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方雅趣》 第一章 战乱 幽王烽火燃尽,姬周王朝近三百年的统治也渐渐走向了末路,各路诸侯纷纷而起拥兵自持,分崩离析的局面已然形成。普天之下,并非王土,率土之滨,亦非王臣。自周王朝沿袭下来等级森严的礼乐制度近乎废弛,纵然洛邑仍有周天子坐镇不过势力衰微早无令诸侯臣服的权威。 天子渐失威仪,诸侯群起纷争。百年来,分裂出来的大大小小诸侯国彼此之间战火不停,纷争不断。少数诸侯国通过征伐吞并改革鼎新来壮大己身,弱者被迫淡出历史长河,强者愈发国力强盛。从春秋五霸经历后来的三家分晋逐渐形成了如今的七国争雄之态,各国间利益交联复杂,矛盾久积,可能前几日结盟交好转眼间便风卷狂沙,兵临城下。 秦武王三年,秦国国力日昌,武王嬴荡渐生了问鼎中原取周天子而代之的想法,命左相甘茂为将攻韩之宜阳,打开秦东向这个相对较为弱小的门户以方便兵逼洛邑。 秦武王三年秋,甘茂领命亲率五万秦军发兵宜阳。 韩国虽是后起之国于大国夹缝中求生存,但百姓安康富足国力不弱。作为韩国境内数一数二的大县,宜阳亦是城坚兵精易守难攻,集中了上党、南阳两郡的兵力和财物,名为县,实际应为郡。秦军千里出兵攻打宜阳,本就不占天时地利,加之长途奔袭,士卒疲敝,又遭遇宜阳守军殊死抵抗,历时五个月竟久攻不下。 此一役从黍稷收获的秋日一直持续到了滴水成冰的严冬,两军也从起初的血战变成了如今的拉锯战,胜败即在于谁能先撑到援军的到来。 宜阳被围困现孤城之势,城中兵器不足粮草短缺,且援军迟迟未到,眼见着坚持不了太久,情急之下韩襄王派使臣向魏赵楚三国求救,却不料甘茂在大军出征前夕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楚韩之间虽有盟约但不够稳固,只要秦国稍以利益相诱,楚国势必不会出兵相救,而与韩国毗邻的魏赵两国甘茂也在行军之前进行了游说,使得魏襄王与赵武灵王推三阻四皆不肯答应出兵相助。万般无奈,宜阳驻军只得与甘茂率领的秦军死磕到底以待援军赶来解围,求得转机。 叶邑,芈姓叶氏一族世代所居之地,原是叶公沈尹诸梁不知旁支了多少代的后裔。叶家传至此辈已剩寥寥几人,当家的是年纪最长的叶申。眼下连年征战本就人丁凋零,叶家如今能上得了沙场的男丁也就只有叶申两个刚刚成年的儿子叶戌和叶遨。大儿子叶蠋几年前战死于岸门,如今严峻的形势下叶老爷子诸般不舍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儿子和三儿子远赴宜阳城。 叶戌同叶遨临行的那一日,刚过了晌午本来晴好的天空却突然阴沉起来,不消一会儿便飘起了小雪,而且大有扩大之势。不过前方战况吃紧,就算天气怎样恶劣也需按时行军。 叶申站在门前的石阶上无力地斜倚着木门,神情木然地抻着脖子看着百人的兵卒队伍渐渐走远。他的鼻尖和耳朵冻得通红一片彷佛也察觉不到冷,眼睛里似乎有泪花闪烁的光芒,揣在袖口里的手一下下细细对搓着,搓得指尖都微微泛红。 直到那支队伍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叶申仍旧不肯回视线,身子好像冻僵了般一动未动。零星的雪花飘落在束起的头发上,一点点越积越多。乌发里夹杂着些许的银丝,几根发丝被风吹得零落,垂在眼前使他整个人此刻看起来颓废苍老了许多。 一旁的叶夫人韩媪也是僵直地站在那里,肩膀微微抖动在不停地低声抽泣着,偷偷在缥色曲裾袖子上抹擦着眼泪。此时天气严酷,她心疼儿子这一路会受寒挨冻,为他们的前途担惊受怕,却又不敢在丈夫面前过多抱怨,害怕他生气而斥责自己妇人之心见识浅短。 叶申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气,叹息声一声低过一声,所有的无奈和苦涩只能暗暗吞回肚子里。生在这样的乱世中,谁又能全身而退,只求祖上荫庇,护佑他的儿子们能渡过此劫难平安归来!紧锁着的眉头,眼窝凹陷,叶申深深吸了口气将眼里蓄着的泪勉力遏制回去后才收回远望的目光,僵硬地转过头,满是红血丝的双眼看着妻子,沉默了片刻,抿了抿干涩的唇,然后用沙哑干涩的声音说了一句:“天冷,回吧。” 正在愣神的韩媪突然被丈夫的话吓了一跳,慌手慌脚地擦干冻得通红的面颊上的眼泪,唯唯诺诺地低着头跟在叶申身后进了家门,细碎的步子,每走几步还时不时地回头偷偷望上几眼。 慢慢的,雪花变成了雪片,像鹅毛似柳絮,轻飘飘,慢悠悠地自阴暗的天空降落,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叶邑的这场大雪实在罕见,从晌午一直下到了隔日清晨才停歇,皑皑白雪将兵卒们留在土路上不甚清晰的足迹悉数覆盖掩藏。 千里之外的秦国王都,右丞相樗里疾见宜阳久攻不下便与公孙衍以‘宜阳之战久拖未决,秦军锐气大伤’为名一同上奏武王,建议早日班师回朝。这一战拖了五月之久,无论人力还是财力物力上都损耗巨大,武王听取了樗里疾的建议后立马派人急召甘茂回朝。几日后,大军未动,仍旧驻守在宜阳城外,甘茂竟然置王命于不顾,来人只带回了他的一封手书。秦武王气急,拆信一看,信上只有‘息壤’两字,顿时恍然大悟,记起曾与甘茂定下的‘息壤之盟’,悔之不已,于是不再动摇,派出五万援兵令乌获率领前往宜阳相助。 几日后,秦军雷霆之势竟是先于韩军的援兵抵达宜阳。甘茂兵力大增,遂以乌获为先锋击退韩国援兵,而后一鼓作气攻陷宜阳孤城。 宜阳之战,秦军斩杀韩军七万余众,韩国元气大伤无力抵抗只得向秦国求和。秦军占领宜阳,至此周都洛阳门户洞开。 第二章 避世 冬末春初,微暖慵懒的午后,阳光倾泻在房顶的积雪上,一点点暖去冬的寒意。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瓦片滴落下来,砸在门口的石阶上,传出一声声“嘀嗒、嘀嗒”的脆响。 遇到难得的好天气,韩媪早早地便与大儿媳姜姓女叶姜将家里的被褥取出在院子里支起的竹竿上晾晒,又收拾了些衣物,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在石井旁清洗。 “娘,等三弟这次回来,他与临县大姐儿的亲事也该早早定下来了吧!” “嗯。”也不知道怎么了,从前几日起,韩媪便心神不宁胸口发闷好像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深深叹了口气,接话道:“回头我问问你爹,是该定下来了。” “那大姐儿今年也有十六了?” 韩媪直起腰,想了想,“比偃儿小了半年,若没记错的话,过了春分就十六了。” “不小了,家里人也该急了。”叶姜说完也是叹了口气,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偷偷瞄了眼房门紧闭着的正屋,压低嗓音又接着说道:“想着弟媳难产也去了几年了,二弟是不是也该再讨个媳妇了,爹他咋想的……” 韩媪无奈地摇了摇头,“想是……你爹他自有打算。这些事,他不让我插手去管,我也管不了。” 叶姜努了努嘴,点点头,“也是。”边说着边将手里洗过的袍子转身扔进左手一侧的木桶里,又从瓦罐中倒了些许草木灰进水里,撸起袖子在水中大力地搅了搅,直到洗衣水伴着草木灰形成了小小的漩涡,她才顺手拿过另外一件待洗的深衣投进水里,刚要揉洗,余光瞥见韩媪从装着洗好衣物的木桶里拿了自己刚刚放进去那件袍子正要扔进脏水里,连忙惊呼道:“娘,娘!洗好了,那件已经洗过了!” “啊……”听到叶姜的喊声,韩媪这才回过神儿,后知后觉地看了眼手里的衣物,怔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放回木桶里,“老了,糊涂了!” “您哪里老了,不过这几日一直魂不守舍的,是在担心二弟三弟吗?”叶姜抿了抿唇,不用细想也知道,她自己也是做母亲的人,孩子远在战场生死不明,为娘的怎么能不揪着一颗心,连忙安慰道:“宜阳那边不还没传来消息吗?”边说着边抬头看了看一碧如洗的晴空,思绪也彷佛回到了几年前。那年,她身怀六甲丈夫出征,女儿生下来还未足月,岸门就传来了丈夫战死的噩耗,留下她们孤儿寡妇,那时她眼泪几乎哭干了,如今是不愿再提不愿再去回想。她心痛如此,更何况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母,这样的打击一次就已经足够肝肠寸断。迟疑着将手搭上韩媪的胳膊紧紧握了握,而后想了想坚定道:“娘,此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韩媪低着头,眼泪慢慢溢上眼眶,看着水中渐渐沉下去的草木灰怔神儿,喃喃自语道:“没事儿,没事儿,会平安无事的……”像回应叶姜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叶姜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此时什么安慰的话语都会显苍白无力,倒不如什么都不说。毕竟是冬日,有些温热的水很快便会凉透,冒着的热气也渐渐散去,婆媳两人就那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后,“水凉了,我去添些热水来。”韩媪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避开叶姜,提着一旁的空木桶就要起身。 “娘,还是我去吧!”叶姜刚要抢过木桶来,却被韩媪伸手挡住,随即也就明白了,不再去争抢。叶家老爷子脾气差又顽固,没有主见唯唯诺诺的韩媪在他身边忍气吞声委屈了许多年,至少也要在儿媳面前留一丝尊严。叶姜无奈地摇了摇头,世道如此,无夫无儿的她又能好到哪里去?神情忧伤地看着韩媪走向正屋单手提着木桶,另一只手还在不停地用衣袖擦着眼泪的背影,同情命苦的婆母也是在同情她自己。 见婆母进了正屋,叶姜感慨了一小会儿,也继续低下头洗衣服。门口传来极重的脚步声,听起来大概有四五人左右,她连忙抬头去看,就见走在前头的人两司马的打扮,身后跟随的几人也是一身皮甲,手里托着两个看起来沉甸甸的木盒子。 几个人整齐地停在门口,未有进门,两司马率先开口询问道:“可是芈姓叶家?” 见到如此情形,叶姜多少也明白了,心下一沉,点了点头,连忙起身在曲裾上擦了擦手。“司马大人,您,您有何事?” 两司马整理了下皮甲,站得挺拔,神情肃穆朗声说道:“徒卒叶莒,弩兵叶遨,丧——大王有令,厚葬功者,劳赐其父母。” 恰巧韩媪此时提了半桶热水从正屋出来,听到两司马的话整个人呆傻地站在石阶上半天没回过神儿,几乎昏厥,手里的半桶热水砸在地上,热水洒在了曲裾上冒着白色的蒸汽她也毫无知觉。回过神儿了,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就开始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你们怎么也抛下娘,让娘可怎么活啊!” 叶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也是慌了神儿,狭小的院落里只余韩媪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这么大的动静,正屋里的叶申也是听得清楚明白,宜阳城陷,他的儿子们是再也回不来了,思及此,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急火攻心之下一个趔趄差点摔趴在地,可他毕竟当家,还得出来收拾局面。强忍下心痛,匆匆出了门,走过韩媪身边也无暇去理会她,步子虚浮地走到了门口,颤颤巍巍地从士卒手中接过两个儿子的遗物死死地捧在手里,强忍着老泪还不忘向两司马及来的士卒道谢,礼数周全地送他们离去。 几年前的岸门之役,如今的宜阳之战,秦燕之间的战争夺走了叶氏三子的性命,眼下唯余小儿子叶偃,叶申暗暗咬牙,心下思忖就算拼尽老命也要护下叶氏这唯一的一点血脉。 打击过于巨大,未撑过叶莒和叶遨的丧礼,韩媪和叶申就接连着病倒了。万般无奈之下,丧礼的诸多事宜就只得叶姜和叶偃担了下来,操持家务和照顾两位老人的事情自然便落到了叶偃未过门的童养媳郑姬身上。不过郑姬自小便聪明伶俐懂得察言观色,叶申和韩媪卧病在床期间得她悉心照料,对这个小儿媳妇更是满意得紧。 半月后,叶申勉力离了床榻,虽然过了花甲的年岁,但他眉眼依旧清俊不见丝毫老态,如今已是须发皆白,整个人苍老消瘦了许多。卧病在床的几日,伤心之余他几番思虑不得不谋求后路。如今天下大势便是群侯纷争,战火不断,去到哪里都不甚安稳,怕是只有那处地方才能护得他们一家周全。 叶申思来想去,念起了年轻时他曾与好友周游各国,于齐国境内偶然发现一处深山秘境,极为难寻。那里清幽富饶,远离俗世,倒是躲避眼下兵祸的好去处。当时年少又是世家出身,正是几人意气风发的时候,只盼着建功立业成就功名谁都没有想过要避世隐居,所以那处秘境只被他们当作意外所得的美景,流连一日便纷纷离去,这些年来估计早已没有谁记得,倒是叶申那时多留了些心思,偷偷做了标识回来后又根据记忆画下了地图,虽然过了许多年但仍旧小心翼翼地收藏着那张地图,而今,他确实是动了举家迁移的心思。 叶申心里明白避得了一时避不得一世,无论时隔二十多年还能否在齐国境内找到那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单单就齐国现今的国力而言,至少可以庇佑他们一家活下去。 叶申没有将儿媳排除在外,将家人都叫进了正屋,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却被小儿子叶偃极力反对。 叶偃刚过十六岁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少年,眉眼生的极好,看起来温润俊秀但脾性却是最像叶申,倔强固执。“爹,我不同意。叶邑是我们祖祖辈辈住的地方,哪能因为贪生怕死就背弃祖宗,将他乡认作故乡,而且您说的那处地方找不找得到还不知道,不能就这么长途跋涉地去冒险。” 叶申独断专行惯了,只是同他们知会一声,并没有要听取他们的意见,此刻见叶偃反对自己,气得直吹胡子瞪眼,“我决定的事就这么办,难道你要违抗父命?” 被叶申一瞪,叶偃也没有了方才的气势,吃了瘪低下头,道:“儿子不敢。” “不敢最好。”叶申将用作手杖的棍子狠狠敲了两下地面,态度坚决地道:“都回去收拾收拾,我们三日后出发。” 韩媪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父子俩说话,虽然她舍不得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不舍得离开死去的三个儿子,可是夫命不可不听,她只得遵从。见婆母没有说话,叶姜和郑姬互相看了一眼,也半句话不敢说。 三日后的夜里,叶家一家人偷偷离开了叶邑,带走了所有值钱的物什,取道楚国进入齐国境内,大半年之后才抵达叶申所说的那座不知名的高山。 彼时,正值秋季,碧天的云,淡淡的雾霭,漫山的红枫叶,美得令人咂舌。山中气候舒爽,果实累累,野兔山鸡,流水游鱼,确实是一处物产富饶,景色优美的世外仙境。 叶家人对此地皆是满意,能在乱世之中寻到这么一处胜境着实是他们的大幸。一家人默契协作,动手搭了木屋,架上铁锅,收拾了带上山的衣物被褥,就算是在这深山里定居下来了。 第三章 仲女 山中生活平静如水,叶家人安稳无事地度过了两载寒暑。 那年秋天,叶家木屋前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杏树却突然间新生了枝桠,几日后竟然热热闹闹开了满树的杏花。如此诡异的现象不知是福是祸?叶申素来敬畏神明,认真思索了两日,自认平生未曾做过半分伤天害理之事,所以之后见没有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也便不了了之了,又将之前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了即将出世的小孙子身上。 秋分日当天,傍晚下起了滂沱大雨,电闪雷鸣交加,无事可做,叶家人便就早早睡下了。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漆黑的夜空,轰隆隆的雷声紧接而至,突然一声巨响木屋旁的杏树竟被雷当中劈开,一分为二后轰然倒下,杏花洒了一地雪白。 怀胎九月有余的郑姬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大跳,猛然间腹痛难忍,竟是要生产了。一波波的阵痛袭来,汗水浸透了深衣,郑姬嘴唇都咬出了血疼得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可孩子却迟迟生不下来,她最后只得跪在地上疼痛才能少许减轻些。如此折腾了一整夜,一家人谁都没有合眼,直到清晨孩子才呱呱坠地。 从鬼门关走上一遭的郑姬看了眼躺在她身边被小棉被包裹着正睁着乌黑圆溜的大眼睛四处乱看的女婴,叹了口气便转过头眼里含着泪花看向了别处。她生产后无力地躺在床榻上,迷糊间见丈夫叶偃匆匆进门看了一眼,知道生的是个女娃,只字未说就冷着脸扭头就出了门。 郑姬越想越觉得委屈难过,也将所有的怨气都怪在了孩子身上,连一眼都懒得多看。咬着唇低低抽泣起来,孩子啊,孩子,你知不知道你的到来,连累我以后都得受人白眼生活。边哭着边喃喃念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偏偏是个女婴!” 郑姬一哭,孩子彷佛懂事一般,眨了眨眼睛,小嘴一瘪也跟着哇哇哭了起来。 叶姜原是在一旁收拾着自家女儿小时候穿过用过的东西,时不时地望上郑姬几眼,同是女子对于弟媳此时的心情她哪里会不懂。想起叶老爷子听说又生了个女娃娃时那张冷得结了冰的脸,叶姜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们不都是可怜人吗?走到床塌边上弯腰将孩子抱起,放在怀里轻轻拍着哄着,柔声低语安慰着郑姬:“这刚刚生产可别哭坏了身子,你和四弟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要儿子。”睫毛轻颤,浅叹口气,才继续道:“哪里像我,就孟叶这么一个女儿。”叶姜边说着边细细打量着怀中的婴孩,她是越看越是喜欢。 孩子只要一哄便不哭了,粉嘟嘟的小脸煞是可爱,乌黑的大眼睛四处看,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像是要同人说话一般。虽然刚刚降生,看不出眉眼像了谁,单单从叶偃与郑姬的相貌评断,这个孩子将来必定会是个十足十的小美人。“弟妹,你快看看,这孩子水汪汪的眼睛多可人!”说着便抱着孩子凑了过去。 郑姬依旧在哭个不停,见孩子靠近自己,连忙边挥手边用尽力气大喊道:“拿走,拿走,快拿走!” 孩子被自己母亲的大喊声吓得哇哇直哭,叶姜没有办法只得走远去哄着孩子。郑姬不过才十六岁,毕竟年纪小,她也是犯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心里也是生气,嘀咕了句:“这生都生了,你总不能不要她吧!” 韩媪此时端进来一碗热腾腾的鸟蛋汤,刚刚走到门口时她就听到了郑姬和叶姜的话,摇了摇头:“造孽啊!孩子有什么错,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难得端起了作为婆母的架势,看着郑姬厉声道:“哭什么!小心哭坏了身子,赶紧把汤喝了,养好了自己才能照顾好孩子。” 郑姬本就是个聪明人,尽管不待见这孩子可也不能惹得嫂子和婆母不高兴,那她在叶家就真的没有好日子过了。连忙擦了擦眼泪,支撑着起身,接过热汤喝了下去。恨恨地看了眼叶姜怀里自己的女儿,养好了身子,她才能再有儿子。 这个女孩不受宠连个称呼都随意得很,就按照排序以‘仲女’称呼。有婆母与长嫂在,郑姬就算再不愿意也将仲女一直喂养到断奶。仲女自出生后,郑姬就很少抱过她,基本都是韩媪在照顾着,而韩媪也发现这个孙女从来不哭不闹,吃饱喝足了就睁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四处打量,要不就呆呆地对着空气傻笑,或者伸着小手指随处乱指,长到了两岁还不会说话,看起来正常却又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感。 仲女三岁那年的一日,韩媪正在烧火做饭,门外不远处,仲女正在和姐姐孟叶玩耍。不知道因为什么,孟叶突然把仲女重重地推到在地,咚的一声,仲女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一旁的木桩上顿时就红了一块,可她却抿着嘴没有哭。见仲女恨恨地攥紧小拳头看着自己,八岁的孟叶竟是被妹妹的样子吓到了,站在原地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听到孟叶的哭声,韩媪抬头一看,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几步奔了出去,抱起坐在地上的仲女,掸了掸她身上的土,看着她额头的红肿,心疼不已,边揉着边问道:“还伤到那里没有?” 仲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然后摇了摇头。 因为是自己一手带大的,韩媪对仲女自然要多几分疼爱,转头看着孟叶:“说说,为何要欺负妹妹?” “不是我。”孟叶吸了吸鼻子,揉着眼睛,哽咽道:“是妹妹的错,都怪她!”努着嘴又要哭起来,“妹妹她,她把我抓来的小燕子放飞了。” 韩媪刚要说放走了再抓便是了,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仲女皱着眉头,倚靠韩媪腿上,背着小手奶声奶气地说道:“它要是不离开,冬天就会死在这里,所以我放走了它,你以后也不要再抓它们了。” 仲女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韩媪以为她不会说话,还一直害怕她会是个哑巴,如今一开口就说了这么多话还思路明白吐字清晰。燕子会迁徙的规律,从来没有谁在她面前说过,她又怎么会知道?韩媪被小孙女惊得目瞪口呆,几句话支走哭哭啼啼的孟叶,连忙扳过仲女的身子,紧锁着眉头打量她,问道:“告诉祖母,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仲女玩着自己的手指,歪着头,天真地回答道:“小燕子说的,它的同伴都离开了。” 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韩媪四周看了看,压低嗓音问仲女,“它还告诉你什么了?” 仲女想了想,小燕子说不能告诉别人,可是祖母应该不算是别人吧!一字一顿地复述道:“不周山,三万年一轮回。” 韩媪的眉头越皱越紧,虽然不明白小孙女的话,可她确定的是这些话真的不是一个三岁的孩子能编出来的。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害怕,她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韩媪清楚丈夫原本就不待见这个孙女,若是让他知道了仲女的反常,他会怎么处理?会像对待神明一样供奉她?不,不会的,他会认为这个孩子被妖魔鬼怪附了身,他会因为害怕而把她扔进深山里。性子懦弱的人有时也会变得决绝而又强大,比如此时的韩媪。不管怎么样,她都下定决心要保护仲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一手带大的孩子,绝对不会。 韩媪将仲女抱在腿上坐好,努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平稳柔和,抚摸着她的头发,“仲女乖,以后无论听到了什么话都不要跟别人说,只跟祖母说,明白了吗?” 仲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姐姐也不行吗?” “不行。以后也要记住离你的祖父和父亲远一些。” 依旧是乖巧地点头。虽然年纪小,但仲女似乎也知道自己在祖父和父母面前不讨喜,自然也就不会去亲近他们。 从那以后,仲女总是在韩媪面前说些奇怪吓人的话。比如,仲女总是坐在只剩下半截树墩的杏树旁自言自语,韩媪问起她,她便说树墩上坐了个长头发的漂亮女人,要不就是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满屋子大哭大叫。再比如,明明屋子里没有别人,她非要说有很多人很拥挤,还说看到了手指大的小人长着翅膀会飞,看到脸上长满毛只有一只眼睛的男人,看到岩石长腿长脚会说话,看到长着犄角的鱼,看到有着长长兔耳朵的孩子…… 虽然仲女不说话看到他就躲,但怪异的举止叶申还是看在眼里,起初他以为她是故意为了博得家人的注意就没去理会,后来渐渐地仲女闹出的事情多了,他也就留心留意了,结合仲女出生之前的诡异现象,越往深处想叶申越是害怕。有念头想把她扔进深山里不去理会,却又害怕她是什么妖魔鬼怪的转世,而他自己也会遭受惩罚,可是留仲女在身边只要看上一眼,叶申就会觉得毛骨悚然。 叶申暗地里观察了许久,发现仲女也只是行为古怪了些,并没有引来什么灾祸,他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一年后,郑姬终于如愿生下了个儿子,这回儿叶偃和叶申与之前的态度大相径庭整天都是眉开眼笑,恨不能将郑姬当做祖宗一般供奉着,将家里新生的男丁时时捧在手心里。家里有了喜事,自然叶申也就不再去关注仲女,久而久之仲女又变得无人问津,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 第四章 夺命 秋去春来,山中又是三个年头,仲女新添了幼弟,却永远失去了最疼她宠她的祖母。 韩媪没有痛苦走得很安详,死后就葬在叶家木屋后的那个山坡上。下葬当天,叶家的大人孩子们包括叶申都伤心恸哭,只有仲女站在一旁无动于衷,甚至不懂事地四处乱看,一会儿瞅瞅土坑里被麻布包裹睡颜安详的祖母,一会儿又面色古怪地盯着身边那块没有人的空地看。她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哭,为什么突然之间会有两个祖母?仲女想要开口问问原因,刚出声就被身边的祖母摇头阻止了,只得闭口不说话。 自从嫁进叶家门,叶姜一直都和韩媪相处和睦如同亲生母女一般,以前丈夫去世了,好在有婆母在,她生活倒是还有些光亮,如今婆母也走了,叶姜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是真的黯淡下去没有一丝光亮了。抹了抹眼泪,深深叹了口气,婆母不在了,仲女那个被自己亲生母亲厌恶的可怜孩子以后就得她接着照顾了。思及此处,叶姜心情越发悲凉了,转过头去看仲女,可下一刻她就被仲女脸上的表情气得胸口直发闷,她竟然在她明亮的小脸上看到了一丝浅浅的笑意!明明是婆母生前最宠爱的孙女她怎么能这么心硬不懂事,就算六岁的孩子不明白死亡,可眼见着最亲的人被土一点点掩埋怎么能完全没有反应。叶姜一时间心里有些发堵,对仲女的关切之心也瞬间冷了下去。 虽然这些年来不管不顾,但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女儿,郑姬方才瞥见了丈夫不悦的眼神,心里觉得仲女在这种场合丢尽了她的脸。郑姬一直看着仲女,越看越生气,最后没好气地伸手大力拉过仲女,在她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毫无淑女形象地厉声吼道:“祖母死了,你为什么不哭!” 被掐的痛了,仲女按着胳膊,低着头倔强地忍着泪就是不哭,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说。死了?她的祖母明明好好的,才没有死! 叶申在韩媪坟上添了最后一把土,看都没看仲女一眼,冷冷地抛出了一句,“果真是个没良心的,枉费她生前那般疼你。” 被父亲这么说了一句不异于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叶偃只觉得脸上火热,连忙应和:“爹,你别气,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她!”边说着话边狠狠瞪了仲女一眼,咬牙切齿道:“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从山上下来后,仲女自然没能逃过一顿打,没有了韩媪庇护的她真的是无依无靠了。之前韩媪觉得仲女年幼所以心疼她,什么活都没有教她去做,如今再也没有人会去护她了,洗衣,挑水,劈柴,做饭,剥麻,捻麻,纺麻,织布……这些活理所当然地全都落到了一个六岁孩子的身上,甚至是孟叶也开始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天黑后,仲女还要准备明早做饭用的柴火,叶申和叶偃要去山中打猎,郑姬和叶姜也要去采摘野果子,要是早饭做的晚了难免又是一顿责骂。 仲女抱着薪柴来来回回,小小的身子在月光下显得越发单薄,而仲女身边一直跟着个淡淡发着银光的影子,那是韩媪因为担心孙女不肯离去的魂魄。这个影子不能抱,没有温度……仲女后来才慢慢地明白过来她的祖母是真的死了,而年幼的她也隐约明白了什么是死亡。尽管如此,仲女依旧没有悲观,也从来没有觉得孤单,因为祖母仍旧陪在她的身边,她能见到她,能听到她说话,她们只是换了另外一种相处的方式而已。 “把这些劈完就回去睡觉吧,做早饭足够了。”韩媪只能眼见着仲女忙碌却帮不上一点忙,既心疼又无奈,只得一遍遍催促她回去睡觉。 仲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甜甜地笑着说道:“仲女不累,在这里可以和祖母多说一会儿话。”因为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显出自己的异样,回到屋里仲女就得假装见不到韩媪,不能同她说话,也不能去看她。 韩媪深深叹了口气,透明的身影被山风吹得有些虚晃,连同声音都带着几分苍凉感伤,“可怜的孩子!” 仲女摇了摇头,扬起脏脏的小脸,乌黑的大眼睛依旧明亮清澈,脆脆的童音回道:“祖母在,不可怜。” 圆月皎皎如银盘悬挂在枝头上,轻柔的月光如流水般倾泻,将整个山林镀上了一层银辉,每一处角落都被银色的光芒照得清清楚楚,在远处的山林里偶尔会传来几声杜鹃鸟的啼声,反倒愈发衬托出夜的静谧。 又过了许久,柴禾也劈的差不多了,仲女实在是又累又困,蹲下身子去收拾劈过的柴,弯腰的间隙,余光瞥见了不远处一棵粗壮的杨树后面似乎藏了一个人影。仲女因为好奇就侧过头仔细看了看,只一眼,她就被所见的景象吓得瘫坐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 杨树后确实躲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个鬼魂,他穿着皮甲应是死在战场上飘至此处的游魂,不过死状惨烈,自然成了鬼魂后也情形可怖。外袍残破,披头散发,浑身上下都是血,脸上半边皮肉翻出能见到白森森的骨头,另半边还算完整,不过眼眶突出,眼睑下经脉悬挂着块烂肉,却是掉出来的眼球。见仲女看向他,那鬼魂突然睁开另一只被血丝包裹的眼睛,咧开没有嘴唇的嘴诡异地笑着,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粗厉可怕,像乌鸦的怪叫,又像是野兽的哀嚎,僵硬地挪动步子,向仲女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啊——祖,祖母,救,救命!”正好与士兵鬼充血的眼球对视上,仲女被吓得直冒冷汗,坐在地上本能地连连向后退去。 “别看他!站起来,往屋里跑!快,快!”这座深山彷佛有道天然屏障,山以外的魂魄妖魔是很难进来的,所以仲女虽然能看到常人见不到的东西,但多数是山里有些道行的精灵山妖,它们外形奇怪却不至于恐怖惊悚,也都没有害人之心,但是如今这个突然闯入的鬼魂,韩媪也不清楚它到底要做什么,自己能不能阻止得了它。 听到韩媪的话,仲女吞了吞口水,连忙爬了起来,拼了命地向木屋方向跑去,边跑边大喊:“祖母,快逃!” “祖母本就该走的。”韩媪喃喃说着,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注视着仲女瘦小的背影,直到她进了木屋,韩媪却突然微微笑了起来,彷佛用尽了所有气力般地喊道:“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 好在那鬼魂似乎身子僵硬行动不灵便,仲女跑回屋里连忙栓了门,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突突直跳,吓得想哭却又强忍着不敢哭。好不容易勉强平稳了呼吸,仲女四处看了看,却发现韩媪并没有跟着她一同进屋,稍稍平稳下去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猛然间想起了关门前,好像听到了祖母说,要她好好活下去的话,仲女一下子明白了,祖母有危险!虽然害怕可还是抵不住对韩媪的担忧,仲女壮着胆子趴在门板上,透过门的缝隙向外看。门外,安静地彷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月光依旧柔和如水,还有不远处散落在地上的柴禾,难道是走了?仲女心下狐疑,刚要舒出一口气,突然,透过门缝的银白色月光被一片血红挡住,仲女被吓了一跳,定眼一瞧,那殷红的布满血丝的东西,竟然是,是那鬼魂的眼睛! “啊——!” 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也惊扰了全家人。叶偃披着外袍,气呼呼地走了出来,没好气地看了眼跌坐在地上吓得丢了魂的仲女,“大晚上的喊什么?!”边说着边要走过仲女去开门。 “不,不要……”仲女一张小脸上被泪水糊满了,连忙抱住叶偃的腿,“不要,不要开门!”手指指了指门外,眼里满是惊恐,“门外有鬼!” 叶偃被她的话吓一惊,可嘴上不露怯,故作胆大道:“瞎说什么胡话!”要去开门的手却默默地缩了回去。“快回去睡觉,明早还要起早!”转身要走,可仲女依旧抱着他的腿不放,叶偃瞪了她一眼,“我听你的话,没有开门,你还要怎样?” “祖母还在外面,求你了,救救她!” 深山里的夜晚,四周还不时地传来杜鹃鸟声声啼血般的鸣叫,再加上仲女的话,叶偃顿时觉得后背冒起了一层冷汗,“瞎说!你祖母她,她早就不在了!” 听到外屋的说话声,叶申也走了出来,厉声道:“闹什么,都回去睡觉!”径直走过叶偃走到仲女身边,提着她的胳膊半拖半拽地就把她带回了里屋。 没见到韩媪,仲女哪里会安心,手脚并用地要挣脱开叶申,“你放开我,祖母,祖母——” “再乱说话,小心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叶申侧头狠狠瞪了仲女一眼,攥着她胳膊的力度更大了。这个孩子生来就诡异,也许她真的看到了什么,或者那个东西根本就是她引来的,但看起来那个东西似乎有所忌惮不敢进来,此时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开门。不过要把仲女扔出去的话叶申倒也不是说来吓唬她的,若是门外那个东西真的闯进来了,为护所有人的安全,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出去做挡箭牌。 叶偃怏怏地跟在叶申身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虽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但那种阴森森的恐怖感却挥之不去。 叶申强制带回了仲女,后来除了听到木门吱嘎吱嘎的声响外,倒也没发生什么事,可一家人都没怎么敢合眼,胆战心惊地总算熬到了天明。 天亮后,经过昨晚的一闹,谁都没有心思上山劳作。仲女没精打采地做了早饭后便匆忙跑了出去,四处去寻韩媪,可韩媪好像真的消失了,无论仲女怎么喊怎么找她都没有再出现。 隔日,仲女在木屋后离韩媪坟地不远的地方遇到了之前总会出现在她身边的兔子,也是个有百年道行的精怪。它告诉仲女,那天晚上韩媪为了阻拦鬼魂,被吞噬掉了,可能连轮回都没有了。兔子精还提醒仲女,她灵力充沛容易招惹邪恶生灵,士兵鬼虽然没有意识,但只要认定了就执着到可怕,他一定还会再回去找她,然后取走她的灵魂和肉身,让仲女自己小心,天黑以后切记不要离开家人外出。 第五章 舍弃 叶家人隐世而居的这座高山位于齐国即墨城外,邻近墨水河,本是一座人迹罕至的孤山。孤山山势险峻,山顶是一片茂盛葱郁的丛林,古树参天,枝桠交错,几乎终年不得见阳光。半山处,倒是截然相反的景象,生长的多是些灌木。其间,阳光充裕,溪瀑纵横,游鱼野味,物产富饶,确实是梦寐以归的人间仙境。 清晨,露水还未全部消退,叶偃便带着仲女上山了。 通往山顶的路,狭窄弯曲,杂生的藤蔓和乱七八糟的植物匍匐在地,偶尔钩住衣物或者绊在脚下,使行走变得更加困难。晨曦被交错的枝叶遮住,只能从叶间的缝隙透过一束束柔和的光晕。时而山风吹过,树枝轻轻摇晃着,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反倒显得此处安静得可怕。 叶偃走在前头开路,步子很大,也不管身后的小人儿到底能不能跟上他的脚步,只是自顾自地急匆匆向山顶走去。仲女默默地跟在叶偃身后踩着他刚刚走过的脚印,亦步亦趋。瘦小的身子偶尔被横生出来的藤蔓勾住,跌倒在地,又一声不吭地爬起来继续追赶着前方的背影。越往高处走,道路越是困难。 地面潮湿覆盖着厚厚的落叶,落叶层下是湿滑的泥浆混着腐烂的木头屑,可以嗅到一股发霉的难闻味道。仲女脚下一个打滑直接扑倒在地,瘦削的小脸也被杠板归的倒刺划破,留出一条长长的红道子,疼得她忍不住‘哧——’了一声,眼睛里泛着泪花却不敢哭不敢喊疼,吸了吸鼻子又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 费了好大劲儿才从湿滑的地上爬起来,仲女低头看了看,新换的曲裾上沾着枯叶和土渍,她赶忙用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不曾想手上也全是泥巴,越拍打越脏,仲女一时呆愣住了,努着嘴终于哭了起来。这身衣服是早起时郑姬亲手给她换上,仲女喜欢得紧,也是长这么大头一次感觉到母亲的关怀,可是这一摔倒,满身的泥污。仲女心里开始纠结了,她记得离开家的时候,母亲一边给她穿衣服一边笑得慈祥,语气温柔地嘱咐她,要她听父亲的话。母亲笑起来是那么温柔好看,她不想惹她生气,不想被她厌恶,可是眼下的状况,回去以后母亲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像以前那样不再理她,也懒得再多看她一眼? 视线被泪水模糊,看着眼前朦胧的身影越走越远,仲女想开口叫住叶偃,可张了张嘴,‘父亲’这两个字竟陌生地说不出口!她只得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叶偃又走了几步后,回头瞄了一眼,见仲女没有跟上,恨恨地骂了一句,又折返回去接她。就着之前的脚印,叶偃一步步地走回仲女跟前,看着她脏兮兮的傻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居高临下地说道:“还不快点儿跟上,要是这深山里有什么野兽,我们俩一个也别想逃,我可不想被你连累。” 叶偃的话音刚落,彷佛应景一般,远处的山林里隐隐传来了狼嚎的声音,悠远阴森,在空气中回荡。那声音像是冬天里阵阵凛冽的寒风,钻进衣缝,侵透皮肤,冷入骨髓,令叶偃毛骨悚然,陡然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鸡皮疙瘩……短暂的失神儿后,叶偃敛了敛心思,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二话没说,俯身抱起仲女,迈开大步就向山顶走去。 仲女小小的身子伏在叶偃的肩上,突然而来的惊喜令她久久没回过神儿来,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被父亲抱在怀里。父亲的怀抱是那么宽阔温暖,她以前总是能看到父亲抱着弟弟哄他睡觉,抱着弟弟摘树上高处的果子,看着父亲捉完鱼后提着木桶牵着弟弟的手一起回家……那些细小的温暖,父女间的亲情是仲女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也是从来不敢奢求的。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母亲会那么厌恶她,她努力地学习做饭洗衣,采桑纺麻,小小的身子做着她几乎无法承担的劳作,只是希望,希望父母有朝一日能够正眼看看她,甚至是一句鼓励的话也好。仲女也曾无数次幻想过,想过或许某一天,父母会真心接纳她,他不奢望会有弟弟那样的待遇,但父母对她有对妹妹的半分好,仲女也就知足了。不过,她想,那一天是真的来了,她终于梦想成真了!今日,是她最开心的一日。 沿着上山的小路又走了许久,最终穿过几丛小的灌木才到达山顶。眼前的景色全然一变,古木参天,遮天翳日。这里枝连着枝,叶叠着叶,没有道路,也没有人烟。前方更是一片漆黑,看起来阴森恐怖,神秘莫测。 叶偃就近走到一处香樟树下将仲女放了下来,四处看了看,心里越来越发毛,只想赶紧离开。 仲女原本趴在叶偃的肩上睡了一路,此时突然被放下来也是清醒了过来,睁大眼睛四处看了看,疑惑地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叶偃叹了口气,没敢看仲女那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睛,别开视线搪塞道:“我去打几只野兔,你在这儿不要随处乱跑,等我回来接你。” 仲女想也没想就乖乖点了点头,蜷缩身子坐在树下。“仲女乖乖听话,爹爹要早去早回!” “嗯。”叶偃头也不回地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住了。毕竟血脉相连,走到今日这一步,他也是于心不忍,可是考虑到家里其他人的安危,他不得不这么做。叶偃叹了口气,没有回头,加快了下山的步子。 树林里阴暗而寂静,但侧耳聆听,似乎有窃窃私语。一滴冰冷的水滴掉到仲女的脖子上,她被冰的一激灵,伸手摸了摸,触手是粘糊糊的感觉,不像是露水更像是涎液。仲女慌忙地抬头看了看,那棵香樟树高大粗壮,枝杈张牙舞爪,像是妖魔鬼怪一般恐怖骇人。仲女吓得小脸瞬间煞白,急忙转头去向叶偃求救,可是叶偃的背影却是渐行渐远,马上便要离开她的视野,仲女突然大声哭着喊道:“爹爹,我怕!你要早点回来——”她想跑去追自己的父亲,可刚有动作又退了回去,乖乖地一动不动地坐在香樟树下。虽然仲女害怕此时的环境,但她更害怕父亲会责骂她不听话,那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暖,不想又失去。 稚嫩的童音在林子里回荡着,叶偃听后心猛地一揪紧,深深吸了口气,咬着牙强忍着没有回头。周围时不时地会传来野兽的嚎叫声,将一个年幼的孩子就这样扔进深山里,叶偃清楚她的命运将会如何,眼圈也是忍不住红了。虽然他不待见她,可却从来没想过要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杀手。 “仲女,不要怪我这个做父亲的心狠,来生,来生投个好人家吧!”叶偃伸手抹了抹眼泪,一步一滑地向半山腰的叶家木屋走去,此时早已经过了娇艳似火的正午。 密林深处没有昼夜,不分阴阳,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恐怖和死一般的寂静。 仲女死死地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脸埋在腿上,不去看,她知道这深山里有祖母说过的她不该看到的东西。因为好奇闯过一次祸,她该长记性的。仲女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父亲马上就会来接她回家。 可是不去看,不代表她听不见。寂静只维持了不过一小会儿,叶偃离开后便是此起彼伏的说话声,听起来热热闹闹。 “快看,快看,那就是山神大人说的人类吗?不过看起来也不是很厉害的样子,山神大人为何要我们躲避他们?” “那只是人类的幼子,是威胁不了我们的。” “是山下那家的孩子吗?被自己的亲人抛弃了,她看起来好可怜。” “是啊,人本就无情,还最擅于忘恩负义。” “不如我们豢养她吧!” “你可还记得山神大人的话,切勿接近人类!” “好吧,好吧!听你的。” “呵呵呵呵……她闻起来好香,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又是一滴冰凉的液体掉进仲女的脖子里,那尖厉的说话声传进耳中,仲女早已是吓得瑟瑟发抖,埋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她要被吃掉了吗?可她还不想死,祖母救命,快来救救仲女。 “小樟,你敢乱来,小心我向山神大人告状!” “呵呵呵……你就知道告状。” “小樟,你要听耐冬的,一个小女孩不算什么,可你要是吃了人的话,会受天罚,这几百年的道行可就功亏一篑了。” “呵呵呵……我就是说说。” 仲女默默地听着它们的对话,话中之意似乎并不想伤害她,才慢慢鼓起勇气抬起了头。方才也许是它们见来了外人都藏起来了,此时深林里却是热闹的很。仲女惊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原本幽暗的世界此时一片明亮,散发着七色的光晕,美丽斑斓。她倚靠的这棵香樟树,树身散发着微弱的银光,斜生出来的枝杈上坐了一个长着翅膀的小人儿,正悠闲惬意地晃着腿。而不远处一棵高大的耐冬树,树姿优美,树叶浓茂,鲜红欲滴的花瓣,每一朵竟然都有木桶那般大小。耐冬树下静静地站着一位美丽端庄的女子,女子长袍轻纱,乌发如瀑,玉指微微上翘,指尖停驻着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女子身旁盘膝坐在巨石上的一位男子,翠色长袍,微微低着头,见不得长相,但气质轻渺,举止倜傥。 就在仲女陶醉其中之时,那男子却突然抬头,视线恰好停在仲女的脸上。视线相接的一刹,两人皆是一怔。仲女是因为被男子的长相所吓到,他面色苍白,剑眉星目,但却吐着蛇一般鲜红的信子。而男子惊讶的却是有些修道者终其一生都未曾能有的天眼,这个区区人类却与生俱来。 “有趣,有趣!”男子收了信子,抿唇笑了笑,“你看的见我?” 仲女连忙摇了摇头,可是面对男子那了然的眼神,一时哑然还是点了点头。 “什么?!”香樟树上坐着的小人儿一脸惊讶,差点倒栽下树。 “青君,你说的可是真?” 两道探究的视线齐刷刷聚到仲女的脸上。耐冬与香樟本是植物修炼,道行尚浅离不得原身,不然早就飞奔到仲女面前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不可。 “真与不真,有何重要?”名唤青君的男子微微笑着。“既然被抛弃在这深山里,即使小樟不食她,可还有无数猛兽虎视眈眈,入夜后,近日闯入的鬼魂恐怕也会找上她,难道你觉得她还能活过明日不成?” 耐冬惋惜地点了点头,“可惜了,我们爱莫能助。” 青君想了想,摇了摇头,“也未必,可以去求山神大人。” “可山神大人前日去了青峰山,还没有归来。” 青君依旧笑得温和,“我下来时,恰巧遇到,山神大人已归。” “那太好了!”耐冬看了眼仲女,点头笑了笑,“麻烦青君走一趟山神殿,帮帮这个可怜的孩子。” 青君点了点头,“自然尽力,这也算是我的修行。” 没有问问仲女需不需要他们的帮忙,耐冬与青君三言两语倒是安置了她的去处。仲女眨了眨眼睛,急忙反驳:“我不去什么山神殿,我答应了爹爹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耐冬无奈地叹了口气,满脸同情之色,“傻孩子,你的父亲不要你了,不然怎么会这么久没回来,想是早已下山归家了。” “我不信,你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 仲女吸了吸鼻子,抿着唇倔强地看着耐冬,“爹爹他说过,会回来接我的!” “真是的!他不会回来了,还要我说多少遍!” 毕竟是个孩子,听到耐冬反复强调的话,仲女终于是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那哭声大有山洪爆发的势头。或许她早就隐约觉察到了,父母今日对她反常的好只是为了抛弃她,她想到了,但是不愿意相信。祖母说,她见到的那些别人见不到的东西其实是山里修炼的精怪,他们虽然长相奇怪,但都是善良的不会害人,自然也没有道理欺骗她。 竟然弄哭了一个孩子,耐冬也懵住了,无辜地看了眼小樟,又看了看青君,后者只是一摊手无奈地苦笑。 听着仲女的哭声,小樟心烦意乱,挥着翅膀吼道:“再哭,信不信我马上吞了你!” 仲女被这声尖厉的怒吼吓住不敢出声了,吸着鼻子哽咽,扑闪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 青君见状,眸色一转,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笑容诡异而邪肆,他用温柔的带着蛊惑的声音说道:“乖孩子,你不是答应了你的祖母要好好活下去吗?如今那个鬼魂缠上了你,想要活下去你就只能跟我走,跟着我去见山神大人。” “祖母……”听青君如此说,仲女猛然抬起头,瘦削的脸庞一双大眼睛明亮清澈,眼睛里可见莹莹闪着的泪光,“你怎么会知道?” “呵呵呵呵。”未及青君回答,小樟冷笑了几声,躺在树杈上翘着二郎腿,插了一句,“他是我们中道行最深的,自然会知道!青君肯帮你,那是你的造化!” 仲女没理他,转头看了眼不远处伏倒在地的绿草,那里是方才叶偃带着她上山时踩出来的小路,而山下那个家,没有了祖母,或许再也容不下她了吧?越想越心酸委屈,小手胡乱地抹了抹脸,却不小心擦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她呲牙咧嘴,强忍住不哭,仲女攥着拳头紧了紧,祖母不在了,她要坚强。 仲女死死地抿着唇没有说话,抱着膝盖,蜷缩在香樟树下的大石上,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条下山的路。她的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眼巴巴地等着叶偃的身影出现带她回家。青君在一旁微微含笑,也不催她,反倒是变出一只翠绿玉笛轻拂衣袍坐在耐冬树下,吹奏起不知名但是很好听的曲子,一曲接着一曲,耐冬伴着笛声翩翩起舞……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仲女坐得腿都有些麻了,也没有见到去而复返的叶偃,泪水早就糊了整张小脸。祖母,仲女再也没有家了。转头看着青君,紧紧地攥着小拳头,闷声说道:“我跟你去山神殿……” 第十七章 残魂 夜晚天空一片漆黑,半颗星子也没有,亥时左右突然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雨打在院中杏树叶子上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反而更衬出深夜的宁静。 叶浅对着烛火细细地打量着手里的那块玉佩,正面反面左侧面右侧面端详了许久,还是未见什么奇怪的地方。 乘黄趴在漆几上看着一声接着一声叹气的叶浅,难得有精神地瞪大眼睛,脑袋抵在前爪上无聊地说道:“小叶子,你确定它会发光?什么也没有啊!” 叶浅也是疑惑不解,“明明感觉有东西的,怎么会这样?难道要等到子时才会现身?” 乘黄看着叶浅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在漆几上滚了几圈,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小叶子,玉佩里有东西的话也不是鬼魂就是灵识,难道它们还会守时?” 叶浅横了乘黄一眼,也觉得自己的推测很离谱。看着乘黄因为太过肥胖挥舞着小短腿翻不过身来,叶浅无奈地笑着,伸过一只手去帮他,戳了戳他的圆脑袋:“让你嘲笑我,活该!”因为侧着头,所以叶浅没注意到躺在她另一只手里的玉佩中正缓缓升起一道如烟似雾的白光,光影中隐约可见个年轻男子的身影。 乘黄正对着玉佩倒是看得清楚,“小叶子,玉佩!” “嗯?怎么了?”叶浅转过头,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慌忙中将玉佩失手扔到了漆几上:“鬼……鬼啊!” 乘黄倒是沉着冷静反应也快,连忙跳了过去,两只前爪踩在玉佩上,张大嘴便将闪烁不定的光影一口吞入腹中。 叶浅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猛然才反应过来,隐约感觉那个可能是田覃的残魂,“大黄,吐出来,快点吐出来啊!” 乘黄翻了个白眼,搔了搔耳朵,有些无语,害怕的是她,现在让他把鬼魂吐出来的也是她。揉了揉肚子,一张嘴那个光影便又出现了,闪烁几下后才算稳定。如烟似雾的白光散去后,清晰可见一个紫色深衣袍服的弱冠男子,头发后梳,拢于脑后,头顶戴一填玉,有缨沿左右耳前下结颌下,乃是燕国士族的惯常打扮。虚影中,男子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鼻若悬胆,浩然正气中又不失文雅清秀。 叶浅想了想,试探着启唇问道:“你,你是田姝姐姐的父亲?” 田覃点了点头,影子虚晃了几下,玉石般的声音传来:“在下正是。” 得到田覃的肯定回答,叶浅也不再害怕了。白日里听田姝说起当年的往事,她说自己的父亲没有信守承诺时,叶浅就隐隐觉得是出了什么意外,没想到当真如此,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大娘和田姝姐姐一直在找你。” “在下知道,也许正是因为放心不下她们母女才会在这玉佩中留存了一丝残魂。” 想起了卧病在床的姬薇,叶浅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田覃还活在这世上,对于姬薇来说虽然有恨,可还有撑着她活下去的念头,如果一旦她知道了田覃十一年前便离世了,虽然他没有始乱终弃,可姬薇再无支撑的信念,恐怕也命不久矣了。“十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田覃摇了摇头,“在下亦不知经过如何,只是依稀记得我被人追杀,死在即墨城外。”正是回到了当年身死之地,才会激起田覃那一丝残魂的执念,正是依靠着执念的力量才使他有微弱的能力在叶浅面前现身。 叶浅听他所言,也是惊诧不已,被人追杀?就算燕昭王将田覃视为细作可田覃当时已然逃回齐国,从燕国国都到即墨城这一路上即使燕昭王有心灭口也是鞭长莫及,而且只要田覃亮出自己贵族的身份自然会得到庇护,又为何会惨死在故国?当年的他到底知道了什么别人不想让他知道的秘密才会引来杀身之祸?感觉这三言两语之下似乎掩藏着一个极为惊人的真相,越是触及真相中心越是危险。 “先生既然愿意现身,想必是有所求吧?” 田覃点了点头,缓缓道出自己的心愿:“在下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想明白自己究竟为何殒命,也想告诉她们母女我并非是薄情寡义之人,只是当年确实有不得已的原因。” 叶浅虽然想帮忙可是确实很难办到,她总不能直接跑去告诉姬薇母女说她见到了田覃的鬼魂吧!唯一的办法就是查明事情的真相,但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要从哪里开始查起? 叶浅坐在漆几边上,单手撑着头,思索了许久后才开口问道:“当年的事情真的就一点不记得了?” “在下只是一缕残魂,留不得太多记忆。” “那么先生的本名是田覃吗?” “在下记不得了。” 叶浅紧锁着眉头,抿着唇细细地捋顺着思路。如果名字没错又是齐国贵族,按照道理姬薇母子不会找不到,只能说明‘田覃’是他去燕国时用的假名字。可若是单纯懂医术的客卿,他又为什么要改了名字?如此欲盖弥彰的行为,不恰恰说明他去燕国是带着某种目的的吗?说不好当真是细作。 叶浅不说话,田覃也在一旁沉默不语,虚影时不时地随着烛火晃动几下。叶浅身体特殊,又有天生的阴阳眼,灵魂令妖魔鬼怪们垂涎,身体更是它们梦寐以求的躯壳载体。乘黄因为白日里睡足了精神,此时瞪大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田覃的鬼魂,若是他有什么要伤害叶浅的不轨行为,下一刻乘黄便会飞扑而上将他生吞了。 “先生可还记得家乡在何处,临淄吗?” 田覃沉思了许久,“不记得了。” “那……”叶浅想了想,“算了。”问了也等于白问! 田覃有些不好意思,深深叹了口气,“在下实在记不得。”俯身拱手行了个礼,“有劳小女士帮忙,在下感激不尽!” 叶浅连忙起身回了个礼,“先生无需客气,我会竭尽全力相助的!” 乘黄一听叶浅的话差点气倒,她到底有没有脑子啊,轻易同鬼魂许诺,若是做不到他便会缠上她的!“小叶子谁让你随随便便就允诺的!不行,不行,省得以后麻烦,我现在就得吞了他!”乘黄气呼呼地便要冲了上来,叶浅眼疾手快地伸手拦住了他,将乘黄紧紧束缚在怀里,边示意田覃赶快回到玉佩中。 眼见着田覃消失不见,乘黄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停地挥舞着小短腿,“气死本神了,气死了!” 叶浅边抚摸着乘黄颈下的绒毛,边小心翼翼地安抚他:“大黄,他们已经很可怜了,我们帮帮他们好不好?” 乘黄冷哼了一声,“帮忙?你要怎么帮?”毕竟朝夕相处了十年,乘黄虽然时时和叶浅拌嘴,可他同清音一样,希望叶浅能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突然不再挣扎安静下来,乘黄从叶浅怀中跳了下来,蹲坐在漆几上,开始苦口婆心地教育叶浅道:“小叶子,别忘了你只是个凡人,而且能力有限。世道险恶,人心难测,越是接近权力的中心,人们越是会迷失自己,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杀几个人对于他们而言无异于捏死几只蚊虫那般简单。田覃身份不简单,你应该明白,他的事情也不在你能力范围内,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很想帮忙,如果置之不理,”叶浅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处,紧锁着眉头,“大黄,它会很痛,会压着我喘不过来气。” 乘黄并没有听出叶浅话中的异样,以为她只是过于单纯善良,小短腿搭上叶浅放在漆几上的手,难得地一本正经道:“小叶子,善良固然是好事,也需量力而为,明白吗?” 叶浅低着头沉默不语,心中却是打定了主意,这个忙她是一定要帮的!既然田覃死于即墨城外,那么当年的事情即墨大夫多少也会知晓一些,至少会知道田覃的身份,待明日即墨大夫来雅趣时,她一定要向他求证一番。 第十八章 夙愿 天刚蒙蒙亮,叶浅便早早起床开始忙碌着,按照清音的习惯每月十五他都会取出那架看起来年岁久远的桐木琴弹上几曲,琴声袅袅,余音绕梁。即墨大夫也绝对不会错过月中之日,雅趣一开门他便会前来,有时一坐就是小半日。叶浅正是挑中了今日这个不错的机会,做杏脯,做茶点,采露水烹茶,一切收拾妥当,只待开门迎客。 “姐姐,玉佩还你。”叶浅擦了擦手,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玉佩递还给了田姝,有些羞愧地抿了抿唇,“对不起,我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没能帮上姐姐的忙。” “哪里的话啊!”田姝接过玉佩后低头看了眼,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然后将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如今看来,她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也熄灭了,勉强笑了笑,深吸了口气安慰叶浅道:“没关系的,你愿意帮忙,姐姐就很感动了,谢谢你!” “姐姐,你别灰心,我们还有希望的!” “希望?”田姝抬眉,既惊喜又疑惑地看着叶浅。 “对啊!”叶浅俏皮地笑了笑,“不然姐姐以为我为何要准备这么久!今日即墨大夫会来,他见识广博,也与不少贵族们交好,想他应是会识得这枚玉佩的。”叶浅想了许久,虽然她知道田覃的事,可毕竟当事人不是她,即使要帮忙她也没有立场没有道理出面。“一会儿等即墨大夫来了,姐姐可以亲自问他。他人很好的,是个慈祥且和蔼的长辈。” 即墨大夫是什么什么田姝自然清楚,万没想到叶浅会认识这般的人物,情绪有些激动,紧紧握住叶浅的手道:“小妹,姐姐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说好了,不用客气的!”叶浅因为做活不方便就没有束腰带,弯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曳地长裙,清丽绝俗的脸庞透着红晕,额头上还有些许薄汗,她用帕子随意擦了擦,也觉得自己形容有些狼狈,指了指自己房间的方向,微微笑道:“姐姐等我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回来后我们便开门。” 田姝努力平复过于激动的情绪,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叶浅刚刚转身要走,便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反射性地仰头向二楼看去,果然见清音缓步走了出来。因为闹别扭,她也有好几日未曾见到清音,如今见到清音是又惊又喜,连忙笑嘻嘻地唤了声:“师父?!” 听到开门声,田姝也应声朝向二楼看去,只见楼梯尽头,一位白衣男子长身玉立,不过对于叶浅这位师父的长相她只是有个模糊的轮廓,竟然无法描绘出他的相貌,但敬畏之感却油然而生。田姝心中一时疑惑,不禁有片刻的怔愣,待回过神儿后才意识到自己失礼,红着脸屈膝行了个礼。 清音依旧是暗绣云纹的银白色袍裾,乌发被根玉色发带松松地束起,眉眼如画,清贵优雅,这十年间叶浅长大了,可岁月在他那张俊美到足矣倾倒众生的脸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喜笑颜开的叶浅,无奈地浅叹了口气,世间可怜可叹之人数不胜数,不公冤屈之事更是多如牛毛,哪里管得过?又哪里是她管得了的?他只希望叶浅不要卷入是是非非当中,只是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即可,如今这潭浑水他又怎么可能让她沾染半点!目光掠过叶浅,看向田姝,皱了皱眉头,微微颔首回礼,目光又转向叶浅,清朗的声音交代道:“今日便不要开门了,闭门一日。” 本来都已经准备好了,若是不开门还不知道要再等上几日才行,叶浅心里焦急,直直地看向清音,倔强地追问道:“师父,为什么?” 田姝对于清音的决定也有些惊诧,可是碍于人家是主她是客,心中再怎么急切也不能多说。扯了扯叶浅的袖子,小声道:“小妹,听你师父的话!” 叶浅仍旧站在那里,固执地仰头看着清音,不为所动。 清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蹙眉看向叶浅,深邃沉敛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几分愠怒,转身又要回屋。好啊,她当真是长大了,可以自己做主了,所以事事都要去违逆他? “师父……”看着清音转身的背影,叶浅的心狠狠一疼,师父是生气了,对自己失望了吗?咬着唇,难过委屈地想哭,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去顶撞师父的,只是心底的声音迫切地提醒着她要去解决田覃的事情。深深吸了口气,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师父,对不起……都是浅浅的错,你不要生气!”低着头紧紧攥着垂在手心处的衣袖。 清音推门的手一顿,没有回身,浅叹了口气,清朗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无奈,“浅浅,你上来。” “嗯?”叶浅连忙抬头,清音却早已经进门只留下紧闭的房门,她也顾不上身边的田姝,胡乱地揉了揉眼睛,小跑几步,提着裙摆上楼了。 “小,小妹……” 大堂中,只剩下田姝愣愣地站在那里有些疑惑,师徒俩个闹别扭了?可这也太奇怪了!她还从未见过像叶浅这样敢公然违抗师命的?也从来没见过会向弟子妥协的师父!果然是活得久了,去的地方多了,就什么都能见到。 屋中陈设极为简单,牗窗半开着,有丝丝凉爽的风袭来。临窗的地方放置着矮榻,榻上摆放着漆几,漆几上一架青桐为面,金丝楠木为底的古琴,而清音身上那若隐若现的幽香正是来自于琴底金丝楠木的香气。 清音坐在矮榻边,低头专注地看着漆几上的古琴,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琴弦。叶浅进门后,就站在离矮榻较远的地方,清音不说话,她也低着头一言不发。 许久后,清音才转过头温润清澈的眸子打量着叶浅,看着她躬身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模样,清音一时间哭笑不得。他知道叶浅认错完全是因为见他动怒了,而不是因为意识到她确实做错事情了,她的个性他怎么会不明白?倔强又认死理,还坚强得令人心疼,对于她认为对的事情可以全力以赴,即使摔得头破血流她也未见得会停下来。要想说服叶浅,若是没有令她信服的理由基本都是浪费口舌。 清音神色一敛,不见半分笑颜,“可还记得师父曾告诉过你,虽然你能看到他人看不到的事物,但那并不代表你有与之匹配的能力,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法。天道尚有力不足的时候,于你更是凡事量力而为,切忌莽撞行事。” 叶浅点了点头,也即刻明白了清音要说什么。抿了抿唇,微微眯起眼睛,好啊,果然是大黄告的状! “你也不必埋怨乘黄,我想知道的事情还不需要通过他。” “啊?!师父怎么会……”叶浅猛然抬头看向清音,她一直觉得师父神通广大,却没想到心里想什么他都会知道。对上清音深邃了然的目光,叶浅咬了咬唇,才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师父,我没有要逞强,只是,只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其实她心里知道是自己鲁莽了,不该想当然地就答应田覃。她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师父做不到!叶浅还记得六岁那年险些葬身蛇口的遭遇,虽然清音不承认,可后来想想,她清楚记得那时清音问过她,‘你能看得到我?’她知道清音身份不凡,但是清音不说,她也不会去问。紧锁着眉头,突然面朝着清音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师父,可不可以帮帮他们?就算浅浅求你了,好不好?” 清音平日里在叶浅面前总是笑意温润,看起来文雅清俗而又平易近人,如今收敛笑意微蹙着眉头,满是庄严威仪,令人心生敬畏。 “你先起来。” “师父若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只是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 叶浅迎着清音不怒自威的目光,因为紧张心怦怦直跳,咬着唇,艰难道:“那不仅仅是田覃的心愿,也是浅浅的夙愿,还望师父能成全。” 他们与她非亲非故,那缕残魂的执念什么时候又成了她的夙愿?清音一拂衣袖,转身不再去理会叶浅,她愿意跪着便跪着吧!叶浅的性子不谙世事又过于执着倔强,以后怕是要吃亏的,他可以纵容她,并不代表他人也会无条件地包容她。 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动了几下琴音,随即清越的声音在指尖婉转流淌,好像是奔腾的春水撞开河道堵塞的流冰,又好像是串流在山涧中欢快流淌的小溪水,最后所有的声音归于寂静无声,好像是静默盛放在雪山之巅的冰莲,凌然孤傲。 那清灵的琴声中透着三分孤冷,七分绝尘,听得叶浅心下一阵沧桑悲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偏偏要这么执着,偏偏要去惹师父生气。叶浅懊恼地捶了捶脑袋,叹了口气,跪在地上缓缓挪动着靠了过去,仰头看着清音的侧颜,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语气也轻柔和缓了,“师父,你不要生气嘛!我知道错了,以后什么事都听师父的!” 清音转头云淡风轻地看了一眼,不喜亦不怒,叶浅一时间茫然无措,明亮清澈的眼眸中写着无辜失落,像一只害怕受伤的小兽,扯着清音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清音微微皱着眉头,还是不忍心用过重的话语去责备她,伸手摸了摸叶浅的头,“浅浅啊,师父怕你有危险,这件事牵扯的势力过于庞大,而且已然过去了十一年,你要到哪里去查真相?”轻轻叹了口气,从地上将叶浅扶起,示意她坐到漆几另一边,“齐燕之间矛盾已久,假如二十三年前田覃的身份就是齐宣王派去燕国的细作,那么他知道了某些秘密,身份暴露后从燕国逃回齐国,在燕国的境内没有被杀,齐国的一路也没有遇袭,为什么偏偏死在了即墨城外?” 叶浅讶然地看着清音:“师父的意思是即墨大夫他,他当年也参与了暗杀田覃一事?”抿了抿唇,恍然大悟道:“所以师父才不让我去问他?” “他未必参与了暗杀之事,但一定得到了掩盖痕迹为事情善后的命令,不然即墨城外发生了命案,怎会无处可查?” 叶浅若要问起即墨大夫关于玉佩的来历,加之又听了田覃的话,必然会旁敲侧击提及十一年前的事情,即墨大夫见过玉佩只稍加思索便会明白田覃的身份,毕竟刺杀贵族不是小事,他又怎么会不警觉?清音所思虑的恰恰在此处,逝者已逝,往事如烟,他不认为即墨大夫会为陈年旧事得罪如日中天的权贵。凡人总会为掩盖一点小错接二连三地去犯更大的错,甚至不惜牺牲无辜的性命来保全自己。 叶浅仍有不解:“可,可是田覃不是齐国的贵族吗?” “有何人何物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被清音如此一问,叶浅顿时哑然,是啊,既为细作身份一定隐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二十三年前田覃受齐宣王之命去到燕国,而十二年后当政者却是齐闵王,知道他身份的人或许早已不在,就连唯一能证明身份的玉佩也被田覃送给了姬薇做信物。 清音没给叶浅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问道:“浅浅,想一想谁有这个权利命令即墨大夫去掩盖事实?而即墨大夫又并非庸碌之人,不可能不察觉,这个幕后之人为何要冒着事情可能败露的危险下杀手?” “官职在即墨大夫之上,而田覃知道的秘密威胁到他了。” 清音一点点引导着叶浅的思路,“田覃从燕国得到的秘密会威胁到齐国的权贵,说明此人与燕国有联系,是谁其实并不难猜。” 叶浅将官职在即墨大夫之上的人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齐国权贵多是世袭的贵族,应不会同燕国有过密联系,而唯一的寒门贵胄却是曾经掌握六国相印的客卿,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国丞相。