥总跟自己讲,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自己没能调查出这里的异变,也没能保护住这座动人的边城。所以接下来,哪怕是必死之局,他也想带着曲白城民一起突围试试。 不知为何,经历最初的恐慌与失神后,他现在心里竟隐隐却有股不屈的意志燃起。 他们是西北木相军里精锐的秀字营。 这满城的断壁残垣不应是他们的归宿,他们哪怕倒也要倒在冲锋的路上。 …… 天无绝人之路。 大抵两刻钟后,城外的怪物们安静了下来,不再嘶鸣。 飞蚁群在飞临城南一座叫青羊山的土坡时,也渐渐安稳了下来。 蚁潮缓缓散开,飞蚁们各自扑腾着身子悄然落向了城中各处。 此刻的它们看起来安静平和,让人完全无法想象它们不久之前的躁动与狂热。 李经渔撞着胆子在地上捡了起一只在掌中观察。这些飞蚂蚁表面看起来和正常的蚂蚁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若是轻轻触碰,能感受到它们身体表面那股非同寻常的冰冷。当然,它们的尻尾也很有特点,是透明的,且里面含着种透着荧光的粉末。 李经渔把指肚碰上去,那飞蚁竟然还会极舒服得主动将尻尾翘起来在他手指上摩擦一下。 众人不禁感叹,那地底的怒音究竟为何物?不仅能驱动城外的怪物群,还能让这本算温和平静的飞蚁狂躁不安。 “陈冲,你带人再回城墙边去聚拢有可能活下来的兄弟,我去城中搜寻愿意跟我们一起走的百姓。” …… 众人又修整了片刻后,分头往北街的两个方向走去。 自从阳光退却后,西北荒原就凉的厉害。李经渔找了跟木棍,沾着油,尝试性得将它点亮。 先前那些飞蚂蚁一见火光就会变得狂躁。众人欣喜得发现,现在它们虽依旧会朝火把聚过来,但却显得十分平静,并不会伤人,而只是绕着火把左右安静飞行。 随着更多散着荧光的飞蚁聚集过来,众人在黑暗中走起来倒像是有了一条光带伴随左右。 从北街上一路行来,到处是残垣断壁,零落在地的死尸和散落四周沾满血迹的衣料与鞋只更是数不胜数。 当然,废墟中也还是有人爬了起来。他们有的抱着身旁亲人残缺留下的一点遗物恸哭。有的,则在失神之后一瘸一拐得朝着光带走来,加入了李经渔的队伍。 本来只有七八人的队伍,从北街上走完,竟然有了四五十人的规模。 李经渔在前面带路时、也会指着地上偶尔出现的几具怪物尸体告诉他们,这城其实已经被这种像蛇又若人的怪物包围了。 若是想走的,明日可以跟着他突围。不想走的,也可以留在城里等待。 听完这话后,绝大多数人依旧选择沉默的跟在他身后。 城里虽然禁足,每家每户是呆在房里靠着官府分发的粮食才熬过了几日。不过城中大多数人其实早就靠着或多或少的坊间消息和每日的拼杀与击鼓,猜到了曲白城正在面临的窘境。这两日大家伙虽然都活在恐惧之中,却谁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 不是还有高大的曲白城墙吗? 不少还有那些看起来就威风凛凛的城防军和西北军吗? 不是还有镇守这里多年的常都郡吗? 回答他们的是眼前穿城而过,约有十多丈宽的那深渊鸿沟。这深沟从地底中突兀而来,犹如大自然伟岸的鬼斧神工,让人更坚信了那个传闻。 那叛王炎文道与地狱的厉鬼作了交易后,要带兵屠杀回来了。 …… 李经渔从地上随意扔了快石头进那沟里,可不知是不是太过浩瀚。那半掌大的石头进去之后竟然再也没有传回来一点回音。 他将头朝前又探出了些,想再仔细看看。 鸿沟那头忽然响起来一阵人声的骚动,却是三四十人扶着一位老者从对面瞧过来,正好和李经渔带着的人相对而望。 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 “是常都郡!是常都郡!“ 李经渔有些恍惚,他记得在城墙上的时候,亲眼看着常都郡和身前整整一面墙上的城防军全部在烟尘中落入了那鸿沟之中。 接下来,他等着蚁群从头上飘过后,带着幸存的亲兵搜寻过,可也并未能在沟旁见到常都郡的身影。 此时见来,都郡应该是被抛入了鸿沟的另一头。 他那身土黄色的重甲上这会儿到处是斑驳的剑痕和泥土,当胸一处还挂着一个巨大的枪孔和仿佛被牙齿撕裂般的血口。他左臂依旧稳稳抓着那杆精钢长刀,右臂空空荡荡的袖口却被鲜血染成了暗红。看那样子,应是整条手臂已经被什么重物生生砸断了开来。 “李将军,可好?”常都郡声音听上去虽然低沉,却依旧中气十足。 第五十一章 望 夜已深。 常都郡带着幸存的城防军,砍开鸿沟那头几只树干,配合着他的土元素之力,在深渊的两头上搭上一座简易的木桥。 桥两头的人在一处小院汇合后,常都郡和李经渔将众人分为了两组。 有人去废墟里寻找吃食,有人则负责继续在城中寻找幸存者,李经渔自己则带着亲兵又悄然攀上北城城头想去去推演明日突围的路线。 