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富贵逼人》 1、第一卷 小荷才露尖尖角 白秀珠做噩梦了。 她梦见方经理舔着一张猪哥脸,嘴角疑似沾着某种不知名的晶亮液体,冲着她嘿嘿直笑。 “秀珠啊,你也知道,现在市场不景气,天天都有裁员、下岗的事儿发生。虽说自从三个月前惠玲离职,她的工作都是你兼着,你想要加薪我也完全能够理解,但咱们公司是小本经营,实在是资金有限……”方经理意有所指地拖长声音,视线放肆地在秀珠饱满的胸前流连。 秀珠强忍住暴打经理一顿的冲动,心知经理的话没错,如果不是为了保住这个薪水尚可的工作,单单这经理每回看她的眼神,她也早已不干了。深吸了一口气,秀珠扯出一抹微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既然这样,那惠玲的工作还请经理另请高明。就像经理说的,现在天天有人下岗,招个人很简单。” “公司目前还没有招人计划。”方经理起身,绕过办公桌,站到秀珠身前,一手按在办公桌上,一手搭上秀珠坐着的椅子的扶手,居高临下地瞧着秀珠,“年轻人总要有些冲劲,可不能老是想着偷懒。秀珠,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完全能胜任,俗话说得好,能者多劳嘛。” 眼看着方经理的大饼脸离自己越来越近,那只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咸猪手逐渐上移,目标是她的肩膀,秀珠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她在那只咸猪手搭上肩膀的前一刻起身避开,想着今天来此的目的,只能强忍下破口大骂的想法,“方经理!时候不早了,方太太还等着你回家吃饭。另外,我的职责是接待客户,至于惠玲的工作,还望你早日做好安排。” “那个黄脸婆,谁管她!” 方经理嬉笑着,认定了秀珠不敢得罪他。他知道秀珠的父母早亡,家里只有她与奶奶相依为命,她奶奶年纪大了,常常生病住院,秀珠根本不敢放弃这份工作。一个人干两个人的工作确实不易,更何况秀珠还要照顾奶奶。公司资金再周转不开,也不少那么一份薪水,他不立刻招人补上惠玲的职位,不得不说是另有所图。 他一直在等秀珠送上门来。 “秀珠,现在这个社会,你得知道变通。”方经理上前两步,想去拉秀珠的手,“想加薪是吧?没问题!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情。只是秀珠,你应该怎么报答我呢?” 避开方经理的动作,秀珠气得满脸通红,“方经理,请自重!” “自什么重?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方经理似是没有看到秀珠的拒绝,张开手臂去抱秀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喵的!感到今天无法善了的秀珠豁出去了。她一把甩开方经理的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掴了他两掌,在他呆愣的当口怒吼,“老娘受够了!不就是个工作么?老娘不干了!你爱请谁请谁!” 她受够了日日被方经理的目光洗礼,受够了他时不时的咸猪手,更受够了他那位不可理喻、三天两头到公司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婆! 两个巴掌下去,一句话吼出来,秀珠觉得心胸舒畅,三个月来累死累活积累的怨气怒气一股脑儿全倾泻出来了。轻蔑地瞥了一眼被两巴掌打傻的方经理,秀珠将皮包往肩上一甩,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听得“咣当”一声巨响,办公室的门被人狠狠地撞开。 秀珠条件反射地向门口看去,却只见着那盆放在角落花架子上的秋海棠迎面而来,那位竹竿儿似的方太太一脸狰狞地站在门口,看着她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我说是谁作怪,原来是你这个狐狸精!” 耳边隐约传来方太太刺耳的尖叫,秀珠只觉得额头一阵想要碎裂般的剧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蜿蜒流下,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花盆的碎片,肥沃的花泥,嫣红的花瓣四下飞溅。 失去意识的瞬间,秀珠想的竟是幸好自己早已买了意外人身保险,受益人是奶奶。 “秀珠,秀珠,你快醒醒!你都睡了三天了,再不醒来,哥哥可要生气了!” “秀珠,哥哥知道你伤心,可父亲不在了,哥哥只有你了,你忍心留着哥哥一人孤零零的在世上么?你不醒来,让哥哥怎么办?” “秀珠,今天你嫂子做了你最爱吃的百合酥,你再不来吃,可全归哥哥了,到时候别吵着嚷着哥哥不疼你!” “秀珠,再这样下去,哥哥没法向父亲母亲交代了!父亲最疼你,若让他知道哥哥没有照顾好你,哥哥肯定要遭殃,你就行行好,饶了哥哥吧!” “秀珠,你这坏东西!真的不打算理哥哥了么?你这么任性,对着哥哥使性子,小心哥哥打你屁|股!秀珠是大姑娘了,一定不想的,对么?” 耳边有谁一声一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秀珠觉得很奇怪。说话的男声她从未听到过,清朗的带着磁性,又饱含着感情,非常好听。可是秀珠并没有被这好听的声音迷住,秀珠是独生女儿,根本没有哥哥,这个在她耳边呼唤的人是谁? 难道是他认错了人?还是他叫的其实是别人?更有甚者,她还深陷在梦魇之中,无法醒来? 迷迷糊糊间,秀珠觉得原本只是有些沉重的脑袋忽然疼了起来,越来越疼,到了后来竟像要裂开一般。无数细碎的影像塞进脑海,痛得秀珠忍不住呻|吟出声。 “秀珠,秀珠……醒醒,睁开眼睛看看哥哥!”一声紧接着一声的呼唤让秀珠无法将之忽视,强忍着痛楚睁开双眼,“医生!医生!我妹妹醒了,快帮她看看!” 初醒的秀珠一时之间还看不清东西,待得视线聚焦,瞧见四面干干净净的白色,再闻见空气中淡淡的酒精味道,秀珠知道自己这是在医院了。任由几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翻开她的眼睑,试探她额间的温度,秀珠一动不动地躺着,发现自己浑身无力,想动一下手指都困难,额头一抽一抽地疼。 秀珠已想起来了,那根本不是做噩梦,而是真实地发生了。她被方经理调戏,被方太太撞见,怒发冲冠的方太太不分青红皂白,一盆秋海棠砸到了她的头上。 不过,这个握着她的手,眼圈红红的帅哥又是怎么回事? 在医生们依次离开,病房里安静下来后,秀珠马上便发现不对了。眼前的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相貌是少见的英俊,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给他添了一分书卷气,穿着白色衬衣,外套米色马甲,着同色长裤,显得身形修长,温润儒雅。 大约是休息得不好,他黑色的发有些凌乱,面上有着明显的疲惫之色。他见着秀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忽然愉悦地笑开,好心情地揶揄道,“怎么?睡了几日,连哥哥都不认得了么?瞧你那傻样!” 这回,秀珠是真的傻了。这声音,这声音可不就是一直在她耳边呼唤的那人么?那不是梦,不是幻觉,而是眼前的人? 可她明明不认识他! 2、兄嫂 直到那自称是她哥哥的男子出去,秀珠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异样。 这是一个干净整洁、豪华宽阔的单人病房,但看房内家具灯具的式样,那精巧复古的模样,现代的医院病房哪里是这样的? 房间里静悄悄的,头顶是一盏莲花状的水晶吊灯,水滴状的流苏垂下来,鹅黄色的窗帘半拉着,能够看到外面阳光灿烂、绿树茵茵。床边柜子上搁着一个透明的雕花水晶花瓶,瓶子里注入了大半清水,一束粉色的香石竹开得正艳,娇嫩的花瓣上甚至还残留着晶莹的水珠,显然是刚换上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淡极淡的花香,竟是不见半点消毒水与酒精的味道。 如果不是方才有医生来给她做检查,如果不是她的左手背上还挂着点滴,秀珠都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身处医院了。 静静地躺在床上,秀珠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头顶的水晶吊灯,墨黑的瞳孔却早已失去了焦距,不知神游去了哪里。不知过了多久,秀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眸中恢复了神采。她缓缓地抬起右手,放到眼前。这是一双孩子的手,白皙纤细,指节短小。 很漂亮,却不是她原本拥有的。 就在刚才,她得到了这个孩子的所有记忆。这个孩子与她一样,也叫白秀珠,现在只有十岁。一直守在她身边的那名男子,确是小秀珠的哥哥白雄起。白雄起已经二十有七,大了小秀珠十七岁,从小便极疼小秀珠这个幼妹。 小秀珠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虽然当时救了回来,终究是伤了底子,在小秀珠两岁的时候撒手人寰。小秀珠在父亲与哥哥的看护下长大,虽则父亲与哥哥一直很忙,没有多少时间陪着她,但她仍觉得幸福和乐。 不久前,小秀珠的父亲因病去世了,十岁的孩子早已明白了死亡的含意,一时之间哪里接受得了?然而,小秀珠一直是个倔强的小姑娘,伤心难过、累了倦了都是生生忍着,白雄起要操心的事情又太多,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自家妹妹的异常。待到父亲七七刚过,小秀珠再也受不住得晕倒昏迷了。 之后是接连的高烧不退,昏睡不醒。 再然后,醒来的便是因着无良经理调戏、被经理太太悲催地一个花盆砸死的秀珠了。 秀珠感觉得到,小秀珠并没有消失不见,而是与她融合在了一起。她有着秀珠的记忆,同样接收了小秀珠所有的情感,所以说,从真正意义上来说,秀珠与小秀珠已成了一个人。这让秀珠心里好受了很多,毕竟她并没有将小秀珠取而代之,剥夺她的所有。她相信,此时此刻,小秀珠仍是以某种方式存在着。 这种感觉很微妙。秀珠的灵魂进了小秀珠的身体,得了小秀珠的记忆;或者小秀珠忽然多出了属于秀珠的将近三十年经历,这两种说法都是正确的。 轻轻地合上眼睛,秀珠掩住眸中的黯然之色。 再见了,奶奶,请多保重。 秀珠抬起右手,擦去眼角滑落的泪滴,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恢复清明。 静下心来,秀珠才得以将从小秀珠处得来的信息整理出来,得出了一些令她诧异莫名的结论。白秀珠,有个哥哥叫白雄起,白雄起一年多前刚娶了一个日本女人;有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叫金燕西,白家与金家乃是世交,白父在世时做主让白雄起拜在了金家家主金栓门下,受他教导…… 这不是《金粉世家》的情节么?初时看《金粉世家》,得知自己与其中一个女主角重名,她还拿这事跟着父母笑闹,却怎么也想不到父母会在不久后遭遇车祸双双葬身,肇事司机逃之夭夭,让索取赔偿金变得遥遥无期。 闭了闭眼,秀珠让自己从以前的事中脱离出来,继续分析眼前的处境。《金粉世家》里的白秀珠,也许任性,也许骄纵,也许妄为,却仍是不失为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她爱得不顾一切,甚至一度失去了自我。这样一份深沉的感情,秀珠一直觉得,金燕西配不上。 秀珠想,既然她知道了以后会发生的事,那么她与金燕西之间,保持在小时玩伴的关系上,这便够了。此时的秀珠仅仅十岁,金栓也只是在政界小有名气,并未取得那高高在上的总理之位,与《金粉世家》的故事发生少说都还有七八年,她有的是时间好好谋划。 正想着,忽然听得房门大开的声音,秀珠下意识地向门口望去,却见白雄起已顺手合上门,带着一名二十出头、挽着发髻、身着浅绿色滚边绣绿竹中长袖旗袍的少妇进了来。 “秀珠,好些了么?”不等秀珠细细打量,白雄起几步迈至秀珠床前,先看了一下点滴瓶,接着伸手摸了摸秀珠额头,笑望着秀珠,“已是不烧了,这几日可让我担心得紧,现在总算是安心了。” “哥哥辛苦了。”因着小秀珠的关系,白雄起在秀珠眼里,便是她的哥哥,这一声“哥哥”叫出来自是半点抵触都无,“我已经好多了,过两日,哥哥就带我回家吧。”说到这里,秀珠想到白父,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哽咽道,“我想家了。” “好,好。等哥哥问过医生,马上带你回家。”白雄起也有些触动,“别担心,一切,有哥哥呢。” “嗯。”秀珠带着鼻音应了一声。 兄妹两个说话,那少妇一直没有插嘴,直到两人说完,她才上前来,面上带着温和的笑,“秀珠该饿了吧?我熬了些鸡汤,并着百合杏仁粥,要吃一点么?” 原本秀珠还不觉得,被这少妇一说,她还真觉得有些饿了,便也不客气地点头了,“谢谢嫂子。我要一些百合杏仁粥。” “跟嫂子客气什么?你呀,只要多吃一些,快快养好身子,便是对嫂子最好的报答了。” 有小秀珠的记忆,秀珠自是早已认出了这少妇是白太太。只这白太太与她在电视剧里看到的相差太远,让她一时有些不适应。电视剧里的白太太只出现了寥寥数次,秀珠惊鸿一瞥,印象最深的是她一丝不苟的日本礼节。也是到这时,秀珠才将眼前的白太太与小秀珠心目中的嫂子对应了起来。 毫无疑问,白太太是个美丽的女人。眉毛细细弯弯,显得温婉秀气,眼睛不大,却很有神,总是带着暖意,鼻子小巧,嘴巴大小适中,皮肤白皙细腻,身高适中,身材比例称得上完美。与白雄起站在一起,确实极相衬。 白太太虽是受的日本教育,她的母亲却是中国人,所以她的中文很好,也有着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特质。在白雄起与小秀珠面前,她一直是个合格的贤妻良母。所以,秀珠自电视剧中得来的结论,那个古板无趣的日本女人套到白太太身上,根本是大错特错。 也许白太太在外人面前多礼了些,但这是她自小所受的教育养成的习惯,并非不可原谅。只若是对着自己家人都要鞠躬来鞠躬去,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因此,白太太实在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怎样在丈夫面前表现才是最好。 一边想着,一边秀珠已被白雄起扶着坐了起来,白太太喂着她喝了一小碗百合杏仁粥。粥熬得极粘稠香浓,温度正合适,百合与杏仁都细细碾碎了,喝着只能觉出两者的味道。一小碗百合杏仁粥喝下,秀珠觉得整个人都暖了起来,竟有些浑身一轻的错觉。 白太太轻轻为秀珠擦了擦嘴角,将空了的白瓷小碗搁在几上,笑道,“秀珠可要尝尝鸡汤?嫂子已将汤细细滤过了,去除了油脂,一点都不腻。” 盛情难却,秀珠只得点了头。白太太一脸笑意地张罗开,秀珠一尝之下,果然觉得清淡爽口,不自觉又是一小碗鸡汤下肚。白雄起见秀珠喝得高兴,面上不自觉地笑意更甚,赞许地看向白太太。 “秀珠若是喜欢,不妨多用一些,也不枉你嫂子忙活这一个上午。” 3、回家 几日后,医生宣布秀珠完全康复。一大早,白太太便来了秀珠的病房。 没有见着白雄起,秀珠并不意外,毕竟这几日已见识了他的忙碌程度。病房里,秀珠瞧着白太太指挥着一名年约十五六、梳着两条麻花辫、唤作初兰的清秀小丫鬟整理她的物品,心不在焉地听着白太太说话。 眼看着初兰麻利地忙里忙外,秀珠心底微微有些不自在。秀珠原是个极其独立能干的女子,这么干看着别人帮她整理物品本就别扭,再加上因此联想起的民国时代的现状,便是更加不能平静了。虽则有小秀珠的记忆,秀珠知道这初兰实是白家的家生子,他们一家人都是卖身给了白家的,白太太见初兰聪明能干,又是稳重伶俐的,便将她派给小秀珠。 在现代,这般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是上初中的年龄,而在这里,民国的等级制度虽没有清朝那么严苛,主人家动辄就能决定下人生死,但毕竟是民国初年,即使有些民主平等的思想传入,对于白家这样的豪门世家来说,也差不了多少。若是没有意外,初兰的这一生,她的命运将完全掌握在白雄起与白太太、甚至小秀珠的手上。 民国三年,转换成公历是一九一四年。 这几天以来,秀珠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意识到,自己是真正身处将近百年前的民国。这几日秀珠躺在病床上,白雄起与白太太都是亲自照顾她,从未假手他人,白太太甚至有好几晚都睡在秀珠旁边。除去时不时为她做检查的医生与护士,秀珠从未见过其他人,对着自己所处的时代,她还没有过一个清晰的认识。 秀珠知道,她是幸运的。小秀珠的家世与身份让她少去了无数麻烦与危险,不用去思考怎么生存下去。若她还要对此表示不满,那便是真正的头脑发热与不知好歹了。所以,秀珠张了张嘴,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属于小秀珠的那部分在不停地提醒着她,接受初兰这极其正常的服务。 人活于世,顺着时代的浪潮随波逐流容易,想要标新立异、有所改变往往得付出巨大的代价。纵观历史,改革派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说到底,秀珠也只是个胆小自私的平凡人,她要活下去、要活得好,自然是让自己来适应环境,而不是奢望让环境来适应她。 她清楚自己做不来英雄,即使螃蟹再美味,她也不要做那第一个吃的人。 秀珠甚至自暴自弃地假想,如果她对着白太太说让初兰休息,那些东西她自己会整理,白太太会是什么反应。不知是认为她这个娇小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过多了,想要体验一下生活,还是剥落面上的温婉笑意,大叫着秀珠中邪了,招呼来医生将她五花大绑,捆在床上拿着仪器给她来个全身上下里里外外的检查?或者,这么个中邪的症状,叫和尚道士来念经驱邪会比较靠谱? 瞧着眼前巧笑嫣然的白太太,秀珠一想到她方才无厘头的胡思乱想,下意识地一阵恶寒。她自然清楚,就算她真的说出那样的话,白太太也绝对不可能做出那么夸张的事,顶多她只会觉得有些奇怪,并劝阻秀珠歇了这个主意罢了。 即使有小秀珠与她融合,她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底的害怕惶恐。她不敢让自己的脑子停下来,只能靠无意识的胡思乱想来纾解压力。 这并不是一个和平的时代。 虽是架空,但仍是以民国时期为模板,随时有战争,随时会死人。秀珠,只是个惜命之人。 “秀珠!秀珠!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发起呆来?是不是想你哥哥了?放心,他很快就到。”白太太很快发现了秀珠的走神,微抿着唇,带着一点取笑的意味。 “哪里有?嫂子取笑人家!”秀珠回过神来,条件反射地反驳。听着白太太讲白雄起竟要亲自来接,心底不觉有些异样,“这几日哥哥不是一直在忙么?怎么有空来?可不要误了他的事。” “哟!可不得了!咱们秀珠小小年纪,便晓得心疼哥哥,嫂子都吃醋了。你哥哥若是听你这么说,做梦都要笑醒!咱们秀珠这么懂事,他就是有再多的事也要放下,误了什么都不能误了接咱们秀珠回家啊!” “嫂子!”秀珠不雅地翻了翻白眼,嗔道,“人家正经的问你,偏你那么多理!你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几日的朝夕相处,秀珠已与白太太熟稔起来,也让她再度深深地叹息剧情不可信。这个白太太,绝对是腹黑的高手,装模作样的宗师,内里藏着小恶魔!她的温柔贤淑都给了白哥哥,却将温柔娴淑的反面留给了她。 “好,好!嫂子不说了,再说下去,惹得咱们秀珠气急了,你哥哥可饶不了我!”白太太轻掩着口,瞧着秀珠皱眉纠结的模样,“咯咯”地笑开,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模样? “别想了,秀珠。”白雄起不知何时已进了来,轻轻摸了摸秀珠头顶,嘴角噙着愉悦的笑意,“不管变得怎么样,不都是秀珠的嫂子么?还是说,秀珠比较喜欢以前的嫂子?” 以前的嫂子? 这么说,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造成了白太太的转变。白太太现在表现出来的,才是她真实的性格,之前都是装的? 细细翻捡小秀珠的记忆,对照着白太太这几日的表现,秀珠不得不承认,现在的白太太比之先前笑容完美、行为完美的白太太更得她的心。相较于像是模子刻出来的完美,真性情毫无疑问更让人喜欢。 秀珠瞧瞧白太太,又瞧瞧白雄起,一点儿也不意外地发现白雄起对白太太转变的欣喜。看来,白雄起在里面出力不少。 “我喜欢现在的嫂子。当然,以前的嫂子我也喜欢。”歪了歪头,秀珠似是对这样的回答不太满意,又解释道,“嫂子就是嫂子,我不会因为她的什么变化,就不喜欢。” 正说着,初兰上前来禀告东西已理好。白雄起看了一眼,吩咐了初兰与跟来的小厮,牵起秀珠的小手,“走,秀珠,咱们回家!” 回家。听着这个词,秀珠莫名地有些鼻子发酸,却在心底暖了起来,方才的沉重担忧更是一下子消散了许多。她并不是一个人,实在是不用自己一个人傻傻的在心里瞎想。白雄起、白太太便是她的亲人,尤其是白雄起,他握着她的手掌宽大温暖,她相信他会无条件地包容她、爱护她。 这般想着,秀珠像是瞬间释然了。她想反握住白雄起的手,但碍于十岁孩子的小手做这事太过勉强与不现实,便退而求其次地抓住了他的食指与中指,并在他低头望向她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哥哥,你能来接我,我真的很高兴。” 时间总是向前进,生活也总要过下去,既然已经改变不了必须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事实,何不积极地面对,在可能的前提下让自己活得更好更开心? 也许是因着想通了,当秀珠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长袍马褂、洋装旗袍,看着街道两边形形色|色的招牌店铺,已能用欣赏与猎奇的目光来看待了。收回视线,秀珠笑看向坐在她两边的白雄起与白太太,“哥哥,嫂子,今日的天气真好!” 4、闺房 车子缓缓地驶过闹市,渐渐地周围的房屋少了,人群不见了。不久后,车子驶上了山道。这山道的坡度极缓,路面宽阔平整,两边是粗壮高大的红枫树、银杏树、柏树,郁郁葱葱地绵延到远处。绿色掩映间,隐约可见一幢一幢错落有致的洋房。 这是小秀珠记忆中回家的路。 秀珠摇下车窗,让外面带着清新的空气吹进来,撩起她垂在耳侧的发。正值初夏时节,和风透着凉意,拂在面上很舒服,引得秀珠不自觉地闭了眼,唇角牵起明显的弧度。 忽然,秀珠觉得身子向前一倾,车子的马达声停了下来,耳边传来白雄起平和的声音,“秀珠,我们到家了。” 秀珠回过神来,睁开眼睛,顺着车窗一看,车子停在了一幢气派的欧式三层洋房门前。早有管家恭敬地拉开车门,秀珠被白雄起牵着手,迈出车门。在地上站稳,见着在管家的带领下,穿着统一款式的衣服,整齐地列在两边的下人,向着自己三人鞠躬行礼,对她的回归表示欢迎时,秀珠才发现车子一路未停,在她还闭着眼享受新鲜空气时,顺着大开的院门,驶过了中间干净笔直的白色大理石路。 白太太的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管家身上,“白叔,让大家都散了吧,这个月每人多领半个月工钱。另外,叫厨房仔细准备着,多做几个小姐爱吃的菜。那个莲藕排骨汤不错,有的话让他们做上来。” 白公馆的管家白华在白雄起的父亲在世时,便早已是白公馆的管家了,可以说是看着白雄起兄妹两长大的,白雄起一向对他很看重。即使是白雄起的父亲去世后,白雄起仍是信任他,委他以重任,更是唤他“白叔”。 白雄起夫妇对他客气,白华自己却从来不摆老资格,不仅礼数周到,做事更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放松,将整个白公馆打理得井井有条,让白太太轻松不少。他是个明白自己身份与本分的,白雄起夫妇对他客气礼遇,他会觉得是福气恩惠,心里仍然记着上下尊卑,绝不会因此拿起乔来,只更用心地做事,照看好白公馆罢了。 所以,一听白太太吩咐,白华已躬身应是,“可巧了,今日正好有佃户送上来的新鲜莲藕,排骨也是常备的,知道小姐今日归家,正准备着。”说完,白华看向白雄起,等着白雄起的意见与决定。 “就按太太说的做!辛苦白叔了。” 莲藕排骨汤是秀珠爱喝的。白雄起点了点头,满意于白太太的细心。家里的事白雄起一直交给白太太,她一向处理得不错,白雄起自然也不会多事。自古以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若是让他决定每天吃什么、穿什么,还不要头痛死。所以,在这些方面,白太太说什么,白雄起一般都是不会反对的。 白华连称不敢,看着白雄起夫妇牵着秀珠进门,指挥着众下人散去不提。 白雄起与白太太一人一边,牵着秀珠的手走进正门,在大厅内的沙发上坐下,便有丫鬟送上了茶水点心。坐了不到一刻钟,白雄起接了个电话,匆匆交代了一声,尤其是对着秀珠许下了不少好处,允诺晚上一定回来陪秀珠用饭,这才提着公文包,叫来司机坐着车子出去了。 白太太看了看立在墙角的掐丝珐琅立地钟,转向秀珠笑道,“秀珠,现在时间还早,你要不要上楼去休息一会儿,等着吃饭的时候我再叫你?你的房间,我吩咐初兰初荷重新布置了,地毯窗帘、帐子床单都换了新的,也算是去去霉气。你上去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告诉我,我再帮你换。” 秀珠闻言一怔,随即笑道,“谢谢嫂子。嫂子的眼光定是好的,我相信嫂子。”动手的是初兰初荷,但那些东西定是白太太选的。 白太太笑而不语,招呼来初兰初荷,让她们带着秀珠上楼。 秀珠一面点头答应,一面打量着初兰身侧的初荷。在医院的时候,秀珠已见过初兰,那初荷却是第一次见。眼前的初荷是个与初兰差不多大的少女,浓眉大眼,带着一脸的憨直朴质之气,穿着与初兰同一样式、不同颜色的衣服,长发编成一条粗粗的辫子,拿红头绳扎了,拖在背后。 初荷与初兰一样,都是贴身照顾秀珠的丫鬟。初兰是白家的家生子,她的父亲负责照看白公馆的花园,母亲则在厨房做事。而初荷不同,她原本不叫初荷,是因着家里穷困,很小的时候便被卖给了人伢子,后来白公馆的一次添人,她让管家白华看中,买进府来,改了名字,调|教好了派给小秀珠。 暗暗打量了初荷几眼,秀珠收回视线,向白太太告罪一声,便随着初兰初荷二人,沿着汉白玉的楼梯,扶着红木扶手,拾阶而上。秀珠的房间在二楼,离着白雄起夫妇的房间不远。早有初兰开了房门,迎着秀珠进内。 房间很宽敞,当中一张大床,上面铺着粉色的床单,挂着同色帐子。家具全是漆成了白色,箍着淡金色的边,顶上是精致的水晶吊灯。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铺着几张羊毛毯,上面微卷的毛茸茸甚至让秀珠有了躺倒打滚的冲动。错落放置的椅子是藤条的,带着藤条失去水分后,那种原始的浅黄褐色。窗帘是双层,外层嫩黄色,较为厚实,内层为粉色,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是窗明几净、温馨舒适,完全符合了一个十岁小女孩的喜好。 粉嫩的颜色让秀珠在心里唾弃自己装嫩,但想到小秀珠确实只有十岁,自己算是沾了她的光,便也释然了。最让秀珠满意的,还是房间朝南面那扇大大的落地窗,几乎占了整个墙面。此刻,那扇透明的玻璃门正被初兰推开,外面的阳台上,放着一张圆形的玻璃桌,配着与房间里同一款的藤条椅子,桌上的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枝新剪下的红色马蹄莲。 阳台正对着花园,站在阳台上,视野异常开阔,可以清晰地远处郁郁葱葱的大树,看到绿色掩映间那一个个或大气、或精巧的屋顶。 秀珠将整个房间的布置一一看过,甚至按着小秀珠的记忆找到了房间附属的卫生间。待真正看到的时候,她仍是不得不讶异于卫生间内卫浴设施的一应俱全,除了东西的样式比较复古,同现代有些不同外,其功能用法已与现代相差无几,极其方便。 除了感叹之外,秀珠再没有其他想法了。要知道,这可是在民国三年,绝大多数人都还用着煤油灯,很多人即使见过电灯,也不可能用得起。只有像白家这般的豪门世家,电器设备全部从国外买进,自备了专用的发电房的,才可能有这样的大手笔。 看了一圈,察觉到房间里的异样安静,秀珠才发现不知何时,初兰初荷已帮她铺好床,带上门离开了,留了她一人在房间。静静地躺在床上,秀珠回想着这几日的所见所闻,竟是不觉迷迷糊糊起来。 小秀珠本是高烧昏迷住院,现在虽然治好了,但身体难免虚弱容易疲累。秀珠这一觉,居然直接睡过了中午,到了傍晚时分,方慢慢地醒过来。 5、相处 这边秀珠刚掀被坐起,套上鞋子走了几步,房门已应声而开,初兰笑着进来,“小姐可算是醒了,太太都问了好几遭,老爷回来知道小姐还在睡,都急得想找医生来看了!”老爷指的自然是白雄起,白父去世,白雄起这个原本的少爷便成了老爷。 初兰这么快进来,秀珠心知定是白太太看她错过了午饭,有些不放心,让她与初荷候在门外等着。她醒来后发出的动静被她们听到了,初兰进来侍候她,初荷定是已将她醒来的事报给了白雄起与白太太。 “我好好的,不过是多睡了些时候罢了,请什么医生?偏哥哥爱大惊小怪,我哪里就这么娇弱了?莫不是他忘了我今早才从医院回来?” 初兰抿着唇,竟是露出些想笑又不敢笑的意味,“小姐这一觉睡得可真长,老爷急得不行,又不敢打扰小姐,要不是让太太劝住了,指不定现在医生已经上门了。” 秀珠想象着白雄起着急地找医生的模样,不觉有些感动。初兰看着秀珠表情,知趣地没有再说什么,只引着秀珠进了卫生间,放了水将毛巾浸湿,拧得半干让秀珠擦脸。洗漱完毕,秀珠跟着初兰回了卧室,初兰打开来秀珠的衣柜,露出满满一柜子夏装,大多是浅淡粉嫩的颜色,以洋装居多,只有少数几件旗袍。 想来也是,旗袍是最能凸显女性身材气质的,就小秀珠的身板,穿旗袍真的为时过早。反倒是那些缀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公主裙,更能显出小女孩的精致可爱。 早在医院时,秀珠已从镜子里见过了小秀珠模样,虽则年岁尚小,但已出落得眉目如画、清雅可人,可以想见长大后定是少有的美人。秀珠本身生得很好,不然那方经理也不会对着她不依不饶了,但比起小秀珠来,竟是还差着一些。 “小姐想穿哪一件?这件蓝色的好不好?” 秀珠想说算了,不用换衣服了,但低头一看身上那件连衣裙上的褶皱,想着她竟是穿着这一身直接躺在床上睡着了,不觉有些不好意思。再一看初兰手中的裙子,是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样式比较简单,只荷叶袖的设计添了些俏皮,衣领与下摆处滚着米色的蕾丝边。 “嗯,就这件吧。” 初兰应了一声,帮秀珠换了衣服,拿羊角梳理顺秀珠长发,分成两股,拿蓝色的缎带分别固定在头顶两侧,微卷的发梢搭在秀珠肩头。这么一个发型,倒是与秀珠一身衣裙极相衬。 楼下大厅里,白雄起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白太太指挥着几名小丫鬟摆饭,见着秀珠下来,白雄起放下了报纸,白太太向她招手,“秀珠快过来!原是中午想叫你,看你睡得香,也就没有让人打扰你,不想你竟是一觉睡到傍晚,午饭都错过了。快来坐下,还差两道菜,咱们就开饭。你一整日未吃东西了,待会儿可要多吃一些。” 白雄起仔细观察秀珠面色,见她神色轻松,面上带着淡淡的红晕,倒是放下心来,“怎么睡了这许久?要不要请了李医生过来,让他帮你检查一下?”李医生,一直是白家的家庭医生。 眼见着白雄起请医生之心不死,秀珠有些黑线。她走了上前,在白雄起身侧坐下,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哥哥,你是不是忘了,我今早刚从医院回来!” “我正是怀疑你还未全好!”面对秀珠的撒娇,白雄起很是受用,“不过算了,既然秀珠不愿意,那先不找医生。只一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定要马上告诉我与你嫂子,不许自己偷偷忍着,知道么?” 秀珠自然连连点头答应,白太太在一边笑道,“你呀,也别太担心,咱们秀珠可是个健康的小姑娘!” 说着,白太太招呼白雄起与秀珠用饭。坐下后,白太太先帮白雄起与秀珠各盛了一小碗汤,正是早上白太太吩咐的莲藕排骨汤。 “秀珠,你饿得久了,先喝碗汤暖暖胃。” 秀珠依言拿起调羹喝了一口,在白雄起与白太太的注目下笑道,“很好喝。” 白雄起也喝了一口汤,“好喝就多喝一点,明儿再让他们做也使得。” 秀珠点点头,算是应下了。这汤真的不错,清淡鲜美,带着莲藕的清香与清甜,便是天天喝,估计都不会觉得腻。白雄起见秀珠爱喝,向白太太打了个眼色,白太太默默记下,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放进秀珠面前的小碟子里。 “今日刚捉上来的鲈鱼,秀珠尝尝,可还合胃口?” 秀珠尝了一口,见白太太有一直站着为她与白雄起布菜的趋势,放下筷子笑道,“嫂子你也坐下,我自己来就行了。累着了嫂子,哥哥定要心疼,可不就是我的罪过?” 白雄起瞟了秀珠一眼,对她的取笑充耳不闻,点头道,“你就坐下吧,一家子吃饭,哪里有这许多讲究?以后这些事交给丫鬟就行了,不用亲自动手。” 白太太横了白雄起一眼,却没有提出异议,在白雄起身侧坐下了。白太太的这一眼似嗔似怒,竟是媚态十足,偏白雄起似是压根没有注意到,只目不斜视地对付方才白太太夹到他小碟子里的青菜,惹得秀珠捂着嘴,“嗤嗤”笑个不停。 秀珠暗暗决定,要是有机会,定要问问白太太,白雄起与她是怎么从相敬如宾变成现在这般相处的。 用完饭,早有丫鬟将碗碟收了下去,白雄起夫妇并着秀珠坐到了厅内沙发上,初兰与初荷端上了两个水果盘子。一个里面切成小块码得整整齐齐的菠萝,插着几枚竹签子,一个盛着小片\籽红壤的西瓜。 秀珠拿竹签子叉了一小块菠萝递给白雄起,又拣了一片西瓜给白太太,自己也拿起一片吃起来。她从小秀珠那里知道,这两种水果,白雄起爱吃菠萝,白太太喜食西瓜。 吃了一片西瓜,两小块菠萝,秀珠便放下不吃了。从初兰手中接过湿毛巾净了手,秀珠见白太太也不再继续吃,想起方才的疑问,便拉了白太太的手,扭股糖儿似的往她怀里钻,“嫂子,好嫂子,你与哥哥是怎么回事,跟我说说吧!好不好?好不好?” 如果换了前世的秀珠,她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动作的,不说她本来的年纪比白太太大了好几岁,便是她自己的面子上也过不去。但秀珠既然已决定让自己成为小秀珠,又有小秀珠全部的记忆情感与她融合,像对着白雄起白太太撒娇打诨这些事非但没有抵触,还做得极其自然。这么做了之后,秀珠觉得自己就是小秀珠,秀珠却真正成了前世的过去。 “嫂子与你哥哥能有什么事?”白太太理所当然地故作不知。 “嫂子你装傻!”秀珠一瞪眼,毫不留情地拆穿了白太太的心思,“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沙发上的白雄起,秀珠见着他正若无其事看着报纸,似乎并未听到她与白太太的对话,秀珠心下暗道这两人果真是夫妻,一样地能装。不过,既然已提起这个话题,秀珠是不会放弃好机会的。 “嫂子,你要是再不告诉我,我可去问哥哥了!”转向白雄起,“哥哥,我若是问你,你会告诉我的吧?”说着,秀珠眼巴巴地看着白雄起,一副“我很好奇,快告诉我”的模样。 白雄起好笑地放下报纸,伸手戳了戳秀珠额头,笑骂道,“小鬼灵精!别再闹你嫂子了!事情说来也简单,不过是你嫂子装得不像,被我发现罢了。” “真的么?哥哥你确定没骗我?” 秀珠怀疑地来回打量白雄起与白太太,有些不信事情会这么简单。从小秀珠的记忆来看,白太太的表现明显无懈可击,如果白雄起真能看出来白太太一直在演戏,怎么等到了一年多后才揭穿?要真这么简单,白太太至于瞒得这么严实,半点口风都不肯漏?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有必要骗你么?不信问你嫂子!” 不用你提醒她都会找白太太求证!秀珠立刻转向白太太,“嫂子,哥哥说的是真的?” 白太太不知想到了什么,细若白瓷的脸上居然浮起淡淡的红晕,眼睛也不太敢看秀珠,“是真的。” 秀珠暗自摇头。这种状态下,白太太说的话她会信才怪了。有问题,绝对有问题啊! 6、玉芬 秀珠最后还是没能自白太太口中问出什么。白雄起一口咬定是白太太装得不像,被他识破真性情,才有了现在干脆不装的白太太,白太太坚决地秉承了夫唱妇随的原则,任凭秀珠怎么问,再没有第二句话。若是秀珠问得急了,她便摆出一副岿然不动的架势,闭口不言了。 秀珠知道问不出来实情,缠了白太太片刻后,也不再勉强,只在心里默默记下,暗道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弄清他两人隐瞒的真相。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眨眼间离秀珠出院回家过了十几日。这些日子以来,秀珠觉得自己越来越向小秀珠靠拢,已再也分不出彼此,与白雄起夫妇相处亦愈加轻松随意。大约是因着白雄起与小秀珠这个幼妹年岁相差太大、他与白太太又没有孩子的缘故,白雄起夫妇简直将秀珠当成了女儿一般疼爱。 白雄起一如既往的忙,但不管再忙,他都会尽量回家陪着秀珠与白太太用晚饭。即使有了应酬不能回来,他也定会提前告知,并努力赶上夜宵,一直保持着夜不归宿零记录。白天里,家里一般只有秀珠与白太太两人,白太太会带着秀珠品茶聊天,告诉她一些社交礼仪与注意事项。有时候,也会稍稍提及与白家家世相当的那些世家豪门,讲讲他们府里的人际关系,各家各府或近或远、或亲密或疏远的联系,对着某些奇闻异事八卦八卦。 秀珠知道这些都是有用的信息,当成故事听了之后,牢牢地记在脑中。有时遇上不理解的事,便会主动提出来问白太太。既然她已是小秀珠,自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做好小秀珠。作为白家小姐,她日后免不了要与那些人见面交际,与其到时候手忙脚乱,不如趁着机会多问多学,绝不能因她而丢了白家与白雄起的脸面。 尤其现在他们兄妹父母双亡,若是出点什么问题,“无人教养”的大帽子定会扣在她头上,毕竟白雄起已经成年,需要教养的自然只有她秀珠。上流社会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每一位夫人太太的身后,都站着至少一位先生老爷。真出了这样的事,可不仅仅是面子上不好看了,白雄起的名声也会因此受到影响,继而不利于他的前途。想来白太太将这些事说来替自己解闷,也是有让她提早接触的意思。 豪门小姐,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当然,这些对秀珠来说都不是问题。若是凭着她二十九岁的心智、七年现代社会摸滚带爬的工作经历,还无法将这些东西消化吸收,她还不如去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也省了浪费白家的粮食。秀珠学习的结果让白太太非常满意,连带着让白雄起夫妇对她更是用心了两分。 秀珠很享受现在的生活。虽则没有现代的电视、电脑等娱乐设备,但温馨的家庭氛围、轻松写意的环境,以及白雄起夫妇的关爱,足可以弥补这一点了。晚上躺在床上,她还是会想起远在另一个时空的奶奶,牵挂着她到底过得好不好,却再不会像在医院那般彻夜不能眠。除了奶奶,她越来越少想起现代的一切。 这一日午后,初夏的阳光还没有三伏天那种灼人的温度,落在身上并不会让人觉得热。白公馆后花园的葡萄架下,秀珠与白太太相对而坐,初兰初荷,并着白太太的两个小丫鬟梅香菊香侍立在不远处,随时等着秀珠与白太太的吩咐。 这是两株种下超过二十年的老葡萄树,密实柔韧的藤蔓将整个葡萄架缠绕得满满当当,巴掌大的叶片厚实肥嫩,似乎涂上了一层绿蜡。一串一串青色的葡萄挂下来,每一颗只比着花生略大,竟像是工艺品一般,显得特别精致。 和风轻轻吹来,带来不远处栀子花的清香,也撩起了秀珠的长发。白太太拿起秀珠面前喝了大半的小碗,帮她添满,笑道,“这酸梅汤做得不错。我看你这几日胃口有些不佳,是不是天太热了?” “谢谢嫂子。”不知道白太太从哪里看出她胃口不好,不过秀珠知趣地没有反驳。依样为白太太碗里也添上一些酸梅汤,“嫂子也多喝一些,消消暑。” 白太太心知秀珠只略略少吃几口罢了,并未严重到胃口不佳,提了一句后便略了过去不再提,看秀珠对着酸梅汤喜欢,便微笑着介绍道,“这酸梅汤不似一般人家做的,用干乌梅、山楂、甘草加上冰糖,而是用的新鲜杨梅,加上蜜枣玫瑰花,用蜂蜜调味,喝着果真味道更佳,秀珠觉得呢?” 初时秀珠喝时,只觉得酸酸甜甜,清香宜人,又是冰镇过的,夏日里喝正好。听了白太太的介绍,再尝味道,细细分辨,很容易便尝出了淡淡的玫瑰香,杨梅的酸味与蜜枣的甘甜完美结合在一起,既不会酸得过分,也不会过于甜腻,再加上蜂蜜的香味,这味道简直让秀珠越喝越爱,忍不住又多喝了两口。 拿着帕子擦擦嘴角,秀珠才抬眼笑道,“这酸梅汤好。有嫂子在,我可有福了。对了,我得少喝点,给哥哥留些,也让他尝尝。” 白太太失笑,“你哥哥的份儿,我早留好了,在厨房放着,你就放心吧。” 秀珠一想也是,顶着白太太满含笑意的视线,自汤盅中又舀出些添到碗里。正喝着,忽有一名小丫鬟来报,说是王家大小姐来了。秀珠一听,便知是白雄起的表妹,小秀珠的表姐,将会嫁给金家家主金栓的第三子金鹏振为妻的王玉芬。 白雄起兄妹的母亲娘家姓杨,与王玉芬的母亲是同胞姐妹。杨家本是富贵人家,虽则比之金家白家略有不如,但自来嫁女嫁高,两个女儿一个嫁了白家,一个入了王家。杨家只得两个女儿,没有男丁继承家业,杨老夫妇也是想得通,居然将偌大家业一分为二,给了两个女儿做嫁妆,自己两人只留下极少的部分养老之用。 王玉芬比小秀珠大五岁,今年刚满十五,是王家长女,同时还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同胞弟弟。王家与金家已有了默契,只待再过上两三年,王玉芬便会嫁入金家为妇。这几年金栓在官场混得不错,官儿也是越做越大,深受上司信任,常有传言说金栓不但会做官、会做人,更是会治家,金家比之一般人家,规矩要大得多。 很显然,这一门亲事是极得王家看中的,平日里王玉芬并不能得空,多被她母亲拘在家里教导。她会上门来,倒是让秀珠觉得有些意外,说起来,这还是在白父去世后,王玉芬头一次来。在小秀珠记忆中,这个表姐与她的关系,远没有电视剧中表现的那么亲密,想是在王玉芬嫁入金家之后,因着金燕西的关系才迅速熟络的。 秀珠正在理着王玉芬的信息,王玉芬已由管家白华领着,向这边行来。王玉芬穿着一身豆绿色上绣深绿色兰草的旗袍,将少女婀娜的身姿显露无疑,颈上一串珍珠项链,鬓发往后梳起,拿两枚珍珠发箍固定,剩余的乌发随意披散的肩头脑后,手上一只白色女士小坤包,青春洋溢的同时显出一丝妩媚。 不待王玉芬走近,白太太已起身迎上前,“玉芬来得正好,这几日天天听着秀珠念叨你这个表姐,说是想上门去看你,要不是她哥哥拘着,我可劝不住她。” 王玉芬将手中的小坤包交到带来的小丫鬟手里,几步上前对着白太太行礼,“表嫂好!”随即转向秀珠,“多日不见秀珠,倒让我想念得紧。不独是我,便是家母也想着表哥表妹的,这不,今日特特吩咐了我,让我来瞧瞧他们。” 秀珠心下暗叹这王玉芬的说话水平,这么十几岁的年纪便滴水不漏,真不愧是《金粉世家》里被评价成精明似王熙凤的人物。这么想着,秀珠面上却未显出半点不妥,笑着向王玉芬打招呼,“表姐!刚刚见着表姐过来,我都快不敢认了,心里直疑惑这是谁家的漂亮小姐,这才多久不见呢!” 王玉芬指着秀珠“咯咯”直笑,“表嫂,你今日让秀珠吃了什么,瞧这嘴甜的。这才多大点,日后可不得把所有人哄得团团转?” 秀珠不依地嗔道,“我说得是实话,偏表姐不信!” 白太太笑着打圆场,让梅香菊香端上来酸梅汤,并着几样时鲜点心,招呼王玉芬坐下。王玉芬也不客气,当下便在方才秀珠身侧的位子上坐了。心知王玉芬的目的在秀珠,白太太陪着闲聊了几句,便借口去看晚上的菜色,交代了初兰初荷,让她们仔细侍候着后,知趣地离开了,留下秀珠与王玉芬两人。 白太太一走,王玉芬挥手让她自己带来的丫鬟避到远处,扫视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初兰初荷,吩咐道,“我与你们家小姐有些私房话要说,你们两个退远些,也帮忙看着些,不许其他人靠近。” 初兰初荷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秀珠。秀珠虽则对王玉芬越俎代庖有些微词,却是对她要说的事产生了兴趣,点头让初兰初荷退下。 7、相邀 秀珠捻起碟子中一块水晶糕咬了一口,看向王玉芬问道,“表姐将初兰初荷撵得远远的,到底有什么悄悄话要说?神神秘秘的。” 王玉芬敛起一直以前的笑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秀珠半晌,才轻叹了一口气,“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许久?现在可大好了么?我与母亲老早便想来瞧你,可巧弟弟着了凉,身边离不开人,这才拖到了今日。你身子可还好?我瞧着你都瘦了!” 这话要是说给小秀珠听,小秀珠多半便信了,还会在心底感激姨母与表姐想着她、念着她。可惜此刻面对着王玉芬的是秀珠,见惯了现代职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怎么会听不出王玉芬说的理由完全是借口,经不起一点推敲。 莫说这个弟弟着了凉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也用不着母女两人都守着吧?退一万步说,小秀珠当时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王家母女若真有诚意,便是派人来询问一声,白雄起也会念着她们的好。而且,王玉芬自进来后,一直没有提她的父亲王希成。白父生前确实与王希成有些不太对付,连带着影响到了杨家两姐妹的感情,甚至几个孩子都不是很亲近,但不管怎么说,王希成即使有再多不是,他也还是小秀珠名义上的姨父,是小秀珠的长辈,怎么连口头上表示的关心都没有? 可能王玉芬是想着小秀珠对王希成感情不深,而王希成与他们母子三人本身的感情也是一般般,便只拿出来她们母女说事。秀珠不觉得她这么做有什么错,但却认为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笔。 打着感情牌,却连牌都未找齐,秀珠倒是想看看这王玉芬打的什么主意。 “表哥竟是病了?”装模作样谁不会?秀珠做出来一副吃惊的样子,“严重么?看过医生了没?现在可是已好了?都怪我,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不然定要求着哥哥带我去看表哥。” “秀珠不用担心,他早好了!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午饭也没回来用,不然我定是带了他来的。”王玉芬抿唇微笑,轻拍着秀珠手背安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表哥就是个猴性子,整日的闹腾不休,偏他是个不知道注意的,一不小心受了凉,躺在床上烧了好几天。我与母亲守了他几日,也不知是不是真个难受得紧,竟是乖乖地灌下了那一碗碗苦药汁!我瞧着,这次之后,他是再不敢生病的了!” “表哥竟然还怕喝药?”秀珠失笑,“这也简单,现在可不忌中医西医了,表哥既是不愿意吃药,何不找了西医来瞧?打上几针便能退烧,比着吃药见效更快上一些。” 王玉芬摆摆手,笑得前俯后仰,“哎呦,我的好秀珠,你是不知道!你那个表哥,别看着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怕疼!让他打针,他还不满屋子东躲西藏?我与母亲两人,可捉不住他!” 秀珠听得目瞪口呆,这王玉芬的弟弟只比她小两岁,今年有十三了吧?怎么出的事儿这么让人无语?别是王玉芬故意说来逗她的,当下便按捺下心思,笑道,“这样的话,表哥还真的只有自己注意着不要生病了。” “谁说不是?”王玉芬止住笑,“咱们先不忙说他。今日我来,主要是看看你,见着你好,我也就放心了。母亲原是担心表哥事务繁忙,没有时间照看你,便想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去我家住一段时间?” 秀珠一听便明白了,王家母女竟是打得这么个主意!让她住到王家去,倒真是好算计! “姨母多心了。”秀珠淡淡地笑着,“哥哥虽是忙,但家里还有嫂子,她很照顾我。” “嫂子毕竟是外人!自古以来,媳妇与小姑子,那都是对头!她能真心对你?就算有,怕也是做给表哥看的吧?” 王玉芬听着秀珠对她的提议并不热衷,甚至隐隐有拒绝之意,便有些急了,竟将心底最深处的话给直白地说了出来,对上秀珠清凌凌的目光,不觉心中一颤,讪讪地闭上了嘴,一时气氛很是尴尬。 不过,王玉芬不愧是日后能在金公馆混得风生水起的人,不过片刻,她便调整了情绪,若无其事地笑道,“秀珠,我并没有其他意思。我是说你嫂子毕竟只有一个人,难免有照顾不周的时候。再者说,你姨母与我都想你了,你去了之后,咱们姐妹也好聚聚,这样的机会以后可能不多了。我来的时候,可是在母亲面前打了包票,定是会将表妹接回去,这会儿,只怕她已给你收拾好屋子了!便是你表哥,也定是盼着你去呢。” 王玉芬的解释,让秀珠在心底暗自摇头。毕竟还不是那个嫁入金公馆、经受过金家众多长辈、妯娌小姑子考验的王玉芬,现在的王玉芬,仅仅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待嫁的小姑娘呢,能做到这种程度,其实已经不错了。如果她面对的是小秀珠,还真有很大可能被她说服。 王玉芬母女,明显有些操之过急了。王玉芬的手段,不外乎是挑拨离间、拿着小秀珠与她们的血缘关系做文章!手段不高明,却异常有效,要直言回绝,还真有些不好办。 相较于白家简单的人口,王家可要复杂的多了。王玉芬的父亲王希成是个本性风流的,王家老家主还在的时候,有老家主弹压着,他还稍微克制,待得老家主一没了,真是无人能制得了他。短短几年时间里便讨了七房姨太太,更是养着为数不少的外室。所谓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的理论让他实践得淋漓尽致。 那些外室也就算了,反正上不了台面,便是出了那些个膈应人的私生子女,顶多丢些面子,因着正室有嫡出子女在,掀不起多大风浪。但那些个姨太太却皆是肚子争气的,除了一个连生两个女儿,新进门的两个还未有子嗣,另外几个都生了儿子傍身,虽说嫡庶有别,但架不住王希成宠着护着。要不是王玉芬结了一门好亲事,王希成不得不忌惮着金家反应,王玉芬母亲的日子恐怕会更不好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说不定还会有新人进门,还有更多的孩子出生。 同胞姐妹,小秀珠母亲与王玉芬母亲的感情原是极好的,在王母初初嫁入王家的那几年,姐妹两个仍是保持着在家时亲密。直到王老家主去世,王希成变本加厉,往家里领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白父才会暗示王家人际关系太过复杂,让自己妻子不要牵扯过深,维持一般的样子过得去就行。 后来,白父与王希成又在商场上有些竞争龌龊,渐渐地互相看不顺眼,白父不齿王希成糜烂的私生活,王希成则暗骂白父假清高。两家的交往自然慢慢少了,小秀珠母亲一门心思扑在孩子身上,直至她去世,两家的关系更是变得淡淡,除了过年过节例行的送礼拜访,小秀珠与王玉芬算是比较熟悉之外,平日里极少有来往。 现如今,眼看着王家那几个庶子渐渐长大,王母该是着急了吧?白父一去,可不让她找着了与白家改善关系,借助白家势力的机会? 只是,她要有所行动,怎么不早早计划,而要等到今日? 是了! 回想起白雄起这几日表情明显比之先前要轻松的样子,秀珠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王母等的是什么。这王母多半是与其他人一般,观望着白雄起的表现,看他到底有多少交好的价值。她没有亲自来,只让王玉芬打着看望秀珠的名义前来,一方面是她身为长辈放不下身段,另一方面也有让王玉芬先试探一下的意思。 要是白家有意与之修复关系,自是会让秀珠顺水推舟,跟了王玉芬回王家小住一段。还有什么比住在一起朝夕相处更能培养感情? 也许在王母看来,她毕竟是白雄起兄妹嫡亲的姨母,想请外甥女来家里住上几日,还不是简单得紧?她却怎么也想不到,小秀珠已不是单纯的小秀珠了,秀珠是不知原来的小秀珠会不会答应,但就秀珠本人而言,如果王玉芬是真心相邀,王母也是诚心关心他们兄妹,秀珠说不定还会考虑一二。 只这王玉芬却是明显动了心思,秀珠又怎会随了她的意? 8、纷至 秀珠觉得王家母女此举实在不够聪明。 白父去世后,白雄起的压力一直很大。新一轮权力的交替必定会引发新一轮的资源分配,不管是白家内部,还是白氏周围的势力,眼睛都在盯着白雄起。以前与白家交好的,观望着白雄起的表现,他们要确定白雄起带领下的白家是否还值得他们合作、联盟;那些原先与白家不睦的,则在心底默默衡量,是趁此改善关系,还是冒着日后被白雄起报复的危险,寻着机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赚上一笔? 当然,其中也不乏看好白雄起,在白家最为困难的时候,决定拉上白雄起一把的人。这些人,说好听点是相信自己的眼光,说难听点便是在投机。历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若是白雄起日后崛起,他们所能得到的回报会远远高出他们的投入。 这段时间以来,白雄起一面利用着白父留下的基础,恢复因着白父去世而断去或变淡的人际关系,一面却要致力于消除白父生前的影响,让自己完全取代白父的位置。一批人因此被降职、调离,一批人又因此趁势而起。 身逢乱世,任何人没有悲伤的时间。逝者往生,所依靠者唯有自己。胜,白家屹立不倒,白雄起前途不可限量;败,则家道中落,一应势力分崩离析,退出上流社会,人人都能在白氏这块肥肉上咬上一口,从此万劫不复。 白雄起输不起,白家更是输不起。 幸而白雄起明显深得白父真传,白父也为他铺好了路,一番雷霆手段下去,因着权力更替的短暂混乱之后,白雄起已将白家所有的事业势力牢牢掌握在手中,即使还有些反对不满的声音出现,也是再翻不起太大风浪。 两个多月的忙绿整顿,终于一切尘埃落定。 秀珠可以想见,王玉芬的拜访只是个开头,今后白太太与她很少会有这般清闲惬意的日子了。白雄起的成功掌权,那些个夫人太太与白家女主人的走动交往将会频繁起来。男人们在外头的交情关系,会完全映射到女人们的交际圈里,这是上流社会的生存规则,身在其中便没有办法可以避免。 再回到王家母女的做法上,王母作为白雄起兄妹嫡亲的姨母,竟是连那些个投机者都不如,便是当时做做样子,也比此刻上赶着来锦上添花的好。 王母本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最大优势,可惜她却不懂得利用,生生放走了最好的机会,让自己成了那众多等着与白雄起一道庆祝胜利的人之一。即使双方有着割裂不断的血脉联系,但王母没有在白雄起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站出来,她的退让已为日后双方的关系定了性,再不可能成为白家最为亲密的那一批人。 人都是有私心的,这一点秀珠完全理解,然王母的做法却着实让人齿冷。或者,她只是一时未有想通事情的关键,被自家后宅乱七八糟的事儿搞得心力交瘁、分|身乏术。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种种迹象表明,王母从来不是多么有心计、有手段的人。都说聪明的女人对付男人,愚蠢的女人才对付女人,但王母呢?如果她真个目光长远、心机深沉,王家后院又怎会如此乌烟瘴气?她留不住丈夫的心,丈夫要讨姨太太,她无法强行阻止,这无可厚非,毕竟不讨丈夫喜欢、不得不看着姨太太进门的女人多了去了。 只那些个接二连三蹦出来的庶子庶女是怎么回事?这也就算了,最重要的是,她居然还能搞的不得丈夫敬重,让姨太太给骑到了头上! 她可是王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正门,带着巨额数字嫁妆的媳妇,掌着王家整个后宅,又生了儿子的,都还能做到这种份上,可真是绝无仅有的了。难道她不知道,女人有了孩子心就大么?她如今的不作为,日后会为她儿子留下怎样的隐患、树下多少敌人?又或者,她其实意识到了,只是斗不过那几个姨太太?不管属于哪一种,这女人都蠢笨得可以。 真不知她是怎么教养出王玉芬这等聪明女儿的。 秀珠瞧着对面目含期待的王玉芬,却已将前前后后想了通透。王玉芬抬出来姨母与外甥女的亲情,虽是她已决定拒绝,却不好直接说出来,否则便太过没有礼貌、不识好歹了。淡淡地笑着,秀珠低下头,抬手拿起一块儿绿豆糕。 “表姐,这些糕点做得不错,你也尝尝?离着晚饭还有好一会儿,先拿着垫垫。” 王玉芬心里着急,在秀珠的注视下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将劝说的话暂时咽了回去,勉强吃了一块绿豆糕,喝了两口酸梅汤,笑着赞了两句。 “这些都是嫂子的功劳。”秀珠眉开眼笑,竟比夸奖她自己还高兴,“要不是有嫂子在,咱们哪里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糕点,喝到这么好喝的酸梅汤?表姐家做的点心、煮的酸梅汤也是这个味道么?” 王玉芬一喜,连声道,“这个自然。只要秀珠想,便是天天叫厨房做都可以,我保证,绝对不比你家里的差!而且,秀珠想吃什么,但凡秀珠想得出来的,你姨母都能吩咐人做出来!怎么样?秀珠想好了要跟着表姐回去么?” “我倒是想去。自从出院回家,我都还未出去过。可是……”说到可是的时候,秀珠双眉紧皱,一张小脸儿满是纠结,一副为难的样子,“到底能不能去,还要问过哥哥与嫂子。不如这样吧!”秀珠眉间舒展开来,“表姐留下来一起用晚饭,等着哥哥回来,你帮我跟着哥哥嫂子说说,要是他们都同意了,我就跟着去你家住上一段。” 秀珠在心底窃笑,暗道亲爱的哥哥,感谢你为着妹子挡上一劫。至于白雄起会不会答应王玉芬,秀珠一点都不担心,毕竟连她都能看清楚、想透彻的事,白雄起没道理会不明白。由白雄起来开口拒绝,不管他用什么理由,都比秀珠自作主张来得合适。 “这……”王玉芬有些迟疑。如果说她跟秀珠这个表妹还算熟悉,那么对白雄起,完全可以称得上陌生。从小到大,因着两家的关系,两人年龄又相差太大,基本没有说过几次话。不知道为什么,王玉芬甚至有些畏惧白雄起,一听秀珠让她亲自向白雄起要人,不免有些犹豫。 白雄起是秀珠亲哥哥,长兄如父,她要带了秀珠去王家,还真无法绕过他去。但王玉芬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早听说白雄起最是疼爱秀珠这个妹妹,那由秀珠开口相求,可不比她去好上十倍百倍,当下便笑着提议道,“秀珠,表哥最是疼你不过,若自己决定想去,在他面前一说,他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秀珠迟疑了半晌,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最后才吞吞吐吐地道,“这不好吧!从医院回来后,哥哥便将我看得很紧,生怕我一个不小心,又出了事,哪里会同意让我外出?我想跟着嫂子去街上逛逛,都要求他很久,他才肯松口,这会子要去表姐家住,定不是一天两天的……” 说着说着,秀珠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只拿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王玉芬,王玉芬想要再劝,也被秀珠这一副模样堵得说不出来话。王玉芬一咬牙,想到来时与母亲的对话,刚想点头答应下来,却见不远处正有一人行来,竟是方才带了她进来的管家白华。 “小姐,金家七爷来了,要不要请进来?” “金家七爷?金燕西?”秀珠惊讶地站起身来,“他来干什么?” 看了一眼同样惊讶的王玉芬,秀珠倒是有些明白了。金燕西的到来,让她更是确定了之前的猜测没有错,白雄起确实完全掌控了整个白家,且这个消息已为众人所知,王家、金家来了,其他怀着跟这两家相同心思的世家豪门也定不会落于人后。 这一次金燕西与王玉芬会撞在一起,不过是巧合罢了。这两家不但选了同一天来访,连着所选的方式都一个样。一样选了她做突破口,一样派了小辈前来。印象中,因着白父与金栓关系良好,比之王玉芬这个表姐,小秀珠反而对着金燕西更熟悉亲近一些,倒真是像剧中描述的那般,两人是一道长大的青梅竹马。 想通了,理顺了,秀珠重又坐下,看着白华笑开来,“白叔,去请他进来吧。” 9、羞恼 “秀珠妹妹不用忙,我已经进来了。” 清润的男声传来,却是一名十二三岁、身着白色衬衣、卡其色长裤的少年进了来,正是金家七爷金燕西。他见着秀珠与王玉芬,露出愉悦的笑容来,快步上前,不过片刻便到了跟前,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他先是对着秀珠招呼了一声,紧接着笑嘻嘻地看向王玉芬,“原来三嫂也在。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三嫂来家里坐坐,母亲老是在咱们耳边念叨呢。说是老三媳妇怎么许久不来,怕是有个什么事,要叫三哥去三嫂家里瞧瞧。” 王玉芬听着金燕西大咧咧口没遮拦地叫她“三嫂”,不觉轻啐了一口,面上浮起红晕,“有影没影的事儿,你也拿来浑说,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我好好儿的,要他来瞧什么?过个一两日,我自会去拜见伯母,偏你来操这个心!” “什么浑说?明堂正道的事儿,怎么就浑说了?我可是连着嫂子都叫上了,你不领情就算了,居然还要问我个多管闲事!”金燕西嬉皮笑脸的,一点儿也不怕王玉芬的呵斥,似乎这样子取笑着闹她是个非常有趣的消遣,“看我不回去告诉三哥,说你反悔不愿意嫁他了!可怜咱们的母亲哟,怕是要失望难过好一阵子,谁让这么个好媳妇儿跑了呢!” “你敢?”王玉芬遭到这般的打趣,其实也不是头一回了,每回同自己母亲、金太太一道闲话家常的时候,总要受到几次攻击,久而久之,她也能坦然处之了。不过是装着低头娇羞罢了,过得些时候,她们自然就放过她了。可被同辈的人拿着这个玩笑,对王玉芬来说却还是第一次,更别说这人是未成年的小叔子,旁边还有个秀珠一直看着,自然是急火攻心,羞恼交加,竟是暂时忘了身处何方,不依不饶地追打起金燕西来。 “好你个金家七爷!玩笑开到我头上来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金燕西也是大吃一惊,完全没有想到王玉芬会是这么强烈的反应,明明母亲她们这么说她的时候,她从来都是低眉敛目,红着脸儿静静站着,他看着很有意思,才会想试上一试,却不想一时捅了马蜂窝。不过,金燕西显然也不是肯吃亏的人,眼看着王玉芬向他打来,哪里会乖乖坐在原地任由她打?早已“嗖”的一声蹿出去老远。 当然,此时此刻,金燕西也隐隐知道自己玩笑开得太过了,不敢真的跑远了,只绕着葡萄架子跑圈。王玉芬是真的气急了,竟忘记了自己为着配旗袍,穿的是细高跟的皮鞋,速度居然也不慢。 这下子,场面还真有些好笑了。王玉芬踩着高跟鞋,一脸恶狠狠的气怒,大有不抓到金燕西就不罢休的架势。金燕西一边跑,一边转过身来,对着王玉芬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连连告饶。等着王玉芬追近了,看她没有饶过自己的意思,金燕西转身接着跑,跑到跟着王玉芬有一段距离了,便停下来告罪求饶,周而复始。 不一会儿,王玉芬便气喘吁吁了,偏金燕西比那泥鳅还滑溜,让她在心里头憋着一股子气,竟是与他拗上了。金燕西一脸苦笑,为自己方才的一时口快后悔不迭,眼瞧着秀珠在一边看戏看得眉开眼笑的,不由一阵憋闷,冲着她喊道,“秀珠妹妹,你也帮我跟着三嫂……” 一眼瞥见王玉芬对着他怒目而视,金燕西一缩脖子,忙改口,“……玉芬姐说上一句,好歹让她放过我这一次,我在这里多谢你了!” 金燕西一边说,一边对着秀珠连连作揖。秀珠终于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直笑得前俯后仰,“表姐,好表姐!你大人有大量,便饶了我家这院子吧!你们再闹将下去,踩了这些个花花草草,哥哥回来了,我一准要挨骂。燕西说话没遮拦,你要教训他,也不急着这一时。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只教他日后好好给你赔礼,让他再不敢犯便是了!”虽则金燕西比之小秀珠要大上一二岁,但小秀珠一直是直唤他名字的。 王玉芬本是面子放不下在强撑罢了,听着秀珠相劝,又见她起身来扶,便也顺驴下坡,停了下来,让秀珠扶着坐回原位,接过她递上来的酸梅汤喝了好几口。 金燕西见着王玉芬不再追他,心里正高兴,忽然回想起秀珠劝解王玉芬之言,不觉更是发苦,忍不住对着秀珠抱怨道,“秀珠妹妹,你这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害我?被你这一说,日后三……玉芬姐还不没完没了?你可把我害惨了!” 狠狠地瞪了金燕西一眼,王玉芬咬牙切齿地道,“金七爷,要不咱们现在就把账算算清?如果不是看在秀珠的面子上,你休想我今日这么容易放过你!” “是!是!多亏了秀珠妹妹求情!”金燕西哪里还敢反驳,忙连连告饶,“也多谢玉芬姐高抬贵手,饶了小弟这一回,小弟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玉芬哼了一声,这会子坐了下来,才发觉双足又酸又痛,心知是方才与金燕西追打之时弄伤了脚,越发恨得心里直痒痒,扭过头去不再看金燕西。 秀珠看得好笑,却也不能让这两人这般别扭下去,便笑着劝道,“表姐快消消气,这大热天的,瞧瞧你,为着一句话气得满头大汗,也太不值当!”说着,秀珠拿过来王玉芬面前装酸梅汤的小碗,从汤盅里舀出些添满了,递给金燕西,“燕西你也是的,嘴巴上没把门么?惹得表姐生这么大的气,还不快给她认真陪个礼!” 金燕西此刻已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了,听着秀珠提议,自然是连连应是,接过小碗捧到王玉芬眼前,“玉芬姐,今日全是小弟的错,日后若再浑说,玉芬姐只管寻小弟出气,小弟认打认罚,定不敢还手!” 王玉芬白了金燕西一眼,别过头当没看见。金燕西急得连连向秀珠打眼色,秀珠目不斜视正襟危坐。过了好半晌,估摸着金燕西该手酸了,王玉芬也该冷静下来了,便轻轻拉了拉王玉芬的袖子,“表姐!” 王玉芬知道自己无法拿金燕西怎么样,自己将来还是要进金家大门的,可不能真的跟小叔子闹翻,像之前这般是小打小闹,增进感情,再下去就过了,伤感情了。且经过这么一闹,她的心气儿到底是平了一些,终是气哼哼地接过金燕西手中的小碗,不情不愿地喝了一口,算是将这事儿揭过不提。 金燕西大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来笑容,对着秀珠与王玉芬连声道谢。秀珠这才有暇细细打量着少年金燕西,只见他双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高鼻薄唇,皮肤白皙,面部线条稍显柔和,眉目飞扬,带着些少年独有的青春活力。 倒确是一副难得的好相貌。 上面三个哥哥,三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金燕西是金家最小儿子,自小便是最得宠的,全家人都哄着护着,这说话做事难免没些顾忌。现在虽是民国了,提倡自由了,对着男女之防没有以前看得重,甚至还出现了让男女同校的论调,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开明的。 王玉芬嫁入金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却还没有真的与金鹏振成婚,自家人私底下开开玩笑倒还罢了,偏他在别人家里便大咧咧嚷了出来,边上还有丫鬟听差在,也是不知收敛,他就那么相信这些个丫鬟下人出去不会乱说?或者,他压根就没想到这一点。难怪王玉芬要生气了。 转念一想,秀珠觉得这事儿不是她能管的,她还是好生招待着,尽快将他送出门才是,便笑看着金燕西道,“燕西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事?” “哎呀,秀珠妹妹,你瞧我这记性!跟着玉芬姐这么一闹,倒将正事儿给忘了!”金燕西一拍额头,大声招呼跟着他来的听差金荣,“金荣,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将给秀珠妹妹带的东西拿过来!” 10、拒绝 一个玉石做的九连环,两把分别勾勒着翠竹、梅花的丝绸团扇,一个漆成暗红色、雕精致花纹的八音盒。这就是金燕西带来的东西。 秀珠一样一样翻看着几样东西,金燕西拿着一块儿绿豆糕,慢条斯理地咬着,眼睛看着秀珠的动作,颇有些献宝意味的道,“这些个东西不值几个钱,胜在精巧,就是看个新鲜、图个乐子,秀珠妹妹留着玩吧。” 秀珠拿起来那把翠竹团扇,摇了两摇,正想开口,冷不防让王玉芬抢走了手中扇子。秀珠心知定是王玉芬还记着方才之事,要见机为难为难金燕西,便也不急着说话了,无所谓地拿起一旁的九连环拆解着。 王玉芬把玩着扇子,似笑非笑地望定金燕西,“果真还是秀珠妹妹好,瞧这扇子做得多精致!老七,这扇子我要了,没问题吧?” 金燕西傻眼了,暗暗悱恻女人比那六月的天还善变,刚还以为没事了,这才几句话的工夫,居然又有麻烦。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是万不敢露出哪怕一丝这种想法来的,这种时候,无论抬出谁来,他的结局只怕会更惨,当下便拉了拉王玉芬的袖子,可怜兮兮地道,“玉芬姐,这是要给秀珠妹妹的,你要是喜欢,回头我给你送上十把八把,你就放过我吧!” “这话说的,我怎么就不放过你了?”王玉芬忽然觉得舒坦了,轻轻摇着手中扇子,悠悠地道,“老七呀,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东西送了秀珠,自然是秀珠的,想怎么处置自有秀珠决定,她都还没开口呢,你急什么?” 金燕西算是看出来了,现在的王玉芬早已不生气了,只耍着他玩呢。看是看出来了,但金燕西仍是没有半点办法,他当然知道东西送了秀珠,该由秀珠决定它们的去向,问题是王玉芬询问讨要的对象不是秀珠,而是他金燕西!本是送了秀珠的东西,这让他怎么回答?难道要他说东西送了秀珠,去问秀珠要么? 如果他真的这么说了,那不是继王玉芬之后,又把秀珠给得罪了! 于是,金燕西郁卒了,欲哭无泪地揪紧王玉芬衣袖,“玉芬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日后再不敢得罪你!”转向秀珠,“秀珠妹妹,救命!” 秀珠差点没乐翻,到底还是看不过去金燕西的模样,笑道,“表姐,这扇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要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了。” 王玉芬掩着嘴巴“咯咯”直笑,“这是人家好心好意特特寻来、巴巴地送来给你的,我怎么好意思要?再者说了,也没有做姐姐的抢妹妹东西的道理。老七在这事儿上倒还上道,你没听着他要送我十把八把么?” 金燕西在一边听得苦笑,“我说玉芬大姐,只要您愿意放过小弟,别说十把八把,便是送你个二三十把也使得。” “你当我是强盗么?”王玉芬却又不依了,“我要那么多扇子做什么?当柴火么?” “玉芬姐,你就直说吧,到底要我怎么样?”这也不是,那也不好,金燕西觉得他定是今日出门没有看黄历,才会这么倒霉地让王玉芬抓着了错处。他皱着一张苦瓜脸,干脆完全放弃了辩解抵抗。 “燕西,表姐是跟你闹着玩呢!”秀珠笑得整个人趴在石桌上,“你呀,现在是多说多错!” 金燕西听了,脸色顿时变得异常精彩,惹得王玉芬也再绷不住脸,笑得花枝乱颤。正笑闹着,一时有白太太身边的梅香来请,说是晚饭好了,让秀珠带着王玉芬与金燕西去饭厅。秀珠一看,王玉芬金燕西这么一闹,竟是已夕阳西下,火红金黄的晚霞交织着几乎蔓延了大半个天空,看着煞是瑰丽。 “表姐、燕西,看在我的面儿上,暂时休战可好?”秀珠站起身来,“嫂子已摆好饭等着了,咱们这便过去吧。” 王玉芬与金燕西本是大半闹着玩的,并未真的将事儿搁在心里,秀珠相请,自然没有不应的。不过片刻,秀珠便带着两人到了饭厅。这时候,白雄起已坐在沙发上喝茶看报了,见着秀珠三人进来,招呼了王玉芬与金燕西几句,便让他们在白太太的关照下,净手入座。 按照辈分来讲,王玉芬、金燕西跟白雄起是同一辈,但奈何他们与白雄起年龄实在相差过大,且白雄起平日里都是与他二人的父辈打交道,无形中便给了他们一些压力,坐在位子上都是表情正经,同方才与秀珠一起时简直判若两人。 白雄起不说话,王玉芬与金燕西也不敢出声,白太太拿着干净的筷子为两人布了一些菜,同时也夹了些到秀珠、白雄起面前的小碟子里,“玉芬、燕西,两位不用客气,就当在家里一般。” 王玉芬、金燕西点头称是,各自拿起筷子,夹了白太太帮他们布的菜吃了一口,像是约好了似的赞了两句,随后只夹了他们面前几个盘子里的菜来吃。 秀珠见气氛有些沉闷,回想起平时用饭时的轻松温馨,不觉有些别扭。她夹起一筷子清炒丝瓜吃了,对着白太太道,“嫂子,这丝瓜不错,明日再让他们做来可好?” 白太太笑道,“难得秀珠喜欢吃,嫂子记下了,等会儿便吩咐厨房。” 秀珠谢了白太太,又夹了几筷子丝瓜来吃,看了看对面的白雄起,忽然放下筷子,拿起那双干净的,夹了一筷子凉拌苦瓜给白雄起,“哥哥,这天儿眼看着越来越热了,吃点苦瓜清清火。” 白雄起皱眉看着碗里多出来了苦瓜,筷子停在上头半晌,抬头看了一眼笑嘻嘻的秀珠,终是夹了起来放入口中,细细嚼着咽下,接着舀了鱼头豆腐汤来喝。秀珠见状暗暗偷笑,自己也夹了两筷子苦瓜。这苦瓜虽则味苦,味道说不上好,但清暑除烦,解热泻火,夏天吃最好了。 被秀珠这么一打岔,气氛变得轻松起来,王玉芬与金燕西也渐渐放松了,不再像刚开始那般拘谨。王玉芬想起自己留下来用饭的目的,便放下筷子,趁着机会道,“表哥,母亲许久不见秀珠,难免心里想念,想请秀珠去家里住段时间。方才我跟着秀珠提了一下,我看着她却是想去的,只不敢私下答应了。表哥的意思呢?” 白雄起是何等精明的人,王玉芬这么一说,哪里还有不明白王家母女的图谋,只他也不得不为秀珠考虑。如果秀珠像王玉芬所说的那般想去,他也不会反对,不管他们谋划着什么,最后都要过他这一关,秀珠如何,倒是次要的。 只王家后宅那种情况,让秀珠去真的好么? 想到这里,白雄起不由地向秀珠看去,却见秀珠正挤眉弄眼地对着他使眼色。 原来是这样!他说怎么平日也没见秀珠亲近王家人,这会子会忽然想去王家小住,竟是碍着亲戚不好拒绝,推脱到他身上了。 这丫头! 白雄起心中有谱了,沉吟片刻,对着王玉芬道,“姨母的好意,我本不应该拒绝。只秀珠的情况却是不宜外出,她自住院归来,看着虽是好了,但医生特别嘱咐,这一段时间要秀珠好好休养,防着病情复发。过得几日,我还要带着她去医院再检查检查。” 王玉芬听了,便知这回想将秀珠接回去是不可能了,她非但不能再开口邀请秀珠去,还要嘱咐她好生在家休养。 “竟还有这样的事?却是母亲与我疏忽了。”王玉芬一脸吃惊,转向秀珠,“秀珠方才怎么没说,不然的话,我哪里还会拾掇着你跟着我回去住呢?你看我,差一点就……” 这一句倒是撇得干干净净!秀珠扁扁嘴,委屈地道,“我哪里就知道了?这还是听着哥哥头一回讲!” 白雄起倒是气定神闲,“这有什么好说?我知道就行了,说出来没的多个人担心!” 白哥哥,你真是太黑了!这些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11、补习 用完饭,白太太又留王玉芬与金燕西坐了一会儿,秀珠也陪着闲话了些时候,白雄起不知为何竟是没有立刻去书房办公,而是在一边作陪。 送走了两人,秀珠回想起临走前,金燕西向着白雄起传达了金栓的善意,邀请他择日去金家拜访。秀珠便知道了,这金栓是打算培养白雄起了,白父生前让白雄起拜在金栓门下的事,估摸着也要被提到明面上。 金栓只派了金燕西来相请,让白雄起去金公馆见他,明显地有将白雄起作为下属来看的意味,但秀珠知道白雄起不会在意这一点。白父去世,白家生生少了一根顶梁柱,白雄起再是老练精明,也改变不了他年纪轻、经验见识根基不足的事实,金栓此刻的提携,会让他少去不少的麻烦,得到意想不到的实惠。 当然,金栓不会无缘无故帮白雄起,他不是慈善家,而是个合格的政客,白雄起能让他看中的无非是财力与潜力。金栓的年纪不小了,三个大儿子都不是很争气,无法在仕途上给予他帮助。随着他官儿越当越大,身边可用的人却是日渐的捉襟见肘,作为故交之子的白雄起自然成了最好的选择。笼络得好了,不仅仅白雄起是个助力,白氏的财力也将成为他扶摇直上的保障。 金栓想一箭双雕,得到巨大好处,白雄起也不傻。他知道金栓的心思,但他同样需要借助金家的势来发展白氏。现在同金栓绑在一起,百利而无一害。至于以后,以后的事儿谁知道,至少现在,金栓与白雄起两人是一个有心,一个有意,联合之势已成。 秀珠是大致知晓剧情的,见着白雄起明确回复金燕西,过几日便去金公馆拜见金栓,便知白雄起是要踏入政界了。记得《金粉世家》开始的时候,金栓是高高在上的北洋政|府总理,白雄起则是金栓手下第一号人物,到底任了哪个部门的总长,倒是不记得了。秀珠不知道金栓成为国务总理的道路是否一帆风顺,但至少最终的结果是好的,在今后的几年时间里,白雄起跟着他,也该是前途光明,没什么危险的。 “秀珠在想什么?”白雄起眼看着自己妹妹皱着眉头,一脸的思索,不觉有些奇怪了。 “没有什么。”秀珠摇摇头,眉间舒展开来,笑道,“我只是觉得有些疑惑,今日表姐与燕西怎么像是约好了一般,尤其是表姐,平日里咱们也不常走动,这会子居然千方百计想让我去她家里住,不是太奇怪了么?” “秀珠原来在想这个?”白雄起哑然失笑,心里却是为妹妹的聪慧而自豪,毕竟年岁还小,能看出这些、并深究内中真意已是很了不起了。不过,白雄起并不打算为秀珠细细讲解,利益的纠葛,暗地里的交易,这些都太过复杂,还不是现在的秀珠能接触的,“秀珠当着人人都跟你一般清闲无事么?你玉芬表姐大了,要学的东西自然也多,燕西难道不用上学么?不过,他两人来,也自有他们的目的,但秀珠不用理会,只与以前一样相处便好。” 秀珠点点头表示明白,“表姐忽然说要我去她家里小住,我还真吓了一跳,姨母跟着咱们又不亲,她家里乱糟糟的,我哪里敢答应?幸亏哥哥机灵,三言两语让表姐打消了念头,不然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白雄起听着秀珠说话,却是越听越吃惊,不由拿惊奇审视的目光看着秀珠。秀珠坦然的回视白雄起,她不完全是小秀珠,也不愿意成为剧中那个骄纵任性、霸道跋扈、乱发脾气,被人宠坏了的白家大小姐。 既然是小秀珠了,秀珠希望能让白雄起知道,她并非单纯得什么事都不懂,她是可以站在他与白太太身边,帮着撑起这一个家的,而不是只能庇护在他们的羽翼之下,她有能力保护自己,不会成为他的后顾之忧。 “秀珠做得很好。”白雄起的目光瞬间转为柔和,“日后让你嫂子多教你些东西。” “咱们秀珠一直是个聪明的姑娘。”白太太给白雄起杯子里续上茶水,帮秀珠倒上果汁,“这些天我已将一些事慢慢说给她听了,就当是听个故事,与人见了总不至于一无所知,却不想她全数记着。咱们秀珠呀,虽然年纪小,但心里清楚着呢。” “嫂子快别夸我了!”秀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有些汗颜,“哥哥别听嫂子的,她就爱将事夸大了说!” “哦?秀珠要是不聪明,难道还是蠢笨的不成?” “嫂子!”秀珠不依地扯着白太太袖子,转向白雄起,“哥哥你看,嫂子欺负我!我不过是想谦虚一下,怎么就成蠢笨了?” 白雄起好笑地看着互相抬杠的妻子与妹妹,却见这两人忽然齐齐向他望过来,等待着他的回答。想起自家妻子妹妹谈话的内容,白雄起觉得秀珠的话很不好接,无论偏向哪一个,势必要得罪另一个,便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拿出来一家之主的气势,义正言辞地对着两人喊停。哪知两人偏偏不领情,毫不客气地各送了他一个白眼,转过身亲亲热热地说悄悄话去了。 白雄起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又不甘受到妻子与妹妹的双重冷落,想起白天接到的一个电话,便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秀珠,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白雄起说得郑重,秀珠也自然而然地坐直身子,认真听着。 感受到妻子妹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白雄起满意了,也不卖关子,“前段时间一直忙乱得很,你又生病住院,学校里是请了假的。早上你们校长打来电话,说是学期结束了,这两日已开始放暑假,你落下的课不少,建议我假期里给你请个老师,错过的考试在下学期开学的时候给你补上。” 秀珠听得有些呆愣,因着出院回来,白雄起与白太太都没有提起过,前世的她早已大学毕业好些年,竟是忽略了小秀珠要上学的事。 民国的教育制度,已是改革了许多,初步有了现代教育体制的雏形。从整体来说,这个学制将普通教育分为三个阶段,即初等阶段六年,分为初等小学与高等小学各三年,中学阶段六年,分为初中与高中各三年,以及高等阶段四到六年不等。 小秀珠十岁,正是高等小学二年级的学生,相当于现代的五年级生。当然,以小秀珠的家世,选择的自是极好的私立学校,离着家里不算太远,同班同学也都是差不多家世身份的小女生。除了像普通公立的小学一样学习国文、算术、历史、地理、常识、手工、图画、唱歌等课程外,还额外设置了英语、形体、鉴赏、艺术等课程。对着一个十岁孩子来说,这样的任务却是有些重了。 秀珠明白了自己还要从头再当一回学生,心里实在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幸好因着时代差异,所学总是有些不同,倒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哥哥帮我请老师吧。”初时的愣怔过后,秀珠很快便淡定了。既然逃不掉,还是自己主动一些得好。无论在什么年代,学堂都是最适合学习、也是最容易学到东西的地方。她一个现代人,要尽快毫无破绽地融入到陌生的坏境,学习往往是最有效的方法。 尽管这学堂的层次实在太低了一些,但秀珠如今也只能用上述理由来安慰自己了。 白雄起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老师我已经请好了,过两日便会来家里,秀珠记得将课本准备好。” “课本都让初兰收着呢。”秀珠不担心这个,现在她只想知道白雄起请了谁来,“不知这位老师来了,我该怎么称呼她?”连上小学都是选的女校,秀珠可不信白雄起会给她请个男老师来家里。 “那位老师叫欧阳倩,原也是书香门第大户人家出来的,家道中落不得已才在培英女子中学当了个国文老师,秀珠唤她欧阳老师便是了。” 欧阳倩? 秀珠惊讶地看向白雄起,会是剧中那个欧阳倩么?还是说,白雄起已发现了欧阳倩的秘密,这会儿便开始有计划地接近她了么? 12、求证 最终秀珠还是没有就欧阳倩的事询问白雄起,而是无异议地应下,说是自己会在家里等着欧阳老师上门。 其实,秀珠在仔细想过之后,马上就意识到她是多想了。要知道,欧阳倩生下并将金栓私生子抚养长大的事,如果不是欧阳倩主动坦白,怕是连着金栓这个当事人都想不到,可见欧阳倩的小心谨慎与保密本事之高。 即使这个欧阳倩与剧中的欧阳倩是同一个人,白雄起查探她的家庭来历,也只会查到她寡居,独自带着一个儿子,其他更多的情况,在短短时间里根本无从查起。更何况,世上同名之人不少,事情也不见得会如此巧合,请个补习老师都能遇上剧中人物。 这样想着,秀珠便释然了,吩咐初兰将课本找出来,整理好一楼一间小偏厅,专门充作学习用的临时书房。万事俱备,只等着欧阳倩来了。 两日后的一个早晨,白雄起夫妇并着秀珠一同用了早饭,白雄起照例出了门,秀珠与白太太坐在沙发上刚聊了两句,便有管家白华领着一名女子进来,说是欧阳老师到了。秀珠忙跟着白太太起身相迎,秀珠对着欧阳倩行了礼,白太太与欧阳倩客套了两句,便将她请到了小偏厅里。初兰初荷送上了茶水果盘,合上门退了出去,留下秀珠与欧阳倩两人。 秀珠请欧阳倩坐了上座,亲手捧上茶水,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只见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淡青色旗袍,挽着整齐干净的半圆髻,疏疏几缕齐眉刘海,别着一支梅花纹的银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她细眉大眼,琼鼻小口,有着江南女子的娇柔与小巧玲珑,面上未施粉黛,尤显得肤色白皙细腻,竟是连着毛孔都不见,整个人异常素净。 秀珠打量欧阳倩的同时,欧阳倩也在观察着秀珠,观察着白家人的态度与反应。事实上,当校长郑重其事地找上门来,交托给她这么一个任务的时候,初时她是不愿意的。豪门世家的门槛从来都是高高在上,谁也不知道那位白家小姐是个什么脾气,她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教书匠,却也不想平白无故受些莫名其妙的冤枉气。 哪知她刚想找个借口推脱,校长便变了脸色,原先的利诱成了赤|裸|裸的威逼。胳膊拧不过人家大腿,更何况她还要在人家的地盘上谋生活,由不得她不低头。她心想,算了,左右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姑娘,能难缠到哪里去? 待真的进了白公馆,欧阳倩才发现自己想得多了,门房对她一派恭敬,管家亲自来迎,一点儿也不废话地引进了大厅。白家家主她没见着,却有主母笑脸相迎,虽是些客套话,却也透着客气,白家小姐没有半点刁蛮任性之气,反而对着她尊敬有加,显然是早已在等着她了。 看来人家确实是真心想找个老师补习功课。 等到进了小偏厅,秀珠的动作彻底将她心底的不满不愿打消得一干二净,原只是想着敷衍了事,完成校长托付罢了,此刻倒是暗自决定要用心教导了。 “白小姐,我知道你大约缺了两个月的课,也看过贵校的课程安排,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按照课程来,正好暑假是两个月,足够将落下的功课补上。白小姐意下如何?” “欧阳老师直接叫我秀珠吧。”欧阳倩的安排让秀珠有些意外,刚开始她还以为只会补习国文、算术这些大众化的课程,没想到她竟然连英语、艺术、鉴赏这些也都接下。她是不是真能胜任还两说,但这个时候秀珠是绝不会反对的。“老师的安排很好,我没有意见。” 