叶浅被自己的推测吓到了,不确定地问道:“丞相苏秦恰恰是十一年前从燕国而来,难道是他?” 清音微微颔首,叶浅聪慧一点便通,这样的敏锐倒是一般政客所不及的。 “所以田覃知道的秘密是苏秦的身份?”叶浅虽然惊讶,可还是大致明白了,“苏秦是燕昭王派来齐国的细作,对不对?” “却是比细作更有用处,身为丞相直接左右着齐王的决策。苏秦之于燕国,大可以使齐毋谋燕,次可以使齐赵之间交恶,以方便燕昭王休整实力等待适宜的时机向齐国复仇。” “复仇?”叶浅长长叹了口气,国家之间的纷争她不是很明白,她也不至于不自量力到要插手去管,但她知道只要战事一起便会有流血牺牲,到那时就不止一个田覃惨死,不止是姬薇一家人的悲剧,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家破人亡。难道累累白骨就只是为了复仇,为了雪耻? 叶浅垂着头,不说话了。她没想到事情会是如此,还好师父及时制止了她的莽撞行为,不然她真的会害人害己。假使让田姝查到了事情的真相无疑是将她们母女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如果是那样,她倒是愿意永远保守住这个秘密。 “师父,难道就只能这样袖手旁观吗?” “不然呢?” “可是,可是大娘她时日不多了,真的要她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没有证据的真相,谁会承认,又有谁会相信?” “倒也是。”叶浅叹了口气,沮丧地低着头,只觉得胸口沉闷,压着她透不过气了。紧锁着眉头,要怎么办,怎么才能帮到他们?突然灵光一现,叶浅抬起头,清澈明亮的眸子充满期冀地看向清音,既然常规的路子有危险行不通,那就想些别的办法,大着胆子问道:“师父,有没有可能让大娘见到田覃的鬼魂?”眨了眨眼睛,“或是让田覃的鬼魂附到我身上也行。” “胡闹!”清音着实快被叶浅气死了,这么不靠谱的主意亏她想得出来。 叶浅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甚好,双手捧着脸看着清音,继续说道:“我们让田覃亲口说出当年的真相,也要大娘保证对此事不再追究不就好了吗?” “浅浅,与你无关的事何必要去自寻烦恼?” “师父不是也常说,做事要有始有终吗?我就是太听师父的话了,才会这么执着的要帮人帮到底!”叶浅摇着清音的胳膊,开始像小时候那般撒娇耍赖,“师父,你就答应浅浅帮帮他们,好不好?” 说到最后倒成了他的错了?看着叶浅说得一本正经还理直气壮的样子,清音无奈地笑了笑,弯指在她的额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如果叶浅能就此罢手,清音倒也不愿去理会凡尘俗事。如今叶浅通过此事算得了些教训,日后行事会自当明白分寸,而清音并非冷血无情,举手之劳倒也是可以相帮。 叶浅吃痛,皱着眉头,“师父笑了,也就是不生气了?” “以后再敢惹是生非试试?”清音神色一敛,严肃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明白吗?” “谢谢师父。”见清音答应了,叶浅才苦着脸揉着有些泛红的额头,抱怨道:“师父下手好重!” “不重点不会长记性!” “嘻嘻,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给师父惹麻烦了!” 第十九章 真相 二十三年前,燕国被齐国与中山国联合攻破,几乎亡国。而与燕国毗邻的赵国因有意吞并中山国,遂不愿燕国就此破灭,赵武灵王见燕国无王,于是将流亡在韩国的公子职请到赵国,立为燕王,派将军乐池送其还燕。公子职便是后来的燕昭王。 公子职得赵国相助才得以回国即位,齐宣王因恐赵与燕合谋对齐不利,于是思虑再三,在田氏旁系宗亲中选择三人掩藏其身份派遣至燕国为细作,用以监视燕昭王言行。田覃便是那三人中的其一。 田覃原名田旻,祖籍临淄,虽然是田氏宗亲,但齐国自桓公任用管仲进行改革后,君主集权得以巩固,世卿的统治权力却被大大削弱了,所以田旻当时只是个小小的里司。田旻被齐宣王看重的不仅是他的宗亲身份,更是他在医术上的造诣和一腔报国的热血。 田旻领命前往燕国,因为医术过人被燕昭王留在燕廷作为客卿。那时,田旻娶姬薇为妻只是为了更好的掩藏身份罢了,却没想到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会被文雅清艳的姬薇吸引并爱上她。两人互引为知己,琴瑟和鸣,婚后不久便育有一女。 幸福的生活渐渐磨灭了田旻的意志,使他快要遗忘自己来到燕国最初的目的,直到十二年后的那个雪夜,所有的美好都成了永远的回忆。 田旻领命进燕王宫为燕昭王宠妾诊病离开时,误走入了王宫偏殿恰巧听到了燕昭王与亲信极为隐秘的谈话。谈话中,涉及到的皆是齐国的近况,以及齐国丞相苏秦呈与燕昭王的密报。十二年来,燕昭王一直谨言慎行,燕国在齐国面前更是做小伏低,极尽卑微之态,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秦所谋划的正是以己之力削减齐国国力,为燕昭王图复仇大计。田旻听后,震惊不已但理智尚存,不论消息是否可靠,他要做的便是折返齐国告知齐王。 雪夜不易隐藏行踪,田旻离开时却被王宫守卫发现踪迹,他侥幸逃脱后也来不及向姬薇告别便同亲随连夜逃离燕国。燕昭王得知事情泄露,一面派人快马加鞭给苏秦送信,一面派出杀手一路追杀田旻。 田旻自幼习武,勉强应对得了杀手的追杀,但还是受了伤。进入齐国国界时,他迂回婉转地甩掉了自燕国一路追踪他的杀手们,却没想到在即墨城外遭遇了苏秦派出的人马。 叶浅站在二楼紧锁着眉头看着楼下的一家三口,她不知道清音用了什么方法使得田旻能在人前现身,看起来与常人无异,正缓缓道出当年所发生的事情。见到田旻,姬薇早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田姝也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迟到了十一年的团圆,却是这种阴阳相隔的场面。 叶浅想起她昨晚去找姬薇母女谈话的场景,当她告诉她们其实田旻早已身死的真相时,田姝听后完全不信反倒认为叶浅在信口胡说,倒是姬薇异常的平静。如今,叶浅也清楚地记得姬薇昨晚那淡淡的一笑,她说,‘其实我早就想到了我的夫君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师父,为何大娘明明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死了,还要来齐国寻找?”叶浅想了许久,还是想不明白姬薇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真相太过残酷,他们宁愿选择自欺欺人。”清音负手立在叶浅身侧,将目光投向远处,一双清澈温和的眼睛平静无波,但却好像是藏了六界中最深的深渊,敛尽风波,隐蕴着无数的前尘往事。突然抿唇云淡风轻地一笑,“或许心中已然清楚所做之事终究是徒劳无功,但只要还没放弃,就会有一丝希望支撑着走下去。” 叶浅想了想,似懂非懂,转头疑惑地打量着清音的侧颜。虽然清音依旧面色平静,可叶浅总觉得他周身好像围绕着淡淡的忧伤,言语中也似有所指,弱弱地问了句:“师父说的是大娘吗?” 清音依旧浅笑着没有说话,叶浅也只得怏怏地向楼下看去,不禁叹了口气。姬薇不过才四十岁,但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显得苍老了许多,而田旻年华和容貌永远留在了他死的那刻,此时紧紧相拥的两人很难让人联想起来他们曾经是那样相爱的一对。 事情已然解决,田旻也再无遗憾,身形变得越来越淡,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看着满面泪痕的妻子,他既心疼又无奈,伸出手想替她擦拭眼泪,手却从她的脸颊穿过,他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退后了两步才道:“薇儿,我要走了,保重!来生若有缘,我们再续夫妻之情!” “夫君——”姬薇低声抽泣着,想上前拉住田旻,可他却像轻烟般触碰不到,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不要再离开我——求你……”姬薇坐在地上,掩面而泣,田姝见不得母亲哭成了泪人,跪坐在地上紧紧将姬薇拥在怀里,“娘,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啊!” “姝儿,照顾好你母亲!”能清楚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能在临别前见到自己的妻女,田旻已经再无所求了,转头看着叶浅点了点头,轻轻道了句:“谢谢。” 接触到田旻的目光,叶浅一怔,随即也微笑地点了点头回应。 田旻的身影渐渐消散,恍惚中叶浅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像是田旻的声音仔细听来却又不是,那声音一字一顿缓慢而沉重地说着:“如你所愿,你将得到你应得之物。” 她的愿望是什么?她应得的又是什么?叶浅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受着那道声音的蛊惑,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皱着眉头呆呆地站在那里。 就在叶浅怔神的同时,田旻的身影消失不见,而他所在的地方现出一片碧玉透亮的水滴状碎片,清音看的真切,那熟悉的气息正是他苦苦寻了两千多年的碎片!因为激动清音匿于袍袖下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缓缓伸出手想将碎片吸过来。那碎片感受到清音的力量轻轻晃了晃,然后飞速朝向二楼方向而去,不过它的目标不是清音而是一旁发呆的叶浅。 迷糊中,叶浅似乎听到了清音的声音,好像让她躲开,可是她还未来得及的反应,就感觉到眼睛一阵刺痛,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没在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失而复得之感,接着她便不省人事了。 乘黄本来就对凡人的事不感兴趣,尤其是生离死别婆婆妈妈的事,既然清音在,叶浅就不会有危险,他自然也乐得清闲。乘黄趁着叶浅不备偷偷溜到后院挖出她埋的几坛子酒,喝酒去了,刚刚回来就见叶浅晕倒身子后仰的一幕,“小叶子!”乘黄本能地拼命挪动小短腿上楼梯,跑上前要去接住叶浅栽倒下去的身子。 “浅浅?”倒是没用的上乘黄,清音眼疾手快地接住叶浅,单手揽着她的腰身,将她横抱起送回屋中。 乘黄这时才反应过来,愣了愣,还好他跑得慢啊,不然真的会被砸成肉垫的!甩了甩头,又继续用力地爬楼梯,被叶浅吓得酒早已经醒了大半,真是一刻也不让人省心!‘咚咚’沉闷的声音响了起来,还伴着乘黄气喘吁吁的喊声:“老不死的,小叶子怎么样了——” 第二十章 胎光 本来姬薇与田姝母女俩人是想同叶浅道谢后再告别离开的,毕竟叶浅在她们落魄的时候好心收留了她们并且还为了她们的事尽心尽力,但令她们没想到的是叶浅会突然病倒了,几日后仍旧昏迷不醒。姬薇身体本就不好加之田旻的离开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她们虽然也担心但留下帮不上任何忙反而会更添麻烦,于是那个雾气朦胧的清晨,母女二人便同清音辞了行返回燕国。 即使知道了仇人是谁又能怎样?且不说那人权倾朝野向他寻仇无疑是以卵击石,单单就无凭无据这一点,她们说的话又有谁会相信?世事本就有诸多无奈,哪里来的许多快意恩仇! 夏季昼长夜短,黎明总是会早早地来临。晨曦还未升起,安静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穿流的河水,全都隐没在浓滞的雾色里。随着朝阳的升起,雾色变得越来越淡,游移着、流动着,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上中天,街市上又如往常一般热闹,只是雅趣的大门紧闭了数日,再也看不到叶浅带着乘黄进进出出的身影。 叶浅的房间采光很好,收拾得干净整洁,窗外正对着杏花树,虽然已经过了杏花盛开的季节但尤能嗅到甜甜的杏香。床榻的正对面一架镂空孔雀的精美座屏,座屏后的漆案上搁置着一张黄梨木棋盘,其上黑白子陷入僵局,棋盘旁边的陶罐中几支凋零的残荷和枯萎的花苞,果然如乘黄所言,养在水中的荷花是活不了的。 乘黄趴在叶浅枕边,前爪搭在她的额头上想探探温度,粉红色的小肉垫刚刚触碰到叶浅的额头就连忙缩了回去,甩了甩爪子,瞪圆了猫眼,惊呼道:“好烫!”转头惊慌失措地看向清音:“已经五日了,小叶子还不醒也不见退烧,她,她不会有事吧?”叶浅生病的这几日里,难得贪睡好吃的乘黄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 “不会。”清音拧了块帕子边说着边走回到床榻边上。 “总这么烧着,会不会变傻了?”乘黄三步两下地跳到清音身边,仰头看着他,“老不死的,你得想想办法啊!” “没有办法,只有靠她自己。” “什么意思?”乘黄歪着头疑惑不解,虽然知道清音很少用法术可现在情况不同啊!乘黄依靠两条后腿的支撑直立站着,将一只前爪搭在清音的胳膊上,愤愤然道:“你要是这点修为都舍不得,我来!” 低头看了眼乘黄那毛茸茸的小短腿,清音挑了挑眉,手指轻轻一戳乘黄的脑门,他便毫无形象地瘫坐着床榻上。 “喵——”乘黄措手不及,而后圆滚滚的身子不受控制情不自禁地栽了个大跟头。 “等碎片完全消失了,就不会有事。”清音没再去理乘黄,弯腰也试了试叶浅额头上的温度,不禁皱起了眉头,浅叹了口气,修长漂亮的手指犹豫了片刻才将帕子轻柔地展开铺在叶浅的额头上帮助降温,而后顺势侧身坐在榻边。 “你说碎片?”乘黄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刚要发怒,乌黑溜圆的眼珠子看到清音如玉的侧颜,突然间怔住了,因为他难得在清音那张只会皮笑肉不笑的脸上看到了些心事重重的影子,不过却令他更加担心不安了。 乘黄小心翼翼地凑到昏睡不醒的叶浅身侧,因为紧张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而后神秘兮兮地问道:“什……什么碎片?” 乘黄的道行不可能看不出来,清音也不打算隐瞒。“胎光碎片。” 世间生灵皆有三魂七魄,三魂中尤以胎光最为重要,乃是生命之光,对于修道者来说更是道法和自愈能力的源泉,若是胎光泯灭便是回天无力。成了碎片不就意味着魂飞魄散吗?乘黄惊讶地又瞪大了眼睛,他有想到这点,可是太过离谱了!怎么说他也活了好几千年了,还从未听说过谁的灵魂碎裂后还能够光芒不灭的。 唯有一点,那胎光碎片的主人力量强大,甚至可能是某位早已超脱六界之外的神祗…… “那个,那个老不死的啊,碎片究竟是何人的?”乘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淡定,不过此刻惊讶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认为应该是惊吓更贴切些。 零星点点的碎片不仅仅光芒不灭它还有令人惊惧的力量,田旻在消失时乘黄也是看得清楚,田旻的三魂七魄早已经不在,换句话说,他已经轮回转生了,留在玉佩中的不是残魂只是他的一丝执念而已,恰恰是那胎光碎片赋予了他能够虚化的身体。那般可怕的力量,乘黄不敢想象若是玉佩中当真留的是田旻的残魂,胎光碎片会不会有令他起死回生的力量。 乘黄在想什么清音自然清楚,可他只是微抿着唇角没有回答。 等了片刻,乘黄见清音没有要解答他疑惑的意思,按耐不住自己那颗忐忑不安又好奇的心,换了个问题接着问道:“他为何会找上小叶子?” “因为……”清音目光落在正对着他的那架孔雀座屏上,深邃漆黑的眼眸里彷佛蕴藏着无穷的秘密,微微蹙了蹙眉,顿了顿,才说道:“因为浅浅的体质特殊。” “就仅仅是这样?”乘黄虽然有些疑惑,却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解释。胎光碎片本就极有灵性,不可否认叶浅确实是个好的寄主。对于修道者来说,他们对强大力量的追求从来不会停歇,乘黄也不例外,兴奋地问道:“怎么样?能取出来吗?” 清音轻轻摇了摇头,“我尝试过,碎片正在被消化,取不出来了。” “什,什么?”乘黄感觉再继续问下去,自己的眼珠都能从眼眶里掉出来,“那么强力量的碎片,你是说,说小叶子把它消化了?”乘黄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叶浅一眼,惊讶地用爪子捂住嘴,不确定地问道:“老不死的,你,你跟我说实话,小叶子她,她真的是凡人,不是,不是什么远古大妖怪?” 清音被乘黄问得忍俊不禁,转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笑着打趣道:“乘黄,难道饕餮吞食了你的真身,也将你的胆子一并吃掉了?身为神兽这般胆小,当真不会觉得羞愧吗?” 乘黄看着清音惊讶得只剩下眨眼睛了,这十年来他见过清音在叶浅面前温润儒雅,春风和煦的样子,见过他板着脸一本正经说教的模样,以至于他都快忘记了其实清音的本性是极为恶劣的,尤其擅长戳人痛处以及落井下石,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你……你!”乘黄气得吹胡子瞪眼,“本神会害怕,笑话!”挥舞着小短腿张牙舞爪道:“老不死的你给喵记住,饕餮那是偷袭,偷袭,本神才会中招的!”禁锢在短腿猫的外壳下,乘黄气呼呼的样子毫无威吓却是憨态可爱,气得他两条后腿一软直接坐到榻上垂着头生闷气,倒是也忘记了继续追问叶浅以及胎光碎片的事情。 看着乘黄沮丧的样子,清音若有所思地微抿唇角笑了笑,目光看向叶浅时,渐渐蹙起了眉头,仍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叶浅一直昏迷着,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还时不时地说着几句含混不清的梦呓。发着烧,她浑身瑟瑟发冷,像是行走在苦寒的冰天雪地之中,不由自主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连着梦境也是透着刺骨的寒意。 那梦里的世界,彷佛身临其境,真实到可怕,甚至细小的雪花不经意间落入衣领的肌肤,瞬间融化,冰得叶浅一激灵的感觉都是那么的清晰真实。 凛冽的寒风,放眼望去,满目皆是莹莹雪色。巍峨的雪山冰峰连绵千里,高耸入云,环顾四周,只有皑皑白雪,沉闷死寂,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叶浅裹紧衣衫,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雪地里。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热量在流失,银峰冰川的严寒,冻得她面色惨白,嘴唇发紫。无声无息的世界里,她由茫然开始变得绝望,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许下一刻她就会倒下,接着便被白雪覆盖,成为这冰天雪地的一部分。 身子冻僵了,意识开始模糊,眼前也越来越黑,可脚下还在本能地向前挪动着步子。视线里,有一处山洞,就在前方不远处向她招手,走近它,也许她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叶浅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攥紧拳头,咬着牙强打起精神,对,她不能绝望,她要活着,她要好好地活着! 叶浅刚刚进入山洞,场景瞬息改变。山洞中的世界虽然搭配诡异,却已然一片春的盎然,温暖舒适。洞中四壁皆是银装素裹,厚厚的冰层亮如明镜,可叶浅脚下却是真实的土地,其上绿草青幽,野花烂漫,就连原本冻僵的她也突然间有了活力,彷佛之前雪地里的步履维艰只是错觉。 洞中明亮如白昼,叶浅惊诧而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边看着边向山洞的更深处走去。山洞蜿蜒曲折,却不见多余的孔洞,一路上皆可见盛开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寂静,幽雅。洞壁顶部,冰雪凝成各种不同的形状,垂下来的冰柱彷佛飞冲而下的瀑布,大团的冰晶好似成簇的珊瑚,圆润透亮……整个山洞,就宛如一座造型精美的水晶宫殿。 美景太多,叶浅一时间应接不暇,倒是也没注意前方的景色已然发生了改变。蔓延一路的野花在这里好像全部得到了某种指令一般突然停止不前,留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而洞壁顶端也不再花样百出变得光滑而又单调,连着温度也瞬间降了许多。叶浅这时才注意到变化,将视线从洞壁顶端收回,定睛向前看了看,原来是到了洞的尽头! 叶浅四处打量一圈,此处俨然是一间空旷的冰室,除了中央圆台上放置的足有一丈长三尺余厚的大冰棱外,别无他物。慢慢向中央圆台靠近,她的心却不自主地扑通扑通乱跳,紧张吗?可她为什么要紧张? 冰棱中似乎有个人影,叶浅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这一看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师,师父?!”她连连向后退了几步,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 冰棱中沉睡着的白衣男子像极了清音,他睡颜安静,神情淡漠,不过眉心处一点形状如闪电的殷红,却在他清雅的气质中杂糅了一丝妖艳邪魅。奇怪的是,叶浅心底竟没有一丝怀疑,十分确定那冰棱中的人就是清音。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后,赶忙跑了过去,伏在冰棱上,近乎崩溃地拍打着厚重的冰棱,一声声唤着。 “师父!师父你醒醒啊!”不知过去了多久,叶浅嗓子都喊哑了,光洁平滑的冰棱留下几道指甲抓出的深痕。她声嘶力竭,像发了疯似地捶打抓挠着,好似那么做被冰封在冰棱中的清音就会听到醒过来一样。 梦里的叶浅被困在山洞里,梦外的她亦是泪流满面,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师父’。 时间早已从清晨过渡到了黄昏,此时,夕阳西下,光影斑驳,将雅趣外的河水撒上金粉,添了几分薄媚。屋中有些昏暗,伴着乘黄的呼噜声,清音坐在棋盘前将那残局走完,又百无聊赖地将它恢复了原貌,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终是听到了叶浅低弱急促的喊声。他急忙丢掉手里的黑子,几步便从座屏后走到了床榻前,一拂衣摆,侧身坐在叶浅身边,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果然已经不烧了,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是放下了。 “师父……”叶浅边念着,边抽泣着,双手不安分地挥舞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见叶浅似乎是被梦魇住了,睡得极不安稳,清音微蹙着眉头将她四处乱抓的手握在手里轻轻摇了摇,低声唤道:“浅浅?” 手被清音攥住,叶浅终于是不再挣扎了,清丽的脸庞皆是汗水和泪水,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突然,像是短暂的窒息后肺里涌进了空气,她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大力的咳嗽扯动心肺,她因为疼痛情不自禁蜷缩起来。 清音坐在一旁,看着叶浅痛苦难耐的模样,终于是忍不住了,十年来第一次在叶浅身上动用了法力。暗自凝力催动术法,一道银白色的光晕自他指尖而出辐散开来,像一张银白色的大网将叶浅紧紧包裹住,帮助她梳理气脉。 咳嗽终于是止住了,叶浅深吸了口气,才从梦中脱离。疲惫地睁开眼睛,目光有些呆滞地环视了一周,那茫然的神情彷佛周遭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一般。 当视线最终落到清音脸上的一刹那,叶浅怔了片刻,猛然坐起身,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清音,而后一瘪嘴,扑到清音怀里便开始大哭,边哭着边用她早已经干涩沙哑的嗓音说着:“还好,还好师父还在!还好,那只是个梦!”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清音有些手足无措,怔了片刻,又无奈地笑了笑。这几年来,叶浅也长大了,为了避嫌,他有意无意地同她疏离,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再怎么坚强,也有害怕需要安慰的时候。思及此处,清音也便释然了,温柔地回抱着叶浅,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没事了。” 叶浅将脸埋在清音的肩头,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他的袍子,生怕以松手清音便会消失的样子。“师父……” “我在。” “师父……”清音身上那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幽香令她格外的安心,叶浅哭着哭着,吸了吸鼻子却突然笑了起来,“师父还在,真好!” “哭够了?” “嗯。”叶浅连忙起身,水汽氤氲的眸子越发明亮澄澈,笑嘻嘻地看着清音,点了点头。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睫毛上挂着泪珠,她却笑得没心没肺。 对于叶浅孩子气的举动,清音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眼一片濡湿的袍子,轻轻叹了口气,“你呀,要是再哭下去,师父的袍子都能拿去浇花了。” “嗯?”叶浅偷偷看了眼清音的如雪的白衣,脸登时红透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抓过一旁的被子兜头将自己蒙在里面。随即,被子里传来闷沉的喊声:“师父,我饿了!” 清音见此,也不再打趣她,唇边噙着笑意,起身道:“好,让乘黄做饭去!” “哦。”等,等等——大黄做饭,能吃吗?师父这是要毒死她啊?不就是一件袍子吗?叶浅欲哭无泪,连忙从被子里爬出来,房间里早已经没有清音和乘黄的身影。不会吧?!她垂头丧气地趴在床边,“师父——我错了!” 第二十一章 初心 经历了那样一场变故,叶浅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也懂事了许多。或许是姬薇与田姝之间的母女情深让她想起了她之前从来不愿去回忆面对的童年时光,想起了她善良而又淳朴的祖母;或许是姬薇同田旻之间阴阳两隔的爱情让她看清了人世无奈,不再天真固执地去坚持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又或许梦中濒死的绝地让她重新感受了一番年幼时深山里的惊险遭遇,明白了今时今日的一切有多么弥足珍贵。 总之,在被清音和乘黄毫无原则地保护着,宠溺着的十年后,叶浅终于找回了原本属于她那颗知足又懂得感恩的初心。 人的心总是自私而又贪婪的,难怪会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样的话!叶浅想她亦是如此,小的时候她希望有一个温暖的家,希望有人会去关心她呵护她。后来,有了雅趣,她有了家,有了亲人,所有曾经期望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可她却变得不满足起来,渐渐变得任性而骄纵。她讨厌那样的自己,自私地想要清音留下来,一直留在她身边,却从没考虑过他是否愿意,是不是也有他要去做的事情。 时光平静而又惬意地流走着。这几日,叶浅已经想好了,也做好了心里准备,毕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年纪在那里,亲事是逃避不了的,若是清音再问起,她不想再同他起争执,也不想令他为难,她相信清音替她安排的定然都是最好的。即使她不想离开雅趣,即使她不愿意嫁人,即使她并不爱即墨大夫的儿子,其实她也并不明白到底怎样才算是爱一个人。可是,叶浅想明白了,清音却是闭口不谈了,甚至像完全忘记了有过那件事情一样。 午时的阳光刚好,乘黄又在石磨旁晒着肚皮守着他最爱的鱼干睡大觉,叶浅站在一边,用竹制的长箸将石磨上平铺着的剖好肚皮去了内脏的鲜鱼逐一翻了个继续晾晒。翻晒过鱼后,叶浅也无事可做,闲着无聊便蹲下身子用狗尾巴草在乘黄粉嫩嫩的小鼻子旁轻轻搔了搔。乘黄打了个喷嚏,小短腿不耐烦地挥了挥,翻个身又接着睡。叶浅见他的模样,捂着嘴偷偷笑了笑,待乘黄又睡沉了,她便小心翼翼地再次凑过去,继续用狗尾巴草逗他。好眠被扰,乘黄有些愠怒,迷迷糊糊间,一巴掌大力地拍到自己脸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圆滚滚的身子难得灵活,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圆圆的猫眼警觉地四处扫视。 视线落到叶浅脸上,她那无辜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神情倒是不打自招,乘黄顿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呲着牙,发出呜呜的声音恐吓道:“小叶子,别以为喵的不敢咬你!”张大嘴,恶狠狠地一口咬住叶浅手里作乱的狗尾巴草,然后很潇洒地将断了半截的狗尾巴草吐到一边,迈开小短腿,仰着猫脸,得意洋洋地从叶浅身边走过,看都不看她一眼。 “大黄……” 走慢了几步,“本神心情不好,不想理你!” “我有话想和你说。” “免谈!”乘黄高傲地仰着头,虽然嘴上如此说,但迈开的步子基本等于原地不动。扰了他的清梦,没看他心情不好吗?没有眼力见的丫头,他乘黄有那么好说话吗? “大黄……”叶浅沮丧地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有些忧伤地看着乘黄的背影,浅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大黄,你说师父他是不是要离开了?” “谁?你说老不死的?”乘黄倒着退到叶浅身边,两条前爪搭在叶浅腿上,水汪汪的黑眸子看着她,神情严肃地问道:“他说他要离开了?什么时候?” 叶浅将下巴抵在手臂上,苦着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回头看了眼身后楼阁的二楼,自三年前王氏夫妇离世后,清音就从后院搬到雅趣的二楼住了。又是一声叹息,“可是师父当年同我约定十年,如今,十年之期已经到了。” “我说呢!”乘黄眨了眨眼睛,一只爪子捂着嘴做惊讶状,而后恍然大悟道:“老不死的让我守你一生,果然啊,他早就做好要离开的打算了!” “是这样啊……”听乘黄如此说,叶浅心里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紧锁着眉头。她没想到十年前清音就做好了安排,是她一直在拖累他,现在没有离开也是因为她,因为她不肯嫁人,所以放心不下吗? “小叶子啊,你不用沮丧。”乘黄两条后腿着地,很豪气地拍了拍胸脯,“他要走就走他的,你便由本神来守护!” 看着乘黄那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叶浅不禁被逗笑了,伸手摸了摸乘黄的头:“谢谢你,大黄!” “咳咳——”避开叶浅的手,乘黄甩了甩头,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了句:“本神可不是你的宠物!” 其实叶浅这句简单的道谢着实令乘黄有些难为情了,要不是被猫毛包裹着他现在脸一定红透了。圆圆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叶浅,突然间发觉他从小看大的孩子终于是长大了,那种感觉很复杂,既欣慰又骄傲,明明很高兴却忍不住很想哭。乘黄怕自己下一刻便会老泪纵横,见连忙侧身转到一边,打哈哈道:“小叶子,多愁善感可不适合你!” “大黄,多愁善感的明明不是我!”叶浅向旁边挪了一小步,捧着脸打量着别扭的乘黄,“大黄,你说我之前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哼哼,你才发现啊!”乘黄从鼻子中哼了两声,抬头看向叶浅,突然间发现他的模样完全沉入她明亮的眼中。不得不承认叶浅的眼睛长得极漂亮,以前是如今更是,双眼像是被洗过一般,越发清明澄澈,黑眸盈泽,彷佛暗夜里缀满熠熠星光。 “大黄?” 乘黄竟然不由地看得出神儿了,尴尬地咳了两声,一本正经道:“还好,还有自知之明,未成朽木,尚可雕琢。” “什么?”叶浅眨了眨眼睛,看着乘黄明明憨态可爱却非要故作深沉的模样,突然间又好笑又好气,忍不住伸手在他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你才是烂木头!” 阳光太烈,有些刺眼,乘黄眯缝着眼睛,转过身,迈着优雅的步子向杏树下的阴凉处走去。轻轻一跃跳上了两棵杏树之间的秋千,悠闲地摇着尾巴,冲着叶浅挥了挥爪子:“小叶子——” 看着乘黄一脸谄媚的笑,叶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摩挲着胳臂,起身向杏树下走去。刚刚还说要守护她,明明是拿她当苦力嘛!给他晒鱼干还不行,现在又要给他荡秋千! 雅趣院子里的杏树长得比别处的都要好,枝叶繁茂,翠绿的叶子一片紧挨着一片,不给阳光一丝可以透过的缝隙。厚厚的树叶下,杏子慢慢地成熟,有的绿里透着青,有的青里裹着白,有的白里泛着黄,有的黄里盈着红,也有的半黄半红,看上去模样可爱,令人垂涎。 悬在两棵杏树之间的秋千,那是王氏夫妇生前为她做的,虽然她现在长大了坐上去可能会将不甚结实的树杈压折,但小小的秋千却载满了她所有美好幸福的时光。叶浅扶着秋千一边的麻绳,抬头胆战心惊地打量着繁茂的杏树,皱着眉头,“不会有虫子吧?” “不会!” “不骗我?” “骗你干嘛?我昨天刚刚检查过。”乘黄摇着尾巴,眯着眼歪着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大,大黄啊,你还吃虫子啊?”叶浅想起了前几日在树上看到的那些个肥肥的蠕动着的毛虫,突然觉得一阵反胃。 “那个……偶尔换换口味而已!”乘黄不以为然,咂咂嘴,一转头,发现叶浅不在身侧了。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小丫头竟然跑出了好几步开外,徒留给他个背影,“喂!小叶子,你去哪儿?” “我找师父去。”叶浅回头看了眼有些错愕的乘黄,哈哈大笑起来,挥了挥手,“你自己玩吧!”说完一溜烟儿跑远了。 第二十二章 决定 二楼房门紧闭着,房中不时传出低沉婉转的琴音。一声琴音,一种伤怀,一根琴弦,一丝惆怅。 琴音缓缓,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个悠远的被尘封在记忆里的故事,时而荡气回肠,时而平静感伤。琴音屡屡,好似过尽千帆,看遍沧海之后,沉淀了所有的波澜壮阔,宠辱不惊,淡看岁月无伤。 叶浅虽然会弹琴,但她自认远远不及清音的一点皮毛。清音的琴技高超卓绝,世间怕是根本找不出能同他比肩之人。他同那架古朴的桐木琴彷佛浑然一体,彼此互引为知音,每当指尖划过琴弦,流泻而出的都是世间最美妙的曲谱,意境悠然,不急不缓,涤荡浊世浮生。不过清音的琴声一直是清灵渺远,大多时候只是悦耳好听,却未融入半分情感。 也许他的世界除了琴以外没有何人何物能真正走进去,于他而言,三千世界事,全在微生中。 从未在清音的琴声中听出这般愁绪,叶浅也不由得感伤起来,站在楼梯边上,沉沉地叹了口气,踟蹰不前。因为接下来她要同清音说的事情是她很不想提及的,不过,积攒了好几日的勇气才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今日不说她怕明日就又反悔了。 叶浅深深吸了口气,提着裙摆上楼,感觉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重,像是即将壮烈赴死的勇士一般。在清音的房门外,来回踱了几步,一咬牙才敲了门。 清音听到脚步声,抬眉看了眼合着的房门,依旧神色平静地抚着琴。方才叶浅在楼梯下唉声叹气时,他就已经觉察到了,她在徘徊不定,他又何尝不是纠结万分。直到听到叶浅上楼了,清音才终于是下了决心,眸色一沉,漆几上凭空多了碗褐色的药汤,浮着热气。 “进来。” 得到回应,叶浅深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清音此时刚好收了琴声,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笑着:“浅浅,何事?” “师父,我……”看着清音的脸,叶浅就又开始打退堂鼓了。死死地攥着拳,紧咬着腮帮,彷佛用尽了她平生所有的气力,说道:“师父,我同意与即墨大夫之子的亲事!”一直闷在心中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可得到的却不是解脱,看着清音脸上微微有些愕然的表情,叶浅突然很难过,很想大哭一场。 “你是说,你愿意嫁人?”对于叶浅突然闯进来,还说了这么句意料之外的话,清音的确很惊讶,侧身坐在矮榻上,深邃的眸子打量着她,微微蹙眉,“浅浅,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是的,她想好了,她不想他离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脑中瞬间回忆起了方才乘黄说的话,师父十年前就安排好了他离开后的一切,她不能再成为他的拖累,狠下心抿着唇点了点头,“嗯,我想好了。” 清音原本微蹙的眉头在听到叶浅的答复后皱得越来越紧,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有规律地敲点着漆几,瞥了眼搁置在他手边的那碗药汤,眼眸中流光百转。他确实没有想到叶浅纠结的竟然是这件事,不是说不愿意嫁人吗? 许久后,见清音仍旧沉默不言,叶浅也不知道他是何意,心中焦灼不安,既不愿接受即将面临的结果,可又好像听到了清音的答复她就可以彻底死心了,算是一种换了种方式的解脱。 “师父?” “嗯。” “师父,浅浅真的想好了,终归是要嫁人的,如果……如果嫁给即墨大夫之子能令师父放心,我愿意。”她以为清音迟迟不作决定是因为怕她委屈,才一再强调自己想好了,做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吸了吸鼻子将快要泛滥的泪水强忍回去,弯起唇角勉强笑着,泪光中清音的轮廓都开始模糊了,可叶浅还在努力地笑着:“师父,我们还像我小时候你同我约定的那样,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情,我在这里等你,好不好?”说完后终于是忍不住低下了头,再也没有勇气和力气去面对清音,她害怕他识破她的故作坚强,又惧怕他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 他倒希望叶浅能自私些,那样他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愧疚和心痛。清音心中一时百感交集,须臾之后,“浅浅啊,关于你嫁人的事情,师父觉得可以再议。” 叶浅理所当然地认为清音会因为她这个决定感到高兴和欣慰,没有听清楚,就点头“嗯”了一声,待反应过来后,连忙抬起头看向清音,“师父,你刚刚,刚刚说什么了?” 当真是个孩子,既然不愿意,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接受?她不是一直很有原则,足够倔强固执吗?可也是个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孩子!清音无奈地笑了笑,“你的亲事不急,可以再等等。” “真的吗?”叶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感觉一下子从谷底飞升到了云端,乌云密布突然间就是晴空万里,转念又一想,“可是,可是师父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吗?” “倒也是。”清音点了点头,神情专注地看着叶浅,当看到她明媚的笑脸由晴渐渐转阴时,才接着说道:“不过,师父决定将你带在身边。” “我吗?”叶浅又惊又喜以至于有些呆住了,回过神儿后,眉眼都是笑意,立马又是雨过天晴,用手胡乱擦了擦悄无声息滚落在脸颊的泪水,眼里泛着泪花嘴角却是噙着浅笑,这是她最期望的结果。“师父不会觉得我是个累赘吗?” “不会。”看着叶浅瞬息万变的表情,清音只觉得既好笑又无奈,视线凝在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上,他彷佛透过那片星空看到别的什么似,幽幽长叹一声,“因为师父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叶浅不解,她想不到自己会帮到清音什么,但只是听说能帮到他,她就觉得很开心很满足。 清音浅浅一笑,“有些事情等以后师父再慢慢告诉你。”转头看着漆几上那碗药汤,神色有些凝重。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了,他此刻还在动摇什么? 叶浅顺着清音的目光看去,因为好奇,走近了几步,嗅了嗅,奇怪,是药汤的话怎么会没有任何味道? “师父,这是什么?” “没什么,你生病还未痊愈,是用来给你补身子的。”清音神色一敛,修长的手指端起药碗,递给叶浅,“喝了吧!” “给我的啊!”叶浅顿时犯了愁,迟疑着不接,她最讨厌的就是喝药了,“师父……” 清音没说话,而是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叶浅见撒娇没有用,只得怏怏地从他手中接过药碗,轻轻晃了晃,虽然这药汤没有味道但叶浅习惯了,捏着鼻子刚要仰头喝下…… 清音突然问了句:“浅浅啊,如果你永远都是十六岁的话,会愿意吗?” “师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叶浅端着药碗看着清音,而后弯起眼睛了然地笑了笑,原来师父也会像她一样时不时地有些奇怪的念头!不过都十年了,师父的容貌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叶浅突然有点忧郁了,如果师父一直不变老的话,她成了老嬷嬷以后要怎么办?还继续叫‘师父’吗?当然了,师父永远都会是师父。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好像飘得太远了,叶浅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笑嘻嘻道:“当然好啊!要是永远都是十六岁的话,我就会一直看起来比师父年轻!不过……”她又很认真地想了想,“会不会很奇怪啊?师父也说了万事万物皆有规律,而生老病死就是人的规律,变老死去,都是避免不了的。不然,等到莫愁她们都老了,我还是现在这副模样,她们一定会被吓死的!”叶浅还在继续想象着如果自己五十年后没有变老的情形,到时候她是不是会看起来和自己的孙子孙女们同年龄,那场景单单是想想就觉着好笑,可滑稽中又透着诡异和说不尽的恐怖。 清音眸色一沉,敲着漆几的手指突然停住了,眉头微皱,看着叶浅:“如果以后你没有朋友,身边就只有师父和大黄,会觉得孤单吗?” “当然不会孤单,浅浅只要有师父和大黄就足够了!”其实叶浅还没从清音上个问题的思路中出来,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她完全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叶浅挤了挤眼睛,身子前倾,凑近打量着清音,疑惑不解地问道:“师父今天怎么这么多奇怪的问题?” 清音轻轻咳了咳,身子稍稍后仰,拉开同叶浅之间的距离,“你小时候倒也没少问些奇怪的问题,师父嫌你烦了吗?” “我没有!”叶浅站直身子,无辜而又委屈地看着清音,“我才没有嫌师父烦!” 清音微抿唇角,模糊的笑容里面有着宠溺的味道,不再问了,只是眸色渐渐转深。叶浅原本就是一个爱热闹的性子,现在如何让她去想象以后的孤独。长生本就是劫,其中的无奈与寂寥又何止是孤独那么简单!如果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禁锢了她的永生,夺走了原本属于她平静的生活,难免太过残忍了!还是再等等…… 叶浅狐疑地打量着清音,师父怔神在想些什么呢?不过师父的心思她从来都是猜不透的,所以也就不去猜了。低着头,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她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它! 那双深邃的眸子打量着叶浅,嘴角微微上翘,他沉思时也像是在微笑,但笑意却从不达眼底。清音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自己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格,却在叶浅面前处处妥协。他曾经以为十年的时光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什么都改变不了,可到头来,变得最多的却是他自己。浅叹了口气,最终拂了拂衣摆起身,走了过去,将叶浅手里的碗夺了过来,随手放在漆几上:“药凉了,别喝了,免得闹肚子。”碗里的药汤晃了晃,有那么几滴随着清音的动作溅出,落到他修长白皙的手上,然后迅速以眼睛看不到的速度渗入他的皮肤,转瞬间消弭无形。可溅在漆几上的两三滴药汤,却丝毫反应也没有,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凉了吗?”叶浅有些诧异地望着清音,她刚刚接过来时明明还有些烫手,所以都没有再敢去触碰碗的外侧壁,现在不应该是温度刚刚好吗?难道她出现幻觉了?不过不用喝药她自然是很高兴。 她最苦恼的事情都解决了,萦绕在心头的阴云扫尽,叶浅此刻当真是身心舒畅,悠闲自得地在清音房中踱着步,趴在窗口探着身子向外远眺,观赏着风景。微风和煦,天空一碧如洗,几只麻雀在河边的大石上叽叽喳喳唱着歌,就连平日里听起来令人烦躁的蝉鸣此刻都是那么的悦耳动听。叶浅单手支着下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一会儿摇了摇头,一会儿又呵呵笑起来。 清音端坐在矮榻上,掸了掸衣摆,淡淡瞥了叶浅一眼,无奈地笑了笑。若是可能,他倒是希望她可以永远这样笑靥如花,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思及此处,清音又难免感慨,事情走到今日这一步,逼迫着他不得不选择舍弃她!叹了口气,接着擦拭干净漆几上的药汤,又将古琴移到了身前。 叶浅突然转过头笑嘻嘻地问着清音:“师父,师父,晚食吃什么?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清音正在擦拭着琴身,被叶浅一问,眉头轻皱,不是刚刚才用过午饭吗?还是在叶浅无比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很认真地想了想,结果是……“没有。” “真的没有?” “浅浅……” 见清音正襟危坐又是一副要说教的模样,叶浅连忙打断他的话,皱了皱鼻子,叹叹嗓子学着清音以前总教训她的口气一本正经道:“浅浅啊,不能像大黄一样,耽于口腹之欲,要……”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清音无奈,想正颜厉色地训她一顿,却也忍俊不禁。 “师父,对不起……”叶浅嘴上道歉,眼睛里却是得逞后的狡黠,总被说教其实她早就想还回去了,只是一直没胆那么做。蹦蹦跳跳地跑到矮榻边上,坐到清音对面,手肘抵在漆几上捧着脸看着清音,一本正经道:“因为今天心情好,所以要加餐!” “心情好?”清音笑着重复了遍,他还从来没见谁给贪嘴好吃找过这么牵强附会的理由。点了点头,继续擦拭着古琴,“好,心情好,所以加餐。” 第二十三章 身份 “小妹,前几日我听说即墨大夫遣了媒人去同先生与你说媒?结果怎样了?”齐姜与叶浅同岁但虚长了几日,上月刚刚许了河对岸的董家仲子,夫家昨日前来请期,齐姜的母家也应了,她下个月初八便要渡河嫁人了,此时难免也关心一下自小一起长大的叶浅。 叶浅蹲在一旁低着头用刚刚采来的蒲草专注地编着篮子,听齐姜如此问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齐姜,微微笑答:“哪有的事啊!我怎么都不知道。” 乘黄趴在距离叶浅不远处的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微眯着眼睛晒太阳,听到叶浅的回答,动了动耳朵,转头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片刻后,乘黄才又转回头目光空洞地看着浮游在河上半只身子扎进水里捉小鱼虾的鸊鷉,脑袋搁在前爪上,竖着耳朵,再也没有了睡意。 “不会吧?先生没有应下?”齐姜狐疑地拿起一件绀色裙裾投进河水中浸湿,边低声小心翼翼地继续询问着叶浅,“这么好的一桩亲事,先生没理由不答应啊?” 叶浅继续低头编着手里的篮子,好像齐姜说的事情与她毫无干系一样。“师父应该另有打算吧!” 看着叶浅漫不经心的样子,齐姜忍不住为她着急,思索一番,不善言语的她才说道:“小妹,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不是也常说,能争取的幸福就要勇敢去争取吗?” “是要自己争取。”叶浅抿唇笑着,明亮的眸子打量着齐姜瘦弱单薄的身子和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想起她如外表一样柔柔弱弱的性子。小时候被欺负了,齐姜从来都不言不语默默流泪,每回都是叶浅拉着她的手去替她同人家讨说法。如今齐姜就要孤身一人远嫁到陌生的地方,也不知道她的性子以后会不会受婆家欺负。“姐姐以后嫁了人家也要记得,千万别委屈了自己。”草草将篮子收了口,叶浅将齐姜刚刚洗好的放在草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放进了篮子里,“也不知道会不会结实。” “小妹,别人的事你总会忙前忙后得出主意,怎么轮到了自己,这么不上心?” 叶浅看着齐姜紧锁着眉头,用那般老气横秋的口气数落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抓起手边的一片荷叶就扣到了叶姜头上,“新娘子,晒黑了就不漂亮了!”在叶浅的心里她希望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能诸事顺心,美好善良的女子注定该有美好幸福的一生的。 见叶浅笑得开心,齐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将头上的荷叶扶正,遮挡着有些炙热的阳光。美好的年少时光一去不返,但留下的会是一生中最值得珍藏的记忆。 因雅趣所在的那条街市中因为都是些商人家的女孩或者是布衣百姓,没有许多的繁文缛节,相处起来倒也轻松快乐,加之叶浅性子活泼又极有主见,邻里间的女孩们无论比她年幼的还是稍微年长些的几乎都能和她成为朋友。每每遇到什么困难不方便和家人说起的,她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叶浅帮忙,甚至有些女孩子有了心上人羞于言表时也要她帮着出主意,叶浅自然也很热心地去帮助她们。随着年龄增长,那些一起长大的女孩们多数已经嫁为人妇,有的也已经做了母亲,围绕在叶浅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但仍旧有一些待字闺中的少女们还会时不时地来雅趣中找她。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日子过得从来不单调枯燥,年轻的女孩们似乎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做完家里的活后,她们在空闲时间里都会找到不同的乐趣,常常约在一起,玩笑嘻嘻。春时郊外踏青,采桑纺麻;夏时赏花采莲,做浆浣纱;秋时迎寒祭月,摘果捣衣;冬时扫屋走鼠,踏雪寻梅。 见叶浅和齐姜不知道在说着什么笑得开心,不远处的几个浣纱女孩也好奇,纷纷询问。 齐姜因为叶浅在身旁难得开朗多话起来,转过头,因为是背对着叶浅,所以她神秘地挤了挤眼睛,故意提高嗓音,打趣着道:“我啊,在同她说她的亲事!” 叶浅急了,“姐姐,你怎么这样……” 其中一个女孩连忙作恍然大悟状:“啊!原来是叶姐姐的亲事啊!”,也顾不得浣纱了,站起身子,“你们知道吗?听说叶姐姐要嫁给即墨大夫之子了!” “原来真的是啊!”一旁的几个女孩也跟着起哄,还有同叶浅道喜的。虽然是处在乱世周礼荒废,但一般世家子弟娶妻,会娶平民却极少娶商家之女,难免她们会如此兴奋。 叶浅连忙解释,可女孩子们正说着起劲儿,哪里会她理会的解释。如此情形,叶浅无奈地摇了摇头,任凭她们说,她就微微笑着不说话,继续用剩余的蒲草编篮子。 七嘴八舌间,不知道谁说了句:“听说即墨大夫这位幼子名唤荀鞝,虽不是嫡出,但乃是淑人君子,仪表堂堂。” “是的,是的。”又一女孩捧着脸,满是痴迷状:“我有见过那位君子,真的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叶姐姐实在是太好命了,羡慕死人了!” “我们也只能是羡慕了,你有叶姐姐漂亮博学吗?而且你有能将整个雅趣做嫁妆的师父吗?” 叶浅手一顿,师父说过要将雅趣做她嫁妆的话?为什么外人比她知道的都要多,都要清楚?狐疑地转过头看向乘黄,她怎么忘记了师父让她看荀鞝名帖的那日就是乘黄吵着闹着要去采荷花的。抿着唇,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乘黄,好啊,他们俩合谋骗她! 感受到叶浅带着杀气的目光,乘黄僵直着脖子依旧看着空荡开阔的河面。微风轻拂着,他颈上的毛被吹得有些凌乱,看着倒是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模样。此刻,乘黄在心里恨不得把那长舌的媒婆子和刚刚多嘴的女孩狠揍一顿,怎么说他也活了好几千年了,头一次撒谎,就这么容易被拆穿了?不过,他不也是为了她好吗?没有良心的臭丫头,思及此处,乘黄连忙转过头,狠狠地回瞪着叶浅,他又不理亏! 对上乘黄理直气壮的眼神,叶浅一怔,明明是他骗她,还有理了?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会乘黄。 河边的浅水处生长着一大片蒲草,如今正是蒲菜鲜嫩的时节,女孩子们洗过衣物后都纷纷离开了,叶浅独自留了下来,想顺便采些蒲菜回去。提着篮子起身向浅水处走去,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狡黠地笑了笑,将篮子扔在了地上,空着手走去采摘蒲菜。 手里的蒲菜越来越多,眼见着拿不下了,叶浅朝着大石头的方向,叹了叹嗓子,喊道:“大黄,把篮子叼过来!” “我是猫又不是狗!”乘黄起身抖了抖毛,从大石上跳了下来,猛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甩了甩头,“不对,不对,我好像也不是猫!”怏怏地走到篮子边,左右端详了许久也无从下口,最后叼着篮子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因为腿太短他又太肥,浪费了不少体力还无辜载了好几个跟头,最后乘黄干脆将篮子推倒在草地上用前爪滚了起来。 歇歇停停费了好大劲儿才将篮子滚到叶浅面前,乘黄垂着头大口喘着粗气,刚刚平稳了呼吸,一抬头就见叶浅站在河堤上抱着胳膊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他才明白过来,这小丫头原来这么记仇! 用后腿搔了搔耳朵,乘黄瞪着圆溜溜的乌黑眼睛说道:“小叶子,我那也不是为了你好吗?再说了充其量我只是个帮凶,有本事你去找老不死的出气啊!” “找师父出气?嘿嘿,我不敢!”叶浅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弯着腰两只手蹂躏着乘黄肉嘟嘟的猫脸,“委屈你了,大黄。不过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帮你减肥不是?”得逞地笑着,从乘黄身侧拿过篮子,将放在身边石头上的蒲菜装进篮子里,蹲下身子捧着脸看着乘黄,眉眼含笑地一字一句强调道:“师父说了,我的亲事不急。” “什么?!不嫁荀鞝了?”乘黄猛然站起,身子放得很低,垂下的尾巴慢慢地摇动着,有些迷惑,“老不死的不是很看好荀鞝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叶浅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但清楚的是我不用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了。”笑眼弯弯,深深的酒窝盛满她的快乐,语调轻快地说着:“而且师父也说了,虽然他有事要做,但可以将我带在身边。” “哼哼——”乘黄从鼻中发出两声冷哼,他想他明白了清音为何会突然改变了主意。神兽是六界中至纯至真的存在,性情温和慈善,虽然乘黄觊觎过胎光碎片中蕴藏的强大力量,但因为胎光碎片已经被叶浅消化,要想得到,势必会伤害到她,而他是万不可能会去做伤害叶浅的事情。至于清音会不会,乘黄就不甚清楚了,毕竟那份力量太过于诱人。清音的身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不知道清音要做的什么,但乘黄隐隐觉得清音要做的事情会很危险,甚至会很疯狂。 看着乘黄呆愣出神的样子,叶浅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将篮子挎在胳膊上,准备返身回去继续采摘蒲菜,刚要起身…… “小叶子,你了解清音的为人吗?” “嗯?”叶浅眨了眨眼睛,又蹲下身不解地看着乘黄,“师父的为人?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乘黄瞪圆眼睛,瞳孔微微放大,严肃地说着:“两千年前他从饕餮口中将我救下,我出于好奇在他身边跟随了两年,虽然也不甚了解,但清音一旦做了决定是从来不会轻易改变的。小叶子,听我的话,嫁人吧!去做一个普通人类女孩该做的事情。” 叶浅听罢,心下一沉,两千年前的事,那师父……“大黄,为什么要说这些?”十年间,叶浅从来没听过乘黄在她面前提起他同清音的相遇。 乘黄银白色的胡须微微下垂,看起来忧心忡忡,“他的过去,他的身份,他是正是邪,这些你都清楚吗?” 叶浅轻轻摇了摇头,“师父没说,我也没有问过。” 对于叶浅的平静乘黄彻底无语了,明明好奇心重,但是对于清音的身份她倒是从来都不好奇,“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清音的身份?小叶子,难道你就不好奇吗?还是说你不敢,你在害怕?” 害怕吗?其实叶浅后来慢慢懂事了,是有过害怕的,因为那个深山里的月夜,她亲眼见到清音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修炼千年的青蛇伤得奄奄一息。对于神秘的存在,人总会有种与生俱来的敬畏。 叶浅提着裙摆,坐在乘黄身侧的草地上,看着水波粼粼的河面,缓缓说道:“小时候王孟祖母同我说过,她说,师父气质斐然,学识渊博,不像是普通的琴师,倒像是流落在外的公子。她说我好命,将来说不定会捞到个贵族的身份。”说到此处,叶浅微抿唇角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其实我知道,师父他不是什么王公贵族,我猜想过他的各种身份,想过他会是人还是妖,是仙还是魔?可后来才想明白,那些都不重要,他只是我的师父,不是吗?” 乘黄侧着头,看着叶浅泰然自若的模样,气愤地吹了吹胡子,“傻丫头,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这么相信他?” “大黄,一个人的过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没有谁会没有过去,没有过去就不会有未来。” “可我只想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无论师父的身份如何,他救了我的命,十年来顺着我,宠着我。”叶浅盈盈一笑,歪着头看着乘黄,“大黄,你说我不相信你们还能相信谁?” 乘黄看着叶浅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越发是不忍心了,叹了口气,但愿是他想多了吧!“我本是上古神兽,世间万物除了超脱六界的神以外,没有什么是我看不透的,偏偏清音是个例外。他身上没有任何仙魔的气息,可法力却远在我之上。” “你的意思是,师父他是神?” 乘黄摇了摇头,“除了诸神之战身染煞气的女妭外,人间已不会再有神出现。除非是堕神,可即为堕神便是要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过,被诸神流放!” “十恶不赦的大罪过?”叶浅不以为然,“大黄,你觉得救了你,又救了我的人会是十恶不赦的堕神吗?” “不会。”乘黄这点倒是很确定,“可是他身上的秘密太多……” 叶浅莞尔一笑,揉了揉乘黄的脑袋,谆谆教诲:“大黄,谁都有秘密的,可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就去怀疑身边的亲人。你不也是因为相信师父,才愿意跟随在他身边的吗?”说完后,没去理会乘黄的反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提着篮子向河边的蒲草跑去。 是啊,他就单单是因为清音承诺百年后会助他恢复原身,才会愿意留下来,愿意屈尊降贵地照顾叶浅吗?看着叶浅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乘黄有些迷茫,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被个小丫头给教育了一番,顿时郁闷得伸直四条腿趴在草地上。“喵的,我说这些话不也是为了你吗?没心没肺的丫头老不死的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第二十四章 走蛟 河水比较深,即使是浅水处也能及腰,叶浅没准备下水,只是沿着岸边走。因为临近河边的蒲草不是太老了不适合食用就是刚刚抽出嫩茎便被人采摘走了,过了许久篮子的底还没有铺满。黄昏前的阳光柔和明媚褪去了午后时分的燥热,伴着河面上吹来的微风,正是一日中最舒服惬意的时候。见时间尚早,叶浅也不着急边走边仔细寻找着,不知不觉间距离乘黄越来越远。 乘黄趁着叶浅去采蒲菜的间隙打了个盹,做了个满是小鱼干的美梦,心情大好。砸吧着嘴,慵懒地抻了个懒腰,舔着爪子洗了脸和耳朵。蹲坐在草地上,看着叶浅在蒲草丛中时隐时现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眼天色,他们得在日落之前赶回雅趣,不然会有些麻烦。 “小叶子,你别走太远!差不多该回去了!” “知道了——”叶浅回头朝着乘黄挥了挥手,准备将身前最后一棵蒲菜采到就离开。提了提挎在臂弯的蒲草篮子,叶浅向前探着身子伸手去够前面距离较远些的蒲草,不经意间的一眼,她似乎看到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突然变成了浓浓的墨色,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瞧瞧,还是乌黑的墨色。叶浅心下一惊,连连退后了两步,放眼向更开阔的河面看去,依旧清澈碧透,毫无异样,低头看看眼前,哪里是河水变了色?分明是有东西沉在水中。 叶浅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右脚小心翼翼地向后错了一点,她一动,河水里的东西也跟着动。那东西应该是个庞然大物,此刻蜷缩在浅水中,稍稍一动,身体的大部分便浮出水面来。眼中所见景象令叶浅瞬间煞白了脸,头皮阵阵发麻,因为透过河水她赫然见到一个巨大乌黑的三角蛇头,因为紧张心扑通扑通地快跳出嗓子眼了。 幸好意识还在,叶浅猛地转身,想尽快逃离,边跑着边喊道:“大黄,水里有蛇,救命啊!”慌忙间,差点踩到裙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篮子里的蒲菜洒落一地。 事情发生的突然,就见叶浅大呼小叫地向他跑过来,乘黄怔了怔,拔腿便向叶浅身边跑去,但由于距离太远,他的小短腿显然不甚管用。 叶浅这一声喊,似乎激怒了河里的大蛇。一声嘶吼,河水陡然被抬高,漫上岸边,庞然大物瞬间从河中现身,出水的部分足有一丈多高。 大蛇出水,带起几道水柱,溅出无数水花,因为距离近,叶浅被河水浇了个透心凉,巨大的冲力直接将她拍倒在岸边。闷哼一声,胸口疼得她眼前发黑,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差点将她直接吓晕过去。那隐匿于水中的黑蛇原身足有三人环抱粗,头上还隐约可见两个圆鼓鼓拳头大小的包,目露凶光,黑鳞散发着阴森森的光泽,吐着同样漆黑的信子,个头较之当年的青君大了何止一倍。 河水迎面扑来,乘黄本能地跳出几丈远才免得浑身湿透,但巨大的冲力还是有几滴水珠落到他的身上。乘黄抖了抖毛,抬头却见叶浅还傻乎乎地趴在草地上,而那条通体乌黑的大蛇正张着血盆大口,扭动着身子嘶鸣着,獠牙狰狞地向她逼近。“糟了!”眼见着叶浅就要被活吞了,乘黄一时心急,拼了命地飞冲过去。 叶浅本来是想逃的,可是魂都被吓飞了,身体僵硬,腿不听使唤,浑身都在发抖,哪里还能爬得起来。看着眼前渐渐逼近的蛇头,还有那迸射寒光的獠牙,她甚至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腥气,害怕得连忙闭上了眼睛,接着身子就被衔住迅速飞离草地,耳边只余呼呼的风声。叶浅心想这回儿是真的死定了,被生吞活剥的感觉一定很痛吧!身子僵直,攥着拳头,死死地咬着唇,绝望恐惧地等待着死亡降临,可是,过了许久…… “好了,别装死了!” 乘黄的声音?叶浅睁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了黑蛇,也不在河边,这是哪里?身侧时不时地飘过几朵白云,偶尔有几只大雁振翅飞过。伸手摸了摸,她身下似乎是温暖柔和的毛,唯独不见了乘黄。“大黄,你在哪儿了?” 乘黄翻了个白眼,躺在他背上还问他在哪儿?“我们在云上,你别乱动,小心掉下去摔死你!”原来乘黄方才在心急之下竟然现了真身。 声音从一堆毛毛里传来,叶浅胡乱找了找,也没见到那只棕黄色的短腿大肥猫,才恍然大悟:“大黄,原来这就是你的真身啊!” 乘黄撇了撇嘴,还好,还不算太笨。 乘黄的真身酷似一只体型巨大的狐狸,被覆蓝灰色的厚毛,背上一对银色的角,在阳光下闪着银辉。叶浅趴在乘黄的背上,几乎要湮没在他浓密光泽的被毛里,因为怕掉下去,双手扶着乘黄的一只角向云下看了看,其实他们距离河面并不算太远。云朵正下方的河面,那条黑蛇因为没有抓到叶浅正在发疯地扭动着身子,不断地用尾巴拍打着河水,激起无数的水柱朝向半空中攻击而来。不过,水柱在距离乘黄和叶浅不远处,像被什么阻拦住,又砸回水面,砸到了黑蛇身上,结果它越发狂躁,张着血盆大口嘶鸣不断。 叶浅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去看了,蛇这种动物在十年前就在她心底留下了阴影,光是听到这个字她都会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大黄,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那黑蛇闹出这么大动静,清音不会察觉不到的。乘黄就说了一个字,而后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竟然前腿弯曲躺在云上看热闹。“放心,我的结界还能撑一会儿,接下来就看你师父会不会见死不救了。” 叶浅怏怏地点了点头,她好像又闯祸了,可是也不能完全怪她呀! 沉默了一会儿,叶浅又问:“大黄,你不是上古神兽吗?怎么会打不过一条大蛇?” 乘黄冷哼了两声,满是不屑,“要是在别的地方,本神一定揍扁它!可是……”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几分无奈,“小叶子,我修习的是火系法术,我怕水的!” “哦。”叶浅拍了拍乘黄厚厚的毛,安慰他:“没关系的,你继续努力就好!” “努力你的头!我是神兽,又不是神!道法皆是相生相克的,我注定就是怕水。” 大蛇好像也知道乘黄怕水一样,不知疲倦地势必要同他们死耗,又是几道水柱连攻,乘黄的结界抖了几抖,似乎撑不了太久了。 乘黄不得不再加强结界,咬牙切齿道:“老不死的到底在干什么!”他当年被饕餮所伤,修为折损太严重,虽然此刻强行激发出了原身,但他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维持形态,更何况还被能完全压制住他的水系术法连续攻击。 叶浅皱着眉,她似乎能感觉到乘黄在瑟瑟发抖,“大黄,他为什么要攻击我们?”是要吃他们吗?可是她加上大肥猫的乘黄一共也没多少肉,值得这么拼命? 乘黄撑不住了,还在咬着牙坚持着,这丫头天生就是来给他找麻烦的!“因为你的一句话他还得再等上个一千年,不找你拼命才怪!” 龙掌管世间爬虫的生死谪迁,修炼满千年的灵蛇,只要道行足够,修为精进,便会得到一次化身成蛟的机会。它们离开修炼的深山,一路途径江河湖泊,历经磨难最终游向大海,得到居于海中龙宫的真龙认可。因为它们尚未褪去蛇身,这一路都必须小心翼翼隐藏行踪,最是听不得人言。 “我的一句话,我说什么了?”叶浅眨了眨眼睛,完全没明白。不过也没给她明白的机会,因为话音还未落,乘黄的术法便溃散了,又变回短腿猫的样子,一人一猫从云端跌入,直直地砸向河面。 