他其实之前就算过,无论从哪道城门出去,带着百姓,又没有开路的重型骑兵,他们这伙人能够冲出去的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不过,心里留着点念想总归还是好的。 至少不会让人徒留下只能呆在这城里坐以待毙的惶恐。 如果无论从哪道城门出去都是个死字,那索性便冲破北门便朝着落日边关吧。至少在那里,才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关于送往落日边关那几封石沉大海的密信,李经渔在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猜想那炎文道应是在军中买通了什么内应,制造哗变,将落日边关和整个西北都搅乱。 会是谁呢? 炎文道与魔鬼交易,有此番大手笔,定是要直取西北军的要害。这种级数的影响,会是四相军团的四位总兵大人吗? 李经渔不寒而栗。 风大帅最后当然能扫平内乱,可那又会死去多少兄弟啊? 自己带着大家真的能顺利逃入落日边关吗? 伴随着内心的不安,李经渔爬上城墙朝外面望了一眼。 他有过心里准备,可当他真正看到到旷野上那密密麻麻、从城头不远一直蔓延到远处树林里的怪物潮水时,依旧感到心惊。 他眼前的绝大多数低等怪物们已经蜷缩着身子睡下,借着飞蚂蚁的点点荧光,李经渔还能在其中找到偶尔穿行的怪物哨兵。 他又朝更远的地方望了一眼,五辆高大的奇异攻城车在黑暗中露出了它们的轮廓。 那红花主将应该也在车上吧? …… 一想到今日那一张张在自己眼前逝去的熟悉面孔,李经渔将双手深深插进身下的泥土地里搅动了一翻。 然后他压着声音冷笑出来:“命运轮转,若有机会回到关内,来年我定要让这些你们这些怪物的头颅挂满城头,以报此雪耻” …… …… 常秋实摸了摸手上的灰,小心得查看了眼身旁一个小木篮子里才几个月大正在哭闹的妹妹常清荷,有些手足无措。他想拌张鬼脸逗逗她,嘴角的肌肉不知是不是今日为了保持表情绷得太久,这会儿生硬得根本张拉不开。 等他好不容易扯出一张扮相出来,清荷看了他一眼,却哇的一声哭的更凶了。 坐在他对面的魏先生朝身前的火堆里添了块木柴,又将火上黑锅里烧热的水倾倒进一个临时找来的铁罐头里,拿起来吹口气,抿了一点。 “别难为自己了。”魏先生左手捏着装满水的铁罐放下,右手依然捧着他那本从未离手的人间道话。 “老师……”常四公子的声音哑发干,那原本精致好看的发髻上沾满了灰尘与鲜血。 “哭丧脸作甚,还没死呢。”魏先生依旧看着手里的书。 常秋实又看了眼木篮里被褥下还在哭闹的妹妹。为防着凉,他想伸手将被褥的边角理好,翻滚间却正见着那个姨娘套在妹妹脖上的精巧长命锁。 上面写:“愿你一生妥善安放,此生都得良木可栖。” 常秋实内心一下子便翻腾起来,背过头,干呕几下,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今日实在经了太多的永隔。家里的姨娘,多年的管事,衷心的家仆,全都在一刹那间离自己而去。 自那日顶撞父亲后,在父亲的命令下戚爷便将他打晕,锁进了常家祠堂里要他反省。 直到今日,灾难陡然而来。 那道划开大地的深渊鸿沟正好从他家下面穿梭而过,将常府的大半都吞了进去。 没了,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曲白常家什么都没了,那么多年的积攒全落了进去。 想到这里,常为荣有些埋怨父亲。 说句攻心的自私之言,在怪物围住北城门的头几天,南门外并没有什么怪物。普通人家虽然因为戒严令无法从曲白城中撤出,可按理说父亲是能将自家人从东城撤出去的。 但是父亲依旧选择把他们留在城中。 若不是戚爷今日在关键时候出手将他和妹妹救出,留在城中的常家人几乎被灭门。 这是父亲为了展现作为都郡长官守城的决心吗?那可还真是大义凛然呢。 可很快又有件事让他感到疑惑,既然是对抗叛军,父亲先前在清缴城中叛党时为何又一直压着城防军,畏手畏脚得把所有的差事都交给了李将军的秀字营呢? 常秋实心里越想越乱,焦躁得搓了搓手。 魏先生用书敲了敲他的头,示意他朝南边望。 常四公子顺势转头。夜色中,他那已经年过七旬的父亲正挂着只单手在一个个的安抚城中刚刚逃出来的百姓。 路过一座营火时,常都郡埋下身子去,轻轻为一个盖着件破破烂烂冬衣睡觉的瘦弱黑丫头把衣服上的血点擦去。 他只使得上一只手,所以显得有些吃力,那只空空荡荡的袖口在空中来回飞舞。 常秋实再不敢看了,赶紧把头转了回来。 “秋实,你怕吗?”魏先生饮了口水,回首望了眼四周散落在一处处火堆旁烤火的曲白城民。见有个四五岁的小乞丐正躲在不远处一个火堆旁瑟瑟发抖,老人把自己的披风取下来,走过去给孩子系上了。 