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薇》 第1章 【书名】《血薇》 【作者】沧月 【文案】 “血薇,不祥之剑也,好杀、妨主,凡持此剑者,皆无善终。可谓之为魔。” 荒原上的冬雪,稀薄又苍茫。如同那些深深浅浅的爱情。在血雨腥风的疯狂岁月,手持血薇夕影的人中龙凤,征战武林,所向披靡。曲折的命运令他们笃信残忍冷酷的江湖生存之道。他们可以让各路豪强俯首称臣,却无法阻止内心的爱恨与猜忌不断膨胀。或许,只有刀兵相见后一同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他们才肯放下心中的戒备。这本该属于他们的幸福,已如渐渐消逝的体温一般,一去不返。绽放如血的红蔷薇,她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下倔强地成长,风霜不侵,雨雪不折,然而,最终却一样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走向毁灭。这个江湖寂寞如雪,所有的少年在出生时便已苍老。浮花逝水,空影如梦。 【正文】 之一:血薇 我的名字叫血薇。 有这样一个娘娘腔的名字,据说是因为我的颜色。 不象其他的同类,我并不雪亮晶莹,周身反而泛着微微绯红色的光芒,就象是红蔷薇花瓣一样。 我知道我很有名。 每次当主人把我从鞘里抽出来的时候,我都能看见对面的人震动畏缩的眼神和脱口的惊呼“血薇剑!”——难怪他们,因为,我实在是太有名太有名了… 五十多年来,饮过多少江湖中豪杰英雄的血,我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我身上的颜色越来越亮丽,每次一出鞘,绯色的剑光都能照的人不寒而栗。 “血薇,不祥之剑也,好杀、妨主,凡持此剑者,皆无善终。可谓之为魔。” 我不明白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相剑大师的孟青紫为什么会对我有那样的评价——这个只见了我一次的家伙,居然在《刀剑录》里用如此恶毒的话来诋毁我和诅咒我主人——以至于“魔剑”这个带着偏见的称呼,居然成了我在武林中的代称。 可是我并不想杀任何人,包括我的主人——甚至在每一次饮过人类的血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吐——因为,握着我的那双手,竟然同样也是另一个人类啊… 人心险诈,杀戮本来由世人自寻,为何却把恶名推卸到刀剑的头上?! 我前任的主人——那个被武林人视为洪水猛兽的邪派高手“血魔”舒血薇,杀人如麻,在武林中恶名昭彰——但是血魔原来也并不是一个魔,而是被人逼成了魔! 如果不是有人苦苦相逼,那么前任的主人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孤胆剑客而已,不求闻达于江湖,只求心安理得地在天地间锄强扶弱。 血魔是我追随过的最令我同情和敬佩的主人。 可惜的是,虽然他因为武艺绝世而没有被正派人士杀死,但到最后却由于心志错乱而自刎!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八岁而已。 ——我躺在他的血里,看着这个孤胆剑客的凄凉下场,不禁开始问自己:是否,我真的是不祥之剑?…我真的只能给人带来不幸? 或许,我应该就这样让自己被黄土埋葬吧? 我终于还是没有随着主人葬入黄土。一只手把我从血泊中拖了起来。由于我的重量,一只手几乎拿不动,于是,另一只手立刻紧紧同时握住了我——让我惊讶的是,那居然是小孩子的手。 忽然又有东西一滴滴落在我身上,湿而热的液体——是血吗?我习惯性地想。 错了。 那不是血——我忘了,人类所能给予我的、和血一样潮湿而温热的,还有…泪。 当然,我品尝到前者的几率远远大于后者——对于我来说,后者比前者珍贵亿万倍。 “爹爹…”她把我抱在怀里,看着血泊里死去的主人,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清脆得如同风送浮冰——“你也不要阿靖了吗?谁都不要阿靖了吗?” 我看见泪水从她眼睛里流下,然后顺着腮,一滴滴落到我身上,混入她父亲的血里,一起渗进黄土。 那是个才八岁的女孩子,很清丽,但是眼里却带着冷冷的对任何事情都不信任的光芒——不知为何,让我忽然想起了悬崖上临风绽放的红色蔷薇,那样的美丽不可方物,却遍布着让人无法接近的毒刺。 当然,无论她怎样呼唤他,父亲是永远无法回应了——这个界于侠与魔之间的人,就这样抛下那么年幼的女儿,去寻求心灵的永久安宁了…任凭那么小的孩子挣扎在险恶的江湖。 我从看见新主人第一眼起就喜欢她——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给我血,却先给我泪的人。 或许,这样能破解加在我身上的不祥的宿命罢?我不愿意看见她再一次沦入那样悲惨的轮回。 三年后,十一岁的新主人第一次让我尝到了鲜血。 “怕什么?杀人又怎么样呢?那些人和猪狗有什么区别?…反正我没有亲人,反正没人说我做的对不对,反正我只是没人要的孩子。”十岁的主人看着尸体冷冷地笑,我听见了她内心这样的话。 “任何人都不会在乎我,那么我也不会在乎任何人…” “我绝对不会为任何人哭。” 在杀人时,我不停地听见她内心这样地反复着。 杀戮之门一开,走进去就永无回头之路,一直到死。 命运…如果真的有人类所谓命运的话,那么命运的转轮从开始转动此后,所有人就都在命运的流程里生、离、死、别,随着命运之轮的转动永不能再停歇! 十四年以后。 洛阳。朱雀大道。听雪楼。 在堂中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主人冷冷地扬了一下眉毛,然后一抬手——“唰!”如同一道亮丽的闪电般,我一掠而过,牢牢地钉入檀木茶几。知道主人是要镇住楼中不服她的人们,于是我尽情地展现着自己的光辉,轻轻摇曳,幻出清影万千。 “血薇剑!” 我一如既往地听见了人们的惊呼,还有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人再敢怀疑年轻的主人的武功和能力——哎,人类都是这样欺软怕硬的吗?看着冷漠美丽的主人,我有些高兴地笑了。 “你是舒血薇的什么人?”我听见有人惊讶地问主人,看来,前任主人虽然离世那么多年了,名头依然响亮的很啊…熟悉的手轻轻把我从几上拔起,然后,我听到了主人淡淡的回答:“——我叫舒靖容,以后叫我阿靖就好。” 堂中的气氛忽然间凝结——我发觉所有人都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主人,戒备中带着嫌恶——血魔的女儿——因为这个身份,主人从小受尽了白眼与冷落,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伙伴,那样孤苦飘零地一个人过了二十二年。 多年过去了,江湖局面也早已经不同往日,然而即使到了现在,居然还是受排斥吗? 从主人八岁起,我就跟着她了…一直到十年后,我和主人才达到了心灵默契的境地。以后,我能知道她的喜怒哀乐,而她也视我如同她的生命。 她自幼经历的一切,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懂。 那是令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歧视、寂寞、排斥和放逐…但令我安心的是,主人毕竟没有被打倒,她是那样坚强地活了下来,并且得到了足够在江湖中生存下去、不畏惧任何人的力量。 但是,经过了那样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主人的内心变的惊人的冷漠和孤僻,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拒绝着亲情友情和爱情,唯一相信的,只有力量和命运而已。 ——那样苍凉的心境,让我都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她还是一个刚刚二十二岁的韶龄女子。 主人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锋芒,看着面前惊疑的众人,眼睛里有讽刺的光。 第2章 “咳咳…好了,大家都见过新的领主了?”忽然间,我听见有微弱、但是极具威势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来,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时间,凝结的气氛仿佛又加上了令人屏息的静穆,所有堂中的人低头、垂手、各自退下去按次序站好了队——我感觉到主人握着我的手指也起了微微的变化。 我知道,是他来了。 “参见楼主!”在那个人的脚步从后堂转出时,所有人齐齐拜见,声音里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和仰慕。 这也难怪,面对着坐拥半壁武林江山的楼主,没有人不从内心感到畏缩——连我的主人都迟疑了一下,在所有人都俯身行礼后,才把我放回鞘中,单膝点地,对着来人行礼:“舒靖容参见楼主。” 然,她的声音冷如冰霜,丝毫没有旁人的虔诚和敬慕。 她行礼,只因为她知道对方是自己效力的对象,是应该行礼的——然而,她的内心,根本不向那个人屈膝…也从不会向任何一个人屈膝。 我在鞘里,在主人的腰畔,有些感叹地看着敛容沉静的主人——唉…尽管是那样冷漠孤僻的一个人,终于也不得不卷入这个江湖的是非中去了。 那个可以收服主人并使其听命的听雪楼主,的确配得上那个“人中之龙”的称号啊! 楼主有些急促的咳嗽着,咳声空洞而轻浅,终于喘上了一口气,微微笑答:“阿靖…何必客气。” 在他俯身来扶主人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腕骨很细,指骨修长,腕上还系着一条淡蓝色的手巾,看上去完全是书生型的手,无力得很,不象是练过武功的样子。 然而,我却知道,藏在他袖中的,却是那柄令天下武林为之变色的第一刀——“夕影刀”! 在他的手握住那把刀的时候,任是天地风云都会为之震动。 刻骨铭心地记得那一刻,那袖中的夕影刀滑过我的拦截,刀光如梦,刀意轻怜,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和甜意,轻轻挑落了主人脸上罩着的轻纱——然后,在生平第一次失败的耻辱和震惊中,我觉得主人的心忽然有异样的变化。然后,我听到她说:“你比我强…我承认。” “那么,请遵守你我的约定罢。”脸色苍白的萧楼主解下腕中的手巾,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一边说,一边不停地轻轻咳嗽——他咳嗽的时候全身都在抽搐,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他是有病的。当时我就想。后来,我才知道他得的、居然是不治之症。 主人立刻单膝在他面前跪下,静静道:“我舒靖容愿意加入听雪楼供楼主驱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咳咳…”萧忆情苦笑着,咳嗽,然后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发觉我不是最强的,你自己能杀死我或者别人比我强,你就会立刻背叛,是吗?” “哈…那叫什么背叛啊。”主人冷冷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冷峭,抬眼看第一个能击败自己的人,“难道你会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谈得上什么背叛!而且,我只欣赏强者,只追随最强的人——如果你能被别人打倒,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哦…我记住了。”萧忆情微微咳嗽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什么,有一些女气的眼睛里有冷漠迷离的光闪动,缓缓回答了主人一句,“我喜欢用快刀,虽然它有割破手的危险。” 主人没有发现,那个时候,楼主的眼睛一直望着的,是旁边树上刚刚绽放的一朵红色野蔷薇。 那就是听雪楼主萧忆情。 三年前,自从前一任听雪楼主、他的父亲萧逝水以三十九岁的英年弃世之后,才方弱冠的他中止了在雪谷老人门下的学业,匆匆步入江湖,招回了楼中四散的人马,以病弱之躯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家业。 然,让那些认为他是文弱公子的人吃惊的是,在五年里,听雪楼在他的带领之下召集了如云高手,几年内拓地万计,以洛阳为中心、把势力拓展到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地区! 听雪楼。这个二十年前还是无名组织的帮派,如今已经隐隐有领袖天下武林的架势了…而听雪楼主萧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诞生的又一传奇。 我又有一些的不安,同时,也感觉到了主人内心传来的不安。这个萧楼主,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几乎都是我见过的唯一丝毫不逊色于主人的奇才,而且,他还成功地让主人为他所用。 主人在他的殷勤搀扶下缓缓起身,不置可否地坐到了堂中的第四把交椅上。要知道,听雪楼在她加入之前,已经有了除萧忆情以外的两位副楼主——高梦飞和南楚。 “阿靖,坐这里。”我听到了楼主轻声的吩咐,然后我看见他拍了拍身边榻上的空位——主人呆住。这样明显地表示出对于她的倚重,是主人不曾料到的。想了想,她终于轻轻走过去,坐在他身侧。 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是主人和他以后携手开始长达五年征战的序幕。 金戈铁马,并骑战场剿灭各方不想称臣的势力,将霹雳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灭门;铁腕平乱,镇压楼中酝酿已久的叛乱,手刃二楼主高梦飞,囚禁萧忆情的师妹池小苔;势力南扩,派出大批人手,征服南方武林中最神秘的帮派拜月教;… 三年的时间,就在满目的鲜血中这样漂过了… 当宣布武林一统时,万众对他下跪、宣誓效忠之声震动云天;那个时候,坐在建立旷世武功的病弱年轻人身边的,是我的主人——脸罩轻纱,木无表情,似乎一切辉煌都与她无关。 这只是证明了一件事而已:她所追随的人,的确是最强的。 她只追随强者,只相信绝对的力量——就象我一样。 端坐在听雪楼的正殿中,面纱后的主人坐在武林霸主的身边,几乎享有和他对等的权力——人中龙风。 我知道,很多武林人士都这样看待着主人和楼主的关系,而且纷纷私下猜测两人之间的情感问题。毕竟,象这样年轻的霸主身边长期存在着一位美丽的女性,简直是让人不遐想也难。而由于两个人身边都没有走的近的异性的缘故,楼中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主人成为楼主夫人是迟早的事情。 只有我明白,事情远远不是那么简单的。 就是以为和主人心意相通的我,都不明白主人对待楼主的真正想法。 我曾经看过楼主在当众病发时暗中握紧主人的手,而主人默默用真气不动声色地为他调理、以免让他在万人面前倒下。面纱后,主人的眼睛是温柔而抚慰的,看着在那一刻寻求援助的凌驾武林的萧楼主,却仿佛在看一只受伤的动物一般。 我也看过那个萧楼主为了斩草除根对霹雳堂下达了灭门追杀令,而为了维护另一个人叫“雷楚云”的人,主人坚持着不同的意见——在密室里的争论中话不投机,主人拔出我,直指着他的心口!——那样的杀气,和主人如同草芥一般杀戮其他人时、是没有什么两样的;我知道楼主和主人之间有过严重的分歧,曾经有几次,甚至到了决裂的边缘,然后,却莫名地又相互退让,继续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合作下去,只是彼此的眼中闪过不信任的光芒;我还知道主人爱过的那几个人,和她在乎的那些人… 其中有一些,就是毁在楼主手上的。 我甚至知道萧忆情真正的寿命本来只有二十二年,过了那个期限,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忍受旁人不能忍的煎熬,从阎王手里赊来生命!他只是想在死之前统一分崩离析三十多年的江湖而已,他想用前人没有的功业,为自己铸造一个永恒的纪念碑——那么即使死了,他还会活在传说里… 他很会用人,也很会杀人。听雪楼三万多子弟,几乎每一个人都对他既敬且畏,宛如天神一般地崇敬,只要他的一句话,就不顾生死地去完成那个指令。 有时候,我想,主人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剑而已吧?只是用来杀人的工具而已。只是因为名剑难求,所以也才分外地珍惜。 “如果你不是最强者,我就会杀了你——相对的,如果我对你不再有用,那么你就杀了我。” “如果有一天别人杀了我,或者你自己动手杀了我,那么,我所有的一切,都遗留给你。” 那样无情而冷静的约定,仿佛是两个为了利益走到一起的商人,签定的一个契约而已。 “如果,你是病死的呢?” “萧忆情只会死于兵刃,不会死于床榻。”他的回答是淡漠的,仿佛看穿了生死。 “如果万一是呢?”主人不退让地继续问。 “那么…请你代替我照顾好楼里的子弟,起码,不要让他们被四方蜂拥而来的复仇者屠戮。” 那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对于手下的眷顾和温情,那个一直以武力强行征服武林的人、第一次谈到了对自己身后的担忧:“当然,你同样可以自行出任楼主,成为最强者…或者,替我守护它,一直到出现新的继承者为止…” 主人微微冷笑了,我很惊讶地看见她的笑容中居然有一丝从来没有的悲伤,宛如一朵开在冷雨中的红蔷薇。纤丽,冷漠,而又充满戒备。 “萧楼主也会说这样的话啊…”她笑着,开始抚摩我水一样的刃,好几次,我都担心她的手会出血——因为我感觉到主人的心很不安静,根本没有平日和我的默契,“但是,我凭什么接任?无亲无故,我只是你的下属而已,何况南楚还在,别人不会服气我当楼主的。” 没有回答。忽然,他伸出了手,轻轻接过了我——我很惊讶,主人居然没有拒绝。 他修长纤弱的手指抚过我的身体,我忽然轻轻吟了一声——那是怎样充满控制力、杀气和魅惑的一双手啊…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我如果在他的手中,将会展现和主人手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风采! 