大蛇见此,也不再攻击了,而是找准方向,对着天空张大嘴,等着叶浅和乘黄自己送上门。 “啊——师父救命啊!”叶浅挥舞着手脚,她不想摔死,也不想喂大蛇。 方才黑蛇出现时,清音就已然觉察并赶到了河边,只是乘黄先于他出手救下了叶浅,他便没有现身。此时,清音单手掐诀将黑蛇定住在水面,飞身去接叶浅和乘黄,白衣翩翩,俊逸洒脱。 “老不死的,你太慢了!”乘黄被清音扯着后颈的皮毛拎在手里还不忘着向他连声抱怨。 叶浅吓得魂都快飞到九霄云外了,落进清音怀里,急忙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口,不敢再睁开眼睛。发丝被吹乱扫在脸上,耳边风声呼啸,但是嗅着清音身上淡淡的幽香,叶浅便觉得惊慌不安的心渐渐平复。 清音抱着叶浅稳稳着地,低头看了眼缩在他怀里,紧闭着眼睛,手里死死攥着他衣角惊魂未定的小丫头,温言道:“浅浅,没事了。” 叶浅缓缓睁开眼睛,明亮的眸子里水汽氤氲,怔怔地看着清音。 清音无奈地笑了笑,淡淡瞥了眼叶浅环过他颈间的手臂,“浅浅啊,你先下来,师父快被你勒死了。” “啊?”叶浅咬了咬唇,脸霎时红透了,急忙从清音怀里跳了下去。抬眉,偷偷看了清音一眼,只觉得心又开始怦怦直跳,却同方才害怕时的感觉不一样,奇怪!清音黑发随意拢起,神仪明秀,朗目疏眉,薄唇边噙着浅浅笑意,容颜完美到无可挑剔,俊美却不显阴柔。 叶浅一直目送着清音缓步向河边走去,还在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小叶子?” “嗯?”叶浅才回过神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发什么呆啊!吓傻了?” 叶浅揉了揉脸,她好像还真的是吓傻了。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儿,“差点被活吞了,能不害怕吗?” 乘黄不屑地“嘁”了一声,“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想当年……算了。”又变回短腿猫的乘黄低头看了看自己当前的形容,有些狼狈,完全不符合他身为神兽的高大光辉形象,也就不再想当年了。摇了摇尾巴,凑到叶浅身边,斜着眼,满是得意地说道:“小叶子,看到没?我就说老不死的身份有问题,他收拾起千年灵蛇来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叶浅看了眼乘黄,皱了皱鼻子,没理他,小跑着向河边去了。 “哎——”乘黄尴尬地挥了挥爪子,“小叶子,你等等我!” 河边,清音早已解除了黑蛇的定身法,却迟迟没有要伤它或是放它走的意思。 叶浅走近时,便听到清音优雅温和的声音说着:“她的灵气充沛,你若不是动了心思,断不会在此现身。有此贪欲,如何修道?” 叶浅心下狐疑,师父说的这个‘他’到底是她还是大黄?应该是大黄,对,他是神兽,所以说大蛇不是她招惹来的? 黑蛇彷佛能听懂一般,一道黑色光芒闪过化身成了个丹凤眼的黑衣男子。叶浅吓了一跳,向清音身后躲了躲,而后也释然了,青君都能化成人形,更别说是修为更高的黑蛇。接着便见黑衣男子单膝跪在清音面前,低头说道:“愚知错,还望仙人念在愚修炼之苦的份上宽宏大量予以饶恕!”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叶浅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愚不知是仙徒,有眼无珠,多有得罪,亦望仙人开恩饶命!” 黑蛇确实潜心向道多年,起初只是好奇叶浅身上的灵气,并未要伤她,后来被叶浅一个‘蛇’字激怒,才会变得狂躁。清音也没想过要他的命,“明年此时再去归海,也算是小惩大诫!” 黑蛇怔了怔,在清音强大的威压下,他只求保命,哪里还敢奢求更多,万没想到还会有成蛟的机会。得清音一句话,连连叩头,感激涕零:“多谢仙人成全,多谢仙人。” 清音负手而立,微微颔首,“去吧。” 黑衣男子起身看了眼清音又将目光投到叶浅身上,一抱拳,“他日若有难,愚当舍命相救。”转身,一道黑光闪去,清澈见底的河水中一条通体乌黑的大蛇正向远处游走。 直到黑蛇走远了,叶浅才从清音身后磨磨蹭蹭地走出来,低着头,“师父,对不起,我又闯祸了。” 看着叶浅的样子,清音只觉得好笑,顺着她的话回道:“不错,认错态度比上一次好多了。”顿了顿,又问她:“错在哪了?” “错在……”叶浅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错在不该多嘴!”乘黄从旁插了一句。 叶浅白了乘黄一眼,默然片刻,还是没想明白,“师父,大黄说因为我的一句话,它还得再等上一千年,所以才找我拼命,真的是啊?”她仔细回忆自己说的话,好像就只有一句,“有蛇,救命!”这就有问题了? 清音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不知者不怪,但浅浅你记得下回再遇到走蛟之事,千万不要妄言。” “下回?”叶浅连忙摇头摆手,“没有下回了!”太可怕了,她不会倒霉到再遇一次的。 “他未成蛟,也不是蛇,但于它而言‘蛇’字尤为忌讳。” 叶浅眨了眨眼睛,“这不是忘本吗?” 乘黄在一旁听着,叶浅的话逗他笑得前仰后合,“小叶子,走蛟的一路它不能听别人的话,老不死的意思是你代替龙对它认证身份了,它成不了蛟只是蛇。” 听罢乘黄的话,叶浅有些不服气,俯下身戳了戳她的头,“他是蛟是蛇,也不能我的一句话就随随便便决定了啊!这是什么道理?” “怎么就没道理了?”乘黄连忙挥舞着小短腿回击,一人一猫玩的不亦乐乎。 看着打闹的叶浅和乘黄,清音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悠道:“世间万物枯荣有序,生生不息,皆遵循天道循环。每个生灵都有他们要守的规矩,尽管你觉得不合理,但那就是他们的法则!”平静的声音,淡淡的语气,却透出一股睥睨众生的气魄。 叶浅怔住了,看着清音的侧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说起世间法则,乘黄突然想起了自己方才现了真身,而叶浅莫名地就多了两千寿数,甩了甩尾巴,跑到清音面前,挤了挤眼睛,暗语道:“老不死的,把小叶子的术法解了。” 清音低头看着憨态可掬的短腿猫乘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向即墨城中走去。 “浅浅,天色不早了,该回家了。” “嗯,好。”叶浅轻快的声音回道。转头看着瞪圆眼睛发呆的乘黄,甜甜一笑:“大黄,走了,回家啦!”蹦蹦跳跳地追上清音,同他并肩而行。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斜阳还依依不舍地留恋人间。 乘黄看着清音与叶浅远去的背影,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得他直吹胡子又瞪眼,怎么有了一种被莫名算计了的感觉! 第二十五章 赏月 时值六月十五,季夏之半。 宁静的夏夜,如漆如墨的苍穹,零星地点缀着几颗星子。皎皎圆月慢慢升上了树梢,无意间惊飞了枝头栖息的雀鸟。徐徐清风送来阵阵荷香,远处的蛙叫蝉鸣时隐时现,衬着夜色越发幽深静谧。 此时,整个即墨城都已然沉沉入眠。 清音独坐在雅趣的房顶上,对月小酌。白衣乌发,手执白玉樽,樽中盛着妃色的液体,正是叶浅去年春采桃花亲手酿制并埋于桃花树下整整一年多的桃花酒。王氏夫妇还在世的时候,由于王聿好酒,王孟便会按照时节酿酒,叶浅自那时起便开始跟着王孟学习酿制各种酒的方法。如今王氏夫妇已过世三年有余,叶浅还是会像往年一样依照时令酿酒,酒分装入坛后再一个人默默地将它们依次埋在厨房前的桃花树下,然后坐在树下发呆,一坐便是小半日。虽然叶浅从不在他面前提起王氏夫妇,但清音知道她一直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轻轻摇了摇玉樽,凑近浅嗅,酒香伴着微微的桃花香气飘散开来,清音略显清冷的薄唇微抿,他向来不甚好酒,所以从未尝过,不过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模样。浅酌了一小口,齿颊生香,确实色香味俱佳。琼浆玉酿他倒是尝过不少,却都不及这简单的桃花酿来得温暖朴实,清音微感意外但也算理解了为何乘黄每隔三五日便会跑去偷酒,而且每次都能喝得醉醺醺。 月色透过牗窗洒下一地银辉,叶浅难得失眠在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又没有乘黄陪她说话,索性穿好衣服出了门。冷月清辉芷兰香,杏树古井秋千索,院中景色皆清晰可见,叶浅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隐约有花果的甜香,令人心情舒畅,她舒服地抻了个懒腰,一抬眼,却发现雅趣二楼的房顶上赫然有个人影。虽然只是背影,但此刻暗香浮动月华如水皆因那人黯然失色。 “师父?”叶浅刚要喊出声连忙捂住了嘴,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旁取梯子。梯子搭在二层阁楼两层相接的地方,距离房顶还很远,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向上爬,屏住呼吸,努力保持不出声音。 梯子不够高,叶浅踩在最上面一节也只露出半个脑袋,看着清音的背影,捂着嘴偷偷笑了笑,突然提高声音喊了句:“师父!”在清音转头之际,她连忙低下头掩藏身影。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清音一抬眼便看见叶浅扒在房檐边上早已暴露踪迹的手,顿时忍俊不禁。 “嘿嘿,师父!”须臾之后,叶浅猛地探出头,手拉扯着房顶垂下来的茅草,明亮的眸子对上清音的视线,没有计谋得逞却有一种被抓了现行的感觉,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清音眼含笑意地看着叶浅那张表情夸张的小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嘱咐道:“小心,别摔着。” “真的没被吓到吗?”见清音依旧优雅从容,完全没有被自己吓到的样子,叶浅倒是一脸失望,沮丧地揉了揉因为做鬼脸有些酸麻的脸。 因为叶浅的动作梯子微微颤了颤,她身子顺势向后仰倒,房顶的茅草随即被她借力扯下许多才算稳住平衡,头发上还沾了些草沫子,低头向下看了眼,叶浅惊魂未定地长长呼了口气。清音怕她再在梯子上磨蹭一会真的会摔下去,干脆手指一点,她的身子便缓缓离开了梯子向房顶飞去。 突然脚离开梯子身子不坠反倒向上飞了起来,叶浅惊呼一声,张大嘴巴,不过却是惊奇多于害怕,在清音身边坐稳后即刻便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即墨城中少有二层建筑,此时视野自然开阔,街市错落有致,雅趣门前的小河此时洒满清辉,而她一伸手彷佛就能触碰到头顶的白玉盘。 手肘抵在腿上,叶浅双手捧着脸,手指微微弯曲轻快地敲着脸庞,摇头晃脑地感慨着:“果然还是高处看风景最好!” 清音浅笑不语,因为担心她太过兴奋,会不小心后仰栽倒过去,所以一直用手臂护在她身后。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清音微微蹙起了眉头,他没有觉察到乘黄的气息,而且乘黄似乎已然是出了即墨城,“浅浅,乘黄去哪儿了?” “大黄啊?”叶浅略微沉思,才想起来,“说是今晚妖魔两界大门洞开,他去凑热闹了。”看着清音微蹙着的眉头,叶浅也忍不住担心起来,“师父,大黄是不是出事了?”受王孟的影响,叶浅内心深处一直觉得妖魔是很可怕的存在,所以当乘黄说要去凑热闹时,她是极力反对的,可依照乘黄的性子,哪里是叶浅反对就有用的。 清音面色依旧云淡风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顺便将她头上的草沫子清理干净,温言安慰道:“没事,师父只是问问。乘黄是神兽,他那嚣张跋扈的性子,要出事也是别人出事。” “倒也是。”只有乘黄欺负别人的份儿哪里轮到他被欺负。叶浅想了想也就放心了,但还是头一次听到师父这么评价大黄,嚣张跋扈?真的太恰当了!叶浅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妖魔两界自成一体,每五百年会有一次集会,而妖魔向来弱肉强食,集会虽然热闹,也恰恰是最危险的时候。乘黄虽为神兽但失了原身,欺负比他弱的尚可,要是遇上修为高深的妖魔,绝无逃脱的可能,简直就是在胡闹。清音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好奇心被饕餮吞了真身还不长记性,修长的手指暗自掐诀,在叶浅对着天空数星星时,一只由神力凝成周身萦绕着银色微光的白鹤自他们身后振翅飞离,飞向妖魔两界寻找乘黄。 圆月之夜,星光几乎被月华遮盖住,数着数着不过也就那么几颗星,叶浅不再兴奋反倒是起了些困意,就在她昏昏欲睡时,突然有一道红色的影子自东而西闯进视野里,叶浅吓了一跳,顿时睡意消了大半,瞪大眼睛望着天空。虽然距离较远,但还是可以看清楚,那道红影其实是一个着红衣的娇艳女子,方才一瞬间她们似乎视线相交。红衣女子略有迟疑后,黛眉微蹙,便又飞速向西离去。 见到仙女了?叶浅眨了眨眼睛,转头看着清音,眼中闪烁着光芒,手指着朗月疏星的苍穹,惊喜地问道:“师父,天上刚刚有个人飞过,你看到了吗?” 微微颔首。 “是神仙吗?” 清音仰颈将玉樽中的桃花酒一饮而尽,拂了拂衣袖,回答道:“是狐妖。” “妖?”叶浅有些失望,不过妖怪不都是长得很狰狞吗?狐妖怎么会那么漂亮?尽管叶浅身上灵气重容易招惹妖邪,但有清音在也没有妖邪胆敢靠近雅趣半步,所以她这十年来除了黑蛇以外还从未见过什么妖怪。转头单手支着下巴,看着清音的侧颜,眨着眼睛好奇地问道:“师父,妖怪们平时都住在哪里?” “生活在与人界共存的妖魔两界,但因为妖君与魔王疏于管理,大部分妖魔流连人间。” “那神仙们都是住在天上吗?” 叶浅来了兴致,迅速变身好奇宝宝,清音也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她的问题,“是,但也不全是,有的会居于方外仙山灵地。” “大黄说,神已超脱六界,那六界到底是哪六界?”叶浅在心里默默数了数,好像才是五界,哪里来的六界? “人鬼妖魔仙,还有精灵界,只是精灵不与其他五界相通,不被见到而已。” 心思并没有完全放在答案上,看着清音在月华映照下那如玉般的侧颜,叶浅微微有些怔神儿。她好像真的对师父完全不了解,他的过去,他曾经遇到的人和事,她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而师父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真的好似临世的神祗一般。叶浅心下一沉,突然间觉得好害怕,害怕清音下一刻便会乘着月色御风而归,抿了抿唇,将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拢到而后,弱弱地试探着问道:“师父,神会出现在人间吗?” 清音有些微怔,略有迟疑,才道:“不会。”转头清澈的眸子看向叶浅,他明白乘黄一定是对她说了什么。清音悠悠叹了口气,若是叶浅接下来要问关于他的过往他又要如何作答,不是要故意隐瞒些什么,而是那遥远又冗长的故事他已然不想再去回忆。 对上清音打量的视线,叶浅点了点头,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她同乘黄说过,过去不重要,她只相信自己眼睛所见,尽管好奇,但她相信清音,除非清音愿意说,不然她是不会去追问。 片刻的沉默。 叶浅仰头看着天空,恍惚间发觉自己真的好渺小,于天地而言如此,对师父来说亦是如此,两千年是一个她无法想象的漫长时光。将头发缠绕在手指上打着圈玩了起来,澄澈如水的眸子看着清音问道:“师父为何要给我取一个‘浅’字做名字?”她小时候不懂,现在似乎明白了清音选这个字深意。他们相遇的缘分无论十年还是百年,对于清音漫长的生命来说,都是那么的浅薄与微不足道。下一个十年百年,这世间便不会再有那个名唤‘叶浅’的孩子,而他也会渐渐模糊直至将她遗忘吧! 叶浅没有再继续追问,清音想想也便明白了,顿时也觉得轻松许多,略作回忆,微微一笑道:“那时下山,走的是山阴,树叶颜色较之山南处明显浅了许多,而你恰巧又为叶氏。” “什,什么?”叶浅手指一顿,缠绕在她指尖的发丝慢慢松离,惊讶地看着清音,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我还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 “没,没什么……”叶浅呵呵干笑了两声,“师父,你这名字起的也太随便点了吧!” 看着叶浅近在眼前的明媚笑脸,清音忍不住想起她小时候对自己那又敬又怕,在他面前总是小心谨慎,生怕被抛弃的可怜模样,今昔对比简直判若两人,不过长大了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的了?清音无奈地笑了笑,微蹙着眉头,感叹了一句:“明明小时候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怎么被我宠惯成这副模样了。” 叶浅反应倒快,俏皮地笑着,回他道:“师父也说了,我是被你给宠坏的。所以师父就不要想着把我推给别人了,没有谁会要的,你就继续宠着吧!”在清音面前任性,闹脾气,其实都是依赖的表现,因为在叶浅的潜意识里就认为,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这世上,一定会有那个人无条件地原谅她。“师父,大黄说,我有了两千年的寿数,所以我可以一直留在你的身边不用嫁人了,是不是?”没有等清音的回答,她转过头看向远处淹没于夜色中的群山,漫不经心地问着:“其实那日师父要给我喝的药汤是能长生不老的吧?”她当时被喜悦冲晕了头才没想明白,后来才反应过来清音怎么会突然问她那么奇怪幼稚的话。 “是。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既然叶浅都知道了,清音也不再隐瞒,“这种长生花生于九茎山山北,实为剧毒之花,熬制成药可以永葆青春,长生不死,但却无解药。” 叶浅不解,“长生不都是世人所求的吗?怎么会是剧毒?” “若是所有人的长生倒算不得什么,一个人的长生却是场劫难。”周身笼罩着忧伤,清音似笑非笑着:“没有死亡,便不知道如何才算活着。” “师父……”从没见过清音这般,叶浅忍不住会心疼,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清音身边靠了靠,扬起笑脸倒是开始安慰他,“师父,因为孤单才会觉得活着是一种煎熬,可是师父以后就不会孤单了,浅浅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而且我因为有师父和大黄也不会觉得孤单。生命被延长,我们就会遇见很多人,去看很多风景,还有经历许多事情,只是想想就会觉得对未来满是憧憬,又怎么会觉得长生没有意义?” 看着叶浅笑靥如花的模样,清音也不禁被她的乐观感染,只是她不知正是因为长生她需要放弃的更多,会看过更多的生死离别,对于重情义爱热闹的她来说尤为困难。“浅浅,会怪师父吗?” 叶浅摇了摇头,依旧微微笑着,“师父也说过,每个人都会有无奈,有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候,我明白的。而且师父并没有逼迫我这么做,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选择的,为什么要怪?” 清音浅叹了口气,“乘黄的术法不比长生花,他的术法是可以解的。”揉了揉叶浅的头发,满眼的疼惜,“若是将来你遇到了倾心之人,愿意同他携手白头,一定记得要同师父说,师父会成全你。” 至于她到底会不会遇到携手白首之人叶浅想也没想便随意应下了,转而问道:“那日师父说需要我的帮助,到底是什么?” “寻找一位故友的灵魂碎片。” “师父的这位故友对师父很重要,对吗?”虽然清音语气淡然,但叶浅却是知道那人对清音来说一定十分重要,嘴上说着不介意,心里却是堵得难受。大黄说过师父从来不会轻易改变主意,而突然改变为她定下的亲事,也是因为他的故友?有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漫上心头,叶浅只觉得鼻尖都开始泛酸,吸了吸鼻子,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田旻玉佩里的光芒就是吗?” 清音点了点头,并未想多说。修长漂亮的手指提起酒坛,右手执着玉樽,满满就是一杯,而后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其实清音不说,叶浅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她清楚记得当时看到田旻玉佩时的感觉,她应该能感应到碎片,所以才说需要她的帮助。其实她有什么可别扭的?不管是什么事情,为了谁,只要想到能帮到师父,她就会觉得很幸福! 叶浅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继续赏月,只是前后的心境已完全不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在心间开始慢慢发芽。许久后,倦意来袭,她不知道何时竟靠在清音肩头睡着了。 叶浅愿意主动相帮本来是件好事,可清音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当年救她是为了免她苦难,而不是为了将她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看着睡着了还皱着眉头的叶浅,清音轻轻叹了口气,薄唇轻启承诺道:“浅浅,只要你在师父身边一日,师父必当尽心呵护,倾我所有去补偿你。” 第二十六章 受伤 不出清音所料,乘黄确实是出了事,承载着神力的白鹤寻到他时,他已然是奄奄一息。后来,白鹤载 他飞回雅趣途中他就完全失了意识,棕色的皮毛上血迹斑斑,右侧后腿撕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肉模糊 ,可见森森白骨。清音万不可能让叶浅见到这么半死不活的乘黄,依照她的性子免不得又会心疼地大哭一 场,给乘黄输了些神力后,便直接将他丢到矮榻上设了结界就不理不管,任其自己愈合。 乘黄身为神兽其实从未出过白民之国,通晓世事但他从未亲眼见过亲身体验过,所以才会有一颗极度 好奇的心。五百年才会有一次的集会,对于好奇心满满的乘黄来说,诱惑力绝对不亚于小鱼干。不过,若 说起他那日的遭遇运气差显然力度不足,简直就是倒霉透顶! 彼时,乘黄偷偷溜出雅趣,半路上逮到一只修行尚浅的虎妖才得知今年的集会在妖界举行,顺手还骗 来一张兔妖皮披在身上方便他遮掩气息,准备稳妥后才大摇大摆地入了妖界。 妖魔两界实在是比较奇怪的存在,背地里互相看着不顺眼明面上却表现得其乐融融,集会场地每次轮 一回,每回的东道主都是提前个百八十年开始着手准备,势必要在对方面前充分展现自己的优势。妖界实 力较弱但贵族大妖怪们化身的人形皆是男俊女美,而魔族实力稍强,但个个都是面容凶悍狰狞,所以集会 在妖界举办便会是极尽奢华唯美,在魔界相对就暴力血腥一些。 妖界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丝竹声声不绝于耳。数十个相貌艳丽的妖女衣着清凉飞旋于半空,边 翩翩起舞边向下散着各种颜色的花瓣。红色的织锦一直从妖界入口铺到妖界中心的万妖宫,花瓣落于织锦 上迅速变换成细小的闪着七色光辉的水晶珠子。乘黄一路走过啧啧称奇,不禁心下感慨,妖君为了这次集 会当真下了血本,边随着一众小妖们向万妖宫大殿前走去。 乘黄还是明确自己的目的,单纯是为了看热闹而来,尽量少惹麻烦,所以很小心地躲避到一边。 殿前百级台阶之上,妖君作为此次集会的东道主自然要精心打扮一番,镂空金冠束发,身着赤色锦袍 ,其上绣满盛放的牡丹花,脚踩云纹银缎靴,一把白玉百骨扇半遮着面,露出一双妩媚含笑的桃花眼,赫 然像只风骚的大花蝴蝶。魔王倒是低调的很,一袭暗纹玄色袍子,面色比他的袍子还要黑上三分,负手静 立在一旁,与妖君一黑一白,一丑一美对比反差强烈。 妖君的桃花眼扫视了着阶下俯首聆听的众妖魔,自然是要长篇大论侃侃而谈一番,讲着妖众如何团结 ,妖界如何如何繁荣,妖魔两界如何如何亲如一家,如此云云。乘黄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也觉得 这集会当真华而不实,不如回家睡觉,想着妖君的高谈阔论结束他便打道回府。 妖君讲话,其下鸦雀无声,要死不死的是乘黄身侧的两只小妖恰恰在妖君一句话说完停顿的间歇窃窃 私语,原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可妖君以为不能在魔王面前显得自己治下无方。于是,可怜那两只小妖连带 着他们所在的那一丈见方的空地上所站着的小妖们通通做了杀鸡儆猴的‘鸡’,无辜沦为妖君百骨扇下的 飞灰。 一阵狂风扫过,乘黄颈上的毛无端被吹起了花,他用爪子扯了扯身上的兔妖皮,四下里看了看,发现 前后左右的小妖们都不见了,就只有他自己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而周围一片惊叹声,自动在他与妖君之间 闪出了一条长十丈有余的路。能承受得住妖君一计百骨扇的妖着实是不多的,而乘黄偏偏就是那只让妖君 在一众妖魔面前颜面扫地的出头鸟,哪里会有好果子吃。 于是接下来,乘黄就从看热闹的猫变成了演热闹的妖!一招招地抵挡着妖君的猛烈攻势,不过他失了 真身,哪里会是一界之主的对手,十招就已经令他精疲力尽气喘吁吁,不过仅仅十招也足以惊呆一众妖魔 们。妖君极其好面子,乘黄令他失了颜面,他早已是杀红了眼,若不是后来清音遣来的白鹤将乘黄劫走, 估计妖君会直接剥了乘黄短腿猫的皮做把皮毛扇子。 叶浅再次见到乘黄已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 那日午后,乘黄有气无力地蜷缩在清音房间的矮榻上,眯缝着圆圆的猫眼,倒不是因为受伤有气无力 ,而是他要无聊死了,没有小鱼干吃没有酒喝,还没有小叶子同他拌嘴。右腿的伤口已结了痂,有些发痒 ,乘黄回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又腥又苦,转头怨恨地看着清音,想用凶狠的眼神发泄他此刻心中 强烈的不满,可是再怎么凶狠的表情在短腿猫的外壳下都是憨态可爱。 清音坐在床榻上淡淡瞥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竹简。 “喂!老不死的你就不能帮我清洗一下伤口!”虽然神力会护住元神,可皮肉之伤他也很疼的。不过 ,最令乘黄忍受不了的是清音简直惜语如金,三日里同他说过的话绝不多于十句。 “自作自受。”眼都没抬。 “……”乘黄顿时被噎住了,呲着牙呜呜了两声,可自己本就理亏。滚了半圈,开始哼哼着:“小叶 子,我要小叶子——” 话音还未落,叶浅便敲门进来了。乘黄眨了眨眼睛看了眼清音,又转回头看着叶浅,愣住了。 不过叶浅一进门倒是没有看到矮榻上的乘黄,而是满眼担忧地问着清音:“师父,大黄呢?” 清音放下手里的竹简,修长的手指轻点,撤了设在乘黄周边的结界。 叶浅顺着清音的视线看去,在见到乘黄时,也是怔了怔,而后连忙跑了过去,仔细地打量着乘黄右腿 的伤口,眉头越皱越紧,心疼得开始掉眼泪。清音说大黄受了伤叶浅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她没想到会 是这么重的伤。 “大黄,会不会很疼?”半跪在矮榻边上,边哭着边埋怨他,“就说了不让你去,你偏偏要去。”吸 了吸鼻子,摸了摸乘黄的头,“怪我没有拦着你……” “嘿嘿,小伤,不疼的。”见叶浅哭得伤心,乘黄不好意思地用前爪搔了搔耳朵,对于他来说确实不 算重伤,本来还不是太疼,被她这么一哭他倒是觉得自己真得应该好好疼上一番的。 轻轻地触碰着乘黄伤口,叶浅皱着眉头用浸着温水的帕子一下下轻柔地擦着他皮毛上的血迹。清洗干 净后用洁净的布一圈圈地将他受伤的右腿包裹上。 趁着叶浅给他包着伤口的间隙,憋了三天没怎么说过话的乘黄语速飞快地讲述了他在妖界的经历,不 过与妖君交锋时惊心动魄的场面,却被他说得轻描淡写。说到最后被白鹤救走,乘黄哈哈大笑起来,满是 报复后的痛快,“小叶子,你是不知道当时那‘花蝴蝶’脸都气绿了,哈哈哈……” 叶浅扯着嘴角,呵呵干笑了两声。他自己都差点丢了小命,还管人家脸绿不绿的。 乘黄正说在兴头上,抖了抖胡子,斜着眼瞄了眼清音,而后很客观地评价道:“那‘花蝴蝶’没有老 不死的长得好看,脾气却比老不死的要恶劣个千万倍!”咬牙又切齿地强调着:“等本神恢复真身了,一 定把他揍成死蝴蝶!” 清音怎么听着乘黄的话都别扭得很,不过他倒是不觉得乘黄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踱步到乘黄身边 ,居高临下地看了眼他被叶浅包裹了左三层右三层的后腿,云淡风轻地道了句:“不用等了。” “什,什么意思?”乘黄动了动耳朵,一脸期待地望着清音,“你要去替我报仇?”想了想,“不对 ,不对,你怎么会那么好心!” 叶浅也满脸疑惑地看着清音,片刻后,就听清音面色平静地回乘黄道:“之前我承诺你待浅浅百年后 助你恢复真身,如今我不勉强你留下,可以提前兑现承诺,伤好之后你就回白民之国吧。”乘黄也是个愿 意闯祸的个性,甚至有时候比叶浅还要心性单纯,外面的世界纷乱复杂,清音觉得还是让他回到白民之国 潜心修炼比较好。 乘黄吞了吞口水,不可置信地看着清音,“你是,是要我离开?” “师父!为何要让大黄走?” 叶浅反倒是比乘黄反应还要强烈,清音明白她与乘黄十年来打打闹闹感情深厚,突然要乘黄离开她一 定舍不得,伸手摸了摸叶浅的头,安慰道:“浅浅,你听师父说……” 乘黄却出声打断了清音的话,“我不走!” 清音微微蹙眉。 “我不走!”乘黄又强调了一遍,乌黑明亮的眸子里彷佛有水光,默默低着头抵在前爪上,嘀咕着: “老不死的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不放心,我要守着小叶子。” “大黄?”叶浅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又哭又笑地看着乘黄,她才不管什么理由,他们是一家人的,少 了谁家都不完整了。俯身靠近乘黄,动作轻柔地地抚摸着他柔软的绒毛,抿起嘴角笑了笑,轻声道:“谢 谢你,大黄。” “谢什么!”乘黄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我是因为小鱼干。”仰着头,不卑不亢地对视着清音,“老 不死的本神同你的约定就此作废,如今留下是因为小……小鱼干,不是你!” 清音默然不语,也在权衡着利弊,毕竟他向来讨厌麻烦,留乘黄在身边他不仅要照顾叶浅还需分出心 思顾着乘黄。 “师父……” 看着叶浅满是期待的眼神,清音浅叹了口气,“随你吧。” “谢谢师父。”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叶浅前一刻还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转头便眉开眼笑, 开心地用额头蹭着乘黄脑袋上的绒毛,“太好了,大黄可以不用走了!” 乘黄脑袋上的毛被叶浅蹭得乱糟糟毛绒绒的,他也无暇去顾及,怒气冲冲地瞪着清音转身走回床榻的 背影,腹诽着,想象着怎么抓花他那张高傲而又不可一世的脸。 第二十七章 有狐 记忆里有一片白,温润如玉般的白。一千年前,那人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及腰长发似溶溶月华一泻千里,就那般毫无征兆地闯进了她的生命里。 妖界灵狐洞旁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旁的草丛中常年盛开着连成片的野百合花,那时只有三百年道行还未化成人身的小红狐狸花月锦便孤零零地生活在飘散着百合花香的灵狐洞里。两百年前灵狐洞被大妖怪发现,她的父母兄姐皆被吸了修为殒命,她不足百年妖力尚浅勉强保住了性命。因为亲眼见到亲人死在自己面前,花月锦变得很胆小,孤独无依的她受尽同族小狐狸的欺负,白天从不敢走出灵狐洞,稍稍有些动静她便会吓破了胆。不过,她如此小心翼翼还是没能逃过厄运…… 那日,因为好不容易寻来的食物被几只小狐狸强行夺走了,花月锦已经三四天没有进食了,在洞中饥肠辘辘,饿得实在不行她才壮着胆子出去觅食。怎奈刚刚出洞便遭遇了前来寻山头的熊妖,她拼了命地往灵狐洞里跑,可是根本来不及了,熊妖足有五百年的道行,抓住她简直易如反掌。 小小单薄的红狐狸在半人半熊状的熊妖掌中扭曲挣扎着,吱吱叫着求救,可是还有谁能来救她?小狐狸绝望了,可是她不甘心就这么被吃掉。熊妖也是几日未有进食逮住小狐狸后,当然是不会放过她,反而手段更加残忍,没有先取了她的妖丹,而是直接将她生食了果腹。 熊妖长满倒刺的舌头舔上了她的毛皮,顿时连皮带毛褪下了一大块,小狐狸疼得瑟瑟发抖,呜咽着……厚重的舌苔再次舔舐时,她感觉肉被刮下一大片,疼得几乎晕厥。鲜血淋漓顺着熊妖掌中的缝隙一滴滴连续不断地滴到草地上,染红了盛放的野百合花,小狐狸痛苦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就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半黑半白的视野中出现一个人,他自远处缓步而来,衣角轻拂过野百合花,一步一步的,浮光掠影般地向她走来。 小狐狸的呼吸立刻窒了窒,接着便听到熊妖的咆哮**声,她单薄的身子轻飘飘地飘到了草地上,意识渐渐逃离,后来的事她就不记得了。直到几日后再次醒过来时,小狐狸才看清楚救她之人,狐妖化身的人形相貌乃妖界数一数二的俊俏疏朗,但救她的男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清雅的气质绝对都是狐族望尘莫及的。他温和淡定,从容优雅,如白云漫卷,又似皓月朗朗。 那男子见她清醒无事了,便转身离去,没有留下一言。小狐狸因为胆怯没敢去问他的名字,连感谢的话也不敢说上一句。直到白衣男子走远了,小狐狸才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躲躲藏藏生怕被他发现踪迹。他一路上从未停下过脚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小狐狸一直偷偷跟在他身后,远远地看着他。 几日后,小狐狸已经不知道离开灵狐洞有多远了,白衣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向她藏身的林中淡淡看了一眼,眉头微皱,朗声说道:“妖界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谁会护你安稳无忧,你若自己不努力修炼,就只能等着被吞噬掉的命运。”话语虽重,但声音却温和动听,带着几分优雅与傲然。 小狐狸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他人,才知道男子早已发现她在跟踪他,低着头默默地从林中走了出来。 “你不能再跟着我了。”男子浅叹了口气,修长漂亮的手指指向不远处的山峰,“去那里拜师,你们同为狐族,她会收下你的。”说完后,便如同一阵清风潇洒而去。 小狐狸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里噙着泪花。白衣男子离开了,同样也带走了她的心,小狐狸暗自发誓要努力修炼,他日定要再见到男子,不管怎样要同他道声谢,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最后,小狐狸历经千险终于上了山,拜了九尾妖狐为师。千年后终有所悟,成为妖君座前护法,在以实力称雄称霸的妖界拥有绝对的权势,只是当年救她的男子却像是蒸发了一般,无论如何也再寻不到。她一直以为他是很厉害的大妖怪,所以很努力地修炼只是为了再次见到他,她幻象过无数次他们重逢后的样子,只是一千年了,他又在哪里? 一袭红衣的艳丽女子站在雅趣的门口,仰头望着二楼紧合着的牗窗,抿唇妩媚一笑,神色复杂,有期待有紧张有激动。若不是妖魔集会那日她经过此处意外发现充沛的灵气向下多看了一眼,万不能见到那个她寻了一千年的人,那个让她倾慕暗恋了一千年的人。 此时的花月锦已经不再是一千多年前那只胆小又懦弱的小狐狸,但她心中却一直爱慕着她的救命恩人,只是造化弄人,若是他当时再等几日一定就可以看到她化身人形的模样了。 她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住了,探头向雅趣里望着,有些恍惚地喃喃自语着:“也许他早已经记不得我了……” 叶浅恰好从后门踏进前堂,抬眼便见到在雅趣门外徘徊的花月锦,连忙迎了出去,甜甜笑着问道:“姐姐是要喝茶吗?” “不,我是来找人的。”花月锦似笑非笑地回道,而后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叶浅,面色越来越冷,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就是这人类小丫头一直跟在他身边,他们是什么关系? 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问,花月锦抱着胳膊,颐指气使的语气问着叶浅,“你是他什么人?” 叶浅有些发懵,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他?是谁?” “就是……”花月锦想了想,好像这么问,也问不出什么,挥了挥手,“算了,算了!” 从没见过这么失礼的女子,叶浅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再看向花月锦时,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她?一脸疑惑的表情问道:“姐姐,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见过吗?”花月锦淡淡妩媚地笑着,“是见过的。”贴近叶浅耳边,故意拖长尾音道:“季夏之半的月夜,一面之缘而已。” 听花月锦如此说,又看了看她那张美艳妩媚的脸,眼前的面孔与模糊的记忆重合,叶浅猛然记起了那晚的事,而且师父当时说过她是狐妖,顿时吓得煞白了脸,欲哭无泪,她最近是怎么了,总被妖怪找上,前有蛇这又来了只狐狸。转头二话不说就往雅趣里跑,边跑着边喊道:“师父——”刚要说有狐妖,但是想起了走蛟的事情,清音告诫过她要慎言,连忙捂住了嘴,只顾着撒开腿跑。 花月锦惊诧地看着叶浅的背影,她说了什么把她吓成这样?想了想又觉得合理,毕竟是凡人嘛,小丫头没见过大世面,对叶浅是越发不屑了。 跟在叶浅身后迈着悠闲恣意的步子进了雅趣。 花月锦靠近雅趣时清音便已察觉,只是见她未有恶意就没有理会。直至叶浅大声唤他,清音才出了房间,站在二楼楼梯口,清澈的眸子淡淡地看着楼下。 叶浅看到清音一颗心才算是踏实,一口气跑上了二楼,慌慌张张的样子差点踩到裙摆,清音伸手扶了她一把。叶浅站稳后连忙躲到他身后,好像这就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气喘吁吁地看着刚刚踏进门口的狐妖。 花月锦进门一抬眼便看到了负手而立的清音,顿时觉得心头一窒,一千年了,他果然还是原来的模样,依旧那般清雅华贵。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突然屈膝朝着清音的方向一跪,做潸然泪下状:“先生可还记得一千年前妖界的灵狐洞?我是红狐花月锦。”学着凡人的样子称呼清音一声‘先生’,因为她看不清他的来历,也不知他是仙是妖是魔是人,如此称呼倒是稳妥些。 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清音也有些措手不及,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皱着眉头很认真地想了想。“不记得了。” 花月锦一噎,不过也在意料之中,毕竟那时她还只是只狐狸。“当年没有来得及向先生道声谢,如今……”她连叩三个响头,“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大恩之下,小妖无足为报,唯以此礼还之。” 叶浅原是躲在清音身后竖起耳朵听着,方才花月锦说起‘救命之恩’这四个字时,她便挪步站到清音身侧,微微蹙着眉若有所思,师父也曾救过她吗? 清音打量了一眼花月锦,面色平静而淡然,说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如此。况且你不该出现在人间,还是早些离去。”说完后,毫不留情面地拂了拂袖子转身回屋,“浅浅,送客。” “啊?”听到清音唤她,叶浅才回过神儿,转头看着清音的背影犯了难,“师父……她,她”楼下的是狐妖啊,她害怕! “先生……”花月锦仰望着清音的背影,想说声留步,可欲言又止。 乘黄蹲坐在门口悠闲地摇着尾巴,他原是听到外面有动静,跛着腿出来看热闹,不过刚出来就见到清音迎面走来,满脸暧昧地贼笑着:“老不死的你这么对人家女孩子,是不是绝情了些?” 清音没有理会他,径直从乘黄身侧走过进了房间。 花月锦见清音不再理会自己,面色稍有尴尬,随即便被楚楚可怜的模样取代,也不再纠缠,用袖子擦了擦并没有落一滴泪的眼角,眼巴巴地望着早已不见清音身影的房间门,气声柔弱地说着:“小女子这便告辞,往事不可追,望君且珍重!” 花月锦捏着嗓子显得有些矫揉造作的声音传入耳中,乘黄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抖了抖毛,连忙随着清音进了房间,然后尾巴一扫“咚”的一声带上房门,将听起来极不舒服的声音隔绝在外,大有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 叶浅看着突然合上的房门,怔了怔,转头再看着有些错愕的花月锦僵硬着面皮笑了笑,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向楼下走去。“师父他,他……”叶浅也不知道怎么说,毕竟人家是来道谢的,可师父没有好脸色便罢了,如今还将人拒之门外,她尴尬地笑了笑,“要不姐姐你就先回去吧!” 见叶浅隔着自己大老远的,花月锦弯起嘴角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善,迎了上去,亲切地拉过叶浅的手,说道:“小妹,你看方才误会了,我竟不知你是他的徒弟,姐姐多有得罪,还望你海涵。”显然,花月锦并没有识趣地要离开的意思。 手被花月锦攥着,叶浅有些不自然,毕竟她没同妖这么亲近过。呵呵干笑着,“那,那个没有关系的。” 花月锦浅叹了口气,有些幽怨,“你师父下了逐客令,我还继续纠缠明摆着会讨他不高兴的。”耸了耸肩,笑得自信满满:“不过没关系,你师父他早晚会是我的人,何必急于眼下,我自当徐徐图之。”妖界风俗便从来不讲矜持,对于在九尾妖狐身边长大的花月锦来说更不知矜持为何物,她只知道她喜欢清音这就足够了。 “啊?!”叶浅瞪大了眼睛,想将手抽回来,可是花月锦硬是不放手。此刻叶浅心中着实觉得清音直接拂袖离去的做法一点都不过分,实在是做得太正确了。 “我且问你,你有师母吗?” 叶浅摇了摇头,继续致力于摆脱花月锦的束缚。 “你师父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题叶浅倒是愣住了,师父有喜欢的人吗?她心下一沉,师父的那位故人会是他喜欢的人吗? 花月锦见叶浅不说话了,凑近打量着她,追问道:“发什么呆啊!到底有没有?” “应该,应该没有。” “哈哈哈,那就太好了!”颇为豪气地拍了拍叶浅的肩,知道叶浅是清音的徒弟后,花月锦没有了防备之心,自然对她的态度大相径庭,自来熟地说道:“浅浅啊,我不能经常前来,你要帮我照顾好你师父。但是”她稍有停顿,语气加重强调道:“你千万不能对你师父存了不该有的心思,知道吗?” 花月锦那俨然一副师母的姿态和口吻,听得叶浅很是不满,撇了撇嘴,暗忖道:师父才不会喜欢你! “好了,我要走了!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呢!”花月锦掐着腰深深吸了口气,“小妹你自己保重,姐姐下回来给你带好吃好玩的。”说完便转身头一溜烟儿地出了雅趣。 叶浅立在原地怔了怔,而后追着花月锦出门,其实她想回她一句便是‘你下回真的不要再来了’,可是看着花月锦风风火火远去的身影,叶浅突然间有些好笑,好像妖怪也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除了花月锦纠缠不放要作她师母的这点比较讨厌以外,叶浅倒是觉得她直爽率真的性格其实挺可爱的。 第十三章 容臭 又是一年杏花微雨,这一年,叶浅已是碧玉年华。 长大后的小丫头完全脱胎换骨,不再是小时候那般瘦削干瘪的模样,身材高挑,冰雪为肌玉为骨,清丽的脸庞愈发出尘绝俗,已然算是即墨城中首屈一指的美人。早在三年前王氏夫妇还未离世时,便有媒人纷纷登门为叶浅做媒,对于那些求亲者,清音是怎么看都甚为不满,不是贪婪之辈就是好色之徒,不然就是形容粗鄙或是胸无点墨,他怎么会甘心将自己悉心呵护的孩子嫁给那些庸俗不堪之人?对于媒人们白往黑归胡吹乱谈的行为,清音看不过去自然不会有好脸色待见她们,所以都被他以叶浅年纪尚幼为名挡在了雅趣门外。 如此,叶浅的亲事也就耽搁了下来,清音不急,叶浅自己就更不着急了,反倒是乐得轻松,将心思全部投入到了雅趣的生意中。 叶浅平日里喜欢琢磨些新鲜的花样,她在院中开垦出一块空地栽种了些茶苗,虽然不多倒是也足够,毕竟没有太多人喜欢茶的味道,她只是炒好后留着冬日里用;暑日里,她会做些消暑的饮品,比如冰在井水中的梅浆,亲手酿制的杏子酒,桑葚酒……将院中剩余吃不了的杏子做成杏脯出售,偶尔闲暇再琢磨些小点心。雅趣的生意在叶浅接手后逐渐风生水起,收入亦是不菲。 每到采桑时节或是酷热的夏日,叶浅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在邻家招些女孩子来帮忙,她也因此交到了不少年岁相当的朋友。 乘黄总跟在叶浅身后进进出出,不然就是忙着吃,用了十年时间将自己活生生吃成了球。雅趣里最闲的人反倒成了清音,他闲来无事便把自己关在阁楼的二楼房间里弹琴看书习字,不然就是同自己对弈,对于叶浅做的事情,他从来不会过问,只是放手让她自己去做。毕竟叶浅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总是撒娇胡闹的小女孩,如今待字闺中,清音待她渐渐有些疏离,自然也不会像从前那般亲昵。 每隔三五日雅趣中便会迎来那位身份尊贵的即墨大夫,他当是即墨城中最有权势的人,几年前被清音的琴声吸引走进雅趣,从此便成了这里的常客,倒也算是看着叶浅长大的。只是数年来,即墨大夫心中的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他从来没见过清音。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即墨城中彷佛蒸笼一般,热得人喘不过气来。雅趣或是挨着河水的缘故,倒是时时有徐徐清风,加之冰凉的梅浆,无疑是城中一处极佳的避暑好地方。 送走了即墨大夫和他随行的仆人,叶浅收拾一番后便准备将冰在井水里的梅浆和做好的茶点给清音一并送去,可一转身便见着乘黄两只前爪抱着她用来盛放梅浆的陶罐,整个脑袋都快扎进去了。 漆几上一片狼藉,每块点心都被乘黄咬了一小口扔在一边,杏脯也被他挨个舔过了,对于乘黄这种幼稚贪吃的行为,叶浅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觉得又气又好笑。不过,要是这么放过他,反倒显得自己太好欺负了。 “大黄——”叶浅随手拿起一颗杏核投掷了过去,‘咚——’一声,正好砸中了乘黄的脑袋。神色一敛,叹了叹嗓子,掐着腰装作很气愤的样子:“你又偷吃!” 见被发现了,乘黄不慌不忙地探出头,银白色的胡须被梅汁染成了深红色其上还沾了些茶点的碎屑。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短粗的前爪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嗝——要是有小鱼干就更好了……”眯缝着眼睛,贼兮兮地望向叶浅,“小叶子,人家好想念美味的鱼干——”本是磁性纯净的男声却故意要拖长尾音,听得叶浅浑身不自在。 “鱼干没有,先把我的梅浆还回来!”叶浅抱着胳膊,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乘黄。脑后垂发,白色丝带绑着发尾,曳地白色长裙,外罩烟青色收腰长衣,交领广袖,腰间束着绣着花纹的白腰带,看起来娴雅中透着几分俏皮,沉静中却不失灵动。 “不要那么小气嘛!”乘黄丝毫没有羞愧感,拍了拍肚皮艰难地翻了个身,然后趴在蒲草席子上一动不动,懒洋洋地说道:“你送去,他也不会吃的,倒不如我代劳!” “那是我的心意,至于师父怎么处置也是由师父自己决定的,哪里就需要你代劳了!”叶浅走了过去,俯下身,伸出手指头戳了戳乘黄胖滚滚的身子,连骨头都戳不到,完全就胖成了一坨肉嘛!“大黄,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子了!我以后可是再也抱不动你了!” 乘黄翻了个白眼,倒是无所谓:“正好,老不死的说了,男女有别,公猫也不行,以后不让你再抱我了!” “……”叶浅呵呵干笑了几声,她才不相信师父会这么说,怎么什么话到了乘黄嘴里就完全变了味道! “叶姐姐你怎么又在同大黄说话了,虽然它聪明些,可毕竟是只猫,哪里能听懂人话?”邻家女莫愁只比叶浅小了一岁,自小便总来雅趣找叶浅玩耍,此时正好端了些食物进门,刚踏进屋里就见叶浅在一本正经地同只猫说话。无奈地摇了摇头,盈盈一笑道:“叶姐姐这是我娘让我给你送来的炮豚和鲜鱼。” 乘黄嗅到了香味,吸着鼻子,本来沉沉欲睡又立马来了精神,刚要凑上前去,被叶浅眼疾手快地按住了脑袋。他焦急地挣扎着小短腿,却挣脱不开,委屈地‘喵喵’直叫。 “真是麻烦大娘惦记了。”叶浅遏制住乘黄的行动却没有手去接莫愁手里的东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指正对着楼阁后门的厨房,“麻烦莫愁帮我送到厨房啦——” 莫愁点了点头,便熟门熟路地朝内室走去。茶舍里留下叶浅无语地看着大力挣扎的乘黄,眼睛一转,想了想,她俯身凑到乘黄耳边低声吓唬他道:“近来听说城中来了位百越商人喜食猫肉,像肥成你这个样子的猫,他一定喜欢极了!” 乘黄冷哼一声,满是不屑:“嘁!敢吃本神的人,他是活腻了吧!”圆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叶浅,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虽然小时候的叶浅丑是丑了些,但至少听话啊,如今……哎!乘黄长长叹了口气,如今的小叶子是越来越像清音了,一肚子坏水! 见乘黄努力维持着他那副高高在上而又不可侵犯的模样,叶浅忍俊不禁,还‘本神’呢?不过是一只肥肥的会说话的猫还真的把自己当成神兽了?不过她早就习以为常了懒得去拆穿他。余光瞥见莫愁正踏进后门朝着她的方向走来,叶浅也不想再和乘黄计较,就算要计较她也确实不是厚脸皮乘黄的对手。她从不恋战,拍了拍手上沾着的乘黄的几根猫毛,直起腰,转身看向莫愁,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问道:“大娘让你给我送炮豚,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 见叶浅走了,乘黄得意洋洋地趴在蒲草席上安心地打起盹,女孩子间无聊的谈话他才懒得理会! 莫愁听叶浅问起又见她那副了然的表情,顿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支支吾吾说道:“大牛哥家里今日差人来说媒了,爹娘也同意了。” “那当真要恭喜你了!”莫愁有心上人的事情她是一个知道的,此时听说他们订了亲,叶浅自然也喜上眉梢,兴奋地追问道:“婚期定在何时?” “定在八月初十。” 见莫愁低着头满脸羞红,叶浅越发生出了捉弄她一番的心思,叹了叹嗓子:“也不知道是谁总在我耳边大牛哥,大牛哥的说个不停,如今遂了心愿,怎么说我们姐妹这些年,我总归是要送些什么给你做嫁妆的不是?” “叶姐姐就不要拿人家取笑了!”莫愁本就害羞,叶浅还在故意拿她打趣,羞涩地跺了跺脚,微嗔道:“赶明也让先生给你说门亲事,早些将你许了人家,省得你总是嘴上不饶人!” 说者无心,但听者却是一怔,心里极不是滋味,叶浅抿嘴笑了笑,有些无奈,有些苦涩。她会不清楚吗?如果哪日她嫁人了,师父就会放心地离去。所以,她宁愿永远不要嫁人!那时她年幼不懂事,才会以为师父说的十年会很久,可以久到一辈子,却原来这么短暂,就像是午后小憩时的一场梦。 莫愁见叶浅有些怔神儿,不解地问道:“叶姐姐你怎么了?” “啊?”叶浅摇了摇头,笑了笑,“没事。” 莫愁也没留心,随即便被不远处叶浅放在水涡纹漆案上的容臭吸引去了目光,直直地走了过去,拿起来左右端详了一番。洁白的素罗边角处绣着几支杏花,针黹细致,配色清雅,莫愁用指尖轻轻触了触,喜欢的不得了:“叶姐姐,你的手可真巧!”凑在鼻尖嗅了嗅,“是白芷和佩兰的香气?” 叶浅点了点头,“没错。” 莫愁挤了挤眼睛,一脸的暧昧:“叶姐姐这是要送何人的啊?” “谁也不送,你若喜欢便送你了!” 莫愁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这留白过多,纹饰太素,是要送某位君子的吧!送给我?似乎不合适吧!” 叶浅受不了她阴阳怪调的语气,“你要不要?不要我就不送了!”伸手过去要夺回来,却被莫愁躲开了。莫愁陪上笑脸道:“叶姐姐勿要恼羞成怒,也不要不好意思,有了心上人若是不好意思自己同先生说,我可以求我娘帮忙。” 叶浅无语地白了莫愁一眼,弯指在她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心上人你个头啊!那是我闲着无聊时绣的,原本打算送给师父,后来想了想觉得师父应该也不需要此物,也想不到应送与谁,就一直留着了。”也许与古琴相伴的时日多了,清音身上有着同他那架桐木古琴一样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幽香,确实比白芷和佩兰的香气好闻多了。 莫愁有些失望,原本以为可以同叶浅一起出嫁的,如今她要嫁人了,虽然还在即墨城中,却是一个城南,一个城北,以后只怕很难有机会再回来了,她当真有些舍不得的叶浅,舍不得雅趣。莫愁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素白容臭,叹了口气,送还到叶浅手里,“你自己留着吧,以后送给你真心想送的人。” 叶浅接过后看了眼微微笑了笑,刚刚收进袖中,下一刻,便被莫愁紧紧抱住了。 只听莫愁在耳边哽咽着道:“叶姐姐,我好舍不得你啊!”女子定下了亲事直到嫁娶之日都不能出门,这是礼数。嫁做人妇后,便要以夫为天,事事遵从夫命,更是身不由己。 叶浅轻轻拍了拍莫愁的胳膊,叹了口气:“我也舍不得你……”吸了吸鼻子,眼圈也是红红的,“不过,你要幸福,也一定会幸福的!” 乘黄半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伸了个懒腰,他真是不明白女孩子们多愁善感的心思,不就是嫁个人吗?又不是生离死别。只是,乘黄从来不会理解他也不会关心那时的女子到底有多么无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幸运的如同莫愁还能嫁个自己喜欢的人,不幸的如万万千千的女子成亲前都未曾见过丈夫一面。 对于那个兵荒马乱时代的女子而言,从出生到死亡这其中所有的轨迹都被别人安排好了,她们不需要有思想,不需要会思考,唯一需要的只有顺从。 第十四章 说媒 午饭时,叶浅将莫愁送来的鲜鱼煮了些鱼汤,剩余吃不了的部分她便去了内脏清洗干净晾晒在院中给乘黄做他最爱的鱼干。炮豚也被细致地片成均匀小片盛在盘中,因为清音喜欢清淡饮食,叶浅便又做了清炒莴笋和素芹香菌。 饭食整齐有序地摆放在漆几上,叶浅兴高采烈地跑去楼上招呼清音吃饭。为了防止在漆几边上两眼放光的乘黄偷吃,她走了几步后又折返回来,顺手将乘黄捞起抱着他一并带上楼了。 “师父……”叶浅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她,她便推门而入。进门后,便见清音正背对着她负手立在窗口,不知道在专注地看着什么。俊秀挺拔的背影,如雪的白衣暗绣银丝云纹,风撩起他的衣摆和青丝,好似下一刻那清风朗月般的人便会乘着窗外的清风踩着白云归去。 “师……”要说出口的话被她生生咽了回去,看着眼前的画面,叶浅只觉得心狠狠地揪紧,恐惧像洪水猛兽般袭来。明亮的眼眸中倒映着清音的背影,她不知为何会突然感觉很害怕,害怕他会离开她。乘黄快被叶浅的胳膊勒得喘不过气了,扑腾着小短腿,好不容易才从叶浅的怀里跳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抱怨着:“呼——喂!小叶子你要谋杀啊!” “啊?对,对不起!”见乘黄趴在地上样子有些难受,叶浅才猛地回过神儿,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收敛自己的情绪,甜甜地唤了声:“师父,吃饭了!” “好。”听到叶浅唤他,清音才回过身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微微笑了笑,道:“走吧,下楼去。”边说着边率先向楼下走去。一听到要吃饭了,乘黄立马来了精神,不甘落后,圆滚滚的身子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每踏一步都会传来沉甸甸的‘咚咚’声。几下子乘黄便从清音和叶浅身边撞过,跑到了最前面,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着:“鱼汤——小鱼干——本神来啦!”一眨眼的功夫,乘黄便姿态悠闲地蹲坐在漆几边上,扬起猫脸,摇着尾巴等着清音和叶浅。 看着乘黄的样子,叶浅忍不住呵呵笑着,清音也无奈地笑了笑。 叶浅边走着边同清音说着今日雅趣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包括清晨刚开门时,即墨大夫便来了,坐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制陶人家的儿子今日娶妻,迎亲的队伍从雅趣门前经过,街上热闹了许久;还有前几日他们僵持的那盘棋局,她想到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清音微微笑着,耐心地听着叶浅说着,时不时地附和几句。叶浅兴致勃勃地讲着,他倒也不觉得琐碎无趣。 “师父,莫愁许了人家,订了亲事,大娘让她送了些猪肉和鲜鱼。” 清音微微颔首,“莫愁比你小了一岁。”想了想,又接着说道:“浅浅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嫁人了。你没有父母长辈在身边,姻缘之事师父便替你做主了,明日找些媒人来,让她们帮着看看,但若是你不喜欢的,师父也不会勉强你。” 清音侧首看了眼与他并肩而行的叶浅,面上不露痕迹,心中却思虑许多。叶浅自小便得王孟教授礼数与黼黻文绣,王聿闲时也会教她读书习字,又得他传授琴艺棋道,学识见闻甚至强于一些士族大夫,品行修养自然不是普通女子可比,就连即墨大夫见到她时还要笑着尊称一声‘小女士’。不过,男尊女卑的世道,对于女子而言眼界开阔,反倒是不好嫁了。自身如此,那些的凡俗之辈叶浅想必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所以能让叶浅青眼相看的自然得是德行修养俱佳的君子。 果然…… 清音的话音刚落,叶浅便果断地回了句:“我不嫁!” 清音无奈地笑了笑,认为叶浅许是不好意思,许是在同他任性地闹小孩子脾气,伸出漂亮修长的手还像叶浅小时候那般摸了摸她的头。如今叶浅长高了,已与他肩平齐,再也不是那个小小的坚强的孩子。“说什么胡话!女子长大了,自然是要嫁人。” 叶浅突然停住了,仰着头,明亮清澈的眸子隐隐泛着泪花,望向清音,“师父是要走了吗?” 清音微怔,叶浅太过敏感聪慧,他确实打算安顿好她后便离开。小时候的约定他以为她早就忘记了,没想到她嘴上不说不问心里却清楚明白得很。“浅浅啊,师父走不走与你嫁不嫁人是两码事。” “师父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可不可以不要走……” 清音仍旧耐心地劝她:“以后嫁了人,夫家人也会是你的亲人。” “我不要嫁人,我要一直留在师父身边。” 清音见好言相劝依旧说不动她,微微蹙起眉头,面色有些严肃又透着些无奈,这十年来是他把叶浅宠坏了。“长大了,就不可以再任性。”明明心里想狠狠地训斥她一顿,可终究还是不忍心舍不得罢了。以前的他一心只想达成目标,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不甚在意,如今开始在乎身边的人和事,当真会变得很辛苦也很麻烦。 乘黄偷偷喝了口鱼汤,坐在漆几旁看热闹的心态看着站在楼梯间陷入僵局状态的清音和叶浅。心底还给叶浅加油鼓劲儿,果然是他乘黄带大的孩子,有出息敢顶撞老不死的,小叶子好样的!想了想,又乐得他直想打滚,老不死的你也有今日,果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养了个牛皮糖一样的丫头,甩不掉了吧! 见叶浅低着头不说话,清音向楼下漆几上望了一眼,他不需要同凡人一样进食,只是这些年来为了不令叶浅生疑才去适应她的习惯。那丫头想是忙了许久才准备的饭菜,他又何必在吃饭前同她说这些,轻轻叹了口气,“先去吃饭,至于……以后再说。” 见清音语气松缓不再坚持了,叶浅也明白该见好就收,长长舒了口气,扬起笑脸,自动忘记了方才不愉快的谈话。“我刚采摘的新茶,师父一定要尝尝!” 清音无奈地笑了笑,“好。” 几日后,乘黄吵着闹着说要去城外采荷花,叶浅拗不过他,就答应了。 那日午后,阳光明媚,风轻云淡,叶浅用薄纱遮面,同清音交代了去处,带着乘黄便出了城。 叶浅离开后,雅趣中就来了几位媒人,清音也难得从二楼上下来。如今不比三年前,凡人寿命有限,光阴苒冉,韶华易逝,对于叶浅的终身大事,清音倒真有些犯愁了。 自叶浅和乘黄走后,清音见了好几位媒人,那些求亲者中却也没有他认为可以的,若是在城中硬要给叶浅择一位夫婿,也就即墨大夫的小儿子还算差强人意。清音本就不喜欢这些麻烦琐事,更加厌恶那些夸夸其谈的媒人们,还得耐着性子一一应付。 “先生,我与咱家小妹说的这门亲,乃是城北的王氏二子,今年十七,与咱小妹年纪相当。”说媒的婆子身材臃肿发福,满脸的褶子,边说着话边用帕子擦着脸,脸上的胭脂也被汗水涂花了。 “年纪相当……”清音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敲点着漆案,说话声渺远清灵带着几分孤傲和不悦,冷冷笑了笑,“可惜是个跛足!” 说媒婆子被清音的话噎住,但毕竟说媒多年巧舌如簧,“是……是有这么个小毛病。但如今的乱世,有这个小毛病便不用上战场杀敌,小妹嫁过去也不用害怕将来守寡不是?而且这王家啊,不是老身吹说,家中有地二顷,家境也算殷实。咱小妹若是嫁了过去,自然是不会受苦受累的。先生您也别怪老身多嘴,您家生意虽然不错,可毕竟不踏实,还是有几顷土地才是过活的正途,况且咱家小妹年纪也不小了不是?” 清音努力压制着脾气,若不是担心这说媒婆子小肚鸡肠,出去后乱嚼舌根坏了叶浅名声,他即刻便将她打一顿轰出去。“老人家先将名帖放下,待浅浅回来后,问过她的意思,再与您回复。” “哎呦!”说媒婆子一拍大腿,挑眉讪笑道:“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生怎会做不得咱家小妹的主?” 清音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别人勉强于他,尤其是自以为是之人的激将法,说媒婆子要死不活地触碰了他的底线。清音冷冷一笑,清澈温和的眼睛平静无波却彷佛寒冰凝聚,不怒自威道:“请回!” 明明是酷热的暑日,说媒婆子却无故打了个冷战,彷佛身处数九寒天之中。怔怔地看着清音,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怎么看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令她莫名地胆战心惊,踉踉跄跄地起身,小跑着出了雅趣的门。走到大街上,才如梦惊醒,抚了抚胸口,不对啊,她收了王家一大笔钱财打了保票前来说媒,最后到底是成还是没成啊?想折回雅趣中问一问,却不知怎地再也没有胆子回去。 今年的荷花果然开得极好,叶浅手里拿着几支盛开的粉荷和几个花苞眉眼带笑地进了雅趣的门,乘黄不停地挪动着小短腿,气喘喘吁吁地跟在她身后。叶浅回头看了眼乘黄费力的样子,扯下遮面的薄纱,呵呵笑着说道:“大黄你以后要少吃些了,瞧瞧你那圆滚滚的样子!” “哼——本神乐意!” “好,好,你乐意。”叶浅一进门,没想到就见到了清音,也顾不得和乘黄拌嘴了,连忙跑了过去,献宝似地把手里的花递到了清音眼前。“师父,师父,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看着叶浅笑靥如花的样子,清音微微颔首,“嗯。” “大黄说把花苞折下来放在水中它们是不能再开花的?我才不信!”叶浅说完就兴高采烈地去找陶罐盛水养着她采来的荷花。 看着叶浅来来回回不停忙着的身影,清音浅叹了口气,有些话再怎么不愿说起还是要说,“浅浅,你过来,师父有话同你说。” “哦。”叶浅把最后一支花苞放进陶罐中,高兴地跑到清音对面乖乖坐好,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师父,您说。” 修长漂亮的手指递过一张帛书名帖,清澈温和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叶浅,说道:“这是即墨大夫家小儿子的名帖,你看看,若是没有意见,师父便托人回话了。” 叶浅看着清音修长的手指,没有去接他手里的帛书,脸上笑意渐渐凝住了。 “浅浅?” 叶浅紧锁着眉头,手指紧紧攥成拳,“师父要我嫁人?” “浅浅,不要任性。” “任性?”指尖嵌在手心里,很痛,却不及心里的痛一分。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泛着泪花,嘴角边却是噙着笑意,“十年之约快到了,师父是急着要把我嫁出去吗?” 清音浅叹了口气,“我说过,我是否离开与你嫁不嫁人没有关系。” “那我不要嫁人不可以吗?”目光祈求地看着清音,商量道:“就算师父要走,我也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不一定就非要嫁人!” “胡闹!” “我不想,也不要嫁人!”叶浅平日里性子温和从来没有顶撞过清音,今日确实是急了,起身就要走。 “站住!”如今的世道容得她自己做主吗?他护她这些年,没让她受过磨难,见过挫折,若是他不在了,谁又能免她惊扰,免她无枝可依? 叶浅停住了,却没有回头。 “浅浅啊,你到底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难道要让他放任不管,就容她孤零零地活一辈子。 叶浅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回身。 “你年纪还小,许多事不明白,师父便替你做了这个主。”清音将手里的名帖扔到了漆案上,轻轻叹了口气,“你如今怨我也罢,恨我也罢,都不重要。” 一听清音语意强势,不再同她好言商量,叶浅猛然回身,心底又急又怕,话未及仔细思考就脱口而出:“如果知道我的人生会是这样的,我当年还不如死在孤山的深林里!”说完后,她就有些后悔了,怔怔地看着清音有些错愕的表情,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是覆水难收。 “你……”他的苦心她不理解无所谓,可是竟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他多年就教导出这么个不懂事的孩子?清音气急,扬手就要给叶浅一记耳光,可手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师父,你要打我……”叶浅看着清音高高扬起的手,强忍的眼泪终于是忍不住了,扭头就跑了出去。 清音看着叶浅的背影,顿时也有些后悔了。叶浅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很懂事,好像生怕她会被再次抛弃一样。她如花的笑靥下,其实有一颗既敏感又脆弱的心,她在害怕什么,清音也明白,可他确实不能也不该再停留了,他有他必须去做的事情。 清音抚额叹了口气,余光一瞥,看到一旁昏昏欲睡的乘黄,一拂衣袖,一道银光便扫了过去,幸亏乘黄躲得快,不然非得脱层皮。 “呼——吓死本神了!”乘黄瞪圆了猫眼,愤恨地说道:“老不死的,你们俩吵架,关我屁事!拿我出什么气!” 清音看都没看乘黄,向门外望了一眼,狠下心来不去理会,转身拂袖上楼,冷冷道了句:“还不去追!” 空荡荡的大堂,就剩下了乘黄,他抻了个懒腰,深深叹了口气,“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抖了抖全身的毛,强打起精神,追着跑了出去,“小叶子,你去哪儿?等等我——” 第十五章 燕女 叶浅从雅趣中跑出来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能给自己几刀,那么伤人的话她竟然也能说出口!师父一定很后悔,后悔当年救下并养大她这么个白眼狼吧?可是,她真的不愿嫁人,不想像祖母那样在祖父面前唯唯诺诺地过一辈子,不想像这天下所有女子那样以夫为天,即使没有感情,即使从未谋面,无论嫁的男人有多么的平庸无能,有多么的龌龊不堪,都得心甘情愿地认命,卑微隐忍地活着。她害怕那样的生活,也害怕清音会离开,留她一个人孤独无依地活在这个世上,那样绝望而又无助的未来她不敢去想象,所以她想自私一回,让清音留下来…… 叶浅从来没有独自出过雅趣的大门,因为街上总会有些奇怪的东西,而她天生一双阴阳眼,没有乘黄在身边提醒,她甚至分不清楚哪些是人,哪些是隐于人群化为人形的妖魔鬼怪。 叶浅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街市上的行人,又回头看了眼雅趣的大门,师父一定在生她的气吧?可她不想现在回去认错,认错就代表她要乖乖地接受那门亲事。叶浅长长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不知道她还能去哪里,又该何去何从。 天色渐近黄昏,残阳余晖散落在墨水河的分支河流上留下粼粼波光。河水无声,静静流淌。 “娘,您怎么样了?感觉好些了没?”不远处沿着河边缓缓走来一对母女,不像是齐国人的惯常打扮,年轻的女子大概二十岁左右,深衣布裙,挽着垂髻,吃力地扶着身边的母亲,一步步走得缓慢而艰难。