常秋实看着老师,又看了眼身旁篮子里刚刚几个月,终于哭闹够,攥着小褥子准备入睡的妹妹,摇了摇头。 “不怕。”他的声音虽然沙哑,不过刻意抬高了语调。” 老人回过身来点点头,又走到不远处另一处营火下安抚了几句。那里也是他的七八个学生,今日灾难来时,他本正在学堂里给他们教授易经。幸运的是,学堂距离那深渊较远,且后来的蚁潮也并未经过学堂,因此今日在那里上课的书生倒是没怎么受伤。 魏先生在那边安抚一阵后,又回来在常秋实身旁坐下,探出手在火上烤了烤。 然后他抬头微笑的看了眼常秋实身后站着的戚爷。 常秋实点点头,于是戚爷便走到了更远处的一个营火前坐下。 老先生笑着说:“这人那日在醉花楼前出手时,出手的时间算的精妙无比,该是你们常家早就准备好的供奉和后手吧?” 常秋实挤出个笑:“原来老师早就都看出来了,所以那日不慌不忙?” “在京都书院那鬼地方呆了八年,什么怪物没见过。” “那倒确是个好地方,要有机会参加春朝会,我也……” 说到这儿,他愣了愣,然后自嘲得笑了起来。 “真要能出去,定是得去见见的。” 常秋实感叹起来:“可惜了,这辈子也还没见过天下第一雄城京都。” “常秋实,这可不像你父亲啊,他年轻时多潇洒,哪像你这般扭扭捏捏。” 常秋实于萧索中提起些兴致:“老师,说说看?” 老人拿起根铁棍在身前的火堆里刨了刨。 “他年轻时可是京都头一撮的浪荡公子呢,作诗,饮酒,打架,哪个不是行家里手。那年头,这叫潇洒,京都姑娘们就吃这一套。整天围在你父亲身旁的姑娘不计其数。” 常秋实脸上没来由得挂起一个笑容。 “从来没听您说过那个年代的事呢?” “真想听?” “真想。” 老人低着头,紧紧看着身前飞舞的火焰:“跟你说个那些年我听来的故事吧。” …… 年轻时读书,曾观古语有言:“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年他还是个寒窗十年一无所得的穷酸书生,卖掉家里所有的积蓄和房产,一连考了五次都是落榜。 他被人从龙们前一脚又一脚提出,却还是不肯离开京都。他穷啊,穷的只剩一身酸骨头。酸到最后哪怕每日半夜到供奉的寺庙和乞丐去抢香客上供的馒头吃,也不愿意靠着手脚回故乡讨口热饭。 然后那年冬天,因为偷东西,他被人打的半死,手脚折了,走不动路。 这事恰巧又被同乡瞧见,笑了他个半死。于是为了气节二字,他找了个清晨,一瘸一挂得跑到京都那座有名的“十四桥”旁准备跳下去,说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年她十七,是礼部尚书家最小的一个千金,她那日带着丫鬟路过十四桥时,救起来一个正准备跳河自尽的半死书生。 她心肠极好,挪了大半月的例钱给他,说:“你好傻啊,考不上可以再考嘛,犯什么浑去跳河?” 他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干瘪着肚子喝了口眼前的热粥。 她轻轻用手拍了拍他的脊背,然后帮他拿了个冷馍。 自此以后,他发疯似的长读。 她常常在夜深后偷偷一人溜出来,坐在他旁边听他念书。 她说:“你念的真好听!” 于是第二年,他摘得进士出身。 她虽然来的次数渐渐少了,不过每次都会给他捎来些手绢,香囊之类的小物。 有天她说:“你若是能撞开龙门,拿到三甲,我才能等你。” 于是第三年,他取下探花。 那两月她可开心了,天天来听他念书,还拿了本专讲世间情理的小书,每日一定要听他念上一段其中催肠的小故事。 那年冬天,她的盖头被人掀开了。 却不是他。 很凑巧,掀开她盖头的人,那年科举正好站的比他高,是吏部侍郎之子,也是状元郎。 他和她的婚事很被人看好,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皇帝为他两赏赐下宅院,甚至当时的二皇子和皇妃都亲自去她家捧场 他想,是啊,谁要跟着他个徒有虚名,无权无势,前途未卜的穷酸书生呢? 他记得她曾经羞红着脸跟他说,要嫁就嫁这世间最顶天立地的读书郎。 他释然,也不释然。 于是他开始沿着读书郎的轨迹一路朝上走去。 那个掀开她红盖头的人也很优秀。 于是他便拼命,通读三万道藏,阅尽世间万千书。又身体力行,尝遍人世百番苦。八载沉淀,换来一朝青云而上,一时间连炎帝都赞叹他的才情艳艳。 可惜了,掀开她盖头的他还是比他优秀了那么一点。 虽然不多,可就是能稳稳压他一头。 他还不服气,一直要和那人比下去,一年又一年比下去,从弱冠比到而立,从而立比到不惑,从不惑比到知命。 比啊,一比过去多少年,他憋着口气去,比到了云端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位置。 天下人说他是巨擘,是大豪,是文坛领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个赌气的大孩子。 