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 第一章 辞秋殿徐妃肚子里的孩子,十之*不是当今圣上的。 至于是谁的,那就很难说了。 这位徐妃可谓一生饱经离乱,才不过二十□□的年纪,能数出来的,已是三易其主。 她原本是前朝谏议大夫徐长卿的女儿,闺号徐思,自幼就有美名,据说年十三岁已是艳冠帝京。彼时天家美人当属前朝天子的长姊静宜公主,可公主一见之下便自愧不如。虽风度翩翩的承认“我不如也”,却也留下“此子妖,必为祸水”的酸话来。 当今天子那时还是前朝的远支宗室,同徐长卿交好。虽已是二十四五的年纪,却因为常年在外征战的缘故,未能娶妻。他心中仰慕徐思的美貌,有心同徐家做这门亲,可惜慢了一步。未及下聘,徐思已被纳入宫中。 想来徐思在前朝宫阙中也并未得到什么恩宠——毕竟她入宫不到半年,叛军便攻入帝京,就此天下丧乱。 据说徐思的兄长逃亡前,拼死杀进皇宫里去,先将妹妹给救了出来。如此,那四五年间,徐思总算没如前朝旁的宫人、妃嫔那般任人糟践、生不如死。 四五年后,当今天子终于扫平了乱党、收复帝京,被众人簇拥着登基为帝。彼时天子已有了发妻,却依旧对徐思念念不忘。徐思的父兄也很乐见徐思入宫,有心将她献上。 可惜徐思天生就没福命——适逢北朝司徒叛乱,携众南渡来归降。那叛将名叫李斛,虽取了汉人的名字,身上胡血却更多些,在北朝也是官至三公的重臣。这是件值得宣扬的大事,皇帝虽不信任他,却还是示以恩宠。得知他新近丧妻,便有心替他做媒。谁知李斛开口便索要了徐思。 天子便一顿,辞道,“她是嫁过一回的人,不吉祥。中书王辩家十四娘子素有才名,谢腾家九娘子也是容色倾城,都正当花信之年,朕为卿择一人订下如何?” 李斛不答,天子又道,“便是宗室之中也不少有好女。卿何必非要那蒲柳之质?” 李斛道:“臣率一州来归,陛下何必吝啬一个女子。” 天子便笑道,“看来爱卿是情有独钟了。也罢,朕就替你说下她吧。” 如此,徐思便被天子降旨嫁给了北朝降臣。 至于徐思最后何以又归了皇帝,便说来话长了。 一言以蔽之,李斛又造反了。皇帝杀尽他留在帝京的家眷,独独留下徐思,将她没入宫中为婢女,未几又晋位为婕妤。 于是八卦就来了——徐思入宫不足两个月,便查出五个月的身孕来。 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外人不得而知。除非李斛没造反时天子便已同徐思暗通款曲,否则这孩子必然不会是当今天子的。不过想来就算当真是他的,天子也不会承认自己在李斛造反前就同他的妻子通奸了。 故而这孩子的前途,一时便成了台城里许多人议论的焦点。 作为当事人,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徐思心知肚明。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天子也心知肚明。 近来徐思便颇有些食不甘味,夜间忧虑醒来便再不能入眠,常常一个人独坐在镜台前,无言待天明。 她的乳母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堕胎药,悄悄的拿给她看,劝道,“打了吧……陛下宠爱娘子,不说什么。可这男人谁能真容得下自己的女人怀着别人的孩子?日后孩子出生,他天天看着仇人的儿子在跟前晃来晃去,心里能不厌烦?迟早都要磨尽耐心。那个时候,不只是孩子,只怕娘子也要受到牵连啊。” 徐思心只觉着心如刀割。她生性寡言,这个时候更说不出话,便低垂了眉目抚着小腹,不肯应声。 乳母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娘子还想着李郎君?” 徐思摇头,乳母便长舒了口气,露出些欣慰的表情,“这就好。这男人薄情寡义,天子待他何等仁厚,他说叛主就叛主了。也半点都不顾念娘子的处境……”话锋便一转,“既如此,娘子又何必——” 徐思不做声。她生得美,如西子捧心而颦。眉眼间悲悯哀伤流露出来,便令乳母言辞一涩,有些说不下去了。 好一会儿之后,徐思才缓缓道,“五个月,已成形了吧……也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娘子……” “我想将他生下来,除非陛下亲口说令我打掉。”徐思话锋一转,轻柔的话语里便带了些淡淡嘲讽,“陛下既然令我嫁给李斛,便不会怪罪我怀上李斛的孩子。嬷嬷不必多虑。” 可她依旧不能不担忧这孩子的前途,许久之后才又轻声道,“也许是个女孩儿呢。” “也许是个女孩儿。”天子淡淡的说着,将手上才看完的奏表随手弃在桌上,拾了茶水来饮,“——大不了日后赔一副嫁妆。” 他风轻云淡,张贵妃却不能。苦口婆心的绕到天子跟前,又劝道,“可万一是个男孩儿呢?那李斛分明就是豺狼心性,不但养不熟,还要伺机恩将仇报、反噬其主。这种人就该斩草除根。陛下杀了那逆贼,却让徐姐姐又生下他的儿子来,那日后……” 皇帝头也没抬便打断了她,“朕命人占卜过,是女孩。” ——显然是随口说来敷衍张贵妃的。 张贵妃心里暗恨,却知道皇帝虽容得下朝臣犯颜直谏,却最厌烦嫔妃忤逆他。噎她这句,便是有了警告的意思,她若一味纠缠下去,只怕天子就要恼怒起来。忙就放软了语气,叹道,“那就好……如今宫里头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臣妾听得是又心烦、又害怕,私底下也严令禁止她们议论了。可哪里禁得住?反而自己也跟着乱了阵脚,只好来找陛下说——若皇后姐姐还在就好了。陛下让臣妾打理后宫,可臣妾是最没主意的人,哪有这样的本事啊。” 她十三岁入宫,如今也就二十出头罢了,分明还是个含嗔带娇的小姑娘。又娇嫩美艳又有些蠢蠢的天真,倒也十分讨人欢心。 然而这一次撒娇却没能打动天子,天子只垂着凤眼含义不明的冷笑一声,道,“看准了是谁在搬弄是非,打死了算。其余人见了刑,知道怕了,自然就不敢议论。你也是皇后宫里出来的,怎么连这点手段都不会?也罢——朕这不就教你了吗?” 他不曾用这么冷渗渗的语调同张贵妃说过话,张贵妃听得心里一缩,已怕得说不出话来。 天子却温和的看着她。那目光仁慈如昔,张贵妃却不由就垂下头退了一步。强笑道,“陛下真是喜欢徐姐姐啊,这么护着她。” 天子笑道,“朕又不是没这么护着你过。” ——张贵妃年二十,已是后宫一人之下的贵妃。因皇后早薨,她已是实际上的后宫之主。其崛起之迅速,在后宫也没少有闲话。 张贵妃心里才略平衡了些,道,“陛下心里还记着臣妾便好。” 张贵妃告退后,天子又吃了一盏茶。 外头天色渐暗,暮鼓初起。天子望着暮色中的台城,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待那一百零八鼓声落下,外头已是夜色沉沉。内侍太监上前进呈晚膳,天子才面容淡漠的回过头来,问道,“怎么样了?” 内侍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垂首为礼,道,“辞秋殿翟女侍悄悄吩咐人配了堕胎药,已送进去了……” 天子这才流露出些表情来,问道,“什么时候?” “昨日午后。” 天子苦笑,道,“这会儿还没消息,想来她是没打算吃了。” 内侍便倾身上前,压低声音比了个手势,道,“陛下若……不如……” 天子摇了摇头,道,“她心里有怨气。若有什么动静,定然先恨到朕身上。”他就长呼了口气,“罢了,那药用了也伤身。她不吃,朕反倒松了口气……就让她生下来吧。” 内侍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还是又说,“恕臣僭越。窃以为张贵妃说得也有理——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啊。何况还涉及皇嗣。”他没有明说,天子却听得明白。他子嗣艰难,已年近不惑却才只有一个儿子,也是自幼就体弱多病的。若皇长子有什么不虞,徐思这生下的又是个男孩儿……他是养呢,还是不养? 天子又出了一会儿神,方微微眯了眼睛,自语道,“若是个女孩儿,那就让她生下来吧……” 这些日子徐思经常想起前朝的海陵王来——海陵王是他被废之后的封号,原本他是前朝皇帝,也是她的第一任夫君。现在想来海陵王是不正常的,他生性暴虐,不论怎样的弄臣都无法将他逗笑,唯有扮作将军带着人马满街砍杀,滚烫的鲜血喷得满脸满手时,他才会发疯一般狰狞的大笑起来。 静宜公主是他的姐姐,有一次同海陵王宴饮,便告诉这疯子,“你可见过徐长卿的女儿?没将这珍宝弄到手,你哪里算见识过人间极品?皇帝都白当了。” 海陵王便下旨令徐思入宫,徐思自然不肯,徐思的父亲也推辞不应。海陵王便将徐思的哥哥当朝抓起来吊打,徐思的父亲亲自跪求之下,徐思怀抱着必死之心入宫。那个时候她有多希望有个人能来救她。 可是没有。那个说会护着她一生一世的人,连吭都没吭一声。 进入海陵王后宫的头几个月里,她被迫陪着他观赏了无数次酷刑。以至于其后很多年里,她的耳边总是时刻萦绕着那时听见的惨叫声。可听得多了,这惨叫声也不过如耳鸣一般,只是令人烦恼的噪音罢了。真正令她至今不得安宁的,是一个她不知姓名的小宫女。被海陵王追砍时那小宫女惊慌的闯进她殿里,抱住她的腿求救,徐思便将她藏在桌子底下,用裙摆挡住她。 但她最终没能救下她。 许多年之后徐思依旧会梦见当时的情形,每每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时,双腿还仿佛浸透在血泊中。 但是很奇怪的,在得知自己怀了身孕之后,那噩梦便不再来纠缠她了。这个孩子就像是为救赎她而来,徐思只是想,这一次无论如何她也要保护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 若天子连这个孩子也容不下,那她也只能拼死抗争——左不过是一尸两命。 然而天子并没有为难徐思。 也许是自知这许多年他亏待了她,天子待徐思几乎是予取予求。 徐思已很不年轻,二十七八的年纪,搁在后宫那就叫人老珠黄。明明她最晚入宫,论年岁却又她最大,除了已过世的皇后,人人都要唤她一声姐姐。但要说天子最喜爱者,依旧非她莫属。 他们两个之间,不像皇帝与宠妃,倒有些民间夫妻过日子的意思。 每日皇帝处置完政务便去她殿里,纵然不能敦伦,也爱枕着她的膝头小憩一会儿。十几年前她爱吃的东西,皇帝都还记着。偶尔记起当年的饮食来,会特地命御厨做了同她一道品尝,吃着便会亲自夹了喂她一口。 皇帝雅善辞令,通诗画、精骑射、善弈棋……天下凡男人会的技艺他无所不通,是个顶顶风流蕴藉之人。这样的人,纵然勤政,可也爱玩、会玩。早些年多么喜欢游玩宴饮?可自得了徐思,便也成了妻奴,除了偶尔调调音律、同徐思弹琴听曲子互相作诗调戏,竟连歌舞都少观赏了。因徐思重身子不方便出游,皇帝几个月都没出宫一次。 谁都看得出来,他这是终于得到真爱了。 至于徐思腹中胎儿,天子也只对她说,“你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只管安心生产,日后我们好好教养他。”他说,“以往是我亏待了你,可从今而后,我再不会令你受半分委屈。” 徐思含笑听着,柔婉的道一声,“嗯。”但心里究竟信了几分,她自己清楚。 九月,徐思临盆。 她是初次生产,骨盆总也打不开,颇受了一些罪。自凌晨时破了羊水,一直疼到傍晚。几近虚脱时,胎儿才将将露出头顶来。 徐思咬着牙,几次眼前发黑,将要昏厥过去。可朦胧中听见稳婆问保大还是保小,还是又激灵着清醒过来,强迫自己用力。 她很清楚,这孩子压根儿就不是天子的,若没有她天子都不会容这孩子活着。这次生产根本就没有保大或者保小的余裕,她死,这孩子也不能活。 四面说话的声响尽数都成了杂音。徐思用力得几近耳鸣,眼眶都仿佛要裂开一般,汗水将头发尽数粘连在头皮、脖颈、额头上。她想抓着个人大哭大骂,哪怕咬他一口呢……可脑海中就只是空白。她生命中有过三个男人,但没有一个让她觉着可以依靠。 但哪怕经历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也依旧想要好好的活下去。想要把孩子生下来,将他教导成人。 李斛总是说,若有了孩子,他实现不了的野心就可以让孩子去实现。彼时她嗤之以鼻——孩子就是孩子,凭什么要去背负这恶棍的野心。可其实她也不能免俗。她希望这个孩子成人,再不经历她一生的遭遇,去过她想过而没能得到的人生。 她也将心愿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 所以不将这孩子生下来,不亲眼看着她长大成人,她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啊! 下身一坠,徐思隐约感到轻松。周围似乎有人在说,“生了,生了!”但她已有些意识昏沉,脑海中最后留下的声响是一声清亮的啼哭。徐思想让人将孩子抱过来给她看看,但再也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产婆将孩子抱出产房去。 皇帝正等在外间,徐思的惨叫声让他焦虑不安。见人出来说“生了”,他忙就要闯进去。 所幸内侍太监及时替他发问,“徐娘娘可好?”产婆道,“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徐娘娘只是太累了,一时昏睡过去,不碍。” 皇帝才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停住了脚步。 他看了看产婆,随即目光转向婴儿。婴儿才刚刚吐完秽物,沐浴完毕,用小小的襁褓包裹着。新生儿胎皮未退,红皱得猴子一般,压根分辨不出性别、美丑来。皇帝看了一会儿,皱着眉掀开了襁褓一角。 男孩。清清楚楚的,那是一个男孩儿。 确认了性别的瞬间,皇帝忽就觉出婴儿眉眼肖似李斛来,厌恶感油然而生。他丢开襁褓,示意产婆将孩子抱开。 虽对张贵妃说,“占卜结果是女儿”,但若尽信卜筮之说,皇帝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对于徐思可能会生下李斛的儿子一事,他也早有准备。 “东西准备好了?” 内侍太监忙道,“是。”便回头对一个小侍轻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便有个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垂头匆匆进门来跪下。皇帝吩咐人掀开襁褓看了一眼,方点了点头。 只是看到婴儿肩头红痕时,又多问了一句,“她肩膀上是什么?” 女人忙将婴儿肩头露给皇帝看,“是胎记。”那胎记轮廓清晰,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皇帝心下便有些不喜,道,“没旁的了?” 女人忙道,“提前寻好的那些产妇,就只一个赶巧在今日生下女婴来——并没这么好找的。” 皇帝还要再说什么,屋里已传出细微的□□声来,片刻后便有宫娥迎出,屏息低声向皇帝禀道,“娘娘想要看一看孩子。” 皇帝才厌恶的看了产婆怀里的男婴一眼,道,“处理掉。” 随即接过女婴抱在怀里,快步进屋去了。 徐思悠悠转醒,虽依旧头脑昏沉,却还是立刻强打起精神来,让人将孩子抱到她身旁。 皇帝将胎儿抱到她的身旁,徐思挣扎着起身查看,手指轻轻抚摸孩子的面颊,脸上已不觉挂了清浅的笑意。她疲倦又怜惜道,“像我。” 皇帝便柔声道,“是啊,看这眉毛,清晰姣好,真和你一模一样。” 徐思又有些欲言又止。 皇帝便道,“是个女孩儿。” 徐思才终于放下心一般,欣慰的点了点头,道,“是女孩儿就好……女孩儿比男孩儿好。” 第二章 景瑞十一年九月,辞秋殿徐妃诞下皇四女,天子赐字婆娑,乳名唤作如意娘。 这是天子第五个孩子——她前头有三个公主一个皇子,大公主妙法与二公主妙音是先皇后所出,皇长子维摩与三公主琉璃是张贵妃所出。天子年过不惑,后宫也不少有佳丽,却只生养了这几个孩子。子嗣之单薄,可见一斑。 因母亲受宠,四公主刚出百日,便在第二年的元旦庆典上被册封为舞阳公主。 徐思入宫七个月便生下女儿,宫中多疑心如意不是天子亲生。偏偏天子待她胜过亲生。众人不敢明着议论,然而私底下的非议和嘲讽却不少。徐思心知肚明,正月里干脆称病不出,也不同宫人们往来,只一心照料如意。 也许是喂得太多的缘故,比起刚出生那会儿,如意着实胖了不少。