年长的女子看不出年纪,虽然头发花白脸上却没有较深的皱眉,佝偻着身子,苍白的面容上挂着豆大的汗珠。 “姝儿,娘没事,拖累你了。” “娘,您说的哪里的话,这是女儿当做的!” 年长的女人没有再说话,而是转头将目光投向粼粼波光的河水,长长叹了口气。 “娘,要不歇一会儿再走?”年轻女子指了指不远处的大石头。 年长女人顺着年轻女子手指的方向看了眼,有些迟疑,天色晚了,要是还找不到住处,她们今夜就得露宿街头,可她确实是走不动了,点了点头,“好,就歇一小会儿。” 年轻女子取出水袋让年长女子喝了些水,又站在她身后给她捶背揉腿,年长女子一直眉眼含笑地看着年轻女子围着自己忙前忙后,不时地温柔劝说她也坐下歇会儿。 叶浅看着那对温情脉脉的母子许久,既羡慕又感伤,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母女间的温暖。叶浅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苦涩地抿唇笑了笑,其实有过的,只是十年前她的亲生母亲最后的温柔是给予即将赴死的她的。这些年来叶浅一直想不明白,到底因为什么会让他们舍弃自己的亲身骨肉,狠心地将她抛进深山里喂野兽? 叶浅深深吸了口气,却微微笑了起来,也许她应该感谢他们抛弃了她,不然她怎么会遇到师父,遇到大黄!思及此处,叶浅也不再沉溺在过去的伤痛中,收敛心思,想上前去询问一下那对母女是否需要帮忙。可是,挪动步子的瞬间,她又退了回来,因为她在年轻女子弯腰的瞬间隐隐看到了透绿的微光。 乘黄蹲坐在不远处看着叶浅,她所有的心思他都看在眼里,只是觉得她更需要一个人独自安静地待一会儿,才一直没有靠过去。见叶浅终是想明白了才踱着步子上前,打了个哈欠,道:“放心吧!她们不是妖怪。” “大黄?”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叶浅回头又惊又喜地回头看着乘黄,“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哼哼……你是准备出来给妖怪们加餐吗?” 叶浅尴尬地笑了笑,而后蹲下身子,抱着膝看着乘黄,歪着头笑眯眯地问道:“是师父让你来的?” “不然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乘黄摇着尾巴,翻了个白眼,“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 听乘黄说清音虽然生气但还是不忍心不管她,叶浅只觉得心中暖暖的,高兴地抱起乘黄,脸贴着他的圆脑袋用力蹭了蹭,“大黄最好了!” “咳……咳!放手!快放手!”乘黄扑腾着小短腿用爪子下面粉红色的肉垫拍打着叶浅的脸,“男女授受不亲!” 叶浅呵呵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也吸引了那对母女的目光。一抬头,她正好对上那位年长女子慈祥和蔼的目光,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起身,边微微笑着边贴着乘黄的耳边小声问了句:“大黄,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年轻女人身上有道透绿的微光?” “嗯?”乘黄定睛瞧了瞧,“没有啊,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哦……”叶浅也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无论怎么看那女子的腰间确实是有盈盈微光,既然乘黄都看不到,那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 叶浅抱着乘黄走了过去,欠身向年长女人行了个礼,又向年轻女人微微点了点头,问道:“你们……是来寻亲的吗?”见两人微怔,叶浅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又补充道:“因为你们,看起来不太像齐国人。” 年长女子侧身坐在大石上,笑着点了点头,“我们本是燕国人,确实是来寻亲的,只怕……”叹了口气,语气透着无尽的悲凉,苦涩一笑,“只怕是寻不到了。” “娘,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们一定会找到的!”年轻女子连忙皱眉打断年长女人的话,就在她说话俯身的瞬间,腰间一块玉佩从深衣中垂了下来,叶浅匆匆看了一眼,那透绿的微光正是从玉佩中传来的。 只是看了一眼,叶浅的双眼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到一般,隐隐作痛,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轻轻揉了揉。短暂的黑暗,脑中猛然间闪过一个画面,高耸入云的山峰覆盖着皑皑白雪,一望无际的茫茫白雪,天地间除了白色别无其他颜色,死一般的寂静,透着绝望的气息。 “小妹,你怎么了?”年轻女子见叶浅闭着眼睛神情痛苦的样子,连忙问道。 叶浅摇了摇头,那画面来得快去得也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捕捉,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白茫茫。慢慢适应着睁开眼睛,弯起嘴角笑了笑,“我没事。”天色渐黑,街市上行人也皆各自归家,掩于黑暗中的妖魔鬼怪们正在蠢蠢欲动,叶浅急着回去,可帮人便要帮到底,总不能不管她们。“天黑了,你们要找歇脚的地方可能不太容易,如果暂时无处可去的话,可以来我家”她指了指雅趣的方向,“我家就在那边。” 乘黄用爪子拍了拍叶浅的手腕,大喊道:“小叶子,你怎么可以随便带人回家?” “大黄,举手之劳嘛,我们帮帮她们。”叶浅小声说道。 “就你好心!”乘黄撇了撇嘴,幸灾乐祸道:“别忘了,你可还在和老不死的闹别扭呢!” 叶浅一怔,她倒是忘记了。没去理会乘黄那阴阳怪调的语气,一脸期待地看着那对母子,她从来不会没得到清音同意就随随便便带陌生人进入雅趣中,今日却不知为何她会对她们心生亲近,心底彷佛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她去帮助她们。 年轻女子有些犯难,只身在外,她们虽然没什么贵重之物,可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且叶浅确实也太过于热心了。“怎么好意思麻烦呢?” 叶浅倒也没考虑那么多,想着母女两人在外不容易,她只是单纯想帮忙而已。“不麻烦的,我家中也没什么人,而且你们出门在外也不容易,大娘好像也生病了。” “那就叨扰了!”年长女子轻轻拍了拍自家女儿的手,打断她要说的话,“姝儿,扶娘起来!” 年轻女子见母亲都同意了,也就不好多言,况且那小妹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奸恶之人。 叶浅放下乘黄,上前帮着年轻女子一起扶着年长女人向雅趣走去。简单的饭食后,叶浅安排她们住在王氏夫妇生前住的屋子,如此她们便算是在雅趣中暂时住下了。 挑灯几句闲谈,彼此有些简单的了解。原来那对母女,母亲名唤‘姬薇’是燕国贵族之女,今年不过才四十出头,女儿名唤‘田姝’二十又三,是姬薇唯一的女儿。母女二人此番前来是来找寻十一年前未留一句话便抛妻弃女的田氏男子。 第十六章 寻父 姬薇因为身体不好又长途跋涉,休息了一夜后,早上竟是起不了床榻。叶浅会些简单医术,便自请给姬薇把了脉。年仅四十岁,本不该是姬薇那般脉象虚浮,羸弱不堪的模样,叶浅诊过脉后,心中已然有数,其实姬薇早就是油尽灯枯,命不久矣了。叶浅没有如实道出,只是嘱咐姬薇多加休息,便准备去厨房给姬薇煎药和准备午饭,田姝也随着她一同出了屋子去厨房。 “小妹,这般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田姝本来是想借宿一晚便离开,没想到母亲起不了床榻,还要继续麻烦人家。 叶浅笑了笑,“不妨事的,姐姐你也不用同我客气,师父常说,相遇便是缘分,这也许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吧!” “师父?”田姝四下里看了看,她昨日来时并没有看到还有其他人,还狐疑这么大的一间茶舍就只有个小丫头和一只大肥猫?听叶浅如此说,田姝当下便释然了,连忙拉住叶浅,不假思索道:“小妹,本来留下来烦扰主人家,姐姐心中就有些过意不去,如今知道家中还有长辈,便不能失了礼数,我自当去请安的。” “呃……”见田姝执意要去给清音请安,叶浅咬了咬唇,有些犯难,怪自己不该多嘴。昨晚回到雅趣中,她便没有见过清音,随意编了个借口道:“那个……师父他,他有事出门了,过几日才能回来!” 乘黄正在院中的石磨旁晒太阳打盹,听到叶浅方才说的话,半睁开一只眼睛,抻了个懒腰,不屑地嘀咕道:“小骗子!” 听到乘黄的声音,叶浅连忙转头,恰好与乘黄视线相接。她指了指晒在厨房外的小鱼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意思是如果你敢去告状,以后小鱼干免谈。乘黄瞪圆了猫眼,立马默契地心领神会地摇了摇头,抬起一只爪子保证道:“不会,绝对不会!”打了个哈欠,把自己团成个球继续睡大觉。 见小鱼干的威胁起了作用,叶浅得意洋洋地笑着。 田姝顺着叶浅的目光看去,只看到那只圆滚滚的大肥猫,疑惑地问道:“小妹,你在看什么?” “啊?没,没什么。”叶浅连忙收回目光,敛了笑容,想起方才姬薇的脉象,她紧锁着眉头,试探地问田姝道:“大娘的病……姐姐你可清楚?” “我知道。母亲她,她自己也知道。”田姝长长叹了口气。 “啊?那你们……” 田姝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正是知道娘她时日不多了,我才想着要去完成她的心愿。” 叶浅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既然知道身体不好就应该好生将养啊?从燕国国都到即墨城那是多么漫长的一路,身体健康的人都未必能经得起这番长途奔波更何况是姬薇那羸弱的身子! “你年纪尚小,许多事情可能还理解不了。”田姝仰头看了看天,不让在眼眶边上打着转转的泪水流下来,吸了吸鼻子,又接着说道:“母亲这一辈过得太苦,她一直在等一个人,等那个没留下一句话便抛妻弃女十一年的男人,等他的一句解释!” “姐姐……”看着越说越激动的田姝,叶浅抿了抿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吓着你了吧?”田姝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叶浅的肩,“不知道小妹有没有时间和心情听段故事?” 叶浅点了点头,“好。” 田姝侧过脸抹了抹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滚落的泪,深深吸了口气,笑了笑,说道:“走,边择菜煎药,姐姐边慢慢同你说。”这些话,这过往的十一年田姝以前从不愿去提起,只是今日她也不清楚为何会想对个孩子说这么多,可能在心底压抑了太久,可能母亲的病情加重让她近乎崩溃,她此时此刻急需找个人去倾诉。 田氏乃是齐国国姓,二十三年前田覃也就是田姝的父亲去到燕国,因精通医术便以客卿身份在燕廷为官,后娶燕国贵族之女姬薇为妻。两人婚后不久便育有一女,取名田姝。 田覃为人博学儒雅,与姬薇举案齐眉,夫妻间更是伉俪情深,虽然只有一女,但夫妻二人对这个女儿犹如儿子般疼爱有加,一家三口幸福和乐。怎料,十一年前的那个雪夜里,燕王突然派士兵将田宅围了个水泄不通,以田覃齐国细作之名搜查田宅,取走了田覃包括医书在内的所有物件。姬薇怎么都不肯相信自己朝夕相处了十二年的丈夫会是他国细作,只身进燕王宫向燕王讨求说法,得到的所谓真相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几日后,姬薇得到消息说是田覃自知罪行暴露连夜逃回齐国。最后,燕王为显示自己宽容大度,又因姬薇贵族之女的身份,下诏不再追究姬薇与其女田姝的连带之罪。本来事情到此便告一段落,怎奈姬薇着实是个性情贞烈的女子,族长逼她再嫁,她以死相挟公然违逆,族长一怒之下,便将她们母女二人扫地出门。 田姝一手执着蒲扇扇着炉火,一手搅拌着陶罐中已然沸腾的汤药,目光呆呆地看着冒着热气和气泡的深褐色药汤,边说道:“那年我十二岁,母亲便带着我在城外寻了处破旧的房子,以给人家洗衣浣纱为生。母亲从小就锦衣玉食,从来没过过苦日子,那时生活拮据,吃了上顿下顿便没着落,常常是饿着肚子。我很恨我的父亲,恨他这些年来为什么音信全无,对我们母女不管不顾。” 听到此处,叶浅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刚择了几个叶子的芹菜放到一边,皱着眉头看着田姝,“也许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回到齐国?” 田姝摇了摇头,“后来,父亲身边的亲随偷偷回了燕国见过母亲,他说他当年亲自送父亲一直到齐燕两国的边界,亲眼看着父亲回了齐国。而且他还将父亲随身的玉佩送还到母亲手里,告诉母亲等父亲在齐国安顿好后,便会回来接我们母女。”田姝冷冷一笑,“可十一年过去了,他人究竟在哪儿?” 叶浅抿了抿唇,想起了之前在田姝腰间看到的散发着透绿莹光的玉佩,难道就是它? 田姝将陶罐中的汤药倒在碗中,又添上水第二遍煎煮,幽幽叹气道:“我知道母亲她这些年都在等着父亲,她恨他,可是她更爱他。我不想母亲带着遗憾离开,所以我们千里迢迢来到齐国,来找他问个究竟。” 叶浅有些怔神,犹豫了片刻,指了指田姝的腰间,“姐姐,我……能不能看看你的玉佩?” “嗯?”田姝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那块勾连云纹的精美玉佩,顺手解了下来,递给叶浅。“这便是父亲留给母亲的玉佩。” 奇怪的是再次看到就没有上次匆匆一眼时的感觉,叶浅接过玉佩仔细打量着,那透绿的莹光在接触到她手心的温度时,闪烁几下,光芒较之前更加强盛了。玉佩中的气息熟悉而又陌生,手心里那缓慢而有节奏的跳动,彷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声声呼唤轻轻和着她的心跳,叶浅情不自禁皱起了眉头,那种感觉……就彷佛她与那玉佩中的气息曾经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田姝见叶浅表情有异,疑惑地问道:“小妹,怎么了?” “没事,只是好像在哪里见过同样的勾连云纹,一时间记不起来了。” “你见过?!”田姝惊呼一声,找了这么久一直没有线索,甚至有人告诉她们根本就没有田覃这个人,如今没想到却在叶浅这里有了意外的收获,难免又惊又喜。“快帮姐姐好好想想!” 看着田姝一脸惊喜的表情,叶浅低着头有些羞愧,她其实并没有见过什么勾连云纹的玉佩,只是这玉佩中隐藏的东西让她感到熟悉。“姐姐可以把这玉佩借我看看吗?” “这……”田姝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微微一笑点头答应了。 第十七章 残魂 夜晚天空一片漆黑,半颗星子也没有,亥时左右突然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雨打在院中杏树叶子上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反而更衬出深夜的宁静。 叶浅对着烛火细细地打量着手里的那块玉佩,正面反面左侧面右侧面端详了许久,还是未见什么奇怪的地方。 乘黄趴在漆几上看着一声接着一声叹气的叶浅,难得有精神地瞪大眼睛,脑袋抵在前爪上无聊地说道:“小叶子,你确定它会发光?什么也没有啊!” 叶浅也是疑惑不解,“明明感觉有东西的,怎么会这样?难道要等到子时才会现身?” 乘黄看着叶浅一本正经的严肃表情,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在漆几上滚了几圈,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小叶子,玉佩里有东西的话也不是鬼魂就是灵识,难道它们还会守时?” 叶浅横了乘黄一眼,也觉得自己的推测很离谱。看着乘黄因为太过肥胖挥舞着小短腿翻不过身来,她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着,伸过一只手去帮他,戳了戳他的圆脑袋:“让你嘲笑我,活该!”因为侧着头,所以叶浅没注意到躺在她另一只手里的玉佩中正缓缓升起一道如烟似雾的白光,光影中隐约可见个年轻男子的身影。 乘黄正对着玉佩倒是看得清楚,惊呼一声:“小叶子,玉佩!” “嗯?怎么了?”叶浅转过头,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慌忙中将玉佩失手扔到了漆几上:“鬼……鬼啊!” 乘黄倒是沉着冷静反应也快,连忙跳了过去,两只前爪踩在玉佩上,张大嘴便将闪烁不定的光影一口吞入腹中。 叶浅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猛然才反应过来,隐约感觉那个可能是田覃的残魂,“大黄,吐出来,快点吐出来啊!” 乘黄翻了个白眼,搔了搔耳朵,有些无语,害怕的是她,现在让他把鬼魂吐出来的也是她。揉了揉肚子,一张嘴那个光影便又出现了,闪烁几下后才算稳定。如烟似雾的白光散去后,清晰可见一个紫色深衣袍服的弱冠男子,头发后梳,拢于脑后,头顶戴一填玉,有缨沿左右耳前系于颌下,乃是燕国士族的惯常打扮。虚影中,男子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鼻若悬胆,浩然正气中又不失文雅清秀。 叶浅想了想,试探着启唇问道:“你,你是田姝姐姐的父亲?” 田覃点了点头,影子虚晃了几下,玉石般的声音传来:“在下正是。” 得到田覃的肯定回答,叶浅也不再害怕了。白日里听田姝说起当年的往事,她说自己的父亲没有信守承诺时,叶浅就隐隐觉得是出了什么意外,没想到当真如此,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大娘和田姝姐姐一直在找你。” “在下知道,也许正是因为放心不下她们母女才会在这玉佩中留存了一丝残魂。” 想起了卧病在床的姬薇,叶浅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田覃还活在这世上,对于姬薇来说虽然有恨,可还有撑着她活下去的念头,如果一旦她知道了田覃十一年前便离世了,虽然他没有始乱终弃,可姬薇再无支撑的信念,恐怕也命不久矣了。忍不住问道:“十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田覃摇了摇头,“在下亦不知经过如何,只是依稀记得我被人追杀,死在即墨城外。”正是回到了当年身死之地,才会激起田覃那一丝残魂的执念,正是依靠着执念的力量才使他有微弱的能力在叶浅面前现身。 叶浅听他所言,也是惊诧不已,被人追杀?就算燕王将田覃视为细作可他当时已然逃回齐国,从燕国国都到即墨城这一路上即使燕王有心灭口也是鞭长莫及,而且只要田覃亮出自己贵族的身份自然会得到庇护,又为何会惨死在故国?当年的他到底知道了什么别人不想让他知道的秘密才会引来杀身之祸?感觉这三言两语之下似乎掩藏着一个极为惊人的真相,越是触及真相中心越是危险。不过最令叶浅不解的是,她为何会对田覃的残魂有熟悉之感? 收回已经飘远的思绪,叶浅看着田覃又想起了姬薇,长长叹了口气,她很同情他们的遭遇,也想尽些微薄之力,遂问道:“有什么我能帮到先生的吗?” “在下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想明白自己究竟为何殒命”稍稍停顿才道:“也想告诉她们母女我并非是薄情寡义之人,只是当年确实有不得已的原因。” 田覃的心愿确实很难办到,叶浅也有些犯难,她总不能直接跑去告诉姬薇母女说她见到了田覃的鬼魂吧!如今想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查明事情的真相,但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要从哪里开始查起? 叶浅坐在漆几边上,单手撑着头,思索了许久后才开口问道:“先生,当年的事情您真的一点都记不得了?” “在下只是一缕残魂,留不得太多记忆。” “那么,先生的本名是田覃吗?” “在下记不得了。” 叶浅紧锁着眉头,抿着唇细细地捋顺着思路。如果名字没错又是齐国贵族,按照道理姬薇母子不会找不到,只能说明‘田覃’是他去燕国时用的假名字。可若是单纯懂医术的客卿,他又为什么要改了名字?如此欲盖弥彰的行为,不恰恰说明他去燕国是带着某种目的的吗?说不好当真是细作。 叶浅不说话,田覃也在一旁沉默不语,虚影时不时地随着烛火晃动几下。叶浅身体特殊,又有天生的阴阳眼,灵魂令妖魔鬼怪们垂涎,身体更是它们梦寐以求的躯壳载体。乘黄因为白日里睡足了精神,此时瞪大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田覃的鬼魂,若是田覃有什么要伤害叶浅的不轨行为,下一刻他便会飞扑而上将他生吞了。 “先生可还记得家乡在何处,临淄吗?” 田覃沉思了许久,“不记得了。” “那……”叶浅想了想,“算了。”问了也等于白问! 田覃有些不好意思,深深叹了口气,“在下实在记不得。”俯身拱手行了个礼,“有劳小女士帮忙,在下感激不尽!” 叶浅连忙起身回了个礼,“先生无需客气,我会竭尽全力相助的!” 乘黄一听叶浅的话差点气倒,她到底有没有脑子啊,轻易同鬼魂许诺,若是做不到他便会缠上她的!“小叶子谁让你随随便便就允诺的!不行,不行,省得以后麻烦,我现在就得吞了他!”乘黄气呼呼地便要冲了上来,叶浅眼疾手快地伸手拦住了他,将乘黄紧紧束缚在怀里,边示意田覃赶快回到玉佩中。 眼见着田覃消失不见,乘黄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停地挥舞着小短腿,“气死本神了,气死了!” 叶浅边抚摸着乘黄颈下的绒毛,边小心翼翼地安抚他:“大黄,他们已经很可怜了,我们帮帮他们好不好?” 乘黄冷哼了一声,“帮忙?你要怎么帮?”毕竟朝夕相处了十年,乘黄虽然时时和叶浅拌嘴,可他同清音一样,希望叶浅能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突然不再挣扎安静下来,乘黄从叶浅怀中跳了下来,蹲坐在漆几上,搜肠刮肚地寻找着他通晓的人类世界之事,开始苦口婆心地教育叶浅道:“小叶子,别忘了你只是个凡人,而且能力有限。世道险恶,人心难测,越是接近权力的中心,人们越是会迷失自己,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杀几个人对于他们而言无异于捏死几只蚊虫那般简单。田覃身份不简单,你应该明白,他的事情也不在你能力范围内,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很想帮忙,如果置之不理,”叶浅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处,紧锁着眉头,“大黄,它会很痛,会压着我喘不过来气。” 乘黄并没有听出叶浅话中的异样,以为她只是过于单纯善良,小短腿搭上叶浅放在漆几上的手,难得地一本正经道:“小叶子,善良固然是好事,也需量力而为,明白吗?” 叶浅低着头沉默不语,心中却是打定了主意,不自量力也好,总要去试一试,无论如何这个忙她是一定要帮的!既然田覃死于即墨城外,那么当年的事情即墨大夫多少也会知晓一些,至少会知道田覃的身份,待明日即墨大夫来雅趣时,她一定要向他仔细求证一番。 第十八章 希望 天刚蒙蒙亮,叶浅便早早起床开始忙碌着,按照清音的习惯每月十五他都会取出那架看起来年岁久远的桐木琴弹上几曲,琴声袅袅,余音绕梁。即墨大夫也绝对不会错过月中之日,雅趣一开门他便会前来,有时一坐就是小半日。叶浅正是挑中了今日这个不错的机会,做杏脯,做茶点,采露水烹茶,一切收拾妥当,只待开门迎客。 “姐姐,玉佩还你。”叶浅擦了擦手,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玉佩递还给了田姝,有些羞愧地抿了抿唇,“实在抱歉,我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没能帮上姐姐的忙。” “哪里的话啊!”田姝接过玉佩后低头看了眼,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然后将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心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也熄灭了,深吸了口气笑着安慰叶浅道:“没关系的,你愿意帮忙,姐姐就很感动了,谢谢你!” “姐姐,你别灰心,我们还有希望的!” “希望?”田姝抬眉,既惊喜又疑惑地看着叶浅。 “对啊!”叶浅俏皮地笑了笑,“不然姐姐以为我为何要准备这么久!今日即墨大夫会来,他见识广博,也与不少贵族们交好,想他应是会识得这枚玉佩的。”叶浅想了许久,虽然她知道田覃的事,可毕竟当事人不是她,即使要帮忙她也没有立场没有道理出面。“一会儿等即墨大夫来了,姐姐可以亲自问他。他人很好的,是个慈祥且和蔼的长辈。” 即墨大夫是什么身份田姝自然清楚,万没想到叶浅会认识这般的人物,情绪有些激动,紧紧握住叶浅的手道:“小妹,姐姐当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说好了,不用客气的!”叶浅因为做活不方便就将长裙打了个结,此时弯腰整理了一下,清丽绝俗的脸庞透着红晕,长发些许散乱,额头上还有些许薄汗,她用帕子随意擦了擦,也觉得形容有些狼狈,指了指自己房间的方向,微微笑道:“姐姐等我去收拾一下,一会儿回来后我们便开门。” 田姝努力平复过于激动的情绪,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叶浅刚刚转身要走,便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反射性地仰头向二楼看去,果然见清音缓步走了出来。因为闹别扭,她也有好几日未曾见到清音,如今见到清音是又惊又喜,连忙唤了声:“师父?!” 听到开门声,田姝也应声朝向二楼看去,只见楼梯尽头,一位白衣男子长身玉立,不过对于叶浅这位师父的长相她只是有个模糊的轮廓,竟然无法描绘出他的相貌,但敬畏之感却油然而生。田姝心中一时疑惑,不禁有片刻的怔愣,待回过神儿后才意识到自己失礼,红着脸屈膝行了个礼。 清音依旧是暗绣云纹的银白色袍裾,乌发被根玉色发带松松地束起,眉眼如画,清贵优雅,这十年间叶浅长大了,可岁月在他那张俊美到足矣倾倒众生的脸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清音居高临下地看着喜笑颜开的叶浅,无奈地浅叹了口气,世间可怜可叹之人数不胜数,不公冤屈之事更是多如牛毛,哪里管得过?又哪里是她管得了的?他只希望叶浅不要卷入是是非非当中,只是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即可,如今这潭浑水他又怎么可能让她沾染半点!目光掠过叶浅,看向田姝,皱了皱眉头,微微颔首回礼,目光又转向叶浅,清朗的声音交代道:“今日便不要开门了,闭门一日。” 本来都已经准备好了,若是不开门还不知道要再等上几日才行,叶浅心里焦急,紧锁着眉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清音:“师父,为什么?” 田姝对于清音的决定也有些惊诧,可是碍于人家是主她是客,心中再怎么急切也不能多说。扯了扯叶浅的袖子,小声道:“小妹,听你师父的话!” 叶浅仍旧站在那里,固执地仰头看着清音,不为所动。 清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蹙眉看向叶浅,深邃沉敛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几分愠怒,转身又要回屋。好啊,她当真是长大了,可以自己做主了,所以事事都要去违逆他? “师父……”看着清音转身的背影,叶浅的心狠狠一疼,师父是生气了,对自己失望了吗?可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去顶撞师父的,只是心底的声音迫切地提醒着她要去解决田覃的事情。深深吸了口气,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师父,对不起……都是浅浅的错,你不要生气!”低着头紧紧攥着垂在手心处的衣袖。 清音推门的手一顿,没有回身,浅叹了口气,清朗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无奈,“浅浅,你上来。” “嗯?”叶浅连忙抬头,清音却早已经进门只留下紧闭的房门,她也顾不上身边的田姝,胡乱地揉了揉眼睛,小跑几步,提着裙摆上楼了。 “小,小妹……” 大堂中,只剩下田姝愣愣地站在那里有些疑惑,师徒俩个闹别扭了?可这也太奇怪了!她还从未见过像叶浅这样敢公然违抗师命的?也从来没见过会向弟子妥协的师父!果然是活得久了,去的地方多了,就什么都能见到。 屋中陈设极为简单,牗窗半开着,有丝丝凉爽的风袭来。临窗的地方放置着矮榻,榻上摆放着漆几,漆几上一架青桐为面,金丝楠木为底的古琴,而清音身上那若隐若现的幽香正是来自于琴底金丝楠木的香气。 清音坐在矮榻边,低头专注地看着漆几上的古琴,修长漂亮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琴弦。叶浅进门后,就站在离矮榻较远的地方,清音不说话,她也低着头一言不发。 许久后,清音才转过头温润清澈的眸子打量着叶浅,看着她躬身低着头一副认错的模样,清音一时间哭笑不得。他知道叶浅认错完全是因为见他动怒了,而不是因为意识到她确实做错事情了,她的个性他怎么会不明白?表面看起来温和柔弱,但骨子里却倔强又认死理,还坚强得令人心疼,对于她认为对的事情可以全力以赴,即使摔得头破血流她也未见得会停下来。要想说服叶浅,若是没有令她信服的理由基本都是浪费口舌。 清音神色一敛,不见半分笑颜,“可还记得师父曾告诉过你,虽然你能看到他人看不到的事物,但那并不代表你有与之匹配的能力,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神法。天道尚有力不足的时候,于你更是凡事量力而为,切忌莽撞行事。” 叶浅点了点头,也即刻明白了清音要说什么。抿了抿唇,心里却是愤愤不平,微微眯起眼睛,好啊,大黄竟然告她的状! “你也不必埋怨乘黄,我想知道的事情还不需要通过他。” “啊?!师父怎么会……”叶浅猛然抬头看向清音,她一直觉得师父神通广大,却没想到心里想什么他都会知道。对上清音深邃了然的目光,叶浅咬了咬唇,才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师父,我没有要逞强,只是,只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其实她心里知道是自己鲁莽了,不该想当然地就答应田覃。突然走到清音面前双膝跪地,很虔诚地问道:“师父,我很想去帮他们,您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吗?” 清音平日里在叶浅面前总是笑意温润,看起来文雅清俗而又平易近人,如今收敛笑意微蹙着眉头,满是庄严威仪,令人心生敬畏。 “你先起来。” “师父……” “只是为了那几个不相干的人?” “他们不是不相干的人,是,是……”叶浅迎着清音不怒自威的目光,因为紧张心怦怦直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索性一闭眼,坚定道:“那不仅仅是田覃的心愿,也是浅浅的夙愿,还望师父能成全。” 他们与她非亲非故,那缕残魂的执念什么时候又成了她的夙愿?清音一拂衣袖,转身不再去理会叶浅,她愿意跪着便跪着吧!叶浅的性子不谙世事又过于热心执着,以后怕是要吃亏的,他可以纵容她,并不代表他人也会无条件地包容她。 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动了几下琴音,随即清越的声音在指尖婉转流淌,好像是奔腾的春水撞开河道堵塞的流冰,又好像是串流在山涧中欢快流淌的小溪水,最后所有的声音归于寂静无声,好像是静默盛放在雪山之巅的冰莲,凌然孤傲。 那清灵的琴声中透着三分孤冷,七分绝尘,听得叶浅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该袖手旁观吗?也许确实不该管,也没有能力去管,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偏偏要这么执着,偏偏要去惹师父生气。叶浅懊恼地捶了捶脑袋,叹了口气,跪在地上缓缓挪动着靠了过去,仰头看着清音的侧颜,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语气也轻柔和缓了许多,“师父,你不要生气嘛!我知道错了,以后什么事都听师父的!” 清音转头云淡风轻地看了一眼,不喜亦不怒,叶浅一时间茫然无措,明亮清澈的眼眸中写着无辜失落,像一只害怕受伤的小兽,扯着清音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清音微微皱着眉头,还是不忍心用过重的话语去责备她,伸手摸了摸叶浅的头,浅叹了口气,“师父怕你有危险,这件事牵扯的势力过于庞大,而且已然过去了十一年,你要到哪里去查真相?”从地上将叶浅扶起,示意她坐到漆几另一边,继续道:“齐燕之间矛盾已久,假如二十三年前田覃的身份就是齐宣王派去燕国的细作,那么他知道了某些秘密,身份暴露后从燕国逃回齐国,在燕国的境内没有被杀,齐国的一路也没有遇袭,为什么偏偏死在了即墨城外?” 叶浅一愣,讶然地看着清音:“师父的意思是……即墨大夫他,他当年也参与了暗杀田覃一事?”抿了抿唇,恍然大悟道:“所以师父才不让我去问他?!” “他未必参与了暗杀之事,但一定得到了掩盖痕迹为事情善后的命令,不然即墨城外发生了命案,怎会无处可查?” 叶浅若要问起即墨大夫关于玉佩的来历,加之又听了田覃的话,必然会旁敲侧击提及十一年前的事情,即墨大夫见过玉佩只稍加思索便会明白田覃的身份,毕竟刺杀贵族不是小事,他又怎么会不警觉?清音所思虑的恰恰在此处,逝者已逝,往事如烟,他不认为即墨大夫会为陈年旧事得罪如日中天的权贵。凡人总会为掩盖一点小错接二连三地去犯更大的错,甚至不惜牺牲无辜的性命来保全自己。 叶浅仍有不解:“可,可是田覃不是齐国的贵族吗?” “有何人何物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被清音如此一问,叶浅顿时哑然,是啊,既为细作身份一定隐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二十三年前田覃受齐宣王之命去到燕国,而十二年后早已换了当政者,知道他身份的人或许早已不在,就连唯一能证明身份的玉佩也被田覃送给了姬薇做信物。 清音没给叶浅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问道:“浅浅,想一想谁有这个权利命令即墨大夫去掩盖事实?而即墨大夫又并非庸碌之人,不可能不察觉,这个幕后之人为何要冒着事情可能败露的危险下杀手?” “官职在即墨大夫之上,而田覃知道的秘密威胁到他了。” 清音一点点引导着叶浅的思路,“田覃从燕国得到的秘密会威胁到齐国的权贵,说明此人与燕国有联系,是谁其实并不难猜。” 叶浅将官职在即墨大夫之上的人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齐国权贵多是世袭的贵族,他们没有道理会损害自身利益去为燕王效力,而唯一的寒门贵胄却是曾经掌握六国相印的客卿,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国丞相。叶浅被自己的推测吓到了,不确定地问道:“丞相苏秦恰恰是十一年前从燕国而来,难道是他?” 清音微微颔首,叶浅聪慧一点便通,这样的敏锐倒是一般政客所不及的。 “所以田覃知道的秘密是苏秦的身份?”叶浅虽然惊讶,可还是大致明白了,“苏秦是燕王派来齐国的细作,对不对?” “却是比细作更有用处,身为丞相直接左右着齐王的决策。苏秦之于燕国,大可以使齐毋谋燕,次可以使齐赵之间交恶,而他这十一年来,大兴土木,离间君臣,不断削减着齐国的国力。齐国如今表面看起来强盛其实早已实力衰减,想是那燕王挥师向齐国复仇的日子不远了。” “复仇?”叶浅心下一惊反问了一句。国家纷争,政治权谋,这些她都不是很明白,但她知道只要战事一起便会有流血牺牲,到那时就不止一个田覃惨死,不止是姬薇一家人的悲剧,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家破人亡。难道累累白骨就只是为了复仇,为了雪耻? 见叶浅紧锁着眉头,清音自然知道她在思虑什么,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浅浅,和平只是短暂的稳定,战争永远避免不了,这是无法改变的宿命,不仅人类如此,即使是创造众生的神也逃不掉。” 清音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又冷漠,叶浅心里有些异样却也没有时间去细细琢磨,她现在最关心的不是战争而是田覃的事情。“师父,我错了,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如果让田姝查到了事情的真相无疑是将她们母女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因为她的莽撞行为,真的会害人害己,如今她倒是愿意永远保守住这个秘密。轻轻皱眉,“不过,就真的只能这样袖手旁观吗?” “不然呢?” “可是,可是大娘她时日不多了,真的要她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没有证据的真相,谁会承认,又有谁会相信?”幽深的眸子看着叶浅,清音淡淡地问着。 “倒也是。”叶浅叹了口气,沮丧地低着头,只觉得胸口沉闷,压着她透不过气了。紧锁着眉头,要怎么办,怎么才能帮到他们?突然灵光一现,抬起头,清澈明亮的眸子充满期冀地看向清音,既然常规的路子有危险行不通,那就想些别的办法。“师父,有没有可能让大娘见到田覃的鬼魂?”眨了眨眼睛,叶浅越说越兴奋:“或是让田覃的鬼魂附到我身上也行。” “胡闹!”清音着实快被叶浅气晕了,被鬼魂俯身她自己的灵魂也会受损,这么不靠谱的主意亏她想得出来。 叶浅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甚好,双手捧着脸看着清音,继续说道:“我们让田覃亲口说出当年的真相,也要大娘保证对此事不再追究不就好了吗?” “浅浅,与你无关的事何必要去自寻烦恼?” “师父不是也常说,做事要有始有终吗?我就是太听师父的话了,才会这么执着的要帮人帮到底!”叶浅摇着清音的胳膊,开始像小时候那般撒娇耍赖,“师父,我们帮帮他们,好不好?” 说到最后倒成了他的错了?看着叶浅说得一本正经还理直气壮的样子,清音无奈地笑了笑,弯指在她的额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叶浅吃痛,皱着眉头,却嬉皮笑脸地说道:“师父笑了,也就是不生气了?” “余下的事你便不要插手了,交给师父就好,不过你也要吸取教训,以后切不可妄为。”如果叶浅能就此罢手,清音倒也不愿去理会凡尘俗事,只是眼下,他若不管她指不定又会闹出什么事,最后还得他去收拾残局。 “知道啦——” “以后再敢惹是生非试试?”清音神色一敛,严肃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明白吗?” “嗯,谢谢师父!”见清音不再生气追究了,叶浅才苦着脸揉着有些泛红的额头,抱怨道:“师父下手好重!” “不重点不会长记性!” “我保证!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给师父惹麻烦了!” 虽然叶浅不知道清音到底要怎样做,但她知道清音既然承诺帮忙就一定会做到,因为在她的心中他就仿若是那临世的神祗一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第十九章 真相 二十三年前,燕国被齐国与中山国联合攻破,几乎亡国。而与燕国毗邻的赵国因有意吞并中山国,遂不愿燕国就此破灭,赵王见燕国无王,于是将流亡在韩国的公子职请到赵国,立为燕王,派将军乐池送其还燕。 公子职得赵国相助才得以回国即位,齐宣王因恐赵与燕合谋对齐不利,于是思虑再三,在田氏旁系宗亲中选择三人掩藏其身份派遣至燕国为细作,用以监视燕王姬职的言行。田覃便是那三人中的其一。 田覃原名田旻,祖籍临淄,虽然是田氏宗亲,但齐国自桓公任用管仲进行改革后,君主集权得以巩固,世卿的统治权力却被大大削弱了,所以田旻当时只是个小小的里司。田旻被齐宣王看重的不仅是他的宗亲身份,更是他在医术上的造诣和一腔报国的热血。 田旻领命前往燕国,因为医术过人被燕王留在燕廷作为客卿。那时,田旻娶姬薇为妻只是为了更好的掩藏身份罢了,却没想到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会被文雅清艳的姬薇吸引并爱上她。两人互引为知己,琴瑟和鸣,婚后不久便育有一女。 幸福的生活渐渐磨灭了田旻的意志,使他快要遗忘自己来到燕国最初的目的,直到十二年后的那个雪夜,所有的美好都成了永远的回忆。 田旻领命进燕王宫为燕王宠妾诊病离开时,误走入了王宫偏殿恰巧听到了燕王与亲信极为隐秘的谈话。谈话中,涉及到的皆是齐国的近况,以及齐国丞相苏秦呈与燕王姬职的密报。十二年来,燕王一直谨言慎行,燕国在齐国面前更是做小伏低,极尽卑微之态,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苏秦所谋划的正是以己之力削减齐国国力,为燕王图复仇大计。田旻听后,震惊不已但理智尚存,不论消息是否可靠,他要做的便是折返齐国告知齐王。 雪夜不易隐藏行踪,田旻离开时却被王宫守卫发现踪迹,他侥幸逃脱后也来不及向姬薇告别便同亲随连夜逃离燕国。燕王得知事情泄露,一面派人快马加鞭给苏秦送信,一面派出杀手一路追杀田旻。 田旻自幼习武,勉强应对得了杀手的追杀,但还是受了伤。进入齐国国界时,他迂回婉转地甩掉了自燕国一路追踪他的杀手们,却没想到在即墨城外遭遇了苏秦派出的人马。 叶浅站在二楼紧锁着眉头看着楼下的一家三口,此时的田旻不再是一缕残魂,看起来竟与常人无异,正缓缓道出当年所发生的事情。见到田旻,姬薇早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田姝也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迟到了十一年的团圆,却是这种阴阳相隔的场面。 叶浅想起她昨晚去找姬薇母女谈话的场景,当她告诉她们其实田旻早已身死的真相时,田姝听后完全不信反倒认为叶浅在信口胡说,倒是姬薇异常的平静。如今,叶浅也清楚地记得姬薇昨晚那淡淡的一笑,她说,‘其实我早就想到了我的夫君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师父,为何大娘明明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死了,还要来齐国寻找?”叶浅想了许久,还是想不明白姬薇为什么要这么做,转头看着清音轻声问道。 “因为真相太过残酷,他们宁愿选择自欺欺人。”清音负手立在叶浅身侧,将目光投向远处,一双清澈温和的眼睛平静无波,但却好像是藏了六界中最深的深渊,敛尽风波,隐蕴着无数的前尘往事。突然抿唇云淡风轻地一笑,悠悠然说道:“或许心中已然清楚所做之事终究是徒劳无功,但只要还没放弃,就会有一丝希望支撑着走下去。”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 叶浅想了想,似懂非懂,疑惑地打量着清音的侧颜。虽然清音依旧面色平静,可叶浅总觉得他周身好像围绕着淡淡的忧伤,言语中也似有所指,弱弱地问了句:“师父说的是大娘吗?” 清音依旧浅笑着没有说话,叶浅也只得怏怏地向楼下看去,不禁叹了口气。姬薇不过才四十岁,但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显得苍老了许多,而田旻年华和容貌永远留在了他死的那刻,此时紧紧相拥的两人很难让人联想起来他们曾经是那样相爱的一对。 事情已然解决,田旻也再无遗憾,身形变得越来越淡,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看着满面泪痕的妻子,他既心疼又无奈,伸出手想替她擦拭眼泪,手却从她的脸颊穿过,他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退后了两步才道:“薇儿,我要走了,保重!若来生有缘,我们再续夫妻之情!” “夫君——”姬薇低声抽泣着,想上前拉住田旻,可他却像轻烟般触碰不到,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不要再离开我——求你……”姬薇坐在地上,掩面而泣,田姝见不得母亲哭成了泪人,跪坐在地上紧紧将姬薇拥在怀里,“娘,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啊!” “姝儿,照顾好你母亲!”能清楚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能在临别前见到自己的妻女,田旻已经再无所求了,转头看着叶浅点了点头,轻轻道了句:“谢谢。” 接触到田旻的目光,叶浅一怔,随即也微笑地点了点头回应。 田旻的身影渐渐消散,恍惚中叶浅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像是田旻的声音仔细听来却又不是,那声音一字一顿缓慢而沉重地说着,内容像是唱词,又似预言:“不周山下,冰封除;三万岁月,轮回启;木琴有心,缘分尽;清风微雨,自在归。吾之神,命运之轮开始转动,新的时代即将开启!” 什么是命运之轮?新的时代又是什么?叶浅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受着那道声音的蛊惑,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皱着眉头呆呆地站在那里。 就在叶浅怔神的同时,田旻的身影消失不见,而他所在的地方慢慢现出一片碧玉透亮的水滴状碎片。清音看的真切,那碎片上熟悉的气息他苦苦寻找了两千多年!原来传说竟是真的!因为激动,清音匿于袍袖下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缓缓伸出手凝集法力想将碎片吸过来。那碎片感受到他的力量轻轻晃了晃有些挣扎,然后飞速朝向二楼方向而去,不过它的目标不是清音而是一旁发呆的叶浅。 迷糊中,叶浅似乎听到了清音的声音,可是她还未来得及回应,就感觉到眼睛一阵刺痛,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没在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失而复得之感,接着她便不省人事了。 乘黄本来就对凡人的事不感兴趣,尤其是生离死别婆婆妈妈的事,既然清音在,叶浅就不会有危险,他自然也乐得清闲。乘黄趁着叶浅不备偷偷溜到后院挖出她埋的几坛子酒,喝酒去了,刚刚回来就见叶浅身子直直向后倒去的一幕,“小叶子!”乘黄本能地拼命挪动小短腿上楼梯,跑上前要去接住叶浅栽倒下去的身子。 “浅浅?”倒是没用的上乘黄,清音眼疾手快地接住叶浅,单手揽着她的腰身,将她横抱起送回屋中。 乘黄这时才反应过来,愣了愣,还好他跑得慢啊,不然真的会被砸成肉垫的!甩了甩头,又继续用力地爬楼梯,被叶浅吓得酒早已经醒了大半,真是一刻也不让人省心!‘咚咚’沉闷的声音响了起来,还伴着乘黄气喘吁吁的喊声:“老不死的,小叶子怎么样了——” 堂中,随着田旻离去,姬薇早已是泣不成声瘫坐在地,田姝只顾着照顾母亲,倒也没注意到二楼突发的状况。 第二十章 碎片 本来姬薇与田姝母女两人是想同叶浅道谢后再告别离开的,毕竟叶浅在她们落魄的时候好心收留了她们并且还为了她们的事尽心尽力,但令她们没想到的是叶浅会突然病倒了,几日后仍旧昏迷不醒。姬薇身体本就不好加之田旻的离开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她们虽然也担心但留下帮不上任何忙反而会更添麻烦,于是那个雾气朦胧的清晨,母女二人便同清音辞行返回燕国。 即使知道了仇人是谁又能怎样?且不说那人权倾朝野向他寻仇无疑是以卵击石,单单就无凭无据这一点,她们说的话又有谁会相信?世事本就有诸多无奈,哪里来的许多快意恩仇! 夏季昼长夜短,黎明总是会早早地来临。晨曦还未升起,安静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穿流的河水,全都隐没在浓滞的雾色里。随着朝阳的升起,雾色变得越来越淡,游移着、流动着,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日上中天,街市上又如往常一般热闹,只是雅趣的大门紧闭了数日,再也看不到叶浅带着乘黄进进出出的身影。 叶浅的房间采光很好,收拾得干净整洁,窗外正对着杏花树,虽然已经过了杏花盛开的季节但尤能嗅到甜甜的杏香。床榻的正对面一架镂空孔雀的精美座屏,座屏后的漆案上搁置着一张黄梨木棋盘,其上黑白子陷入僵局,棋盘旁边的陶罐中几支凋零的残荷和枯萎的花苞,果然如乘黄所言,养在水中的荷花是活不了的。 乘黄趴在叶浅枕边,前爪搭在她的额头上想探探温度,粉红色的小肉垫刚刚触碰到叶浅的额头就连忙缩了回去,甩了甩爪子,瞪圆了猫眼,惊呼道:“好烫!”转头惊慌失措地看向清音:“已经五日了,小叶子还不醒也不见退烧,她,她不会有事吧?”叶浅生病的这几日里,难得贪睡好吃的乘黄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 “不会。”清音拧了块帕子边说着边走回到床榻边上。 “总这么烧着,会不会变傻了?”乘黄三步两下地跳到清音身边,仰头看着他,“老不死的,你得想想办法啊!” “没有办法,只有靠她自己。” “什么意思?”乘黄歪着头疑惑不解,虽然知道清音很少用法术可现在情况不同啊!乘黄依靠两条后腿的支撑直立站着,将一只前爪搭在清音的胳膊上,愤愤然道:“你要是这点修为都舍不得,我来!” 低头看了眼乘黄那毛茸茸的小短腿,清音挑了挑眉,手指轻轻一戳乘黄的脑门,他便毫无形象地瘫坐着床榻上。 “喵——”乘黄措手不及,而后圆滚滚的身子不受控制情不自禁地栽了个大跟头。 “等碎片完全消失了,就不会有事。”清音没再去理乘黄,弯腰也试了试叶浅额头上的温度,不禁皱起了眉头,浅叹了口气,修长漂亮的手指犹豫了片刻才将帕子轻柔地展开铺在叶浅的额头上帮助降温,而后顺势侧身坐在榻边。 “你说碎片?”乘黄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刚要发怒,乌黑溜圆的眼珠子看到清音如玉的侧颜,突然间怔住了,因为他难得在清音那张只会皮笑肉不笑的脸上看到了些心事重重的影子,不过却令他更加担心不安了。 乘黄小心翼翼地凑到昏睡不醒的叶浅身侧,因为紧张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而后半眯着眼睛神秘兮兮地问道:“什……什么碎片?” 乘黄的道行不可能看不出来,清音也不打算隐瞒:“胎光碎片。” 世间生灵皆有三魂七魄,三魂中尤以胎光最为重要,乃是生命之光,对于修道者来说更是道法和自愈能力的源泉,若是胎光泯灭便是回天无力。成了碎片不就意味着魂飞魄散吗?乘黄惊讶地又瞪大了眼睛,他有想到这点,可是太过离谱了!怎么说他也活了好几千年了,还从未听说过谁的灵魂碎裂后还能够光芒不灭的。 唯有一点,那胎光碎片的主人力量强大,甚至可能是某位早已超脱六界之外的神祗…… “那个,那个老不死的啊,碎片究竟是何人的?”乘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淡定,不过此刻惊讶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认为应该是惊吓更贴切些。 零星点点的碎片不仅仅光芒不灭它还有令人惊惧的力量,田旻在消失时乘黄也是看得清楚,田旻的三魂七魄早已经不在,换句话说,他已经轮回转生了,留在玉佩中的不是残魂只是他的一丝执念而已,恰恰是那胎光碎片赋予了他能够虚化的身体。那般可怕的力量,乘黄不敢想象若是玉佩中当真留的是田旻的残魂,胎光碎片会不会有令他起死回生的力量。 乘黄在想什么清音自然清楚,可他只是微抿着唇角没有回答。 等了片刻,乘黄见清音没有要解答他疑惑的意思,按耐不住自己那颗忐忑不安又好奇的心,换了个问题接着问道:“他为何会找上小叶子?” “因为……”清音目光落在正对着他的那架孔雀座屏上,深邃漆黑的眼眸里彷佛蕴藏着无穷的秘密,微微蹙了蹙眉,顿了顿,才说道:“因为浅浅的体质特殊。” “就仅仅是这样?”乘黄虽然有些疑惑,却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解释。胎光碎片本就极有灵性,不可否认叶浅确实是个好的寄主。对于修道者来说,他们对强大力量的追求从来不会停歇,乘黄也不例外,兴奋地问道:“怎么样?能取出来吗?” 清音轻轻摇了摇头,“我尝试过,碎片正在被消化,取不出来了。” “什,什么?”乘黄感觉再继续问下去,自己的眼珠都能从眼眶里掉出来,“那么强力量的碎片,你是说,说小叶子把它消化了?”乘黄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叶浅一眼,惊讶地用爪子捂住嘴,不确定地问道:“老不死的,你,你跟我说实话,小叶子她,她真的是凡人,不是,不是什么远古大妖怪?” 清音被乘黄问得忍俊不禁,转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笑着打趣道:“乘黄,难道饕餮吞食了你的真身,也将你的胆子一并吃掉了?” 乘黄怔住了,看着清音惊讶得只剩下眨眼睛了,这十年来他见过清音在叶浅面前温润儒雅,春风和煦的样子,见过他板着脸一本正经说教的模样,以至于他都快忘记了其实清音的本性是极为恶劣的,尤其擅长戳人痛处以及落井下石,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你……你!”乘黄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屑地撇了撇嘴,“本神会害怕,笑话!”挥舞着小短腿张牙舞爪道:“老不死的你给喵记住,饕餮那是偷袭,偷袭,本神才会中招的!”禁锢在短腿猫的外壳下,乘黄气呼呼的样子毫无威吓却是憨态可爱,气得他两条后腿一软直接坐到榻上垂着头生闷气,倒是也忘记了继续追问叶浅以及胎光碎片的事情。 看着乘黄垂头丧气的模样,清音若有所思地微抿唇角笑了笑,目光看向叶浅时,渐渐蹙起了眉头,仍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当初无法封印叶浅的天眼,清音曾一度认为是他对法术生疏了,而这些年来,他竟也一直没有发现叶浅具有沟通天地鬼神的能力是因为眼中藏着半块爽灵,而胎光碎片进入她眼中后被消化正是两块碎片在融合。 叶浅一直昏迷着,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还时不时地说着几句含混不清的梦呓。发着烧,她浑身瑟瑟发冷,像是行走在苦寒的冰天雪地之中,不由自主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连着梦境也是透着刺骨的寒意。 那梦里的世界,彷佛身临其境,真实到可怕,甚至细小的雪花不经意间落入衣领的肌肤,瞬间融化,冰得叶浅一激灵的感觉都是那么的清晰真实。 凛冽的寒风,放眼望去,满目皆是莹莹雪色。巍峨的雪山冰峰连绵千里,高耸入云,环顾四周,只有皑皑白雪,沉闷死寂,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叶浅裹紧衣衫,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雪地里。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热量在流失,银峰冰川的严寒,冻得她面色惨白,嘴唇发紫。无声无息的世界里,她由茫然开始变得绝望,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许下一刻她就会倒下,接着便被白雪覆盖,成为这冰天雪地的一部分。 身子冻僵了,意识开始模糊,眼前也越来越黑,可脚下还在本能地向前挪动着步子。视线里,有一处山洞,就在前方不远处向她招手,走近它,也许她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叶浅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攥紧拳头,咬着牙强打起精神,对,她不能绝望,她要活着,她要好好地活着! 叶浅刚刚进入山洞,场景瞬息改变。山洞中的世界虽然搭配诡异,却已然一片春的盎然,温暖舒适。洞中四壁皆是银装素裹,厚厚的冰层亮如明镜,可叶浅脚下却是真实的土地,其上绿草青幽,野花烂漫,就连原本冻僵的她也突然间有了活力,彷佛之前雪地里的步履维艰只是错觉。 洞中明亮如白昼,叶浅惊诧而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边看着边向山洞的更深处走去。山洞蜿蜒曲折,却不见多余的孔洞,一路上皆可见盛开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寂静,幽雅。洞壁顶部,冰雪凝成各种不同的形状,垂下来的冰柱彷佛飞冲而下的瀑布,大团的冰晶好似成簇的珊瑚,圆润透亮……整个山洞,就宛如一座造型精美的水晶宫殿。 美景太多,叶浅一时间应接不暇,倒是也没注意前方的景色已然发生了改变。蔓延一路的野花在这里好像全部得到了某种指令一般突然停止不前,留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而洞壁顶端也不再花样百出变得光滑而又单调,连着温度也瞬间降了许多。叶浅这时才注意到变化,将视线从洞壁顶端收回,定睛向前看了看,原来是到了洞的尽头! 叶浅四处打量一圈,此处俨然是一间空旷的冰室,除了中央圆台上放置的足有一丈长三尺余厚的大冰棱外,别无他物。慢慢向中央圆台靠近,她的心却不自主地扑通扑通乱跳,紧张吗?可她为什么要紧张? 冰棱中似乎有个人影,叶浅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这一看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师,师父?!”她连连向后退了几步,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 冰棱中沉睡着的白衣男子像极了清音,他睡颜安静,神情淡漠,不过眉心处一点形状如闪电的殷红,却在他清雅的气质中杂糅了一丝妖艳邪魅。叶浅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揉了揉眼睛,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后,赶忙跑了过去,想仔细看清楚。不过,她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冰棱,便像是触碰了机关,冰棱上由一点微蓝的光芒迅速扩展开来,现出一个闪烁着光芒的巨大八角形图案,在八角形图案中心的方框之内是旋转状的十字纹,方框外写满诡异繁杂好似某种文字。被眼前的场景吓到,叶浅连忙缩回手指,光芒退散后,厚重的冰棱缓缓打开,那个像极了清音的男子赫然出现在叶浅面前,他依旧睡颜安静,没有半分要醒过来的意思。 “师父?”叶浅不敢确定,轻轻唤了声。那白衣男子依旧没有反应,叶浅凑近打量,却不经意间嗅到了淡淡的熟悉的幽香,霎时脸色大变,“师父!” 不知过去了多久,叶浅嗓子都喊哑了,她试图将清音从冰棱中拉出来,可无奈圆台太高,她根本没办法做到,光洁平滑的冰棱侧壁上留下几道指甲抓出的深痕。无力地瘫坐在圆台下,叶浅开始嘤嘤地哭泣着,“师父你醒醒啊!不要留我一个人……你醒醒,我们回家,好不好?”四周寂静无声,叶浅的说话声伴随着低低的回音,飘荡在空荡荡的冰洞中。 梦里的叶浅被困在山洞里,梦外的她亦是泪流满面,喃喃地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师父’。 时间早已从清晨过渡到了黄昏,此时,夕阳西下,光影斑驳,将雅趣外的河水撒上金粉,添了几分薄媚。屋中有些昏暗,伴着乘黄的呼噜声,清音坐在棋盘前将那残局走完,又百无聊赖地将它恢复了原貌,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终是听到了叶浅低弱急促的喊声。他急忙丢弃了手里的黑子,几步便从座屏后走到了床榻前,一拂衣摆,侧身坐在叶浅身边,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果然已经不烧了,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是放下了。 “师父……”叶浅边念着,边抽泣着,双手不安分地挥舞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 见叶浅似乎是被梦魇住了,睡得极不安稳,清音微蹙着眉头将她四处乱抓的手握在手里轻轻摇了摇,低声唤道:“浅浅?” 手被清音攥住,叶浅终于是不再挣扎了,清丽的脸庞皆是汗水和泪水,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突然,像是短暂的窒息后肺里涌进了空气,她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大力的咳嗽扯动心肺,她因为疼痛情不自禁蜷缩起来。 清音坐在一旁,看着叶浅痛苦难耐的模样,终于是忍不住了,十年来第一次在叶浅身上动用了法力。暗自凝力催动术法,一道银白色的光晕自他指尖而出辐散开来,像一张银白色的大网将叶浅紧紧包裹住,帮助她梳理气脉。 咳嗽终于是止住了,叶浅深吸了口气,才从绝望的梦境中挣脱出来。疲惫地睁开眼睛,目光有些呆滞地环视了一周,那茫然的神情彷佛周遭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一般。 当视线最终落到清音脸上的一刹那,叶浅怔了片刻,猛然坐起身,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清音,而后一瘪嘴,扑到清音怀里便开始大哭,边哭着边用她早已经干涩沙哑的嗓音说着:“师父,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丢下浅浅一个人!”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清音有些手足无措,怔了片刻,又无奈地笑了笑。这几年来,叶浅也长大了,为了避嫌,他有意无意地同她疏离,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再怎么坚强,也有害怕需要安慰的时候。思及此处,清音也便释然了,温柔地回抱着叶浅,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没事了,只是做了个噩梦,醒过来就好。” 叶浅将脸埋在清音的肩头,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他的袍子,生怕一松手清音便会消失。“师父……” “我在。” “师父……”清音身上那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幽香令她格外的安心,叶浅哭着哭着,吸了吸鼻子却突然笑了起来,“师父还在,真好!” “哭够了?” “嗯。”得益于清音方才注入体内的法力,叶浅昏迷了好几日竟完全不见虚弱,连忙起身,水汽氤氲的眸子越发明亮澄澈,笑嘻嘻地看着清音。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睫毛上挂着泪珠,她却笑得没心没肺。 对于叶浅孩子气的举动,清音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眼一片濡湿的袍子,轻轻叹了口气,“你呀,要是再哭下去,师父的袍子都能拿去浇花了。” “嗯?”叶浅偷偷看了眼清音的如雪的白衣,脸登时红透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抓过一旁的被子兜头将自己蒙在里面。随即,被子里传来闷沉的喊声:“师父,我饿了!” 清音见此,也不再打趣她,唇边噙着笑意,起身道:“好,让乘黄做饭去!” “哦。”等,等等——大黄做饭,能吃吗?师父这是要毒死她啊?不就是一件袍子吗?叶浅欲哭无泪,连忙从被子里爬出来,房间里早已经没有清音和乘黄的身影。不会吧?!她垂头丧气地趴在床边,“师父——我错了!” 第二十一章 初心 经历了那样一场变故,叶浅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也懂事了许多。或许是姬薇与田姝之间的母女情深让她想起了她之前从来不愿去回忆面对的童年时光,想起了她善良而又淳朴的祖母;或许是姬薇同田旻之间阴阳两隔的爱情让她看清了人世无奈,不再天真固执地去坚持自己那不切实际的想法;又或许梦中濒死的绝地让她重新感受了一番年幼时深山里的惊险遭遇,明白了今时今日的一切有多么弥足珍贵。 总之,在被清音和乘黄毫无原则地保护着,宠溺着的十年后,叶浅终于找回了原本属于她那颗知足又懂得感恩的初心。 人的心总是自私而又贪婪的,难怪会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样的话!叶浅想她亦是如此,小的时候她希望有一个温暖的家,希望有人会去关心她呵护她。后来,有了雅趣,她有了家,有了亲人,所有曾经期望得到的她都得到了,可她却变得不满足起来,渐渐变得任性而骄纵。她讨厌那样的自己,自私地想要清音留下来,一直留在她身边,却从没考虑过他是否愿意,甚至都没有去问过他是不是也有他要去做的事情。她害怕离开清音,可也不想令他为难。 时光平静而又惬意地流走着。这几日,叶浅已经想好了,也做好了心里准备,毕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年纪在那里,亲事是逃避不了的,若是清音再问起,她不想再同他起争执,她相信清音替她安排的定然都是最好的。即使她不想离开雅趣,即使她不愿意嫁人,即使她并不爱即墨大夫的儿子,其实她也并不明白到底怎样才算是爱一个人。可是,叶浅想明白了,清音却是闭口不谈了,甚至像完全忘记了有过那件事情一样。 午时的阳光刚好,乘黄又在石磨旁晒着肚皮守着他最爱的鱼干睡大觉,叶浅站在一边,用竹制的长箸将石磨上平铺着的剖好肚皮去了内脏的鲜鱼逐一翻了个继续晾晒。翻晒过鱼后,叶浅也无事可做,闲着无聊便蹲下身子用狗尾巴草在乘黄粉嫩嫩的小鼻子旁轻轻搔了搔。乘黄打了个喷嚏,小短腿不耐烦地挥了挥,翻个身又接着睡。叶浅见他的模样,捂着嘴偷偷笑了笑,待乘黄又睡沉了,她便小心翼翼地再次凑过去,继续用狗尾巴草逗他。好眠被扰,乘黄有些愠怒,迷迷糊糊间,一巴掌大力地拍到自己脸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圆滚滚的身子难得灵活,一个打挺坐了起来,圆圆的猫眼警觉地四处扫视。 视线落到叶浅脸上,她那无辜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神情倒是不打自招,乘黄顿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呲着牙,发出呜呜的声音恐吓道:“小叶子,别以为喵的不敢咬你!”张大嘴,恶狠狠地一口咬住叶浅手里作乱的狗尾巴草,然后很潇洒地将断了半截的狗尾巴草吐到一边,迈开小短腿,仰着猫脸,得意洋洋地从叶浅身边走过,看都不看她一眼。 “大黄……” 走慢了几步,“本神心情不好,不想理你!” “我有话想和你说。” “免谈!”乘黄高傲地仰着头,虽然嘴上如此说,但迈开的步子基本等于原地不动。扰了他的清梦,没看他心情不好吗?没有眼力见的丫头,他乘黄有那么好说话吗? “大黄……”叶浅沮丧地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有些忧伤地看着乘黄的背影,浅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大黄,你说师父他是不是要离开了?” “谁?你说老不死的?”乘黄倒着退到叶浅身边,两条前爪搭在叶浅腿上,水汪汪的黑眸子看着她,神情严肃地问道:“他说他要走了?什么时候?” 叶浅将下巴抵在手臂上,苦着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回头看了眼身后楼阁的二楼,又是一声叹息,“可是师父当年同我约定十年,如今,十年之期已经到了。” “我说呢!”乘黄眨了眨眼睛,一只爪子捂着嘴做惊讶状,而后恍然大悟道:“老不死的让我守你一生,果然啊,他早就做好要离开的打算了!” “是这样啊……师父真的是有要做的事情。”听乘黄如此说,叶浅心里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紧锁着眉头。她没想到十年前清音就做好了安排,是她一直在拖累他,现在没有离开也是因为她,因为她不肯嫁人,所以放心不下吗? “小叶子啊,你不用沮丧。”乘黄两条后腿着地,很豪气地拍了拍胸脯,“他要走就走他的,你便由本神来守护!” 看着乘黄那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叶浅不禁被逗笑了,伸手摸了摸乘黄的头:“谢谢你,大黄!” “咳咳——”避开叶浅的手,乘黄甩了甩头,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了句:“本神可不是你的宠物!” 其实叶浅这句简单的道谢着实令乘黄有些难为情了,要不是被猫毛包裹着他现在脸一定红透了。圆圆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叶浅,突然间发觉他从小看大的孩子终于是长大了,那种感觉很复杂,既欣慰又骄傲,明明很高兴却忍不住很想哭。乘黄怕自己下一刻便会老泪纵横,见连忙侧身转到一边,打哈哈道:“小叶子,多愁善感可不适合你!” “大黄,多愁善感的明明不是我!”