欧阳倩得到秀珠的肯定回答,便不再废话,直接开始了第一次的授课。果然,欧阳倩是个有本事的,不管是讲授国文还是算术,抑或是英语、艺术,她都能讲得浅显易懂、引人入胜,便是很多东西秀珠都似曾相识,同现代学校讲的相差无几,被欧阳倩用不同的方式演绎出来,仍是让秀珠听得津津有味,竟然萌发了一种将这些重学一遍也不算难以接受的想法。 事实证明,白雄起的眼光是精准的,欧阳倩确实满腹才华,多能多艺,足以教授秀珠所有的课程。 课间休息时候,秀珠作出一副好奇的样子,问欧阳倩,“欧阳老师,你是南方人么?” 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欧阳倩点了点头,“祖籍在杭州。” “杭州?古语有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里一定很美吧?我却没有机会去瞧瞧西湖、看看苏堤,等得闲了,定要央着哥哥带我去。老师怎么来北京了呢?” “现在这种世道,哪里还有真正美丽的地方?”欧阳倩淡淡一笑,却有些凄楚,“你还小,见着的事儿也少,但凡能在家里过下去,又有谁想着背井离乡?” “对不起,老师。”看欧阳倩的表情,想也知道自己触到了她的伤心事,不过,她现在的年龄还真是最好用的掩护,“老师你这么漂亮,又这么能干,如果不是来了北京,我怎么见得到你?老师是与家人一起来北京的么?要是我的话,跟着哥哥嫂子一起,不管去哪里,我都是愿意的。” “秀珠说得不错,只要与家人在一起,哪里都是家。”秀珠似是说出了欧阳倩心中所想,让她对着秀珠的笑容明显亲切多了,“不过,老师的家人大多不在了,如今只与儿子相依过活。” “咦?老师看上去与嫂子差不多大,竟是有孩子了么?”秀珠很知趣地没有提及孩子的父亲,这样小心无意的引导有利于她得到更多的信息。 秀珠的惊讶惹得欧阳倩笑出声来,她根本想不到一个十岁的孩子会向她套话。大约是心里藏了太多的事、压抑得太久,又或者是秀珠的年龄让她放心,欧阳倩可能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对着秀珠泄露了很多。 “白太太最多才二十出头吧?老师都三十多了,连着儿子都上大学了!” “这怎么可能?老师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老师的孩子叫欧阳于坚,今年刚考的大学,过了暑假便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了。秀珠要是不信,什么时候老师带你见见他。” 这句话一说出来,欧阳倩便觉出了不妥,心知自己是因着儿子考上北京大学的好消息无人分享,才会被秀珠三言两语带了出来,本质上还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看着儿子成才的满足感与骄傲感作祟。但话已经说了出来,再想改口已来不及,便只能寄希望于秀珠听过就忘,不会记着跟她去见儿子。 “这可是老师说的,可不许骗我!”欧阳于坚的名字一出,什么都不用说了,此欧阳倩便是彼欧阳倩,“我听着哥哥讲,北京大学之前叫京师大学堂,只有全国最有才华的学子,才有机会考进那里,欧阳哥哥定是与老师一般有学问!” “秀珠太夸奖他了。”这回欧阳倩注意到了,自然再不肯轻易做下承诺,拿了秀珠的国文课本过来,“好了,咱们接着方才未完的话题……”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秀珠当下便点头应了,听着欧阳倩继续讲解课文。 日子在欧阳倩与秀珠一教一学中缓缓而过,转眼便是一个多月过去。这段时间里,秀珠与欧阳倩两人相处融洽,一个学得认真,一个教得轻松,连着白雄起夫妇也对欧阳倩非常满意。 这一日正逢休息,秀珠刚歇完午觉下楼,便听着白太太向她招呼,“秀珠快过来,看看这些料子如何,选几样喜欢的,让他们给你做几身衣服。” “嫂子,我的衣服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做新的,倒是嫂子,该添些新衣裳了。”秀珠想起满满一柜子的夏装,下意识地拒绝了白太太的提议。 “你这孩子!我看你是学习学得什么都忘了!”白太太放下手中那块嫩黄色的缎子,将秀珠拉到了那一堆衣料前,“这一回的衣服还非做不可了。仔细想想,十日后是什么日子?” 13、制衣 经白太太一提醒,秀珠倒是想起来了,十日后可不就是小秀珠的生日么? “可想起来了?”白太太见着秀珠神色,便知她是想到了,笑着续道,“总算是还没读书读到糊涂!好几日前你哥哥便与我说了,秀珠这回十岁生日定要大办,早已在万豪大酒店包下了场地,这会子只怕连着请帖都发出去了!” 秀珠沉默着没有说话,她正在思考着白雄起执意大办生日宴的原因。实际上,秀珠清楚,即使小秀珠的生日不在这个时候,白雄起都会在近期内寻个理由举办宴会。他需要借着一个正式的场合,向整个上流社会宣布接掌白氏,白太太将作为白家女主人的身份进入社交界。小秀珠的生日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白太太见着提起生日,秀珠都没有多少喜意,却是有些想岔了。她想起了白父还在世时,不止一次说起待得秀珠十岁生日,定要帮她办个热热闹闹的生日会,将她打扮漂漂亮亮的,介绍给所有人认识,说这是咱们白家的小公主,是他捧在手掌心的宝贝。如今她的生日是到了,只跟着她说这些话的那个人却再也看不见了。 秀珠之前那场几乎命悬一线的大病,便是因着白父离世而起,秀珠病愈回家后,自己与丈夫都是刻意不在她面前提白父,以免她触景伤情。好在秀珠懂事,很快就振作了起来,显得愈加乖巧可人,却也让他们更是心疼。 “秀珠可是想到生日那天要见很多人,心里害怕了?”白太太微笑着拉过秀珠的手,“别担心,大多是秀珠认识的。你金伯父、金伯母一家,你姨父姨母并着你表姐表哥,他们都会来。所以呀,现在秀珠什么都不用想,只需听嫂子的,让他们给你量量尺寸,做几身漂亮衣裳。到时候,咱们秀珠定是全场最耀眼的一个!” 秀珠抿着唇笑,“那我可不敢!还有嫂子在,我怎么能把嫂子比下去!” “你这丫头,好好的说着,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白太太见秀珠露出笑容,也放下心来,打趣道,“秀珠是当日小寿星,谁敢跟你抢风头?便是嫂子,也定是让着你的!” “嫂子这话就不对了!我是小寿星,你可是小寿星的嫂子,咱们白家的当家主母,到时候定是要当仁不让的。不然的话,别说是我,便是哥哥也饶不了你!” “哟!你小小年纪,倒是看不出来有这许多小心思!”秀珠能说出这番话来,白太太并不觉得惊讶,这段时日的相处,她早已知晓了秀珠的聪慧早熟,有时甚至会让她忘了她的年龄,将她作为一个同龄人来交流。而秀珠这样的成长,却总是让她觉得心中酸涩,忍不住便想更关心她一些,对她更好一些,能让她暂时忘却那成长的代价也是好的。“教训起嫂子来了,当真是没大没小,看我回头告诉你哥哥,看他是饶不了我,还是先拿你开刀!” “嫂子明知道哥哥疼你,定是偏帮你的,还好意思向哥哥告状?羞也不羞!” 白太太嗤笑一声,“原来咱们秀珠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横竖都是你有理!” 秀珠马上抱住白太太胳膊讨好,“全靠嫂子你教导有方!我这点微末伎俩,与嫂子相比,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秀珠与白太太两人你一句我一语说得热闹,旁边侍立着的丫鬟听差,以及那一干等着秀珠白太太挑料子的裁缝绣娘都是憋得辛苦,想笑却又偏偏不敢笑。 白太太注意到了,却丝毫不在意。这些人都是白家的,丫鬟听差不用说,那些个裁缝绣娘也是白家专门为了制衣刺绣,或买或请,在白家干了多年的,大多数人的卖身契都在她手里,听到了什么,白太太相信他们绝对不会出去乱说。反倒是秀珠有些脸红,掩饰性地将注意力放到了桌子上那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衣料上。 秀珠从衣料中挑出一块银红色的缎子,笑着对白太太道,“嫂子你皮肤白,拿这一样做成交领旗袍,绣上缠枝芙蓉,定是好看。” “秀珠的眼光确实不错,说得正合我的心意。”白太太接过来一看,入手柔滑,触感极佳,便拿了放在一边,“这一样便留下吧。再加上方才看过的天青色、杏黄色、宝蓝色,以及浅紫色那几样。” 旁边的中年人连连称是,陪笑道,“太太与小姐眼光真好。这还是丝织厂里引进英吉利的最新式纺织机后,出来的第一批料子,太太与小姐选的几样,都是最新的样式,只有咱们白氏的纺织厂才能生产,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秀珠大吃一惊,细细打量着手中衣料,“这些都是咱们自己厂里生产的?” 秀珠一直只知道白家的产业铺得很大,凭着几代人的努力,经营多年,各行各业都有,势力颇大。民国三年之后的几年里,因着西方各国忙着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暂时无暇东顾,让中国的实业发展有了一个相对平静的环境,使得各种轻工业蓬勃发展,纺织业正是其中发展得最好的产业之一。 白氏产业中涉及了纺织业,秀珠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让她惊奇的是白雄起的做法。引进英吉利最新式纺织机,这说明白雄起并非是短视之人,他清楚设备的更新换代虽则一时的投入巨大,却有着数不尽的后继好处。不仅仅是提高效率,更是提升质量、增加利润,当初的投入短期内便能收回来。 白雄起是个天生的商人,不仅仅目光长远,还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敏锐。这很好,让秀珠对日后的计划多了不少的信心,同时也少了些担忧。 “怪我!忘了跟你说。他是你哥哥厂里的一个管事,姓王,这些料子都是从厂里直接拿过来的,由王管事负责。”白太太横了多嘴的中年男人一眼,对着秀珠解释道,“早在几日前,你哥哥便跟着我说,厂里出了一批新料子,让咱们选几样做上衣裳,试试效果。秀珠看着哪些喜欢,便留下来,反正是自家的东西,不用想着给你哥哥省钱。” 王管事本想夸夸丝织厂,夸夸白太太与秀珠,倒不是想着拍马屁,而是本着千万不能得罪的想法,却不想多了一句嘴,竟惹得白太太不喜,心里正自忐忑不安。听着白太太对他的介绍,又对上秀珠望过来的目光,不由地满头是汗,行礼招呼之际不敢再多言半句。 秀珠客气了两句,倒引得王管事受宠若惊,连称不敢。秀珠也不以为意,转头继续挑着衣料,“自然不会跟着哥哥客气。嫂子都挑了好几样了,我还一样没有,可得好好挑挑。再有,多选几样,也给哥哥添些衣裳。” 白太太笑着赞同,同秀珠商量着挑了一样粉色的纺纱料子,准备做成公主裙,让秀珠生日当天穿。接着,又给秀珠挑了一样果绿、一样嫩黄、一样桃红,给白雄起挑的是一样浅灰、一样卡其色、一样银灰色,以及一样米白。 吩咐王管事将挑剩下的料子拿走,白太太让裁缝给自己与秀珠量了尺寸,讨论了衣服的样式,又跟着绣娘说了要绣的花样,才打发了他们回去。值得一提的是,白太太决定了秀珠生日那天要穿的服装,正是由秀珠提议的银红色旗袍,绣上缠枝芙蓉。 14、生日 这一日天朗气清,阳光灿烂,蔚蓝的天空中一丝儿云彩都不见。 北京城最大最上档次的酒店,金碧辉煌的万豪大酒店,罕见地停了所有生意,早早忙碌准备开来。自从承接了白氏掌权人,全国最大的商业巨头之一,白雄起在酒店里举办亲妹白秀珠生日宴会之后,便是撩足了劲,务必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一大早,秀珠就被白太太从被窝里挖出来,试衣服、选饰品、挑发型,虽是早已有了定论,但此时仍是被一心想着尽善尽美的白太太挑刺,不是这里看上去不协调,便是那里有点小瑕疵。到了中午,秀珠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白太太,让她相信这样很好。 午饭匆匆用了一点,秀珠在白太太的指挥下,被初兰初荷推进浴池,洗得干干净净。那件当初同白太太一道选的料子式样,做成的粉色及膝公主裙,穿在了秀珠身上,层层叠叠的纺纱极有质感,撑起了裙摆的形状,腰间一条寸宽的玫红色腰带在后面打了个蝴蝶结,长长地垂下。长发全数梳了起来,在头顶挽了个圆髻,拿了两枚粉色水晶发卡固定,除此之外,居然别无其他饰物。 白太太的服装是早已选好的,银红色果真衬得她肤色愈加白若凝脂,颈上珍珠项链,发髻上缀着珍珠攒成的珠花,配她温婉娴静的气质,竟是相得益彰,不显得张扬,但又有着独特的风采,任谁都盖不住。 首饰不在多,而在于合适与否,只有那些暴发户,才会不管不顾,将所有贵的重的全往身上堆,殊不知却是首饰压人,徒惹了人笑话。 “嫂子这么穿好看,哥哥见了,魂儿都得掉没了!”秀珠嘻嘻笑着,赞着白太太。 “你这是在变着法儿夸自己眼光好吧?”白太太最后检查了一遍,从梅香手中接过一只白色小坤包,牵起秀珠的手,点点她的额头,“行了,咱们该走了,车子在下面等着,你哥哥怕是要急了。” 白雄起先走了一步,已去了万豪大酒店,秀珠与白太太准备好了,自然是去那里汇合。 秀珠与白太太到的时候还早,白雄起来接,带了两人进去。秀珠注意到,万豪大酒店门前打扫得纤尘不染,铺着厚厚的红地毯,在司仪的指挥下,两边站着一式深红色西服的迎宾。大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亮着,映照在浅色的地砖上,反射着莹莹的柔和光芒。 轻柔的钢琴曲流淌,厅内装饰着鲜花与绸带,简单的长条形桌子排好了,各种银质的餐具光可鉴人,有些已装了糕点、水果、凉菜,有些却还空着,看这模样,显然是自助式的。周围用盆景隔成了一个个小空间,各自独立,想来既是客人的休息之处,也为一些较为私密的谈话提供了场所。 时至傍晚,客人们陆续到来,秀珠跟着白雄起夫妇相迎。秀珠保持着十五度微笑,在白雄起的介绍下叫人,并在客人们夸赞她的时候谦虚几句。 果如白太太所言,秀珠再次见到了王玉芬,也见着了小秀珠的姨父姨母,还有那位据说怕吃药、更怕打针的表哥。但因着时间所限,她并没有机会仔细观察他们,除了几句例行的问候,也未来得及说其他什么。金栓一家子到得比较晚,带着金太太、大儿子金凤举夫妇,以及金燕西,其他几个孩子都没有来。 让秀珠比较在意的是,柳家夫妇带着独子柳春江来贺。当初看《金粉世家》的时候,秀珠有几集未看,现在听着柳春江的名字,只知他是剧中出现过的人物,但究竟涉及了怎么样的剧情,她却记不起了,依稀感觉似是不大好。另外,还有两个同秀珠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跟着来了,因着小秀珠的记忆,秀珠认出是学校里的同班同学,且是与小秀珠关系极好的。 等到客人差不多到场,秀珠跟着白雄起夫妇上台,端着笑容继续充当壁花,由白雄起代表发言,说些欢迎感谢的话。完了走下台来,白雄起自己拿了一杯红酒,给白太太与秀珠的却是果汁,开始一一同到会的客人寒暄攀交情,介绍白太太认识。 秀珠知道,这是白太太进入上流社会女眷那个圈子的最关键时候,也是打起精神,不敢有丝毫怠慢。从刚刚开始,这些个夫人太太都在暗中观察白太太,白太太要加入进去,在身份地位上是足够的,虽则她是日本人,但中国人总有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思维,既然白太太嫁入了白家,便是白家的人了。 如果她是个懂规矩又好相处的,她们也乐得多个人交往,若她是个没有眼色的,看在白雄起的面子上,她们也会对她笑脸相迎,却不会让她真正加入她们。现在看来,白太太一身雅致的旗袍、一口流利标准的汉语,已赢得了她们的好感,后来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不出意外,再有几次试探,白太太便能成为她们的一员了。 一圈下来,秀珠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是没有出什么差错。正想跟着白雄起说声,拿点东西来吃,忽然一阵香风迎面而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哟!这位就是白太太吧?怪不得白先生将你藏得那么紧,果真是生得天香国色,咱们跟你比起来,可真是烧糊了的卷子都不如!”转向秀珠,“白小姐,是吧?白先生,不是我说,这所有的灵气似乎都凑到您白家了!” 秀珠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掩住鼻子。法兰西奥斯公司出品的最新款香水红粉佳人,秀珠在白太太房里看到过,白雄起买了不同香味的一打,全堆在白太太的梳妆台上。东西是好东西,但也不用将整瓶子全倒在身上吧? 艳红色旗袍,刺着大朵大朵牡丹,烫着最流行的大|波浪卷发,化着妖艳的浓妆。鲜红的嘴唇张合间,似是在说着称赞人的话,却怎么听怎么让人难受。 “哥哥,这位大婶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秀珠皱着眉,拉着白雄起的手,一脸“我不喜欢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表情。 “她叫红牡丹,拍过几个电影。”以前看她是个老实的,带着她参加过几次商业聚会。给了点好处,不想竟是蹬鼻子上脸,越发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了,就这么直直冲到他妻子与妹妹面前,真是不知死活! “红牡丹?”秀珠表示自己很不满意,“我过生日,为什么要请她?” 敏锐如白雄起,马上嗅到了自家妹妹语中的深意,很配合地解释道,“发出的请帖里,确实没有她的名字,可能是哪位意外得到请帖的客人带着她来的。” 像这样的聚会,除了那些固定邀请的宾客之外,往往会散出少数无主的请帖。那些不够格让白雄起邀请,又想来参加聚会的人,便会想尽千方百计,花费巨额的代价,只为弄到一张请帖。如果能撞了好运,得到会上某位大人物的青睐,一步登天平步青云都不是不可能,即使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单单能见着这些大人物,混个脸熟,已是最大的好处与收获。 白雄起猜的很对,红牡丹还真是跟了这么一个小老板来的。不管白雄起在聚会中附加了什么,都改变不了这是秀珠生日宴的事实,说到底是家宴的性质,没有哪个头脑清醒的人会带了一个交际花来。 八卦的耳朵不管到了哪里,不管面对着什么身份的人,都是通用的。红牡丹站到秀珠他们面前时,厅内众人虽然还是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实则早已分了几分心思注意着情况。当然,他们都是有教养的人,不会像市井小民那般一窝蜂地围上去,他们只会不动声色地听了,悄悄地记在心里,再偷偷地互通有无。 至于那个带了红牡丹来的小老板,见势不妙之下,早已吓得冷汗直冒,估摸着白雄起还未看到他,先行一步溜之大吉。同时在心里暗暗决定,不管是谁来相问,都绝不承认是他带了红牡丹进来的。 那边秀珠听了白雄起解释,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似是未曾看到红牡丹忽青忽红的脸,也压根不知那声“大婶”给了她多大的刺激,兀自拿着不高不低,不愠不火的声音说道,“哥哥,你说我以前怎么就觉得牡丹好看?现在看来,那真是顶顶庸俗的一种花了。” 明知道秀珠的话是已有所指,但红牡丹没有丝毫办法,而且她也不敢!骑虎难下,这是她此刻最好的写照,她真是疯了才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挑衅。感受到无数隐晦地投射到她身上的视线,红牡丹觉得自己完了,被这个十岁的小姑娘几句话推到再也翻不了身的深渊。 一时之间,红牡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向一个十岁的孩子求饶,她放不下来面子,而且,人家话里话外说的是牡丹花,并没有指名道姓说是她红牡丹,要是她开口了,不是等于承认是自己庸俗么? “那秀珠想怎么办?”白雄起不会因为红牡丹的沉默就不说话,事实上,他早就想教训教训红牡丹了,现在有秀珠代劳,他非常乐意配合。 仰起脸,秀珠笑看着白雄起与白太太,“我忽然不喜欢牡丹花了。哥哥、嫂子,咱们让人将花园里的牡丹都铲了吧,种上别的什么都好。不过,那么多牡丹花该怎么办呢?对了!王妈家里不是养了耕牛么?让她拿回去喂牛。不是有个词叫‘牛嚼牡丹’么?可见这牡丹跟牛是极相衬的。” “白小姐,你……你莫要欺人太甚!”红牡丹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有忍住。 “咦?这位大婶你怎么还在?”秀珠一脸的惊奇与无辜,“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你还是回去休息吧,不舒服还要硬撑着,对身体不好。” 白雄起忍着笑,叫来万豪大酒店的负责人,顺势将浑浑噩噩的红牡丹请了出去。这时候的红牡丹,面若死灰眼无神采,毫不反抗地让人扶了出去。恐怕她自己也清楚,再留在这她也无力回天,徒增笑料罢了。 秀珠生日会上的这一段插曲,很快流传开来。牡丹一时成了上流社会的禁忌,谁要是衣服上绣了牡丹,或者带了牡丹纹样的首饰,定是会被人用奇怪的目光洗礼,让人暗暗嘲笑,这倒是让秀珠始料未及。 至于红牡丹,自那天之后,虽仍在人前出现了几次,但很快便销声匿迹,再也没人见过了。对此,秀珠是一点愧疚都没有。诚然,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要走的路,红牡丹想勾|引男人,一心要往上面爬,秀珠管不了也不会管。 秀珠一直深信着,家宅不宁是一切灾难的源头。红牡丹撞到白雄起面前,正是触到了秀珠的逆鳞,别人都想让她不好过了,难道她还要客客气气? 15、第二卷 接天莲叶无穷碧 民国七年暮春,风吹来已透出来一些热意,让人嗅到夏日的气息。 这一日上午,阳光很好,有风,显得不那么闷热。白公馆花园葡萄架下,整齐地支起了三个三脚画架,雪白的画布铺上固定,各色颜料、各种型号的画笔一一备好,三名年龄相近,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各对着一个方向,舞动着手中的画笔。 暖风轻轻拂过,花园里异常安静,偶尔有在花丛树上筑巢的不知名小鸟儿“扑啦啦”飞起,唱着婉转动听的歌儿。正是草木茂盛、百花争艳的时节,一眼看去,花园里繁花锦簇,牡丹、杜鹃、鸢尾、海棠争奇斗妍,玉兰、石榴、桃李、刺槐不甘示弱,郁郁葱葱,蓬勃着生命的张力与活力。 稍远处蜿蜒着长长的回廊,错落着亭台假山,一方碧波粼粼的水塘里,或舒展或半卷、又或未张开的碧绿荷叶铺满了小半个塘面,粉色的荷花或怒放或含苞待放,又或只是个尖尖的花骨朵。一尾尾金色的、花色的鲤鱼成群结队,在水中欢快畅游。 时间缓缓过去,太阳越升越高,随着画笔挥洒、颜料晕染,三名少女面前雪白的画布上,轮廓逐渐清晰、完整。终于,中间那名剪着时下最流行的“瘦月式”齐耳短发,白净鹅蛋脸、修眉丰颊、双目顾盼生辉的少女放下了手中画笔,伸了个懒腰,左右看了一眼,目光停在了右手边的画布上。 她惊咦了一声,去拉左边少女的胳膊,“嫣然,可不得了!你知道秀珠画了什么,她居然画了牡丹花!我一定是看错了!” 左边唤作嫣然的少女被她一扯,手一歪,差点毁了手下的画。她无奈地翻了个不雅的白眼,停了手中上色的动作,转过头来,露出一张秀气的娃娃脸,“秀珠画牡丹又有什么问题?值得你这般一惊一乍!” “当然有问题!问题大了!”鹅蛋脸的少女提高声音,“你难道忘了么?当年她是怎么说来着?牡丹真是顶顶庸俗的一种花了!咱们将花园里的牡丹都铲了,拿去喂牛!不是有一个词叫‘牛嚼牡丹’么?可见牡丹与牛是极相衬的!犹言在耳呐!” 耳边响着鹅蛋脸少女拖着长音的夸张语声,秀珠淡定地在画布上画下最后的两笔,再慢条斯理地搁下画笔,“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居然还记着?” “想忘也忘不了!你那简单的几句话,可是结结实实地引导了一把北京城的风向。你不知道,我妈回去之后将所有刺着牡丹的衣裳、镌着牡丹花纹的首饰都压箱底了,谈起牡丹就色变,生怕有人在她面前说‘庸俗’!这可全是你的功劳!要我说,当时那些话你都是怎么想到的,太狠了!如果我妈有你一半的厉害,也不会经常被那几个姨娘说得哑口无言了。” “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觉得那红牡丹实在讨人厌,一心想气气她,倒是没有料到后面会生出这许多事来。” 秀珠也未想到,这事儿后来会闹得这么大。之前说过,秀珠的生日宴说到底是个家宴,被邀请的宾客皆是携了妻子儿女来的。红牡丹定是有人带来的,即使没有她挑衅之事发生,这个人明知是家宴,却带了个交际花来,可不是生生在打白雄起与白家的脸么?那小老板虽见势不妙溜得快,但白雄起却不会轻易放过他。 只这小老板也是个乖觉的,听到了白雄起在寻他的风声,便第一时间找上门来,不但将干系撇得干干净净,更是给秀珠送上了价值万金的生日礼物,算是幸运地赌对了白雄起的喜好,险险逃过了一劫。 红牡丹却没这样的运气了。她原是靠着几个老板捧着的,没有那几个男人给她捧场,为她花钱,她什么都不是。男人全是爱面子的,秀珠当晚那几句话传出去后,要是还有哪个男人找这红牡丹,不是自个承认自己的眼光不行、看上了个“庸俗”的女人么? 历来墙倒众人推,红牡丹失势,有的是人落井下石,暗中给她使绊子。那些个夫人太太,平日里受过这些个交际花的气的,管不了自己丈夫,教训一下红牡丹出上一口气还是极其简单的。没有了男人庇护的红牡丹,根本不用白雄起出手插上一脚,便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在北京城出现过。 红牡丹最后如何,秀珠不知道,但那晚之后,她倒是收获了两个好朋友。这两人,便是小秀珠的同班同学,当时跟着她们父母来祝贺她生日,此时与她一道作画的少女。鹅蛋脸的姓宋,唤作语彤,家里是开食品加工厂的,同白家在生意上多有合作。宋语彤是家中幼女,除了她,宋母还生养了两个儿子。宋父先后纳了三房姨太太,但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 宋语彤不止一次在秀珠面前抱怨母亲懦弱,整日里受姨娘的气。秀珠却觉得宋母是个厉害的,不声不响将三个姨太太把持在手,连着亲生女儿都被她蒙在鼓里,平日里吃点亏算什么,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至少三个姨太太多年未有所出,秀珠是不信这事跟宋母无关的。当然,这些猜测秀珠不会告诉宋语彤。 娃娃脸的叫蔡嫣然,父亲在教育部任次长,家中只有母亲与一个弟弟。父母感情正当好的时候,倒是没有宋语彤的烦恼,人也比之宋语彤来得文静单纯。 秀珠的生日宴过后,白太太很快便得到了众夫人太太的认可,正式加入了北京城上流社会女眷的交际圈。白太太为人和善,又出手大方,与白雄起感情蜜里调油,在家里说得上话,几乎所有的夫人太太都乐意与她交好。她们相邀着一道打牌、购物、聚会、游园、赏景,秀珠也有不少机会跟着白太太出行,算是混了个脸熟,跟着不少家世身份相当的同龄人相熟,却还是宋语彤、蔡嫣然与她关系最好。 秀珠几句话斗倒了一个交际花,不少夫人太太对她心有好感,也乐意自家闺女与她来往,学学她语言上的技巧。 “在想什么,怎么忽然不说话了?”宋语彤见着秀珠一句话后便陷入沉思,最先忍不住。 秀珠摇摇头,笑道,“我在想,其实‘庸俗’的是人,根本不干花的事。当时也不好指着人鼻子骂,倒是让牡丹花受了无妄之灾。” 之后北京城很长一段时间抵制跟牡丹花有关的物件,与其说是秀珠几句话的功劳,还不如说是那些个夫人太太借着秀珠的口、借着牡丹花,不约而同地发泄着对交际花的气。不管是哪个女人,听到自己丈夫养了哪个外室,跟着哪个女子眉来眼去,都是愤恨气恼的。红牡丹的事件不过是个借口,一个导火索。 “这话怎么说?”蔡嫣然凑了过来,也是一脸疑问。 “牡丹就是牡丹,不管你是赞它贬它,还是赏它讽它,它都一直在那里,自开它的花。”秀珠指着不远处那丛丛不同品种、开得正艳的牡丹花,“牡丹原是百花中的一种,要不是有人给它强加上种种寓意,也不过是普通的观赏之物罢了。‘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春深富贵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它可有说过要代表富贵,要百花低头?” “哟!果然是会说话!怪不得我妈老在我耳边念叨,让我多跟你学学!”宋语彤掩着嘴巴,“咯咯”笑着,“前几次见着你家花园里的牡丹花,我还在奇怪怎么没有将它们铲了喂牛,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秀珠不过是随口说说,气气那不知所谓的女人,哪里能真的让牛嚼了牡丹?这般煞风景的事儿,便是比之焚琴煮鹤都差不多了,秀珠必是做不出来的。”蔡嫣然微笑着下了结论,末了还像是增加说服力似的用力点了点头。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瞧着意犹未尽的两人,秀珠果断地叫了停,天知道让这两人说下去,话题会拐到什么诡异的地方去,“有一件事儿,我想问问你们。下个学期我们都要升高中了,你们想好考去哪里了么?” 16、选择 “培华或者贝满,还有得选么?”蔡嫣然皱了皱小巧的鼻子,似是有些不满,“除非你们愿意去上海,倒是还有启明与圣玛利亚好选。” “二选一,也算有得选,你就知足吧!”宋语彤拿食指戳了戳蔡嫣然额头,转向秀珠,“你也别光顾着问我们,自己是个什么想法,跟我们说说,省了我们俩在这里瞎猜!” 秀珠笑了笑,也不卖关子,去哪里上高中,她早已想好了,以她的成绩根本不会有问题,“我准备去贝满女中。” 民国之后,因着自由平等思想的传入,教育部两次改革了学制,不止提出小学时让男女同校,各类公立的女子中学也像是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了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国外的教会学校,不约而同地在北京、上海等大都市安家落户。教会学校提供的“读西书、明外事、擅文才”,兼通中西礼仪的“淑女教育”成了上流社会的最佳选择。 同这些教会学校名气相当的,还有它们高额的学费。稍具背景的家庭,大多是出于传统的理念,希望培养女儿符合时代的审美情趣,为着将来找个好婆家做准备。在这些人看来,教会学校的求学经历,是一份极具体面的丰厚嫁妆。还有少数本身受到新式思想影响,想给女儿同样受教育的权力,选择教会学校,是看中它们平等独立地培养人才的新式教育。 像秀珠她们这般的家世身份,注定了不会跟着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一般,去上公立女子中学。事实上,秀珠、宋语彤、蔡嫣然三人,从小上的便是私立女子学校,比之公立学校,不管是课程设置还是教师配备,显然更是适合她们。她们要升高中,在北京城里符合要求的,却是只有培华女中与贝满女中。当然,如果她们愿意离开家,独自去上海求学,倒是还有启明女中、并着圣玛利亚女中可供选择。 培华女中成立于一九一四年,是一所英国人创办的教会学校。贝满女中则是在一八六|四年由美国基督教公理会创建,是北京城最早引进西式教育的学校,也是北京城最早的女子学校。秀珠会决定去贝满女中,倒不是看中这些,而是跟她日后的安排与计划有关。 “贝满女中,你已经决定了?”蔡嫣然有些意外,语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同时,宋语彤也是望定秀珠,等着她的回答。 秀珠笑着点头,“决定了!我打算去美国留学,选择贝满女中,日后能方便一些。你们呢?” “我爸希望我能去培华女中。”蔡嫣然平静地抛出答案。 秀珠与宋语彤都沉默了。她们都依稀知道,蔡父是支持金栓一派的,明年就要总理大选,若是金栓如愿当选,蔡父有极大可能会被调到外交部,派去英国常驻,自然是带着家眷同去。蔡父让女儿选择培华女中,一点儿也不意外。 片刻后,秀珠转向宋语彤,“语彤,我们都说了,你呢?” “我?”宋语彤“嘻嘻”一笑,耸耸肩膀,“这要是换了几年前,我家老头子定是第一个不同意我继续上学,他会跟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有了你们两个榜样,可不千方百计要将我送进去。对我来说,哪一所学校都一样,只是贝满女中——你们知道我的成绩,怕是机会不大。所以嫣然,我多半是要与你作伴的。” “谁让你整日里那个惫懒的样子!”秀珠假意瞪了宋语彤一眼,“以你的聪明劲儿,只要多用些心思,哪里会去不得?” “秀珠你饶了我吧!”宋语彤举着双手做投降状,“我能有今日的成绩,已是日日烧了高香,再让我对着那些书本,我会疯的。秀珠,你要知道,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天才的!” “敢情你的成绩都是菩萨保佑,我跟嫣然白帮你了!日后你天天去抱佛脚吧,别再找我们。”话是这么说,秀珠心底却直翻白眼,想她两世为人,如果还能被那些功课难倒,那才奇怪吧? “那可不行!”宋语彤立马拉住秀珠的手,笑得极其谄媚,“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么?全仗着秀珠与嫣然,才有我的今天。” 蔡嫣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呀!也就秀珠能治得你服服帖帖!” 宋语彤斜睨了蔡嫣然一眼,反唇相讥,“你自己还不是?秀珠说的话,哪次不是你第一个举双手赞成?又有什么资格取笑我?” “打住!”秀珠及时喊停,“培华女中跟着贝满女中在同一条街上,即使咱们分开了,想见面也容易,不用放在心上。” 宋语彤与蔡嫣然都是点头,宋语彤更是笑道,“说得是。只咱们同学多年,一下子不在一起了,难免有些不习惯。” 秀珠笑而不语,转向蔡嫣然,“嫣然,你还画么?” “当然!”蔡嫣然看了一眼画布,拿起画笔,转头对着宋语彤翻白眼,“就差着两笔,要不是语彤捣乱,我早画完了!” 宋语彤悻悻然哼了一声,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争锋相对。秀珠抿着唇笑,抬手将自己面前的画布取了下来,准备让人拿去晾干装裱。虽然不是什么名家名作,好歹是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留着看看也是好的。 这些年来,秀珠着实学了不少东西。画画主修素描与油画,乐器选了钢琴,说不上精通,但至少略通皮毛,算是拿得出手。英文因着前世基础扎实,学得极轻松,后来又加了法语,考虑到日后的计划,中西礼仪都没有落下,还专门关注着西方世界与美国的发展。 她已经完全融入了其中,越来越像这个时代真正的豪门大家闺秀。 “好了!”蔡嫣然欢呼一声,放下了画笔,随即又不满地盯着画布看,轻轻摇头,“有几笔画坏了,可惜!” 宋语彤一面收拾自己的颜料画笔,一面不以为意地回应蔡嫣然,“画坏了便画坏了,有什么要紧?咱们又不靠着这个养家糊口,能画上两笔,说上几句就足够了!” 秀珠正想接话,正逢白太太带着菊香梅香送水果茶点来,便起身迎了上去,“嫂子,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白太太笑着让菊香梅香将手中盘碟摆上,看向宋语彤与蔡嫣然,“语彤、嫣然,在嫂子家里不用客气,想要什么尽管吩咐丫鬟下人。” 宋语彤、蔡嫣然这几年与秀珠多有亲近,常来常往,跟着白雄起夫妇也是极熟的,同秀珠一般直接唤了哥哥嫂子。 “我们可不会跟着嫂子客气!”宋语彤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嫂子不用管我们,有什么要忙的只管去。是吧,嫣然?” 蔡嫣然连连点头应是,秀珠见了也不管她们,只挽着白太太的手臂,笑着问道,“嫂子,咱们中午吃什么?” “就知道吃!”白太太笑骂了一句,却还是答道,“中午吃饺子,厨房正做着。” 秀珠轻咦了一声,“饺子?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想起包饺子了?” “倒是我的不是了!”白太太一瞪眼,“几日前是谁在我面前念叨,说是想吃饺子的?” “是谁?”秀珠面上一红,强撑着道,“反正不是我!是哥哥吧?” 白太太哭笑不得,点着秀珠额头,无奈道,“别管是谁说的,只说你吃不吃吧!” “怎么不吃?嫂子的心意,我怎会错过?”秀珠对着白太太讨好地笑,“语彤与嫣然也是喜欢的,嫂子安排得好。” 这两人秀珠是知道的,只要有肉吃,其他什么都没有关系。饺子这种皮薄馅多的食物,她们自然爱得不行,不然白太太也不会在她们还在家里做客的时候,特意吩咐厨房做饺子。 末了,秀珠转向一边憋着笑看好戏的宋语彤、蔡嫣然,向两人招了招手,“不知有些什么馅,我要跟着嫂子去瞧瞧,你们去么?” 17、饺子 宋语彤与蔡嫣然自然是点头应是,一时众人向着厨房而去。 厨房里,白家几名厨师、帮佣在厨房管事王妈的指挥下,面粉揉好了,馅儿调好了,正拿着擀面杖擀面皮儿。见着白太太带了秀珠几人进来,王妈忙不迭地满面堆笑,迎上前去。 “太太,小姐,您们怎么来了?这厨房腌h地儿,可别脏了脚。” “王妈,你不用忙,我们就是来瞧瞧。”白太太示意众人不用管他们,继续手上的工作,和颜悦色地道,“不知都准备了什么馅儿?” 王妈领着白太太秀珠几人来到桌前,指着整齐一排装着各样馅料的大碗道,“这一样青菜猪肉馅,这一样鸡肉冬笋馅,这一样萝卜牛肉馅,这一样鱼肉韭黄馅,最后一样三鲜馅,用的是新鲜的虾仁、鸡肉与香菇,放了猪油调味。” “嫂子,我也想试试。”看了半天,秀珠终于忍不住道。 王妈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这可万万使不得!小姐万金之躯,怎能做这些事?” 白太太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宋语彤已拍着手掌赞同道,“秀珠这个主意好!往日里只吃过,却还从未动过手,借着这个机会,咱们也试试那‘洗手做羹汤’的滋味,看谁还敢在我面前说十指不沾阳春水?” 蔡嫣然也在一旁附和,王妈为难地看向白太太,“太太,这……” 白太太淡定一笑,“让人在边上准备一张干净的小桌子,分一部分和好的面团与馅儿过来,随便她们折腾。你自去做自己的事儿,不用理会她们,别误了时间。” 这倒是不难。王妈爽快地答应下来,不用几分钟,白太太吩咐的事儿便都准备妥当。秀珠穿上连着袖子的围裙,净了手,笑看着白太太道,“嫂子看我的,中午一定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白太太忍着笑,心里却不太抱希望,“那嫂子就等着了,若是拿不出成绩来,白白浪费了这些个面儿馅儿,嫂子可是不依的。” “是!是!嫂子你只管放心!”秀珠笑嘻嘻地推着白太太出去,“嫂子先去喝杯茶,休息休息,等候片刻,马上就好!” 上一世的秀珠,跟着父母、奶奶都是包过饺子的,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奶奶调制的韭菜猪肉馅儿饺子的味道。这两年来,秀珠已很少想起前世的父母与奶奶,今日看到这包饺子的情景,不知怎么的,她像是透过了时空的隧道,再次看到了那些被她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人与事。 不由自主的,她便想动手包一包饺子。 看了看站在桌边上,视线不住地往王妈那边瞟,对着那团面儿手足无措的宋语彤、蔡嫣然,秀珠笑着走了过去,“怎么还不动手?都在等我么?” 蔡嫣然微红着脸,拉着秀珠小声道,“秀珠,咱们要不要寻个人教教?” 秀珠摇了摇头,转向宋语彤,毫不意外地发现她也没有了方才说话时的豪情壮志,不觉有些失笑,“不用了,我知道怎么做。” 说着,秀珠从面粉袋子里抓出一把干面粉,撒在桌子上,拿过来切面团用的铜刀,将和好的面团切成差不多分量的几部分,随手拿过一小团儿搓成长长的一条,再切成拇指大的一块一块,拿起擀面杖儿,三五次下来,一张中间稍厚、边儿薄的饺子皮便擀好了。 依着记忆中的方面,初时秀珠还有些手生,慢慢地找着了手感,便越来越熟练,看得宋语彤与蔡嫣然一愣一愣的。尤其是宋语彤,拿起来一张饺子皮儿,惊叹道,“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还有这本事!秀珠,你告诉我,你到底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秀珠停下手中动作,笑着转过头来,“愣着做什么?不想被嫂子笑话的,还不快跟着学?” 事实证明,宋语彤与蔡嫣然不愧有聪慧之名,不片刻,便有样学样,做得有模有样。擀面皮儿,放馅儿,掐花纹,饺子成型。除了前两个,因着没有经验有些走形,渐渐地越来越像样。到了后来,宋语彤甚至让人拿了一碟子话梅来,嬉笑着塞了一颗到饺子里,说是谁能吃到这个藏着话梅的饺子,谁便能心想事成,交到好运。 因着前头跟白太太说了,要让她尝尝自己的手艺,煮饺子的时候,秀珠特意吩咐了王妈,让厨房的人将她们包的饺子按着馅儿分类,单独煮熟,先送到饭厅里。 很快,五种馅儿、五碟子热气腾腾的饺子便摆到了餐桌上。秀珠拿了一双筷子递给白太太,将装着红醋的小碟子推到她面前,“嫂子,幸不辱命!” “到底好不好,还要尝过才知道。”白太太笑着接过筷子,夹起一个饺子,蘸了醋咬了一口。 “怎么样?”秀珠看着白太太,笑嘻嘻地问。其实她知道,面和馅儿都是厨房的人准备好的,煮饺子也不是她们动手,根本不会对饺子的味道产生多大影响。 白太太一口咬下,便觉出饺子馅中有异物,轻皱了皱眉,将之吐了出来,“这是什么?” 秀珠一看,竟是宋语彤后来塞到饺子里的那颗话梅,心中大讶。这可是这许多饺子中唯一的一颗话梅,居然就这么被白太太吃到了。想起宋语彤当时说的话,秀珠不由地暗自发笑,正要回答,忽然见着白太太飞快地放下筷子,用手捂着嘴,转过头去干呕不已。 “嫂子,你怎么了?”秀珠面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绕过桌子,扶住白太太。 宋语彤吓得脸色一白,跟着蔡嫣然一道,两人马上赶到白太太身边。 白太太直起身来,勉强笑了笑,轻轻拍了拍秀珠的手,“嫂子没事,只是闻着那馅儿中的鱼肉味,感觉有些恶心。大约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坏了肠胃。” 秀珠稍稍放下心来,看着白太太的样子,忽然心头灵光一闪,又是惊喜,又是不敢确定,不免患得患失起来,想了想道,“嫂子,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我去打电话给李医生,让他给你看看。语彤、嫣然,你们帮我照看一下嫂子,我去去就来。” 白太太想要拒绝,却来不及叫住秀珠,宋语彤看出白太太心中所想,劝道,“嫂子让秀珠去吧,你这样儿,不叫医生检查检查,我们怎么放心得下?便当是安安白大哥与我们的心。” 秀珠很快打完电话,又端了杯清水,这才回到饭厅。将杯子放到白太太面前,看着她慢慢喝了几口,“嫂子,你真的没事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真的没事。”这么一会儿工夫,白太太的面色已不复方才的苍白,恢复了往常的红润,“别围着我了,这饺子煮好了,你们自己都还没尝过吧?再不吃可就要凉了!” 秀珠点了点头,将筷子分给宋语彤与蔡嫣然,又吩咐初兰初荷去厨房将剩余的饺子端一些来。不过,经过白太太这一事,秀珠三人显然已失去了兴致,随意吃了一些便放下不再吃。白太太见状,劝了两句,她自己也夹了青菜猪肉馅和鸡肉冬笋馅的来吃,只再不敢碰那鱼肉韭黄馅的。 正让人收拾碗碟,白雄起匆匆进了来,目光环视了一周落在白太太身上。白太太却很是惊讶,起身迎了上去,“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有事要忙么?” “是我打电话让哥哥回来的。”秀珠微笑道,“我觉得,嫂子的任何情况,哥哥都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秀珠做得好。”白雄起点头赞同,转向白太太,“听着秀珠讲,你有些不舒服,现在如何了?李维怎么还没过来?” 李维是李医生的名字。李维家中原是世代行医,到了他这一代,西医逐渐传入,作为一个医生,一种新的医学体系总是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于是,留学日本。也是在那时候,他与同样留学日本的白雄起相识。学成回国后,一个研究着中西医结合,自己开了家小诊所;一个子承父业,跟着父亲东奔西走忙里忙外。 后来,白家的家庭医生因着年龄过大,辞了工作回去养老,白雄起便想到了李维。请个不认识的医生来,还不如直接换个能够信任的熟人。就这样,李维作为白家家庭医生,转眼已有七八年。 那边白太太跟着白雄起轻声解释,这边宋语彤与蔡嫣然正对着秀珠告辞。白太太这种情况,即使她们有心想关心,也是不方便再留在这里了。秀珠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两人道歉,说是招待不周、请她们不要介意云云。两人连说不在意,再三嘱咐等医生的检查结果出来,定要打电话将结果告知她们,秀珠自然答应不提。 送走了宋语彤、蔡嫣然两人不久,便有管家白华来报,“李医生来了!” 18、喜事 “李维,你快帮她瞧瞧,可是吃了什么不净的东西,伤了肠胃?”见着李维,白雄起也不客气,直接将李维拉到白太太跟前。 李维放下药箱,笑骂道,“急什么?我瞧着弟妹面色红润,倒是好得很。” 李维比着白雄起痴长一岁,平日里硬是自认为兄,虽则白雄起没有承认过,但他一直唤白太太弟妹。白雄起抗议了几回无果,再加上白太太推波助澜,白雄起最后只能默认了。 “你别理他!我本就没什么事,只他们兄妹大惊小怪,巴巴地请了你来,怕是要累得你白跑一趟了。”白太太嗔怪地瞪了白雄起一眼,招呼来梅香给李维上茶。 “先别忙!”李维止住白太太的动作,“这我倒是赞同雄起与秀珠的意见。身子不舒服,总归是要找着原因的,怎能随便蒙混过去?来,我给你把把脉。” 李维打开随身带着的药箱,拿出来一个小垫子,示意白太太伸出手。白太太终究不忍拂了白雄起与秀珠的好意,伸出右手搁在垫子上。 李维手指搭着白太太的手腕好一会儿,又问了白太太几句,就这么直直地盯着白雄起看。 白雄起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着秀珠都觉出了李维的异样,眼看着白太太面上的笑容逐渐收了起来,秀珠忍不住出声问道,“李叔叔,我嫂子到底怎么了?你别光顾着看我哥哥,倒是说话呀!” “秀珠不用担心。”李维收回看着白雄起的诡异视线,笑道,“你嫂子没事。而且,秀珠怕是要当姑姑了!” 未等秀珠消化完李维话中含义,只听他对着白雄起与白太太道,“脉象还不是太明显,但已能基本确定,保险起见,我建议你们去医院检查一下。” 说完,李维淡定地收起把脉用的小垫子,淡定地向着有些反应不过来的白雄起夫妇告辞,再淡定地出门离开。 白雄起、白太太与秀珠三人中,最平静的反而是秀珠,毕竟她早先已有所猜测,现在只是证实了心中想法。白太太的表现跟着大部分初为人母的女子一般,一脸的温柔笑意。白雄起的表情却有些奇怪了,有震惊,有疑惑,有不敢置信,应有的雀跃激动反而是最少的。 秀珠虽然觉得讶异,却止不住得知白太太有孕的喜悦。算起来,白雄起与白太太成婚已将近六载,两人感情又极好,没道理会一直没有孩子。想起前世电视剧中,白雄起夫妇亦是多年没有生育一子半女,秀珠心里是存了疙瘩的。白雄起那里她不好去问,对着白太太,她倒是开玩笑地提到过几次,却每回被她轻描淡写地岔了开去。 现在好了,不管这个孩子是不是因着她到来的蝴蝶效应,她都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真心地期盼他或她的出生。她如今渐渐地大了,日后势必会出国留学,会长时间不在家中,若是遇上了合适的人,甚至会嫁人,这个孩子正好填补了她的空缺。 如今白雄起与白太太还年轻,自然不觉得,但等他们老了,即使秀珠同他们感情再好,妹妹与子女毕竟是不一样的。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不会是高兴坏了吧?”秀珠轻推了推白雄起,举起右手在他眼前挥啊挥,嘻嘻笑道,“回神了!回神了!咱们还要带着嫂子去一趟医院呢。” 白雄起这才回过神来,嘴角慢慢地弯起,弧度越拉越大,“秀珠,扶着你嫂子,咱们去医院。” 有了期盼,等待的时间也变得不那么难熬。等着一切确定,秀珠回想起医生说出来“胎儿很健康”,白雄起像世间所有的傻爸爸一般,再也不复平日里的干练精明,露出呆呆的傻笑时,秀珠已坐在了回白公馆的车上。司机开着车,白太太坐在后座中间,白雄起拉着白太太的手,一脸还未来得及收敛起来的傻笑。 看着这样的白雄起,秀珠初时的喜悦过后,心底居然慢慢地泛起一丝丝失落与黯然。秀珠想,这种感觉,大概跟着普通的孩子听说父母有了小弟弟或小妹妹一个样,一方面高兴自己要做姐姐了,另一方面又不甘有人分享原本独属于自己的感情与宠爱。 原来,她也会有这般幼稚的反应。 秀珠自嘲一笑,随即将这一份情绪强压到心底深处。她不是真的十四岁少女,自然知道该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态,跟着一个还未出生的奶娃娃争风吃醋,秀珠自问做不来这么丢人的事。当然,经过这一茬,秀珠倒是再一次深刻地明白了自己对白雄起夫妇的感情。 同一般的兄妹相比,秀珠对白雄起夫妇更多了一分依赖,正应了那句“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秀珠这是怎么了?”白太太很快发现了秀珠的异样,“怎么一直不说话?” 秀珠摇摇头,扫了白雄起一眼,发现他因着白太太的话,已敛了笑容,向她望过来,便挽了白太太的手臂,指着白雄起道,“我在看哥哥。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傻笑,嫂子你说,他这个样子是不是太丢人了!我在想,过会儿下了车,我跟着嫂子先走,一定不能让人看出来我们认识哥哥!” “你这丫头!还敢编排哥哥的不是?”白雄起瞪了秀珠一眼,手臂一抬,便揽住了白太太的肩膀,宣示自己的所有权,“少在那撺掇你嫂子!现在你嫂子有了身子,要格外小心一些,可不能再像以往那般不管不顾的了。” “知道,知道!”秀珠将头靠在白太太肩膀上,撇撇嘴,指控道,“哥哥你果然有了儿子,便忘了妹子!” 白雄起哭笑不得,“这话怎么说的?多大的人了,还跟着自己的侄子吃错,羞也不羞?再者说了,我什么时候忘了你?忘了谁我都不会忘了你这个妹子!” “秀珠别担心。”白太太拍了拍秀珠手臂,笑道,“嫂子疼你!你哥哥要是敢有了儿子不要妹子,我头一个不饶他!” “嫂子……”秀珠弱弱地唤了一声,完全退败。 白雄起更是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好了。妻子与妹妹的感情好,他原该高兴才对,但这两人的感情未免太好了些,每每联合起来“无视”他,让他觉得在家中的地位直线下降,偏偏他还没出息地乐在其中。 眼看着妻子与妹妹又开始旁若无人地说起悄悄话,白雄起勾起唇笑了笑,放松地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之前听到李维的诊断结果,他确实震惊又不敢置信,直到得到医院妇科确诊,甚至到了此刻,他都觉得自己似在梦中。 当年那张狞笑的脸,那把狠狠扎进他腰腹的冰冷匕首,只要一想起来,白雄起就恨不得将参与的所有人挫骨扬灰。要不是他们,他也不会在与妻子成婚两年后,因着妻子一直不曾怀孕,偷偷去医院检查,得到那句“让妻子受孕的几率不足千分之一”的断言。将近六年没有奇迹出现,白雄起已是死心了,只道自己此生再没有子女缘,想着日后秀珠生了孩子,过继一个继承白家也是一样。 但这些,他又怎么敢告诉妻子?虽然她从来不说,但有哪个女人不盼望孩子的到来? 他恨。但为了妻子,为了妹妹,他忍。他的力量还太弱、太弱,对付不了他们。他会等,等着哪一天力量足够,让所有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当然,前提是他能保护好妻子、妹妹,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19、请求 家里多了个孕妇,似乎连着空气都有些紧绷起来。 丫鬟下人们走进走出,刻意压低了脚步声,管家白华对着他们愈加看得紧,如临大敌一般;整个白公馆被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任何尖锐的、有可能影响到白太太的东西都收了起来;白太太那些修身的旗袍、高跟皮鞋全压了箱底,换上了宽松舒适的短衫长裙、平底柔软的绣鞋;厨房里的菜单日日更换,力求新鲜干净又有营养,绝对杜绝一切对孕妇孩子不利的东西。 白太太怀孕,所有的交际活动全数推了,不再参加,那些个夫人太太也能体谅,有几个同白太太关系最好的,还相邀着来探。白雄起初为人父,秀珠与白太太一道,好笑地见证了他的各种语无伦次胡言乱语与手足无措。 最让人同情的是李维,隔三岔五便被白雄起强行“请”到白公馆,起因有可能仅仅是白太太的一声咳嗽。直到最后李维终于忍无可忍,扔给白雄起一本厚厚的《孕妇需知》,再让自己的太太每隔几天来白公馆报到一回,告诉白雄起,以李太太生过三个孩子的经验保证白太太的安全,白雄起才算消停。 因着先前答应过宋语彤与蔡嫣然,从医院检查回来当日,秀珠便给她们两人挂了电话,告知了白太太的事。两人高兴的同时,不约而同地说起宋语彤塞进饺子里的那颗话梅,笑言她有先见之明,那心想事成、交到好运一语可不应在了白太太身上?这时候,她三人嘻嘻哈哈笑闹,自然是完全忘记了当时白太太吐出话梅之后干呕,吓得宋语彤面色煞白一事。 过了些时日,一系列早孕现象在白太太身上出现。厌油腻、晨吐、头晕、乏力、嗜睡、怕冷、食欲不振、挑食、喜食酸食……且日渐严重,慢慢地没有足够的精力打理白公馆。在白太太提议,白雄起附议,秀珠同意之下,白公馆大部分事务交到了秀珠手上,由白太太做个总揽。好在秀珠自小便跟着白太太打下手,又有管家白华帮衬,白太太指导坐镇,倒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一日下午,学校只有两节课。下了学,秀珠同宋语彤、蔡嫣然告别了一声,便去一家名为“蓝山”的咖啡厅赴约。早在几日前,王玉芬已邀了她见面,她早上出门时跟着白太太交代过了,下午让司机晚些来接。 “蓝山”咖啡厅不大,完全是欧式简约装修,却卖着最纯正的蓝山咖啡。便是在现代,国内都几乎买不到正宗的牙买加蓝山山脉出产的咖啡,市面上出售的蓝山咖啡,大多只是由蓝山附近的山脉种植出来的咖啡豆碾磨而成,实则并不能称为“蓝山”。秀珠很好奇这家咖啡厅的幕后老板是何人,竟有这般大的能量与本事,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刻意打听。 秀珠其实并不十分喜欢喝咖啡,只独独喜欢淡淡的咖啡香,以及静坐在咖啡厅里、听着舒缓的轻音乐,享受着宁静的那一分情调。 “蓝山”咖啡厅,恰恰是这样一个地方,所以秀珠对着它还算熟悉。 咖啡厅离学校不远,秀珠步行了大约十分钟,便到了目的地。推开门,轻柔的钢琴曲流泻,极淡极淡的咖啡香萦绕,仿佛隔开了外面一切的浮躁。一名身着西裤马甲的侍者迎了上来,秀珠报了王玉芬的名字,便被引到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上。果不其然,王玉芬已早早地坐在那里静候,见着秀珠,笑着向她招呼。 秀珠点了一杯蓝山咖啡,在王玉芬对面坐下,“表姐等很久了么?” “没有,我也刚到。” 秀珠扫了一眼王玉芬面前少了大半的咖啡杯,也不说破,只笑道,“表姐找我,有什么事么?” “没事便不能找你么?”王玉芬修长白皙的指节搭着白瓷的咖啡杯,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染着红色的丹蔻,与咖啡杯的莹白形成鲜明的对比,“咱们表姐妹,这几年来竟是越发地生疏了。我平时想要寻你说说话,也是机会不多。” 秀珠眨了眨眼,不知王玉芬怎么忽然感慨起来,想了想,拣着话回道,“表姐是大忙人,姨母对表姐寄予厚望,日日教导,我也不好打扰。表姐得了闲,我却要上学,待得我放假,表姐又有事儿了。不过,咱们表姐妹,倒是不拘着见几回面,难道还能影响了姐妹情谊不成?” 王玉芬不接话,看了秀珠许久。秀珠直直地迎上她的视线,坦然以对。她问心无愧,没有什么好心虚的。正好侍者送了秀珠点的咖啡来,秀珠道了一声“谢谢”,加了一勺糖、两勺奶,缓缓地搅拌。末了,端起杯子浅浅地啜了一口。 王玉芬将视线收回,轻叹道,“下个月十八号,我与鹏振成婚,你知道了吧?” “哥哥已收到请帖了。”秀珠点头,“倒是要恭喜表姐,总算与表姐夫修成正果。” “修成正果?”王玉芬淡淡一笑,竟是未见多少新嫁娘的羞意与喜意,“是啊,修成正果,可不就是修成正果了么?” 秀珠哑然,转念一想,却是明白了王玉芬会如此的缘由。听着白太太讲,王玉芬与金鹏振的婚事原不该拖到现在,全因去年年初时,金鹏振跟着几个家世相当的豪门少爷,争相吹捧“金碧辉煌”歌舞厅里的一个当□□女,几句言语不和,起了龌龊,竟是大打出手,最后甚至惊动了警备队,事情闹得挺大。 原本这事有金栓并着另几位家中长辈的弹压,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罪过,顶多给北京城上流社会添点桃色新闻罢了。坏就坏在金鹏振与那几位豪门少爷年轻气盛,根本不知息事宁人为何物,很快将长辈的警告抛到脑后,见面必要互相讽刺叫骂一通。偏那歌女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不但不劝,反是屡次火上浇油,以让几位豪门少爷为她争斗为豪,终是激得金鹏振几人订下约定,仿效着西方绅士要来个决斗。 这一决斗,便斗出事情来了。金鹏振不知怎么的,那日竟是随身带着一把水果刀的,拳脚相加无法抵挡之下,下意识地对着眼前的人便是一刀! 被金鹏振刺到的人侥幸未死,却也受了重伤,他家中长辈自是不依不饶。秀珠不知道金栓是做出了怎样的承诺,让出了多少的利益才换得那家人不追究责任,却听着金鹏振让金栓禁足在家中,与王玉芬的婚事自然也拖了下来。 秀珠不清楚金家是怎么跟着王家说这事的,更不知道王母与金太太同王玉芬说了什么,却也大致能够猜到。无外乎是男人多是风流多情,哪个男人不偷腥,让王玉芬放宽了心思,别将事儿记在心上。秀珠甚至能够想象,王母与金太太会拿着自己举例子,王家七房,不,前年王希成又迎了一房姨太太进门,现在已是八房姨太太了。金栓同金太太感情虽好,却也纳了两房姨太太。 少女时代的王玉芬,得知自己与金鹏振有婚约,心里未尝不在幻想着收获一份完美的爱情,同时现实也给了她残酷的答案。秀珠想,要是换了她是王玉芬,这样的男人,她是绝对不会嫁的。 心里转着念头,秀珠默默打量着王玉芬。葱绿色旗袍,绣墨绿色修竹,滚着墨绿色的边,腕上一对莹绿的玉镯,长发烫过了,梳着螺旋髻,别着两枚玉制的发卡。面上敷着薄薄一层粉黛,虽是年轻美丽的容颜,却依稀可见眼下带着极淡的青色,眸中隐约透着疲惫。 看来,王玉芬这时候也是心中不平静,过得并不是太好。 “表姐这样可不好!”秀珠不知该如何安慰王玉芬,也没想过要安慰她,路是自己选的,是苦是甜自然也要自己受着,便半真半假地道,“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怎么能一点儿也不害羞?我还等着看你的笑话呢!” “就你贫嘴!”王玉芬笑骂了一句,忽然正色道,“秀珠,我今日约你来,一来是多日未见,与你聚聚,二来却是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下个月十八号,我想请你做我的伴娘。” “这怎么好?”秀珠惊讶道,“表姐你确定自己没有开玩笑?你不觉得我的年纪……” 她才十四岁,半大不小好吧?伴娘,这年纪实在有些不合适。 “咱们秀珠已是亭亭玉立,哪里就小了?”王玉芬掩着唇,“咯咯”笑个不停,“我想来想去,还是找你做伴娘最为合适。从小儿我也没有让你帮过我什么,就这一回,你不会不答应吧?” 怕是想借着白家势力,加重自己在金家的分量吧? 秀珠稍一细想,便明白了王玉芬的打算。她是想让金家的人看看,秀珠给她做伴娘,王家与白家不但有亲,且关系极好。白雄起此时已很得金栓看重,几乎是他手下第一号人物,王玉芬这时候显出来与秀珠的亲密关系,其用意不言而喻。 不过,王玉芬想着借助她,让金家多看重她几分,她又为何不能反过来利用王玉芬同金家的关系呢?要知道,王玉芬本身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前世电视剧中便极得金栓、金太太看重,在金家能说得上话。如今有她暗中推波助澜,何愁不能将她在金家的分量再添一两分? 不管日后白雄起会不会跟着剧中那般,处处算计金栓,想要得到他的总理之位,此刻白雄起还是在金栓手下的。王玉芬这个金家的三儿媳,谁知道会不会因着今日助她一助,今后得到她的什么帮助? 这一步棋,要是下得好了,不定能产生意想不到的作用。 20、初遇 给了王玉芬肯定的答复,秀珠忽然没有了继续待下去的心情,便告别了王玉芬,先行离去。 时间尚早,说好来接自己的司机还未到,秀珠思考了片刻,跟着咖啡厅的侍者交代了一句,若是有人问她去向,让他去街角那家书店找她。司机有过几次送她去书店的经历,知道那个地方,秀珠并不担心他会找不到。 那家书店没有名字,也没有招牌,开在街道的角落,清净少人。秀珠早已忘了当时是怎么发现这家书店的,只记得自从知道它的存在,她时常会去逛逛,一呆就是半天。 民国时代的娱乐活动,实在是少得可怜,电影业刚刚兴起,经过现代立体电影技术洗礼的秀珠,对着无声黑白影片无爱。北京城戏园子里唱得几乎都是京剧,演的永远是那老几样,《贵妃醉酒》、《霸王别姬》、《凤还巢》、《西厢记》、《白蛇传》,不说那唱腔秀珠不喜欢,这些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她也没有耐心看。除非是为了陪着白太太应酬,她极少进戏园子。 最让秀珠难以忍受的还是文学作品的缺乏,本土新生的话本小说少得可怜,更不用说是从国外传入的那些英文原版书,便是想找本翻译本出来,也是极不容易。民国初期,即使是架空的时代,其历史走向仍是大致按着正史行进,著名的五|四运动还差着一两年,一大批在后世声名赫赫的学者作家此时还在默默地求学,自然也不可能有那些经典的小说出现。 没有人知道在误入那一方小天地之后,秀珠心底是怎样的惊喜。这种感觉完全不亚于一个独自行走于茫茫沙漠的旅人,忽然间遇上了一大片水草丰美的绿洲。 小小的空间里,那一排排整齐的书架上,满满的全是西方原版文学名著,大多是英文的,包括一些英译本,也有少量法文、德文与意大利文的,虽是简装版,但胜在数量多、种类齐全,凡是已经刊印出版的作品,很多都能在这里找到。不知不觉中,除了家里学校,这里已成了秀珠最喜欢来、且呆的时间最长的地方。 唯一让秀珠万般无奈又扼腕的是,书店里所有的书一概拒绝外借与出售,这甚至让秀珠一度怀疑这家书店的真实性,哪里有书店拒绝卖书的?不卖书,不得盈利,书店靠什么继续存在下去?但是很快,秀珠便沉浸在文学的海洋里,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店里不时多出来的新书,将一切的不合理抛到脑后。 店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个子很高,消瘦,五官平凡无奇,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整日里板着一张脸,又极少说话,给秀珠的感觉有些木讷呆气。他总是不大理人,几乎每次见着他,他都是坐在店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后面,或是安静看书,或是写写画画。即使到了今日,秀珠仍是不知这店主姓甚名甚。 会给出这么一个评价,秀珠绝不承认自己是在迁怒。初时仗着年纪小,秀珠曾经禁不起满屋子书册的诱惑,巴拉下自己的面子,撒泼撒奖、插科打诨想让店主卖她几本。哪知这店主完全无动于衷,只在秀珠快要破功的最后一刻,头也不抬,直接对着门边的墙面一指。 那里,贴着一张巴掌大、四四方方的纸片,上面用钢笔写了一句话,“本店书册概不外借出售”。便是再严格的规矩都有人情可讲,店主这般不知变通、只会拿这句话来压人,可不就是木讷呆气?她一点儿都没有说错!要不是他偶尔还能跟她蹦出几个字来,说不得她会以为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哑巴。 这书店规矩大,店主不但木讷呆气,更兼任性、懒惰!在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之后,秀珠忍不住对着店主抱怨,她也不指望店主能给她什么反应,不过是忍不住习惯性地念叨两句。直到有一日,不知是不是听秀珠抱怨得次数多了,店主居然良心发现地在门口贴了一张“歇业”的纸条。再后来,每每店主外出歇业,门上总有纸条,如果店主只是暂时离开,店门会关上,却不会上锁。 事实上,秀珠曾经越想越觉得不甘心,无数次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下定决心再也不去那里,却终是禁不起诱惑。她倒是可以拜托白雄起,帮她从国外带原文书回来,但不知怎么的,却独独喜欢这里的清净,总是不知不觉便走到这里来。 回想起这几年来,跟着那家无名书店、以及那位无名店主“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秀珠不觉露出一抹笑来,加快了脚步。往日里自己多是周末与假期去,倒是极少选在现在这种时候,也不知那店主在是不在。 慢慢地接近街道的转角,再过去便是一条条小巷,秀珠周围的行人逐渐减少,最后竟然只有秀珠一人走到尽头。 漆成棕红色、油漆已有些剥落的木门关着,看来店主不在。秀珠扫了一眼,发现门上并未贴着纸条,心下一喜,暗道总算没有白来一趟。缓步上前,轻轻推门,木门果然应声而开。秀珠迈步走进屋内,顺手合上门,静静地打量了一圈。 屋内一如既往的干净,不管是地面还是书架,都是一尘不染,书册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上,放着一本簇新的《堂·吉诃德》,书页还翻着,夹着一枚长方形的手绘书签。秀珠看了一眼,发现是英译本。书册的右手边,放着一个紫砂的茶杯,杯盖打开了,反放在杯子边上,杯中的茶水还未冷透,升腾着袅袅的热气。 瞧这模样,店主刚刚还在,这会儿暂时走开了,过得片刻自会回来。秀珠也不去管他,这么些年下来,她早已习惯了店主的爱理不理与神出鬼没。将视线移到靠着墙的那把椅子上,秀珠下意识地抿唇一笑。这把椅子,原是没有的,秀珠来得次数多了,店主才在他自己用的那套桌椅基础上,加了这一把椅子。 将书包搁在椅子上,秀珠转过身,向着中间那个书架走去。那里,有一本原版的《呼啸山庄》。前世秀珠便极喜此书,不但买了中文和英文的精装版收藏,还买了一套简装版的供平时翻阅之用,时不时读上几页。上一回偶尔瞥见这里多了这本书,却未来得及拿出来看看,这次虽然时间紧了点,但也不想再错过了。 依着记忆,秀珠很快找到了那本书。抬手小心地取下,捧在手里,秀珠甚至萌生了将它偷渡回家的想法。当然,她只是想想,不可能真的做出这么掉价的事儿,这里她还想继续来呢!每次进了这里,这种想法总要在她心底过上几遍,要是哪一回不想了,那才叫奇怪了。 将书页翻开,熟悉的字句印入眼帘,不过片刻,秀珠便沉浸在了里面,忘记了时间了流逝。周围异常安静,只有秀珠自己浅浅的呼吸声,与书页翻动的轻响。 忽然听得“咣当”一声响,虚掩的木门被人从外面重重推开。秀珠诧异地抬起头来,却见门口处多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逆着光,看不太清楚长相,只一双眼睛极是明亮,向着秀珠看过来。 四目相对,这一眼,恍如相识。 21、奔逃 仿佛闯入了另一个独立的世界,碎了一室静谧宁和。 临近黄昏,柔和的晕黄色阳光透过开着的玻璃窗,斜斜地投射进来。满室整齐的书架,似乎还氤氲着淡淡墨香的书册,手执一册雪白书卷的少女,半倚着书架静静而立。 浅蓝色中长袖葛麻短上衣,黑色及膝百褶裙,白色棉质长袜,黑色平底布鞋,长发分成两股,拿深蓝色缎带扎了,松松垂在肩头。小巧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唇角还带着未来得及完全敛起的笑意,干净见底的水眸带着明显的诧异。 来不及思考该是无人的房间为何多了个人,林墨言瞬间便压下那一眼的晃神,暗骂林平那小子办事不牢靠。反手将门关上,林墨言几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少女的手腕,对着还未回过神来的她低喝一声,“跟我走!” 猝不及防的拉扯,似是将她吓了一大跳。林墨言能感觉到她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本握在手中的《呼啸山庄》“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没有时间解释,此时林墨言已管不了那么多了,停了一下让她稳住身子,便又拉着她向前奔去。 秀珠有些恼怒,也有些害怕,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条件反射地扭动了一下手腕,想要将手抽回来。奈何前面的男人手劲极大,不但未能挣脱,反将手腕处磨得生疼。这时候的秀珠,完全没有了方才见着这男人闯入时的好奇,她承认他逆着光的剪影给了她深刻的印象,甚至有那么一瞬产生了上去认识他的冲动。但这只能说明他是个天生有着强大存在感的男人,而绝不能成为他做出这般莫名其妙举动的理由。 若非这是在书店,若非秀珠并未在男人身上感觉到恶意,说不得她已在第一时间大声呼救了。正想喝令前面的男人停下脚步放开她,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木板断裂的巨响,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传入秀珠耳内的,还有几声男音的催促喝骂,却是秀珠未曾听到过的语言。 有些明白男人拉她走的目的,秀珠将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她没有回头看,只专心看着路面。前面的男人步子迈得很大,如果不是他半拉半拖着她,她是绝对跟不上的。 书架与书架之间的距离不大,却也容得下两人并行。快速地穿过书架,秀珠发现拉着她的男人似是对着书店的地形极熟,三转两转,眼前便豁然开朗,露出来一扇棕红色的木门。来书店的次数不算少了,秀珠还是第一回知道,这里居然还有着一扇后门。 “咣当”一声,木门被男人一脚踹开,秀珠被他一把拉出书店的同时,听得身后不断地传来各种咒骂声。虽然秀珠听不懂,但不妨碍她通过他们的语气,猜测出那些短句大致想表达的意思。重物倒地的声音,书册掉落下来“哗啦哗啦”的声响不绝于耳,秀珠不难想象出,后面追来的人嫌着书架碍事,将它们破坏推倒,搜寻眼前男人的情景。 想着平日里自己小心对待的书册被人毫不怜惜地扔在地上,踩在脚下,秀珠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些懊恼心疼。可转念一想,秀珠内里的小恶魔竟是开始闪着翅膀,幸灾乐祸地仰天大笑。那人嗜书如命,将所有的书册视若珍宝,自己认识他这么久,说了多少好话,还从未成功地说服他,让她将书借回家,可不比她要心痛难过十倍百倍? 出了书店的后门,便是一道道曲折的小巷子,拉着她的男人丝毫不停,像是根本不用思考般拐进一条幽深的巷子。秀珠不知他是随意选了一条,还是早已有所计划,知道逃生的路。在这种情况下,她希望能是后者。 她无法天真地相信身后追着的一长串能相信她的话,继而放她平安离开。 十四岁的身体还未完全长好,体力上远远比不上成年的男子,全力奔跑了一段时间后,秀珠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气,以供应肺部对于新鲜空气的需求。心跳得厉害,脑中一片空白,因长时间剧烈运动,以及直接用口呼吸,喉咙与肺部像是着了火,焦灼焦灼地难受。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机械地迈动着,如果不是有人一直拉扯着她,她该是早已跑不动了。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秀珠甚至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呼吸声,似乎下一刻,他们就会被追上,面对不可知的命运。秀珠很清楚,是自己拖累了前面拉着她的男人,要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定是能轻松地摆脱追兵,远远地逃开。 秀珠说不出“不要管我,你自己逃”这样的话,不说本是这男人累得她多了这场奔逃,她本身亦是个胆小惜命的人。她能感觉得到,男人捉着她的手温暖干燥,而且异常坚定沉稳,这让她莫名地有些安下心来。 “纾纾纾 连着几声沉闷的爆破声响起,秀珠忽然觉得手腕上一股大力传来,身子不由自主地一个前倾,腰上一紧,整个人被带着扑倒在地上,疼得她差点叫出声来,迸出了眼泪。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她又被拦腰夹了起来,固定在胸前。来不及多想,秀珠已下意识地伸臂紧紧抱住了男人的脖子,双腿弯曲夹住他的腰,像只树袋熊般挂在他身上。男人低低笑了一声,配合地托住秀珠臀|部,往上托了托,“抱好!” 话音未落,身后又是“纭笔阒檎獠琶偷胤从矗讲拍浅撩频谋粕置魇乔股∶靼坠矗靡簧砝浜梗阒槿锤久挥惺奔渚搴e拢缓鋈痪醯蒙碜油笠凰Γ艚幼磐乙凰Γ畹愣咽值粝吕矗k战羰纸牛y酶簦扒股钡奈侍馀卓ァ 男人身上多了秀珠的重量,竟似完全感觉不出来,挪移腾跳,异常轻松灵活,前进速度比之拉着秀珠时,居然还有了些提高。反倒是秀珠,现在虽是不用她自己跑了,却被巨大的惯性弄得苦不堪言,一点儿都不敢放松手脚上的力道,这让她甚至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担心这个将她护在前面的男人会不会被子弹打中。 其实,若是秀珠此时能够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护着她的男人简直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般,传说中的“听声辩位”也不过如此。看似毫无章法的步伐,或停或走,或左或右,或快或慢,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避过那些子弹。 拐过弯,秀珠觉得压力一轻,竟是男人停下了脚步。秀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转过头向前看去。待看清前方整齐地站成几排,至少有五六十人的黑衣大汉堵住去路时,秀珠心下苦涩一片,暗道果真在劫难逃,怪不得他要停下来了。 前方有人堵路,后面还有追兵,耳边听着脚步声逐渐接近,秀珠鸵鸟地闭上眼睛,将头埋进男人的颈项。等了好一会儿,秀珠都没有等来预料中的情况,却听得耳边忽又响起男人揶揄的低笑声,随后有一只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怎么回事? 秀珠睁开眼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前方的黑衣大汉不知何时全数不见了,整条巷子空荡荡的。 “在这里等我,嗯?”耳侧传来男人略显低沉的语声,温热的吐息染上耳郭,引得秀珠一个激灵,仿佛遇上毒蛇猛兽似的放开手脚,挣扎着下地,靠着墙站好。 22、回返 情势急转直下,颇有些戏剧化的味道,秀珠的心情亦是直上直下,着实体验了一把云霄飞车的滋味。心知暂时安全了,但她仍然没办法放松下来,整个人像是绷到极致的琴弦。 眼瞧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完全是潜意识的,秀珠扶着墙壁,缓缓地向巷口靠近。不知是不是惊惧害怕到了极限,人反而会越发冷静下来,秀珠此刻正是出于这种状态,身体的疲累麻木痛楚似乎都消失不见了,思维却异常灵动活跃。 这个地方她没有来过,周围的建筑地形看着都很陌生,独自离开逃走是十分不智愚蠢的行为。与其冒着遇上追兵的危险偷偷出去,还不如听那男人的话,留在这里等他。不过,她也不能傻傻地站在原地等待,至少要确认那男人会是胜利的一方,不然的话,她留在这里可不就是坐以待毙、自投罗网么? 秀珠的动作很慢很轻,背靠着墙壁站了好一会儿,耳边不断传来之前听到过的那种语言,带着独特的卷舌音,似是有争论,有指责,更有谩骂。夹杂在其中,一个轻描淡写的语声最是清晰,秀珠听着很熟悉,正是拉着她跑了一路的那个男人。 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秀珠一眼便看见一群执枪而立的黑衣大汉中间,手中把玩着一把银白色□□,背对着她的男人。目光顿了一顿,秀珠移开视线,向前望去。巷子的那一头,同样一身黑衣的几十名大汉正向这边迅速围过来,原先还追着他们、不可一世的那群人,如今成了真正的笼中鸟、网中鱼了。 秀珠本是个聪明人,看到这种情景,怎么可能还有不明白的?原来她担心了半天,惊惧了半天,完全是白白浪费感情了!人家哪里是被人追杀?这分明是事先设好了局,说不定还规划好了路线,以身为饵,特意带着一干追兵来到这里,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要不是出了她这个意外,他定能完成得更是轻松,即便多了她,也未看出他途中有什么压力。。 这些人,一个一个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异常,头发虽也是深色,却明显不是黑色,脸部轮廓较深,看肤色多有不同,再听他们的语言,分明不是东方人,亦非英国、法国那边过来的。追他们的那群人,看着是一伙的,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们隐隐分成三组,因相同的目的暂时聚在一起行动,却又互不信任、互相提防。 秀珠心里转着念头,场中形势又起了变化。银白色的□□向着对面其中一个领头的一指,“纭苯恿欤橇焱返娜思负跬币簧坪撸种械那怪А芭距币簧袈湓诘兀笳莆孀〉挠壹绱Γ蠛斓南恃腹种阜欤暄讯拢坏阋坏愕卧诘厣稀 秀珠看不清这些人的表情,却能听到那男人没有一丝情绪起伏的轻缓嗓音。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大抵是些陈述利害关系、威逼利诱、让他们投降的话吧?只要不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的选择不言而喻。 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了,胜负没有丝毫悬念。追杀他们的那群人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扔下了手中的武器,举起双手蹲下|身子做投降状,一个一个乖乖地让人捆绑起来,在黑衣大汉们的控制下,向着巷子深处退去了。不一会儿,所有人便退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秀珠与拉她奔逃了一路的男人。这一场对峙来得快,结束得更快,如果不是地上还残留着点点血渍,连着秀珠这个当事人,都无法相信刚刚这里还发生争斗。 秀珠倚着墙静静站着,看着那男人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手上银白色的□□已不见了,想是收了起来。她的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视线随着他的脚步而移动,却是头一次完全看清他的模样。他比她想象地要年轻许多,看上去甚至还处在少年与青年的交界点,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 方才听他说着标准的京片子,秀珠只以为他是北京本地人,现在看来竟然不是。他的发色倒是与一般中国人无异,肤色却要略白一些,脸部轮廓要深一些,愈显得棱角分明,尤其明显的是他的眸色,呈现出一种少见的灰蓝色。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长得异常好看,甚至可以称得上“妖孽”。白雄起已是少见得英俊,但比起眼前的男人来,却还多有不如。若不是他的脸部线条是偏向男性的硬朗,“漂亮”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也是极合适。 瞧着秀珠与他冷静对视的模样,那男人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轻笑道,“不害怕?” 秀珠摇了摇头,收回视线,“怕。这世上有谁真的不怕死?但怕有什么用?” “怕有什么用?好一个怕有什么用!”那男人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秀珠,似是对秀珠很有兴趣,“鄙姓林,林墨言。请问小姐芳名?” “萍水相逢,问什么名字?日后也不用再见了,相忘于江湖最好!”秀珠暗自翻了翻白眼,语中颇有些怨气。 “小姐这是在怪我连累你?”林墨言摇了摇头,煞有其事地道,“我也救了你不是?你差点坏了我的计划,让我功亏一篑,我都没有问你的责任,你倒埋怨起我来了!女人,不管是哪个年龄段的女人,都是一样的麻烦!” “莫不是我还要感谢你?”秀珠嗤笑一声,“我今日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无赖!” 林墨言也不生气,伸了个懒腰,一脸期待地道,“这倒是不用。你只需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林平那里,便算是报答我了。” “林平?”秀珠懒得计较林墨言的无赖说法,反而被他口中出现的名字抓住了注意力。这个林平,多半是店主的名字吧?“你对我无功,为何要报答你?别跟我说救了我的事,我那是城池失火、殃及池鱼,真正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牙尖嘴利!”林墨言无所谓地摇摇头,“不说便不说,我自去问林平那小子,还怕他不说?” “你要是真问得出来,还需问我做什么?”秀珠悠悠然刺了一句。 林墨言顿时语塞,半晌才懊恼地道,“跟着林平那小子一样难缠,怪不得同他凑成一对!”说着他对着秀珠伸出手来,“走吧,我们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秀珠推开林墨言的手臂,上前迈了一步,却不防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倒像是她自己主动扑进林墨言怀里一般。 “你这是对我投怀送抱?虽然我不介意,但你毕竟还小了些,若是你再大上两岁,我也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你了。现在却不行,我没有拐带幼女的喜好。”林墨言伸手抱住秀珠,扶着她站稳,低笑了一声,视线往下,看了看秀珠磕破的双膝,提议道,“要不,我抱你?” 秀珠一迈步便觉得不对劲,攀着林墨言的手臂站稳,才发觉腿软的没有一点力气,竟是受伤后怕的症状全数出来了。之前为了躲避子弹,被林墨言拉着扑倒在地,现在秀珠觉得浑身都疼,尤其是两个膝盖,流出的血迹早已凝固,火辣辣一抽一抽地痛,双腿又酸又痛。 但一听到林墨言说起“抱”字,秀珠便不可避免地想起方才事急从权,自己手脚并用挂在他身上的事。此刻想起来,那姿势也太过暧昧了一些,不免有些尴尬脸红。那边林墨言似是看穿了秀珠的想法,加了一句,“当然不是刚才那种抱法……” 不是刚才那种抱法,难道现在要来公主抱?秀珠面上不由地又红了一层,咬牙切齿地道,“有劳你费心了,我自己会走!” 林墨言怀疑地看了秀珠两眼,经不住她的坚持,点头道,“那好,我扶着你。” 这一回秀珠没有再拒绝,一则她不认识路,二则确实腿软走不快,她不会自己找罪受。 有林墨言带路,秀珠两人很快穿过了小巷子,回到了书店。一路上,两人似是有了某种默契,谁都没有再提及方才的追杀之事。秀珠什么都没有问,林墨言也没有主动提及。 书店门口,店主和秀珠的司机显然已等了不少时间了。店主一见着秀珠与林墨言,一言不发地转回店内,那司机却是面色一变,快步迎了上来。 “小姐,您这是发生什么事了?”秀珠头发散乱,衣服裙子上满是褶皱,沾满了灰尘,膝盖上又有伤,实在狼狈得很。 秀珠挣开林墨言扶着她的手,摇头笑道,“刘伯伯,我没事。”这司机姓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专门接送秀珠上学的,秀珠一直唤他“刘伯伯”。 刘姓司机还欲说些什么,店主黑着一张脸去而复返,手里拎着秀珠的书包。他快步走到秀珠面前,将书包往她怀里一塞,冷声道,“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说完转身就走。 秀珠接住书包,怔了怔,正想开口叫住店主,却让林墨言抬手止住,“这小子人来疯,你别理他,没事的。天晚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秀珠看了看天色,心知这时候怕是白雄起都到家了,也有些急了,招呼了司机,匆匆上车离开。 林墨言目送着秀珠乘车离去,施施然转回屋里,一屁|股坐上桌子,笑看向蹲在地上整理书册的店主,“喂,你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店主手上的动作一顿,放下书册,缓缓站起身来,转向林墨言,“她怎么会在这里?” 林墨言一脸“这要问你”的表情,口中却道,“这是命运女神的指引。” 23、坦白 抱着书包,坐在车上,秀珠想了又想,一直在纠结怎么向白雄起夫妇解释的问题。 司机知道她去了哪里,看到了扶她回来的林墨言,这个是隐瞒不了的。不用想也知道,不管她说出了什么理由,白雄起事后都会招了司机来问。司机话中满是疑点,白雄起能不去查?林墨言和店主,都会是白雄起调查的对象。 跟司机串供?这个想都不要想,绝对不可能! 还未等秀珠理清利害,想着到底要不要向白雄起夫妇坦白的时候,车子已停了下来,回到了白公馆,白雄起果然已先行到家,跟着白太太两人在客厅等着秀珠。见着秀珠的狼狈模样,两人都是大惊失色,起身迎上前去。 “秀珠,你不是说去见玉芬么?这是怎么回事?”白太太扶住秀珠的胳膊,连声询问,着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难道你们遇上了坏人?我就说让司机直接去接你,他等等又能怎么样?偏你嫌麻烦!” 白雄起的面色随着白太太的话一变再变,虽没有直接问出口来,却也询问地望定秀珠,等着她的解释。