我一刹间甚至有些羡慕他袖里的那把夕影刀——虽然知道那个家伙不见天日的日子也很难过。 “那么,嫁给我吧。阿靖。”他轻轻用食指弹了弹我,听着我发出的呼应,忽然在剑声中说了一句。 “做我的妻子,名正言顺地接收我所有的一切。” 脱离了主人的手,我感应不到她内心的想法,然而这一次,我却清清楚楚看见了向来冷漠的主人刹间变了脸色——似乎有蔷薇的颜色染上了她的双颊。 能让听雪楼主屈身求婚的,天下之大,恐怕也只有我的主人一个了…除了对方,几乎都找不到另一个如此相配而能力对等的人、来共渡一生了。我欣慰地想。 “不。” 忽然间,我听见一个字从主人口中吐出。她眼色有些恍惚,但是却挣扎着说了关键的一个字。 摩挲我的手停住了——然后,我看见萧楼主淡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主人停顿了很久,我想,可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吧? 第3章 “因为我不想做寡妇。” 终于,主人回答了,蔷薇色的脸迅速变成了惨白,清澈的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感情。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血。 我身子一震,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流淌在我身上! “啊…该死,我居然忘了我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了…”楼主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惨白的双颊泛起了病态的红潮,微微苦笑着说,“不好意思…抱歉。” 我能感觉到他肺里咳出的带着腥味的空气,我知道那是肺痨。我想,他的确是活不了多久了。 他很痛苦。痛苦的感觉从他的手心里传递了过来,让我全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心里会忽然觉得很冷,冷得如同浸在冰水里。 ——我只是一个命在旦夕的病人,苟延残喘地活着而已… ——真是愚蠢,居然向她那样的女人要求爱情。 我听见他心里传来这样的话…可怜的人…我忽然觉得这个不可一世的萧楼主实在是可怜的很。主人…主人是从来不会爱任何一个人的…他真是自讨苦吃了。 “你弄脏了我的血薇。”忽然,主人伸手,把我从他手上拿了回去,微微蹙眉,冷漠地说。然后,从怀里拿出绯红色的丝巾,轻轻擦拭。可她不知道,我很兴奋呢!——听雪楼主的血! 试问天下有几柄剑能够如同我这般幸运?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主人忽然梦呓般地看着我,重复了一遍。我感受到了她内心忽然间的彷徨和无助——这样软弱的情感,几乎是从来没有在主人坚硬如冷铁的心中出现过的。他居然能让主人的心在刹那间柔软起来…真不愧是听雪楼主。 努力啊…再加一把劲,可能就会打动主人了呢!哪怕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也可以啊! 我默默地为他鼓劲,然,他再也没有说什么。 一直到死之前,他再也没有说过和这次类似的话! ——或许,人类的自尊都是那么脆弱而敏感的吧? 拥有权力地位如他,和冷漠无情如她,更加如此。 这次,两颗心第一次擦肩而过。 后来的两年多时间里,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地出现——两个同样骄傲优秀的人,因为各自的顾虑和误解,一次次在冷漠和僵持中错过了真情流露的机会;而在这样复杂微妙的关系中,隔阂一天天地累积起来,横亘在两颗心灵之间… 我想,可能我是世上最了解主人的了——她那样从小遭受不幸的女子,对于“幸福”“爱情”之类的东西,实在是不信任得很。她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个人,如果忽然让她的生命出现另一个相关的灵魂,如果必须要两个人相互信任、生死不渝,我知道,主人是不会习惯的。 她还是不信任任何人,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生死和情感托付在另外一只手上。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只崇敬力量、只追随最强者的她曾经那样说。我明白,那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哭而已。 可怜的主人…我要如何才能告诉她:只有会哭的人,才真正懂得去爱,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这是我从老主人一生的经历中领悟出来的,可惜,我无法告诉她。更加无法让她知道,就是她号称“血魔”的父亲,也是会哭的——可我只是一把不能说话的兵器,一把不祥的凶器而已。 主人是武林中的奇女子,也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三年的时间里,我喝的血就要比在老主人手里十几年的都多!多到我自己都不寒而栗。 主人她…太狠心了。她甚至没有把人当作同类。 很多很多次,主人和楼主一起征战四方,在杀场中并骑驰骋——腥风血雨中,我的清光和夕影刀的华丽交织在一起,刀剑相逢的瞬间,互放出的光芒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那几乎是完美的杀人艺术,死亡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而吸引力,几乎让所有人为之不顾生死! ——似乎和对方比试着速度,主人经常和楼主进行残酷的杀人竞赛。 然,每一次,在我进入对方心脏的时候,都发现那夕影刀已经在那里等我了…然后,和刀在敌人体内相触的时候,我都可以看见主人失望和不平的神情。 “公子他喜欢你的主人呢…”在短短相遇的时刻,我听见刀这样对我说,在另外一个人的心脏里。 我只有苦笑…主人也是喜欢楼主的吧?但是,却相互戒备伤害的那么深——而我们这些不会说话的兵器,又能够做什么呢? “为什么要我放了她?”那一天,萧忆情指着另一个人,责问我主人。 那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孩子,名字叫石明烟,本来是毒蝎帮帮主石鹏飞的女儿,因为父母所在的帮派被听雪楼所灭而落到了楼主手里。 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然而眼神却是冷漠而尖锐的,带着恨意和报复。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预料到,那样一个孤女,将会毁灭整个听雪楼! “因为她象以前的我。”主人淡淡回答。 “哈…奇怪的借口。阿靖,不能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吗?” “——我希望她能比我幸福。”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主人的心震动了。 楼主的眼神也变了,变的有些迷梦。本来就带着妖异女气、美丽不可方物的眼睛里,忽然也闪着有些类似于深情的光,叹息般地问:“是吗?…原来你一直不幸福吗?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起?”他苍白修长的手轻轻覆上了主人的手,然而,主人没有闪避。 我感觉到她心里漾满了苦涩和酸楚,似乎缺乏和平日一样的坚毅。 “说了有用吗?…”她似乎也梦呓般地回答,“我知道今日的你可以给予一切:权势、地位、金钱——但是,你能给我幸福吗?楼主?” “不能…”楼主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他用迷离的眼神看着远方,淡淡回答:“连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能给你呢?”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道:“阿靖,幸福,不是任何人能给予你的,要你自己去寻找才行。” “可能吗?…”主人惨淡地笑了,笑中仰起脸看着楼主,问,“三年了,我手底下杀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背负着这样深重的罪孽,还能谈得上什么幸福吗?” 那是悲哀、宿命的笑容,那一刹间,我几乎以为主人会哭…会违背她以前意愿地哭出来。 我想,如果那一刻主人哭泣的话,楼主是会拥抱她的,是会用那淡蓝色的手巾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的。那么、两个人的幸福,都会在刹那间来到他们身边…幸福,原来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啊。 ——然而,她还是没有。她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里有清澈的光。…仿佛悬崖上的野蔷薇,用骄傲的刺来维护着脆弱的花蕊。 她是不会哭的。 于是,他伸出去拥抱她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萧忆情,我不许你伤害她!”主人伸手,护住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面纱后的眼睛闪动着不多见的决绝,“其他人随便你象杀猪杀狗一样地对待,但是绝对不许碰她!” 我看见楼主修长的双眉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冷淡地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必须要把它连根拔起!或者,下手废了她,我才放心。” “不可以。”主人毫不退让,冷冷道,“我要她完整、幸福地过完人生。” 不顾楼主的反应,主人拉起那个孩子走了,把她带回了自己住的白楼。 主人那样温柔细心地对待那个孩子,叫她妹妹,虽然那个孩子丝毫不领情——她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 我知道,她是把这个怀着仇恨的孩子当成了童年时的自己…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所有的付出都是必须要有回报为前提的,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好…他只是想让我死心塌地为他所用、去征服武林而已,为了这个他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包括他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判断力,成为了对于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那么现在说过那么动听的话的人,他手里的刀就会割断我的咽喉。” 第4章 “自小就不会有人在意我…我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活的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 很多很多次,我都听见主人反复地在心里这样说,本来稍有动摇的心,在一次次反复的自我暗示后重新变的生硬如铁。 从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有绝望的感觉——为什么我是一个哑巴呢?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在和夕影刀相击的刹那,我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我受伤了。 他的血再一次流淌在我身上。 而主人的血也从他的刀尖上滴落。 夕影刀淡淡的青色锋芒里,闪着血洗过后的明澈,然,由于方才那剧烈的撞击,那把号称天下第一的刀刃上,也如同我一样留下了长长的缺口。 它微微震动着,我也听见它在呻吟——然而,我们相对而视的时候,忽然都忍不住苦笑…当然,那是无声的苦笑。愚蠢的人类啊,为什么总是要自相残杀? “我主人的血…温暖吗?”我苦笑着问它。 “就象我主人的一样…”夕影刀微微喘息着,大概从来还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它说的话有些不连贯,“哎,我说——怎么样,先动手的还是你的主人吧?” “但是误会却是由两个人一起累积起来的啊…”因为戒备和冷淡,从不交流内心想法的他们,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深,有太多的事情无法彼此谅解,才导致今天这样兵刃相见的惨剧吧? “萧忆情!拿命来!” 本来是在密室等候她来议事和商量东扩计划的,然而,等来的却是夺命的一剑! 在出鞘之时,我就感觉到了主人内心令人震惊的愤怒和悲哀,——就象是十五年之前,看见父亲自刎倒在血泊里的感觉!出手时是那样快速狠毒,几乎达到了她武术的颠峰!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一刹间,我听见主人内心的呐喊声,同时,也看见了等待的楼主震惊的目光。在听雪楼最安全的密室里,他轻袍缓带,因为病弱畏冷的缘故手上还捧着一个紫金的手炉,看来丝毫没有料想到这个朝夕相处的得力助手会向他刺来夺命的一剑! 象千百次一样,我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的心口。血流出来,温暖的血。 然而,我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叮!”在到达他心脏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受重击,从胸膛里弹了开来。我看见有一片淡淡的青色寒芒从楼主的衣袖中流淌了出来,带着凄艳而凌厉无匹的气势拦腰截住了我。寒芒迅速地展开在萧忆情身畔,宛如初秋零落的雨丝。 我终于又一次看见了夕影刀。 然,因为生死旦夕,夕影刀发挥出了极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杀戮着范围内的一切。 “嘶——”刀风过后,我听见主人压抑地哼了一声,然后,我就觉得她的手一震,血如瀑布般地顺着手指涌到了我身上! 主人捂胸踉跄后退,终于气力不继,单膝跪倒。我用力支撑着她,让她不至于倒下——但是看见她胸口那致命的一刀后,我忽然失去了力气!身子一软,主人跌落在密室的地面上。 “为什么?阿靖…为什么背叛我!”同样以手捂着心口涌出的鲜血,楼主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垂死的主人,他目光中的悲哀和绝望令我目不忍视,“——为什么连你都会背叛我!” 我想,他是太认真了,认真到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对眼前这个女子明白地说过、如果她有杀死他的能力,就把他的所有遗赠给她。 “那、那算是…背叛吗?”奄奄一息的主人吃力地回答了一句,再也无法继续了——刚才他在濒死时自救的那几刀,已经毫不留情地削断了她的大动脉。 “知道吗?阿靖,我本来以为…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件东西是可以相信的…” 楼主的激愤在最短的时间内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苦笑,认命的苦笑。他咳嗽着,目光的萧瑟之意更加浓厚,然而,他咳出来的,都是黑色的血沫——我清楚地知道,我刺中了他。刚才主人那样猝及不防的一剑,已经刺破了他的心脉。 楼主缓缓地走过来,把主人轻轻从地上抱起,然后,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死灰色眼睛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苦笑着,叹息:“我本来是想信任你的…可是居然是你来刺杀我!…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我、我本来也想相信你的!…”挣扎着,主人用尽所有力气冷冷笑着,讽刺地看着他,“可你…可你到了现在,还对我演戏!…萧忆情…萧忆情…你做了那样的事,还让我怎么相信你!” 我感觉主人的心跳在渐渐微弱下去,我也渐渐绝望。 然,我看了看身边的夕影刀,它也这样绝望地看着我,我知道,楼主也是垂危了。 “我做了什么?竟然让你这样杀我而后快吗?”楼主愕然地问,终于看不得主人嘴角不断流出的殷红的血,解下手腕上的丝巾轻轻为她擦去,目光中,有难以言表的痛苦和茫然。他的手一从心口放下,那里的血就如同喷泉般地涌了出来,每一滴,似乎都带走了他的一分生命。 “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派人斫断明烟的双足?!…太狠了…萧忆情,我说过,我不许你对付她的!…”主人的眼里放出了不顾一切的光芒,同样痛心疾首地,问一句,就努力吸一口气,这样,她才能坚持着不昏死过去。 “真的要斩草除根?…对一个孩子也不放过!…我、我说过…不许你…不许你碰她的!” “什么?…”楼主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仿佛被人当胸一击,他喷出了一口血,然后支持着,惊讶地分辨,“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派人做这件事!” “哈…说谎。” 主人冷漠地笑着,眼睛里的光却渐渐黯淡了,我感觉她握着我的手慢慢松了开来——不要死!主人,不要放开我啊!一旦放开,就是永不再见了! 难道,我真的是不祥的吗? “我没有…”楼主有些恼怒地微弱地回答,但是身子已经没有支持的力量,只好抱着垂死的主人,倚着墙壁坐下,即使坐拥武林的他,此刻却是无助的。 “说谎…你说谎…”主人执拗地重复着那句话,但是意识已经渐渐模糊。 “没有,我没有!”楼主也执拗地反驳着,神色渐渐委顿。 “楼主!靖姑娘?…”半个时辰过后,按时到来参加密室会议的属下惊叫着,想把满身是血的两位楼中掌权者抬出去就医,然而,楼主微弱地呵止了他们——“没用了…去,把明烟带过来,我、我要问她的话…快…” “嘻嘻…”失去双足的小女孩是被武士们抬过来的,然,看见鲜血满身的两个人,她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耀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兴奋和幸灾乐祸。 “难道…是你自己做的?”看见孩子眼里的光芒,陡然间,萧忆情蓦然想通了什么似地、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 “杀了我爹娘,你们都得死!…”明烟诡异地笑着,然后,看着昏迷中的主人,眼里露出恶毒的嘲讽,“杀人凶手…居然叫我‘妹妹’!还说什么让我完整幸福地活着…笨!难道不知道,自从你们杀了我家里人以后,我根本无法‘幸福’了吗?” “无论如何,看不到你们两个人死,我就无法幸福!” 她、她的目光,简直和十四年前的主人一模一样!…居然有那样狠的心肠!能狠得下心自残嫁祸,根本不是普通十几岁孩子能做到的啊…好厉害的孩子… “唰!”周围的属下齐齐拔刀,全部对准了这个孩子。 “…住手…”微弱地,因流血过多陷入恍惚状态的楼主呵止了属下,然后苦笑着,对那个十二岁的孩子道,“很好…你打败我了…那么,我死了以后,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如何?” 孩子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然而忽然惊讶地睁开了——用那早熟而坚韧的目光看着这个武林中传奇人物,有些惊疑不定。 “但是,楼主,她杀了你和靖姑娘,我们怎么能奉她为主!” “她是杀人凶手!” “杀了她,为楼主报仇!” 周围的属下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 “谁、谁敢不听从我的命令?反对的,杀无赦!”在用力吸一口气,让自己延长片刻的清醒后,楼主严厉地看着手下,然后,苦笑着,微微咳嗽——“你们、你们其实都错了…不是她杀的…我们,是被彼此间的不信任和猜忌毁灭的…咳咳,她、她只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已啊…” “真正错误的…是我们两个人自身,不能怨谁…” “这个小家伙…是个人才…厉害,真的厉害…咳咳,我说过,谁能打倒我,就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请大家尊重我的诺言…” “我萧某…一生虽然下手、下手不容情…咳咳,但是…却决不做无耻无信之事!” 不再管属下和女孩呆若木鸡的样子,楼主回头,用极其温柔的语调,对一直昏死的主人说:“看见了吗?阿靖…不是我,不是我做的…这个孩子好生厉害啊,咳咳…我们都被骗了…” “说谎…说谎…”然,昏迷中,主人只喃喃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真是的…咳咳…看来,只有到那边,才说的清楚吧…”楼主微微苦笑,然后,伸手握住了主人的手,“来,不拖延了…去、去说个清楚吧…” 然后,我忽然感觉主人的身体一震,有大力传入,刹间震断了她微弱的心脉! 第5章 不要!不要死!… 然,我还是从主人无力的手中坠落…在坠落的同时,我看见同时落下的夕影刀。 我终于确认,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剑。 虽然一直以来,和我一起的夕影总是安慰我,说他们之所以死,完全是因为人类性格中的弱点。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终,我都明白主人和楼主间的误会,然而,我却无法说出来! 她是我最喜爱的主人,然而,她却死的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才二十五岁! 象悬崖上绽放的红蔷薇,她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下倔强地成长,然而,却一样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后我成了无主之剑——出于对楼主的崇敬,听雪楼建立了祠堂,把我和夕影供在了上面,作为那个恩威兼顾的楼主在听雪楼所有子弟心中地位的见证。在每年的忌日,总有成千的楼中子弟前来拜祭,怔怔地看着刀流下泪来。 我知道,虽然楼主以武力强行征服江湖,中间杀戮无数,但是在自己人心目中,他却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身——可是,那样的人中之龙,却无法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 “我家公子,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里,当万籁俱寂的时候,夕影和我说起了往昔种种,说起主人,它也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当然,他对手下恩威并重,对自己严厉自制,行事有气吞河山的大将之风——这些,外面人的赞扬我都听厌了…” “但是…他为人太内敛,几乎深不可测…偏偏却又极度敏感和自尊。所以有时候别人说话间,不经意的伤害对于他而言,是永生不忘的…” 听它说起萧楼主,我也不由仔细倾听——要知道,对于主人,恐怕没有谁比我们刀剑更了解了。而对于这个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却并不是很多。 “他生性高傲而专制,一生中以权力武功俯视天下,可惜偏偏缠身的绝症又让他每时每刻面对着死亡!…所以,有时候主人的内心是被分裂成两半的——” “他重权嗜杀,却害怕死亡;他冷淡决绝,为人极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极度重视个人尊严,不让臣服脚下的人有丝毫抬头看他的机会,但是,他一生都在寻找能让他平等对待的人…这样的他,连和他朝夕不离的我都捉摸不透…” 夕影苦笑了起来,月光在它青色的刀锋上流动,宛如泪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欢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说的话太冷酷了…” 我不想做寡妇。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这两句话!…我仿佛还能看见说话时,主人眼里恍惚的神色。 五年过去了…听雪楼还是领袖着武林。 楼主一生英明,到了最后做出的决定,也没有分毫差错。 如今的楼主、那个坐着轮椅的孩子石明烟,已经是当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身上,似乎同时兼具了主人的冷漠坚韧和萧楼主的深沉练达,在她井井有条地处理着庞大帮派内部的事务时,没有人能够想象,她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残废的少女。 可以说,她也是大度的,面对着杀父母仇人,她还是同意了在楼里建造供着灵牌和刀剑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为何,虽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竟然看见新楼主悄悄地进来,抚摩着我,出神。 我还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然而,这个“妹妹”却是用那样狠辣的计划暗算了她和楼主…虽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 她今年十七岁了,已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但是,因为听雪楼主人的身份,而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她还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美丽、寂寞的女子。 在看着她发怔的脸时,我忽然觉得她很象我少女时的主人。 想起来,当年萧楼主让她接受所有一切时恐怕也想到过——给予别人这样巨大的荣耀和地位,同样也是另一种惩罚吧? 今天晚上,子时,门悄悄打开,推着轮椅的影子从门外进入。奇怪的是,我发现她居然是一副远行的打扮,身边还带着包裹。 和往昔一样,她来到神龛前伸手取下我,横在膝上抚着我的剑刃,沉思了许久。我能感觉到她的内心极不平静,有惊涛骇浪掠过——其中,好几次闪现过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脸上,忽然有复杂的抽搐。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间,在她内心某一处,我仿佛听到了主人在微笑着嘱咐——声音里完全没有在世时的冷漠和孤僻,只是如同一位温柔善良的姊姊。 “幸福?…” 在抚摩过我的锋芒时,我听见她哽咽着说了这个字。 “靖姐姐…”她低低唤了一声,抱着我,把温暖的颊贴在了我冰冷的脊上。然后,我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溅落——这一次,我知道,那是泪水。 从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了许久,她想了想,轻轻拿起了我,配在了腰边。然后,轻盈地摇着轮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离开了听雪楼。 门外,月华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着朗月微微笑了起来。 之二:风雨 听雪楼系列之二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 ——李商隐。《风雨》 “老大,你的信。” 走进石屋的组织成员轻声地禀告,生怕打扰了正在看书的首领。然而,他的声音还是在简陋空旷的石砌房子里激起了微微的回声,以至坐在窗边上的黑衣人蓦然回头。 “放下就行了。”他淡淡地吩咐,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看着首领亮如秋水的眼睛,属下不禁地感到有些不自在,连忙放下书信准备退出。 “等一下——” 忽然,他听见首领出言,刚停顿了脚步,只觉手腕一紧,已被老大扣住了脉门。不知道哪里出错的属下大惊失色,额头有细细的冷汗渗出,但还是不敢挣扎,只任凭首领处置。 “怎么两个月了,你体内的淤血还没有散开?”放开了他手腕,首领沉吟了一下,然后吩咐,“小岳,我替你叫郎大夫过来看看——要好生修养,不要落下了病根。” “啊?…是,是的!”那个叫小岳的年轻下属方才反应过来,又是吃惊又是感激地回答,“属下不妨事的,老大不用担心!反正贱命一条,死了也无所谓。” “杀手也是人,不要以为自己的性命是草芥!”看着窗外暮春时分的山景,首领的声音却是训斥般严厉的——“你记住了,无论如何的境况,都要活下去。我的手下里,没有不求生就先求死的人!” “是…属下谨记。”小岳的声音有些哽咽起来,用力地点头。 上次执行任务时,自己曾受过不轻的内伤,以后调理了一段日子也不再觉得异常。今天,不想却被老大看了出来…对待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也是如此关心和体恤——首领…真的不象一个杀手之王的样子啊! “出去吧。”首领的手放开了,重新翻开了书,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的表情。他再次把书翻到了属下进来时正在看的那一页——是李义山的一首五言律诗:《风雨》。 真是奇怪…老大居然喜欢这种诗词歌赋。在退出去的时候,看到书页内容的小岳不禁有些奇怪——要知道,这个人是天下最大的杀手组织的老大!一个读唐诗的杀手… 风雨组织。——不过,他现在总算知到首领命名这个组织时的出典了。 窗外是暮春时分连绵的细雨,看着那个年轻的属下走出去,秋护玉叹息了一声,把手放到面具上,感到面具后的伤疤在隐隐作痛。 第6章 三年了…每次到了阴雨天,都还会痛。——仿佛在不停地反复提醒他,自己生命里曾有过那样血腥残酷的往事!是他一生永远不能忘记的噩梦… 所有人都知道,风雨组织是江湖中最著名的暗杀组织;所有人都知道,风雨的首领名字叫做秋护玉…秋老大。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还有过另一个名字:雷楚云。 那是一个死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可能已经和霹雳堂雷家所有人的名字一起,被刻在某一处荒凉乱葬冈的墓碑上。而如今的江湖中,已经不再有人记起——毕竟,那个年仅二十岁就死于灭门惨祸的雷家大少爷,活着时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软弱善良无知,整天象文人墨客一样吟诗做词、倚红偎翠,根本不象一个武林人。 所以,当听雪楼准备踏平江南时,萧忆情——那个天纵英才的年轻霸主就利用了他这一个弱点,只派出了一个人就瓦解了整个霹雳堂,把征服的代价降到了最低点。 秋护玉面具后的眼睛里泛起了微微讽刺的笑意,摇了摇头,拿起属下刚送过来的信。 信上点着五点朱红,说明这是组织接到的最高一档次的暗杀定单——以风雨如今的名声,接这样的五点血的任务,至少要收取十万两白银的报酬。他拆开了信——“姓名:迦若。 “身份:拜月教大祭司。” “出价:十万两。” ——后面,用朱笔注出——“黄金”。他微微动容。 十万黄金杀一人——几乎是天价的手笔!有谁能出得起这样的高价?又有谁会用这样的代价来杀那个人!作为首领,他不象一般杀手那样只完成任务而不必过问顾主是谁,他必须看过顾主的身份身家,确定对方能付出承诺过的代价后,才考虑接不接生意。 他的目光在移到信纸的最后,忽然定住了——那里,雪白的信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听。雪。楼! 窗外的风雨声忽然大作,天阴沉如墨——如同三年前那血腥屠戮的一夜!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人…拉出去杀了。 “这几个还有用,下蛊,编入死士队。 “这边的,挑了手筋脚筋,通知他们家人来赎——每个五万,三天内不到的,杀了。” 在听雪楼的大牢里,关满了这一次征服江南诸帮后带回来的俘虏。大群的人挤成一堆,满面血污,人人都带着恐惧得近乎麻木的眼光,看着那只点向他们的手——操纵着生杀予夺权力的,竟然是一个女子。脸罩轻纱,站在血污中。 窗外是漆黑死寂的夜,而牢内也是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人在被点中时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而发出失控的尖叫痛哭,立时便换来一声冷冷的吩咐——“拉出去,杀了!” “靖姑娘,杀的太多了罢?” 终于,在那纤细的手指再次点向另一大堆人时,旁边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出言劝说,看着人堆里的很多惊惶哭泣的孩子,有些动了恻隐之心:“我看,八九岁的孩子也成不了气候,就放了吧。” “三领主,想不到你还很仁慈哪…”那个带着面纱的女子冷冷笑了起来,忽然笑声一顿,一字字道:“五岁的时候,有人杀了我娘——十五岁找到了仇人,我杀了他全家。”她的目光闪电般落在白衣男子身上,嘴角有残酷的笑意:“所以,不要小看孩子啊…三领主!我宁可放过那些八十岁以上的老家伙,也决不放过八岁以下的孩子!” 不看旁边同僚震惊的眼色,她回身对刀斧手做了一个手势:“全部拉出去,杀了!” 在对着那些绝望惊恐的人下达死亡命令的时候,特别是看着人群里那些年幼的哭泣的孩子,她面纱后明亮的眼睛里忽然闪现过残酷的笑意——那些没用的只知道哭的孩子啊…其实就是留下命来,长大后也是没什么用处的,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没有一个人料想得到,甚至她自己也没想到,两年后,她会在同样的情况下,看见第一个不哭的女孩子——然而,正是那个孩子毁灭了一切! 那群将要被杀戮的人发出了震天的哭喊,有些疯狂反抗的立刻便被砍下了脑袋,其余的要么破口大骂,要么就是语无伦次地痛哭哀求,然而,面纱后的眼睛全然无动于衷。 在刀斧手的驱赶下,人群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外面走着…忽然,仿佛觉得什么异常似地,那个被称为“靖姑娘”的绯衣女子的手再一次抬起来:“右边第三个,出来!” 她的手点向人群中一个满身血污、带着沉重镣铐的人。 那个人年纪很青,是为数不多的还能保持理智的人之一,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但是在走向死亡之时忽然又被挑了出来,也不由一阵迟疑迷惑。虽然满脸血迹,还是看得出是一个英俊的少年。 “他奶奶的,靖姑娘让你出去!聋了吗?”旁边立刻有刀斧手把他推了出来。 “要杀就杀,还有什么好说的!”在另外一间无人的囚室里,少年冷冷对着这个可怕的女子道,似乎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死亡,“不要妄想我会投靠你们听雪楼!” 面纱后,冷漠的眼睛看了他片刻,秀丽的嘴唇里忽然吐出了一句话:“雷楚云,知道我是谁吗?” 她缓缓抬手拉下了面纱——“是你?!”一直都镇定的年轻人仿佛被雷击中,脱口惊呼,“琴女?…怎么、怎么会是你!”他认得这个女子,那正是自己几个月前从恶少们手里救回来的卖唱女! 可曾经那么柔弱地寻求他保护的女子,如今却是如地狱使者一样地站在他面前。 “雷大少爷记性真好…”女子笑了笑,但是眼睛里却是冷冷的,“我就是听雪楼的舒靖容。” …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一切都已经明白。 他曾经救回来的人,正是他们家族的死神…可笑的是,那个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大侠,能够保护被欺凌的弱小——却不知道在对方眼里,自己正是无知愚蠢得可笑! “你们雷家的武功差劲,本来不用我亲自出马——但是霹雳堂的火药威力却不能小觑…因为这样,楼主才派我潜入…雷家能灭亡在听雪楼手上,也是一种辉煌的结束了——总好过在你这样的公子哥手里败落下去。”她的声音冷漠而无情。 “舒靖容。”他看着她,呻吟般地说出了这个日夜诅咒的名字。 “不错。请务必记住它——”她重新掩上了面纱,看着失魂落魄的对方,眼睛里有一丝丝的怜悯,“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忘记杀你满门的人的名字罢?” 她冷冷地笑了起来,忽然过去,打开了雷楚云手脚的镣铐——“走吧!” 冰冷的铁器从手脚上脱落,而他一时间还是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女子:“你…你说什么?” “我让你走。”阿靖抬头,冷冷看着惊呆了的青年人,目光冷酷而淡漠,“我不欠任何人人情——你不是救过我吗?那么我也放你一次,从此后,两不相欠。” “我救过你?我、我居然‘救’过你!…哈哈,哈哈!”他忽然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他狂笑着走出牢狱,外面的夜风清凉地吹到他脸上,风里带来了另一边刑场上人临死前的凄厉惨叫——他听出来了,里面有一些正是他亲人的声音。 所有人都死了,而他活着——因为他救过那个杀他全家的人…哈哈哈! 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那一份署名“听雪楼”的契约,他喉咙里忽然发出了低沉的苦笑… 自从有了自己的势力以来,他从来没有熄灭过复仇的火光——在一年前,听雪楼发生内乱,二楼主高梦飞和萧忆情的同门师妹池小苔叛变时,为了杀萧忆情、他就曾经不记报酬地派出风雨杀手介入。可惜的是最终萧忆情那一方计高一筹,高梦飞死,池小苔被囚,叛乱完全失败。 连那样重要的人物背叛、那样周全的计划都无法扳倒听雪楼,那么光靠他一人之力更加无法杀死萧忆情——这一点,作为杀手之王的他清楚得很。 所以,他只有忍耐。 听雪楼…一定以为自己率领的风雨组织,是唯利益是从的吧?所以虽然知道风雨曾经加入过楼中内乱,如今还是发来了契约书。 哈哈…有谁知道、秋护玉就是当年那个雷楚云呢? 连那个舒靖容也绝对料想不到,昔日她一念之仁放过的、认为只是一个公子哥儿的家伙,并没有横尸街头,反而成了今日黑道里最大势力的首领吧? 如果知道了,她会不会后悔呢? 虽然说是救他一次就恩怨两清,实际上,他却是被她救过两次的。 那一次放走他,引起了听雪楼主的不满和追究,阿靖和萧忆情在密室激烈争执后,萧忆情发出了格杀令,派出吹花小筑里全部七杀手在中原范围内对他进行追杀。 那一个月的时间他颠沛流离,象老鼠一样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 某一夜,在偷偷去拜祭全家的时候,他被发现了。 “放开他。”杀手们正要割下人头回去复命的时候,听见了冷冷的命令——一身绯衣的女子,就这样负手握剑,站在乱坟堆里,背对着那些人,一字字下令。 “靖姑娘?”众人惊呼,但其中有一个杀手迟疑着,“可是楼主吩咐…” “楼主那里,我自己会去负责!”她的声音冷酷无情,“再不滚开,我就要动手杀人了!”她仰头望月,手中的血薇剑闪动着点点血光。 “遵命。”七杀手终于被这个楼中女领主的气势慑住,放开了他,纷纷离去。 恢复自由的他再次扑到了那些墓碑前,借着月光一个接一个地看着碑上的名字:雷烈、雷震天、雷震宇、雷周氏、雷楚玉、雷咏絮…一排排刻着的,全部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亲人。 “萧忆情…萧忆情!…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再也忍不住地低地啜泣,喉咙里发出了近乎野兽般低沉的吼叫。刻骨铭心的仇恨,就算他血流干、骨成灰,他都不会忘记! 第7章 “看来我是白提醒你了——”蓦然,那个绯衣的女子冷冷出声,“我舒靖容呢?难道你忘了?——请你务必记住,杀你全家的我也有一半。” “不错…舒靖容。舒靖容。…总有一天我要报仇!”他咬着牙,一字字说着誓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舒靖容”这三个字时,他心底有撕裂般的痛!那不仅仅是仇恨、苦涩、愤怒,更加混合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看着我,大声说!”不知何时,她已经来到了他身侧,冷酷地看着墓碑,厉叱。 “我要报仇!我要让听雪楼所有人死!”他的头抵着父亲的墓碑,用尽全力呐喊。 “你不敢看我?…抬头!”她忽然恼怒似地抓住了他的肩头,“以为救过你的命就有什么不同吗?!没有!一样是杀人凶手,一样是手上全是你兄妹的血迹!如果你还是那样软弱的话,我救你也是白救,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看着我!” “不…不要看我!”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几乎是失措地躲避着什么。 “为什么!看着我,大声说!”对方不知道为什么,逼迫似地命令,“你不是雷家大少爷了!如果不自己站起来你会比街上的狗还不如!我放你走不是想让你去做一条狗你知道吗?抬头!看着我!” “不要看我!不要看!”他忽然发疯般地转身逃了出去,却被她闪电般地扣住了手腕:“站住!” “不要看我…”他有些呜咽地挣扎着,说,用力扭过头去。 然,透过他垂落的散发,她还是看见了! ——他的脸! 那几乎已经不再是一张人类的脸,上面遍布的伤痕已经看不出五官的痕迹…他毁容了! 一刹间,连冷酷的她都被震住,看着眼前恐怖的面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然后,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微微地笑了起来。惨白的月光洒落下来,笼罩着乱坟岗中的美丽女子,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一个月来,为了逃避追杀…我自行毁了容。”他也不再挣扎,慢慢说着,声音里,忽然有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和苦涩,“为了活下去,我是什么都会做的——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绝对会不择一切手段来报仇的!我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看着眼前的人,阿靖忽然笑了,冷冷地、然而又带着些许欣慰地笑了! “好…我等着你来报仇!”她从怀里拿出了一面小小的金牌,扔了过去——“这是听雪楼令牌,拿着它,逃出中原去关外避一避吧!听雪楼的七杀手,你以为是开玩笑吗?” 金牌被他紧紧握在手里,用力得几乎嵌入他的掌心。 不说一句话,他转身走开——然而,内心极度复杂的感受让他几乎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他蓦然转身,站定,看着同样已经转身离开的绯衣女子,几乎是发疯般地嘶声问,眼睛里已经有泪水,“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你不杀我!为什么不让我干脆地恨你!” 阿靖忽然回头,笑了一下——“因为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 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居然有了什么奇异的光辉,让冰雪一样的脸都柔和了起来:“我和他…都不是。” “弱者必须死亡,强者才能生存——这个是我和他都认同的,所以,我才追随他征服天下武林。 “但是,你失败却是因为你的善良。如果你不救我,霹雳堂不会那样轻松地被灭门;如果你是个没有正义感的人,也许雷家还能保全下去… “弱者必须死亡,但是,善良和正义却不能用死亡来回报——”奇怪吧?虽然自己做不到,对于有这样品质的人我却一直深怀敬意。 “所以我放过你…虽然我知道,经过这件事,你心底里那一点真和善一定几乎全部泯灭了… “但是,我毁掉了一个人,起码总得再造就出另外一个吧?” 那是她对于他的临别赠言——也许知道或许以后再无相逢之日,这个冷漠的女子竟然破例地开口对他说了那么多话!这些话,在他以后的人生里,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不管怎么样,请务必记住你还要报仇。你的人生还是有必要继续…记住萧忆情和舒靖容这两个名字,希望有一天,你会是我对决的对手,而不是曝尸街头的流浪者。” “后会有期。” 她冰冷中蕴涵着依稀暖意的话语,仿佛是直刺心底的利剑——在那充满绝望和狂乱的夜晚,给他的余生烙上了长长的烙印… “舒靖容。舒靖容…” 窗外是狂暴的风雨声,不时有零落的花叶被吹进屋内。三年了,每次一到阴雨天,他脸上的伤就还会隐隐作痛,他内心的伤也会渐渐撕裂! 三年来,他无数次暗中筹措着计划着,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杀死萧忆情——然,很奇怪,他却居然从来没有杀她的念头——虽然明白她非死不可,却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要杀萧忆情、就必须先除去舒靖容。 人中龙凤。他和她的名字,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不管她愿不愿意。 他知道她是怎样冷酷的一个女子。这三年来,他知道的更多。 听雪楼那一场内乱里,高梦飞和池小苔出人意料地对萧忆情下手。叛乱结束后,遭受到兄弟和情人双重背叛的听雪楼主一时间形同废人,猜疑和厌世情绪让他接近全面崩溃。 那个时候,本来是自己一举攻破听雪楼、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可惜在那时,她却是那样尽心尽力地守护着听雪楼和他,以至于所有各方窥探的势力无机会可乘! 她其实违背了自己的只追随最强者的信条——在那个人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时候,还那样忠诚地守护着他。果然,她和他…都不是纯粹的坏人吧? 如果是,反而简单了啊… 他是应该恨她的。但是却不应该仅仅是恨那么简单。二十岁那年的深夜,满心绝望的自己,在听到她那样的话时,曾经有过失声痛哭的冲动——又如何能承认,自己内心最深处其实对于那个冷漠神秘的女子一直怀着怎样复杂的情愫。 那个时候他还是孩子,而二十三岁的她已经是沧桑看尽的武林传奇。然而,仅仅三年以后,他已经站到了和她一样的地位上——年龄,原来真的是和阅历是无法对等的东西。 她用鲜血和仇恨教给了他生存的信条,毁灭了雷楚云,但是却造就了今日的秋护玉。 如果不是因为复仇的信念,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样绝望的深渊里挣扎上来,可是时至今日,虽然内心仍执着于这个信念,但是仇恨已经不是他人生的全部。 他已经重生。 “对不起,这次的生意我们不做。” 把信交还给来使的时候,他的声音极其平静。 听雪楼来的使者吃惊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这个黑道中的杀手之王,然后苍白了脸色,轻轻地请求道:“无论如何,请做一个解释罢——不然,属下回去很难交代。” 人皮面具后,秋护玉的眼睛亮如秋水,看着窗外风雨交加的暮色,终于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袋子,把一个小金牌放了进去,交到来人手里——“回去把这个交给你们楼里的靖姑娘,她自然明白。” “啊…秋老大原来认识靖姑娘?”来使眼睛一亮,觉得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正准备开口,却听见旁边的杀手之王淡淡、而又决然地回答—— “不。我们…未。曾。相。识。”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 之三:神兵阁 □ 沧月 [序] 守着这里,大概已经有十七年了罢? 流年易逝,刹那的芳华,如同这桌上燃烧的烛一般,也早化成了灰烬——而在焰里面欲灭不灭的,只是过去的韶光,挣扎着、想留驻片刻,然,终究被无情的烈焰一寸寸的吞噬…一寸一寸,化为灰烬而已。 池小苔,曾经那么美丽娇憨的少女…如今,却只是象阶上枯涩的苍苔。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叩柴扉久不开。 可是,屐齿仍在,那个曾站在阶上从容叩响她心中那扇门的病弱年轻人,那个惊才绝艳的听雪楼主,那个曾让她那样疯狂地爱过、恨过的人,却早已不再… 第8章 是自己背叛了他…然,她不曾后悔。她知道他终究会离开——而她,只会渐渐成为一片枯涩的苍苔而已。空留着屐痕,却再也等不到来叩门的人。 她怕他离开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所以,干脆地,就自己动手来永远留住他。 她答应了二楼主高梦飞的建议,联手背叛。 即使不成功,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她了…如果不能被他爱上,那么,就被他杀死吧! 叛乱果然没有成功,虽然她穷尽了所有心力——她早就知道,大师兄是没有人可以战胜的…唯一能杀他的,或许只有那个叫阿靖的女子而已。 可是师兄没有杀她,尽管自己用尽了所有方法激怒他,想在他的手上求得一死。然,他却只是淡淡地一拂袖,说:“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被软禁在了一个看不到他的地方。她再也没见过他,一直到他死——死在那个叫阿靖的女子手里。对于她来说,那是最残酷的惩罚… 如今,十七年风风雨雨过尽,江湖中只余下隐约的耳语在追随他们两个人的传说… 既然他死了,那么自己求死也没有了意义——她不想再求死,怕喝过孟婆汤的自己,反而会忘记所有的爱与恨。 而活着,起码还能拥有回忆。 在师兄和阿靖双双死亡后,听雪楼修建了这个神兵阁,用来供奉那一对人中龙凤生前用过的刀和剑——她的软禁地址也换到了这里,是她自己要求的,为的,只是想每天这样地看着他生前片刻不离身的夕影刀而已… 后来随着听雪楼的持续兴盛,征服四方后作为战利品的各种武器、各门派呈献上来的宝刀名剑渐渐多了,不知不觉地,居然是满满一室——名副其实地成了汇集天下神兵利刃的“神兵阁”。 十六年来,从被囚到如今,伴随她的,只有神兵阁里四壁上森森的刀剑、架上林立的枪棍、还有匣子里盛放的各种希奇古怪的暗器毒药… 每一件武器的背后,恐怕都有过不平凡的往事。 或者凄厉,或者沉厚,或者雪亮、或者班驳…那些不会说话的兵器静静地在四壁上、橱柜里看着她,用隐秘的眼睛——它们已经没有了血的味道。即使过去饮过多少人的热血,但是在这静谧的神兵阁里,所有的利器只是一片片静止的光阴,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那些不老的传奇… 她想,那些东西是会说话的——只要你用心去听。 平日阁里绝少有人来,她也不开窗,就在幽幽的光线里,逡巡地看着四壁的兵器,辨认它们的优劣,考证它们的历史,回忆江湖中的传说,想象着他们主人的风貌…然后,皱纹渐生的嘴角泛起奇异的笑意,抚摩着那些兵器,喃喃自语般地说着什么。 那几乎已经是她余生唯一的乐趣。 然后,在听雪楼每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就着窗户缝隙里那浮动着微微尘土的光线,她铺开白绢,用小楷认认真真地记下了那一则则传奇——亦真亦假的笔触里,是她那如云般莫测的心。 第一篇 相思泪 相思泪。 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相思泪,静静淌在他秀气的手指间——仿佛是沧海枯了以后、从情人眼里坠落的那一滴。 但是,那却是死亡的泪水,是蜀中唐门的绝品剧毒暗器。 他坐在镜湖轩靠窗的雅座里,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一滴美丽不可方物的泪水。那胶一般透明柔软的东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流动,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刚烫好的女儿红还没有喝过一口,然而,他没有介意,也来不及介意。 因为第七批的敌人又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这一次的敌人虽然只有两个,可他手中却只剩了一滴相思泪。 唐门的第一高手唐诤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他没有抬头看最后来的那两个人是谁,但是他知道,越晚出现在这里的人,在听雪楼中的地位一定越高。 最后踏上镜湖轩二楼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如空谷幽兰,就这样踩过满地的尸体,来到他面前。 “唐兄,你果然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先开口说话的是白衣的男子,带着微微的诚挚的赞许。而旁边那个穿湖蓝色衫子的女子则只是出神地看着尸首身上的暗器和死状,仿佛在想着什么难解之事。 “南楚…原来这次行动最高的首领是你。” 听到声音后青衣人不觉一震,长长吐了口气——终于到了最后了。 看着面前的人,他自嘲似地笑了笑:“看来,我还是没有让听雪楼主亲自出手的价值啊…” “大哥的身体不太好…他知道我了解你,才派我主持这次针对唐门的围剿。”南楚微微笑着。虽然面前就是立刻要决一死战的昔日好友,可他仍然在笑。 两个人,一滴泪。 