叶浅向旁边挪了一小步,捧着脸打量着别扭的乘黄,“大黄,你说我之前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哼哼,你才发现啊!”乘黄从鼻子中哼了两声,抬头看向叶浅,突然间发现他的模样完全沉入她明亮的眼中。不得不承认叶浅的眼睛长得极漂亮,以前是如今更是,双眼像是被洗过一般,越发清明澄澈,黑眸盈泽,彷佛暗夜里缀满熠熠星光。 “大黄?” 乘黄竟然不由地看得出神儿了,尴尬地咳了两声,一本正经道:“还好,还有自知之明,未成朽木,尚可雕琢。” “什么?”叶浅眨了眨眼睛,看着乘黄明明憨态可爱却非要故作深沉的模样,突然间又好笑又好气,忍不住伸手在他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你才是烂木头!” 阳光太烈,有些刺眼,乘黄眯缝着眼睛,转过身,迈着优雅的步子向杏树下的阴凉处走去。轻轻一跃跳上了两棵杏树之间的秋千,悠闲地摇着尾巴,冲着叶浅挥了挥爪子:“小叶子——” 看着乘黄一脸谄媚的笑,叶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摩挲着胳臂,起身向杏树下走去。刚刚还说要守护她,明明是拿她当苦力嘛!给他晒鱼干还不行,现在又要给他荡秋千! 雅趣院子里的杏树长得比别处的都要好,枝叶繁茂,翠绿的叶子一片紧挨着一片,不给阳光一丝可以透过的缝隙。厚厚的树叶下,杏子慢慢地成熟,有的绿里透着青,有的青里裹着白,有的白里泛着黄,有的黄里盈着红,也有的半黄半红,看上去模样可爱,令人垂涎。 悬在两棵杏树之间的秋千,那是王氏夫妇生前为她做的,虽然她现在长大了坐上去可能会将不甚结实的树杈压折,但小小的秋千却载满了她所有美好幸福的时光。叶浅扶着秋千一边的麻绳,抬头胆战心惊地打量着繁茂的杏树,皱着眉头,“不会有虫子吧?” “不会!” “不骗我?” “骗你干嘛?我昨天刚刚检查过。”乘黄摇着尾巴,眯着眼歪着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大,大黄啊,你还吃虫子啊?”叶浅想起了前几日在树上看到的那些个肥肥的蠕动着的毛虫,突然觉得一阵反胃。 “那个……偶尔换换口味而已!”乘黄不以为然,咂咂嘴,一转头,发现叶浅不在身侧了。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小丫头竟然跑出了好几步开外,徒留给他个背影,“喂!小叶子,你去哪儿?” “我找师父去。”叶浅回头看了眼有些错愕的乘黄,哈哈大笑起来,挥了挥手,“你自己玩吧!”说完一溜烟儿跑远了。 第二十二章 决定 二楼房门紧闭着,房中不时传出低沉婉转的琴音。一声琴音,一种伤怀,一根琴弦,一丝惆怅。 琴音缓缓,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个悠远的被尘封在记忆里的故事,时而荡气回肠,时而平静感伤。琴音屡屡,好似过尽千帆,看遍沧海之后,沉淀了所有的波澜壮阔,宠辱不惊,淡看岁月无伤。 叶浅虽然会弹琴,但她自认远远不及清音的一点皮毛。清音的琴技高超卓绝,世间怕是根本找不出能同他比肩之人。他同那架古朴的桐木琴彷佛浑然一体,彼此互引为知音,每当指尖划过琴弦,流泻而出的都是世间最美妙的曲谱,意境悠然,不急不缓,涤荡浊世浮生。不过清音的琴声一直是清灵渺远,大多时候只是悦耳好听,却未融入半分情感。 也许他的世界除了琴以外没有何人何物能真正走进去,于他而言,三千世界事,全在微生中。 从未在清音的琴声中听出这般愁绪,叶浅也不由得感伤起来,站在楼梯边上,沉沉地叹了口气,踟蹰不前。因为接下来她要同清音说的事情是她很不想提及的,不过,积攒了好几日的勇气才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今日不说她怕明日就又反悔了。 叶浅深深吸了口气,提着裙摆上楼,感觉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重,像是即将壮烈赴死的勇士一般。在清音的房门外,来回踱了几步,一咬牙才敲了门。 清音听到脚步声,抬眉看了眼合着的房门,依旧神色平静地抚着琴。方才叶浅在楼梯下唉声叹气时,他就已经觉察到了,她在徘徊不定,他又何尝不是纠结万分。直到听到叶浅上楼了,清音才终于是下了决心,眸色一沉,漆几上凭空多了碗褐色的药汤,浮着热气。 “进来。” 得到回应,叶浅深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清音此时刚好收了琴声,温和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笑着:“浅浅,何事?” “师父,我……”看着清音的脸,叶浅就又开始打退堂鼓了。死死地攥着拳,紧咬着腮帮,彷佛用尽了她平生所有的气力,说道:“师父,我同意与即墨大夫之子的亲事!”一直闷在心中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可得到的却不是解脱,看着清音脸上微微有些愕然的表情,叶浅突然很难过,很想大哭一场。 “你是说,你愿意嫁人?”对于叶浅突然闯进来,还说了这么句意料之外的话,清音的确很惊讶,侧身坐在矮榻上,深邃的眸子打量着她,微微蹙眉,“浅浅,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是的,她想好了,她不想他离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脑中瞬间回忆起了方才乘黄说的话,师父十年前就安排好了他离开后的一切,她不能再成为他的拖累,狠下心抿着唇点了点头,“嗯,我想好了。” 清音原本微蹙的眉头在听到叶浅的答复后皱得越来越紧,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有规律地敲点着漆几,瞥了眼搁置在他手边的那碗药汤,眼眸中流光百转。他确实没有想到叶浅纠结的竟然是这件事,不是说不愿意嫁人吗? 许久后,见清音仍旧沉默不言,叶浅也不知道他是何意,心中焦灼不安,既不愿接受即将面临的结果,可又好像听到了清音的答复她就可以彻底死心了,算是一种换了方式的解脱。 “师父?” “嗯。” “师父,浅浅真的想好了,终归是要嫁人的,如果……如果嫁给即墨大夫之子能令师父放心,我愿意。”她以为清音迟迟不作决定是因为怕她委屈,才一再强调自己想好了,做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吸了吸鼻子将快要泛滥的泪水强忍回去,弯起唇角勉强笑着,泪光中清音的轮廓都开始模糊了,可叶浅还在努力地笑着:“师父,我们还像我小时候你同我约定的那样,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情,我在这里等你,好不好?”说完后终于是忍不住低下了头,再也没有勇气和力气去面对清音,她害怕他识破她的故作坚强,又惧怕他接下来要说的每一句话。 他倒希望叶浅能像之前那般任性,那么此时他心中就会少些愧疚。清音心中一时百感交集,须臾之后,“浅浅啊,关于你嫁人的事情,师父觉得可以再议。” 叶浅理所当然地认为清音会因为她这个决定感到高兴和欣慰,没有听清楚,就点头“嗯”了一声,待反应过来后,连忙抬起头看向清音,“师父,你刚刚,刚刚说什么了?” 清音无奈地笑了笑,“你的亲事不急,可以再等等。” “真的吗?”叶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感觉一下子从谷底飞升到了云端,乌云密布突然间就是晴空万里,转念又一想,“可是,可是师父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吗?” “倒也是。”清音点了点头,神情专注地看着叶浅,当看到她明媚的笑脸由晴渐渐转阴时,才接着说道:“不过,师父决定将你带在身边。” “我吗?”叶浅又惊又喜以至于有些呆住了,回过神儿后,眉眼都是笑意,立马又是雨过天晴,用手胡乱擦了擦悄无声息滚落在脸颊的泪水,眼里泛着泪花嘴角却是噙着浅笑,这是她最期望的结果。“师父不会觉得我是个累赘吗?” “不会。”看着叶浅瞬息万变的表情,清音只觉得既好笑又无奈,视线凝在她那双明亮的眸子上,他彷佛透过那片星空看到别的什么似,幽幽长叹一声,“因为师父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叶浅不解,她想不到自己会帮到清音什么,但只是听说能帮到他,她就觉得很开心很满足。 清音浅浅一笑,“有些事情等以后师父再慢慢告诉你。”转头看着漆几上那碗药汤,神色有些凝重。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了,他此刻还在动摇什么? 叶浅顺着清音的目光看去,因为好奇,走近了几步,嗅了嗅,奇怪,是药汤的话怎么会没有任何味道? “师父,这是什么?” “没什么,你生病还未痊愈,是用来给你补身子的。”清音神色一敛,修长的手指端起药碗,递给叶浅,“喝了吧!” “给我的啊!”叶浅顿时犯了愁,迟疑着不接,她最讨厌的就是喝药了,“师父……” 清音没说话,而是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叶浅见撒娇没有用,只得怏怏地从他手中接过药碗,轻轻晃了晃,虽然这药汤没有味道但叶浅习惯了,捏着鼻子刚要仰头喝下…… 清音突然问了句:“浅浅啊,如果你永远都是十六岁的话,会愿意吗?” “师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叶浅端着药碗看着清音,而后弯起眼睛了然地笑了笑,原来师父也会像她一样时不时地有些奇怪的念头!不过都十年了,师父的容貌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叶浅突然有点忧郁了,如果师父一直不变老的话,她成了老嬷嬷以后要怎么办?还继续叫‘师父’吗?当然了,师父永远都会是师父。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好像飘得太远了,叶浅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笑嘻嘻道:“当然好啊!要是永远都是十六岁的话,我就会一直看起来比师父年轻!不过……”她又很认真地想了想,“会不会很奇怪啊?师父也说了万事万物皆有规律,而生老病死就是人的规律,变老死去,都是避免不了的。不然,等到莫愁她们都老了,我还是现在这副模样,她们一定会被吓死的!”叶浅还在继续想象着如果自己五十年后没有变老的情形,到时候她是不是会看起来和莫愁的孙子孙女们同年龄,那场景单单是想想就觉着好笑,可滑稽中又透着诡异和说不尽的恐怖。 清音眸色一沉,敲着漆几的手指突然停住了,眉头微皱,看着叶浅:“如果以后你没有朋友,身边就只有师父和大黄,会觉得孤单吗?” “当然不会孤单,浅浅只要有师父和大黄就足够了!”其实叶浅还没从清音上个问题的思路中出来,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她完全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叶浅挤了挤眼睛,身子前倾,凑近打量着清音,疑惑不解地问道:“师父今天怎么这么多奇怪的问题?” 清音手虚握拳,挡在唇边轻轻咳了咳,身子稍稍后仰,拉开同叶浅之间的距离,“你小时候倒也没少问些奇怪的问题,师父嫌你烦了吗?” “我没有!”叶浅站直身子,无辜而又委屈地看着清音,“我才没有嫌师父烦!” 清音微抿唇角,模糊的笑容里面有着宠溺的味道,不再问了,只是眸色渐渐转深。叶浅原本就是一个爱热闹的性子,现在如何让她去想象以后的孤独。长生本就是劫,其中的无奈与寂寥又何止是孤独那么简单!如果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禁锢了她的永生,夺走了原本属于她平静的生活,难免太过残忍了!还是再等等……过几年,等她长大些再说! 叶浅狐疑地打量着清音,师父怔神在想些什么呢?不过师父的心思她从来都是猜不透的,所以也就不去猜了。低着头,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她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它! 那双深邃的眸子打量着叶浅,嘴角微微上翘,他沉思时也像是在微笑,但笑意却从不达眼底。清音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自己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格,却在叶浅面前处处妥协。他曾经以为十年的时光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什么都改变不了,可到头来,变得最多的却是他自己。浅叹了口气,最终拂了拂衣摆起身,走了过去,将叶浅手里的碗夺了过来,随手放在漆几上:“药凉了,别喝了,免得闹肚子。”碗里的药汤晃了晃,有那么几滴随着清音的动作溅出,落到他修长白皙的手上,然后迅速以眼睛看不到的速度渗入他的皮肤,转瞬间消弭无形。可溅在漆几上的两三滴药汤,却丝毫反应也没有,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 “凉了吗?”叶浅有些诧异地望着清音,她刚刚接过来时明明还有些烫手,所以都没有再敢去触碰碗的外侧壁,现在不应该是温度刚刚好吗?难道她出现幻觉了?不过不用喝药她自然是很高兴。 她最苦恼的事情都解决了,萦绕在心头的阴云扫尽,叶浅此刻当真是身心舒畅,悠闲自得地在清音房中踱着步,趴在窗口探着身子向外远眺,观赏着风景。微风和煦,天空一碧如洗,几只麻雀在河边的大石上叽叽喳喳唱着歌,就连平日里听起来令人烦躁的蝉鸣此刻都是那么的悦耳动听。叶浅单手支着下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一会儿摇了摇头,一会儿又呵呵笑起来。 清音端坐在矮榻上,掸了掸衣摆,淡淡瞥了叶浅一眼,无奈地笑了笑。若是可能,他倒是希望她可以永远这样笑靥如花,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思及此处,清音又难免感慨,事情走到今日这一步,逼迫着他不得不选择舍弃她!叹了口气,接着擦拭干净漆几上的药汤,又将古琴移到了身前。 叶浅突然转过头笑嘻嘻地问着清音:“师父,师父,晚食吃什么?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清音正在擦拭着琴身,被叶浅一问,眉头轻皱,不是刚刚才用过午饭吗?还是在叶浅无比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很认真地想了想,结果是……“没有。” “真的没有?” “浅浅……” 见清音正襟危坐又是一副要说教的模样,叶浅连忙打断他的话,皱了皱鼻子,叹叹嗓子学着清音以前总教训她的口气一本正经道:“浅浅啊,不能像大黄一样,耽于口腹之欲,要……”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清音无奈,想正颜厉色地训她一顿,却也忍俊不禁。 “师父,对不起……”叶浅嘴上道歉,眼睛里却是得逞后的狡黠,总被说教其实她早就想还回去了,只是一直没胆那么做。蹦蹦跳跳地跑到矮榻边上,坐到清音对面,手肘抵在漆几上捧着脸看着清音,一本正经道:“因为今天心情好,所以要加餐!” “心情好?”清音笑着重复了遍,他还从来没见谁给贪嘴好吃找过这么牵强附会的理由。点了点头,继续擦拭着古琴,“好,心情好,所以加餐。” 第二十三章 身份 “小妹,前几日我听说即墨大夫遣了媒人去同先生与你说媒?结果怎样了?”齐姜与叶浅同岁但虚长了几日,上月刚刚许了河对岸的董家仲子,夫家昨日前来请期,齐姜的母家也应了,她下个月初八便要渡河嫁人了,此时难免也关心一下自小一起长大的叶浅。 叶浅蹲在一旁低着头用刚刚采来的蒲草专注地编着篮子,听齐姜如此问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齐姜,微微笑答:“哪有的事啊!我怎么都不知道。” 乘黄趴在距离叶浅不远处的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微眯着眼睛晒太阳,听到叶浅的回答,动了动耳朵,转头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片刻后,乘黄才又转回头目光空洞地看着浮游在河上半只身子扎进水里捉小鱼虾的鸊鷉,脑袋搁在前爪上,竖着耳朵,再也没有了睡意。 “不会吧?先生没有应下?”齐姜狐疑地拿起一件绀色裙裾投进河水中浸湿,边低声小心翼翼地继续询问着叶浅,“这么好的一桩亲事,先生没理由不答应啊?” 叶浅继续低头编着手里的篮子,好像齐姜说的事情与她毫无干系一样。“师父应该另有打算吧!” 看着叶浅漫不经心的样子,齐姜忍不住为她着急,思索一番,不善言语的她才说道:“小妹,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不是也常说,能争取的幸福就要勇敢去争取吗?” “是要自己争取的呀!”叶浅抿唇笑着,明亮的眸子打量着齐姜瘦弱单薄的身子和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想起她如外表一样柔柔弱弱的性子。小时候被欺负了,齐姜从来都不言不语默默流泪,每回都是叶浅拉着她的手去替她同人家讨说法。如今齐姜就要孤身一人远嫁到陌生的地方,也不知道她的性子以后会不会受婆家欺负。“姐姐以后嫁了人家也要记得,千万别委屈了自己。”草草将篮子收了口,叶浅将齐姜刚刚洗好的放在草地上的衣物一件件放进了篮子里,“也不知道会不会结实。” “小妹,别人的事你总会忙前忙后得出主意,怎么轮到了自己,这么不上心?” 叶浅看着齐姜紧锁着眉头,用那般老气横秋的口气数落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抓起手边的一片荷叶就扣到了叶姜头上,“新娘子,晒黑了就不漂亮了!”在叶浅的心里她希望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能诸事顺心,美好善良的女子注定该有美好幸福的一生的。 见叶浅笑得开心,齐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将头上的荷叶扶正,遮挡着有些炙热的阳光。美好的年少时光一去不返,但留下的会是一生中最值得珍藏的记忆。 因雅趣所在的那条街市中因为都是些商人家的女孩或者是布衣百姓,没有许多的繁文缛节,相处起来倒也轻松快乐,加之叶浅性子活泼又极有主见,邻里间的女孩们无论比她年幼的还是稍微年长些的几乎都能和她成为朋友。每每遇到什么困难不方便和家人说起的,她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叶浅帮忙,甚至有些女孩子有了心上人羞于言表时也要她帮着出主意,叶浅自然也很热心地去帮助她们。随着年龄增长,那些一起长大的女孩们多数已经嫁为人妇,有的也已经做了母亲,围绕在叶浅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但仍旧有一些待字闺中的少女们还会时不时地来雅趣中找她。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日子过得从来不单调枯燥,年轻的女孩们似乎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做完家里的活后,她们在空闲时间里都会找到不同的乐趣,常常约在一起,玩笑嘻嘻。春时郊外踏青,采桑纺麻;夏时赏花采莲,做浆浣纱;秋时迎寒祭月,摘果捣衣;冬时扫屋走鼠,踏雪寻梅。 见叶浅和齐姜不知道在说着什么笑得开心,不远处的几个浣纱女孩也好奇,纷纷询问。 齐姜因为叶浅在身旁难得开朗多话起来,转过头,因为是背对着叶浅,所以她神秘地挤了挤眼睛,故意提高嗓音,打趣着道:“我啊,在同她说她的亲事!” 叶浅急了,“姐姐,你怎么这样……” 其中一个女孩连忙作恍然大悟状:“啊!原来是叶姐姐的亲事啊!”也顾不得浣纱了,站起身子,“你们知道吗?听说叶姐姐要嫁给即墨大夫之子了!” “原来真的是啊!”一旁的几个女孩也跟着起哄,还有同叶浅道喜的。虽然是处在乱世周礼荒废,但一般世家子弟娶妻,会娶平民却极少娶商家之女,难免她们会如此兴奋。 叶浅连忙解释,可女孩子们正说着起劲儿,哪里会她理会的解释。如此情形,叶浅无奈地摇了摇头,任凭她们说,她就微微笑着不说话,继续用剩余的蒲草编篮子。 七嘴八舌间,不知道谁说了句:“听说即墨大夫这位幼子名唤荀鞝,虽不是嫡出,但乃是淑人君子,仪表堂堂。” “是的,是的。”又一女孩捧着脸,满是痴迷状:“我有见过那位君子,真的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叶姐姐实在是太好命了,羡慕死人了!” “我们也只能是羡慕了,你有叶姐姐漂亮博学吗?而且你有能将整个雅趣做嫁妆的师父吗?” 叶浅手一顿,师父说过要将雅趣做她嫁妆的话?为什么外人比她知道的都要多,都要清楚?狐疑地转过头看向乘黄,她怎么忘记了师父让她看荀鞝名帖的那日就是乘黄吵着闹着要去采荷花的。抿着唇,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乘黄,好啊,他们俩合谋骗她! 感受到叶浅带着杀气的目光,乘黄僵直着脖子依旧看着空荡开阔的河面。微风轻拂着,他颈上的毛被吹得有些凌乱,看着倒是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模样。此刻,乘黄在心里恨不得把那长舌的媒婆子和刚刚多嘴的女孩狠揍一顿,怎么说他也活了好几千年了,头一次撒谎,就这么容易被拆穿了?不过,他不也是为了她好吗?没有良心的臭丫头,思及此处,乘黄连忙转过头,狠狠地回瞪着叶浅,他又不理亏! 对上乘黄理直气壮的眼神,叶浅一怔,明明是他骗她,还有理了?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再理会乘黄。 河边的浅水处生长着一大片蒲草,如今正是蒲菜鲜嫩的时节,女孩子们洗过衣物后都纷纷离开了,叶浅独自留了下来,想顺便采些蒲菜回去。提着篮子起身向浅水处走去,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狡黠地笑了笑,将篮子扔在了地上,空着手走去采摘蒲菜。 手里的蒲菜越来越多,眼见着拿不下了,叶浅朝着大石头的方向,叹了叹嗓子,喊道:“大黄,把篮子叼过来!” “我是猫又不是狗……”乘黄起身抖了抖毛,从大石上跳了下来,猛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甩了甩头,“不对,不对,我好像也不是猫!”怏怏地走到篮子边,左右端详了许久也无从下口,最后叼着篮子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因为腿太短他又太肥,浪费了不少体力还无辜载了好几个跟头,最后乘黄干脆将篮子推倒在草地上用前爪滚了起来。 歇歇停停费了好大劲儿才将篮子滚到叶浅面前,乘黄垂着头大口喘着粗气,刚刚平稳了呼吸,一抬头就见叶浅站在河堤上抱着胳膊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他才明白过来,这小丫头原来这么记仇! 用后腿搔了搔耳朵,乘黄瞪着圆溜溜的乌黑眼睛说道:“小叶子,我那也不是为了你好吗?再说了充其量我只是个帮凶,有本事你去找老不死的出气啊!” “找师父出气?嘿嘿,我不敢!”叶浅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弯着腰两只手蹂躏着乘黄肉嘟嘟的猫脸,“委屈你了,大黄。不过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帮你减肥不是?”得逞地笑着,从乘黄身侧拿过篮子,将放在身边石头上的蒲菜装进篮子里,蹲下身子捧着脸看着乘黄,眉眼含笑地一字一句强调道:“师父说了,我的亲事不急。” “什么?!不嫁荀鞝了?”乘黄猛然站起,身子放得很低,垂下的尾巴慢慢地摇动着,有些迷惑,“老不死的不是很看好荀鞝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叶浅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但清楚的是我不用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了。”笑眼弯弯,深深的酒窝盛满她的快乐,语调轻快地说着:“而且师父也说了,虽然他有事要做,但可以把我带在身边。” “哼哼——”乘黄从鼻中发出两声冷哼,他想他明白了清音为何会突然改变了主意。神兽是六界中至纯至真的存在,性情温和慈善,虽然乘黄觊觎过胎光碎片中蕴藏的强大力量,但因为胎光碎片已经被叶浅消化,要想得到,势必会伤害到她,而他是万不可能会去做伤害叶浅的事情。至于清音会不会,乘黄就不甚清楚了,毕竟那份力量太过于诱人。清音的身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不知道清音要做的什么,但乘黄隐隐觉得清音要做的事情会很危险,甚至会很疯狂。 看着乘黄呆愣出神的样子,叶浅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将篮子挎在胳膊上,准备返身回去继续采摘蒲菜,刚要起身…… “小叶子,你了解清音的为人吗?” “嗯?”叶浅眨了眨眼睛,又蹲下身不解地看着乘黄,“师父的为人?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乘黄瞪圆眼睛,瞳孔微微放大,严肃地说着:“两千年前他从饕餮口中将我救下,我出于好奇在他身边跟随了两年,虽然也不甚了解,但清音一旦做了决定是从来不会轻易改变的。小叶子,听我的话,嫁人吧!去做一个普通人类女孩该做的事情。” 叶浅听罢,心下一沉,两千年前的事,那师父……她敛了敛心神,不想去思考她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的事情,“大黄,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乘黄银白色的胡须微微下垂,看起来忧心忡忡,“他的过去,他的身份,他是正是邪,这些你都清楚吗?” 叶浅轻轻摇了摇头,理所当然道:“师父没说,我也没有问过。” 对于叶浅的平静乘黄彻底无语了,明明好奇心重,但是对于清音的身份她倒是从来都不好奇,“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清音的身份?小叶子,难道你就没有怀疑过他不是凡人吗?还是说你不敢,你在害怕?” 害怕吗?其实叶浅后来慢慢懂事了,是有过怀疑的,因为时隔太久当时又惊魂未定,所以她已经不能十分清楚地回忆起当年同清音相遇时情形,但是这十年来,她总觉得清音很神秘,她时常会感觉永远无法走近他。对于神秘的存在,人总会有种与生俱来的敬畏。 “原来当年真的是师父从青蛇口中救下我的!”叶浅恍然大悟道。提着裙摆,坐在乘黄身侧的草地上,看着水波粼粼的河面,缓缓回忆着:“小时候王孟祖母同我说过,她说,师父气质斐然,学识渊博,不像是普通的琴师,倒像是流落在外的公子。她说我好命,将来说不定会捞到个贵族的身份。”说到此处,叶浅微抿唇角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其实我知道,师父他不是什么王公贵族,我猜想过他的各种身份,想过他会是人还是妖,是仙还是魔?可后来才想明白,那些所谓的身份都不重要,他只是我的师父,不是吗?” 乘黄侧着头,看着叶浅泰然自若的模样,气愤地吹了吹胡子,“傻丫头,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这么相信他?” “大黄,一个人的过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没有谁会没有过去,没有过去就不会有未来。” “可我只想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无论师父的身份如何,无论别人如何评价他,是他救了我的命,十年来顺着我,宠着我,给了我一个温暖的依靠。”叶浅盈盈一笑,看向乘黄,反问道:“大黄,你说我不相信师父还能相信谁?” 乘黄看着叶浅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越发是不忍心了,叹了口气,但愿是他想多了吧!十年来,头一遭在叶浅面前表明自己神兽的身份,乘黄仰着猫脸,带着几分傲然:“我本是上古神兽,世间万物除了超脱六界的神以外,没有什么是我看不透的”叶浅突然打断他的话,惊呼一声:“大黄,你真的是神兽啊?可是……神兽会是一只猫?”“这不是原身!”乘黄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愤愤然地看着叶浅,想了想,差点就被她带跑题了,连忙接着他方才的话说道:“清音是个例外,我看不透,他身上没有任何仙魔的气息,可法力却远在我之上,明白吗?” 叶浅想了想,惊讶地捂着嘴:“你的意思是,师父他是神?” 乘黄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摇着尾巴解释道:“除了诸神之战身染煞气的女妭外,人间已不会再有神出现。”顿了顿,“除非是堕神,可即为堕神便是要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过,被诸神流放!” “十恶不赦的大罪过吗?”叶浅歪着头,不以为然,“大黄,你觉得救了你,又救了我的人会是十恶不赦的堕神吗?” “不会。”乘黄这点倒是很确定,“可是他身上的秘密太多……” “大黄”叶浅莞尔一笑,揉了揉乘黄的脑袋,开始谆谆教诲:“谁都有秘密的,可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就去怀疑身边的亲人。你不也是因为相信师父,才愿意跟随在他身边的吗?”说完后,没去理会乘黄的反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哼唱着小曲,提着篮子向河边的蒲草跑去。 是啊,他就单单是因为清音承诺百年后会助他恢复原身,才会愿意留下来,愿意屈尊降贵地照顾叶浅吗?看着叶浅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乘黄有些迷茫,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被个小丫头给教育了一番,顿时郁闷得伸直四条腿趴在草地上。“喵的,我说这些话不也是为了你吗?没心没肺的丫头老不死的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第二十四章 走蛟 河水比较深,即使是浅水处也能及腰,叶浅没准备下水,只是沿着岸边走。因为临近河边的蒲草不是太老了不适合食用就是刚刚抽出嫩茎便被人采摘走了,过了许久篮子的底还没有铺满。黄昏前的阳光柔和明媚褪去了午后时分的燥热,伴着河面上吹来的微风,正是一日中最舒服惬意的时候。见时间尚早,叶浅也不着急边走边仔细寻找着,不知不觉间距离乘黄越来越远。 乘黄趁着叶浅去采蒲菜的间隙打了个盹,做了个满是小鱼干的美梦,心情大好。砸吧着嘴,慵懒地抻了个懒腰,舔着爪子洗了脸和耳朵。蹲坐在草地上,看着叶浅在蒲草丛中时隐时现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眼天色,他们得在日落之前赶回雅趣,不然会有些麻烦。 “小叶子,你别走太远!差不多该回去了!” “知道了——”叶浅回头朝着乘黄挥了挥手,准备将身前最后一棵蒲菜采到就离开。提了提挎在臂弯的蒲草篮子,叶浅向前探着身子伸手去够前面距离较远些的蒲草,不经意间的一眼,她似乎看到原本清澈见底的河水突然变成了浓浓的墨色,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瞧瞧,还是乌黑的墨色。叶浅心下一惊,连连退后了两步,放眼向更开阔的河面看去,依旧清澈碧透,毫无异样,低头看看眼前,哪里是河水变了色?分明是有东西沉在水中。 叶浅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右脚小心翼翼地向后错了一点,她一动,河水里的东西也跟着动。那东西应该是个庞然大物,此刻蜷缩在浅水中,稍稍一动,身体的大部分便浮出水面来。眼中所见景象令叶浅瞬间煞白了脸,头皮阵阵发麻,因为透过河水她赫然见到一个巨大乌黑的三角蛇头,因为紧张心扑通扑通地快跳出嗓子眼了。 幸好意识还在,叶浅猛地转身,想尽快逃离,边跑着边喊道:“大黄,水里有蛇,救命啊——”慌忙间,差点踩到裙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篮子里的蒲菜洒落一地。 事情发生的突然,就见叶浅大呼小叫地向他跑过来,乘黄怔了怔,拔腿便向叶浅身边跑去,但由于距离太远,他的小短腿显然不甚管用。 叶浅这一声喊,似乎激怒了河里的大蛇。一声嘶吼,河水陡然被抬高,漫上岸边,庞然大物瞬间从河中现身,出水的部分足有一丈多高。 大蛇出水,带起几道水柱,溅出无数水花,因为距离近,叶浅被河水浇了个透心凉,巨大的冲力直接将她拍倒在岸边。闷哼一声,胸口疼得她眼前发黑,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差点将她直接吓晕过去。那隐匿于水中的黑蛇原身足有三人环抱粗,头上还隐约可见两个圆鼓鼓拳头大小的包,目露凶光,黑鳞散发着阴森森的光泽,吐着同样漆黑的信子,个头较之当年的青君大了何止一倍。 河水迎面扑来,乘黄本能地跳出几丈远才免得浑身湿透,但巨大的冲力还是有几滴水珠落到他的身上。乘黄抖了抖毛,抬头却见叶浅还傻乎乎地趴在草地上,而那条通体乌黑的大蛇正张着血盆大口,扭动着身子嘶鸣着,獠牙狰狞地向她逼近。“糟了!”眼见着叶浅就要被活吞了,乘黄一时心急,拼了命地飞冲过去。 叶浅本来是想逃的,可是魂都被吓飞了,身体僵硬,腿不听使唤,浑身都在发抖,哪里还能爬得起来。看着眼前渐渐逼近的蛇头,还有那迸射寒光的獠牙,她甚至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腥气,害怕得连忙闭上了眼睛,接着身子就被衔住迅速飞离草地,耳边只余呼呼的风声。叶浅心想这回儿是真的死定了,被生吞活剥的感觉一定很痛吧!身子僵直,攥着拳头,死死地咬着唇,绝望恐惧地等待着死亡降临,可是,过了许久…… “好了,别装死了!” 大黄的声音?叶浅睁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了黑蛇,也不在河边,这是哪里?身侧时不时地飘过几朵白云,偶尔有几只大雁振翅飞过。伸手摸了摸,她身下似乎是温暖柔和的毛,唯独不见了乘黄。“大黄,你在哪儿了?” 乘黄翻了个白眼,躺在他背上还问他在哪儿?“我们在云上,你别乱动,小心掉下去摔死你!”原来乘黄方才在心急之下竟然现了真身。 声音从一堆毛毛里传来,叶浅胡乱找了找,也没见到那只棕黄色的短腿大肥猫,才恍然大悟:“大黄,原来这就是你的真身啊!嘿嘿,你还真的是神兽啊!” “嘁!”乘黄撇了撇嘴,还好,还不算太笨。 乘黄的原身酷似一只体型巨大的狐狸,被覆蓝灰色的厚毛,背上一对银色的角,在阳光下闪着银辉。叶浅趴在乘黄的背上,几乎要湮没在他浓密光泽的被毛里,因为怕掉下去,双手扶着乘黄的一只角向云下看了看,其实他们距离河面并不算太远。云朵正下方的河面,那条黑蛇因为没有抓到叶浅正在发疯地扭动着身子,不断地用尾巴拍打着河水,激起无数的水柱朝向半空中攻击而来。不过,水柱在距离乘黄和叶浅不远处,像被什么阻拦住,又砸回水面,砸到了黑蛇身上,结果它越发狂躁,张着血盆大口嘶鸣不断。 叶浅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去看了,蛇这种动物在十年前就在她心底留下了阴影,光是听到这个字她都会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大黄,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那黑蛇闹出这么大动静,清音不会察觉不到的。乘黄就说了一个字,而后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竟然前腿弯曲躺在云上看热闹。“放心,我的结界还能撑一会儿,接下来就看你师父会不会见死不救了。” 叶浅怏怏地点了点头,她好像又闯祸了,可是也不能完全怪她呀!沉默了一会儿,叶浅又问:“大黄,你不是上古神兽吗?怎么会打不过一条大蛇?” 乘黄冷哼了两声,满是不屑,“要是在别的地方,本神一定揍扁它!可是……”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几分无奈,“小叶子,我修习的是火系法术,我怕水的!” “哦。”叶浅拍了拍乘黄厚厚的毛,感觉自己似乎戳到了他的伤心处,连忙安慰道:“没关系的,你继续努力就好!” “努力你的头!我是神兽,又不是神!”乘黄向上翻了个白眼,“道法皆是相生相克的,我注定就是怕水。” 大蛇好像也知道乘黄怕水一样,不知疲倦地势必要同他们死耗,又是几道水柱连攻,乘黄的结界抖了几抖,似乎撑不了太久了。 乘黄不得不再加强结界,咬牙切齿道:“老不死的到底在磨蹭什么!”他当年被饕餮所伤,修为折损太严重,虽然此刻强行激发出了原身,但他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维持形态,更何况还被能完全压制住他的水系术法连续攻击。 “大黄你还好吗?”叶浅皱着眉,她似乎能感觉到乘黄在瑟瑟发抖,“他为什么要攻击我们?”是要吃他们吗?可是她加上大肥猫的乘黄一共也没多少肉,值得这么拼命? 乘黄快撑不住了,还在咬着牙坚持着,这丫头天生就是来给他找麻烦的!咬着牙,愤愤然道:“因为你的一句话他还得再等上个一千年,不找你拼命才怪!” 龙掌管人间爬虫的生死谪迁,修炼满千年的灵蛇,只要道行足够,修为精进,便会得到一次化身成蛟的机会。它们离开修炼的深山,一路途径江河湖泊,历经磨难最终游向大海,得到居于海中龙宫的真龙认可。因为它们尚未褪去蛇身,这一路都必须小心翼翼隐藏行踪,最是听不得人言。 “我的一句话,我说什么了?”叶浅眨了眨眼睛,完全没明白。不过也没给她明白的机会,因为话音还未落,乘黄的术法便溃散了,又变回短腿猫的样子,一人一猫从云端跌入,直直地砸向河面。 大蛇见此,也不再攻击了,而是找准方向,对着天空张大嘴,等着叶浅和乘黄自己送上门。 “啊——师父救命啊!”叶浅挥舞着手脚,她不想摔死,也不想喂大蛇。 方才黑蛇出现时,清音就已然觉察并赶到了河边,只是乘黄先于他出手救下了叶浅,他便没有现身。此时,清音单手掐诀将黑蛇定住在水面,飞身去接叶浅和乘黄,白衣翩翩,俊逸洒脱。 “老不死的,你太慢了!”乘黄被清音扯着后颈的皮毛拎在手里还不忘着向他连声抱怨。 叶浅吓得魂都快飞到九霄云外了,落进清音怀里,急忙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口,不敢再睁开眼睛。发丝被吹乱扫在脸上,耳边风声呼啸,但是嗅着清音身上淡淡的幽香,她便觉得惊慌不安的心渐渐平复。 清音抱着叶浅稳稳着地,低头看了眼缩在他怀里,紧闭着眼睛,手里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仍旧惊魂未定的小丫头,温言道:“浅浅,没事了。” 叶浅缓缓睁开眼睛,明亮的眸子里水汽氤氲,怔怔地看向清音,“师父……” “别怕,师父在。不过……”清音淡淡瞥了眼叶浅紧紧环过他颈间的手臂,无奈地笑了笑,“浅浅,你先下来,师父快被你勒死了。” 叶浅随着清音的目光看去,有些微窘,急忙从他怀里跳了下去。抬眉,偷偷看了清音一眼,他黑发随意拢起,神仪明秀,剑眉朗目,薄唇边噙着浅浅笑意,她只觉得心又开始怦怦直跳,却同方才害怕时的感觉不一样,奇怪! 叶浅一直目送着清音缓步向河边走去,还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小叶子?” “嗯?”叶浅才回过神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发什么呆啊!吓傻了?” 叶浅揉了揉脸,她好像还真的是吓傻了。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儿,“差点被活吞了,能不害怕吗?” 乘黄不屑地“嘁”了一声,“没见过世面的丫头,想当年……算了。”又变回短腿猫的乘黄低头看了看自己当前的形容,有些狼狈,完全不符合他身为神兽的高大光辉形象,也就不再想当年了。摇了摇尾巴,凑到叶浅身边,斜着眼,满是得意地说道:“小叶子,看到没?我就说老不死的身份有问题,他收拾起千年灵蛇来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叶浅看了眼乘黄,觉得他这是虚荣心作怪,皱了皱鼻子,果断不理睬,小跑着向河边去了。 “哎——”乘黄尴尬地挥了挥爪子,“小叶子,你等等我!” 河边,清音早已解除了黑蛇的定身法,却迟迟没有要伤它或是放它走的意思。 叶浅走近时,便听到清音优雅温和的声音说着:“她的灵气充沛,你若不是动了心思,断不会在此现身。有此贪欲,如何修道?” 叶浅心下狐疑,师父说的这个‘他’到底是她还是大黄?应该是大黄,对,他是神兽,所以说大蛇不是她招惹来的? 黑蛇彷佛能听懂一般,一道黑色光芒闪过化身成了个丹凤眼的黑衣男子。叶浅吓了一跳,本能地向清音身后躲了躲,而后也释然了,青君都能化成人形,更别说是修为更高的黑蛇。接着便见黑衣男子单膝跪在清音面前,一只手搭在膝上,低头说道:“愚知错,还望仙人念在愚修炼之苦的份上宽宏大量予以饶恕!”抬头神色复杂地瞟了叶浅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愚不知是仙徒,有眼无珠,多有得罪,亦望仙人开恩饶命!” 黑蛇在天虞山中确实潜心修道多年,起初只是好奇叶浅身上的灵气,并未要伤她,后来被叶浅一个‘蛇’字激怒,才会变得狂躁。清音也没想过要他的命,气定神闲地说道:“明年此时再去归海,也算是小惩大诫!” 黑蛇怔了怔,在清音强大的威压下,他只求保命,哪里还敢奢求更多,万没想到还会有成蛟的机会。得清音一句话,连连叩头,感激涕零:“多谢仙人成全,多谢仙人。” 清音负手而立,微微颔首,“去吧。” 黑衣男子起身看了眼清音又将目光投到叶浅身上,一抱拳,“他日若有难,愚当舍命相救。”转身,一道黑光闪去,清澈见底的河水中一条通体乌黑的大蛇正向远处游走。 直到黑蛇走远了,叶浅才从清音身后磨磨蹭蹭地走出来,低着头,“师父,对不起,我又闯祸了。” 看着叶浅的样子,清音只觉得好笑,顺着她的话回道:“不错,认错态度比上一次好多了。”顿了顿,又问她:“错在哪了?” “错在……”叶浅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错在不该多嘴!”乘黄哂笑着从旁插了一句。 叶浅横了乘黄一眼,默然片刻,还是没想明白,“师父,大黄说因为我的一句话,它还得再等上一千年,所以才找我拼命,真的是啊?”她仔细回忆自己说的话,好像就只有一句,“有蛇,救命!”这就有问题了? 清音眉目肃然,语气中隐有严厉:“不知者不怪,但浅浅你记得下回再遇到走蛟之事,千万不要妄言。” “下回?”叶浅连忙摇头摆手,“没有下回了!”太可怕了,她不会倒霉到再遇一次的。 “他未成蛟,也不是蛇,但于它而言‘蛇’字尤为忌讳。” 叶浅眨了眨眼睛,琢磨着:“这不是忘本吗?” 乘黄在一旁听着,叶浅的话逗他笑得前仰后合,“小叶子,走蛟的一路它不能听别人的话,老不死的意思是你代替龙对它认证身份了,它成不了蛟只是蛇。” 听罢乘黄的话,叶浅有些不服气,俯下身戳了戳他的头,“他是蛟是蛇,也不能我的一句话就随随便便决定了啊!这是什么道理?” “怎么就没道理了?”乘黄连忙挥舞着小短腿回击,一人一猫玩的不亦乐乎。 看着打闹的叶浅和乘黄,清音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悠悠道:“世间万物枯荣有序,生生不息,皆遵循天道循环。每个生灵都有他们要守的规矩,尽管你觉得不合理,但那就是他们的法则!”平静的声音,淡淡的语气,却有一种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姿态。 看着清音的侧颜,叶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说起世间法则,乘黄猛然想起了自己方才现了真身,而叶浅莫名地就多了两千寿数,甩了甩尾巴,跑到清音面前,挤了挤眼睛,暗语道:“老不死的,把小叶子的术法解了。” 清音云淡风轻地看了眼憨态可掬的短腿猫乘黄,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向即墨城中走去。如今他倒是应该感谢乘黄的,不然他不知何时才会去做那个决定。两千年来,清音一直独来独往,处事从容,其实他自己清楚那不是从容而是敷衍,因为他不会将任何事物放在心上,可毕竟是照顾了十年的孩子于他而言还是会有些不同的。 “浅浅,天色不早了,该回家了。” “嗯,好。”叶浅轻快的声音回道。转头看着瞪圆眼睛发呆的乘黄,甜甜一笑:“大黄,走了,回家啦!”蹦蹦跳跳地追上清音,同他并肩而行。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斜阳还依依不舍地留恋人间。 乘黄看着清音与叶浅远去的背影,半天才反应过来,气得他直吹胡子又瞪眼,莫名地有了一种被利用了的感觉! 第二十五章 赏月 时值六月十五,季夏之半。 宁静的夏夜,如漆如墨的苍穹,零星地点缀着几颗星子。皎皎圆月慢慢升上了树梢,无意间惊飞了枝头栖息的雀鸟。徐徐清风送来阵阵荷香,远处的蛙叫蝉鸣时隐时现,衬着夜色越发幽深静谧。 此时,整个即墨城都已然沉沉入眠。 清音独坐在雅趣的房顶上,对月小酌。白衣乌发,手执白玉樽,樽中盛着妃色的液体,正是叶浅去年春采桃花亲手酿制并埋于桃花树下整整一年多的桃花酒。王氏夫妇还在世的时候,由于王聿好酒,王孟便会按照时节酿酒,叶浅自那时起便开始跟着王孟学习酿制各种酒的方法。如今王氏夫妇已过世三年有余,叶浅还是会像往年一样依照时令酿酒,酒分装入坛后再一个人默默地将它们依次埋在厨房前的桃花树下,然后坐在树下发呆,一坐便是小半日。虽然叶浅从不在他面前提起王氏夫妇,但清音知道她一直是个重情义的孩子。 轻轻摇了摇玉樽,凑近浅嗅,酒香伴着微微的桃花香气飘散开来,清音略显清冷的薄唇微抿,他向来不甚好酒,所以从未尝过,不过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模样。浅酌了一小口,齿颊生香,确实色香味俱佳。琼浆玉酿他倒是尝过不少,却都不及这简单的桃花酿来得温暖朴实,清音微感意外但也算理解了为何乘黄每隔三五日便会跑去偷酒,而且每次都能喝得醉醺醺。 月色透过牗窗洒下一地银辉,叶浅难得失眠在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又没有乘黄陪她说话,索性穿好衣服出了门。冷月清辉芷兰香,杏树古井秋千索,院中景色皆清晰可见,叶浅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隐约有花果的甜香,令人心情舒畅,她舒服地抻了个懒腰,一抬眼,却发现雅趣二楼的房顶上赫然有个人影。虽然只是背影,但此刻暗香浮动月华如水皆因那人黯然失色。 “师父?”叶浅刚要喊出声连忙捂住了嘴,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旁取梯子。梯子搭在二层阁楼两层相接的地方,距离房顶还很远,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向上爬,屏住呼吸,努力保持不出声音。 梯子不够高,叶浅踩在最上面一节也只露出半个脑袋,看着清音的背影,捂着嘴偷偷笑了笑,突然提高声音喊了句:“师父!”在清音转头之际,她连忙低下头掩藏身影。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清音一抬眼便看见叶浅扒在房檐边上早已暴露踪迹的手,顿时忍俊不禁。 “嘿嘿,师父!”须臾之后,叶浅猛地探出头,手拉扯着房顶垂下来的茅草,明亮的眸子对上清音的视线,没有计谋得逞却有一种被抓了现行的感觉,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清音眼含笑意地看着叶浅那张表情夸张的小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嘱咐道:“小心,别摔着。” “真的没被吓到吗?”见清音依旧优雅从容,完全没有被自己吓到的样子,叶浅倒是一脸失望,沮丧地揉了揉因为做鬼脸有些酸麻的脸。 因为叶浅的动作梯子微微颤了颤,她身子顺势向后仰倒,房顶的茅草随即被她借力扯下许多才算稳住平衡,头发上还沾了些草沫子,低头向下看了眼,叶浅惊魂未定地长长呼了口气。清音怕她再在梯子上磨蹭一会真的会摔下去,干脆手指一点,她的身子便缓缓离开了梯子向房顶飞去。 突然脚离开梯子身子不坠反倒向上飞了起来,叶浅惊呼一声,张大嘴巴,不过却是惊奇多于害怕,在清音身边坐稳后即刻便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即墨城中少有二层建筑,此时视野自然开阔,街市错落有致,雅趣门前的小河此时洒满清辉,而她一伸手彷佛就能触碰到头顶的白玉盘。 手肘抵在腿上,叶浅双手捧着脸,手指微微弯曲轻快地敲着脸庞,摇头晃脑地感慨着:“果然还是高处看风景最好!” 清音浅笑不语,因为担心叶浅太过兴奋,会不小心后仰栽倒过去,所以一直用手臂护在她身后。微风阵阵,空气中浮动着杏子的甜香,倏尔,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清音微微蹙起了眉头,他没有觉察到乘黄的气息,而且乘黄似乎已然是出了即墨城,不急不缓地问了句:“浅浅,乘黄出去了?” “大黄啊……”叶浅略微沉思,才想起来,“说是今晚妖魔两界大门洞开,他去凑热闹了。”看着清音微蹙着的眉头,她也忍不住担心起来,“师父,大黄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受王孟的影响,叶浅内心深处一直觉得妖魔是很可怕的存在,所以当乘黄说要去凑热闹时,她是极力反对的。可依照乘黄的性子,哪里是叶浅反对就有用的。 清音面色依旧云淡风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顺便将她头上的草沫子清理干净,温言安慰道:“没事,师父只是问问。” “可是大黄害怕水系术法的……”叶浅越来越担心,连着赏景的心情都没有了。 “水系法术也是有限制的,没有水的地方无法发挥其最大威力。”面色平静地继续道:“乘黄是神兽,他那嚣张跋扈的性子,要出事也是别人出事。” “倒也是。”叶浅想了想也就放心了,捧着脸,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嚣张跋扈?师父的形容真的是太恰当了!” 妖魔两界自成一体,每五百年会有一次集会,而妖魔向来弱肉强食,集会虽然热闹,也恰恰是最危险的时候。乘黄虽为神兽但失了原身,欺负比他弱小的尚可,要是遇上修为高深的妖魔,绝无逃脱的可能,简直就是在胡闹。清音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好奇心被饕餮吞了真身还不长记性,修长的手指暗自掐诀,在叶浅对着天空数星星时,一只由神力凝成周身萦绕着银色微光的白鹤自他们身后振翅飞离,飞向妖魔两界寻找乘黄。 圆月之夜,星光几乎被月华遮盖住,数着数着不过也就那么几颗星,叶浅不再兴奋反倒是起了些困意,就在她昏昏欲睡时,突然有一道红色的影子自东而西闯进视野里,叶浅吓了一跳,顿时睡意消了大半,瞪大眼睛望着天空。虽然距离较远,但还是可以看清楚,那道红影其实是一个着红衣的娇艳女子,方才一瞬间她们似乎视线相交。红衣女子略有迟疑后,黛眉微蹙,便又飞速向西离去。 见到仙女了?叶浅眨了眨眼睛,转头看着清音,眼中闪烁着光芒,手指着朗月疏星的苍穹,惊喜地问道:“师父,天上刚刚有个人飞过,你看到了吗?” 微微颔首。 “是神仙吗?” 清音仰颈将玉樽中的桃花酒一饮而尽,拂了拂衣袖,回答道:“是狐妖。” “妖?”叶浅有些失望,不过妖怪不都是长得很狰狞吗?狐妖怎么会那么漂亮?尽管叶浅身上灵气重容易招惹妖邪,但有清音在也没有妖邪胆敢靠近雅趣半步,所以她这十年来除了黑蛇以外还从未见过什么妖怪。转头单手支着下巴,看着清音的侧颜,眨着眼睛好奇地问道:“师父,妖怪们平时都住在哪里?” “生活在与人界共存的妖魔两界,但因为妖君与魔王疏于管理,大部分妖魔流连人间。” “那神仙们都是住在天上吗?” 叶浅来了兴致,迅速变身好奇宝宝,清音也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她的问题,“是,但也不全是,有的会居于方外仙山灵地。” “大黄说,神已超脱六界,那六界到底是哪六界?”叶浅在心里默默数了数,好像才是五界,哪里来的六界? “人鬼妖魔仙,还有精灵界,只是精灵不与其他五界相通,不被见到而已。” 心思并没有完全放在答案上,看着清音在月华映照下那如玉般的侧颜,叶浅微微有些怔神儿。她好像真的对师父完全不了解,他的过去,他曾经遇到的人和事,她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而师父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真的好似临世的神祗一般。叶浅心下一沉,突然间觉得好害怕,他们虽然这样并肩坐着,但她却觉得他们之间彷佛隔着漫漫无尽的时间长河,她永远也无法走进他的世界。抿了抿唇,将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拢到耳后,弱弱地试探着问道:“师父,神会出现在人间吗?” 清音有些微怔,略有迟疑,才道:“不会。”转头清澈的眸子看向叶浅,微微蹙眉,他明白乘黄一定是对她说了什么,若是叶浅接下来要问关于他的过往他又要如何作答,不是要故意隐瞒些什么,而是那遥远又冗长的故事他已然不想再去回忆。 对上清音打量的视线,叶浅点了点头,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她同乘黄说过,过去不重要,她只相信自己眼睛所见,尽管好奇,但她相信清音,除非清音愿意说,不然她是不会去追问。 片刻的沉默。 叶浅仰头看着天空,恍惚间发觉自己真的好渺小,于天地而言如此,对清音来说亦是如此,两千年是一个她无法想象的漫长时光。将头发缠绕在手指上打着圈玩了起来,澄澈如水的眸子看着清音问道:“师父为何要给我取一个‘浅’字做名字?”她小时候不懂,现在似乎明白了清音选这个字深意。他们相遇的缘分无论十年还是百年,对于清音漫长的生命来说,都是那么的浅薄与微不足道。下一个十年百年,这世间便不会再有那个名唤‘叶浅’的孩子,而他也会渐渐模糊直至将她遗忘吧! 叶浅没有再继续追问,清音想想也便明白了,顿时也觉得轻松许多,略作回忆,微微一笑道:“那时下山,走的是山阴,树叶颜色较之山南处明显浅了许多,而你恰巧又为叶氏。” “什,什么?”叶浅手指一顿,缠绕在她指尖的发丝慢慢松离,惊讶地看着清音,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我还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 “没,没什么……”叶浅呵呵干笑了两声,“师父,你这名字起的也太随便点了吧!” 看着叶浅近在眼前的明媚笑脸,清音忍不住想起她小时候对自己那又敬又怕,在他面前总是小心谨慎,生怕被抛弃的可怜模样,今昔对比简直判若两人,不过长大了怎么越来越没大没小的了?清音无奈地笑了笑,微蹙着眉头,感叹了一句:“明明小时候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怎么被我宠惯成这副模样了。” 叶浅反应倒快,俏皮地笑着,回他道:“师父也说了,我是被你给宠坏的。所以师父就不要想着把我嫁出去了,你就继续宠着吧!”在清音面前任性,闹脾气,其实都是依赖的表现,因为在叶浅的潜意识里就认为,无论她做了什么错事,这世上,一定会有那个人无条件地原谅她。“师父,大黄说,我有了两千年的寿数,所以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了,是不是?”没有等清音的回答,她转过头看向远处淹没于夜色中的群山,漫不经心地问着:“其实那日师父要给我喝的药汤是能长生不老的吧?”她当时被喜悦冲晕了头才没想明白,后来才反应过来清音怎么会突然问她那么奇怪幼稚的话。 “是。”既然叶浅都知道了,清音也不再隐瞒,“长生花生于九茎山山北,实为剧毒之花,熬制成药可以永葆青春,长生不死,但却无解药。” “剧毒?”叶浅有些不解,“长生不都是世人所求的吗?怎么会是剧毒?” “若是所有人的长生倒算不得什么,一个人的长生却是场劫难。”周身笼罩着忧伤,清音似笑非笑着:“没有死亡,便不知道如何才算活着。” “师父……”从没见过清音这般,叶浅忍不住会心疼,她想,其实师父是孤单的吧,不然不会总对着架桐木琴发呆许久,以至于衣上都沾染了桐木琴的香气,不过没关系,她有了两千年的寿数,就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了。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清音身边靠了靠,叶浅扬起笑脸倒是开始安慰他,“师父,因为孤独才会觉得活着是一种煎熬,可是师父以后就不会孤单了,浅浅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而且我因为有师父和大黄也不会觉得孤单。生命被延长,我们就会遇见很多人,去看很多风景,还会经历许多事情,只是想想就会觉得对未来满是憧憬,又怎么会觉得长生没有意义?” 看着叶浅笑靥如花的模样,清音也不禁被她的乐观感染,只是她不知正是因为长生她需要放弃的更多,会看过更多的生死离别,对于重情义爱热闹的她来说尤为困难。“浅浅,会怪师父吗?” 叶浅有些错愕,转念一想才明白清音问的是那日他没有问过她便想让她喝下长生之药,摇了摇头,“我怎么会怪师父?长生不老这是世人终其一生所求,而我这么轻易就得到了,不该高兴吗?”明亮的眸子清澈如水,其中缀满星辰银辉,双手捧着脸,笑嘻嘻地看着清音说道:“师父,这是我的决定,您也并没有逼迫我这么做呀,我要是还去埋怨师父岂不是显得我很不讲道理?” “乘黄的术法不比长生花,他的术法是可以解的。若是将来你后悔今日的选择,一定记得要同师父说,师父会想办法成全你。”清音微蹙着眉,浅叹了口气,话却没有说完全,什么事情都是有期限的,若是第三片碎片融合,那时即使叶浅想后悔,他也没有扭转局势的能力。 她会不会后悔,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叶浅不知道,现在也不想去想,转而问道:“那日师父说需要我的帮助,到底是什么?” “寻找一位故友的灵魂碎片。” “师父的这位故友对师父很重要,对吗?”虽然清音语气淡然,但叶浅却是知道那人对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心里竟然有种酸涩的感觉,她敛了敛心神,挥去心底的那丝异样,轻皱眉头,接着问道:“田旻玉佩里的光芒就是吗?可是为何我会觉得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我们曾经是一个整体?” “有些事情现在无法说清楚,以后师父一定会慢慢告诉你。”清音并未多说,修长漂亮的手指提起酒坛,右手执着玉樽,满满就是一杯,而后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哦。”叶浅抿了抿唇,尽管心底有很多疑惑但清音不愿去说,她也就只能忍住了。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继续赏月,无论怎样,不管是什么事情,为了谁,只要想到能帮到清音,叶浅就会觉得很幸福!明月疏星,如墨苍穹下,两个人的身影看起来那般渺小,微风撩起垂在身后的发丝,偶尔会有些交错在一起。许久后,倦意袭来,叶浅不知道何时竟靠在清音肩头睡着了。 叶浅能够感知到碎片的存在,清音本应该高兴的,可他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当年无意间救下她,收留她,是为了免她苦难,而不是为了将她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看着睡着了还皱着眉头的叶浅,清音轻轻叹了口气,薄唇轻启道:“浅浅,只要你在师父身边一日,师父必当尽心呵护,倾我所有去补偿你。” 第二十六章 受伤 不出清音所料,乘黄确实是出了事,承载着神力的白鹤寻到他时,他已然是奄奄一息。后来,白鹤载他飞回雅趣途中他就完全失了意识,棕色的皮毛上血迹斑斑,右侧后腿撕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肉模糊,可见森森白骨。清音万不可能让叶浅见到这么半死不活的乘黄,依照她的性子免不得又会心疼地大哭一场,给乘黄输了些神力后,便直接将他丢到矮榻上设了结界就不理不管,任其自己愈合。 乘黄身为神兽其实从未出过白民之国,通晓世事但他从未亲眼见过亲身体验过,所以才会有一颗极度好奇的心。五百年才会有一次的集会,对于好奇心满满的乘黄来说,诱惑力绝对不亚于小鱼干。不过,若说起他那日的遭遇运气差显然力度不足,简直就是倒霉透顶! 彼时,乘黄偷偷溜出雅趣,半路上逮到一只修行尚浅的虎妖才得知今年的集会在妖界举行,顺手还骗来一张兔妖皮披在身上方便他遮掩气息,准备稳妥后才大摇大摆地入了妖界。 妖魔两界实在是比较奇怪的存在,背地里互相看着不顺眼明面上却表现得其乐融融,集会场地每次轮一回,每回的东道主都是提前个百八十年开始着手准备,势必要在对方面前充分展现自己的优势。妖界实力较弱但贵族大妖怪们化身的人形皆是男俊女美,而魔族实力稍强,但个个都是面容凶悍狰狞,所以集会在妖界举办便会是极尽奢华唯美,在魔界相对就暴力血腥一些。 妖界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丝竹声声不绝于耳。数十个相貌艳丽的妖女衣着清凉飞旋于半空,边翩翩起舞边向下散着各种颜色的花瓣。红色的织锦一直从妖界入口铺到妖界中心的万妖宫,花瓣落于织锦上迅速变换成细小的闪着七色光辉的水晶珠子。乘黄一路走过啧啧称奇,不禁心下感慨,妖君为了这次集会当真下了血本,边随着一众小妖们向万妖宫大殿前走去。 乘黄还是明确自己的目的,单纯是为了看热闹而来,尽量少惹麻烦,所以很小心地躲避到一边。 殿前百级台阶之上,妖君作为此次集会的东道主自然要精心打扮一番,镂空金冠束发,身着赤色锦袍,其上绣满盛放的牡丹花,脚踩云纹银缎靴,一把白玉百骨扇半遮着面,露出一双妩媚含笑的桃花眼,赫然像只风骚的大花蝴蝶。魔王倒是低调的很,一袭暗纹玄色袍子,面色比他的袍子还要黑上三分,负手静立在一旁,与妖君一黑一白,一丑一美对比反差强烈。 妖君的桃花眼扫视了着阶下俯首聆听的众妖魔,自然是要长篇大论侃侃而谈一番,讲着妖众如何团结,妖界如何如何繁荣,妖魔两界如何如何亲如一家,如此云云。乘黄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也觉得这集会当真华而不实,不如回家睡觉,想着妖君的高谈阔论结束他便打道回府。 妖君讲话,其下鸦雀无声,要死不死的是乘黄身侧的两只小妖恰恰在妖君一句话说完停顿的间歇窃窃私语,原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可妖君以为不能在魔王面前显得自己治下无方。于是,可怜那两只小妖连带着他们所在的那一丈见方的空地上所站着的小妖们通通做了杀鸡儆猴的‘鸡’,无辜沦为妖君百骨扇下的飞灰。 一阵狂风扫过,乘黄颈上的毛无端被吹起了花,他用爪子扯了扯身上的兔妖皮,四下里看了看,发现前后左右的小妖们都不见了,就只有他自己呆愣愣地站在那里,而周围一片惊叹声,自动在他与妖君之间闪出了一条长十丈有余的路。能承受得住妖君一计百骨扇的妖着实是不多的,而乘黄偏偏就是那只让妖君在一众妖魔面前颜面扫地的出头鸟,哪里会有好果子吃。 于是接下来,乘黄就从看热闹的猫变成了演热闹的妖!一招招地抵挡着妖君的猛烈攻势,不过他失了真身,哪里会是一界之主的对手,十招就已经令他精疲力尽气喘吁吁,不过仅仅十招也足以惊呆一众妖魔们。妖君极其好面子,乘黄令他失了颜面,他早已是杀红了眼,若不是后来清音遣来的白鹤将乘黄劫走,估计妖君会直接剥了乘黄短腿猫的皮做把皮毛扇子。 叶浅再次见到乘黄已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 那日午后,乘黄有气无力地蜷缩在清音房间的矮榻上,眯缝着圆圆的猫眼,倒不是因为受伤有气无力,而是他要无聊死了,没有小鱼干吃没有酒喝,还没有小叶子同他拌嘴。右腿的伤口已结了痂,有些发痒,乘黄回头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又腥又苦,转头怨恨地看着清音,想用凶狠的眼神发泄他此刻心中强烈的不满,可是再怎么凶狠的表情在短腿猫的外壳下都是憨态可爱。 清音坐在床榻上淡淡瞥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竹简。 “喂!老不死的你就不能帮我清洗一下伤口!”虽然神力会护住元神,可皮肉之伤他也很疼的。不过,最令乘黄忍受不了的是清音简直惜语如金,三日里同他说过的话绝不多于十句。 “自作自受。”眼都没抬。 “……”乘黄顿时被噎住了,呲着牙呜呜了两声,可自己本就理亏。滚了半圈,开始哼哼着:“小叶子,我要小叶子——” 话音还未落,叶浅便敲门进来了。乘黄眨了眨眼睛看了眼清音,又转回头看着叶浅,愣住了。 不过叶浅一进门倒是没有看到矮榻上的乘黄,而是满眼担忧地问着清音:“师父,大黄呢?” 清音放下手里的竹简,修长的手指轻点,撤了设在乘黄周边的结界。 叶浅顺着清音的视线看去,在见到乘黄时,也是怔了怔,而后连忙跑了过去,仔细地打量着乘黄右腿的伤口,眉头越皱越紧,心疼得开始掉眼泪。清音说大黄受了伤叶浅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她没想到会是这么重的伤。 “大黄,会不会很疼?”半跪在矮榻边上,边哭着边埋怨他,“就说了不让你去,你偏偏要去。”吸了吸鼻子,摸了摸乘黄的头,“我应该拦着你的!” “嘿嘿,小伤,不疼的。”见叶浅哭得伤心,乘黄不好意思地用前爪搔了搔耳朵,对于他来说确实不算重伤,本来还不是太疼,被叶浅这么一哭他倒是觉得自己真得应该好好疼上一番的。 轻轻地触碰着乘黄伤口,叶浅皱着眉头用浸着温水的帕子一下下轻柔地擦着他皮毛上的血迹。清洗干净后用洁净的布一圈圈地将他受伤的右腿包裹上。 趁着叶浅给他包着伤口的间隙,憋了三天没怎么说过话的乘黄语速飞快地讲述了他在妖界的经历,不过与妖君交锋时惊心动魄的场面,却被他说得轻描淡写。说到最后被白鹤救走,乘黄哈哈大笑起来,满是报复后的痛快,“小叶子,你是不知道当时那‘花蝴蝶’脸都气绿了,哈哈哈……” 叶浅扯着嘴角,呵呵干笑了两声。他自己都差点丢了小命,还管人家脸绿不绿的。 乘黄正说在兴头上,抖了抖胡子,斜着眼瞄了眼清音,而后很客观地评价道:“那‘花蝴蝶’没有老不死的长得好看,脾气却比老不死的要恶劣个千万倍!”咬牙又切齿地强调着:“等本神恢复真身了,一定把他揍成死蝴蝶!” 清音怎么听着乘黄的话都别扭得很,不过他倒是不觉得乘黄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踱步到乘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了眼他被叶浅包裹了左三层右三层的后腿,云淡风轻地道了句:“不用等了。” “什,什么意思?”乘黄动了动耳朵,一脸期待地望着清音,“你要去替我报仇?”想了想,“不对,不对,你怎么会那么好心!” 叶浅也满脸疑惑地看着清音,片刻后,就听清音面色平静地回乘黄道:“之前我承诺你待浅浅百年后助你恢复真身,如今我不勉强你留下,可以提前兑现承诺,伤好之后你就回白民之国吧。”乘黄也是个愿意闯祸的个性,甚至有时候比叶浅还要心性单纯,外面的世界纷乱复杂,清音觉得还是让他回到白民之国潜心修炼比较好。 乘黄吞了吞口水,不可置信地看着清音,“你是,是要赶我走?” “师父,为什么?我不要大黄走!” 叶浅反倒是比乘黄反应还要强烈,清音明白她与乘黄十年来打打闹闹感情深厚,突然要乘黄离开她一定舍不得,伸手摸了摸叶浅的头,安慰道:“浅浅,你听师父说……” 乘黄却出声打断了清音的话,“我不走!” 清音微微蹙眉。 “我不走!”乘黄又强调了一遍,乌黑明亮的眸子里彷佛有水光,默默低着头抵在前爪上,嘀咕着:“老不死的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不放心,我要守着小叶子。” “大黄,最好了!”叶浅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又哭又笑地看着乘黄,她才不管什么理由,他们是一家人的,少了谁家都不完整了。俯身靠近乘黄,动作轻柔地地抚摸着他柔软的绒毛,抿起嘴角笑了笑,轻声道:“谢谢你,大黄。” “谢什么!”乘黄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我是因为小鱼干。”仰着头,不卑不亢地对视着清音,“老不死的本神同你的约定就此作废,如今留下是因为小……小鱼干,不是你!” 清音默然不语,也在权衡着利弊,毕竟他向来讨厌麻烦,留乘黄在身边他不仅要照顾叶浅还需分出心思顾着乘黄。 “师父……” 看着叶浅满是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实在不好说出口,清音浅叹了口气,无奈道:“随你。” “谢谢师父。”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叶浅前一刻还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转头便眉开眼笑,开心地用额头蹭着乘黄脑袋上的绒毛,“太好了,大黄可以不用走了!” 乘黄脑袋上的毛被叶浅蹭得乱糟糟毛绒绒的,他也无暇去顾及,怒气冲冲地瞪着清音转身走回床榻的背影,腹诽着,想象着怎么抓花他那张高傲而又不可一世的脸。 第二十七章 有狐 记忆里有一片白,温润如玉般的白。一千年前,那人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及腰长发似溶溶月华一泻千里,就那般毫无征兆地闯进了她的生命里。 妖界灵狐洞旁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旁的草丛中常年盛开着连成片的野百合花,那时只有三百年道行还未化成人身的小红狐狸花月锦便孤零零地生活在飘散着百合花香的灵狐洞里。两百年前灵狐洞被大妖怪发现,她的父母兄姐皆被吸了修为殒命,她不足百年妖力尚浅勉强保住了性命。