如果说秀珠方才还在犹豫,那么此刻见着白雄起夫妇的模样,根本不用多想,便已经做出了决定。 与白雄起对视了一眼,秀珠反手扶住白太太,“嫂子,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跟着表姐说完话,见着天色还早,便想去书店逛逛,结果出了点意外,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白太太上下打量着秀珠,明显满心狐疑,皱着眉追问道,“怎么会出意外呢?你这孩子一向做事稳重,我与你哥哥对你也放心,可今天你成了这个样儿,你要不说个清楚,不是让我们着急么?” “嫂子,你怎么就不信我?事情轻重我哪里会分不清?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还是嫂子一心想看我的笑话,硬是要我将绊倒摔跤的糗事再讲上一遍?”秀珠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摊开自己被磨破皮的双掌,又抬了抬膝盖,“我都这样儿了,嫂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可不想再回想起那个大马趴了,多丢脸!” 白太太被秀珠的说法逗笑了,这几年世道还算太平,北京城的治安也不错,倒是未想到秀珠若真的遇上了事儿,会说谎骗他们,便信了秀珠是真的不小心摔了跤,“嫂子这不是关心你么?偏你理由多,好好的走个路还能摔跤,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可不存心让我们提心吊胆,日后还怎么放心让你出去?” 秀珠认真地听白太太教训完,才挽了白太太的手臂讨好,“嫂子教训的是!日后我定会仔细看着路,不会再出这种事了!你看,我已经受到教训了,不是么?”顿了顿,扶着白太太在沙发上坐下,“嫂子,你就别为我费心了,我好着呢!倒是你,如今怀了小侄子,可别累着!” “倒要你来聒噪我了!”白太太怀孕时日还短,并未显怀,却也不阻止秀珠的动作,笑骂道,“你们兄妹两个也真是的,我竟是多站一会儿,多说几句话都不成了么?医生说孩子很健康,平日里多走动走动有好处。”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见着白太太的注意力转移到孩子身上,秀珠终于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瞥了一直不曾说话的白雄起一眼,“嫂子如今是我们家的宝贝,不独是我,我看哥哥是巴不得日日将嫂子捧在手心里呢!” 白太太轻啐了一口,正要反驳,忽听得白雄起一声轻咳,“好了,你们少说两句。秀珠,你还不上去洗洗,将身上的衣服换了?像什么样子!让司机去接了李维来,给你看看伤,上些药,别是伤了筋骨才好。眼看着天都快黑了,先让他们摆饭,有什么事儿吃过饭再说。” 白雄起一锤定音,白太太这才回过神来,忙连声招呼来初兰初荷,对着秀珠抱歉道,“你瞧我,光顾着问你话,竟是没有注意到这些,还没有你哥哥细心周到,当真不该!” “嫂子可别这么说,全赖我拉着嫂子说话!不过是一点皮外伤,哪那么要紧?” 秀珠满不在乎的样子,白太太却不敢苟同,“再小的伤也是伤,要是不好好处理,万一伤口发炎感染怎么办?女孩子家家的,留下疤痕怎么办?到时候还不是你自己受苦?” “是,嫂子,我知道了!我这就上去洗澡换衣服,然后等着李医生来!”秀珠也不再说不找医生的话,连连应是,又跟着白雄起快速地招呼了一声,跟着初兰初荷离开不提。 自始自终,秀珠都是神态自若,说服了白太太不再追究,却从未想过要隐瞒白雄起。到了现在,白雄起怕是早已看出了异样,只不在白太太面前说破罢了。这恰恰与秀珠的想法一致,白太太身怀有孕,还是不要让她情绪波动太大的好。即使要说,也得先跟着白雄起通通气,让白雄起跟她去说。 匆匆上楼,秀珠心里头想着待会儿怎么向白雄起开口,下意识地进了自己房间,洗头洗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随后下楼跟着白雄起夫妇一道用饭。秀珠心里存着事,席间不免有些沉默,白太太倒是为她夹了不少菜,她全数吃了,却根本想不起到底吃了些什么。 白雄起偶尔与秀珠视线相交,却没有多说什么,沉默着用饭,白太太一向已白雄起兄妹为先,见两人都没有说话的兴趣,便也体贴地没有开口。吃完饭,让人将碗碟撤下,没过多久,李维便到了。他看了看秀珠的伤,只道是皮外伤,伤口不算太深,只需擦点药酒,注意保养,不要沾上脏东西,过两日便能结疤,连包扎都不用。 送走了李维,白太太让初兰初荷将李维留下的药酒收起来,嘱咐她别忘了给秀珠擦。 秀珠见着白太太一番忙碌,竟是心头有些酸涩,“嫂子,快别忙了,这些事儿我都知道,不会忘的。像你说的,我还担心破相呢!你累了一天了,还是让梅香菊香扶着你早点去休息,不然,宝宝可要累着了。” 白太太自查出有孕后,早孕反应一直比较强烈,就这几天稍好一些,却也很容易疲累犯困。这时候听着秀珠提议,视线扫过白雄起,又看了看秀珠,便点了头,“那我先去睡了,你跟你哥哥也少聊两句,晚上早点休息。” 秀珠点头应下,送了白太太上楼,转到白雄起面前,“哥哥,我有话跟你说。” 白雄起笑着起身,轻拍了拍秀珠头顶,“我知道。走,去书房。” 秀珠跟着白雄起进了书房,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白雄起背靠着沙发,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笑看向一回来便向他使眼色的妹妹,心里也是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事,让她连着白太太都要瞒着。 “秀珠想要与我说什么,连着你嫂子都不能告诉?” 这时候,秀珠反是心里很是平静了。面对着白雄起,秀珠甚至觉得自己之前在车上定是脑抽了,不然怎么会想到要隐瞒白雄起?若是真让白雄起去查探,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岂不是更加危险?她不能将希望放在仅仅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身上,更不能自以为是地一个人扛下来事情,而让白雄起夫妇平白担心。 这次的事给她提了醒,也唤起了她心底的危机感。民国确实不是和平的现代,如今短暂的平静只是表面现象,她之前却被这平静的表面迷住了眼,忘记了她所处的,本质上是一个统治混乱,军阀割据,随时有战乱的年代。 暂时将这些事抛诸脑后,秀珠沉默了片刻,便将书店的事,连同今日遇上林墨言,被卷入了追杀,之后林墨言的一言一行,前前后后、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没有丝毫隐瞒。之前她是不愿多想,还是以现代那种猎奇无所谓的态度来看那家书店,此刻再看,这家书店未免也太奇怪了。没有名字招牌不说,还概不出售外借店里的书册,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书店? 再结合今日遇到的追杀事件,更由不得秀珠不多想了。 那边白雄起随着秀珠的讲述,早已坐直了身子,敛起一脸轻松的笑意,肃然静听。他的指节轻轻叩击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一下一下,带着同样的节奏。 秀珠不觉有些紧张起来,“哥哥,你说我要怎么做?” 24、分析 “那两个小子都姓林?”白雄起停下指节敲击茶几玻璃面的动作,像是想通了什么,放松地靠向沙发背。 “啊?”秀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雄起说的两个小子是林墨言与林平,随即点头道,“林平我不清楚,这是听林墨言说的,应该不会有错。” 白雄起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秀珠,我记得你说的那个地方,并没有书店。” “那我去的是……”不知为何,秀珠心里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惊讶。 “你已经想到了,不是么?”白雄起好整以暇地瞧着秀珠,“你呀!当局者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但凡是书店,便是最清高的文人所开,即便他们口中说得再冠冕堂皇,所追求者亦不过钱财罢了,自然多在闹市人群中安家落户。你仔细想想,你说的那家书店,除了你与那位所谓的店主,可还有别人进出?” 秀珠细细翻捡记忆,发现除了她与店主林平两人之外,竟是再没有在店里见过其他人。秀珠有个不知是好还是不好的习惯,一旦开始看书,定是会放十二分的心神进去,完全忽略掉周围的一切。林平有跟秀珠类似的习惯,坐在桌子后面安静得有些过分。所以,秀珠一直觉得那里异常清净少人。 她喜欢去那里,与其说是为了那些书籍,倒不如说是为了那里的宁静。满室的书架书册书香,会让她觉得整颗心褪去了浮躁,沉浸在一种类似于铅华洗净的剔透感中。若是她真的想要书,即便国内市面上没有,相信只要她跟着白雄起提,白雄起也会想办法帮她从国外带回来。但在自己家里捧着书读,跟着在林平那里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这跟许多爱书的人心情一样,家里有再多的书,仍是喜欢逛图书馆与书店,秀珠也是如此。 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跑了将近三年,一直以为是个书店的地方,竟是个彻底的乌龙事件,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 紧紧皱着眉,秀珠一脸的古怪,“这么说,三年来我都是在私闯民宅?” 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 第一回走进那间屋子的情景,秀珠已不太记得清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午后,她原是邀了宋语彤、蔡嫣然游园,到了时间,这两人却都有事不能来了。见着天色尚早,她又还有游性,便独自一人沿着街道慢慢晃荡,不知怎的走到了街道的尽头。 侧过头一眼看去,棕红色油漆的木门打开着,里面是一排排整齐的书架,可以清晰地看见书架上满满的书籍。那时她定是惊奇又惊喜,这么一个偏僻少人的地方,居然有一家书店。然后,她顺理成章地进去了,被淹没在书籍的海洋里。 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门口那唯一的一张桌子后,坐着一个捧着书的青年男子。而那个青年男子,她倚着书架看了整整一下午书,最后抱着一本《傲慢与偏见》,坐在地上靠着书架睡了过去,居然都还未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这之后,秀珠成了那里的常客,慢慢地也与林平打声招呼,林平对她多半不理不睬。现在想起来,林平对着她抱怨他不开门的事儿,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了那张“本店书册概不出售外借”的纸条,以及后来那些贴在门口表示“歇业”的纸条?怪不得她一直觉得这些纸条写得太过随意敷衍,却原来人家根本是写给她一个人看的。 秀珠每一回喊林平店主,他从来没应过,却也从来未拒绝过;每一回去他那里,他亦从来未曾赶过她,以至于后来虽有种种不合理,她先入为主的印象已经太过深刻,再加上这么一个地方对她的吸引力,竟是完全将之忽略了个彻底。 宋语彤一直讨厌看书,蔡嫣然更喜画画与摆弄花草,秀珠曾经想邀请她们同往,奈何这两人都没有兴趣。所以,她们只知道秀珠常去一家书店,却不知到底是哪家书店。秀珠出门对着白太太交代的时候,也仅仅提到书店,而没有具体地址。就这样,除了偶尔送送秀珠的司机,她都是一个人去林平那里。 一个能立刻解释清楚,却从来没解释过,一个先入为主,只以为是个特别的书店,这误会自然也一直延续了下来。 没有名字,没有招牌,常常歇业,店主不爱理人,店中书册一概不出售外借,果然是好得很! 那边白雄起见着秀珠神色变幻,想起来她方才的描述,也是觉得好笑,“估计那时候人家是看你年纪小,又是个爱书的,便不计较你冒冒失失闯进去了。” “那他也不能这样耍我!”秀珠恨得牙痒痒,这林平看着一副老实木讷的模样,竟完全是装的么?指不定那时候他正在心里偷偷地看她笑话呢!“他要是跟着我说清楚,我难道会死皮赖脸地凑上去,定要借他的书看么?” 既然是私人的书房,那一排排书架摆的,搞得那么像书店,不是讹人是什么? 白雄起哈哈大笑,“这只能怪你自己糊涂,怪得谁来?” “哥哥,你怎么一直抓着林平不放?那林墨言的事儿,你不担心?”白雄起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竟是半点担心的神色都不见。秀珠忽然想起来之前白雄起问她那两人姓氏,有些明白过来,“哥哥莫非知道他们的身份?” “姓林,有能力置办起那样一间书室的,北京城又有几家?”白雄起慢慢分析道,“只有两家。一是外交部的林总长家,二是林司同林公家,林总长家里那几个小辈,我都见过,可能性不大,再对照你方才说的那两人的情况,自是要着落在林公那里。若真是他们家,事情就好办了。” 在这个方面,秀珠分析与整理的能力便远远逊色于白雄起了。虽则这几年她一直跟着白太太应酬,也算对北京城上流社会的情况多有了解,却仅限于女人之间的闲谈八卦,并没有多少真正实质性的东西。白雄起有时候倒是会提到一些,但白太太与秀珠毕竟是女子,他说那些只是当个说笑消遣的话题,哪里会事事巨细地教给秀珠? 白雄起说的林部长,秀珠倒是听说过,只那林司同之名,却闻所未闻。能得白雄起尊称为“林公”,这林司同定是位德高望重了不起的人物。 “林公?哪个林公?” “说起林公,便不得不提林松诚。” “林松诚?现任北京大学校长?”这个世界有一点比较奇怪,历史走向跟着正史差不多,但那些个大人物的名字却又似是而非。像现任北京大学的校长,此时原该是陈独秀,而在这里却是个叫林松诚的。 白雄起点了点头,“林家一直是书香门第,早年乃是科举出身。林公属于最早一批的洋务派,相信‘师夷长技以制夷’,之后京师大学堂成立,他曾连续担任校长一职,林松诚正是他的侄子。林家素来低调,但绝不可小觑,如今各个部门担任要职的,不少都进过京师大学堂,见了林公要喊一声‘校长’。” “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证明林平与林墨言是林家人,这天下姓林的多了!” “这天下姓林的确实不少。”白雄起看了秀珠一眼,不理会秀珠的反驳,“可林松诚的独子,名叫林平的却只有一个。”顿了顿,又续道,“林公的独子是第一批出国留洋的学生,一直留在国外未曾回来,多半是早早娶妻生子……” 25、次日 出了书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待得秀珠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整个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放学后几个小时的时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儿,直到此刻,她的周围才真正安静下来,得以将整件事情细细梳理。王玉芬请她做伴娘的事先放下,横竖自己已答应了她,说不得到时候要去一趟。林墨言的事,白雄起揽了过去,说让秀珠不用再放在心上,只当从来没有那么一回事,剩下的由他去处理。 当时秀珠还有些担心,白雄起却无比轻松地告诉她“百人执枪队”不算什么。这时候秀珠才真的意识到,白家因着白雄起的关系,借着金栓的势,在北京城竟早已是权势滔天。对秀珠来说讳莫如深的东西,到了白雄起手里,根本不会成为问题,便是让白雄起因此为难踌躇一番都办不到。 这就是眼界的问题了。站得多高,自然看得多远。如果秀珠这事不是发生在北京城里,白雄起处理起来可能还有些麻烦,但在北京城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自信还没有摆不平的事儿。白雄起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秀珠也是奇异地放下心来,将原先的担忧抛诸脑后,再不提起。 此时让秀珠郁闷的是林平的事儿,她承认自己是迁怒了,明明是自己强闯进别人的地方为先,别人不赶她走,还提供那么多免费的书籍给她看,她应是万分感激才对。但只要一想到,一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事,他却偏偏从来不说,明知自己产生了误会,还顺着她的说辞贴出那些个纸条,秀珠心底便会生出被人愚弄了的感觉。 窘迫羞恼一瞬间超过了应有的感激,秀珠没有掩饰那一刻自己的真实心情,在白雄起面前说出了林平耍她的话,因着她知道,在白雄起面前,她所有的任性都会被无条件的包容。也只有在白雄起与白太太面前,她才会偶尔没心没肺地使些小性子。 这股情绪过去之后,秀珠回想起当时在林平面前的各种抱怨,为了买书的各种撒娇打诨,不由地羞愤欲死。她伸手一拉被子盖住头,将整个人埋进被子,卷成毛毛虫似的一团儿。 这般胡乱想着,秀珠渐渐地迷糊起来。跟着白雄起将事情全部交代清楚,她心里已没有了负累,缓缓放松下来后,疲惫像是海潮似的一波一波袭来,很快把她整个淹没。 这一觉睡得异乎寻常得沉,一夜无梦,等秀珠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掀开被子下了床,穿上拖鞋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刷”地拉开了湖蓝色绣月白色睡莲的窗帘,顿时阳光铺满一室。抬手遮在眼前,秀珠微微眯着眼,打开了落地窗,暖风裹挟着淡淡的花香草香迎面拂过。 伸了个懒腰,秀珠进卫生间刷了牙洗了脸,挑了一件果黄色的连衣裙换上,长发用翠绿色缎带束成简单的马尾。这些事,秀珠多是自己动手,已很少吩咐初兰初荷做了。 下了楼,白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绣东西,白雄起不见踪影,想是早已出门去了。白太太听到动静,抬眼见着秀珠下来,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迎了上来,“可是醒了,幸好今日正轮着周末,不用去上学,不然的话,我便只得让初兰初荷将你叫起来了。昨晚睡得可好?早饭我让王妈给你留了,在厨房热着呢,小米粥配着玉米饼、豆沙卷,并着几样小菜,让他们端上来可好?” 秀珠扶住白太太,将她引往原先坐着的沙发,“嫂子你别忙了,快快坐下。我怕是错过了饭时,感觉并不很饿,随意吃点便好,这不眼看着就中午了么?” “原是看你睡得熟,想着你定是累得很了,才没让人打扰。”白太太点点头,算是默认了秀珠的决定,“膝上的伤如何了?等一会儿吃了饭,别忘了叫初兰初荷帮你上药。” “我知道了,嫂子。李医生的药酒效果很好,已是消肿了,只还有些青紫罢了。”秀珠微微拉起裙摆,让白太太看膝盖上的伤口。 “这样就好。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学校,给你请几天假,你在家里好生休息几天?” “不用了。我每日有刘伯伯接送,并不需走许多路。眼看着快考试了,我不想缺课。”秀珠摇摇头,视线转向白太太方才正在绣的东西,“嫂子绣的是什么?我看看。” “闲着没事,随便绣绣。”白太太笑着将东西递给秀珠。 秀珠接过一看,竟是一双精致的婴儿虎头鞋,鞋面上老虎头的样子已绣了大半,脚后跟那里拖着一根小小的老虎尾巴,针脚细密整齐,栩栩如生。秀珠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竟是有些爱不释手,“嫂子你居然还有这等手艺,可见平日里是藏拙了。” 白太太抿唇而笑,“又值当什么?不过胡乱做了打发时间,你要是想学,我一定倾囊相授。” “可别!”秀珠将虎头鞋还给白太太,“嫂子你知道的,我没那耐心!也就是嫂子,能够沉得下心来。这鞋子给小侄子穿,定是极合适的。” “偏你说话好听!”白太太接过鞋子放好,笑骂道,“你哪里是没有耐心,不过是不耐这个罢了。当我不知道你读书的时候,能连着读上半天都不挪窝么?” 正说笑着,初兰初荷将早饭端了上来。秀珠跟着白太太告罪一声,去用她迟来的早餐。她确实如自己方才说的,还不太觉得饿,配着酸豆角、萝卜干、酱小黄瓜,喝了一碗小米粥,又吃了两个豆沙卷,便不再吃。 初兰收了碗碟,初荷拿来药酒,给秀珠轻轻擦了。之后,秀珠便坐在沙发上看着白太太绣鞋子,有一搭没一搭跟着她说话。瞧着白太太的模样,忽然心里便疑惑起来。 自从她成为小秀珠,第一回见着白太太开始,白太太便一直都是穿着旗袍。即便是在家里,秀珠都不曾见过她像小秀珠记忆里那般,穿着和服行日本礼节。这几年来,秀珠看白太太的行事举止,完全是个合格的中国豪门媳妇。 白太太的母亲是中国人,这一点秀珠知道。白太太的中国话、中国礼节、女工都是她母亲教的,这也能说得过去。但让秀珠疑惑万分的是,秀珠从未听白雄起或者白太太提及过白太太的娘家,更是未见过任何一个疑似白太太娘家亲戚的人物。这实在有些不寻常。若说因着日本离得远,没有机会相见,却连着一封信都没有。 秀珠忽然觉得,也许白太太并不喜欢日本。 暗道自己想多了,秀珠将这个无稽的想法丢开,却见着白太太正笑看她,“秀珠在想什么,怎么好好的发起呆来?不是说快考试了么?离着中午还有些时间,要不要先看会书?” 秀珠回过神来,笑着点头,“确实要多复习复习!我可是在哥哥面前夸了海口,要考进贝满女中的,万一要是不中,我可不要丢脸死了!” “这有什么?秀珠的成绩一向好,自是没有问题的。”白太太失笑,安慰道,“便是万一不中,培华女中也是不错的,嫂子保证不让你哥哥笑话你!” “哥哥定会说,‘瞧你那点出息’!”秀珠学着白雄起说话的样子,逗得白太太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人很快笑成了一团。 26、妄想 接下来的日子,秀珠的生活完全恢复了宁静。她像往常那样按时上下学,空余时间用来复习功课,陪伴白太太,或者同宋语彤、蔡嫣然两人相邀着游玩。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秀珠都下意识地不去想那日发生的事。 待得过了几日,白雄起回来跟着她说那件事已经解决了,她更是放下心来,将一切深埋在心底,只希望能忘个干干净净,再不与林墨言有任何联系。既是知晓了林平那里并非书店,而是他私人的地方,秀珠犹豫了些时候,还是决定暂时不再登门。倒不是她还在气恼林平不解释,实在是见着了也不知说些什么,徒增尴尬罢了,还不如不见。 天气渐渐热起来,秀珠手掌上的擦伤很快复原,磕破的膝盖收了红肿,结疤脱落,青紫慢慢散去,只余下淡淡的粉色痕迹。相信再过些时候,连着这痕迹也会完全消下去,不会留下一点儿伤痕。 秀珠开始专心准备考试,虽则她平日里成绩很好,对自己也有信心,但毕竟是一次升学考,学校里面抓得紧,她也不想阴沟里翻船,便拿出来了前世应对高考的精神。白雄起看了没说什么,白太太却是心疼得紧。此时她怀孕已超过三个月,渐渐开始显怀,身体比着之前轻松些了,接过了照顾秀珠的任务。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这一日,考试终于全部结束。秀珠跟着宋语彤、蔡嫣然告别了一声,邀好等成绩出来一道来询问,便坐上了车子回白公馆。 到了家,秀珠背着书包进了前厅,刚想像往常那般打招呼,却发现客厅里的气氛很是奇怪。白雄起与白太太并排坐在上座,管家白华束手立在边上,下边儿跪着白太太的两个贴身丫头,梅香与菊香。初兰初荷站在旁边,似是吓得不轻,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秀珠放下书包,走上前去,“哥哥嫂子,这是怎么了?梅香菊香做错事了么?”没搞清楚事情、做出判断之前,她不会说任何为她们求情的话。 白太太与白雄起对视了一眼,白雄起沉吟了片刻,对着白太太点了点头。秀珠见着两人打哑谜,心底越是疑惑,“到底怎么了?难不成还跟我有关?” “跟你没关系。”白太太向着秀珠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倒是跟着你哥哥有关。这些时日以来,多是你帮我管着家里,现在出了事,理应让你知道。今日我与你哥哥只把把关,该怎么处理,由你说了算。” 秀珠心知白雄起夫妇此举是为了锻炼她,虽则还是心头讶异,却不再拒绝。白太太见着秀珠点头,转向管家白华,“白叔,将厨房的王妈叫来吧。” 白华应了一声,恭敬道,“方才已让人叫了,这会儿正在门外等着。” 白太太点点头,“让她进来。” 王妈进了来,先对着白雄起夫妇与秀珠打了招呼行了礼,才低头站在下面等着白太太询问。 “王妈,你将下午的事情原原本本说来,不得有丝毫隐瞒。” “是,太太。”王妈极其隐晦地扫了梅香一眼,不敢怠慢,低眉敛目地陈述道,“三点钟的样子,梅香这丫头来了厨房,说是太太歇了午觉醒来,有些肚饿想喝鸡汤,吩咐她来厨房取。太太怀了小主子,每日有歇午觉的习惯,这个咱们都晓得,见着时间差不多,梅香又是太太身边的人,自然是没有怀疑地将鸡汤交给了她。” 王妈说完,便静静地站着不再出声。白太太沉默了片刻,转向菊香,“菊香,王妈说的你可知情?梅香进厨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太太明鉴,菊香确实不知。”菊香狠狠地瞪了梅香一眼,对着白太太重重地磕头,“那时太太还在睡着,梅香说要去厨房看看太太的鸡汤好了没有,让我守着太太。我想平时多是她看着太太的吃食,也没有多想,谁知道她会那么大胆,自作主张将鸡汤送给老爷!菊香没有及时发现此事,请太太责罚。” “你确是当罚,却不是由我来。”白太太淡淡地说了一句,转向梅香,“梅香,王妈与菊香说的可属实?要是冤枉了你,尽可说来,我白家不是那等不讲理的地方。” “太太,饶了梅香这一次吧!梅香再也不敢了!”梅香害怕得浑身瑟瑟发抖,对着白太太又是痛哭,又是磕头,“看在梅香尽心尽力侍候太太这么些年的份上,求太太饶命!” “倒是个聪明的。你认错就好,可见这事没有冤枉了你去。”白太太看也不看梅香一眼,径直对着秀珠道,“秀珠你瞧,事情就是这样,你看看该怎么处理。” “嫂子,梅香菊香毕竟是你的丫头,让我来处理,这样好么?” 听到这里,看到这里,秀珠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表面看来事情很简单,梅香丫头自作主张,将原本该是白太太的鸡汤,趁着白太太还未醒来的时候,送去给了白雄起。至于她为何这么做,各中深意便耐人寻味了。 梅香平日里看着本分老实,想不到竟是个心大的,居然存了这样的念头,真真是不能留着了。 秀珠回想着梅香模样,记忆中是眉清目秀、娇憨窈窕的少女。再看下方跪着的女子,穿了新裁的桃红色短衫,配着嫩黄色长裙,梳了两条辫子,发梢系着与裙子同色的缎带,刘海疏疏垂到眉间,显得愈发娇俏可人。 只可惜,眼中流出的泪水糊花了脸上的淡妆,看上去变得有些滑稽。 她倒确实是个聪明乖觉的,看她求白太太饶恕的那两句话,丝毫不提自己的过错,只让白太太看在往日服侍的情分上,饶她一命。没有提及除了自作主张之外的事,便只能照着这个错处惩罚,只求着白太太饶命,而不向白雄起或者秀珠求饶,是为消减白太太心中的怒火。她要是这时候敢在白太太面前找白雄起求饶,那是真的没活路了。 即使是这样,秀珠仍是不打算轻饶她。原先她只以为主母怀孕,身边丫头趁机勾|引主子,这种事只会出现在小说话本里,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家里。她相信白雄起与白太太的感情是一回事,处理想要破坏她安宁生活的人又是另一回事。 本质上秀珠还算是个好说话的人,但对着触及她底线的,却从未想着要放过。当年的红牡丹是,如今的这个梅香也是。红牡丹被她生生打了脸,从此没有再在北京城出现过,这个梅香也绝对不能再留在家里。她可不管她是一时糊涂,还是蓄谋已久。 得到了白太太的答复,秀珠看着梅香的目光渐渐变冷,“梅香,你既已知道自己自作主张,求着嫂子饶你一回,便是知晓犯了大错,绝不可恕。像你这般不听话的丫头,要是放在以前,便是打死打残了也不为过!但太太仁慈,上天又有好生之德,为着未出生的小主子,才将你从轻发落。你本是白家买来的丫头,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明日让牙婆子领了你,从此与我白家再不相干,我白家要不起你这样的丫头!你可服气?” 梅香听了一脸煞白,整个人瘫软在地,却是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秀珠冷眼看着,心里没有半分同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白雄起白太太看了秀珠处置,都是暗暗点头。白华王妈平日便见识过秀珠的手段,此刻见她杀伐果断,处事有着她这个年龄所没有的凌厉老练,心里不知不觉更服气了些。菊香并着边上的初兰初荷,却是正忐忑不安,生怕被梅香这事连累了。 尤其是菊香,方才白太太已明确说了要罚她,如今梅香的惩处出来了,她又怎能不急不怕?对她们这样卖身的丫头来说,便是打伤打残都好过被发卖。因着错处让主人家转手卖出的丫头,还有哪户人家敢要? 27、处置 发落了梅香,秀珠将视线转向菊香,轻皱着眉,沉吟道,“菊香,这事原是怪不得你,所谓不知者不罪。只太太还在睡着,并没有说要用鸡汤,厨房一向有王妈管着,要梅香去看个什么?既是太太的贴身丫头,做好分内之事便罢了,没的不安分多管闲事!如今太太缺不了人,你这回的失察之错先记着,日后好生照看着太太,要敢起那不该有的歪心思,梅香就是你的榜样!” 菊香一听,虽是吓得有些胆颤心惊,却也知道自己算是逃过了一劫,不禁大喜过望,对着白雄起夫妇与秀珠磕了个头,“多谢小姐仁慈,多谢老爷太太不罚之恩!菊香定会尽心服侍太太,不敢有半点懈怠!” 白太太身子渐渐重了,之前都是梅香菊香贴身照顾她,梅香被撵,只余下了菊香,别的人即使调过来了,也是一时无法习惯,这菊香倒是不好随意处置了她。所以,重重地敲打了一番后,秀珠轻轻地放下,算是不追究她的疏忽了。 但事情却不会这般完了。梅香的事儿给她提了醒,一眨眼间,原先十四五岁的几个小丫头,如今都是十八九岁,到了该配人婚嫁的时候,要是再留着她们在身边,即便她们不会生出像梅香那样的心思,难保不会有其他杂七杂八的想头。人心浮躁、心思不稳,这样的丫头,还是早做安排,另选他人的好。 当然,这些想法绝不能当着菊香,以及初兰初荷的面儿说出来,免得她们万一想不通透,生出不该有的怨念来,徒惹事端。 秀珠点了点头,看着菊香道,“你起来吧。”又转向王妈,“王妈,事情既是已清楚了,你回厨房吧,看着该是准备晚饭了,那里离不了你。” 菊香又磕了一个头,起身退到了一边,不再说话,只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梅香时,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与不屑,还有一丝可能她自己都未发现的兔死狐悲。 王妈行了一礼,告退出去了。秀珠终于露出微笑,对着白华道,“白叔,这梅香就交给你了,明日便让牙婆子来带了她去。” 白华答应着,带了梅香出去了。自始自终,梅香都没有再出声求饶,乖乖地跟在白华后面,似是完全认清了自己的命运。想来也是,这种事儿本就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一朝飞上枝头,从丫头变成半个主子,搏得一世衣食无忧、风光富贵;要是输了,自然是面子里子全掉,连着原先的安稳也赔了进去。能保住性命,只得一个撵出去发卖的下场,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很显然,梅香没有成为古往今来众多的胜利者之一。 眼看着白华将梅香带下去,秀珠转向菊香、初兰初荷三人,“初兰初荷,你们两个先出去,我与老爷太太有话要说,去外面看着点,别让人进来打扰。菊香,你下去洗洗,换身衣服,没有太太的传唤,暂时别进来了。” 初兰初荷答应着,率先出去了,菊香面色一白,正要开口说话,对上白雄起夫妇与秀珠看不出情绪的脸,回想起方才梅香的下场,便再不敢说了,行了一礼告罪一声,也跟着退下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白雄起夫妇与秀珠三人,还是白太太笑着先开了口,“秀珠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可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说?” “也不算什么要紧话,只不想让他们听见罢了,免得人多口杂。”秀珠摇了摇头,挽住白太太手臂,笑道,“先不说这个。嫂子,方才我这样处理,可还妥当么?”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原来是找我讨赏来了!”白太太揶揄地笑着,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秀珠额头,不吝惜地赞道,“不过,这回秀珠确实做得好,有功需赏。说吧,你想要什么,只要嫂子有的,随便你挑。” “我哪能要嫂子的东西?”秀珠眯着眼,笑得愉快,“嫂子只需将自己养得健健康康的,到时候生个白白胖胖的小侄子,便是给我最好的奖赏了。” 白太太轻抚着微凸的肚子,抿唇笑着,“这可由不得我,说不定这个小东西是个女娃呢。” “这简单,小侄女我也喜欢。嫂子与哥哥努力一些,再接再励,争取再生个小侄子下来,不就好了么?哥哥,你说呢?” “这一个还在你嫂子肚子里,你倒是想得深远,此刻说这些也不嫌太早。”白雄起眸光一闪,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别跟着你嫂子耍宝了,你巴巴地将人都赶了出去,到底有什么事儿,也该说了吧?” 说起正事,秀珠敛了笑容,正色道,“梅香的事虽是个例,但难说菊香、初兰几个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眼看着她们都是十八九岁了,哥哥嫂子你们看,是不是得想个法子,给她们一个出路了?总不能让她们一辈子不嫁人服侍我跟嫂子吧?” 白雄起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些跟着你嫂子商量着办就成。还有其他的么?” “要是她们几个都配了人,便不方便再在我和嫂子身边侍候了。是重新往牙婆子那里买人,还是在下面儿的小丫头里挑挑,提拔几个上来,还要哥哥嫂子决定。再有,过了这么几年,咱们家里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是不是该放出去一些,让他们安心去养老?毕竟为着咱们干了这些年,也不好亏待了他们。” “过几日将白叔叫来,让他帮着统计一下,你与你嫂子一起看看。哪些人要放出去,哪些人要提拔上来,哪里该添些什么人、添几个,先弄个章程出来。”白雄起转向白太太,“我在书房还有些文件未看完,家里的事,要辛苦你与秀珠多盯着点。有像梅香丫头那样的,只管撵出去,不需姑息!” 白太太笑着点头答应,“正事要紧,你去吧。我这还有秀珠在,你方才也见识了,便是没有我提点,这些事儿她也能处理得一丝不漏。咱们秀珠,可不是长大了,日后谁要娶了她,那才是真正有福了。” 秀珠听了有些窘,正想跟着白太太辩驳几句,却听白雄起一声冷哼,“秀珠还小,谁想要娶她,先过我这一关!” 白雄起佛袖而去,白太太在他身后笑得开怀,只有秀珠满脸黑线,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成全了他们夫妻两个联络感情、打情骂俏。 白太太止住笑,指着白雄起离开的背影,“秀珠你看,你哥哥可不疼你得紧,连着你嫁人都舍不得!” “嫂子这可说错了!”秀珠不雅地翻了翻白眼,反驳道,“要说哥哥最疼的,不是嫂子你么?梅香那丫头还是有眼光的,只认不清楚形势,有了嫂子在这里,别说是她那样上不了台面的,便是再好上百倍千倍,哥哥他也瞧不上眼。嫂子你说是不是?” “呸!他是你哥哥,你自然帮他说好话!”白太太哼了一声,“今日要不是他将梅香赶了出来,看我不……” “嫂子,你别生气,这事儿不都过去了么?”那你还是他老婆呢!秀珠暗暗吐槽,心道白太太虽然在白雄起面前没有表现出不满,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怨气,此刻在她面前说了出来,却是比憋在心里的强,“哥哥他重感情,这么些年来,他对你怎么样,你还不比我更清楚?便是我这个做妹妹的看在眼里,也只有羡慕的份儿,想着日后非得嫁人,定要寻个哥哥一般的,能像哥哥嫂子那样相濡以沫,我才答应。” “你这小脑瓜儿,一天到晚想得都是些什么?”白太太面上果然雨过天晴,“这才十四岁吧,竟是想着嫁人了!” “还不是嫂子你闹的!我好心好意安慰你,你却偏来取笑我,我不理你了!” 其实,秀珠知道,今日白雄起对着梅香的处理,白太太心里还是满意的。这会儿提及,不过是女人的小心眼儿发作,经过梅香这事一闹,白太太与白雄起两人的感情,也定是会比着之前更加坚定稳固。 28、准备 白雄起虽说让白太太与秀珠晚几日再找白华商议,但白太太与秀珠都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第二日一大早便找来管家白华,让他在将梅香发卖的同时,跟着牙婆子透点底,有好的人选留给白公馆。 接下来,白华按照白太太与秀珠的要求,开始全面排查白公馆的丫头听差、媳妇婆子。秀珠说让年纪大的人出去养老,当然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事实上,只有极少数的几个,确实像秀珠说的那样发了辛苦养老钱,风风光光地送他们出府养老。剩下的都是让白华挑出来的,平日里干活敷衍偷懒、爱嚼舌根、欺上瞒下的刁奴恶奴。这些人都被抓了出来,一经查实,白太太与秀珠丝毫不手软,通通或撵或卖打发了出去。 过了几日,牙婆子果然将人送到了白公馆。白太太、秀珠、白华三人一起,挑了些年纪不大、又看着本分可靠的留了下来,准备填充到空出来的职位上。 期间,白太太与秀珠更是找了菊香、初兰初荷三个丫头来谈,明确告诉她们想将她们配人,询问了她们的意见。其中初兰是白家家生子,老子娘都是在白公馆干活的,由她老子娘提议,白太太与秀珠同意,为她备了嫁妆钱,配给了她的一个远房表哥。初兰的远房表哥开着一个小铺子,也算衣食无忧,秀珠感念她几年的尽心服侍,讨了白太□□典,将卖身契还了初兰。从此以后,她便是真正的自由人了。 菊香和初荷本是白家买来的丫头,早已不知家里怎么样了,便由白太太做主,菊香配了门房上的一个小管事,初荷配了厨房管着采买的小管事,给了跟着初兰同等例的嫁妆钱。两人婚后仍是留在了白公馆,却是跟着各自的丈夫帮衬,不再在白太太与秀珠身边侍候。 白太太的身边,提拔了一个原先负责花园洒扫的小丫头,改了名字叫绿歌,另一个是刚买进白公馆、让管家白华调|教了几天规矩的红菱。秀珠那里的两个丫头是她自己挑的,都是这一回刚添进来的人,取了名字一个叫夏雨,一个叫秋雁。这四个丫头年纪都不大,最大的红菱也只十四,其他三个都是十三岁。 自此,白公馆几乎所有的下人都被梳理了一遍,不但整个风气为之一清,许多先前因着白家主子宽厚而暗生懈怠之心的,也纷纷收起了小心思,至少短期内再不敢想着怎么糊弄主子、偷懒敷衍。 这一日上午,白雄起照例用了早餐后,匆匆外出。秀珠扶着白太太去花园散步,消消食随便呼吸新鲜空气、外加锻炼身体,一举三得。 正坐在葡萄架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白太太说着闲话,忽有管家白华领着王玉芬进来。秀珠见了,忙起身迎了上去,白太太则吩咐绿歌红菱准备茶点。 王玉芬今天穿了一身藕荷色的旗袍,上身素净,只有侧边的盘扣掐着银色丝线,做得异常精致,下边裙摆处绣着大朵盛开的荷花。长发像上一回那般梳成了螺旋髻,配着洁白的珍珠发箍,珍珠项链,别无他物。她面上带笑,双眸熠熠生辉,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光彩照人,比着上回的状态,简直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这才像个新嫁娘的样子。秀珠暗暗点头,心道这王玉芬估摸着是想通了。 “表嫂快别忙了,我刚吃了饭来的,这会儿还撑着呢。”王玉芬拉住秀珠的手,笑容满面地走近白太太,“表嫂这些时日可好?小家伙闹你不闹?我瞧着表嫂精神头极好,想来是过得不错?” “这些天儿轻松多了,只身子渐渐重了,有些不便。”白太太答了一句,没有将王玉芬的客气当真,仍是让绿歌红菱去了,又笑着请王玉芬坐下,“你既是这么说,我也不和你客气,那点心免了,茶还是要喝的。前几日秀珠见着我胃口欠佳,跟着厨房捣鼓出了一个什么水果茶,喝着酸酸甜甜,味道倒是极好,你试试。” “怪不得都说咱们秀珠能干!”王玉芬笑吟吟地赞了一句,顺势坐下,“表嫂,我今日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望你多担待着些。” “什么事儿让你亲自过来,还巴巴地求到我这里?”白太太抿唇笑着,“该不是眼看着好事将近,向我讨人情来了吧?” 王玉芬对着白太太竖起大拇指,一脸意外加敬佩,“真真什么事儿都瞒不过表嫂!表嫂说对了,我还真是向你讨人情来了。前些日子我已跟着秀珠提过,希望她能做我的伴娘,今儿来,是想向表嫂将秀珠借出去半天,去店里量量尺寸,好做当日的礼服。” “这事儿我知道,秀珠回来已说过了。”白太太点点头,算是应允了,“只要秀珠应了,我自然没有阻止的道理。可惜你成婚那日,我怕是不能去了,只能让秀珠帮我补上一份贺礼。” “表嫂的身子要紧,我哪能跟着计较这些?”孕妇遇上红白喜事,总是要避着些的。王玉芬连连摆手,表示不在意。 正说着,绿歌红菱去而复返,为白太太、王玉芬、秀珠分别上了一杯水果茶。茶是红茶,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里面有切成小块的苹果、凤梨、蜜桃、冰糖橙,加了一片柠檬,用蜂蜜调味,不仅看着好看,味道也是极佳。王玉芬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连声称赞,甚至询问了秀珠做法,说是回去后能自己泡了喝。 喝了茶,又说了两句,王玉芬便起身告辞,秀珠跟着白太太说了一声,回房间换了一身杏黄色连衣裙,长发扎成简单的马尾辫,同王玉芬一道离了家。 车子很快驶出大门,开过山道,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市集,在一家西式装修的服装店门前停了下来。秀珠下了车,见了眼前的店铺有些惊讶,“这不是我家的店铺么?”白家经营着纺织厂,除了出售各种布匹,还开了不少中式西式的服装店,用的都是自家生产的布匹。 “这有什么好奇怪?”王玉芬拉住秀珠,熟门熟路了进了店里,“你不知道,这一回所有的礼服都是由你家负责么?表哥在金老爷子那里打了包票,要是出了问题,唯他是问。” 秀珠点点头,倒是不觉得怎么意外。她早已听白雄起说起过了,金栓为了向众人显示他接受西方新思想,特特将金鹏振与王玉芬的婚礼定成西式的。随着王玉芬进了门,管事的见了秀珠王玉芬两人眼前一亮,忙不迭地迎了上去,“小姐,王小姐,您们来了,快里面请!” 管事的将秀珠与王玉芬引到店内,在旁边的休息区里坐了,马上有侍者送上了茶水。管事的束手站在边上,恭敬地道,“小姐是来量尺寸的吧?实际上,小姐一个月前的尺寸我们这里倒是有,但小姐正长身体,一个月怕是也会有些许变化,却是劳烦小姐跑一趟了。王小姐的礼服已做好了,正想送到府上去,可巧您来了,要不顺带着试试,有什么不合适的,也能马上修改。” “你让人来给我量吧。”秀珠不在意地点点头,眼见王玉芬听了管事的话,有些心不在焉了,便笑着对她道,“表姐可是等不及想穿喜服了?你不用管我,自家店里,难道还会出事不成?快去试试,穿了我瞧瞧。” 王玉芬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嘱咐了秀珠两句,跟着去试衣间了。管事的亲自找了人来,给秀珠量了尺寸,数据倒是没有太大变化,依稀看着似乎又长高了一些。照这个势头下去,日后长到一米六五以上绝对不是问题,秀珠对此很满意。 量完尺寸,秀珠便没事做了,打发了管事的,坐在椅子上浅啜着茶水,默默地打量着店里。虽是自家的店铺,秀珠本人却极少过来,平时做衣服都是让人将料子式样送去白公馆,直接选好了让人做,并不用来服装店。 这是一家主营洋装的西式服装店,橱窗里挂着的样衣件件精致漂亮,都是从法兰西英国那边来的最新样式,因着档次价格皆高,能穿得起的不多,来的顾客非富即贵,且多是固定的熟客,其中又以年轻的夫人小姐为主。店里很安静,店员各司其职,做着自己的事儿。 过了一会儿,王玉芬穿了一身白色的婚纱出了来。当然不可能是现代那种裹胸式露双肩的,这个时期的婚纱还是长袖的,式样非常保守,纺纱与蕾丝巧妙结合,撑起了裙摆的形状,上身领口袖口处缀着亮晶晶的碎钻,总的来说,还算是不错了。 暗自点点头,秀珠起身走向王玉芬,拉着她正要说话,忽然门口一个稍显趾高气扬的女声传来,“哟!这不是玉芬么?不知你身边的小姑娘是哪位,以前怎么没见过?” 29、挑衅 秀珠轻皱了皱眉, 向着门口看了一眼,发现不知何时进来了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米色的蕾丝连衣裙, 长发像王玉芬一般,梳成了时下最流行的螺旋髻, 戴了两枚红宝石发卡,手上一只红色的小提包,细眉大眼,高鼻薄唇,皮肤白皙细腻,身形高挑,却是个难得明艳动人的女子。 但是,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 自己该是从来没有见过她,头一回见面,她这般明显的针对与不友好到底从何而来?收回视线,秀珠询问地看向王玉芬。不是她的原因, 那必是因着王玉芬的关系。 王玉芬见着来人, 尤其是听到她说话的口气,也是有一瞬间的皱眉。不过,她很快便舒展眉头,笑着招呼来人,“我道是谁,原来是佳妮来了。”然后对着秀珠介绍道,“秀珠, 这是交通部林次长家的千金,林佳妮。”又指着秀珠向林佳妮介绍,“佳妮,这是我表妹白秀珠,财务部白次长的妹妹。” 林佳妮?确实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秀珠总莫名地觉得很熟悉。难道是电视剧中出现过的人物?秀珠忍不住这样想。这么些年过去,关于前世的记忆已越来越淡薄,便是之前印象深刻的剧情,都变得模糊起来,除了大致的走向,细节方面几乎完全记不清了,更何况当时她并没有将整部电视剧看全。 这位林次长的发家史,秀珠倒是略知一二。虽然都是姓林,但这位林次长家跟着林司同林公家、外交部林总长家没有半点关系,还真是巧合得姓氏相同而已。林次长家,并不像林司同家、白家、金家那般底蕴深厚,传承了好几代,林次长只是一个运气比较好的投机者,早年赌石赚了大钱,且又是个脑子好用、会经营的,有了本钱渐渐地生意越做越大,后来更是在交通部谋了个次长的职位。 交通部本身是清水衙门,又设有三个次长,次长与次长之间跟着有无掌握实权,地位名气有着极大的不同。像是白雄起,他现在担任着财务部次长,金栓为财务部总长,放权给了白雄起,白雄起便是三大次长中第一人,金栓的左右手,地位权力仅次于金栓。这个林次长就不同了,他的职位本身是因着某些不太能见人的黑色交易来的,仅仅担了个次长的虚名,话语权可能还不如一名握着实权的部门负责人。 这样一来,林次长家比着金家、白家之流便低了一个档次,很多夫人太太都瞧不起林家女眷的粗俗无知,并不喜邀请她们参加各种聚会活动,甚至暗地里嘲笑林次长家是暴发户。秀珠跟着白太太的应酬的次数虽有不少,却从未见过这位林次长的千金林佳妮。 瞬间将林佳妮的身份来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秀珠微笑着对着林佳妮打招呼,“林小姐,你好。”别人失礼是别人的事,一般情况下,秀珠都是非常知礼的。 “白小姐!”林佳妮似是有些不高兴,上上下下挑剔地打量着秀珠,转向王玉芬,“玉芬,她就是你选的伴娘?怎么看着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你确定她能行,不会给你添麻烦?” 接连的询问让王玉芬拉下脸来,皱起眉头,“佳妮!我选的人,自然没有问题。” “是么?”林佳妮逼近了两步,嗤笑了一声,“玉芬,你可要想清楚。结婚,这一生仅只一次,莫要留下遗憾才好,到时候出了问题,可就来不及了。” “佳妮,你今日是特意来拆我的场子么?”王玉芬黑了脸,尤其是看了身边一脸淡定的秀珠之后,更是气闷难当,“你要是好好地说声恭喜,我定是笑脸相迎,但你若是专程来找不自在,我这里可不欢迎你!” “你……王玉芬,我好心好意提醒你,你还不领情,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等着,总有你后悔的时候!”林佳妮哼了两声,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秀珠,“你别得意!” 说完,她扭着腰肢转过身,踩着高跟鞋,抬着下巴“哒哒哒”地出去了。 秀珠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异常喜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对着林佳妮的背影喊道,“林小姐,走好不送!” 管事的一直在边上看着,见着如此情景,急得抓耳挠腮,对着秀珠讨主意,“小姐,你看这位林小姐这般无礼,是不是要将她列为拒绝往来户?” “为什么要?有钱给我们赚,为何要放过?”秀珠奇怪地看向管事的,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这样,以后只要是这位林小姐来,这店里所有东西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价两成。” “这……”管事的有些犹豫。 “怎么?还有问题?” “要是林小姐带了其他人来,该怎么处理?” “这个由你决定。”秀珠扫了管事的一眼,有些失望。要是什么事都要请示她,还要他这个管事做什么?“我只要林小姐买到的东西比着原价高上两成,其他的你来想办法解决。” 管事的想了想,觉得这事虽然麻烦,却也不是办不到,遂不再提出异议,答应了下来。 王玉芬在一边听着,竟然觉得方才遭遇林佳妮的郁闷奇迹般地散去,心里头甚至开始对着她同情起来,“我说秀珠呀,你还真是小心眼儿,才多大点事,你要在背后这般埋汰她。” “我可没有表姐的好性子,更不是那任人拿捏的泥人!她既然敢得罪我,自然要受着我的怒气。再者说了,我也没有怎么样她,不过让她破点财罢了,又值当什么?我就不信表姐一点儿都不生气!” “难不成我就是那没有火气的泥人么?”王玉芬没好气地道,“我怎么可能不生气?只你方才那一下,已让我出了这口气,现在倒是真的没有那么生气了。” 这才对!秀珠点点头,她一直注意着王玉芬的表情,看她的样子,该是十分气恼。若是那位林佳妮只在王玉芬一个人面前抱怨,王玉芬看在她背后的林次长面子上,笑一笑也就过去了。遇上王玉芬心情好,说不定还会好生劝慰安抚她一番。她千不该万不该在秀珠面前拆王玉芬的台,这不仅仅是直接打人脸面的问题,更主要的是连累了她在秀珠面前的形象,这才是王玉芬绝不会原谅的。 林佳妮和秀珠比起来,谁轻谁重,王玉芬还会看不出来? “表姐不生气就好,否则气坏了身子,可怎么高高兴兴当新娘子?”秀珠也不点破王玉芬心思,只笑道,“我看表姐一向看人精准,怎么会认识了林小姐那样的?” 王玉芬叹了一声,苦笑道,“当日我跟着爸妈去参加了她的生日会,看她是个活泼热情的,便这般渐渐地认识交往开了。林次长虽有几个姨太太,却都未有所出,她家里只她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疼到了骨子里,难免将她养成了刁蛮骄纵的性子。初时我看她虽娇惯了些,但心思还是不坏,心想着多个朋友也好。” “前些日子她来找我,说是想给我做伴娘,可我早已请了你,便拒绝了她,她当时似乎有些不高兴,却没有多说什么。谁知道今日在这里遇上,她居然说出来这样的话!这种性子,日后我可不敢再跟她有来往了。” 实际上,王玉芬觉得自己挺冤枉的。刚认识林佳妮时,她只觉得她有些小任性,无伤大雅。千金小姐哪个没有一点脾气?看秀珠方才的处理就知道了,林佳妮不过小小刺了几句,甚至都不是直接对着她,她都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定要从别的地方找回来场子,她才消气。王玉芬怎么也想不到,林佳妮会是这般部分场合,当面挑衅。 挑衅就算了,说话还这么没水准,简直丢脸丢到家了,看秀珠的表情,分明是将她当成了猴戏看。只因着她认识林佳妮,王玉芬觉得自己掉价了,她甚至觉得秀珠此时已在心里暗自猜测,质疑她的眼光和品位。 王玉芬现在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要不是看着林佳妮是林次长独生女儿,她怎么可能会想着去交好?虽则是个没有实权的,但总是个次长,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这层关系了。谁知为了她,居然得罪了秀珠,真真得不偿失!好在秀珠似乎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否则她就是将林佳妮掐死的心都有了。 “好了,表姐!”秀珠瞧着王玉芬脸色不停变换,哪里还能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只这林佳妮,她还真没看在眼里,“咱们不提她,没的扫了兴致!” 细细打量着王玉芬,秀珠绕着她走了一圈,笑着赞道,“这一身还真是漂亮,表姐定是世上最美的新娘!” 王玉芬面上一红,却不掩喜色,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指着肩膀处和腰间道,“这里两个地方,稍微有些紧,穿了有点不舒服,给放得松一些。” 身后的管事连连答应,对着裁缝和绣娘使眼色,裁缝和绣娘会意,也是连连点头称是。王玉芬满意地进了试衣间,换回她原来的衣服,嘱咐了管事的上心点,赶紧将该改的改了,尽快将秀珠的伴娘礼服做出来,管事的自然连声保证。 除去期间出了林佳妮这个意外,总的来说王玉芬与秀珠这一行还算是成功的。所以,两人走出店门准备返回的时候,心情都还不错。 两人说笑着,正想上车离开,不防街口处忽然冲过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尖叫着直直向着秀珠王玉芬两人撞来! 30、意外 这女子衣衫不整, 身上旗袍原先该是某种浅淡的颜色,此时却黑一块、灰一块, 早已看不出底色。裙摆肩膀好几处地方撕破了,露出里面遍布伤痕的皮肤。她的长发散落纠结, 遮住了脸面,看不清五官。 这时候,她尖叫着、手舞足蹈状若疯狂地扑过来,街上人群纷纷避让,深恐惹上了这个女疯子。王玉芬应是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吓得面色煞白,紧紧揪着秀珠的手腕, 僵立在当场。秀珠也是被吓了一大跳, 但总算还未失去理智,一把拉过王玉芬,扯着她往后退去。 王玉芬被拉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手中拿着的手提包“啪嗒”一声掉落, 但这时也顾不得了。秀珠扯着王玉芬退回身后店里,早有管事见势不妙,乖觉地让人守在门边,秀珠与王玉芬进来后,马上让人关了门。 “嘭!”的一声大响,那女子重重地扑在玻璃门上,手掌摩擦着玻璃, 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音。发现去路被阻,这女子似是非常生气恼怒,口中叫着谁也听不懂的音节,双手握成拳,歇斯底里地砸着玻璃门。拳头不够用,又开始用双脚踹,不断有“砰砰乓乓”的声音响起。 店里的所有人都吓得面容失色,尤其是方才被管事的吩咐关门的两个店员,只隔着一层玻璃,直面那女子的疯狂,竟是惊得手脚皆软,喉咙发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要不是玻璃门已从里面落锁,仅凭着这两个吓坏了的店员,怕是早已让那女子闯进店里来了。 “这是哪里来的疯婆子?可如何是好?”管事的急得团团转,胖乎乎的脸上满头大汗,对着秀珠道,“小姐您没事吧?这……怎么会出这种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要是让我知道是谁……我非得……” 管事的都快哭了。白雄起对下宽厚大方是事实,但谁不知道他对着唯一的妹妹宠得不行,得罪了他本人可能还有人情可讲,但要是动了秀珠,那是谁的情面都不留的。这秀珠在店门口受了那女疯子攻击,虽是及时避入了店里,没受到什么伤害,但要是白雄起定要怪罪下来,他的管事一职可就当到头了,让他如何不急不恨? “行了,别在那转了!”秀珠定了定神,轻喘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还在玻璃门外不停捶打的女子,再看看不远处不敢靠近,却又不离开,渐渐地聚集围拢,指指点点看好戏的人群,视线一一扫过惊魂不定的店里众人,沉声问道,“这店里有后门么?” 管事的一愣,随即点头,“有的,有后门。” “有就好。还愣着做什么?等着人闯进来么?还不快让人从后门出去,找警察厅报案,让他们派了警备队来,将这女疯子抓起来!” 管事的如梦初醒,马上点了两名平日里负责上门送货的店员,让他们照着秀珠的话做。见着两名店员从后门离开,秀珠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转向王玉芬。 “表姐,你先放开我。”秀珠轻轻拍了拍王玉芬抓住她手腕的手,皱了皱眉。王玉芬使了很大的力,将她的手腕捏得生疼,说不定要青了,“我们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王玉芬抬起头来,呆滞的眼珠子动了动,秀珠能感到她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慢慢松开了抓着秀珠的手,勉强扯了扯嘴角,“真是抱歉,秀珠,没抓疼你吧?” 秀珠收回手臂,摇了摇头,“我没事。表姐还好么?” “我能有什么事?”王玉芬自嘲地一笑,视线转向玻璃门外的那个疯女人,“只这女子忽然窜出来,吓了一大跳。要不是秀珠你反应快,还不知是个什么后果!” 说实话,任谁好好地看到一个疯子冲上来,都会吓一跳的,更何况门外那个女子明显已失去了理智,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王玉芬有这样的反应还算正常,不管怎么说,她都还只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再聪明能干也架不住年岁小,阅历浅。若非秀珠有着前世将近三十年的经历,恐怕也不能这么快做出及时的应对。 只是,那疯女人看着目标很明确,不是对着她,便是对着王玉芬。她很肯定自己从未见过那女子,也不可能得罪了她而不自知。那么是王玉芬? 秀珠转向王玉芬,“表姐,那女子你认识么?” 王玉芬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即肯定地摇摇头,“我没见过她。会不会只是意外?”显然,秀珠想到的问题,王玉芬也想到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既然王玉芬没见过,秀珠没辙了,“只能等着警备队来了,希望能够将事情弄清楚。” 王玉芬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说实话,直到此刻,她还心有余悸,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秀珠与王玉芬没有久等,北京城就那么大,那两名店员赶到警察厅报案,警察厅一听是财务部金总长未来的儿媳与白次长的妹妹出了事,根本不敢有半点怠慢,一句官腔都不敢打,便以最快的速度派出了警备队,直奔出事地点。 警备队拿着枪驱赶了看热闹的人群,很快将那发疯的女人控制住抓了起来。管事的一见事情得到解决,在秀珠的示意下,忙不迭地打开了店门,将警备队的队长迎了进来。 “王小姐、白小姐,两位受惊了。”警备队黄队长脱下帽子,将警棍夹在腋下,和颜悦色道,“北京城里出了这事,是我们的责任,还请两位多担待。” “黄队长太客气了。”秀珠、王玉芬站起身来,连称不敢。因是白家的地方,王玉芬没有多言,由秀珠代表着两人道谢,“全靠黄队长,才有了北京城的安宁,黄队长实在功不可没。今日还要多谢黄队长跑了这一趟,为我与表姐解决了难题,不然还不知会出什么事。改日我定会让哥哥登门拜访,好好谢谢黄队长与张厅长。” “好说好说!”黄队长一听,原本三分的笑意立马变成十分,笑得一双眼睛眯起来,只剩下一条缝,“还要请白次长在张厅长面前美言两句。” “黄队长一向工作认真,兢兢业业,相信不日高升定不会有问题。”好听的话谁不会说,一句话便能将人哄得高高兴兴,何乐不为?看这黄队长的表情,任谁都能看出他对秀珠的话很受用。看准时机,秀珠接着问道,“黄队长,我与表姐好好的,也不知怎的就惹上了那个疯婆子,黄队长知道那女子的来历身份么?” “这个我确实知道。”黄队长敛了笑容,瞧了王玉芬一眼,沉吟了片刻,沉吟道,“事儿说来也简单,告诉你们亦无妨。那女子原也还有些名气,不少人都认识她,之前是‘金碧辉煌’歌舞厅里唱歌的。” 黄队长这一句说完,眼见着秀珠与王玉芬纷纷色变,便知她们是想到事情关键了,也便不再停留,径直告辞离去。大家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就够了。 黄队长走得干脆,留下秀珠、王玉芬两人却心头极不平静。照着黄队长说来,方才那女子原先在“金碧辉煌”歌舞厅,能与她们扯上关系的,便只有那一个了。去年挑唆得几大豪门少爷为她大打出手,间接害得金鹏振刺伤了人,致使王玉芬与金鹏振婚事推迟的罪魁祸首之一,当时“金碧辉煌”的当□□女。 仅仅一年多的时间,从被众人捧在云端的当□□女,变成如今神志不清的女疯子,这变化不可谓不大,但秀珠却半点意外都没有。去年那件事弄得这么大,金鹏振有金栓护着,不知花了多大代价,都被禁足了一年。这些个大人物们,彼此之间利益纠葛,不好撕破脸面,但积压的火气总要找个宣泄的渠道,引起这一切的那个歌女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到了那个时候,根本不会再有人在乎她无辜不无辜。 她今日找到这里来,怕是潜意识里还记着王玉芬与金鹏振的关系,为着心里头的执念与怨念报复来了。整件事很难说清谁对谁错,但至少跟着王玉芬该是没有关系的,她不过是受了金鹏振的连累。 这样的男人!秀珠暗叹一声,转向王玉芬,“表姐?” “我没事。”王玉芬摇摇头,对着秀珠笑了笑,“我可不认得什么‘金碧辉煌’的歌女。” 秀珠正想回话,忽然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语声,“玉芬姐,秀珠妹妹,你们怎么在这里?方才可没事吧?” 秀珠应声转过头,果然见得多时不见的金燕西。这几年来,她与金燕西虽是时常见面,但因她刻意保持了距离,两人的关系并没有电视剧描述的那么亲密,顶多算是比较熟悉的玩伴罢了。金燕西此人心地不坏,有善心有热心,却被家里宠坏了,有着纨绔子弟普遍存在的问题。当然,秀珠就算清楚地知道这些,也还没有无聊到帮金家去教育孩子。 可以想见,再过两三年,金燕西便会成长为故事中那个金燕西了。 “老七,你怎么也在这里?”王玉芬很是惊讶。这个时候,其实她并不太希望见到金家人。 “我在那边花店里挑花,打算买一盆富贵竹回去摆摆。”金燕西一指外面,笑着解释道,“这不是见着这边混乱,想起来是秀珠妹妹家开的店铺,特意过来瞧瞧么?” 王玉芬有些不信,质疑道,“你家里那么多丫头听差,怎么要你自己来花店?别是在干什么坏事,正巧在这附近吧?” “玉芬姐可冤枉我了!”金燕西耸耸肩膀,目光却不时瞟向一边的秀珠,“别人买的,我看着都不合心意,自然只能亲自出马了。” “你倒是有心。”此时的秀珠,实在没心思跟着金燕西寒暄叙旧,这句“有心”也不知她说的是金燕西特意过来店里查看的事,还是他亲自去花店挑富贵竹的事,“我与表姐来看礼服,这回看完了,正准备回去,你呢?再去花店挑你的富贵竹?” 这是明显的逐客令了,金燕西纵然有心想与秀珠多说两句,也是不好意思拉着人不放,只说自己还要逛逛,对着秀珠说现在已放了暑假,接下来有空要多聚聚。 秀珠答应着,与王玉芬一道告辞出门。经过了这么一闹,王玉芬也是身心俱疲,跟着秀珠一般,只希望能快快离了这是非之地,回了家里才好。 31、伴娘 王玉芬将秀珠送回白公馆, 自己没有下车,直接便回去了。 秀珠也觉得今天挺晦气, 见了白太太并没有将遇上那歌女的事说出来,只跟着她讲了王玉芬婚纱的样式, 以及她自己的礼服的样子。 过了两日,秀珠的伴娘礼服做好了,送来了白公馆。在白太太的催促下,秀珠换上了那身跟着王玉芬婚纱式样相似的白色礼服。王玉芬的婚纱是拖地的大裙摆,上身设计较为繁复,而秀珠的是及膝连衣裙,领口与袖口处镶着粉色蕾丝花边, 腰间系着粉色腰带, 显得更加简单大方一些。 “这衣服不错,秀珠穿了极好。”白太太上下打量着秀珠,点头赞道,“到时候在头顶梳个圆髻, 或者梳成螺旋髻, 配上粉钻的项链与珠花,定是很合适。” 秀珠倒是无所谓,听白太太这么说,便同意道,“就依嫂子。这衣服我穿着大小正好,也不需要修改了。” 秀珠将礼服换了下来,白太太接过去交给夏雨秋雁, 让她们找地方仔细挂起来,免得放皱了,才对着秀珠叮嘱,“毕竟是头一回给人当伴娘,玉芬还是你表姐,嫁的是金家三少爷,你也好歹用心着些,别出了什么差错,哭都来不及!” “哎呀,嫂子!我知道了!我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么?”秀珠挽过白太太手臂,将她扶到沙发上坐下,绕到后面给她捏着肩膀,“我说嫂子,你有没有发现,自从你怀了小侄子,可变得比以前露嗔耍 “好你个鬼丫头!”白太太又好气又好笑,重重地拍了一下秀珠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笑斥道,“我不过白提醒你一句罢了,倒引来你这许多编排,真真该打!” 秀珠做了个鬼脸,嬉笑道,“嫂子才舍不得打我!打疼了我,最后心疼的还不是你自己?” “原来你是吃定我了。”白太太无奈摇头,“怪不得这么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秀珠愈发得意,“还不是嫂子教得好?多亏了嫂子,否则哪有我的今天?” “说你一句,倒是喘上气了,惯得你越发无法无天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斗着嘴,惹得边上绿歌红菱,以及挂好礼服回来的夏雨秋雁憋笑不已,秀珠与白太太倒是浑然不觉,仍是乐在其中。 两日后,到了学校查成绩的日子。秀珠一大早便坐着车子去了学校,在校门口会合了宋语彤与蔡嫣然,一起去放榜处看成绩。秀珠如自己所料考得不错,名字稳稳当当地居于榜首,宋语彤、蔡嫣然两人也都考得还好,名次比较靠前。尤其是宋语彤,平日里也不见她怎么看书复习,这一回居然比着蔡嫣然还高两个名次,估摸着便是念贝满女中都有希望了。 看完成绩,秀珠、宋语彤、蔡嫣然三人聚在一起,开始聊起暑假的安排与下学期高中的选择。她三人上一回已大致说起过自己的意向,秀珠是定要报贝满女中的,蔡嫣然的情况决定了她只有培华女中一个选择,只有宋语彤因着考试发挥超常,得了比想象中高的分数,有了贝满女中与培华女中选择,连着她自己都难以决定。 实际上,就算是秀珠也不清楚,为何金栓、连着自家大哥白雄起那一帮人有那么大的自信,认为金栓定会在明年大选中当选国务总理,这么早早便准备开来。秀珠是因为知道剧情,而他们能这般肯定,必是各方面都协调好了,有了十足的把握。 到底报哪个学校,反正可以到九月份报名的时候再说,这时候宋语彤还无法决定,倒是不急。三人随意聊了几句,便将这个话题丢开,转而谈起暑假的安排来。宋语彤要跟着母亲去外婆家小住,宋母的娘家在苏州,来回都不太方便,估摸着到八月中旬才能回来。蔡嫣然则是要跟着父母去国内各地游览,大约会去一个月,半是度假,半是为即将到来的远离留些故土的记忆。 如此一来,整个暑假秀珠怕是难见到宋语彤与蔡嫣然了,不过秀珠也不在意,横竖来日方长。学生时代建立的友谊,少了许多利益上的纠葛,往往是最纯粹的,秀珠并不认为她与宋语彤、蔡嫣然两人的感情,会因为短时间内无法见面而有所淡薄。她甚至觉得,她与这两人的关系已是注定了一辈子的,便是日后因着种种缘故各奔东西,再也见不着面,这一份感情仍是会继续维系。 告别了宋语彤与蔡嫣然,秀珠回了白公馆,向着白太太说了成绩,白太太自然是满意的。因着知道是秀珠的放榜日,白雄起特意回来吃中饭,得知了秀珠成绩,也是赞扬勉励了几句。这之后,暑假便正式开始了。秀珠平日里并不外出,多是陪着白太太,或者在家看看书,作作画,练练钢琴便罢了。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到了十八号这日,天公作美,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确是个好日子。 一大早,秀珠便被白太太叫起,换上礼服,长发挽起在头顶梳成圆髻,配上粉钻的项链与发卡,果然极是相衬。随意用了早饭,便有专门的车子来接,白太太嘱咐了几句,看着秀珠一一答应,才将她送上了车。很快,她被送到了王玉芬的身边。 同时,秀珠也见着了金鹏振的伴郎,不出秀珠预料正是金燕西。两人会合在一处,草草打了招呼,便再没有机会聊天说话了。 婚礼的会场定在万豪大酒店,整个大堂里都铺满了红地毯,装饰着火红的玫瑰,大大的红色双喜字贴在墙壁正中央。金栓金太太领着王玉芬与金鹏振,熟稔地招呼一个个前来道贺的宾客,将他们照着安排各自引到不同的地方。 金家的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到了,大儿子金凤举夫妇,二儿子金鹤荪夫妇正帮着招呼客人。大女儿金道之、二女儿金敏之原是在国外留学的,如今放了假,便回了家里,正赶上了三哥的婚礼,此刻跟着一些年岁相当的青年男女说笑着。三女儿金润之、小女儿金梅丽的年岁又要小些,自然是聚集起了另外一个团体。 王玉芬与金鹏振的这场婚礼,其实与当年秀珠的生日会有异曲同工之妙,已不只是单纯的婚礼了。离着明年的总理大选,只剩下大半年了,金栓这一系的官员,以及其他相关人士并不是人人都认识熟悉的,他们急需类似的机会聚在一起,熟悉磨合彼此,为着日后共事做准备。 秀珠是王玉芬的伴娘,其实只需要跟在王玉芬身边,充当那装饰的壁花便是。至于真正伴娘需要做的,都有其他人代劳了。所以说,秀珠只有一个任务,便是在见着人来的时候微笑。今日的主角是王玉芬与金鹏振,或者说还有金栓,来人中即使有秀珠熟悉的,也不会跟着她说话,顶多对着她微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连着说话都省了。 偶尔有人见着王玉芬身侧的秀珠与金鹏振身侧的金燕西,开玩笑地提上一句“金童玉女”,别人怎么想秀珠不知道,反正她自己从来不当真,微微一笑就过去了。 人群中,已有不少秀珠熟悉的面孔来了。像蔡嫣然一家,虽说要去全国各地游览,但蔡父作为金栓一脉的官员,在如此场合可不能不出现,即使要出门,也要等完了之后再去。接着,还有外交部柳次长一家,听说柳次长独子柳春江正在英国剑桥大学攻读医学博士学位,这一回也来了。还有前些天遇上过的林佳妮一家,这一家似是跟着柳家很熟,尤其是林佳妮,一直缠着柳春江说话。 秀珠瞧着那柳春江明明已很不耐烦,但良好的教养还是让他无法甩袖离去,反而勉力让自己保持着应有的礼貌。林佳妮不知正说到什么,整个人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她周围的那些个夫人太太小姐们都是隐晦地瞟过去几眼,不着痕迹地悄然退开。 当然,秀珠最熟悉的还是自家大哥白雄起,作为金栓的亲随,他早早便到了会场,此刻站在人群中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都是自信亲和,给人以说不出的好感。 正悄悄地观察着会场,秀珠忽然听得金栓一声热情、甚至带着稍许恭敬口吻的招呼,“竟是林公亲自来了,不过是小儿婚礼,这可怎么敢当?惭愧惭愧!” 眼见着金太太、王玉芬、金鹏振都是紧跟上去,秀珠没有多想,下意识地便迈步跟上。再抬眼望去,却见金栓正跟着一个身着暗紫色长袍、外罩诸红色绣团福马褂,鹤发童颜、后背挺得笔直、精神抖擞的老人寒暄。老人的身侧,一个容长脸、瘦高的中年男子扶着他。 中年男子身后,站着两个年轻人,都是穿着规规矩矩的正装,一个身形瘦高、面容普通,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一个样貌俊美非常,眼睛是少见的灰蓝色,面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正是秀珠认识的林平与林墨言。 秀珠认出两人的同时,这两人显然也看到了秀珠。林平抿了抿唇,唇线似乎上扬了一丝,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移开了视线。林墨言若有若无的笑意瞬间放大,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还借着林平的掩护对着秀珠招了招手。 秀珠懒得理会他,若无其事地别过头,看向被金栓称为“林公”的老人。能让金栓都这般客气,自愿执晚辈礼,定是让白雄起也十分推崇尊敬,介绍他“最早的洋务派,连续担任京师大学堂校长,独子是第一批留洋的学生,至今未归”的林司同吧? 那么扶着他的中年人,跟着林平长相很有些相似的,便是现任北京大学校长林松诚? 32、席间 金栓没有跟着林司同交谈多久, 例行的招呼寒暄完毕,便将他们一行请进了大厅里。还有其他宾客到来, 金栓并不能在一个人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哪怕他在北京城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临近中午, 金栓问了负责登记的金公馆管家,得知邀请的所有宾客都到了,才领着金太太、金鹏振夫妇、秀珠,以及金燕西进了大厅。自有司仪上场主持婚礼,先是金栓作为长辈及主人说了些关于欢迎感谢的场面话,接着便是新婚夫妇上前,在双方父母、亲朋好友、介绍人、主婚人、证婚人的见证下, 往婚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同时, 介绍人、主婚人、证婚人也依样签下了名字。 借着这次机会,秀珠头一回见着了民国的结婚证。它比着现代的要大得多,为纯手工绘制,色彩鲜艳, 画面十分精美。上方写着“缔结良缘”四个大字, 这四个字的两边,一张盘着龙形,一张舞着凤凰,证书下面有“百年好合”的祝福语,四周绘制着喜鹊、荷花、鸳鸯、蝴蝶、黄鹂等吉祥物,还有梅花、竹子等寓意美好的植物。 婚书一式两份,盘龙的那份归男方保管, 舞凤的那份归女方收藏。 这一仪式毕了,王玉芬与金鹏振便正式结为夫妻了,从此之后休戚与共、福祸同享。所有宾客纷纷向着金栓夫妇及金鹏振夫妇道着恭喜之类的吉祥话,金栓夫妇、金鹏振夫妇一一还礼。之后男人们跟女眷们分了开来,男人们跟着金栓上二楼包间,女眷们则在金太太、王玉芬母亲招呼下,进了一楼的宴客厅。 女眷们依着身份地位、各家亲疏入了席,夫人太太们坐一起,小辈们单独起了几桌,算是互不干扰,又能各自联络感情。秀珠陪着王玉芬去休息室更衣。繁复、重量不轻的婚纱换了下来,穿上红色绣凤凰立领旗袍,头纱拆了下来,簪上万事如意的红玛瑙簪子,腕上套着一副晶莹透明的红纹石手镯。秀珠的礼服还算轻便,便没有换。 王玉芬接过秀珠递上去的红玛瑙耳环,对着镜子戴上,轻笑道,“那一身换下来,果然是轻松许多,原是想不到只简单站上几个小时,便感觉这般疲累。秀珠再坚持些时候,改明儿我定会好好谢谢你。” “这可是表姐说的,不许反悔!”秀珠一面帮着王玉芬检查身上有无疏漏,一面接口道,“我原还没有想到这一层,表姐既是这般说了,如果谢礼寒酸了,我可是不依的。” “放心吧,定是让你满意!”王玉芬“咯咯”笑着,拉着秀珠出了休息室,向着一楼宴客厅行去,“我看着秀珠妹妹年纪不小了,不如我给秀珠妹妹物色一个如意郎君,可好?” 秀珠暗自翻了翻白眼,撇撇嘴,“表姐可不是拿着我说笑?竟说些活该打嘴的话,我这才几岁,要是让哥哥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让我再也出不了门?” “表哥哪里舍得打你?”王玉芬瞧了秀珠一眼,意有所指地笑道,“十四岁的年纪不小了,我比着你大两岁的时候,已是跟着鹏振订婚了。秀珠妹妹也该紧着些,你看你表哥,不过长你三岁,你姨父姨母早帮他相看过好几家的女儿了。” 王玉芬的同胞弟弟王幼香刚满十七岁,今日也来了,一直跟在父亲王希成身侧。 秀珠哭笑不得,“表姐,你想得太多了。我下学期才上高中,还想着等毕业出国留学,实在没有心思考虑这些。表姐你就饶了我吧!” “出国留学又不妨碍你谈朋友!很多人都是结了婚、生了子才出的国。”王玉芬明显不赞同秀珠的话,语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女人这一辈子最重要是什么?还不是找个知冷知热的知心人么?” 王玉芬的用意,秀珠非常清楚。她定是早已知道了金鹏振的伴郎是金燕西,又或者,这个本来就是她安排的。但那又如何?秀珠不似原剧中的白秀珠,自小对着金燕西情根深种,不管王玉芬如何从旁劝说,她都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看法。所以,王玉芬是注定要做无用功的了。 “好了,我知道表姐今日跟着自己的知心人喜结良缘,心里高兴的,恨不得这世上人人都有好姻缘。你的心意,我都记下了。”秀珠笑嘻嘻地挽着王玉芬手臂,抬手一指前方,“表姐你看,金伯母、姨母她们可都等不及了,咱们还是快些过去吧。” 这话一说,王玉芬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过去,秀珠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不会将王玉芬的几句话放在心上,但要她这般应付她,却不是什么舒坦的事。 秀珠与王玉芬走进宴客厅的时候,正听到王玉芬的母亲对着金太太、以及那一桌的夫人太太说话,“我们家玉芬啊,从小儿就聪明能干,不知道多少人夸她!我这做妈的看在眼里,真真将她疼到骨子里,不是我说,鹏振能娶到我们家玉芬,定是他八辈子的福气修来的!” 前半段话说得还中听,其他人听了即使不以为然,看在金家的面子上,也必会笑着附和上两句。只这后半句就听得别扭了,尤其是金太太,原先的满面笑容瞬间冷了下来。若说王玉芬与金鹏振定亲时,金家只是比着王家稍胜一筹,但如今随着金栓连连高升,金家水涨船高,真要说起来,王家的家世早已不够看了。 孩子总是自己家的好,即使金鹏振再不务正业,在金太太眼里也是她的好儿子,哪里会允许旁人为了抬高自己女儿而贬低她的儿子?就算她们刚刚结成了亲家,也是不行。只王母能够不分场合口无遮拦,金太太却不能,她还要顾忌着脸面,正想强咽下这口气,顺水推舟忍下来,王玉芬已抢先一步开了口。 “妈!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我真是……真是丢脸死了!”王玉芬抓着自己母亲的衣袖,红着脸儿连连跺脚,“鹏振很好,我嫁给他,怕是我配不上人家呢!” “乱讲!我女儿哪里比不上人家!” 王母怒了,说什么也不能说自家女儿不好!正想重重地反驳回去,忽然手臂上一阵痛楚,却是王玉芬在她胳膊上偷偷地狠掐了一把。王玉芬的母亲虽然眼皮子有点浅,但总算还不是太笨,一眼瞥见金太太快要挂不住笑的脸,随即反应过来,反手拉过王玉芬的手,还未接着说话,眼圈儿先红了。 “我这不是舍不得你么?养了快二十年的女儿,眼看着就嫁了人,从此以后便是别人家的了……我……” “你这是干什么?”金太太的脸色缓和了些,对着王母假意斥道,“这么大喜的日子,你也能说得出这话?玉芬这个儿媳妇我很喜欢,她嫁来我家里,我自是会将她当做亲女儿疼爱,你在那担的什么心?难道我还能苛待了自己的女儿不成?” “金伯母说得对,难道表姐嫁了人,就不是姨母的女儿了么?”秀珠站到王玉芬身边,笑着插口道,“都说女婿是半子,表姐嫁了表姐夫,姨母可不多了半个儿子孝顺?姨母有了女婿,金伯母多了儿媳妇,所以说,金伯母与姨母都是赚了呢!” “听听,听听,还是秀珠会说话,听得我这心里呀,舒坦!”金太太眉开眼笑,和颜悦色拉过秀珠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空位上,“你这伴娘做得称职,回头问你表姐要谢礼。” “金伯母,表姐方才已答应我了,谢礼定会让我满意!”秀珠顺势坐了下来,笑着答话的同时,跟着王玉芬悄悄对了一下眼色。 “这还差不多,可不能让我们秀珠白干了!”金太太笑吟吟地轻拍着秀珠手背,又笑看向王玉芬,“玉芬,你也来坐下,这么半天下来,可累么?稍微休息一会儿,还要带你拜会各位夫人太太。” 王玉芬这个儿媳妇,人长得漂亮,又稳重懂事,知道进退,金太太还是很满意的。金鹏振心思不定,游手好闲,有些不知上进,正好有王玉芬规劝着,希望能让他改了那些坏毛病,不说成为金栓的助力,至少不要拖了后腿。 “我这个儿媳妇,既漂亮又懂事,还真像亲家母说的,我那个混账儿子能娶到她,不知道是烧了多少高香,求了多少菩萨换来的。” 王玉芬应了一声,红着脸垂下头,坐在了金太太另一边的空位上,似是被金太太夸得非常不好意思,半晌没有抬头,只看见她红透了的耳朵根。王玉芬的母亲听了金太太夸赞,忽然之间明白过来,竟是想通透了方才自己说了多失礼的话,一张脸瞬间涨的通红,呐呐道,“我们玉芬,不过比别人略齐整一二分,可当不得亲家母这般夸奖!” “哟!这会儿怎么谦虚开了?方才不是还夸玉芬聪明能干么?”席上一位太太打趣道,“依我看,你们两个夸的别夸了,谦虚的也别谦虚了,咱们都是有眼睛的,是好是坏难道还会看不出来?你们说是不是?” 众位夫人太太纷纷笑着应是,一时间因着王玉芬母亲说错话而带来的影响,终于在笑声中消失无踪。金太太更是笑着问道,“那依着你们看,我这儿媳妇怎么样?” “自然是好,不然怎能入得了你的眼?”马上有一位太太笑着开口,引起了众人点头应和,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称赞夸奖落到王玉芬头上。便是秀珠,沾着王玉芬的光,也连带着被人夸赞了一通。 33、礼物 王玉芬与金鹏振热热闹闹的婚礼落下帷幕, 之后秀珠跟着白雄起直接回了白公馆,除去先前门口的短暂一瞥, 她并没有机会再见着林公那一行人,自然也不用跟着林平与林墨言照面了。 秀珠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种心理, 总觉得不想同这两人面对面。林墨言不用说了,这个男人一开始给她的印象就不怎么好,对于明显一身麻烦又危险的人,她下意识地便选择了敬而远之。至于林平,许是那件大乌龙事件实在让她太过尴尬,她不知该用何种面目、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平静地面对他。所以,算是一种鸵鸟心态, 她选择了最没出息的逃避。 接下来的暑假过得还算平静, 白太太的肚子越来越大,进入八月份,原本并不算太大的腹部像是吹了气的气球一般,甚至以肉眼能够感觉到的速度涨大。天气热, 又加上行动愈加不便, 便是秀珠看着,都觉得她异常辛苦。 之前的一个来月,秀珠可能还会因着拗不过金太太、王玉芬,或者其他几个跟着白太太关系最好,连带着与秀珠也极为亲近的夫人太太的邀请,偶尔出去做客相陪。但到了八月的后半个月,秀珠推掉了所有的邀约, 只在家陪伴照顾白太太,便是宋语彤、蔡嫣然回了北京城,请她出去相聚游玩,她都未答应。 金栓的国务总理大选逐渐进入关键时期,白雄起每日里都忙得天昏地暗,已很少有机会陪着白太太与秀珠用晚饭了,几乎没有能在半夜之前到家的。白太太到十月底、十一月初的时候就要生了,秀珠既是放假在家,自然不会留着白太太一人在家的。 九月一日,秀珠如愿报名进了贝满女中。值得一提的是,蔡嫣然果然去了培华女中,宋语彤却是在考虑之后,选择了与秀珠一样的贝满女中,再次成了秀珠的同班同学。贝满女中实行精英教育,每学年只会录取成绩最好、各方面能力也强的二三十名女生,组成一个班级。 这一年,连着秀珠与宋语彤在内,总共才只二十八名学生,属于北京城本地的就更少了,仅只九人而已,剩下的十九名,都是来自全国各地。跟着秀珠这些原属北京城教会初中直升的不同,这十九人都是经过贝满女中招生考试,严格选取出来的。 比着初中时,贝满女中的课程设置明显要更加全面,也更加繁重,秀珠的时间一下子紧了起来,平日里除了上学,便是直接回家陪伴白太太。 凶猛的秋老虎晒得人从心底里升起烦躁,白太太怀孕到了晚期,从脚踝开始,整个小腿出现了明显的水肿,皮肤紧绷发亮。秀珠认真询问了李维,除了吩咐绿歌红菱拿着冰放在屋子里降温之外,每日里盯着白太太多多休息,配合动物类、豆类,以及足够的蔬菜水果进行食疗,吃食以清淡为主,少吃咸少喝水。这般过了几天,白太太的症状果然得到了减轻,秀珠总算是放下心来。 天公作美,连着几场秋雨下去,空气中微微带出了些凉意,秋老虎再也无法肆虐。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不觉中,秀珠发现单穿着连衣裙已是有些冷,需要外面加上外套了。再一看日历,竟是到了十月份了,白太太随时都有可能生产,整个白公馆上上下下的神经都跟着紧绷起来。白雄起仍是忙,却早早吩咐了下去,如果白太太生产,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他。秀珠更是数次对着绿歌红菱、夏雨秋雁耳提面命,必须一刻不离地守着白太太。 这一日正值周日,秀珠放假在家,白雄起一大早便出门去了,她起来的时候并未见到。跟着白太太吃了早饭,秀珠扶着白太太去花园散步。李维说过,适当的运动有利于白太太与胎儿的健康,也有助于顺利生产。 走了大约十来分钟,秀珠便扶着白太太在花园长条椅上坐了下来,刚闲话了两句,夏雨手捧着一个浅褐色的牛皮纸包走了过来。 “小姐,这是今早有人送来放在门房上的,说是送给小姐的礼物。因着是不认识的人,白管家将东西例行检查了一遍,这才拿给小姐的。” 秀珠点了点头,检查来历不明的东西,这是管家白华的职责。若是不管什么东西都往主人家手上送,万一是危险品,出了事谁负责?即使是送给白雄起的东西,要是没有注明送礼人,也会有这一道程序。在这一点上,虽则秀珠觉得有些别扭,但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 秀珠看着眼前眼熟的包装,心底已猜到了里面装的什么。她撕开包装纸,果然见着两本英文书,一本是英译本《战争与和平》,一本是英文原版《简爱》。 白太太侧过头来看了一眼,笑道,“那个人又给你送书了?这是第几回了?” “连着这一回是第三回,八月份开始一个月一次。”