唐诤的手指一动,相思泪颤巍巍地滑落手心——虽然明知必死,他也要最后一搏。 看着他手上那一滴相思泪,白衣男子忽然提议。 “唐兄,我们来赌一把如何?” 两杯胭脂般的女儿红。 嫣红如血,酒香扑鼻——然,那滴泪已经融入了其中一杯中,无色无味,不着痕迹。 那就是赌约,以生命为代价的赌约。 透过袅袅的热气,他对着南楚颔首示意。 可以开始了。 既然毒是他下的,那么南楚就有优先挑选的权力。 湖蓝色衫子的女郎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两杯酒,沉吟之色更深。 静谧得出奇的镜湖轩,满地的尸体,西湖上微微的风吹来,柳丝随风拂入,然,楼中的气氛是诡异而紧张的。南楚深深看了他一眼,手抬起——“婉词,你出去。” 忽然,南楚对身边的女子缓缓道:“你也是毒药方面的高手,应该回避这样的场合。” 蓝衫女子脸色瞬间苍白,但是仍然不出一声地走了出去。 “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唐诤微微苦笑,“如果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你身边那个女子居然就是‘神农之女’秦婉词姑娘…你何苦自断后路?” “因为我想要公平。”南楚目光沉静而深邃,“一直以来,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所以你跟随萧忆情?”唐诤讽刺地笑了,“要知道,象听雪楼这样以强压弱,用武力并吞武林,本身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看法不同而已,唐兄。”南楚摇头叹息,“我不和你争论…开始吧。”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注视了面前两只杯子片刻,终于,伸手去拿其中的一杯。 唐诤的目光闪了闪,嘴角抽动了一下。 然,南楚的手在半空中忽然改了方向,在另一杯的上方顿住了。 唐诤的眉头皱了一下,忽然看见南楚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是想在自己的目光变化中判断出正确的答案吧?唐诤想着,干脆吧眼睛闭了起来,他不能确定自己的眼睛会不会出卖他。 片刻,终于听到了液体流入咽喉的声音,他触电般睁开眼睛——是靠窗的那杯酒空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变。 “不要急着告诉我答案…就让我自己等待结果吧。”南楚喝完了酒,仿佛有些不胜酒力似地,倚着窗台缓缓吟道,“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唐诤看着窗外,那里的柳树下,蓝衫的秦婉词手挽柳枝盈盈而立,因为极度紧张的原因,娇弱的身材如同风中杨柳一样微微颤抖,他忽然叹息了一声——“南楚,其实这一次你本来没必要和我打这个赌的:对于我来说,一对二根本是没有胜的机会,而你们起码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可你为什么要和我赌呢? “你是为了她吧?因为我手上还有相思泪,所以她和你都有一半死亡的几率…你怕我在最后的出手时选的是她,所以你才和我打赌。” “果然——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啊…” 唐诤忽然变得很多话,然,说完以后,看着南楚不自在的眼睛,他冷漠的眸子里闪出了笑意:“恭喜你能听完我这些废话——这证明你赢了。” “相思泪的毒,可是七步夺命的。” 他大笑:“看来,尝过相思滋味的人,是没缘分再尝一遍相思泪的——”大笑中,他抬手去拿剩下的那杯酒,毫不犹豫。 “啪。”南楚忽然出手,杯子摔到了地上,碎成片。 第9章 然后,看了看地面,似乎无奈地扬了扬眉,道歉:“抱歉,不小心失手了…这一次的赌约算是没有完成吧!三个月后,我再来找你。” “唐兄,再会。” 南楚就那样振衣而起,向门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来杀他的。 “来世再会…”忽然,他听见背后的唐诤轻轻笑了一声。 大惊。他下意识地拔剑,反手护住背部空门——然,已经迟了…电般回头,看见的却是那滴晶莹的泪,在唐诤手指间一闪而逝。他只觉得背后微微一凉,仿佛这早春江南的风忽然破体而入,酥酥懒懒的——相思泪!唐诤竟还有一滴相思泪! “唐兄!”他震惊,心底蓦然悲痛莫名。 但是…但是、他哪里来的相思泪?唐诤方才明明已经用掉了最后一粒! 南楚的目光停在方才酒水泼过的地上,然,光洁的木地板上没有任何腐蚀损坏的迹象——恍然明白了什么,他苦笑。 “你根本就没有下毒!对不对?方才两杯酒都是没毒的!” 毒发作的很快,死灰色迅速漫上了他的眼睛,看着唐诤,他的笑容有些苦涩:“一开始…你就想骗过我吧?然后…等我以为你死了离去时,再、再从背后杀了我…” ——谁都无法背对着唐门高手,甚至萧忆情也不能! 南楚的眼睛里已经完全充溢了死亡的颜色,然后,由于毒药的作用,有一滴一滴的奇怪的液体,从他缓缓合拢的眼角流下:“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那是泪。 “南兄…我负你。”唐诤忽然叹息,目光沉痛,“然,事关唐门生死,在下不得不…” 一边说着话,青衣飘动,他已经从敞开的天窗里掠了出去——秦婉词应该还在楼下等候,楼顶上才是没有敌人的——他早已算好了方位。 他刚一掠出,身子还只探出屋面半个,却发觉外面的阳光实在耀眼——耀眼的如同闪电。 然后,闪电忽然贯入胸肺… “奉楼主之令,候君已久。” 随同他身体重新跌落地板的,居然是湖蓝衫子的少女——手弹雪亮的怀剑,露出洞察一切的微微冷笑。不知何时,秦婉词居然早已不在那棵树下! “南公子,真真吓煞人——幸亏楼主料事分毫不差,不然、不然…”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秦婉词连忙上去扶起南楚,从怀中取药给他服下,“你说你了解他,难道他不了解你吗?” 三月的风吹来,然,整个楼里却是空空荡荡。 南楚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秦婉词关切而含着爱意的眸子。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了垂到脸上的一绺秀发——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心底里深藏的感情终于掩饰不住。 他侧头看一边的唐诤的尸体,忽然,看见死人闭合的眼角,有晶亮的东西闪动。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第二篇 碧玉簪 碧玉簪。 一支非常名贵的碧玉簪,玉质温润纯净,琢磨得玲珑剔透。 那是洛阳名士谢梨洲在小女儿行笄礼之时送的。 谢家几代都出名臣烈士,到了谢梨洲一代更是做到了朝中礼部侍郎。卸任还乡后回到洛阳,便成了当地不容质疑的地方头面人物,被尊称为“谢阁老”——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而谢家更是书香礼义传世的人家,父慈子孝,门风肃然,举城莫不称颂。 就是那枝给唯一的女儿绾发用的碧玉簪上,也用金丝细细镶着几个字:“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连小儿女的饰物上,也如此煞费了苦心,可见是怎样方正严谨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集忠孝节烈于一门,代代出一两个名垂方志的人物。 ——最近洛阳街头巷尾传诵着的,就是谢家最小女儿的节烈故事。 谢家的小女儿闺名冰玉,年方十五,许字金陵某世家公子。 二月男方迎娶,途中经过崂山,不幸遭遇当地横行肆虐已久的山匪“九匹狼”。未婚夫被杀,家丁或死或伤,匪首苍狼见其美,掠回山寨,逼娶为压寨夫人。 谢小姐从容对答:“丈夫先丧,请容妾身以酒祭之,再奉新人不迟。” 匪首喜其诺,立刻备办了祭品酒水,送至帐外。 小姐一身素衣,脂粉钗环尽去,唯留碧玉簪挽发。容光绝美,气质高华,顾影徘徊,悚动左右,而终令人不敢生出强力逼迫之心。匪首苍狼惊为天人,对左右言道:“早听说大户人家小姐不同一般婆娘,今日可总算见着怎生个不一样法了。” 谢小姐对坟哀泣方毕,听此言,忽然微微笑而答:“冰雪节操,今使君知之——” 后退,拔碧玉簪,用力刺入咽喉。血出如瀑,气乃绝。 众匪惊动上前,自其袖中寻得白绫一幅,上有血书数行,曰:“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自此,方知遇袭之时,其死心便已决。苍狼惋惜良久,复大怒,尽杀所掳掠之人,并掘其夫之坟,戮尸泻忿。扣谢冰月遗体,向谢家索要赎金十万。 讯息传来,洛阳轰动。 士林中,谁个不称羡孩子的父亲教女有方,门第生辉?由一些德高望重老者牵头,向朝廷礼部上了奏章,尽叙谢家女子之贞烈。朝廷下旨,令地方筹措建碑立坊、以嘉其志,其父教女有方,重新起用,拜礼部尚书。 数日,赎金交后,棺木返回洛阳。 棺到之日,全城出街相迎,更有妇孺沿路供香花蜡烛,献于烈女。 谢阁老不顾污秽,开棺抚尸而泣,恸曰:“有女如此,老夫何恨!” 周围百姓纷纷叹息,却不曾留意阁老的脸色瞬间有变,然后收泪,盖棺,神色复杂地匆匆催促府中仆人:“快将小姐的灵柩运回府上,准备明天下葬!” 才停棺一天,谢家就决定下葬了,多多少少让人有些意外——按理说,出了这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是该多停一些时日,好让人来吊唁的。 然,殡还是出了。大葬,风光无比,一时洛阳城里又是人山人海。 “是谢家的小姐死了?…”朱雀大道边的高楼上,一位白衣公子看着底下的送葬队伍,微喟,“崂山那九匹狼,也实在让人看着碍眼的很——什么时候,是该清扫一下了…” “那个小姐,我还有些印象…倒和平常闺秀很有些不一样。”旁边的绯衣女子回答。 “你看——”绯衣女子身子忽然一震,轻推他,“棺木底下!” 白衣公子随她所指望去,看向送葬队伍中那口上好楠木棺材的底部,脸色蓦然也是一变! 血!有鲜红的血从棺木的缝隙里流出! 两个人同时从高楼上掠下,在围观人的惊呼中落到了殡仪队中,推开众人,来到棺前。 绯衣女子伸手从棺上沾了一滴血,放在鼻下闻了闻,对白衣男子点头:“不错,果然是活血!” “里面有动静。”萧忆情俯身细细听了听,也道,“好象还有心跳。” “你们干什么——来人,快…”谢阁老不知为何意外慌乱地挤了过来,厉声叱着,却在看见来人的面貌后软了下来——“萧、萧公子…?” 洛阳城里的每一个人,看见这个病弱的年轻人莫不敬畏三分,连大名鼎鼎的阁老也不例外。 “开棺!”绯衣女子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吩咐,“你女儿还活着!快开棺!” 众人哗然,好事者更是把街中心挤了个水泄不通——“靖姑娘哪里的话…冰月她死了都好几天了,可不要说笑。”谢阁老一边勉强地笑笑,一边用袖子不停地抹去额头流下的汗水,“老夫昨天还开棺看过小女的尸身,没错的,已经、已经是舍身成贞了…”说着,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是吗?…原来你是故意的!”阿靖冷冷地看着他:这个一方的大儒名士,嘴角忽然有冷酷的笑意——“你是有意要活埋女儿吗?!” 她蓦然挥剑反手平削,楠木的棺盖在绯光中直飞了出去! “哇!鬼啊!” 第10章 棺盖一掀开,只见一双手无力地向上伸在那里,指尖露出棺沿少许——可想见,在盖子尚未掀开之时,那娇柔无力的手曾怎样一直努力地试图推开棺盖。 “诈尸…诈尸了!”谢梨洲脸色苍白,第一个颤声喊了起来。登时街上的闲汉发了一声喊,齐齐散了开去。谢阁老顾不得女儿,也拔腿便走——“给我站住!”阿靖厉声喝止,众人一惊,不由停步。绯衣女子俯身下去,抱起了棺中人。 “哎呀!”众人又是一惊,只见谢家小姐脸色惨白,喉中插着一支碧玉簪,可眼睛却是开着的,直直地看着对面的父亲,眼角有泪水缓缓流下。 “玉儿…”谢阁老怔怔地看着活过来的女儿,半晌说不出话。 谢冰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抬手虚弱地抚着咽喉上的簪子,喉咙里只有微弱的咳咳声。玉簪伤口附近,有鲜血从凝固的血痂裂缝里渗出,流到棺底上。 …谢家的小姐还活着。 一样的闺房,一样的仆人,然,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再相同——你要是死了该多好。 她仿佛从周围人叹息般的目光里,看到了他们心底的惋惜。 父亲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但是她能想到父亲心里的话——你干脆就死了该多好…那才不枉了为父十五年来对你的调教——为什么你活着呢?如果你活着,那烈女的光环就会黯然不少,为父的宦途又要添不少波折啊。 虽然在抚尸恸哭时候,就意外地发现你还有一丝气,但是为父还是决定成全你的三贞九烈——你的丈夫已经死了,你一个少艾的寡妇,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偏偏那个孤僻的舒靖容要来管闲事…唉,要是你真的死了该多好啊… … “当时我明明是尽了全力想刺死自己的呀!”她想分辨,然,不能说出话来。 碧玉簪已经被取了出来,喉咙上包扎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说:可能是一辈子都无法出声了。她成了一个哑女了,而且是一个曾被强盗掳掠的丧夫寡妇。 为什么她以白璧之身归来,但所有人都盼望她死!或许,自己活着真的是个错误吧? 昏暗的闺房里,她挣扎着起身,坐到铜镜前,用银梳细细地梳理着漆黑的长发,然后,更仔细地化妆——一切停当以后,颤抖的手指拿起了妆台上的碧玉簪。 忽然,她的手被人从后面扣住,她意外地转过头,就看见那个曾将自己从棺中抱出的绯衣女子——带着冰冷而又充满叹息的目光,看着她。 她无声地痛哭起来,缠着绷带的咽喉里发出了轻轻的抽泣。 阿靖看了她半晌,忽然反手握住簪子,“噗”地用力刺入了自己右肩!——血流出,染的绯衣更加鲜红——谢冰玉惊呆地看着她。 她将碧玉簪从肩头拔出,血一下子溅了对面的谢冰玉一身,她这才如梦方醒地跳起来,上去抓住了绯衣女子的衣袖,焦急地想问,却只发出“啊啊”的嘶哑声音。 “在我肩上这个伤痕消失以前,请你保留着它。” 沾满血的簪子被放入了她的手心,上面还留着对方体内的余温。 谢冰月抬起憔悴的脸,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奇异女子,却听见她继续说——“但是,我希望你能用它来保护好自己,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 “——你没有错,是这个世间病了。” 绯衣的女子坚定而从容地一字字对她重复:“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 拉着她的衣袖,谢冰玉再次无声地哭了出来,然而,她的眼睛里却闪耀着光彩。 三个月后,听雪楼。 “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做善事。”密室里,在商讨完了正事之后,轻袍缓带的萧忆情看着对面的女子微微笑了起来,反复着手中拿的一只水晶更漏,语调不知是调侃还是讽刺。 “就象我也没料到你会同意让谢冰月真的加入听雪楼一样。” 阿靖看着他,眼睛里也有意外而无法明了的神色:“吸纳一个对你没有任何用处的人加入楼中,这不象你一贯的作风。” 修长的手指握着水晶更漏,萧忆情只是含笑看着里面细细的沙子如同水一般流动,不语。 “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大发善心,也不是你舒靖容一贯的作风呀~”看着对方一时间被问住的样子,笑意终于掩饰不住地展现在听雪楼主平素冷漠的面容上。 “——既然你都能出手拉她一把,为什么我不能收留她呢?” 阿靖一怔,忽然低下了头去,抚着袖中的血薇剑,默默无语。 过了许久,她抬头,道:“我知道了…冰月对你来说并不是一无可取的——那样忠贞节烈的女子,至少,她也会对听雪楼拥有绝对的忠诚。” “你应该是考虑过这一点吧?否则怎么会让她进入收藏绝密资料的岚雪阁。” “你…”听雪楼主想说什么,然,终于无力地靠回了躺椅,苦笑着摇头,“我真是没什么好说了…算了,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 而另一边的岚雪阁中,面对着堆积如山的资料信文,那个才十五岁的女子埋头抄写整理着,不时地,伸手下意识地拉了拉颈中的罗帕,护住了那个可怕的伤口。 碧玉簪的坠子在如云的发间晃动着,温润晶莹。 上面还是有那金丝嵌成的几行小字:“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第三篇 金错刀 金错刀。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扉户出光芒。 江湖中,谁都知道,金错刀,是武林中声名显赫的大名府金刀霍家的传世之宝,是五十年前霍家曾祖霍仲羽称霸中原近十年时所用的武器。 近二十多年来,霍家虽然声势不复当年,但是只要一提起金刀霍家,武林中仍肃然。 然,此刻,这把金制玉装的刀,却破碎成了数截,被放在一个锦盒中。 “可惜…” 看着由江秋白呈上的残刀,同样用刀的听雪楼主破例地叹了口气,拿起其中是刀身的一片,用手指试了试,苍白的脸上有惋惜的神色。 江秋白一震,立刻单膝跪地回禀:“属下没能将金错刀完整带回,请楼主处罚!” 虽然这一次进攻霍家,真正做到了兵不血刃、损失最低,但是没有完成楼主“将金错刀带回来给我看看”的吩咐,他仍然心中忐忑。 “你不是把它带回来了吗?我也不是看过了?你有什么过失呢?”萧忆情薄如剑身的嘴唇上漾起了微微的笑意,看了看旁边坐的绯衣女子,眼中的笑意更浓,“你出去罢。” 江秋白有些释然又有些莫名地退了出去——楼主深沉诡黠的性格,还真是让手下难以琢磨啊。 “阿靖,你看,多好的一把刀——蕴藏了多少年的灵气与杀气啊…可惜,可惜…” 听雪楼主一连说了几个可惜,然后微喟:“可惜毁在了霍步云手上。” “好一个宁死不屈的霍步云。”陡然间,旁边一直不出声的绯衣女子淡淡说了一句,“听雪楼扩张了这几年,所到之处,已经很少看见这样血性的真男子了。” 萧忆情沉吟。 他也从属下的禀报中知道了:在听雪楼人马把霍家的人追杀到绝路的时候,作为霍家现任当家的霍步云,率领家人血战到最后一刻,然后砸碎金错刀,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的确是宁死不屈的好男儿…霍家有他,如果这一次不是有人从内部出卖,听雪楼哪能这么轻松地攻破霍家的金刀府。”