小胳膊小腿圆滚滚如藕节一般,脸蛋肉得捏一捏小嘴巴就能陷进去——她又喜见人,一逗就笑,往往脸蛋被徐思捏着,如嗷嗷待哺的雏鸟般合不拢小嘴巴,也还是笑得桃花眼弯弯。 徐思每每看着她,就觉得什么心事都没了一般,日子也过得有滋味起来。 虽宫里给如意配了乳母,徐思能做到时也还是亲自哺乳,如意身上衣衫也有不少是她亲手缝制。将女儿照料得无微不至。 但她心里清楚,这孩子同旁的公主不一样。纵然皇帝已将如意册封为公主,可她并不打算将女儿当公主养育,日后也不会让女儿以公主自居。 ——人最大的灾祸,无过于认不清自己的处境。 正月里,皇帝特许徐思的家人入宫探望。 徐思的长嫂便带着才三岁大的小儿子入宫来探视徐思。 家里是不愿她将如意生下来的——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毕竟李斛犯下的是要诛灭九族的大罪,徐家未受牵连,纯是皇帝自己心中有愧、法外开恩罢了。徐家哪里还敢再让徐思生下李斛的孩子? 不过试探明白了徐思的心意,家里知道无可挽回,也就默默的接受了。所幸生下的是个女孩儿,皇帝也视若己出,徐家总算能松一口气。 带了幼子入宫,也是替徐思着想——如意出身如此,谁知道皇帝真正的心意?徐思有宠时也就罢了,一旦色衰爱弛甚或皇帝要追究徐思的过去,如意的处境便艰难了。万一嫁进那一等迎高踩低或是胆小怕事的人家,到时受苦还在其次,会不会被逼迫致死都很难说。 还不如返聘回徐家,横竖是亲舅舅、亲表哥,以徐茂在叛军攻破建邺时也不忘先杀进台城把妹妹救出来再逃命的良心,必然不会亏待了如意。 徐思明白家里的意思,却之不恭。便将小侄儿檀郎唤至跟前,抱了如意给他看。 如意才吃完奶,还在打奶咯。一双桃花眼却不待闲的滴溜溜四下看。她虽幼小,却已显出美人胚子的资质。生得眉清目秀,睫毛卷长,目光又干净又有神。徐思的嫂子郗氏看了,心里先就满意了三分,便望向自己的儿子。 才三岁的孩子懂什么美丑?虽家人已提前教过了,可突然见着个全身包在襁褓中,只露了颗小脑袋精神奕奕的望着他的婴儿,檀郎却是对陌生事物的畏惧与好奇居多。如意兴致勃勃的盯着他看,他不觉就往后倾。如意亲人,见檀郎后倾,她便往前凑。婴儿没什么平衡感,这一倾就要扑地。檀郎被她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来接她,免得她摔了——待察觉如意被徐思箍在怀里,扑不过来时,才略松懈了些。 此刻他看明白了如意的底细,觉着同自己也差不太多,便不怎么怕她了。抬头见姑姑和阿娘都含笑望着他,他读出鼓励的意味来,就上前试探着拨了拨如意自襁褓里挣出来的小手。如意下意识的一把攥住了,檀郎一抽手,就拽出一节嫩藕似的小胳膊,吓得赶紧一把塞回去。心虚的望向阿娘和姑姑。 徐思几乎没笑出眼泪来。郗氏也笑道,“怕什么,妹妹还能吃了你不成?” 檀郎无辜的看向如意——如意好容易能伸展手臂了,又要被她阿娘箍进襁褓里,正十分不仗义又无力的抗争着——檀郎也不由跟着笑起来,道,“她力气大。” 徐思就笑道,“抱回你家去好不好?” 檀郎倒是很大方,立刻就点头道,“好。” 徐思笑道,“你不怕她抢你东西吃?” 大概如意留给他的印象确实是会下手抢东西的,檀郎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少吃,分给她,她不用抢。” 徐思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姑姑逗你玩呢。” 郗氏便笑着寒碜徐思,“幸而你生在官宦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饿着你了呢。开口就跟侄子说抢东西吃。” 徐思笑而不语——这年岁的孩子,就算她问道德学问,檀郎也听不懂。可说到吃,孩子的本性也就显露出来了。 檀郎很不错。 逗弄过孩子,徐思便令乳母抱了如意去,又命宫人领着檀郎自去玩耍。 她知道家人必定有什么叮嘱,也不能不听。 果然她嫂子郗氏便说起来,“如今孩子也生下来了,陛下喜爱得紧,这么小便封了公主。你也差不多该安下心来,仔细想想前途了。” 徐思便苦笑道,“宫里的女人能有什么前途?无非是争夺天子的宠爱,早日生下皇子来罢了。” 她说得这么坦率,倒令郗氏讶异了一番——然而再想想自家小姑的经历,心头不由又生怜悯。徐思这是已将人情给看透了。郗氏声音也不由就低柔下来,“……家里人也都记挂着你。若有什么不足的,你只管差人回去说,家里定然能为你打点出来。” 徐思便点了点头,“一时还想不到需要什么……陛下待我还好,你们也无需牵挂。” 为母则强,如今有了如意,徐思也渐渐明白过来——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做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再怎么感怀际遇,自苦自伤,又能如何?既已看明白了人之本性,知道自己该把握住什么,也就够了。日子总还要继续,她需得为如意的将来做打算。 郗氏又道,“如今中宫空缺——天子又喜爱你,你是否有什么想法?” 徐思的出身并不差——东海徐氏虽不如王谢那一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豪门,可也书香不绝、几世簪缨。天下动乱一次,便要割去一茬豪门,王谢两家不少昔日富贵的支脉都在乱世里被屠戮殆尽,徐家却因不够显赫而得以保全和繁盛。至今日,已是声望卓著的门第了。 徐思的祖、父、兄都有才名。兄长徐茂才名尤盛。八岁属文,十二岁通老庄。诗文绚烂绮丽,人称五色云所织。徐思“才貌双绝”的名号不能说虚妄,可多少也沾了兄长的光,七分才华被传成十分。徐长卿这一双儿女,外人都说是天上锦麒麟、彩凤凰投生。 如今徐思得宠,徐茂也受天子重用,家里会生出些想法来并不奇怪。 可徐思心知肚明,天子固然喜欢她,可更爱江山社稷。莫说她尚无子嗣,就算日后她生下儿子来,天子也不会另立皇后,埋下二子夺嫡的祸患。而她是三嫁之身,如意也非天子亲生,一旦成了标的被人集火攻讦,就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她摇头道,“没有。”便垂了眼眸,规劝道,“家里也最好不要有——否则我和如意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郗氏悚然一惊。她盯着徐思,待要询问,自己已先明白过来。对天子心性,莫非她还能比徐思更清楚吗?便将话咽下去,道,“家里都听姑娘的。” 徐思又道,“阿兄一直在天子身旁当郎官,固然清贵,也能平流稳进。可不通庶务外事,到底不是正途。如今李斛伏诛,阿兄也差不多该请外任了——出去当几任别驾刺史的,比在京中有益。” 郗氏便犹豫了片刻,道,“……天子有意令你哥哥掌管秘书省。” 秘书监掌管典档史籍、机密文书,又是天子近臣,最清贵不过。历来任秘书监者,只要资历到了,必然是卿相之选。郗氏舍不得,也是理所应当。徐思便不勉强,只道,“阿嫂回去同阿兄商议吧,我也只是一说。” 天子来辞秋殿时,徐思正逗弄如意玩耍。如意正是学习翻身的时候,午后殿里温暖起来,徐思便给如意换上棉袄棉裤,令她在床上玩耍。如意好奇心强,虽还不能四处爬动,眼睛却一刻不闲的四处打量。看累了便小胳膊小腿一伸,卟喽一声翻个身,小□□似的挺起脖子换个角度,继续看。 有时徐思想看她翻身,就将她胳膊腿一摆弄,她也卟喽一翻——最有趣不过。徐思能这么玩一下午。 天子进屋,看她又在调戏如意,便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欺负孩子。” 徐思闻声笑着起身,道,“好玩儿着呢。”便上前服侍皇帝更衣。 乳母很会看眼色的将如意抱下去。如意还不懂事,只知亲近母亲,路过徐思身旁时便伸手想让她抱。徐思便对乳母摇了摇头。如意见离母亲越来越远,目光跟着无措起来。徐思狠心不去看她——所幸如意并没有哭起来。 天子见徐思垂首敛眉的模样,便知道她心里还是惦记着如意。抬手挑起她的下颌,笑道,“分开这么一会儿罢了,你就舍不得了?” 徐思笑着挥开他的手,“还说我欺负孩子,您就不欺负人了。” 天子便就着抓住了她的手腕,俯下身来亲她,啄着她的耳垂,道,“是有些想欺负你了,该怎么欺负好呢……” 寝殿里落了帐子,至夜两人仍未出来。宫人们将小几子抬入内室,又点起了灯。天子就在床上喂着徐思,将晚膳服用了。 如意吃不惯乳母的奶,喝了几口便不肯再喝。咿咿呀呀的找徐思,因总不能如愿,到底还是嚎哭起来。乳母们使尽浑身力气哄逗她都不管用。直到她自己哭累了,带着眼泪睡过去。入更的时候饿醒过来,又哭了一阵。如是两三回,才终于乖乖的喝乳母的奶水。吃饱了,又睡过去。 徐思半夜的时候醒过来,便再睡不着。这三四个月里她半夜起更喂如意已习惯了,此刻用不着她来喂了,心里便空落落的。就睁着眼睛望着烛火映照的帐子。 不知什么时候,天子将右髀压在她身上,伸手将她箍进怀里,亲吻她的脖颈和锁骨。 徐思才回过神来,轻轻推了一下,低嗔道,“您还不累啊。”天子懒洋洋的道,“嗯。” 不过他到底已不年轻了,也只亲了亲罢了。过了一会儿才低缓的道,“这些年朕无时无刻不想着你。” 徐思没有动——她只打从心底里感到倦怠。 天子等了许久,徐思都没回应。他便自嘲的笑了一声,又俯下身去亲她,道,“如今你到底是我的了。给我生个儿子吧,”他就在她耳边诱惑她,“朕把皇位传给他。” 徐思这才有了些回应,她道,“您喝醉了。” 天子久无回声,待徐思小心翼翼的看过去时,才发现他已沉沉睡了过去。那一句话仿佛真就是酒后胡言罢了。 第三章 徐思又有了身孕。 这一次她害喜害得凶,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嗅到孩子身上的奶味,胃里便汹涌翻滚起来。算起来她分娩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体质尚未回复过来,怀得也十分辛苦,日常疲乏嗜睡,少有精神。便不得不暂且同如意疏远起来,更多的令乳母们带着她。 如意才八个月大,也就刚刚会咿咿呀呀挥着小手叫着“娘娘”要徐思抱,还是半点都离不了人的时候。每日醒来被抱到徐思跟前,兴冲冲的伸着手臂要抱时,徐思因为孕吐不令她近前,她那双大眼睛里便会流露出无措和孤单来。 小孩子情绪简单直率,大人们怎会看不见?可天大地大,比不上徐思肚子里的孩子大。 ——毕竟这一个可是天子的亲骨肉,说不定还是一个小皇子。 因此乳母们都想方设法的令如意离徐思远一些,免得冲撞到徐思。 如意在殿外木板长廊下玩耍时,便常常看到一群人簇拥着徐思走出来。可当她开开心心的向徐思爬过去时,便会被乳母们捞住小胖腰抱起来。乳母们自然是面向徐思行礼得,她却要背对着徐思。如意便不满的抗议挣扎,可她能有什么力气?顶多小手推着乳母的鼻子或是下颌,迫使乳母鼻孔朝天罢了。待终于能推着乳母令自己艰难的回过头来,往往就已看不到徐思的身影了。 她也不哭,只一个人茫然的张望一阵子,疑惑徐思怎么不见了。疑惑中,也就任由乳母抱着她去旁处玩耍了。 大约也因为这个缘故,她同乳母一直不大亲近。每每被乳母抱起来,就不悦的扭捏挣扎。待乳母将她放下了,才一个人坐着专心玩耍起来。 这样倔强不讨喜的孩子,也难令人生出怜惜来。乳母们带着她,心中也都暗暗叫苦。 转眼便是六月里,天气渥热,蝉鸣再起。 天子因怕蝉鸣声吵了徐思的午休,命宫人们四处驱蝉。台城柳树千百株,树树合围粗细,这驱蝉的工程便颇为浩大。因人手不足,不少平日进不得内宫的杂役宫人们,也借着这个由头得以入内宫走动。 杂人多了,琐事也多。近来宫中颇丢失了些小财小物,掌管后宫事务的张贵妃,也就十分不得清闲。 大夏天的,镇日里处置官司,张贵妃心中不少有怨言。便是宫人中也有替她抱不平的。 宫里同张贵妃交好的嫔妃便规劝她,“娘娘何不将事由告诉徐姐姐,令她规劝规劝天子。说句僭越的话,还没到那个位分上呢就折腾出这么多事来,也损口碑、折福分。” 张贵妃喝着茶茗,杏眼轻蔑的一垂,讽刺道,“我可不敢说——这些话你也少提,她如今可是天子的心肝宝贝儿。”恰三公主琉璃追着一只兔子,摇摇晃晃的从她面前奔跑过去,张贵妃不由便想起往事来,“去年琉璃满月时,我也向天子求过封号,天子是怎么答的?” ‘也不要贪心太过’,张贵妃至今也还记着原话。彼时宫里有不少据此取笑她的,张贵妃一度灰头土脸。 “结果今年怎么着?二话没说就给了她一个舞阳公主——如今谁不知道琉璃这个沭阳公主的封号,是跟着她沾的光?嫁过来六个月就生出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种,竟把正经的金枝玉叶给比下去了。”张贵妃便嘲讽道,“日后我们母女都得仰仗着她们母女过日子呢,怎么敢得罪她?” “娘娘也别这么说。”李美人便笑道,“娘娘不还有皇长子吗?任她再怎么得势,就算这一遭生下皇子来,又能越过长幼去?” 张贵妃抿了抿唇,片刻后才垂着眼睛淡淡道,“他哪里算是我的儿子。” 李美人垂下头,眼中略过一抹轻笑,没有再追问下去。只转而笑道,“说起舞阳公主来——娘娘可听过一件蹊跷事?”见张贵妃确实是有些好奇的,李美人便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据说徐姐姐把孩子生下来时,产房里确实有人瞧见,孩子下头是带把的。不知怎么的,抱到天子跟前时,就成了个女婴……” 待李美人走后,张贵妃进屋卸妆。见琉璃挥舞着玉如意敲打兔子玩,那兔子被她追打得四下里逃窜,满殿宫娥都在替她堵截兔子。张贵妃便恼火起来。把女儿收拾整洁了,又耐心教导她为什么不可以追兔子玩,才命人带她下去背诗。 琉璃也才一岁半罢了,听闻又要背诗,为难得一步三回头,小眼神哀求得满殿宫娥都不忍了,张贵妃依旧不肯心软。终是令教养姑姑将她抱走了——她教导琉璃十分的急于求成,简直恨不得立刻就令琉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 宫人们早就见怪不怪,都不说什么。 待将琉璃抱走了,张贵妃身旁的掌事姑姑才上前去,说的却是,“李美人的话,娘娘听一听就罢了,可千万别受了她的怂恿。” 张贵妃轻笑道,“我晓得,她这是想拿我当棒槌使,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嬷嬷放心——这宫里谁是敌是友,我心知肚明。”可想到皇长子的处境,她却不能不动一份心思,到底还是又吩咐,“你也去给我查一查,当初徐妃生下来的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掌事姑姑应喏,又道,“当日产房里伺候的都是天子和辞秋殿里的人,怕是不好查。” 张贵妃自然也明白。就她看来此事诛心为多,说是捕风捉影、刻意编排来陷害徐思的都不为过。不过长点心也总没错,便道,“你只管打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又感叹道,“若这次她生下的还是个女孩儿也就罢了……” 掌事姑姑望向张贵妃,等着下文。然而张贵妃心事重重,到底是没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时近八月。 这一日午后,徐思又沉沉睡过去。 如意因平日里睡得多了,午后反而精神起来。她已经开始学走路,虽两三步就要摔一回,但也一路摔一路走,爬得更是飞快。旁的不说,在长期同乳母们斗争的过程中,逃脱躲闪的才能已充分显现出来。奋力逃路时,乳母们颇要小跑一阵子才能追得上她。她又善于躲藏,爬着爬着忽然停下来往犄角旮旯里一坐,就够乳母们手忙脚乱、胆战心惊的找上小半晌了。 因她不肯午睡,乳母们弄不住她,只得带她到殿外长廊下的阴凉里玩耍。 午后寂静,阳光舒缓,庭院里蜀葵花开似锦。乳母们打着哈欠勉强陪如意玩耍着,为省力气,便拿了九连环给她玩。如意果然就被吸引住了——一会儿把小手指塞进圈子里,一会儿又松鼠似的拽着连环往地上敲,敲了一会儿见连环还没开,便要往嘴里塞。乳母们忙从昏沉中惊醒过来,将连环从她手中抢过来,亲手拆给她看。 如意哪里看得懂? 不多时,如意昏昏欲睡,反倒是乳母们拆连环拆上瘾来了,凑在一起争论这一扣该往上还是往下解。 暖风吹来,树影斑驳。 如意四下打量,见有猫咪翘着尾巴自护栏上走过,那尾巴尖儿上一簇白毛晃得有趣。她眼睛不觉就又一亮,那猫下意识一抖,回头对上如意的目光,寒毛就从脖子竖到尾巴尖儿。如意抬起一只手,边爬着就站起身跑去摘那尾巴尖儿。那黑猫嗷呜一叫,跳着后退了一步。 …… 待乳母们稍稍从连环上回过神来,便已不见了她们四公主。 如意一路追着那只猫咪。 她尽其所学的跋涉着,又跑又摔又爬的,遇着台阶便手脚并用的当小山来翻,虽弄得满身泥尘,兴致却不稍减。那猫咪初时还怕她,到后来察觉到这小姑娘也没多厉害,便不怎么将她放在心上了。 那猫的性子同婴儿一样难捉摸,明明已将如意甩开老远了,却又不时贱贱的跑回去招惹她一下。它一撩拨,如意便就又乐呵呵的继续追过去。这一人一猫就这么你逗我追,渐渐离内殿远了。 辞秋殿里草木繁盛,又多的是蜀葵、锦葵一类高且茂密的花丛。如意边在花丛中穿行边找她那只猫。待她自蜀葵花墙间穿过去,便看到那黑猫高高的蹲坐在承露台上。 这一日晌觉徐思惊梦连连。一时被海陵王逼迫着观赏酷刑,一时又被李斛撕扯着头发强迫抬头。一时又回到十四岁那年,金陵微雨时节牡丹花开,萧守业对她说“我会护着你一生一世”。可那声音灌入耳中,她听见的分明是李斛的嘲讽,“这衣冠望族家的娘子,睡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醒来时徐思只觉得头痛欲裂,冷汗浸透了衣衫。 天色还早,日光斜过南窗。外头宫娥们似乎在为什么事忙碌着,脚步匆匆。不多时有宫娥神色惊慌的进屋来,凑在徐思的乳母翟姑姑的耳边说了些什么。翟姑姑也跟着变了脸色,她回身查看徐思醒来了没有,却正对上徐思望过来的目光。 徐思看得出来翟姑姑是想瞒着她。她精力不济,也确实不想多问,便示意翟姑姑只管去,又吩咐,“把如意抱过来吧。” ——这会儿她只想看到女儿。 翟姑姑同那宫女俱都一颤,徐思见她们的神色,脑中便嗡的一响,不安的追问道,“……出什么事了?” 辞秋殿里的承露台有两丈高,几与屋檐齐平。绕着承露台有盘旋而上的台阶,却不过才一尺来宽。 谁都不知道如意是怎么攀爬上去的,但等徐思带着宫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扶着承露台上立着的仙人柱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想去拽那蹲在盘子里的黑猫垂下来的尾巴尖。 她本来就站不大稳,又是在狭小得几乎不容转身的高处,一抬头,身子便往后一仰。 徐思惊悸不已,也不敢唤如意的名字,只不管不顾的排开蜀葵花墙,往承露台下奔跑。 承露台上那黑猫见了人,终于不肯再逗如意玩耍,便从仙人柱上往下一跃,踩着假山石钻进了花木丛中。如意没拽住那猫尾巴尖儿,便扶着柱子往假山上张望了一会儿——她只以为那猫又逗她,便蹲下来,想从承露台上攀下去。 然而上来容易下去难,她笨拙的试了好几个角度,都没法再回到那台阶上。因把握不住平衡,身子就往下一斜,几乎从柱子上翻落下去。她这才往柱子底下看了看,见竟然这么高,就露出被惊到了的表情来。有些无措的张望起来。 徐思这才叫她的名字,“如意……” 如意看到了徐思,复又喜悦欢快起来,更急着要攀援下去。徐思心里被火煎熬一般,忙喝止她,“别动,好孩子……别动,阿娘这就去救你。” 她匆忙排布人手——既要令人去承露台上抱下如意,又得有人在下面接着,免得如意摔落下来。她忽而想起些什么,忙就抬手解裙子。幸而翟姑姑立刻便看透她的心思,赶紧按住她的手,命人即刻取毯子来。 然而就在她们手忙脚乱的功夫,热风拂过,如意仰了仰头,打了个小喷嚏。她晃了晃脑袋,便丢失了平衡,自高处仰倒下来。 第四章 如意的嚎哭声传过来时,徐思才虚脱了一般软倒下来。 ——承露台下恰巧有人,将如意给接住了。只是自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冲力颇有些大。那宫娥接了她却没抱住,让她摔了一下,这才把她弄哭。 众人也连忙将如意抱到徐思跟前去。 如意已脏得花了脸,身上衣衫也揉搓得不成样子,衣袖从小胳膊上滑落下来,露出肩头蝴蝶似的胎记来。 徐思也顾不得给她整理衣衫,先将她抱在怀里上上下下查看了一边,落着泪问,“哪里疼?” 如意见她哭,自己反倒不哭了。打着泪嗝眨了眨眼睛,笨笨的指了指屁股,“娘娘,疼~” 徐思见她头脑清明,身上也确实没什么伤痕,才由悲转喜,道,“让你淘气……” 这一回如意确实是有惊无险,太医来仔细给她诊断过,也只寻出肚皮上一点小擦伤罢了。 倒是接住她的那个宫女因为手臂脱臼,需要休息几日。 待哄着如意睡下了,徐思便命人传那宫娥进来。 徐思对她颇为感激——也恼火如意身旁乳母们不尽心——有心提拔她到如意身边伺候。毕竟今日多亏了她,如意才没受伤,徐思心里隐隐觉着,这人是如意的贵人也不一定。 她也想给如意找一个贴身忠仆,能奋不顾身的护着如意最好。 那宫娥倒是很快便进来了。徐思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那宫娥穿得十分不起眼,一身灰扑扑的旧衣衫,头上斜簪了根旧木簪子,全身上下竟无半点鲜艳的色彩。身量倒是高瘦匀称,只是形容枯槁卑弱,垂着头缩在那儿,便如一把半枯不枯的胡麻。 徐思已找人问过她的底细,知道她并不是辞秋殿里的人,只在掖庭帮忙做些浣衣捣练的杂役——掖庭浣衣所设在宫外,里头做活儿的多是获罪官员的家眷或是被贬谪的宫娥。因活计繁重,人手常常不够,便有些家计贫困的妇人被夫家送去做些杂役赚点家用。并不尽是精挑细选的良家子。 这些人平日里都没机会到内宫来。只因这妇人擅粘知了,才被派来驱蝉。入秋后知了也少了,这一日也是她最后一趟活计,她心中好奇,才偷偷进院子里窥看。结果便碰见如意爬上承露台。 徐思对她的贫困已有心理准备,但此刻见了也还是大感失望——倒不是嫌弃她的穿着,而是这妇人由内而外的透出一股子卑贱畏缩的气息来,令人一见便觉出她的不争气。简直就像一只怕见光的耗子。 徐思心下顿生怜悯,但怜悯是另一回事——她最害怕的就是日后如意也这么畏缩,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人常伴在如意身边的。 她也就打消了令这妇人伺候如意的心思。 只问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那妇人又缩了一缩,缓缓的抬起头来看徐思。待看见了又忙垂下头去,立刻便跪到地上。她显然是许久不曾和人说过话了,又憋了好一会儿才绊绊磕磕的道,“奴,奴婢能做杂役,什么活儿都做得好……求娘娘让我入宫,我再也不愿意出去了……只要别让我出去,我做什么都愿意!” 她爬过来想抱住徐思的腿,辞秋殿里宫娥们忙上前按住她。 徐思对上她的眼睛,只觉得心口一惊,身上就有些不好。她这一日已透支了心力,此刻疲乏头痛得厉害,再无力气应对。 毕竟这妇人救了如意,她无论如何不会令人伤了她,便道,“我应下了——”吩咐人,“先带她下去歇着吧。” 待宫娥们将那妇人带下去,她才唤了翟姑姑来,问道,“她是二十四岁?” 翟姑姑道,“掖庭那边是这么说的。” 徐思便又记起那妇人抬头的片刻,她看见的面容——那妇人生得其实很不错,有姣好的面容,然而眼睛大而无神,常带惊恐,皮肤又显粗糙、苍老。是以明明比徐思还小几岁,可就算说她比徐思大一辈,怕都没人会怀疑。 不知怎么的,看了这妇人后,徐思心底便极不舒服。仿佛那妇人浑身浸透的绝望、卑微感也传递到了她身上似的。 “她为何想入宫?”徐思便心不在焉的问。 翟姑姑顿了一顿,道,“说是贪慕宫中富贵也没错。”但她去打探了一番这人的底细,自然不会就给这么个含糊的答案,便道,“她姓庄,人只唤她做庄七娘。也不知道自己祖籍何处,只记得村西边儿有棵大榕树,故而她们村叫榕树东,往西去有个村子叫榕树西。她也是个苦命人,十来岁上就被亲爹卖给了牙子。七八年间也不知辗转卖了几手,吃了多少苦头,才卖给个酒鬼当老婆。那酒鬼也不是什么好人,每日必打她消遣。又沾上了赌博。到底还是再度将她给卖了。听说进掖庭时她才生产过不久,一身伤,都是被那酒鬼打的。可惜掖庭也不是什么慈善之地,她人又胆小怯懦,在浣衣所里也饱受欺凌……大概活到这么大,姑娘是头一个待她和颜悦色的。此地又富贵安乐,她自然拼命也想留下来。” 徐思听了不免失神。喃喃道,“那便让她留下来吧。”她心情已然沉重,然而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翟姑姑道,“你看着去安排一下,别让她再被人欺负了。” 至于给如意当保姆的事,自然是提都不提了。 天子从外殿赶回来时,徐思才刚刚歇下。 他匆匆进屋来,也不令人吵醒徐思,只亲自上前查看徐思的睡颜。见她睡得尚还安稳,又把着她的手腕切了一会儿脉,确信是真的无大碍了,才将她的手腕塞回毯子里,静静的在旁边守着她。 不多时,内侍太监进屋来禀事,天子怕吵到徐思,便抬手止住,示意他出去说。 出了屋子,内侍太监决明便回禀道,“宫中野猫已清理完毕。只是各宫多有养家猫的,养得时日久了,难免舍不得……” 天子心念一转,已然明白他说的是谁,“小沈氏?” 小沈氏是先皇后的亲妹妹,皇后过世后沈家便将她送进宫里来,抚养大沈氏留下的两个公主和大皇子维摩。小沈氏爱猫成痴,她殿里人比猫贱,宫中无人不知。她又素来自矜出身,不肯从命也并不稀奇。 决明无奈道,“沈娘娘倒是没说什么……是大殿下孝敬母亲,说是别的猫逐走也就罢了,唯有殿里那只狸花猫陪伴沈娘娘多年,沈娘娘视若家人。若骤然逐出去,只怕沈娘娘伤心落寞。且此猫甚解人意,从不出含润殿,必然不会危害行人。故而恳请陛下网开一面。” 天子不由轻笑,淡淡道,“他确实孝敬。” 他久不言语,决明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小心翼翼的问,“那猫?” “就网开一面,让沈家领回去,好好替小沈氏养着吧。她舍不得,自己回去养也可。” 决明一愣,又问,“那,大殿下那边……” 天子道,“小沈氏看着他长大,他顾念小沈氏,是个好孩子。只不过他的嫡母是皇后,生母是张氏,小沈氏何德何能,当得起他的孝敬?他若有心,不如多用在嫡母和生母身上。” 决明头皮发麻,心里不由对皇长子生出些同情来。然而天子明言吩咐,他也不能不从。忙应声去了。 天子处置完杂事,正要进屋里去,便见有侍女抱着如意进来。 这一日的事令徐思受了惊吓,天子勃然大怒。查明原委之后,便将如意身旁所有近前伺候的乳母和侍女悉数贬去掖庭处罚。此刻抱着如意的侍女是下午才选派来的新人,如意吵着要见“娘娘”,她不敢阻拦,忙带了如意到徐思殿里来。 见了天子,那侍女忙胆战心惊的行礼。 天子扫了如意一眼,便皱起眉头来。辞秋殿里的侍从察觉他面色不好,忙替他低声训斥,“急匆匆的做什么?!” 侍女辩解道,“……小公主吵着要见娘娘。” 天子的目光便又落回如意身上。想到徐思为她奋不顾身,几乎危及腹中胎儿,不由心生厌烦。 如意还年幼,心智尚未成熟,虽隐约察觉到皇帝对她的情绪,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同皇帝一贯都不亲近,此刻只如见了猛兽般无措的注视着皇帝的眼睛,观察戒备着。 而天子也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和冷漠。 “抱出去。”他简洁、不耐烦的吩咐。 天子进屋去了,如意见房门就这么关上了,伸着手臂便要去推,侍女几乎抱不住她。 侍从怕如意哭闹起来再惹怒了天子,又惊又怕、半推半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抱出去!吵醒了娘娘有你好看的!” 侍女回头待要说什么,侍从赶紧压低声音提点她,“快走吧!日后陛下在殿里时,里头没吩咐,千万别抱小公主近前来。” 侍女心乱如麻——宫中人都说如意是极受宠的,出生才三个月就被册封为公主。因为野猫伤了她,天子还大张旗鼓的清理宫中野物。谁都知道,宫里的猫窝在含润殿,皇后娘娘的亲妹妹沈贵人那儿——大皇子就养在那里,听说早些年大皇子也没少被猫挠伤,天子却不曾多说什么。如今竟为了个公主将含润殿清剿了,可见有多宠她。 然而她眼下所见种种,分明截然相反。 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将如意抱紧了,匆忙离开。 第五章 这一次徐思得到了教训。 并不单是她不愿将如意当公主养,宫中人也压根就不将如意当公主看待。 纵然天子赐了封号,但他对如意真正的观感如何,宫中这些惯会察言观色的人也都看得明白——如意不是天子亲生,天子巴不得她消失不见,只因天子宠幸徐思而徐思疼爱如意,底下人怕得罪徐思,这才稍用些心思照顾如意。一旦连徐思也不将她放在心上了,只怕她立刻就会被人抛之脑后。 他们自然不敢苛待、欺负她——毕竟如意还是一个公主,他们哪里敢?但对一个才满周岁的孩子而言,一些下意识的轻慢就足以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了。 早先跟在如意身旁的乳母已尽数被贬入掖庭,明正典刑。徐思也重赏了庄七娘。 赏罚分明之下,如意身旁的人事总算气象一新。如今新选拔上来的乳母、婢女们一个个都如履薄冰,尽心尽力的看护着如意。 但徐思也不敢再倦怠,哪怕身上不适,也尽可能的将如意带在身旁。 这一胎她怀得十分艰难。 日常疲乏嗜睡,然而真睡着了又会噩梦连连。身上明明没什么毛病,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但镇日里就是仄仄的,做什么很难受。心态也极其倦怠消沉。明明知道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自己该加倍的期盼和善待他,却始终无法为他感到喜悦。 虽每回太医都说胎象平稳,但徐思总是打从心底里觉着,自己的状况实在是糟透了,这孩子恐怕是保不住。 她知道这状况不对,也想要提振起精神来,然而总是无法自控的抑郁、烦乱。 但自从将如意带在身旁,每日看着她爬上爬下的瞎乐呵,这些症状却不知不觉间就好转了。 如意也越发的粘着她。 这孩子早慧,才不过周岁,话已说得溜熟,走路也不再要人扶着。她胆子大,性情开朗,旁的孩子学步时谁不是小心翼翼的?若摔了跤,纵然不疼也要干嚎两声向大人撒娇要抱,如意却不会。 她摔跤时,若徐思在她身旁,她便回头去看徐思,然后就呼应着徐思的笑容开心的笑起来;若徐思不在她身旁,她根本连停都不会停,爬起来继续乱跑,仿佛前边儿有什么好东西等着她似的。 有时她跑得远了,徐思便招手唤她道,“过来阿娘这边。” 如意听了她的声音,不管手上在玩什么,必定就地一丢,转头就向着徐思跌跌撞撞的跑回来。跑近了,知道徐思身子重不能扑上来,便刹住脚步,将小脑袋轻轻往她怀里一埋,而后目光晶亮的仰头望着她。 徐思已渐渐显怀,便不再抱她了。 她也不在意,翘着着小短腿趴在榻上陪徐思玩耍,她就很满足。只是对徐思的肚子产生了好奇,会趁着徐思睡着,悄悄的上前,小心翼翼、认认真真的探出手指戳一戳。大多数时候她会被神经敏感的宫娥们赶紧抱开,但也偶尔会被徐思撞见。 这时徐思便会笑着将她揽到怀里去,问道,“想和他打个招呼吗?” 如意便快活的爬起来,将耳朵贴在徐思的肚皮上,同“他”打招呼。赶上胎动,她就会开心的向徐思汇报,“他听见了!” 徐思也曾问如意,“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翟姑姑和徐思身旁其余的亲信俱都屏气宁声望着她,想要讨一个彩头。 如意哪里知道什么是弟弟,什么是妹妹?但她觉着她阿娘既然问她“想要什么”,显然是打算给她什么啊。 她就扒拉着手指算了算,片刻后算清楚了,两只小手同时往前一伸,“两个都要~” 一群人笑得花枝乱颤,纷纷恭喜徐思,也许这次要生龙凤胎了。 然而背地里,如意身旁的侍女都替她忧心,都说,“若娘娘生下的是个小皇子也就罢了,若还是个小公主……咱们殿里可就有苦日子过了。” 如今她们伺候如意已有些时日了,但凡平日里留心的,大致都已猜到如意的出身。她们既然跟了这么个主子,也只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都指望如意能过得好。 虽□□母刘氏立刻提醒,“都不许胡说。”但嘴皮子利落的丫鬟也还是会压低了声音反驳,“您就不担心?若娘娘再生个小公主,纵然娘娘自己不厚此薄彼,您就能保证小公主没个争胜之心吗?咱们公主已然是这样的出身,到时候还不得……” 刘氏只能呵斥,“闭嘴。公主纵然有什么苦处,也都是你们这些把不严的贱嘴招来的!”才压得住底下人的议论。 也不单是她们,有时徐思自己也会想——若生下的是个女孩儿,如意该怎么办。 她当然相信,自己必然能将姊妹俩教导得亲密友爱,但天子定然会疼惜亲女儿多些。