然后那年冬天,他和他同时进入象征权力最顶端的那间内阁,可有一天他忽然听说她去世了。 他见他醉心公务,甚至没能回去再见她最后一面。 他想去见故人,于是有幸见到一面当年她的那个丫鬟,都是半百的人了,丫鬟就把一封压了几十年的书信还给他了。 字迹是那样好看,就像当年她听他念书时,他捏着她的腕在那书上写字时的一样。 灵秀活泼 信上说,她若不嫁给那个人,他一定会死。 他笑,谁不知道呢? 那年刚好二十的她,又颤颤巍巍得在信上写道。 “我喜欢你。” …… 隆冬的飞雪压了他一肩。 然后他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管了,带着当年她最喜欢的那本、他修订了几十次的道话离开了。 …… 常秋实盯着魏先生问:“那他还赌气吗?” 老人仰着头倒了半天铁罐,才发现里面早已没有水了。 “多少年喽,不赌了,不赌了。” 第五十二章 脱笼 黎明时分,不知是不是昊天开眼。曲白城内终于飞来一只苍鹰。 风帅说,西北落日关会有一只烈山军骑兵连夜出发赶来。 黑夜也开始退散,旭日伴随着淡淡的薄雾终究还是升起了,虽然不如往常明亮,但它好歹是回来了。 这是好事。 于是越来越多曲白幸存的百姓、商人、士兵、衙役、甚至绣眼鸟都从曲白城的废墟中被聚拢到了北城门前。 一路清点过来,居民上万的曲白城在经历昨日的灾难后还余下十之三四。 人们竭尽全力在准备今日的突围。 …… 怪物亦是如此。 城墙那头,上万只怪物沐浴着晨光醒了过来后兴奋得在荒野上放声呼喊。 …… 与之相反,经历昨日的惊慌与失措,又渡过漫长一夜的等待,曲白城内压抑而安静。 常都郡带着二百多幸存的边军和府兵退到突围队伍后尾断后,李经渔则领着从城南找的四五十匹军马和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两三百秀字营作为突破的前军。 不只他们,一些百姓们也分得了城防军连夜从北营找出的兵器和用油料制作的火把。 这些怪物是畏惧火光的,人们希望能靠这些烧灼的焰火在突围中将怪物们逼退。 城门被打开。 荒野那头,站在最前方的怪物看到了城门下那一张张苍白的面庞,于是它们站了起来。 一排又一排,若流动的江河般,曲白城前整个荒野的怪物都顺着秩序站了起来。 …… 李经渔走到队前,带人将那四五十匹军马用锁链捆在一起牵了到城门口。紧接着,他们又为每匹马的身上都驮上不少装着烈酒和油料的小罐。 这是准备用来引燃的。 一切准备妥当后,士兵们同时拔出刀剑,指向那绿色的潮水。 李经渔高吼:“不过是一群畜生,突破他们,前面便是风大帅派来的烈山军骑兵。” 木字营中响起一阵欢呼。 争锋相对的,最前排的怪物中传来一阵仿若嘲笑的怪叫。然后他们散开,一辆高大的攻城车便从远处的薄雾中露出了轮廓。借着清晨的朝阳,人们可以隐隐看到那端坐在车前的主将。 要收网了。 红花将先是跪下来朝鸿沟磕了一头,然后它双拳压在额间半蹲着身行了一礼。 所有怪物们便都学着它的样子,磕了一头又行了一礼。 仿佛很是满意,那红花将荡便开脖冠,山呼了两声。听那声音,倒隐隐有些大夏语中,“杀”字的口音。 几个首领闻此,便将怪物们带成一个个方阵,步步朝曲白城压了过来。 李经渔燃起一只火把拎在手中,准备点燃马匹后的烈酒和油料。他今日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不顾浑身未曾结巴烧伤的痛苦,脱下宽大的袍子穿上了象征荣耀的将军甲。 “弟兄们跟我杀!” 回答他的是秀字营的雄壮呼声和对面怪物们压过来的尖利呼喊。 怪物们的声音显然更大,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刺得人耳膜发疼。 …… 秀字营诸将不服,回吼:“铁甲安在!” 有人想盖过他们,那是在队尾的城防军诸营士兵在高啸:“为了大夏国!”明明是这般磨破人耳茧的口号,这时候听起来却也有了股悲壮的味道。 有意思的是,常都郡又加进来的一声山呼,竟然隐隐压住先前百人。 他仰着脖子,红着脸,灌出一声仿若金石的仰天长啸。不知是不是全身用力过度,吼完这一嗓子后,他空荡荡的袖口中的伤疤又乍然崩开,不断向外泛着鲜血。 白狼赶紧从后面上去扶住他的身体。 ……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突围队伍的百姓中也响起一阵阵炸雷。 不知是谁起的头叫了一声。很快所有人都放开嗓子,对天吼起来。众人声音虽然杂乱,有粗音,有女声甚至还有童腔,可听上去却已有了不可亵渎的味道。 念安背着秋秋,拔出铁剑指天,叫:“剑一!” 有七八个从小就住在城南寺庙的小乞丐在心里说,“活下去。” 