因为亲眼见到亲人死在自己面前,花月锦变得很胆小,孤独无依的她受尽同族小狐狸的欺负,白天从不敢走出灵狐洞,稍稍有些动静她便会吓破了胆。不过,她如此小心翼翼还是没能逃过厄运…… 那日,因为好不容易寻来的食物被几只小狐狸强行夺走了,花月锦已经三四天没有进食了,在洞中饥肠辘辘,饿得实在不行她才壮着胆子出去觅食。怎奈刚刚出洞便遭遇了前来寻山头的熊妖,她拼了命地往灵狐洞里跑,可是根本来不及了,熊妖足有五百年的道行,抓住她简直易如反掌。 小小单薄的红狐狸在半人半熊状的熊妖掌中扭曲挣扎着,吱吱叫着求救,可是还有谁能来救她?小狐狸绝望了,可是她不甘心就这么被吃掉。熊妖也是几日未有进食逮住小狐狸后,当然是不会放过她,反而手段更加残忍,没有先取了她的妖丹,而是直接将她生食了果腹。 熊妖长满倒刺的舌头舔上了她的毛皮,顿时连皮带毛褪下了一大块,小狐狸疼得瑟瑟发抖,呜咽着……厚重的舌苔再次舔舐时,她感觉肉被刮下一大片,疼得几乎晕厥。鲜血淋漓顺着熊妖掌中的缝隙一滴滴连续不断地滴到草地上,染红了盛放的野百合花,小狐狸痛苦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就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半黑半白的视野中出现一个人,他自远处缓步而来,衣角轻拂过野百合花,一步一步的,浮光掠影般地向她走来。 小狐狸的呼吸立刻窒了窒,接着便听到熊妖痛苦的咆哮声,她单薄的身子轻飘飘地飘到了草地上,意识渐渐逃离,后来的事她就不记得了。直到几日后再次醒过来时,小狐狸才看清楚救她之人,狐妖化身的人形相貌乃妖界数一数二的俊俏疏朗,但救她的男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清雅的气质绝对都是狐族望尘莫及的。他温和淡定,从容优雅,如白云漫卷,又似皓月朗朗。 那男子见她清醒无事了,便转身离去,没有留下一言。小狐狸因为胆怯没敢去问他的名字,连感谢的话也不敢说上一句。直到白衣男子走远了,小狐狸才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躲躲藏藏生怕被他发现踪迹。他一路上从未停下过脚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小狐狸一直偷偷跟在他身后,远远地看着他。 几日后,小狐狸已经不知道离开灵狐洞有多远了,白衣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向她藏身的林中淡淡看了一眼,眉头微皱,朗声说道:“妖界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谁会护你安稳无忧,你若自己不努力修炼,就只能等着被吞噬掉的命运。”话语虽重,但声音却温和动听,带着几分优雅与傲然。 小狐狸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他人,才知道男子早已发现她在跟踪他,低着头默默地从林中走了出来。 “你不能再跟着我了。”男子浅叹了口气,修长漂亮的手指指向不远处的山峰,“去那里拜师,你们同为狐族,她会收下你的。”说完后,便如同一阵清风潇洒而去。 小狐狸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里噙着泪花。白衣男子离开了,同样也带走了她的心,小狐狸暗自发誓要努力修炼,他日定要再见到男子,不管怎样要同他道声谢,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最后,小狐狸历经千险终于上了山,拜了九尾妖狐为师。千年后终有所悟,成为妖君座前护法,在以实力称雄称霸的妖界拥有绝对的权势,只是当年救她的男子却像是蒸发了一般,无论如何也再寻不到。她一直以为他是很厉害的大妖怪,所以很努力地修炼只是为了再次见到他,她幻象过无数次他们重逢后的样子,只是一千年了,他又在哪里? 一袭红衣的艳丽女子站在雅趣的门口,仰头望着二楼紧合着的牗窗,抿唇妩媚一笑,神色复杂,有期待有紧张有激动。若不是妖魔集会那日她经过此处意外发现充沛的灵气向下多看了一眼,万不能见到那个她寻了一千年的人,那个让她倾慕暗恋了一千年的人。 此时的花月锦已经不再是一千多年前那只胆小又懦弱的小狐狸,但她心中却一直爱慕着她的救命恩人,只是造化弄人,若是他当时再等几日一定就可以看到她化身人形的模样了。 她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住了,探头向雅趣里望着,有些恍惚地喃喃自语着:“也许他早已经记不得我了……” 叶浅恰好从后门踏进前堂,抬眼便见到在雅趣门外徘徊的花月锦,连忙迎了出去,甜甜笑着问道:“姐姐是要喝茶吗?” “不,我是来找人的。”花月锦似笑非笑地回道,而后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叶浅,面色越来越冷,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就是这人类小丫头一直跟在他身边,他们是什么关系? 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问,花月锦抱着胳膊,颐指气使的语气问着叶浅,“你是他什么人?” 叶浅有些发懵,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他?是谁?” “就是……”花月锦想了想,好像这么问,也问不出什么,挥了挥手,“算了,算了!” 从没见过这么失礼的女子,叶浅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再看向花月锦时,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她?一脸疑惑的表情问道:“姐姐,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见过吗?”花月锦淡淡妩媚地笑着,“是见过的。”贴近叶浅耳边,故意拖长尾音道:“季夏之半的月夜,一面之缘而已。” 听花月锦如此说,又看了看她那张美艳妩媚的脸,眼前的面孔与模糊的记忆重合,叶浅猛然记起了那晚的事,而且师父当时说过她是狐妖,顿时吓得煞白了脸,欲哭无泪,她最近是怎么了,总被妖怪找上,前有蛇这又来了只狐狸。转头二话不说就往雅趣里跑,边跑着边喊道:“师父——”刚要说有狐妖,但是想起了走蛟的事情,清音告诫过她要慎言,连忙捂住了嘴,只顾着撒开腿跑。 花月锦惊诧地看着叶浅的背影,她说了什么把她吓成这样?想了想又觉得合理,毕竟是凡人嘛,小丫头没见过大世面。 跟在叶浅身后迈着悠闲恣意的步子进了雅趣。 花月锦靠近雅趣时清音便已察觉,只是见她未有恶意就没有理会。直至叶浅大声唤他,清音才出了房间,站在二楼楼梯口,清澈的眸子淡淡地看着楼下。 叶浅看到清音一颗心才算是踏实,一口气跑上了二楼,慌慌张张的样子差点踩到裙摆,清音伸手扶了她一把。叶浅站稳后连忙躲到他身后,好像这就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气喘吁吁地看着刚刚踏进门口的狐妖。 花月锦进门一抬眼便看到了负手而立的清音,顿时觉得心头一窒,一千年了,他果然还是原来的模样,依旧那般清雅华贵。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突然屈膝朝着清音的方向一跪,做潸然泪下状:“先生可还记得一千年前妖界的灵狐洞?我是红狐花月锦。”学着凡人的样子称呼清音一声‘先生’,因为她看不清他的来历,也不知他是仙是妖是魔是人,如此称呼倒是稳妥些。 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清音也有些措手不及,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皱着眉头很认真地想了想。“不记得了。” 花月锦一噎,不过也在意料之中,毕竟那时她还只是只狐狸。“当年没有来得及向先生道声谢,如今……”她连叩三个响头,“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大恩之下,小妖无足为报,唯以此礼还之。” 叶浅原是躲在清音身后竖起耳朵听着,方才花月锦说起‘救命之恩’这四个字时,她便挪步站到清音身侧,微微蹙着眉若有所思,师父也曾救过她吗? 清音打量了一眼花月锦,面色平静而淡然,说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如此。况且你不该出现在人间,还是早些离去。”说完后,毫不留情面地拂了拂袖子转身回屋,“浅浅,送客。” “啊?”听到清音唤她,叶浅才回过神儿,转头看着清音的背影犯了难,“师父……她,她”楼下的是狐妖啊,她害怕! “先生……”花月锦仰望着清音的背影,想说声留步,可欲言又止。 乘黄蹲坐在门口悠闲地摇着尾巴,他原是听到外面有动静,跛着腿出来看热闹,不过刚出来就见到清音迎面走来,满脸暧昧地贼笑着:“老不死的你这么对人家女孩子,是不是绝情了些?” 清音没有理会他,径直从乘黄身侧走过进了房间。 花月锦见清音不再理会自己,面色稍有尴尬,随即便被楚楚可怜的模样取代,也不再纠缠,用袖子擦了擦并没有落一滴泪的眼角,眼巴巴地望着早已不见清音身影的房间门,气声柔弱地说着:“小女子这便告辞,往事不可追,望君且珍重!” 花月锦捏着嗓子显得有些矫揉造作的声音传入耳中,乘黄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抖了抖毛,连忙随着清音进了房间,然后尾巴一扫“咚”的一声带上房门,将听起来极不舒服的声音隔绝在外,大有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 叶浅看着突然合上的房门,怔了怔,转头再看着有些错愕的花月锦僵硬着面皮笑了笑,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向楼下走去。“师父他,他……”叶浅也不知道怎么说,毕竟人家是来道谢的,可师父没有好脸色便罢了,如今还将人拒之门外,她尴尬地笑了笑,“要不姐姐你就先回去吧!” 见叶浅隔着自己大老远的,花月锦弯起嘴角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善,迎了上去,亲切地拉过叶浅的手,说道:“小妹,你看方才误会了,我竟不知你是他的徒弟,姐姐多有得罪,还望你海涵。”显然,花月锦并没有识趣地要离开的意思。 手被花月锦攥着,叶浅有些不自然,毕竟她没同妖这么亲近过。呵呵干笑着,“那,那个没有关系的。” 花月锦浅叹了口气,有些幽怨,“你师父下了逐客令,我还继续纠缠明摆着会讨他不高兴的。”耸了耸肩,笑得自信满满:“不过没关系,你师父他早晚会是我的人,何必急于眼下,我自当徐徐图之。”妖界风俗便从来不讲矜持,对于在九尾妖狐身边长大的花月锦来说更不知矜持为何物,她只知道她喜欢清音这就足够了。 “啊?!”叶浅瞪大了眼睛,想将手抽回来,可是花月锦硬是不放手。此刻叶浅心中着实觉得清音直接拂袖离去的做法一点都不过分,实在是做得太正确了。 “我且问你,你有师母吗?” 叶浅摇了摇头,继续致力于摆脱花月锦的束缚。 “你师父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题叶浅倒是愣住了,师父有喜欢的人吗?她心下一沉,师父的那位故人会是他喜欢的人吗? 花月锦见叶浅不说话了,凑近打量着她,追问道:“发什么呆啊!到底有没有?” “应该,应该没有。” “哈哈哈,那就太好了!”颇为豪气地拍了拍叶浅的肩,知道叶浅是清音的徒弟后,花月锦没有了防备之心,自然对她的态度大相径庭,自来熟地说道:“浅浅啊,我不能经常前来,你要帮我照顾好你师父。但是”她稍有停顿,语气加重强调道:“你千万不能对你师父存了不该有的心思,知道吗?” 花月锦那俨然一副师母的姿态和口吻,听得叶浅很是不满,撇了撇嘴,暗忖道:师父才不会喜欢你! “好了,我要走了!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呢!”花月锦掐着腰深深吸了口气,“小妹你自己保重,姐姐下回来给你带好吃好玩的。”说完便转身头一溜烟儿地出了雅趣。 叶浅立在原地怔了怔,而后追着花月锦出门,其实她想回她一句便是‘你下回真的不要再来了’,可是看着花月锦风风火火远去的身影,叶浅突然间有些好笑,好像妖怪也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除了花月锦纠缠不放要作她师母的这点比较讨厌以外,叶浅倒是觉得她直爽率真的性格其实挺可爱的。 第二十八章 婚礼 流火七月,夏的脚步渐行渐远,但酷热依旧不减。叶浅坐在院中阴凉处,一边低头翻看着账本计算着雅趣上个月的开销,一边吃着被井水冰过的葡萄。紫色的葡萄晶莹剔透被一颗颗洗干净后盛放在碗中,本是花月锦前日来雅趣时带过来的,说是西羌国之物,给她尝鲜。 一个多月的时间,其间花月锦来过三次,只是清音从不曾见她,吃了闭门羹的她倒是丝毫不介意依旧乐此不疲,而且每次来雅趣都会给叶浅带很多稀罕之物。 叶浅总是收着花月锦的东西,虽然觉得清音不见她的做法没有丝毫不对,但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便问过清音为何不愿意见花月锦,而清音的答案竟然只有淡淡的四个字,‘没有必要’。叶浅后来仔细想了想也觉得确实‘没有必要’,感情之事虽然她不甚懂,但也知道勉强不得,不能因为花月锦倾慕爱恋着清音就一定要清音有所回应。若是将清音的话如实告知花月锦,她应该也不会就此放弃,叶浅想无论怎样,至少她帮过忙多少会心安一些。 乘黄吃到肚子撑,蹲坐在叶浅身边舒服地打了个饱嗝,看了眼碗中颗颗圆润的葡萄,依依不舍可他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又是一声饱嗝。 叶浅抬头看了他一眼,笑得无奈:“大黄,你吃太多了,会不消化的。”一个月的时间,乘黄的伤早已经痊愈,清音要助他恢复原身,不知为何乘黄却拒绝了,也许他做短腿猫习惯了。 乘黄摇头晃脑地回味着:“那只狐狸虽然不讨喜,但是带来的葡萄还是不错的。” 看着乘黄的样子,叶浅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每回花月锦来,乘黄总是冷言冷语,一副极其不待见的样子,劝他道:“大黄,你不要每次都对狐狸姐姐冷着脸。” “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 “嗯?” 乘黄斜眼看着叶浅,“小叶子,狐狸可是狡猾得很,你这单纯的个性,被她骗了还帮着说好话。” 叶浅两指捏起一颗葡萄刚要放进口中,听着乘黄的话动作略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狐狸姐姐……她骗我什么了?” “骗什么了?”乘黄嘻嘻笑着,悠闲地摇着尾巴,“你以为狐狸送你这送你那的是为了什么?真要和你做朋友?一点小恩小惠就那么容易收买你,难不成你还真的准备多个师母?” “啊?”叶浅被乘黄一连串的问句问得怔了怔,笑意渐渐僵在脸上,连忙将手里的葡萄扔回碗里,“不要!”她才不要多个师母!也不会让别的女人抢走师父,狐狸姐姐也不行! “这就对了嘛……”见叶浅反应强烈,乘黄用爪子捂嘴贼笑着,因为被妖君所伤,所以他和妖界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更何况花月锦还是妖君座前护法,他能待见她才怪!乘黄摇了摇尾巴,脑袋飞速地转着,从他洞悉的事实中搜索能用的话继续给叶浅洗脑:“小叶子,感情这东西吧可以慢慢培养的,没听说会日久生情吗?老不死的现在看不上狐狸,万一哪日他脑子坏掉了,就看她顺眼了,你要怎么办?所以吧,以后狐狸再来就不要同他说了,也不要在他面前提起狐狸,明白吗?”他要将一切可能,即使是不存在的可能一并扼杀掉。 叶浅皱着眉头,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酸甜可口的葡萄顿时也没有了味道。想起那日花月锦说过要‘徐徐图之’的话,叶浅恍然大悟觉得自己真的是大意了,对于要抢走师父的人她一定不能心软要守住原则。 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计谋得逞了,乘黄眯着眼睛,笑得很是得意。 八月初十那日,叶浅天色微亮便起床了,今日是莫愁出嫁的日子,她要去为莫愁送嫁。莫愁嫁为人妇此后一生便为夫为子而活,叶浅选择长生就不可能在即墨城停留太久否则会令人生疑,她们如今别过以后只怕再也不会见面了! 莫愁一身喜服端坐在铜镜前由着她的母亲为她梳发挽髻,叶浅站在一旁,看着铜镜里满脸喜悦的莫愁心里为她高兴,同时又很羡慕。虽然叶浅不想长大,只想在清音身边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可毕竟身为女子,谁不曾幻想过一身喜服在最美的年华里嫁给自己深爱的人? 梳好发后,莫愁的母亲看着女儿开始默默地抹眼泪。 “娘……”莫愁在铜镜中看着自己的母亲,幽幽叹了口气,转身握着她的手,泪光闪烁,“娘,女儿不孝,以后不能再在您身旁尽孝了……” 莫愁母亲吸了吸鼻子,一抹脸,笑得和蔼:“瞧瞧我,这大喜的日子!”粗糙的手细细地擦拭着莫愁眼角泛着的泪花,“不哭,不哭,你过好日子就是对娘最大的孝心。”转头目光慈祥地看着叶浅,笑着打趣道:“赶明等浅浅出嫁了,大娘也给你梳发挽髻。” “大娘!”叶浅霎时羞红了脸。 “害羞了?行,大娘不说了。”轻轻拍了拍叶浅的肩头,“时候尚早,你们姐俩谈谈心,大娘先出去了。” “嗯,大娘您慢走。” 看着母亲出门了,莫愁连忙扯了扯叶浅的衣袖,皱着眉头关切地问道:“叶姐姐,即墨大夫之子,就是之前向你提亲的那个荀鞝,我听哥哥说他要娶大司理的小女儿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愁的长兄在荀鞝身边当差,自然事情知道的多些。 叶浅微微一笑,显得漫不经心,“我怎么会知道的,况且我也不喜欢他,为何要嫁?” 莫愁怔了怔,有些惊讶:“你连人都不曾见过,也不了解就说不喜欢?叶姐姐你知不知道这位君子有多少贵族女孩想嫁他?我听哥哥说过这位君子有一次路经雅趣曾见到过你,那时便有意要娶你,后来即墨大夫才会托人去说媒。” “见过我?”叶浅无所谓地笑了笑,事情经过怎样她不关心,也不想去了解。 “不对啊……”莫愁打量着面色平静淡然的叶浅,若有所思,“叶姐姐你很奇怪啊!”挤了挤眼睛,恍然大悟道:“是不是有心上人了,所以才会对其男子都视而不见?” “怎么会!”叶浅戳了戳莫愁的头,浅笑着道:“哪里会遇到喜欢的人,你也知道我几乎不出雅趣的门,身边就只有师父和大黄,又哪里来的什么心上人?” 莫愁点了点头,“也是。” “好了,好了,我的事情就不劳你费心了!”叶浅扳正莫愁的身子,让她面朝着铜镜坐好,又从一旁的妆奁中取出了香粉,黛笔,“你呢,只管漂漂亮亮地做你的新娘子就好!”边说着边打开香粉盒子,叶浅突然犯了难,这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知道该如何用,可却从未在自己的脸上试过,真的担心会画不好。 莫愁见叶浅迟迟不动,了然地笑了笑,“还是我自己来吧!” “也好。”叶浅说着便将粉盒递给了莫愁。 “叶姐姐,你也该学学如何梳妆打扮了。虽然现在年轻漂亮,可再过几年,大家都会变老的,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要学着如何美化自己。”莫愁边对着铜镜画着眉毛,边说着。 “嗯,是,你说得对。”叶浅一边应和着,一边偷偷将藏在袖子里装着一枚精致玉簪的木盒子放进莫愁的陪嫁品中,她知道当面相送莫愁是一定不会收的,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出嫁,此时叶浅的心情极其复杂,依依不舍又满心欢喜,即使送出的是她攒了多年的积蓄,她仍旧觉得不够。 迎亲的队伍黄昏才至,莫愁戴好首饰,身着缥边缁衣,立于房中,叶浅也是一袭玄色的深衣,陪在她的身后。新郎到女家的大门,摈者出请事,入告。莫愁的父亲身穿玄端礼服,迎于大门外,西面再拜,新郎东面答拜……一系列繁复冗杂的礼节结束后,叶浅为莫愁披上景衣后,她便退至一旁陪着早已哭红了眼圈的莫愁母亲。 莫愁撩起帏帘,在进马车前,回头看了眼,最后打量着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此一去,她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很难再回来了。视线落到自己的母亲身上,泪水又忍不住漫上了眼眶,莫愁连忙移开目光,看向叶浅,点了点头,抿着唇,“叶姐姐,再见!” 叶浅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微笑着挥了挥手,道了声:“再见!”莫愁吸了吸鼻子,没有再迟疑,撩起帘子走进了马车,随即迎亲的队伍经过雅趣的门口,缓缓驶向城南方向。 从黎明到黄昏整整忙了一日,自莫愁家回来后,叶浅又累又乏也不理会直嚷嚷着饿的乘黄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迷迷糊糊不知何时睡着了。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叶浅浑浑噩噩之中做了个梦,一个很可怕的梦。她梦见雅趣门前热热闹闹,停着迎亲的马车,而清音一身缁衣立在马车旁边,正眉眼含笑地看着身着喜服站在车辕旁的女子。那女子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容貌,她缓缓朝着清音伸出白皙的玉手,用娇滴滴的声音唤了声‘夫君’,而清音微微笑着迎了上去,牵起那女子的手将她从马车上拦腰抱了下来。本是极其唯美的的画面却深深刺痛了叶浅的眼睛,她一直焦急地在清音身旁喊着师父,可清音好像不识得她一般,只是笑意温润地注视着身旁的女子,满眼都是怜爱与宠溺。梦里,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影渐渐走远,叶浅觉得她的心像是被剜去了一大半,疼得快要窒息了,她怔怔地站定,低低啜泣变成失声大哭。泪水模糊了视线,清音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间,那一直看不清相貌的女子回头,巧笑倩兮地看着她,一张清晰的脸,妖艳妩媚,竟然是花月锦!只见她红唇轻启,得意洋洋地说着:“小妹,我说过我会成为你的师母!” 因为那个奇怪的梦叶浅哭了一整晚,早上醒来时,眼睛又红又肿活脱脱变成了只兔子。她也顾不上许多,闹别扭似地将花月锦送过她的物件收拾包裹起来,准备等她下回再来时一并送还回去。早饭时,一贯被清音教育着要‘食不言寝不语’的她竟也难得的沉默不语,只顾着低头吃饭也不夹菜,皱着眉头怒气冲冲的模样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惹得她不快,乘黄倒是很识趣地没去触她霉头。 清音看着叶浅有些反常的表现,停著,微蹙着眉,又看了眼乘黄,后者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一摊爪子,表示此事与他无关。 心情莫名地烦闷,叶浅皱着眉头扒了一大口饭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 清音转回视线,若有所思地继续打量着叶浅,女孩子的心思他不甚明白,但也不至于会在她身上运用读心术,猜想着许是看着比自己年幼的女孩都出嫁了,叶浅心中有了些想法但出于女子的矜持羞于表达,浅叹了口气,放下碗筷,蹙眉轻声问道:“浅浅,你可是也想嫁人了?” 听清音如此问道,叶浅一口饭差点全部喷了出来,呛着她猛烈咳嗽起来,连忙拿起手边的茶盏灌了一大口水下去,才觉得好些,捋顺着胸口,“呼——呛死我了!”眼睛里泛着泪花,“师父,你能不能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么可怕的话?” “若是你想要去过正常的生活,不必顾虑许多。” “没有,绝对没有!”叶浅连忙摇头保证,看着清音微蹙的眉头,她又想起了梦中的情景,顿时觉得气闷烦躁,筷子戳着碗里的粟饭,“师父,你……”欲言又止。 “何事?” 连忙低下头,咬着筷子,“没,没事。”叶浅大力摇了摇头,她这是在做什么?只是一个梦而已。 清音也没有再问,眉头轻蹙,见叶浅吃了一肚子的粟饭,夹了些菜放进她的碗中。 方才叶浅抬头时,乘黄被吓了一大跳,此时见叶浅又低下了头连忙凑近她身边,歪着脑袋去打量着叶浅,“小叶子,你哭过了?” 叶浅一直低着头魂不守舍的,视线里突然闯进了一颗圆圆的猫脑袋,还一脸贼兮兮的笑,她气恼地一巴掌捂住乘黄的猫脸,“谁哭了!我才没哭!” 乘黄被按着脸,可依旧不闭嘴,呜呜道:“没哭?眼睛都成兔子了?” “我那是做了个噩梦!”叶浅此时正心情烦闷着,哪里有心思同乘黄斗嘴,转过身不准备再去搭理他,继续用筷子一下下戳着碗中的粟饭,时不时地抬眼偷偷瞄一眼清音又迅速低下头去,有些事情她需要时间慢慢去捋顺清楚。 乘黄怔了怔,看着叶浅的背影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再转头看向清音,一人一猫对视一眼,彼此都很茫然。不过,乘黄倒是新奇地发现原来一向性子温和的小叶子竟然也是有脾气的,而且发起脾气来还有点可怕。 第二十九章 祭奠 叶浅半年前为王氏夫妇扫墓归来后,言语间曾提到过她的祖母,那也是十年来她头一遭在清音面前说起自己的过往,只是那时天气寒冷又刚刚下过雪不适宜上山,清音便没有带着她回孤山祭拜韩媪,如此一直耽搁到如今。昨日见到叶浅行为反常又临近韩媪的忌日,清音左右思虑着,想着叶浅一直心思单纯无所忧虑哪里又会有什么烦心之事,许是莫愁出嫁令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曾经抛弃她的亲人?这十年间,清音心里也清楚无论他与王氏夫妇待叶浅如何好,无论她表现得怎样乐观开朗,其实她的心底永远有片挥之不去的阴影。过去的遭遇对于她来说不仅是一个极其恐怖又悲伤的梦,更是一个很难解开的心结。不过逃避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于是,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清音便带叶浅乘着马车回孤山为韩媪扫墓。 十年的时光,叶家人早就搬离了孤山,只有半山腰几间结满蛛丝网的破旧木屋还在。门前当年那棵被雷劈断只剩半截树墩的杏树不知何时竟从旁抽出了新的枝桠,而且枝叶茂盛,也许明年就会再次开花结果。 叶浅站在木屋前静默了许久,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也没有要进屋看看的意思,清丽脱俗的脸上平静得仿若死水无澜,手里却紧紧攥着衣角,因为用力指尖都微微泛着白。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还一如当年,只是物是人非。她想象过再次见到自己生身父母的场景,她也无数次地想象过见到他们自己会说什么,也许会说,‘没想到我还会活着吧?拜你们所赐,我活得很好!’可是都不在了,她连炫耀、抱怨甚至是想问一句‘当年为什么要将我扔进深山里,不理会我的死活’这样的话都没有机会了。 她恨他们,怎么可能不恨?在年幼的她满怀希望地以为父母会善待她时,她的亲生父亲却把她投进深山里面喂野兽,生生将她所有的希望毁灭掉。 那时,叶浅刚离开孤山的几日,每夜都会连续做着噩梦,梦境里不是被青君追赶就是被尖利的蛇牙咬得浑身鲜血淋漓。直到后来,身边有了乘黄的陪伴,有了清音和王氏夫妇的百般呵护,她才从那个梦境中走出来,其实她也是幸运的不是吗? 叶浅目不转睛地看着空旷无人的木屋,良久后,抿唇释然一笑,可笑原来自己有多矛盾,一边恨着他们,一边又感谢他们抛弃了她,她才会遇到清音,才会从孤独无依的仲女变成了如今的叶浅。想想她都已经不记得父母、祖父、弟弟妹妹到底是什么模样,或许在即墨城中偶然相遇,也是彼此不识。这十年来,因为怨恨她也一并把呵护宠爱自己的祖母忘记了。恨,真的好累,她不准备再恨了,只希望如今他们能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好,能诸事顺利。 “师父,他们……还好吗?”叶浅低着头默默地擦了擦滑过脸颊的泪珠,深深吸了口气后,转身看向不远处的清音问道。 清音负手立在一旁,叶浅没有反应他便也沉默不语,有些心结别人帮不得,只有依靠她自己。此时见叶浅终于是明白了,他也甚是欣慰,走上前去,清朗优雅的声音回她道:“他们很好。”淡淡地看了眼衰败破旧的木屋,面色平静地向叶浅描述着叶家人离开孤山后的生活,“三年前,叶申离世,死时交代叶偃要将他的遗骨带回叶氏祖坟下葬,叶偃遵从父命带着他的遗体,一家人离开了孤山回了韩国,从此在韩国叶氏老宅安居。”看着叶浅一直低头不语,清音浅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你们此生注定就只有这六年的缘分,强求不来。浅浅,他们舍弃亲生骨肉固然有错,但人其实是懦弱而又胆小的动物,有时因为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他们会为了自保而做出违心之事。” “师父,我明白。我不会再去恨他们了,毕竟”她顿了顿,清澈的眸子不染纤尘,微微一笑接着道:“毕竟他们给了我生命,我才会有缘遇到师父和大黄。” “你能明白便好。”清音微微颔首,眸子看向远山,笑意淡然地说道:“世间事,缘起缘灭,爱恨成空,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一切不过都是虚幻。” “师父……” 清音微微一怔,看着叶浅微蹙眉头,疑惑不解的眼神,才意识到他同个孩子说了不该说的话,摸了摸她的头,收敛心神,笑意温润道:“无事,师父只是随便说说。” 乘黄倒是不明状况,方才见叶浅站在木屋前一动不动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清音也默然地站在一旁不说话,没人搭理他,好奇心使然,他以为木屋里会有些什么好东西,一撒腿跑进了进去,新奇地左看看右瞅瞅。再次出来时,满脸都是灰尘,银色的胡须上还挂着蛛丝,蹲坐在木屋门前,懊恼地甩着毛。 乘黄一边抖着绒毛上的灰土,一边向叶浅连连抱怨着:“里面什么都没有,小叶子你干嘛看得那么专注!害的本神还以为里面有什么宝贝呢!” “谁告诉你有宝贝了!”叶浅看了眼乘黄滑稽的模样,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情绪倒是缓和了许多,小步跑到乘黄身边俯身用帕子帮他掸灰,还一边嘲笑着他的狼狈模样:“哈哈哈——大黄,你要变成大灰了!” “嘁!”乘黄沮丧地垂着头,没好气地白了叶浅一眼,“笑吧,笑吧,没心没肺的傻丫头!” 叶浅正在小心翼翼摘除乘黄胡子上挂着的蛛丝网,听他此言,皱了皱鼻子,不满地反驳道:“我怎么就没心没肺了,明明你才是!”边说着边用手指头戳着乘黄的脑袋。 “你敢对本神不敬!”乘黄呲牙咧嘴表示他的气愤不满,不过接下来脑袋又被叶浅重重敲了一下,“喵呜!” 叶浅得意洋洋地吐了吐舌头。 乘黄气急了,瞥了眼不远处的一袭白衣的清音,怒吼道:“老不死的,你也不管管你的好徒弟!” 清音长身玉立在一旁,无奈地听着一人一猫的吵闹声,没想到突然间战火烧到了他这里,微微蹙了蹙眉,转身移步到了十步外的杨树后自寻清静。 “……”望着清音走远的背影,乘黄举起的爪子慢慢放下,“呜呜——没有你们这么欺负人,呃,猫的!” 叶浅嘿嘿笑了两声,终于将乘黄收拾干净了,她肆无忌惮地揉搓着他毛茸茸的胖猫脸。同乘黄斗嘴玩闹,叶浅此时的心情好多了,没有上山时那般沉重和压抑。她明白,人死不能复生,只有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才能令故去的祖母放心。 叶浅起身,拍了拍手,理了理衣裙,脚步轻快地向清音那边走去,“师父,我想上山去看看祖母。” “好,师父陪你去。” “师父,我想单独和祖母说会儿话。” “一个人可以?”清音仍旧有些不放心,活得越久,就会看过越多的生死,承受更多的离别,只是叶浅如今还年幼,一些痛苦悲伤他没有办法替她承担,但至少可以陪着她去面对。 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自己可以。” “好,那师父同乘黄在木屋前等你。” 乘黄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在杨树的老树干上摸着爪子,听到清音竟然答应了叶浅,停下动作,不屑地回了句:“她哪里能听到,灵魂……”话还未说完,只剩下支支吾吾的声音,瞪圆眼睛看着封了他言语的清音。暗语道:“老不死的,你解了本神的术法,小叶子的祖母连个鬼魂都没有,你让她跟谁说话?!” 叶浅看着话说一半的乘黄有些不解,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清音,“师父,大黄他怎么了?” 清音倒是面色平静,浅浅一笑道:“没事,应是方才吃了些灰,呛着了。你去吧,时候不早了,天黑山路不好走。” 乘黄无辜地瞪着圆眼睛支支吾吾,挥舞着小短腿向清音抗议:“喵的,你才吃灰!” “哦。”叶浅点了点头,看了眼天色确实不早了,又不放心地看了眼乘黄,嘱咐道:“师父,大黄看起来不太舒服,你帮我看看他,我先去了。” 清音微微颔首,笑得儒雅温和。轻抬手指,顺便在叶浅上山的路上设下了结界。乘黄看着结界更是气红了眼,当年不是说嫌结界麻烦,这是在干嘛!乘黄气鼓鼓地倚靠着杨树树身,直到叶浅走远了,背影都消失在视线里,他也依旧负气不转头去理会清音。 看着乘黄那副别扭的样子清音忍俊不禁,也无意去同他解释什么,随手解了禁语咒。因为嫌弃乘黄一身的尘土,所以站得离他有一段距离,清雅温润的声音隐隐含着笑意,“乘黄,附近有只恶鬼你去收了他。” 乘黄吹了吹胡子,全是不满,“凭什么是我?” 清音倒是好脾气,解释道:“因为你是神兽。” “神兽怎么了?活该被欺负?” “那恶鬼吞食了不少魂魄,你若是降服了他至少会得百年修为。” “什么?”乘黄瞪圆了眼睛,乌黑的眸子里缀满星光,抻着脑袋四下环顾着,摩拳擦掌道:“在哪儿?!” 修长如玉的手指指了指结界外的一处树干后,赫然是当年吞食了韩媪灵魂的士兵鬼。十年的时间他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灵魂,因为即墨城中阳气足,士兵鬼的修为是靠近不了的,所以才没有追着叶浅下山,但没意识的低级恶鬼只是在依靠本能活动,它认定了叶浅就不会善罢甘休。清音十年前救下叶浅时,本不想干预世间人事,才会置之不理,如今再见,他又怎会轻易放过它! 神兽与鬼魂不是同界,它不起恶念,乘黄很难会感知到它的存在。虽然乘黄体型滚圆但反应倒是迅速,清音刚刚指出士兵鬼的位置,他便飞冲出了结界,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士兵鬼活吞了,实力悬殊之大,后者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转眼间,乘黄便又蹲坐在木屋前,皱着脸直呼难吃。但因为是神兽,他可以净化士兵鬼的煞气,被士兵鬼吞噬掉的灵魂也会得到救赎转生,那里面自然也包括叶浅的祖母,韩媪当时并没有魂飞魄散只是失了轮回而已,清音如此做也算是对叶浅的一点补偿。 韩媪的坟上长满了杂草,若不是熟悉路,只怕是找不到坟地所在。 叶浅跪在坟前,仔细清理着坟上的杂草,韩媪生前性子善良温和甚至有些软弱,为自己的丈夫子孙付出了一辈子,可死后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竟是连个来祭奠她的人都没有。有些杂草生着毛刺,叶浅被无意间划伤了手指,血珠涌了出来,她也毫无察觉,只是拼命地想除尽坟上的杂草,一并将心中的杂草也悉数拔除。 视线渐渐模糊,叶浅边拔着草边喃喃地说道:“祖母,仲女回来看你了!”吸了吸鼻子,“是我不孝,十年了都没有想着回来看看祖母!”孤山上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她不愿去面对的曾经,那六年里除了韩媪是唯一的温暖外,她从来没有过温暖的记忆。她不想再去回忆悲伤,回忆被抛弃的曾经,连带着将韩媪一同遗忘了。 叶浅一抹脸上的泪水,又弯起嘴角笑了笑,“祖母,你看仲女长大了,而且师父还给我取了新名字唤作‘叶浅’是不是很好听?仲女这几年过得很开心,我听祖母的话,好好活着,很认真地活着,祖母你可以放心了。” 笑着笑着,却又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祖母对仲女说过,做人要懂得知足,要常怀感恩之心。”清理掉了最后一棵杂草,叶浅抱着膝盖,坐在韩媪坟头边上,自言自语道:“可是仲女都忘记了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若削葱尖,皮肤白皙润泽,而十年前的她一双小手却结着厚厚的老茧,“没有师父,或许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有机会能帮到师父回报他这十年的教养之恩,能够一直陪在他的身边,我应该知足的,不该那么贪心的,对不对?”沉默了良久,回答她的就只有偶尔拂过面的清风。 许久之后,久到残阳渐渐隐没于西山,叶浅才释然一笑,仰头看了看天空,暮色像一张大网,悄悄地撒落,将整个孤山笼罩其中。夕阳余晖,在这一刻化作永恒,会永远留在她记忆的最深处。叶浅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土,依依不舍道:“祖母,仲女要走了,可能很久都不能再来看你了,不过”她微笑着拍了拍胸口,“祖母会一直住在仲女心里的。如果祖母轮回转生不记得仲女了……”深深吸了口气,想了想:“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只要记得要过得幸福就好!” 两人一猫回到雅趣时已经天黑。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想是夜里应该会落雨,这场秋雨之后天气便会慢慢转凉。 马车停在雅趣门口,清音先行下了车付了车夫除去定金外余下的部分路费,叶浅抱着乘黄随后下了车。马车悠悠驶离,马蹄踩在黄土路上传来阵阵嗒嗒声,渐行渐远。 乘黄一路小跑跑到门口等着开门,回头看叶浅站在路口一动不动,“喂!小叶子,到家了,愣什么?” 清音缓步走至叶浅身侧,白衣翩然,恣意洒脱,在没有月与星的暗夜里他便是那溶溶月华,清辉璀璨。笑意温和,低低唤了声:“浅浅?” “啊?”叶浅看着清音,又看了眼掩于暮色中的茶舍,微眯了眯双眼,问道:“师父有说过要把雅趣给我做嫁妆的话吧?” 清音略微一怔,随即微微颔首,“原本是如此打算的。” “所以它是我的了?” “是。” “我可以随意处置?” 清音不知道叶浅要做什么,但是看着她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唇角微扬,笑道:“是,随你处置。” 叶浅走近了几步,四处看了看,雅趣淹没在夜色里看不清楚,可她熟悉它的每一个角落,这里是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有过无数的欢声笑语。稍稍沉吟,才道:“师父,过了这个冬天,我们离开这里吧!”她知道其实清音很着急要去寻找灵魂碎片,只是未曾对她说起而已。虽然叶浅感觉不到,但只在雅趣里守株待兔也终归不是个办法。 清音难得露出微微意外的神色,他是想过要离开即墨城,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同叶浅说起,毕竟叶浅将这里当成了家,没想到今日竟然是她主动提出来。“浅浅,其实你不必……” 叶浅却甜甜一笑,梨涡轻陷,“师父,我想去楚国看看”故作愁容,又接着说道:“可是又很舍不得即墨城冬日的雪景……” 清音睫毛低垂,看着一旁摸着下巴沉思的叶浅,微微蹙起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答她,短暂的迟疑后便见着叶浅转过头望向他,好看的眸子清澈明亮,突然抿唇浅笑道:“所以师父,我们在初雪之后再走,好不好?” 清音默然片刻,才道一声:“好。”面色平静得不见半分喜怒。 乘黄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无聊地用尾巴敲打着门,无语地望着天,而后怒吼道:“你们俩还有完没完了!什么话不能进去再说吗?” “就来了!”叶浅粲然一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从清音手中拿过钥匙,提起裙摆蹦蹦跳跳地跑去给乘黄开门。 清音站在原地看着叶浅的背影微蹙眉头若有所思,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孩子其实却有着一颗善解人意的玲珑心,反倒是他的胸口此刻却突然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第三十章 初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稍早了一些,刚刚进入孟冬即墨城就迎来了初雪。瑞雪丰年,这场肆意而下的大雪预示着好年景的到来,在战乱纷争不断的时代,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显得尤其珍贵。 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自戌时一直持续到隔日黎明之时方才停歇。第二日清晨,叶浅自睡梦中醒来,屋中原本用来熏香的燎炉被她加了炭箕烧炭取暖,此时炭火烧得正旺,镂空的缝隙间可见红彤彤的火光,屋中暖意正浓不见丝毫冬日里的寒冷。叶浅虽然喜欢冬雪,可是她却天生畏寒,冬日里很容易着凉发烧,是怕极了严冬的寒冷,所以白日里睡足了觉的乘黄夜间闲着无事总会每隔几个时辰便进屋查探炉火,时不时地向燎炉中添些烧炭以保持炉火旺盛。 昨夜睡得早,叶浅早起时竟不知外面下过雪,简单梳洗后,便要出门去厨房做早饭。推门一看,立即被眼前所见景象吸引去了注意力。她期待中的初雪意外而至! 门外,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天地间茫茫一片白,近处的房舍、远处的群山皆披上了银装。院中,秋千、石磨、古井之上也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杏树与桃树上皆有树挂,晶莹剔透,仿若是神话传说中的玉树。洁白无瑕的雪,雪地上从叶浅所站着的门口一直到厨房一路上清晰地留着两道乘黄梅花状的脚印,看起来煞是可爱。 叶浅手拎着裙摆兴奋地冲出屋去,冲进雪白的世界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杂乱无章的脚印。“师父——大黄——”天气寒凉,说话间竟是呼出阵阵白气。叶浅兴奋的也顾不得冷,弯腰捧起一捧雪,在手中握成雪球。曳地的长裙拖在雪地上,因为她转身的动作在身后扫出个半圆形,手冻得泛红,也不放掉手里的雪球,不断地哈着热气取暖,结果雪球倒是化得更快了。一会儿的功夫,她的鼻尖,耳朵都冻得通红一片。 听到叶浅在叫他,乘黄慌慌张张地从厨房跑了出来,停在厨房前的桃树下,嘴里叼着鱼干含糊不清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环顾四周,好像也没什么事情。 “大黄,下雪了!”叶浅站在院中,嘻嘻地笑着,嘴角两边梨涡深陷,配合着她透红的鼻尖,可爱中透着滑稽。 “看到了,我又不瞎。”乘黄翻了个白眼,真不知道有什么可兴奋的,他讨厌下雪,讨厌这种又冷又湿的季节。低头看了眼他已经被雪打得半湿的肚皮下的皮毛,心中默默流泪,他想家了……还是白民之国好,那里四季如春。 方才,叶浅因为太过于高兴倒是没有到乘黄嘴里叼着的鱼干,此时看到叼着鱼独自感慨中的乘黄,不禁微微眯起眼睛,拉长语音:“大黄……!” “干,干什么?”被从回忆里拉到现实中,乘黄做贼心虚,迅速地将剩下的半条鱼干胡乱嚼了嚼一并吞到肚子里,噎得他不住地打着嗝。 叶浅坏笑着看着不断打嗝的乘黄,趁他不备,手中的雪球就抛了出去,直接拍在乘黄胖胖的猫脸上,乘黄一个没站稳,在雪地上打了个滚,“喵呜——!嗝!小叶子!”吃了满嘴的雪,连忙爬起来抖了抖毛上的雪,瞪圆眼睛怒吼道:“你给喵的等着!嗝!”不料他头上的桃树被这一声喊吓得把积雪都抖了下来,直接又将他埋进了雪里。 叶浅在旁边看着,早就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了。边笑着边蹲在地上握雪球,趁着乘黄还没有追来,她得多准备些雪球迎战。一边乐此不疲地团着雪球,一边哈气取暖,手都快冻得僵住了。 桃树上厚厚一层积雪,落到地上就是一个雪堆,乘黄从雪堆里吃力地爬了出来,面目狰狞,怒气冲冲地看着叶浅,然后箭一般地飞冲了出去。 叶浅见情势不妙,转身就开始逃,一边跑一边向后扔着雪球,“大黄,我那是在帮你!” 乘黄躲过一个飞来的雪球,因为腿太短,一个不留神又陷进了深雪里,更加郁闷了。 叶浅一回头见乘黄又不见了,不知栽进哪个雪堆里了,“哈哈哈……”银铃般的小声在小院中此起彼伏。 乘黄从雪堆里露出头,啐了一口雪,恶狠狠道:“帮我?你跟老不死的一样,一肚子坏水!”拔腿又开始追逐叶浅。 原本干净洁白的雪地此时全是杂乱无章的脚印。 绕着院子里跑了好几圈,叶浅实在是跑不动了,掐着腰气喘吁吁,有些无辜道:“你看你都不打嗝了。” 乘黄怔了怔,好像还真是……不过哪里不对啊!歪着头,有些疑惑。 清音从楼上下来时,便看到一人一猫分别站在院中两个对角的方向,正在气喘吁吁,叶浅小脸更是冻得通红。一双清澈温和的眼睛隐隐含着笑意,清音无奈地摇了摇头,手臂上凭空多了件白狐大氅,从乘黄身旁径直走向叶浅。 “师父?”叶浅看着从雪中向她优雅走来的清音,有片刻的恍惚。清音无论四季何时都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高洁如兰,清贵优雅。叶浅不觉间想起了之前生病发烧时做的那个梦,那个被冰封的师父,甩了甩头,只是个梦而已,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清音微微蹙眉,严肃着脸朗声说道:“不冷是吗?小心再生病发烧。” 叶浅只是看着清音笑着,眨着明亮的眸子,不知道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嘴角边两个浅浅的梨涡煞是可爱无害,吸了吸鼻子,可怜又无辜:“嘻嘻,不冷……”话音未落就应景地打了个寒战,惹得她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歪头瞥了眼清音身后的乘黄,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巴,一人一猫视线相接的瞬间,乘黄愣了片刻随即便心领神会,微眯着眼睛,贼兮兮地笑着,以法力凝成个大大的雪球。叶浅手背在身后默默地握紧还剩下的最后一个雪球,只待清音走到她与乘黄之间,他们便算准时机两面夹击,十年的相处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不过她与乘黄他们俩也就仅限于做坏事的时候才会有默契。 “一……二……”叶浅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眼睛明亮地看着清音的步子,“三!”另一边的乘黄也是蓄势待发…… 不过,两个人的阴谋早被识破,雪球自两方飞来时,清音稍稍侧身,雪球从衣角边擦过,接着就听到一声闷哼,乘黄被雪球砸了个踉跄,连滚了两个跟头,一下子扎进了他方才刚爬出来的雪堆里。叶浅也好不到哪里去,乘黄的雪球正好砸在她脸上,她那时正兴奋地张着嘴巴看热闹,结果吃了一嘴的雪。嘴唇被融化的雪冰得娇艳红润,叶浅鼓着腮帮子,一边吐着嘴里的雪,一边愤愤不平地看着清音,“师父,你怎么这样!” 清音帮着除尽她头发上和脸上的雪,将白狐大氅披在叶浅身上,忍俊不禁,回她道:“你自己调皮,反倒怪起师父来了?” 叶浅自己理亏也只好认栽,沮丧地垂着头,静静地看着清音修长漂亮的手指在她颈前打着结扣。 乘黄从雪里费力地爬了出来,看着叶浅松散的头发,狼狈的模样,特别有种报复后的快感,爪子不住地拍着地,“哈哈哈,小叶子,报应啊!”斜着眼笑得邪恶,“小叶子,雪的滋味如何啊?” “……”叶浅横了他一眼,“大黄,你到底在帮谁!” “咦?是啊……”乘黄拍地的爪子顿了顿,看了眼清音,又看了看叶浅,“我该帮谁来着?”一只肥肥的短腿猫乘黄此时陷入了小小的纠结中。 清音虽然衣着单薄,但手却很温暖,拢了拢披在叶浅身上的大氅,将她冻得通红的小手牵过包裹进手掌里,微蹙着眉头,问道:“还冷吗?” 叶浅呆呆地看着清音,只觉得心在那一刹那扑通扑通跳得极快,脸上一阵烧红,连连点头又摇了摇头。 清音浅叹了口气,用法术烘干了叶浅的头发和衣衫,面色严肃道:“要是生病了,师父可不会管你,知道吗?” “哦。”叶浅低着头应了一声。 若是平日里,他说这话,叶浅不会默不作声,一定会嬉皮笑脸地同他撒娇,今日这是……不会是真的又生病了吧?人类的身体过于脆弱,他十年前不懂得照顾人类幼子,如今也不见得会照顾。思及此处,清音眉头皱得更深了,手覆上叶浅的额头,可刚刚碰到她,叶浅便像被什么吓到似地打了一激灵,接着就直接扑到清音怀里。 “浅浅?”清音怔了怔,看着埋在他胸口处的脑袋,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了?” 叶浅吸了吸鼻子,心里明明是温暖的,却突然间好想大哭一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得怎么多愁善感了,吸了吸鼻子,闷声回了句:“师父比较暖和。” 清音被她孩子气的话逗得忍俊不禁,他再怎样暖和也比不得暖炉,好笑地伸手摸了摸叶浅的头,真的就依着她将她拥在怀里。 远处的乘黄动了动耳朵,将叶浅的话听在心头,连忙一路小跑着过去,顺势抱着清音的腿,嚷嚷道:“本神也要取暖!” 低头看了眼抱着他的腿还喋喋不休的乘黄,清音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却是暖暖的笑意,有他们俩在,他确实不会孤单,而且一直以来习惯了一个人的他竟然觉得这样被依赖着的生活其实也不错。 第三十一章 离开 不是临时决定要离开,几个月的时间足矣寻到合适的买家将雅趣卖掉,但清音却从未考虑过要将它转手,虽然他们离开就不可能再回来,但毕竟这里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留给叶浅做个念想也好。 在即墨城生活了十年,如今要走了,叶浅收拾了许久,最后就只收拾出了个小小的包裹,要带走的却没有什么。离开即墨城,要去寻找下一片碎片,虽然人海茫茫,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也不清楚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但她知道只要有清音有乘黄在的地方就会有家。 离开的前夜,叶浅将收拾好的包袱放在漆几上,侧身坐在榻边,双手捧着脸,悠闲地看着在燎炉旁边全神贯注地烤着栗子的乘黄,突然心血来潮问了句:“大黄,你说你的家在白民之国,你会想家吗?” 翻着栗子的毛茸茸爪子顿了顿,乘黄很不屑地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回道:“本神又不是你,小孩子才会离不开家!” “这样啊……”叶浅只是随便问问也就没太在意乘黄的回答。 圆滚滚的短腿猫踩在藤制的圆墩上蹲坐在燎炉旁,耳朵朝前,瞳子瞪得稍大,胡须微微下垂,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燎炉中木炭烧得红彤彤,整个屋子都暖意融融,叶浅看着炉火前的乘黄,有些昏昏欲睡。 屋子里静悄悄的,半晌后才传来乘黄低弱到几不可查的叹息声,“又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神兽无父无母,天地孕育而生,乘黄在白民之国虽然受国民爱戴景仰,但不过也是因为他有能令他们长生的神力。后来,在被饕餮吞了原身失了神力的两千年里,乘黄一直过得很忐忑,用咋咋呼呼来伪装自己,生怕被国民发现真相,从而不再对他百般优待。不是喜欢被奉承,而是无人问津的孤独太可怕。 满屋子都是栗子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偶尔几声栗子壳被烤得炸开的脆响声,惊醒了叶浅,“大黄……”看着乘黄耷拉着耳朵的落寞样子,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貌似戳到乘黄的痛处。即使是看起来无忧无虑的乘黄其实也有不想同别人说起的伤心事吧!安慰的话还未说出口,下一刻她便被突然出现在地当中的花月锦着实吓了一大跳,“狐狸姐姐,你怎么来了?!” 花月锦现身后,顺手拿了一颗乘黄刚刚烤好盛放在葫芦瓢里的栗子,惹得乘黄不满地狠狠剜了好几眼。花月锦倒是无所谓,一边拨开栗子津津有味地吃着,味道还不错,回手又要去拿。乘黄反应倒是快,连忙一爪子将葫芦瓢拖过来小心翼翼地用爪子遮住护在身前,圆圆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花月锦。 见手里落了空,花月锦瘪了瘪嘴,微抿着红唇,“你可真够小气的!”随手抛了栗子壳,正好砸在乘黄脑袋上,惹得乘黄又是一阵炸毛。 瞥了眼乘黄怒气冲冲的模样,花月锦有恃无恐地耸了耸肩,转头看向叶浅,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来看你师……哦,不是,姐姐当然是来看你的。”边说着边扭动着腰肢笑意盈盈地向叶浅走过去,拍了拍手上的栗子屑,轻描淡写地说道:“最近事务繁忙,玄狐冉空惹是生非如今更是出逃人界,还得狐奶奶我来追,所以姐姐都没有时间来看你。”花月锦说得无辜,本来就妩媚绮丽的面容越发惹人疼怜,黛眉微蹙,一屁股坐在叶浅身旁:“不过这回姐姐来得匆忙,没给你带什么东西,下回再给你带些葡萄,如何?” 叶浅微微笑了笑,连连摇头:“没有关系,姐姐不用每次都带东西来,我也没什么东西给你,总收姐姐的东西我会过意不去的。” “跟我还客气?”花月锦颇为豪气地拍了拍叶浅的肩,浅叹了口气:“小妹,你师父他到底打算躲着我到什么时候?” “师父躲着你?”叶浅疑惑不解,眨了眨眼,“师父为何要躲你?” “呃……这个吧……”花月锦面色略微尴尬,她方才来时并没有直接到叶浅这里而是准备偷偷潜入到清音的房间,结果被门外的结界撞了一鼻子灰,现在想来她还满肚子郁闷,咬着银牙恨恨道:“他在房门外设了结界!”怎么说她花月锦也是妖界一枝花,追求者无数,她自降身份主动送上门,却遇到清音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主。 花月锦话音刚落,乘黄却噗嗤一声笑,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差点从圆墩上一头栽到地上,一边笑一边揶揄道:“知足吧!老不死的没把你直接打回妖界就已经不错了。” 叶浅在旁附和着呵呵干笑了两声,花月锦虽然没什么坏心思,但性子实在是热情的有些过头,她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是师父。“姐姐,我们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叶浅想了想,还是选择告诉花月锦,免得她下次来时扑个空,而上次那个奇怪的梦境,时隔几月早就已经被她抛之脑后了。 “什么?要去哪儿?” 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会先去楚国吧。” “这样啊……”花月锦若有所思,突然抿起唇角微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叶浅的肩头,“看来姐姐以后想见你一面就不容易了。”长长叹了口气,面色沮丧,低着头假装哭泣抹泪,眼眸之中却略带狡黠的光芒。她好不容易才寻到清音,要是他们一离开,人海茫茫她要去哪里找,暗自催动法力,偷偷在叶浅身上下了一种妖界追踪秘术以便她能时刻掌握他们的行踪。 “姐姐,你也不用难过,有缘就还会再见的。” 花月锦笑意盈盈,“是啊,有缘自会相见。”不过这个缘分也是要自己去争取的。“小妹,姐姐还有事情,不能耽搁太久,就先走了,你自己保重!” “嗯,好。” 叶浅话音刚刚落下,花月锦就消失了不见了,如同她来时那般神出鬼没。“会法术真好!”叶浅仰着脸目光晶莹闪烁,盯着花月锦消失的方向,艳羡不已。 “嘁,有什么了不起的!”乘黄从燎炉上捡起烤好的栗子,烫得他连连吐舌头,而后愤愤然说道:“小叶子,不是说了不让你同狐狸走得那么近吗?怎么不听话!竟然还告诉她我们要走!” “啊?”叶浅回过神儿,笑嘻嘻地看向乘黄,“狐狸姐姐没有什么坏心思的,更何况师父当年救了她,她只是……”突然停住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只是没有想出一个适合的词语,但花月锦的那份心思叶浅想她或许能够明白几分。 第二日辰时左右,马车停在雅趣的门口,车夫在一旁手揣在袖口里在雪地里来回踱着步子取暖,拉车的那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也正无聊地用蹄子在地上刨着雪。因为雪天路滑,一天下来也走不了多远的路程,所以要早早启程。 乘黄见马车来了,倒是兴奋地一头钻进了马车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端坐着,美滋滋地等着清音和叶浅。在即墨城生活了十年,终于可以去别的地方看看,他知道楚国的血浆鸭、鱼糕味道极佳,却从来没有尝过,所以此刻迫不及待想去大饱口福。 清音方才见到叶浅时,便有所察觉,暗中消了花月锦留在叶浅身上那味道几不可察的熏香。他当年救她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并不需要她的报答,同样也不想有过多的纠缠。此时同叶浅并肩而行出了雅趣,修长如玉的手指微弯勾着一把铜质的锁具,无论怎样,掩人耳目的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叶浅裹着厚厚的白狐大氅,垂在脑后的及腰长发被凛冽的寒风吹起,偶尔会挡在眼前她便伸手拢在耳后,胳膊上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袱,包袱里多了一袋子乘黄塞进来的烤栗子,不知道乘黄用了什么办法,昨晚烤过的栗子此时还冒着热气。出门后,清音顺手关了雅趣的门,转身要去锁门,叶浅却站在一旁未动,紧锁着眉头,“师父,让我锁门吧!” 清音自然明白她心中的不舍,微微颔首,从叶浅手中接过包袱,把铜锁递给了她。“天冷,别在外面站太久。” 铜质的锁具触手冰凉,叶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抿起嘴角笑着点了点头。看着清音进了马车,她才转过身将雅趣的门上锁,而后站在门前怔神了好一会儿,她每日都有用心打扫收拾的家从此就要这么一直荒废下去了,心里酸酸的。 乘黄从马车的帘子后探出脑袋,寒风吹着他脖颈上的毛,吹起好几个花,冻得他朝叶浅在白雪映衬下显得瘦弱的小身板儿直嚷嚷道:“小叶子,走了!别磨蹭!” “好了,这就来!” 马车行驶在即墨城外的小路上,沿路都是厚厚的积雪,乘黄本来是坐在叶浅和清音中间神情惬意地吃着烤栗子的,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脸上、胡子上皆是碎屑,后来清音实在是忍不了,一脸嫌弃地扯着乘黄后颈的皮毛将他丢到了叶浅另一边。 乘黄瞪了清音好几眼,不过忙着往嘴里塞栗子倒是没心情计较。一副餍足的模样,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爪子。突然一声嘶鸣,不知怎地马车急停,叶浅一个不防备险些向前冲出去,幸亏清音及时将她拉了回来,乘黄更是差点咬断舌头,气势汹汹地要跑向马车外一探究竟。 没给乘黄出去的机会,马车夫倒是先撩起帘子望进来,憨厚的脸上满是愧疚,“先生,您没事吧?实在对不住,方才突然来了只飞鼠惊了马。”车夫撩着帘子的手里倒提着一只砸晕了的灰白色飞鼠幼仔。 清音淡淡瞥了一眼车夫手里的东西,不见丝毫慌乱,云淡风轻地回了句:“无碍,继续赶路吧。” “飞鼠?是会飞的老鼠吗?”叶浅从方才惊魂的一幕中回过神儿,好奇地问着。 车夫点了点头,将手里倒提着的飞鼠递到叶浅面前,“就是这个!” “可以给我吗?” 车夫二话没说就递了过去,叶浅还没来得及接过,就被乘黄半途截下,然后就见他动作敏捷地将撞晕的小飞鼠直接从车窗口扔了出去,还一脸嫌弃的表情,“臭老鼠,有什么好的!” “大黄,你……” 马车夫也惊呆了,瞪圆眼睛看着乘黄,半天说不出话来。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这么通人性的猫,这是……这是要成精啊! 清音微微蹙眉,轻轻咳了一声,车夫才回过神儿,不好意地憨笑着,放下帘子,继续赶着马车启程。马车轱辘压在松软的雪上,传来一声声沉重的吱吱声。 “大黄,你太过分了!”叶浅手撩着帘子向外看去,没有见到小飞鼠的影子有些担心,“师父,我们要是扔下它不管,它会不会冻死的?” 乘黄不咸不淡地扔了一句:“它长了一身毛,冻不死。” “可你也一身毛,不是也怕冷吗?” “……”乘黄翻了个白眼,“本神不管,反正你要收留只老鼠就是,不行!” 叶浅一怔,看了眼清音忍俊不禁的表情,随即了然道:“嘻嘻,大黄你不会是担心留下小灰你的宠物地位不保吧?” “宠物?”乘黄一听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才是宠物!”不过,小灰是什么?他叫‘大黄’那只臭老鼠叫‘小灰’,堂堂神兽竟然沦落到和老鼠一个级别。“小叶子,你……你取名字就只看颜色?”他还以为他名为‘乘黄’所以叶浅唤他‘大黄’,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对啊,不然呢?” 乘黄一脸鄙夷,转头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清音,“老不死的,你就教出这样的徒弟,不觉得丢脸吗?” 清音面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尴尬地轻轻咳了两声。乘黄不明所以,叶浅倒是哈哈笑了起来,打趣道:“师父取名字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叶浅同乘黄说起了清音给她取得名字的缘由,结果师徒俩一起被乘黄嘲笑。乘黄边笑着,边不断地用爪子拍打着马车内壁,“哈哈哈……那按照这个思路,雅趣的意思是……”想了想,脸色突然一变,大有几分看热闹的模样:“老不死的,你不会觉得捡个孩子养着是种‘雅趣’吧?” 见清音不反驳也不认同,估计乘黄是猜对了,叶浅扯动着嘴角哭笑不得,却听清音不急不缓地说道:“也不是。” 叶浅突然眼睛明亮转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清音,结果刚刚提起的心又重重地落回胸口,因为她听到清音那令人如沐春风的声音补充说了句:“还要再加上养只宠物。” 这回换成叶浅和乘黄同时无语。 马车里短暂的安静过后,叶浅微微笑,总结道:“不管怎样,以后再开茶舍,还要叫‘雅趣’因为……”略一迟疑,轻笑道:“因为师父把雅趣送我做嫁妆,这话不能反悔!” “嘁,果然是被狐狸带坏了,女孩子家一点不知道矜持。” 被乘黄这么一说,叶浅却突然红了脸,抓起身边一颗栗子敲到他头上,“我怎么就不矜持了!” 乘黄闪身躲过,前爪指着叶浅,看着清音挤了挤眼睛,“哈哈哈,恼羞成怒了吧!” 听乘黄提起花月锦,清音微微蹙起眉头,双眸微抬看向脸色红润的叶浅,也觉得叶浅同花月锦接触多了不好,遂嘱咐道:“浅浅,以后别再同那狐妖来往,毕竟人妖殊途。” “师父,可是……”叶浅抿了抿唇,一抬头接触到清音深邃彷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默默低下了头,将要问的话咽了回去,点了点头。突然觉得心下一阵悲凉,无论花月锦怎么执迷不悟地喜欢着师父,她在他心中就只是只狐妖?要不是她能感知到灵魂碎片的存在,也许十年之期一到,师父无论她愿不愿意嫁人都会离开的吧! 马车驶过,雪地上留着两排清晰的车辙印记。前路却是茫茫一片,他们这条路不知道会通向哪里,又会走多久。 世事变化无常,强大的齐国也终究有走向衰败末路的时候。就在清音他们一行离开即墨城的第四年里,燕王联合诸国向齐国发难,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复仇之战终于开启。齐军在燕、赵、楚、韩、魏的联军面前不堪重压,连连败退,被攻陷七十余城,最后只保下莒城和即墨两座城池,即墨大夫更是为守即墨城战死。至此,横亘在齐燕两代人之间五十余年的仇恨终于落下帷幕,而那一役,也成了秦国日后灭楚的序章。 第三十二章 归来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又是一朝杏花微雨时。 楚国,郢都王城夯筑城垣,高宽相等,坚实稳固。为引水入城,方便行舟,城外更是建筑了水门。城门分为三门道,中门最宽,边门窄,实行人车分流的方式,交通秩序井然。城中,贵族府邸居东,冶炼制陶等作坊分布于西南方。 入夜时分,一辆马车踏着月光从城垣右侧边门驶入,平稳地穿行在寂静的街巷间,最后停在了位于东区贵族府邸尾端的屈宅门口不远处。 马车夫勒马停车,回头,用兴奋的语气招呼着车内之人,“小君子,咱们到家了!” 车内人闻声,撩起帘子,露出一只白皙而又骨节修长的手,而那手的主人则是个如玉少年,秀眉星目,乌发蓝衣,虽稚气未脱但却有了几分俊逸洒脱的气质。少年向外探望了一眼后,优雅地拂着衣摆走出车厢,轻轻跃下马车,下车后,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仰头看着斜前方正对着他的那处大门紧闭的宅子。那宅子石砌的围墙被新雨洗得干净光泽,墙角下种着一排翠竹,重新刷过漆的淡红色木质大门在满月的银辉下显得优雅而静谧,少年轻声读着木质匾牌上的楚字:“雅趣……”声音清朗,似呢喃,又似浅吟。 车夫牵着缰绳,站在少年身侧,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向面前的宅子,解释道:“小君子有所不知,瑶姑姑女儿半年前托人捎来口信说是惦记母亲孤身一人无所依靠接她去秦国团聚,这才卖了酒肆。” 屈宅临墙原是间专门为贵族所开的酒肆,前主人名唤尚瑶,年轻时在楚王宫做过乐师,后来离宫与丈夫经营这家酒肆,达官贵人是这里的常客。 “原来如此。”秀眉微皱,少年语气中竟有些失落不舍。离开这半年,世事当真变化许多,而他竟然都没有机会同相处多年,一直照顾着他的瑶姑姑道个别。 车夫似乎也看出了自家小主子心情低落,连忙又说道:“不过这家人也是奇怪,开了这个什么茶舍,几乎没人来,也没见过主人,就时常能见到一个同您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女,和一只肥胖的黄斑猫。” 听罢,少年浅浅一笑,没有答话,又看了眼那木质匾牌后径直向屈宅大门走去。 屈宅乃是曾经的三闾大夫屈原的别宅,而少年则名唤宋玉,是屈夫子较为得意的门生之一。当年只有八岁的宋玉被屈原收为弟子后,孤身一人离开鄢邑来到郢都,就一直住在这屈宅中,如今七载已过。 半年前,在楚怀王惨死秦国多年后,楚王竟要破坏齐楚联盟,与秦、赵、魏、韩、燕等国联合攻打齐国,屈原直言进谏,言明秦国之所以不敢擅动,乃是因为忌惮齐楚联合的实力,一旦齐国被灭,那么楚国势必会成为秦国的下一个目标。岂料,楚王听信他人挑唆,丝毫不理会屈原的谏言,竟是将他再次流放。流放之地遥远,宋玉因担心恩师舟车劳顿身体会吃不消,遂沿途陪同照料,直到半月前才从陵阳出发返回郢都。 听到马蹄声却迟迟不见归人,奴仆们纷纷迎了出去。宋玉一只脚刚刚迈进大门内,便见到迎面走来的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妇人。老妇人名唤郑姜,头发花白,身材伛偻,在婢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向门口走来。 宋玉见到郑姜,连忙快步迎上前去,取代婢女搀扶着郑姜缓步走在从门口到正屋的那条碎石小径上。小径旁的梨花,一树树,一枝枝,繁花胜雪,香气清幽淡雅。 “祖母,家中近来可都好?” “好,一切都好。”见到思念已久的人儿,郑姜是喜极而泣,声音都有些沙哑,苍老干枯的手轻轻拍了拍宋玉搀扶着她的手。宋玉自八岁来到郢都便一直由她照顾起居,她待他如同自己的亲孙一般,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孩子,擦了擦眼泪,欣慰道:“半年多不见,小君子可是又长高了许多!” “祖母,子渊长大了,自然会长高。”宋玉微微笑着,语气中透着责备和心疼:“夜深露重,您又何苦迎出来!” “祖母见你回来啊,高兴,哪里还坐得住。”郑姜的视线仍旧凝在少年脸上不愿移开,彷佛在害怕此时的他只是梦中的幻影一般。人越是老了越渴望着儿孙绕膝,越是会惧怕死亡。她眼巴巴地盼得宋玉回来,这半年来,郑姜每日每夜都在害怕,害怕自己哪一日会撑不住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可您的腿……”看着郑姜蹒跚的步子,宋玉心里很不是滋味,半年前他走的时候,郑姜虽然腿脚不灵便,但还不至于需要别人搀扶着。 “唉,人老了,不中用了。” 宋玉抿了抿唇,心下一沉,再看看身旁苍老的妇人,难免伤感,他长大了,可记忆里慈祥又严厉的祖母却在一天天老去。“几日前归家时听我母亲说鄢邑曾来了位名医治疗腿疾很有方法,过几天,我便去寻他来为您诊病。”门口到正屋其实距离不远,但为了照顾郑姜配合着她的步子,宋玉走得也极慢。 “不用,不用,自己的身体我还能不清楚,老毛病了。更何况是王宫里的医官都治不好的病,一个游方之人哪里能行。”郑姜连连推却着,饱经风霜的面容爬满皱纹,但好在还算耳聪目明,也没有因为年纪而大犯糊涂。 宋玉哪里肯依她,“总是要试上一试的。至于您身体状况如何,自然是医者的话才能作数。” “你这孩子!”郑姜见拗不过宋玉,又不舍得他再去鞍马奔波,只得无奈笑道:“只要你在祖母身边,祖母一高兴,也许这病就好了。” “好,以后子渊哪里也不去,就陪在祖母身边。”精致的面容上难得露出几丝孩子气的表情。 郑姜笑得合不拢嘴,停了停,又问他道:“屈夫子呢,他可还好?大王何时召夫子归来?” 笑容突然僵住,宋玉皱了皱眉头,却不露声色,依旧语气平和地回道:“老师也好,他托我告诉您要保重身体,他不日即归。” “好,好,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郑姜用衣袖抹了抹老泪,“大王总算是明白了夫子的苦心。” 见郑姜不在继续追问,宋玉暗自长舒了口气,秀眉紧锁,因为说了谎话耳畔微红,好在夜色已深看不清楚。其实他心中清楚,令楚王改变流放的诏令其实很难,如今朝中局势,楚王听信小人之言,不明忠奸,不辨善恶。