他缓缓道。 “是谁出卖了他?”阿靖问——这一次的事,不在她的权力范围内,所以至始自终她都不过问什么——如今事情已尘埃落定,她才开口。 萧忆情挟着金错刀的碎片看了许久,目光变幻,终于一字一字道:“是他妻子。” “霍青嵋?!” 绯衣女子一向淡漠的语气里也有震惊之意——难怪她,要知道,霍家小姐青嵋,和后来入赘霍家的韩步云之间的爱情,几乎是江湖儿女口中传诵了很久的传奇… 韩步云,本来只是大名府上一个无名的皂隶,有着一身不算太高明的武功和算是很低的地位,然,却偏偏有和武功地位完全不相称的热血正义。 就是这过人的正义感差点要了他的命——那个时候,大名府辖区内的崂山正在闹流寇山匪,那七个占山为王,号称“七匹狼”的家伙几乎把方圆几百里搅的民不聊生。大名府尹本来是个混日子捞银子的官,压根就不想管这号子事,可偏偏那手下的差役韩步云却不识好歹,几次三番地进言说该派人管了。 这关你小皂隶什么事啊! 第11章 在又一次听说崂山下的某村庄被血洗后,韩步云的劝说请求又来了——府尹不耐烦地剔着牙齿,干脆地下了死命令:“妈的,凡是我手下的,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件事!” 然,小小的差役却变了脸色,狠狠扯下外面的皂隶官服,直扔到老爷脸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仗着血气和肝胆,竟然孤身去了那虎狼之穴。 结果自然是寡不敌众,重伤后被擒——七匹狼的老大苍狼放出话来:要拿那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来祭天! 这样的消息传到江湖上,自然免不了一阵骚动。 虽然敬佩小衙役的胆色,然而七匹狼的确不是泛泛之辈——韩步云又不是在江湖上有靠山有人缘的家伙,能替他出头的,更是绝了踪迹。 看起来,这个悲剧性的小人物是必然要无奈而壮烈地死去了,而且死的会很惨。 然而,死期临近的时候,事情却蓦然发生了变化——大名府小差役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地就传入了金刀霍家大小姐的耳中,激起了待字闺中的青嵋小姐的一腔爱慕和正气,于是,千方百计地求了父亲,借助着霍家的声威和实力,居然硬是从匪徒的屠刀下将韩步云生生救了回来。 后来的事情发展,就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乐意看的结局了:正义的小衙役和爱慕他的小姐结合了,而因为霍家仅有一女,便入赘了霍家,改名霍步云,继承了霍家的武功和家业,两位年轻人恩爱地生活着。 几年后,为了报当年之仇,霍步云率领金刀府的人破了山寨,杀了土匪七匹狼。 而这样动人的开始和这样完美的结局,让两个人的故事成了江湖中又一段爱情的传奇… … “霍青嵋怎么会出卖她的丈夫?” 绯衣女子皱眉问——虽然一向认为人世间的感情淡漠如纸,但是看见这样被奉为楷模的爱情居然如此丑陋,也不禁有些不解。 “因为霍步云背叛她。” “哈…”阿靖冷漠地笑了笑,许久才淡淡道,“富贵和权势,果然是蚀骨的毒药…” “错了。霍步云不算是喜新厌旧——那个女子,才是他最初所爱。” “哦?为了报恩和霍家的权势霍步云放弃了她,然后在功成名就后再偷偷纳为外室?” “又错…那个时候,那个女子为七匹狼所掳,韩步云为了救她孤身上山,然而除了几乎送命外根本没有效果——为了解救出她,他只有借助金刀霍家的力量…” 萧忆情淡淡地笑,指间挟着那一片金刀碎片,刀上暗金色的光芒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浮动——“说起来,真正值得大书特书的,反而是这一段不为人知的畸情呢…哈。” “原来如此…”绯衣女子的脸上,也有复杂的神色,终于道,“霍青嵋既然知道了,最多也是告知父亲长辈,报复韩步云和那个女子罢了——为何又要赔上整个家族的代价?” 萧忆情苦笑,摇头——“现下的霍步云,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差役韩步云了——他对于霍家不仅是大的臂助,更是领军人物…说直白一点:今日的霍家或许可以没有霍青嵋,但是绝对不可以没有霍步云!” “所以,尽管她向父亲哭诉,但是父亲能做的,只是劝女儿委曲求全罢了。” “何况,虽然不爱她,但是霍步云至少还对她不坏,而且霍步云实在也是一条好汉子。” 阿靖微微点头:“到了最后,得不到任何援助,又不能忍受眼睁睁地看丈夫背叛,她只有用了最毒辣的手段——向你出卖所有人——借以报复他一个人?” “女人的报复,真是让人心寒齿冷。” 连听雪楼的主人,也不由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绯衣女子笑了笑,但是眼色却是冷冷的,忽然道:“霍青嵋现在如何了?” “送来了全部消息后,在听雪楼进攻金刀府的时刻,她用这一把金错刀在供奉祖先灵位的灵堂里自尽。”萧忆情手指轻轻弹了弹刀片,有些落寞地回答。 “啊…果然——也是无法再一个人生活在没有爱人的世上了罢?” 绯衣女子微喟,抬手用指尖揉了揉眉梢,有些苦涩意味地问:“你答应了霍青嵋什么条件?就是杀了霍步云和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吗?” “今天你猜错的次数特别多…”听雪楼主笑了笑,然后回答,“有三个条件:一、杀了霍步云。二、将霍步云的尸体与她一起火葬后,把骨灰洒入五湖四海。…三、让那个女的活着,至少要活五十年。” “怕她死后会和自己丈夫再次相会吗?”阿靖洞察,“好厉害的霍大小姐…” “我想去看看她。” 那样疯狂绝望、不惜毁灭一切的心情,只怕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罢?然,她却活下来了。 热烈地爱,疯狂地恨。 曾在闺中无数次梦想未来的她,在幸福被毁灭后,变成了恶灵。 一起被毁灭的,不仅有她的丈夫和家族,还有她曾经向往善良和幸福的心灵。 所有的一切,宛如那把金错刀,片片破碎。 第四篇 海上花 海上花。 传说中和“鲛人泪”、“夜光珠”并称的南海三大珍奇。 十年发一叶,百年一开花。开时的艳丽,足以让所有见惯奇珍异宝的海客胡商屏息。 特别奇异的是,那是具有骇人生命力的花,虽然一旦离开海水便枯萎成黑色的丝状物,但无论隔了多少年月、只要再把它放入海中,它便会立刻重新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就算是自己,纵横南海快十年了,也没有再见过那样奇异的东西了罢?虽然仓库里掠劫来的金银宝石已经堆的快冲破顶了,但是,自己的船队却从来没有给他带来过海上花。 说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海上花,也是十二年前了。 那是在他父亲送给来自波斯的母亲的礼物——当父亲还是一个殷实的海上商人的时候。 黑色丝带般的干枯花朵,被细心地编织成了束发的带子,缠绕在母亲金色的发间。 那样珍贵的礼物,再加上父亲东方的神秘和温柔,终于说服了有着美丽蓝色眼睛的母亲、从那样遥远的故国跟随父亲来到了中土,然后,有了家,有了他。 然而,当稳婆将刚诞生的他抱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只看了一眼,就尖叫着昏了过去——“那不是我儿子!鬼!那是鬼!” 后来,他才知道,所有不幸的根源都来自于他的眼睛:左边的一只是夜一般的漆黑;而右边的那一只,却是如同大海一般湛蓝。 拥有这样邪异双眸的人,在母亲那个国度里,被称之为“鬼”——是一生下来就该被淹死或挖去其中一只眼睛的。 “露伊纱,你要做什么!” 那一天,刚回家的父亲被惊呆了,不顾一切地上去夺下了孩子母亲在婴儿床边举起的小刀。 “要挖掉!…神说,必须要挖掉邪恶之眼!!”母亲疯狂了,喃喃说着,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激烈的光芒,“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鬼!” “说哪里的话啊…多好看的眼睛——是黑夜和黎明交界时的颜色呢。”父亲温和地,然而不容置疑地回答,从床上抱起他,亲了亲吓的哭泣的儿子。 然,就在他十岁的时候,作为海客的父亲在去跤趾国贩卖丝绸的途中,连人带船被飓风吞没。 “鬼!你这个不祥的孩子!——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你的父亲!” 噩耗传来的时候,母亲披头散发地痛哭,指着他诅咒。 那美丽的干枯的海上花,在她发间隐约。 他却只是漠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恍然觉得那样的母性怪物实在是辱没了那朵美丽的花。他的漠然更加激起了母亲的怒气,更恶毒的辱骂和体罚接连而来。反正,他也习惯了。 他是带着被诅咒的命运和缠绕的怨念来到这个世间的,是不受任何母亲期盼而诞生的婴儿。 不过,母亲的愤怒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父亲的船连人带货在海上沉没,所以货主和船主、还有死亡水手的家人纷纷上门来要债了——渐渐地,家里什么东西都卖掉了,然,还是抵不了债务。 被告到了官府,知府大人下了命令:一家人全部官卖,抵债。 他那个时候十二岁,标的价格是纹银五十两。 而他的母亲却只值三十两。 “哎,那个女的虽然是个胡姬美女,但是都三十多了,也太老了点吧?三十两?送我都不要!” 第12章 有来自青楼的买主,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母亲,一边和牙婆讨价还价,一边抬起母亲的脸来鉴定其容色,终于,以二十两成交,随即上来拉扯着母亲。 母亲脸色惨白,忽然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这个不祥的孩子!…”然后,一头撞在了衙前的石狮子上,血顺着金色的头发流下来,染红了那朵海上花。 他没出声,木然地看着。 围观的人发出看到了好戏的满足的叹息。 买主有些无趣,忽然看见了一边木无表情的他,眼睛一亮——“好俊的孩子!” “可不是,才十二岁呢…长的多漂亮啊,你们那边好男风的相公们能不喜欢?”牙婆一看,连忙顺口接上,撩起他额前的散发,“看那一对眼睛!世间哪里去寻的来?五十两不亏!” 他蓦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忽然抬头,盯着眼前的众人,由于恶毒,一蓝一黑的眼睛里有骇人的光芒,令的买主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有些怯然:“这孩子…邪的紧哪…我不要了。” “哎哎!别走啊,四十两如何?”死了一个人,牙婆有些急了,连忙想把剩下的脱手,用力扳转他的脸,对着太阳叫卖,“你们看,多俊的孩子!才卖四十两!” “不准你们欺负没娘的孩子!”陡然,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个稚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吃惊地回头,然后,看见了一个由家丁仆人们簇拥的粉妆玉琢的女孩子。那个孩子比他还小上一些,但是显然很怕羞,看见大家都在看她,立马躲到了嬷嬷背后,但仍然牵着嬷嬷的衣角,怯怯道:“余嬷嬷…我们把那个哥哥买下来好不好?” “小姐啊,这事要问过老爷呢!我们不好做主,也没那么多钱呀。”嬷嬷规劝。 “爹爹最疼雪儿了,他一定依的!现在如果不买的话,那个好凶的大叔就要把哥哥带走了!”小女孩急了,用力拉着嬷嬷的衣服,几乎要扯破,“雪儿有钱的!喏——” 她踮起脚,从脖子上解下了黄金的长命锁,放到嬷嬷手里。 “小姐啊,你看,现在可把他怎么办呢?” 颈后的草标终于被扯掉,脚上的锁链也被打开,然,自由了的他却听见那一帮仆人中的老妈子用埋怨的口气对那个女孩子说,同时用厌恶的眼神看他,仿佛看一只癞皮狗。 他立刻采取了抵抗的态度,敌视地看着那个穿着金丝绣花衫子、向自己走过来的富家小姐。 “你、你愿意和我回家里去吗?”出乎意料的,那个买他的孩子却反而用怯生生的表情试探着问,忍不住去看他,但是眼神却是躲躲闪闪的——是个胆小害羞的毛丫头呢。 他想,然后,照样毫不客气地回答:“不愿意。” “那么、那么…”小女孩有些为难地咬着手指头,困窘地想了想,终于万分不舍地说,“如果哥哥不高兴和雪儿呆一起的话,那么,你自己走好吗?你有住的地方吗?” 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这个才八九岁大的孩子——她看自己的眼神是喜爱而可惜的——宛如看着最心爱、却不得不放手的布偶一样。 然,自幼看惯了母亲厌恶神色的他,心头却有了第一次剧烈的震动。 “你不怕吗?”故意用异色的眼睛紧紧地看着她,他问。 “好漂亮的眼睛啊!”她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一样,高兴地叫了起来,然后盯着他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问,“我…我可以碰一下吗?” 得到允许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了雪白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眼皮。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手指上的暖意。 “小姐,快别碰他!好脏的!——回去老爷又得骂了!”忽然,手被扯开了,老嬷嬷严厉的话语传了过来,“唉,要是夫人还在世就有人管你了!和这些叫花子一起,会被人说没家教!” 他一震,霍然睁开了眼睛,看了那个嬷嬷一眼——用凌厉凶狠的光。 在对方不由自主地噤声后,他却站起了身,来到母亲尸身的旁边,解下她头上那沾血的海上花,一声不响地交到了小女孩手上。 然后,蹒跚地走向道路的远方。 “哥哥…你还回来吗?”身后,蓦然传来小女孩鼓足勇气问的话,他终于回头,站定,露出了十几年来第一次的微笑——“看着那干花,什么时候花开了,我就回来!” “哎呀!如果能再见到哥哥,可真是做梦一样呢…”她的脸红红的,怯生生地笑着拍手。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海上花——从此,过着海盗生涯的他,却再也没有见过它,连同它的主人。 他成了纵横南海、令所有船队和旅客闻风丧胆的海王,霸占着忘不到边的海域,然,他却再也没有见到海上花…他曾经踏上过陆地,为的是寻找那个戴着海上花的小女孩。 然而光阴荏苒,所有的往事逐渐被风尘湮没,已无迹可寻。 所有能打听到的消息,只是她是大名府温员外的女儿温吟雪,自幼丧母——而温家在五年前举家迁往他乡,杳无消息已有近十年。 她如果活着,也有十八岁了罢?早就是该嫁人的年龄了——现在,说不定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他想着,苦笑,看着杯中的波斯葡萄酒出神。 酒里面映着一蓝一黑两只眼睛。 蓝色的一只,只能看见过去,而黑色的,只能看见将来。 不祥的眼睛…哈,见鬼去吧——母亲若是在,看见他今日的势力地位,又会怎么讲? 想起母亲,他心头陡然有压抑的怒火。那个臭婆娘!如果现在她还活着的话,自己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只要得罪了他,也决不饶过! 这十几年来,他也觉得自己是越活越不象一个人了——管束着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群恶毕集的海盗,他已经变的如同野兽一般的残忍无情。 “王,赤发他一直求我,想求我向王要昨天掳来的那名女子…” 忽然,旁边有人不识时务地打断了他的遐想,是船队的副手飓风。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人,也许就是因为他的名字——总是让他想起那死去的父亲。然而,飓风在海盗组织中的作用,他是心里明白的。 他不回答,只哼了一声:“赤发那个好色的家伙…” “反正那个女子王已经用过了,再给别的兄弟也无所谓吧?”飓风倒不象其他兄弟那样怕老大,只是直言,“何况,王身边哪缺女人呢?” 提起那个刚掳回来的女子,他只觉得有一团火从体内生起——按照惯例,每次作成一票生意,最美的女子和最珍贵的财帛,都是由他先来享用。昨天那一票油水分外地足,他为归来的兄弟们庆功完毕后,就醉熏熏地来到那个关着女子的房间。 她在黑暗中抽泣着,身体颤抖而温暖,仿佛开在暗夜里的花朵…他把那个女子想象成了那个遥远的女孩,在不见五指的夜中制止着她的反抗,疯狂地占有着她,感觉这个女子如同花朵一样在他身下绽放。 天明,他起身时,看见她正拥着被子缩在一角哭,怯生生的样子。 很多次完事后,他都看见那些女子有同样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的样子却引起了他的罕有的怜惜。他走过去,有些粗鲁地撩起她的长发,吻她。 然,看着他凑近来的眼睛,她发出了惊惧的尖叫——所有人看见这怪眼都要吃惊,看来这女子也不例外啊…他登时兴趣少了大半。 “…回去告诉赤发,这个女人我不给。”许久,他才沙哑着嗓子回答飓风的话,“如果真的缺女人,让他从我帐篷里那八个女人中挑一个去。” 飓风有些惊讶地看着老大,正准备说什么,忽然听见外边一阵骚动,一个手下跑了进来。 “怎么了?”他皱眉问。 “王…王!那个女的、那个女的…她跳海自杀了!”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什么!”他有些激怒地站了起来,扬手一个巴掌,“混蛋!怎么不看好一点!” “那小娘们她、她一直都是哭…谁想得到竟有自杀的胆子啊!”手下有些委屈。 他疾步走出去,远远地,看见甲板下的海面中漂浮着一个人。 看起来她一直都是怯懦而柔弱的,在被掳掠和践踏时也只有不停哭泣,而毫无反抗之能——没想到,这娇怯怯的人儿,却居然真的有自杀的勇气。看来,对于这些良家女子而言,失身永远是最痛不欲生的事情吧? 他感叹着,来到船头,扶栏正准备细细查看。 “哎呀!看那女人头发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有人忽然指着海中叫嚷——他循声看过去,全身忽然一震。 