秀珠摩挲着簇新的封页,下意识地答道,“我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收下?日后有机会定是要还了他的。” 白太太轻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意有所指地问道,“你是真的不知他是谁么?” 她是真的不知道么?秀珠沉默了。 这个人每每放下东西就走,只说是受人之托,送给秀珠赔礼道歉的,问了门房送书人的样貌,也确是秀珠从未见过的人。但这般清楚她的喜好,又有理由这么做的人,似乎只有那么一个,先前被她误会为书店店主,在他那儿免费看了好几年书的林平。 他该是还不知她已得知了真相,所说的赔礼道歉,怕是指的上一回她临时决定去他那里,结果被意外地卷入了追杀的那件事。秀珠不是任性妄为、不知好歹的人,林墨言那件事,她自己要负绝大多数的责任,根本怪不得林平,早先她之所以避着他,完全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跟林平没有丝毫关系。 林平送了书来道歉,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置之不理。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秀珠数次去过林平的那间私人书房,但不知是她去的时间不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竟是一次都未遇上过他。后来学业繁重加上白太太即将生产,秀珠便将这事儿先搁了下来。 不是没有想过去林家登门拜访,林家的住址很好打听,因着林司同独子多年在外,林司同两老夫妻无人照看,林松诚一家是跟林司同住在一起的。只一来秀珠与除了林平之外的林家人不熟,二来林松诚妻子早逝,他多年并未再娶,林家老太太常年休养,并没有在北京城上流社会社交圈里露面的女眷。秀珠一个未婚的小姑娘找上门去,总有些不方便。 “别想那么多。”白太太轻拍了拍秀珠手臂,宽慰道,“这么几本书,对着旁人来说也许精贵,但对我们这样的人家,并不算什么。既是人家的心意,收下来又何妨?你要是真的觉得过意不去,日后想法子回个礼便是了。” 秀珠想了想,赞同了白太太的提议。她只想着不欠别人的人情,却忽略了将送来的礼物退回去,是件异常失礼的事。 将手中的两本书交给夏雨,让她拿到自己房间里放起来,秀珠扶着白太太回了大厅。吩咐绿歌红菱拿了个水果盘上来,陪着白太太吃了几片苹果、几片雪梨,又说笑了一阵,秀珠见着白太太有些困倦,便劝了她去床上躺躺。 等着白太太闭眼浅眠,秀珠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房里。原想拿出算术功课来做,不想摊开来书本,拿起笔来,却是一直盯着书桌上整齐叠放着的那几本英文书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最上面那本《战争与和平》,轻轻地翻了开来。 书页静静地翻过两页,秀珠眼睛看着书,却根本没看进去书上写了什么,只机械地隔个几分钟,翻过去一页。慢慢地又翻过去一页,秀珠忽然红菱在门外大声喊,“小姐!小姐!太太肚子疼,怕是要生了!” 秀珠吓了一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扔下手中的书,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门前,打开门冲了出去。 “都给我站住!急什么!”秀珠站在楼梯口,对着手足无措、像是无头苍蝇乱窜的绿歌红菱、夏雨秋雁呵斥道,“我平时是怎么吩咐你们?红菱让人准备好车子,顺便通知白管家,夏雨打电话通知哥哥,秋雁跟我来!” 三个小丫头这才像是有了主心骨,得了命令执行去了。秀珠领着秋雁,快步进了白太太的房间。房间里,白太太已坐了起来,一手撑在床沿上,一手按着肚子,绿歌蹲在地上,帮着白太太穿鞋。 “嫂子,你还好么?”秀珠一面从绿歌手中拿过鞋子,帮着白太太套上,一面对着绿歌秋雁吩咐,“绿歌,将太太的衣服收拾几件出来,日常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等会儿要带去医院。秋雁,跟着我一起扶着太太。” “才刚开始疼,还忍得住。”白太太攀着秀珠手臂,安慰道。 秀珠瞧着白太太满头细密的汗珠,更兼苍白的唇色,却没那么乐观,“嫂子,那你还能走么?我跟秋雁扶着你,车子在下面等着了,我们去医院。我已让夏雨打电话通知哥哥了,让他赶回家里来估计时间上来不及,待到了医院,可能你就能看见他了。” 34、启年 白雄起接到夏雨的电话, 得知白太太即将生产,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放下手头的工作,跟着金栓交代了一声, 急匆匆就往医院赶。金栓见了白雄起的模样,倒是没有说什么,甚至还表示出了理解,让他等着白太太平安生产之后,打个电话给他报个喜。 招呼了司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跟着护士问明病房位置, 一路上白雄起时刻想象着见着白太太的情形, 心底又是忐忑不安又是喜悦期待。他以为会看到白太太腹痛难忍、痛苦难熬的样子,甚至都想好了怎么宽慰安抚白太太的话。哪知他一把推开门,一脚踏进病房,病房里的几人齐刷刷地抬眼向他望去。 白太太好好地躺在床上, 表情平和自然, 不见半点难受疼痛的迹象。秀珠坐在床边,正拿着一碗糖水煮鸡蛋喂白太太吃。绿歌红菱侍立在另一侧,见着白雄起进来,忙不迭地行礼。 秀珠放下手中的小碗,笑着迎向白雄起,“哥哥来得挺快,可见是急了。嫂子好好的, 正等着你呢。” “你让夏雨巴巴地打电话来,话也没有说清楚,只说你嫂子要生了,我能不急么?”白雄起伸手敲了敲秀珠的额头,指着小几上那个只剩下少许糖水的小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嫂子现在情况如何?” “医生已来过了,嫂子才开始阵痛,离着生产还早。方才嫂子说有些饿了,想吃糖水煮鸡蛋,刚吃完哥哥你就到了。”秀珠笑嘻嘻地将白雄起推到她方才坐的位子上,“我瞧着嫂子现在精神还好,哥哥你就陪着她说说话,有哥哥陪着,嫂子和小侄子才不会紧张不是?” “你这孩子!”白雄起笑骂了一句,却顺着秀珠的意思坐了下来,握住白太太的手,正想说些什么,冷不防白太太反握他的手掌猛地收紧,白雄起心里一急,连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又疼了?” 熟悉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白太太已这般疼了好几回,这一次并不慌乱,按着阵痛的频率调整呼吸,对着白雄起道,“别担心,医生说孩子与我都很健康。你扶着我起来,我想下来走走,躺着难受。” 白雄起有些犹豫,看向秀珠,“医生说你嫂子可以下地?” “哥哥,嫂子不是病人,当然可以下地。”秀珠上得前来,搀着白太太的一侧手臂,“嫂子觉得躺着难受,咱们照着她舒服的来,既能减轻疼痛,又有利于加快生产。” 白雄起听了,自然不会再反对,与秀珠两人扶着白太太起身,慢慢地在病房里绕圈子。一时白太太觉得走着不舒服,便会让白雄起与秀珠停下,静静地站立,一时她觉得站不住了,又回到床上或坐或躺。期间医生过来询问检查了好几回,直到下午三点钟的样子,白太太才被送进了产房。 接着便是折磨人心的等待。秀珠与白雄起、绿歌红菱两个丫头等在产房外,耳边传来白太太压抑的呼痛声。秀珠勉力维持着平静,跟着白雄起两人并排坐在产房走廊的椅子上,两只手交叉着放膝盖上,十指紧紧地纠结在一起,谁也没有想到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秀珠与白雄起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上前两步等着产房的门打开。 两人没有久等,产房门框上的红灯很快熄灭了,房门打开,首先出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护士。她见着等在外面的秀珠与白雄起,微笑着道,“两位是产妇的家属吧?产妇生产很顺利,是个健康的男孩,母子均安。过会儿出了产房,产妇会转去普通病房,孩子将送去育婴室,到时候两位就能见到他们了。” 秀珠与白雄起对视了一眼,都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相对而笑。绿歌红菱见此,也是一脸喜悦的笑容,对着秀珠、白雄起连声道着恭喜。 “护士小姐,多谢你了。”秀珠笑看着面前的年轻小护士道谢。 “不客气,应该的。”小护士笑着摇摇头,转身又进了产房。 不久,产房的门再度打开,白太太让人推了出来。秀珠与白雄起快步上前,见着白太太还醒着,虽则汗水将她前额的头发都浸湿了,满脸的疲惫,但看着眼神温和清亮,精神还算不错。两人又去看孩子,刚出生的婴儿红通通皱巴巴的,眼睛紧闭着,毛发只有疏疏的几缕,算不上漂亮,秀珠心底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这个孩子,从知道他的存在开始,秀珠可以说是参与了他所有的成长。她知道他在白太太肚子里第一次胎动,也不止一次感受过,她看着他渐渐长大,一朝分娩,脱离了依附的母体,变成独立存在的个体。 不过,秀珠、白雄起只来得及看那孩子一眼,孩子便被护士抱着,送去了育婴室。两人也不在意,转头跟上白太太的移动床,去了原先的病房。 因着白太太是足月顺产,在医院住了三天后,医生便宣布白太太可以出院回家了。此时天气已凉了,白太太坐月子倒是显得不那么辛苦。秀珠照例每日去上学,白雄起愈发忙碌了,秀珠猜测,多半是白太太住院那三天耽误了太多工作,这会儿不得不加班加点弥补。 经过商量,这孩子的名字被定为白启年,小名叫童童。随着时间的推移,童童越长越漂亮,五官长开了,结合了白雄起与白太太双方的优点,粉妆玉琢似的一团儿,特别爱笑,只要有人一逗他,他便咧开嘴来,露出最纯洁的“无齿”笑容,引得秀珠恨不得时时将他抱在怀里。 童童满月的时候,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西方战场上已停战了,德国战败。因着北京政|府曾经在上一年八月,也就是民国七年八月向德国宣战,这一回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自然也成为了战胜国之一,将会派代表去参加“和谈会议”。 金栓一派、现任的国务总理一派,为了争夺这个名额,斗争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国内几乎所有的势力都在默默关注着,《京报》、《晨报》、《益世报》、《华北日报》等北京城影响最大的几大报纸也是日日刊登相关消息。各种小道消息满天乱飞,茶馆戏园子酒楼等公众场合里,什么话都能听到,却根本没有什么真实性可言。 秀珠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却没有丝毫办法,她不能将这些说给任何人听,便是对着白雄起,她也开不了口。她无法解释自己从何得知这些事,若说是靠着有限的信息预测而来,估摸着白雄起有极大可能一笑了之。静静地感受着平静下的暗涌,秀珠心知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国内短暂的几年和平算是结束了。 想着即将到来的混乱,秀珠虽然有些不安担忧,却没有那么害怕。有白雄起、有白太太,如今再加上新添加的小生命,跟着他们在一起,秀珠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害怕。似是与白雄起有了某种默契,她从来不在白太太面前提起关于国内局势的事,每日跟着她聊天,总会选取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乐事,或者她看过的书里某些有趣的片段。 童童的满月酒,因着局势的关系没有大办,但仍是在万豪大酒店订了席位,将该请的都请到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入了这个圈子,必然要遵守其中的规则,除非是白雄起与白家不想再混下去了。 “假使每个人只为自己的信念去打仗,就没有战争了。”秀珠在雪白的纸上写道,“在他头上,除了天,崇高的天,虽不明朗,然而是高不可测的,有灰云静静地移动着的天,没有别的了。不像我们那样奔跑、喊叫、斗争;互相争夺炮帚——云在这个崇高无极的天空移动着,完全不像我们那样。为什么从前没有看过这崇高的天?是的,除了这个无极的天,一切都是空虚的,一切都是欺骗。除了天,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但甚至天也是没有的,除了静穆与安宁,什么也没有。(注1)” “生命、生活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能让人感受到她的美好,平时却往往让人忽略她的内涵。很少有人能够想通,生命的意义在于自由地享受阳光、鲜花、山川、河流,以及高高在头顶的天空。幸福常常是最简单的满足,宁静、安详,其他什么都是不重要的……” 写完,秀珠从上到下看了两回,才在最后隐晦地加上希望能与送书人见一面,当面感谢的话,若是他有意,让他留下时间与地点。之后秀珠署上名字,签上日期,往同一个方向对折了两次,塞进一个空白的信封里。 这一个多月里,秀珠又去过几次林平那里,但每一回仍是未曾遇上他。《战争与和平》她读完了,再加上对着日后国内战乱的隐忧,很让她有种不吐不快地感觉,急需想找个人来倾诉一番。她将这些都写了下来,封进信封里,打算放到门房那里。 秀珠记得之前的几年里,她也是这般絮絮叨叨地对着林平说各种感想看法,不管对错、毫无章法,想到哪里是哪里。虽然他甚少回应她,便是回应了,也只有限的几个字,但她总是乐此不彼。不能让他的扑克脸因此破功,她一直引以为憾。现在想想,那一段时光无疑是美好的。 她不知道这个月林平还会否送书来,若是他派人来了,便将这封信给他吧。有些事,还是说开来比较好。 35、看戏 时间流水一般划过, 在秀珠不知不觉间经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十一月月末的时候,林平果然让人送了两本书来, 送书之人带走了秀珠的那一封信。 秀珠开始等待,却一直未能等来林平的回音。十二月的时候, 秀珠同样收到了两本英文书,却没有她得到想象中的回信,或者其他留言条之类的东西。沉默以对,确实像是林平的风格,但他这般每个月两本书,到底要送到什么时候?若说真是为了赔礼道歉,早已是够了。初时她想问他借本书回家看她都不肯, 这会儿主动送她那么多书, 有些反常啊。 秀珠不知道林平是收到信了没有回应,还是实际上并未收到信件。送书来的年轻人很是滑溜,门房那边得了秀珠嘱咐,想要留住他, 却一次都没有成功, 问他是否将信送到,也只说送到了,但那人未有给他回复。秀珠不知该不该信他,又暂时想不出解决办法,便决定不再尝试着写信,趁着空余时间多去林平那间书室几趟,希望能够凑巧遇上他。 因着白太太上一回的建议, 秀珠已准备好了一套品质极佳的文房四宝,选了宣纸、湖笔、徽墨、歙砚,用暗绿色绸面的礼盒装了,想着到时候送去作为回礼。 这时候北京城的天气已很冷了,将将下过了好几场大雪,十二月刚过,学校里便放寒假了。暗潮汹涌的局势没有减淡国人们过年的热情,随着年关将近,大街上的年味越来越浓。很多摊位店铺挂上了大红灯笼,红绸丝带,各种各样的年货随处可见。裁制新衣,准备年货,除尘净室,每家每户都忙碌起来,竟是连着平日里互相争斗压榨的硝烟都淡薄了许多。 国人们对大年三十有着非常特殊的感情,不管是穷困是富有,是高官是百姓,也不管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一年到头了,他们都会想安安稳稳、高高兴兴地过个好年。报纸上期刊上,那些让人心情沉重的报道明显少了,人们遇到一起谈论时事的劲头减了,茶馆戏园子电影院常常人满为患,生意极好。 白公馆里,所有的丫头听差、媳妇管事在白太太的指挥下,将整个白公馆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一遍。跟着其他人家一般,白太太与白雄起、秀珠商量之后,拟定了采购单子,让人按着单子采买各种货品。跟着白家交好的那些个世家豪门,与白家有着或深或浅亲缘关系的人家,照着关系亲疏、地位差异,都要开始提前准备年礼。 离着过年不远了,那些并非卖身白家的下人不能留着在白公馆,这些人,白华会根据他们一年来的表现封上足数的红包,放他们回家过年。像红菱夏雨秋雁这些,本是通过牙婆子买进白公馆,早已记不清家在哪里的,白太太也会为他们准备新衣与年夜饭,并让他们轮流休假。 这一个年,因着增添了童童这个家庭成员,显得格外热闹。童童三个多月了,比着满月时长大了好些,穿着一身红色的绸衫,戴着一顶黑色狐狸毛的帽子,笑呵呵地手舞足蹈,真个跟着福娃儿一般。如今的童童,眼睛已能视物,对着移动的东西特别感兴趣,秀珠总喜欢拿着拨浪鼓之类的小玩具逗弄他,逗得狠了,他也不恼不哭,惹得秀珠直喊他好脾气。 年关就这般平平顺顺地过去了,到了正月里,走亲访友、拜访送礼、接待宾客,白雄起夫妇跟着秀珠又结结实实忙了大半个月。等到好不容易闲了下来,白雄起该回去工作了,白家的工厂铺面也寻了黄道吉日重新开工开门,秀珠亦是到了开学的日子。 这一日,白雄起难得地早早回了家,抱过童童逗弄了一会儿,跟着儿子“依依呀呀”、完全听不出意思的“婴儿专用语”交谈了片刻,才将他交回到白太太怀里。白太太没有请奶妈子,平时都是自己喂养童童,童童已到了初步能识人的时候,跟着对他最是亲近的白太太、白雄起、秀珠三人,也是显得异常信任喜欢。 到了晚饭的时候,白雄起拿出来三张戏票子,对着白太太与秀珠道,“今晚上宏济戏院的票子,据说是新排的曲目,这才头一次公开演出。” “哦?”白太太接过戏票,眼睛已开始发亮,“不是那老几样?这倒是少见,你哪里来的戏票?”跟着秀珠不同,白太太却是个爱看戏的,而且票戏票得极好。 “下边儿的人送来的,除去金老爷子得了五张,剩下的都在这了。” 白太太拿着戏票子,有些为难,“童童这里,离不了人……” 秀珠看出来了,白太太对着今晚上那场戏其实是很有兴趣的,只碍着童童还小,离不开她,有些犹豫为难,无法决定是去还是不去。说起来,白太太自从得知怀了童童,便一直呆在家里养胎,极少有外出的时候。后来童童出生,她忙着坐月子、照顾童童,接下来又是忙着过年送礼拜访的事儿,直到这几天才算有些闲下来。 “嫂子去吧。自从怀了童童,嫂子便再没有出去看过戏了。”秀珠笑道,“童童还小,整日里有大半时间都是在睡觉。这不刚还跟着哥哥玩闹,这会儿已睡着了。一场戏用不了多少时间,有我留在家里照看他,嫂子尽管放心便是。” “这怎么好?”白太太将戏票子搁在桌上,“不独是我,难道秀珠你就轻松了么?票子有三张,要是秀珠不去,我怎么可能去?” “嫂子!其实我真的不怎么喜欢看戏……”白太太之前跟着交好的夫人太太们相邀着去戏园子,时不时会带上秀珠。秀珠为了应付这些人可能的问题,不得不每一次忍着不喜认真观看,以免出现一问三不知的尴尬状况。也许是秀珠的表现太好,也许是让人客气地称赞太多的后遗症,白太太一直以为她也是喜欢看戏的。 “瞎说!你喜欢不喜欢,我还不知道么?”白太太神色一肃,“你这么说,嫂子就会开心么?” 秀珠动了动嘴唇,正想开口说话,却听得白雄起道,“好了,看个戏罢了,用得着这般推来推去?咱们家除了你们两个,没有其他人了么?不过出去两个小时,留着童童在家还能出事不成?”白雄起收起桌子上的三张戏票子,“就这么说定了。” 说着,也不再理会秀珠与白太太的意见,径直叫了绿歌红菱上菜摆饭。吃完晚饭,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白雄起让白太太与秀珠上楼换了衣服,叫来司机坐着车子去宏济戏院。 宏济戏院是北京城最大的戏园子,修成了一座三层的木质小楼,大红灯笼,朱漆大门,门口两只威武的石狮子。戏院一楼摆着些散座,提供茶水、瓜子、罗汉豆等小吃,正中央是一个占据了整个大堂三分之一,扯着大红幕布,高高搭建而起的舞台。二楼三楼是些单独的小包间,专供给达官贵人使用,视野开阔,难得的清净无人打扰。 宏济戏院的老板是个精明人,单单从这一回开排的新戏来讲,他不像一般的戏园子那般将新戏的名字、主要演员印在戏票上,便是在门口张贴着的当日的戏单子上,相对应的时间里,只写着新戏初演,一应内容演员全都保密,十足吊起了观众看客的好奇心。 走进宏济戏院的大门,客流分成了两群,一群进了大堂,一群通过单独的楼梯通道,上去二楼三楼。秀珠跟着白雄起与白太太,刚上了二楼,还未走几步,便听得前方一个带着笑意的和蔼声音。 “这不是白家小子么?带着你太太来看戏?” 秀珠循声望去,见着前面不知何时站了一老一少。老的那个是六十多岁的妇人,她的头发全白了,显出一种带着光泽的银白,腰杆挺得很直,面颊丰盈红润,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意,干净的、清亮的,含着柔和的光芒,很少有老人能够有这般澄澈的眼睛。 而那个年轻人——秀珠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眼前这个小心翼翼搀着老妇人,一脸温顺乖巧的,正是她有过两面之缘,多时不见的林墨言。 36、称呼 “林老夫人, 您好。能在这里遇上夫人,当真是雄起的幸运。”白雄起似是有些吃惊, 却是带着秀珠与白太太迎了上去,躬身行了一礼。秀珠与白太太见此, 也是忙不迭地有样学样,跟着白雄起一道弯腰行礼。 林老夫人的心情很好,满面笑容地连连虚扶,“可不是巧么?平日里我不大出门,今儿也是我这孙儿顽皮,拾掇着老婆子来瞧个新鲜。我想着出来走走不错,便答应了他。” 林老妇人的笑容很有亲和力, 让人不自主地对她产生好感, 听她说话,很有些如沫春风的意味。她一句话儿说完,柔和的目光转向了白太太与秀珠,“你的这位太太, 我倒是见过几次。只这一位, 可是当年那个小丫头?真真是女大十八变,那时候见她,还仅这般高,抓着她爸的袖子不放,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 “老夫人好记性,这一晃已是十年过去了。”瞧着林老夫人比出来跟着她膝盖略高的高度,白雄起有些感慨, 显然也想起了当年的情景。他转头看向秀珠,介绍道,“秀珠,这是林老夫人,那时候咱们跟着父亲去林公家里拜访,可不就是老夫人招呼的咱们,你忘记了么?” 白雄起这么说,便是在向秀珠解释林老夫人认识她的原因了。由此,秀珠也确定了心中所想,这林老夫人果然是林司同的妻子。传言她一直身体欠佳,常年在家静心休养,只看她如今模样,却是不太像。仔细一想,秀珠便有些明白了,林老夫人不在北京城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子力出现,怕是在躲清静呢。 可她要怎么回答白雄起的问题?承认自己忘记了,虽是说的事实,却涉嫌无礼,要说还记得,那也得有人信。好在像林老夫人这样的人精,怎么会让秀珠陷入两难的选择呢? 根本没有让秀珠有机会纠结,林老夫人已笑着道,“白小子这话怎么问的?那会儿这丫头不过三四岁,能记得住才怪了!你也别难为她,我记得她是叫秀珠吧?” 得到了白雄起肯定的答复,林老夫人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向着秀珠招了招手,“好孩子,到奶奶这边来,让奶奶好好看看。这般齐整的孩子,可是不多见,我瞧着你,心里就觉得极是喜欢,可见这一趟是来得对了。” 秀珠有些不明白林老夫人这么明显的善意与喜爱从何而来,她隐晦地瞟了一眼静静站在林老夫人身侧,一脸温和微笑,看不出半点异样的林墨言,又转头望了白雄起一眼,这才举步向林老夫人走去。 林老夫人见着秀珠上得前来,上前两步拉起了她的手,笑着打趣道,“你这孩子呀!过来见一下奶奶,用得着这么小心么?难道奶奶还能吃了你不成?再者说了,你哥哥嫂子都在边上看着,我就是想怎么样了你也不敢啊!” 林老夫人的手掌很温暖,也很干净干燥,掌心柔软,没有一点茧子。对着她干净坦然的眼睛,真诚无伪的微笑,秀珠觉得自己无法拒绝一个老人的善意。她回握了林老夫人的手,回以微笑,“老夫人,瞧您说的!我呀,就是那胆子小,上不了台面的。方才见着老夫人让我过来,我可不是受宠若惊、忘了反应了么?” “叫什么老夫人?叫奶奶!”老夫人不依了,敛起笑容,假意瞪了秀珠一眼。 这一声“奶奶”叫了,关系可就完全不同了。秀珠无法,只能转头向白雄起求助。白雄起也是觉得心底疑惑万分,若说白父在世时,跟着林公还有一分香火情在,但人死如灯灭,白父一去世,白雄起跟着林公却是没什么交情的。 当年他兄妹二人跟着白父去林公府上,白父与林公有事要谈,他兄妹二人便是林老夫人接待的。林老夫人当时对着小秀珠确实欢喜得很,临告别前还送了小秀珠一枚极品的羊脂白玉佩,可也没有做得像今日这般明显。 以林家的威望,又是世代清贵的人家,根本不用图白家什么。随即,白雄起看了看林墨言,接着想起那位让秀珠乌龙了一把的林平,竟是也不知到底要接受还是拒绝了。 “老夫人太抬举她了。”看样子林老夫人的目的在秀珠本身,秀珠显然也对着林老夫人很有好感。至于某些个事情,自然还得看秀珠自个儿的意思,“秀珠这丫头皮着呢,何德何能让老夫人这般看中?” “女孩子还是活泼点的好!”林老夫人一眼瞪向白雄起,“白小子别多嘴,我自与秀珠丫头分说。我就是喜欢秀珠这丫头,想听她叫一声奶奶怎么了?秀珠丫头,你告诉老婆子,你就那么不待见老婆子,不愿意叫老婆子奶奶?” “老夫人很好,秀珠很喜欢老夫人。”这是实话。林老夫人身上有种宁静祥和的气息,那种历尽了世事之后内心透彻的睿智,甚至让她想起了前世的奶奶。 要是单单叫一声林老夫人“奶奶”,秀珠心底是愿意的,但牵扯到白家林家,牵扯到林墨言、林平,又不由地她不多做考虑。她与这位林老夫人,可不仅仅是代表着个人的。当然,这一声“奶奶”真的叫了,对着白雄起的仕途前途,对着整个白家,无疑会极有好处。 “这就是了!”林老夫人高兴起来,轻拍着秀珠手背眉开眼笑,“人与人之间相处,讲究的不就是这一分喜欢么?若是跟着每个人相交,都要事先想想利害关系,犹豫来犹豫去,可不是活得太累了?” 可不是么?听林老夫人这么一说,秀珠很快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了。一个称呼而已,自己这是在纠结什么? 眼见着秀珠陷入沉思,林老夫人笑眯眯地等着,待她回过神来抬起眼,才笑看着她道,“想通了?想通了叫声奶奶来听听!” 秀珠被林老夫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轻轻叫了一声,“奶奶!” “乖!”林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既然认了老婆子做奶奶,改日定要来了家里,见过你爷爷伯伯和表哥。喏,这是你哥哥林墨言。”林老夫人一指她身侧的林墨言,“他比着你也大不了几岁,要是不愿意叫他哥,唤他名字也是一样。有事找他,没错的!” 秀珠没想到会有这般变化。叫了林老夫人“奶奶”,这林墨言可不就成了她的哥哥了么,再看那林平,竟是成了她的表哥。转头看向林墨言,秀珠一时还无法适应这种变化,心底觉得有些尴尬。 林墨言对上秀珠的视线,像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微笑着对林老夫人道,“奶奶,秀珠妹妹脸嫩,可不像我这般厚脸皮,您就不要为难她了。还有啊,您既然认了她做孙女,这一声‘奶奶’可不能让她白叫。” “对对!言娃子提醒得是,瞧我这高兴的,竟是将最重要的事儿给忘了!”林老夫人说着,褪下左手手腕上的那只老坑玻璃种满绿玉镯子,塞进秀珠手里,“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秀珠丫头拿着玩吧。你这孙女我今日是认下了,可不兴日后耍赖!” “长者赐、不敢辞,你就收下吧。”林墨言在边上帮腔。 “奶奶”都叫了,现在才来推辞见面礼,就显得矫情了。秀珠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这才笑道,“奶奶的东西,我是要拿来压箱底的,哪里是能玩的?”林老夫人随身带着的东西,她说的再随意,那也是顶顶精贵珍稀的好东西。 林老夫人见秀珠收下了,又说要拿来压箱底,心里自然是高兴满意的,“这东西平日里戴戴还好,说到压箱底,却是稍显不足的。明儿你来府里,奶奶再给你选几样好的。” “奶奶!这个已经够好了,再好的我可不敢要,您留着当私房钱!” 林老夫人心底觉得秀珠明事理、识大体,对她倒是愈加喜爱了两分,面上却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奶奶给你,你就拿着!” 秀珠还欲分说,那边林墨言接过话头,“奶奶,咱们再不进去,那戏可就要开场了!您要是想跟着秀珠妹妹说话,咱们将白大哥、白嫂子一起请去包间里,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秀珠是妹妹,她的大哥大嫂,可不就是他的大哥大嫂了么? “看我这记性!人老了,难免就想到一出是一出,没个章法,倒是累得你们跟着一起受累了。”林老夫人望向白雄起夫妇,“走,我们一道进去。” 白雄起连称不敢,心里对着秀珠能认林老夫人做奶奶也是高兴的,看着林墨言都觉得顺眼起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欣赏林墨言的强势与果敢,但作为秀珠的大哥,却不喜任何让秀珠陷入危险的人。 拉着白太太一道跟着林老夫人进包间,白雄起思考着未来与林家的关系,想了一个又一个可能。 37、洪流 宏济戏院包间里, 秀珠被林老夫人拉着坐在了她身边,林墨言坐在林老夫人的另一侧。白雄起与白太太离得远些, 让一张小桌子隔开了。他们刚坐下,便有人敲门进来上了香茗, 以及香瓜子、话梅、糕点等物。 秀珠等人没有等多久,随着戏台上乐器奏起,幕布缓缓拉开,宏济戏院卖了半天关子的新戏正式开场。此时秀珠才知道了,这新戏其实也算不上新,不过是《红楼梦》里其中的一场,叫作《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说的是紫鹃为了试探宝玉对着黛玉的感情, 骗宝玉说黛玉不日便要归南。紫鹃是黛玉身边的人,宝玉自然信了她的说辞当了真,开始犯迷症,胡言乱语, 生了一场病, 直到紫鹃将话说清楚才好。 期间秀珠光想着集中精力,应对林老夫人的问话,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戏台上。好在《红楼梦》她看过,现在演着的这一场也算印象深刻,虽则戏院编剧为了更加吸引观众,在一些细节对话唱词上做了调整修改,整个故事情节的大方向却是一样的。林老夫人对这场戏的某些个看法感想, 秀珠也能应和上几句,不至于出现冷场。 最让秀珠惊讶的是林墨言。林老夫人的年纪毕竟有些大了,虽然看着身体康健,实则听觉已有些减退。方才秀珠跟她说话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到了包间里听戏,那戏台上各种锣鼓、吹打乐器配着,再听旦角们的唱腔,难免有些听不太清楚。这时候,林老夫人便会转过头来问秀珠与林墨言。 若说让秀珠说说故事内容,她可能还能说上几句,但要问她那些旦角在唱些什么,她自己都听得半懂不懂,怎么说给林老夫人听?反倒是林墨言,总是能够准确地接上林老夫人的话,这一点倒是有些让秀珠刮目相看。 “这个紫鹃呀,可真真是‘慧’。两个主子,一个被她蒙在鼓里,一个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老婆子家里要是有这种自作主张,挑弄是非,胡言乱语的丫头,早已一棍子打了出去,哪容得她这般兴风作浪!”林老夫人指着台上那个扮演紫鹃的小旦,语声中很不客气。 “奶奶,人家紫鹃从小跟着黛玉,黛玉待她又情分不同,跟着亲姐妹也差不了多少。她担心黛玉无依无靠,为着她日后出路打算也是有的。再者,紫鹃是贾老太君给黛玉的,黛玉去哪里她都要跟着。但她毕竟是贾府的家生子,她老子娘都在贾府呢,要让她跟着黛玉回南,她想必也是不愿意的。” 紫鹃这个人物,秀珠自来是不喜欢的。主人家选择下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在秀珠看来,唯有两样而已,忠诚与听话。紫鹃首先是贾府的家生子,其次才是黛玉的贴身丫鬟,她确实对着黛玉有很深的感情,心底里希望黛玉能有个好归宿,所以在宝黛的恋情中,她没有少出力。大约在她想来,宝玉会是黛玉后半生的依靠吧? 但紫鹃一个自小在贾府长大的小丫头,她的眼光、她的见识又能有多好多高?她没有跟着黛玉说上一声,通一下气,就跑去试探宝玉。这一试,倒是试出宝玉的真情来了,却也让他病了一场。林老夫人说的“一个被她蒙在鼓里,一个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虽是有些以偏概全,说得重了,但单就这一个情节来讲,她还是没有说错的。 紫鹃在最后黛玉奄奄一息,宝钗宝玉却将成婚时,一直不肯离开黛玉身边,去做那帮着偷龙转凤、欺瞒宝玉真相的事情,秀珠对着她还是欣赏有加。但欣赏归欣赏,她仍是不会将紫鹃这样的丫头留在身边。心里面太有想法,会背着主子自作主张,即使她的出发点是好的,秀珠也不敢用。 “不过,要是能让我选择,我也不喜将太聪明的丫头留在身边。我宁愿她笨一点,只要听话就成,心思太多、太聪明的,我怕压不住她。” “秀珠丫头,你年纪轻,心思太浅。”林老夫人微微摇摇头,笑道,“主子们的事,本就不该是个丫鬟管的。她呢,不但管了,还致力于撮合两个玉,她是真的怕离开老子娘、离开贾府么?恐怕不止吧,她既是黛玉的贴身丫鬟,日后黛玉嫁了,照着规矩她自然是陪嫁……” “这……奶奶,这不可能吧?”书上并没有说到这一点,而且最后紫鹃得知宝玉负了黛玉娶宝钗的时候,她分明是怨恨宝玉的。那时候贾府中人请她去帮忙,她是有机会成为宝钗陪嫁的,但她却是拒绝了,反是黛玉自小随身的雪雁跟着去了。 面对秀珠的疑问,林老夫人也不再往下说,“是与不是,仁者见仁罢了。这一卷《红楼梦》,早已是无人能知晓究竟,我就是这么一说,或许说对了,或许是错了,又有什么差别?咱们嘴巴一张,不过是图个乐子,哪里能真的去研究其中深意?真要老婆子去研究这个,老婆子也不是那块料。” “奶奶,您就谦虚吧!”秀珠不依地挽着林老夫人手臂,“依我看,奶奶要是真静下心来去研究,那些个所谓的学者,不定还比不上您呢。” 林老夫人乐呵呵地揽着秀珠,“你这丫头,就知道给奶奶脸上贴金。你爷爷要是知道你这么说,定是要吹胡子瞪眼了,我呀,就是个半吊子,只听了秀珠丫头这般夸奖,心里还是止不住高兴。”林公林司同,才是那真正学问精深的学者。 “这怎么是夸奖?我说的都是实话!”跟着林老夫人一道看完这场戏,秀珠已跟着她混熟了,自也不再像一开始那般拘束。她见着林老夫人确实是真心喜欢她,跟她说话的时候便少了一些顾忌,对着老人偶尔撒撒娇,将她哄得开开心心的,到了后来竟是做得异常自然熟练了。 到了戏散场,林老夫人拉着秀珠的手,千叮万嘱要她过几日去林公馆玩,说是到时候会派人来接,要她不许推脱。直到秀珠连着保证了好几次,林老夫人才在林墨言的劝说下,不情不愿地放了秀珠回家。对于这一情况,便是秀珠自己,也不得不感叹是缘分使然,能跟着林老夫人这般投缘,她一开始根本没有想到。 过了几日,林老夫人果然使人来接秀珠过府游玩。来接秀珠的是林公馆的林管家,因是早已答应好的,秀珠也没有推脱,跟着白太太说了一声,带上准备好的礼物,便跟着林管家坐车去了。 原先,秀珠还以为能见着林平,谁知道等见了林老夫人问起,竟是得到林平与林松诚一同外出的回答。不独是林松诚父子,便是那林墨言,秀珠也未见着。所以那一回,除了林老夫人,秀珠只见着了在王玉芬的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司同。今时不同往日,林司同对着秀珠的态度,虽没有林老夫人那么亲近,却也和蔼友善,让秀珠感到了来自两位老者的关怀。 林老夫人上一回说过的话一点儿都没有忘记,她神神秘秘地将秀珠拉去房间,捧出了好几个雕花描金的沉香木盒,一一打开来,硬是要秀珠选些里面的东西拿去压箱底。秀珠哪里敢要,实在拗不过,只能瞧着挑了里面最平常的两样收了。 从林公馆回来后,接下来的日子,秀珠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每日除了上学、帮着白太太带童童、跟着宋语彤两人与蔡嫣然相聚,便是偶尔陪着白太太出去应酬。 时间一日日过去,天气慢慢暖和起来,国内的局势却是日渐沉重。早在今年年初,“和平会议”已在法国巴黎举行了,金栓一派的人棋差一筹,比不得现任国务总理那一派名正言顺,未能代表中国政|府参加会议。 到了三四月份的时候,国外的消息渐渐传了回来。中国代表在和会上提出废除外国在中国的势力范围、撤退外国在中国的军队和取消“二十一条”等要求,但会议不顾中国是战胜国之一,拒绝了中国代表提出的要求,竟然决定将德国在中国山东的权益转让给日本。此消息传到国内后,北京学生群情激愤,学生、工商业者、教育界和许多爱国团体纷纷通电,斥责日本的无礼行径,并且要求中国政府坚持国家主权。(注1) 但最终北洋政|府迫于帝国主义的压力,居然准备在合约上签字,同意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让给了日本。北洋政|府在国际上外交的失败,直接引发了国人的强烈不满。到了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因着北京城各个学校的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大街上随处可见□□抗议的人群,秀珠就学的贝满女中无奈放了假。 秀珠安静地呆在家里,哪里都没有去。若说抗议北洋政|府的不作为,白雄起正是其中居于高层的一员,秀珠还做不来给白雄起抹脸添麻烦的事。她从来都是胆小自私、仅守着自己一方小天地的小女子,不敢也做不到站出来行那轰轰烈烈的大事。 外边的情况不时地传入秀珠耳里,北京大学、高师、法政专门、高等工业等校学生在□□示威,要求北洋政|府代表不许在合约上签字,要求惩办交通总长、币制局总裁、驻日公使,□□到了驻日公使家中时,激愤的学生点火将驻日公使的家烧了。随后还是警备队出现,给予了镇压,逮捕了带头的学生教师三十多名。 所有的一切,虽有些小偏差,却仍是照着历史的进程缓缓行进着。直到一日早上,白雄起无意间说起一件事,秀珠才真的震惊了,不知该做什么反应的好。 38、渐消 “哥哥, 你是说林平领着北京大学学生□□,竟然被警备队抓了?” 秀珠一时觉得难以置信, 又觉得心底有些怔怔,不知那忽然涌上来的烦闷是为什么。在秀珠想来, 林平这样的人,就该一杯清茶,一卷书册闲坐于宁静中,而不应该跟着□□示威这样的事儿联系在一起。 之前一直找不到他,便是在忙这件事么?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秀珠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 “那他现在如何了?” 以林公的威望, 林家的关系网,总不至于让林平长时间呆在警察厅。这么一想,秀珠又觉得事有蹊跷,警备队的人, 一向是最有眼力见的, 就算一时看岔了,待进了警察厅还会不知林平身份?若是明知林平来历,却还将他抓起来,事情却是不那么简单了。当即,秀珠便将她的疑问问了出来。 “林公得到消息,马上跟着林松诚一道赶去了,现在人已放出来。林平原是想将其他被捕的学生老师一道救出, 但警察厅哪里敢答应?林公的面子再大,也大不过这等地步。” 秀珠点了点头,“后来呢?” 林司同毕竟早已退休在家,即便积威尚存,区区警察厅厅长也决定不了这么大的事。林司同人来成精,哪些是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心理面一本帐清清楚楚,根本由不得林平乱来。带回林平,还可说是小孩家不懂事,自家大人来领回去好生教导,不管是警察厅厅长,还是授意此事的人,都会卖这个面子。 林司同亲自来求情领人,那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要是想带走所有人,那性质便完全不一样了,林司同不会也不可能答应。 “张厅长还算给面子,答应了林平可以选择带走一人。这个人咱们都听过名字,正是今年新一届的北京大学毕业生欧阳于坚。”白雄起摇了摇头,“这事儿就这般过了,金老爷子盯着呢,那人不敢有大动作。他应该很清楚,即便林公参加了金家三少的婚礼,并不代表林公看好金老爷子,这个时候,他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林公的态度罢了,哪里还能随便得罪人?” “竟是他?”秀珠有些惊讶,顿了顿,沉吟道,“昨日我在报纸上瞧见,说是总理大选要提前,开始还以为是误传,这么看来竟是真的么?” 欧阳于坚此人,秀珠还有些印象,剧中便是已先进知识分子的形象出现的。此刻听得被捕的人中有他,秀珠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惊讶林平会在那三十几个学生老师中选了他,这说明这两人相识?当年白雄起请了欧阳倩来给她当补习老师,在她刻意地引导下,欧阳倩曾失口带她去见欧阳于坚,后来因着种种原因并未成行。 到了今日,秀珠早已能肯定,白雄起并不知道欧阳倩母子与金栓的关系,会找着欧阳倩给她补习功课,完全是巧合。这一段跟着欧阳倩的师徒缘分,秀珠并未刻意经营,除了过年过节倒是不忘派人送上礼物问候一声,那欧阳于坚却是从来未曾见过的。 三十几个带头□□闹事的学生老师,多上一个不多,少上一个也不见就少了,有林公的面子在,警察厅的人乐得送个顺水人情。至于其他人,上层的交代要给,扰乱秩序的罪责要问,统治者的怒火要找到渠道宣泄,甚至众多心思不稳的民众也要靠那些人来震慑。 秀珠心底胡乱转着念头,却听白雄起叹息了一声,“是真的。总理大选本是在两个月后,现在北京城这种情况,总统大人也顶不住压力。正好趁着换选的机会,平息了民愤……总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 秀珠心道现任的国务总理悲剧了,这明摆着总统已将他推出来当替罪羊,连任的机会无限接近于零。当然,这一回出任“和平会意”中国代表的,本就是国务总理的人,背这个责任倒也不冤枉,否则倒霉的便是总统大人了。如此一来,金栓上位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秀珠笑了笑,“哥哥与金伯父准备了这么久,这一回该是十拿九稳了吧?” 说起来,金栓的运气真当不错。便是近期开始大选,算上准备时间,怎么也得十来日,待到大选结束,权力交接完毕正式上任,多半要排到一个月后。这么长时间过去,是个人都缓过劲来了,再一番雷霆手段下去,配合着怀柔,轰轰烈烈的□□抗议怕是要平息了。民众的不满与抗议,还停留在□□示威、演讲宣传的阶段,并未有半点武装力量的保证。只要暴力手段一出,流血的一定的,无力反抗也是一定的。 这是早已注定好的结局。 对此,秀珠只能觉得无能为力。不说她如今代表的利益,单说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过渺小,她根本没有任何办法与可能去阻止。 接下来的事情基本在秀珠的预料之内,警察厅虽是逮捕了三十几名带头的学生老师,却似是愈加激起了民众的不满,各界人士纷纷对此事表示关注,抗议政|府无故抓捕学生。北洋政|府发布的严禁抗议公告,等同于虚设。 没过几日,事态便持续扩大,学生团体与社会团体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不再仅仅局限于北京城了。天津、广州、南京、武汉、厦门等城市,各省的各省的省议会、教育会、工会、商会、农会、学校渐渐参与进来,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愈演愈烈。到了五月底,事态愈发失去控制,虽不断受到镇压,逮捕了一批又一批领头人,北京城各大院校附近更是驻扎上了大批军警,却仍是收效甚微。 流血开始增多,伤亡开始出现。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白家的工厂店铺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原先白家对下算是宽厚了,店铺里的掌柜管事店员基本没有出现罢工、要求涨工钱的情况,但因着整个北京城几乎所有街道都填满了□□的人群,生意自是做不下去了,白雄起果断地选择了暂时停业。工厂由于建在城外,受到人流的冲击小些,却也因着工人心思浮躁,无心生产而关闭了不少。 若是不能在短期内将事态压下去,这种损失估计没有人能够承受得起。 到了六月初,北洋政|府总理大选悄悄落下帷幕,原先的国务总理辞职,金栓毫无争议地上位了。他原先的职位,财务部总长的位子由白雄起接任。紧接着是一番大张旗鼓的人事变动,有人官升三级,有人失势落马。在总统的默许下,早前被人提到过的交通总长、制币局总裁、驻日公使被罢职免职,被抓捕的学生老师、以及各界代表领头人也放了出来。 说起这些人,北洋政|府内部,包括总统在内,全是恨得牙痒痒,本不该如此轻易放过他们,不将他们直接枪毙已算是仁慈了。是金栓力排众议,言道此刻最要紧的是安抚人心,尽快恢复秩序,说服了总统以及那些反对的声音。此举可说是让金栓赢得了大部分民众的好感,原还处于敌意观望状态的□□示威队伍平了些心气,对着早已失望的北洋政|府重新燃起了一丝信心。 这一系列措施下去,工人相继复工,学生们也停止了罢课。等到了六月底,国际上传来中国代表并未在合约上签字的消息,□□抗议的声音自然渐渐消弭于无踪了。又过了大约十来日,大街上紧闭的店门纷纷打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市场、生活秩序算是完全恢复了正常。 一场几乎席卷全国的抗议活动结束,北洋政|府的工作再度步上正轨。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白雄起刚刚接了财务总长的位子,愈发得忙碌起来,好在局势恢复平静,也无需再担心什么。 过了几日,贝满女中发来通知,说是时近七月,已到了放暑假的时候,学校不再组织上课,落下的课下个学期寻时间补上,让学生们在七月八日去学校参加期末考试,总结这一学期的学习成果。 在家的这些时日,秀珠并未有忘记学习。事实上,因着不方便外出,秀珠除了帮着白太太带带童童,便是看书学习了。所以,对着贝满女中的安排,她没有任何的不满与异议。八日这天参加完考试,时间并不算太晚,大约是下午三点钟的样子,秀珠与宋语彤两人说笑着,走出了学校的大门。 秀珠抬眼一望,却是在学校对面的一棵茂密的榕树下,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白色暗蓝条纹衬衫,卡其色休闲长裤,黑色短发显得整个人很是精神,鼻梁上一副标致性的大黑框眼镜。他的视线对上秀珠的,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却未有移开目光。 林平,来找她么? 39、见面 秀珠边上正说笑着的宋语彤, 很快发现了秀珠的异样。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顺着秀珠的视线向前看去, 细细打量了树下的男人几眼,伸出手肘轻轻捅了捅身侧的秀珠, 笑得有些暧昧。 “秀珠,你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你真是不够意思!”话是这么说,但宋语彤是极有眼力见的,自然是看出了这两人有话要讲,取笑了两句,打了个哈哈,便挤眉弄眼地告辞了。 “今日先放过你, 我就不在这里惹人厌了!下一回见面, 你可得跟着我好好分说分说。对了,将嫣然也叫来,你要是说不清楚,我们两个不是好糊弄的, 绝不会让你轻易忽悠过去。” 秀珠听了, 颇有些哭笑不得。这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说,宋语彤就来了这么一长串,倒好像她跟着林平有什么似的。这种事儿一向是越描越黑,她不多话还好,要是一解释,恐怕宋语彤更是不信了,干脆便没有多说什么关于林平的话。 “就你话多!”秀珠假意推了宋语彤一下, 向着宋家车子停着的方向努了努嘴,“没见着你家司机都等了半天了么?还不快过去!” “是是!我的白大小姐,小的马上告退,不敢打扰您!”宋语彤顺着秀珠推力的方向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嘻嘻哈哈地冲着秀珠挥了挥手,这才向着自家的车子走去。 秀珠暗自摇了摇头,却是向着白太太派出来接她的车子行去。将书包放下,对着司机交代几句,转头穿过马路,站在了林平跟前。 林平一直注意着秀珠的动向,本是特意来寻她,此刻见着她俏生生地立在自己眼前,反而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了。他掩饰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抬手对着不远处指了指,“去那里坐坐?” 秀珠顺着林平手指的方向望去。是蓝山咖啡厅?倒是有段时间没去了,遂无异议地点了点头。 蓝山咖啡厅里面的一切还是跟着先前没有任何区别。舒缓的钢琴曲,暗色光滑玻璃面的长方形小桌,米色宽大舒适的皮质沙发椅,西裤马甲领结的年轻侍者,再加上淡淡的熟悉咖啡香,总是能让人不经意间陷入了由它刻意营造的闲适中。 寻了个靠窗的位子,跟着林平相对而坐,秀珠依旧只点了一杯蓝山咖啡,放了两勺奶、一勺糖,拿着小勺轻轻地搅拌。 林平任由侍者将他点的咖啡放在眼前,道了一声谢,却并没有起他动作,只静静地看着秀珠,回想起来跟着她相识相交的过程,竟是微微有些恍惚起来。 自己是个喜静的,还颇有些怪癖,他知道。不然,他也不会放着家里装修好的书房不用,而偏偏在那么一个偏僻的地方,置办起只有他一个人用的图书馆,只为了清静。那个地方极合他的心意,平日里确实少有人迹,或者干脆说根本没有人会来,至少在那一年多里,他在那一方天地里自娱自乐,从未见过第二人。 有一日会有人误闯进来,他从来未想到过。直到事实摆在眼前,瞧着背靠着书架,怀里抱着一本书,睡得正酣的陌生女孩,他顿住了手上关门的动作。如果不是关门的时候,他无意间向着屋里望了一眼,这个迷糊的孩子是不是就会被他失手关在里面? 确实是个孩子,看上去还只十一二岁吧? 走上前将她怀里的书捡起来,放回书架,轻轻摇着她的肩膀叫醒,看着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呆呆地看了他一眼,又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却是猛地回过神来,急匆匆自地上爬起来,跟着他急急告别了一声,不等他答话已冲出了屋子。 真是个冒失的孩子!他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没有多少往心里去。锁上门慢慢地往回走,那个孩子早已不见了身影。是回家去了吧?看着并不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这之后,他未想到,不过隔了两日,他又见着了她。看书间隙不经意间的一瞥,正看见她倚着书架,手捧着一册半寸厚的书卷读得津津有味。他不是小气的人,而她也没有扰了他的清净,那就算了吧!一念至此,他不再管她,将注意力再度放回书中。 她想买书?不卖的话想借书?她以为这里是书店?他是书店老板?视线扫过为了方便,布置成一排排的书架,书架上按着英文字母排序的书册,他原是想开口解释,但一对上她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不知道在他提示了之后,她要多久才会发现异样。待她看出真相的那一刻,又不知道会是怎样有趣的表情?于是顺着她的意思,有了那张“本店书册概不出售外借”的条子,渐渐地也有了那些提醒关门歇业的通知。 只是,她似乎比他想象得还要迟钝,竟是从来未有过疑问,一晃便是这几年过来了。 想到这里,林平抿紧的唇线放松了些许,牵起一个极小的弧度,“那家书店已搬了,你以后不要再去了。” 那边秀珠一直等着林平开口,不想竟是等来了这么一句,一下子联想起自己做的乌龙事,刚喝到口中的咖啡狠狠地呛了一下,咽下不是,吐出来又不是,匆忙放下杯子,侧过头去拼命咳了起来,直将一张脸儿咳得通红,眼睛里流出泪水。 林平想不到自己随便的一句话,居然引来秀珠这么大的反应,看她呛得厉害,也是有些急了,“可还好么?倒是我的不是,原是不该在这时候说话……” 秀珠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不关你的事,全赖我自己不小心。”自己呛着了,还怪别人在她喝咖啡的时候说话,那她成什么了? “没事就好。”林平松了一口气。 秀珠抬起眼来,瞧着林平,忽然有些心虚起来,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我已知道了,那不是书店。”深吸了一口气,最要紧的一句话出口,秀珠心底平静了下来,只脸上有些微红,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时候一下子瞧见那么多书,竟是未有多想什么,给你添麻烦了吧?” 林平略有些惊讶地瞧了秀珠一眼,“倒是无事。我当时还在想,你会在什么时候发现。如今既是要搬了,那些也就无所谓了。” 秀珠听他两次说起那地方要搬了,有心想问问是不是因为上次林墨言的事,但一想到那是林平私人的地方,自己似乎没有立场询问,略动了动唇,到底没有问出口。 林平像是看出了秀珠的想法,轻声解释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那地方怕是无人照应了,闲置着倒是有些可惜,便全搬去了北京大学图书馆。” 秀珠沉默了。她本不指望能得到答案,听了他的话,反而心底愈加不安。隔着桌子,秀珠将他的眉眼瞧了个真切,还是一贯严谨认真的样子,心里莫名地一松,一丝一缕地柔软起来,终是让笑意牵起了自己的唇角,“什么时候回来?” 林平许久没有回答,秀珠也不再开口,静静地望着他,等待着。林平推了推眼镜,从兜里掏出一张蓝白相间的硬纸卡片,推到秀珠眼前,“这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借书卡,日后你若是想看书,可以用它进去借书。” 她是不是应该说“谢谢”?然后高高兴兴地将借书卡收起来?她并不是为了借书看书,而只独独喜欢他那里的坏境与气息,要是真的想要书看,哪里会想不到办法? 突兀的,秀珠笑了,收起卡片道了声谢。这张借书卡,她应是没有机会去用它的。 “你想得很是周到,多谢你了。还有其他事情么?” 林平深深地看了秀珠一眼,将方才搁在桌子上的那个纸包拿过来,递到秀珠眼前,“上一回的事很抱歉,让你无辜受了牵连,这是小小一点歉意,希望你能收下。” 秀珠心里“咯噔”一下,望向林平手中的纸包。拿着当天的一份《京报》包着,四四方方,里面放了什么已是不言而喻。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来,秀珠早已挂不住笑容,涩涩地道,“那跟你无关,原是我自己闯了进去,不干你的事,就算要道歉,也该是……” “总归是我没有提早跟你知会一声……”林平摇了摇头,“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你留着,权当做个念想。” 秀珠没有说话,端起来杯子喝了一口,最终点了点头,“不过,我可没有拿来回礼。” “回礼什么的就算了。”林平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 秀珠摇摇头,“我再坐一会儿。司机在外面等着,没事的,你先走吧。” 林平想了想,道了一声“保重”,转身离去。 秀珠目送林平离开,视线转向他留下的那个纸包,拿着右手指腹摩挲了片刻,终是缓缓地揭了开来。纸包里面,果然是两本簇新的英文书,正待她看清上面那本书的书名,忽然感觉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一人。 不经意地将书原样包好,秀珠抬眼向来人看去。 40、告别 “你怎么来了?” 见到来人, 秀珠很是惊讶,才刚送走了林平, 这林墨言就出现在她面前,未免也太巧合了一点。实际上, 秀珠跟着林墨言见面的次数,实在可说是屈指可数。 头一回见面,这人一身张扬凌厉的气势,给她的感觉极度危险麻烦,让她下意识地在心里划下道道,刻意想要远离。第二回见面,跟着林老夫人一起, 他倒是十足的恭顺乖巧, 看去就是个普通的极其孝顺长辈的年轻人。算上这一回,也还是第三次见。 “林平能来,我为何不能来?”林墨言双臂搁在小桌上,十指指间相对, 搭成宝塔状, 表情十分随意自然,似乎他说出的内容就像吃饭喝水那般简单平常。 秀珠心里一紧,“你跟踪他?” “跟踪?”林墨言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比好笑的事,哈哈大笑起来,“都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就不能说是巧合么?再者说了, 那林平算起来还是我表哥,我要跟着他一起来,用得着跟踪么?” 眼见着秀珠还是不说话,一直用怀疑的眼神看他,林墨言泄气地摊摊双掌,“好吧,我就是跟在他后面来的,不过可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秀珠闻言挑了挑眉,“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 这一回林墨言抬起眼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秀珠,神情是少见的严肃,倒是瞧得秀珠不太敢对着他的眼。就在秀珠快要支持不住,移开视线的时候,林墨言轻皱了皱眉,似是有些苦恼地开口了,“你跟人说话,都是这般满身防备么?” 秀珠不想林墨言这般敏锐,既然他都说破了,她自然也不再伪装,端起已有些凉的咖啡轻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淡淡道,“这一点,自然是因人而异。” 林墨言得到答案,刚刚展眉,又是紧紧皱起,灰蓝色的眸子望定秀珠,轻声道,“那一回真是意外,牵连了你很抱歉,我该计划得再周详一些。” 秀珠微微睁大双眸,惊讶地看向林墨言。他这般直接地道歉,将责任全数揽到自己身上,倒是让秀珠平白地有些不好意思。那件事说到底,她与林平、林墨言三人都有责任,这责任的大部分却该归于她自己。那地方本是林平所有,他要做什么并不需与人交代,听方才林平的说法,他该是事先知道林墨言计划的,否则那会儿他也不会不在。 说是无妄之灾,实则是她自己闯了进去。 “道歉就不用了,你那些书足够了。”秀珠忽然放松地一笑,“日后你无需再使人送来,多了我怕受不起。” 林墨言眸中闪过一丝讶然,却也不否认,点头笑道,“这个就算你不说,我想要再让人送,也是不太方便了。”顿了顿,又续道,“我要走了。” 秀珠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林墨言的意思应该是他要离开中国了。 “怎么?我要走了,你就是这反应?连着一声告别都没有?”林墨言摇摇头,似是有些不满,“好歹算起来你也要叫我一声哥,虽然你从来没叫过……我这做哥的却不能失礼了。”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墨绿底银纹的盒子,推到秀珠面前,“临别礼物。” 刚收了林平的礼,这会子林墨言又来送她东西,总是让秀珠有种怪怪的感觉。刚想说出拒绝的话,却见着林墨言拿眼神示意着林平送的那个纸包,“林平的东西你收了,我的——” 这一句话将秀珠到嘴的话堵了回去,都说到这份上了,秀珠竟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接过盒子放在眼前,打开了侧边的扣子,直接掀开盖子。她倒是要看看,这林墨言送了她什么。 对面林墨言端起侍者之前送上来的咖啡喝了一口,瞧了盒子里一眼,“美国最新式□□。本是想亲自教你,现在看来是没有机会了,让白大哥教你吧。”眼见着秀珠一脸的惊讶与意外,林墨言忽然心情大好,“还喜欢么?这枪虽是送给你了,但我心底,还是希望你不要有机会用上它。” 喜欢么?盒子里只铺了一层红绸,嵌着一把银白色的小巧女式□□,流线型的线条,散发着独属于金属的冷硬光泽。 轻轻地合上盖子,秀珠抬起眼来,直视着林墨言,“这份礼物,我确实很喜欢,再推辞倒显得侨情了。不管怎么说,先谢谢你。”想着方才林墨言的话,又是疑惑又是不信,“不过,你确定我哥他会教我?” 秀珠前世生活在和平时代,国内对着枪支的管制又是出了名的严格。小的时候去农村,她倒是有机会见过打鸟雀的□□,除此之外,便只有在图片影视作品上见过了。此刻放在她手里,可是个真家伙,贸贸然去摆弄它,秀珠是不敢的,但要让白雄起来教她,这可能么? 不说秀珠从未见过白雄起用枪,不知他是否会,就算他会,她回去了也不知怎么跟他开口。自从上一回被林墨言牵连受伤,秀珠便不止一次想过安全问题,也想过跟着白雄起提提枪的事,但一时是白太太养胎生产,一时是国内局势急变,白雄起日日忙得焦头烂额,秀珠自也寻不到机会提了。 林墨言的这份礼物,不得不说正是秀珠需要的。 “你回去只管跟着白大哥说,他会教你的。”秀珠的感谢让林墨言很受用,只觉得花再多的力气也值了,听着秀珠迟疑,忙解释道,“你那里只是一把空枪,想要真正用起来,还要靠白大哥。”停了好一会儿,又慢慢地补充道,“他知道这事,你放心好了。” 他知道这事?白雄起知道林墨言要送她这把枪? 秀珠觉得有些混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家大哥跟着林墨言的关系这般好了。狐疑地看了看林墨言,秀珠终是收起了他的礼物,心想着等到回家,便将那套文房四宝、再加些其他东西拿去林公馆给林墨言。林平那里,虽方才他说了不要回礼,但她也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林墨言送出了东西,见来的目的已达到,跟着秀珠扯了几句,便以天色已晚为由,送了秀珠出咖啡厅。目送着秀珠上车远去,他才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 秀珠坐在车子后座,吩咐司机将车开得慢些,便背靠着椅背,眼瞧着打开来的纸包里,上面那本跟着先前收到过的一模一样的《战争与和平》,忽然合上了眼睛,慢慢地想着方才与林平、林墨言两人见面的情形。 车子慢慢地向前行驶,车窗开着,外面摊贩们的吆喝声,人们的交谈声,清晰地传入了秀珠的耳内,但她心里想着事,便只当作充耳不闻。忽然,一个极其熟悉的名字听在了秀珠耳内,让她瞬间自思考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向车窗外张望,并让司机暂时停了车。 车子刚刚经过一家不大的花店,一个身着天青色及膝半旧旗袍、年约三十岁的中年女子站在花店外面,一面向店里面看,一面对着说着话。 “清秋,你挑好了么?天已不早了,要是还未挑好,不如今日先回去,过些时日再来。” 正说着,花店里出来一个穿着学生装,梳着两条辫子,跟着秀珠年纪差不多的少女。只见她眉似柳叶弯弯,眼似清潭晶亮,面如皎月光华,怀里抱着一盆半开的百合,嘴角一丝淡淡的笑意,全身上下都带着一种清朗干净的气息。 她轻轻走到中年女子面前,唇角弧度加深了些许,“妈,我好了,咱们回去吧。” 目送着母女两人渐渐远去,秀珠心底暗叹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口中却吩咐司机开车回家。 41、两年 民国十年初春。 北方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 虽是立春早过,天气却迟迟没有转暖的迹象。好在一向少雨, 空气干燥,没有南方那种湿湿嗒嗒的阴冷, 日子倒还不算难熬。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过去,离着林平、林墨言离开,偶遇冷清秋已过去了近两年。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却已能让许多东西产生变化。 林老夫人时时派人来接秀珠,秀珠心里对着她的亲近也是喜欢的,只当自己多了个奶奶孝顺, 平日里自然是愈加尽心尽力。林老夫人年老成精, 哪里会看不出来旁人到底是虚情还是假意,见秀珠如此,更是喜爱了几分。再加上林平、林墨言的离开,秀珠的陪伴变得更加重要, 如此一来, 林家两老对着秀珠早已当成真正的孙辈疼爱。 从林老夫人的闲谈中,秀珠得知林平是去了上海,林墨言则是去了美国。回想起初时见着林墨言时,他与那些黑衣人说话时所用的语种,秀珠心底犹有疑惑,却也没有刻意询问打听。她下意识地觉得,若是自己问出口了, 跟着林墨言的牵扯难免过深。这却不是她现在想要的。 金栓在那一场局势的动荡中趁势而起,一系列柔中带刚的手段下去,短短时间内便站稳脚跟,一时风光无两,连带着金家也是如日中天,金粉世家之名渐渐名副其实。白雄起早早跟在金栓手下,说是他当选的第一功臣都不为过,自然是得到了极大的好处,在金栓之后把持了财务部,权势大涨。 蔡嫣然的父亲果真在不久后调入外交部,派驻英国,蔡嫣然一家子都离开了。多年的三人行一下子少了一人,又是在通讯远没有现代发达的民国,倒是让秀珠与宋语彤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幸好信息并非完全不流通,偶尔还是能够收到蔡嫣然的信件,总算还不是杳无音讯。 近两年来,除了宋语彤、蔡嫣然两人,秀珠也认识不少同龄人,但不知是因着年岁渐长,还是白家财势愈发惊人,与那些人相交,总多了些其他东西,不如跟着宋蔡两人真心单纯。当然,秀珠不是那偏激之人,该交好的她还是会交好,只在心底留一线罢了。 算算时间,若是放在现代,她该是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高三生了。因着早已决定了之后去美国留学,秀珠跟着白雄起夫妇商量过,也是理所当然地忙了起来。她早先并未想到过,年代的差异造成了许多不同。放在现代,她要去美国留学,可说是一件较为容易的事,但放在这时,一个女学生要出国留学,却并非那么轻松了。 美国大部分的大学,这时候都是不收女学生的,有那么几所收的,名额也极其有限,秀珠想要去,其中的竞争却是异常激烈的。当然,这些秀珠早有心理准备,贝满女中的校长前一段时间找她谈过了,她自己也有了些决定。 这一日午后,下了学之后天色还早,宋语彤跟着秀珠说先不回家,去附近的园子里坐坐聊聊。秀珠想着虽是与宋语彤同班,倒是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坐下来说说话了,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贝满女中不远的地方,修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里面茂林修竹、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应俱全,这附近学校的学生闲暇时常常过去相聚,热闹得很。这时候空气中虽是还有些寒意,那些花草树木却是早早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一丝一缕的绿色煞是抢眼,粼粼的水波上,似乎都带上了点点绿意。 寻了一个临水而建的小亭子,秀珠与宋语彤相对着在石桌旁坐了下来。一坐下来,宋语彤便毫无形象的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半趴在石桌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嫣然那个丫头,已是有三个多月没有写信来了,不知她在做些什么。” 秀珠倒是不在意,微微一笑道,“上一封信来,不是说参加了一个什么社团,再加上那边也到了开学的时候,想是没有空吧。” 蔡嫣然给秀珠、宋语彤有限的几封信里,都是说些去了英国之后的生活趣事,有时候也说些学校与同学的事儿,又开玩笑地说比不上在国内,想念秀珠两人等等。知道蔡嫣然逐渐适应了那里的生活,过得平安开心,秀珠两人自然是放心的,像宋语彤方才这般的抱怨,不过是念着蔡嫣然,关心她的消息罢了。 “是啊,开学呢。”宋语彤撅了撅嘴,“再有几个月,咱们可都毕业了。上一回斯密斯夫人寻你谈,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斯密斯夫人是贝满女中的校长,是一个棕发蓝眼的白人女性,大约五十岁,性情严谨认真,早先已亲自寻了秀珠这一届的所有学生一一谈话。 “她告诉我,今年普林斯顿大学会拿出少量女生名额,让我去争取一下。” 宋语彤惊讶地睁大眼睛,坐直身子,“普林斯顿大学?这还是第一回招收女生吧?斯密斯夫人有没有说名额有几个?”随即她又哀怨地瞟了秀珠一眼,“斯密斯夫人果然是偏心,这么重要的消息,她跟着我提都没提……” 秀珠知道宋语彤只是随口说说,并不是真的在意,也没有往心里去,只笑道,“斯密斯夫人怕是知道你志不在此,才没有跟你提吧?说起这个,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宋语彤摇摇头,打了个哈欠,嘀咕道,“这一点斯密斯夫人倒是看准了,我呀,根本不是那学习的料。前儿我那老爸老是念叨的时局不好,生意难做,想去广州香港那边探探,日后能有个退路,说不定过上些时日,我们一家都要搬到那边去了。” 说完,宋语彤歉意地瞧着秀珠,忽然吞吞吐吐地道,“秀珠,其实……”偷瞧着秀珠面色,狠狠心道,“我爸那个人虽然不怎么样,但这一回我觉得他说得没错,这北京城里现在一滩浑水,别看着风光,实则一不小心就会出事!秀珠,前几日我无意间听到我爸跟人密谈,虽是只听到一言半语,却能肯定他们在说有人要逼总统下台!你别怪我危言耸听,既是有这种传言,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你回去让白大哥早作准备。” 秀珠听得目瞪口呆,久远的记忆却是慢慢地复苏,记得原剧中确实有这么一段,结果倒并非总统下台,而是金栓这个国务总理为保总统,担了责任退隐。自家大哥正是趁着这个机会,当上了国务副总理,往权力的巅峰更近了一步。 深深地看了宋语彤一眼,秀珠再一次觉得这个朋友没有交错。最后一句“早作准备”道尽了她的担忧关心,这是既让白雄起小心近期的政治风暴,又提醒他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局中早日脱身,不要再深陷其中。秀珠知道大致的历史走向,自然清楚宋语彤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要针对这些跟着白雄起谈,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旁敲侧击地提起过几回,都被白雄起轻描淡写地混了过去,只说他早有安排,让秀珠不用操心。 “谢谢你,语彤。这事儿回去我会跟着哥哥提,先不去管他真假,防备着些总是好的。”谢过了宋语彤,秀珠瞧着她又打了个哈欠,忍不住问道,“我瞧着你似是很累,怎么回事?昨晚没睡好么?” 宋语彤摆了摆手,揉了揉眼睛,“还不是我妈,昨晚邀了柳太太,硬是要拉我去听戏。你知道我最不耐烦这个,又没有办法,好不容易待得那戏散场,我满耳朵都是铜锣‘哐当哐当’的声音,躺在床上时还嗡嗡地响,哪里睡得着?” 秀珠听她说得夸张,很没义气地笑出声来,“伯母以前不是都不管你,昨晚怎么会忽然拉你去?别是你做了什么得罪了她吧!” “你还说!”宋语彤瞪了秀珠一眼,“我哪知道怎么回事?那个柳太太也是的,说去听戏,结果她一晚上全在看我!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看。” “哦?竟是这样么?”秀珠手扶着下巴,转了转眼珠,“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宋语彤急着拉住秀珠,“怎么回事?你别跟着我卖关子,还不快说?” “前几日听着我哥哥讲,柳次长家的大少爷学成回国了,柳太太还想邀我嫂子去打牌,估摸着是想将柳少爷介绍给人认识。” 宋语彤本是聪明人,秀珠这么一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便跳了起来,连着瞌睡都忘到了九霄云外,“这怎么行?那柳家少爷是叫柳春江吧?我算是见过几回,那温吞吞的性子,我可受不了!还有他那个咋呼呼的表妹,我见了总想揍她一拳!” 眼见着宋语彤在那边急得团团转,秀珠不由觉得好笑,“我说语彤,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这是操得什么心?我听说柳太太极喜那林佳妮的,想来只是寻常的邀约,就算有个什么,伯母难道会不跟你通一下气,便私下里决定了么?” “对对对!瞧我这糊涂的。”宋语彤拍拍胸口,冷静下来,“希望是我想得太多了!” 42、请帖 告别了宋语彤, 秀珠搭着自家的车,没多久便回到了白公馆。 刚进了客厅, 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扑了过来, 抱住了秀珠的腿。 “姑姑,姑姑,你回来了,童童很想你。”已近三周岁的童童生得粉妆玉琢,极其可人,他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仰着头定定地瞧着秀珠, “姑姑, 童童要抱抱。” “你这小子,一天到晚只知道缠着你姑姑,可见我是白疼你了。”白太太迎了上来,指着童童笑骂道, “这还刚吃着苹果, 一看到你回来,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了。” 秀珠将书包递给夏雨,笑着抱起童童,“嫂子,童童还小呢。你试试让他一日不见你,保管哭着闹着要寻你了。” 白太太自然也是知道这个理的,方才的话不过说笑罢了, 当下笑了笑,“这小魔星精着呢,我哪里敢离开他半步!今日看着倒是比往日回来迟了些,你哥哥到家都好一会儿了,刚还问到你。晚饭还要等些时候,你若是饿了,让夏雨秋雁那些点心先垫垫。” “嫂子不用忙了,我并不很饿。这会儿吃了,等下饭时又该吃不下了。”秀珠抱着童童走进客厅,想着方才白太太的话,知道他们是有点担心了,遂解释道,“今日下学早,我跟着语彤去园子里坐了坐,一时说得兴起,倒是忘了时间,这才晚了。” 白太太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说,再者有司机跟着,还能出什么事儿不成?” 话音刚落,那边白雄起接过话头,“话虽如此,小心些总是没错的。如今世道不太平,南方眼看着就乱了,北京城还算好的,但也不能掉以轻心。”顿了顿,又道,“要是无事,还是不要轻易外出,真要出去,也要让司机跟着。” 秀珠点头应了,怀里的童童瞧瞧这个,看看那个,虽然听不懂秀珠跟着白雄起夫妇在说什么,却明显觉得自己被自己的姑姑给忽略了。小孩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大人的忽略,当下便扭着身子,环着秀珠的脖子摇了两回,将手中刚啃了几口的苹果递到秀珠嘴边,“姑姑,苹果好吃,吃!” 孩子表达对某个人亲近的方式很简单,一是扯着他要他抱,另一个便是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与他分享。在童童的心目中,秀珠这个姑姑显然是极其亲近的。 拗不过童童的坚持,秀珠只笑着在苹果上咬了一口,“好吃,童童吃吧。” 童童见秀珠笑着对他说话,眯起眼睛笑得很开心,听话地将手中苹果往口中塞。 又笑闹了几句,一时绿歌来报饭已好了,白太太让人摆了,一家人团团坐了用饭。用完晚饭,白太太指挥了人将碗碟撤下去,给白雄起送上了香茗,又摆上了一盘子削好切片的雪梨。坐下来还未说几句话,童童毕竟年小,竟是犯起困来,白太太自带了他上去睡觉。 “秀珠,有一件事儿忘了与你说。”白雄起放下报纸,让红菱拿了一张烫金的请帖过来,“这是金家的帖子,请你二十一号去参加聚会。” “这么正儿八经的,什么事儿?”秀珠虽然疑惑,却还是接了过来,“只我一人有么?这可奇怪了。” 金家的聚会,这些年来秀珠没少参加,但一般都是跟着白雄起夫妇一道,请帖上也是写着邀请白雄起,请他携了妻子妹妹参加,像这样将请帖给她本人的,还是头一回。 “是燕西的十九岁生日会,因是小生日,金老爷子并不欲与他大办,只让他自个儿安排,请了相熟的小辈热闹一番罢了。”白雄起笑着解释道,“不想这燕西还弄得蛮像一回事,你看这帖子设计的,倒确实不赖。” 白雄起解释的当口,秀珠已打开来帖子看过,果然是像白雄起说的那般,再看手中的帖子,烫着金箔,缠着桂枝,还真有那么几分精巧的味道。 “燕西过生日,我倒是不好不去,只到时候去走一趟吧。”这两年秀珠将同金燕西的关系处理得很好,当是亲近却不亲密的朋友相处着,“哥哥可要我带件礼物去?” “自然是要的。”白雄起满意于秀珠的敏锐,“我会让白叔准备好,你带过去就行。” 秀珠点头应了,见白雄起又拿起报纸看,便拿了竹签子叉着水果盘里的雪梨吃,心底却是将这件事转了又转。回想起回来之前同宋语彤的谈话,从她那里得到的消息,再结合此事,倒是让秀珠更肯定了两分。 金燕西身为金栓最小的儿子,自幼便是极受宠的,若是换了往日,金栓断断不可能将他的生日这般草率混过去。比如去年金燕西十八岁生日,虽则不是大操大办,但也将该请的都请到了。金栓这回会这么决定的原因只有一个,便是此刻金公馆由于某些原因处在了风口浪尖,不得出现半点的问题让人抓了把柄,秀珠甚至能肯定,金栓定是不会在当日出现。 白雄起方才说起这事时的样子,分明是知道情况的,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真的像剧中说的那般,准备让金栓暂时隐退保总统。不过,目前这都不关她的事儿,按照剧情的发展,暂时并不会有危险。而且,她相信以白雄起的眼光与能力,绝对不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很快到了二十一号这日,因着秀珠的关系,金燕西也是识得宋语彤的,所以这一回也请了她去,秀珠自然是邀了她同行。两人会合在一处,说说笑笑的向着金公馆而去。 秀珠与宋语彤到的时候,金公馆客厅里已到了不少人了,两人不算早,也不算晚。金燕西一身银灰色西装,短发三七分,一脸愉悦的笑容,同金公馆的管家一道站在门口迎客。秀珠与宋语彤见状,相视一笑便走上前去。 两人双双递上生日贺仪,让管家收了,这才笑对着金燕西道贺,“燕西,生辰快乐。” “秀珠,你来了。”见着秀珠,金燕西的笑容更是灿烂了两分,“人来了就行,还送什么礼物,见外了不是?” 今日的秀珠,着了一身鹅黄色的连衣裙,领口与袖口处缀着米白色的蕾丝,简单又不失大方。长及臀|部的乌发放了下来,两鬓各有少少的一缕挽起,用同色缎带的脑后系住。全身上下只左手腕处戴了一条水晶手链,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装饰,却愈显得她冰肌雪骨、秀美绝伦,恰似空谷中玉立的幽兰,不是最艳丽,却是最有风骨。 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意,竟让金燕西看晃了眼。跟着秀珠相交多年,彼此算得上青梅竹马,金燕西自然是看惯了秀珠样貌的,但今日的她,却给了他一种不同的感觉。就像是到了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了她,恍然之间觉得,原来秀珠竟是这般美丽。 “哟,金七爷这是怎么了?见着咱们秀珠竟是错不开眼了!”宋语彤见金燕西眼里只有秀珠,像是根本不曾看到她一般,她倒是不会觉得怎么,但这会子门口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了却是不好,便出声道,“真真是眼里只有秀珠,我这么大个人站在这里,也不见你问候一声,可见是愈发无礼了。” 金燕西回过神来,见着宋语彤,瞬间有些尴尬,忙赔笑道,“这不是来不及与你打招呼么?倒是让你编排出这般大的罪过,小弟这厢给你赔礼了,等下定在席面上多敬你几杯。” 宋语彤也是见好就收,哼道,“算你识相,我可在里面等着你呢。” 金燕西自然是满口答应,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才将宋语彤哄得再次开颜。秀珠见他俩说得差不多了,言道不打扰他迎客,便拉了宋语彤进了里间。这厢金燕西瞧着秀珠的背影消失,回想起她自始自终淡淡的表情,不知为何心底竟是有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失落。 不过马上,他又想起那个如百合般干净纯洁的少女,想着自己费了极大的心思,才请了她来参加今日的生日聚会,眼见着这会儿多半是要到了,便一下子将方才的异样感觉抛到了九霄云外,重新满心期待盼望起来,不停地向着外面张望。 那边秀珠与宋语彤离了金燕西视线,宋语彤便忙不迭地拉住秀珠,一脸的似笑非笑,悄声在秀珠耳边问道,“秀珠,你老实告诉我,你跟着那位金七爷是怎么回事?要说他对你没意思,这话儿我可不信。我倒是没有想到,你之前那些话都是蒙我的。” “你胡说什么!”秀珠瞪了宋语彤一眼,止了她再说出唯恐天下不乱的话来,“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么?人家金七爷可看不上我,他呀,早有红颜知己在怀,哪用得着你操心!” 宋语彤根本不信,“是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别是你又在蒙我!说真的,你真的不考虑他么?要我说,这金七爷长得好,家世也与你相当,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才认识他多久?他的事儿难道还时时向你汇报不成?”秀珠摆了摆手,“他长得好,家世也好,要不将他说给你?想来伯父伯母不会反对。咱们语彤要貌有貌,要才有才,家世不差,配金家七爷正正好,如何?” “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宋语彤气急,刚想跟秀珠辩上几句,却因着门口处忽然的骚动转过头,竟是目瞪口呆,咽了一口唾沫,呐呐道,“秀珠,你真说对了,金七爷,可不就是红颜知己在怀了么?” 什么? 秀珠顺着宋语彤的视线看去,被金燕西殷勤地引进屋来,那个剪着时下流行的“瘦月式”短发,一身月白色碎花旗袍,颈上一条莹白珍珠链,整个人透着若有若无清冷气息,宛如静夜冷月般的少女,不就是两年前跟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冷清秋么? 43、波澜 北京城上流社会的交际圈子, 算不上有多大,但凡发生一点什么, 不出两天,必是会传遍了圈子的里里外外。圈子里原本有哪些人, 日后可能会加入到圈子里的人,都是有数的。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个圈子的排外性很强。 秀珠不知金燕西这般大刺刺地将冷清秋带过来,光明正大地站在了众人的面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若说是想将她作为在交往的女朋友介绍给家里,他大可不必选择今日这样一个公开的场合,私下里多得是机会。若说特意选了今日, 想将她介绍给在场的众人, 那他也太有欠考虑,恐怕是要起到反效果了。 秀珠敢肯定,金燕西请了冷清秋来的事,便是他的几个姐姐都未必知道, 更别说金太太了。或许道之几个知晓有冷清秋这个人存在, 但若是她们事先得知金燕西要将她请来,说不得就要阻止了。 果然,门口的骚动也引起了道之、敏之、润之几人的注意,见着冷清秋,道之敏之一脸惊讶,却不疑惑,可见是早已认识她了, 润之与金梅丽眼中满是疑虑,显然还是头一次见着冷清秋。 在金燕西引着冷清秋往道之几人靠近的当口,原本静静地打量观察着冷清秋的众人,已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交流谈论着冷清秋,试图弄清楚她的身份来历,以便决定过会儿席上该如何应对。冷清秋的名字从来未曾在上流社会出现过,除去秀珠道之等有限的几人,根本没有人清楚她的来历,自然是无从打听起。 因着秀珠一向跟着金家的亲厚关系,不少相熟的接二连三上前来,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些答案。秀珠一律装傻到底,一丝口风都不露。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这些人自会想办法去道之她们那边探消息,甚至会直接跑去找冷清秋相询。不得不说,金燕西将冷清秋交给道之敏之照顾的决定,确实是极其明智的,不然的话,以冷清秋相对单纯的性子,绝对应付不来这些人的机锋,说不得便因此吃了一肚子气,拂袖离去也未为可知。 金燕西将冷清秋安排在道之敏之中间,向两人交代了两句,便又回了门口。今日他是主角,那么多宾客都要他去迎接安排,自然不可能时时陪着冷清秋,不过道之敏之已见过清秋,且对她的才学非常欣赏。有两位长姐帮忙照看,金燕西倒是不担心冷清秋会吃亏。 冷清秋的表情一直淡淡的,通过对她情绪的观察,秀珠可以肯定她十分不惯,或者说压根不愿到这种场合来。女性的感觉原就比较敏锐,冷清秋这般心细的便愈盛,方才她跟着金燕西走过整个大厅,去到道之敏之身边的一路上,众人虽未对她明目张胆地指点议论,但冷清秋显然清楚他们都在看她,眼角眉梢在那瞬间闪过的,是明显的不耐与烦躁。 想来若非金燕西相求,她是绝对不会来的吧? 便是对着道之敏之这两位相熟的,明知是金燕西长姐的女子,冷清秋也是淡淡地打过招呼,随后便正襟危坐在沙发上,面上虽带着浅笑,浑身上下却是散发着不易亲近的疏离。看那样子,道之正向润之梅丽介绍冷清秋,润之梅丽看在金燕西的面子,倒是对着冷清秋热情得很。 但冷清秋却未回以同样的热情,看得出来,初时金梅丽对着冷清秋还是很有好感的,缠着她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通,冷清秋的情绪没有多大变化,金梅丽的问话,她也没有全答,只拣着稍稍答了两句,有些问题甚至一笑而过。金梅丽毕竟年岁不大,哪里受得了冷清秋的冷落,或许是冷清秋本身性格使然,但金梅丽不知道,她只以为自己热脸贴了别人的冷屁|股,当下便嘴巴撅得老高,坐在一边生闷气。 金家几姐妹跟着冷清秋互动的过程,很多人都看在眼里,心里自然各自有了计较。要说金燕西对着此次聚会的安排,在金公馆管家和金太太的帮助下,还算组织得不错。男客与女客虽没有完全分开两个地方,却也用着半人多高的盆栽隔开,不是为了老套的避嫌什么的,而是男女本身交友圈子的差异,以及兴趣爱好的不同,还不如将他们分开安置。 