有人言不屈,有人唱无惧。 吼叫声如浪潮一般,一波高过一波。 不知是不是被感染。连在突围队伍最前面的一匹马儿这时候也翘起了前蹄,立身起来嘶鸣。 怪物们张开腥臭的嘴,回以更高的怒音。 …… 突围队伍准备冲开牢笼。 被人护在队伍中心的魏先生忽然朝前走了一步,他背身过来面朝着常秋实说:“每个人路不一样,莫要学一个人,也莫要为一个人一生负气。“ 常秋实怀里抱着妹妹,脸色有些奇怪。 他背后的戚爷穿着件书生袍,紧紧握住了双拳。 老人忽然回身小跑起来,他一路挤开突围队伍,来到了所有人最前面挡着。 似乎是年纪大了,跑这一程有些累,魏先生站定后掏出张手绢战战兢兢得擦了擦脸上的汗。 这之后,他从怀中摸出那本道藏,摊在手上。 李经渔挑了挑眉毛,石心先生这是何意? 魏先生轻声说:“试试。” 然后他转身面朝一脸诧异的众人,脸上泛出个平静的笑容。 “咚!” “咚!” “咚!” 怪物们踏着滚雷般的步伐,距离北门越来越近。有秀字营的百夫长上去准备将老先生拉走。 魏先生笨拙得甩开那人扣在他肩上的手,抬臂指着这会儿被包在队伍正中央的一群读书郎说:“世人窃言,百无一用是书生。” “你们几个可曾服气?” 常都郡在队伍后喊了声:“石心?” “怪物越来越近,再不冲锋可就没有机会了!石心先生干什么?”杜瑞脸色焦急得提醒李将军。 李经渔这会儿手里拿着火把正准备点油,于是他用眼神示意陈冲也上去帮那百夫长将魏先生拉走。 巨人探出手。 “徐红豆。”魏先生念了个名字出来。 “我给你念书!” 城外骤然响起红花主将象征冲锋的震鸣。 老人翻开了人间道话的第一页,这里正有她的笔记。 他用指肚在那好看的字迹上摩擦了下,然后四顾满目萧瑟的边城山呼:“寄意江海侬不察,我以我血荐苍天!” 他抬头。 身上霎时间涌出一道澎湃的气浪将巨人震翻在地。这气浪余势不止,竟然将身后上千人的队伍连着他们脚上的地面一同朝后压了数丈。 明明无风,可老先生却白发飞扬,那摊在手里的人间道话忽然炸开,散做无数片书页漂浮在他四周。 常都郡目瞪口呆,石心会修行? 老先生朝前走了一步。 于是天上降下一道煌煌天雷劈在他的头顶。 老先生不语,又走了一步,于是有第二道雷劈来。 他一共走了六步,便有六道天雷降下。 穿学士袍、修儒道的戚爷,已经满脸是泪的跪了下来。 一雷一劫,六雷,便已是儒道中的亚圣了。 魏先生依旧背朝奔腾若江海的上万怪物站着。 他指向东天高吼:“李东阳,你这辈子也不如我!” 于是曲白废墟中无数书籍浩浩荡荡一齐朝他涌来。 层层书雨,遮天蔽日。 老先生面朝曲白众人笑了下,背身飞出去。那些书籍就漂在他头顶数百丈的天空里,在清晨的光明中开始燃烧。 然后他转身、面向怪物潮水,仰天大喝:“我去见徐红豆,谁,敢,挡,我?” …… 好家伙,那红花将竟然吓得从攻城车上跌下了身来。 第五十三章 有人走,有人留 念安觉得眼睛被光刺得生疼,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拍来。 他下意识扯出怀中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将自己和秋秋紧紧得捆在一起,右手则提住了那发黑的铁剑。 奔跑起来的队伍有些杂乱,念安见着那个叫李经渔的将军将手凑到几匹军马后点燃了它们背上的烈酒和热油。 马儿们吃痛,挂着一身火焰,一同朝北边奔去。 它们中有的脚力不够,或是被烧的太重,没跑几步便软倒在地上。可所有马都是被铁索连在一起的,所以这些倒在地上的马儿便被其他他三四十匹马儿拖着在地上奔行。 燃烧的马儿们发狂,跟着魏先生和他满头燃烧的书云撞向了倾泻而下的绿色潮水。 …… 前面的人流迈开脚步开始狂奔,念安呼了几口气,仿佛能听见心房咚咚的重响,他没有犹豫得跟了上去。 城门外一下子压过来的气息很难闻,就如同夏天里没能盛放好的变质腐肉一般,让人不自禁的皱起眉头。 念安稍稍远眺,他的身前是一线奔腾而来的潮水。 震天动地的嘶鸣吼叫刺得他几乎耳鸣。 他只能凭着直觉紧紧迈开步伐跟紧前面奔跑的人群。 …… 天上燃烧的书云跟在魏老先生的背后笔直撞向了绿色的潮水。 …… 怪物们若打霜的柿子般一层层向后倒去。 然后少年耳边传来了一阵熟悉低沉的嗡嗡闷响,这声音震得人心口发颤,胃部翻滚,几乎想要站在原地干呕。 …… 听到红花主将的命令,潮水开始缓缓朝中间收拢靠紧,低等怪物们没命似得朝那化作一道白光的老人涌去。 念安抬头望着那犹如波涛中立于灯塔的老先生,自内心最深处生出一股敬畏。 这就是真正的大修行者吗? 刚刚那天雷应该便是天劫,六劫,这深藏不漏的老先生和剑一道藏上描绘的羽化劫也不远了吧。 念安不过霎那间的低头,可他身前突围的队伍最前端已经和怪物潮水撞在了一起。 