就算如意再开朗豁达,也迟早会明白自己得到的喜爱和关注比妹妹少。到时莫非她反而要对这个不被宠爱的大女儿说,你该让着妹妹,不该攀比计较吗? 这对孩子而言,未免太蛮横、太残酷了些。 所以徐思总是忍不住想,一定要是个男孩儿啊。 唯一真正不在意这孩子的性别的,就只有如意一个人。 她美滋滋的将耳朵贴在徐思的肚皮上听着胎音,询问徐思“他”什么时候出来。在徐思告诉她不能着急时,耐心的等待着。还会将自己喜爱的玩具留出来,准备以后分给“他”玩。 她并不在意来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也许妹妹更柔嫩娇贵,弟弟更虎头虎脑,但他们都小小的、软软的,来得比她晚些,需要她来关照和保护。不管来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她都会升级为姐姐。 在她的心里,姐姐这个词汇充满了自豪感和责任感,能令人脱胎换骨的高大起来。 她美滋滋的等着当姐姐。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已临近除夕,如意十五个月大。她伸开手臂咯咯的笑着奔跑在雪地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脚印。身后婢女们个个追得气喘吁吁、热汗腾腾。 徐思的预产期已快到了,太医叮嘱她这几日要多走动,有助于生产。徐思虽懒懒的喜静不喜动,也少不得遵医嘱从卧床上下来。 寒冬腊月,雪满金陵。她裹得绵密严实,拢着袖炉,在宫人们的簇拥下缓缓行走在檐下回廊中。因体质虚弱,不多时便感到气喘腿软。看如意玩得欢腾,不由羡慕的对翟姑姑笑道,“一场雪而已,究竟有多好玩啊。” 翟姑姑便笑道,“您小的时候也这么玩,小孩子看什么都稀奇。” 徐思目光追着如意,远远的看见如意摔倒了,传过来的却是惊喜的欢笑声——竟然是摔倒了也开心。笑完了,她才双手撑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也许是擦到了手,起身后她左右看了看小拳头,忽然便回身向着徐思跑过来。 徐思想上前去迎她,腰腹间却忽的酸软起来。她不由就扶住身旁侍女。 那阵疼来得缓,她能清晰感觉到它如何由轻而重。然而又来得急,扎眼之间她便已稳不住身子,虽极力抓住婢女的衣袖,却还是立刻滑倒下去。 如意恰跑到她的跟前,正要将手里抓着的白雪给徐思看。然而片刻间便被推挤到一旁——宫人们簇拥上前扶住徐思,匆匆问道,“娘娘,是要生了吗?”徐思草草点头,殿内立刻便各司其职的忙碌起来,“快传太医,要生了!” 被半抱半扶的拥入殿内前,徐思自间隙里恍惚瞧见如意害怕的模样,想抬起手来摸一摸她的脸,安慰她不要紧。然而开口便是一声呻|吟。 如意喊着“娘娘”,大哭着想要挤上前拉住她时,徐思不由就想,“啊,把她弄哭了……” 但她随即便顾不上疼之外的事了。 天子随即驾临。 赶上除夕,第二日便是正旦,宫里事务繁忙。下自婢女,上至天子、妃嫔,无人不在忙碌。 天子原本正在听礼官说明日大朝会的事,得知徐思待产,立刻便赶到辞秋殿坐镇。而妃嫔们虽依旧在准备着的除夕守岁、庭燎、傩舞一应杂事,然而心思也无不飞去了辞秋殿。 这个孩子牵动朝野内外、宫中上下的人心。 虽然就算是个男孩儿,他也只是皇次子,但天子对徐思的宠爱有目共睹,而徐思的出身也绝然不是张贵妃这种乡野牧羊女能攀比的。皇长子又体弱多病。虽说出生后便由先皇后抚养,但皇后毕竟故去多年。而天子同后族沈家也早已貌合神离——沈家将皇后的妹妹送入宫里,天子由她去抚养皇长子,却不将她继立为皇后,这件事着实意味深长。 谁知道若这次徐思诞下皇子,天子会不会将她立为皇后? 徐思这一胎依旧生产得艰难。 太医们在天子的震怒中战战兢兢的解释着——因徐思怀孕后便十分懒散,喜静不喜动,卧床过于多了,导致胎位不是那么正。且体质虚弱,分娩时用不上力气,故而迟迟生不下来。但也不要紧,这才过去两个时辰而已。 又胆战心惊的保证,胎位已正过来了,参汤也灌下去了,徐思也在用力,很快就能平安的生下来…… …… 殿内人人慌忙,不乱,却焦急不安。 顺产的消息迟迟没送到,殿外人也跟着猜测、默祷,吊着的一颗心不得安放。 侧殿里,如意打着泪嗝,小手攥得紧紧的。刘氏扶着她的脊背,轻声细语的安慰着,“不要紧,娘娘好好的呢。是小弟弟快要出来了。您别怕……您不是还给小弟弟选了许多玩具吗?咱们先找出来,等他出来了,咱们就给他送去好不好?” 如意想起徐思苍白、痛苦的面色,哇的又哭出来,“我,我不要弟弟……我要娘娘……” 然而她到底年幼,不多时便熬不住,在刘氏的怀里哭着睡过去。 这个漫长的除夕就在各怀心思的忙乱和清冷中结束了。 随着子时的钟声响起,金陵城中守岁的百姓纷纷涌出家门,当街燃起爆竹和火把,走街串巷的恭祝新年。宫中也如早先预定下的,按时点起了庭燎。 庭燎冲天腾起的炽烈火光中,檀木的芳香浓郁的腾起。犹带雪意的阵风迢递而来,携着赤光和异香透窗穿户而入。 满殿风起。 有那么片刻,殿内忽然悄寂下来。就在这除尽尘秽的清风和醒人耳目的芳香中,在最沉黑的子夜里倏然而来的明亮中,所有人都停住脚步,下意识望向重重帘幕密密遮的产房——而婴儿落地后第一声清啼,就在此刻传来。 景瑞十三年正旦,辞秋殿徐妃诞下皇次子,落地时明光满室,异香袭来。 这一夜台城无人安眠。 时隔七年之后,宫中终于再度有皇子诞生。天子欢喜若狂,抱着小儿子亲了又亲,看了又看。所幸他还有几分清醒,记得儿子才刚刚出生,还等着母亲哺喂初乳。总算将他放回去。徐思则疲倦至极,早早的睡了过去。 除夕有守岁习俗,各殿嫔妃听闻徐思诞下皇子,也不必等待天明,立刻便前来祝贺。天子明白她们最多不过是来讨彩头的,不可能真心为此欢喜,便替徐思悉数推拒了。又令徐思安心静养,不许闲杂人等前来打扰。 黎明将近,礼官恭请天子前去受大朝贺。辞秋殿才总算能安歇下来。 昧旦时分,彻夜的欢庆已然结束。火把熄灭,旭日未升,天地暗沉在一片寂静之中。 如意在睡梦中哭醒过来。乳母们还在沉睡,她左右寻不见徐思,也不及叫人,便独自从床上攀爬下来,赤着脚往徐思屋里跑去。 徐思屋里重新布置过了,遮的半点风也不透,又暗又暖。如意进屋便看不清了,一面摸索着,一面带着哭腔唤,“娘娘……” 徐思闻声望过去,便见她还穿着前夜的衣服——显然是和衣睡过去的,忙招手令她过去。 “你怎么来了?” 如意道,“我,我怕娘娘……”然而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怕徐思怎么样。 徐思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上床来。见她居然赤着脚,忙将被炉挪过来,将她塞进被窝里。 她不喜见如意哭泣的样子,便笑着轻声打断如意,“昨日你是想送我什么东西来着?” 如意果然就被引开了注意力,小拳头伸出来,“雪……”看了一会儿,茫然又失望的,“已经没有了。” 徐思抬手帮她擦干眼泪,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笑道,“阿娘已经看到了。”又道,“刚才看到弟弟了吗?” 如意将头埋进了徐思怀里。 徐思知道如意这是终于和她闹别扭了,不觉想笑。便揽着她,令她俯在自己身上,道,“快来看一眼。” 初时如意怎么也不肯看,但这毕竟是她等待了很久的小弟弟,不多时她便悄悄的睁开眼睛偷看。 新生儿红红的、皱皱的,同她想的截然不同。但他那么小,那么软,睡在襁褓中,就只露出小小的脸和嫩嫩的小手指。同他一比,她果然又大又强壮。 如意不觉就屏住了呼吸。 徐思察觉到她的专注,笑道,“可以轻轻的碰一下他的手。” 如意飞快的回头看了她一眼,再回过头去时,便欢喜的伸出手来。觉出自己指尖凉,又收回来轻轻呵了口气,在脸上试了试,才伸过去,小心翼翼的勾住了他的手指。 第六章 天子极宠爱小儿子。 他在先皇后的熏陶下信崇佛法,子女乳名俱出自佛经与佛宝,都是信口拈来。然而为了给小儿子取乳名,翻尽了经书也找不出一个称心的梵名,能表现出他心里这个小儿子的珍贵和不凡之处。 拖得久了、想得多了,就有些走火入魔,起出来的名字渐渐就叫人哭笑不得起来。 终于有一日,他对徐思说,“就叫他提婆达多1吧。” 名士清谈,儒学为本、玄学为要,旁引释、道。如今的世家,不少有兼修儒、释、道三学的门第,佛门高僧也多是旁通儒、道的名士。徐家虽不信奉佛法,但同高僧往来论道多了,家中子弟们也多少懂些梵语。 徐思也是一听就明白——提婆达多是梵语音译,意思是天赐之子。 天子想要就着佛法给儿子取乳名。佛法中正平和,多讲说智慧和超脱,但天子的心情分明就是狂喜和溺爱。在他心里,这个孩子降生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有异香萦绕、诸天梵唱。正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儿子。他恨不能把所有的富贵和福气都给他,才没心情去讲什么清修、无垢,普渡、超脱。 可见本质上,天子确实不是什么佛门中人。 这名字贴切的反应了天子的心情,你不能说它不好。但是要用这名字的可是她亲儿子啊! 徐思笑道,“为何非要取梵音?何不直接就叫他阿赐?” 天子立刻道,“朕的乳名叫阿兰若,子女们也都就佛法取名。独他叫阿赐,他当怎么想?” 天子对自己喜欢的一贯都细致体贴入微。但竟考虑到孩子日后的心情,徐思不能不被触动。一时只是笑。 天子取好了名字,感到很有成就感。抱起小儿子想要叫他一声,但抱了半天也没叫出口——真要开口叫的时候,他总算意识到给儿子取名“提婆达多”,有多羞耻了。 为这么个乳名,天子纠结得好几晚没睡着。谁知道竟是这样的结果,不由深受打击。 当着徐思的面,他倒是不会太在意脸面。但才如获至宝的惊喜的献上去,这就要否决,未免太难看了些。所幸他才思敏捷,立刻就改口道,“你若觉得这名字太长了些,叫着别扭。咱们就简称他作阿檀——他出生时有异香,且檀那同达多音近意近,都是布施、授与之意。和叫阿赐也相去不远。” 徐思笑道,“阿檀就罢了……我阿兄家老三乳名就换做檀郎。” 天子难得想出这么个折衷之法,听说被人占了,失望之余不由也孩子脾气起来,“让他改就是!朕就是要用这个名字。” 徐思只以为天子说的是玩笑话,但天子竟真对着小儿子叫起阿檀来。 接连叫了几天,徐思才回味过来。为免造成既定事实,她也只能装糊涂,提议道,“大郎叫维摩,二郎不如就叫般若吧。金刚、法华也都是好名字。横竖是乳名,也用不了几年。民间叫观音婢、金刚奴的都有不少呢。” 最后终于给二皇子定下了般若,但天子觉着这个名字不亲人,依旧叫二郎作阿檀。 郗氏带着儿子入宫时,徐思便向她提起这件事来。 郗氏沉思着,缓缓道,“原来有这么回事——数日前天子忽就要见家中几个小子。看到三郎喜欢得跟什么似的,说这个孩子“容止可观,进退有度”,便问取了学名没有。听说还没取,当即便赐下一个‘仪’字。如今三郎名、字俱全,乳名自然就不大用了。” 徐思听了颇感无奈,叹道,“他这个人一贯都不爱直中取,多的是这种心计。” 郗氏也不在意,道,“一个乳名而已,夺便夺了吧。”她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那一日天子也同你哥哥说起提婆达多来。姑娘不爱佛经,便不知道。提婆达多意思确实是天赐之子,可佛经里也真有这么个人——多智慧,但一心谋害佛祖,犯了五逆之罪。你哥哥还奇怪,天子崇信佛法,为何说反而说这是个好名字。现在想来,大概天子并不真的通晓佛典。” 天子确实不是佛门中人,崇信佛法也是受先皇后耳濡目染之故。知道些典故,但未必真正研读过佛经。不留神给儿子取了个恶人的名字,并不奇怪——徐思不也不知道佛经上真有这么个人吗? 但他取这么个名字,显然也意有卖弄。一旦弄巧成拙,不免就要恼羞成怒。 徐思不由就问,“哥哥纠正他了吗?” 郗氏道,“恐怕是了……”又含糊道,“不过你哥哥也不知道这是他给二皇子取的名字。” 徐思道,“那便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不要再同任何人提起了。我也就当作不知道。” 郗氏还有些犹豫,试探道,“天子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吧?” 徐思笑道,“不要紧,阿兄处理得来。” 既如此,二皇子的乳名虽写作般若,却心照不宣的读作阿檀。徐思不纠正,但也不想承认,干脆就只以“二郎”称呼他。 这么乱的名字,连如意都糊涂“弟弟究竟叫什么”,何况是二皇子自己? 这导致他学话学得极其之慢。如意七个月开口学话,一岁的时候就能说简单的句子。两岁半已经能背下许多首诗,而二皇子眼看都要一岁半了,还不会说话。 不但不会说,甚至连说的意愿都没有。他就只安安静静的看着周围的人,周围的事,在学会走路前可以一坐就一整个下午,只要身旁有人说话或是玩耍就行。 所幸他生得极其好看——简直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可挑剔的,好看得令人感叹“常疑此说谬,今乃知其然”。 宫中妃嫔们只见他一次便都无话可说。原本徐思有绝色之称,但妃嫔们见过她后都觉着,她的美貌确实平生少见,但以“绝色”称之未免夸张——至少张贵妃同她相比,就各有千秋。但自从见了二皇子,她们便无法自欺了——毕竟徐思入宫时便已年近三十,是半老之人。当她二八、双十的年华,那容貌想来确实无人可敌,堪称绝色。 故而就算二皇子安静看人的模样同人观察蝼蚁也没大区别,宫人们也觉着他简直乖巧可人极了。 不过他久不开口说话,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就是个话柄。 尤其大皇子也是自幼聪敏好学,才七八岁就已有“诗痴”之称。自徐茂外出之后,天下文人以国丈沈道林为首,渐渐有汇聚到他身旁的态势。 相比之下,二郎快两岁了还不肯开口说话,在宫中有心之人的铺陈敷衍之下,不由就让人疑虑他是否有什么隐迹了。 天子宠爱二皇子,听了这种传言也只大笑,道,“不闻‘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吗?朕的儿子才两岁,正在长羽翼、观其民的时候。你们不要着急,且等着看。” 天子并不是强词夺理,而是他真觉着,他家老二不是不会说话,而是性格如此。 他家阿檀就是天性寡言、雅重,不做多余的事。你说小孩子这么早学说话做什么?横竖他无意间眨眨眼睛,都有一群人想尽办法揣摩他是什么意思。他根本就没有任何需要特地说明的要求。而一二岁上的小孩子纵然说出话来,也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废话,还会因为语调稚嫩,言辞不连贯,被人跟看猴耍似的一惊一乍的注目着。 何况,除了懒得说话之外,阿檀其余的事学的都比旁的孩子快。 他不说话,但他什么都明白。天子也曾拿七巧板、九连环来试探他的聪明。天子就教了一遍,他已能上手。几天之后就玩得溜熟,又过了几天,他已然玩厌烦——他确实还有个毛病,懒、容易厌倦。 唯一从出生之后他就不厌烦的钻研着的,大概就只有如意了。 但他为什么对如意不厌烦,天子略有些研究不明白——难道是因为他们有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明白的共同语言? 明明比如意小15个月,二郎出生时如意已经能跑会跳了,但他同如意相处时,从来都是他将如意差遣得团团转。 他抬抬手,如意就主动将手里玩着的球给他。他抿抿嘴,如意就知道他想吃什么东西。他要躺下,如意就立刻帮他枕头拍的松松软软的……有时如意不在他身旁,侍女们弄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不高兴,也会去请教如意。 待他能走路了,便一天到晚的追着如意满院子乱跑。不过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去哪儿、走得是快是慢,其实都是他在主导。他玩得累了,撒撒娇,如意就笑着等他追上来,若他太懒了她便主动回去就他,而后两人小手牵小手一同慢慢走。 天子每每看到如意甘之如饴的为他跑来跑去,就会觉着他儿子就像只优雅慵懒的猫,看上去像是人在养他,实际上却是他把人给驯化了。 