反正都在一个大厅里,若是彼此间有认识的,想要交谈的,也极方便。 正因如此,道之敏之、秀珠她们所在的周围,绝大多数都是女客,极个别的男客一般都是身边有一个或者几个女客陪着,且都选择了冷眼旁观。 “秀珠,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宋语彤拉了拉秀珠,冲着冷清秋的方向挤眉弄眼,“那位小姐,如今可是真正得出名了。” 秀珠轻笑,“怎么?宋大小姐好奇了么?” “难道你不好奇?圈子就这么大,有点子风吹草动的,他们还不得像闻到了腥味的猫,一窝蜂地聚了上来,晚了说不得就没位子了。”宋语彤一脸的兴味,“我倒是很好奇,这位让金七爷另眼相看的小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有什么好着急?”秀珠笑着摇摇头,“咱们何必出这个头,看着就是了。” 宋语彤虽然好奇,却还是同意了秀珠的意见,只拉着秀珠不着痕迹地上前了几步。没过多久,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着湖蓝色旗袍的艳丽女子,烫着妩媚的大波浪卷发,唇边带着娇媚的笑意,娉婷地向着道之几人的方向靠近。 “咦?这不是那个邱惜珍么?她怎么也在?”宋语彤对着秀珠悄声道。 “邱小姐是燕西的好友。”秀珠神色不变,轻声解释道,“她拍的好几个电影,燕西都很喜欢,一来二去,认识了之后自然越来越投机。燕西会请她来,原也没什么稀奇。” 宋语彤切了一声,不屑地撇嘴道,“说得好听!不就是个高级的交际花么?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这般巴巴地贴上去,她也不害臊!” “你不能否认,很多男人就吃她那一套。” 宋语彤一声冷哼,转过头不说话了。秀珠知道她看到邱惜珍,想起宋父在外抬举的那个戏子了,当下也不以为意。 那边邱惜珍已行至冷清秋眼前,审视地视线在她身上游弋了一回,才姿态优雅地在她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这位小姐倒是面生得很,以前从未见过,几位金小姐不帮我们介绍一下么?七爷的朋友,可不就是我的朋友么?” “谁说七哥是你朋友?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如果说金梅丽不喜冷清秋的冷淡,那么她更讨厌邱惜珍,所以邱惜珍一走近,金梅丽就没有给她好脸色。 道之敏之润之同样对着邱惜珍没有好感,金梅丽给她脸色看,她们在一边看着,既不赞同,也不阻止,选择了静静地看着。邱惜珍不愧是演艺圈打滚的,即使心中有不悦与尴尬,却没有一点在面上表现出来,甚至是唇角的弧度都未改变分毫。 “七爷想跟谁做朋友,八小姐怕是也管不到这么宽吧?”邱惜珍淡淡的一句话说完,便笑着扫了冷清秋一眼,觉出冷清秋暗藏在淡漠下的不平静,面上的笑容竟是加深了些许,“说起来,我还算不上七爷最相熟的朋友,平日里跟着七爷最好的,自然是白小姐。”说着,邱惜珍竟是转过头来,看向了秀珠与宋语彤,“白小姐,你与七爷最是要好,想是认识这位小姐吧?” “这个问题,邱小姐如何不亲自去问金七爷,没有人会比他本人更清楚,不是么?”邱惜珍会将事情扯到她身上,秀珠倒是没有想到,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不怕冷清秋心底想歪,却害怕麻烦,说不得还是彻底撇清的好,“来者都是客,邱小姐不觉得说得有点多?毕竟坐在这儿的,四姐几位都还未说话呢。” 既然邱惜珍都扯上她了,秀珠干脆拉着宋语彤上前,在金梅丽的身侧的沙发上坐了。金梅丽似是才见着秀珠,见了她便笑着招呼道,“秀珠姐姐,语彤姐姐,你们是不是早来了?怎么不过来找我?我可一直在等着你们呢。” “才刚到一会儿,这不是正打算过来么?”秀珠跟着道之敏之几人点了点头,笑着回道,“见着你们有客人在,倒是没好意思打扰。” 金梅丽撇了撇嘴,环住秀珠的手臂,“什么客人也没有秀珠姐姐要紧!” 秀珠摇了摇头,“梅丽今日是主人家,说这话可就失礼了,坏了你七哥的事儿,等下小心他收拾你!” “好嘛,你们就知道有七哥!”金梅丽不悦地嘟囔着,忽然又高兴起来,摆摆手道,“算了,看在七哥今日生辰的份上,我让让他就是了!” 瞧着金梅丽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金道之先忍不住嗤笑出声,“我再想不到,咱们家竟是养了个小霸王出来!” “谁说不是?”金敏之极有眼力见地接道,“这个小霸王呀,还独独青睐咱们白大小姐,可不得了!” 金润之也是连连点头称是,配合着道之敏之说笑,间或有金梅丽不依的反驳娇嗔,却不妨碍整个的气氛开始向轻松转变。这几句话的工夫,嬉笑中竟是将方才的剑拔弩张一扫而空,便是秀珠听了看了也不由地暗叹,金梅丽或许是不经意,但道之敏之润之三姐妹调节气氛,转换话题的速度与本事实在是厉害得紧。 当然,这毕竟是金燕西的生日会,闹僵了对谁都不好,秀珠也没打算对着邱惜珍不依不饶,只要她接下来别再闹事,她自然不会跟她计较什么。 44、拂袖 这边在道之敏之几姐妹的调节下, 谈话的气氛渐入佳境。邱惜珍的脸色终于有些不好看了,她瞧着有说有笑, 似乎无人能够插|入的几人,好几次欲言又止, 终是没有说话。 别看她这会儿有些风光,但在秀珠这些真正的世家豪门之人面前,是怎么也得意不起来的。白秀珠的性子,邱惜珍略有耳闻,虽不曾亲见,却早已在心底留了意。要是真个惹恼了她,当年的红牡丹, 便是她的前车之鉴。 原本她以为白秀珠与金燕西走得近, 金燕西与她一起时,也时时谈起,两人家世又是相当,说不定便会有那联姻之意。这个忽然莫名其妙跟着金燕西出现的女子, 让邱惜珍本能地感到了威胁, 心急之下竟是忘了顾忌,想借秀珠之手试探一番。却不想白秀珠压根不接这一茬,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他们都猜错了,白金两家根本没有那一层意思。 不管邱惜珍怎么想,这一回她却是确确实实地失算了,只希望方才的举动没有白秀珠记在心里才好。才会意过来自己行事莽撞了的邱惜珍, 一时收起了那些小心思,也不急着走了,默默地端起丫鬟送上来的茶水浅啜,光明正大地听着道之姐妹与秀珠的交谈。 “秀珠,这位是冷清秋冷小姐,燕西的好朋友,今日倒是头一回来家里。你们年龄相仿,必是合得来的,不妨多多亲近。”金道之笑吟吟地拉着冷清秋的手,向白秀珠介绍道,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定秀珠,像是要将她任何细微的情绪变化都收入眼底。 秀珠神色平静,唇角眼中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刚还在猜测是谁家小姐,原来是燕西的好朋友,自然要好生认识一番。”打量了一番冷清秋,秀珠面上笑意忽然加深,煞有其事地点头道,“燕西这一回倒是慧眼如炬,瞧瞧这冷小姐,好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 “谁说不是呢!”金敏之瞧了凝神细听的邱惜珍一眼,笑着接道,“原以为他只会胡闹,这会儿怕是开窍了。秀珠你是不知道,这冷小姐呀,不仅模样生得好,还颇有才气,我瞧过她写的诗,真真是才貌双全!” “哦?能得四姐这一句夸赞,那可不容易。”看来金道之金敏之两个对着冷清秋印象颇好,这一点倒是与剧中所说相符。秀珠心中暗自思量,转向冷清秋,“四姐一向不轻易夸人,冷小姐可不能藏私。” 冷清秋心里一突,对上秀珠含笑的眉眼,却是一阵手足无措,呐呐无言。她很是不习惯这样的气氛,先是邱惜珍发难,再是这个白秀珠的打量,如若早知会有这么多人,不管金燕西怎么诱哄,她都不会答应来的。自她进了门开始,那若有若无的窥探,让她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落入了旁人眼中,这种被人看个通透的感觉,她觉得异常糟糕,如坐针毡。 金道之见冷清秋如此,眼中却是极快地划过一丝失望。金燕西作为家中最小的男孩,自幼便得到了金栓夫妇与金凤举金道之等所有兄妹的疼爱,只要不是太出格的要求,平日里自是多依着他一些。所以,当金燕西带着冷清秋来找她与敏之帮忙的时候,因着心底欣赏冷清秋的才气,不加思索便答应了下来。 燕西交往的人,似冷清秋这般清白人家的正经女孩子,自然要比邱惜珍之流好得太多了。只是,这冷清秋的表现也太过差强人意,看燕西的意思,像是要与她更进一步发展,可从她今日的应对来看,实在是不适合他们这样的家庭。 暗叹一声,金道之笑看向秀珠,“秀珠妹妹这事儿做得可不地道了,再怎么说今日也是燕西生辰,那主角儿是燕西,等下若是让清秋抢了他的风头,他定是要跟我急。依我看,不如待过了今日,咱们再找其他时候将她约出来,秀珠妹妹想怎么考教,我都替清秋接了!” “这可怎么敢当?”秀珠掩嘴轻笑,“冷小姐一看就是有真才实学的,这考教之说休要再提,若说跟着冷小姐讨教学习,那还有些靠谱。冷小姐,你说呢?” 冷清秋一愣,直直望着秀珠,金道之有些急了,不自觉地轻扯了扯冷清秋衣袖。冷清秋回过神来,呐呐道,“白小姐过奖了。不过是胡乱涂鸦之作,当不得如此夸奖,若是白小姐有空,不妨一起切磋切磋。” 秀珠似是没有看出冷清秋的心不在焉,兀自笑道,“冷小姐要是由此兴致,我自然没有意见。” 冷清秋勉强笑了笑,心底着实不想答应下来。在她心里,其实并不愿意跟着秀珠宋语彤这些世家小姐相处,便是金道之金敏之几个,要不是因着金燕西的缘故,她也是不愿深交的。如今话说到这个地步,她除了顺势而为,却是说不出来直言拒绝的话,反希望这位看着优雅大方的白小姐是随意说说。 金道之与金敏之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无奈。这大家伙儿坐在一起闲谈,很多时候说的话都是虚的,大家说过笑过闹过便算了。像她们方才说的,秀珠跟着冷清秋是头一回见面,彼此之间并无过节,难道她还会硬要冷清秋当场作诗,为难她么? 很明显这是不可能的。后来说的那些,也不过是补救冷清秋不接话的冷场罢了,哪里还真的相邀去讨论切磋诗词不成?只可惜,冷清秋似乎一点儿都没有看出来,她面上想要拒绝却又勉强点头的表情太明显了,这甚至让金道之与金敏之这两个事先见过冷清秋的人,心里都隐隐有些不舒服。 金敏之笑着握住冷清秋的手,温声道,“清秋可是有什么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我让人先带你去休息一下,等会儿开席了再叫你?” 冷清秋牵起嘴角,正要答话,忽有邱惜珍插口道,“冷小姐身子娇贵,要是真的不舒服,还是尽早去休息的好。不知要不要顺便请个医生来,帮着冷小姐看看?” 冷清秋面色“刷”的一白,金梅丽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瞪着邱惜珍,冷哼了一声道,“邱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 这下子换了邱惜珍变脸了,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清脆语声传来,“什么事儿这么热闹?竟也不等我来!” 随着话音,一个身着深紫色旗袍、二十出头的年轻少妇出了来,金道之金敏之姐妹见了她,纷纷起身打招呼,“三嫂,你来了。” 这少妇,原来便是金家三少金鹏振的妻子,秀珠的表姐王玉芬。她来到秀珠身侧,一脸笑容,“那边有大嫂二嫂照看,用不着我。我想着这会子秀珠定是来了,便过来看看,这个丫头,若是我不过来,还不知道要来看看我这个表姐。” 秀珠早已迎了上去,“表姐说这话可就没良心了!我记得一个礼拜之前,我刚带了几张戏票,专程送来给你,怎么就说我不来看你?今日趁着大家都在,你要不说个所以然出来,别怪我不答应!” “唉哟唉哟,不过一段日子不见,这秀珠妹妹的嘴,竟像是装上了剪子一般,我万万不是对手了。”王玉芬假意对着秀珠作揖讨饶,“秀珠妹妹,可饶了我这一遭,日后再不敢了。” 秀珠心道王玉芬来得正是时候,面上却半点都未有表露出来,笑吟吟地跟着王玉芬寒暄。王玉芬的到来,不着痕迹地将气氛带了回来,她的视线略过邱惜珍,停在冷清秋身上。显然,她过来不仅仅是解围。 “这位小姐倒是面生得很,仿佛听着说是冷小姐?” 王玉芬这么问了出来,金道之金敏之姐妹自然又是一番介绍。邱惜珍瞧着再听不出什么,两回发难都没有讨到好,心里便清楚,这个冷清秋怕是暂时动不了,也不说话,扭着腰肢,踩着高跟鞋离开。 王玉芬坐到了邱惜珍原来的位子,没多久便跟着秀珠、金道之姐妹,以及宋语彤聊了起来。比起几年前,如今的王玉芬愈发八面玲珑,圆滑会做人,跟着她聊天,不会让人觉得无聊,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被冷落。便是之前有些坐立不安的冷清秋,也在她的带动下,面色自然了许多。 不过几人没有聊上多久,金燕西似是迎完了客,来到了秀珠她们中间。冷清秋见了金燕西,紧绷的身子似是一下子放松下来,唇角勾起一朵笑花,第一个起身迎了上去。 王玉芬见此,笑着取笑道,“燕西是怕咱们欺负你这位朋友?真真是一刻都离不得了!” 金燕西是知道王玉芬性子的,听她取笑也不在意,只笑道,“有三嫂你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不是忙完了过来瞧瞧嘛,清秋第一回来家里,我多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 王玉芬可不会这么简单放过,越发笑得愉悦,“说起来还是不放心我们!你这就将冷小姐领走吧,也省了你在那里牵肠挂肚。” “这怎么敢?等下我还要麻烦你们呢,看在今日是我生辰的份上,三嫂给我点面子,改日我治了席面谢你。”跟着王玉芬说完,金燕西转向冷清秋,“清秋,还好么?你先跟着四姐五姐、三嫂秀珠她们说说话,再过一会儿就开席了。” 冷清秋摇了摇头,低声道,“燕西,我有些累了。酒席我就不参加了,本是想寻你告别一声,你来了正好,我这就要回家了。” 45、暗潮 金燕西一怔, 面色有些难看。他细细打量着冷清秋神色,似乎想要看出她是否在开玩笑。 “清秋, 今日来的客人多,我怕是没有时间陪你, 你要是无聊的话,跟着四姐她们多聊聊。”金燕西看着冷清秋,轻声劝道,“来都来了,要是真让你这么回去了,我心底也不放心。” 冷清秋皱着眉,却是打定了主意要走。在这样的气氛下, 她是一刻都呆不住了, “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认识路,自己回去就行了。” 冷清秋与金燕西之间的低语,让金道之姐妹、王玉芬秀珠几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金道之金敏之两人跟着冷清秋最熟悉, 金道之上前拉住了冷清秋的手, “清秋,你要是这么走了,那就是在埋怨我们招待不周了。好歹是燕西生辰,便当给他个面子,一杯酒总是要喝的。” “对对,冷小姐,你可是老七特意请来的贵客, 若是有人惹得你不快,尽管跟我说。只一样,这会子可是不能走的,等下我还要多敬你几杯呢。”王玉芬忙跟着劝说。 笑话,虽说不是什么大办的生日会,但也将北京城上流社会大半的年轻子弟请到了,发生个什么事哪里瞒得了人。冷清秋又是个生面孔,若是真的连着酒席都不参加地中途离开了,不定完了会传出什么话来。 这一次的生日宴,可容不得出半点差错。金栓金太太都说了不会出现,让他们年轻人自己热闹,表面上是金燕西全权做主,暗地里金太太却是对着她们几个妯娌耳提面命了,定要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真要是出点纰漏,金燕西是金家的掌中宝、心头肉,顶多被金太太轻描淡写地说上几句,她们妯娌几个怕是要吃挂落了。 金道之与王玉芬相继劝说,金燕西的面色好看了一些,望着冷清秋,等待着她的答案。冷清秋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招待不周。我来只是燕西相邀,如今礼物已经送到,我自然是要走了。” 金道之与王玉芬几人相视了一眼,再瞧了瞧金燕西与冷清秋两人,尽皆稍稍后退了一步,不再多言。这冷清秋一看就是下了决心要走了,她们再是多费唇舌,只怕也无法改变她的想法。她们都是有傲气的人,若不是看在金燕西的面子,冷清秋要走,她们又怎么会相劝?现在该说的都说了,冷清秋不听,她们也没有办法。 至于秀珠与宋语彤,她二人虽是一直跟着金道之几人在一起,说到底却是跟着冷清秋的身份一般无二,都是为了庆祝金燕西生辰、来金家做客而已。即使跟着金家关系再亲厚,也不过是外人,金道之姐妹、王玉芬都不说话,她们又怎么会多嘴? 金燕西近些日子一直追求冷清秋,对她的性子自然有着极深的了解,见她神色坚定,心知她的决定是不会改变了。眼睛余光看到金道之、王玉芬几人淡淡的表情,一时之间心头竟是涌上一阵迷茫。 还想再劝上几句,忽有他身边的听差金荣来报,男客那边柳家少爷、王家少爷并着另几个平日里与金燕西玩得极好的少爷公子,正笑闹着要金燕西这个寿星过去。金燕西一听,看看冷清秋,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吩咐了金荣,让他送冷清秋出去,并叫来车子送她回家,便头也不回地去到男客那一边。 冷清秋见了,张张嘴没有说什么,跟着金荣转身出去,心底却是对着金燕西的忽略有了一丝埋怨,觉得委屈。 冷清秋的离去只是个小插曲,由她引发的骚乱很快便被热闹平息。金道之姐妹、王玉芬跟着秀珠等人坐在一起,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关于冷清秋的事,似是她根本没有出现过一般。尤其是金梅丽,没有了邱惜珍与冷清秋两人在,像是一下子放开了许多,拉着秀珠不肯放,一直跟着她嘀嘀咕咕。 “秀珠姐姐,过几日我同学结婚,请我去给她做伴娘,我有点怕。”金梅丽拉着秀珠的手,絮絮叨叨,“我记得三哥和三嫂结婚的时候,你是三嫂的伴娘,你跟我说说都要做些什么。” 秀珠听了有些惊讶,金梅丽今年十五岁,她的同学定是与她年纪差不多,“你这同学多大年纪,竟是要结婚了?” 金梅丽的表情倒是没有多大变化,点头道,“她十六岁,比我大一岁。她家里早已给她订了婚事,原是要等她高中毕业再完婚,可前些日子男家来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她爸妈便让她退学回家嫁人了。”说到这里,金梅丽叹了口气,“我们班里也不止她一个如此,刚开学时,班里有快三十个同学,不过半年时间,已走了八个,不知道等到毕业了,还能留下几个。” 秀珠沉默了。如今虽是提倡民主平等,女子的地位较之以前有了极大提高,但说到底那样的提高仍是有限得很。没有一定的家世地位,女子想要受教育仍是艰难,像金梅丽说的那般,十五六岁便辍学嫁人的情况屡见不鲜。 但知道了又能如何,个人的力量在历史的洪流中永远是渺小的,秀珠除了叹息一声,在心里同情一下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压下心思,秀珠没有接金梅丽的感慨,而是拣着婚礼上的注意事项,简单地说了一些。金梅丽听了,神色却是越发不好,“秀珠姐姐,被你这么一说,我怕我真的做不来,怎么办?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早已答应她了,总不好食言反悔。我原是想让六姐陪我去,谁想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答应。” 金润之能答应才奇怪。金梅丽去参加同学的婚礼,哪怕是做伴娘也好,这都是她个人的行为,属于私人之谊。但要是金润之去了,那就不仅仅是金梅丽个人的事,而是涉及到金家了,任谁都会猜测,金家两个女儿,一个女儿给人家当伴娘,另一个女儿代表着参加婚礼,金家跟那金梅丽同学家什么关系? 想来金润之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不答应的,甚至连着金梅丽自己,都知道这个道理,这才没有强求要金润之金敏之几人相陪。 “你只需在当日陪着你那同学,并不用多做什么。”秀珠只能这般安慰金梅丽,“平日里也没见你这么胆小怕事,怎么这会子反而怕生了?” “我哪里有怕生?我这不是怕出差错,让人看了笑话嘛!”金梅丽撅起嘴,忽然转了转眼珠,嬉笑道,“要不,秀珠姐姐陪我去吧?” 秀珠闻言一愣,抬手敲了金梅丽的额头一记,笑骂道,“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还提它作甚?你呀,还是好好地跟你那同学商量商量,让她告诉你当日的一些情况,这才是正理。” “好疼!”金梅丽呲着牙,手捂着额头,一边揉一边嘟囔,“开个玩笑,秀珠姐姐这一手太狠了,我额头肯定红了一块!”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忙不迭地放下手,一双墨黑的眼中亮晶晶的,“我想到了,秀珠姐姐,我想到办法了。” 金梅丽的一惊一乍,秀珠已有了相当的抵抗力,闻言也只笑着问道,“说来听听。” “我让小怜陪我去!” “什么?”秀珠一怔,差点笑场,“你给人当伴娘,还要带个丫头去?这事儿要是说出去,也真真让人笑话了。”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带丫头去?”金梅丽连连摆手,忙着解释道,“我们家小怜,不仅模样好,又识得字,我要是不说她是个下人,谁看得出来她是侍候人的?她跟着五姐的身架差不多,到时候给她穿一套五姐的衣服,要有人问了,就说她是我远房表姐,不就行了么?” 小怜那个丫鬟,秀珠见过几次,倒是真像金梅丽说的,比之一般人家的小姐都不差。金梅丽的办法虽然有些不妥,却省了跟金家牵扯上的麻烦。 “这有些不好吧?”若放在自家里,这种事儿秀珠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但要是别人家里,她却不想多管闲事,只提点了一句便罢了,“要是到时候让人认出来,或者惹出什么事儿来,可就难了了,你还是再想想。” “谁能想得到?”金梅丽笑逐颜开,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担心与犹豫,“要是有小怜陪着,我就不怕了。秀珠姐姐,你放心吧,小怜的性子你清楚,又有我看着,不会出事的。不过,这事儿我只跟你说,你可要帮我保密。” 秀珠想了想,点头道,“要我不说也可以,但你必须告诉四姐五姐和润之。” 金梅丽忙不迭地点头,“你就是不说,我也要告诉她们的,我还想着跟六姐借衣服呢。” 闻言,秀珠松了一口气。既然金道之金敏之几个会知道这事,她就当不知道吧。 46、心思 一天的忙碌很快过去, 金燕西跟着金凤举兄弟,金道之姐妹与吴佩芳妯娌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 金凤举夫妇、金鹤荪夫妇、金鹏振先行离去,金道之姐妹与王玉芬几人却叫住了金燕西, 不让他走,说是有事情要问。 对着金道之姐妹与王玉芬,金燕西一向是很给面子的,她们这般郑重其事地一说,金燕西虽是觉得满身疲累,却还是依言坐了下来,询问的视线望定围着他团团而坐的几人。 “三嫂, 四姐五姐六姐, 还有小妹,不知几位叫住我,有何见教?这会儿我可是累得很了,几位行行好, 快快说完好让我上去睡上一觉。” 金道之姐妹与王玉芬互相对了对眼色, 最后由金道之代表发言,“老七,我们叫住你为了什么,你还能真的不知道?别是跟我们装傻!” “那怎么敢?我是真不知道!”金燕西忙摇头,就差赌咒发誓了。 金道之也不说信不信金燕西说的,不以为意点头道,“那好, 我问你,今天来的那位冷小姐,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金燕西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什么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没有意思你之前会巴巴地将她介绍给我与敏之,今日又巴巴地带了她来。我可告诉你,这女孩儿虽说不错,比着那邱惜珍什么的好得多,但你若想跟着她更进一步,却是要想想清楚。” “四姐!你怎么拿清秋与邱惜珍比?她们两人能比么?”金燕西有些不高兴了,正色道,“我对清秋是认真的,不然当初也不会特意带了她来见你与五姐,你们不是也很喜欢她么?” 金道之与金敏之对视了一眼,金道之答道,“燕西,我们对她印象不错与接受她成为我们的弟媳是两码事,你不能混为一谈。我们这里还好说,爸妈那里你要怎么办?” 金燕西皱了皱眉,“爸不是一直说人人平等么?咱们家对于那门第观念,应该没那么看重吧?清秋家里虽清贫一些,但她人品好、学识好,也算得上是出身书香门第……至于妈那里,这就要四姐五姐你们帮忙了。” “等等,等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金润之看看金燕西,又看看金道之与金敏之,摆手喊停,“燕西你跟那个冷小姐——那秀珠怎么办?” 金燕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一脸疑惑地反问,“秀珠?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金梅丽也忍不住了,哼哼地道,“秀珠姐姐长得漂亮,人又和气大方,比那个什么冷小姐好十倍不止!” 金燕西明白过来,只觉得脑中轰然炸响,白茫茫的一片,瞧着金梅丽目瞪口呆。金润之叹了口气,轻声道,“爸妈一直希望秀珠能嫁进来,做他们的儿媳妇。要不是看秀珠还在上学,你又整日里没个正行,对于这个提议,白家大哥没有正面答复,只说要问过秀珠自己的意思,恐怕早已提出让你们俩订婚了!” “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金燕西呐呐道,忽而想起今日见着秀珠时,那一瞬间的悸动,心底竟是愈发混乱,“我……我对秀珠……我一直当秀珠是妹妹。” 金道之眼看着金燕西的表情,回想起往日里秀珠瞧金燕西淡然的视线,不觉心下暗叹,轻声道,“老七,你跟着秀珠一道长大,可算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你们俩玩在一起,感情又好,我们一直以为你们日后会走到一起。说实话,若是秀珠的话,我们家里想是人人乐见其成。” 言下之意,在她们眼中,那个半路空降的冷清秋,怎么也比不上秀珠的分量。 “可惜呀,老七你当秀珠是妹妹,秀珠恐怕也只当你是哥哥。”王玉芬叹息了一声,不无遗憾地道。 以王玉芬的精明,这么些年过来,哪里还能看不出秀珠对金燕西压根没意思。不知是秀珠控制得太好,还是秀珠真的不是金燕西喜欢的类型,这两人从小到大虽见面次数不少,彼此算得上极其熟悉,却感觉怎么也擦不出火花。金白两家联姻,确实是金栓夫妇心目中最理想的状态,便是王玉芬自己,不管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金家,都曾经动过撮合他们的心思,甚至初时还付诸了实践。 但白雄起的意思很明确。他虽是秀珠的大哥,却不干涉她的婚姻,直言若是秀珠与金燕西两人情投意合,他不会反对,但需他们自己提出。很明显,秀珠与金燕西两人都没有这个意向,旁人即便再是着急,那也没有其他办法。 明白了这一点,王玉芬当即做了个决定。相比起强行撮合秀珠与金燕西,惹来秀珠的不快,自然是跟着秀珠打好关系来得重要。凭着王家与白家本身的亲戚关系,即使没有了与秀珠成为妯娌,关系上更进一步的机会,与秀珠保持良好关系,借助白家的势对她来说仍是可行的。 所以,如今的王玉芬,对于秀珠与金燕西的事,早已没有先前的热情了。这一回她会选择留下来,也是想听听金道之姐妹会与金燕西说什么,说不定她还能得到一些消息,在秀珠面前卖个好。仔细想想,其实秀珠不与金家结亲未尝不是好事。以白家如今的权势地位与富贵,将来秀珠结亲的对象也定是不差,到时候借着秀珠的关系,说不定她从中的得利远远胜过让秀珠嫁入金家。 她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看得分明,这金家看着如日中天,无人可比,实则却是后继无力,颓像已生。金栓能从一个小小的政|府职员得到总统赏识,如今爬到国务总理的位置,他的手段能力毋庸置疑,有他在,倒确实能保金家不衰。 但他毕竟年纪大了,最近公务繁忙,常常言道疲累,万一哪一天倒下了,金家这座大夏估摸着也差不多将倒了。金栓统共八个孩子,四子四女,除去八女金梅丽为姨娘所生,其他皆为金太太所出,算得上多子多福了。然而,他已成家立业的三个大儿子,有享受父亲权力带来的荣耀好处的命,却无继承发扬这一种荣光的能力。 金道之几个姐妹即便再优秀又如何,总归是女儿家,到头来都是别家的人。更有甚者,王玉芬还依稀听到了外面的传言,这几姐妹到底好不好,还有待考证呢。至于最受宠最小的儿子金燕西,不是王玉芬看不起他,他确实没有那个能力,撑起金家这么大的家业。金家如今,真正处于后继无人的尴尬境地。 若是金家的几个儿子能争气,白家哪里能有如今的风光?白雄起怎么也不可能成为金栓手下第一人。选择白雄起,是金栓的无奈,也是白家的机遇。 未雨绸缪,给自己留下后路,这就是王玉芬正在做的事。白家这条线,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断的。而秀珠,正是这条线上最关键的那个点。 这边金道之姐弟与王玉芬就冷清秋与秀珠两人聊着,那边秀珠与宋语彤正坐在车子上往回赶。宋语彤手托着下巴,嘴里不停地喃喃,“冷清秋……冷清秋……秀珠!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刚在金家时还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感觉愈加强烈了。” 秀珠被靠着椅背,闭着眼睛养神,不以为意地答道,“咱们以后跟她交集的机会恐怕不多,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那可说不定!”宋语彤嘻嘻笑着,“我瞧着金七爷那个紧张劲,想是果真看上了那冷小姐。若是这两人这能结合,我倒是没什么,但以你们白家与金家的关系,你想不跟她交集,那也是不可能的。” 秀珠微微撇了撇嘴,心道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到时候避着就是了。宋语彤不知道,她可是清楚得很,照着剧情,这冷清秋还真能入主金家。摇了摇头,秀珠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压回心底。对于冷清秋,不管是前世看电视剧的印象,还是今日见到真人的感觉,虽然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不喜欢。 不过,冷清秋之于她,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罢了,她自过自己的日子,没有必要为了她,而扰乱了原本平静的生活。事到如今,剧情什么的早已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只知道,她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周围的所有人、所有物,都不是虚构的。不管是电视剧里曾经出现过的,还是并未出现过的,秀珠再不会拿着剧中的形象去揣测。 “唉呀,我想起来了!”宋语彤一声大叫,打断了秀珠的沉思,“冷清秋,可不就是那仁德女中的学生么?秀珠,你不知道,这个冷清秋,那是大大的有名啊!” 47、忧虑 宋语彤瞧着秀珠疑惑的神情, 忽然笑了起来,颇有种“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事”的优越感。她清了清嗓子, 慢条斯理好整以暇地公布了答案。 “初时我也只是未想到,如今想明白了。这位冷小姐与金七爷的事儿, 在仁德女中的学生间早已传开了,便是周边院校亦有所耳闻,没有人不知道的。只你两耳不闻窗外事,日日埋首书堆,才未听说罢了。” 秀珠闻言微一挑眉,“这么说来,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还请宋小姐帮忙解惑, 小女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宋语彤双手抱拳拱了拱,自己先笑开了,“我听着人说,金七爷为了追求冷小姐, 跑去了仁德女中当代课老师, 就在冷小姐的班里。不但时时关系日日接送,鲜花礼物不在话下。要单单是这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也不会传得如此沸沸扬扬,只当日冷小姐与金七爷闹别扭,金七爷在学校门口大捧玫瑰,大幅红绸披挂, 当众告白表明心迹。正值放学时候——” 宋语彤摊了摊手,“你能想象有多少人瞧见了!” 秀珠听了只睁开眼来,轻轻瞥过一眼,便又合上眼不说话了。宋语彤瞧着秀珠波澜不起的淡定模样,忽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喂!我说秀珠,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有点反应吧?” “要什么反应?”秀珠眼都没抬,“如你所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们自去谈他们的情,说他们的爱,跟着我有什么关系?你说的这些,我不过当是茶前饭后的谈资罢了。” 宋语彤“啧啧”了两声,摇头评价道,“你还真是无情!那金七爷怎么说都是你的青梅竹马,你没有跟着他两小无猜就算了,居然还拿他的事儿当笑话看,他要是知道了,不定要怎生伤心难过!” “这不是你先说起的么?如何成了我的不是?”秀珠终于睁开眼来,“旁人的人生,咱们这些做外人的,有何资格与理由去置喙?我跟燕西的关系,不过是自小认识,如今他已有了真心相求的女子,有些话儿日后你便不要再说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知道知道!平日里我也只与你开开玩笑,你何曾见我与外人说过这些?”宋语彤点了点头,知道秀珠说的有道理。平日里男未婚女未嫁的时候,有些话说说没有关系,到了如今这地儿,确实不好再口无遮拦了。 秀珠其实也清楚,北京城上流社会不少人都看着金家与白家,以为她会与金燕西结合,成就两家更牢固的联盟。她不管金栓夫妇怎么想,反正在她看来,既然她对嫁入金家没有兴趣,那么就该断了任何一点念想。别人背后的猜测与议论她管不了,但身边的人,却是要让他们清楚自己的选择与决定。宋语彤的性子秀珠是明白的,不过是白叮嘱她一句。 这一路上,秀珠与宋语彤都没有再提冷清秋与金燕西,而是随意聊了些学校课程上的问题。尤其宋语彤特意询问关心了一番秀珠对于普林斯顿大学入学考试的情况,秀珠只说有斯密斯夫人帮忙,进展很顺利。 闲话聊了一些,司机先将宋语彤送回了家,紧接着掉头送秀珠回白公馆。秀珠到家的时候,天色还不是很晚,意外地发现白雄起居然在坐在客厅里,白太太坐在旁边陪着他,童童没在,想是由几个丫头带着玩去了。 白雄起见着秀珠进来,原本严肃阴沉的面色稍稍收起,嘴角牵起一丝弧度,“回来了?可还顺利?” 秀珠本能地觉得有事发生了,瞧瞧白雄起,又看看白太太,终是笑着点头答道,“我办事,哥哥你还不放心么?我亲手将你准备的礼物交到了燕西手里,他还说改日要好好谢你。” “那就好。”白雄起点了点头,似是有些不放心地问,“没有其他特别的事发生吧?” “能有什么事?大伙儿聚在一起吃喝玩闹,不就那样。”秀珠的心不觉提了起来,想了想道,“金伯父与金伯母都没有出现,要说特别的事,燕西带了个朋友回来,这也算么?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白雄起与白太太对视了一眼,沉声答道,“金老爷子将在三日后,以身体欠佳为由,暂时去香山别墅休养。” 秀珠一怔,心道这一日果然来了。她定了定神,倒是没有太过担心,“那哥哥你……” “暂避锋芒罢了。若是有可能,便是金老爷子想暂退,总统也不会答应的。为今之计,只能等着情势稳定下来,择机让金老爷子复出。至于我,倒是因祸得福了,总统想让我暂代副总理一职,负责金老爷子原本的工作。” 白雄起说得轻描淡写,事实上又岂会这般容易?都到了总统都不得不暂避锋芒,让金栓这个国务总理代他受过的境地了,难说白雄起这个副总理还能得到多少权力与利益。北洋政|府内部,可不是铁板一块,有多少人瞧着金栓一系的这块肥肉,如今虽是情势所逼,却是露出了那么大的破绽,那些人怎么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秀珠虽不是很清楚具体情况到底如何,却知道权力压榨是历来最残酷的。别看白雄起如今位高权重,看着风光无比,难说不是在悬崖上走钢丝,步步惊心。如果可以,秀珠实在不愿意让白雄起陷在这样的漩涡里。 前世看电视剧时,她瞧着白雄起这个角色机关算尽,不折手段,一步一步地爬到国务总理的位置,还以为他是一个权利心很重的官迷,喜欢那种日日在官场沉浮的感觉。但眼前作为她大哥的白雄起,她与他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看着他从商界走到政界,借着金家的势扶摇直上,却能够明白地看出来,白雄起内心里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秀珠觉得,相比起官场的勾心斗角,白雄起更喜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也就是说,白雄起像个财迷,多过于像个官迷。所以,秀珠一直以来都觉得非常疑惑,为何白雄起明明并不热衷于官场,却始终向着更高的职位前进着,虽然他一直做得很好。 不要说是为了保护这个家,秀珠知道有这个原因,但绝对不可能仅仅是这个原因。便连宋语彤都清楚如今的北京城浑水一潭,让秀珠劝说白雄起及早抽身,白雄起那么精明的人,又怎会想不清楚这个道理? “哥哥,现在国内形势越来越差,北京城还算好的,其他许多地方都不安定。”深吸了一口气,秀珠跟着白雄起说出了很早以前便提过的话,“这么多的派系,人人都想着获取最大利益,多半是要乱的,北京城也并不安全。” 咬一咬牙,秀珠一鼓作气地续道,“哥哥如今虽然身处高位,却是岌岌可危,一不小心恐怕万劫不复。在我心里,不管是权势还是名利,都没有哥哥你的安危重要,只要咱们一家平安地在一起,便是失去了眼前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哥哥早作打算,远离了这纷争之地才好,咱们出国去,去哪里都行!” 若是她记得不错,著名的北|伐马上便要开始,北洋政|府整个系统都会分崩离析,即使白雄起能得到暂时的利益,作为曾经北洋政|府的高层人士,最终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秀珠的话音落地,客厅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良久之后,白雄起长叹了一声,“秀珠,你说得这些,我又何尝不知?但有时,入局容易出局难,人在其中身不由己。” “为什么?”秀珠不懂,要是想走的话,直接走了便是,待到日后战争爆发,再想走可能真的走不了了,“哥哥有什么顾虑么?还是有人会阻拦?” 白雄起摇了摇头,“秀珠,有些事必须要去做,并不是逃避就能解决问题。而且,我也从未想过要逃避。放心吧,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要去留学,这很好,至于你嫂子与童童,到时候我会安排。” 秀珠闻言,惊疑不定地瞧着白雄起,白雄起却抬手阻止了还想开口的秀珠,以及忍不住要说话的白太太。 “好了,这事到此为止。”白雄起转向白太太,“你也不用太担心,情况还没有那么坏,送你与童童走,那只是最坏的打算。” 居然还是这样。虽然早已猜到白雄起仍是会拒绝离开,却不想这一回他竟然打着将白太太与童童都送走的主意,那岂不是说他要一个人留下来?她这位大哥,到底隐瞒了什么?秀珠不禁愈发忧心忡忡,却又没有丝毫办法。 瞧白雄起的样子,想从他身上得到答案明显不可能,或者她应该问问白太太? 48、探病 秀珠最终还是没有在白太太那里得到答案, 对于白雄起的坚持,白太太除了疑惑之外, 还有跟着秀珠一般无二的担忧。不过,白太太的性子里有对自己丈夫的关心, 更多的却是信任。她相信白雄起那样做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也相信他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险境,她甚至于用这样的解释来安慰秀珠。 对于这个情况,秀珠颇有些始料未及。静下心来思索之后,秀珠内心里还是接受了白太太的说法。虽说旁观者清,但像秀珠这般连着具体情况都不是很清楚的旁观者,白雄起作为身在局中之人, 看问题的视角与深度怎么也比秀珠做得好。 暂时将心中的忧虑压下, 秀珠又投入了紧张有序的学习生活,学校与家两点一线,便是休息的时候,也多半捧着一本书看着。她对普林斯顿大学给予了很大期望, 并不想因着自己不够努力的关系, 而让送到手上的机会溜走。 忙碌的学习逐渐让秀珠全身心投入其中,白太太瞧着她早出晚归,常常看书复习到深夜,原还圆润的下巴削尖了,整个人瘦了一圈儿,眼下时时带着缺少睡眠的青灰,不由地又急又忧。所幸秀珠不是会拿自己身子还玩笑的人, 虽是处于一种忙碌紧张的状态,精神却是不错,这也是白太太没有对秀珠作息提出异议的原因。当然,在白太太的吩咐下,每日变着法儿的补品炖品是少不了的。 自从那日与白雄起一番交谈过后,白雄起变得愈发忙碌,秀珠在家里甚至很少有机会能与他照面,便是见着了,也是匆匆打上一声招呼。历来权力的更替总是伴随着硝烟与鲜血,秀珠并不清楚白雄起究竟要经历些什么,却明白白公馆里的安宁祥和来得并不容易。 如此这般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一日正值休息日,秀珠心头想着学习也需一张一弛,竟是少见地决定不再看书复习,好好休息上一日。正因如此,直到上午八点多,秀珠睡到自然醒时,才穿了一套轻便的居家服,洗漱完毕下了楼来。 白雄起不出意外早已不在,白太太正在跟着管家白华商量事情,童童乖乖地坐在餐桌边上,拿着小勺子像模像样地舀着小碗里的粥吃。可惜他的技术实在不到家,一勺子的粥至少有三分之一没有进到嘴里,两腮上糊满了粘稠的米汤与饭粒,偏他还拒绝让红菱绿歌喂,吃得不亦乐乎。见着秀珠下楼来,他拿着勺子敲了敲碗沿,发出清脆的“当当”的声响,对着秀珠眉开眼笑。 “姑姑,吃!吃饭!” “好,童童乖。” 秀珠笑着点头,跟着白太太打了声招呼,便在童童的对面坐了下来。秀珠刚坐下,夏雨便盛了一碗粥放到秀珠面前,并又使人端上来一碟子热气腾腾的灌汤包子,一碟子炸得金灿灿的春卷,并着几样开胃的腌制小菜。 吃到一半,白太太那边与管家白华商量停当,吩咐了绿歌红菱收了童童的碗筷,打了温水来清理干净,由着两人带下去换衣服。秀珠见此,便知白太太有事要说,这当口她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不再吃,让人将碗筷收走,跟着白太太在沙发上坐下。 “今日见你起得晚,可是想休息一日?” “知我者,嫂子也。”秀珠点了点头,“辛苦这许多日,正值今日休息,原该放松放松。” “正因如此。便是你今日还想看书复习,我也不会答应的。”白太太笑道,“今日可有安排?” “还不曾,嫂子有事?” “是有点事儿,既然你今日无事,便同我一道去吧。” 秀珠有些疑惑,“去哪里?这几日没见着有人邀请嫂子啊。” “去医院,佩芳住院了。”白太太叹了一声,“她平日里待你不差,如今她出了事,理应去看看她。” “这是自然。”秀珠皱着眉,迟疑地道,“她一向身子不错,上一回见着不过一月多前,她瞧着好好的,怎么忽然严重到要住院?” 白太太顿了一下,似是组织了一下语言,“金老爷子去香山休养,金太太不放心跟着去了,金公馆只剩下几个小辈,难免少了些管束。你也知道,总有人喜欢那些个歌女舞女什么的,约摸着有风声传到了佩芳耳里,佩芳心里有气,多说了几句,便跟着金老大吵了起来,一言不合竟是动了手。” 说到这里,白太太面色有些不好,恨声道,“那金老大也不是个东西!明知道佩芳怀着身孕,竟不知道让着她一些,推搡之间将佩芳推倒在地。佩芳怀孕时日尚短,正是胎儿不稳的时候,当时便见了红,连着送到医院,孩子到底没有保住。” 秀珠听了亦是心有戚戚。吴佩芳此人,虽不比王玉芬来得圆滑,却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不仅仅大方知礼,而且平易近人,跟着谁都能相处得好,白太太与她关系就不错。往日里秀珠去金公馆做客,也蒙她照顾,对她的印象倒是不差。 秀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白太太,“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已让白叔安排好了,你去换过衣服,就能走了。” 秀珠闻言应了一声,上楼换了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长发束成马尾,外搭一件米色针织衫,下了楼去。白太太已嘱咐红菱绿歌带好童童,见着秀珠下楼,便招呼了她出了门。车子已在外面等着,并不需很久,便到了目的地。 白太太似是早知道吴佩芳所在的病房,熟门熟路地上了三楼,看着门牌号站在了三一二房门前。白太太敲了敲门,带着秀珠推门进去。 吴佩芳住的是单人的豪华病房,除了她之外房内并无其他病人。房间里窗帘拉上了,没有开灯,有些暗,吴佩芳在病床上躺着,似是睡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靠着墙,坐在椅子上打盹,大约是听到敲门声了,像是受惊了一般睁开眼来,从椅子上跳起来,向着门口望过来。 看清是秀珠与白太太,那丫头才松了一口气,迎上前去行礼打招呼。秀珠将手中的花束与水果递给她,压低声音问道,“小怜,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 白太太也是转过头来,静静地等着小怜回答。小怜看了看还闭着眼的吴佩芳,低声答道,“太太带着几位少爷、少奶奶与小姐来过了,大少奶奶一直情绪不太好,太太说让大少奶奶好好休息,只留下我照看着。二少奶奶、三少奶奶、七少爷说下午再来看大少奶奶。” 白太太点了点头,轻皱着眉瞧着吴佩芳苍白如纸的脸,“你家大少爷呢?” “大少爷?”小怜有些发愣,似是未想到白太太会这般直接地问这个问题,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答道,“大少爷开始还在这里,但大少奶奶见了他……医生说大少奶奶不宜太过激动。让大少爷离开病房。” 白太太了然的点头,小怜虽然说得隐晦,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吴佩芳此时看到金凤举会是什么表情,为了吴佩芳能够安心休息,确实还是暂时不要让金凤举出现得好。 不再问询小怜,白太太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似是想仔细看看吴佩芳。但不知是吴佩芳本就睡得不安稳,还是让她们方才的动静惊着了,白太太只走了两步,那边吴佩芳竟是睁开眼来,略有些呆怔地看着走近的白太太。 待得白太太走到病床前,挨着床沿坐下,吴佩芳像是才反应过来,一双还有些红肿的眼睛直直看着白太太,不动也不说话。忽然,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下,流过发际,渗进蓝白相间的枕头,过了一会儿,吴佩芳压抑的呜咽声才传了出来。 白太太叹了一声,不觉红了眼眶,她弯下腰将吴佩芳轻轻揽进怀里,缓缓轻拍着她的背。这时候,什么安慰的话都是空的,白太太也不想说些虚的无用的话,只静静地陪着吴佩芳。也许痛快地哭上一场,才是她此刻最需要的。 见此情景,小怜早已手捂着嘴巴,背过身去泣不成声。秀珠也是眼中涩涩的,心头似是堵着一口气,实在受不了房内压抑的气氛,她悄悄地退后了两步,打开门先出去了。 一道浅黄色的木门,像是分开了两个世界,秀珠深吸了一口气,虽是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却是觉得轻松了一些。心想着白太太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未免她找不到自己,又不好走远了,四下里看了看,发现不远处走廊上一排蓝色的靠背椅,便决定去那里坐坐,顺便等白太太出来。 正想抬步过去,忽然听得一个还算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白小姐?” 49、重逢 “柳少爷!”秀珠转过身来, 惊讶地发现来人竟是柳春江。 眼前的柳春江,一身白大褂, 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黑色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看着秀珠笑得温文尔雅。 “原来柳少爷是这家医院的医生。”秀珠噙起一丝微笑,眼看着他手上的记事薄,了然地点头,一边换了称呼道,“柳医生来查房?” 柳春江摇了摇头,“白小姐这可猜错了。” “难不成是特意来寻我?”秀珠开玩笑。跟这柳春江,秀珠虽然认识, 却算不上交情多好。 “有何不可?”不想柳春江爽快地点了头, 手指着不远处用绿色盆景隔开的休息区,“不知白小姐能否屈尊与我一叙,春江有事想要请教。” “这个……”对于柳春江的要求,秀珠有些讶异, 想答应又担心白太太出来找不到她。 正犹豫间, 柳春江像是看出了秀珠的担忧,笑道,“不会耽误白小姐太长时间。我让护士台那边注意一下,看到白太太出来,就让她们过来通知你。” 话说到这里,秀珠自不好再拒绝,便点头答应了柳春江, 随着他一道到了休息区。 与柳春江相对着坐下,秀珠带着一丝询问的视线看向柳春江,却意外地发现他对上自己的目光,面上表情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 这是什么状况? 想来想去,秀珠第一时间想到那回同宋语彤的对话,心底不负责任地暗想,莫不是柳太太跟柳春江说了语彤的事,这柳春江对语彤有了好感,寻她打听来了吧?除此之外,她还真想不出其他可能,能够促使柳春江特意寻来。 “柳少爷有什么事就直说吧,能帮的我定不会拒绝。”秀珠微微挑了挑眉,抿唇轻笑。 柳春江似是有些尴尬,踌躇了好一会儿,这才支吾着开口道,“这事儿是我唐突,原不该寻白小姐,但……” 秀珠抬手阻止柳春江往下说,眨了眨眼道,“客气的话,柳少爷就不用说了,总不好咱们这般推来推去,平白耽误了时间。若是我说的不错,柳少爷这会儿并非私人时间吧?” “倒是我矫情了。”柳春江缓和了神色,“我想向白小姐打听一个人。” “不知柳少爷说得是何人?”莫非真是宋语彤? “白小姐与金家几位小姐相交莫逆,可知晓金府上有一位表小姐?” 原来不是宋语彤。秀珠面上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奇怪,“表小姐?倒是不曾听人说起,柳少爷是从哪里知道的?” 秀珠倒是不去评价柳春江这般打听一个女子的行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外如是。 柳春江有些迟疑,却还是解释道,“前些时日偶然参加了一场婚宴,凑巧见着了金七小姐。” 金七小姐?金七小姐不就是金梅丽么?婚宴? 秀珠轻蹙着眉,脑海中却浮现出金燕西生日会那一日,与金梅丽的那一场谈话,眉间更是收紧了几分。这个所谓的表小姐,不会是小怜吧?回想起方才病房里陪伴侍候着吴佩芳的那个丫头,再看看眼前似是无所觉的柳春江,秀珠暗道事情不会这般巧合吧?如若真是小怜,柳春江难道没有见到? 秀珠的异样看着柳春江眼里,不意外地让他提起心来,“白小姐,有什么不对么?” “没有。”秀珠回过神来,微笑着摇头,“最近一直忙于课业,有限几次去金公馆做客,倒是没有见着柳少爷口中之人,恐怕要让柳少爷失望了。说起来,柳少爷是燕西好友,怎么不去向他打听打听,反而舍近求远,问到我这里来?” “燕西那人,若我真的寻他问了,还不知被他如何编排。”柳春江眸中的失望之色一闪而逝,笑道,“我与那位小姐不过匆匆一面,我连她姓甚名甚都不知,总不好为她惹了麻烦。” 秀珠也不觉莞尔,“能得柳少爷如此信任,我该说荣幸之至么?” 柳春江却正色道,“我相信白小姐。” 她确实不是多嘴之人,有些事牵扯进去也并非好事。 直到柳春江站起身来,与她告别离去,秀珠心思急转间,还是没有提醒柳春江,小怜有可能就是表小姐的事。一是这事儿她无法百分之百确定,二是将一个丫头装扮成大家小姐带去参加应酬,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好脾气的人,说不定笑说一句“小孩子玩笑”就过去了,讲究一些的人家,上纲上线,斥责“胡闹”,“打人脸面”,“失了教养”也不为过。 毕竟有关金公馆,一句话就能弄清楚的事,秀珠不想让人从她的口中听到什么。 “秀珠,怎么坐在这儿?”就在秀珠低头沉思的时候,白太太熟悉的语声在她耳边响起,“要不是医院的护士提醒,我还真找不到你。” 秀珠收敛起面上多余的表情,抬眼看向白太太的同时站起身来,“方才遇上了柳次长家的大少爷,便聊了几句,正想回去寻嫂子呢。”见白太太脸色并不算好,眼睛更是有些微肿,便顺势挽住白太太的手臂,不放心地问道,“嫂子你看上去有些倦,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白太太轻拍了拍秀珠的手背,唇边露出一抹笑来,“我没事儿,出来了这么久,咱们也该回了。留着童童在家里,虽有人照看着,我总有些不放心。” 秀珠点头应是,与白太太一道离了医院,坐上汽车往回走。大约是因着某种默契,在车上时,不管是秀珠还是白太太,都没有多说什么。白太太没有再提吴佩芳的事,秀珠也没有说起遇上柳春江的具体细节。 车子缓缓驶进街道,秀珠靠在后座的椅背上,微微侧着头,隔着透明的玻璃,漫无目的地瞧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车子越驶越慢,密集的喇叭声终于打断了秀珠的思绪,使得她回过头来,却正听得白太太询问司机。 “前面发生什么事了么?” 这时候司机已经将车子靠着街边停了下来,“还能是什么事?那些个学生瞎折腾呗!要是一段时间不来上这么一回,才让人觉得少了什么。天天这么闹,也没个尽头,真要闹出事来,我看这些学生娃娃哪里能落得了好?” 原来是学生□□。 秀珠双手扒着车窗玻璃,向前方望去,果然瞧见一群或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或穿着天青色上衣,黑色百褶裙的男女学生,举着标语,喊着口号,朝这边走来。行人纷纷向着街道两边避让,摊贩店铺的主人们也不紧张,反而指指点点地讨论着,显然已经见惯了这场景。 待得□□的队伍走近,秀珠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 队伍里那个领头的,怎么看着像是金润之? 就在这时候,司机带着些许不明意味的语声又响了起来,“其实吧,我倒是觉得应该将闹腾得最凶的几个抓起来,在警务厅里关上几日,他们就老实了,也省了跑来街上挡着道。不过,听说这些学生里领头人里有金家小姐,警务厅的人怎么都要给三分薄面……” 不算长的□□队伍从车边走过,秀珠瞧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越发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秀珠,她是……”不意外的,身侧传来白太太犹豫的语声。 秀珠回过身来,坐直身子,对着白太太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吩咐司机继续开车,没有多说什么。白太太回头看了一眼,叹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一路无话。 这一回车子畅行无阻,没有再遇上其他事,大约半个小时后,便平安回到了白公馆。车子径直驶进打开的黑漆铁门,停在了前厅门前的空地上。 秀珠扶着白太太下得车来,吩咐司机自行离去,才与白太太一道进了前厅。 早有人通知了秀珠与白太太回来,刚进门,童童唤着“妈妈、姑姑”的软软声音便传了来,紧跟着他小小的声音亦出现在秀珠的眼前。 跟着童童出现的,却并非平日里专门照看他那两个新添的丫头,而是本因外出办公的白雄起!更让秀珠惊讶的是,白雄起的身侧,还站了一个相别许久,却让她分外熟悉的人。 林平! 这个当年跟她告别后,便再无音讯,据说去了上海的男人,这会儿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白雄起身边。一时之间,秀珠忘记了反应,只呆呆瞧着不变的黑框眼镜,似是愈发清瘦的身形,以及那更见沉稳的气质。 人还是那个人,给秀珠的感觉却已大不相同。他的眼中,已深深沉淀了某种坚定不渝的光芒,比之两年前,她相信,这时候的林平必是已寻着他一直在寻的东西,有了为之付出努力、坚定地走下去的目标。 这目标,适合林平,却显然不适合她。 不会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更不会问他为何两年没有消息,甚至他来此的目的,秀珠都不打算问起。这时候的秀珠,只浅浅勾起唇角,眼中露出些许久别重逢的淡淡喜悦,对着这个迎着日光的男人,轻声开口。 “你回来了。” 50、擦肩 时间转瞬而逝, 眨眼间离着那日重遇林平已过了快一个月。 秀珠不止一次想过,再见到林平会是怎样的心情, 惟独不曾想会是这般的平静。她自外面归来,他却正要离去, 一句淡淡的问候,一声轻轻的“再会”,微风过耳,再无痕迹。他二人,即使有过交集,有些交情,总归敌不过时光。 时光如刀, 他们原本并行的足迹岔了开来, 渐行渐远。 实际上,早在两年前,秀珠收到他的临别礼物,看到被他压在最下面的那一本期刊, 封页上写着笔力遒劲的“新青年”三字, 而林平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主编一栏时,便已隐隐预料到了最终的结局…… “秀珠,秀珠?你这是怎么了?好好地怎么盯着书本发起呆来?” 白太太温和带笑的语声让秀珠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摊在膝盖上的书册,不知多久没有翻过页了。略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她干脆合上书本,将之随手搁在桌子上, 抬眼笑看向白太太。 “嫂子,我没事。大约是看书看得累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这才对。那劳什子的考试,便是不过又能如何,没的让你将自己逼得这么紧。”白太太吩咐着候在一边的丫头给秀珠换被热茶,将桌子上不曾动过的几样点心往秀珠的方向推了推,“这学习呀,一张一弛,劳逸结合才好。喏,吃个点心,喝杯茶,再陪着嫂子说说话,过会儿再用功也不迟。” “是,我听嫂子的。”秀珠依言捻起一块玫瑰酥,轻轻咬了一口,“嫂子你瞧我,这些日子一心只读圣贤书,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嫂子你给我说说,咱们这北京城可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 “新鲜事儿?”白太太抿唇而笑,知道秀珠想问的并不是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新鲜事儿自是有的。不说远的,这近的便有一件。前儿你哥哥回来,无意间说起,金老爷子怕是打算在近期复出。” 金栓要复出?算算日子,离金栓宣布去西山别墅休养,到今日已是时间不短了。当时金栓为保总统,自愿暂时隐退,本身便是权宜之计,如今风波差不多平息,如若他不想就此宦海沉沦,再无出头之日,自然要想方设法再回到前台来了。 不过,这官场并不是人想退就退,想回来就回来的。当时金家如日中天,金栓一退出,即使总统感念他的功劳与牺牲,又如何能避免得了人走茶凉的状况?哪怕他再度回来了,想要恢复原来的风光,怕是也要看旁人答不答应了。 没有人愿意将到手的利益再吐出来,哪怕这利益原就是别人的。 “金老爷子复出,只怕这消息会让无数人晚上难以成眠呐!”秀珠淡淡地笑了笑,金栓隐退,得到最大好处的人可是她的哥哥白雄起,“‘复出’不过是一句话,谁也阻拦不了,只这其中……且看着吧。” 白太太端起丫头刚送上来的青花瓷茶杯,轻抿了一口略有些热的茶水,面上是与秀珠如出一辙的淡笑,再没有纠缠于“金老爷子复出”的问题,而是转换了话题。 “上一回你在医院见着的柳少爷,依稀听着要订婚了,请帖这几日便会送来。”说着白太太笑看了秀珠一眼,“到时候你与嫂子一道去。” “嗯?他要订婚了?和谁?”想起那日柳春江向她打听的事,这会子都看着白太太意味深长的目光,秀珠不觉好笑地摇摇头,“嫂子你这是什么眼神?那日柳少爷可未曾与我谈起这个,而且,我跟着他并不很熟,只与燕西一块儿见过几回。” 白太太内心里倒也并不觉得秀珠与柳春江有什么,遂撇了开去,回答了秀珠的问题,“听着说是林家的小姐,还是柳少爷的表妹。柳次长与夫人对这个儿媳妇,可是满意得紧,这几回聚会,每一回柳夫人都将林小姐带在身边,逢人便是一通好夸。” “林家小姐?是林佳妮么?她的脾气……”秀珠顿了一下,笑道,“算了,又不关我的事。这两个人在一起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却去操这个心作甚?” 白太太听了轻笑出声,“这林小姐的脾气,我也略有耳闻,确实是骄纵了些,柳少爷据说并不太喜,可架不住柳夫人喜欢!” “她也不怕媳妇儿娶回来后,跟自家儿子不合,闹得家宅不宁。”秀珠喝了一口茶,舒服地吐出一口气,闲闲地道,“依我看,柳夫人搞错了一件事。分明是她儿子娶媳妇,又不是她娶,她便是再喜欢,她儿子不待见又能讨了什么好?平白影响了母子感情,伤了母子情分,那才叫不值!” “你呀你呀,才多大点的人,倒是让你说出来这一套大道理。”白太太摇摇头,没有对秀珠的这番话做什么评价,心底倒是极赞同。 “我又没说错!嫂子你就看着吧,保管有柳夫人后悔的时候。柳少爷这个人,我虽然算不上熟悉,却也能将他的性子看出来几分,看着是个温和好说话的,实际上犟起来比谁都倔。林小姐不得他喜欢,想让他听从父母之言,怕是不那么容易。” “小姐说得一丝儿都不错,那柳太太已经后悔了!”一旁秀珠的两个丫头夏雨秋雁一直在听着两人说话,听到这里,两人对视了一眼,夏雨便再也忍不住插了嘴。 “哦?夏雨你是听到了什么,说出来听听,说得好了,我让太太给你打赏。” 秀珠笑着看向夏雨,并不因着她的插嘴而怪罪。对着白公馆里的丫头下人,秀珠一向宽和大方,对夏雨秋雁两个丫头,又一向采取放养,只要守了规矩,大方向上不错,其他的她并不要求很多。她不喜欢乱嚼舌根的下人,却不代表她会欣赏木讷又没有眼色的下人。 夏雨这一句话插的,可谓是恰到好处。下人有下人的生存法则,秀珠不会阻止他们向主子表现,做得好的,她也不吝于奖赏。 果然,夏雨听了秀珠的话,一脸喜色地连道,“多谢太太,多谢小姐!” 白太太斜睨了秀珠一眼,见她好整以暇地等着听故事,遂摆了摆手,“先不忙谢我,都得了什么消息,听听再说。我倒是好奇得紧,外边儿还一点传闻都没有,你是怎么知道的?” “好叫太太得知,咱们当人丫头的,自有丫头的一个圈子。”夏雨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解释了一句,见着白太太与秀珠都是了然地点头,便接着续道,“昨儿我轮到休假,同秋雁两人出去逛了逛,碰巧遇上了金二奶奶身边的小情,便停下来聊了聊。” 秀珠去金公馆的时候,时常带着夏雨与秋雁两个,她们与金公馆的丫头们相熟倒也不奇怪。 “这几日金公馆里却是乱得很了,说是那个叫小怜的丫头不见了,找了很久都未找着。”夏雨一脸神秘的笑意。 秀珠心里一突,面上却不动声色,“既如此,想是出了很大的力,这么多人都找不到,莫非这小情知道?” 夏雨摇摇头,“她不知道。不过她平日里与小怜关系很好,小怜有什么事也不太避着她,这一回小怜忽然不见了,她虽不知详情,却猜得到是怎么回事。方才我已跟太太小姐说了,那柳太太怕是已后悔了,我说这话并非没有依据,而是此时此刻,那柳少爷与小怜两人,多半是一道走了。” “什么?”白太太原还当成八卦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猛地吓了一跳,惊得站起身来,“这话也是能乱说的!传了出去像什么样子!原看你们两个还算懂事,小姐纵着你们,我也由着她,万没有想到你们这般不知轻重,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咱们白公馆里,可容不得这样的下人!” 到了这时候,夏雨哪还不知道自己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不但没得了好,还惹恼了白太太。她倒也不是那么没见识,白太太发火之后,她一想自己语中之意,立时便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当下冷汗涔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家少爷与丫头私奔,这是怎样的丑闻,竟从她的口中说了出来! “太太,小姐恕罪!请饶了我这一遭吧!刚才的话都是小情说的,她也是自己猜的,并不知道什么!这些都是我们丫头之间胡乱说的,当不得真,太太小姐就当我是迷了心窍,胡言乱语!想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只求太太小姐不要赶我走!” 一旁的秋雁见此,也是连跪下磕头不止。 白太太看了半晌,铁青的脸色才缓和了些,转眼却看向了秀珠。白太太心里想的是少爷与丫头的私情,秀珠想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不是说她不将柳春江与小怜的私奔看在眼里,而是在她看来,她关注的只会是两人处理感情的方式手段,却不会如白太太般只看到他们的身份差距。 她是绝不赞同用“私奔”这种偏激手段的。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看得上扔下双亲的行为。 只那两人不管做出什么来,都不关她的事,现在她想的只有—— “夏雨,柳少爷与小怜的这件事,怕是极隐秘的,柳金两家目前都还未有消息传出来,你不但知道了,还传到了我与太太的耳朵里。这还是金公馆的事儿,若是换了咱们白公馆的事儿,你是不是也能这般不知不觉地、通过闲聊跟着别家的丫头下人说了出去?或者,旁人向你打听点什么,你便会不管不顾地松了口?” 秀珠平静的眸光望定夏雨,语声却轻柔如常,“放才我听你说了,丫头有丫头的圈子,不是么?” 51、多事 敲打了夏雨秋雁, 秀珠与白太太并未真的打发两人出去。事实上,这种下人之间互通消息的事儿在哪里都有, 光靠禁止并不能收到多大的效果。夏雨与秋雁年纪都还不太大,再加上卖身契攥在白太太手里, 敲打一番,让她们明白自己的身份,明白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便不怕她们能闹出事。 离着普林斯顿大学的入学考试没有几天了,要是不出意外,过完这个夏天, 秀珠便会出国, 夏雨秋雁两人自是不能跟去,到时候要怎么处置,是降级留用,还是留在白太太身边, 还不都是秀珠与白太太说了算。 过了两日, 想是再也瞒不住了,柳家大少爷与一个丫头私奔的消息终是爆了出来。不知柳金林三家之间有了什么协议,或是金家在其中出了最大的力,总之,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柳林两家,其中柳家更是首当其冲。 林家在宣布了林佳妮与刘春江婚事取消之后,渐渐地淡出了众人的视线。柳次长因此称了病, 不再出现在公众面前,柳家大门紧闭,彻底消失在北京城的交际圈里。反倒是出了当事人的金家,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自岿然不动,竟是完全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北京城永远不缺新闻,在刘春江与小怜抛却所有,登上去往日本的渡船时,白太太当日与秀珠所讲的事成了真。 金栓成功复出了。 事到如今,尽管发生的事儿还有些熟悉,但相比起秀珠记忆中的电视剧情,已有了许多的不同。不说随着时间的推移,秀珠对前世的印象愈发模糊,她早已不再通过所谓的剧情来揣度一切。 金栓隐退时,得到最大好处的人是白雄起,按理,金栓复出所受到影响最大的也该是他。只让秀珠看不透的是,白雄起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般,该忙碌时还是忙碌,一切像是回到了原点。金栓挑头,白雄起是最得力最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但是,事实真是如此么? 秀珠不知道。她如今最大的精力,都放在了考试上。 等待考试结果的日子,忽然间清闲了下来,自然有时间与宋语彤相聚,有时间陪白太太应酬、陪童童玩耍,偶尔等白雄起有空时,还能从他口中得知最新的局势。 金栓复出的第一件事,便是一改当初和柔的姿态,换上了雷厉风行的强势手段。首先受到波及的是金润之,她所有的行动都被限制,让金栓禁足在家,不许她再跟那些个“进步学生”来往。金润之的男友李浩然,更是成了金栓的头号防范对象,再不许两人像原先那样的亲近。 警务厅的警队派了出去,一队队荷枪实弹的警员在北京城大街小巷巡视探查,将□□的学生队伍冲散,凡是领头的、反抗的,统统捉了起来,关进了拘留所。一时间,整个北京城不见了学生□□,却也多了些萧条的味道。 当然,外面的那些交锋冲突是影响不到白公馆里面的。隐约知道金栓要有大动作的秀珠,与白太太两人带着童童,越发低调起来,许多的邀约与聚会能推则推,不能推的也混在人群中,不去做那出头的高调之人。 这一日上午,白太太在大厅里安排事务,秀珠带着童童拍着手掌、唱着儿歌,将他逗得开怀大笑,忽有下人来报,说是小姐的老师来了。 秀珠一时之间还未反应过来,直觉地以为是考试成绩有了结果,贝满女中的老师来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离成绩出来还有好几天呢,贝满女中即使真有老师来家访,也不可能选在这个时候。 满心疑惑之下,秀珠吩咐将人迎入花厅,跟白太太交代了一声,安置好童童,让丫环照看着,自去花厅里见客。 那等候在花厅的客人见着秀珠进去,已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向着秀珠迎去,似是想说些什么,又有什么难言之隐,张了张口,到底没有说出什么来。 秀珠瞧着眼前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天蓝色洗得略有些发白的及膝旗袍,半新不旧的黑色布鞋,脑后挽着妇人的半圆髻,只簪了一支式样简单的银簪,没有留刘海,整个额头露了出来。她的肤色并不很白,反而带着一种粗粝的暗黄,眼中微有红丝,浑身上下散发着疲累不安的气息。 这个现在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憔悴妇人,可不就是当年帮她补过课,当过她一段家庭教师的欧阳倩么?比起那时候,她老得多了。 “原来是欧阳老师,刚我还在想,是哪位老师登门了,想不到竟是您。”秀珠上前两步,笑着握住了欧阳倩的手,扶着她在原来的位子坐了。对于欧阳倩,秀珠心底是有好感的,在不触及某些底线的情况下,抛却她的身份,秀珠愿意拿她当成老师尊重。 捧着白瓷茶杯放到欧阳倩面前,吩咐丫鬟拿了时鲜的点心来,秀珠这才笑看向欧阳倩,“欧阳老师可是稀客,平日里便是想盼着您来,您都不来,这回来了,可要好好陪我说说话。一眨眼,我已有五六年没见着老师了,老师这些日子可还好?” 也许是秀珠的态度安抚了她,欧阳倩此时已有些静下心来,并不似刚刚的惶急不安。她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双眸紧紧盯着秀珠,不错过秀珠任何的一丝表情变化,“秀珠,这一趟我本不该来,但若不来,我……我又实在无路可走,只希望……只希望你能帮我这一次。” 秀珠心里一紧,对上欧阳倩包含了太多情绪的眼,她无法直接说出拒绝的话。秀珠很清楚,欧阳倩是一个极其高傲、内心异常倔强的人,要让她说出求人帮忙的话,必是已走投无路,到了绝望的境地。想当年,因着她与秀珠的一分师生情,过年过节白太太都会打发人给她送去节礼,却让她态度强硬地退了回来。 秀珠的补课结束之后,欧阳倩便再没有来过白公馆,便是秀珠提起想去看她,她都言语坚定地拒绝了。慢慢的,白太太将她排除在了送礼的名单之外,秀珠除了心里偶尔想起,也不曾再见过她。所以说起来,欧阳倩除了做过秀珠两个月的补课教师,还真没有其他交情了。 “欧阳老师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么?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老师尽管说。”话是这么说,但秀珠心里已认定了,能让欧阳倩如此失态、如此作为的事儿,定是与那欧阳于坚有关。 欧阳于坚的情况,说起来秀珠还真略知一二。当年那一场学生运动,林平与欧阳于坚都进了警察厅,林平因着林司同的关系安然脱身,顺便帮了欧阳于坚一把。之后林平去了上海,欧阳于坚却未同去,仍是滞留北京城,做着领导学生运动的工作。 很显然,林平与欧阳于坚,最终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这一回金栓打压学生运动,欧阳于坚怕是受了牵连吧。就算记忆模糊,但刚见着欧阳倩的时候,秀珠已知晓欧阳倩与欧阳于坚的身份,此时自是没有忘记欧阳于坚是金栓私生子的事。现在金栓刚刚复出,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刻,先前代替了金栓行事的白雄起,毫无疑问处在极其尴尬敏感的境地,这时候实不宜与金栓起任何龌龊,哪怕是一点点的苗头都不行。 金栓要抓的、要打压的人,白雄起除了赞成支持之外,怎么可以做出其他动作? 无数念头转过,秀珠心里已有了决定,只等着欧阳倩往下说。 在秀珠的注视下,欧阳倩的眼神有些微闪,“这个北京城里,我能找的人,也许只有秀珠你了。我记得当时与你说过,我还有一个儿子叫欧阳于坚,前几日警察厅里满大街抓人,其中也有他。” 说到这里,欧阳倩不再往下说。她知道秀珠是聪慧的,话说到这里,已是够了。 欧阳倩说得干脆,秀珠竟也未曾犹豫,答得爽快,“老师的意思我知道了。这么看来,老师该寻的人该是哥哥才对,只哥哥如今并不在家。”顿了顿,又续道,“欧阳老师,若是放了以前,让哥哥去警察厅传个话,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如今——您知道,真正做主的是金总理,我哥哥,他只是听命行事,并不敢违背金总理的意思。依我看,您这事儿还得从金总理那里入手。” 一边说着,秀珠一边仔细打量着欧阳倩的神色,说到金栓的时候,果然见她面色一白,神情有些恍惚。轻轻一笑,秀珠在她开口之前接着道,“欧阳老师不用担心,我哥哥在金总理那里还算说得上话。不如这样,您今日先不忙回去,便在我家用饭,等我哥哥回来,您将事情说给他听,看他是个什么想法。如果他肯带您去见金总理,有他帮着说话,金总理定不会为难老师您的。” 他们自家人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家去解决。对于将欧阳倩引去见金栓的事,秀珠一点儿都不觉得内疚,金家的纠葛,没的让他们白家来忙活,这算个什么事? 秀珠从来不是圣母,尤其是牵扯到白雄起,更由不得她不小心谨慎。若是换了她自己,说不定看在欧阳倩曾经帮她补了两个月课的份上,即使要冒些风险,赔些利益,她也帮了。但是要白雄起牺牲利益,还是算了吧! 再者说了,印象中欧阳倩与欧阳于坚都未有危险。她不知道白雄起是否会带欧阳倩去见金栓,所以并不敢将话说满,反正全看白雄起怎么做了。 当然,欧阳倩母子与金栓的关系,秀珠会以欧阳倩无意露了口风为借口,提前告诉白雄起。 52、分道 既然要等白雄起, 便不适合再呆在花厅了,秀珠将欧阳倩引去见白太太。白太太还记着欧阳倩, 依着招待一般客人的样子招待了欧阳倩。听得秀珠说欧阳倩有事寻白雄起时,白太太没有问什么, 只吩咐厨房多加几个菜。 到了傍晚,白雄起回了来,见到欧阳倩,眸中一丝讶异闪过,面上却半点不露,询问的视线转向了秀珠。 “哥哥,这是欧阳老师, 当时正是你请了她来帮我补课。”秀珠笑着上前挽住白雄起的胳膊, “我很久未见欧阳老师了,今日她特意来看我,我舍不得她走,硬拉了她留下用饭, 哥哥可不许恼我。”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白雄起抬手轻敲了下秀珠光洁的额头, 引来她一声低呼,这才续道,“跟你嫂子一道好生招呼着,不要失礼了。我先回书房。” 欧阳倩见白雄起对她态度冷淡,半句话都未搭上,又一回到家就去书房,心里不由地越发没有底, 又是心焦又是局促,鼓足了勇气就要开口,却见秀珠一个眼神直直看过来,那里面坚定不移的不赞同让她呐呐闭了口。 “哥哥,你这个工作狂,回来也不知道先陪陪嫂子,干脆让你累死算了!”秀珠口中说着抱怨的话,面上却看不出多少生气的意味。她一手挽着白雄起的胳膊,一手抱过他手中的公文包,“我要替嫂子去书房监督你,公文包给我,明早再还你。” 白雄起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却也没有从秀珠手中拿回公文包的打算。兄妹两个嘀嘀咕咕地向着书房而去,欧阳倩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好一会儿都未收回视线。 “秀珠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像话,哪有撇下客人自己走了的?跟自己哥哥说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偏要挑在这个时候,实在太失礼了!幸好欧阳老师不算外人,想来还不至于怪罪她。” 白太太在一边笑道,“欧阳老师先坐一下,马上就能吃饭了。” 欧阳倩回过神来,连道,“白太太太客气了。” 白太太笑了笑,没有说话,兀自吩咐丫鬟们摆了饭,招呼欧阳倩入座,再使人去通知白雄起兄妹。 秀珠甚至留下对外失礼的印象,跟着白雄起进了书房,当然不是真的为了她口中所说的理由。更不是欧阳倩所想的,为了欧阳于坚的事儿提前与白雄起打招呼,事实上,这只是其中的很小的一部分。而她最重要的用意,还是以怀疑的口气,将欧阳倩母子与金栓的关系和盘托出。这之后,不管白雄起如何处理,秀珠都不会再理会。 这一日的晚饭,在白太太、秀珠的刻意客气下,气氛轻松地结束。之后的事,秀珠没有再管,只知道白雄起与欧阳倩进了书房,相谈了约摸半个小时,谈论的内容除了两人自己,再无人知晓。 欧阳倩从书房出来,秀珠送了她出去。很明显的,欧阳倩的表情比之初见时,虽有些许放松,却未有真正安下心来,反而更多了丝焦虑与孤注一掷的决然。 不想去探究白雄起与欧阳倩有了何种协议,送走欧阳倩,秀珠重新返回大厅,与白太太说了声,先行回了房。 日子又回到了原先的安静模样,过了几日,秀珠去了贝满女中查看考试成绩。虽说对自己有信心,并不认为会不到普林斯顿大学的录取分数,但在没有真正看到成绩时,心底从还有些不放心。所幸的是,秀珠的感觉没有出错,甚至最终的分数比她预料的还要好。 看完成绩,接受了老师与同学的恭喜,秀珠与宋语彤汇合,两人一同出了学校。 “秀珠,这恐怕是我们短期内最后一次见面了。”宋语彤一面与秀珠并肩而行,一面满脸郁闷地叹道,“咱们三人,也终是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聚了。” “总会有机会的。” 秀珠沉默了半晌,心里有诸多不舍。继上回与宋语彤交谈后,秀珠便知道了宋家有阖家迁往香港的意象,到了此时,这事儿已确定了。两日之后,宋语彤一家便会结束在北京城的一切,搬去香港了。听宋语彤说,宋父已在香港安排好了,他们不管何时过去都没有问题。 “去香港是对的,至少那里比北京城安全。待得安定下来,总还可以通个消息……”话未说完,秀珠转念想起不日自己便会离家去往美国,想要通信联系,怕是不太有可能了,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宋语彤顿了顿,忽然又似乎兴致高了起来,“你说的不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不日便要出国了吧?真是恭喜恭喜,到时候喝多了洋墨水,不知还认不认得我们!” “这哪敢啊?再怎么眼拙也不敢不认得你宋大小姐。”秀珠莞尔一笑,指着不远处一家新开的茶楼,“咱们去那里坐坐,好生说说话,如何?” 宋语彤欣然应是,与秀珠一道进了茶楼,要了一间单独的雅间坐了进去,很快,两人要的龙井茶与点心小吃送了上来。待得茶楼的伙计合上雅间的门出去,四周围又安静了下来,秀珠与宋语彤两人相对而坐,静静地喝着龙井茶,偶尔捻一块儿点心品尝。 这样的宁静并没有让她们觉得无聊尴尬,反而很是惬意悠闲。 不知过了多久,宋语彤吃了一块儿绿豆糕,拿干净的布巾擦了手,端起了茶杯作势要喝,忽而笑嘻嘻地又放了下来,“秀珠,金公馆这两日的新闻,你可听说了?” “怎么?”秀珠第一反应是欧阳于坚的事儿曝光了。 宋语彤有些惊讶,又有些自得,“你居然不知道?依白大哥与金总理的关系,你当真一点风声都未听到?” 秀珠皱了皱眉,“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从哪里听说新闻?” “原来如此。不过,白家与金家关系太好了,就算你想听,说不定那些人也不敢在你面前乱说。”宋语彤了然地点头,促狭地对着秀珠眨了眨眼,“秀珠一向聪慧,不妨猜猜出了何事。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跟金七爷有关。” “燕西?”秀珠笑了,“莫不是还跟冷小姐有关?” 宋语彤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指着秀珠,“你……你怎会知道?不会真有这么神吧?还是你早已听到端倪,方才只逗着我玩儿?” 秀珠不在意地摇摇头,双手捧起茶杯,轻轻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一口茶水,舒服地眯起眼,“是不是这两人要成婚了?” “你是怎么猜到的?”这会儿宋语彤已敛起惊容,一脸好奇的看着秀珠,等着她解惑。 “这个么——如果我说我是随便猜的,你信不?” “不信。”宋语彤用“我知道你在骗我”的眼神看着秀珠,“你这人素来狡猾,可别想拿这个来糊弄我。” 秀珠不雅地耸耸肩,摊了摊手,“问题是这确实是事实。”她当然不可能说这个本是金粉世家里的剧情之一。 “算你狠!”宋语彤泄气地捧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末了却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噗嗤一笑,转眼间这气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又神秘兮兮地凑近秀珠,“我也只是听说,听说呀,这金总理金夫人对着冷小姐可不太喜,只这位冷小姐手段高妙,将金七爷牢牢笼络在身边,这一回两人便是奉子成婚,金总理金夫人想不认都难!说不定你待会儿一回去,便能收到喜帖了。” 秀珠默默地听完,却并不对此发表什么意见。旁人眼里的冷清秋如何,是不畏权贵追求爱情,还是靠着肚子里的金家孙子嫁入豪门,都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现在要考虑的是送走宋语彤,准备出国事宜,以及在她不在国内的这段时间里,如何让白雄起夫妇和童童平安喜乐。 至于旁的事,她听了也就听了,权当是娱乐八卦,并不往心里去。 而宋语彤,见秀珠对金燕西冷清秋的事儿并不热衷,提了两句后,便也略过不提,反正不是什么大事,以金白两家的关系,若这事儿当真,还怕秀珠会不知道? 当下,秀珠宋语彤再没提起金冷两人,只拿了学校里的趣事,蔡嫣然近期的情况,以前三人在一起的时光来说。时间慢慢地过去,渐渐地日头当空,秀珠与宋语彤依依不舍地告别,相约若是还能抽得出空,便再聚上一回。 坐上车子回白公馆,秀珠想着即将到来的分别,不觉心中若有所失,有些怅然,又有些茫然,忽然间竟是怀疑起自己的决定,不知道这个时候出国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越发地不安烦躁起来。 53、海途 终于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秀珠双臂微分, 双掌握在白漆儿臂粗的围栏上,站在甲板上, 迎着微带海腥味的风,眯起双眼。蔚蓝的海水在眼前划开, 留下两道长长的水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金光。 尽管身处茫茫大海之上,但秀珠却仍是无法完全静下心来。不时的,总还能想起白雄起掩藏在眼底的不舍,白太太转身偷偷擦去的泪珠,以及童童怎么也安抚不下去的嚎啕大哭。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待真到了离别时刻, 秀珠才知道毫不留恋的转身是多么艰难。 更何况, 秀珠还无法预知北京城日后会发生怎样的变故,在这变故中,白雄起夫妇要如何保全自己。 一直以来,秀珠深埋在心底的期盼, 便是能够在混乱中保得一家安康。为此, 她曾经想过不少法子,其中甚至包括建立自己的势力。当然,这个想法只在脑海一闪而过,便被她抛于脑后。 这根本就不现实。 不说其中的操作问题,便是白雄起那里亦首先过不了关。撇开她白家大小姐的身份,她只是一个完全的普通人,若是失去了白家的庇护, 不知道会是怎么样呢。所以她能做的,便是让努力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白大小姐,与着白太太一道给白雄起一个稳固的后方。 实际上,对于白雄起的能力本事,秀珠还是很有信心的。只先前她数次有意无意说起离开北京城外避,白雄起似是都未有这个意向,这才是她最是担心的事。 但若白雄起真心想带了白太太童童一道走,秀珠相信他定是能做到的。如今的形势,不用她多言,白雄起身为局中之人,定是比她清楚明白许多……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秀珠压下了心中的杂乱想法,微仰起头,只觉得灿烂的阳光照在脸上甚是刺眼,便不自觉将原本半眯的眼眯成了一条缝儿。比之陆地上大了不少的腥咸海风吹得秀珠的墨黑长发凌乱飞舞,米白色的裙裾随风飞扬。 “秀珠姐姐,秀珠姐姐,你在哪里?” 