所有人都意外地听到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模糊呜咽或嘶喊——然后,当着所有手下,号称海王的他竟以手掩面、在船头踉跄跪了下去! 一个美丽的女子。 碧蓝的海水拥着她苍白的面容和胴体,长长的漆黑的头发如同海草一样缠绕着她,在水中载沉载浮,宛如沉睡未醒的水仙子。 而碧蓝的海水中,海草般的发丝里,居然绽开了一朵美得让人屏息的花。 第13章 仿佛是一个哀怨艳丽的梦,在死去人的发间幽幽开放。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着吧——等那朵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哎呀!如果能再见到哥哥,可真是做梦一样呢…” … 幻梦成真,而转瞬浪已汹涌没红尘。 海面上漂浮的花,如同我的一生。 第五篇 七星剑 七星剑。 金吞口,乌木柄,鲨皮鞘。鞘上,有七点如同鲜血般鲜红的宝石,连城之宝。 然,它的价值不在于此,而在于所代表的权力和威信——武当派掌教真人那泰山北斗的地位。 记得那一天,他头戴紫金冠,腰悬七星剑,在诸多武林头面人物的簇拥下,在三清神像前接过了掌教的位子,从此成为执武林牛耳的人——才二十七岁的他,曾那样地踌躇满志。 他是武当派五十年来的第一高手,在第十九代掌门仙去之后正式由大弟子成为掌教。 萧忆情又何足道?听雪楼又何足道! 他麦任侠将联合所有不屈服于听雪楼的势力,全力遏止萧忆情那不可一世的并吞武林的野心。 道袍飞扬,他在解剑池边扬眉冷笑,笑里,全是年少的傲气。 七星剑在他手中闪着火一样的光芒。 然,此刻,在这昏暗密闭的墓室里,整整九天粒米未进的他只是如同垂死的野兽般在角落里喘息。幻觉…那由于极度饥饿困顿而产生的幻觉让他又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将他骗进墓室、活生生将他反锁在里面的二师弟…好恨,他好恨! 恍惚中,看见二师弟张佩宁向他走了过来,带着狞笑。他大怒,不顾一切地举剑刺过去,然,没有用…师弟忽然就到了他身边,仍然狞笑地看他。 笑什么?不准笑!不准! 他忽然张口,对着近在咫尺的那狞笑的脸一口咬了下去! 好腥…好热的血啊…让他已经纸一般薄的胃异常地兴奋起来,他用力地舔着、吸着…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嘴角传来剧烈的刺痛——剧烈得足以让半死的他也暂时恢复了一点清醒。 抬手一摸,脸上、手上到处是温热的血…他居然在昏迷中因为饥饿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血,血…饿,好饿!他要吃的! 然,他知道自己是没有救了的——这里是武当山历代掌门的墓室,为了完好地保存各位掌门的遗体,石门一旦关闭,是人力永远无法开启的,而且平日也绝少有人来。他经常出门远游,所以,即使几个月没见他,弟子和门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他在昏暗中到处摸索着,用嘴舔着石壁上渗出的水滴,缓解着胃里嫉极度的痛苦——和着血的水流在舌上,更加刺激起他无限的欲望。 他近乎痴迷地啃着一切所能碰上的东西,然,一路咬过去,什么都不能吃… 木头,岩石…墓室里,就只有这两件东西。 果然只是死人呆的地方啊——他绝望得发狂起来,拔出七星剑四处无力地砍杀——这里是死人才呆的地方!而他才二十七岁! 死人…他的手蓦然顿住了。 奇异而热切的目光,停在了那一具具坚实的楠木棺材上。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喉咙里呻吟出了不知是痛苦还是喜悦的声音,他用尽所有余力举起了剑,然后让它顺着惯性落下——楠木在吹毛断发宝剑下如豆腐般剖开… 幸亏…幸亏有七星剑呢… “哎呀,说起来大师兄还真的是游侠心性——都到师傅的忌日了,还不回山,看来少不得要我这个二师哥带大家来祭扫了。” 一个月以后,石墓的门忽然洞开,一群弟子拥着二师弟走入,而门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棺盖上那柄斜插的七星剑——鞘上的七颗红宝石如同要滴出血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墓里一片狼籍的血腥景象——所有的棺木都被劈开了,尸体的残肢凌乱地铺了一地,那个正野兽般贪婪地啃着某只腐烂的人手的,居然、居然是… “你又赢了。”在夕阳映照下的白色小楼里,带着面纱的女子微微叹息着,对旁边一个披着貂裘执着金杯的青年道,“果然,人和兽其实没有多少区别。” “阿靖…”青年没有接着她的话题,只是微闭着眼睛,拍了拍她的手背,淡淡问,“高欢如今把他训练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他已经从内心里完全被摧毁了——再给他套上笼头他就会毫不反抗地跟我们走…”阿靖颔首,沉吟着,“麦任侠本来的武功实在是不错,一旦训练成了杀手、吹花小筑的实力将大大提高。”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个人才,我早叫张佩宁杀了他了…何必那么费事地把他关在那种地方折磨他。”萧忆情啜了口酒,神色淡漠,随手把玩着横在膝上的七星剑,仿佛那无上的权威象征只是一个玩具,冷笑——“什么正派名门的子弟,从小的忠孝礼义…其实人人的心里都是一只野兽。那些道德伦理只是象一个坚硬的面具,如果你敲破了它,会看见内里藏的只是丑陋不堪的畜类而已——”那才是人的本性啊…“ 阿靖目光锐利地一闪,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 “你喝多了…平日你的话不会那么多。” 杯中的红色美酒微微漾动。血一般的美酒。 权倾武林的听雪楼主对于这样的干涉却似乎很顺从——有些疲惫地伸手拿起七星剑,随便递给旁边的绯衣女子:“给你留着把玩吧…怎么说,这剑还是不错的。” “那上面有血,我不喜欢。” “哪里有?” “那不就是吗?…” 手指点向鲨鱼皮的剑鞘,忽然间,那七颗红宝石仿佛滴出血来。 相思泪:友情。 碧玉簪:道德。 金错刀:爱情。 海上花:童真。 七星剑:人性。 天色又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从窗户缝隙里透进的那点光,已经无法让她再继续记录任何东西了——但是,这样的黑暗,反而适合那些黯色的故事呢。 那些是只能在黑暗中回顾的往事吧? 灰色、压抑、疯狂——如同她池小苔的一生。 《醉思仙》 晚霞红。看山迷暮霭,烟暗孤松。动翩翩风袂,轻若惊鸿。心似鉴,鬓如云。弄清影,月明中。谩悲凉,岁冉冉,舜华潜改衰容。前事消凝久,十年光景匆匆。念云轩一梦,回首春空。彩凤远,玉箫寒。夜悄悄,恨无穷。叹红尘久埋玉,断肠挥泪东风。 之四:病 □ 沧月 第14章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听雪楼。 果然是名门大派的气象,一进门宛如进了皇宫园林,院中绿树如海,一眼望去竟不见任何房屋。只在极远处,才隐约有几幢各色的楼宇亭台。 沿路虽不见有所谓的象“江湖豪杰”之类的人物,但即使是随车的小厮侍从,虽然目光平静,但闲适中自有一种凛然肃杀。 青茗暗自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这番奉了父命来这里的原由——“听雪楼的萧老楼主,曾经在甘肃道上对你二伯有活命之恩。” 二伯…她再次叹息,不明白同为历代出名医的薛家的人,为什么二伯不像父亲那样老老实实的学医济世,成为宫廷御医,光耀门楣——为什么偏偏要去闯什么“江湖”呢? 据说,那些江湖中的粗野汉子,过得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 “当年萧老楼主死的突然,爹没来得及做什么,萧家的人情就这么欠下去了。” “近来,听说他的儿子病得厉害了,这次咱们总得尽一份心力罢?爹是朝廷供奉,等闲不能脱身半步,就看闺女你的了…” “也亏的你虽是个丫头,可家传的医术没落下半点,到如今,恐怕爹也比不过你了——” “虽说这样,但一个女孩子家出头露面,唉…真是委屈了你了。” 人情债难还,即使是薛神医家的小姐,也明白这一点,于是,只能硬起头皮,坐上听雪楼的马车来到了洛阳。青茗心下思忖着:只盼,这次治好了萧家公子的病,以后薛家和那些江湖人士就再无任何关联。 ——那些传说中一言不合动辄杀人放火的野蛮人。 “公子就在园子里。”到了一座白楼前,待得进去,引路的童子却自行退了,留了她一人在那里,“白楼重地,属下不能擅自进入。” 青茗进退不得,心想,那些江湖人果真是不懂规矩的,连待客都如此生硬——正想着,耳边却传来了一丝箫音,极清极雅,听不出什么曲子,似乎只是信手吹来,却煞是动人。青茗一时间听的呆了,在门口站了,静听。 陡然,只听那箫声的调子一滑,一个高音便上不去,登时顿住了,园中随即传来断续的咳嗽之声——“哎呀!”她脱口叫了起来:这不是中气不足的问题了,听那咳嗽之声,分明是——“是薛家的青茗小姐吗?”惊呼声方落,耳边忽然听得有人询问,抬头,就复又吓了一次:本来空荡荡的小径上,不知何时竟忽然出现了一个绯衣的女子,看着她,脸色淡淡的问。 一个很是清丽的女子,但是并不给人柔和亲切的感觉,她看着青茗,青茗觉得她的目光似乎从冰水里浸过,只是那样一眼看过来,自己全身就不自在起来,点了点头,也不知如何回话,便听得那个女子轻轻道:“随我来。” 转过几丛修竹紫罗,前面便是一池碧水,绯衣女子来到水榭前,叫了声楼主,水榭中有一人站了起来,微笑道:“薛家神医可是来了?”青茗定睛看去,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脸颊清俊消瘦,手里拿着一枝竹箫,一边站起,一边轻轻咳嗽。 青茗只往那无血色的面上望一眼,心中格登一下,情知这人是身患的不是一般的伤病,血气已是极其衰弱,断断活不长久了——那楼主见青茗的神情稍稍一怔,知道医家望闻切问功夫极深,这神医之女恐怕已知自己的病况,只微微一笑:“久闻大名,姑娘请坐。” 青茗眼睛定定看着他,也不坐,静默了片刻,忽然直言:“公子这病,并非小女力所能及。”一语毕,敛襟深深一礼,转身便回。方才回头,也不见那个绯衣女子如何起步,转瞬间已经换了位置,拦在前方的竹径上。 青茗叹了口气,心下倒有些好奇起来:莫非,这种就是所谓的“武功”了吧? 但是看眼前这一对男女,如此清奇的相貌,却和自己想象中的武林豪客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特别是那位倚栏吹箫的萧楼主,眉目间沉静儒雅的气质,看上去,和京城王府里那些贵公子倒有七分相似。 “脉也未诊,如何便下此断言。”绯衣女子开口,与其说是在反驳她,不如更象是在说服自己,“或许还有救。” 青茗对于她目光中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凌厉气势相当敏感,不由自主的在内心生出反感来,冷冷道:“萧公子先天本弱,痨病想来已有十年以上,胸肺皆已溃朽,而且血脉中有一恶瘤已至破溃之期,一旦血崩则大限立至…小女子是无能为力了,请另请高明。” 绯衣女子脸色转白,但手指用力握紧,却仍是坚持道:“既然来了,多少尽一些人事罢。” “阿靖,今日你为何如此放不开?”陡然间,水榭里的萧楼主忽地笑了起来,声音朗朗的,竟然有几分愉悦,全不似刚听到了神医的死亡诊断为忧。放下了箫,走过来,对青茗笑了笑,目光却随即落在绯衣女子身上:“薛小姐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多费事也是无益——。” 然后,他轻轻击掌,唤:“来人,送客。” 花树间轻轻一动,那些本来看上去静谧茂森的枝叶间忽然凭空多了几个人,无声无息的落地,在萧楼主面前单膝下跪:“遵令。”然后,其中一个白衣青年起身,对她微微一颔首,道:“姑娘,这边请——” 青茗对两位点了点头,也顺着小径转身走,刚回过头,忽然听得耳边萧楼主带着笑意,轻轻对那个绯衣女子道:“阿靖,一开始就和你说了,我的病,就算薛家的人也是无能为力,你却偏要执意请来试试…不过,你有这份心,我也知足了。”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之间的契约还能维持多久而已——”那个叫阿靖的绯衣女子却冷冷的回答,毫不避讳,“我已经在这里耽搁的太久了…萧忆情,你死了,我就可以离去了。” 这样的话实在也太过分了。 青茗忍不住就要回头呵斥那个女子,但是想到自己是一个外人,终究还是忍下了,照旧往前走自己的路,却听的后面萧楼主微微咳嗽着,回答:“如果…如果你已经等不及了的话,咳咳,就不妨自己动手杀了我罢——然后,把我所有的都拿去。” 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居然没有半分的玩笑意味。 青茗的心忽然一紧,听到后面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忍不住放缓了脚步,迟疑着。就在这迟疑之间,后面已经响起了属下的惊呼:“楼主,你——” 青茗蓦然站定,回身,看见白衣的萧公子正扶着水榭的朱栏不停的咳嗽,肩膀急剧的抽搐着,身形摇摇欲坠,然而绯衣女子只是在一边冷冷的看着,不动分毫。 医者父母心,她终于忍不住返身走了过去。 “哦…不,不妨事。薛姑娘自行回去罢,恕在下,在下不能远送。”一边咳嗽,萧楼主一边断断续续的回答,但等他的手从嘴边放下时,指间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外面风大,还请楼主先回房,我再给你细细把脉。” 青茗淡淡说着,一边狠狠的看了旁边漠然的绯衣女子一眼。 第15章 “公子血脉中的恶瘤,可是胎里带来的?”看那只苍白修长的手伸出来,放到了药枕上,青茗轻轻将指尖放了上去,边诊边问。 “不错。自小,那些大夫都说,我是活不过二十岁的。”萧忆情倒也看的开,淡淡一笑,“可你看,我也不好好的活到了二十六?” 觑着楼主苍白清俊的脸,青茗心里倒是微微一怔,心知虽然说得随意,但是为了延长这几年的寿,眼前这个人不知受了什么样的苦。于是暗自叹了口气,细细摊开他的手,诊脉。 “墨大夫也说了,这个病眼见的是没法治了。”看着她蹙起的眉头,萧忆情笑笑,“真抱歉,让小姐来看这种神仙才能治的绝症,没的辱没了薛家神医的名称。” 青茗也是笑笑,将药枕收起,复细细端详了一回对方的气色,才道:“薛家女子是不外出行医的…我治的如何,和薛家的声名可无关系。”一边说,一边复又问了些细碎的起居饮食问题,以及平日常用的药丸,点头叹道:“公子原是一贯用心太过的人。” 翻检药方,忽见里面有“天枫玉露丹”一味,不禁略微怔忡,轻轻道:“墨大夫之名委实非虚,虽说隐于草莽,医术却比大内御医不遑多让——以公子如此体质,能坚持多年操持楼中事务,大半仰赖墨大夫疗理罢?” 萧忆情颔首,叹息道:“近来,连墨大夫也说,这病是膏肓了。只教我用内息运气调理,丹药的药力恐是无法到达内腑。” “那我先开个方子,服用半月试试——本来药中有一味‘龙舌’,最是对公子病症,可惜生在洞庭君山绝壁,不见于人世已有五十年,恐怕已经绝种了吧…可惜可惜。”青茗也不客气,直直道来,一边提笔写了药方子,一边叹息,“恕我直言,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少操劳费神,公子这样的身体,能保命就是上佳的了。” “这如何行得通…有偌大一片家业势力,竟是让人片刻也闲不得。”陡然,对面的萧忆情微微笑了起来,“要我什么也不做,和现下就死了有什么区别?你看,才闲了半日,便又积了这许多。”他一边笑,一边复又翻开了旁边大堆的文卷书信,忍不住又拿起了朱笔。 “公子竟是不将自己的死活放心上的,那么我再说何益?”青茗也变了脸色,一把扯过他手中的书,扔到了一边。她不懂甚么江湖规矩,自也不知武林中无人想象,有人居然敢对听雪楼主做如此的举动。 她只知道自己手中的书还未扔出,脸颊一冷,两柄寒气逼人的利剑已经贴上了脖子。 “没事,你们退下。”对面的萧楼主脸色仍然是淡淡的,对着她身后不知何处闪现的两名黑衣人道,青茗怔忡之间,又陡然觉得寒气在瞬间褪去,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属下无礼,吓到薛姑娘了。”说话的却是女子的声音,青茗转头,看见一袭绯衣从廊下款款过来,那个被称为“靖姑娘”的女子走了进来,脸色淡淡的对自己招呼了一声,然后过去,抱起了案头的一堆文卷牒报,冷冷对萧忆情道:“近日你一直不让我沾手楼中事务,想来是对我有疑心不成?”边说着,边抱起文书走了出去。 “抱歉,都是江湖习性,让姑娘受惊了。”看见阿靖离去,萧忆情竟是半天才回过神来,本来是面对生死也波澜不惊的眼神中,一时间也莫名的黯了下去。 在楼中也过了一月有余,青茗渐渐对于楼中几个经常露面的人熟悉起来:看上去风流倜傥却心计深沉的,是二楼主高梦非;那个平日处理楼中事务的,则是三楼主南楚。还有一些人,比如当日用剑对着自己脖子的剑客叫石玉,还有一个才十六岁的谢冰玉,听说本来竟是尚书的千金。 那些江湖门派,居然如此的复杂。 那个绯衣的女子阿靖,虽然也是楼中的领主,却不见她平日忙些什么。只是萧忆情对于她却始终似怀了几分的忍让,即使是他平日看着她的眼神,都似乎有极重的心事在里面。 青茗常想:如果萧公子的病情再加重,那至少有大半是被这个女子累的。 那样风度气质的公子,其实完全不应该和那些江湖人士混为一类呢。 或许是听了她的劝告,萧忆情这几天倒真是闲适了下来,不再多过问楼中的事情。那一日,午后,她坐在花园的长亭里和他对弈,彼此都是很静的人,熟悉了以后就相处的来。 “近日似乎是没见到靖姑娘的样子。”青茗拿棋子轻轻敲着水榭的栏杆,一边看着棋盘头也不抬的随口问,“她近来忙?” “前几天她主动请命去了洞庭,去办一件事。”萧忆情拿了片白子,放到棋盘上,但是一说起这件事,似乎开始心不在焉,“你知道,她很能干,很多事情要她才能做好。” “洞庭…”青茗喃喃了一句,琢磨了半天才回了一手——萧忆情的弈术明显高出她许多,这一局眼看又是输了,“对了,我说过的那味‘龙舌’倒也在洞庭…只是恐怕已经绝迹了。” “龙舌,龙舌…洞庭…”萧忆情却是一连重复了几遍,脸色忽然苍白了,“她,她原来是——”他猛然立起,衣襟带翻了棋盘也不管,青茗正待询问,却发现一阵风过一般,那个轻裘缓带的萧楼主已经不在当地。 “啊,这就是所谓的‘武功’?”她忍不住的轻叹,想不到这个病弱如此的人,居然也有这样神奇的武功。 “萧楼主要出门?”半日不见那人,心里竟有些放心不下,四处打听着,知道她是请来的医生,好容易才有一个丫头怯怯的告诉她,仿佛担了天大的干系。 “那如何使得!他那样的身子,还能禁得起车马劳顿?”她大惊。 “楼主想做甚么事,哪里能挡的住。”丫头叹了口气。青茗顿足,转头就往外跑去。 