天子隐隐能看出来,阿檀身旁这么多乳母、侍女,但他最中意的其实还是如意——十之*还是因为如意年岁同他最相近的缘故,总不会真的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共同语言吧? 原本如意对他而言就像是让徐思养着解闷的玩偶,算不上累赘,但多少还是有些碍事。但自从有了阿檀,天子就觉着如意还是有些用处的。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且她打从心底里喜爱阿檀,将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若有什么万一,她必定会奋不顾身的保护阿檀。这份亲情甚至比臣仆的忠诚还要可靠。 而且如意是姐姐而不是哥哥,她不会同阿檀争夺什么,天生就对阿檀有用而无害。 当然,天子不觉着他儿子有需要如意舍身相护的时候。但有这么个人备用,也不可能嫌多。 意识到这一点,天子对如意渐渐就没那么冷漠了。看两个人一起玩耍,偶尔也会将如意一同抱在膝盖上,和颜悦色的同姐弟俩说话。 徐思是天子和如意最亲近的人,她自然察觉到了天子对如意的态度变化。 她对天子知之甚深,当然不会天真的觉着,天子是有了儿子后变得心软了,推己及人爱屋及乌,故而善待起如意来。 毕竟他可是个会为了稳定局面而将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反贼的,冷酷自私至极的人。 这种人做任何事都不可能出于纯粹的爱。 但她也不会去戳穿。 如意确实是螟蛉子,天子不可能发自内心的疼爱她。 因为她有用,而有意无意的驯化,用有目的的慈爱来引导——这简直太符合天子的性格了。 对少不更事的孩子而言,虚假的疼爱和真实的冷漠也相差无几。前者的可恶之处在于,当它已然发生,孩子已品味到被关注和疼爱的喜悦,你戳穿它反而更有害。 所幸假的总是比真的廉价,孩子自己也会去比较、选择和学习。 只要她将如意教导得内心足够强大便好,当总有一日她长大到足以看穿真相,就算遭受打击,也不会因此而愤世嫉俗。那打击只会让她知道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不值得的,她会因此变得更聪明和坚强。 徐思只用自己的方式疼爱和教导着如意。 二皇子没让朝臣们一等三年。 就在朝臣们私底下纷纷扰扰的将大皇子和二皇子拿来比较,以证明大皇子天资聪颖、资质非凡的同时,二皇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第七章 是景瑞十五年八月,如意四岁。中秋节,宫中有家宴。 这其实也是如意头一次参加家宴,见到她的“哥哥姐姐”们。 大公主妙法和二公主妙音是一对双生子,这一年正十六岁,天子正在为她们物色佳婿。大皇子维摩十岁,三年前封王开府。三公主琉璃比如意长一岁,刚过了五岁生日。又武陵王的儿子萧懋德在座。 这些人里,除了妙法、妙音公主幼时同堂弟懋德养在一处,后来皇后又抱养了大皇子,彼此之间比较亲近熟悉之外,其余的虽是兄弟姊妹,却都没什么往来。 碰面时,除了天生的亲近好奇之外,总有一份尴尬的生疏在里头。尤其是维摩和琉璃之间。 不过这同如意也没什么关系。她同这些人还是头一次见,正处于好奇、想亲近的阶段,没什么好尴尬的。 这夜月明风清,有明灯璀璨如银河,临水之处光影辉映,一派绚烂剔透。又有曼妙笙歌自对岸传来,那曲调飘渺优美,宛若天籁。而她的哥哥姐姐们,就如神仙般衣香鬓影的从容说笑着走来,衣袂当风、环佩叮咚。 一出场,便已先声夺人。 同大姐姐们相比,琉璃还年幼没张开,没那么亭亭玉立的气质,气质也不够高贵从容。但她生的如雪团子一般白净娇嫩,大约是闹了些别扭,被训斥了,一包泪的被张贵妃牵在手里。见了天子,挣开张贵妃的手就扑上去,一口吴语如糯米糕含在口中,软嫩甘甜,委屈却让人心都花掉了,“阿爹,快帮我说说阿娘,她又逼我背诗啦。” 天子虽努力沉下脸来,指责她,“偏你就喜欢告状。”但说话间就绷不住脸笑起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如意看着,隐隐又有些羡慕。 因是家宴,自然就有座次顺序。天子居中,左右是徐思和张贵妃,往下依次是妙法妙音两位公主、大皇子和萧懋德、琉璃和如意。二皇子最年幼,和徐思坐在一处。其余的嫔妃们按位分依次排列下去。 如意身旁正是大皇子。 他同琉璃一样,皮肤白净得堆雪一般。只是生来体弱,文文静静的,不大爱说话。便不比琉璃粉雕玉琢、活泼可爱。 两位公主十分疼爱他,大公主尝着席间果子好,随手便端了给他,道,“这个好吃,你尝一尝。” 听见她咳嗽,二公主隔着坐席,已吩咐好人给他换上糯米淡酒,又命人给每个弟妹身后陈设屏风。 天子听闻动静,问道,“下首冷吗?” 二公主道,“风略有些湿,倒不觉着凉。只是弟妹们年幼体弱,吹久了怕不大好。” 天子点头笑道,“你能替弟弟妹妹想,这很好。”便吩咐膳房添些宜秋的饮食。 这一日宴席是张贵妃负责筹备,闻言她便笑道,“二公主素来心细。是臣妾疏忽了,竟没有想到这里。” 她意在示好,但二公主态度淡淡的,仿佛事不关己,只回头同萧懋德继续说话。 就算如意年幼,也看得出张贵妃很尴尬。她不由疑惑,这神仙似的大姐姐,适才是失礼了吧。 她看向徐思——徐思正专心喂二郎吃东西。二郎虽还乖巧的坐在她怀里,却显然已有些心不在焉了,见如意望过来,一双黑眼睛便倏的一明。鱼也似的扭了扭,就要从徐思怀里挣脱出来。然而徐思只道,“先吃东西。”他便又安分下来。 只是咀嚼立刻就有力起来,显然是打算尽快吃完,好让徐思放开他。 如意不由就有些想笑——她虽还不明白什么叫不合时宜,但也意识到在这么安静的宴会上失笑出声不妥,忙忍下去。 她开始觉着,这家宴其实还不如和她阿娘、弟弟一起用饭热闹有趣。 她正想着,忽就听对首琉璃道,“我就不要屏风了。” 她声音甜糯,天生带一些撒娇的意味,但表情实在太生动,那点不满全写在脸上了。 天子皱眉望过去,她缩了一缩,随即加倍理直气壮起来,“我不冷,而且我还要看风景呢~”那尾音娇俏,又化作略带得意的撒娇了。 二公主只一笑,依旧不大理会人,“那就不要给三妹妹设屏了。” 她转而又问如意,“四妹妹要不要?若不要干脆一并撤去。” 话题突然就砸过来,连徐思都不由停下来,有些担忧的望向如意。 如意觉着气氛有些不大对,这令她有些紧张。但怎么想这个问题分明都很简单。 她到底还是坦率的回答,“要的。”所有人都望着她,她觉着自己还是该再说些什么才好。思忖片刻,觉着这也是件很应景的事,便道,“其实,我还想要一枚小勺……” 旁人剑拔弩张,她还在这里一本正经的认真吃饭——你不能说她做错,但多少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不过她确实太小了,还不到四岁,坐在席上统共比几案高不了多少。因她举止大方不扭捏,同席人竟都没察觉,她那双小胖手攥着长长的木筷子,用得十分笨拙。 她一出此言,席间就有短暂的微妙的静默。 随即大皇子笑道,“快给四妹妹取勺子来。” 但女儿同庶母之间的暗潮,已然破坏了天子赏月的心情。他此刻怪罪哪一个都只会激化矛盾,听如意开口,便沉下脸来,道,“谁侍奉四娘用饭?这点眼色都没有,需得四娘亲自开口,还要你们何用!” 上头安排了一人一席,席间坐的不是天子嫔妃就是公主皇子,氛围又如此,侍女们谁敢发出半点声响?结果还是免不了无辜受牵累。忙都噤声跪到地上。 如意见她们受罚,心中着急,却不明白是哪句说错,才要开口辩解,大皇子已抬手轻轻按下她,示意她不急出头。 果然便听徐思笑道,“这却不怪她们,如意正学着用筷子,故而我让她们不必喂她,由她慢慢尝试着自己吃。” 大皇子也笑道,“四妹妹持著虽笨拙,却又像模像样,吃的努力踏实,又自得趣味。倒让儿子舍不得给她一柄勺子了。” 一言带过,满座人都忍俊不禁。 他出言回护,大公主也终于开口笑道,“四妹妹这么努力,阿爹便别生气了吧。” 就算这么多人为她说话,如意也直到最后都没明白天子究竟为何无缘无故就对她发脾气,又是如何消气的。 她毕竟太年幼,尚还不懂得什么叫迁怒,什么叫替罪。 所有人总算都其乐融融起来,但她却不知为何无法跟着欢喜起来。仿佛有一道不可见的鸿沟,将她同众人隔绝开来。 不过她再看向徐思和二郎,便觉着自己也不是孤身一人。便安心下来。 她安安静静的专心吃东西。但乳母们经此一吓,俱都战战兢兢,服侍她时候简直一点风吹草动便能令她们紧绷起来。 水边多飞虫,仲秋时节依旧可见。喂如意饮汤时,乳母忽瞧见汤勺中撞进一只飞虫,她驱赶不及,眼看着那飞虫落入汤中。她怕再激怒天子,不敢泼去,一时犹豫便愣在当场。 如意张口等喂,见她一顿,眼睛也跟着一垂,便瞟见那乳白鱼汤里一点黑。 她一楞,不由对上乳母的目光。乳母手都有些抖了,但如意竟然控制住了表情。她恍若没察觉一般,略一向前,就将银匙中汤喝了下去。乳母眼圈一红,却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开口时声音略有些抖,那声调却轻柔安心,“您还想吃什么?我帮您夹。” 萧怀猷在一旁看着。 先皇后去世早,真正抚养他长大的其实是先皇后的妹妹沈贵人。渐渐懂事后,他便也明白,沈贵人待他虽很好,但也只是面上而已。论说她心头所爱,恐怕就连殿里那只狸花猫都排在他前头。但他毕竟自幼就当沈贵人是他的母亲,心里还是亲近她的。 他六岁时,因为如意被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野猫冲撞了,天子便大张旗鼓的要逐猫。 他其实也不喜欢沈贵人殿里那些猫——她太喜欢猫了,含润殿里满院子都是猫食盆,一到饭点,十几只野猫聚集过来。令整个院子都阴森森的。夜间猫叫如婴儿凄厉嚎哭,令他怕得睡不着觉。 但沈贵人想留住殿里那只狸花猫时,他还是开口帮她求情。 结果天子反而更加震怒,对沈贵人说出要么猫走,要么沈贵人同猫一起走的话。 沈贵人对天子怀恨已久,闻言竟真的跟猫一道走了。虽事后沈家好说歹说的将她送回来,但天子已然厌恶了她,不肯令她再抚养子女。 于是萧怀猷长到七岁上,终于被送回到生母身旁。 不止他对生母感到茫然,连他的生母也感到很茫然。仿佛他只是个暂住的贵客,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一面还在寻摸能将他送回给沈家的法子。 不过他也果然没有在生母身旁留多久。 没多久,徐思生下二皇子。朝中有奏请天子立太子的声音,天子便干脆将两个儿子都封了王,以示不急。大概看他同张氏相处得实在艰难,不久便授官给他,令他出宫开王府、选幕僚。 在见到徐思和如意之前,萧怀猷对她们是心怀敌意的。 但如意同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他想象中如意同琉璃近似,娇俏可人,有些小聪明,但大旨是被惯坏了,举止任性嚣张,犯任何错都能拉住父母的手用撒娇代替认错。而父母溺爱她们,还真就会因此原谅她们。 但事实上,如意虽然年幼,却已很是进退有度。她知礼节,从容大方,并不畏惧场面。能坦率的应答,既不会矫饰浮夸,也并不畏畏缩缩的去偷看大人的脸色。尽管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他已觉出如意的教养,在她这个年纪上,这是很难得的。 这都是家教,倒也未必同人之善恶本性相关,还触动不了他。 但刚刚她明明看到汤中飞虫,却还是立刻喝下去以帮着侍女消灭罪证免入处罚,那分明正是慈悲之心。 这样的“敌人”,不免就令人心生亲近。 他便对如意笑道,“我也吃过。”如意懵懵懂懂,他便指了指汤勺。 ——他确实曾做过和如意类似的事。 见如意回味过来,他便又说,“可以吃,很好吃。” 如意果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又仿佛心底大石落地,“真的?” ——她见乳母手抖,下意识就知道这东西不能吃。其实心里还是有些怕的。 “真的。”萧怀猷便笑道,他见她反应有趣,不由就起了逗弄之心,道,“在江州之南多虫瘴,当地百姓便选肥满的虫子炸制成菜肴,听说鲜美更胜牛羊,不亲口尝一尝难以备述其味。” 如意似懂非懂,不明觉厉。萧怀猷见她喜欢听,便又说,“宁州之南也有百虫宴,其民将蚁卵、竹虫、蝎子、蜈蚣、蜻蜓炸熟,作飨客的佳肴。” 这次如意至少明白了那些虫子能吃,竟不由咂了咂嘴——她虽已过了刚学走路时,抓起什么都往嘴里填的年纪,但也正无知无畏,正眼观其形、耳闻其声、口尝其味的昂首阔步探索着世界,你跟她说什么好吃,她都会想尝一尝。 萧怀猷一时就有些停不下来,“青州、莱州之民,善于吃蝉”,“闹蝗之年,百姓也多捕蝗为食”,“沙虫是海味珍品”…… 说到最后,尽是些如意不认识的虫子,萧怀猷也说上兴致来,便细细描述某地产某物,其形状色彩如何,怎么烹调之后,怎么吃,其滋味如何。而萧怀猷也不愧其聪敏善文之名,说的逸趣横生,不多时就连旁边的大公主、距离近的侍女们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如意听了许多地名,又询问那些地名具体指哪里。她对距离还没有直观的感受,听他说自建邺往四面去有万里之遥,只觉得天下辽阔无边,令人壮志满怀。而这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吃的哥哥,也就立刻成为如意心中有数的大英雄之一。 她不由就问道,“你都吃过吗?这么多东西,要尝几年才能尝完啊。” 萧怀猷也笑着感叹,“我也不知道,这些我几乎都没吃过。”说了这么多,他竟有些不舍得打破自己刚刚在如意心中树立起的形象了。却还是坦率的承认,“扬州刺史顾公南征北战多年,入京述职时常同我说起外间趣事。这些都是从他口中听来的。”他目光柔和的看着这个最年幼的小妹妹,道,“对了,他有个儿子和你同年。待下次他入京,我带你去找他听故事吧。” 如意眉眼弯弯,用力的点头,“好啊,我们说定了。” 他们说的兴高采烈,有两个人却倍感委屈。 一个是坐在如意对首的琉璃,她是萧怀猷的同母妹妹。虽没有同萧怀猷养在一处,但张氏时常提起她的哥哥,言谈间颇引以为傲。琉璃耳濡目染,心中对哥哥也充满憧憬。 何况萧怀猷确实值得亲妹妹为他感到自满,他是天子的长子,美姿容,善辞令,年六岁能属文,七岁开府,天下文士尽归之。年方十岁,已堪称独步天下,同龄人无人可与之媲美。 明明宫里只有她同萧怀猷是同母所出,萧怀猷也一度接回到张贵妃身边了,但他不喜欢琉璃,反而对两个异母姐姐多有推崇。 琉璃不喜欢两个异母姐姐,她们看她和她阿娘的目光,简直就像看两个小人得志的奴仆。琉璃莫名的就知道,她们瞧不起她阿娘,连带着不愿亲近她。但这些人既然瞧不起她们母女,为什么又非要抱养她的哥哥! 琉璃不能服气。 她使劲浑身解数,想把哥哥抢回来。但她越是亲近他,在人前回护他,萧怀猷便越是对他不假辞令。他简直就像个被强梁逼迫到墙角的弱女子,满心满脸都写着,你抢完东西就快走,我不情愿跟你。 但为什么他就能和颜悦色的同如意说笑?莫非她还比不上一个不知道亲爹是谁的“野种”吗? 琉璃心中不乐意,便甩手起身,往上座去找天子和张贵妃去。 但这一次天子没空替她做主。因为,等了足足两年之久,他小儿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二郎当然就是第二个倍感委屈的人。 ——他难得出一次远门,还是在水滨,又有这么多没见过的新面孔,正打算撒丫子四处狂奔一番,结果一入席便被徐思箍住腰,硬是在这两尺见方的小坐席上被困了一整夜。 还让如意同他分开坐,隔得这么远,他伸手向如意求救都做不到。 而且他明明还有旁的事急着去做,徐思喂起来却没完没了。他左躲右躲,徐思都能准确的把食物塞进他嘴里。他左挣右挣,徐思都能使巧劲卸去他的力道。 二郎一身本事都无用武之地。 偏偏如意的目光渐渐也不看过来了,他这边水深火热,她那边竟同旁人说笑起来,显然已将他抛之脑后。 小孩子都是有些独占欲的,自己的东西却被别人抢了,这怎么能忍,当然就要拼命抢回来。 二郎只能火急火燎的任由徐思喂到她觉着他饱了的程度,才终于瞅准间隙,忽然发力,自徐思怀里挣脱出来。 他撒腿便要往如意那边去,却又被天子一把捞住腰。 二郎简直悲愤欲哭。 天子捞住了他,好整以暇的笑问道,“你要去哪里?” 二郎抬手指向如意,天子却不抬头,反而慢悠悠的逗弄他,“你不说,阿爹怎么明白。” 二郎:…… 二郎记性好,他犹记得自己在大人追逼下,头一次开口叫阿爹——他明明叫了许多遍,艰难的纠正着自己漏风的发音,但这些大人消遣完他,居然哈哈大笑,完全将他的努力抛之脑后。 