一道清澈的童音唤起了秀珠的注意力,她转过身来,对着从船舱里钻出脑袋、四下张望的小身影露出一抹微笑,“是小杰啊,姐姐在这里。” “秀珠姐姐!”被唤作小杰的男孩儿听到秀珠的声音,立刻将视线定格在秀珠身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原来姐姐躲在上面,让小杰好找。” “慢点走,小心摔着。” 瞧着向自己飞奔而来的粉嫩小正太,秀珠不放心地快步迎上去,将他接到了自己怀里。见着小杰只身一人,后面并无其他人跟随,便笑着问道,“小杰上来找姐姐,你妈妈知道么?” 小杰的笑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撇撇嘴,“爸爸妈妈与叔叔阿姨说话,都不陪小杰玩。”拉着秀珠撒娇,“小杰想听秀珠姐姐说故事,秀珠姐姐说给我听吧。” “好!”秀珠笑了起来,“秀珠姐姐说给你听。不过,小杰这样不声不响的跑上来,可是会让爸爸妈妈担心的,咱们也下去跟他们说一声,然后秀珠姐姐给你讲丑小鸭的故事。” “不要丑小鸭,要大海的故事。” “好,大海的故事,那就讲海的女儿,好不好?” “嗯!”小杰满意地点头,忽然扯了扯秀珠的手指,神秘兮兮地问道,“秀珠姐姐,燕西哥哥的媳妇儿你见过么?长得好看么?” “小鬼头!年纪小小的打听人家媳妇儿,想干什么?”秀珠一指弹在小杰的额头,笑骂。 小杰条件反射地捂住额头,“我这不是好奇么,爸爸妈妈老是念叨,我却从来未见过。” “人小鬼大!秀珠姐姐可不晓得,小杰要是真想知道,去问你爸爸妈妈吧。” 尽管被小杰又黑又亮的大眼儿看着,确实瞧着又乖又萌,会让人忍不住心底柔软,不自觉地满足他的愿望。然而,秀珠却不打算谈这个问题,跟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说这个,想想都觉得濉 在秀珠出发前,欧阳倩已来跟她道过谢,并告了别。她并不知白雄起与欧阳倩之间是否有什么协议,欧阳于坚却已平安出来了,据欧阳倩说的,他们母子不打算再留在北京城了,而是决定回去江南老家。 金燕西与冷清秋的婚期也定了,包括白家在内,该去参加婚礼的人都收到了请柬。不过时间上凑得不巧,为了不耽搁行程,秀珠并没有机会去见识两人的婚礼了。 这个名唤小杰的男孩儿全名叫王铭杰,父亲王皓这一回提拔成了外交部次长,被派往美国常驻。这个王皓,本是金栓一系的官员,与白雄起的关系挺好。秀珠要赴美留学,白雄起自是不可能让她独自一人上路的,正好有机会,便拜托了王皓夫妇照看。 王皓的年纪不很大,只比着白雄起大上一二岁,与白雄起是平辈论交,秀珠自也要唤一声大哥的。照着这个样子,小杰原本该叫秀珠一声姨,奈何这孩子别看年纪还小,却是贼精得很,硬是不肯,只缠着秀珠叫姐姐。几人无法,再加上秀珠也挺喜欢他古灵精怪的样儿,便随了他的意。 “秀珠姐姐,你也不告诉我!” 小杰哀嚎一声,极是失望,装模作样地叹道,“看来,我是没办法知道了,我爸爸妈妈肯定不会说,他们呀,总是关起门来说自己的事,又不许我听。” 秀珠笑着拍拍小杰的头,却是不接话。 “故事还听么?” 小杰脸色一正,重重点头,“当然要。” 本来就决定给小杰讲故事,秀珠自然没有异议。叫过一名客轮上的侍者通知王皓夫妇小杰的去向,秀珠带了小杰坐在船舱的休息室里,要了几样点心瓜果,两杯橙汁,依着答应过小杰的,讲了海的女儿。 海上航行的日子有些枯燥无聊。原先的新鲜感消失殆尽后,瞧着四周围千篇一律的海景,倒是很容易让人升起浮躁不安感,好在此时客轮的马达功率虽比不上现代,但也不差多少了,行进的速度并不慢。 又过了几日,站在客轮的甲板上,便远远地看到了陆地。 54、故人 客轮缓缓靠岸, 甲板上人声喧腾,竟渐渐有了拥挤之感。 马达汽笛声渐消, 随着轻微的一声摇晃,客轮终于靠上码头。随着人流, 跟着王皓夫妇两人,一段海上旅途之后,秀珠踏上了异国的土地。看在眼前的是截然不同与国内的情景,风格迥异的建筑,不一样的肤色发色,耳边充斥着完全不同的语言。 一切都是那样陌生。 此时的纽约,正处于崛起发展的时候, 商业、金融业逐渐繁荣, 移民激增,城市不断向四周扩展。瞧着眼前繁忙的码头,一溜儿排开的货轮,密密实实的集装箱、货箱, 秀珠相信, 在不久的将来,纽约会是整个美国的金融经济中心、最大城市、港口和人口最多的城市。 算算时间,离一九二九年那一场引起全美恐慌,甚至造成整个世界经济大恐慌的华尔街股市崩盘,造成所谓的经济大萧条还有六七年,此时看在秀珠眼里的,全然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在这个架空的世界, 其历史走向会不会和正史上一样,秀珠还不得而知。至少,这段时间的美国,正处于经济蓬勃发展的阶段。 “秀珠,到了这里,也该是分开的时候了。”抱着小杰,王皓侧过头来,对着秀珠笑道。 秀珠一怔,有些疑惑不解。倒不是她非要王皓夫妇送她到学校,毕竟双方并不同路,只以她对白雄起的了解,既然拜托了王皓夫妇,又怎可能下了客轮,连着码头都还没有出去,便让王皓跟她说了告辞? 当然,这些想法秀珠并不会露出表面分毫,而是回以微笑,“这一路多得王大哥照顾,秀珠很是感激。王大哥事儿也忙,便在此处分开也好。” 王皓还未答话,他怀中的小杰已扭动着身子,双臂抱着王皓的脖子,不依地嚷嚷,“小杰要秀珠姐姐!秀珠姐姐不要走!” “小杰乖,秀珠姐姐要去上学,小杰也要去学堂了不是?”王皓拍怕小杰的背,和声安慰,“等小杰放了假,秀珠姐姐也会放假,到时候小杰再去找秀珠姐姐玩,好不好?” 小杰看看王皓,又转头看看秀珠,终是点了头,“那爸爸可不许反悔!” 王皓点头应是,小杰这才笑嘻嘻地看秀珠,“秀珠姐姐,咱们说好了,你可要等我来。” 见秀珠笑着答应,小杰马上高兴起来,缠着王皓说话,似是已忘了方才要让秀珠留下的事。秀珠转过头来,正对上王太太含笑的眼,那灵秀的目中带着些许意味深长的促狭,在秀珠疑惑的视线下开了口。 “秀珠是否有在心里怪罪我与你王大哥将你丢在半路?” “自然没有。大哥大嫂这一路上对我颇多照顾,既是已到了地方,哪里有继续劳烦两位的道理,我感激还来不及,怎可能怪罪?如若真是这样,我岂不是成了不知好歹之人?” “我只说了一句,不想倒是引出你这一堆话。”王太太美目弯成了月牙,让秀珠一时之间看不清其中包含的意味,“秀珠呀,你哥哥郑重嘱托,要是没有其他理由,我们这般将你扔下,可怎么向他交代?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保管一切妥妥当当,不会让你操心半分。” 王太太话里有话,秀珠愈发不解,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王太太对着前方一个方向努了努嘴,“诺,秀珠接下来的向导在那儿,我与你王大哥呀,算是功成身退了。” 顺着王太太示意的方向,秀珠抬眼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间,一道颀长身影静静立在那里。白色衬衫卡其色长裤,黑发微长,嘴角微扬,熟悉的眉眼含笑,似是看到了秀珠一行,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抬腿迈步行来。 未等秀珠自乍见故人的微妙感觉中回过神来,王皓已将小杰移到王太太怀里,自己迎了上去。一番招呼寒暄之后,那人带着薄薄欣悦笑意的目光望向了秀珠,紧接着是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和着温和略微低沉的声线滑过秀珠耳际。 “怎么,三年未见,秀珠已不认得我了么?” 怎么可能不认识?那样一个引人注目的人,便是再过几个三年,秀珠也能肯定自己会认出他来。不过,时间对这男人还真是优待,三年光阴,他身上原还隐隐可见的青涩之气已全然褪去,锐利锋芒悄然内敛,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温润如玉,再不是当年还能瞧出痕迹的假作乖顺。要不是秀珠对他的本性有些了解,这会子只怕也让他混过去了。 “自然不是。”秀珠轻轻摇头,笑着道,“我只是在想,你怎么会‘凑巧’在这里?” “那你想到了么?”某人的心情极好。 “没有。”秀珠笑着摇头,“不然林大少提醒我一下?” 林墨言轻笑出声,“秀珠还需要我提醒?寒碜我不是?” “这怎么敢?我还仰仗林大少为我引路呢。”林墨言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秀珠不用多想,便能知晓与白雄起有关。这三年,她自己随未与林墨言联络,但自家大哥与他的联系却从未中断过。 怪不得当初白雄起那么容易放行,原来在这等着呢。 “你呀,不挤兑我几句,你便不舒坦是吧?”林墨言失笑,语气中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亲昵。 秀珠回想起与林墨言相识之初,如今再次见面,却早已是不同心情,不禁有些微感慨。身在异国他乡,有一个相识的人帮忙引路,能够听到熟悉的乡音,这感觉其实很好,更不需说这是白雄起与林墨言的好意。 这般想着,秀珠也放开了心怀,笑嘻嘻地点头,“所以,我现在舒坦了。” 林墨言一怔,似是没有想到秀珠会这么回答,正想说话,那边王皓已笑着开口,“好了,两位,你们要是想叙旧,大可以到车上去叙个痛快,这一路上时间还长着呢,你们想叙多久就叙多久,绝对没人会有二话,只现在,还请两位注意一下咱们这些旁人。林少,只顾着咱们白大小姐,却将王某人晾在一边,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我的错,还请王次长勿怪。”林墨言倒是爽快,大方地认了错处,“待王次长安顿下来,定要使人送个信来,到时我定会登门拜访,向王次长赔罪。” “林少这话说得重了,赔罪一说休要再提,倒是这地主之谊,林少是非尽不可。”王皓对林墨言说不上很有交情,只知道是林公的孙子,听白雄起隐约提起几次,似是在国外很有势力。这一回他被派来美国常驻,可想开展工作并不容易,如今有了搭上线的机会,且又是林墨言自己提出来的,又怎会有不抓住的道理? 王皓的心思,林墨言哪里会看不出,只看在白雄起的面儿上,看在他一路照看秀珠的份上,拉上他一把不过举手之劳,自然痛快答应。王皓得到肯定的答复,心里有了底,又兼时间不早,便与秀珠林墨言告辞,前往说好的地址,寻驻美外事办前来迎接的同事去了。 目送王皓一家子离开,林墨言一招手,一个金发碧眼,五官深邃的白人青年闪出人群,对着林墨言一躬身,便一言不发拎起秀珠放在地上的行李箱,走在前头开路。 说起来,秀珠的行李并不多,一只大点的行李箱,被那个白人青年拎走了,另一只装了些私密物件的小箱子拎在她自己手上。恐美国这边的穿衣习惯,风土人情不同与国内,秀珠只带了几套换洗衣服,其他的待到了地方再行置办。 林墨言周围暗中跟着人,秀珠并不觉得奇怪或者惊讶,白人青年拎走她的行李箱,她也没有提出异议,甚至没有向着四周围看上一眼,去寻找猜测那必然还存在的护卫之人。 秀珠不问,林墨言也不主动解释。他打开一把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粉白色阳伞,递到秀珠手中,顺便极其自然地将秀珠手中的小箱子接了过去。做完这些,林墨言才对着秀珠笑道,“秀珠,可以走了。” 秀珠愣愣地回过神来,看看塞到她掌中的阳伞,又看看被林墨言拎在手中的小箱子,再看看阳伞遮起的阴凉外面,那并不能算很大的太阳……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有人主动效劳的感觉很好很好。秀珠默默地跟上林墨言的脚步,心里不断地自我安慰。 55、墨言 普林斯顿大学原名为新泽西学院, 成立于一七四六年新泽西州伊利莎白镇,一七五六年才迁普林斯顿, 并于一□□六年更名为普林斯顿大学。 普林斯顿地处纽约和费城之间,是一座别具特色的乡村都市, 距离纽约与费城的皆算不上远。随着林墨言走出了码头,坐进早已等在路边的汽车。自客轮上下来,又朝着目的地行进,秀珠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林墨言安排的司机技术极好,将车开得又快又稳。汽车平稳向前,车窗外的人群建筑纷纷向后退去。秀珠看了一会儿,便即收回视线, 轻轻靠在了椅背上。一时静了下来, 不禁觉得有些疲倦。 一直注意着秀珠的林墨言见此,开口道,“离着普林斯顿还有些远,估摸着还得一个多小时, 你若是累了, 可以先睡一会儿,等到了地方,我再叫你。” 说着,林墨言拿过一个天蓝色缎面的方形靠枕递到秀珠面前,秀珠看了表情自然的林墨言半晌,终是道了一声谢,从善如流地将靠枕垫在脑后, 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自己感觉更舒适一些,随后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这么长时间的跋涉,秀珠确实是累了,就算有什么问题,她也不想在这时候思考或者解决。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待秀珠被林墨言唤醒的时候,车子已停在了一座小院子前。白色的两层小洋楼,前边儿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草地,几株高大苍翠的广玉兰错落矗立,石子小路蜿蜒着通往门口,大半人高的木栅栏,上面爬满了绿蔷薇。 是一处幽雅恬静的住处。 “先进去吧。”林墨言上前两步,推开了虚掩的小木门。 秀珠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依言进了门,踩在了那条不足一米宽的小石子路上。林墨言被秀珠那意有所指的一眼看得心底一突,见秀珠已绕过他进了门,便不多言,紧跟了上去。 穿过院子,迈上台阶,两名约摸三十出头、棕发绿眼、高鼻雪肤的菲佣已等在门口。秀珠瞧了一眼,发现这两名女子居然长得极像,只一名比另一名稍高上一些,显而易见是双胞胎。 “少爷,小姐!”两名菲佣弯下了腰,让秀珠惊讶的是,她二人用得竟是标准的中文。 林墨言点了点头,向秀珠介绍了这两名菲佣的名字,高的那个名为苏珊,剩下那位唤作艾莲娜。待秀珠与她们打过招呼,林墨言一个示意,苏珊上前接过了之前那名白人青年送来的行李,艾莲娜则引着秀珠林墨言两人向屋内走。 苏珊帮着将秀珠的行李送到了楼上,艾莲娜在秀珠与林墨言坐下来后,端上了水果点心,以及正宗的雨前龙井茶。 秀珠摘了一颗紫红的葡萄,捻在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却并不吃,反是抬眼看着坐在她对面的林墨言,“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对上秀珠仿佛洞悉一切的清亮黑瞳,林墨言没有一丝不自在,面上的微笑也没有半点变化,温声温气地解释道,“这里离着普林斯顿大学很近,步行也不过五六分钟。秀珠来得时间早,开学还有一个多礼拜,总要有个住处。这个地方安静,环境很不错,想出去看看很方便。” 秀珠挑了挑眉,“所以?” “酒店旅馆那些地方并不太安全,这也是白大哥的意思。”林墨言答得理所当然,“我答应了白大哥,自然要将你安置妥当。” “只是这样?”秀珠追问。 林墨言点头,“只是这样。” 秀珠将捻在指间的葡萄放回水果盘,站起身来,“我并未说不接受。既然是哥哥的安排,我怎会拒绝?”对着林墨言灿然一笑,“我想先去梳洗一下,让艾莲娜带我去吧,你请便。” 这一回秀珠心安理得了,白雄起的安排嘛,她接受起来不会有丝毫心里障碍。没有再理会林墨言,秀珠施施然跟着艾莲娜上了楼。虽说今日气温不算太高,但一路走来仍是出了一身汗,不洗个澡换身衣服,憋闷得慌。 林墨言眼瞧着秀珠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唇角笑意不觉加深了些许。 三年了。林墨言背靠着沙发,微眯起灰蓝色的眼。 他原不信世上存在着一见钟情的事,更勿论发生在自己身上。但白秀珠,即使到了三年后的今日,当初氤氲着黄昏暖阳的书海间,那个半倚着书架静静而立,手执一卷雪白书册的少女依然镌刻在他脑海深处,一如昨日般清晰。 他清楚地记得,她身着浅蓝色中长袖葛麻短上衣,黑色及膝百褶裙,白色棉质长袜,黑色平底布鞋,长发分成两股,拿深蓝色缎带扎了,松松垂在肩头。见着他这个闯入的不速之客,微微抬起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唇角尚还有一丝笑意来不及完全敛起。 那因着惊诧匆匆看过来的一眼,明眸如水,就这么深深映入他眼底。若说先前他还有不确定,这三年的时光,时时关心,日日牵挂,虽未直接与她联系,却从未让她脱出他的视线,再没有别的女子能入他的眼,哪怕再美再优秀,在他看来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得到她终于要来的消息,他推了一切,心急火燎地赶了来,事事亲力亲为,不愿假手他人。怕她不愿接受,还要假借白雄起的手。 他们家族的人,若想要个女子,便是强取豪夺,亦是极简单的事儿。但对着她,他却不想,也不愿。他要她的心甘情愿,想要某一日,她对他,一如他对她。 到了这地步,即便他从未经历过,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三年的关注和思念累积出来的情感,比他想象的来得还要强烈,再次见了她,他差一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与表情。比着三年前,她的样貌变了不少。身形抽高了些,面上的些许稚嫩之气再不在,精致秀美的五官完全长了开来,微微上挑的凤眼隐约带上了些妩媚之意。 她长大了,也越发地美丽迷人。 林墨言轻轻地叹息。若她没有选择来,他怕是等不了了。 “咦?你还未走?” 熟悉的语声响起,林墨言含笑看去,正是秀珠去而复返。此时,她已洗过澡,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连衣裙,墨色长发扎成马尾,白皙的面上微带红晕,眸中隐有雾气,俏生生地站在最后一节楼梯上,手肘搭在扶手上,眉间带着一丝慵懒。 “秀珠这是在赶我走?”林墨言一面打量着秀珠,一面站起身来,“怎么说我今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秀珠不打算请我吃顿便饭,感谢一下我么?” “忒的厚脸皮!”秀珠“嗤”地笑了一声,“待吃完了饭,你不会又说走得累了,想在这里凑合一晚吧?” “这倒不用,我就住在对门,出去几步路。”林墨言说罢,还笑着指了指方向。 秀珠一愣,瞧着林墨言笑得春光灿烂的脸,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咬着牙问,“这也是我哥的意思?” “秀珠不用太感谢我。”林墨言似是未听出秀珠语中的异样,“白大哥既然将你交给了我,我陪你在这住上几日,熟悉熟悉环境,是应该的。” “你不会忘记了,学校要求新生统一住校。” “所以我才说‘陪你住几日’。秀珠不用担心这屋子空着浪费,学校那边的伙食你可能并不惯,你可以回来吃,周末放假的时候,这里也是一个去处。待到了下一学年,学校便不拘学生住不住校了,你可以自由选择。” 秀珠扯了扯唇角,“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真是谢谢你了。” 林墨言点点头,“不客气。这都是我该做的,我答应了白——” “你答应了我哥,我知道!”秀珠恨恨地打断林墨言,虽然知道不可能更改,但她还是垂死挣扎着,“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听他的话,他人在北京,你少干一点他又看不到。” “秀珠,言而无信是不对的。”林墨言越发淡定,他发现,撇开其他不说,白雄起的名义真的很好用。 当然,他确实答应了白雄起要照拂秀珠,至于怎么照拂,就像秀珠说的,白雄起远在北京城,一切还不是他说了算? “算了,随你高兴。”秀珠无力地摆摆手,放弃了跟林墨言沟通。 这会子工夫,苏珊与艾莲娜已将晚餐准备好,过来请秀珠与林墨言过去。此时秀珠已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白了林墨言一眼道,“不是说吃饭么?还不走!” 林墨言并不在意,耸耸肩笑眯眯地跟着秀珠过去。秀珠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自然知晓她并未真的生气,不过是跟他别扭着罢了。 到了桌边,秀珠瞧着摆在桌子上的四菜一汤,鱼香茄子、糖醋排骨、凉拌海带、清炒丝瓜,再加一个紫菜蛋汤,盛在白瓷小碗里的白米饭粒粒饱满,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就在方才,天色渐暗,苏珊已打开了灯——直到此刻,秀珠才明了林墨言为何让她回来这里吃饭。 56、争执 第二日早晨, 秀珠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只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日光,显得室内有些昏暗。 静静地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 这才想起自己昨日到了普林斯顿,这里是林墨言安排的屋子。揭开薄被,撩开嫩绿色的薄纱帐子,秀珠赤脚踩在驼色的羊绒地毯上,毛绒绒的触感很舒服。 拉开浅紫色的窗帘,少了遮挡,金色的阳光落了满地。果然又是一个好天气。秀珠推开来几乎占了一整个墙面的落地窗, 和暖的风吹了进来, 带着少许青草的味道。深深吸了几口早晨特有的清新空气,秀珠伸了个懒腰,露出一个笑来,转过身洗漱换衣去了。 挑了一件白色中长袖的衬衣, 配上一条米色长裤, 扎上马尾辫,秀珠下了楼。花厅里,苏珊艾莲娜已准备好了早餐,是秀珠平常用惯了小米粥、灌汤包子、油条,配着咸鸭蛋与几样小菜。这两位菲佣的手艺,昨晚上秀珠已尝过了,比得上自己家里厨师的水准。 纵然林墨言心里有些旁的想法, 他准备的这些确是用了好些心思,秀珠总是承他情的。 秀珠坐下来刚用了两口,苏珊忽然来报,说是有客来访。秀珠抬起头来,瞧见林墨言进了来,并不觉得如何意外,也不起身,只抬手示意了一下她对面的位子。 “用过饭了么?若是没有,不妨坐下来一道用些。苏珊与艾莲娜的手艺很好,这粥熬得正好,灌汤包子油条也很地道。” “你喜欢就好。”不枉他费心安排人训练苏珊艾莲娜。 说着,林墨言也不客气,拉开秀珠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同一时间,艾莲娜添上了一副碗筷,将早已备好的早点端了上来。 秀珠斜了他一眼,心道瞧这架势,可不早有预谋,偏她还多说上那么一句。 这边秀珠不说话,那边林墨言已盛上了小米粥,执起汤匙舀了一口,出言赞道,“果然不错。”又看向秀珠,“上午想去哪里?” 中国人向来有在饭桌上谈事的传统,秀珠家里亦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相反,秀珠与白雄起白太太几人很习惯边吃饭,边联络联络感情。白雄起便曾经说过,规矩是守给外人看的,一家子人吃个饭还有什么规矩,不像话。 这才没有几天,自己便不时想起家里来,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可怎么得了。 压下心头思绪,秀珠忽然又忆起昨个晚上,虽夜渐深,却翻来覆去无法睡去,终是起身找出了纸笔,给白雄起白太太写了到美国后的第一封信。日后这样子的家书怕是还要写好些,想要寄回家,倒是要在这附近找到邮局才成。 “倒是不拘去哪里,我想在这附近走走看看,熟悉一下环境。要是还有时间,我还想去普林斯顿大学看看,虽还未开学,学校里面想还是能进去的。”说到这里,秀珠笑看了林墨言一眼,“原还要置办些东西,这不托了你的福,都用不着了。” 开始的时候,秀珠还想着安顿下来之后,先将衣物生活用品什么的置办一下,谁曾想昨晚她向苏珊艾莲娜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两人直接带她上了楼,进她的房间打开衣柜,向她展示了满满两柜子各种款式的衣物,连贴身小衣、鞋帽、搭配的各种小东西都一样不缺。同时,两人表示这屋子里什么都有,若是她还需要什么,尽可以告诉她二人,并不用自己操心。 于是,秀珠悟了,再不多言。 “这些都是小事,你不用在意。”林墨言摆摆手,似乎他做这些都是举手之劳,“对了,你有什么消息、或者信件之类的想传回家里,可以交予我,我这边的信息渠道比之官方的邮局,在速度与安全性上有些优势——” “啪!” 秀珠将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霍然站起身来,原显得有些狭长的凤眼这会儿瞪得溜圆,狠狠盯着林墨言,“林墨言,你别太过分!是的,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很感激,也谢谢你。苏珊与艾莲娜是你派来的,她们会听你的,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但这并不能成为你蹬鼻子上脸的理由!我不希望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在旁人的监控之下,连我什么时候吃饭、吃了什么,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都会原原本本地放在别人的案头之上!” 轻喘了口气,秀珠看着对面林墨言夹着一个咬了一口的灌汤包,抬着头一脸的茫然,越发地压不住心头的怒火。若说林墨言为她准备了这个住处,事无巨细通通考虑周到,秀珠除去应有的感激与触动之外,还会升起淡淡的私人空间被侵入的不适感。尤其是今早他踩着点子进门来,而苏珊艾莲娜明显不止准备了她一个人份的早餐,这种感觉便异常明显。 但这感觉并非那么强烈,相较于他为她做的这一切,这点子不适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只他方才说什么? 昨晚她睡不着,临时爬起来写信,那时候只她一个人,苏珊与艾莲娜都不知道。现在林墨言知道了,这说明什么? 要是日后天天如此,她还有隐私么?她还过什么日子! 顺了顺呼吸,秀珠平静地道,“看来这地方虽好,却并不适合我。多谢林少爷这两日的款待,我想我还是另外找住处的好。” “呵呵呵……”不知何时,林墨言已放下筷子,也不晓得他想到了什么,居然就在这当口低低笑出声来,转而变成一阵大笑。 “你笑什么?” 秀珠想不到林墨言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她想过不少种他的反应,却独独没有这一种。只他的这种反应更是勾起了秀珠的怒气,因着这压抑的怒气,她的脸儿开始慢慢涨红。 “秀珠,我在你心中就是这种人么?” 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林墨言根本未曾反应过来,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说得好好的秀珠忽然生气了,而且看起来还气得不轻。他只觉得,哪怕是生气,秀珠瞪圆了眼睛,对着他怒目而视,白皙的双颊染上了淡淡的胭脂红,仍是那般吸引着他的注意,让他移不开视线。 秀珠对他虽说不上讨厌,但绝对也说不上多有好感,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头一回见面,他留给秀珠的印象实在称不上美好,这让他一面感激命运的安排,让他们两人相遇,一面又诅咒这安排的无良,偏偏挑了那么个时候。他敢对天发誓,那真的是一场毫不掺假的意外! 但此刻,林墨言敛起笑容,只余心底一丝苦涩。毫无疑问,他想要与眼前的女子修得圆满,道阻且长。 “不管你信与不信,既然苏珊与艾莲娜已指派给你,她们便是你的人了,便是我也不会再命令她们,更不会想从她们口中得到你的什么信息。若我真想知道,哪里用得着她们两个!”林墨言自嘲地笑笑,“秀珠这么说,大约是昨晚给白大哥写了信吧?你以为苏珊或者艾莲娜看到了,然后告诉了我,所以我才跟你说了传信的话,对不对?” 林墨言的话,像一盆清凉的水,哗啦倾倒下来,浇熄了秀珠的怒火,连一丝火心儿都没有剩下。其实仔细一想,秀珠便能明白她错怪了林墨言,他确实不可能是那样一个人,只方才林墨言忽然之间的提议,让正在想着寄信、想着邮局的她一下子相岔了,一时冲动才将那些伤人的话儿脱口而出了。 而后来不管是林墨言的表情,还是他说的话,都说明他会那么提议完全是一个巧合。他只是从常理出发,想到秀珠平安抵达之后定会向家里传信,才有了那么一说。 想通了这些,秀珠面对着林墨言,难得的感觉到羞赧,一张脸儿“刷”的变得通红,火辣辣的。有那么一瞬,她甚至不敢去看林墨言的神情,不敢与他的目光有任何一点的对视。 所幸秀珠的性子还说得上拿得起放得下,既然明了是自己错怪了人家,便不会为着面子或者其他原因不敢承认错处。是她的错,她绝对不会逃避。 “对不起,是我错怪你。”收拾起自己的情绪,秀珠抬眼认真地瞧着林墨言,郑重地道歉,“我很抱歉。” “我并没有怪你。你知道,对着你,我的宽容才有用武之地。”确实,他的宽容大约只为了她存在。对着秀珠安慰地笑笑,林墨言指着只用了一半的早餐,“再不吃,这些可都要凉了,你不会想辜负苏珊与艾莲娜的好意,饿着肚子出去闲逛吧?” 听着林墨言意有所指的话,秀珠心头微微一跳,面上有些发热,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的后遗症。掩饰性地低垂下眼帘,秀珠依言在原位坐下,默默地喝着她碗里的小米粥。 “怎么光喝粥,吃个包子。”一个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灌汤包放进了秀珠面前的小碟子里。 “谢谢。”秀珠看了面带微笑,瞧不出半点异样的林墨言一眼,乖乖地拿起筷子,夹起碟子里的灌汤包。 57、报到 普林斯顿位于新泽西州西南的特拉华平原, 面积不算大,只有大约七平方公里, 东濒卡内基湖,西临特拉华河。 在林墨言的陪伴下, 秀珠对着居所附近的环境有了基本的了解。说起来,除去普林斯顿大学的原因,普林斯顿小城本身就是个极好的所在。它的景色幽雅,四周绿树成荫、绿草丛丛,清澈的河水静静流淌,居民不多,交通却方便。 不难发现, 小城的生活恬静而又安详, 浓浓的文化氛围笼罩下的贵族气息,让这里成为了上层人士青睐的居住地。凭心而论,这样的环境是秀珠极喜欢的。 慢慢地洗去浮躁,秀珠从忽然转换环境中适应过来, 心里静了下来。不知不觉间, 便临近了开学报到的日子。期间除了刚到的第一天晚上,秀珠又写了一封书信,絮絮叨叨地讲了她在普林斯顿这十多天的生活,一并交予了林墨言,请他帮忙送回国内。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那一日来得忽然、去得迅速的一番争执,秀珠与林墨言的关系倒是有了一些发展, 两人之间的相处比着先前自然了不少。 听着林墨言问起国内林公林老太太的消息,秀珠亦细细说来。说起来,秀珠本是一个别人对她好,她便要想法设法还回去的人,林老太太对她好,连带着林公也对她另眼相看,她自是真心尊敬两位老人家,将他们当成自家爷爷奶奶孝顺。这几年,两位老人家虽年岁日高,身子骨却还健朗,见了秀珠,倒是时时说起自家的两个小辈,林平与林墨言。 林平人在上海广州两地往来,虽远离北京城,但总还在国内,通信传递消息什么的还算方便。林墨言就不同了,隔着个大洋,几年不见不说,通个信都有得好等。 老人家嘛,说的想的最多的还是儿孙,尤其是常年不在膝下的儿孙。 所以,林老太太与秀珠说得大多都是林墨言。哪怕秀珠见着林墨言的次数算不上多,在林老太太的描述中,秀珠对林墨言这个名字、这个人的印象那是相当深刻。十几日相处下来,脑海中那个原还浅薄虚幻的影子,渐渐与眼前真实存在的人重合起来,相处起来自然容易许多。 有了共同话题,再加上日日相对,那三年不见的陌生感,似乎正悄然远去,秀珠开始真正将林墨言当成了朋友来对待。 很快到了学校报到这一日,秀珠早早起了来,用过了早餐,拿上录取通知书、身份证明等证件,几套换洗的衣服,一套生活用具装了一个手提箱。这个手提箱秀珠并不打算现在带去,反正这地方离着普林斯顿大学极近,步行不过五六分钟,大可以待报到完毕、确定了宿舍位置再说。 刚及出门,对面的院门正好打开来,林墨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自然地走到秀珠身边,林墨言笑道,“走吧,我送你。” 秀珠点了点头,忽然换成英语道,“以后,请叫我海伦。到了别人的地方,总要入乡随俗。” 秀珠的英文发音,多是延续了前世的美式腔调,再加上贝满女中本是美国教会学校,平日里很注重口语方面的教学练习,秀珠的英语自然是没问题的。 林墨言听得好笑,却也不拒绝,随了秀珠的心意换成英语与她交谈,“好吧,海伦。你可以叫我兰斯。” “兰斯?是你的本名么?”林墨言明显不可能是他的本名,大约是为了方便在国内行事,这才取的中文名字吧。 “是的,兰斯·伯纳诺·杰诺维塞,这是我的全名。” 秀珠点头表示了解,笑道,“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的本名。你是在美国出生的么?” 在秀珠看来,林墨言的身份实在有些神秘,她除了知道他的父亲是林公林老太太的独子,其他的全无所知。只她原并不是很有好奇心的人,即使心里疑惑,也不会问林墨言什么,毕竟那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好到那个程度。 如今她既然当林墨言是朋友,那么有些问题问出来,倒是无妨了。至于林墨言会回答到什么程度,全看他自己意愿。 “并不,我出生在意大利,并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秀珠愿意了解他的私人生活,林墨言只有高兴的份,这是个好的开始,不是么? 所以,虽然秀珠只问了他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却愿意借着这个机会,对着她多说上一些,“除了我的大哥,我们一家人目前都在美国定居。我是家中幺子,上面还有两个兄长,大哥从军,二哥从政,至于我,两位兄长都挑了自己想走的路,总要有人照看家中生意。” “我的父母亲——”说到这里,林墨言看了秀珠一眼,表情竟似有些怪异,“他们可能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般,日后你见了他们,自会明白。” 秀珠奇怪地看了林墨言一眼,也不多言。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普林斯顿大学的校门。 在一□□六年更名之时,普林斯顿大学有过一次扩建,却仍维持了原有的建筑风格,多是些后哥特式建筑,看上去古旧、充满了历史厚重感的围墙上爬满了常青藤。 走在校园里,路上已三三两两可见来报到的新生,老生们回校的日子还在两日后。相比起美国其他的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每年招收的学生数量算得上很少,像秀珠准备就读的工程和应用科学院的经济学系,便只有一个班,所有学生仅二十出头。 报到的过程很顺利,负责秀珠班级报到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白人男性,棕发褐眼,身材高大。自始自终,除了刚见着秀珠时多看了秀珠两眼,其他时候,他都紧抿着唇,一副严肃寡言的模样。待登记完学籍,秀珠仅知道称呼他菲尔德教授,是教他们国际金融的教授。 拿到宿舍的钥匙,一张写着这几日时间安排以及注意事项的纸条,秀珠从菲尔德教授的办公室出来,找到纸条上面写着的宿舍地址,与林墨言两人向着宿舍所在的方向靠近。早在几日前,秀珠已在林墨言的陪伴下,将整个校园逛了个遍,此时照着名字路标去寻地方,倒并不困难。很快,两人便站在了宿舍楼下。 宿舍楼的外观看上去像一个古堡,灰白色的外墙,并不新了。不知道是时间还早,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宿舍楼的周围除了秀珠与林墨言两人,居然再没有别人了。 “普林斯顿大学今年是第一次招收女学生,你知道总共招了几个么?”看出来秀珠的疑惑,林墨言笑着问道。 “我听斯密斯夫人提到过,说是名额不多,具体是几个,我倒是不太清楚。”听得林墨言的问题,秀珠也知道问题所在了,“你知道?” 林墨言点头,“并不是什么机密的事儿,我听人说这一回招收的都是一年级新生,除去一般的考核之外,还需有人给出推荐,不然学校也是不收的。至于人数,大约不超过二十名,且不独来自美国本土。大多数人都是像你这般,本身是美国教会学校出身,成绩能力上佳,又有教授推荐的。” “这么说,我还要多谢斯密斯夫人。”秀珠原想不到这名额如此难得,只斯密斯夫人叫她试试,她便依着尝试罢了,此刻听林墨言说来,倒是对很是照拂她的斯密斯夫人感激愈甚。 “斯密斯夫人发现推荐好苗子,不也是职责所在?”林墨言笑,“不进去看看?” “都到了这里,哪能无功而返?”秀珠也笑了,心底暗暗决定有机会定要好好谢谢斯密斯夫人,率先进了宿舍楼。 宿舍楼总共四层,第一层架空了,是整理成休息室的大厅,一套套桌椅摆得错落有致,过道里点缀着绿色盆景。上面三层是住人的,秀珠的钥匙编号,正处于中间一层。因着是女生宿舍,林墨言并没有同秀珠一道上楼,而是等在楼下架空层。 上了楼,当中一个椭圆形小客厅,摆着桌椅茶几,似是公用的。周围共有六扇门,两两挨得近些,呈品字形分布,大约是六个房间。 秀珠按着钥匙上的编号,找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门进去。是一间小小的居室,干净明亮。一张挂着墨绿色帐子的双人床,床上湖水绿的床单,同色的薄被整齐叠着,窗子外面正对着湖,与帐子同一色系的窗帘拉了开来,窗下是一套桌椅。靠着左边的墙,是一个深棕色的衣柜,旁边是连着镜子的梳妆台。 秀珠粗粗看了几眼,心里极是满意。开始她还以为会像现代国内的大学那般,要与别人分享一间卧室,想不到这里很是注重个人隐私,居然大方地一人一间卧室。 看了一圈,秀珠推开了右边墙壁的一扇推合式封闭式木门,木门的后面,果然是一间小小的洗漱室。洗漱室里,秀珠惊喜地发现了自来水与抽水马桶,即使没有热水器,她也很满意了。反正她现在的居所离学校很近,想洗澡什么的很方便。 到了这个时候,秀珠倒是愈加感激起林墨言的用心。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是让过惯了白公馆日子的秀珠,一下子回到“解放前”,恐怕她还真不适应。 只对面的那扇木门——捺不住好奇,秀珠推开了那扇木门。木门连接着的,是同方才那间一般无二的小居室。回想起外边两两相连的格局,秀珠明白了,原来相连两个房间的学生,需要分享一间洗漱室。 “嘿,黑鬼!滚开!” 正当秀珠合上门,退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忽然听得外面传来尖利的女声。听出了语中的意思,秀珠不自觉地皱起眉来。 打开门,秀珠不意外地在小客厅看到了其他人,想来是新来报到的女生。两名身材高挑火辣的白人女孩,一名是典型的金发碧眼,双手环胸,小巧的下巴微抬,一脸趾高气扬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一名黑人女孩。另一名栗色长发披肩,碧绿的眼睛像最上等的祖母绿宝石,她静静地站在金发女孩身后,面容平静,不说话,也不劝解。 听到秀珠开门的声音,三名女孩不约而同地向着秀珠的方向看过来。 “哟,原来除了黑鬼,还有黄皮猴子!”金发女孩似是最先反应过来,她恶意地冲着秀珠笑,出言讥讽。 58、始动 实际上, 秀珠的皮肤极好,白皙, 光洁,细腻, 隐隐透着健康的红晕,水嫩水嫩的。秀珠的身材在国内女子中,算是比较高挑了,只对比起白人女子,她的发色眸色,她的身形,她的五官线条, 无一不在说明, 她是个东方人。 秀珠从来不因自己是个东方人而产生诸如自卑自怜的想法,也从来不认为黄种人就低人一等。像前世有些玩笑话,说西方白人全身毛发都未褪尽,那才是进化不完全呢。 白人歧视有色人种, 这个问题秀珠早已知道, 亦曾经做过心理建设,做好了将来遇上这种事的准备,只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让人措手不及。原她还想着,学校的环境总还比较单纯,即使真有问题,也不太可能明目张胆。现在看来, 却是她太过于低估情况的严重性了。 前些时日,她在林墨言的相陪下,几乎走遍了整个普林斯顿,期间遇上本地居民,虽有感觉到有些人的视线有些异样,但那毕竟是暗地里的,她当做没有注意到便罢了。没有人会为了旁人多看两眼,便生气上火。 如今想来,大约林墨言的陪伴在其中亦起了不小的作用。 “该不会是哑巴吧?”金发女孩尖刻的语声再度响起,她向前走了两步,靠近秀珠,那上下扫视打量的视线绝对称不上礼貌,“嘿,贝蒂,你说她成年了么?我觉得她肯定没有十五岁,她应该去念中学,而不是来这里浪费时间。我一定要向学校提出申请,普林斯顿大学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贝蒂,说的是金发女孩身侧那个栗发绿眸的女孩。她听了金发女孩的话,视线便轻轻扫过秀珠,顿了片刻,开口道,“莉莉丝,我想你是对的。只不过,我并没有听说学校招生有年龄方面的要求,也许她有什么特别的能力,让学校为她放宽了规定。” 贝蒂的目光很平静,不像莉莉丝那样带着刺,她的语声也平和,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哪怕她口中说的话并不是那么友好。但若是在这两人间让秀珠选择,她宁愿选择面对莉莉丝,也不会想与贝蒂有交集。 莉莉丝的不满不友好都流于表面,她的眼神、肢体动作、语气,无一不在显示她不喜秀珠与那名黑人女孩。而那个贝蒂,要是不听她语中的内容,秀珠根本看不出她的不友好。要不是她掩藏得太好,便是从骨子里心底里看不起秀珠两人。秀珠以为,从贝蒂的年龄来看,她对她们的态度很可能源于后者。 默默评估完莉莉丝与贝蒂,秀珠像是没有见着两人一般,径直绕过两人,向着倒在地上的黑人女孩走去。那个女孩大约是被吓得很了,都过了这么一会儿,居然还跌坐在地上没有起来。 “你还好么?能自己起来么?”秀珠站在黑人女孩身前,向她伸出手。 “我……我还好。”黑人女孩似是被秀珠的动作惊了一下,怔怔地看了秀珠伸出的手掌半晌,这才伸出自己的手来。一白一黑两只手掌相交,对比是那样明显,却奇异地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借着秀珠手上的力道起身,黑人女孩对着秀珠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细牙,“谢谢你。我是克里斯汀,你叫做什么?” “你好,克里斯汀。你可以叫我海伦,这是我为自己起的英文名字,你知道,由于习惯的原因,我并不方便使用本来的名字。”秀珠笑得开怀,觉得自己也许将会收获在这校园里的第一份友谊。 克里斯汀握着秀珠的手,似是已忘记了边上的莉莉丝与贝蒂,“海伦,你是从东方来么?离得很远吧?我家在墨西哥,赶来这里花了好几天呢。” “我来自中国,来到这里可不容易,隔着大洋,我在海上漂流了很久。”秀珠很有默契地当莉莉丝两人不存在,只自顾自与克里斯汀聊着,“你是今天才到的么?我来了好些天了,将这附近的环境熟悉了一遍。” 克里斯汀点头,正要答话,那边莉莉丝却看不下去秀珠两人的旁若无人了,尖声道,“喂!你们两个泥猴子,我跟你们说话,我叫你们滚,你们听不到么?” 秀珠与克里斯汀对视了一眼,笑眯眯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在跟我们说话?” 莉莉丝发出一声重重的鼻音,嫌恶地道,“这里除了你们,还有别人么?” “原来是这样。”秀珠点了点头,忽然敛起了笑容,冷声道,“但是我以为,你并不具备与人正常沟通的能力,我们没有听到你跟我们说了哪怕半个字。或者,你应该去一趟医院,让医生为你检查一下声带,看看是否发生病变,也好早日医治,免得耽误了病情,错过了治疗的最好时机。克里斯汀,你说呢?” 克里斯汀一点儿都没有客气,咯咯笑着赞同,“我看也是,她病得不轻。” “你……你们……你们两个……黑鬼!泥猴子!” 莉莉丝气得不轻,不管不顾甩开步子,就要上前,看那架势像是说不过秀珠,便想直接动手了。秀珠悄悄地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克里斯汀护在身后,双眸紧盯着莉莉丝的动作,捏起了拳头。 “莉莉丝!”贝蒂一把拉住莉莉丝,静静地看了秀珠一眼,回转视线望向莉莉丝,在莉莉丝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也不知她是怎么和莉莉丝说的,几句话过后,原还像火爆龙似的莉莉丝居然敛起了怒气,狠狠地瞪了秀珠与克里斯汀一眼后,竟是消停了,不再理会两人,与贝蒂一道转身看房间去了。 秀珠对此倒并不在意,能不冲突,自然还是不冲突的好,虽然她不怕,但在开学第一天便与同学动手,总归影响不好。只若是想让她为了息事宁人忍气吞声,更是没有这个可能。 收回投注在贝蒂身上的视线,秀珠转向克里斯汀,正想说话,却忽然听得林墨言熟悉的语声在不远处想起,“怎么回事?还没好么?” “你怎么上来了?”秀珠难掩一脸惊讶。不是说不方便上来,要在下面等着么?随即摇摇头,“没事,我正打算下去找你。刚认识了一个同学,与她聊了两句,耽搁了些时间,等急了吧?” “倒是不急。时间还早,你可以随意。”林墨言口中说着不急,却没有移动脚步,只直直地盯着秀珠看,等着她的回答。 秀珠不禁白了他一眼,却又莞尔失笑,真不知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惫懒了,说是不急,这眼神动作哪处不是在说明“很急”? 林墨言并没有进得小客厅来,而是斜靠着墙壁,站在楼梯口,双手随意插在裤兜里,黑色的修身衬衫袖口卷了两卷,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臂,扣子只扣了中间的两颗,领口一小片皮肤露了出来,纤长的锁骨清晰可见。 室内采光很好,虽然离得不算太近,但秀珠能清晰地看到他微长的黑发遮住了大半个耳朵,也将眉毛的形状遮去了大半,灰蓝色的眼中带着明显的笑意,眼睫毛又密又长,鼻子笔挺,因着是混血儿的关系,他的脸部线条并没有西方人那么深邃,反带着一些东方人的柔和,这冲淡了他身上偶尔显露出来的锐利之气,使他温和的气质变得更完美无缺。 真真是妖孽!秀珠在心底暗叹。她原便知道这人长得不是一般好看,只那时候对他并未有其他想法,且因着并不美好的初遇,一向对他敬而远之。后来见得次数多了,倒有了些免疫力,这些日子朝夕相对,她也没觉得如何,顶多在心底想想这人长得真养眼。 只此刻也不知为何,林墨言静静靠立在那里,不用什么动作,单那姿势便让她觉得甚是撩人。心脏不受控制地狠狠撞击了一下胸膛,秀珠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林墨言的嘴唇。林墨言的嘴唇微薄,唇线却很优美,颜色是很健康的淡粉,看起来——似乎很是诱人? 不行了!秀珠感觉到热气猛地窜上脸颊,忙僵硬地转过头,掩饰性地垂下眼帘,只那心跳早已失去了控制,“噗通噗通”竟似要从口中跳出来。 “海伦,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红。”克里斯汀察觉到秀珠的异样,倒是顾不得问秀珠关于林墨言的问题了。 秀珠默念了好几遍“男色误人”,努力做着心理建设,一边强自让自己平静下来,“没事。别担心,克里斯汀,我只是有点热。”顿了顿,又续道,“我已经看过房间了,明日再搬过来,你呢?” “我还没看过。待找到房间,我还要下去等我妈妈,她帮我拿行李去了,我先过来报到。”克里斯汀解释了一番,很是善解人意地笑道,“既然你已经没事,便先走吧,别让人等急了。咱们明天见。” “明天见。”秀珠假装没有看到克里斯汀意味深长的笑容,对着她挥挥手,转身向林墨言走去,只面上刚有些褪下的红晕又有了加深的趋势。 “有点热,嗯?”眼看着秀珠站在了面前,林墨言笑得春光灿烂,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丝丝魅惑,微微上扬的尾音让秀珠心头一颤,差一点脚下一软。 “是啊!我热得很!我恨不得脱光了衣服去游泳!” 秀珠的话音戛然而止,连两只耳朵都变得红红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与林墨言对视。半晌过后,她单手捂住眼睛哀叹了一声,抬起右腿重重地踹了林墨言一脚,对着他吼道,“还不走!” 吼完之后,秀珠率先奔下了楼梯。瞧着秀珠落荒而逃的背影,未免被秀珠记恨,林墨言拼命憋住笑,淡定地拍了拍裤腿上留下的脚印,施施然跟着下了楼。 跑出宿舍楼,没有等林墨言,抢先往校外走的秀珠终于收起了自己的情绪,她为方才的失常找到了理由——这副身子已长到足够大,也到了想男人的时候。不然,她该怎么解释,自己对着平日里并没有多余想法的帅哥发花痴? 59、决定 秀珠一直以为, 两个人在一起,便是搭伙过日子。所谓浓烈的感情, 都会转变为柴米油盐的平淡。对于爱情,前世的秀珠倒还有过期待, 少女情怀总是诗,但凡每个女孩,在充满幻想的青葱岁月,总会有些带着粉色的小心思。 直至后来,秀珠父母出事,剩下了她与奶奶相依为命,生活的艰辛教会了她坚忍, 也让她将某些个小心思压到了最深处。随着年岁渐长, 见多了身周的朋友同事恋爱分手、结婚离婚、争吵外遇,心伤了痛哭流涕,心悦了开怀大笑,总觉得感情这东西真伤人, 好了坏了都恨不得让人疯狂。 期间有热心的朋友为她介绍牵线, 她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只放不下奶奶罢了。也有样貌性子都相合的人,但一听说她家中的情况,便渐渐不再联系,慢慢相忘于人流。几次过后,她的心思也就淡了,转眼便成了所谓的剩女。 重生于这个架空的民国时代, 在姨娘外室合理合法的前提下,秀珠的年纪又小,更不会去思考这种事了。她的所有心思,都花在了与白雄起夫妇以及童童的亲情里,平日里能见着的适龄男性并不算多。原剧里让白秀珠情根深种的金燕西便是其中一个,只她既然知道结局,自然不会自讨没趣,且金燕西的性格亦并不为她所喜。 其他的年轻男子,大多以金燕西为主,大伙儿都明了金白两家的关系,有金燕西在场的时候,秀珠身边倒不虞出现不和谐的声音,这让秀珠少了很多麻烦的同时,不能不说也造成除了金燕西之外,她与其他家族那些公子少爷都未及深交。 再有,秀珠熟悉一些的,便当属林家的两位了。林平,秀珠与他相识于年少,哪怕她曾经暗自怨过他的性格太过沉闷,说他木讷刻板不知变通,但不可否认,多年的相处下来,她与林平之间存着一种奇妙的默契。明白事情原委之后,再回想起他曾经对她做的事,她想象着他当时怀着的心情,甚至觉得他这么可爱。 动心么?也许有的。但那时候她十岁出头,他却已二十好几。若仅仅是因为年龄差距,秀珠倒还不在意,只林平也能不在意么?就算林平不在意,林家呢?白雄起夫妇呢? 不得不说,秀珠实际上是个理智又冷情的人。对林平的那点子心动,连萌芽都没有,便被她掐灭。后来知道了林平正在做的事,秀珠越发不允许自己产生那不该有的心思。或许换个环境,她还会想着努力一把,只如今,不过是各自路过罢了。 林墨言对她有好感,秀珠不是感情白痴,自然能察觉得到。对这人,秀珠的感觉倒是挺复杂,要说因着初时的那场意外,她有些不待见他,但几年过去,多大的迁怒都该过去了。且他后来为她做的,尤其是到了美国后为她做的,她不是铁石心肠,做不到一面接受他的好意,享受他的关心爱护,一面又当做视而不见。 “秀珠,想什么呢,想得这般入神?” 熟悉的语声传来,秀珠循声望去,毫不意外地见着林墨言进来,极自然地走到她身前,挨着她坐了下来。自学校报到那日,秀珠说过要入乡随俗的话后,如今他两人便有了不成文的约定,在外面交谈一律换了英语,在家里倒还是用的中文。 秀珠方才正想着他呢,这会儿正主上门了,又紧挨着她坐了,夏日的衣衫本就单薄,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像是毫无阻隔一般透了出来,一时间,似乎整个空间都萦满了独属于林墨言的气息。忽的又想起那日在宿舍楼上,自己对着人家起的别样心思,只觉得挨着他的地方一点一点热了起来。 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秀珠不动声色地移开了一些,瞧了一眼似乎笑得无知无觉的林墨言,轻抿着唇,语气平平地答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有段日子没有得到哥哥的消息,也不知他们在国内怎么样了。” “毕竟离得远,传递消息的速度快不了。你不过才开学一个礼拜,白大哥即使在你离开的第一天便给你寄了信,这会儿你怕是也收不到。至于你的那两封信,白大哥想收到估计还有得等。不过你放心,只要有信寄来,我定会第一时间拿给你。” 林墨言温言安慰,探手从果盘里拿过一个橙红色的橘子,剥了开来放到秀珠手中,指间无意识地划过了她的掌心,“马上到时间吃饭了,等下我送你回学校。” 温热轻柔的感觉,像是一片轻软的羽毛划过,秀珠手一颤,差点将手里的橘子丢出去。回过神来,忙下意识地点应了。 这是秀珠正式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普林斯顿大学对学生的管理还算宽松,秀珠作为新生,才被要求在学校住宿,对白天、假期的时候倒是没有要求。换句话说,除了晚上要回宿舍睡,学校对于学生课余时间的安排并不干涉。 这对秀珠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因着林墨言准备的住处离学校极近,她每日都能回来吃饭,周末课余更是能得到一个休憩的好地方,尤其是在她不得不与莉莉丝、贝蒂两人同处一个楼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 现在秀珠已知道了,原普林斯顿大学总共招收了十八名女学生,正好全部统一安排在那一幢宿舍楼里,但不知为何,最终来报到的只有十二名。秀珠所在的楼层六个房间,有两名学生并未来,所以只住了秀珠、克里斯汀、莉莉丝以及贝蒂四个。因着莉莉丝也是经济学系的关系,秀珠甚至不得不跟她做了邻居,分享同一间洗漱室。 秀珠知道莉莉丝曾经跟教授提出申请,想要调换房间,但不知结果如何。看她只能对着她怒目而视,时不时的用言语攻击之外,再无其他动作,想来多半是没有成功。不然,以莉莉丝每天一见面就跟她扔眼刀的狠劲,秀珠可不信她在有办法可想的情况下,还会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又发呆,我的存在感那么低?” 低低的声线在耳边响起,呼出的热气染上秀珠的耳廓,秀珠一个激灵,半边的身子酥麻酥麻的。怔怔地转过头来,林墨言的脸近在眼前,她的鼻尖几乎对着他的,两唇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厘米。 秀珠的脸儿毫不意外地红了,心脏不争气地开始加速,不过这会儿她也明白了一件事。那日宿舍楼上的事儿发生后,秀珠看林墨言的某些行为,总觉得有些奇怪,每每惹得她面红心跳,看似巧合无意,事后人又表现得云淡风轻、毫无异样,实际上倒像是、倒像是在勾|引她一般。原她还以为是自己思想不纯洁,引发了某些错觉,今日看来,哪怕他装得再像,可不就是故意的么? 抬手推开林墨言的头,秀珠静静地站起身来,放下了手中的橘子,走到林墨言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那摸样怎么看怎么淡定。当然,请忽略她面上还未完全褪下的红晕。 “怎么了?”林墨言疑惑地看着秀珠,看样子也要跟着秀珠起身,换到她的身侧去。 秀珠一个瞪眼过去,“坐好,不许动!” 林墨言身子一正,端端正正地坐好,那看着秀珠的眼神竟还透着无辜? 见鬼的无辜!秀珠几乎忍不住想破口大骂,合着老娘被无意识地吃了这么多天豆腐,你个罪魁祸首还无辜? “不准再这样看我!”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为什么?”灰蓝色的眼眸晶亮亮的,透着单纯的疑问,无辜的小眼神儿一眨一眨。 合着还装上瘾了,还有完没完?秀珠磨着牙,阴测测地道,“我怕我会忍不住掐死你。” “嘶!”林墨言倒吸一口凉气,吓得面容失色,双手护住自己的脖子,看向秀珠的目光有着说不尽的哀怨,“你想谋杀……”……亲夫?“亲夫”两个字,林墨言瞧着秀珠面色,到底没有敢说出口。 “行了,别装了,跟你说正事。”秀珠摆摆手,放弃了跟这个“无赖”兜圈子。 林墨言见秀珠不像说笑,忙收敛起多余的表情,正经看向秀珠,“有什么事?” “你的意思我心里明白。”沉吟半响,秀珠决定还是将心里的话说清楚,“我想,我们可以试试,但是我有条件。” “嗯?” 林墨言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不禁大喜过望,饶是他一向心性极佳,仍不觉让狂喜显形于色。再见着秀珠面上平静乃至平淡的表情,心底的热度才退了一些,出声问道,“什么条件?”只那声音不自觉地带着些许颤抖。 “你不能再像刚才那样看我,也不要再‘无意识’地卖弄你的色相。”不要以为只有男人好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没有?“美男计”什么的,有时候真的很好用。 “你……说什么?”林墨言呆呆的,完全没有想到秀珠会说出这种条件来。 秀珠面上一红,“我说你长得让人想犯罪,别再想着引|诱我!” 一句话脱口而出,秀珠急急起身,向着花厅而去——该吃晚饭了。 “我愿意让你犯罪!”林墨言起身追了上去,唇角勾起,笑得眯起了眼睛,“不对,你在我身上做的任何事情,都构不成犯罪!那都是合情合理的,若是你想让它变成合法的,无论何时都没有问题!” 60、作弄 此时正是九月天, 用完晚饭,天还没有完全黑。 绚烂的霞光染红了半边天空, 火红火红的红烧云或卷着、或舒着,堆着挨着, 让人移不开眼的美丽耀眼。 林墨言牵着秀珠的手,两人肩并着肩漫步在去往普林斯顿大学的路上。得偿所愿的男人,面上表情前所未有的柔和,眸中的幸福满足似乎快要溢出来,只恨不得这段路越长越好,永远没有尽头最好。 “兰斯,你在这边有些日子了, 没有关系么?我猜, 你该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吧?”在外面,秀珠用的仍是英文。 既然已决定要和他试试,秀珠自要好好经营这一段感情,不管最后是否会开花结果, 都能做到不负己心。所以, 放在以前不会问的问题,这会儿她却是会直接大方地问出来。 “怎么?这么快就想赶我走?还是,我对你已没有了吸引力,你觉得厌烦了?”林墨言脚步不停,握着秀珠的手紧了紧,玩笑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跟你说正经的呢。”这人, 当真愈发没脸没皮了。秀珠重重地掐着林墨言的手臂,以示对他调侃的不满,“好好答话。” “好吧,因为某些理由,我得了一个期限未定的长假。” “不知我能否知道是什么理由?”秀珠心底一动,已有了些许猜测,望向林墨言的目光满是戏谑。 林墨言轻咳了一声,“什么理由,你会不知道?”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秀珠笑眯眯的,坚决不承认自己知道。 “因为你。”林墨言也不是省油的灯,且这话说起来又不为难,“这理由可足够?” 秀珠点点头,“勉强。” 秀珠与林墨言的住所里学校极近,说话间,普林斯顿大学的校门已遥遥在望。秀珠挣脱开林墨言的手,向前跑开两步,再回过身对着林墨言挥手,“我进去了,你先回去吧。” 夕阳下,女孩的全身都包裹在一层暖暖的橘色里,对着不远处静静凝望她的男人回眸一笑,笑靥如花绽放。男人回以一笑,默默目送她走远,直至再也看不见,这才转身踏上归途。 秀珠的心情极好,面上的笑容直到她进了宿舍都还没有敛起,哪怕是在休息室里遇上了那位刻薄的伊迪斯夫人都未影响到她。她微笑着向伊迪斯夫人送出了问候,虽然回应她的是一如既往不友好的鼻音和离开后隐隐传来的咒骂。 伊迪斯夫人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白人女性,淡金色的长发每日绾成老气的发髻,薄唇紧抿,眼皮有些耷拉下来了,淡蓝色的眼珠子时时闪着精明的微光。她是女生宿舍的管理员,除了假期之外的每一晚,她都会实行学校给予她的权力——到每一位女学生的房间里查房,她要保证没有女生在她的管理下夜不归宿。 伊迪斯夫人厌恶包括秀珠与克里斯汀在内,所有除白人学生之外的人。她的讨厌嫌恶与不友好表现得很明显,但也仅止于用刻薄的言语来发泄不满,再没有其他的动作。她在工作上总是一丝不苟,不偏不倚,不会利用职权之便,给她不喜欢的学生下绊子,以达到教训人的目的,这让秀珠无法在心底真正讨厌起她。 至少,她是个公私分明,工作严谨的人。秀珠对着她,一向是礼貌有加,而不是像克里斯汀那般,见了她如同老鼠见了猫,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海伦,你怎么还在这里?”克里斯汀见着走进小客厅的秀珠,一脸的惊讶与紧张。 见克里斯汀脸色难看,秀珠不禁心头一紧,“发生什么事了?” “刚刚我听到莉莉丝跟贝蒂在说,她要去上菲尔德教授的课,这会儿怕是都开课了。”克里斯汀急急道,“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秀珠虽然也急,但她还能保持冷静,“克里斯汀,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菲尔德教授的课不是在明天上午么?怎么到了今晚上,并没有人通知我呀。” 说到这里,秀珠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一个可能,便再也呆不住了。她匆匆向克里斯汀交代了一句,拿了课本笔记向着菲尔德教授平时上课的教室跑去。 看这样子,定是因着某些缘故,菲尔德教授今次的课改时间了,至于为何没人通知她,说不得就要着落在莉莉丝身上了。今日跟着林墨言多说了两句,回来的时间本就比往日迟些,怕是免不了要迟到,但迟到总比不到旷课要好。 在报到第一日,秀珠对菲尔德教授的感觉不说完全正确,但也对了十之八九。菲尔德教授的治学态度非常严谨,对所有的学生都一视同仁,看不得学生有丝毫偷懒耍滑的念头,这会儿上课迟到,不知道脸色会多黑,也不知会怎么责罚呢。 他的课,秀珠还未见过有谁敢迟到的。 气喘吁吁地站在教室门口,秀珠顺了顺呼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怀着忐忑的心情,轻扣了扣门,缓缓地推门进去。暖黄色的灯光打在她身上,所有人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原本低缓的讲解随之戛然而止。 “教授,对不起,我来晚了。”秀珠望着菲尔德教授,诚恳地道歉。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既然已造成既定事实,最重要还是先得到教授的原谅,将损失降到最低。菲尔德教授,可掌握着她日后的一部分毕业考评成绩。 “海伦?”菲尔德教授犹如实质的视线凝视着秀珠,半晌才问道,“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 菲尔德教授的语声听不出喜怒,秀珠心里一点儿都不敢放松,“六点一刻,教授。” “很好,你还知道时间。那么,请回答我,课程几点开始?” “对不起,教授。”秀珠低下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菲尔德教授微一皱眉,随即眉间又舒展开来,快得让人看不清他是否真的有皱过眉,“难道没有人通知你?” 说着,菲尔德教授转过身,看向下边一个亚麻色短发的白人男生,“乔治?” “是的,教授。”亚麻色短发的男生站起身来,“我没有找到海伦,但我通知了莉莉丝,并拜托她代为转告。莉莉丝跟她一间宿舍,不是么?” 菲尔德教授点点头,让乔治坐下了,随后看向莉莉丝。莉莉丝平静地与菲尔德教授对视,站起身来答道,“我通知她了,教授。当时莱恩也在,在小湖边的长廊上,莱恩可以作证。” “是的,教授。我可以作证,莉莉丝确实通知过了。倒是海伦,当时似乎很急,不等莉莉丝将话说完便匆匆走了,我不确定她是否听错了时间。”莱恩是个金发蓝眼的白人男生,他在莉莉丝话音一落地,便起身为她作证。 “您瞧,教授。”莉莉丝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极隐晦地瞥了微垂着头的秀珠一眼,“海伦她实在是太忙了,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但我确实很少能在宿舍看到她。当然,除了晚上,不然的话,伊迪斯夫人要找她的麻烦了。我猜,她可能忙得忘记了教授将课程换到了今天晚上。” 莉莉丝的话,引起了其他学生一阵压抑的轻笑。因着菲尔德教授的关系,他们不敢笑得太大声。除了秀珠之外,教室里仅有的另外两名黑人男生,死死低着自己的头,似乎不敢看正在发生的一切。 “好了,你们两个先坐下。”菲尔德教授让莉莉丝与莱恩坐回去,转向海伦,“海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秀珠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不用看,她也能知道掌心定是多了几个深刻的指印。她要用疼痛刺激自己,告诉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爆发,不然才是称了莉莉丝他们的意,借菲尔德教授的手给她教训呢。 作伪证,栽赃嫁祸,睁着眼说瞎话,倒打一耙,今日秀珠算是全都见识了。她知道,自己是大意了。本以为不去理会他们,不给他们发难的理由,自然能相安无事,却原来是她想得太简单。她愿意避着躲着,人还想着抽冷子给她一下呢,这梁子可算是结下了。 “我很抱歉,教授。”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她说什么菲尔德教授能相信?秀珠缓缓抬起头来,“我无话可说。” 教室里一阵安静,菲尔德教授许久没有说话,秀珠就这样直直看着他,目光干净清亮,没有一丝畏缩后退。 “海伦,回到你的座位上。”半晌之后,菲尔德教授开了口,“因为你,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难道你还想继续站在那里,等着我请你过去?” “当然不,教授。谢谢你,教授!”秀珠心里一松,飞快地对着菲尔德教授一躬身,快速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看到海伦坐下来,菲尔德教授没有立刻接着授课,而是盯着秀珠缓缓道,“海伦,因为你的迟到,我们不得不中断授课,所以,我必须得惩罚你。上完课后,你需要独自一个人将教室打扫整理干净,记住,是你一个人,不得找别人帮忙,你接受么?” “是的,我接受,教授。”既然说了是惩罚,秀珠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且在她看来,不过是打扫一下教室,这根本算不上惩罚,想来是菲尔德教授不欲落人口实,不得不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吧? 是的,在菲尔德教授没有多言,直接让她回了座位后,秀珠觉得,他是知道了整件事原委的。 61、升级 事情发生地让人措手不及, 但秀珠并未让它影响自己的情绪。待坐了下来,菲尔德教授开始重新授课, 她已能平静下来,打开课本, 拿出笔记本,心平气和地听菲尔德教授的讲解,在课本中划下重点,做下笔记。 秀珠没有空去管旁人的想法,也并未去注意莉莉丝等人的表情行为。她来到普林斯顿大学的目的很明确,便是为了学习,为了弥补前世未能进入如此高等学府的遗憾。期间, 她甚至还主动回答了菲尔德教授提出的好几个问题, 得到了他的颔首赞赏。 下了课,菲尔德教授夹着讲义夹,率先走出了教室,其他学生三三两两, 也接连离开。秀珠不知莉莉丝是做贼心虚, 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她这会儿竟罕见地没有来寻秀珠麻烦,与乔治莱恩为首的几个白人男生一道,说说笑笑地走了,甚至都不曾多看秀珠。 等到所有人离开,教室里一时安静下来,本不算大的空间显得空荡荡的。 秀珠整理好自己的课本, 站起身来,走上讲台,拿起了黑板擦。打扫教室的事儿,秀珠并不算陌生,只要在学校里上学,总会有打扫卫生的机会。 擦干净黑板,再用抹布浸了水,擦拭讲台上的桌椅。接着是扫地拖地,将课桌椅对齐摆正——四周很安静,秀珠越做越顺手,最后甚至轻轻地哼起歌来。正当她打扫进行了一半,心中想着待会儿回去寝室谢谢克里斯汀,等周末了邀请她一道吃个饭,忽然听得“咣当”一声响,紧接着是铁链相碰撞、钥匙转动的声响。 秀珠心里一惊,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见着原本开着的前门果然已关上了。不敢怠慢,她立刻转向教室后门,却正看到那扇木门猛地合上,接着是一样的铁链碰撞声,钥匙转动声。 “喂!谁在外面?”秀珠快速跑到门前,一边拍着门,一边尝试着将门自里面打开,“这个玩笑可一点儿都不好笑,你们这么做,就不怕被追究责任么?学校是不会允许有伤害学生的事发生的,为了我一人赌上各位的前途,值得么?” 周围很安静,除了秀珠自己又快又急的语声,似乎再没有什么声音了。教室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理所当然地无法再打开,依着时间推算,外面该不止一个人,至少也有两人,一个关前门,一个锁后门。 秀珠的心狂跳,压抑着气怒与惊怕,将耳朵贴着门,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没有人回答,甚至连人离开的脚步声都未听到。 这是迟到事件的后续么? 最初的情绪波动过去,秀珠渐渐平静下来。被关在这间教室里,危险该是不会有,毕竟是在学校里面,那些人多半不敢做出什么无法弥补的事情来。当然,为了以防万一,也不可不防。先不管会不会有人发现她没有回宿舍,继而找到这里来,她首先得保证自己的安全。 在还未到熄灯时间之前,秀珠推过来几张课桌,堵在了门背后,再拉过来一张椅子,靠坐在桌前,手撑着下巴,开始思考整件事的原委。 很显然,这是有人见机整自己。只要说是莉莉丝在背后策划这一切,秀珠是不信的。不是她看不起莉莉丝,以莉莉丝的心性,想不出这样的计划。这一场行动,不可能是莉莉丝一个人做出来的,她只是被推到前台来的一个实行者而已。 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将她关在这里一夜?这似乎不太可能,要知道,伊迪丝夫人可不会放过每晚查房的工作,不用多久,她滞留未归的事儿就会被发现。克里斯汀大约会要求来教室看看,但莉莉丝…… 然后呢?伊迪丝夫人多半会暴跳如雷吧?她等这样的机会很可能已等了许久了。说不定她会直接上报给学校—— 不,不会。要是让伊迪丝夫人上报给学校,马上她便会被人发现反锁在教室里。 最高明的做法,应该是让伊迪丝夫人发现她彻夜未归,却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情况,造成她违反校规的事实,学校方面便不得不因此惩罚她。 所以,关键在于教室外面那两把原不该存在的链条锁?那些人不会将它们留下来,让别人发现她被锁在教室。如果计划成功,一切顺利,他们会在天亮之前回来取回链条锁,毁灭证据。只要对好口供,秀珠之后所说的一面之词便再不能取信校方了。 暖黄色的灯光下,秀珠静静地坐着,想着,猜测着种种可能。宁谧的环境让她的心越发宁静,所思所想亦愈加全面细致。 不知过了多久,“啪”的一声轻响,整个教室沉入一片黑暗里。 到熄灯的时间了。 窗户正开着,外面月光如水,给万物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有风吹过,树叶子摩挲着“哗啦啦”作响。夜风有些凉了,秀珠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身子。眼睛已适应了黑暗,她站起身来,借着月光,绕过桌椅,拉下了窗户,将夜风带来的凉意尽数挡在了外面。 所幸这天虽已入秋,却并不让人觉得冷,受凉的可能性倒是不大。趴靠在桌子上,秀珠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因心里藏着事,秀珠睡得不沉,一颗心可说时时刻刻吊在那里,不曾落下。一双耳朵更是不得闲,下意识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这般迷迷糊糊,将睡未睡地不知过了多久,秀珠忽然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来。 抬头瞧了瞧窗外,见天色还未亮,外面黑沉沉的一片,天空中那颗启明星高高挂着,亮眼得很。秀珠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再揉揉被靠得酸麻的手臂,心中微松了口气。 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不太灵活的腿脚,秀珠轻手轻脚地将堵着门的桌子再度搬开。伸手拉了拉门,门没有开。很好,那些人还未来过,接下来她只要静静地等待即可。 当然,实际上秀珠并不确定他们是否会来,所有一切不过是她的猜测。猜对了她可以见此稍稍扳回一局,猜错了也没关系,天亮了总会有人发觉这里的情况,并想办法打开锁链,放她出来,为她证明昨夜未归非是故意,而有不得已的苦衷。 时间慢慢地过去,天色眼看着即将转亮,秀珠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那些人若是要来,必会选在宿舍开门的第一时间,时间已差不多了。这会儿该是人最困倦的时刻,秀珠静静立在门背后,凝神细听。只她等了许久,待得外面天色见亮,都未等得人来。 莫不是不来了?秀珠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她动了动站得发僵的腿,正想伸个懒腰,放松一下,忽然听得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 有人来了!秀珠立马来了精神,左手轻轻抓住了门把手,竖起耳朵细听。轻微的“悉索”声后,只听得“咔哒”一声,秀珠瞅准时机,将门猛地向后一拉。“咔啦啦”一声响,门被秀珠大力拉开,门后的人显然未料到有此变故,低低地轻呼了一声。 秀珠找的时机异常准确,门后那人刚打开锁,钥匙还插在锁眼上,两只手根本来不及缩回去,门便被她拉开了。理所当然的,随着门被拉开,那人的手最先露了出来。 秀珠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使力一拉,便将人拉进了教室,顺手关上了门。 “本!怎么是你?”秀珠瞧着眼前的小个子男生,有些难以置信。本,是除了秀珠之外,班中唯二的两个黑人男生之一,“为什么?我还以为……”还以为怎么都该是个白人学生。 本有那么一瞬间不敢与秀珠对视,但也只有这么一瞬间,随后他反应过来此刻的情况,便欲使力挣脱秀珠的手,好打开门逃跑。只秀珠又岂会如他的意,顺势一个转身,背对着抢进本的怀中,一个过肩摔,便将本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背着地。 “既然来了,怎么可能有机会再走?”秀珠微微露出一丝笑来,“不管你是自己针对我也好,是受人指使也好,做下了这样的事来,怎能轻易便算?咱们还是等等看,你应该还有同伴吧?昨晚便是你们锁的门吧?是杰夫么?看看咱们能不能等来惊喜。” “你……”本神情痛苦,面孔扭曲地躺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不知是摔得重了,还是让秀珠一席话给惊的,“这……这是属于东方人的智慧么?海伦,你赢了。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会回来,并等在门背后的呢?” 秀珠耸了耸肩,却并未正面回答,“我一整晚被你们关在这里,心里害怕,根本没有睡着。你一开门,我便听到了声音。” 本苦笑,心道我可看不出你哪里害怕,只见秀珠不肯说,也便不再追问。他皱了皱眉,缓过劲来,正想先从地上起来,忽然教室门被人推开,秀珠班中另一名黑人男生杰夫出现在门口。 “杰夫,快跑!”本顾不得起身,冲着杰夫大声喊。他已让人捉住,若无意外定有一场责罚等着,又何必再将杰夫扯进来? 杰夫瞧见门内情形,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出于对好友的信任,在一个愣神之后转身便要跑。 只他想跑,却也要看秀珠是否答应了。方才秀珠的动作极迅速,但毕竟是忽然出手,占了先机,后本被秀珠一个过肩摔撂倒,实则心里并不服气,认为自己折在秀珠手里是个意外,不然又怎么会跑不过一个娇柔纤细的小女生? 这回他却是看清了,也不见秀珠如何动作,一个闪身竟已出了门外,再一个眨眼的工夫,在本因震惊发直的目光中,杰夫被秀珠一脚踹进了教室,倒在他身侧。 62、真相 本看着淡然站在门口的秀珠, 嘴巴张得老大,甚至足以塞进去一个鸡蛋了。 “这是……奇迹么?” 秀珠微微摇头, 没有理会一脸傻样的本,转而看向已从地上起身的杰夫。杰夫可不比本是小个子, 他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秀珠一腿纯属用了巧劲,虽然将杰夫这么个大个子踹进教室内,却并没有方才对付本那下过肩摔那么重。 杰夫没有秀珠想象的那么愤怒或者不甘,他一脸平静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本拉了起来,紧接着转向秀珠, 咧嘴一笑, 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眸中带着明显的赞赏与好奇,“练过?” 秀珠一摊手,“自保而已。” 确实是为了自保, 当年与林墨言的那一场意外发生后, 秀珠痛定思痛,收下了林墨言特意送来的□□,不但跟着白雄起学了射击,还让白雄起帮忙查访,寻来了一个武术师父,打算学一点武术防身之用,并不求成为高手, 只再遇上类似的事情有些反抗能力。 白雄起是什么人,他寻来的武术师父自然是有真本事的,奈何秀珠的武学天赋算不上多好,且一个女子,亦吃不了打磨筋骨所受的苦。好在她身体的柔韧性、敏捷度都极佳,那武术师父针对她的优势特点,刻意在灵巧反应上下工夫,教给她的招式皆是轻巧灵便适合女子的。 几年下来,秀珠日日抽出一些时间练习,到了今日也算有些成效,出其不意之下对付三两个普通成年男子并不算困难。 “有机会咱们可以切磋一下。”杰夫向秀珠颔首,拉着本,将他按在座位上,“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谈谈如何?” “谈谈也好。”这么看来,这事儿还别有内情,秀珠自然是愿意谈谈的,毕竟整个班级就他们三个非白人,若是自己还内部争斗,还如何站住脚?只是切磋么……秀珠笑着摆摆手,“切磋之事说说即可,再无需提起。我那两下子,唬人还可以,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就不丢人现眼了。” 那一脚刚踹上杰夫,秀珠便感觉出来了,这杰夫定是也练过,且在力量上远远不是她所及。方才要不是杰夫错估了她的速度,且他看起来并不想暴露会武的事,她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得手。真要切磋起来,她可不认为以自己的力量与体力,能胜得过他。 男生在这方面有着先天的优势,而她的水平只能算业余,岂会这般想不开?再者说了,会些防身之术,这件事本身便是她的一大底牌,平日里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将之暴露在人前。底牌要保持神秘,这才能发挥它最大的力量。 见秀珠没有同意切磋,杰夫也未表现得失望,他原便是随口一说,并不指望秀珠能答应,秀珠能答应谈谈,这足够了。 “本,我早已告诉你了,叫你早上别再回来,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咱们谁也逃不了了吧?”杰夫眼看着秀珠在他对面坐下,推了身边似乎还未回过神来的本一把,玩笑着道,“你来说吧,现在该怎么办?” 本眨巴着有些迷茫的眼睛,呆呆地看看杰夫,又转头看向秀珠,忽然像是受了惊吓似的跳了起来,颤抖的指头指着秀珠,“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是女巫么?你会魔法么?” 本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无厘头,秀珠禁不住满头黑线,为难地转向杰夫。杰夫的嘴角可疑地抽了抽,伸出手掌重重地拍上了本的脑袋,“胡说什么呢?海伦定是学过拳法,反应速度比一般人快很正常。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在问你,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今这个时候,西方与东方的交流毕竟还不多,西方人几乎都没有东方武术这个概念,不过秀珠也没有反驳杰夫的说法。 “本,时候不早了,你还不打算向我交代一下么?”秀珠敲了敲桌子,目光灼灼地望着本,“别再犹豫了,也别想着转移话题,咱们速战速决,我还等着吃早餐呢。” 本因着杰夫之前的忽然袭击,正双手护着头顶,双眼控诉地看着杰夫。这时听了人秀珠的话,似是被噎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瞧着秀珠,咽了咽口水,呐呐道,“你不是早知道了么?还问我做什么?” 秀珠看着本这模样,忽然觉得有些无语,“我知道什么了?你真以为我是神……女巫,能掐会算是吧?” “掐?算?那是什么?”本眨着眼,不耻下问。 秀珠只觉得一口血到了嗓子眼,忍不住抬手狠狠敲了本一下,“你管那是什么!现在你要做的,是将整件事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本捂着被秀珠敲到的地方,缩了缩脖子,“不……不就是昨晚将你锁在这里么?” “只有这样?”秀珠要是能让这一句话打发,那才叫奇怪了,“菲尔德教授的课改了时间,怎么从来没有人通知我,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谁让你将我锁在教室的?总不会菲尔德教授也是你们的帮凶吧?他罚我打扫教室,难道不是临时起意?今早,该是没有人让你来吧?你又为什么来了?” “这……”本的表情很是奇怪,硬是不敢跟秀珠对视。 “海伦,这家伙害羞呢,你别管他,还是我来说吧。”杰夫饶有兴趣地看了半天,终于决定不再看戏了,“菲尔德教授课程改时间的事,是莉莉丝与乔治几个商量的,跟我们没关系。昨晚的事倒是临时才决定的,毕竟你也说了,之前谁也不知道菲尔德教授会让你一个人留在教室。这件事,除了你,所有人都参与了。” 秀珠闻言,倒不觉得有多少意外,她点了点头,平静道,“这么说,本只是那个被推出来执行计划的倒霉蛋?那另一个是谁?” 原本她以为是杰夫,现在看来,是杰夫的可能性倒是不怎么高。即便他在场,应还有其他白人学生在,不然的话,那些人也不会放心。放了两个黑人男生来这里,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向着秀珠? “是莱恩。这事最先还是他提议的。莉莉丝会负责拖住伊迪斯夫人,最不济也要让你在教室里多呆上一些时候。”杰夫摇了摇头,“将你锁在这里之后,他们就没想过再回来,不然也不会把钥匙随手扔了。不管你什么时候出来,只要没有证据,学校根本做不来什么,你只能吃了这个亏,他们自是达到了教训你一顿的目的。” 顿了顿,杰夫瞧了本一眼,接着道,“至于本,他偷偷藏起了钥匙,不听我的劝告,定要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从教室里出来。要是还没出来,正好可以悄悄放你出来。” 秀珠略一挑眉,“那你呢,杰夫?” “我就是不放心,过来瞧瞧。”杰夫一咧嘴,轻描淡写。 秀珠点头,沉吟了片刻,低声道,“这件事,你们想怎么解决?” 让秀珠就这么算了,不说她心有不甘,便是出于日后安稳学习生活的考虑,她都不可能善罢甘休,现在只看本与杰夫两人的选择了。这两人,算是被秀珠抓了个现行,要么他们自己将事情承担下来,接受学校的惩罚,要么他们将莱恩莉莉丝等人供出来,与他们扯皮,得到一个大家都等接受的解决方案。而秀珠,显然是不满意前者的。 至于说本与杰夫为何帮着莱恩等人针对自己,为何没有提前给自己提醒,秀珠并没有太多想法。没有谁有帮助别人的义务,更没有谁有保护别人的义务,本能在早上回来看看,想着将她放出来,杰夫能跟过来看情况,已是心善的表现了。 求人不如求己,靠人不如靠自己,若是今早自己没有将本撂倒,没有拿出让杰夫信服的能力,最后的结局还两说。至少抓不住本,便是一个死局。 秀珠想得清楚明白,杰夫又何尝不是内心通透,他耸耸肩,双手一摊,“我们还有其他选择么?去了你,自然轮到我与本,你说呢,海伦?” 秀珠笑了,一时心情大好,“你还会怕他们么,杰夫?” “我只有一个人,他们足足二十个,能对付得了三五个,也打不过他们全部。”杰夫也是笑,看了一脸迷惑的本一眼,“说实话,我不怕事,却怕麻烦,要是能一次性解决问题,让我怎么干都成。至于本,不用考虑他的意见了,咱们说了算。” 听到自己的名字,本稍稍回过神来,“你们在说什么?” 秀珠与杰夫相视一笑,拍了拍本的脑袋,像是安抚一只大型犬类,“没什么,等着就行了。” “哦。”本点头,果然不再问什么。 “海伦,你果然在这里,可担心死我了!” 就在此时,教室门再度被人推开,克里斯汀最先进来,她瞧见秀珠,忙不迭了奔了过来,拉着秀珠的手左看右看。跟着克里斯汀进来的是一脸铁青的伊迪斯夫人,紧接着是莉莉丝、贝蒂、莱恩、乔治,以及不少秀珠班上的同学。 伊迪斯夫人视线逡巡着秀珠三人,脸色很不好,“哦,上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63、落幕 秀珠淡淡地看了一眼跟着伊迪斯夫人进来, 神色各异的莉莉丝莱恩等人,先是温言安抚了克里斯汀两句, 接着上前两步对着伊迪斯夫人微微躬身。 “伊迪斯夫人,早上好。我很遗憾, 昨晚未能按时回到宿舍休息,给你带去了不便,对此我感到很抱歉,但请相信,这绝对不是我的本意。若是你允许,请给我一个解释申辩的机会,我想这会让你满意的。” 伊迪斯夫人神色莫名, 定定地看着秀珠, 还未答话,莉莉丝已抢着插嘴道,“伊迪斯夫人,你别听她的。学校明文规定, 新生在夜禁之前, 必须回到宿舍,不得在校内游荡,更不得无故滞留在外。