几十匹燃烧的军马,周身皮肉翻开,如同一团团火球般冲向了怪物的群体,它们身上的油料四散崩撒,在它们身旁绽出一道火河。 前方一片怪物被踏得稀烂。 后面怪物们想涌上来,可见着真正火光它们又出于本能的害怕,于不得不向后退去,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不少怪物被挤入了火河中粘上了发黑的油料,顿时便在吼叫声中燃烧起来。 潮水仿佛被一只红色的小锥子刺出一道平整的裂口。 突围队伍挣扎着从小口涌入潮水,沸腾的怪物们便在他们四周嘶鸣。 …… 魏先生默念:“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漫天书雨分为两波,一波飞向逃难队伍,化作一方戒尺狠狠抽打着那些妄图冲过火焰来切断突围队伍的怪潮。 另一波则从天而降,全都绕到了魏先生的身前,以急快的速度凝做一只巨大的手燃烧手臂。 魏先生将手抬起,若奔雷般砸向躲在中军之后的红花主将。 红花一身高喝,中军中的高大卫士同时向前集结,举起高盾,猛然迎向那砸来的巨大手臂。 …… 念安咬着牙关,低下头,随着身前的人朝那即将关闭的缺口冲去。所有人都清楚,一旦潮水闭合,那他们便再也过不去了,突围的队伍将会被生生截成两段。 然后少年听到了身前怪物浪潮靠中间的位置传来了魏先生的怒吼,他睁睁见着怪物潮水后方不断有绿影飞射入天。 “快走!”李将军若夏雷般的高吼在队伍做前方响起。与他声音一同落下的还有天上那些燃烧坠入怪物群中的燃烧书云。 然后他的双臂化作了两截比他身体还要粗壮的绿色古木手,缠在树干上的藤蔓包裹其间,仿若有生命般鼓起,从李经渔身体里抽出养分朝木手中灌过去。 木手横扫威势之下,不断有挡在突围队伍前的怪物横着倒飞出去。 不过李将军的面色也随之越来越差。 …… 离着浪潮关闭还有最后几息,念安一步冲了进去,他脚下是由战马火油隔出来的一道短短的隔离带,周遭的怪物还在不断往前压,眼看着这道路就快封闭了。 一个女子在奔行中扭到脚,她右手徒劳得在空中舞了下,左手则拉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坐到了地上,奔跑的人群根本没有任何停留得从她身边穿行了过去。 小女孩跌坐在地,呲着牙,望着周遭如同修罗场的荒地一脸惊奇。 她的母亲挣扎了几次还是没能站起来,于是乖巧的小姑娘回过头去费劲得想把母亲拉起来。 …… 念安背着秋秋,正低头朝前死跑,却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一个女人尖利的哭啸。他脚下稍顿,回头一望,一个女子正搂着她的孩子跌坐地上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孩子第一声哭声还压在喉头,那女子便已经被身后怪物穿过来的钢叉刺死,鲜血溅了小姑娘一脸。 周遭的怪物还在迫近。 少年没有犹豫的转身,背着秋秋逆着人流的方向跑起来。 他就如同一只扑向灯火的笨拙飞蛾,嘴里一边乱叫,一边笨拙的拔出铁剑冲向又一把即将指向小女孩的朴刀。 少年背上的秋秋笑了一下。 念安只会刺这么一个动作,不过就和他练习的无数次一样,他的这一刺威力很足也很准,虽然他慌乱,不过这一剑还是堪堪点在了那吧朴刀刀背上。 那拿刀的怪物手上吃痛,朴刀飞开。 念安上前一把拉起小姑娘的手,背着秋秋,另一只手拉着扯着剑往前要跑。可只是刚刚停下来的一个动作,周遭三四把武器便同时朝他杀过来。 有一人从队伍中穿出,舞着把短枪,将三刀武器荡开。 杜瑞左手退了念安一把:“好小子,还不快走!” 念安余光瞥了一眼这人,见他正是昨日见过的李将军身边的亲兵队长。 …… 常都郡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他站在队伍靠后的地方,眼见着那道极小的缺口即将关上而魏先生护住他们的书册又即将消耗完,他两手插入地面,于是有泥流顺着他手插入地面的地方升散开,凝固,升高,在片息中张做两道高大的石墙,利于他的两端。 “走!”他声音沙哑,双手伸长,仿佛想用双手的石墙为突围的队伍生生从浪潮中撑开一条路。 无数靠队伍后方的百姓拼命从常都郡旁边挤过去。 白狼吼抓开朴刀奋力砍开周遭几个冲上来的怪物吼:“都郡,走!” 城防军和百姓依旧还有不少没进入那缺口,所以常都郡对白狼和周遭其他劝他走的亲兵,不听,不见,不语。 越来越多的怪物涌向常都郡和他身旁的一圈城防亲军。 都郡高叫:“无憾哉!“ …… 这是念安余光里看到常都郡的最后一个画面,缺口两端那由一人撑起来的石墙在放进来一百多人后还是被无边的浪潮撑的裂开了。 那高大的白狼,脸上露出股狰狞,左右手同时抓刀将身旁想逼近都郡的怪物砍开。 可滴水哪里比的过浪潮呢? 