大概是没意识到他能听得懂,他们当真他的面说话毫不避讳。但偏偏二郎很聪明,他其实听得懂,听不懂也知道自己是被取笑了还是又被取笑了。 且兼他极懒,所以能不开口时,他就尽量不开口。横竖就算他不说他们也明白,他说了他们反而消遣他。 但这一次他若不开口,势必就要耗费无数无用功了。 “辣鞭……” 于是他终于说道。 不出所料的,又引起一阵大笑。天子对徐思道,“朕是怎么同你说的?他会说话,就是欺负你,懒得说。” 二郎:赶紧放开我! 天子却又将他抱在膝盖上,指着萧怀猷道,“过去后要向你阿兄行礼。会叫哥哥吗?” “会!” “叫一声来听。” “咯咯,咯咯。”二郎敷衍、抗议着,在他阿爹的笑声中终于一溜烟的挣脱出来,向着哥哥姐姐们的方向奔跑过去。 近前了,也不管如意和萧怀猷惊讶的神色,先一屁股坐到他们中间去,抓住了如意的手指,才仰头对萧怀猷道,“哥哥……” 明明他用那双黑漆漆的、沉静、精致的黑眼睛望着自己,用青涩的、因为不娴熟而有些弱气的声音叫着“哥哥”,但萧怀猷莫名的就觉着,他这个小弟弟,似乎、大概、也许是在向他宣示什么…… 第八章 太早开口说话,其实是一件很吃亏的事。 在开口说话之前,长辈对你唯一的期待就是赶紧学会说话。你若喜欢,随便咿咿呀呀的发出些声响来,便会令他们惊喜万分。纵然他们进一步做出了过火的要求,你也完全可以假装听不懂,扭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去,长辈们根本无可奈何——因为你就是听不懂嘛! 可一旦你开口说话了,你就会发现长辈们究竟有多么难以讨好。 首先,你不能装傻,因为他们会说,“别装傻,朕知道你听得懂。”若你还假装听不懂,你的屁股可能就会比较危险。 而后,他们简直不知餍足,不论你做到那一步,他们都永远都有一环扣一环的层出不穷的后续诉求。譬如:你会说话了?来,朕教你背两首诗。什么,这就学会了?来,给朕说说它是什么意思。啊哟,说的不错。来来,朕教教你这几个字长什么模样。哦……这就记住了!那朕再教你几首难的…… 等二郎终于聪明的学会了说没记住,天子目光兴奋而语气轻缓,道,不要紧,咱们可以再学一遍。 二郎:还有完没完了! 回头天子兴奋的对徐思说,“天赋异禀!果然不愧是我们的儿子!” 而二郎深深觉着,果然不说话才最省事。 无论如何,二郎的日子变得难过起来。 天子很明显不打算让他放任自流,他很有亲自教养儿子的意愿。有鉴于他自己就是个全才,凡事无所不通,对于该怎么将儿子打造成一个全才他也很有见解,自然不能放任二郎聪明却惫懒下去。 他的这份用心当然是纯粹针对二郎的。 就算二郎明显喜欢如意胜过喜欢他,同如意一起时更耐心听话一些,天子也纯然没有顺便教导如意的兴趣。 毕竟见面的时候多了,就算是假装疼爱她,也颇耗费心神,偶尔为之也就罢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直接抱走二郎。 在他心里,如意固然有些用处,需要他做出一定的姿态来。但本质上她同殿内宫娥仆役们也并无太多区别。 如意心知父亲不喜欢她,不过久而久之习惯了,也就罢了。 徐思将她教导得很好。她似乎从小就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她,而这也未必就一定是她的错。她只要用心努力的做好自己的事便够了。 当然也会难过,但并不会迁怒。她很分得清天子同二郎的区别。 她心里似乎也有一股子倔强的意气,纵然十分难过时,也不会徒劳的询问徐思,“为什么阿爹不喜欢我。”反而会更快的打起精神来,转头去找更多的事来做。 和二郎不同,她总是很忙碌,并且乐于学习更多的东西。 大约在她三岁时,徐思便已将她抱在膝盖上,把着手教她识字。她乐此不疲,甚至空闲时还会抱着书主动爬到徐思的膝盖上,让徐思教她更多。她很是聪慧,徐思教过她的,她几乎都能记住。 并且她还很乐意分享。 有时二郎玩的无聊了开始欺负人,她便会摊开书本,一本正经的对二郎说,“我来教你识字吧。”二郎倒是很给她脸面,既然她想教而他又确实无聊,那就听听吧。 辞秋殿里便常看姐弟二人捧着一本书,有模有样的一教一听,并肩坐在一起的情形。 所以二郎的“天赋异禀”里,其实也很有如意的功劳。 等如意六岁的时候,徐思便聘了师傅教她拳脚功夫。初时女师傅只以为自己是被聘来陪公主玩耍的——毕竟这可是一个公主啊,她学功夫做什么?横竖她既吃不了这份苦,也完全不需吃这份苦。 但教了一个月之后,女师傅便明白,这确实是个练武的苗子。体质好不说,还当真有耐性,肯听话,能吃苦。女师傅试探着让她清晨起床扎马步,她就真的在天色乍明时起床,陪女师傅一起扎马步。问起时,如意也会坦率的承认“累”,但师傅不叫停,她就真能毫无抱怨的坚持下去。 毕竟这是个公主,女师傅对待她还是很温柔的。想让她学什么时,必会先引诱她,而极少训诫于她。遇有需要秀一秀功夫的时候女师傅也从不吝啬,譬如如意的风筝不留神挂在树上了,她便会猿猱般一跳,如履平地的攀援而上,徒手帮她取下来。 对于搏击一类,如意兴致聊聊,但对飞墙走壁她热衷不已。隔上几日必要试一试自己的功夫进展到哪一步了,看能不能翻墙上树。 她兴致勃勃的上窜下跳,也很让徐思头痛。不过毕竟如意不满周岁就已被猫引诱着爬上了呈露台,对于她喜好将所有自己知道的地方都去探索一遍的天性,徐思也只好默认。 至于徐思所擅长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徐思教时如意也会学,学了便不会半途而废。但她是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徐思也能看得出来。其实打从心底里,徐思最不愿将如意培养成另一个自己。这些精致的喜好固然能让她纵使被关在笼子里,也不会毛羽日枯槁,也能做一只名贵高冷的金丝雀。但也许正是这些喜好将她变作一只金丝雀,而不是搏击长空和风浪的海上之鸟。 所以徐思有时也会想,如意未必真的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毕竟她自小就对一切未解之物充满好奇,凡你让她来学,她必兴致勃勃的来——她不喜欢,或许只是因为受了自己的影响,也觉着这些东西粗通便可,无需精研。 徐思觉着,这也未尝不好。 自那次家宴,如意在同辈兄姊们心中也留下的印象。妙法妙音公主待她虽依旧不亲近,却也十分礼遇。而大皇子对她则十分亲善。纵然他已不在宫中居住,同辞秋殿里也没什么往来,但凡在外遇见了有趣的事物,便不忘同如意分享。或是信札往来,或是直接将东西随信札送来。行事十分坦荡。 按说他们之间本不该这么亲密。 虽二郎还十分年幼,但朝中的储位之争已悄然开始。而就徐思看来,这位大皇子虽性情温和慈悲,但并非淡泊之人,对于太子之位他分明心有所系。而如意既是二郎的姐姐,也没有妙法妙音公主那般同他一道长大的交情。他对同母的妹妹形同路人,却对如意另眼看待,这很不寻常。 徐思心有疑惑,却并不暗自揣摩,而是亲自询问如意,“何时同大哥哥这么亲近了?” 如意和二郎不同,她不但好动,还十分多话。同徐思之间更是知无不言,也就将她同大皇子的交情从头到尾、巨细靡遗、滔滔不绝的同徐思分说起来。 徐思:……养了个小话痨。 徐思听如意听完,觉着这似乎也不过是小孩子的普通交情,倒不必如临大敌的去防备。也只笑着告诫如意,“天下四方确实有无数趣事,但旁人习以为常的事,也并不意味着你就都能去尝试。譬如吃虫子,若你是顾公,行军至交州,当地官民以百虫宴来款待你,你敢面色如常的去尝试,自然是好的。但换一个情形,你一门心思想着去尝尽百虫,那岂不就是猎奇的吃货了?” 如意仔细想一想,好像当真是这么一回事——譬如远古之民穴居野处、茹毛饮血是常事,难道她也要去尝试一番吗? 她也就点头回应,“我还要分辨这件事是好是坏还是不好不坏,若不好不坏,那么什么情形下能做什么,情形下不能做对不对?” 徐思便摸摸她的头,笑道,“很对。” 大皇子送来的东西,如意大都会同二郎分享——凡有稀罕的东西,她一贯都会留一半出来给二郎。 相反二郎就不会记着她。他好像天生就更喜欢霸占,哪怕占住了之后他扭头就扔,该是他的他也绝对不会让旁人拿走。不过,若如意想要,他随手也就给她了,倒从不和她计较什么。 对二郎霸道的天性,徐思也试图去纠正。但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如意那般听话,将聪明用在举一反三上。这世上也还有二郎这般不听话的孩子,善于将聪明用在敷衍人上。这孩子闷声不响的,却很有自己的主意,可以顺导而不可逆阻。徐思对他常有屡教不改的无力感。 而随着天子越来越多的将二郎带在身旁亲自教导,徐思的这些纠正也就成了杯水车薪。二郎天性中那些令徐思担忧的品质,恰恰是令天子放心的品质。这父子二人几乎是一拍即合,天子稍加点播,二郎便能融会贯通。 徐思十分恼火时,也同天子争论道,“他已十分刚愎自用了,你还要教他怎么阳奉阴违,他日后岂不是要长成个孤家寡人?” 但天子并不放在心上,只笑道,“他是胸有天地,而不是刚愎自用。我也不是教他怎么阳奉阴违,而是教他人情世故。他怎么会长成孤家寡人?你看如意不就十分喜欢他吗?” 在天子看来,徐思那样的教法,固然能将二郎教成温润君子,但他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温润君子——大皇子维摩已然十分文质彬彬,仁慈正直,朝中文士少有不喜欢他的。但如今天下痼疾难除,世家把持选官之道,尸位素餐、明哲保身,然而根深叶茂,难以撼动。当此情形,一个仁慈的储君能做成什么事?帝王治世素来都是霸王道杂之,就只有世蹑高位的世家才会喜欢被德政教化的君王。天子想要的,却是一个心机深沉,手段老辣的储君。 徐思既说服不了天子,也对付不了儿子。也是操碎了心。 第九章 这一日大皇子又差人送来信札,随信还附赠了一对蝈蝈儿。 那蝈蝈关在竹篾片编织的小球中,那竹球编的虽粗糙却趣味盎然,透过篾片交织成的网格可以看见里头蝈蝈儿碧绿铮亮的甲壳头,头上两只长长的触角柔软灵活的甩来甩去,像个大将军一样威武英俊。 如意看了十分喜欢。 她正同二郎一道读书,便令二郎先挑,自己则去一旁,由她口述,让侍女代笔回信道谢。 大皇子一贯都有文雅的美名,诗文俱佳。随手写给如意的信札也文采斐然,如今如意也跟着徐思开始学习诗文,知道好坏了,便不肯再信口回复,也要斟酌一番文词,故而耽误得有些久。 等她回头再去找二郎玩时,二郎已等得有些恼火了。 他原本就是能动手绝不开口的性格,跟天子相处日久,得了他的真传,越发的不好好说话。 见如意回来,先盯了她一番。 如意日日同二郎相见,反而轻易察觉不出他的变化来。且她同徐思之间一贯开诚布公,虽也懂得察言观色,却并不会因为被人用目光谴责,就自觉的检讨起自己的过错来。 她只疑惑的问,“怎么不高兴了?” 二郎决心用实际行动教导她自己怎么个不高兴法儿,并且务必令她印象深刻,日后能有所自觉。 他抬手便将竹球挥在地上。 如意却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只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去帮二郎把竹球捡回来——二郎自幼便喜欢扔东西玩,当他能扶着儿车站起来却还不会走路时,姐弟二人玩的最多的便是你扔我捡的游戏。有一次徐思瞧见了,以为是二郎欺负如意,恼火的对如意说,他再扔你便不要替他捡了。但如意知道,他就只是喜欢这种玩法,并不是调皮欺负人。所以她也并不介意。 这一次她以为也还和以前一样。把球捡回来,便和二郎说明白,“里头有只蝈蝈儿呢,你这么扔,就把它摔坏了。” 但二郎抬手又把竹球扔到地上,上脚便踩。 如意敏捷,立刻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用脚一拨,勉强将那竹球从他脚下救出来,抢先捡到手里。又从桌上捞起自己那一枚,护在怀里。 这一次她总算明白二郎是故意的了,眉头便微微皱起来,同二郎对峙着。 “你不喜欢,我就不给你了。”对上二郎的目光,她便有些恼火,道,“你不高兴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胡乱摔东西,也不要胡乱对我发脾气,我也会不高兴。既然你不想好好同我玩,那今天我们便不要一起玩了。” 她转身就走,二郎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如意讨厌他蛮横的目光,看到自己怀中被踩坏掉的竹球,越发恼火,便用力抬手挣开。 二郎愣了一下,赶紧抢到她前头,将房门一关,脊背往后一靠,仰头瞪着如意。 如意当然不能对他动手,但也不可能被这么困住。见门被关了,回头一扫,便转身轻巧的跃上椅子,踩着桌子,将雕窗一推,便行云流水般自窗口跳了出去。 回头还不忘先踮着脚将窗子给他关上,再转身走人。 二郎望着转眼间便空荡荡了的房间,略微有些发懵。 如意这一次也是被气坏了。 回房后看见手里被踩坏掉的竹球,里头的蝈蝈儿恰有一条后腿夹在篾片折断的地方,已被拽掉了,此刻它正蹒跚的在竹球里爬行,似是想要逃走。不过它再怎么逃,能去的也不过这笼内拳头般大小的地方。 这小东西其实已是被关起来了,人拿它玩耍却不善待它,而是随意加害。 如意看着,心情忽又低沉起来。 她便用笔管将竹球的孔格撑开,让两只蝈蝈儿都从笼子里出来。用手捧了,去院子里放生掉。 因这件事,她一整日都提振不起精神来。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真刀真枪的同二郎吵起来。 看书的间隙,如意摆弄一下那只破掉的竹球,便暗暗的在心底想,这一次确实是二郎做错了,她一定要等二郎道歉后再同他和好。 她委屈难过,她身旁乳母侍女们跟着心疼,纷纷想办法要逗她开心起来。 同二皇子吵架了?这话说出来,殿内宫娥们谁都不信。就算信也不敢管啊。 虽然他们都觉着,如意决然不是个会为了枚坏掉的竹球就悲春伤秋起来的柔弱敏感的小女子。但除此之外,侍女们实在想不出旁的理由了。 “再给公主做一枚吧,你们谁会编竹球?” 如意身旁侍女,针线活顶尖的有、厨艺超群的有、连精通食疗调养之术的也有,但细致到会编竹球的,还也没那么好找。 许久之后,大|乳母刘氏才想起个人来,然而语气中不免有芥蒂,“去问问庄七娘会不会吧。” 庄七娘如今依旧在辞秋殿里。 虽她曾救过如意,徐思也命人善待她。但她究竟过的好不好,却很难说。 衣食无忧,身旁人也并没有欺负她的,按说不错。早先大家也确实十分礼敬她,但她懦弱畏缩的模样实在难以让人敬重起来。渐渐的大家就都不怎么将她当一回事了。 不过她这个人也有旁人否认不了的长处——手巧。几乎什么活计都能上手就做,还能别开生面的翻新出花样来。虽绣活做得中规中矩,没什么亮点,但同样的一件衣裳经她一改,立刻便脱胎换骨般好看起来。故而殿内有什么针线活,人都爱去找她。 她根本就不会拒绝,甚至都不求回报。只要旁人说一声“你真是个好人”,就能让她打从心底里满足起来。 人熟悉了她的秉性,不要钱的表扬话随口乱说,让她时时都沉浸在被称赞的满足感中,便能换得她更不求回报的付出。 虽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但他们也确实在将这个他们压根就瞧不起的人吸食殆尽。 久而久之,总会有人觉着不好意思,便画饼给她,道,“你有这样的好手艺,总有一天会入了娘娘的眼——你不是还救过小公主吗?也许娘娘就让你去小公主身旁伺候了呢?” 也是在有人说了这句话之后,大家才忽然发现,这个怯懦无能的女人,居然也是有自己的诉求的。 她想到如意身旁去伺候。 每一季她都会给如意裁剪新衣,单衣夹衣棉衣……她的供奉虽然优渥,但也几乎全花在这上面。裁剪好了她便辗转托人,想送到如意殿里去。但公主有公主的用度,谁敢把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拿给如意用? 实在被她缠不过,又确实对她心存愧疚,总算有人变着法儿向如意的乳母刘氏提了一提,算是尽力。 刘氏却并不刻薄,虽恼火庄七娘居然侵入自己的职权,但毕竟她救过如意,是徐思曾发话要善待的人,刘氏也并不阻挠她。便道,“那就送过来吧。” 至于送过来之后怎么处置——自然是看都不看,就丢到库里生尘去了。 第二日清晨,如意去庭院里打拳回来,就看到她桌上摆了两枚全新的竹球。 和先前那两枚不一样,这两枚用青棕篾片交织编成精致的攒心梅花花格,用来编织的篾片剖得窄窄的,将边缘磨钝了,仔细的上好桐油,一点毛刺都没有,也不会割手。