海伦明知校规如此,却整夜不归,理应受到责罚,伊迪斯夫人知道得比我清楚,要是有错不用受罚, 怕是日后人人仿效,同学们也不能服气。” “莉莉丝同学,你也说了是‘不得无故滞留在外’,我不正想跟伊迪斯夫人解释么?”秀珠不急不忙,“如今你又打岔,莫不是做贼心虚,不敢让我说话?还同学们?你能代表得了所有人么?” “又不是我害的你,我心虚什么!”莉莉丝反应很快,第一时间反驳。 “哦?”秀珠挑眉,“我还没说有人害我,你怎么又知道了?” “我、我知道什么!不是你说要向伊迪斯夫人解释,言下之意难道不是被人陷害了么?” 秀珠点了点头,“莉莉丝同学未卜先知,真让人佩服。我还以为我这一句话没说,已被人定了罪名,正想着学校是讲理的地方,应不是这般让人解释都不能。” “行了,都闭嘴。”伊迪斯夫人一个冷眼过来,“学校确实是讲理的地方,不会让任何一个学生无辜受累,你既然觉得自己有理,不妨说出来听听。但有一点我必须说清楚,你夜不归宿是事实,已在我那里挂了号,要是没有什么足够说服人的理由,我不会为不守规矩的学生隐瞒任何问题,我等着你让我满意。” 秀珠耸耸肩,指着还挂在门上的铁链和锁,“事情很明显,我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让人狠下心来,将我锁在这间教室里一整夜。要不是今早本与杰夫拿了钥匙放我出来,我还不知道要被关在里面多久。对了,莉莉丝、乔治、莱恩,你们怎么会过来,难道是得知了我的情况,特意赶过来救我?” 秀珠眯起眼睛,视线一一扫过莉莉丝、乔治、莱恩、贝蒂等人,“说起来,你们的消息还真灵通,这一大早的,竟都这般空闲,我真该谢谢你们。” “海伦,你这是什么意思?”乔治看着秀珠,“莫不是你以为是我们害你?海伦,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你这么说,可有想过后果?” “后果?能有什么后果?”秀珠嗤笑一声,一指门上的链条锁,“物证。”再一指本与杰夫两个,“人证。”摇摇头,“你们说呢?” “海伦,你这是诬陷!”莉莉丝尖声叫道,“你以为你这么一说,伊迪斯夫人便会相信么?你们只有三人,你看伊迪斯夫人是信你们,还是信我们!” “你的意思是,我们三个联合起来,为了诬陷你们,我故意让自己关在这间教室里一整晚,不惜违反校规,拼着被学校责罚的危险,甚至惊动了伊迪斯夫人——你能告诉我,我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秀珠轻笑了一声,“我要真的这么做,我是不是应该怀疑,自己的脑袋不小心让门夹了,尽做些不知所谓的傻事。” “嗤!” 秀珠话音普落,安静的教室里忽然传来一声闷笑。秀珠一眼过去,果然见着本捂着嘴,低着头,双肩不停地轻微抖动着。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但她还是忍不住狠狠地瞪过去一眼,这才接着说话。 “伊迪斯夫人,我觉得这件事不能轻易算了。学校是教授人知识,让人明理懂事的地方,发生了这种事,我深感遗憾。我本人对普林斯顿大学很有好感,不然也不会选择远渡重洋,来到这里求学。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有一个美好的大学生涯,留下无数难忘的回忆,成为一生得益的瑰宝。”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秀珠看向伊迪斯夫人的目光充满了失望、遗憾,以及沉痛,“现如今,我来到这里不足半个月,难忘的回忆倒是留下了,却并不是我想要的。我知道这不是学校的错,但难道是我的错?因为我是黑发黑眼,就活该得到这样的对待?伊迪斯夫人,如果是这样的话,学校为何还要招收我们?既然招收了我们,不应该保证我们的安全么?” “伊迪斯夫人,这件事,不是玩笑,不是恶作剧,而是卑劣的伤害!它的性质异常恶劣,严重影响了学校的体面,我不敢想象,要是传了出去,会给学校带来怎样的坏名声!虽然我来学校的时间很短,但我喜欢她,我绝不愿意因为我的缘故,让她蒙受不该有羞辱。所以,我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日后这种事再也不要发生。以上,便是我所有想说的,剩下的事,伊迪斯夫人你决定吧。” 这时候,杰夫站了起来,“伊迪斯夫人,海伦所说全部属实,我们作证。” “你们胡说!”莉莉丝指着杰夫和本,脸儿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我们没有,他三人胡说八道,没有一句真话!海伦就算被人锁在教室,凭什么说是我们干的?谁知道她得罪了什么人,想着教训教训她——” “行了,莉莉丝!”伊迪斯夫人的脸色很是难看,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声音低沉却让人不敢反驳争辩,“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谁也不许再提。我会如实上报学校,给你们所有人一个说法,谁要是再敢无故生了事端,便不是今日这般容易过去了。莉莉丝、乔治、莱恩……” 伊迪斯夫人的语声不高,却似带着丝丝寒意,眸光锐利,看得莉莉丝乔治等人没有人敢与她对视,纷纷垂下头去。被伊迪斯夫人点到名字的,都不敢多言,顺从地应了。 视线一一扫过莉莉丝等人,伊迪斯夫人最后才看向秀珠,秀珠不卑不亢,半点害怕畏缩都无,平静地与她对视。就在她以为伊迪斯夫人会依样敲打她几句的时候,伊迪斯夫人冷哼了一声,转开了视线,转身率先走出了教室。 秀珠微微一笑,拉着克里斯汀,后面是杰夫和本,站在了莉莉丝等人面前,“对不起,请让让,我们要出去。” 莉莉丝神情变幻,其他人也是面色各异,倒是没有让开路,而是直接先行离开了。秀珠也不在意,转头对着克里斯汀三人道,“我们也走吧。这个点了,不知道食堂里还有没有面包,我可饿得很了。” “不用担心,少不了你的。”克里斯汀白了秀珠一眼,似乎对她这个时候说到吃东西很是无语,“他们怎么敢这么干,胆子也太大了,就不怕出事么?幸好有杰夫与本过来救你。不过话说回来,海伦,你实在是太厉害了,你都不知道,我刚才看着伊迪斯夫人的表情,两条腿不停地抖呢,亏你敢在她面前说这么多话。这伊迪斯夫人也奇怪了,竟然就这么走了,什么都没有说,我还以为她会帮着莉莉丝他们。平日里,她可是偏心得很,哪那么好说话。” “她不会的。”秀珠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却没有多解释,“克里斯汀,你能不能告诉我,昨晚上宿舍里发生了什么事,伊迪斯夫人发现我不在,她就没问过原因?” “当然,昨晚伊迪斯夫人可气坏了。”克里斯汀也没有深究伊迪斯夫人的态度问题,笑着答道,“她发现你不在,说了不少难听的话,不过倒是想让我们一起出来找找你。” “那后来怎么没有?” “还不是莉莉丝?她说你上课迟到,惹恼了菲尔德教授,被菲尔德教授惩罚了,你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顶撞教授,不服管教,下了课之后,她看到你离开了教室,向校门的方向走了。她对伊迪斯夫人说,她认为你是离开了学校。” “她还真敢说!”秀珠一怔,“你信了?伊迪斯夫人,她也信了?” “我本来不太信,但莉莉丝说得信誓旦旦的,我想着你在校外确实有去处,便也信了。”克里斯汀有些不太敢看秀珠,但还是如实说道,“伊迪斯夫人信不信,我不知道,我只听得她说,你应该受到教训。” 秀珠沉默了半晌,沉吟道,“今天早上呢?是怎么回事?” “是莱恩与乔治。他们正和莉莉丝说起你,被伊迪斯夫人听到了。你知道,他们说起这些事来,从来不知道避讳什么,我自然也听到了,然后大家都一起过来了。” “这么说,早在来这里之前,伊迪斯夫人就知道了?” 克里斯汀摇摇头,“我不清楚。我不知道伊迪斯夫人听到了多少,在莉莉丝发现伊迪斯夫人后,她告诉伊迪斯夫人,说是莱恩和乔治发现了你并未离开学校,不知怎么的还留在昨晚上课的教室里。” 秀珠点点头。该了解的都了解了,倒是没有什么疑问了。莉莉丝敢这么做,这么说,甚少担心什么,还不是因为大环境如此,伊迪斯夫人平时做派如此? “好了,克里斯汀,我们去吃我们迟到的早餐吧。”秀珠转头看向杰夫与本,“你们要不要一起走?” 杰夫与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头,“当然。” 64、相思 秋日的阳光已不那么炽热, 金灿灿的,温暖而明亮。 这天午后, 秀珠正好没有课,便窝在了家里。她刚洗完头, 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书。林墨言站在她身后,拿着一块儿白色的大毛巾帮她擦着发上的水渍。 他的神情专注而认真,严谨得像是在对待一件重要的工作。他的动作轻缓而仔细,修长又骨节分明的五指将墨黑青丝分出小小的一缕,拿毛巾裹了,轻轻按捏,让干燥的毛巾吸干水分。秀珠的发质很好, 乌黑顺滑, 长及腰臀,即便是在发梢,都没有丝毫分岔毛糙,让林墨言爱不释手。 指间温热微湿的触觉, 鼻端淡淡的清新的洗发露味道, 让林墨言舍不得停下手中的动作。 “还没好么?”秀珠抬手按住林墨言的手背,带着闲适与慵懒,糯糯的,像一片羽毛一般轻轻划过林墨言心底。 林墨言手上一顿,理了理秀珠微乱的发,放下了手中的毛巾,“好了。” 秀珠轻“嗯”了一声, 掌中的书册翻过一页。林墨言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以为意,绕到前面坐在了她身侧,伸手揽过了她的肩,将她带进了怀里。 秀珠视线没有半分离开书册,只顺着林墨言的动作靠在他身上,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所幸脱了鞋子,侧过身子,将双腿蜷缩在了沙发上。林墨言轻笑了一声,跟着侧了侧身子,从背后揽住秀珠纤细的腰肢,让她整个上半身嵌进他怀里。 “听说在学校有人找你麻烦?”林墨言把玩着秀珠还有些微湿的发丝,状似无意地询问。 秀珠无意识地应了一声,顿了片刻像是听清了林墨言的话,终于从书中的世界里分出一丝注意力,“学校里都有你的人?” “只要我想知道,总有法子知道。”林墨言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要我帮忙么?” “不用。”秀珠摇摇头,手中的书册又翻过一页,“这事儿已经告一段落,你就不要添乱了。” “我?添乱?你确定?”林墨言不愿意了,伸手抬起秀珠的下巴,转过她的头,对上她的眼。 秀珠叹息一声,暂时放下手中书册,转身双手环住林墨言的脖子,安抚地在他嘴角亲了一口,“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某人得了便宜,顺着杆儿往上爬了。 “前几日校方已找我谈话了,代表学校向我道了谦,但也提出要求,希望我不要再提此事,我答应了。整个大环境如此,又涉及一个班的学生,法不责众,我不答应,倒像是不通情理了。我既然决定要在这里求学,还有至少四年,总不能不依不饶。” 林墨言环着秀珠腰肢的手紧了紧,轻抿着唇,似是有些不情愿,“那要是他们再惹你呢?” 秀珠噗嗤一笑,“我是这么不顾前后的人么?我答应放过这事,自然是有条件的。” 林墨言闷闷应了一声,虽不太赞同,却也未提出异议。他得知了那些事后,生气发怒是有,但经过种种考虑之后,还是没有出手做什么。毕竟像秀珠说的,她还要在学校求学,为了她的日后着想,有些手段并不合适。 捧着秀珠的脸,林墨言赌气似的,对着她粉嫩的唇瓣,重重地亲了又亲,“便宜他们了。” 林墨言的别扭样儿,让秀珠看得好笑,“那里是学校,他们不敢乱来的,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类似的事了。” 回想起初见林墨言时的情景,秀珠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别乱来,他们可经不起你折腾。” “你心里有数就好。”林墨言叹了一声,拿过秀珠放下的书,递到她的掌中。 秀珠抿唇一笑,接过书册,挪回原来的位子坐好,靠着林墨言正打算接着看书,忽然听得他道,“秀珠,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有点事要赶着去处理。” 秀珠翻书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要多久?” “不确定。顺利的话两个月,要是不顺利,说不定会更久一些。” “嗯。”秀珠点了点头,强自压下心头忽然涌上来的些许不舍与失落,面上却带出一抹笑意,“什么时候走?” “今晚。”林墨言仔细观察着秀珠的神情,“对面的屋子里,我留了几个人,车子也留了一辆,要是有什么苏珊艾莲娜她们处理不了的事,记得找他们。”顿了顿,又道,“我会尽快赶回来,记得想我。” “没个正经。”秀珠笑骂了一句,却还是道,“注意安全,一路顺风。另外,我……等你回来。”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他在身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舍得他离开。 似乎,从他们正式挑明了关系,也还没有多长时间。明明没有感觉到热恋中的缠绵悱恻、惊涛骇浪,他们之间,平静得不可思议,像一杯温开水,淡淡的,却是温暖的,让人从心而外觉得舒适。她开始觉得,这样的感觉也极不错。 接下来,两人都未再说林墨言即将离开的事,而是静静地陪伴。秀珠一边看书,一边无意识地应着林墨言的话。林墨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秀珠闲扯,逗她作出呢喃地应答,时不时在她颊上、唇角偷个香。 傍晚用过了苏珊艾莲娜精心准备的晚餐,照例是林墨言送秀珠回了学校。或许是知道了林墨言即将离开,秀珠虽然嘴上不说,但对林墨言超出往常的热情还是给予了极大的包容,甚至是纵容。 再是依依不舍,总还是分了开来,秀珠心虚地手捂着微肿发麻的唇,连着进了宿舍客厅,碰上克里斯汀,她都是支吾了两声,不敢留下来与她交谈,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静,以莉莉丝、乔治、莱恩为首的人,再也没有找秀珠的麻烦,甚至也没有再找克里斯汀、本、杰夫他们的麻烦。秀珠整个沉浸在学习中,在教室、图书馆、宿舍、住所往来,真正有了出国求学的那种感觉。 林墨言的离去,看似没有对她的学习生活造成影响,但秀珠心里清楚,那不过是表象罢了。她想他。随着时间推移,她日渐思念他、牵挂他,尤其是在处处充满他气息的住所。有时候回去吃饭,坐在沙发上,看着书,写着论文,不知怎么的就会发起呆来。 这种感觉一点一点累积,一丝一缕织成了网,也许哪一天,就会网住她的整颗心。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白天一天比一天短,秀珠换下了轻薄的秋装,穿上了高领毛衣,厚厚的毛呢大衣,宿舍里也供上了暖气。 两个月的期限,一天天地超过,承诺过的人,却仍是没有消息,秀珠原本还安宁的心,不觉有些担心浮躁起来。以那人的性子,若是事情顺利,只怕不到两个月便会回来,既是过了期限不归,定是事情棘手,不得不将日程延后。 因着心里存着事,又怕回了住所忍不住想起林墨言,这几日,秀珠甚至都很少回去。连她平日里觉得腻味的西餐,在此时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当学校宣布放长假,教授学生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学校,秀珠才忽然察觉到,原来已进入十二月底,圣诞节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偌大的图书馆里,只剩了秀珠一个人。她看了看外面,整理了桌上摊着的资料、课本,收起写了一半的论文,放进包里,走出了图书馆。 这一整天秀珠一直觉得肚子不太舒服,人也懒懒的,特别容易疲累,刚才坐着感觉还不是很明显,现在站起来走了几步,那种胀痛感便愈加清晰了。她知道这是快到每个月那几天了,倒也不觉得不妥。只刚下了楼,她便感到下面一热,一股子热流涌了出来。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秀珠一澹涌炝私挪交厮奚帷=嗟目阕踊幌吕矗帐巴5保阒榻恿嗔肆奖瓤ち亮说疲洗傲保诹舜采稀 不想回去那个自从没了林墨言,便变得日渐空落的处所,小腹的不适逐渐加剧,秀珠忽然觉得很想家。白雄起夫妇、童童、白公馆里的所有人,想去了英国的蔡嫣然,去了香港的宋语彤,甚至想金燕西、王玉芬,想一切她认识的人。当然,最后还有林墨言。 从开学到现在几个月,秀珠只收到过家里一封信,满满的七八页纸,都是写的家中安好,大伙儿身体健康,童童乖巧听话。她倒是写了好几封信寄回家去,却也是报喜不报忧,只捡着轻松有趣的事儿写上……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间,秀珠竟不知何时趴在床上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秀珠是被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惊喜的。灯还亮着,她没有盖被子,此时觉得有些冷了。正疑惑着,近处又有细碎的声响传来,听声音似在隔壁。 难道——秀珠将视线转向了连着洗漱室的门。 她站身来到洗漱室门前,停顿了片刻,猛地拉开了木门。待看清了室内的情景,饶是秀珠再冷静镇定,也忍不住一声惊呼,“莉莉丝!” 65、发烧 小小的洗漱室里, 属于莉莉丝的铜脸盆掉在了地上,想来方才便是脸盆掉地的声响吵醒了她。 莉莉丝只穿了单薄的睡衣睡裤, 倒在了地上,似是已失去了意识, 下|身处一滩鲜红正在缓缓扩散,她淡色的睡裤上沾了大片大片艳红色的血花…… 见此情景,秀珠的心跳甚至停滞了那么一瞬,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慢慢靠近,毫不意外地在抽水马桶里看到了来不及处理的鲜红。 这种出血量,不太像是女人的例假, 倒像是—— 一想到那种可能, 秀珠不敢再怠慢,快步上前半扶起莉莉丝,轻拍着她的脸,“莉莉丝, 莉莉丝, 你快醒醒,发生什么事了?” 秀珠唤了几声,莉莉丝仍是紧闭着眼,淡色的眉轻蹙着,似是忍受着不堪重负的痛楚。见叫不醒她,秀珠不由地也急了,顾不得什么隐私不隐私, 急急跑进莉莉丝的房间,抱起她床上的被子,回到洗漱室将莉莉丝整个裹住,然后忙不迭地跑出了宿舍大门。 尽管莉莉丝此前不算友好,甚至对她多有得罪,要是换了别的,秀珠还能当做没看到,但事关性命安危,哪怕这人跟她不对付,她也做不出来见死不救的事儿。 虽是圣诞长假期间,但她记得,在学校值班室里,还有一个值班的老师在。 外面的天早已黑透了,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一丝儿星光都不见。寒风呼呼地吹着秀珠的面颊,又干又冷,不一会儿便将她的脸儿冻得红彤彤的。只现在,她也管不了了那么多了,借着路灯黯淡的光,匆匆赶到学校值班室。 值班室里的灯亮着,该在的人却未在,秀珠唤了两声,四下看了看,却没有发现任何人。这她等得,还倒在洗漱室的莉莉丝可等不得了。 不敢再等,秀珠想到了住所里的苏珊艾莲娜,想到了林墨言临离开前交代的话,紧跟着向着校外跑。步行五六分钟的路程转瞬即过,很快秀珠停在了之外林墨言的住所外。里面亮着灯,秀珠正欲抬手敲门,院门却开了,里面站着的一名黑衣大汉对着秀珠一躬身,让开了路。 “小姐,快请进。” 秀珠哪里有时间进去,忙止住了黑衣大汉的动作,急急开口,“兰斯留下的车子还在么?” 那大汉一愣,随即点头恭敬地答道,“在,小姐要用车么?” 秀珠心中一松,吩咐道,“麻烦你准备一下,我马上要用,司机在么?” “在的,小姐。”大汉停了片刻,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秀珠明显没有发觉他神色有异,正欲再度开口,忽然听得前方一个无比熟悉的语声传了来。 “秀珠?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来人说着已快速接近,说话间便站在了秀珠身前,上上下下打量着秀珠,“发生什么事了么?” “你……你回来了。”秀珠怔怔地看着他走近,这时候把什么都忘了,只静静地看他熟悉的眉眼。从屋子里透出来的微弱灯光下,她将他看了个仔细。 他明显瘦了,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显出来疲累的痕迹。他身上只穿了一套薄薄的居家服,头发还是湿的,贴着他的鬓角、脸颊慢慢滴下水珠,脚上、脚上甚至还穿着拖鞋。 “你回来了。”秀珠觉得眼睛涩涩的,鼻子有点酸。她慢慢上前,慢慢伸出手,环住了眼前人的腰,脸轻轻蹭着他的胸膛,他温暖的气息和着淡淡沐浴露的味道包围了她,“我想你了。” 林墨言顺势抱住秀珠,心中大喜,觉得自己紧赶慢赶,将所有的事情合并在一块儿一道解决,连着日子加班,完了之后又连夜赶回来,连日的辛苦疲累都是值得的。不过,虽然软玉温香在怀,林墨言没有忘记秀珠来此的目的。 默默地温存了片刻,林墨言牵着秀珠的手就要往屋内走,“先进去,外面冷得很。” “墨言,等等!”秀珠回过神来,拉住林墨言,“快,让人准备车子,跟我去救人!来不及解释了,先跟我走,回头我再告诉你原委。” “好!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林墨言转身进了屋子,一边走,一边一连串的命令传了下去。 有了林墨言在身边,秀珠整个人明显放松了下来。在秀珠的指引下,有苏珊艾莲娜帮忙,再加上林墨言与司机,莉莉丝被安全送到了医院,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林墨言揽着秀珠,坐在椅子上,低声说着话。这时候的秀珠才知道,方才她看到的林墨言是刚刚回来,才洗完澡还来不及穿上衣服,属下人回报说她来了,林墨言是匆匆套上衣服便出了来。 说了一会儿话,完全放松下来,秀珠剧烈运动的后遗症慢慢显了出来,下腹的酸胀疼痛感逐渐加重,让她难受得有些坐立难安。坐在她身侧的林墨言敏锐地发现了这一情况,低声问道,“累了么?不如我先陪你回去休息,让苏珊或者艾莲娜守在这里,等得了最新情况,便通知你,可好?” “是有点累。”秀珠面上一热,这情况,哪怕是男朋友,仍是觉得难以启齿。以她的样子,确实无法坚持着守在这里了,她自然不会逞强,更何况,林墨言刚赶回来,必也是极累了,当下便点头答应了他的提议,“让苏珊和艾莲娜都留下吧,两个人可以做个伴,有什么情况也能相互照应。两个司机,是不是也留一个,或者待会儿再让人来接一趟?” 林墨言搂着秀珠起身,笑着应道,“放心吧,我会安排的。” 秀珠点头不说话了。跟林墨言一道进了车子,不知是真的太累,还是林墨言的怀抱让她觉得温暖舒心,在回去不算长的途中,秀珠竟靠在林墨言怀里睡熟了,连什么时候下车,什么时候到了床上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间,秀珠觉得身上又闷又热,出了一身汗,头晕乎乎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痒又难受,连喘气都费劲。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她身边说话,往她的嘴里灌苦苦的液体,温热的毛巾轻柔地擦着她的脸和手。折腾许久,周围慢慢安静下来,她发觉呼吸轻松了一些,胸|口也不再那么闷,实在累极了,竟沉沉睡去。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秀珠觉得眼皮异常沉重,怎么也睁不开,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好不容易清醒了一点,费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全然陌生的坏境。 此时的秀珠,脑子还有些迟钝,若是平时,她早该紧张惊讶了,这会儿她头晕着,四肢无力,竟是什么反应都做不出。缓缓地转过头,一张睡着的侧脸出现在她眼前,正是她熟悉的眉眼。这时候,她才发现,她的一只手被他紧紧握着,手臂被他的头枕着,早已麻得失去了知觉。 她转头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将浅眠的男人惊醒了,他睁开灰蓝色的眼,抬头对上秀珠墨色的眸,面上瞬间展开欢喜的笑,“你醒了?感觉还好么?” 秀珠愣愣地看着他,语声低哑,“我这是怎么了?这里……” “这是我的房间,昨晚你发烧了,说了一夜胡话。”林墨言抬手覆上秀珠额头,试了试温度,“还好烧已退了。等下医生来了,再让他给你看看。” 秀珠乖乖点头,心知定是昨晚上吹了冷风,又加上例假,身体抵抗力弱,这才受凉发烧。 “你守了我一夜?”不用问,看这样子就知道了。秀珠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起方才他说自己说了一夜胡话,忍不住便问,“我没有说什么吧?” “这个等会儿再说。”林墨言帮秀珠掖好被子,笑道,“你饿了么?我让苏珊给你煮了粥,要不要先吃点?有什么话,等你吃完了,我们再慢慢说。” “好,听你的。”秀珠一听,知道苏珊已从医院回来,那么这会儿定是不早了,莉莉丝那边也告了一个段落。 “等着。”林墨言满意地点头,临出去前却先拉开了窗帘。瞬间灿烂的阳光落了满室,秀珠抬眼看去,却见着外面白皑皑的一片儿。 “呀,下雪了。”秀珠眯着眼笑,忍不住坐起身,想看得再清楚一些。房间里壁炉烧得很暖和,她拥着被子半坐着,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只是,好似有些不对啊。 这时候,秀珠看着露在外面的手臂,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穿的并非昨日的衣服,而是一套暗青色镶着银边的宽大睡衣。秀珠记得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这个颜色与款式的睡衣,再加上这是林墨言的房间,她睡的是林墨言的床,看这睡衣的颜色以及宽大的尺寸,其归属已显而易见了。 这个不是问题,问题是她明明记得昨晚出了一身汗,浑身都粘糊糊的,难受得很,而此时却是一身清爽,那么,是谁帮她洗的澡,谁帮她换的衣服?而且,她尴尬地发现,睡衣里面的自己是真空的,并未穿着胸衣。 如果没有记错,苏珊与艾莲娜昨晚都留在了医院,林墨言这里,她来过不少次,从未见过家中有女仆。 总不会是林墨言连夜将苏珊或者艾莲娜接了回来吧? 这种可能性有,但不是那么高,从操作上来看,只能是一半一半。只若真是她想得那样,事急从权,何况两人是正经的男女朋友,要是换了平常,林墨言看见也就看见了,但让她羞愤难当的是,她还在特殊时期啊! 她早看过了,她确实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被换了个彻底,被清理了个彻底! 66、内情 这边秀珠纠结着, 心里又羞又窘,面上更是忍不住作烧, 那边林墨言却不会因此停下动作,不过片刻, 房间门开了又关,林墨言端着一个白瓷青花的小碗,坐到了原先秀珠床边的位置。 “秀珠,你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又烧了吧?”林墨言放下手中的粥碗,抬手轻触秀珠额头。 “没事。”秀珠按住林墨言的手,抬眼看他。 林墨言顺势握住秀珠的手,笑着回望她, 温声问道, “怎么了?” “我的衣服……是谁换的?”与其胡思乱想,不如问个清楚。 林墨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你希望是谁?” 秀珠细细打量着林墨言的神情, 见他笑得自然, 表情平静,没有丝毫异样,不禁在心里暗自嘀咕。轻啐了一口,秀珠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登徒子!” “登徒子?”林墨言哑然一笑,“我让人从医院接回了苏珊,刚刚她才离开, 去医院换回艾莲娜。”顿了顿,端起粥碗递到秀珠手里,“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秀珠接过粥碗,触手温热,正好入口。她抬手平平舀起一匙放入口中,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即,她又抬起头来,“既然是苏珊,怎么我还穿着你的衣服?”有接苏珊回来的时间,难道连走个两步路,到对面去拿下她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了么? 林墨言倒也不生气,只好笑地瞧着秀珠,“我的衣服脏?” “不是。”秀珠摇头,不过是觉得很奇怪罢了。 “那为什么我的衣服不能穿?”林墨言好整以暇地看着秀珠,“你都穿了我的衣服了,难道还想逃不成?” 秀珠垂下头,不说话了,一口一口吃着小碗中的粥,只她耳朵尖染着的粉色,在显示着她的内心完全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吃完粥,净了手,林墨言收拾了粥碗,坐下来看着秀珠,忽然轻叹一声,“秀珠,你有事,为何不找我?” “嗯?你说什么?”秀珠一脸的疑惑,完全不知道林墨言在说什么。 “你呀,你一直存着心事,你担心国内的局势,为何不找我帮忙?”林墨言起身,坐到了秀珠身侧,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医生说,你最近思虑过重,压力太大,不然,怎么好好的,忽然发起烧来?” “我、我就是胡思乱想,你刚才不也说是胡话么,怎么能当真?”秀珠知道,这定是昨晚她发烧说胡话,让林墨言听去了。对于国内局势的担心,她一直存在心里,平日里不说,并不代表不忧心。这些话她跟谁都没有说过,她要是贸然说出来,解释不了消息来源的问题,要说是猜测,估摸着更不会有人信。 “跟我也不能说么?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可解决不了问题,不如说出来商量商量。”林墨言可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去,都思虑过重了,能是胡思乱想能解释的么? 秀珠靠在林墨言怀里,沉吟片刻,“那我说了,你可不能笑我。” 只要肯说,什么都不是问题。林墨言立刻保证道,“我一定不笑。” “别的我倒是不担心,我怕国内发生战争,波及了我哥。我之前曾经提议过,让他离开大陆避一避,他没有答应。”北伐战争是秀珠一直存在的心结,如今算时间,这场战争已近在眼前,而白雄起,却是北洋政|府的高层,不管怎么想,秀珠都没有办法安心。 林墨言听了,倒是难得地皱起眉来,“从我得到的最新消息看,目前国内的形势还算稳定,近期应是不会有什么变故,你不用太担心。至于白大哥,如果只是单纯想走,这并不难,而且,我也信他不会半点准备没有。” 秀珠也是这般安慰自己,但问题是决定权在白雄起手里,“我觉得,我哥似乎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愿意离开。” “还有这种事?你确定?”林墨言并不觉得白雄起是要官不要命的人,更何况,他还是拖家带口的人,“真到了那个时候——这样,他要是不愿意走,我让人敲昏了他,扛着带走如何?” “你说真的?”秀珠抓着林墨言的手,倒是真的思考起这种可能,“只是,这能成功么?” “只要你想,我这边没有问题。”相比起大舅子,自然是老婆重要,两者一比较,林墨言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出卖大舅子。原只是开个玩笑的提议,在见着秀珠的认真之后,他开始思考起种种可行的方案,策划出了一个又一个计划。 最重要的是,为了能够及时反应,留在那边的人手要加强了。 “对了,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秀珠并不怀疑林墨言承诺的真实性,他既然敢这么说,自然做得到。再说了,真到了那个地步,她可不管白雄起愿不愿意,先带走再说,做内应什么的,即使有压力,她也会硬着头皮上的。 “早在几年前,你便下了决定来美国留学,那时候白大哥曾经找过我,他希望在美国置办一些不动产,说不定就是他安排的后路。” 这些事,白雄起可从来没有对她提起过,再想起当时白雄起确实说过自己有安排,让她不用担心,“这我并不知道,在哪里?” “在洛杉矶,离这里可不近。我只负责引路牵线,具体情况并不清楚,都是白大哥派来的人完成的。你要是想去看看,我可以带你去。” “这倒是不用,他既然不想我知道,自然有考量。”秀珠摇摇头,心知林墨言不会拿这种事骗她,不可否认,林墨言虽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但他提供的信息确实让她有心头大石落地的感觉,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我哥他不愿意走,只是还未到一定要离开的地步。” “本来就是你想多了!白大哥是什么人,你都能想到的事,他会不知道?”林墨言刮刮秀珠挺翘小巧的鼻子,俯身亲了亲她的唇,“别想太多,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不许憋在心里,再有下次,我可生气了,知道么?” 秀珠乖乖点头,心里涨得满满的,她回身环住林墨言的腰,“墨言,有你在,真好。” “小丫头,现在知道我好了?那就一辈子不要离开,我自然能时时在你身边。”林墨言轻笑出声,抬手拉起滑下去的被子,裹住秀珠的肩膀,“累了么?要不要再睡一会儿?等医生来了,我再叫你。” “好。你昨晚没怎么睡,去躺一会儿吧。” 待林墨言应了,秀珠依言躺回了床上,生病的身子真的很脆弱,不过是短短一场谈话下来,她竟是又觉得疲倦了。拉开的窗帘被林墨言再度拉上,屋子里又陷入了昏暗中。门开了又合,秀珠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便又睡了过去。 有林墨言悉心照顾,秀珠被迫在床上躺了两日后,终于被允许下床活动。在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出问题,并答应让林墨言陪同,她得到了去医生探视莉莉丝的机会。 林墨言迁怒莉莉丝害秀珠发烧,这两日禁止苏珊艾莲娜在秀珠面前说莉莉丝的情况,所以,秀珠除了猜测莉莉丝并无大碍外,并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秀珠虽然在心底嘀咕小气的男人,却也未有多说什么。 到了医院,在苏珊的带领下,秀珠很快到了莉莉丝的病房。林墨言只陪着秀珠到门口,并未进去,秀珠自然也不强求,与苏珊一道进了门。这两日,一直是苏珊与艾莲娜轮流照看莉莉丝,所以,见着苏珊过来,莉莉丝并不觉得惊讶,反是见着了苏珊身后的秀珠,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躲闪。 将带来的那束黄色郁金香插了瓶,秀珠在苏珊摆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向精神算是不错的莉莉丝。这时候的莉莉丝,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似是一下子瘦了很多,手背上正输着液,哪里还有往日里盛气凌人、傲气张扬的模样? “海伦,这次的事,我要感谢你。要不是你,我怕是……”莉莉丝的语声很诚恳,眸光带着真诚的谢意,“以前的事,对不起。你能接受我的歉意么?” “当然。”秀珠笑着点头,莉莉丝的态度让她出乎意外的和软,“我们国家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叫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以前的事,那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接受你的道歉,也接受你的谢意。” “谢谢,海伦。这一次是我大意,让人钻了空子,不然怎会到了这步田地?哼,我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么,等我康复出院,大家还有得瞧。” 看来,即使吃了那么大的亏,莉莉丝还是原来那个莉莉丝。秀珠轻叹一声,“莉莉丝,你还是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暂且放下,别想那么多。对了,需要我为你通知家人么?” “不用了,我早跟家里说过,我这个假期留校不回去。我的事情,我会自己处理,不用家里插手。”莉莉丝断然拒绝了秀珠的提议,“海伦,这次我欠你的情,我定会还你。只这件事,我还希望你能帮我保密,我不想某些人太过得意。” 莉莉丝是个成年人,有决定自己事务的权力,秀珠自然不会多口,“如果这是你的希望,我不会告诉别人。其余知情的人,我也会交代好。” 莉莉丝点点头,面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秀珠,忽然道,“海伦,你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你么?” 67、黑手 秀珠有些惊讶, 却不是特别惊讶,她早已知道了, 莉莉丝不可能是背后那个人,或者说不可能是唯一的那一个。 “莉莉丝, 我知道不是你,原先我以为是乔治莱恩他们,现在看来竟不是。” “当然不是。”莉莉丝露出嘲讽讥诮的笑容,“他们要是有这个本事——两个废物!” 秀珠奇怪地看着莉莉丝,总觉得她这样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了,“这我倒是不清楚,我以为那件事已有了定论, 不会再有人提起。” “海伦, 我以为你没有这般天真。” 莉莉丝瞧过来的目光让秀珠一时看不出意味,这引得她不自觉地皱起眉来,“我不明白,我似乎没有什么妨碍到旁人, 不是么?” “不, 你有。”还是那么别样的眼神,“兰斯·伯纳诺·杰诺维塞,你认识他。” 秀珠心头一震,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贝蒂?” 莉莉丝讶然一笑,“怪不得贝蒂会输给你, 你是怎么猜到的?” 怎么猜到的?这还不好猜么?要是没有利益纠葛,谁会这般不依不饶?既然事关林墨言,多半便是女人了。或许是出于一种直觉,刚开始见着贝蒂时,秀珠对她就有些忌惮。且她被锁在教室里的第二日早上,来的人里除了克里斯汀,便只有贝蒂一个外人,而秀珠是不会怀疑克里斯汀的。 “这并不难。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人,你都给我这么大的提示了,我若还想不到关键,岂不成了那蠢笨之人?”秀珠笑得淡淡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其实这个时候,秀珠觉得自己挺冤枉的,要不是莉莉丝说破,她怕是死也想不到那事儿竟还有内情。早知道那人长着一副勾|人的样,只因着他一向纪录还算良好,倒是让秀珠忽略了过去,这不,烂桃花找上门来了吧?也不知这两人有没有所谓的过去。这样一想,秀珠好歹有了些身为某人正牌女友的自觉,说不上多么嫉妒吃醋,倒确实心里极不舒服。 秀珠无所谓的态度,让莉莉丝为之侧目,她实在是猜不出秀珠的想法了。她还以为,秀珠一听到贝蒂的事,至少也要表达一下愤怒之情,不该这样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啊,不是说她跟兰斯·杰诺维塞都好到出双入对了么?难道情报有误? 贝蒂那个蹄子,哪怕她表面装得再好,在得知杰诺维塞家族唯一还未婚的嫡系子嗣,早已有了心爱之人,还不是暴跳如雷,发狠欲狂。她这几年心思愈发明显,想嫁入杰诺维塞家都快想疯了,虽则杰诺维塞家一直态度不明,从来没有确切消息传出来,兰斯·杰诺维塞又一直单身,连个稍微要好的女性朋友都没有,但贝蒂一向自视甚高,觉得凭借自身条件与不错的家世,配上兰斯·杰诺维塞大有可能。 可惜世事弄人,这贝蒂看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你不生气?”莉莉丝直直看着秀珠,像是要将她看穿。 秀珠莞尔,“我生什么气,如果外面随随便便一个女人出来,我都要生一回气,那不是每天光顾着生气,什么都不用干了?傻子才对付女人。” 莉莉丝撇嘴,满脸的不以为然。自来套路都是如此,谁还能比谁少做些什么?“你聪明,你对付什么人?” 秀珠摇头,但笑不语,却是没有回答莉莉丝的话。莉莉丝本就不指望秀珠能给她答案,见她不说话,也便揭过不提。她特意说起贝蒂,可不是为了跟秀珠讨论这些的。 “海伦,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贝蒂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能有什么打算?见招拆招罢了。要是有机会相安无事,岂不更好?好赖咱们还是校友,有缘住在同一层宿舍,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们国家有一句老话,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觉得说的很好。” 莉莉丝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她说出来这些事,其中确实有感谢她相救的意思,但更多的,怕是莉莉丝与贝蒂不知何故闹翻了,这会儿正找同盟,打算对付贝蒂呢。她们之间的纠葛,一看就不是简单的,秀珠是绝不愿意在没有弄清楚原委之前,贸贸然卷入其中的。 “你……”莉莉丝想不到秀珠这般油盐不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竟还半点口风都不露。莉莉丝本身便不是个擅长言语艺术、跟人扯皮谈判的人,见秀珠如此,竟也随意地挥挥手,一口气像是泄了下去,架子也不端了,“算了,这件事就当是我感谢你的一部分吧。你嘴上说什么都好,但心里可别不当一回事,贝蒂那人——我比你了解,你自己小心一些。” 顿了顿,又道,“她总是以为什么都在掌握之中,也容不得有事脱出她的控制。我跟她自小认识,对她的了解兴许还在她本人之上。你知道,我一向不怎么喜欢动脑子,想得少做得多,她却与我完全不同。这自然也造成了我们平常的相处方式,她出主意我办事。恐怕到了现在,她都还以为我被她哄得团团转呢,她又怎么知道,若是我自己不愿,谁能诱哄我逼迫我去做事。” “就说这回你的事,要不是我自己看不惯你,想给你添些堵,凭她说破了天,也别想说动我。是我的话,毕竟是学校里,我不会做出收不了场的事,换了她却不一定。她是一个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你们两个,总要分个胜负,否则她不可能停手。” “分胜负?”秀珠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真正无妄之灾、躺着也中枪,“我猜不出她到底想怎么样,或者,在她想来如何才算分了胜负?” “当然是迫你自动退学,最好赶你离开美国,只要你不在了,她不就有机会了?” “你不觉得这很……我是说,这不像聪明人会做的事。听你说的那些,我以为贝蒂她不蠢。”秀珠实在想不明白贝蒂的思考方式,“好吧,就算她如愿以偿了,她将我——赶出了美国,她怎么知道自己一定能成功?去了我还有别人,她也不一定有机会。再说了,兰斯是个有独立思想、行动自由的人,他怎么想怎么做,恐怕轮不到她去操心吧?” 莉莉丝眸光闪亮,像是见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事,兴奋地咧嘴而笑,“海伦,你不可能无动于衷,终于还是着急了吧?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爱情使人疯狂,如果这还不能说明问题,那么欲|望使人疯狂?在贝蒂看来,有你在,她一定没有机会,去了你出了别人,她大不了再重复一次对付你的过程罢了。” “好吧,我会小心的,谢谢你的提醒。”秀珠叹息了一声,颔首接受了莉莉丝的好意,却在心底暗自嘀咕,有道是千日捉贼,哪里有千日防贼。这般想着,已决定回去后要好生与林墨言说道说道,他惹出来的事儿,没道理要她来承受后果。 莉莉丝点点头,忽然自嘲一笑,“你不问我,我跟贝蒂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好奇么?” “好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但秀珠更知道好奇心能害死猫,“只这是你的私事,我无权窥探什么,也没有兴趣知道。”说着秀珠站起身来,笑着告辞,“今天我就是来看看你,知道你已没有大碍,我便放心了。你好好休息,苏珊会留下来照顾你。” 莉莉丝没有拒绝,只对着秀珠离去的背影道,“你真是个奇特的女人,我有些看不懂你。” 秀珠没有回应莉莉丝,走出病房门,不出意外见着林墨言斜倚着墙静静站着,看到秀珠出来,随即笑着迎上来,“可以走了么?” “嗯,回去吧。” 车子驶上回程,秀珠回想起方才与莉莉丝一番交谈,心里少不了一阵唏嘘。这件事过后,莉莉丝算是不会再针对她了,却又多了贝蒂这桩糟心事,怎么想都觉得满心不爽快。莉莉丝说的话,秀珠心知即使有水分,也不可能完全作假,那么贝蒂此人,倒是要再好生审视一番了。她不去招惹人家,人家怕是更不愿意放过自己,先前让她上课迟到、锁在教室过夜,都是开胃小菜,正餐说不定还没上呢。 要将她逼离学校,逼离美国,可不仅仅做些恶作剧能实现的。 别看秀珠在莉莉丝面前表现得很平静,实际上又怎会真的不在意?有人觊觎她的男朋友,还再三打压她,以达到将她赶离男朋友身边的目的,而此前她居然对这个隐藏的“情敌”一无所知,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炸毛了。所以这一路上,秀珠都微垂着头想着该如何开口询问贝蒂的事,没有跟林墨言说一句话。林墨言只道秀珠生病刚愈,一早上下来累着了,便也没有主动开口。 回了住所,秀珠在沙发上坐下,看向紧跟着她进来,坐在了她对面的男人。 “墨言,关于贝蒂,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么?” 68、温情 秀珠一直觉得, 两个人要一直走下去,光有好感是远远不够的。感情需要经营, 需要信任。 相爱的双方往往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哪里由得怀疑的种子扎根在心底, 为日后感情的发展留下瑕疵?更勿论现在两人的感情正处于上升磨合期,秀珠的感觉挺好,她已经开始认真思考这一份感情的未来与归宿。 秀珠很清楚,她与林墨言之间,始终是林墨言付出的多一点。一份感情,若总是一方一味地付出,一方一味地接受而没有回应, 恐怕开得再美的情花都要夭折, 结不出甘美的果实。 秀珠一向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她不讨厌林墨言,面对他的追求觉得可以一试,便答应与他交往看看。这会儿觉得贝蒂的事有可能影响到他们, 她也没想过要隐瞒试探, 或者暗地里观察查问的,她选择了最直接地方式,向当事人询问。 只秀珠这般问了出来,林墨言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眼神相当奇怪地看了秀珠半响,带着些讶异,带着些喜意。 “秀珠……你、你吃醋?” 秀珠一挑眉, “难道你不高兴?” “高兴,我当然高兴。”林墨言回过神来,喜形于色,站起身来凑到了秀珠身侧,握住了秀珠的手,裹在掌心,“你要是不吃醋,我才要难过。” 秀珠挣了挣,没有能够挣开,也便不再管他,随了他去,“那你还不坦白从宽?” “坦白从宽啊。”林墨言把玩着秀珠修长莹润的手指,微皱着眉满脸的疑惑,“你方才说的谁?” “贝蒂,跟我同一层宿舍的那个女学生。”秀珠似笑非笑的,认为林墨言在装傻,但他这一番做派,不得不说让秀珠那一丝丝的芥蒂,还未成形便烟消云散。 “贝蒂?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我见过她么?”林墨言的不解却是真的,他自认为一向洁身自好,对那些个硬贴上来的女人,他的心里是相当不屑的。那些女人,看上的还不是他的皮相,他身后偌大的家世富贵,还妄想着住他的屋,花他的钱财,真要让她们近了身,还指不定谁吃亏呢。 尤其是遇见秀珠,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他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更是正眼都未有瞧过其他女人了,“秀珠,我真没听过贝蒂的名字,要不你再给点提示,我也好仔细回想回想,一定给你个满意的解释。” 这话说得秀珠直皱眉,看林墨言的样子,倒真不像说假,而这点信任,她自然是给的,“贝蒂,她全名叫贝蒂·米勒。” 这一回林墨言终于点头了,“米勒?那我知道了。米勒家族在美国东部势力算不错,跟我们家有些业务上的合作,你说的这个贝蒂,估摸着是米勒家族这一代唯一的那个嫡系女儿吧。不过,我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此了,我连她的面儿都没见过,怎么跟她扯上了关系?秀珠,这回我可是被大大的冤枉了,你要补偿我。” 秀珠却不轻易让步,“冤枉不冤枉,还两说呢,别这么早撇清关系,人家都找到我头上来了,你说你没见过她,这可能么?该不是林大少贵人多忘事,忘了还有那么个甜心儿等着。” “一股酸味儿!”林墨言哈哈大笑,将秀珠揽进怀里,“我的甜心在这呢,我每日里见的人多了,无关紧要的,我一向不记得,这个贝蒂,我还真想不起来是不是曾经照过面。怎么,她找你麻烦了?” 林墨言面上还在笑着,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灰蓝色的眸中闪过冷厉狠戾。确实是他大意了,总以为学校里,有他就近看着,再怎么都是小打小闹,不会对秀珠产生实质性地伤害,相反是一种变相的磨练。现在看来,他的做法还是太保守,有些人非要惹得谁都不开心,他满足了又如何? 想到此,林墨言微眯起眼,“你在学校那些个小麻烦,是她的手笔?” “谁说不是?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要不是今天见了莉莉丝,我还蒙在鼓里。”秀珠从林墨言怀里钻出脑袋,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手指戳着他的胸膛,恨恨道,“祸水!” 林墨言自小训练,身手那是没话说,秀珠本就没有用多少力气,她的力道,甚至不足以让林墨言感到多少痛觉,反而戳得自己手指头发疼。林墨言看得好笑,伸手拉下了秀珠的手,揉了揉她的头。 “贝蒂的事交给我,你不用管了。”顿了顿,又笑着道,“样貌是父母给的,没办法。要不我给你找把刀,你照着来一下?” “那不行,我舍不得。”秀珠连连摇头,伸出手抚上林墨言的脸,入手果然光滑细腻。这肤质,比着大部分女子都要好,秀珠忍不住心底暗叹,摸摸不够,末了她还捏了两把,“这么漂亮的脸儿,毁了多可惜,我还没看够呢。” “我也这么觉得。”林墨言点点头,环着秀珠腰的手猛地一收,“过来,我的事儿都交代清楚了,这补偿也该兑现了吧?” “什么补偿!我什么时候……唔……”未完的话被某人堵住,当然,用的是双唇。 这时候才想到抗议反悔?晚了! 轻吸慢吮,温热湿滑的舌尖描画着优美的唇线,灵活地抵进秀珠微启的唇瓣,细细刷过贝齿,寻到了柔软甘甜的小舌,勾起来,围剿堵截,一点一点攻城略地,让它再无处可逃,只能随着起舞。林墨言像是在品尝一道滋味绝佳的甜点,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温文优雅。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但不管多少次,他仍是亲不够,停不下来。她比他想象地还要甜美吸引人,以前是不知道,现在尝过了味道,竟让他食髓知味、欲罢不能,恨不得能日日相守,时时黏在一块儿才好。 当然,他清楚这在目前是不可能的,且除了偶尔吃点小豆腐,拉拉小手,亲亲小嘴,他甚至无法再做什么。说他偏执也好,迂腐也罢,在他与她真正当着所有人许下一生的诺言、执手相伴之前,他从未想过要和她真的发生些什么。 不得不说,林墨言的定力是极好的。只对着心中挚爱的女子,怀里软玉温香抱着,柔若无骨、馨香怡人,唇间柔软甘美,比之世上最美味的佳肴都要甜香几分,若他还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去索求更多,渴望更多,怕是真正的柳下惠了。 呼吸逐渐急促,身上渐渐热了起来,似乎体内血液的流动都变快了几分,向着面上、腹下某个部分聚集。将人轻轻压在沙发上,背后的大掌摸索着来到腰间,滑进了毛衣内。 这时候的秀珠,早已被亲得迷迷糊糊,一双漂亮的凤眼半眯起来,雾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水,媚眼如丝,两颊染上了胭脂红,双手本能地勾住林墨言的脖子,回应着。直到林墨言微凉的手贴上她的后腰,一阵凉风顺着拉起的毛衣,袭上她裸|露出来的皮肤,她才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迷糊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这样下去要出事! 最先浮现在脑海的竟是莉莉丝,她昏迷在宿舍的洗漱室里,艳红的鲜血流了一地。还有些迷糊的脑袋再一转,她、她似乎还在特殊时期啊! 这一想,秀珠是彻底清醒了,再发展下去,她不是得羞愤欲死了么!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压根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她不要闹出人命,她还没打算把自己这么交出去啊! 环着林墨言脖子的手松开了,改为推着他的头,“别……不要……” 秀珠的推搡拒绝没有得到任何效用,这姿态,这带着暗哑的低语,在某个已濒临理智崩溃边缘的男人看来,可不就是欲迎还羞?早已被吻得浑身无力的她,那点儿力气在林墨言感觉来,比挠痒痒还不如。 耳廓被一阵热气熏染,秀珠觉得耳垂一热,被包裹进一处湿热的所在,这让她浑身一颤,苏苏麻麻的感觉从脚底心一直往上蔓延,顺着脊椎骨,直至头顶。忍不住低|吟了一声,秀珠急喘了两声,欲哭无泪,好不容易恢复的神智差一点再度迷失。 不知不觉,林墨言已解开了秀珠外套的扣子,推高了她的毛衣、里衣,粗糙微带着薄茧的手掌在她后背腰间游移,缓缓向上,隔着胸衣攀上了她一边的柔软。 秀珠身子又软了两分,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许多,头微微一抬,一口咬住了某个还在她耳后种着草莓的男人近在咫尺的耳朵。这一口她没有留力,想着他得寸进尺的无赖样,还狠狠地用牙齿磨了磨。 这一回,疼痛的刺激终于唤回了某人的神智,他“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从秀珠颈间抬起头来。只瞧了一眼躺在自己身下,目含泪光,娇喘吁吁,两颊晕红的秀珠,差一点再度化身为狼,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将之整个拆吃入腹。 “还不起来?”秀珠狠狠地瞪了林墨言一眼,挣扎便要从沙发上爬起来。 “别,别动。”林墨言的语声有些不稳,环着秀珠的腰,让她不得动弹,头再度埋回秀珠颈间,“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秀珠僵直着身子,果然不敢动了,“你……你别再乱来啊……” 大约是听出秀珠语中的羞窘,林墨言低低笑了两声,在秀珠耳边轻声道,“这实在不能全怪我,谁让你这么迷人,我忍不住很正常。要是我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你才该担心了。” “没正经!”秀珠瞪圆了眼睛,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某人的厚颜。 69、出游 圣诞的假期一日一日过去, 莉莉丝在住了五日院后,终于得了医院首肯, 得以出院。原先秀珠本着救人救到底的想法,还想着让苏珊或者艾莲娜再照顾她一段日子, 但被莉莉丝拒绝了,独自回了学校宿舍。 对此,秀珠并未说什么。学校里虽然放了假,但还是有极少数学生因着各种原因不曾回去,留校过节的,值班的老师尚在,食堂里还是开伙的, 饿不到人, 再不济,莉莉丝一个成年人,总能找到吃饭消遣的地方。 送走了莉莉丝,秀珠的日子彻底悠闲了下来。因着天气冷, 她基本每日里呆在屋内, 将壁炉烧得旺旺的,坐在靠近热源的沙发上,腿上盖着柔软暖和的羊毛薄毯,静静地看书。只有在一天阳光最好、最暖和的时候,还要林墨言好言相邀,签下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才会与他一道出去走走看看, 晒晒太阳。 似乎那一场差一点擦枪走火的亲热后,秀珠在林墨言面前开始变得越发娇气起来,要是换了以前,估计她是做不出来撒娇耍赖的事儿的。现在嘛,不知为何竟是自然而然放开了,相处之间,时时露出来女儿家的娇憨,让她褪去了平日里的沉稳,有了恋爱中小女人的娇羞,常常让林墨言看直了眼,拉过来抱住就是一阵亲热。 好在两个人都有了些默契,亲热归亲热,还能保持着理智克制自己。秀珠还好些,林墨言却有些难过了,时不时被挑起火气,真正痛并快乐着。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二十几日的圣诞假期很快过去,学校里再度开学,懒散了多日的秀珠也收拾起心情,再度回到了校园。分别多日,与克里斯汀的友情未变,莉莉丝不再找她麻烦,虽算不上热情,至少见着了会点点头,打声招呼,对此秀珠已经很满意了。 因着莉莉丝改变了态度,班上其他白人学生,除了乔治、莱恩等偏激的几个,大多数人对秀珠几个非白人学生,也不再敌视,顶多见着了不搭理罢了。这让秀珠着实松了一口气,虽说上学期,借着被锁在教室一晚这件事,让学校给出了承诺,但她心知,这其实并没有多少约束力,要是他们要刻意为难,她还真的没有什么办法。 平静的校园生活很得秀珠喜欢,她觉得,这样心无旁贷、只为学习的悠闲日子,才是她心目中想要的大学生活。至于贝蒂,秀珠心底防备着,却一直没有等来她的行动。要不是从莉莉丝那里得了消息,又有林墨言一番解释,她还真看不出来这贝蒂心机如此深沉,对她又怀着怎样的敌意。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就像是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恶意地盯着,又不知会在何时露出獠牙来,给她来上那么一下。但秀珠却没有任何办法。 日子一天一天暖和起来,莉莉丝与贝蒂看上去没有丝毫和好的迹象,相反,与秀珠的关系渐渐好了起来。毕竟两人住在隔壁,分享了同一间洗漱室,且有秀珠对莉莉丝相救的恩情在,从开始的点头招呼,到渐渐地相遇交谈几句,偶尔相伴同行,最后有说有笑,其中的变化让克里斯汀、本等人直称不可思议。面对他们的相问,秀珠只是笑而不语。 “海伦,明日休息,有没有兴趣出去逛逛?”一堂课结束,坐在秀珠身侧的莉莉丝敲了敲桌子,向秀珠发出了邀请。 秀珠思考了片刻,想到林墨言前些日子又暂时离开了,回去也没什么事,加上如今天气回暖了,厚厚的冬装脱了下来,换上了轻便的春装,春光明媚,恰是外出踏青游玩的好时候,便点头答应了下来,“当然,明天我正好有空。” “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来叫你。现在,我们先去吃饭,晚上早些睡,不然明天可没力气玩了。”莉莉丝笑嘻嘻地拉着秀珠的手,也不管教室其他人有些怪异的眼神,扬长而去。 第二天上午,莉莉丝果然敲开了秀珠宿舍的门,那时候秀珠已准备妥当,正等着莉莉丝,两人一汇合,也不多话,便离了宿舍,向校外步行而去。原先秀珠还想着叫上克里斯汀一块儿,奈何克里斯汀一听有莉莉丝一起,婉言谢绝了秀珠的邀约。而莉莉丝,自从与贝蒂闹翻之后,似乎也没有其他要好的女性朋友了,到了后来,出去游玩的只有秀珠与莉莉丝两人。 普林斯顿东濒卡内基湖,西临特拉华河,景色幽雅,四周绿树成荫、绿草丛丛,清澈的河水环绕着小城静静流淌,走在整洁干净的小道上,放眼望去,满眼皆是生气勃勃的绿色,皆是让人心旷神怡的风景。 秀珠与莉莉丝挎着包,拎着装满各色食物的竹篮子,步行在卡内基湖湖畔。她们说好了,要在湖边找一处湖光秀丽的所在,来一回席地而坐的野炊。 绕着湖边走了差不多半圈,两人终于寻到了一处绿草茵茵的平地,稍稍有些坡度,正对着卡内基湖,不远处是成排成行的松木、柏树、红枫,视野开阔,采景极好。铺上白底粉色碎花的桌布,秀珠与莉莉丝相对着坐了下来,将篮子里的食物一样一样拿了出来,摆在桌布上面。 放好了东西,秀珠拉开挎包,从包中掏出一本约摸半寸厚的书册,三分之一厚的地方插着一枚书签,顶部系着的红色蝴蝶结露在外面。 “海伦,你真是——出来玩还不忘看书,我真不知该如何说你。”莉莉丝刚将一块火腿三明治拿起来咬了一口,见着秀珠的动作,不禁笑着取笑,“对于你的成绩,我初时还不甘心,见了你这用功劲,倒是不得不佩服。” 秀珠微微一笑,将书放在一边,并没有翻开来看,伸手探入包内,又摸出来一本书,递到莉莉丝面前,“我只是有备无患,也给你带了一本。” 莉莉丝一愣,含在口中的三明治甚至忘了咀嚼咽下,过了好一会儿,她眨了眨眼,接过了秀珠递过来的书,呐呐道,“我们到底是来游玩来看风景,还是来学习的?” “这有什么关系?都是消磨时间。”秀珠笑眯眯地拿起一个大红苹果,“噶擦噶擦”咬了起来,“咱们一边儿看风景,一边儿说说话,等累了倦了,还有书当消遣,难道不好么?” “挺好、挺好的。”莉莉丝实在不知该如何答话了,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将咬了一口的三明治塞进口中,忽然道,“海伦,我现在觉得,我那时会听了贝蒂的话去对付你,真正是昏了头了。” “怎么这么说?”秀珠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莉莉丝。 莉莉丝咧嘴而笑,“跟贝蒂比起来,你才是一个真正值得结交的朋友。我现在很庆幸,有这么一个契机,可以与你化敌为友。” 莉莉丝说得真诚,秀珠也笑了,“谢谢,这是我的荣幸。我们国家有一句古话是这么说的,不打不相识,我想咱们便是这种情况吧。” “我觉得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莉莉丝眨眨眼,“我听你说话,总有一种神秘的味道。你的祖国,她很伟大,我以前对她的认知,很有些偏差。” “嗯,她是一个美丽富饶的国度。”秀珠点头,心底却有些黯然,却是即将饱受战火的洗礼,她什么也做不了。 “有机会的话,我定要亲眼去瞧瞧。”莉莉丝发觉秀珠神色变化,倒是没有多想,只以为她是远离家乡,久未回去造成的思乡之情被挑出来了,便略过去不再提了。 接下来的话题轻松多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翻翻书看看风景,吹吹风吃吃东西,时间过得很快,似乎没有过去多久,这天儿竟是慢慢暗了下来,漫天的晚霞将整个湖面映得美轮美奂。见天色将晚,莉莉丝与秀珠收拾了东西,决定穿过那一片小树林,绕过去步行回学校。 傍晚的树林异常安静祥和,衬着霞光,让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秀珠莉莉丝并肩走在林间,踩着落了一层、过了一冬有些腐朽的枯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静静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安逸。 天儿已有些暗了,茂密树枝掩着,林子里便越是昏暗。走了大约一刻钟,两人已深入了树林。 “嘿,莉莉丝,你做得真不错。”忽然前方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你的任务完成了,还不过来么?” 秀珠与莉莉丝脚步一顿,向着声音来处望去。贝蒂打头,身后六个人高马大的白人青年,慢慢从树后走了出来,挡住了秀珠两人的路。 听着贝蒂话中的意思,在对上秀珠看过来的目光,莉莉丝心中一震,面色突变,“贝蒂,你什么意思?” 贝蒂微微一笑,和声道,“莉莉丝,你别闹了。咱们不是说好了么?你不会是假戏真做了吧?好了,快过来,等下一不小心波及到你,我没办法向亨特叔叔交代。” 70、圈套 亨特, 是莉莉丝的姓氏。莉莉丝曾提过与贝蒂从小一起长大,秀珠猜测, 这亨特家族的势力估摸着也不会小。 “贝蒂,我真是小看你了。”莉莉丝的脸色很是难看, 阴沉地道,“都到了这时候了,还装模作样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海伦会信了你的挑拨离间么?” 贝蒂面上的笑意敛了起来,微皱着眉看过来,似是很是困惑,“莉莉丝,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咱们从小在一起, 你还不信我么?你看, 你吩咐的事儿我已经做好了,这一回必定万无一失,你还在担心什么?这是在外面,海伦她纵有万般能耐, 也再翻不起风浪。” 相比起贝蒂的淡定, 莉莉丝的城府无疑要浅许多,她气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地打断了贝蒂的话,“贝蒂,你害我至此,还在我面前表演什么姐妹情深?咱们的情谊,早在你向我下手的时候便断得一干二净了!你还会担心我爹地妈咪么?但凡你有一点想到他们, 你就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我做什么了我?”贝蒂眨了眨她碧绿色的漂亮眼睛,一脸无辜,“莉莉丝,你便是与我置气,也不该在外人面前发作。好了,我们是最要好的姐妹,有什么话回去说不行么?我知道你看上了杰诺维塞家的兰斯,但你不能为了接近他,便什么人都找来做朋友,叔叔婶婶知道了,可是要伤心的。当然,莉莉丝,你尽可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 “贝蒂·米勒,你欺人太甚!”莉莉丝浑身颤抖着,显然是气得狠了,“我看你真是疯了——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属于你的男人,你看看你做的事,你就不怕日后一无所得!因为我多提了几句兰斯·杰诺维塞,你便以为我也对他有意思了,指使莱恩追求我,要不是我听到了他的醉话,我还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你的一份功劳。” 说着,莉莉丝红着眼睛瞪向贝蒂身后的一名白人青年,正是与秀珠同班,当时在菲尔德教授课程上为莉莉丝作证的莱恩。跟着贝蒂一同来的六名白人青年,秀珠只认得莱恩,其他五个都不认识,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同为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 “莱恩,你听好了。”莉莉丝扬起小巧的下巴,挑高了细长的眉,一脸的倨傲,“是我甩了你,我不要你了!我对你,不过是玩玩罢了,就算没有贝蒂这事儿,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不过说实话,你的工夫还真不赖,我很满意,可惜——不然我还真舍不得你。” 可惜什么,可惜的自然是莱恩所为皆出自贝蒂授意,莉莉丝再不可能与他在一起的。 莱恩神色一黯,嘴巴张了张,呐呐道,“莉莉丝,我……” “行了!我没有时间与你多说!”莉莉丝抬手打断莱恩,“我也不想与你多说,咱们完了!” “莉莉丝,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今天来,却也是为你。”莱恩脸色变幻,最终坚定了下来,“贝蒂想做什么,你应该清楚,你一向聪明,该不知道这会儿不是任性的时候。你过来吧,有我在,贝蒂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莉莉丝却没有理会莱恩,反而转向秀珠,眸光甚至有些躲闪,“海伦,我——” “莉莉丝,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的。”秀珠微微一笑,握住了莉莉丝的手,“我信你。” 别看秀珠外表看去只十七八岁,但前世的工作生涯,今世从小跟着白太太,游走于北京城上流社会交际圈,什么样的手段戏码没听过见过?贝蒂这一招嫁祸挑拨之计,要是换个人,不定还真被她骗了过去,只用来对付秀珠,这手段还稍显稚嫩不足。 莉莉丝与贝蒂说这么许多,固然有恨极了贝蒂,想要与她理论争辩的意思,另一方面,怕不是在解释两人的纠葛给她听。便是秀珠也再想不到,贝蒂会疯狂偏执至此。那莉莉丝,可是自小同她一块儿长大的,为了一个只存在于猜测中的微小可能,她竟下得去手! 当然,到了此时,秀珠也知道了,造成莉莉丝那一劫的人,便是她的同班同学莱恩。而对于莉莉丝这个她逐渐接受的朋友,即便开头有些不愉快,她并没有打算放弃,更不可能因着贝蒂那几句似是而非的挑拨,便贸贸然下结论,做出让莉莉丝心生嫌隙的事来。 这样一个骄傲的,爱憎分明的,肆意张扬的,性烈如火又有原则的女孩,成为她的朋友,秀珠相信,只要自己不先背叛,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海伦……”莉莉丝重重地握了一下秀珠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一步上前将秀珠挡在了身后,冷冷注视着贝蒂一干人,“贝蒂,你若是还有半点念着咱们以前的情谊,便给我一个面子,带着你的人,收手吧。” 贝蒂的表情终于变了。她收起了之前的温和无辜,瞧着莉莉丝的眼神说不出的阴冷,“莉莉丝,你确定要护着这个泥猴子,跟我作对么?” 莉莉丝板着脸,一步不退,语气平平地道,“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动她的。” “你?”贝蒂指着莉莉丝,像是听到了异常好笑的笑话,嗤笑出声,“你在说笑话吧?我既然站在这里,自然不容她今日逃脱。莉莉丝,我以为你该了解我,你告诉她,我会甘心空手而归么?” “至于你——”贝蒂收起笑容,“你要是不打算离开,就不要怪我不念旧情。” “我们之间还有旧情么?”莉莉丝嘲讽一笑,下巴微扬,以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选择。 瞧着双方冲突一触即发。贝蒂身后的莱恩忍不住插嘴道,“等一下,贝蒂,你答应过我,不动莉莉丝的。” 贝蒂瞟了莱恩一眼,不耐烦地道,“我是答应过你,我没打算动她。看在亨特叔叔的份上,我怎么都不会动她的,但你也看到了,不先解决了莉莉丝,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莱恩深吸了一口气,“莉莉丝交给我,我保证不让她打扰到你。” “贝蒂,你们商量好了么?我有点儿等不及了。”站在最左边,身形最是高大,视线一直在秀珠身上流连的白人青年插嘴道,“你说的这个东方娃娃,真个像瓷娃娃似的,我还从未尝过这种类型的女人,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佛莱德说的对,她看上去又娇又小,我真担心待会儿将她弄坏。”旁边一个白人青年接道。这两句话后,便是一阵附和声,一阵大伙儿都明白意思的哄笑。 “弄坏了也没关系,从现在开始,她是你们的了。”贝蒂勾起唇角,轻轻地缓缓地道,顿了顿,她又转向莱恩,“莱恩,过会儿你看好莉莉丝,要是坏了我的事——” 莱恩面上一喜,连连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 “贝蒂,你这么做,想过后果么?”莉莉丝有些害怕了,抓着秀珠的手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带着颤音,尽管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默然看着贝蒂身后的几个白人青年,“你难道不怕杰诺维塞家族的报复么?还有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身份,贝蒂有米勒家族护着,你们有么?” 除了莱恩,其他几个白人青年果然面露犹豫之色,贝蒂却是一声冷哼,“你们怕什么!不过一个女人,不见得兰斯·杰诺维塞一定会为她出头。我给你们提供的报酬,够你们挥霍一辈子了,过了今晚,你们离开普林斯顿,天下茫茫,谁还找得到你们?” “呵!贝蒂,你不会以为你赢定了吧?”一声低低的轻笑突兀地响起,紧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柔和带着笑意的女声。循着声音望去,却是一直旁观少言的秀珠。 “难道不是么?你不会以为自己还能翻盘吧?”诚然,秀珠的镇定自若让贝蒂心底有了一丝不安,但她还是轻轻一挥手,包括莱恩在内,六个白人青年呈扇形向秀珠与莉莉丝包抄过来,不同的是,莱恩的目标是莉莉丝,而其他几人的目标是秀珠。 这是在林子中,秀珠与莉莉丝就算要逃,能逃到哪里去?贝蒂笑着,看着她一手安排的网慢慢张开,向着她静候已久的猎物罩去。 “站住!别动!”秀珠轻喝一声,从莉莉丝身后走了出来。她面上的表情清冷,标准的执枪姿势,手臂纹丝不动,银白色闪着冷硬光泽的□□,保险栓不知何时已打开,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贝蒂。 “很好,现在退后!” 看着靠近过来的几人震惊地顿住脚步,秀珠满意地勾起唇角。这把□□,并不是当初林墨言回美国时送她的那份临别礼物,枪支毕竟有些违禁,为了避免麻烦,秀珠来时考虑了很久,还是没有带上它。现在她手上的这把,是她与林墨言刚确定关系时,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其中甚至包括了手续齐全的执枪证。 “贝蒂,你以为我今日为何答应了莉莉丝的邀约?你该知道,我平日里并不喜这些。你以为我为何与莉莉丝呆到这么晚才回校?你以为我为何会提议走这片树林子?兰斯他确实不在,离开好些时候了,不过,你既然知道他,该不会以为他会放心留我一个人在这儿,而不做任何防范措施吧?更何况,他早已知晓了你的存在。” 秀珠的语声说不上重,甚至可说十分轻柔,可就是这么一段轻柔的话,听得贝蒂的脸越来越白。她眸中的自信不再,一点一点阴郁的冷意透了出来,精致的脸儿一点一点扭曲变形,狰狞又狠毒,“你想说这是一个圈套么?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兰斯·杰诺维塞会如此看重你?我不信,你定是骗我的。对!你骗我!兰斯他只能是我的,他是我的!” 说到后来,贝蒂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对着秀珠大声怒吼。 “我让莉莉丝跟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秀珠叹了口气,却没有对着贝蒂放松警惕,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要是她真的发起疯来,她不介意开上一枪,让她冷静冷静,“既然你做了初一,莫怪我来做十五。出来吧,我这边没事了。” 秀珠话音一落,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在贝蒂莱恩等人惊骇的目光中,树丛灌木的掩映里,或闪出、或钻出一个个人影。统一的黑色紧身衣裤,脚踏军靴,表情冷硬,目光锐利,仅仅两三个呼吸之间,便将贝蒂莱恩七人围了起来。相比起贝蒂带来的半吊子们,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专业人士。 “玩得可还高兴?”熟悉的声线传来,秀珠心中一阵惊喜,转头看去。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笑脸,熟悉的身形,以及由他带来的熟悉的气息,秀珠终于真正安下心来,露出一抹放松喜悦的微笑,“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正赶上一场好戏。”林墨言施施然上前,也不管旁人的视线想法,几步来到秀珠身前,展臂将她纳入怀中,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今日你可任性了,下次再犯,看我不罚你。” 秀珠心知林墨言说的是她不顾自身安危,与莉莉丝两人这么大喇喇地对峙贝蒂的事。但凡贝蒂找的人再专业狠厉些,即便她明知身后有人跟着,但人数对比悬殊,她那点子防身工夫可不好使,再说了,还有莉莉丝在呢,要真发生些意外情况,还不好说。 说起来,贝蒂哪怕再狠毒,也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在校学生呢。林墨言提起过,米勒家族是商业世家,这贝蒂又是女子,她能调动的资源,怕是很有限。也是因为这个,趁着林墨言不在,秀珠才敢以身为饵,定了今日的引蛇出洞计划,却不想正让回来的林墨言撞破。 想到这里,秀珠有些心虚,偷瞄了瞄林墨言脸色,见他没有真个不悦生气,忙讨好地环住他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嘟囔道,“这不是有你在么?我对你的那些属下,可有信心得很。” “行了,我不罚他们就是。”林墨言敲了敲秀珠的头,向着面如死灰的贝蒂等人瞟过去一眼,“他们,你想怎么处理?” “本来我还想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谁曾想她真的心怀叵测,你一不在,我一引|诱,她的尾巴便迫不及待露了出来。也不耐心些,这么一次成功,我还真有些失望。”秀珠摇摇头,从林墨言怀里挣脱出来,往后退了两步,“她是你惹来的,自然由你去处理。这里交给你了,我与莉莉丝先回学校,晚了不好。” 说完,秀珠对着林墨言挥挥手,一脸欢快的笑意,拉住莉莉丝向着林子外面跑去。 71、归国 贝蒂与莱恩退学了。 林墨言具体跟学校方面, 贝蒂、莱恩家族方面怎么交涉的,秀珠并不知情。反正自那日傍晚过后, 她便再没有见过那两人了。他们最后的结局如何,秀珠不关心, 她没有问过林墨言,而林墨言也未跟她主动提起。以林墨言的性子,杀了他们未必,总不可能让他们好过便是了,脱上几层皮那还是轻的。 除了莱恩之外,贝蒂带来的另外五个白人青年,在这时候已彻底被人遗忘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林墨言的怒火要找地方发泄, 贝蒂、莱恩家族为了保住自家孩子,要找替罪羊,还有谁比这几人合适? 少了贝蒂,秀珠的大学生活真正说得上如鱼得水了。平静的学生生涯, 友好、至少表面上一团和气的同学关系, 有三五个好友,与林墨言的感情发展很平顺,偶有小吵,那气儿也留不到第二日去。国内的局势,通过白雄起有限的几封家书,以及林墨言口中得来的讯息,一直都未出什么大事。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 天气日过一日变得闷热,秀珠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一学年的课程,迎来了大学时期第一个暑假。与克里斯汀、莉莉丝,以及本、杰夫,在贝蒂莱恩退学后、对着秀珠释放出善意的白人男同学们挥手告别后,秀珠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布置得温馨雅致的客厅里,林墨言一身简单至极的白衬衫,烟灰色休闲长裤,慵懒地倚靠着沙发,掌中托着一册深蓝色封皮,烫金色英文题目的书卷,修长的指节搭在莹白书页边缘。案几上一只通体雪白的瓷杯,里面还剩下大半的红茶还氤氲着淡淡热气。 听到秀珠进门的细微脚步声,林墨言自书卷中抬起头来,眉眼间瞬间晕开愉悦的笑意,放下了手中的书,起身迎了上去,极其自然地将秀珠的包接了过来。 “回来了,累么?” “不累。”秀珠摇摇头,对于林墨言的某些行为早已习以为常,不再像开始时那般接受不能。不得不说,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正好,苏珊艾莲娜已准备好午饭,你先去梳洗一下,下来就能吃了。” “嗯。你要是饿了,可以先吃。” 林墨言笑,“不差这一刻,我等你一起。” 只要有林墨言在,类似的对话似乎时常出现,秀珠从开始的别扭到现在的坦然。她冲着林墨言点点头,上楼去了洗漱室。待秀珠洗了脸、净了手,再下楼来的时候,苏珊艾莲娜已将饭菜摆好,林墨言坐在桌旁等着她。那一大桌子,都是她喜欢吃的菜。 “今天是什么日子,做这么多菜?”秀珠笑着坐了下来,拿起了筷子。 林墨言夹了一筷子糖醋鱼,放到秀珠面前的小碟子里,“你今天结束了一年的课业,成绩优异,难道不该庆祝么?”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秀珠失笑,“等我毕业那日,再庆祝也不迟。” 林墨言闻言轻笑出声,“毕业有毕业的庆祝方式,到时候交给我,总能让你满意便是。” “我不过是说笑,你还当真?”秀珠哑然,顿了顿,复又摇摇头,略过去不提,瞧着林墨言道,“过会儿就走?” “嗯,不得不去。”林墨言点头,语声却低了下去,似是有些心情不佳。他放下筷子,巴巴地望定秀珠,“你呢?一定要明天走么?你不能等等我,然后我们一起回去么?” 林墨言原是打算陪着秀珠跑一趟的,奈何阿拉斯加州那边的矿区发生了坍塌,情况有些严重,他必须赶过去安排一下。虽然不用他亲自处理,但出一下面,表一下态,还是需要的。 秀珠沉默了片刻,还是狠狠心摇了头,一年多没有见着白雄起他们,她实在是一天都不想等了。再说了,暑假前前后后加起来两个多月,将花费在路上的时间除去,秀珠真正能够呆在白公馆的日子就非常有限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么?”秀珠轻叹一声,瞧着林墨言一副被抛弃的样子,虽然明知道这人是装的,却还是让她忍不住心虚,“我都一年没回家了,这能在家里呆的时间本就有限,我不想耽搁。”想了想,又道,“两个月很快的,我马上能回来陪你。我会想你的。” 实际上,林墨言是知道秀珠不会改变主意的,他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到秀珠这般急切地抛下了他只为回家去,心里有些隐隐的酸涩,总想趁着秀珠还未走,与她多说说话,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罢了。 “好了,墨言,先吃饭,都凉了。”看着这样孩子气的林墨言,秀珠竟觉得那离愁一下子淡了,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她夹了一筷子林墨言爱吃的鱼香茄子,放到他的碗里,“我欣赏的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墨言,这一回你若是不管不顾、扔下一切陪我回去,做黏黏糊糊的小女儿样,我才要失望不喜呢。” “你说真的?”林墨言灰蓝色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么明确地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情,在秀珠还是第一回。虽然她说的是“欣赏”,不是他最想要听到的“喜欢”,也足够让他愉悦心喜了,这会儿,哪还有之前那些个小心眼儿? 秀珠面上有些作烧,这般直接地述说情意,她有些羞涩,“自然。有句话说得很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咱们可以拿来参考一下。” “哈哈……”林墨言爆出一阵大笑,“有你这句话,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敛了笑容,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长方形的硬纸票子,放在桌子上推到秀珠面前,“下午三点出发的船票,我先送你去码头,然后再出发。让别人送,我不放心。” “墨言——”秀珠看着眼前的船票,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紧,鼻子酸酸的,眼中一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心底满满的都是感动。 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他其实很忙很忙,这一年来,时不时便要离开去处理事情,却总是尽量缩短离开的时间。他完全将这里当成了另一个家,总是“回家、回家”地说,不管什么事情,都安排地妥妥当当,没有一丝纰漏。他知道她归心似箭,原定于明早出发,竟不声不响地准备好了下午的船票。 “你这样,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习惯了,习惯了他对她的好,习惯了他对她的温柔包容。 “我乐意,我养得起你。”林墨言哼了一声,拿筷子敲了敲盘子,“时候不早了,你不会想饿着肚子上船吧?行李我吩咐苏珊帮你准备好了,等会儿你再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东西漏下。除了前些日子你买的那些个小玩意儿,我让人另外添了一些,你带回去,东西不多,算不上贵重,用来送人情不错。” 秀珠听着,乖乖地点头应了,勉强收敛起心情,笑嘻嘻地道,“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特意交代,真真越发铝耍x执笊簦 “你叫我什么?”林墨言面色一黑,咬牙切齿地扔下筷子,恶狠狠地瞪着秀珠,“我没听清,你再叫一次!” “大神,林大神,这个称呼有问题么?”秀珠一脸迷惑地瞧着林墨言,实则肚里都快笑翻了。她眼神清亮地看着林墨言,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觉得,只有叫你大神才能充分表达我内心的崇敬与感激,你认为怎么样?是不是跟你很搭?” 