念安背着大姑娘,手里拉着小姑娘,低头往前冲。 队伍前面常四公子背着妹妹泪流满面。 “破开!”魏先生怒吼,他拉起金色拳头一击之下撞开身前无数怪物。 天上最后一波书云升温化做流行火雨凝撕开苍穹星砸入了怪物海潮中。 …… 红花将躲在高大中军卫士和伞形攻城车后,一身高亢嘶鸣。于是声浪从中军开始蔓延,狠狠挤压向依旧在朝北边突围的逃难队伍。 魏先背着手,那本人间道话则漂浮在他的胸前,随着他的白发舞动,那一页页书章便有灵性般自己朝后翻去。 攻城车后传来那红花将如同人类的口音,“你这样的命换这群蝼蚁的命,值吗?” 万事皆有规,不可逾,不可越。儒圣书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所以哪怕魏先生真的很高,也一定不是这海潮般怪物的对手。 毕竟他还不是第七劫上的陆仙。 魏先生笑言:“孰重孰轻?” 言毕后他的身躯拔得高大起来,靠着一双夹着紫色风雷的双掌为突围队伍拍飞了他们身前怪物的合围,然后他转身,双手向身旁张出,长长拦开,左右愈有四五十丈,仿佛要拦住他身后的怪物潮水。 这是他的法相。 红花将在心中耻笑,本以为这样精彩艳艳的人类高手会让自己如何难堪,可没曾想竟然如此好对付,还是大君说的好,人类不过是一群虚伪脆弱的情感灵体罢了,什么宗师,大圣,你有弱点,便终究只能被从高台打入尘埃便是。 红花将煽动脖冠,怪物潮水向着魏先生身后终于突围的逃难队伍冲去。 那可是海浪啊!便是魏先生高大的法相,在广博的荒野绿潮中,也不过是小小一方戒尺。 他神色不变,沉声低语:“天下之事,不进则退,无一定之理。” 满山怪物的浪潮撞在他身上,激起一点尘埃,魏先生的法相被压得朝后退了一步。 他不言,白发飞舞,数百怪物在他身前被辗做成尘。 又是一潮,那千军万马仿佛想要将身前的魏先生狠狠揉碎了拍下去。 老先生又退了一步。 然后是第二潮,第三潮,第四潮,一浪高过一浪。 …… 突围的人群被李经渔带着往北方拼命冲去,他们身后怪物的嘶吼越来越远,越来越低。 有位先生站在那里,于是浪潮便拍不过海岸了。 念安回头,好多物,好多事,好多人,便伴随着他周遭景物的不断倒退被消隐藏在了西北这片荒原中。 …… …… 这是第四百三十二潮,上万怪物堪堪折损三分之一,一人破掉三千六的魏先生还留有一口余气。 这一波他应该是过不去了。 他还有最后一口气,给不了往胜继绝学,也给不了生民立太平了。 他七窍之中破出一窍,飞出躯体,升入苍穹。 然后他的躯体便连带六窍一同被淹没在了万千冲锋怪物的浪潮里,零落成泥,什么也不剩了。 …… …… 若是再把日子往突围战后的三四月推去,大夏京都郊外的一座墓前是可以见着一个身穿白袍老先生的,他身影极淡,只在每日傍晚后只去一座坟前献上壶酒,读几句书。 有几个胆大的稚童上前查看,却偏偏又找不到老先生的真身。 然后伴随着最后一场冬雪入地,南国第一只红豆抽芽时,便再没人见过他了。 老人们还记得,那一年初春的第一缕阳光尤为明亮。 第五十四章 拦路人 京都下雨了,很大的雨,便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也很少在京都见到这样的雨了。 雨势极大,如同一粒粒粗滚滚的银针般重重的敲打在雨花石的城墙上,拍打得垛口上一面面静立的炎字旗四处摇晃,雨水顺着城墙倒灌入城下的护城河里。 水面在一夜之间便涨得几乎快要贴近了堤岸。 这会儿已经入夜了,虽然是雨夜,京都里各家各户依然活跃着,人影攒动,但是这一场少见的暴雨却并不能给京都人民带去太多改变。虽然不少地方已然积水,执金吾在工部的调招下已经逐步解决了积水严重的几条街道的问题。 丑时刚过,城西玄武门突然开启,有十几骑趁着夜色快速涌入了官道上的黑暗。 这十几人全都罩着黑色夜行短装劲服,为首一人高大瘦削,带着一顶精致的乌纱黑羽帽。此人显然是这队黑衣人的首领,和他身后的壹拾叁骑一样,他的脸上一根深灰色的月牙纱巾罩住了面容,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眸看似平静,偶尔射出的光辉却摄人心魄。和身后的十几骑不同,此人座下的并不是骏马而是一头体发光体型大小远胜猛虎的白夜月麒麟。 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还一远一近的缀着两骑,当先一人身形极其高大,他只是悠然的静坐在那里,便将身下肩高远超成年男子的山西龙葵马压得哀鸣不止。此人右边腰上别着一个巨大的箭袋,背后还张着一张若门扇大小的巨弓。 巨汉背后更远一点的石桥上,此刻一个矮小的身影蜷缩在一匹高大的乌骓马上,正随着马背的上下起伏轻轻晃动。