如意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也没找到接缝。 她爱不释手,回头问刘氏,“是妈妈给我编的吗?” 刘氏见她喜欢,不由微笑起来,道,“我也不会,是找旁人为你编的。” 如意点头道,“我很喜欢,妈妈替我谢谢她。” 刘氏见她并没有兴起要见见庄七娘的念头,松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同情那个总是徒劳无功的女人。 刘氏道,“一个下人罢了,如何当得起您一个谢字。您若喜欢,厚赏她些银钱也就罢了。” 如意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我总是听你们说银钱,银钱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给人银钱,他们就高兴了?” 她也才六七岁的年纪,又生长在宫里,哪里懂得钱是什么东西。听人说过几次,不由就想问一问。 刘氏哭笑不得,道,“银钱能用来买东西,你把钱给人,数目够了,就能换到他手里的东西……” “啊……是吗?什么都能换吗?” “大致上什么都能换到。” 如意想了一会儿,道,“钱真是个好东西,居然能交易万物。妈妈帮我赏了他,也拿一些银钱来给我看看吧。” 今人清高,士子们口不言钱财方为高洁,满口“钱是个好东西”,简直俗不可耐。刘氏可不敢担上把她家公主变俗气了的罪责,忙笑道,“您可用不到钱,也不能沾钱。日后可千万别对旁人也这么说。” 如意知道她们有诸多顾虑,便也不追问“为什么”——横竖她也不是只有一个人可以问。便道,“那就算了罢。” 第十章 面对二郎时,如意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原则的姐姐。 睡一觉醒来后,气就已经消了大半。对于二郎不道歉她就绝不同他和好的决心,便已不再那么坚持。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以二郎嘴笨的程度,他还真有可能不会道歉!莫非她真要一辈子都不同他和好了吗? 而且二郎毕竟比她小,是他的弟弟,她不能事事都同他计较。就算生气,也该好好的同他沟通,让他知道这么做为什么不对,日后改正才好。 如今她手中竹球里已无蝈蝈儿了,若二郎就是喜欢丢着、踩着玩,那也就随他去吧。 可这么想的时候,如意脑海中还是不期然就记起昨日二郎蛮横不讲理的目光,心情不由便蒙上一层阴霾。她用力的摇头甩开,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令自己清醒起来。 天色还早,尚不到朝食时候。如意洗漱完毕,便抱了竹球往二郎殿里去。 二郎也已起床,正打着盹由侍女服侍着洗漱,头一顿一顿的。 有侍女悄声在他耳边道,“四公主来了。” 二郎瞌睡了一下,忽然便激灵着醒过来,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飞快回头望向如意,片刻后目光里才流露出些委屈来。 他生得美好,哪怕是这种不算示弱的示弱,也让人打从心底里怜惜起来,无法待他过于苛刻。 如意心中火气也就这么消散殆尽了。 她上前想同二郎说话,二郎却扭过头去,一口气说了很长的句子,“我要换衣裳。” 明明可以靠脸说话,他却偏要用口。 那不友善的语气立刻便唤醒了如意的对抗本能,她想到二人还在冷战,下意识便回敬道,“我就来给你送一个竹球。” 二郎气结——他才不要那个狗屁竹球!他不过丢了一下,她竟同他生气!他还要? 他身旁侍女服侍他久了,也十分懂得如何避免受池鱼之殃,立刻道,“殿下还有话同公主说,公主能否先不急着离开?稍稍回避片刻等殿下穿戴好了,再进来可好?” 如意看了看二郎一眼,见他越发委屈的站在那里,已意识到侍女说的才是他的真心话。便闷闷的应道,“嗯,那我等你吧。” 不多时,屋内服侍他穿衣洗漱的婢女们接踵而出。如意知道二郎这是终于穿戴好了,便独自进屋里去。 二郎果然在等着她。 虽然他借侍女的口留下如意,道是有话同她说,但以他寡言的程度,也根本就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他就只用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如意,目光从她进屋,一直跟到她走到他跟前来。才傲娇的一扭头。 这么一来,反倒像如意一大早巴巴的赶来道歉了。 不过,如意的本意就是来同二郎和好的,倒也并不怎么在意。 她便将竹球拿出来,往二郎跟前一递,“这个是给你的。”顿了顿又补充,“这里头没有蝈蝈儿,你可以随便摔,随便踩……” ——她到底还是有些介怀前一日二郎的作为的。 二郎沉默了片刻,便明白如意还是没意识到问题的关键。 当然前一夜他反思了一个晚上,已经意识到自己哪里做错了。他不该还没设想好一旦如意也恼火了他该怎么处置,便草率对如意发起脾气来。结果中途被如意打断了节奏,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如意竟跳窗逃跑了。这么一来,他目的一点都没达到,反而像是故意发脾气欺负如意了。 失策,太失策了——她竟然能、并且敢跳窗! 二郎懊恼了一晚上。以至于今天如意一进门,他先想到的就是要先把窗子关好。 但是二郎并不担心如意会当真因此就不理他了,你看今天一早如意不就匆匆跑来找他了吗? 他对如意其实也是有恃无恐,知道在这个人面前他无论犯什么过错,最终都一定会被原谅。 不需要特别清晰的理由,他就是知道。 而在他这里,如意也是一样的。 二郎隐约觉着,这种特别之处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一旦如意意识到自己也可以有恃无恐,岂不是也会肆无忌惮的做出他不喜欢的事来?想想这个人可能一次又一次的挑战他的耐性,二郎就觉着自己必须趁早把这种可能性扼杀在萌芽状态。 他抬手又将如意手中的竹球挥开了。 那竹球十分柔韧,落在地上弹了几弹,方滚落在桌脚,缓缓停住。 二郎用足了力气,就只透过竹球传到如意手上的那些,便已令她手心隐隐发疼。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这种欺负人的举动。就算是如意,在主动跑来示好后遭受这种对待,脸上也有些生疼。 不过,这一次是她说这枚竹球二郎可以随意处置的,她倒不会为了这点同他计较。 只是她的求和的意图也就这么中断了。 她说,“既然东西已经给你了,我就先回去了。” 二郎道,“我不要。” 如意脚步顿了一顿,转身回去,将竹球捡起来抱在怀里。既然他不要,她就不给他了。 二郎抬手想把竹球再度打掉,却错手挥在如意手上。他手掌又小又实,力道毫无保留,如意手上立刻便火辣辣的疼起来。 她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萧二郎,你适可而止。” 二郎真心不是故意打如意的,但他确实是故意欺负她。对于如意不是婢女而是他的姐姐,她被激怒了可能会还手一事,二郎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但他还是低估了如意的武力值。 他根本都还来不及有反应就被捉住了手,而如意显然将他为了把手挣出来而做出的肢体动作当成了攻击,灵敏的脚下一绊、手上一翻,便拧住二郎的胳膊,将他反身压倒制服了。 ——毕竟跟着师傅习武半年了,这些护身擒拿之术多少她还是学了一些。 只不过小孩子把握不好准数。如意素来练习的对象又都是大人,从来就只有她拿不住人,没有她把人弄疼了情形。因此她虽手下留情了,力道也还是有些重。 所幸小孩子肢体柔软,二郎只是皮肉疼。他却比如意更明白事态轻重,一咬牙便忍住了,没有叫出声。 这回他就不能再吝啬言辞了,便压低声音,道,“放开我。”如意还想逼他服软,但二郎一击即中,“疼。”如意立刻便松了手。 但她这次是真的恼火了,“我能拿住你一次,就能拿住你第二次。你得给我老实些。再敢对我动手,我就揍你。” 二郎: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你不是已经打回来了吗! 二郎才要发作,便听外间脚步匆匆,片刻后侍女便笃笃敲门——她们都得了二郎的命令,不敢随意进来——道,“陛下来了。” 听声音便知道御驾已近,二郎警觉,已经隐约意识到,恐怕是里头争吵声引起婢女们警觉。他们怕姊弟二人打起来,又不敢干涉,便匆匆去徐思房里搬了救兵。但来的是天子而不是徐思,想必是天子出门时恰好撞见,给截了下来。 二郎立刻道,“去请阿娘过来。” 他来不及叮嘱如意什么,房门已被推开,天子果然是上朝的那套行头,在半副仪仗的跟随下,阔步走进屋里来。 天子一边走上前,一遍目光居高临下的扫过如意和二郎。 二郎也不知他看出了多少——横竖二郎是绝对不会主动开口说话的,他虽年幼,却很沉得住气。 而如意在天子跟前也没有表现欲,更极少解释些什么。虽有种被天子一眼看透的浑身不舒服的压抑感,但也没开口说话。 天子缓步上前,俯身把两枚竹球捡了起来。如意需要抱在怀里的大小,可他只五指一伸,便轻巧的捏了起来。 他将左手的竹球递给如意,如意屈膝一行礼,双手接了过来。 他又将右手的竹球递给二郎,二郎一抬胳膊,右臂便一阵扭痛。所幸他一贯没太多表情,只用左手一拨,便也双手握住了。 天子凤眼一垂,落在他右手腕上,瞧见他手腕未消的指痕,就已将事由猜了个七七八八。却还是问,“怎么弄的?” 二郎怕如意乱说话,只能开口,“阿姐的错。” 如意听他告状,反而不肯认错了,便抿唇不语。 天子饶有趣味,“哦?” 二郎便循序渐进道,“我不要,她非给。”他便挥手一打,将竹球拍飞出去,“这么弄的。” 他故意避重就轻,希望能混过去。 天子不置可否,只转而问如意,“你知错了吗?” 如意瞠目结舌,她想阿爹怎么能不讲理到这个地步,便道,“阿爹,我没有——” 天子打断她的话,“你对弟弟动手了没?” 二郎便知不好——以如意赤诚和耿直,她不可能对天子撒谎。 果然,如意根本就没想过自己可以否认,她只辩解道,“可是——” 天子薄怒,道,“你还要忤逆父亲吗?” 如意一愣,忙噤声垂下头去——徐思对她强调过很多次,万万不能忤逆天子。他和寻常的父亲不同,他生杀予夺,金口玉言。纵然他做错了还不讲理,她也不能当面顶撞他。 但如意确实委屈极了。他虽然是天子,可也是她的父亲啊。 天子见她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声音复又柔和起来,缓缓的同她讲理道,“你是姐姐,该让着弟弟。弟弟受了欺负你还该保护他,怎么能动手打他?你阿娘让你习武,难道是为了有朝一日你把功夫用在亲弟弟身上?” 如意心里方好受了些,却还是低声辩解道,“我没有打他,就拿住了他而已。而且也放轻了力道……” 天子便将她手中竹球拿过来,抬手一捏,那竹球便应声而折。天子道,“朕也放轻了力道,你觉得自己可也能受得住吗?你比他大两岁,又在习武。你以为自己放轻了力道,殊不知落在他身上,依旧极痛难忍。他不肯开口呼疼,不过是怕呼声引来旁人,令你被责备罢了。朕直言问他,他都不肯坦白。他在保护你,可是你呢?” 他循循善诱,谆谆教导,同她说的每一句都是极正的道理。如意听了,不由望向二郎,心中愧悔起来,“……是我错了。弄疼你了吗?” 二郎动了动胳膊,不耐烦的表示,他根本就不痛。 虽天子分明就是在替他说话,但二郎感到极不愉快。他和天子是一类人,又经过天子的言传身教。跟如意不同,他不会轻易被人诱导,何况这件事根本从头到尾都是他在故意挑衅。他听得出天子言辞中的陷阱。 譬如如意根本就没有打他,反而是他先不小心打了如意。但经天子一说,恐怕连如意自己都觉着,她确实是打了他,这很不应该。如意也根本就不可能“学成武艺对付他”,但经天子一说,就好像她不认错,就有朝一日真会这么做一般。而二郎确实是想保护如意,但他保护如意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这只是他们姐弟之间的默契,换成如意定然也会这么做。天子却趁机替他市恩,凸显出如意的愚钝和不识好歹来。 这些诱导,若再加上体罚,简直就是在用调|教忠仆的法子调|教如意。 也几乎就在二郎这么想的时候,天子果然又道,“做错了事便要认罚,朕也不罚你跪了。你就去后院站半个时辰,面壁思过去吧!” 二郎心中便一沉。 后院南北连通宫殿,东面为院门,墙壁在西。正是七月盛夏,虽还在早晨却已是烈日暴晒,如意又还没有用早饭。就算是大人,这么晒上半个时辰,只怕也要虚脱了。 这样的惩罚十足很辣,足够令人印象深刻。 二郎立刻出言点破,“阿姐没打我。天热,阿姐又没用饭——” 天子道,“没你插嘴的份!若不吃些苦头,还叫受罚吗?问你姐姐愿不愿意?” 如意正是徐思教出来的正人君子,而将这种还没见识过人心险恶的正直君子把玩在手中,甚至都不需要太多的技巧。 如意果然道,“我不该对弟弟动手……应该受罚。” 天子见她认罚,便又对二郎道,“你也别置身事外,这件事里你也有不对之处。念你胳膊受了伤,朕先不治你的罪,你给朕老老实实待着反省。等朕回来,还要慢慢的审你!” 第十一章 天子从容起身。 二郎见徐思还没有赶到,赶紧小跑几步挡在天子跟前。他一时找不出拖延时间的理由,便仰头望着天子,眨了眨眼睛,做出乖巧软嫩的模样来,“我自己招了的话,能不能罚得轻一些?” 他也不是油盐不进。平素不留神惹火了天子,或是偷懒不想同天子周旋了,便会做出这种模样,适当的撒撒娇。天子纵然晓得他这模样都是装出来的,达到目的便立刻故态复萌……奈何他生得实在美好,又是自己的亲儿子,天子轻易也扛不住。 何况天子压根就没打算罚他,不过是说给如意听,以免显得过于偏心了。 天子便摸了摸二郎的头顶,取笑道,“原来你也怕受罚,那日后就乖巧些,少给朕添乱子。” 二郎见天子又要走,便抬手拽住他的衣袖。 他本就话少,必须开口的时候也尽量省字数,何况是没话找话?虽牵住了天子,但一时竟编不出能脱口而出的理由。 他飞快的又扫了一眼房门,因绞尽脑汁的编废话,目光便迟缓了片刻。 天子见了,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这是在等救兵呢。 对于如意竟真敢对二郎动手一事,天子其实相当恼火。故意从重体罚,既是为了让如意印象深刻不敢再犯,也是因心中那口恶气不吐不快。譬如家里养着的幼犬,你指望她长大后能看护幼主,为驯养她的忠心,并不介意抱在膝盖上顺顺毛。但若她因此就以为自己能同少主人平起平坐了,甚至于竟敢还手弄伤了幼主,你碍于种种情面不能将她杖毙了事,也必定得狠狠的打她一顿才好。 他这一次必然要罚如意的。 天子便对二郎道,“别调皮,朕还赶着去上朝。” 二郎道,“我知道错了,阿爹不要罚阿姐了吧。” 天子略有些惊讶——二郎竟直接开口替如意求情,他该知道自己不可能准许,否则便不会辛苦拖延等徐思来救场了。 天子心中一动,望向房门,果然见衣袂翻动,徐思匆匆跨步进来——二郎本意并不是向他求情,而是说给徐思听。 徐思边上前边笑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一大清早就要罚孩子?” 天子却不愿令她开口求情,面色低沉道,“不是什么大事,一会儿你问孩子吧。时候不早,朕先去上朝,回来再说。” 说罢也不等徐思开口挽留,便示意起驾。 他是要去上早朝,徐思无法开口阻拦,只能让出路来。 天子銮驾离开,殿内骤然就变得空荡荡的。 徐思见如意独自垂着头立在后头,心头不由就一酸。 这间屋子里她可以替如意说话,甚至二郎也可以,唯独如意自己不行。她并不单单是被排除在三人外……她其实是能被任意处置的。她还是个孩子,也许还理解不了这悲哀之处,但其实她也是隐约能感觉得到自己的不同吧。 徐思便牵着二郎的手走到如意的跟前,单膝蹲下来,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 如意看到阿娘的面容,忽然便泣不成声。 天子其实已是说服了她——她犯了错应该受罚。她并非完人,长大到六岁,中间不知犯过多少次错。每次徐思也都会缓缓的给她讲道理,让她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而后改正。她并非没有受过罚。只要她知错了,她都会承担自己的那份责任。