大神什么的,林墨言不懂其深刻含义,但根据字面意思,倒是不认为是个贬义词,黑着脸重又拿起筷子,算是高抬贵手,放过了秀珠方才口无遮拦的“冒犯”。他的耳朵好使着,怎么可能听差,不过拿他玩笑的人是秀珠,他又不可能真的怎么样她,既然她都找好退路了,他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打打闹闹一顿饭用完,时候已不早了。将整理完的行李搬上车,在林墨言的相送下,经过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秀珠抵达了纽约港。 客轮离港的时间很快到了,将要离别的伤感还来不及酝酿,秀珠已站在了客轮的甲板上,看着海岸线在视线里缓缓远离,看着码头上林墨言的身影越来越小——不知为何,眼泪莫名地刷刷下来了,湿了面颊。 舍不得!到了此刻秀珠才知道,她对着林墨言的感情,不知不觉中已比她想象地深刻得多。 “伯纳诺小姐,甲板上海风大,太阳也大,您要不要回舱里休息?您的房间在一层a106室,行李已送到房间里,这是钥匙,您有什么需要,在船长室可以找到我。” 秀珠循声回过身来,却是这艘取名为黎明女神的豪华客轮的船长,方才林墨言为她作了介绍,并拜托他在这一路上照看她。不过他对她的称呼,还是让她好一会儿没有回过神。 伯纳诺,是林墨言本名的中间名,他倒是想用杰诺维塞这个姓氏,只对着他的险恶用心,秀珠能答应么?在学校里,她一直用的是海伦的英文名,要不是林墨言坚持让陌生人叫她“海伦小姐”很不尊重,硬要给她冠个姓氏,她才不会费这个劲儿。 “多谢你,霍尔船长。”秀珠接过霍尔船长递上来的钥匙,弯了弯唇角,“麻烦你了,接下来的日子,还要你多多照顾。” 霍尔船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大胡子,褐色的卷发剪得很短,身形魁梧,肤色是很健康的麦色,倒不像一般常年经历海风烈日的粗糙黝黑。他听得秀珠的道谢,竟是笑得满面红光,激动地摆着手。 “伯纳诺小姐,您太客气了。我这条命都是杰诺维塞少爷给的,比起他对我的恩情,为他做这点事,算不了什么。您放心,我一定将您平平安安送到目的地。” 秀珠点点头,却没有多少心思听这些,她只知道,既然林墨言安排了这艘客轮,拜托了霍尔船长,那么定是不会有问题。 “霍尔船长,我有点累了,你能找个人为我领下路么?我想去房间休息一会儿。” “哦,对,看我,一说起这些事就停不下来。伯纳诺小姐,不如我带你去房间吧?” “麻烦你了,霍尔船长。” “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有霍尔船长照应,秀珠这一路上一直非常平顺。抵达连云港,秀珠勉强按捺着激动,向霍尔船长告别。顺着人流刚走上码头,便有两个青色短衫、黑色长裤的青年人站在了秀珠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是白小姐吧?林少吩咐我们来接您。”这两人都是正经的华人,拾掇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很是干净利落,精明能干。 “麻烦你们了,走吧。”将行李交给两人,秀珠想到远在美国的林墨言,忽然觉得异常窝心。 两个青年人连说“不敢”,提了秀珠的行李,在前面带路了。 一路将秀珠送到白公馆门口,那两人谢绝了秀珠请他们进去的好意,调过车头离开。 “大小姐!真的是大小姐!您回来了!开门!快开门!” 门房还是秀珠熟悉的那个,黑漆镂空的金属大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门房点头哈腰地将秀珠迎进门,“大小姐,您回来怎么也不通知一声,老爷也好打发人去码头接您?”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秀珠笑了笑,没有解释为何不通知的问题,“我哥哥嫂子在家么?” “老爷太太都在,小少爷也在。”门房招呼了两个人拎走了秀珠的行李,一路引着秀珠往客厅而去,也不再多嘴。 秀珠挑了挑眉,加快了脚步,剧烈地心跳甚至让她的脸儿开始发红,“家里有客人么?”不然白雄起怎么会在家? 门房点头,“老爷还未出门,他们就来了,到现在都还未走。” “是些什么人?” “唉哟,大小姐,这个我哪知道?眼睛长在头顶上,骂骂咧咧的,看着不像是中国人。” 听了这话,秀珠皱了皱眉,心里有些不安起来,“以前见过么?” 门房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没有,这是头一次来。这样的人,要是来过一次,我不会不记得。” “嗯,你先下去吧。”秀珠点点头,“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眼见门房似是有些犹疑,秀珠笑道,“这是我自己家里,难道谁还敢为难我不成?” 门房退了回去,秀珠也不停留,很快一脚迈进了客厅,却正与里面出来的一干人对了个正着。 领头的一个人接近四十岁,身量不高,跟她比都稍有不如,留着小胡子,大热的天儿居然穿着一整套黑色的西装,系着领结,包裹得严严实实。见着秀珠,他的一双眼睛便黏在了她的身上,一眨不眨。 过了许久,他才上下打量了秀珠几眼,转头对着身侧送他出来的白雄起“叽里咕噜”说了几句,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领着人擦着秀珠走过,出门离去。 “哥,他们是什么人?”那几句话,秀珠虽不知道意思,但这不妨碍她听出是日语。再看着白雄起青红交加、气极怒极的表情,她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了。 白雄起是什么性子、什么城府的人,能让他连情绪都控制不住的事,该是怎样的棘手? 想到这里,秀珠不由也急了,顾不得久别重逢的惊喜,上前两步拉住白雄起的胳膊,正要接着询问,却被白雄起一把推开。 “你回来干什么!为什么要回来!” 白雄起铁青着脸,对着秀珠怒吼。吼还不够,“啪!”的一声,白雄起甩手一巴掌扇在秀珠脸上,一把扯过她的手腕,拉着她便往外面拖。 “你马上给我滚!滚!滚回美国去!” 72、图穷 秀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见着白雄起的行为,她本能地觉得事情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白雄起骂她、打她, 甚至赶她,她不觉得痛, 不觉得委屈,她只觉得心急如焚,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不!我不走!”秀珠拼命扯着白雄起的手臂,哽咽着呼喊,“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告诉我啊!我们一起解决, 不管发生什么事, 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要死咱们也死在一块儿!” 这个时候秀珠可顾不了这么多了,即使理智上知道离开是最安全的法子,但感情上又如何抛得下?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要死, 也要一家人在一起。 大约是被秀珠的话触动了, 白雄起整个人顿了一下,扯着秀珠的手不自觉一松。趁着这个机会,秀珠脱出了白雄起的手,手背横擦,将面上眼泪擦去,红着眼问,“哥, 嫂子呢?童童呢?方才那些人是谁?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秀珠的声音带着暗哑,声音很轻很缓,像是怕再引起白雄起剧烈的反应,她移动脚步,慢慢上前,轻轻抓住了白雄起的胳膊。 白雄起缓缓转过身来,面色仍是非常难看,但那双总是带着沉稳睿智的眼里,眸光沉沉,已恢复了平静。他细细地打量着秀珠,因着方才一番拉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丝乱了,有几丝甚至沾上了微湿的面颊,眼中还带着泪光,红通通的,右边的脸肿了起来,红色的指印清晰可见。她那么看着他,带着担忧心焦,带着小心翼翼。 这是他一年多未见的妹妹,她欢欢喜喜地归来,他却用这样的方式迎接她。白雄起的心不觉狠狠揪痛起来。父亲临去之前,他跪在父亲的床前发过誓,这一辈子都会照顾好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可如今,他却亲手打了她,让她伤了心。 都回到家里了,这会儿再想走,也不知还走不走得掉。白雄起心中苦涩,抬手安抚地拍了拍秀珠手背,正想开口回答秀珠的问题,却被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打断。 方才刚迎了秀珠进门的那个门房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后面跟着两个秀珠并不认得的年轻丫鬟,惊慌失措地大喊。 “老爷、太太、大小姐,不好了!小少爷、小少爷他……” 未等门房一句话说完,那两名丫鬟已面色煞白、浑身颤抖地跪倒在地,也不说话,只“咚咚咚”地磕着头。 白雄起面色突变,厉声喝道,“小少爷怎么了?” 门房瑟缩了一下,闭着眼喊道,“小少爷被早上来的那些人抱走了!” “你说什么!”白雄起一身煞气,望向两名不住磕头的丫鬟,目光阴沉如刀,“松香、竹香,小少爷不是让你们带着在屋内玩耍么?怎么会到前面来?” “是……是大小姐!方才大小姐回来,小少爷吵着闹着要找大小姐……” 秀珠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她踉跄了两步,这才站稳,再抬起眼来已是泪流满面。 “谁告诉小少爷大小姐回来的事?”白雄起气得一脚一个,踹翻了那两个丫鬟,“不知死活的东西!太太让你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带了小少爷出来,你们为了在主子面前卖好,做出来的好事!来人!将这两个东西拉下去!” “童童!我的孩子!”忽然一声悲呼传来,白太太白着脸,踉跄着从屋里冲出来,跌跌撞撞地向着外面冲去。 “嫂子!嫂子!你等等!”秀珠惊得什么都忘了,她不知道白太太是何时过来的,又听到了多少,但从白太太的反应看,明显知道了童童被掳走的消息。白太太的样子,看上去可不怎么好,她怎么能在童童出事后,再让白太太也出事。 她冲过去抱住白太太,“嫂子!你冷静一点!你这会儿出去,能做什么!”转向白雄起,“哥!你快来劝劝嫂子,我们要救回童童,总不能自己先乱起来!你是这个家、是嫂子和我的支柱,下面的事还要靠你!” 事实证明,即使情况再坏,白雄起也能稳住局面。方才对着秀珠,对着那两个丫鬟,白雄起似是已将他所有的火气发泄了出来,现在看他,除了脸色不好看外,再看不出什么不妥。 两个丫鬟被捂住嘴巴拉了下去,其他下人被禁了口,打发了下去,白雄起带着秀珠与白太太回到了客厅。在白雄起的安抚下,白太太的情绪已稳定了下来,精神却仍有些恍惚,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仔细看她,秀珠发现白太太瘦了许多,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满身疲惫。 秀珠拉着白太太的手,挨着她坐在沙发上,抬眼看向白雄起,“哥,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我带人去救童童,你跟你嫂子呆在家里。”白雄起很快做出了安排,沉声道,“这会儿街上人多,目标也大,我必须等到入夜再行动。下人那边先别露风声,免得出意外。” 秀珠心头一跳,“哥,你的意思是白公馆被人监视了,还是咱们家里有内奸?” “十有八九两者都有。他们已蓄谋多时了,即便今日不动手,明天也会找机会,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童童不会有事。”这也是白雄起方才没有出去追赶的原因,不管表现得多么愤怒,他的心底仍存留着最后的清明,那时候追出去,绝对不可能有结果,反而会打草惊蛇,将双方逼到不得不提前分个你死我活的境地。 秀珠攥紧了白太太的手,“到底怎么回事?能告诉我么?” 白雄起沉吟了片刻,“这事儿还得从巴黎和谈会议说起。当时,巴黎合约里有三条是关于中国的,即将德国在山东胶州湾领土,以及那里的铁路、矿产、海底电缆等,统统归日本所有。因着国内的反对声音,中国代表并未参加最后一天的会议,拒绝在合约上签字。利益动人心,在那儿得不到的,自然有人来国内想办法,这一切,不过是一份条约而起,我一直不同意在条约上署名。” 秀珠听了,倒是有些明白了,巴黎和会引发的“五|四”运动,她也算是见证者。金栓便是趁着这个机会,得以顺利登上国务总理的位子。事情一件一件串连起来,秀珠心底有了些猜测,也有些疑惑,“金老爷子呢?他答应了么?其他人呢?还有——总统的意见呢?” “金老爷子?他也是泥菩萨过江。”白雄起嘲讽地一勾唇角,“其他人,一群国之蛀虫,言之无用,我只要他们不来落井下石,行那卖国之事,便感激不尽了。” 历来国人们的劣根性,秀珠是很了解的,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争权斗利,引来狼引来虎也在所不惜。要是没有其他人的默认纵容,那些个日本人能这么大刺刺地进出白公馆,无所不用其极地威逼么?这段日子以来,白雄起在承受来自外部压力的同时,怕是更多的还是受到来自国内的孤立逼迫。 “他们给的最后期限还有三日,我本来以为还有些时间,却不想竟生了意外……”白雄起似是还有未尽的话要说,到了后来,化作一声叹息,闭上眼不再说话。 秀珠心里七上八下,想到方才门房来报童童被掳走之事,想到两个丫鬟口中童童出来的原因,想到那个领头的日本人临走时看她的眼神,不禁又是自责又是悲痛,渐渐地竟是下了一个让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决定。她张了张口,几次欲言又止,瞧着对面白雄起闭着眼睛,一脸疲倦的样子,不得不闭了口,决定到了晚上再说。 客厅里一时静下来,许久没有人说话。白太太一直安静地坐在秀珠身侧,任由她拉着她的手,表情漠然,眼神呆滞,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灵气。秀珠一阵心痛,将白太太抱在怀里,伸手轻拍着她的背,企图以此安慰白太太。 不一会儿,有秀珠不认得的丫鬟进来询问是否摆饭,几人又哪里有胃口,挥手将她打发了出去。也是在这时候,秀珠发现偌大的白公馆里,上上下下似乎都换了人,除了刚进来时的门房,到了此刻,白公馆里的听差丫鬟、婆子小厮,她居然还未见着熟面孔。 不过,这会儿秀珠可没空管这些事,她的心思全在童童身上,全在白家日后的出路上。这事儿过后,不管结局如何,这北京城是绝对呆不下去了,也不知白雄起有什么安排。 不知怎么的,秀珠忽而想起林墨言来,她莫名地觉得若是他在,必是能轻松地将事情解决,她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自信,反正就是这么觉得。忽而又觉得自己奇怪,都这个时候了,怎么想起他来,这会儿他估摸着还在美国忙着矿区的事呢,怎么都没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时间在秀珠的胡思乱想中过去,不知不觉,天色竟渐渐暗了下来。又有丫鬟来请示是否摆饭,这一回白雄起应了准话,一道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端了上来,干净的碗筷摆了上来。 净了手后,秀珠扶着白太太坐在桌子边,盛了一碗汤放在白太太面前,将汤匙放到白太太手里,“嫂子,先喝碗汤吧。” 白太太看了秀珠一眼,没有说话,却放下了手中的汤匙,那眼神看得秀珠一阵心酸。白太太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单单因着童童的事儿,不过秀珠知道此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叹了口气坐在了白太太身侧。 一天未有进食,只早上还未下客轮时吃过一些糕点,对着这一桌子菜,秀珠却兴不起半点食欲。食不知味地胡乱挑了几筷子菜吃了,再哄着白太太喝了一碗汤、几筷子菜,见着白雄起已放下筷子,便让人将碗碟撤了下去。 “哥。”秀珠叫住欲起身离席的白雄起,“晚上我想与你一块儿去。” 73、匕见 “你说什么!”白雄起肃然看向秀珠, 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秀珠毫不畏惧地与白雄起对视, 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当然知道。哥, 我的身手是你亲自检验的,我的枪法你知道,你去得,我为何去不得?我绝对不会拖后腿,给你丢脸的。” “胡闹!”白雄起听了怒极反笑,斥道,“你的身手、你的枪法都是让你防身用的, 自卫跟冲锋陷阵是两码事, 到时候可是会死人的,你一个从来没有见过血的女儿家,凑什么热闹?你嫂子还在这里,你不应该好好看着她么?” 秀珠抿了抿唇, 为难地看了白太太一眼, 可还是坚定地摇头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童童是因为我才有此一劫,要是我留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不管结局如何,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心安。” “不是,不是你。”白雄起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知秀珠在想什么,但秀珠的这个要求,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秀珠,我早说了,这不是你的错,你不了解情况。那些人——即便没有这个机会,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的。不单单是童童,你嫂子、我、当然还有你,他们一个都不会放过,所以,你完全不用自责。” 顿了顿,又语声和缓地续道,“秀珠,你一直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让我与你嫂子操过心,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而不是还要分心为你担心。我不能在童童陷入危险后,再将你亲手带入险境,你能明白的,对么?” 白雄起的语气一点儿都不严厉,他的声音轻重适中,带着些商量的意味,又带着些恳求,像一把裹着棉布的木棍击打在身上,不是很痛,却一下一下打在实处。他每说一句,秀珠心里便是一震,等他说完,秀珠的心已是一揪一揪的疼。 童童被人掳走,她固然恼恨自己回来得不是时候,白雄起难道就好受了?她不能因着求得自己心安,而让白雄起承担负疚的折磨。 秀珠一下子沉默下来。 白雄起见状,拉起白太太的手,交到秀珠掌中,和声道,“秀珠,一个人的一生,会面临很多次抉择,这些抉择有的好,有的坏,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但这之前,我们却能考虑怎么样将坏影响减到最小。现在,我需要你来做出选择,就算是为了哥哥,为了嫂子,接下来的时间里,请你照看好你嫂子,她这段日子过得太辛苦,我需要你陪着她,度过这最难捱的一晚。” “我甚至可以告诉你,白天那人离去时,说的那几句话是在夸奖你长得貌美,你可以想象一下,若是你定要与我一道去,那些人见了你会是什么后果?而我,自然不可能眼看着你出事——秀珠,你懂了么?” 夸奖她长得貌美?这话怕是经过白雄起美化吧!想来白雄起会忽然情绪失控,骂她打她赶她的原因,便是在于此。 白雄起这么长长的一段话劝说下来,本已有些松动的秀珠被说服了,倒不是她胆小害怕,实在是不能连累了白雄起。她不知白雄起所谓的行动怎么进行,但他都将话说了这个地步了,她要是还执着于能否跟着去,就是真正的不懂事添乱了。 “哥,不得不说,你很适合说服人。”秀珠握紧白太太的手,“我答应你,我会一直陪着嫂子,直到你与童童平安归来。你——要小心!” “我知道。”白雄起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秀珠的肩膀,“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家里我会留下一部分人,那些个下人,你不用管他们。不管谁来都不要开门,等我消息。” “哥,我都听你的。”秀珠点头,郑重地承诺。 白雄起满意地颔首,转向白太太,双手按住她的双肩,沉声道,“放心,我一定会将童童平安带回来,等我。” “白大哥这是想上哪里消遣,带上我一起如何?” 秀珠心头正沉重万分,思绪一团乱麻,忽然听得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她猛地转身向门口望去,以此验证自己是否神经太过紧张而产生了幻听。在她想来,这个人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此时出现的,尽管她无法自欺欺人地否认曾经不止一次想到他。 客厅门口处,静静地站着一人,白衬衫,卡其色休闲长裤,双手插在裤兜里,慵懒而闲适,迎着明亮的灯光,眸光沉沉,定定地正对上秀珠看过去的视线。这个熟悉的身影,不是秀珠心里头念过好几遍的林墨言又是谁?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秀珠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心底翻滚如潮。 “这个等会儿再说。”林墨言迈步上前,看向白雄起,唇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白大哥,时候不早了,咱们这便出发如何?”转向秀珠,“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信我,我定会平平安安、完好无损地将人都带回来。” 白雄起初时见着林墨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瞬间恢复了平静。他听得林墨言语中意思,深深地看了秀珠一眼,沉吟着点了头,“好,我们走。” 眼看着白雄起与林墨言一前一后出了门,消失在黑暗中,秀珠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待她回过神来,细细想来,忽然发现这林墨言竟出现得无声无息,没有通报,没有听到什么声响,谁都没有惊动,就这么站在了她家的客厅里。 他是怎么进来的?白公馆的防御措施、那么多下人丫鬟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转念一想,白雄起、林墨言今晚可不是去做客,林墨言手段越多,实力越强大,不是更好,更能保证他们的安全,将童童救回来。 说实话,林墨言的到来,让秀珠压在心头的大石稍稍松了很多。面对着白太太,面对着自家空荡荡的客厅,才不会觉得窒息,才不会喘不过起来。 “嫂子,来,咱们去那边坐。”秀珠拉着白太太的手,将她引到了沙发边让她坐了,她自己也挨着白太太坐了下来,“嫂子,你放心吧,哥哥定会平安回来的,他会救回童童。咱们等等他,很快,很快童童就回来了。” 秀珠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平稳,白太太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怎么好。从得知童童被掳走,除了刚开始的爆发,之后她便没有再说话,安静得有些过分。 “嫂子,不如我跟你说说我在学校的事情吧。”秀珠知道白太太能听见,她努力跟白太太说话,希望以此唤起她的神智,“我在学校有两个要好的朋友,一个叫克里斯汀,另一个叫莉莉丝。克里斯汀是墨西哥人,莉莉丝倒是美国本地的,嫂子,我跟你说,刚开始莉莉丝……” “嫂子,你说莉莉丝是不是个有意思的姑娘?”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白太太还是毫无反应,秀珠不觉叹了口气,整了整心神,续道,“嫂子,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也给我讲讲国内发生的事情,好不好?语彤去了香港一年多了,嫣然听着说离开英国去法国了,她们有没有信传来?金老爷子家里,燕西怎么样?林爷爷、林奶奶家里怎么样?我在学校收到的最后一封信,说的还是近半年前的事,你给我讲讲,好不好?不然,我相隔一年多回来,可不得两眼一抹黑?我今天看着,连着咱们白公馆的下人丫鬟,我都一个不认得……” 秀珠一边柔声说着,一边观察着白太太的反应。白太太的视线一直在秀珠身上,要不是她的目中没有什么神采,秀珠几乎要以为白太太在认真听着她说话。随着秀珠的问话,渐渐地,白太太面上的表情不再那么木然,她缓缓地抓紧秀珠握着她的手,眸中有一点一点的光彩在点亮。 “秀……秀珠……” 暗哑艰涩的声线在白太太一张一合的唇间吐出,秀珠心中大喜,连连点头,“嫂子,嫂子,我在,我在这,你还好么?” “秀珠,我……”第一个字说出来之后,白太太的记忆像是打开了闸门,她猛地捏紧秀珠的手,那力道大得秀珠差点叫出来,声音尖利,神色惊惶,“秀珠,别去!不能去!你不能去!他们不是人,是魔鬼,是魔鬼啊!” 白太太一边喊着,一边拽着秀珠的手,将秀珠扯到身边。她的记忆,似是还停留在秀珠说要和白雄起一道去的时候。 秀珠虽然惊讶,但她还是轻轻抱住白太太,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过于激动的情绪。 “嫂子,我不去,你放心。我在这里陪你,我哪儿也不去,我们一起等哥哥回来,好么?” “哥哥?雄起?”白太太有一瞬间的愣怔,急声道,“他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嫂子!嫂子!你别激动,听我慢慢跟你说!”秀珠不知白太太是怎么回事,只当她是受的刺激太大,一时有些模糊了记忆,“哥哥方才出去了,与林墨言一道走的,嫂子你忘了么?” 白太太呆呆地看着秀珠,过了许久,久到秀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白太太又会回复到之前的状态,或者情绪失控大喊大叫。谁知道她忽然眼睛一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一把抱住秀珠,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哭出来就好!秀珠松了一口气,抱着白太太,没有再说话。 “他还是去了!他去了!”白太太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话传了出来,“他想要报仇,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74、故往 白太太一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哭到喘不过气来,哭得嗓子都哑了, 像是要将所有的不安委屈担忧通过哭泣通通发泄出来。 等白太太抽噎着渐渐止了哭声,已是许久之后了。秀珠亲自动手, 拿温水浸湿干净的帕子,绞干了递给白太太。此时白太太的情绪比之先前好了许多,秀珠记忆中的温婉坚韧重又出现在她的身上。她接过秀珠递上来的帕子,仔仔细细地净了面,又抬手顺了顺了鬓前微乱的发,再看向秀珠的目光清亮有神。 哪怕她的眼中还带着血丝,她的鼻子还透着红色, 但她面上的泪痕已擦净, 目中再无泪意。 “嫂子,这些日子以来,你过得很苦吧?”要是不苦,何至于瘦成了这样, 哭得天昏地暗? “是很苦, 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过来的。”白太太双手握成拳,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来克制自己的情绪,声音嘶哑,“我一直想着退一步,退一步那些人就会放过我,放过我们一家。谁曾想他们步步紧逼, 非得将我们逼上绝路,逼得我们家破人亡才甘心!雄起说得对,纵使退了又如何,我们退一步,他们进十步,如今这局面,不到你死我活不干休!我彷徨懦弱了多久,便拖累了雄起、让他担心了多久,事已至此,我若再浑浑噩噩下去,还怎么配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嫂子,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秀珠握着白太太的手,想到童童,心里不觉黯然,“嫂子,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童童,要不是因为……” “不,秀珠,这跟你没有关系。”白太太毫不迟疑地摇摇头,态度竟是与白雄起一般无二,“掳走童童的那个日本人叫宫本智久,从血缘关系来看,算是童童的舅舅,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他想逼迫雄起在条约上署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想找机会对我下手。” “什么?怎么会这样!”秀珠失态地惊叫出声,她再想不到,对着他们心怀恶意的人竟会是白太太的娘家人。这么多年来,秀珠从未听白太太提起过娘家,亦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娘家人,以前只以为是路途太远,来往不便,并不曾深想,不料竟还有这般隐秘。 面对秀珠的震惊,白太太却表情淡然,只眸中极快地闪过深沉的恨意,“秀珠,你可能并不相信,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亲人。你是个大姑娘了,我也不瞒你,我跟他,我们彼此憎恨。不独是他,我憎恨那边的所有人,甚至恨不得他们下一刻便死去。” 白太太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仔细打量着秀珠的神色,见她虽有惊讶,但表情还算自然,便接着往下讲述,面上带着一丝怀念之色,“我的母亲娘家姓李,祖籍在苏州,祖上曾有人官拜一方牧守,算得上世代书香门第。后来清廷积弱无作为,李家一门返回祖籍,隐于民间,靠着一代代人积攒下的家底,日子过得尚算富足。二十八年前的一天,宫本智久的父亲宫本拓也,也是当时宫本家的当家来华时途经苏州,正遇上去寺庙上香归家的母亲。他见母亲生得貌美,便将母亲身边相陪的婢女护卫打死打残,抢走了母亲。” “那时候,母亲其实早已有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也定下了婚期,要是没有意外,再过些时日便要成婚。忽然被人强行抢走,母亲抵死不从,好几次自寻短见未果,她的倔强刚烈,反而引起了宫本拓也的兴趣。一个柔弱女子,又如何是豺狼虎豹的对手?自然很快败下阵来,被宫本拓也强要了去。就这样,母亲被带离了国土,来到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的日本,成了宫本大宅众多地位低下的女侍之一。” “母亲万念俱灰,甚至一度精神失常,日日处于浑噩之中,无法自拔。待得母亲稍稍恢复意识,宫本拓也对她的新鲜感已过去,再没看过她一眼。原本母亲想一死了之,了却残生,也好过无望地活着,却因着发现肚子里有了我的存在,她活了下来——为了我,即使所有人都排斥她、欺辱她、打骂她,她活了下来,一年一年,教我说话识字,教我礼义廉耻、女红裁衣。最重要的,她让我记住了故乡,更记住了仇恨。” 秀珠能感觉到白太太抓着她的手不断收紧,她看着白太太,发现她面上除了刻骨的仇恨,再没有其他,心知白太太此时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便没有随意开口,只静静地等着白太太往下说。 “我七岁那年,母亲去了。积劳成疾,忧思抑郁,整个人骨瘦如柴,二十几岁的她看上去比五十岁的老妪都不如。我至今还记得,她拉着我的手,没有叫我报仇,而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让我回到故乡,回到苏州李宅,代替她向李家列祖列宗磕头请罪,祈求两老原谅她的不孝。不知道是不是宫本家作恶太多,糟了老天报应。” 白太太唇角勾起一丝嘲讽讥诮的弧度,冷声道,“宫本拓也虽然女人不少,却一直子嗣艰难,不是怀不上,就是生下来养不大。那个时候,宫本大宅里除了宫本拓也妻子生的宫本智久,便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宫本拓也年纪渐渐大了,自然着急起来,原本被所有人看不起的我竟也成了香馍馍,宫本拓也的妻子亲自将我接到身边,请了老师来教导。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宫本家的女孩儿,自要以宫本家的利益为重。” 秀珠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想让嫂子去联姻?这个人不会是哥哥吧?” “哪里有这么简单?”白太太摇摇头,“我总是做出一副乖巧听话、懦弱天真的样子,日子久了,他们自然以为我本身的性格便是那样,渐渐对我放松了警惕,偶尔甚至会答应让我外出。这样一直长到十八岁,期间有好几次,宫本拓也想将我嫁出去,但不知是不是没有谈妥筹码,最后都不了了之。有一日,宫本智久的一个朋友来游玩,无意间撞上了我,便向宫本智久打听。宫本智久一向厌恶我,竟向他朋友承诺,约定时间将我带出去见他。” “我心里一直知道宫本拓也夫妇的目的,他们是定要用我这个‘女儿’,去换取足够让他们心动的利益的,虽然知道宫本智久不待见我,却没想过他会那般陷害我。他假说要带我出游,骗取了宫本夫妇的信任,却将我带到郊外一处农庄,在农庄里等着的,正是他的那位朋友——我宁死也不愿受人污辱,拉扯之中一头撞在墙上,那墙是沙泥砌成,只将我的头磕破,竟没有让我立刻晕去——他们是铁了心不放过我,在最后时刻救了我的,便是雄起。” “我有每个月固定外出一日,去看望母亲墓地、陪她说话的习惯,却并不知道那时雄起正在日本留学,机缘巧合数次看到过我、打听过我。那日他是偷偷尾随着我去的,原也没有坏心,想找机会认识我罢了,听到我的呼救声,他冲了进来。他的身手很好,宫本智久两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打斗纠缠中,宫本智久与他朋友都被他打伤倒在地上,却不想宫本智久随身带了利器,趁着雄起一个不留神,一匕首刺中了他的腹部。我当时吓坏了,他流了好多血……我看着他捂着伤口,奋力挥拳击晕了宫本智久……” “那后来了?谁来救你们?”秀珠听得胆战心惊,要不是知道白雄起夫妇最后都好好的,哪里还能这么安稳地坐着,询问白太太下情。 “后来还是农庄边上的农户发现了不妥,赶过来看个究竟,才将我们都送往了医院。这事情是隐瞒不住的,宫本智久那个朋友的家里,不但没有上门道歉提亲,反而反咬一口,甚至出言诬陷雄起,当时要不是公公及时赶到——雄起伤得很重,昏迷了整整五天都未见醒,老人家心疼儿子,自然不喜欢我,却拗不过儿子的坚持。” “当时白家在国内是巨商大贾,极有势力,与日本方面也有生意上的往来。没过两日,宫本拓也将我叫去,说是已给我定亲,男方是白家独子。我听到这个消息,想是轻松欢喜的,只要嫁于雄起,我再不用多费周章,便能轻松回到国内。只要站上故土,我总有机会回去苏州,见着李家人。没过多久,我与雄起顺利成婚,待雄起学成归国,我自是与他一道回了白家。” “雄起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但初时我仍是防备着他,也不敢跟他提去苏州寻李家的事,我怕他问我,而我答不上来。那时候的雄起,还不能让我全身心托付,跟他讨论关于我母亲这么私密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宫本家的人并未因着我的远离不在出现,他们堂而皇之地进出白公馆——为了让宫本拓也答应嫁女,白家答应了帮宫本家在中国拓展生意渠道与人脉资源。” “宫本家在日本也算大家族,但到了这边,却是什么都没有。”白太太忽然勾起一抹奇特的微笑,清丽温婉的面容焕发出极致的光彩,像是那绝艳的罂粟一般,迷人勾魂。 秀珠从来不知道,白太太还会这样笑,一时间竟有些呆了。直到白太太低哑的声线再度响起,秀珠才回过神来。 “我已站在了故国的土地上,母亲的心愿完成了一半。除了母亲的心愿之外,我亦有我的心愿。我恨宫本家的所有人,我日日诅咒他们,想他们死、想他们下地狱想得发狂,为了帮母亲复仇,我可以做任何事,哪怕要我去利用一个无辜的人,将一个无辜的家族拖下水。” “秀珠,我很抱歉。”白太太低沉的声音带着颤抖,“我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利用雄起,利用白家……” 75、新生 这个也算不得利用吧? 秀珠唏嘘不已。虽然事情因白太太而起, 但白雄起既然选择了白太太,顶着白老爷子的压力硬是将白太太娶进了门, 某些事情便是想躲也是躲不掉的。说起来,宫本家曾经那般欺辱白太太, 宫本智久更是狠扎了白雄起一刀,让他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如此过节,又岂是简简单单能了结的? 以秀珠对白雄起的了解,他会真心帮着宫本家拓展生意才怪了,做些手脚很正常,总之不会让他们得了便宜。 “嫂子, 你想多了, 我想哥哥他并不会在意的。”事到如今,早已说不上利用不利用。秀珠看得分明,白太太对白雄起在好些年前便已情根深种,再来说这个, 根本没有多大意义, 反而让白太太平添内心的负疚罢了,“我们是一家人,怎么能分得这么清楚,嫂子你的事自然是哥哥的事,也是白家的事。嫂子,我信你现在早没了从前的心思,哪怕是此刻让你用自己的命去换哥哥与童童的平安, 我知道你也定不会犹豫。” “秀珠……”白太太哽咽着唤了秀珠一声,“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便是遇上了雄起,得以嫁入白家,成了你的嫂子,更有了童童这般可爱的孩子。以前我总在想,就这样吧,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好,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就是白太太后来会想着退让的原因吧?秀珠深深地叹息,“嫂子,这世上有些事,并不是退一步便能海阔天空,很多时候只是将自己逼得退无可退罢了。” 白雄起曾经说过,入局容易出局难,人在其中身不由己,想来便是因着这个吧。 白太太点头,“你说的对。我现今唯一所求,便是雄起与童童都能平安。” “他们定会平安的,我深信。”秀珠看向白太太,说得自信又坚定,“嫂子,这之后的事情,你还未说呢,接着说与我听可好?我猜你定是向我哥哥坦白了吧?哥哥冲冠一怒为红颜,我说的对不对?你回去苏州,找着李家人了么?” 秀珠倒不是硬要让白太太述说原委,她会这么问,一方面确实是因着好奇,而另一方面,她要借着跟白太太说话,努力集中精神倾听白太太的故事,以此来缓解内心的担忧不安。夜已经渐渐地深了,今晚的白公馆异常安静,大约是白雄起出去之前安排好了,下人丫鬟们没有一个进到客厅里来。秀珠与白太太两人坐着,愈发觉得空旷静谧,这种甚至能够感觉到时间流逝的安静,会让人从心底里生出冷意。 想来白太太也是这么认为的,听得秀珠相问,她想了想,果然接着往下说,“我当时想,既然这个男人为了我能豁出命去,我又何惧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便当我试探他一回,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秀珠,跟你猜的一样,我把母亲的事、我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然后提出要回苏州看看。他答应了,并承诺陪我一起去,他告诉我,即使没有我的事,他也不会放过宫本家,他要为自己复仇,并不是为了我,让我不要多想。” “多么傻!如果不是我,又怎会与他们扯上关系?”白太太声音略略提高了些,瞬间又重新低了下去,“自那日说开后,我再没有在家里见过宫本家的任何一人,雄起他将所有关于宫本的人与事挡在了家的外面。不久后他带着我回了苏州,找到了李家旧址所在……” 说到这里,白太太忽然顿住,整个人颤抖起来。秀珠见此,忽然有些后悔,很显然,这些事即便过去多久,对白太太的影响与伤害都是巨大的。想到此,秀珠忙轻声安抚,“嫂子,你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了,你快别激动,那些事儿都过去了。” “不,秀珠,你让我说。”白太太摇摇头,“这些事情压在我心底很多年了,午夜噩梦惊醒,我甚至常常觉得喘不过气来,不敢再睡,睁着眼睛直到天亮。伤口就是伤口,哪怕它外表看去完好无损,内里却裹着腥臭的脓血,要是不狠狠地给它一刀划开,让脓血流尽,我怕是一辈子都无法面对。不管结果如何,我希望过了今晚,我能告别过去,成为新生的自己,再不执著于前事。” “嫂子,你说吧,我听着。”秀珠闻言才真正放心了,“这不独是嫂子的新生,也是我们家的新生呢。” “一定会的。”明知道这话是自我安慰,但白太太与秀珠两人还是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说着,是互相安慰,也下意识地劝服自己相信。她定了定神,终是续道,“站在原来李家旧址,我只看到了一片焦黑的泥土与坍塌的废墟——宫本一家,我与他们再添一桩血仇!” 听到这里,秀珠算是明白了白雄起夫妇与宫本家族的恩怨纠葛,却还有些事不明,“嫂子,这宫本家开始既然要哥哥帮忙,在国内拓展生意与人脉,便该是个商业家族,怎么这一回,我听着宫本智久逼迫哥哥在条约上署名,宫本智久有这个权力么?还是他攀上了哪位大人物?”不然,对照着白太太先前所言,白家该不怕宫本家才对,怎么会被逼至此? “宫本拓也年纪大了,这两年已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宫本智久。开始两家相斗,雄起一直占着上风,尤其是跟着金老爷子,雄起日渐位高权重,压着宫本家打,让他们在中国几乎寸步难行。然我白家势力多在国内,对在日本的宫本本家却没有多少办法,虽则一直占优势,却没办法斩草除根。一年多前,宫本智久不知怎么的,竟攀上了日本派华的一个司令,接着那个司令的势,一下子将白家压制,情况一日比一日坏,直到今日童童被掳……” 秀珠的心沉了下去,白太太也没有再开口,客厅里陷入了安静之中,只有墙角放着的掐丝珐琅立地钟钟摆一秒一秒滑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在黑夜里格外清晰。秀珠与白太太两人丝毫没有睡意,身子不由自主地侧向门口处,眼睛下意识的望着门外,像是要看透浓重的黑暗,望见她们心底牵挂的人。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依然那么静,那么深,像张开了巨大黑口的怪兽,无声地将周遭的一切吞噬,带来无论如何努力都没法逃脱的无望。 此时的秀珠很矛盾,她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希望黎明快些来临,让她快些看到结局。另一方面她又害怕时间的流逝,她坐立不安、忐忑难耐,她惧怕长久的等待,等来的并不是她所想的结局。如果那样,她怕自己会因此崩溃。 黑暗中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铁门被什么人强行推开,听得并不真切,在没有一丝声响的坏境里却异常清晰。秀珠心头猛地一悸,僵硬地扭头向白太太看去,见着白太太已不知何时站起身来,向着客厅门口冲去。 不是幻觉!秀珠顾不得一瞬间加快的剧烈心跳,站起身来跟着白太太往外跑。刚跑了两步,前头白太太已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发出一声痛哼。秀珠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定定瞧着来人熟悉的眉眼,泪水模糊了视线。 “哥……”目光扫过白雄起沾了刺眼鲜红的上半身,又发现回来的只他一人,秀珠心底一滞,颤声开口,“你……” “放心,事情顺利。”白雄起抬手打断秀珠,揽过抱着他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的白太太,对着秀珠点头道,“不要问什么,先跟我走!” 秀珠紧绷的心神一松,眼泪刷刷往下落。她狠狠吸了吸鼻子,反手擦擦脸,拼命咬住下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几步奔到白雄起身侧,跟着他一道快步离开。 一路畅行无阻地穿过前院,与白雄起夫妇一起出了大门,秀珠见着门口停着两辆军用吉普车,车顶打得雪亮。白雄起指着前面那辆车,对秀珠道,“你去那里。”随后竟不等秀珠答应,便半扶半抱着白太太走向了后面那辆车。 秀珠心知情况紧急,这会儿并不是拖拉询问的好时候,当即听从了白雄起的吩咐,快步走到前面那辆吉普车前,拉开车门矮身钻了进去,再随手关上门。 刚顺势坐了下来,车子便启动了,平稳地向前驶去。知道了白雄起安全归来,还有他的那一句“顺利”,秀珠心头大石已落,对着去哪里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 一股腥甜之气扑鼻而来,引得秀珠轻皱了皱眉。眸光一扫,车内原来已坐了一人,光|裸着上半身,左肩膀处裹着厚厚一层白色的细纱布,一丝一缕的红色还在向外渗着,半盖在身上的白衬衫血迹斑斑。他本合着眼睛背靠着后座休息假寐,感觉到秀珠开车门进来坐下的动作,倏然睁开了眼睛,看着秀珠露出一抹灿烂的笑。 “秀珠,我答应你的事,如今做到了。”他的声音暗哑,不似平日里清亮,却带着些醇厚低沉,竟是越发撩人好听。 秀珠心里一阵揪痛,刚止了的泪刷地一下又下来了,这一回她不想忍,那泪珠儿落得又快又急,吧嗒吧嗒真个跟下雨一般。林墨言的笑脸一下子僵住了,他手足无措地抬手去擦秀珠的眼泪,想将她搂到怀里好好安慰,又不知她为何哭泣,有些不敢动作。 他见过欢笑的她,担忧的她,皱眉的她,苦恼的她,狡黠的她,却惟独没有见过这么伤心落泪的她。他看着这样的她,一颗心随着她的哭声起起伏伏,却懊恼于想不出办法。 “秀珠,你别哭啊,有什么事你告诉我——童童没事,正睡觉呢,现在跟白大哥在一起,你别担心。白大哥没有受伤,他一点事儿都没有,那个什么宫本,以后再不能威胁伤害你们了。他的住所,我让人放了一把火,不管什么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到了明天保证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你要是还不解气……”林墨言絮絮叨叨的,实在不知该如何诱哄安慰秀珠。 “我要是不解气,你还想怎么样?”秀珠红着眼瞪他,她想大声地吼他,但因着哭泣,说出来的话含糊不清,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了,“这是你邀功的时候么?给我好好靠着,闭上眼睛休息,不许再说话!” 林墨言被秀珠的话噎住,愣愣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明白过来她方才为何哭,嘴巴慢慢地咧了开来,发出一阵低低的轻笑。 这伤虽是为白雄起挨的,但在林墨言看来并不算严重。从小到大,他受过的伤不少,哪次不比这危险几分,能用一处小伤换来秀珠这般反应,他觉得这伤受得太值了! 不过,他倒是明白此时的秀珠不能惹,立马照着她的吩咐坐好,向原来那般背靠着椅背,合上了眼睛。秀珠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擦干了眼泪,端正地坐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刚的反应有些过了。这一天一夜她流得眼泪,怕是前些年加起来都远远没有那么多。 这时候,秀珠才得以看清了车厢里的格局。前面驾驶座与后面分了开来,她坐在后面看不见司机,也看不见副驾驶座上是否还有别人,除了不知道隔音如何,秀珠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只希望丢脸没有丢到别人那里去。 秀珠并不知道,在她转开视线后,被她勒令闭上眼睛休息的林墨言,已偷偷地睁开眼来打量她,眸光灼灼,带着显而易见的柔和与欢喜。非常幸运的,林墨言没有受伤的右手正挨着秀珠,他的右手慢慢、慢慢地靠近了秀珠放在膝上的左手,迟疑了一下,手掌覆上手背,握住。 秀珠一怔,转过头来看他,却见他似乎很老实地闭着眼睛。如果忽略他微微勾起的唇角,忽略因着她的默许,那正在缓缓加深的弧度,秀珠会觉得他的表情更加可信。 莞尔一笑,秀珠主动将左手翻转,五指微曲,与他十指相扣。 76、远航 “少爷, 到了!” 低沉的男声传来,车门从外面打开, 林墨言睁开眼睛,转向秀珠, “到地方了,下车吧。” 秀珠点点头,下了地从车子后面绕了过去,下意识地扶住了林墨言的胳膊。林墨言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方才为林墨言与秀珠开车门的两个年轻人,好奇地扫了秀珠一眼, 马上又移开视线。 秀珠察觉到两人的目光, 亦是淡淡地看过去,借着车灯的灯光,只觉得这两个年轻人都生得眉清目秀、俊朗英气,总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很是熟悉。旋即秀珠暗道自己想得多了, 见着白雄起抱着睡熟的童童,与白太太一道,身后跟着两个不认识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便转头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竟是北京城城东之地,聚集了各国的驻华办事处,秀珠目前站着的地方,是美国驻华办事处的大院里, 两辆军用吉普车竟畅通无阻地驶了进来。 这时候已是后半夜了,前面的这栋大楼却灯火通明,看着像是专门在等待着一般。 秀珠打量的当口,一名大约二十七八岁,棕色短发碧绿眼眸的英俊青年人从门内迎了出来,一边笑着一边用英语大声道,“兰斯,我亲爱的朋友,你可让我好等,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我刚拿到手的正宗蓝山咖啡豆,用去了一半还多,你得赔偿我!” 这英俊青年嬉皮笑脸地快步走下台阶,向林墨言张开了双臂,明显想对他来一个大力的拥抱,却见着他身侧的秀珠、以及林墨言身上重又穿上的那件血迹斑斑的白衬衫,诧异地顿住动作,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感叹出声,“哦,我的上帝,谁那么大胆,敢在你身上开了个洞?你告诉我,我这就带着人去灭了他丫的,怎么说也算我的地头,反了他了!” “好了,路易斯,你的蓝山咖啡豆,少不了你的。”林墨言失笑,“我想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医术高明的医生,一顿美味的夜宵,以及一张温暖的大床,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这还用你说,早准备好了!”路易斯得意一笑,领着林墨言一行往里走,一面对着秀珠挤了挤眼,“兰斯,这就是让你念念不忘的那位神秘的东方美人儿吧?” 秀珠一澹娌恢萌绾畏从Γ荒芟蚵芬姿刮12ψ诺愕阃罚闶谴蚬苏泻簟k胝饷匆焕矗谷寐芬姿乖椒16淳17恕1暇故浅醮渭妫惶也判阒槲收馕誓牵床环涟帜源蛱素裕橇榇谖醇6俚奈侍獬浞炙得髁怂募ざ胄朔堋 林墨言毫不客气地一脚踹过去,路易斯脚下一个踉跄,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接到林墨言不怀好意的视线,忙跳开两步,离得林墨言远远的,嘴巴里不住嘀咕,“看在你是伤员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话说瞧你这样子,哪里像是受伤的人……” 说话间进了大堂,一个四十出头的白人医生早已等着了。林墨言交代了路易斯几句,对着白雄起、秀珠点点头,跟着医生进去了。之前毕竟时间紧急,他的伤口只做了初步包扎,其他处理一概未做,这子弹头还埋在肉里,怎么也得及时做了手术,将它取出来。 收回视线,路易斯转过身来,面上已没有了先前的嬉皮笑脸,虽仍是随和热情,但明显多了些客气,换成了明显有着口音的中文。 “白先生,白小姐,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让人带你们先去休息?” “谢谢你,路易斯先生。”秀珠不知道路易斯姓什么,只能这么称呼了,“我留在这里,等着墨言手术结束。我哥哥嫂子去休息,他们累坏了,需要睡眠。” 跟着进来的,只有白雄起夫妇与童童,之前为他们开车护送的那几名青年人并没有进来,想是路易斯对他们早有安排。 “这也好。”路易斯点头,对着秀珠,他的态度倒是更亲近自然些。向白雄起点点头,他指派了两人,吩咐他们为白雄起夫妇领路。白雄起身为国务副总理,路易斯这个美国驻华办事处的负责人,以前自然见过不止一次,只今日晚上,他自始自终没有提及白雄起的身份,便当他是林墨言带来的一个普通客人那般。 白雄起自是知道各中缘由的,也不客气,看了面露疲累的白太太一眼,对秀珠道,“我先陪你嫂子去休息,马上过来。”说着向路易斯道了一声谢,抱着童童,陪着白太太走了。 林墨言是为白家出的事,于情于理,白雄起都不能放着受伤的林墨言,自顾自去休息。 白雄起带了白太太、童童去休息,路易斯招呼了秀珠坐下,让人送上了热气腾腾的红茶与各色点心。秀珠倒是真有些饿了,谢过了路易斯,就着醇香的红茶,用了好几块点心。白雄起很快去而复返,路易斯见了,笑着站了起来,说是去看看林墨言的情况,将空间让给了白雄起与秀珠。 路易斯准备得很周到,再次出现在秀珠面前的白雄起,已将带着血迹的衣服换了下来,梳洗了一番,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嫂子睡了?”端起茶壶,秀珠在空杯子里倒了一杯红茶,推到白雄起面前。 “她怎么睡得着?”白雄起摇摇头,拿起了杯子,猛地灌了一大口,“我还是小看了宫本智久,以为凭着这些年的积累,总还有些把握。要不是林墨言一道去了,恐怕不仅救不回童童,连我也要陷在那里——那就是个陷阱,正等着我自个儿钻进去,我明明猜到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林墨言,他是为我受的伤,秀珠,你与他……” 白雄起黑沉沉的眼睛望定秀珠,不错过她面上任何一丝情绪变化,“如果你对他……你不用因为这个勉强自己,这个人情我会想办法还回去,你不要有负担,尽管做你想做的事,谁也不能强迫你什么。” 他虽然以为林墨言是个不错的人选,至少在这风雨飘渺的乱世,有足够的实力给予秀珠富足安宁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他看得分明,林墨言早已对他这个妹妹动了真情。但秀珠的个人幸福也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不会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忽略了她本人的意愿。 救命之恩,保家之义,这恩情虽然大,大到甚至于要他一生的努力去偿还,但涉及到秀珠的幸福,他亦不可能妥协。家人一直是他的底线,纵然他对外人使尽千万般手段,家人仍是他心底最柔软的所在,容不得有半点委屈差错。 “哥,你说到哪里去了!”秀珠心里感动,面上却是一红。 白雄起瞧着她娇羞的小女儿样,微挑了挑眉,“难道我说错了?他不是因为你才这般出人出力,甚至还替我挨了一枪子?” “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这不一直没机会么?”既然说开了,秀珠反而坦然了,“在美国的时候,他一直很照顾我,我也觉得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便答应了跟他试试。你是我的大哥,他的大舅子,救你难道不应该?他要是敢临阵逃脱,我一脚踢了他!” “还大舅子?你也不害臊!”白雄起眉间舒展开来,面上露出了自秀珠回来之后的第一个笑容,心里却着实有些吴家有女初长成的郁闷,却因着某人刚帮他挡了一枪的事不好说什么。他对秀珠从小的教育,一向是让她自立自主的,有什么事儿也是让她自己拿主意,他与白太太只从旁提些建议,林墨言又是他自己看好的人,如今秀珠明白说出了心意,他自然不会反对,也不觉得有何不妥,“真的决定好了?” 秀珠点头,“喜欢就是喜欢了,我会好好把握的。” 白雄起微微一笑,算是赞同了,不再说话,端起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红茶,默默喝着。秀珠这种当断则断,不拖泥带水的性子一直是他欣赏的,他相信她能够处理好与林墨言的感情。他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又怎么会差? 白雄起与秀珠两人的静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不过片刻,路易斯陪着之前那个白人医生下楼来,经过秀珠身边的时候,向秀珠使了个眼色,脚步却不停,一直将白人医生送出门。 秀珠瞧着路易斯的背影,轻声道,“哥,我先去看看他?” “去吧,我在这坐会儿。”路易斯的小动作,白雄起当然看见了。 秀珠起身,“我看看他,马上下来。”白雄起等在这里,是想知道林墨言的情况吧,虽然看样子那家伙没事了,但等不等、问不问却是态度问题。 上了楼,走廊上一名年轻的菲佣为秀珠指明了方向。轻轻地推开虚掩的门,林墨言赤|裸着上身半靠在床上,肩上的伤口处理过了,用白纱布包扎得整整齐齐,腰上搭着条薄毯子,身上明显清理过了,很是清爽。他似是正等着秀珠来,见她推门进来,便含笑看着她走近。 秀珠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精壮又肌理分明的胸膛,看似镇定地走上前,坐在了床沿上,视线定格在林墨言眼睛以下,嘴巴以上,“墨言,你……” “小伤而已,无碍。”林墨言看出了秀珠的局促,率先开口,“其实,白大哥积累多年,准备得很充分,早在事情可能发生恶化之前,他已开始安排后路。我并没有帮上太多忙,不过提供了一些战斗人员罢了,你不用太挂心。” 林墨言的主动开口,确实让秀珠微松了一口气。别看她在白雄起面前说得轻松,但实际上又如何不挂心,这实在让她觉得,欠了林墨言越来越多,这辈子都没办法还清。 主动拉起林墨言的手,秀珠问道,“是蓝山咖啡厅的人?”刚见着路易斯的时候,他曾提到蓝山咖啡豆,这让秀珠记起了为何瞧着那两个年轻人眼熟。那两人,她确实见过,就在蓝山咖啡厅里。 果然林墨言点了头,“原是我的母亲喜饮蓝山咖啡,父亲便在离着林家不远的地方开了这么一家店,想着哪一日来了这边,也能有个去处,后来倒成了据点,负责将林家的一些事儿传回去,慢慢地竟然发展壮大,不限于那一间小小的店子,打探的范围也逐渐扩大。今晚之事,让北京城的一些人员暴露,这里他们是呆不下去了。” “不过没什么关系,爷爷奶奶为了躲清静,已决定搬去上海租界,之后看情况是否转移到香港,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旅途劳顿,又故土难离,否则我倒是想让他们搬去美国养老。这些人再留下亦没多大用,倒是林平那里急需人手,我打算将他们全数移交给他了。” “那蓝山咖啡厅要关门了么?”秀珠暗道可惜,下意识地觉得林墨言母亲喜欢蓝山咖啡,他父亲将咖啡厅开在自家附近有些诡异,却并未提出疑问。当时她还猜测过蓝山咖啡厅的神秘老板是谁,谁曾想刚知道了原委,这店子竟是要关门了。 林墨言笑着把玩秀珠修长莹润的手指,“你要是喜欢,回头让苏珊煮给你喝,她煮的咖啡不错,你可以试试。” 秀珠摇摇头,她对咖啡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可惜蓝山咖啡厅关门,也只是因着再享受不到那里的清净宁和罢了。 轻轻吸了一口气,秀珠说出了自进门以来最想说的那句话,“墨言,谢谢你,特别是我哥的事,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你真的想感谢我?”林墨言轻笑出声,“不如以身相许吧,跟着我回家,用这一辈子来偿还。” 秀珠面上一热,心里又羞又恼又气,她这般认真道谢,他倒好,说话也不看看场合。 “我倒是想跟着你回家,你就不怕我是因着这恩情,才对你另眼相看么?” “你不准反悔!”林墨言紧握着秀珠的手,心花怒放,喜上了眉梢,“只要你肯,我怕什么?我有信心让你爱上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我不信还不能住进你心里!” “水仙花儿!”秀珠目瞪口呆,这人、这人也太会顺着杆儿往上爬了吧?她不过是随意一说,玩笑性质,竟把她自己给卖了么?“自恋狂!” “那又如何?这世上还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么?”林墨言一脸得意,根本不将秀珠的评语当回事。这老婆都到手了,他自然得意了。幸好他还知道要适可而止,否则真个惹恼了秀珠,他哭都没地方去哭,当即敛了笑容,正经道,“秀珠,下个学期放了假,我带你回去见见父亲母亲,还有我的两个哥哥、嫂子吧。” 除去白雄起,这世上,还有人会比林墨言待她更好么?秀珠不知道,但此时此刻,尽管这男人的手段不光明了些,她确实有一种感觉,错过了他,她会日后一定会后悔。反握住林墨言的手,秀珠露出释然的微笑,俯身亲了亲他的唇角,点头应声,“好!” 林墨言拉住欲要起身的秀珠,毫不犹豫地攫取了那两瓣肖想了很久的粉唇,分开一个多月,他对她的思念从来都不曾停止过。 因着顾虑到林墨言的伤口,秀珠微微挣了一下,便顺势而为回应起他来。她不否认,离开的日子里,她是想他的。两个人都还克制,浅尝则止的一吻之后,秀珠红着脸坐回原来的位子,轻声问道,“之前你不是有事儿处理么,怎么会这么巧正好赶上?” 这个问题她在初一见着林墨言时便想问了,只那时候根本没有时间、亦没有这个机会让她问,此刻她想了起来,自然是问出口了。 “我处理完事情,马上赶过来的。至于为何这么巧,我也不知道。”林墨言挑了挑眉,“或者,这是命运女神的安排也不一定,她让我遇见了你,又给了我向你狭恩图报的机会。” “我不信!你怎么可能跟我同一天到?”要说林墨言放弃了去矿区的事儿,跟着她前后脚上了另外一艘船,那才有可能只比她晚几个小时到这边吧? 林墨言失笑摇头,“秀珠,你不知道除了坐船渡海,还有其他的交通工具么?” 除非是飞机,但这时候有——对了,这时候确实有飞机了,只不过都是军用的。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林墨言道,“我搭乘飞机来的,那滋味可不好受。空间小,密封性也不好,还时不时要停下来补充燃料。不过比起你的客轮,倒是快了一倍不止。” 满足了好奇心,秀珠眨了眨眼,打了个哈欠,林墨言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困了就去睡会儿,天一亮我们就走。宫本智久那儿被我们一窝端了,北京城并不安全,路易斯能护着我们一时,护不住一世。” 秀珠点头应是,想着白雄起还等着她的消息,便跟林墨言道了声“晚安”,帮他合上门出去了。下了楼,白雄起果然还等着,路易斯却已不在,因着信任林墨言的关系,秀珠并没有在意。跟白雄起说了林墨言伤势无碍,两人便各自回去帮他们准备的房间。 第二日,秀珠早早起了床。实际上,她虽然觉得困倦,却根本没有睡着,闭着眼睛眯了会儿,见着天亮,便起床出了房门。 到了大堂的时候,她发现一行人都到齐了。用过简单的早餐,路易斯让司机开出美国办事处的公车,拉开车门上了车,在前头开道了。还是昨晚那两辆军用吉普车,也还是昨晚那四个年轻人,秀珠与林墨言一车,白雄起一家三口一车,跟着路易斯的车子驶出了美国驻华办事处的大门。 街上果然是戒严了,各个路口都设置了路障,一队队持枪的警备队,一列列身着军服的日本兵联合排查着。秀珠这一行,幸而有路易斯帮着开路,一路畅行无阻,并没有受到留难,也没有人下来检查。这般有惊无险地出了北京城,又送出去几十里地,一路再没有见着异常,路易斯才向林墨言告辞,掉转车头返回。 一刻不停地赶路,秀珠一行人都有些吃不消,尤其是林墨言,毕竟有伤在身,哪怕平日里体格再好,比起正常人来总还差上一些。待众人站在连云港的码头上,见着了乐呵呵的霍尔船长时,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美丽的伯纳诺小姐,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看着秀珠,霍尔船长似乎很兴奋。他对秀珠的关注,仅次于对林墨言的关注。 随着霍尔船长上了黎明女神号,秀珠笑着回应霍尔船长,“霍尔船长,我也没有想到,这一回又要有劳你了。” “这没有什么,能为杰诺维塞少爷与您效劳,是我的荣幸。”霍尔船长摆摆手,扫了一眼白雄起怀里睡着的童童,善解人意地笑道,“你们的房间都准备好了,什么都不缺,马上我们就……” “呜呜”的汽笛声响起,马达的轰鸣声震得秀珠耳朵嗡嗡响,站在林墨言的身侧,被他紧紧握着手,她眼瞅着海岸线渐渐在视线中远离,不知为何忽然很想流泪。 仰起头来,入目的是如水洗的蓝,万里无云,金灿灿的阳光映得她的眼生疼。抬手覆上双目片刻,放下手时秀珠双眸已恢复清明,目光淡淡扫过逐渐模糊的陆地,移开视线向着相反的方向看去——海阔天空一路是蓝。 77、家长 时光荏苒, 转眼间夏去秋来,天气日渐转寒, 草木枯尽,雪花飘落。 离着秀珠一行远航渡海, 抵达美国普林斯顿的住所,已过去了好几个月。林墨言的伤势早好了,白雄起一家安顿了下来,原本受了惊吓的童童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秀珠完成了又一个学期的学业,迎来了第二个圣诞节。 “什么,哥, 你们要走?为什么?”秀珠听闻白雄起要转回中国, 不禁急了。 “秀珠,你先别急,听我说。”白雄起安抚了秀珠,和声道, “这里再好, 终究不是长居之地。我也并不是说要马上回去国内,而是转道去香港。早在好些年前,我便在那里有所安排,家中产业、人员转移了八成,国内所留不过是个空壳子,便是被人得到了,也是一场空。我们白氏一门的便宜, 岂是那么好占?” 怪不得当初家中的她基本不认识,想来那个唯一留着的门房,亦是早做好安排了。 “那也不行,太危险了。”秀珠摇头,“香港虽说是租界,不见得一定安全,国内的情形还不知如何,万一出点事,可怎么是好?哥,你再考虑考虑,难道在美国发展不行么?” “美国的情况你还不了解?我一个东方华人,便是自己不出面,一应事务全交给代理人,也比不得香港那边熟门熟路,有根有基。”白雄起失笑,扫了一眼一直陪坐在秀珠身侧的林墨言,“再者说,国内那一块,我并不想这般放弃,且先看着,日后局势变化,有机会也说不定。你在这边不过求学,长不过三五载,若是舍不得哥哥嫂子,到时候自可回国,我总不会短了你的吃喝。” “哥!谁跟你说这个!”秀珠无语,实在想不到她在这里担心,白雄起却来开她玩笑。 林墨言握着秀珠的手,笑道,“这一点白大哥尽可放心,有空的话,我定会带了秀珠回去看你们。”这一句,却是明明白白点出秀珠日后的归属了。 白雄起不理秀珠的抗议,满意地点头,“秀珠被我娇宠着长大,颇有些小性子,你且让着她些,我这做哥哥的,总希望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是,我都理会得。”林墨言认真地保证。 秀珠不依了,“喂喂,你们太过分了!我这当事人都还未出声,怎么可以这样!哥,我可是你亲妹子,从小到大不知道多乖,哪里来的小性子?嫂子,你看哥哥,就会说我坏话!” “是、是,秀珠是北京城人人称颂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白太太抿着唇笑,“秀珠分明娴静得很,没有小性子,咱们不理他。” 这一说还不坐实了?果然最腹黑的还是白太太!秀珠鼓着腮帮子,哀怨地瞅着白太太,惹得正低头玩着玩具,不明所以的童童抬起头来,伸手拿食指点划着自己脸颊,脆声道,“姑姑这么大人了,还想哭哭,羞羞!” 众人大笑,唯有秀珠大澹煌吩越帜曰忱铮抻锬a帜郧崆崤呐男阒榈暮蟊常4瓜峦罚战叩陀铮懊皇拢揖拖不赌阏庋摹! 抬起头来,林墨言转向白雄起,正色道,“白大哥,白大嫂,过两日便是圣诞节了,我的父亲母亲传来消息,到时候会过来这里,一是过节,二也是想见见秀珠,你们觉得如何?” 白雄起知道美国的圣诞节,便相当于中国的春节了,林墨言的父母在这时候过来,恐怕不仅仅是看看秀珠这么简单,“是该见见了,你安排就好。” 林墨言见白雄起并无不喜,心中一松,“他们的意思是,希望我能跟秀珠先订婚,至于结婚,自然等秀珠完成学业。若是白大哥同意,这事儿还需你出面主持。” 秀珠父母早逝,白雄起长兄如父,秀珠的婚事,自然要由他们夫妇出面。原本林墨言还不会这般着急,只今日白雄起忽然提起回国,他才忍不住了,毕竟往来不便,不趁着这个机会将关系定下来,还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白雄起沉吟不语,秀珠张了张口,正想出声反驳,手上被林墨言重重一捏,耳边传来他的低语,“你当时可是答应了我的,可不许反悔!” 这话说得颇有点声色俱厉,但秀珠还是听出了他语中的紧张之意。转过头来细细打量他神色,果然眸中带着忐忑期待,这让她心底没来由地一软。 罢了,反正早晚有这一遭。秀珠回过头,轻抿着唇,终是没有开口。 “只需秀珠答应,我没有意见。”白雄起敲击着桌面的手指一停,转向秀珠,“秀珠,你的意思呢?” 秀珠抬眼对上白雄起,面上一热,不知该如何回答。白太太见状,忙笑道,“秀珠女孩子家家的,这问题你让她如何答?看这模样,定是默认了!” “哥哥决定就好。”面对白太太的调侃,秀珠暗道既决定了,便没有什么好害羞的,竟大方点了头。 当然,待一切谈妥,秀珠与林墨言两人得以独处,她少不得寻了林墨言算那先斩后奏之账。林墨言目的达成,心情正好,自然又是求饶,又是软语哄着,最后“出卖”了色相,才堪堪将人安抚好。 准备工作并不需白雄起、秀珠几人亲自动手,有苏珊艾莲娜全权负责。很快到了圣诞节这日,得知林墨言双亲快至,白雄起夫妇、秀珠、林墨言皆站在门口迎接。 根据林墨言所言,这一回只有他的双亲来,两位兄长皆脱不开身,虽然遗憾,却也只能下一回有机会再见了。 三辆黑色的小车从远至近,缓缓停在门口,前头一辆、后面一辆出来的,皆是一身迷彩、脚踏军靴,全副武装的汉子,他们下了车后并不停留,而是规整地四下里散开,负责警戒。 中间那辆车子先是驾驶座打开,出来一个一身黑色西装,手上戴着白色手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子。他恭敬地打开后座车门,最先出来的是一名棕发蓝眸、约摸五十出头的白人男性,背脊挺得笔直,一身凌厉气势哪怕是收了起来,都让人不敢小觑。 他微微弯腰,向着车门处伸出手掌,从里面伸出一只白皙纤长、骨骼匀称的小手,放进那白人男性掌心,被他牵了出来。墨绿色旗袍,刺着大朵月白色荷花,上身披着雪白的狐裘,黑色青丝高高绾起,鬓边簪雕琢精致的羊脂白玉簪,一双美目眸光似水,她的年纪不轻了,岁月在她眼角额间留下了痕迹,却也给她沉淀出了愈发沉稳温婉的气质。 美人如玉。 秀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越走越近的女子,心底暗叹。 听着林墨言为双方作介绍,果不其然,来人正是林墨言的双亲,两人开口竟都是一口标准的京片子,这让秀珠原还不安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看着林父一个白人,说着跟正经北京人一般无二的京片子,秀珠忽然觉得很喜感。 平静下来,一行人进了屋,秀珠才迷迷糊糊地想到,这好像有些不对吧?她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林母——白雄起当时不是说林公只有独子,林墨言不是喊林公爷爷的么? “这便是秀珠吧?”一行人按主宾坐了,秀珠自然与白太太、林母坐在一块儿。刚坐定,林母便迫不及待地将视线转向秀珠,拉住了她的手,“一瞧就是个好孩子,难怪我那犟驴子似的儿子护得这么紧。我原是老早想见你,偏他推三阻四,尽拿些混账话搪塞我,现在好了,咱们娘儿俩好好亲近亲近。” 林母的态度让秀珠心底有些奇怪,这实是有些亲近得不太正常了。只她心念一转,便按捺下来,轻唤了一声“林伯母”。 许是瞧出了秀珠的疑惑,林母轻拍怕秀珠手背,笑着解释道,“你不用觉得奇怪。自从十三岁离开国土,三十多年了,我仅回去过三次。我虽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却无法阻止我的思乡之情,我的大儿媳是意大利人,二儿媳是美国人,我这些年见得华人不在少数,但总归不是自己人。” 林母这么一说,秀珠还真有些明了了,毕竟不是现代,能有飞机飞来飞去,独自身在异乡,即使有深爱的丈夫孩子,内心总免不了对着那个熟悉的国度魂牵梦萦。 只是当时,林公独子是第一批留洋的学生啊,这林母又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别这么看着我。”林母很大方地笑着。 秀珠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疑问问出了口,林母听了笑得很开怀,“这个呀,说来话长了。” 林母面上露出怀念之色,秀珠静静等着,过了片刻,便听得林母轻柔的声音响起,“当年我父亲与母亲婚后多年无子,非但如此,连着父亲的侧室妾室皆无一人所出。父亲寻了得道高僧批命,那高僧说父亲祖上杀戮过重,父亲命中注定无子,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终会为他留下一线血脉。父亲自然不信,但命数又岂以人力为转移?即便父亲后院纳了多名女子,果真如那高僧所言并无所出,反倒是母亲数年后有孕,生下了我。” “父亲早过了不惑之年,虽然对于我是女子之事颇为耿耿于怀,但想到高僧所言,对照今日情形,也是认了命,却又不肯服输,只严令相关之事禁口,将我充做男子养。” 秀珠眨眨眼,“没有人发现?” “应该说来不及发现。”林母笑道,“还未过十三岁生日,便被选中留洋法国。到了国外,人家看华人都是一个样,我又与国内同来之人不亲厚,平日往来小心防范,顶多觉得我身体弱些,长得不高罢了!” “这也太简单了!”秀珠有些不信,不过毕竟与林母是初见,也不好细问。 “不然你以为如何?”林母倒是大方,想是太久未见着同乡,又兼之是准儿媳,说话间很是随意直爽,“后来,不是遇到墨言他爸了嘛。为了减少麻烦,国内倒是并未改口,所幸让墨言叫爷爷奶奶。” 这不是民国版得祝英台么! 不过再说下去,怕是林母再大方,亦不会太愿意,毕竟涉及人家情史了,秀珠也知趣地没有再问。再加上有白太太在,气氛一直不坏,看得出来,林母对这一行,应是满意的了。 78、完满 一九二九年暮春,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 大片大片的葡萄园之间,一座哥特式的城堡样别墅矗立, 别墅外面碧绿的葡萄架下,并排摆着两张藤椅, 秀珠懒懒躺在其中一张藤椅上,如瀑的墨黑长发披散着,衬得她愈发肤白如玉。 带着微醺暖意的清风,一丝一缕拂过,仿佛一双最温柔的手,竟引得秀珠有了些睡意,慢慢合上了眼睛。 身上微微一重, 温热的指尖划过秀珠额间, 撩开被风吹起的发丝。 秀珠挣开眼来,见着林墨言含着笑的熟悉面容,唇角一弯便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嗓音带着丝丝暗哑, “你忙完了?” “我下来看看你。”林墨言在秀珠身侧的藤椅上坐下, 顺势将刚才盖在秀珠身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柔声道,“这儿风有些大,小心着凉。你若是累了,便回屋里睡,别在这里。” “屋里闷,我就是略躺躺, 不碍的。”秀珠半坐起身,往林墨言的方向靠了靠。 林墨言顺势将秀珠揽进怀里,伸手覆上她明显隆起的小腹,垂首亲了亲她的额头,轻叹道,“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般不经心。你不知道,当医生告诉我,你怀的是双胎时,我是如何心急……” “我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不是都请了最好的医生护士了么?”秀珠不知该如何安慰身侧的男人,只能伸手回抱住他,温声转换话题,“国内有消息传来么?” 林墨言将双臂收紧了些,点头道,“战争已结束了。北洋政府完了,南方政府大获全胜,北京改了北平,迁都南京——这其中,林平起得作用可不小。” 说到这里,不知道是不是秀珠的错觉,她总觉得林墨言的语中有些酸酸的意味。 “秀珠,你要是留在国内,说不定有机会当第一夫人。” “酸!你说,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我怎么闻到一股子陈年醋酸的味道?”秀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本的昏昏欲睡早已不见踪影,心情明朗地想要飞起来,“我今日才知道,你的心眼还没有针尖儿大,多大点事,多久以前的事,你都还记着么?” “你还真说对了。”林墨言并不认为承认自己吃醋有什么不好意思,虽说多年过去,但只要一想到林平那小子曾经在秀珠心里留下影子,他便满心不舒服,“我就是这么小气,日后还会这么小气,甚至越来越小气!” 秀珠失笑,真没见过有人吃醋能吃得这般理直气壮。 “我看你是闲的吧?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秀珠深深地埋进林墨言怀里,在他胸前蹭了又蹭,“你便那么没自信?前些年儿的那些豪言壮语,上哪儿去了?你不是说要住进我心里么?” “我有信心,但我更想知道你的想法,想要你给我回应。”林墨言答得不假思索,虽然早已猜到秀珠会给出的答案,但没有听到她真正说出口,心底总还会有些不确定。 “这个嘛,难道我从来未曾说过?”秀珠的声音从林墨言怀里传出来,有些闷闷的,却很明显带着笑意,“说实话,头一回见着你时,我还真想不到有一日会嫁给你。那时候我都恨死你了,要不是打不过你,我还真想揍你一顿。” “没有。”林墨言的声音也闷闷的,“当时战火升级,家族内部分裂成两派,以我父亲为首的一派,认为在接下来的战局中,意大利将失利,建议暂时撤离意大利,来美国开拓发展。而以我二叔为首的一派,则认为意大利只是短时间内陷于困境,应该坚持到底。两派的矛盾由来已久,借着这个机会,爆发了大规模的冲突。” “父亲没有办法保证,他领导的那一派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便让我避去中国,万一父亲失败,能留下东山再起的机会。那些人,都是我二叔派来的——我很庆幸,能够遇到你。” 林墨言话音落地,秀珠久久没有答话,就在林墨言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她清润的声线低低响起,“难道我没有告诉你,你早已成功了么?” “什么?” “听不明白就算了。”秀珠动了动身子,在林墨言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子,“我要睡一会儿,别吵我。” 这个傻子,要不是早已接受了他,将他放在了心里,决定与他携手一生,又怎么会在大学一毕业,便被他绑进了婚姻的殿堂,许下“我愿意”的承诺,如今更是孕育了两人的骨血。 …… 时光荏苒,转眼间秀珠九个月的孕期过,平安产下一对双胞胎男婴。这两个孩子都是黑发,有着跟林墨言一般无二的灰蓝色眼眸,五官却是像秀珠多些。 两个孩子,一个取名查尔斯,另一个取名为戴维。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偶尔收到白雄起一家子的消息,偶尔关注国内形势发展,秀珠一直沉浸在教养孩子的乐趣中,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很快又是五年过去。 法国巴黎大学,梧桐树伫立的林荫道上,秀珠与林墨言并肩而行,两人的手上,分别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为了配合两个孩子的步伐,秀珠与林墨言都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妈咪,我们这是要去见嫣然姨么?”被秀珠牵着的男孩儿抬起头来,漂亮的小脸紧绷着,灰蓝色的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是的,戴维。”秀珠点点头,“嫣然姨是妈咪的好朋友,已好多年没有见了,要不是你爹地,我还不知她在这里求学呢。” 当年的两个好友,宋语彤全家搬去了香港,后来因着白雄起的关系,秀珠一直未曾与她断了联系,如今也已成婚生子,嫁的是香港本地人,与她性情相投,家世相当。从她寄来的信件看,应当是生活幸福。余下随着家人去了英国的蔡嫣然,五年前断了讯息,在林墨言情报网的支持下,才在法国巴黎大学的入学名单里,发现了她的身份信息。 “妈咪,还有多久能见到嫣然姨?”林墨言身侧的查尔斯,仰起与戴维足有九分相似的脸儿,望着秀珠。 “很快,嫣然姨应该在校长室等着了。查尔斯是不是累了?让你爹地抱着你走。” 查尔斯果断摇头,“不要!戴维能自己走,我也能自己走。” 秀珠与林墨言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将步子放得更小些。 说话间,秀珠一行已停在了校长室外。林墨言抬手敲了敲门,一个约摸五十岁上下,棕发蓝眼的白人男性,同林墨言交谈了几句,对着秀珠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开。 “进去吧,除了蔡小姐之外,还有个意外的客人。”林墨言笑看向秀珠,轻轻推开了校长室的门。 “秀珠?天!真的是你?” 秀珠笑着与扑上来的蔡嫣然相拥,眼中闪过晶莹之色。 “妈咪,她便是嫣然姨么?” 清亮的童音响起,让失态的两人回过神来。蔡嫣然视线转向查尔斯与戴维,最后停在林墨言身上。 “秀珠,他们……”虽然心里已有猜测,却仍是不敢相信。 秀珠大方地挽上林墨言的手臂,笑着向蔡嫣然介绍,“嫣然,这是我先生,姓林,林墨言,这两个小滑头,左边那个叫查尔斯,另一个唤戴维,他们是一对双胞胎。” “查尔斯、戴维,还不向嫣然姨问好?” “嫣然姨好!”两个小包子异口同声的招呼,让蔡嫣然喜得不行。 “你们也好,真乖。” “秀珠,想不到能在这里见着你。” 熟悉的男声传来,秀珠抬眼看去,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 “燕西,原来……一晃好些年不见,不想你竟来了法国。” 几句寒暄过后,一行人坐了下来,随着谈话的展开,秀珠对蔡嫣然与金燕西的近况都有了了解。 北洋政|府战败后,蔡父失去了驻英办事处的职位,蔡家并未选择回国,而是转道来了法国。蔡嫣然考入了巴黎大学,现在还在攻读医学博士学位,已临近毕业。 与秀珠同岁的蔡嫣然,也早成了婚,对方是法国名流人士,今儿却是有事没有来。两人还未曾要孩子,说是打算等她完成学业,再考虑这个问题。 期间,秀珠向金燕西问起了金家的情况。 “白大哥离开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几日便卧病在床,昏迷不醒,到底没有拖过一个月。父亲去后,母亲忧思成疾,很快病倒,不久便追随父亲而去。大哥二哥三哥吵着要分家,柳姨娘带着梅丽,卷走了家里大部分存款,家自然也散了。我离开家的时候,四姐跟着四姐夫去了日本,五姐想去日本留学,跟着四姐一道去了,六姐要去南方参加革|命……” “至于清秋——”金燕西看着秀珠,眸中似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我们分开了,她带走了孩子。” “现在我才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所以我来了法国,趁着自己还有精力,学些有用的东西,倒是想不到还能遇上嫣然这个同乡。之前她跟我提了一句你要来,我想着多年不见,便不请自来了。” 秀珠摇摇头,表示不在意,心里很是感慨。 岁月如刀,金粉世家之名,早已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甚至掀不起哪怕小小一朵浪花。 “妈咪,妈咪,我饿了!我们什么时候去吃饭?” 秀珠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查尔斯的后脑勺,笑骂道,“就知道吃!” “妈咪!”查尔斯挤进秀珠怀里,抱着她的脖颈撒娇。戴维绷着一张小脸看着秀珠,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那眼神实实在在表达了跟查尔斯同样的意思。 蔡嫣然见状,忙笑着站了起来,说要请他们吃饭。 “你不知道,这两个小东西嘴巴刁着呢!”秀珠笑着拒绝了蔡嫣然的邀约,“我会在法国呆上一段时间,不急,下次咱们再见。” 蔡嫣然下午还有课,确实不太有空闲,金燕西倒是想与秀珠再说说话,奈何林墨言的眼神实在不善,那目光就像刀子似的,“刷刷”地直往他身上扔。要是他再不识趣,只怕除了眼刀,林墨言该用拳头招呼他了。 瞧着秀珠一家相偕离去,金燕西心底复杂一片。 “怎么了?”除了校长室,秀珠笑看向明显闹起别扭的林墨言。 “没什么。”林墨言想起方才金燕西看着秀珠的眼神,心里发狠,面上却缓和了下来,凑近了秀珠,揽着她的腰肢,低声道,“秀珠,查尔斯与戴维都大了,咱们再生个女儿如何?” 秀珠看着查尔斯戴维这对兄弟,倒是真的考虑起林墨言的提议。这时候可不讲究什么计划生育,查尔斯戴维都很懂事,身为杰诺维塞家的男孩子,有些责任是无法逃避的,各种各样的训练课程开始后,怕是在他们身边的时间会减少许多。 也许是时候再要个孩子了。 “如果不是女儿怎么办?” 林墨言一摆手,回答地毫不犹豫,“那再生。” “查尔斯、戴维,让妈咪再给你们生个妹妹,怎么样?” “查尔斯(戴维)要妹妹!” 林墨言满意地点点头,牵着儿子,搂着妻子,早忘记了方才那一丁点酸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