自两年前,从秦国迎娶新妇后,本来有实力压制秦国的楚国却在秦国面前极尽谦卑之态,着实令人扼腕愤懑。 第三十三章 误会 午夜时分突降骤雨,清晨,满园桃花盛开,花瓣盛着晨露,晶莹透泽;杏花占尽春风,枝头胭脂万点,娇恣绮丽;不甘寂寞的梨花也一夜之间全数绽放,点点微白凝作雪。 北方启明星的光芒逐渐隐退,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卧房中,叶浅正抱着被子沉浸在甜美的梦境中。迷糊间,不知什么东西突然凑近她鼻尖处来回摩挲着,痒痒的,惹得她忍不住想打喷嚏。叶浅挥了挥手,接着揉了揉鼻子,眉头紧皱地哼唧了两声翻个身后复睡去。 两年前,清音他们一行人暂住在魏国境内的一处村舍,不久后疫病突发,整个村庄从嗷嗷待哺的幼子到白发垂髫的老者几乎无人幸免,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就那么消逝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奈对于叶浅触动很大,她恳求过清音施救,可清音却是淡淡的语气答复她‘生死由命’。叶浅沮丧了几日,从那之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痴迷上了医术。清音见她如此执着也不做阻拦,毕竟对于叶浅漫长的生命而言有些感兴趣的事物也可以打发寂寞孤独。每隔段时间清音便会丢给叶浅几本凡世里的医书让她自己学习体会,偶尔心情好时倒是会指点一二,如今叶浅在医术方面也算颇有造诣。 乘黄两条后腿站立在床榻边上窃窃笑着,见叶浅又沉睡过去,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极其老成的口气感慨道:“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都说不让你熬夜看书了!”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突然俯下身扑了过去,恶作剧似地一爪子狠狠地拍在叶浅的后背上,然后气沉丹田大吼道:“喂!小叶子,醒醒!” 乘黄这一爪子力道十足,叶浅猛然惊醒,坐起身惊慌地四周看了看,意识才算是清醒过来。眼睛半睁半合地看着神情悠闲惬意的乘黄,打了个哈欠,“大黄,你干嘛?” “已经日上三竿了!” “那又怎样?”揉了揉垂下来的长发,“反正无事可做!”叶浅懒洋洋地抓过被子又准备躺下继续睡。 “等等……”乘黄伸爪子按住叶浅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兴奋地说道:“宋玉回来了!” “宋玉?” 乘黄兴奋地连连点头。半年前,他们在鄢邑落脚,叶浅说是感觉到了碎片的存在,他们方才来郢都寻找宋玉的住处,可是不巧的是他们刚至便得知宋玉离开了。乘黄见过胎光碎片强大的力量,如今,等了大半年才将人给等回来,如果碎片当真在宋玉的身上,他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得到。 叶浅皱了皱眉,‘宋玉’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脑子费力地转了转,实在想不起来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挥开乘黄的爪子,她舒服地躺在床榻上,刚刚合上眼睛,猛然清醒,迅速地坐起身,“你刚刚说谁?”清澈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乘黄。 “宋玉!”乘黄喜洋洋地摇晃着尾巴,“宋玉回来了!” 这次再听到这个名字,叶浅的反应却是截然不同,推开被子,二话没说穿上鞋子便跑了出去。 他们之所以会来楚国郢都还要从叶浅半年前的一个梦说起。那时他们途径鄢邑一处村庄,叶浅在村中为人无偿诊病,治好了宋家老妇人的旧疾,宋家人为表感激之情留他们暂住。也许是机缘巧合,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环叶浅又梦到了六岁那年她初到雅趣时的那个梦境。虽然当时那个梦境后半部分被梦貘吃掉了,又时隔多年,但场景太过清晰犹如真实发生的一般,还有那道耀眼的金色光束也令她刻骨铭心,所以再次梦到十多年前的一幕,叶浅不由得会心生疑窦,而且莫名地生出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同见到附着田旻残魂的玉佩时的情形很像。 不过,这次的梦,却是完整的。梦境与十五前的一幕重合,那道金色光束在快接近男子时彷佛有意识一般调转了方向,从房顶直穿而过后,接着叶浅便听到了孩子降生时的啼哭声,还有男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兴奋的说话声,他们给那个刚刚降生的孩子取名为‘宋玉’。巧合的是,那梦里的民舍便是他们落脚的宋家,而宋家也有一子名唤‘宋玉’,只不过七年前被屈夫子收为弟子,而今追随屈夫子去到郢都生活。叶浅没有在民宅中感知到碎片的气息,便想着或许灵魂碎片依附的物什会在当年那个孩子身上,于是才会找到郢都。 意料之外的是,清音他们一行到达郢都寻到宋玉的所在时,却得知屈夫子上月被楚王逐放,宋玉沿途跟随照顾恩师,归期不定。从离开齐国即墨城后他们就忙着寻找如今有些眉目,既然居所在此,总有一日会归来,而且叶浅和乘黄也都有所疲累,清音想着也不急于一时,便在郢都中安顿下来,盘了一家酒肆改名‘雅趣’继续做起了茶舍的生意,但这家酒肆的后院正好挨着宋玉的住所,两家之间仅隔着一道矮墙。 朝阳刺透云层,晨曦洒满大地,叶浅推门从房中跑了出来,立在檐下的红漆柱下,抻着脖子向矮墙另一侧张望。虽然只有一道矮墙相隔,但墙的这一侧火红热闹,另一侧却是梨花雪白,屈宅中静悄悄,彷佛空无一人,只有簌簌而下的满树梨花。 乘黄也随后追了出来,胖滚滚的身子跑上几步便气喘吁吁,蹲坐在叶浅身侧,瞥了眼邻院,淡淡道:“宋玉一早便出门了。” “啊?!”叶浅颇为无语,掐着腰俯视着乘黄,“你怎么不早说!” “嘁!谁让你心急不等我说完就冲了出来!” 含着花香的微风迎面而来,微冷却清新,叶浅被乘黄的话一噎,顿时想起自己方才踩着鞋子,披着外衣,头发散乱地就跑了出来,那模样不用想就知道有多狼狈,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大黄,你说……碎片真的会在宋玉身上吗?”叶浅微皱着眉头,轻叹了口气,此刻她的心情着实是有些复杂,说不清楚到底是希望还是不希望碎片在宋玉身上。当年答应清音不告诉乘黄他要找寻碎片的初衷,所以这些年来叶浅也一直隐瞒着,乘黄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清音寻找碎片只是对于强大力量的追求,毕竟对于修道之人来说没有谁不会觊觎那足矣毁天灭地的存在。 “你问我?”乘黄撇了撇嘴,不假思索道:“连老不死的都感知不到,我又怎么会清楚!不对啊……”猛然回过味来,乘黄仰着头看着叶浅,呲牙咧嘴:“小叶子,你这是在鄙视本神还不如你这个凡人吗?” “……”叶浅无语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理会咋咋呼呼的乘黄,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一瞥间,惊见,孤单地立在水池边的老杏树竟然一夜之间开满了杏花,红云朵朵,十分壮观。老杏树冠大枝垂,影子投在水中,偶有游鱼穿梭其间,一动一静,趣味无穷。叶浅微微笑了笑,蓦然想起了孤山木屋前的那棵老杏树,今年一定也开了满树的杏花吧! “小叶子?”见叶浅怔神不说话,乘黄也没了嬉笑打闹的心思,尴尬地收回爪子,劝慰道:“小叶子,既然宋玉他人都回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在他身上也没有关系,我们还可以再继续找,不是吗?” 拉回渐渐飘远的思绪,叶浅微微点头,说了一句令乘黄莫名其妙的话,“是啊,该来的总会来的。” “嗯?” 叶浅长长舒了口气,揉了揉脸赶跑所有不愉快的情绪,转身,兴高采烈地看着乘黄,“大黄,今年桃花开得不错,我们去酿桃花酒,好不好?”也不等乘黄回答,她自顾自地跑回房中换衣洗漱去了。 看着叶浅的背影,乘黄歪着头冥思苦想着,到底什么是‘该来的总会来’?他怎么觉得小叶子好像并不想找到碎片,可这四年多来她却表现得比谁都积极,真是搞不明白!乘黄懊恼地叹了口气,冷哼一声道:“果然是师徒俩,连喜欢故弄玄虚的臭毛病都一模一样!” 黄昏后,叶浅还是忍不住跑到矮墙边守着。虽然称之为矮墙,但其实并不矮,叶浅站在墙根底下是看不到墙另一侧的,所以她踮起脚踩在大石头上,不过还要警觉地观察着,免得被奴仆们发现将她当做图谋不轨之人。相比叶浅,乘黄倒是简单多了,堂而皇之地蹲坐在墙头上。偶尔有几个婢子经过,见乘黄可爱会想着逗逗他,还未靠近几步,乘黄便呲牙恐吓,知道是邻家养的猫,她们也不能怎样,只得怏怏作罢。 初春的夜晚,又是月中,月光皎皎,几如白昼。不知过了多久,叶浅等得快要睡着了,乘黄亦是犯困打起了盹儿。有风拂过脸颊,掠起长发,扫在眼角,叶浅情不自禁地拢了拢衣领,挡住领口灌入的风,坐在石头上倚靠着矮墙继续小憩。乘黄被风吹得一激灵,迷茫地睁开圆圆乌黑的眼睛四下里看了看,在看到不远处立在梨花树下的人后,立马精神抖擞,尾巴摇了摇,正好打在叶浅的脸上,“小叶子,快醒醒!” 叶浅皱着脸,正迷糊地做着梦,一巴掌挥开乘黄的尾巴,小声嘀咕了句:“大黄,别闹!” 乘黄无语地望了望天,转身一跃而下,直接跳进了叶浅的怀里。叶浅被猛然来的重物吓醒,刚要喊,下一刻便被毛绒绒的爪子堵住了嘴,清澈的眸子里满是迷惑。 乘黄瞪圆猫眼很是无奈,另一只爪子指了指矮墙,低语道:“宋玉在那边。” 听罢,叶浅揉了揉眼睛,再无睡意,迅速挪开乘黄,起身理了理衣裙,又站在了大石头上,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眼,见宋玉背对着她,才放心大胆地踮起脚站在石头上仔细端详。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景色秀丽,但那一袭蓝衣的背影俊秀挺拔,玉树临风,丝毫不见逊色。 看了许久,叶浅实在看不出宋玉身上有任何碎片的痕迹,但她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喵呜——”乘黄见叶浅半天没反应,兴奋地从一旁跳到她面前,满是好奇地问道:“小叶子,怎么样,有吗?” 叶浅皱眉,摇了摇头,“我没有看到。”踮着脚,双臂交叠在墙头,下巴抵在手臂上,不由地有些失望,等了大半年竟是这种结果! 宋玉借着月光手持竹简而读,因听到猫叫回身循声望去,叶浅想要离开刚刚转头,一抬眼间,两人正好视线相交。惊鸿一瞥间,翩翩少年郎,姿态美如玉。秀长眉,琉璃目,素蓝衣,当真是有匪君子,如圭如璧。本已是见惯了清音那般帅气俊美的容颜,此时见到宋玉,叶浅竟也不禁会生出几分惊艳之感。 彼此对视,皆是微微怔住。 叶浅怔住是因为方才见到宋玉那一刹,她脑中浮光掠影,闪过一个场景。翠树清流,云山雾海,仙境般的地方,远远地,可见一男子的侧影。男子长发及腰,着明黄色的衣袍,面朝着云山雾海抚琴。随后,男子身侧隐约出现一白衣男子,叶浅只见到他模糊不清的背影,却觉得愈发熟悉,刚刚要走近一探究竟,景象却迅速消失,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 宋玉怔住,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胆而又唐突无礼的女子。短暂的怔神儿后,见叶浅依旧直直地看着他,宋玉眉头微微蹙起,略显嫌恶。 怎么也捕捉不到方才那短暂的场景,叶浅隐隐觉得只有背影的白衣男子便是清音,可因为只是匆匆的一眼,她根本无法确定。顿时有些懊恼,果然那时年轻,才会自以为是,无缘无故许什么诺啊,现在一肚子疑惑师父不说,她又没处去问,倒是白白苦了自己的好奇心。不过,君子一诺,既然她答应过便会信守承诺。 叶浅长长叹了口气,眨了眨眼睛,一定神,见宋玉正用一种嫌弃加无语的眼神看着自己,略一迟疑。她本就心烦意乱,此时被宋玉鄙夷的眼神这么一刺激,顿时来了火气。对比他年长的人露出这种表情,这品行算什么君子!不就长得好看点吗?不就运气好带走了她要找的碎片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叶浅气得鼓着腮帮子,瞪圆美目,输什么也不能输了气势! 不过叶浅的气势也就维持了那么一下下而已,因为踮着脚尖踩在石头上,一个不稳,她直接踩空了,身子向后栽倒。 “啊……呀!”摔倒之前她本能地去抓身边的物体,将乘黄的尾巴攥在手里,直接将无辜的他一并从墙头上扯了下来。 听着‘噗通’的声响,接着一声猫叫,少年眉头舒展,弯眉浅笑,不用看他也知道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明明不该幸灾乐祸,明明该怜香惜玉的,可他想想叶浅方才的样子,再想想此时,越想越觉着好笑,低低的笑声变成一连串颇为豪爽的大笑声。 如玉碎般的笑声传入耳中,气得坐在地上的叶浅直想翻过矮墙揍他一顿,可转念又一想,她是淑女,应该端庄温婉,不能这么暴躁易怒,而且她深明大义不会同个孩子一般见识,索性就大人不计小人过。 第三十四章 攻心 碧空万里,偶尔几朵浮云飘过投影在薄冰化开不久的湖水中,浅绿色的湖水倏尔变为幽绿。转眼间,浮云又调皮地悠悠远去,点点涟漪也不曾在湖面留下。早春季节,冬眠的动物开始苏醒,大地回春,万物复苏,柳条抽出嫩芽远看淡如轻烟。 楚人尊凤尚赤,无论建筑还是衣着甚至是常用的漆器都喜欢采用红黑二色装饰,因为他们认为红黑相间有阴阳调和之意。也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作祟,走遍列国叶浅还是钟爱齐国服侍的色彩搭配,但无奈入乡便要随俗,她换下一身曳地长裙改成了红底黑边袖子宽大的交领曲裾在院中晾晒刚刚清洗过的衣物。虽然五年过去了,按照年岁来算叶浅如今也该二十又一了,可她依旧是十六岁少女天真浪漫的模样,时光真的在她身上永远停下了脚步。 齐国的冬日是干脆利落的冷,可楚国的冬日却是阴湿的冷,那般湿冷愈发刺骨,好不容易熬到了初春,阳光温暖和煦,叶浅便迫不及待地将衣物拿出清洗,被褥也一并取出晾晒。 洗好的衣物在低温的空气下迅速蒸发出腾腾水汽,叶浅一边将衣物搭在院中的竹竿上晾晒,一边哼唱着郢都坊间流传的小调子,清灵愉悦的声音在小院里久久飘荡着。乘黄在庭院中追着一只意外闯进来的野兔追了一上午,后来闻着厨房中叶浅炖在鬲中的牛肉飘来香气兴高采烈地跑走了。空旷的院子里,徒留着被乘黄追赶得早已吓得魂不守舍的野兔在原地怔了许久,回过神儿后看了眼叶浅吓得又一哆嗦而后横冲直撞地从墙缝中硬塞了出去。 看着院中湿土被踩得全是乱七八糟的脚印,叶浅无奈地笑了笑,这四年多来他们周游列国,走遍了山河大川,看遍了花开花落,领略过秦地的粗犷,楚地的风骚,燕地的广阔,魏地的富庶……,她不再像年少那般喜欢热闹繁华,更享受这份岁月静好,如果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可她永远十六岁的相貌注定要颠沛流离,再也无法融入常人的生活了,摇了摇头,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叶浅转身快步向厨房走去,“大黄,不准偷吃!” 不同于齐国即墨城的建筑风格,楚国人更为重视含蓄、深沉的天然之美。房屋多为木质结构,层层屋檐,多见楼阁,走廊栏杆庭院深深,没有冷硬的造型,偏柔美自然,倒是极为符合楚国人推崇的“天人合一”思想。这一原为酒肆临水而建的干栏式建筑,改名‘雅趣’后,原本车马喧嚣如今却门前冷清,几乎无人问津,不过清音从不在意,叶浅也不知道会在此停留多久也就没有了张罗生意的心思。 这四年多来,清音每月月中都会取出那架桐古琴将自己关在房中弹上几曲的习惯一直未变,只是到了郢都后,他不再如之前那般鲜少出门,会时常外出,短则几日,长则半月。 清音的住处距离叶浅的房间隔着一道回廊,回廊旁还有个小小的池塘,池塘中半年前刚刚投放的鱼苗,为乘黄养着鲜鱼。 窗外植着细竹,一片翠色,房门却是大敞着,叶浅探着头向里望了望,见清音正坐在漆案前低着头在竹简上写着些什么,她抿唇偷偷笑了笑,才轻轻敲了敲门。 “师父!” 清音依旧白衣如雪,优雅清贵,拂了拂衣袖将手中的笔搁置在一旁,抬头浅笑着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叶浅,“进来吧。” 叶浅进屋后,将准备好的食盒放在一旁的漆几上,转身走到清音身侧,好奇地打量着案上的竹简,好像是楚国文字,写的是什么她一时无法确定。各国文字,度量衡不同,去到一个地方很多东西都要重新开始学习,比如楚国的文字她至今也没完全掌握。 “师父,这是什么?” “一些简单的道法口诀。” “哦。”叶浅点了点头,显然兴趣缺缺。 清音倒是有些意外,清澈的眸子看向叶浅,问道:“之前不还吵着要学法术吗?” “那是小时候。”叶浅抿唇笑着,“有师父在,我才不要学。” 清音无奈地笑了笑,修长漂亮的手指将竹简慢慢卷了起来,递给叶浅,“学些简单的法术,若是将来师父有力所不及的时候,你也可自保。” 叶浅接了过来,不以为然道:“师父才不会有力所不及的时候。” 清音摇了摇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更何况师父亦不是这世间最强,哪里敢妄自尊大。” “好吧。”听清音都如此说了,叶浅勉为其难地点头应下。展开竹简看了看,道法口诀本就晦涩难懂,清音用的还是她认不全的楚字对于叶浅来说无异于难上加难,顿时垮了脸:“可是师父,你为何要用楚字来写?” “楚字与道法,两者兼而有之,免得你偷懒。”以叶浅的聪慧不可能半年了还学不会楚字,只能说明她不感兴趣,可有些事物不能仅凭着兴趣。 叶浅长长叹了口气,沮丧地捧着脸:“师父,我不是偷懒,而是不喜欢辞藻堆砌的楚国文风,感觉它金玉其外,华而不实。” 倒是头一遭见叶浅如此不看好一国文化,清音忍俊不禁,“浅浅啊,你连文字都尚未掌握便评价文风?世人多言楚国文风不实,而你受他人言论左右,失了自己的判断,久了便会混淆黑白,不辨事物本真。” 叶浅眨了眨眼睛,鼓着腮帮子手指一下下地敲在鼓起的脸颊上。 “先回去看过屈子的文章,再来同师父说说你的看法。” 突然坐直了身子,“啊?” 清音无奈地笑了笑,弯指在叶浅的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李耳与庄周也算是凡人之中的道法大家,你顺便将《道德经》与《逍遥游》一道读了,可以助你理解记忆我方才写下的道法口诀,若是有不懂之处再来问我。” “哦。”揉了揉额头,瞥了眼被她放在漆几上的食盒,她竟然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连忙跑去取过食盒,摆在清音面前,嘻嘻笑道:“师父,吃饭了!” 清音微微蹙眉,他非凡人不需要每日进食,之前是怕叶浅孤单才会陪她吃饭。“先放着,我有话要同你说。” 见清音说得严肃,叶浅也不再嬉笑,正色后端坐着看着清音,等着他的下文。 “浅浅,你昨日见过宋玉?” 叶浅一怔,点了点头。 “可曾感应到碎片?” 摇了摇头。 “怎会如此?” 看着清音渐渐蹙起的眉头,叶浅知道他比任何人都要关心那碎片的下落,可见到清音极少有的关切紧张的神情,她心里着实不是滋味。暗自深吸了口气,“师父,虽然不知道碎片具体位置,但浅浅可以确定的是宋玉身上有碎片的气息,也许那依附着碎片的物件没有被带在身上,被他放到了别处。” 清音微微颔首,深邃的眸子打量着叶浅,静默了片刻,又说道:“师父要离开几日,郢都城中如今不甚安全,我离开的几日里,你便不要出门了。” “师父又要走?” “嗯。” “什么时候走?几日才能回来?” “稍后便走,顺利的话十日后回来。” “哦。”叶浅神情有些落寞,突然起身,立在清音面前,强颜笑着说道:“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未完,我……先走了,师父……早去早回。” 清音微怔,瞥了眼放在他面前的食盒,是他粗心大意了。这些年来叶浅对他的依赖越发深了,他不应该在此时提起要走的事情。语气温柔,像是在哄着小孩子,解释道:“浅浅,师父将事情办完后就回来,只是十日而已,以后也都不会离开了。” 叶浅抿了抿唇,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师父又不是丢下她不回来了。其实,她在意的是清音去了哪里,又见过了什么人?他要做的事情有没有危险?她很担心,他走的每一日她都在提心吊胆着,可清音却一直将她当成小孩子什么也不说。他的世界,他的秘密,她走不进去也注定永远被隔绝在外。 明亮清澈的眸子眨了眨,叶浅突然展颜笑着,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师父,不能浪费食物是不是?” 清音不解,但仍旧微微颔首。 “你看我都胖了!”叶浅拿起竹简晃了晃,“所以我决定回去废寝忘食地学习!”不待清音回话,她转身开溜。 “浅浅……”回应他的就只有窗前一闪而过的身影,叶浅逃得简直比上午时乘黄追的那只野兔子还要快。清音望着窗外的细竹,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噙着浅笑,清澈的眸中暖意渐染。 叶浅十分确定碎片与宋玉有关系,不是在他身上就是碎片依附的物什被他搁置到了别处。所以,在清音离开之后,她几乎一有空闲就守在矮墙边上,时刻关注着宋玉的行踪,也不管宋玉有没有察觉,反正她无所谓。 为了不再摔跤,叶浅索性搬了个矮榻顺在墙边上,方便她踩着,而累的时候也可以顺便坐下休息会儿。墙头上被她摆放了一溜儿的小陶盆,盆中盛着土,土里洒着草花种子,她每天都会来给花种子浇水,而这一浇水小半天就过去了,之前的偷窥就这样顺理成章变成了如今光明正大的观察。 几支梨花出墙而来,叶浅猛然一抬头,不经意地触碰到花枝,花枝微微颤抖,梨花簌簌而下,随风轻舞,纷纷如白雪。偶尔几朵梨花落在她的发顶,而后顺着她的乌发慢慢滑落,悉数落在了矮榻上。 乘黄虽然肥胖,但动作却灵巧轻盈,四只爪子无聊地踩在陶盆的边沿,从矮墙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到尽头了再转身继续走回原位。叶浅浇了一上午的花,而乘黄也百无聊赖地走了一上午。 春日里的阳光明媚和煦,没有夏日的炙烤,秋日的酷热,更不见冬日里的死气沉沉,最是温暖舒服。叶浅怏怏地坐在矮榻上,有些愁眉苦脸,师父都离开八日了,她也已经观察这么多天,可一丝一毫的线索也没有发现,东西到底藏哪儿了?!正沮丧时,耳中传来陶盆撞击发出的砰砰声,时不时地还会有些泥土随着乘黄的动作下落,落到她头上,叶浅甩了甩头,用帕子掸着落在发上的土,抬头逆着光,眯着眼睛看向墙头,无奈道:“大黄,你别再走了,昨日已经踩碎三个盆子了。” 乘黄翻了个白眼表示自己的不满,对于叶浅的话完全不予理会,抬头挺胸,一边走一边嚷嚷着:“小叶子,你都不晒小鱼干了!本神不管,本神要小鱼干!” “……”乘黄每踏一步,深褐色的灰土便在阳光下飞舞,叶浅身子不由地向后倾着,对乘黄她只有无语,池塘里不是有鲜鱼嘛,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偏偏要执着于鱼干!鱼干……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叶浅站直身,倚靠着矮墙,单手支着下巴,用极其单纯且无辜的眼神看着乘黄,满脸堆着笑:“呵呵,大黄,商量个事情呗!” 看着叶浅那副凑在眼前极尽谄媚的嘴脸,乘黄顿觉不妙,一只前爪悬空,怔怔地停在原地不再继续走了,咽了咽口水,歪头问道:“干,干嘛?” 手指一下下敲着脸颊,大眼睛明亮清澈满是灵动俏皮看了眼屈宅的正屋,叶浅笑眯眯道:“大黄,你去将那屋子里所有玉质的东西给我偷回来!”有了田旻的事情在前,叶浅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碎片会依附于玉之上。 乘黄眨了眨眼睛,“呃……偷?”连忙别过头,骄傲且坚定地回她道:“不干!”想了想,又补充了句:“本神是神兽,神兽!才不做那下三滥的勾当!” 叶浅听罢,伸手过去戳了戳乘黄的脖颈,边戳他边愤愤道:“臭大黄,你说谁下三滥?我不也是没办法了嘛!”弯起眼睛笑着,继续用很温柔很蛊惑的语气说道:“你偷一次,我就给你五条小鱼干怎么样?” “不干!”舔了舔方才那只悬空的前爪,乘黄不满地抱怨道:“哼……五条小鱼干就想收买本神。” “十条!” 乘黄继续舔着爪子,不为所动。 叶浅眼睛一转,顿时收敛了笑意,垂着头一脸苦恼,长长叹了口气,“那好吧!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只是这鱼干吧……”皱着眉头,有些犯难,“我这边忙着呢,可能也就没时间再做了。” “你!”乘黄立马转头看向叶浅,惊讶地鼓着脸,这种时候不应该继续涨小鱼干的数量吗?怎么连五条也没有了,欲哭无泪啊,小叶子你怎么不按人类的一般套路走?乘黄内心近乎崩溃,长出一口气,两边的银色胡须微微晃动着,而后扬起头,果断道:“好!十条鱼干,成交!” 叶浅见乘黄答应了立马云开雾散,眼中尽是狡黠,温柔地抚着乘黄的毛,挠着他下巴上的绒毛,“我就知道大黄最好了。” 乘黄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少来这套!”却是一脸舒服享受的表情。 叶浅托着腮,想了想,明亮的眸子闪烁着计谋得逞的光芒以及几分有仇必报的痛快,坏笑道:“今日就先把他随身的玉佩给我偷来!” “……”突然一声脆响,乘黄还未来得及回答,身子一僵,而后迅速躲开叶浅的手,两条后腿支撑着身子,立在陶盆边上,颐指气使的语气吩咐她道:“小叶子,抱本神下去。” 方才的声音叶浅也听到了,看着乘黄那心虚的小眼神,她立即明白了,“大黄,你又把我的盆踩碎了!”立马移过去检查,果然裂了一道长长的缝隙。怒气冲冲地抬头要去数落乘黄一顿,余光间,见宋玉从正屋走了出来,依旧是那一袭蓝衣的翩翩美少年。看到叶浅,宋玉一怔,不过已是见怪不怪,淡淡瞥了她一眼,眉头微皱。见宋玉如此表情,叶浅不屑地撇了撇嘴,回了他个大大的白眼,抱着乘黄扭头就走。留下少年在风中微微有些凌乱,他不记得何时得罪过她,而且明明是她无礼在先,如今竟成了他的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毫无道理可言的女子! 第三十五章 莫愁 这两日来,宋玉发现自己时常丢东西,玉佩,佩剑,束发的玉冠,砚台,竹简……甚至是他的衣袍和腰带都丢,不久后便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他起初还留意过,后来见遗失的东西又复归,想是婢女收拾他房间时放了别处,也就没再放在心上。 院中的梨花树,梨花多数已开败,满地落白。宋玉闲来无事便挥舞着竹扫帚竟是将院中的落花聚到一起,堆在梨树下,本是粗活,可他迈着优雅闲适的步子,竹扫帚在他骨节修长的手中婉转灵巧,竟然自成一道风景。一袭蓝衣,修长的身影在梨花丛中穿梭着,风儿掠起一片片梨花,飘飘撒撒,时不时飞来一只翩翩越舞的蝶儿,为本就完美的画境又添了几分生机,增色许多。 奴仆与婢女住在后院,若是不得召唤,他们是不会轻易出现在前宅的,而宋玉的性格从来不喜麻烦他人,几乎都是亲力亲为,所以奴婢们倒是省事许多。 院中的落花清扫的差不多,少年将竹扫帚斜倚着墙边放着,弯腰在井口边的铜盆中洗净手而后在布帛上随意地擦拭着,不经意间瞥见墙头上的陶盆中,叶浅种的也不知是什么种子有些竟然已经发了芽长得有小拇指般高。宋玉将擦手的布帛搭在架起的竹竿上,缓步走了过去,瞥了眼矮墙的另一侧,空旷的院中并未见一人,又低头向陶盆中看了眼,因为叶浅的心思不在这些种子上,浇起水来也是旱涝不均,有些盆中的土没被照顾到已经干得结块。少年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井边取了些水,用竹筒盛着清水向盆中一点点地浇灌着,动作温柔好似怕伤到那些幼苗一般。 郑姜从内屋走出时,恰巧看到宋玉正在墙边给花浇水的背影,眼中满是温暖的笑意,说了句:“许久不曾见到邻家小妹了……” “祖母,您怎么出来了?”宋玉连忙丢下手中的竹筒,迎了上去。 “见外面天气好,出来走走。”郑姜边说着边深深吸了口混合着梨花清香的空气,望了望天空,早霞刚刚淡去,晴空万里如洗。 “也好,我扶您走走。”宋玉接过郑姬用来借力的手杖放在一旁,两只手扶着她的胳膊缓步下台阶。 郑姜腿脚不好,走起路来也十分费劲,如今没有手杖借力,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宋玉身上,她边走着边满脸笑意地说着:“邻家的小妹当真是个好孩子,许久不见竟是有些想念她了!”想了想,突然失笑回忆着,说道:“上个月我见她在院中晾晒干就同她闲谈了几句,我当时只是随口说了句喜欢鱼糕,结果下午她便给我送来了,真是个性格直爽,又聪明灵巧的好女孩!只是那时忘记了询问她的名字,你若是再见她,帮祖母问问,顺便再同她说句谢谢。” 宋玉也没放在心上,点了点头,“嗯。” “子渊,鄢邑那边可曾给你订了亲事?” 少年微微一怔,有些羞涩,如实答道:“没有。” “你年纪尚轻,倒也不着急,只是娶妻还是要娶贤惠温顺的。女子不需要同男子那般学识渊博,重要的是要懂得持家有方。” 少年附和道:“祖母说的是。” “我见那邻家小妹似乎对你有意,其实祖母看她不错,你也不要总对人家拒之千里。若是你也心下有意,这事本该是男孩子主动一些。” 听完,宋玉只是沉默不语,而后微微笑着,“祖母,子渊志不在此,不安天下何以为家?更何况,我于她不过才见两面而已,未曾有那般心思。” 郑姜听着蹙眉,长长叹了口气,话到嘴边突然又吞了回去,继续踱着步。她其实心中希望宋玉能够不去参与朝堂之事,不要管什么抱负,什么胸怀天下,她只要他娶妻生子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日落时分,叶浅看着放在漆案上的一堆物件,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宋玉屋中的东西她逐一都检查过了,可仍旧没有碎片的痕迹,到底在哪里啊!沮丧地趴在案上,许久后,才抬起头,发现外面已然天黑了,“大黄,把东西送回去吧!” 没有回应……“大黄?”叶浅回头一看,见乘黄正四脚朝天地在床榻上呼呼大睡,时不时地还传来低弱的打鼾声。叶浅起身走了过去,还没靠近,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乘黄竟然趁她不备又去偷酒喝了,而且还喝的酩酊大醉! “大黄,醒醒!”叶浅扯了扯乘黄的尖耳朵,他却是翻了个身,继续大睡。 “醒醒,快醒醒!”将乘黄从床榻上半拉半拽地拖了起来,大力地晃着他。而乘黄竟然像无骨一般,任凭叶浅怎么唤他,怎么大力摇他,就是不醒,最后叶浅自己倒是累的是筋疲力尽也没将他弄醒。 累得瘫坐在床榻上,叶浅皱着眉头愤愤地看着乘黄,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但这一醉估计没有个三五天是醒不过来。虽然叶浅也知道她这种偷盗的行为不好,可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若是不及时送回去,清音明日回来发现后,依着他的个性肯定会不由分说地训斥她一顿。考虑再三,叶浅觉得她需要亲自出马了! 月光皎皎,落花满地似雪,白茫一片,朦胧一片,真是绝美。叶浅坐在墙头上,感觉自己的心彷佛也化作纯白一片,不过转念一想,这般酷爱梨花雪白,内心也该是爱干净爱到几近病态。四周看了看,再无暇深情,翻身从墙头上一跃而下,蹑手蹑脚地向宋玉房间的牗窗下靠近。房中燃着灯,却不见有人,叶浅观察了许久,确定宋玉确实不在家,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依旧小心翼翼地推门侧身溜了进去。因为紧张心怦怦直跳,叶浅想这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不过她不断地告诫自己她是来还东西的,不是做贼! 宋玉的房间简洁宽敞,东西摆放错落有致,叶浅低头看了眼手中小小的包裹,她只能尽力将它们放回到它们该在的地方,但是不是原位她也不清楚。几卷竹简,一个青瓷盏,两方帕子,一条腰带,一块玉玦,一根发带……叶浅忙着放东西,太过专注竟没有发觉宋玉何时归来正抱着胳膊站在她身后,脸色阴沉地看着她的动作。一转身,发现自己被逮个正着,看着宋玉那张白皙阴沉的脸,叶浅吓得魂都快没了。 宋玉淡淡地瞥了眼惊魂未定的叶浅,走到矮榻边坐下,冷冷道:“回来时,未听下人说有客造访,在下好奇姑娘是怎么进来的?” 叶浅咬着唇,脸色通红,沉默不语,她总不能说是翻墙进来的吧! 少年自然知晓偏是要明知故问,率性大胆的女子他见过不少,但是像眼前这位穷追不舍,毫不矜持的女子他还是头一遭见到,挑眉不屑道:“姑娘不觉得深夜探入陌生男子的房中有失礼数吗?” “那,那个我,我是……”支支吾吾地解释着,突然灵光一现,抬起头看向宋玉,明亮的眸子清澈如水,“我的猫带回家的东西,我是来还的,对,我是来还东西的!” 与叶浅对视一眼,宋玉突然扯动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呵呵笑了两声,“哦,猫拿的东西……不过什么重要的物什不能等明日还了吗?惹得姑娘偏偏要做那梁上君子?” 几句话问得叶浅语塞,默默地低下头,她确实理亏在先,想了想,叹气道:“好吧,错在我,你到底要怎样?” 语气淡淡:“是我想问姑娘到底要怎样!” 叶浅不明所以,指了指自己,反问道:“我?” 宋玉微微点头。 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我不想怎样啊!东西不是也还你了吗?若是少了什么,我陪给你便是。” 天色已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未免不成体统,宋玉不想再同她多说,语气强硬道:“我希望以后,姑娘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仅此而已!” 叶浅顿觉语塞,他竟然将她视为对他纠缠不放的女子?细细想一想好像她的行为确实挺容易被误会的,不过若不是因为碎片她也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撇了撇嘴,“好,我也正是此意。”转身,将包着东西的方布团成一团,胡乱塞进宽大的袖口中,抬步便要走。 “等等”少年微蹙眉,想起郑姜白日里的话,面色犯难,支吾道:“冒昧请问一句,姑娘芳名。” “啊?”叶浅回头满是疑惑地看着少年,心下暗忖,这孩子是不是脑子不太好,都说不要再见她了,还要问名字? 宋玉尴尬地咳了一声,面色微红,解释道:“你不要误会,在下是代祖母问的。” “叶……”刚要报上大名,叶浅突然觉得有些丢脸,不能告诉他自己的本名,便一本正经地胡诌道:“莫愁。”反正以后她也不会再见宋玉,名字什么的无所谓了。 少年微微颔首,“多谢!” “不必客气。”颇为潇洒地挥了挥手,“再见!不对,是再也不见!”大步向门外走去。来到郢都城大半年了,还是没能找到碎片,叶浅也觉得有些心灰意冷,而且再见到宋玉她并没有那时的熟悉之感,许是她判断错误,碎片同他并没有关系? 叶浅离开后,宋玉不屑地冷冷笑着,不经意间在地上发现一个绣着杏花的香囊,是之前叶浅要送与清音一直没有送出去的那份她初学刺绣时的第一个成品,后来她便自己留着了,方才转身时不小心从袖口中掉了出来。宋玉捡起追了出去,叶浅早已经跑没影了,而他不想同她再有任何接触,便没有追出去还她,随手放到了某处。 清晨,宋玉因为有事出了门,婢女打扫房间时,见到被搁置在座屏后的香囊,私心想着是自家小主人同某位女子的定情之物便将它放置在椟中好生收了起来,而宋玉早已经将此事抛诸脑后了,叶浅自己粗心也不记得丢到哪里了。 第三十六章 竹米 叶浅从邻宅回来后还是有些后悔的,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何非要死鸭子嘴硬地同宋玉呛声,如今倒好,宋玉随身的物品她逐一检查过并没有碎片的痕迹,谁又知道他有没有将那碎片依附的物件藏在了别处或是赠与了他人,承诺再也不见,可不去问问他本人她又要怎么去找碎片?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幼稚了,非要同个孩子一般见识?苦恼地捶了捶头,这下可好,要怎么办,要如何同师父说?叶浅纠结了许久,不知何时才沉沉睡去…… 第十日,清音果然如期而归,叶浅晨起梳洗后出门便见到独坐在亭中的清音。 池塘边的杏花,半是粉红半是白,落花辞树,静默无言。清水绕杏树,池边花瓣,水中花影,两相交映,各显芳姿。水边不远处的亭子,亭中间打磨光滑的石头上摆放着黄梨木棋盘,棋盘之上玉石棋子黑白交错。细细看那棋局,黑子与白子之间好似势均力敌已入僵势,实则彼此牵制,杀机丛生,若为对弈的个中高手,只需一子便可扭转时局定乾坤。换言之,一朝定成败,黑白子谁得先机,便是赢家。清音坐在一旁,却迟迟没有落那一子,索性就让棋局僵在那里。一袭白衣悠闲惬意地坐在亭中,微微低着头,侧颜如玉无瑕,乌黑光泽的长发少部分被银白色的发带绑起,其余披散及腰。微蹙着眉头,漂亮修长的手指细细挑选着青瓷盏中的竹米,将干瘪不饱满的颗粒随手投掷在另一只空盏中。 “咦?老不死的回来了?!” 叶浅见到清音后满心的欢喜,故意绕了远路,绕到他身后,示意要冲过去的乘黄噤声边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在清音身后站定,捂嘴偷偷笑了笑,然后故意提高嗓音,突然喊了句:“师……” “浅浅,又调皮。”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而起,不过清音那云淡风清的声音明显盖过了叶浅的话音。 叶浅着实被吓了一跳,话被噎住,鼓着腮帮子,有些失落,她明明很小心翼翼的,怎么会又被发现了?怏怏地走到清音对面坐好,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师父,你怎会知道是我?” 清音忍俊不禁,浅笑着看她,反问道:“这里可还有第三个人?” 叶浅一怔,她明明问的是清音怎么发现她站在身后,可清音却故意在答非所问,不过她不介意,笑着点了点头,双手捧着腮,看着清音手里的青瓷盏,“师父,那是什么?” “竹米。”清音边说着边将青瓷盏递给了叶浅。 乘黄在一旁听着清音和叶浅的对话是怎么听怎么别扭,歪头想了想,可又没有哪里不对,他确实不是人。听清音提到竹米,乘黄顿时竖起了耳朵满是好奇,目光从清音手中移到叶浅手中,完全看不到青瓷盏里的东西,他焦急地一跃直接跳上棋盘,顿时乱了棋局,黑白子被他砸飞许多。 叶浅被乘黄吓了一大跳,怕被棋子砸到,她连忙转过身将盛放竹米的青瓷盏妥妥地护在怀里。不过,被砸飞的棋子却没有砸到地上,而是黑白分明地各自投进了盛放棋子的木盒中,棋盘上就剩下了一只大肥猫。叶浅长舒了口气,才慢慢转回身,一些事情见多了她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传说中,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可这竹米看起来同普通的稻米也没什么区别。叶浅将青瓷盏搁置在棋盘上,顺手拈了一颗凑近鼻尖嗅了嗅,有点淡淡的清香,剥开外皮直接塞进嘴里嚼了嚼,又涩又干,连忙吐了出来,“呸,呸!好难吃!” 乘黄伸着舌头舔了舔粉嫩的小鼻子,瞪圆眼睛怔怔地看着叶浅,而后吼道:“笨蛋,煮熟了才会好吃!” “可凤凰不都是生食的吗?” “……他们同你一样笨,不对,不对,被你绕迷糊了,干嘛要同凤凰比,你们又不是同族的!” 清音看着争吵不断的叶浅与乘黄,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叹了口气。“竹子每百年才会开花,花开过后,便结成竹米,这是竹子延续后代的方式,得来珍贵,吃了难免有些可惜。” 乘黄才不管珍不珍贵,他只关心好不好吃,既然清音不给吃,他也不在意,反正小叶子说了不好吃。扭头跳下棋盘,大摇大摆地出了亭子,他得去偷玉佩换小鱼干。 “师父要拿来种吗?” 清音微微颔首,“种在屋后的那块空地上。” 叶浅眨了眨眼睛,才记起她曾同清音说起过犯愁不知要在空地上种些什么,可今日清音便替她拿定了主意,顿时觉得既温暖又感动,明亮的眼眸中波光流转,喃喃道:“原来师父还记着。” 清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隐隐有些疼惜不忍,“师父自然都会记得。”略微一顿,才又说道:“不过至少二十年后才会长出竹笋,以后师父再带你回郢都。” 叶浅低头咬着唇,沉默不语,心里五味杂陈,眼中竟是隐隐泛着泪花。 清音微怔,蹙眉问道:“怎么了?” “师父,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笑意僵住,眸色渐渐变得深沉,转瞬间又恢复云淡风轻,清音浅笑着不答。叶浅倒是垂头丧气道:“师父,对不起,我好像做错事了……” “做错事?”看着叶浅黛眉紧锁一脸严肃的样子,清音眉头略舒,浅笑着看她:“同师父说说,是打碎了茶盏,还是又不小心烧了厨房,亦或是扯坏了几册竹简?” 听清音如此说,叶浅也忍不住想起了小时候,她确实是没少闯祸,微微笑言:“师父,那是我小时候才会犯的错……”抿了抿唇,笑意渐渐僵住,叶浅因为心下愧疚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清音期许的目光,低着头,有些哽咽:“虽然知道碎片在宋玉身上,可是我找不到……师父,对不起!”咬着唇,眼中竟是有泪花在闪烁着。 “浅浅,那并不是你的错。”清音浅叹了口气,心下不忍,蹙着眉伸手摸了摸叶浅的头,安慰她道:“你只是在帮师父的忙,而寻找碎片并不是你必须要承担的责任,无需有那般大的压力。” 此时听叶浅如此说,清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竟在无形之中给了她那么大的压力。从离开即墨城的这五年的时间里,他们去到过许多地方,可也都是走马观花,从不曾细细地去欣赏沿途的景色,风俗人情。叶浅曾说过寿命被延长,她会见过许多的人和事,可清音却始终以保护她为名将她禁锢在身边,她的生命从离开即墨城的那一刻起彷佛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为了寻找和集齐碎片。 叶浅仰头看向清音,明亮的眸子清澈如洗,“可是师父不是一直都希望能复活你的朋友吗?” “确实如此。”清音苦笑,他急于求成的心态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叶浅,这一生他只是为了责任和承诺而活,本就已经亏欠她许多,又怎么忍心让她再去走他的旧路?深深吸了口气,笑意温润,深邃的眼眸却仿若藏着无穷的秘密,透着无奈和悲楚:“我找寻了两千年,遍寻六界毫无踪迹,后来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那只是个传说,希望近乎渺茫。”略略停顿后,才接着说道:“若不是那一时的善念救下你,也许穷其毕生之力,我也不可能将碎片集齐。” 从来没有听到清音说过这些话,而且今日的他似乎也不同于往日那般温润平和,淡然洒脱,就连叶浅都能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和周身萦绕着的淡淡忧伤。离开的这十日里,师父到底遇到了什么事,见过什么人?多年来的默契,她从来不会多问,此时叶浅抿了抿唇,有些担忧,忍不住问道:“师父,你……离开的几日去了哪里?” 清音笑而未答,轻轻拂了拂衣袖,面前的棋盘随即消失在流光中,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转而问她道:“浅浅,若是明知道会经历离别的痛苦,你还愿意与人相处吗?” 叶浅微怔,也明白了清音所问何意,因为她不会长大不会变老,所以无法与人深交,最多三四年的时间就需要换一个陌生的完全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而每一次的离别都像在心上划了一道伤口,她渴望与人接触可又怕深交后的离别。 叶浅眨了眨眼睛,漫不经心地隐藏着眼底的那丝落寞,嘻嘻笑道:“师父是不是糊涂了?身处人世中,我又怎么可能不与人接触,而且我只不过是比普通人多经历了些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叶浅没大没小的话,清音也未介意,继续问着:“如今,可还觉得长生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啊!”叶浅略微一顿后才回道,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定睛打量着清音,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他,问道:“师父,你不会又要我嫁人吧?” 见清音蹙着眉头没有反驳,叶浅想着自己似乎是猜对了,长长叹了口气,无辜道:“师父!咱们能不能不每隔几年就将此事拿出来争论一番?我不要嫁人,要一直陪在师父和大黄身边,以前是,以后也是!”叶浅有些无奈,她明明是在认错,怎么后来却成了讨论她要不要嫁人的问题了?师父的心思她果然是猜不透啊! 清音抬眼,凝视着叶浅的双眸,彷佛透过她的眼睛想起了那遥远的曾经,又好像要在那湾清澈的泉底寻找一晃而过的游鱼似的。许久后,浅叹了口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可以冷漠到对他人生死置之不理,却也终究不是一个狠心决绝之人,能够为达目的不折手段。起身,踱步到叶浅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温言道:“罢了,既然无法选择,那就随心而为,至于结果……顺其自然吧!”明明是说与叶浅的话,倒更像说给他自己听的,而后转身向那后院那片竹林深处走去,挺拔玉立的背影平添了几分无奈伤感。 清音自回来后果然如当时所言,再未曾离开过雅趣,只是也没有谁知道他几次离开到底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不过对于叶浅而言,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如同在即墨城时的样子,他们不必再为了寻找碎片而奔波,可以慢下来,静静地享受时光。 第三十七章 医者 时间在悄悄地流走,转眼间从初春过渡到了盛夏。 几个月的时间仍旧毫无头绪,叶浅也彷佛将收集碎片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不再指使乘黄去偷宋玉的随身物件。反倒是继续醉心于她的医术研究。而宋玉每隔几日便会离开屈宅,出门去寻找那个曾经到访过鄢邑的名医来为郑姜治疗腿疾,不过几次三番的寻访皆是无果。 一道矮墙相隔的两处宅子就这样再无交集,彼此相安无事。 盛夏的午后,空气都有些燥热,雅趣中那处回廊尽头的亭子,临着池塘而建,辽阔空灵,时有清风徐徐,却是避暑的好去处。 清音在亭中烹茶,叶浅则倚靠着朱红色的柱子向池塘中投食喂鱼。清风拂面带着暖意和湿气,加之弥散开来的茶香,她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口气,虽然是同样的茶叶,同样的水,可她泡的茶永远差了那么几分韵味。将手里的鱼食全部投进了水中,叶浅随意地拍去手上的残渣,回身走向清音身旁的石桌,在桌边的绢帕上轻轻擦拭着双手,边好奇地看着清音漂亮修长的手稳稳地向其中一个青瓷盏中缓缓注入温热的水。青瓷盏底的茶叶伴着香气随着水流迅速打着转儿浮了起来,无色无味的热水倏尔变成色泽碧绿的茶汤。 叶浅凑近眯着眼睛仔细嗅了嗅,嘴角情不自禁上扬,两个浅浅的梨涡看起来可爱俏皮。“师父,这茶竟然有兰花的香气!”边说着边双手捧起茶盏,却不料被烫了一下,连忙缩回了手,摸着耳朵。 “小心。”清音无奈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叶浅略皱眉头:“师父,为什么我泡的茶总是欠了几分味道?” “方法没错,但你太过急躁,心不够静。” 叶浅不解,歪着头追问道:“烹茶还需心静?” 清音浅笑着微微颔首,轻轻抬眉,说道:“欲速则不达。”水面而过的清风拂着清音如墨的发丝,他不疾不徐地烹着茶,白衣翩翩清贵优雅,如皓月皎皎,似神明临世。 叶浅看得有些出神,也没发现清音正抬眉浅笑地看向她。 “浅浅?” “啊……”不经意的一个挑眉,正对上清音温和的眉眼,叶浅顿时一怔,无故心虚连眼神都有些闪躲。 “想什么?如此心不在焉。”青翠的茶盏衬着那双修长的手越发莹白。 “没,没什么……”抿了抿唇,叶浅红着脸连忙恭恭敬敬地从清音手中接过递来的茶盏,在手中轻轻摇了摇,不冷不烫温度适宜。低垂着眼,努力使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问道:“师父大热天喝热茶,难道不会更热吗?”话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打破此时的沉寂,方便掩饰她的窘迫。 “看似冷与热相克能降暑气,其实不然,盛夏之际人体内阳气不足,腹中寒凉,热茶却是消暑解热的良方。” 叶浅怔了怔,瞬间反应过来,师父这是要同她谈论医术养生之道?顿时如逢大赦一般,提起了兴致连着方才的尴尬窘迫也一并烟消云散,恰巧前几日看书时遇到的几个问题至今不解,于是趁机问道:“师父,如果……”话还未来得及问,就听到邻院人声鼎沸,一片嘈杂之声。叶浅皱了皱眉头,以她的心境哪里能做到充耳不闻,好奇心早就飞远了,满眼期待地看向清音,指了指屈宅那侧,“师父,我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去吧。” 得到许可,叶浅连忙起身,可又不想错过难得的机会,跑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师父,我的问题还没有问完,您一定要等我回来!” 清音淡笑着点了点头,道了声:“好。”看着叶浅跑远的背影,他的笑容渐渐收起,眉头微蹙,神色间似有几分愁容。记起离开长留山时白帝少昊曾问他的话‘如果最终两人之间必须要舍弃一个,他会如何选择?’其实结局会怎样,清音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五年前他就已经决定了要舍弃叶浅,因为她于他而言不过漫漫长路的匆匆过客而已,并没有那么重要。那么如今呢?当真能狠下心来?修长的手指攥紧松开,松开后又紧紧攥起,第三块碎片融合后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屈宅正屋门口吵吵闹闹,围了一群人,人声喧哗。 “郑姑姑,您醒醒!” “姑姑——” “小君子去了何处?” “快,快来人,搭把手,将姑姑抬进屋里!” 叶浅踮着脚站在大石上,探头向墙那侧望去,只见一群人围了一层又一层,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直到几个奴仆弯下腰要背起圈内之人时,叶浅才看清楚原来是郑姜昏倒在门口。像郑姜这般年岁的老人,不明昏迷的原因随意搬动是要出大事的,叶浅心下暗道不好,大喊了一声,“慢着!”心急之下直接翻上了墙头。 奴仆和婢女们被叶浅这一声喊镇住了,停下动作,呆在原地四处观望,直到发现墙头上出现一个少女,他们才面色稍缓,而后皆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有人甚至说了句:“谁家的孩子,瞎凑什么热闹!” 叶浅没心思同他计较,翻墙而下,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向郑姜,推开那几个要搬动郑姜的奴仆,“放下,令她平卧!”俯下身去替她诊脉,边诊脉边眼都不抬地说道:“都让开,留出空间来!” 摄于叶浅的气势,婢女们唯唯诺诺地退开,奴仆们左右看看也退开了,只留其中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愤愤不平地看着叶浅,怒吼道:“你这丫头!耽误了姑姑的病,你担待的起吗?” 叶浅只顾低头诊脉,微蹙着眉头,没有理会他。果不出她所料,郑姜心疾急性发作,幸好她身上时常备着药物,急忙从袖口中取出她用于应急的药丸令郑姜含于舌下。 那管家模样的人见被人无视了,愈发火大,又抬高声音:“你给我起开!”说着便要去拉叶浅,不料却被人大力拉到一旁,怒目圆瞪,刚要翻脸怒骂,“你……”待见到来人面目时,顿时没了气焰,“小,小君子,您,您何时回来的?” 宋玉松开那管家模样的人,不敢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旁,满眼担忧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郑姜。 院中总算是安静下来了。叶浅侧头瞥了眼,恰好与神色焦急的宋玉对视,救人要紧,她也没有了之前同他别扭的孩子气,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松解开郑姜的衣领口,叶浅双膝跪在地上,有规律地按压着郑姜的胸口。许久后,郑姜才猛吸了一口气,逐渐苏醒过来。见郑姜总算是醒了过来,叶浅也长舒了口气,交待奴仆们送郑姜回屋妥善安置,顿时一大堆人乌泱泱地进了屋,而紧绷着的弦突然松了下来,叶浅累得直接瘫坐在地,额头上竟全是汗水,用手随意擦拭了一下,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倒吸口凉气,方才心急翻墙头时整个手心都擦破了皮,不过算不得什么,能救人性命才是她学医术的的初心,也是她最大的快乐! 院中空荡荡无一人,叶浅坐了一小会儿后,扶着门从地上站起,掸了掸衣裙便准备回家,一抬头,却发现宋玉正从屋内走来,少年蓝衣,若树临风。 叶浅微微一笑算作回应,转身便要走。 “等等,请……请留步。” 救了他的祖母,道一声谢自是应当,叶浅停住,虽然累极了,但礼数还是周全,转身看向宋玉。 宋玉俯身作揖,拜了三拜,“多谢姑娘施救之恩。” “没事,没事,举手之劳而已。”想起之间宋玉那般不可一世的模样,此时见他这般有礼,叶浅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之前是子渊的错,误会了姑娘,还望莫愁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莫愁?叶浅一怔才恍然大悟,偷偷地吐了吐舌头,“其实……我也有错的。哦,对了,”连忙从袖口中扯出装着药丸的小葫芦,递了过去,“这个暂时给老夫人服用,明日我会再去山中采些药草。” 宋玉从叶浅手中接过那个精致的小葫芦,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知姑娘是否去过鄢邑?” 点了点头,“去过。”不然我如何知道你在郢都,后半句叶浅自然是在心里说的。 “那姑娘可曾诊治过一位患有腿疾的宋氏老人?” 依旧点了点头。 葫芦攥在手心里,宋玉却突然笑了起来,秀眉明目璀璨生辉,笑言道:“访遍各处,在下竟不知就名医就在眼前。” “我吗?”叶浅也抿嘴一笑,梨涡轻陷,“可是太抬举我了,只是会些皮毛而已,哪里能称不上名医。” 宋玉摇了摇头却不以为然,缓缓道:“不知姑娘明日何时出发,去哪里采药?在下可以陪姑娘同去。” “不用了。”叶浅连连摆手拒绝,“我一个人习惯了,况且山中情况你不熟悉,也未必能帮的上忙。” 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疑惑的神情,随即又恢复平静,宋玉微微含笑没有再坚持。 第三十八章 承诺 叶浅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屈宅回到雅趣,关了大门,边信步而行边蹙眉思索着如何为郑姜配药,这个季节也不知道山中能不能采到她需要的药材。恍惚间,抬眼一瞥,正见到亭中那一袭翩然白衣的身影,叶浅缓了步子稍作迟疑,才猛然记起她离开之前要清音等她的,如今这一折腾可是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连忙拎起裙角便向水边的亭子跑去。 跑到亭中坐到清音对面时,叶浅有些呼吸不稳,皱着眉头满脸愧疚,连连道歉:“师父,对不起,对不起……我给忘记了。” 清音摇了摇头,“无碍。”斟了杯茶递给她,“那老妇人可是无恙了?” “嗯,已经没事了。”叶浅点了点头,接过茶,浅啜了一小口,温度刚好,就连着又喝了几大口,才算解了渴,呼吸也平稳下来,缓缓道:“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会有些小毛病,会有突发心疾的时候,不过幸好这次发现的及时,以后用些丹参、田七、茶树根这样的药材来调理一下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叶浅晃着茶盏,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样子,但说话的语速极慢,边说着还时不时地抬眼偷偷打量着清音。尽管清音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变化,但他只要几不可察地稍稍一蹙眉,叶浅也能及时捕捉到,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判断失误。抿了抿唇,明亮的眸子微微一转,依旧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着:“师父,这个季节,城外的鄢香山是不是也会有很多野花?也不知道……田七开花了没有?”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虽然清音默许叶浅学医术,但从来没有答应过要教她,偶尔点拨一二也要看他心情,所以叶浅此时拿不准清音的态度究竟怎样。 看着叶浅那小心翼翼又有些欲盖弥彰的样子,清音忍俊不禁,他哪里会不明白她的小心思,只是依着她的性子,教会她太多东西未必是件好事。“浅浅,田七草喜于高山半阴潮湿处生长,在郢都未必能寻到。” “啊?”听清音如此说,叶浅顿时慌了神儿。田七草治疗心疾的效果极佳,她原本以为这个季节田七开花,差不多该是采挖的时候,只是丹参错过了适合的采挖季节,药效未必会好,却万万没想到郢都采不到田七草。没有田七草,老夫人的病该怎么办?费力地在脑中思索着能替代田七草的其他药草,可是,她完全没有任何头绪!想起她前一刻还信誓旦旦地同宋玉保证能治好老夫人的心疾,可如今……叶浅此时心中满是无力感,觉得自己真的是太自不量力了,接触医术的这几年来,她从来没像今日这般挫败过,弱弱地问道:“师父,那该怎么办?” 清音那双深邃清幽的眸子只是看着叶浅,沉默不语。 “师父?” “浅浅,可还记得当初为何要学医术?” “为了救人。” “那如今呢?” “如今……”叶浅怔了怔,明亮的眸子看着清音那张波澜不惊、俊美到足矣倾倒众生的脸,有片刻的恍惚,她如今不是为了救人吗? “浅浅,你仔细想想如今那份单纯为了救人的心思还剩下了几分?”清音浅叹了口气,眉头微蹙,神色略有几分严肃。 见一贯温润随和的清音难得如此严肃,叶浅突然心下一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真的可能哪里做错了。“如今……”想起自己医治第一个病人时,那种小心翼翼,满是敬畏和忐忑的心情,生怕出现任何不该出现的差错;如今几年过去了,她自以为医术不错,加之总被人们以‘神医’称呼着,她有些飘飘然了。对于医术的痴迷,目的已经开始变得不单纯,其中参杂了几许功利,虚荣心在人们的夸赞声中渐渐膨胀起来,面对病人和他们的家人,她也不再谦逊,开始变得骄纵起来。思及此处,叶浅面色微红,默默低下头,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清音眸色一沉,语气也变得严厉了些,“浅浅,既然你要学医术,师父希望你能明白,你的力量有限,左右不了生死,也不可能凌驾于生命之上,做不到的事,救不了的性命会时常有之,要学会平常心接受。同样,你也要时时记得不管你以后的医术怎样,力量如何,对待生命都该存着敬畏,即使将来有一天你发现有些生命可能是浅薄、懦弱、自私、甚至是愚昧无知的,也勿要迷失了本心。” 叶浅仔细想了想清音的话,未必能全明白,但她知道清音的意思是希望她能为人谦逊,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成绩就骄纵自大。“师父,我错了,我以后会记得的……” 见叶浅认错态度倒是很好,清音也不再多说,他可以纵容她任性、有些小脾气,毕竟那些都无伤大雅,但他不能眼见着世俗的种种欲望侵染了她那颗善良单纯的心,而不予理会。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松缓下来,无奈道:“也不知道教你这些,究竟是对是错。” “当然是对的啊!”知道清音并没有要责备她的意思,叶浅吐了吐舌头,伸手过去拉着他垂在桌旁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师父,不要生气了,浅浅知道错了。”仰着脸,嘻嘻笑着,嘴角边隐隐现出两个梨涡,“而且师父不是也说了嘛,多学,多思、多想,遇事才能从容应对吗?” 清音淡淡一笑,温润的目光中透着几分无奈和纵容,无意间,余光瞥见叶浅手心处几道血迹凝固的伤口,眉头轻皱,问道:“浅浅,你可是给老妇人诊过脉?” 突然被问,叶浅不明所以,还是点头应道:“嗯,诊过。” “因何会突然晕厥?” “可能是年事高了的原因吧,脉象有些微弱。”叶浅想了想,补充道:“是心疾不会有错!” “心疾,由多种原因所致,病因不同,用药也是不同,田七草、丹参、茶树根这几味药自然能治疗心疾,但未必对症。” 听罢清音的话,叶浅怔了怔,她看过的医书从来没有根据心疾的病因进行分类,用药,治疗方法都是大抵相同的,一时间又惊又喜,也来了兴致,连忙追问着:“师父,那老夫人的病因是什么?”问完了,她才反应过来,清音并未诊过脉,怎么会知晓。 “心阴亏虚,心脉失养所致。”清音倒是答得干脆,继续温然道:“你明日再去诊脉时,可以仔细询问观察,此病者气促脉微、舌淡少苔,常伴有心悸气短、头晕目眩、短气自汗、失眠多梦等症。” 清音语调平稳,神色淡然,叶浅倒是不淡定了,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清音,因为激动舌头都开始打结了,“师,师父……你这是要教我医术吗?” 清音微微颔首,略略沉吟,又道:“不需要田七草亦或是丹参,只需生地、当归、黄连、朱麦冬、柏子仁、酸枣仁、百合、莲子心、甘草这几味常见药即可。” 叶浅眨了眨眼睛,努力记下清音说的几味药草,确实很常见,比采田七草容易多了。不过转念一想,都四年多了,师父怎么会突然要教她,叶浅仍旧有些不敢相信,“师父,你真的打算教我医术?” 清音默然片刻,淡淡一笑,才道:“我起初想着你不过一时好奇,便没当真,索性就随你胡闹,如今再由着你,早晚会出事。” “我哪有……”叶浅虽然心里服气,可却仍旧嘴硬。 “也是,都被称呼神医了”清音笑言道。 “师父!” “不过,浅浅”清音话音一转,“师父教你医术,不是没有条件的。” “嗯?什么条件?”叶浅心念一动,她就说嘛,去年不教,前年不教,偏偏选到这个时候,一定有问题! “我需要你承诺,不能随便施救,只有到万不得已之时,才可以出手相救。” “什么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有人求救,而你又做不到见死不救之时。” 叶浅唇边的笑意渐渐凝固了,皱着眉头,不假思索地顺着清音的话问道:“要是能做到……见死不救呢?” “能做到自然最好。”清冽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 叶浅一惊,抬眉对上清音深邃的双眸,似若释然,“就像师父当年救下我一样?只是因为做不到见死不救?”突然觉得心中升起一丝惆怅悲凉,“可是学医术,不就是为了能救死扶伤,帮助更多的人吗?” 清音摇了摇头,浅叹了口气,“以后你自会明白,我所教你的东西,原不属于这个时代,而你过多干预生死,会扰乱了世间原本的平衡。”话音一顿,清音虽有不忍,仍旧说道:“况且此时你的处境不同,盛名所累,越多人知道你的存在,越无法在这人世间正常地生活下去。” 前一句,叶浅听得一头雾水,至于后一句,她是明白的,她已经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去生活了。垂着头,许久后,才点了点头,“我会遵守这个承诺的,以后……也不会随便去救人。” 亭中时有微风阵阵,茶盏中的茶早已散尽余温。瞥了眼默然不语的叶浅,清音嘱咐一句:“去将手上的伤口清理一下,免得留下伤疤。” “嗯。”叶浅伸开手心,默默地看了眼,血迹里还隐约有几颗细小的沙砾,握着拳头,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向自己房间走去。 凝视着叶浅的背影好一会儿,清音才收回视线,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也不想泼她冷水,只是他知道叶浅虽然玩心重,但只要认准了一件事情,一定不会轻易放弃,所以即使他提出那样的条件,她也不会放弃学习医术。就算她怪他也好,怨他也罢,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力保护她,免她受伤。 第三十九章 奇怪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入夜,新月挂上枝头,如墨染布的夜空中,没了争辉的月光,星星仿若点点的碎金,格外明亮夺目。 叶浅坐在房门口的石阶上,手肘抵着膝盖,双手托着腮,一动不动地仰头望着夜空,数星星,但是她那副皱着眉头、魂不着体的模样,倒更像是在神游,只不过偶尔传出几声叹息声,证明她意识还清醒,没有昏昏入睡。 乘黄蹲坐在叶浅身旁一颗接着一颗地吃着枣子,乌黑溜圆的眸子在暗夜里闪烁的光芒,看起来倒是比那天空的星子还要明亮几分。趁着吐枣核的间隙,乘黄会扭头用殷切地目光看上叶浅几眼,等着她开口同他说话。看叶浅的样子明显有心事,虽然乘黄的好奇心已经抑制不住了,可他此刻忙着吃,并没有机会腾出嘴去问! 终于在叶浅又一声的叹气声后,乘黄终于是按耐不住了,愤愤地吐掉嘴里的几颗枣核,怏怏地收回伸向碗中的爪子,接着向叶浅身边挪了几步,两只前爪搭在她的腿上,轻轻拍了拍,仰着脑袋,耳朵微垂,尽力用无比可怜的眼神望向叶浅,“小叶子,你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叶浅低头看了眼乘黄,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就见乘黄瞬间转换表情,竖起耳朵,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幸灾乐祸的味道,笑嘻嘻地说着:“快与本神说说,也让本神高兴高兴!” 叶浅顿时无语,本来要去抚摸乘黄脑袋的手转而就在他脑门上重重打了一巴掌,“臭大黄!” “喵——”被打痛了,乘黄呲牙咧嘴地叫了一声,而后甩了甩头,看着叶浅,不屑地撇了撇嘴,“哼,是你一直在唉声叹气,打扰了本神享受美食的心情!” “哦,那对不起……”叶浅此时明显没有同乘黄斗嘴的心情。 “这么没诚意的道歉,本神选择不接受!” 叶浅没再去理会张牙舞爪的乘黄,转过头,继续托腮看着夜空,叹了口气,问道:“大黄,你说师父为什么教我医术又不让我救人?我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她想了一下午也没有想清楚,这些年来,在叶浅的心中一直觉得清音善良慈悲的,所以她并不奇怪清音为什么会突然决定教她医术,而令她奇怪不解的是,清音在让她承诺不随意救人时的语气,那是叶浅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冷漠,那一刻,甚至让她生出一种又敬又怕、想逃离又忍不住想去靠近的奇怪感觉。 见叶浅依旧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乘黄也没了吵闹斗嘴的兴趣,耳朵向前,瞳孔稍稍张大,银色的胡须下垂,漫不经心回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 “我……”叶浅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坦言道:“我不敢!” “那你问我有个屁用!我又不是老不死的,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等等……”乘黄伸向碗里枣子的毛茸茸爪子突然停下,瞪圆眼睛看向叶浅,“你是说,他要教你医术?” “是,是啊!你是不是也觉得师父很矛盾,很奇怪?” “是很奇怪啊!”乘黄缓了缓,仰着头吼道:“他竟然教你医术!” 叶浅被乘黄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天啊!这还是我认识的老不死的吗?”乘黄咽了咽口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竟然还会替人考虑?!” “什么意思?” “笨蛋啊!他那是怕你医术不精,又不自量力,如果哪个倒霉的不幸因你而死,就你这性格,不得痛苦内疚一辈子?”乘黄贼兮兮地笑了两声,幸灾乐祸道:“当然了,你这一辈子比别人长了那么一点,就两千年而已。” “你是说……”叶浅指了指那片隐于夜色中的细竹,又指了指自己,然后狠狠地在自己脑袋上砸了几下,“叶浅你真是笨死了,笨死了!”她怎么可以不明缘由地就去怪师父,说师父‘冷漠’? “别打了!本来就够傻的,再打就更傻了!”乘黄捂嘴打了个哈欠,难得地一本正经道:“老不死的肯教你医术,那教的自然不是简单的医术。这世间的生老病死自有规律,如果任由你肆意干扰,那就乱了套了!在你眼里是救了几人性命没错,但你不知道的是,可能因这几个人会害了另外几人。”看着叶浅一脸懵懂的样子,乘黄没耐心地挥了挥爪子,“好了,好了,说了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也是不会明白的!” “所以师父既要保护我,也不想因为我破坏了生老病死该有的规律,才要我承诺不随便救人?”叶浅抿了抿唇,感觉起初压在胸口的石头缓缓落下了,可又有了新的烦恼,“大黄,我是不是不该执着地去学医术?这样师父就不会为难了。” “你自己学着玩就好,何必那么较真,要去救人呢?”乘黄摇了摇尾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老气横秋的语气说道:“小叶子,你真的是被惯坏了,才敢这么无所忌惮!不过只看过几本医书,就敢为人诊病?知道吗?有所敬畏,才能行有所止。在我们神兽的意识里,生命是最值得敬畏的存在,这份敬畏刻入骨髓,融进血液。能力越大,这份敬畏之心就越重,但那不是害怕,而是大爱。” 难得听到乘黄这么正经的一番话,看起来倒是有了几分神兽的气质,叶浅微微笑了笑,“敬畏之心吗?师父也说过这样的话。” “老不死的跟你说这个?” “是啊,师父说……”听叶浅大致复述了清音白日里同她说过的话,乘黄突然大笑起来,一脸神秘道:“哈哈哈!我想我知道老不死的身份了!” “什么身份?” “之前我怀疑过老不死的是堕神,但是身为堕神即使伪装再好,也万不可能同你说出那番话,所以,他应该是仙上仙!”乘黄的瞳子瞪得圆圆的,洋洋自得,话语中满是兴奋。 