在白楼下,她好容易赶上了正领着手下要出发的萧忆情,一把上去拉住了马头:“你去也由得你,但是我要和你一起去。” “只是去洞庭一趟而已,江湖中的事,和姑娘无关。”他竟换上了一身劲装,英武逼人,眼里焕发出了刀锋般的冷光,让青茗不自禁的有些陌生起来——“我只是怕你半路上就撑不住!”她也有些懊恼起来,忘了上次对他不敬带来的后果,顶撞,“薛家的大夫,还从未有过放病人满街跑不管的!” 终于,那个眼神如同刀锋般的男子笑了起来,退让般的道:“也好——”便命人在备马去,却看着她,点了点头:“姑娘可真不像深闺里出来的女子。”听不出他是赞赏还是讥讽,青茗扬起头,傲然道:“青茗虽说不是男子,但是行医也是有将近十年,甚么样的事没见过?” 萧忆情终于出声的笑了起来:“有时候,姑娘还真有三分象她。” 象谁?那个绯衣女子吗? 她想问,但是马已经牵了过来,她忙忙的上了,便随那一队人出发。 “快!”已经是到了荆州境内,但萧忆情仍然是毫不放松的催促大家赶路。青茗更是担心的看了他一眼,这一路来,他和手下所有人一样餐风露宿,星夜兼程,然,让她这个大夫都感到惊讶的是他居然都撑住了——那样病弱贵公子似的人,骨子里居然有那样的活力。 “靖姑娘有危险吗?”终于,她忍不住问了。 他没有说话,但是眼睛深处却有一丝丝的烦乱,低声道:“江湖上的事,姑娘知道多了也无益——”他说着,却狠狠打马,那马立刻箭也似的出去了。 “喂,可你是我的病人呀!”她不擅骑术,落在了后头,一时急得便叫了起来。 第16章 “如果她死在秋护玉手上…我,我——”好不容易赶了上去,却听得他正低低的咬着牙,几乎是恶狠狠的道,在那一瞬间,看见他的眼神,青茗却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心头腾的一跳。 “咳咳,咳咳!”正在震惊之间,萧忆情复又猛烈的咳嗽起来,连忙举手捂住嘴,可血液却以从指缝中涌出!周围属下看着,脸色均已是苍白,但没人敢出声。 “若再如此,就别想活着见到靖姑娘!”看见他那样苦苦的坚持,青茗眼睛猛的热了一下,严厉的呵斥着,掏出药瓶递了过去,“你这个样子,即使赶到了那里,能做什么!”看着他勒马,仰头喝下药,她复又缓言安慰:“何况,那个甚么秋护玉,也未必会对靖姑娘怎样。” 萧忆情本已是喝完了药,在默默运气修养,但听得这句话,眼睛蓦然又睁开了,冷光四射!“我们联手杀了他一家六十七口,阿靖如果孤身去君山的话——”他的手本是极稳的,青茗看过他无聊时曾以辟开发丝为乐,但这一瞬,他手中的药瓶竟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他忽然用力勒马,扬鞭,往前奔去。 “你,你这样的话,不能活着走到洞庭了!”她也急了,连忙跟上,心中莫名的一痛——莫非,那些江湖人士,可是从来不把别人的命和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吗? “如果她死在洞庭,我也不打算回听雪楼——”忽然,她直觉得拉住他缰绳的手臂一麻,登时酸软,耳边只听得他低声道,“我非杀了雷楚云不可…” 怎么又是雷楚云了?她越发被这复杂的江湖恩怨弄的胡涂了,只看着他策马远去。 “靖姑娘,靖姑娘!”跑了一段路,前面开路的听雪楼人马中,忽然有人惊喜的叫了起来。 靖姑娘回来了?青茗心头一跳,发觉除了喜悦以外,竟也有些不知什么的味道,让她有些不自在。她看向萧忆情,却见前面的人纷纷勒马让路,让楼主一直奔到路那边来的两匹马前。 但是,在离那两匹马十丈远的地方,萧忆情却突然勒住了马头。 “秋老大?”他蓦地淡淡的问。看着绯衣女子和她身后并骑的黑衣斗笠人,目光一连变了数变。她的伤势是显然的,那一身的绯衣几乎成了血红色,然,她身后的黑衣男子片刻不离的护着她,以免她摔落马背。 “雷楚云,你回去罢——既然楼主已经来了。”陡然,阿靖出声说话,语气衰弱之极,和萧忆情不同,她叫那个人,却是用的另外一个名字。黑衣人默然无语,下马,扶着她下地,然后看了萧忆情一眼,翻身上马。 青茗站在楼主身边,看见他那样的目光,心里竟不自禁的害怕起来。 那简直不是人的目光——仿佛是咬牙俯首忍受已久的野兽,在窥探着将要噬咬的人。 “我们联手杀了他一家六十四口…”陡然间,她心里响起方才萧忆情的话,咯噔了一下。那些江湖人物,实在也非她所能理解。 “秋老大,多谢你。”看着黑衣人策马扬鞭离去,苍白着脸的萧楼主忽然沉声出言。 黑衣人顿住,从背后望去,他的身子竟是蓦然的绷紧,忽然大笑,:“哈哈…萧忆情,你居然也会有谢我的一日吗?”他仰头大笑,声音苍凉如水。阿靖站在那里,看着他,眼色也是复杂无比,终于他停了下来,再度策马绝尘而去。 “靖姑娘是靠自己的本事闯过了十一道天堑,上的君山绝顶…和我秋护玉可没有任何干系。”他的人如风一般消失,但是声音不知怎地居然是远远传了过来,如在耳畔。 阿靖怔怔的看他的背影,楼主却定定的看她。 青茗看着他们两个人,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许久,阿靖才回头,一步步的走将过来,到了萧忆情面前,脸色仍然是淡淡的,从怀里拿出一束碧色的草,扔到过去:“本是想来和洞庭水帮商量些事的,听说这劳什子能治病,既然是顺路就去拿了些——要不要由你。” 青茗鼻中闻到芬芳的香气,直是不可思议的跳了起来:“老天…龙舌,龙舌真的尚存世间?你,你这是从绝顶上采的吗?——” 由她在一边惊讶,但旁边两人竟然都毫不理睬。萧忆情目光冷若冰霜,看着仍然强撑的绯衣女子,忽地喝道:“你舒靖容再强,好歹也是听雪楼的属下。风雨是我们的死敌,竟和他们勾结?” 他看也不看,将那束沾血的碧草扔在一边,看她犹自挺的笔直的肩背,冷冷道:“当年,是你私下放他走的罢?以为我不知道?——不然,为何他今日如此对你!给我跪下听罚!” 绯衣女子咬牙沉默,脸色雪白,胸口不住的起伏。青茗忙奔上去将龙舌拾起,抬眼看僵持中的两人,欲待劝阻,但又碍着自己是个外人,无从插嘴,只好叹了口气。 见她仍然抗命傲然站着,萧忆情更怒,叱道:“我令你跪下!你为我所用,就要有下属的抬举。”阿靖脸色一变,终于低头,默默在他面前单膝下跪。 “萧公子…”青茗再也忍不住的唤了一声,想提醒萧忆情,靖姑娘已经是重伤之身。 就在右膝刚点地之时,一直强逼着的翻涌血气终于压不住,“哇”的一声,鲜血从她口中直喷出来。阿靖想抬手撑地,但是手方抬起,眼前便是一黑。 萧忆情却似乎早料到这样的景况,在她身子前倾的一瞬便俯下了身,在昏倒的瞬间拥她入怀,眼色黯了黯,轻叹:“可算是迫你呕出来了…再强忍着,便是要伤到肺腑了。” “你的性子,实在是强的太过了。阿靖。”他微微叹息,俯身抱起了绯衣女子,全不顾青茗在一边急急劝阻“你使不得力!”——然而走没几步便觉眼花,一口血吐出,随既,他感觉到青茗的手伸过来,接过怀里的阿靖,并扶住他的肩。 “先救阿靖。”他最后只来得及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上这么一句。 青茗惊得呆了,看着两个人,眼眶便是一热——江湖人啊… “如今竟复又能吹了罢?可算是命大。” 听到箫声,青茗先自笑了起来,不知怎地心里极是欢喜,看他在栏边吹箫。经此一事,他越发的清瘦了,但眼神却更加亮了起来。 萧忆情闻声回头,见是她来,淡淡笑了笑,随手指指枰上昨日下了一半的棋局,道:“我先来,在这里琢磨了半天,想来这个劫是破不掉的了——无甚么可下,我认输便是。” 青茗心里一惊,想起近日他的棋力竟似下降了很多,心不由忧心。 “阿靖如何了?” 第17章 正出神,耳边却听得他又问,青茗忙抬眼,涩涩一笑,道:“昨日已能勉强进些汤药,想来今天也该醒了——她不比你,身子强健多了,那样的重伤还是恢复过来。” “真是累了姑娘了…又添了一个病患。”白衣的萧楼主有些抱歉的笑着,但是眉目间还是甚为忧虑,“她的伤,不会留下什么后患罢?我还是去看看,等着她醒。” 青茗的眼睛莫名的黯淡了下去,轻轻道:“公子先自去罢,待我去拿了靖姑娘的药再来——你也该服药了,我一并拿来好了。”她急急的回身,仿佛怕什么似的走了开去。 “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让我怎生放心的下。” 端了两份药,刚到绯衣楼,却听见里面楼主含着怒意的声音,青茗的手蓦的一抖,几乎拿不住药盘——再三告诫了他不能轻易动气,如何又开始争执?这个女子,看来是楼主的命里魔星了。 “关你甚事!”里面,阿靖的声音细细传来,虽衰弱,但气势却不输分毫,“我自死我的,于你何干。我也不过是听雪楼的一个卒子,萧楼主。多谢你那日提醒我了。” “你…”里面萧忆情语塞,只道了一声,便复又咳嗽起来。 “两位,快喝药罢…”她连忙进去,打圆场,将手中的托盘放到茶几上,“楼主,龙舌也熬好了,喝了对病大有好处呢。” 见她进来,萧忆情和病榻上的阿靖都有些尴尬的住了口,萧忆情似是压住了火气,点头道:“辛苦了,薛姑娘。”但阿靖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自顾自的将头转向床里。 “靖姑娘,喝药罢。”青茗将药碗放到床头,阿靖点点头,复又对一边的萧忆情道,“楼主亲自来看,属下真是当不起…还是请回罢。”那眼色,竟是冷冷的。 青茗知道,那样骄傲的女子,恐是记恨着那天他令她当众下跪之事。 是误会了…她欲待解释,却见旁边的萧忆情脸色再也忍不住的苍白,看着病床上的绯衣女子,忽然一抬手,将整碗的药汁泼到了地上。 “呀!”青茗大惊,跳起,脱口而出,“龙舌!…你怎地泼掉了?” 阿靖也是猛的从床上撑起身,定定看着他,嘴角抽搐几下,终于忍住了,不说什么。 “我也自死我的——与你又何干。” 萧忆情冷冷扔下了一句,拂袖而起,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青茗心下一痛,待要追出去,却见阿靖脸色惨白,怔怔看着地上的药碗,忽然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来。青茗看了,这脚步便再也走不开,忙去拿了一块凉水浸过的布巾,给她。 阿靖接了,拭着脸颊边的血迹。擦着擦着,忽然把脸埋在布巾中不动。青茗暗自叹息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交代了丫鬟几句,便走了。 月光如水,她推窗看时,却听到了箫音。 是一曲《金缕衣》。 泠泠彻彻,竟似天上传来。 “这里是风口上,公子看来是真的不将自己身子当一回事了。”她走了过去,来到园子里,看见边上摆的一瓮新开封的酒,变了脸色,对那个倚栏吹萧的白衣公子道。 萧忆情回头,淡淡一笑,将手里的竹箫放了,道:“如此月光,薛姑娘可愿对弈一盘?” 他的笑容里有些寂寞萧瑟的意味,让青茗心底里一阵难过。便坐了,摆开棋局。 “日间,靖姑娘说话实在是有些过了。”她拈起棋子,沉吟许久,才道,“我不是甚么江湖人,自不必看你们脸色,由我直说——公子若和她如此下去,只怕身子会一日差似一日。” 萧忆情蓦地抬头,看她,脸色有些奇怪。许久才淡淡道:“她自是这样,我也惯了…” 说起她,他的脸色就不再平静,用竹箫轻轻敲着阑干,忽然顺着方才曲子的调继续低吟:“…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它、蛾眉谣诼,古今同嫉。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公子不似江湖人。”青茗的手停在半空,竟不知如何放那枚棋子,“吹箫也好,下棋也好,靖姑娘都是不会的罢…平日如何不寂寞?青茗斗胆,邀公子回长安寒舍养病,如何?” 她慢慢的抬头看他,眼睛里有强自压抑的光芒。 “不似江湖人?”萧忆情忽然笑了笑,那月光映着他的脸,竟然有些苍凉的意味,“姑娘出身官宦人家,又怎知如何才是江湖…” “能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吹萧,下棋…那自然都是好的。阿靖自小流落,不懂这些。”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有什么东西,然后抬头,对青茗到:“可我这手上有多少血,姑娘未必知道——但是阿靖却懂。” 青茗的脸色渐渐苍白,啪的一声,棋子掉落在枰上。 “这盘棋不必下了…我输了。”她忽然伸手,拂乱了棋盘,低头道,眼睛里的光盈盈的,细细将棋子分出,分着分着,又忙忙的将几粒杂进黑子中的白棋拣出,陡然间,她的手不动了,低着头,肩膀轻轻抽搐起来。 “眼看的这病是没法治了…不敢再耽误薛姑娘的时日。”明知她哭的原因,听雪楼主却淡淡的下了逐客令,那样漠然的口吻,和他平日口气大不一样。 “如果我说,你的病是有法子好的,只要你随我去了长安——你肯不肯?”青茗好容易平定了哽咽,忽地抬头,看着他苍白清俊的脸,幽幽问,“你肯不肯随我去薛家?” 他不答,沉默良久,忽然转身离去。 青茗哭倒在花间。 如此的人中之龙,却是注定了不能长命的。 第18章 她想,见过了他这样的人,以后怕是任何男子也无法入她的眼了。 长亭里,送别的人中竟然没有他。青茗心思便有些不定,抬眼看旁边的靖姑娘,却是一贯的冷淡,也不像知道什么的样子。 “告辞了,各位。”也无甚话说,喝了几杯茶,和几个熟识一些的人说了些场面上的话,青茗接了诊金,起身告辞。阿靖笑笑,起来相送。 到了院门口,青茗忍不住回头,看向白楼。那里,在一片苍茫的青翠中,楼的影子有些孤寂。 “如果楼主能活得长久,必会求姑娘留下来。” 陡然间,耳边阿靖的声音淡淡响起,冷不丁的让青茗吓了一跳,怔怔说不出话来,只听她说道:“他平日从没甚么人可以说话——姑娘来的这几日,楼主却实过的快活了些。” 绯衣女子也和她一起立住身,看着白楼,目光淡淡的,却依稀蕴育深情。 “靖姑娘是江湖儿女,比不得青茗无能。”她叹了口气,心里却震了一下,“我和楼主,不过是闲来谈心下棋的朋友罢了。” “你可知,在之前,楼主还从未和人这样聊过天…”阿靖看向她,目光变幻着,青茗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自己的心虚,却听的她微微一笑,道:“你来了真好——只可惜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比不得我们这些江湖人,断断是不能耽误你的…” 青茗看着她,奇怪为什么她今日又和以往不一样起来,却已经到了门口。 于是,只好上车,告辞。 “请转告公子,说——”在帘子放下来之前,青茗迟疑了一下,终于低头,对外边的阿靖道,“说我昨日的话,都只是玩笑罢了,请他别放在心上。” 阿靖笑笑,也不问,只点头道:“好。” 车把势吆喝一声,马车缓缓起步,待得走出几丈,青茗只觉心里堵得慌,忍不住把帘子一揭,探出头来对阿靖道:“回去告诉萧楼主,他的病或许有法子!等到来年秋天,我研透了医书,再过来看看…” 远处的绯衣女子微微笑了,那笑容竟然如同阳光般耀眼。 “好,到时候,还请姑娘回来和楼主继续吹箫下棋。”她扬了扬手,便回去了。 那样的一个女子,宛如枝头上开着的红蔷薇花,即使花里面有晶莹的雨水,也是拿着重重的荆棘来围着了,不让任何人看见,那样骄傲的孤独的在荒野里开饭着。 青茗看着她,忽然想:或许,的确只有她才配得上跟了那人一生。 人中龙凤。 以前无意中也听那些熟知所谓“江湖”的人说了,可待得看见他们两个的时候,却知道,原来,无论是龙,还是凤,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而且,他们都是有病的,病在心里,病的连她也束手无策。 “萧楼主和靖姑娘,半年就双双过世了,你竟不知?” 埋头进了书堆一看便是一年,不管外面天翻地覆。终有一日,她关了神农阁的门,欢欢喜喜的抱着药方从里面出来,吩咐府里的人准备车马去洛阳听雪楼,却听得父亲在一边讶然道。 哗!…她呆站在那里,手里的医书便滑落了满地。右手尚自紧握着,那里面,是她呕心沥血配出来的药方,为的,就是治好那个人缠身的恶疾。 然而…如今,竟甚么都不需要了? “怎么…怎么死的?”她声音颤颤的,失神的望着外面一片一片黄起来的秋叶,问。 父亲从药铺的柜台后面抬头看她,见了女儿这等神色,心里明白了一些,便叹了口气,道:“听雪楼倒没有对外面说什么——听人说,似乎是起的内乱罢。就那一日之间,萧公子和靖姑娘就同时去世了,现在的新楼主据说是萧公子死前立的,姓石,才十五岁的一个女娃子。” “这一回,萧家算是绝了后…唉唉,我们欠他家的,恐怕是永世也还不上了。”父亲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为了这个还在那里叹气。 青茗不说话,俯身捡起了医书,便往外走去。 “茗儿,你去哪里?”父亲在后面急问。她淡淡的道:“我去找人下棋。” 一切都不同了。 高梦非死了…谢冰玉出嫁了。人事已经全非。 她没有去见新楼主,反正,也与那个孩子无关。 南楚带着她,来到了一个新建的阁楼前面。青茗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看了看,里面没有人,只供着一把刀,一把剑。听说,这个阁子,叫神兵阁。 她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墓,南楚说:因为听雪楼结仇太多,最后决定不给两人立墓碑,他们两人,就埋葬在北邙山麓那一片青青的碧草下。不知何处。 很好…青茗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去打扰他们了。 只是,既不能吹箫,也不能下棋,那么他,一定是寂寞的了。 但是无所谓…他自从一开始,就是惯于寂寞的人。何况有靖姑娘在,他又如何会寂寞。 第19章 待得南楚走后,她望着他背影笑了笑:这个三楼主,毕竟也是成亲的人了,有自己的妻子家人,听雪楼,断断已不是他的全部了——其实,能看开,何尝不好。 怕的,就是她这样。 青茗回过头来,从腰畔抽出了一只玉箫,用丝绢轻轻擦了擦。 她本是自小就学的箫,一直没和他说,只是因为更喜听他吹而已,如今,泉下定然没有箫音,她便来为他吹上一曲,请他指正。 吹的还是金缕衣,但是人却已经不在了。 她终于知道当初他吟的金缕衣的词,是这样的——“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有姑娘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他曾说。 “等到来年秋天,我研透了医书,再过来看看…”自己曾那样承诺。 “好,到时候,还请姑娘回来和楼主继续吹箫下棋。”靖姑娘曾那样相邀。 她知道,他们两个人都是重诺言的,所以,一定在等她过来一聚,从此,再无牵挂。 青茗坐在长长的青草原中,任凭山风吹着,一边吹箫,一边回望着山下繁华依旧的洛阳,那里,该发生的依旧发生着,喧嚣着…但是在她看来,却似换了人间。 一曲毕,她起身,将箫在石上砸的粉碎,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她想,她以后是再也不会替人治病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