此人露在面纱外眼角布满了星星点点皱纹,上头点缀着一头雪白的银丝,看起来年纪定不会小了,可他的身形看起来却滑稽的如同十二三岁的孩童一般瘦弱。 要是再靠近些,可以看见此人腰上挂着一把长长的银角鞭,脚上则踩着一双花布鞋。他偶尔轻轻抖动脚踝用花布鞋踢踢马腹,便惊得身下的乌骓马赶紧拉开步子,好让自己和前面两骑的距离不至于落得太远。 三人奔行的速度极快,散起的烟尘在原野上画出了一道长长的直线,他们背后的其余十几骑则隐隐保持着一个三角散开的阵型努力跟着,一行十几人快速出城,直直朝着北山道的方向奔去。 次日凌晨 北山道太原方向的一条小径上,真北茶铺早早的就开了张,老板吴贵正和婆娘这会儿在准备吃食,路上偶尔已经有行人经过了,因此两人得加紧手里的活路。 吴贵这会儿正将手里刚刚理好的面条顺着身下的大铁锅小心翼翼的放入沸水中。身旁几步远的婆娘则在案台上细细得剁着手里的肉哨子,夫妻两许是昨夜心情不错,一边还在商量着今日葱花的准备量,一边还哼只小曲。 店铺前不远处靠近官道的石坎上一只摇摆的狗尾巴草抬起头来默默的注视着远方烟尘滚滚的官道。 一面高大的身影忽然遮住了狗尾巴草。 这人是走来的,全身看起来极为整洁而朴素,罩着简单得着身灰布衣,脑袋上顶着尊破了个口的木质斗笠,背上挂着个两三张丈长的破旧紫色包裹。 这人走到狗尾巴草前顿了顿,低头下来轻轻抚摸了下狗尾巴草的底部,然后起身,一言不发的走入了不远处的真北早茶铺里。 进铺子后,他也不说话,伸手指了指吴贵正身前的面锅便挑选了张靠里的位置坐下了。 这地界人来人往,三教九流的人络绎不绝,因此吴贵正这么多年还是练出了些眼力劲儿的。他观这男子哪怕是坐下之后依旧将斗笠紧紧扣在头上,便上去卖了个笑,为客人把茶沏好后,便赶紧退会炤台边去准备他最拿手的牛肉葱花面去了。 大约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男子已经埋着头在吃吴贵中给他上的面了,香浓的汤料下,热气在他鼻子上凝出一个个好看的汗珠。他吃的很仔细,面条和牛肉分的很清楚,每一筷子下去夹得极稳,频率又极其一致,仿佛只是吃面这件事情却也带上了些难以言状的美感。 男子在吃面,不过这会儿东边的官道有一队约莫四五十人的官军骑兵奔驰过去了。 吴贵正有些纳闷,从身上的制式盔甲看这队人应该是晋江城的精锐守卫军,只是不知为何这队原本属于重甲骑兵的守卫军今日装备极简单,甚至不少骑士的头盔后的红絮都是无力得耷拉在了骑士们的肩头。 看那样子他们应该是往太原方向去,只是这些人一个个神色吃紧,双唇紧咬,怕是往太原去的那边官道上出了什么变故。 骑兵走后,路上又行过去一队轻铠步兵,这群人人数上百,队伍拖得老长,甚至他们还在队伍最末尾用四五匹马拉着一门巨大的火石炮。 这时候天空早就泛起了鱼肚白,周遭行脚的商人和农民并不算少,人群一边赶紧靠到道旁让开,一边垫直了脚,想拼命的从里头望出些什么。 吴贵正看了一会儿,余光瞟了眼已经吃了一半面,依旧罩着斗笠不言不语的男子,他还想再看得仔细些,却是又进来了四五个客人了,他赶紧理了理衣衫是后,上去招呼别人了。 …… 那斗笠人将碗里最后一缕牛肉面夹起来放在鼻尖闻了闻,张嘴吸了进去。 这时远方有一队风雷来,一直十余人的骑士团飞速扫过官道疾驰过来。 当先那一骑声势极足,他身下的白玉夜麒麟,一边奔行一边嘶吼,发出如同猛虎般的怒号。吓得周遭刚刚走上官道的行人马匹又纷纷为他们让开道路。 灰衣服人站起来了,他是走过去结账的。他一边走,一边讲斗笠轻轻抬起来一角,露出半个挂着微笑的嘴角。他认真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仔细的从里面细细选了几十个干净没有一点破损的铜板点给了吴贵中。 吴贵中看着这人将钱袋收好后,将悲上背上的紫色布袋接下来抱在了手上。 男子推开柴门认认真真的走到了官道中央,开始小心翼翼的解开了手里破旧紫色包裹的系带。 店铺里新来的那几位客人立马站起了身朝道路中间那个古怪的灰衣男子走去。 为首的高大骑士看着不远处的那突然走出来的男子有一瞬间的恍惚,可是他身下的白夜麒麟并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扬起了前蹄。 “你是谁?”巨汉骑士从背后取下巨弓指向了那个灰衣人。 “我叫黄巢”那拦路人将斗笠往下压了压。 “黄巢的黄。” “黄巢的巢。” 白玉夜麒麟发出一声惊惧的嘶鸣。 这队骑士里几乎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将武器提在了手上。 道中央站了个人,手里拿了把刀,他是来挡人的。 他的刀很强。 “三位朝侍留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