神仙,妖魔什么的,叶浅在遇到花月锦之前,不过都是在故事中听说过,至于人界以外的世界她不甚了解,满是疑惑地问道:“仙上仙?” “对,本神怎么早没想到呢!仙界风水好出个仙上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白民之国虽然属于仙界,但早已隐居蓝海沙漠数千年,消息闭塞也有可能。” 看着乘黄自说自话的模样,叶浅迅速消化了他话里的意思:“所以,师父是神仙?” 乘黄仰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吼道:“本神不是都说过了吗?神已不在六界之中,哈哈哈……老不死的绝对是比仙厉害的仙上仙,也是这世间除了神兽外,最接近于神的存在,这么说来,他能收拾得了饕餮就合理了!”终于发现了清音隐藏已久的秘密,此刻,乘黄兴奋的心情无以言表,恨不得绕着院子跑上几圈,一下子收获了一年的小鱼干也不过如此。 对比乘黄的兴奋,叶浅倒是表现得兴趣缺缺,因为在她心里清音一直都是神仙般的存在,“哦,这样啊,然后呢?” “然后?哈哈哈……然后就是等本神恢复了真身,就……”话音突然收住,乘黄神秘兮兮地望向叶浅,“小叶子,如果你发现了碎片,一定要先告诉我,知道吗?” “为什么?” “我不贪心的,只要一片就够了!” 对上乘黄虔诚无比的眼神,叶浅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没办法告诉乘黄清音要寻找碎片的目的,也不愿意让他失望,眨了眨眼睛,别开乘黄的目光,起身,就向房间走去,“大黄,我明日要去鄢香山采药,你要不要同去?” 见叶浅没有回答自己,反倒是起身离开,乘黄歪着头有些疑惑,又听到叶浅说要去鄢香山,憋了一个多月没出门的他早就顾不得要碎片了,连忙答应道:“去,必须要去!” 第四十章 采药 鄢香山与郢都城距离较远,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两个多时辰,叶浅担心天黑之前赶不回来,所以临睡前便将第二日需要带去山中的东西准备妥当。隔日一早,天空刚刚洒下第一缕阳光,她便急匆匆地跑去屈宅替郑姜诊脉。 经昨日那一番折腾,本已上了年纪的郑姜身体着实吃不消,苍老的面容愈发憔悴,平躺在床榻上,分明是暑日,她额头上也沁着汗珠,可却仍旧盖着厚实的被子。 叶浅坐在榻边诊着脉,又细细观察着郑姜的形容,时不时地问她几句诸如‘有没有经常失眠多梦’‘是不是常常会感觉头晕目眩’这样的话,几番问询后,所有的症状确实都与清音所说的吻合。 诊完脉后,叶浅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坐在塌边,微笑着安抚郑姜道:“老夫人,吃上几服药,然后平日里多注意些,就没什么大碍了。” “唉!年纪大了,常有些毛病,早就习惯了。”郑姜满眼慈爱地看着叶浅,恰好此时宋玉走进屋中,她便招呼宋玉过来,扶自己坐起,继续道:“真是麻烦莫愁了,一大早就来看我这老人家。” 莫愁?叶浅怔了怔,看了眼为郑姜整理被子的宋玉,才想起之前说的谎话,有些窘迫地呵呵笑了两声,“不麻烦的。” 宋玉今日身着蓝色大袖袍服,衣襟盘曲而下,腰带左侧悬挂雕刻芷兰的玉佩,乌黑绵长的青丝垂在身后,显得格外风流潇洒。见叶浅看他,宋玉礼貌地浅笑着,微微颔首,又关切地去问郑姜道:“祖母,可觉得好些了?” “好多了,多亏了莫愁医术高明。” “老夫人谬赞了,我只是略知一二,哪里算得上高明。”见郑姜依旧慈爱地看着她,又一口一个‘莫愁’唤着,叶浅越发羞愧,想戳穿自己的谎言,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突然想起什么,连忙说道:“哦,对了,您要是觉得没有胃口的话,可以让下人做些荷叶粥来。”又闲话片刻后,叶浅才起身道:“老夫人好好休息,我还要去山中采药,就先告辞了。” “好,好,你看我这一说上话就忘记时间了。”郑姜慈祥地笑着,“不过,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子独去山中,太危险了。”转头看着静立在一旁的宋玉,嘱咐道:“玉儿,你陪莫愁同去,可得把人给我照顾好了,出了事情看祖母不拿你是问。” 宋玉点了点头,温润一笑,“是,马车已经备好了。” “不用麻烦了!”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话音刚落,皆是微微一怔后,宋玉淡淡瞥了眼叶浅,立即恢复从容,叶浅倒是有些尴尬,连忙微红着脸解释道:“没关系的,我经常一个人去山中采药。” “这怎么能行!”郑姜皱着眉头打断叶浅的话,神色担忧道:“之前我们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又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去?” “这个……” 宋玉见叶浅面露难色,略一迟疑,浅笑着接话道:“我今日本也是闲来无事,权当作去山中赏景散心,况且若不陪你走上这一遭,只怕祖母是放心不下的。” 叶浅见实在推辞不过,也只得点头应下,“那……就麻烦了。” 注视着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走出房间,郑姜情不自禁地露出欣慰的笑,苍老憔悴的面容看起来倒是精神了几分。 屈宅门口果然停了辆马车,另有奴仆牵着一匹马立在马车旁候着。宋玉出了门,径直走向那匹铁青色的高头大马,从奴仆手中接过缰绳后,伸手摸了摸马鬃,回头看向边走着边四处张望的叶浅,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朗声提醒道:“现在出发,快一些的话,天黑前也许还能赶回来!” “嗯,好。”叶浅漫不经心地应着,小步走向马车,紧锁着眉头,视线依旧没离开雅趣门口。心下暗忖,这要是乘马车去天黑前是一定赶不回来的,大黄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他,小白她可是驾驭不了的!不过她离开雅趣时,大黄还在闷头睡大觉,不会还没醒吧?臭大黄,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就在叶浅心中愤愤地埋怨着乘黄时,从雅趣的朱红色大门内冲出一匹纯白色的骏马,迈着欢快地步子向宋玉和叶浅所在的方向奔来。仔细一看,那马背上竟然还蹲坐着一只身形圆滚的棕黄色虎斑猫。 “小叶子,本神来啦!喵——” 一匹发了疯狂奔的马,还有一只喵喵直叫的大肥猫,眼前景象着实令人瞠目,不过宋玉倒还算镇定自若,转身,将叶浅挡在身后,微皱着眉头,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拉车的枣红马被白马这么一冲,受了惊吓,开始像没头苍蝇似地原地打转,车夫死命拉着缰绳与之抗衡,场面着实是混乱。 叶浅自然是不害怕,还兴奋地挥手回应着乘黄,“大黄!小白!” 白色骏马高昂着头,经过宋玉身侧时,突然嘶鸣一声,一打弯,急停在叶浅面前,还撒娇似地把脑袋伸向叶浅。 叶浅莹然一笑,梨涡轻陷,伸手轻轻地,动作熟练地抚摸着白马,“小白乖!”拉过缰绳,看向微微有些愕然的宋玉,“我们骑马去,能快一些。” “你会骑马?” 叶浅眨了眨眼睛,反问道:“这,很奇怪吗?” “没有,只是有些意外。” “哦。”叶浅点了点头,也没多想,踩着马镫轻盈地翻身上马,心情愉悦地拍了拍坐在她身前的乘黄的圆脑袋,“出发啦!”乘黄歪着头靠在叶浅怀里,懒洋洋地喵了一声,白马便迈着优雅地步子向郢都城的城门口方向走去。 马车夫终于令枣红马安静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没怎么回过神儿来,看了眼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叶浅,又不知所措地转头望向宋玉,“小君子,你看这……” 目视着前方那渐行渐远的单薄背影,宋玉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转瞬即逝,“马车不用了,你先回去吧!”说罢,轻拂衣摆,翻身上马,追着叶浅而去。 清晨的山林,淡淡的薄雾尚未全部散尽,远远看去像是神女舞动的轻纱,又好似诗意蜃景。晨曦柔和地洒在树木、绿草间,时有清脆鸟鸣此起彼伏,衬着山谷愈发静谧。山坡上芳草萋萋,一丛丛、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热闹,阳光下,闪动七彩光辉。 上山的路不便于骑马,宋玉就将两匹马拴在了山下的草丛边,然后提着竹篓陪同叶浅上山。乘黄懒得爬山,又因如今法力恢复的不错,不用寸步不离叶浅,就在山中设了结界,然后他悠闲舒服地躺在大石上晒太阳,睡懒觉。 叶浅四处搜寻着她要找的药草,太过专注以至于完全忽略掉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宋玉倒也是不介意,默默地跟在叶浅身后,在她采挖到草药时,及时将竹篓递过去。 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情,时间自然过得很快。一个多时辰后,阳光刺穿云块,彷佛根根金线,纵横交错,整个山体彻底暴露在炎炎烈日下,叶浅也是又累又热,直起腰,用袖子轻轻拭了拭额头的薄汗,转头看了眼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宋玉,衣衫整洁不见丝毫狼狈,依旧少年如玉,提着个丑陋的竹篓却还能俊逸潇洒,果然长得好看的人怎样都好看!再低头看看自己,长裙上沾着草梗子,还有些琉璃苣和鹤虱,差距也实在是太大了!叶浅垂头叹了口气,指着不远处树下的一块大石,说道:“累了吧?我们去那边坐会儿。”没等宋玉回应,她率先走了过去,坐在石头上,开始敲着肩膀,揉着腿。 看着叶浅那般不拘小节的模样,宋玉微微皱着眉头,提步走了过去,俯身将竹篓放在叶浅腿边,自顾自地走到另一侧隐没在杂草丛里的石头,刚要清理杂草,就听叶浅大喊了一声,“别动!” 宋玉怔住,转头看着叶浅,眉头越皱越深,直到在她眼底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狡黠笑意时,他温润儒雅的面容终于是绷不住了,直视着叶浅,恼羞成怒道:“你究竟要怎样!”从郢都城出来,她就好像在故意找他不痛快。 “我要怎样啊?”叶浅长长叹了口气,无辜道:“真是不识好人心!”指了指宋玉方才要触碰的野草,解释道:“那是蝎子草,其茎叶上的蜇毛有毒性,人一旦碰上就如蜂蛰般疼痛难忍。” 宋玉瞥了眼那平平无奇的野草,又看向叶浅,一脸疑惑,显然不怎么相信她的话。 叶浅自然看得清楚,无所谓道:“不信啊……那你可以试试呀!”继续揉着退,漫不经心说着:“山里人有时也称田七为蝎子草,但两者却是大大不同的,田七是治心疾的良药,蝎子草却是可以治蛇毒的。” “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宋玉目中流露赞叹之色,嘴上却不服气。 叶浅也不介意,微微含笑地摇了摇头,叹气道:“真是个别扭的孩子!”略一沉吟,彷佛回忆起什么,她睫毛轻颤,低声说了句:“算来,我弟弟今年也该这般年纪了。”她六岁那年被抛进深山里,那一年她也是新添了幼弟,如今确实该与宋玉同龄,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叶浅甚至觉得她的弟弟如今应当也如眼前的少年这般俊俏吧! 记忆一闪,稍纵即逝,叶浅默然片刻,摇了摇头,弯腰将腿边的竹篓挪到了另一侧,抬眸,问宋玉道:“你要不要过来坐?” 叶浅都如此说了,若是再推脱倒是显得他过于矫情,宋玉稍作迟疑,大步走了过去,坐在叶浅身侧的空处,沉默不语。 清风几许,带来几缕花香,绿草野花随着微风摇曳起舞。叶浅一点点地摘掉长裙上的琉璃苣,瞥了眼坐在她身旁腰身挺直,耳廓微红,明显有些紧张的宋玉,忍俊不禁,“你不会觉得我是在故意为难你吧?” 宋玉微抿了抿唇,目及远方,没有说话。 “是啊,我确实是故意的!”叶浅偷偷笑了笑,接着说道。 一听此话,宋玉转过头,看向叶浅,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依旧没有说话。 “其实你不想见到我,也不想陪着我来采药,只是没办法,我救了你的祖母,而你君子德行,又很孝顺听话,所以,忍了许久了吧?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会生气?”唇角微扬,叶浅笑嘻嘻说道:“我记得初见你时,不是这个样子啊……难道是我记错了?” 闻此言,宋玉微勾唇角,冷笑,“是忍了许久了。” “哦——”叶浅故意拉长语音,又问道:“那么,这么装下去,不觉得累吗?” 宋玉温润儒雅的精致面容上难得见到不耐烦的表情,蹙眉,冷言道:“我不想亏欠别人。” “并不是所有帮助你的人都是要图回报的。”淡淡的语气,和煦如春风,叶浅站起身,拿起竹篓,叹了口气,“太想成为别人期望的样子,渐渐地,也容易忘记原来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宋玉怔了怔,微眯着眼睛,喃喃道:“你不过大我一岁而已,怎么说话这般老气横秋的。” “我啊……”话才刚刚出口,叶浅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踉跄地退了几步,重重地跌坐在大石上。 “莫愁!” 宋玉的说话声分明就在耳畔,可叶浅却觉得那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天际,虚无缥缈,头痛得快要裂开了,灵魂也彷佛正在被一片片地剥离开身体。黑暗中,她彷佛听到兵器相撞、怒吼厮杀的声音,朦胧中瞥见人影憧憧,他们围着她,好像跳着来自远古时代的傩舞,又像是在开启某种神秘的法阵。 过了许久,叶浅才意识恢复,慢慢睁开双眼,脸色苍白,疲倦不已。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却完全不记得她方才昏迷时所见到的景象。 “怎么样了?”一睁眼,便见宋玉一脸焦急担忧地望着她,叶浅勉强地笑了笑,“只是中暑而已,无碍的。” “中暑?”宋玉缓缓舒了口气,“真是要被你吓死了!” “阳光有些毒辣,我也许久没在正午时候外出了”突然一顿,问他道:“你不会觉得我是故意装的吧?” “你……”宋玉几乎是瞬间勃然变色,又强制压下怒气,若不是念在她此刻生病,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扔在山里不管。 “生气了?”叶浅颠了颠竹篓,粲然一笑,“当心动气伤身,哈哈!采得草药差不多够了,回去了!” 第四十一章 意外 郑姜的心疾关键在于治养结合,在叶浅连续几日的悉心调理照顾下,病情得到了控制,她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不过郑姜的腿疾已是沉疴,治疗起来相对困难,完全治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叶浅还是答应宋玉为郑姜医治,而且她每隔几日便会将配制好的外敷药送去屈宅,不能痊愈至少可以减轻郑姜的痛苦,令她行走灵活一些。 自从听过乘黄的一番话后,叶浅仔细想过,虽然她向清音承诺不会随便救人,但她怕自己学成之后会忍不住,又不想令清音为难,所以叶浅经过再三考虑,最终决定放弃她热爱并且为之努力了四年多的医术。将郑姜视为她最后一个病人,叶浅几乎倾注了自己所有的精力和脑力,不过有些事情总是与愿望相违,在郑姜用了两副治疗腿疾的药后,就发生了点小意外…… 那日,叶浅为郑姜换好药从屈宅回到雅趣,闲着无事就在池塘边的杏树下练起了清音之前教她的法术,岂料,转身换步时的一个恍惚,不慎扭到脚,她便直接摔在地上,昏迷了半盏茶的时间才苏醒过来。醒过来后,脚背又肿又红,活动不得,叶浅只能坐在地上,大喊着向清音和乘黄求救。那时,听到叶浅的喊声,清音从屋后的茶园匆匆赶来,只是看了叶浅一眼,眉头便一直紧锁着,没有说一句话,俯身将叶浅抱回了房中,然后就禁止了她的任何行动,令她卧床休息。最后,还没有结束对郑姜的治疗,叶浅自己也变成了需要被人照顾的病人。 又是两三日的时间过去了,郑姜需要换药,宋玉迟迟未见到叶浅,况且叶浅之前一直很准时,宋玉便料想到是出了什么事情,不过在郑姜的再三嘱咐下,他只得提着些据说是叶浅爱吃的食物去雅趣探望。虽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但宋玉还是头一遭进雅趣的大门。 仲夏时节,临近正午,天空一碧如洗,阳光有些热辣刺眼,雅趣内倒是一片青翠葱茏,还时有阵阵清风扑面。池塘被风吹皱,起了层层涟漪,池塘边的松柏耸然,老杏树茂密的叶子间掩映着金灿灿的杏子,而池塘中间的凉亭,叶浅正坐在石桌前,边吃着早前做好的杏脯,边摇头晃脑悠闲自得地读着庄子的《逍遥游》,而那只受伤的脚被乘黄左三层又三层地裹得活脱脱像只熊掌一般,正平搭在离她不远的另一个石凳上。 雅趣朱红色的大门大敞着,宋玉叩了门,在门口等了许久也无人应答,他便冒昧地直接走了进来。一路走来并未见到一人,直到在亭中见到叶浅,宋玉才提步直奔亭中而去,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石桌上,轻拂衣摆,坐在叶浅对面。 叶浅抬眼瞥了一眼,而后伸了个懒腰随意将竹简扔到了一边,望着宋玉,笑嘻嘻道:“你可终于来了,我可是等了许久!” “等我?” “嗯。”叶浅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有叹口气道:“今日该换药了,可我又受伤了,总不能让大黄去给老夫人上药吧!所以呢,我就大开大门,等你喽!”边说着便转身从右手边的石凳旁拎出一包用帕子包裹好的药,推到宋玉面前,“这个你拿回去用温水调和开后,敷在老夫人的膝盖处,轻轻揉按至发热后,包裹好”叶浅指了指她的脚踝,“比这个样子薄几层就可以了。” 宋玉轻皱的眉头,不过叶浅说的话他还是一一记下了,接过药包,道了声谢,又四下里看了看,有些疑惑,他听说叶浅有一位师父,可怎么从未见过。 交代完事情,叶浅顿时觉得一身轻松,长舒了口气,随手从桌上拿了个杏脯刚要咬上一口,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她这么大人了,当着个孩子面吃独食着实是不太好,就客气地问了宋玉一句,“你要吃吗?” 宋玉倒是不太领情,淡淡瞥了眼,冷言回绝:“不需要。” “哦。”叶浅也不介意反而乐得高兴,杏脯送入口中愉快地咬了一口,这可是她这几日的食物,能少送出去一个她就能多吃一个!“这几日可能也需要你多跑几次了,不然差遣奴仆们也可以,但是需要仔细记得老夫人用药后的症状,然后一一同我道来,我好确定怎样调配药方。” 宋玉微微颔首,“好,若无意外我会亲自前来。” “嗯,也好。”叶浅点点头,又道了一句,“也算老夫人没白疼你!” 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听得宋玉满心不悦,但有求于人他也只好按耐住性子,用上他一贯温润如玉的伪装,不过遗憾的是,没耐得住内心翻腾不止的好奇心,遂用满是疑惑的语气问叶浅道:“那日,你救祖母的方法很特别,我从未见别的医者用过,而且用药也很奇怪,你究竟师从何方高人?” “师从……当然是我师父啊!” 宋玉顿时被噎住,直视着叶浅,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哈哈哈……”见他吃瘪,叶浅笑得前仰后合,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想去捉弄宋玉,也许是初次见面时,她样子狼狈被他那般嘲笑,所以生了报复之心;也许是宋玉同灵魂碎片有联系,叶浅对他有种无缘由的熟悉感,所以才会那么希望看到没有伪装,最真实的他。 “笑够了吗?”少年紧紧攥着拳,怒瞪了叶浅一眼,起身,“要是没什么事情,我便告辞了!”话音未落,转身就要走。 “等等!你的东西……” “那是祖母给你的!”宋玉提步便向大门口走去,头都没回。 “给我的?”叶浅费劲儿地伸长胳膊才将食盒拖到自己面前,打开一看,有粔籹、蜜饵、餦餭,还有一腕蒸煮的鱼糕,色泽莹润,香气扑面,令人垂涎。叶浅咽了咽口水,直呼:“还是老夫人最好了!不过上次闲谈几句,她竟然都记下!”将食物一一取出,依次放在桌前,叶浅的心里简直是乐开花了,转头看了眼厨房的位置,在那缕缕炊烟中,她竟然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大难不死、劫后余生之感! 自从叶浅扭伤了脚没有办法解决吃饭问题后,清音就心血来潮地提出要照顾她和乘黄的饮食,而在这之前清音从未进过厨房,都言‘君子远庖厨’叶浅也从来不敢去想象她那白衣翩翩,神仙似的师父在厨房中忙碌该是什么样子的。以前,叶浅偶尔生病,饮食都是乘黄用法术变来的,但神兽的口味着实不敢恭维,这次叶浅满心期待清音做的食物,原以为那该是世间美味珍馐,结果,现实给她当头来了一棒子,让她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没有最差,只有更差!她的神仙师父第一日少了厨房,第二日做的食物全部焦黑,第三日勉强能看出是什么食材,第四日……逼不得已,杏脯成了她唯一的食物,叶浅觉得可能在她脚伤好之前会先被饿死的,同时又被逼着悟出了另一个道理:即使是神仙,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隔日,宋玉果然前来取药并事无巨细地向叶浅说明了郑姜的情况,而叶浅也在还食盒时,貌似无意地提到了自己的困境,并很委婉地表达了需要宋玉给予帮助的强烈愿望,好在宋玉虽然看叶浅不顺眼,但仍旧是个内心善良的好少年,所以每日三餐不是自己亲来就是遣了奴仆来给叶浅送饭,他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雅趣常客。不过,叶浅解脱了,倒是苦了乘黄,清音忙了许久做的食物没人欣赏怎么可以,为此,乘黄哭着闹着几次三番离家出走,最后还是被清音扯着后颈毛给拎了回来。几日下来,乘黄被摧残得活脱脱瘦了一大圈,对于这件已经不关己的事情,叶浅本着三分心疼,七分看热闹的心思,一边觉着在厨艺上‘认真’起来的清音真的是太可怕了,一边又觉得清音这么做也许自有深意,也许是在帮大黄减肥也说不定呢! 宋玉时常来雅趣,有时会坐上片刻,等着叶浅用过饭后取走食盒,与叶浅虽还是互相拌嘴的相处方式,但他在她面前可以轻松地放下伪装,可以不用顾虑许多。即使城府再深,即使再沉稳,他也不过是个未到弱冠之年的孩子,当年家境贫寒,宋玉身为长子又被屈夫子看重,八岁便背井离乡,虽然在外人眼中他能成为屈夫子的弟子简直就是祖上积德,但其中的辛酸只有他自己清楚。没有人在乎鄢邑的宋玉是何人,人们只知道郢都的宋子渊是屈夫子的得意门生,没有人关心过他这些年过得累不累,开不开心,他们只关心他何时能青出于蓝,甚至也没有谁会去问问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事,他只要按照所有人期望的那样成为,也必须成为沉稳内敛、有德有行,而又文采斐然的小君子。 第四十二章 安魂 午夜时分,辽远清冷的夜空,疏疏落落的几颗星子,幽暗的丛林深处,万籁俱寂。阴沉沉的丛林,一处树枝无风摇晃,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黑夜里的猎食者们开始了它们的猎杀行动……突然,折断的脆响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也惊飞早已归巢的倦鸟,接着传来一声单调凄厉的“呱呱”叫声,声音未落一个白色不明物体就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中间直接倒栽葱掉落到地上,连滚了几圈才算停下来,而随着它一同落地的是一条足有碗口粗的大蛇。 从数丈高的地方摔落下来,白色的不明物体和大蛇显然都有些摔晕了,趴在地上许久未动。 月光下,那白色物体被覆雪白羽毛,散发着莹莹雪色,像是一颗圆润盈泽的珍珠。片刻后,丛林里又恢复了寂静,雪白羽毛动了动,从缝隙间露出头来,左右见没有危险,大蛇也不知何时离开了,他才小心翼翼打开羽毛,舒展翅膀。脖子上拴着一条红绳,红绳下悬挂着一个袖珍的玉葫芦,眼睛、嘴和两只爪子都呈粉红色,他竟是一只模样可爱的白鸦! 惊魂未定的白鸦在看到满地掉落的羽毛时,小小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精心呵护了几千年的羽毛啊!不过是稍事休息一下,竟然就成了这般狼狈模样! 白鸦仰头看着惨淡的月色,凄厉地“呱呱”叫着,声音极尽哀怨,想起了离开长留山时,白帝用慈祥和蔼的语气同他说:“小白啊,此次去到人间你就当做是一次旅行散心吧!人都是很尊敬你们白鸦一族的,他们还专门修建了一座名叫‘思烟台’的高台用来赞美你们,所以吧,面对如此爱戴景仰你的凡人们,法力什么的就有些多余了,还显得你不够亲民,本君就暂时先帮你封印了吧!” 思烟台?亲民?白鸦收了声,垂头叹了口气,顿时有种被骗了的感觉!可转念一想,他们家高高在上的帝君,那可与日月同辉的神圣形象怎么可能骗他这只道行低微的小小白鸦,一定是他走的路不对,嗯,一定就是这样的! 心中再无疑惑,一片清明,白鸦又高扬起头,抖了抖羽毛,挺起胸脯,重新找回他身为鸟雀始祖该有的淡定从容。挥挥翅膀,在离开丛林前,又怯怯地回头看了眼那幽黑的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的丛林,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好在他还剩下护体的辉光,不然早成了大蛇的腹中餐,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句:“鸦落凡尘被蛇欺啊!” 白鸦离开丛林后,再未敢休息,片刻不停地向郢都城飞去。远远地看去郢都城的夜空,浪漫而神秘,如同飘洒着淡紫色的花瓣,但现实往往不像看起来的那般美丽。各方力量、各种法力交织的色彩,美丽之下潜藏着危险,繁华之上孕育着颓败,生命之中暗含着死气,或有个十几年,这座城将会是座‘死城’……目睹此景,白鸦心下一惊,他竟不知,人间何时变得这般混乱了? 淡紫色的微光慢慢消散于一片白色的光芒中,天快要亮了,混迹于黑暗中的妖魔鬼怪们不敢在白日里造次,纷纷隐藏力量,一直盘旋在郢都城上空的白鸦才敢入城。 清音坐在牗窗前修剪着一盆株型修长,叶姿俊秀的寒兰,满室的香气,清醇久远。修长白皙的手指流连在旁侧开出的那一朵色泽姣好的花上,迟迟没有下手除掉它。明明清楚这朵花会令整株寒兰的观赏性大打折扣,但是因为日子久了,他投入了太多的精力和情感,今时今日难免会心生不舍。 听到窗外羽翅振动的声音,清音略舒眉头,抿唇笑了笑,来得倒不算晚!将手中修剪枝叶的工具放在一边,轻拂衣袖,牗窗大开。 因为清音在人间一直收敛法力,隐藏踪迹,所以白鸦在城中盘旋了许久也未曾找到他。正当白鸦满心焦急时,路过雅趣上空,突然被一道强大而又霸道的力量吸住,吓得他瞬间慌了神儿,还未来得及反应就从牗窗前的细竹间穿了过去,直接滚落在距离清音不远处的地上。落地后,又滚了几滚,白鸦吓得瑟瑟发抖,用翅膀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此时他早已顾不得心疼掉落了几片羽毛,保命要紧,连声道:“大神饶,饶命啊!我的肉不好吃,又酸又涩。” 清音忍俊不禁,淡淡瞥了一眼,一本正经道:“是吗?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我太瘦了,还不够塞牙缝的!” “看来长留山的饭食不错,多日未见,小白鸦,你可是又长胖了许多!”看着瑟瑟发抖的一团毛球,清音摇了摇头,也收敛了捉弄他的心思。 “没有,没有长胖……呃?”白鸦怔了怔,脑袋从羽翼下钻了出来,眼前那一袭高洁素的白衣怎么如此眼熟?那张俊美的脸……粉红色的小豆眼眨了眨,然后竟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神君!”边哭着边蹦向清音腿边,“神君,我差点就没命来见您了!” “好了,别哭了,这不是有惊无险吗?”清音语气平静柔和,俯身摸了摸白鸦的羽毛,以示安抚。修长的手指,指尖刚刚触碰到白鸦时,他有些脏乱的羽毛便瞬间恢复整洁。淡淡含笑,低声道:“人间如今不比千年前,白帝封印了你的法力,此举确实有些冒险了!” 白鸦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仰头看着清音,眼角还挂着泪珠,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走错路了,怎么能怪帝君!” “走错路?”清音勾唇笑了笑,眼中精光一闪,又迅速恢复平静。这么多年了,他还能不了解白帝少昊的个性,那就是一大骗子!不过他的高明之处在于被骗者吃了大亏不自知,反过来都还对他感恩戴德,只是可怜了长留山那一山懵懂无知的小辈们! “神君?”白鸦见清音正用无比慈爱又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有些疑惑不解,低头看了看脖子上的玉葫芦,才想起来他家帝君交代的事情,连忙扑扇着翅膀想要解下葫芦,“神君,这是帝君让我给您送来安魂丹。” 安魂丹,需要服药之人的鲜血做引,采长留山的九种珍稀药草经九九八十一周天炼制而成,具有安魂定神的功效。因炼制过程繁杂,其中出现半分差池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所以称得上是无价之宝,不过这无价之宝也只对那一个特定的人有效。 叶浅乃是肉体凡胎哪里能禁得住碎片的反噬之力,越接近灵魂碎片,她的魂魄就越会躁动不安,如今时不时地出现昏迷,说明她已经很难控制住体内碎片的力量,若是没有安魂丹,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永远陷入沉睡。半年前,在叶浅再次感知到碎片时,清音便料想到会如此,所以每隔段时间便离开雅趣,前往长留山炼制安魂丹。 清音摊开掌心,系在白鸦脖子上的玉葫芦便飞了过去,在他掌心逐渐变大,“帝君可有交代什么?” 变回原形,脑容量都变小了,白鸦想了想,才道:“帝君说,定魂丹所需的九尾白丝草五十年后才会开花。” 清音点了点头,“五十年,来得及。”边说着边将玉葫芦握在掌心中。 “帝君还说,让您考虑清楚,若是舍不得您的小徒弟,就带她去长留山,虽然麻烦些,但他自有办法取出碎片。” 取出来吗?清音握着玉葫芦的手指紧了紧,笑容渐渐从他的脸上消失,黑沉的眸子开始变得深不可测,“此事……我自有安排。” 白鸦也没发觉清音的变化,仍旧自顾自地用爪子在地上画着圈,努力回忆着他家帝君说过的话,突然又想起来一句,转述道:“帝君说,不要违背本心做出选择,那样即使达成目的也会一生活在苦痛之中。” 清音微蹙着眉头,顿时感觉心中莫名地烦躁,没有说话,寒兰的香气弥散到每个角落。感觉室内温度骤降,小白鸦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仰头望向清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神君……”见清音正用冷静得要命又不失威严的目光看着他,白鸦吓得连忙住了口,沉默了片刻,又壮着胆子,支吾道:“帝君还……还说,说那个小女孩也许会是您的劫数。” “劫数?”听到这两个字,清音勾唇,突然冷笑一声,“笑话!他觉得我会怕那个莫须有的东西?” “这……”白鸦还要说什么,被清音出言打断,“罢了,就算是劫数,又能怎样?”抿唇淡淡一笑,语气里有一种冷漠、轻蔑的味道,“从离开不周山的那刻起,我早已不在乎生死,劫数对我来说又能算得了什么。” 白鸦心下一惊,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几步,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一贯温润和善的清音神君会有这么阴冷骇人的一面,可他只是转述了帝君的话,应该……应该没有说错什么吧? 瞥了眼有些吓破胆的白鸦,清音方才意识到他的情绪失控了,越是到要做出最后选择的时候,他越是烦躁,放不下压在肩头的责任和数千年的情谊,同样也舍不下那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最后只能把他自己逼到左右为难的境地当中。连忙收起心中的那丝异样感觉,恢复淡定从容,好看的眸子看了眼窗外露出半张脸的朝阳,又转而望向白鸦,微微含笑,温声问道:“小白鸦,准备留在人间,还是即刻返回长留?” “这个……”白鸦眨了眨眼睛,又偷偷看了眼眉眼含笑的清音,彷佛刚才冷漠可怕的清音只是他出现的短暂幻觉,甩了甩头,神君怎么可能冷漠可怕!一定是他恢复原身,脑子不够用,产生幻觉了! “神君,我想留在人间游玩几日!”白鸦仰着头,兴奋地说道。 “恰好乘黄也在此,你们也几千年未见了,多留几日,叙叙旧。”清音优雅地轻轻拨动着面前寒兰的叶子,边漫不经心地说着。 “什么?”白鸦听罢,又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乘……乘黄?!” 清音抬眉,浅笑着,微微颔首。 “那个……”吞了吞口水,“是那个就知道吃,还被饕餮吞了原身的蠢货乘黄?” “还会有第二个乘黄吗?”清音浅笑着反问他。 “我……我还是先,先回长留山同帝君复命!”说起乘黄,白鸦心中的苦水简直倒个几天几夜都倒不完,奈何当时又不是乘黄的对手,只能忍气吞声。后来听说乘黄被吞了原身,虽然此刻很想嘲笑他一番,但是又怕自己会忍不住想起曾经被乘黄欺负的痛苦过往,想想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也好。”清音略略停顿,又道:“早日回去,免得帝君为你担心。” “告辞!”白鸦大义凛然地退了几步,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又退了回来,歪头用尖嘴从羽毛中啄出一个小物什,眼巴巴地望着清音。 清音心领神会,接过,飞入他的掌心后,放大,伸展,竟是一个竹简古卷。 “星月神女费了好大力气才寻得的上古乐谱残卷,特让我带给您,希望您有时间谱出下卷。” “司乐神女有心了”清音没有多看一眼,随手搁置到一旁,“残卷我暂且收下,你就代我谢过她吧。” 白鸦怔了怔,瞪圆眼睛,问道:“神君,就没有要小神带的话了?”不对啊,怎么没有嗅到八卦的味道,还是神君不好意让他传话? “没有。”清音随口答道。 “那……我就告辞了?” “好走,不送!” 白鸦一噎,停顿了片刻,粉红色的小豆眼里又蓄着泪,哭腔道:“神君,求您解了我的封印啊!” 第四十三章 相赠 半个月之后,叶浅的脚伤也算是恢复的差不多了。因为行动不便,这期间她倒是难得地静下心将清音之前交与她的《逍遥游》和屈夫子的一些辞赋读完了,然后才明白她之前有多么不自量力,也渐渐喜欢上庄子文章那雄浑飞越、超凡脱俗的意境。 不过,对比叶浅的惬意,乘黄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被清音逼着吃了大半个月的恐怖食物,那难以下咽的程度简直用语言无法去描述。最后,短腿虎斑猫的外壳不仅被摧残的瘦了一大圈,起初光亮的皮毛也变得暗淡,甚至开始掉毛;至于乘黄的内心也饱受摧残,再也不见之前对着叶浅颐指气使的神兽威风,如今在叶浅面前他竟然乖得像一只驯养的家猫,看向她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带了三分幽怨,七分依赖。 夏末秋初,傍晚凉爽的微风带走白日里的燥热。叶浅种在雅趣与屈宅之间的矮墙上的草花早已经开败了,一直未来得及清理,如今脚伤好了,活泼好动的她哪里还能闲得住。 踩着石头,将陶盆逐一从矮墙上搬下来,当叶浅搬到一半时,宋玉恰好从外回到屈宅,见此一幕,径直走向墙边帮忙,一言未发便将陶盆拿起再俯身摆放到墙根下。虽然大半个月的时间,宋玉与叶浅之间只要一见面就互相拌嘴斗气,最后基本都是不欢而散,但这种特殊的相处方式却使两人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叶浅之于宋玉,是更胜于朋友的知己般存在;而宋玉之于叶浅,是朋友,同时还多了份对弟弟一般的疼爱怜惜。 宋玉一直皱着眉头没有说话,略显心事重重,叶浅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笑了笑,眼前这个少年的别扭程度她又不是不了解,轻轻叹了口气,刚要伸手去拿一旁的陶盆却被宋玉手快地抢了过去,叶浅也不在意索性拍了拍手,在旁看热闹。 宋玉抬眉,目光注视在叶浅满是笑意的脸上,顿时有些不自然,迅速移开视线,将最后一个陶盆从墙头上拿下后,冷冷地丢了一句,“一会儿我会吩咐人将这些陶盆给你送过去。” “哦。”叶浅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依旧满脸笑意地打量着宋玉,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宋玉怔了怔,挑眉看了叶浅一眼,又别扭地移开视线,耳廓边缘微微泛红,“你,明日可有时间?” “有啊!”叶浅随口回道,“有什么事吗?” “明日,景差在府设宴,你不是一直想听‘关雎’吗?”对上叶浅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宋玉不自然地轻轻咳了一声,“你,可想去?” 叶浅顿了顿,才恍然大悟,“所以……你这是主动求和喽?”几日前,叶浅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惹得宋玉不快,而偏偏她也来了脾气,结果就是两人见面互不说话,一直别扭了好几天。 “去不去,随你!” “当然要去啊!”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要先问问我师父,得他同意了才行。” 宋玉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好”字,转头就要向正屋走,却被叶浅叫住。 叶浅收敛了笑意,问他道:“听说,你的马前日突然死了?” 宋玉愣了愣才微微颔首。 那匹铁青色的马还是宋玉当年初学骑马时,屈原亲自挑选赠与他的。跟随宋玉多年,也如同他的一个亲人一般,如今突然死了,哪里有不伤心的道理。 “你也别太难过了……”叶浅想她是能明白这种心情的,就像那次大黄受伤,她伤心极了,更何况还是陪伴了他多年的马死了。犹豫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我的小白,你有见过的,虽然它脾气不大好,但还是个孩子嘛,有些顽劣也难免,以后慢慢教它就好了。” 宋玉微微蹙眉,有些疑惑地看着不知所言的叶浅,问道:“你要说什么?” “我想……”叶浅深深吸口气,“把小白交给你。” 宋玉微微有些意外,叶浅那匹白马灵性非常,确实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不过他哪里能看不出叶浅的不舍得,断然道:“君子不夺人所爱。” 叶浅却是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也是个爱马之人,会好好待它,也会比我更是个好主人的。小白其实是一匹野马,我和师父在燕国意外遇到它的,那时它还是个小马驹,一直跟着我们不肯离开,后来没有办法就收留它了。现在小白也长大了,跟在我身边,它哪里也去不了,就只能待在马厩里,那样,或许对它很不公平。” 宋玉仍旧推辞,“我会再寻良驹的,更何况将它给了我,你以后去山中采药该怎么办?“ 叶浅抿唇笑了笑,“以后……我不会再去采药了。” “为何?” 叶浅摇了摇头,笑得无所谓,可心底还是难免失落,浅笑道:“可能不会再给人看病了吧!” 宋玉皱着眉头,要再去问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陶盘,你将小白交与他就好。” 叶浅一听宋玉愿意接受小白,不禁喜上眉梢,嘴角边两枚梨涡深陷,“谢谢你。” “是我该向你道谢。”少年温然一笑,如春风和煦,似白玉无瑕,琉璃美目看向叶浅,目光坦然而温暖,“以后要是想念了,你可以随时来看它。” “嗯。” “明日巳时初,我在门口等你。” 第四十四章 危险 几日前还无精打采,毛色暗淡的乘黄,如今又是一副肉嘟嘟,圆滚滚的模样,叶浅忍不住会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能快速地把甩掉的肉再重新长回来的! 眼见着同宋玉约好的时间快到了,得到了清音的准许,可乘黄却意外闹起了脾气不肯与她同去,毕竟有求于猫嘛,叶浅只得低声细语地哄着眼前这位十分难伺候的神兽大人。 乘黄本就腿短,又因为圆滚滚的体型,行动不甚灵便,所以叶浅会常常给他梳理毛发。不过乘黄虽然外形是一只猫,但是内里藏着神兽的元神,身上是不会生跳蚤之类的虫子,搔痒只是偶尔出于猫的本性倒不是真的会痒,不过梳毛很舒服他乐得被人服侍着。微眯着眼睛,一脸餍足的模样,还时不时地指挥着叶浅,“小叶子,左边一点。” “知道了。”叶浅边说着边爽快地将木梳子移到了左边,手指头没忍住戳了戳乘黄颈后,竟然肥得连骨头都戳不到,完全就是一堆肉嘛!如今的乘黄貌似比她小时候初见到他时胖了整整三四圈,惹得她不禁会有些担心,抻着乘黄后颈的皮毛,皱着眉头问道:“大黄,你再胖下去会不会把外面这层毛皮撑破了?” 乘黄懒得抬头,无语地白了叶浅一眼,嘀咕了一句:“皮毛也会生长的,本神又不是蛇难道还会蜕皮?” 一听到‘蛇’这个字,叶浅霎时间头皮发麻,手臂上情不自禁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着手下的动作也重了,不经意间扯掉了乘黄的几缕毛,疼得他呲牙又咧嘴,打了个滚,从叶浅手底下逃开,然后直嚷嚷着:“喵呜——疼死本神了,小叶子!” “对,对不起啦!”看着手里的一撮猫毛,叶浅也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连忙伸手轻柔地抚摸着乘黄的头,安抚暴躁不安的他。 乘黄倒是不领情,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本神说了,本神不去,你再讨好也没用!” “大黄——”叶浅开始用上了她一贯的方式,撒娇加威逼利诱,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具有煽动力,“大黄,最好了!你想啊,昭、景、屈三家可是楚国的公族世家,肯定好吃的好玩的有很多,你不去的话,多可惜啊!” 乘黄耳朵轻轻动了动,叶浅就知道有商量的余地,侧过头偷偷笑了笑,又连忙苦着脸,可怜兮兮地说道:“大黄,你也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自己出过门,你要是不去,我会害怕的!”吸了吸鼻子,趁着乘黄不注意的间隙,她偷偷地使劲挤眼睛,硬是要挤出几滴眼泪,委屈的语气配上微红泛着泪花的明亮眸子,那可怜的模样怎么看都会令人心疼的,自然从小到大,这招叶浅也是百试不爽。不过,这次嘛…… 叶浅的话音刚落,乘黄突然两条后腿着地,站了起来,一爪子就拍在她的眉心处,叶浅当时就怔住了,半天没回过神儿。 “……”看着近在眼前的,那藏在肉垫间的锋利爪子,叶浅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生怕惹得面前这尊大神不悦,一爪子给自己的脸上留下几道血淋淋的印子! 乘黄收回爪子用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没理会呆愣的叶浅,又在她脑门上拍了一爪子,然后自信满满地说道:“大功告成!” 又被拍了一爪子,叶浅这才反应过来,他竟然把口水拍在她脑门上,顿时怒从胆边生,大吼道:“大黄,你在干嘛!” 乘黄无所谓地用后腿搔了搔耳朵,“本神特制的护身符,六界之中独此一份!” “护身符?”叶浅眨了眨眼睛,反问道。 “对,护身符!”乘黄蹲坐在叶浅面前,仰头叹了口气,用老气横秋的语气摇头晃脑道:“小叶子,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自己出过门,该去独自历练一番了!” 叶浅见不惯他怪腔怪调地装模作样,在乘黄后脑勺重重敲了一下,威胁道:“师父说城中不安全,你还让我自己出门,我去告诉师父你偷懒!” “老不死的那是在吓唬你,更何况本神是偷懒吗?本神那还不是为了你好,没心没肺的死丫头!” “为我好?” “你见过谁带着猫去赴宴的吗?” 叶浅想了想,而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不就是了。” “可是……”指了指额头,她还是心里犯怵,不断地打退堂鼓,乘黄说得对,这么多年,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她从来就没有独自出门过,“就这个能管用?”虽然白日里一些妖魔鬼怪不会出来,可是万一有呢,她该怎么办? “你竟然质疑本神的法力!”乘黄愤愤地挥舞着爪子,怒气冲冲地扔下一句,“无知的人类!”转身,高昂起头,用自认为威武的姿势跳下石阶,头也不回地朝池塘方向走去,只给叶浅留了个圆滚滚的滑稽背影。 叶浅看了眼池塘,又看了看大门口,与宋玉约定的时辰到了,她只得硬着头皮独自出门去。 孔子评价《关雎》言“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叶浅一直很想亲眼看看那载歌载舞的场景,乐器演奏,伶人唱词,舞者翩翩起舞的场景;感受那曲音满耳,幽思绵绵的意境……但她只是想象过,民间哪里能轻易见得如此场面。 宋玉同叶浅刚至景府的大门口,便有乐音入耳,如潺潺清泉,似凤凰鸣叫,很悦耳。于凡世之人而言,抚琴之人可称得上是有造诣的大家,但叶浅仔细听了听,那琴技同清音相较简直差之千里,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不禁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 宋玉恰好余光瞥见叶浅摇头叹息的动作,抿唇笑了笑,他曾于偶然间听到过雅趣传出的琴音。弹琴者与琴音彷佛浑然一体,琴音飘飘渺渺,空灵清澈,好似神音仙乐,听过后让人有身心清透之感。有那样一位精通乐理的师父,凡俗的靡靡之音又哪里能入得了她的耳? 院中,亭台轩榭,草木流水,无一不彰显着贵族之家的气派。纵然叶浅随着清音去到过许多地方,但皆是乡野江湖,贵族的生活,她倒是从未曾接触过。虽然有些目不暇接,但叶浅仍在尽力克制着好奇心,收敛平日里的闲散,举止形容也极尽端庄,她深知不能显得太小家子气,给宋玉丢脸。 转过几道长廊,经过一处水榭,叶浅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偷偷转头瞥了眼宋玉,只见他翩翩蓝衣,明眸秀眉,从容闲适中完全不见之前同她拌嘴时的别扭,此时的少年竟然熟悉却又陌生。 宋玉的气质其实同清音有那么几分相像,但不同的是,清音的气质与生俱来,彷佛融入骨血中一般,而宋玉的温润优雅却是在后天的环境中不断培养出来的。不过,此情此景叶浅似乎有几分明白了她之前的不自量力,也能理解几许身旁这个少年的无奈,就像几日前,她还信誓旦旦地同清音说要帮助宋玉找到本心,做回自己,清音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笑了笑,说了句‘有些环境注定容不得你放任本性’。那时候,叶浅不是很明白,但现在她想她应该是懂得了。 远远地,景差正于庭中小酌,他的身侧不远处有敲击编钟,抚琴的乐者,还有长袖细腰,容貌姣好的舞姬在和乐起舞。景差闲散慵懒地坐在蟠螭纹红漆案前,单手执盏,另一只手搭在腿上,修长的手指随着乐音节奏一下下轻点着。听到下人通报,他连忙放下杯盏,起身理了理衣摆,亦是个清秀的少年模样,浅笑着望向宋玉与叶浅的方向,缓步迎了上来。 景差疑惑地看了眼叶浅,愣了愣,又快速地将视线移到宋玉身上,笑言:“子渊老弟你可算是来了,我可是等了你大半个时辰了!” 宋玉温润一笑,作揖回礼,“路上耽搁了些。” “那也是要罚酒的!” “理应认罚。” “哈哈哈……子渊老弟这回不以‘不胜酒力’做推辞了?”景差边说着边招呼着宋玉入席,突然一顿,像反应过来什么事情似的,大呼道:“咦?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位小女士!”随即惊讶地看着叶浅,又满脸神秘地地推了推宋玉的胳膊,低语道:“佳人在旁,难怪,难怪啊!” 刚刚不是明明已经看到她了吗?叶浅此时真的好想送景差一个大大的白眼,可是不能,她还得耐着性子,抽动着面皮笑了笑。 宋玉刚要开口介绍,景差抢先一步,朝向叶浅拱手,弯腰作揖,“在下景差,敢问小女士芳名?” “叶……”面对着景差突如其来的大礼,叶浅着实吓了一跳,刚要报上大名,猛然间反应过来,连忙住了口,“莫愁,呵呵,你叫我莫愁就好。” “莫愁,莫愁,好名字,好名字啊!”景差起身,理了理有些长发和衣摆,无论是面上的表情还是说话的语气在叶浅看来都略显浮夸,“都说韩女清丽绝俗,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我虚长子渊两岁有余,莫愁若是不弃,亦可同子渊一般,唤我一声兄长。” “嗯,好。”叶浅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她实在是很难理解景差前后的举动,起初的视而不见后来又突然变得很热情,到底什么情况!探究地目光看了看景差,又转到宋玉身上,心底暗暗感叹着,这孩子不仅别扭,连交朋友都这么奇怪吗? 景差走在前头,宋玉稍稍落后半步,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叶浅,他狡黠地一笑,压低声音说了句,“景差兄就是这个样子,为人有些……嗯,不太拘于小节。” “嗯,是有些。”虽然没有与这个少年有过多接触,但景差给叶浅的直观感觉还是不错的,乐观,气质干净,就像阳光一般温暖,虽然行为举止有些奇怪,但瑕不掩瑜。 “偶尔也会……”宋玉轻轻咳了咳,斟酌着接下来要说的话,“会错把某些人当着婢女。” “啊?!”叶浅抬头瞄了眼景差的背影,再看看宋玉忍俊不禁的表情,才恍然大悟,原来刚进门时,景差误将她当成宋玉的婢女了!不是景差行为奇怪,是她……可是,叶浅左右打量了自己一番,她哪里就像婢女了?! 楚人喜好饮酒,尤以屠苏酒、椒柏酒和糯米酒最受欢迎。 宋玉同景差案前的动物纹提梁铜卣里盛的不知是什么酒,叶浅面前红色的漆案上倒是摆着被井水镇过的香气清甜的糯米酒。顷刻后,立在一旁侍候的婢女弯腰小心翼翼地将色泽金黄的糯米酒倾倒在灰白色胎,施以青釉的青瓷酒盏中,顿时悠柔的酒香气挥散开来,满室醇香。看着酒盏中微微晃动的糯米酒,叶浅不禁感叹,贵族就是贵族,是平常百姓比不得的,虽然她之前酿制的桃花酒虽然也不差,但却不及面前这酒的分毫,不得不说这糯米酒无论从选材还是酿制工艺都做到了极致。 几盏酒下肚后,景差吩咐着乐人们开始演奏《关雎》,叶浅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明眸黛眉,粉面若桃花的舞者和乐而舞,时而立起脚尖,如蜻蜓点水,时而挥舞长袖,如彩练当空;叶浅看得如痴如醉,恍惚间好像听到景差说要向楚王推荐宋玉入朝为官,可宋玉有没有答应下来,叶浅倒是没有听见,就看到宋玉朝着她的方向微微颔首,浅笑着。 《关雎》演奏接近尾声,却意外闯进了个不和谐的声音——至景府上寻景差的兄长议事恰巧路过前殿的昭磋。景差笑意盈盈地招呼着昭磋进殿同饮,而叶浅在见到昭磋的一刹那,顿时面色苍白,酒意全无,好像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物。她坐在案前费了好大气力才站起来,而后未来得及向景差告别就不由分说地拉着宋玉就逃似地匆匆离开。 第四十五章 元神 从景府回雅趣的一路上,叶浅面色惨白到几乎不见一丝血色,身子也在瑟瑟发抖,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宋玉见叶浅如此,也顾不得礼节,舍了马与她同乘马车,路上因为担心问了几句,叶浅只是皱着眉摇头,他也就不再问了。 坐在马车里,叶浅冷汗涔涔,因为紧张害怕手里一直死死地攥着衣角,脑中不由自主地回忆着方才见到昭磋时的场景,不,准确的说,那并不是昭磋!昭磋文质清秀的皮囊下藏着另外一个灵魂,或是说,真正的昭磋早已经死去了,他的皮囊被妖魔所占! 匆匆的一眼,那掩藏在昭磋皮囊下的一张阴柔妩媚,雌雄莫辩的脸便深深地印刻在叶浅的脑中,连着他那阴鸷邪气的笑,也烙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叶浅微微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该保持镇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却抑制不住身体的僵硬。不想去想,可思绪却由不得她,那张邪魅的脸任她怎样做都无法摆脱,她害怕附在昭磋体内的妖魔会追来,乘黄又不在身边,她要怎么保护自己和宋玉? 这一路叶浅不知道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从马车上下来时她的腿都是软的,门口来的清风吹着她早已湿透的衣衫,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刚要踏进雅趣的大门,失魂落魄的叶浅才猛然间想起身侧的宋玉,连忙定住,回头皱着眉满脸严肃地叮嘱他道:“以后离昭磋远些”想了想,又补充道:“能有多远离多远!” “昭磋?”宋玉有些不解,“不过一面之缘而已,你为何……” 叶浅抿了抿唇,她总不能告诉宋玉她有阴阳眼,而昭磋其实早已经死了吧!“总之,听我的,我是不会害你的!” 宋玉见叶浅面色灰白,单薄的身子彷佛被风轻轻一吹便会飘远一般,也不忍心再去深究原因,微微颔首,“嗯,我记得了。” 叶浅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没事吧?” “没事。”叶浅摆了摆手,“休息片刻便好,你也早些回吧!”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略显歉意,“方才是我失态了,会不会……” 叶浅的话还未曾说完,宋玉便即刻了然,连忙回道:“景差兄不是个小气之人,改天我再向他解释,你无需担心。” “嗯,好。”叶浅点了点头,回身,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扶着门才算站稳。看着雅趣内郁郁葱葱的杏花树,想着那一袭白衣的从容身影,她提在嗓子眼里的心才渐渐落下,踏实,不禁苦笑,真的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清音正坐在亭中悠闲地续着白鸦上回带来的半卷上古残卷,手边放着半盏热茶,时不时地浅啜上几口。不过才半个时辰的光景,残卷的后半卷竟已有了大致模样。 叶浅在看到清音时,拎起裙角,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小跑到亭中。 “师父——”沙哑的,带着哭腔嗓音急迫地喊道。 “怎么回来这般早?”知道是叶浅回来了,清音仍旧低着头,倒是未曾听出她声音中的异样,在竹简上随意填写了两笔,“难道是景府待客不周,惹得浅浅不高兴了?” “不是”叶浅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清音,摇了摇头,“是……”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她看着微低着头看着乐谱的清音,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清音没听到叶浅的回答,微微挑眉看了一眼,“怎就你一人回来?乘黄呢?”在看到叶浅眉心的神兽印记时,清音才记起乘黄最近该是修行到了突破点,想是闭关去了。深邃如水的眸子中倒映着叶浅那一张煞白的脸,事情始末顷刻间了然于胸,清音心下一沉,搁下手中的笔,仍旧用温润柔和的目光注视着她,淡定和煦的声音明知顾问:“浅浅,发生了何事?” 清音这一问,一直故作坚强的叶浅终于是撑不住了,明亮的眸子里泪水滔滔不绝地向外涌出,边哭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师父,我们离开郢都城吧!” “为何要走?” “因为……有妖怪!”而且可能是他们打不过的妖怪! 清音无奈地笑了笑,起身,走到叶浅身旁,摸了摸她的头,“浅浅,不怕,有师父在。” 叶浅擦了擦眼泪,仰头看着清音,“可是,师父之前说城中不安全,还要我学习法术,难道不是因为‘昭磋’?” 清音一怔,看着叶浅那张惶恐不安的小脸,一时间哭笑不得,是因为他平日里太过低调了,才会让小徒弟这么没有安全感吗? 叶浅见清音没有回应,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她就知道‘昭磋’那阴鸷的眼神,绝非善类。“师父,我们,明天就走好不好?” “哪里都不用去”清音勾唇一笑,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奇怪地掷地有声,“该害怕的应该是他!” 叶浅眨了眨眼睛,虽然清音在她心中无所无能,可是,她也会害怕他像乘黄那样受伤,毕竟‘昭磋’是妖魔啊!轻轻扯了扯清音的衣袖,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师父,在郢都城停留了这么久,浅浅想换一个地方,好不好?” 清音摇了摇头,又温柔地揉了揉叶浅的头发,浅叹了口气,道:“他名唤冉空,乃是妖界玄狐,与九尾白狐同门,也算是狐妖花月锦的师叔。” 清音这一长串的话,叶浅用了一小会儿的功夫才完全消化,也让她想起了那个风风火火的狐妖——花月锦。 “狐狸姐姐的师叔?”叶浅费力地想了想,才恍惚地记起花月锦的模样,时间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听清音提起花月锦,叶浅倒是有些想念那个总给她带好吃的,性格直爽的‘狐狸姐姐’也记起了花月锦一本正经地说着要做她师母的样子。“我记得……狐狸姐姐说要处理族中的事,难道就是为了追‘昭磋’,哦,不对,是冉空?”清音的话有安定人心的功效,叶浅的恐惧之感也去了七七八八,此刻剩下的多数是好奇。 “师父清楚冉空的底细,也就是说我们不用怕他?” “仅剩了个元神,还不及乘黄十分之一的修为。”清音边说着,边走回叶浅对面,坐下后,轻拂衣袖收起了桌上的残卷,优雅地饮了口茶。 “不及大黄的修为啊……”叶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清音如玉的背影,喃喃重复着他的话,猛然想起乘黄在她额头上拍的一爪子,忍不住惊呼:“大黄的护身符真的有用!” 清音不语浅笑。 “我还以为大黄逗我呢!” “六界独一只的神兽乘黄可非浪得虚名,不仅能赋予人寿数,他的纯正之气也完全可以压制邪祟,还可打破时空自由穿梭于幻境之间。”清音边说着边收拾着桌上的残卷。 听着清音口中描述的乘黄,叶浅无论如何也无法和那圆滚滚的虎斑猫对上号。可此话是出自清音之口,她又不得不信,心下暗忖,好吧,暂且相信大黄有这么厉害吧!“所以说,是大黄的护身符救了我?” 清音微微颔首,“确实如此。” 叶浅长长舒了口气,心里顿时暖暖的,乘黄虽然口是心非、又自大、臭脾气,可是他真的一直很关心她。叶浅想着或许晚上可以奖励乘黄几条小鱼干,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师父,五年前狐狸姐姐不是在追冉空的踪迹吗?那为什么后来一直没有追到?”叶浅问出口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有多傻,冉空是花月锦的师叔,怎么说也更厉害一些! “冉空在逃离妖界时已然受伤,但他弃了妖身,将元神寄养在昭磋体内,才得以躲过妖界追踪。” “那昭磋的灵魂还在吗?” “一具肉身不可能容得两个元神,冉空的元神要强于昭磋许多倍,所以”清音不知为何顿了顿,蹙眉,若有所思地看向叶浅,“昭磋的元神已经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了?” “嗯。” “没有轮回了?” “是。” 叶浅惊讶地捂着嘴巴,明亮的眼眸中满是恐惧,“可是师父不是说过,死去的人会历经轮回,以另一种方式再次获得新生吗?” 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痛色,清音想了想,才道:“浅浅,元神力量的反噬,是六界中唯一的例外,没有谁可以破解。” 明明事不关己,可叶浅却感到莫名的悲伤,“师父,如果,我是说如果,某一天,我也彻底消失了,你会伤心难过吗?” 清音微抿着唇角,未答。 “师父,会不会很难过?” 对上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清音神色复杂,像是在看着叶浅,又仿佛透着那双眸子看着另外一个人。许久后,他才悠悠然道了句:“浅浅,以后勿要胡思乱想。”起身,拿着那卷残卷,便向亭外走去。 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水波之上,微风撩起他的发丝衣角,犹如水墨画中的仙人,那番气质本不属于这纷杂的世间。只是,清音的回答,却像一块巨石堵在了叶浅的胸口,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问,心底隐隐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第四十五章 元神 从景府回雅趣的一路上,叶浅面色惨白到几乎不见一丝血色,身子也在瑟瑟发抖,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宋玉见叶浅如此,也顾不得礼节,舍了马与她同乘马车,路上因为担心问了几句,叶浅只是皱着眉摇头,他也就不再问了。 坐在马车里,叶浅冷汗涔涔,因为紧张害怕手里一直死死地攥着衣角,脑中不由自主地回忆着方才见到昭磋时的场景,不,准确的说,那并不是昭磋!昭磋文质清秀的皮囊下藏着另外一个灵魂,或是说,真正的昭磋早已经死去了,他的皮囊被妖魔所占! 匆匆的一眼,那掩藏在昭磋皮囊下的一张阴柔妩媚,雌雄莫辩的脸便深深地印刻在叶浅的脑中,连着他那阴鸷邪气的笑,也烙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叶浅微微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该保持镇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却抑制不住身体的僵硬。不想去想,可思绪却由不得她,那张邪魅的脸任她怎样做都无法摆脱,她害怕附在昭磋体内的妖魔会追来,乘黄又不在身边,她要怎么保护自己和宋玉? 这一路叶浅不知道她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从马车上下来时她的腿都是软的,门口来的清风吹着她早已湿透的衣衫,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刚要踏进雅趣的大门,失魂落魄的叶浅才猛然间想起身侧的宋玉,连忙定住,回头皱着眉满脸严肃地叮嘱他道:“以后离昭磋远些”想了想,又补充道:“能有多远离多远!” “昭磋?”宋玉有些不解,“不过一面之缘而已,你为何……” 叶浅抿了抿唇,她总不能告诉宋玉她有阴阳眼,而昭磋其实早已经死了吧!“总之,听我的,我是不会害你的!” 宋玉见叶浅面色灰白,单薄的身子彷佛被风轻轻一吹便会飘远一般,也不忍心再去深究原因,微微颔首,“嗯,我记得了。” 叶浅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没事吧?” “没事。”叶浅摆了摆手,“休息片刻便好,你也早些回吧!”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略显歉意,“方才是我失态了,会不会……” 叶浅的话还未曾说完,宋玉便即刻了然,连忙回道:“景差兄不是个小气之人,改天我再向他解释,你无需担心。” “嗯,好。”叶浅点了点头,回身,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扶着门才算站稳。看着雅趣内郁郁葱葱的杏花树,想着那一袭白衣的从容身影,她提在嗓子眼里的心才渐渐落下,踏实,不禁苦笑,真的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清音正坐在亭中悠闲地续着白鸦上回带来的半卷上古残卷,手边放着半盏热茶,时不时地浅啜上几口。不过才半个时辰的光景,残卷的后半卷竟已有了大致模样。 叶浅在看到清音时,拎起裙角,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小跑到亭中。 “师父——”沙哑的,带着哭腔嗓音急迫地喊道。 “怎么回来这般早?”知道是叶浅回来了,清音仍旧低着头,倒是未曾听出她声音中的异样,在竹简上随意填写了两笔,“难道是景府待客不周,惹得浅浅不高兴了?” “不是”叶浅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清音,摇了摇头,“是……”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她看着微低着头看着乐谱的清音,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清音没听到叶浅的回答,微微挑眉看了一眼,“怎就你一人回来?乘黄呢?”在看到叶浅眉心的神兽印记时,清音才记起乘黄最近该是修行到了突破点,想是闭关去了。深邃如水的眸子中倒映着叶浅那一张煞白的脸,事情始末顷刻间了然于胸,清音心下一沉,搁下手中的笔,仍旧用温润柔和的目光注视着她,淡定和煦的声音明知顾问:“浅浅,发生了何事?” 清音这一问,一直故作坚强的叶浅终于是撑不住了,明亮的眸子里泪水滔滔不绝地向外涌出,边哭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师父,我们离开郢都城吧!” “为何要走?” “因为……有妖怪!”而且可能是他们打不过的妖怪! 清音无奈地笑了笑,起身,走到叶浅身旁,摸了摸她的头,“浅浅,不怕,有师父在。” 叶浅擦了擦眼泪,仰头看着清音,“可是,师父之前说城中不安全,还要我学习法术,难道不是因为‘昭磋’?” 清音一怔,看着叶浅那张惶恐不安的小脸,一时间哭笑不得,是因为他平日里太过低调了,才会让小徒弟这么没有安全感吗? 叶浅见清音没有回应,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她就知道‘昭磋’那阴鸷的眼神,绝非善类。“师父,我们,明天就走好不好?” “哪里都不用去”清音勾唇一笑,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却奇怪地掷地有声,“该害怕的应该是他!” 叶浅眨了眨眼睛,虽然清音在她心中无所无能,可是,她也会害怕他像乘黄那样受伤,毕竟‘昭磋’是妖魔啊!轻轻扯了扯清音的衣袖,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师父,在郢都城停留了这么久,浅浅想换一个地方,好不好?” 清音摇了摇头,又温柔地揉了揉叶浅的头发,浅叹了口气,道:“他名唤冉空,乃是妖界玄狐,与九尾白狐同门,也算是狐妖花月锦的师叔。” 清音这一长串的话,叶浅用了一小会儿的功夫才完全消化,也让她想起了那个风风火火的狐妖——花月锦。 “狐狸姐姐的师叔?”叶浅费力地想了想,才恍惚地记起花月锦的模样,时间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听清音提起花月锦,叶浅倒是有些想念那个总给她带好吃的,性格直爽的‘狐狸姐姐’也记起了花月锦一本正经地说着要做她师母的样子。“我记得……狐狸姐姐说要处理族中的事,难道就是为了追‘昭磋’,哦,不对,是冉空?”清音的话有安定人心的功效,叶浅的恐惧之感也去了七七八八,此刻剩下的多数是好奇。 “师父清楚冉空的底细,也就是说我们不用怕他?” “仅剩了个元神,还不及乘黄十分之一的修为。”清音边说着,边走回叶浅对面,坐下后,轻拂衣袖收起了桌上的残卷,优雅地饮了口茶。 “不及大黄的修为啊……”叶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清音如玉的背影,喃喃重复着他的话,猛然想起乘黄在她额头上拍的一爪子,忍不住惊呼:“大黄的护身符真的有用!” 清音不语浅笑。 “我还以为大黄逗我呢!” “六界独一只的神兽乘黄可非浪得虚名,不仅能赋予人寿数,他的纯正之气也完全可以压制邪祟,还可打破时空自由穿梭于幻境之间。”清音边说着边收拾着桌上的残卷。 听着清音口中描述的乘黄,叶浅无论如何也无法和那圆滚滚的虎斑猫对上号。可此话是出自清音之口,她又不得不信,心下暗忖,好吧,暂且相信大黄有这么厉害吧!“所以说,是大黄的护身符救了我?” 清音微微颔首,“确实如此。” 叶浅长长舒了口气,心里顿时暖暖的,乘黄虽然口是心非、又自大、臭脾气,可是他真的一直很关心她。叶浅想着或许晚上可以奖励乘黄几条小鱼干,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师父,五年前狐狸姐姐不是在追冉空的踪迹吗?那为什么后来一直没有追到?”叶浅问出口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有多傻,冉空是花月锦的师叔,怎么说也更厉害一些! “冉空在逃离妖界时已然受伤,但他弃了妖身,将元神寄养在昭磋体内,才得以躲过妖界追踪。” “那昭磋的灵魂还在吗?” “一具肉身不可能容得两个元神,冉空的元神要强于昭磋许多倍,所以”清音不知为何顿了顿,蹙眉,若有所思地看向叶浅,“昭磋的元神已经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了?” “嗯。” “没有轮回了?” “是。” 叶浅惊讶地捂着嘴巴,明亮的眼眸中满是恐惧,“可是师父不是说过,死去的人会历经轮回,以另一种方式再次获得新生吗?” 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痛色,清音想了想,才道:“浅浅,元神力量的反噬,是六界中唯一的例外,没有谁可以破解。” 明明事不关己,可叶浅却感到莫名的悲伤,“师父,如果,我是说如果,某一天,我也彻底消失了,你会伤心难过吗?” 清音微抿着唇角,未答。 “师父,会不会很难过?” 对上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清音神色复杂,像是在看着叶浅,又仿佛透着那双眸子看着另外一个人。许久后,他才悠悠然道了句:“浅浅,以后勿要胡思乱想。”起身,拿着那卷残卷,便向亭外走去。 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水波之上,微风撩起他的发丝衣角,犹如水墨画中的仙人,那番气质本不属于这纷杂的世间。只是,清音的回答,却像一块巨石堵在了叶浅的胸口,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问,心底隐隐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