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她明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也还是会这么的委屈。 如意极少哭,可一旦她哭了,便也格外让人难过。 徐思将她揽在怀里抱住,顺着她的脊背轻声安抚她,“别哭,好好的把话说明白。你一哭,阿娘便跟着你难过起来,却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心里多焦急。” 如意果然便开始擦眼泪,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徐思一面帮她,一面便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头对阿娘说,好不好?” 如意虽面上平静下来,然而气息并未调整好,兼要回忆委屈,一开口便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她还是竭力压制住,想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免得徐思担心。 她说得语无伦次,徐思便缓缓的边问边听。渐渐的如意转而在意起徐思询问的细节。 徐思虽不知道天子言语中设下的陷阱,但从如意回忆的细节中也能听出她将哪些事当成自己的错。她便着重询问那些细节。 如意说到二郎挑衅她的那些细节,忽就顿了一顿——若她不留神说了出来,二郎定然也要受罚。她忙含混带过去——她又要解答徐思的疑问,又要抹掉二郎不利的细节,那里还有多余的情绪去哭?立刻便已平复下来。 然而徐思毕竟是个成年人,孩子这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她? 她很快便推断出了事情的经过。 她便看向二郎。 天子要罚如意时,二郎便已经后悔了。再看如意哭得气息不继,越发无心辩解。恰他又是嘴笨话少的性子,干脆便一言不发。 徐思望过来,他无言以对,便终于学会了低下头去,躲避大人的目光。 徐思帮如意擦干净的脸,最后问道,“你依旧觉着自己做错了吗?” 如意迟疑了片刻,还是黯然道,“……我不该对弟弟动手。我是姐姐,又在习武,可能会弄伤他。” ——天子的话她到底还是听入了耳。 徐思暗暗的叹了口气。她不能不承认,如意的觉悟很令她欣慰。但归根到底是二郎先动手,就算是在姐弟之间这种事也绝对不能容忍。她觉得如意处置得很对。可在天子的干预下,这正确的处置可能会给如意带来灭顶之灾。 她明知该支持如意,明知什么是对的,但她不能说。 她只能转向二郎,“你呢?” 二郎觉着这种训导太幼稚了,一目了然的东西还要兜这么大圈子,你问我答的一步步引出来。他真心不想掺和。 但对上阿娘和姐姐在意的目光,终还是不能置之不理,“我错了。”如意讶异的望着他。二郎心中懊悔越深,便避开她的目光,道,“我也是。” 无需他解释“也是什么”,徐思已听得懂。她便道,“既然保证了,便要做到。” 二郎道,“嗯。” 徐思便再度转向如意,道,“你阿爹罚你,你可认过了?” 如意点头。徐思便轻巧捏了捏她的耳朵,目光温柔的凝视着她,道,“既然认过了,那么就做完它吧。一会儿吃过早饭,就去庭院里面壁思过。”她想着若不让如意去受罚,天子那里又口实是其一——若如意愧疚不消,大概会总觉着自己欠了天子和二郎,这件事的影响反而更长久。不如就让它有始有终。 如意道,“嗯。” 她答得乖巧,徐思心里酸楚。便又道,“父母也并不总是对的。你阿爹是天子,你不能忤逆他,他的旨意你也不能不遵守。但孝道并非止于如此——孟子所说‘不孝者三’,头一个便是‘阿意曲从,陷亲不义’。意思是不论父母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加辨别的顺从,会令父母陷入不义的境地。譬如说,若父母若要打你,你是不是该乖乖的让打?” 如意想了想,道,“阿娘打我,必然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徐思道,“那么,你觉着阿娘打你是为了什么?” “让我受罚,敦促自己改正。” “那么阿娘的本意是要打伤、甚至打得你不能动吗?” 徐思事实上从未打过如意,如意说的便也轻松,“不会。” 徐思便道,“可是阿娘可能会有盛怒的时候,控制不住脾气和力气。甚至谁劝都不听……非要往重里打你,你该怎么做?” 如意略有些被吓到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是好。 徐思便道,“这时你若乖乖的让阿娘重重的打你,将你打伤,却不想法自救。待阿娘清醒过来,你猜阿娘是什么心情?” 如意睁大眼睛望着她,徐思便轻声道,“阿娘肯定心疼、懊悔不已,可你已受伤了,阿娘就算想挽回也来不及了。” “如此,虽是阿娘错在先,可也因为你的愚孝,你阿意曲从了,致使阿娘的错变得无法挽回。这就是‘陷亲不义’了。” 片刻后,如意才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阿娘在任何时候,都想看到你健康、快乐。若你受了伤,阿娘就会忧心如焚、茶饭不思。你若孝敬阿娘,便要懂得自我保护、远离危险……你阿爹也是一样的。所以今日你阿爹罚你去面壁,你固然受罚,可要灵活变通,不能骗空着肚子往烈日下去。平日见了你阿爹,也不要一味的缠着他,惹他烦了又忍不住罚你。对不对?” 如意想起阿爹对她的不公平,眼圈泛红。便又垂下头去遮掩,“嗯,我明白了。” 徐思便摸了摸她的头,道,“好孩子。” 用过早饭后,如意去庭院里面壁。 徐思留下二郎,先铺了蒲团令他跪下,才道,“将今日的事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 二郎自然早将受罚时偷工减料、自保为上,免得“陷亲不义”给修炼到家了。但这一日还是乖乖的在蒲团上跪好,简洁明了的把过错交代清楚了。 徐思教导过他许多次,还是头一回当真察觉到他的诚意。 “知道后悔了吗?”徐思问道。 二郎抿着唇,乖乖的点了点头。 “依旧觉着自己活得十分聪明吗?” 二郎讶异的望向徐思——他确实一直自以为聪明,但他从未料到徐思竟会看破他的心思。事实上这一日他也一直在反省,是否正是他的自作聪明才导致如意受了无妄之灾。 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摇了摇头。 徐思道,“你依旧是聪明的。只是你还在该脚踏实地的去学怎么做人的年纪,连做人都没弄明白,就先把聪明用在了怎么投机取巧上。这岂不就是件蠢事?阿娘并不是说你阿爹教你的那些不好,或是没用,然而一切聪明和技巧都是需要根基的。而你尚还没踏踏实实的做人,把根基扎牢,大可不必急着去效仿你阿爹那一套。” 二郎听懂了道理——虽依旧不明白他阿娘所说根基具体指的是些什么,但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庭院渐渐炎热起来。 如意一心一意的来面壁。早先混乱的心境早已被徐思盘理整齐,她的心情还是很轻快的。 她体质毕竟不错,又还在奔跑玩耍一整天也不觉着枯燥劳累的年纪,倒也没有特别难受。不多时侍女们拿木勺泼水浇灌起庭院来,她便更加轻松。反省完错误,实在没旁的可想了,她就开始背诵徐思教过她的诗赋。 二郎不知何时从殿里出来,仰头牵了牵她的衣袖。 她便如平时一样牵住了二郎的手,问道,“你来做什么?” 二郎便道,“来和阿姐一起受罚。” 第十二章 日光毕竟毒辣,白日里同如意一起面壁、玩耍时二郎还不觉着,待傍晚时空闲下来,沐浴过后准备用饭了,二郎脸上、脖颈上便红肿疼痛起来。 天子待他极其溺爱,最怕他有什么病痛。就连如意捏了他一下,天子尚且非要让如意顶着烈日面壁思过,何况是他身旁婢女们的疏忽?故而他身旁伺候的人无不小心翼翼,从不敢让他有半点磕着碰着。疼,对二郎而言是十分陌生的体验。而晒伤偏偏又尤其的疼,仿佛被持续不断的炙烤着一般,无法缓解下来。且兼天热,他人又有些昏昏沉沉的,渐渐的心里便烦躁起来。 他性情寡言,倒也懒得向父母抱怨。然而脸色到底阴沉下来,晚饭只草草用了几口,仄仄的在一旁等如意吃完,便一起回去休息了。 他生得白皙,晒红的痕迹也就格外明显。实则天子一回辞秋殿就看出他晒伤了,只隐忍不问罢了。此刻见他根本就没打算说出自己不舒服,终于问徐思道,“你罚他了?” 徐思风轻云淡道,“是,罚他背了一篇《论语》。” 天子欲言又止——他有心问徐思,怎么忍心在这么热的天罚二郎出去暴晒,然而分明是他先这么罚了如意,便哑口无言。他又恨徐思,二郎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竟能狠心拿二郎来报复他。心里也是憋气得难受。 徐思却又主动补充道,“不过是姐弟之间闹了一些小矛盾,要紧的是敦促他们各自知错改正,和好如初。何至于要体罚他?罚得重了既容易伤到孩子的身子,又让他心里生出恐惧、反感来。岂不违姐弟友爱的初衷?故而我就只罚他背了《学而》一篇,给他将道理讲明而已。” 天子知道她是在隐晦的规劝自己,不过他原本就是想将畏惧种在如意的心里,让她对二郎爱而畏之。因此虽一如既往听得十分顺耳,却也没放在心上。只听明白徐思确实没体罚二郎,才又道,“朕瞧着他像是晒伤了的模样—— 徐思莞尔笑道,“宫里他也就只有如意一个玩伴。素日里都是如意迁就他,这一回如意受罚不能自由,他想找如意陪,自然就只能转而去迁就如意。”又笑道,“结果如意没事,他反而给晒伤了。” 天子听了,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不悦道,“你就不心疼?” “怎么会不心疼?”徐思笑道,“不过也还不是件值得勃然作色的事。他体质还好,也并没有中暑。只是晒得不是地方,夜里睡觉沾枕疼,只怕会有些失眠。我已给他送去了薄荷膏,您要不放心,就宣太医来看看吧。” 太医来看了,确实只是晒伤而已。因天子紧张儿子,太医到底还是额外给开了避暑的汤药。 反倒是二郎,因脸疼,休息时又被太医打断了,心情十分烦躁。 天子见他还有发脾气的力气,便知道他确实不要紧。就又起了“让他吃点苦头也好”的心思——知道了其中滋味难受,日后同如意分担惩罚时,他也能多顾虑一二。 不过,天子到底还是不乐见他对如意的感情——毕竟如意只是个物件罢了,妙法妙音和琉璃才是他的同胞姐姐,天子并不希望他待如意好过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们,觉着还是该早些将他同如意分开来养才好。 盛夏的暴雨在闷热的傍晚之后沛然袭来。雷暴狂舞在暗夜里,将屋里映得一阵阵电白。雨水砸地而响,瞬间就湮灭了滚雷之外一切声响。 二郎因脸上、脖颈上的晒伤,明明困得昏昏沉沉的,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听闻雷声、雨声,心中烦躁终于被激发出来。 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困倦中居然控制不住大哭起来。然而雷鸣太响,殿内侍女们竟无人能听见。 二郎哭了两声,倒是略清醒了些。他便抱着枕头从床上爬下来,胡乱蹬上丝屐,往徐思房里跑去。 侍女们待要跟上去,然而二郎一心要去找阿爹阿娘救助,只觉着这些人十分碍事,便发作道,“滚开!” 侍女们既不敢“滚”,又不敢跟上去,只能小跑着追在他的身后。 这一连串大人便弓腰垂首拢袖,不远不近的被二郎引着,在轰隆隆的雷鸣和哗啦啦的暴雨声中,疾走在辞秋殿长长的回廊中。 如意晃着腿坐在凳子上,一面听乳母讲故事,一面透过窗子、借着回廊的灯光观赏着暴雨夜色之下的庭院。 忽然便瞧见一行人如过江之鲫般往徐思殿里去,不由上了心。探头出去一看,便瞧见跑在最前头的她的小弟弟。她见空中暴雷舞动,依稀记起二郎在襁褓中曾被雷声惊醒哭泣,便想,莫非是雷声太响吓到了他? 二郎半梦半醒的便跑到徐思门前,待要一头闯进去时,却被翟姑姑带人匆匆拦下来。 ——天子在徐思房里,正是不能被孩子撞破的时候。 二郎却还知道敬重翟姑姑,没有因为被她拦下而发脾气。但短了他的觉睡,他也正当不讲理的时候,一闷头非要找他爹娘不可。 到底还是硬赖过去,将有他三个人那么高的房门给扑开一条缝隙。 如意终于在此刻赶过来,低声唤道,“二郎!” ——她却有过撞见天子同徐思“打闹”,而被丢出门的经历。知道大人们玩耍是不能随便打扰的。便来带二郎回去 二郎闻声,知道是他的姐姐,终于不再非要见他一时还见不着的爹娘了,满眼泪水的就回身扑到她怀里去,“阿姐,脸疼。” 如意还是头一次见他泪眼汪汪的诉苦撒娇,然而待要掰着他的脸帮他看那里疼的时候,二郎已眼皮沉沉的站着抱在他身上睡起来了。如意是知道二郎夜里看过太医的,也问过太医他的状况,知道不要紧。又见他睡态极可爱,便不吵醒他。只轻轻帮他吹了吹,便招呼侍女将他抱回房里。 谁知二郎觉出阿姐不在了,竟又强睁开眼睛,耍赖欲哭。 如意忙拍了拍他的小腿,道,“不要紧,我跟着。”二郎方又放心的睡过去。 天子匆匆同徐思做完事。虽早先听闻动静时说“别管他”,然而到底不能放心,终还是披衣起身去二郎房里查看。 二郎身旁的侍女便低声向他回禀,“公主殿下帮他吹了一会儿,这会儿已睡熟了。” 天子不悦道,“你们便不能给他吹吗?” 侍女不敢还嘴。天子却也知道,他这只是找茬罢了——同样一件事旁人做来图惹烦躁,可若是自己极亲近信赖的人去做,却能令人松懈舒适下来。而他培养二郎的方式,却正容易让二郎在他人跟前无法放松戒备。 天子提了灯笼小心的去二郎卧室里查看,只见姐弟二人互相偎依着,确实都已沉沉入睡了。 天子在床边立了片刻,终于还是吹熄了灯笼,悄悄的退出了屋子。 第十三章 景瑞二十年,春三月。 转眼二郎也到了当初维摩出阁的年纪,在这件事上天子却并不娇惯他,早早的便为他修建好王府、选拔好幕僚,命他入朝为官。 就此,二郎也在七岁时离开皇宫,正式开始接触外臣和朝政。 徐思虽万分舍不得他,却也知道这皇子成长的必经之路。 乱世里,不论北朝还是南朝,历代都有皇子王孙在不到十岁的年纪上就开始担任官职,接触政事和军队。 盖因在当今的时局下,皇族同大士族并无十分本质的区别。虽名为天子,但若前推二三十年,同众人也不过是一样的门第,甚至同朝为官时官位也许还在人下。都是世交,谁还不知道你的天命是怎么来的?故而朝臣难以生出什么敬畏之心来,忠诚也就十分脆弱。之所以不取而代之,并非是因为不想,只是因为实力不足罢了。朝臣士族各为其家,皇族也唯有子孙繁盛,掌握住足够的军队和权利,才能避免被其余的世家鲸吞蚕食。 因此就算天子不打算册封二郎为太子,也势必会让他成为手握实权的藩王,好令他日后辅佐兄长,守住大权。 二郎虽生在帝王家,却并没有无忧无虑的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日后当一个富贵闲王的命。遵循天子的命令,早早出阁学习和历练,对他而言也未必是件坏事。 也只能切切叮咛他好好照顾自己,注意饮食和穿着,亲贤远佞,不要荒废读书……因徐思叮嘱得太多了,二郎还觉着她是小题大做,略不耐烦的安慰她,“又没离京,会常回来看您。要还不放心,就让阿爹收回成命吧。” 这些年二郎性情越发沉默,心思也越发的深沉。也就只有在徐思和如意跟前才会流露出些符合年纪的傲娇来,为她们总拿他当孩子待而出声抗议。 他一句话安慰得徐思哑口无言,转头又对如意道,“你若也舍不得我,日后就把公主府建在王府隔壁。不愿走门,翻一道墙就能见面。” 如意原本还好,被他一说,想起自己日后也是要同母亲分开的,眼泪唰的就滚落下来。 二郎欺负完母亲和姐姐,觉着心满意足了,这才放柔了声音,好好安慰她们,“别哭了,真的会回来常住。” 二郎也果然没有食言。头一个月他要接见府僚臣佐,熟悉和处置治下政务,还要抽空听徐茂、范融为他讲说文学和经义,比较忙碌,故而一直住在王府里,待到第二个月一应人事都熟悉上手之后,他每旬就只回王府住三五日,其余的时候依旧住在辞秋殿里。 如意白白伤感一番,结果每天她下学回来,总是能看到二郎理所当然的回到辞秋殿,照旧读书、玩耍、颐指气使——且欺负人还多了一个名目,“我偶尔才回来,你要格外容让我”,不由气结。 “你怎么总是回来呀!” “我阿娘住这、我阿爹住这、我阿姐住这。这是我家,你说我‘怎么总是回来呀”!’ “可是你就没有政务要忙?没有民情要了解?没有朋友要交游吗?”如意觉着若自己出宫居住,每日里肯定有做不完的事。 “每天半日功夫,尽够处置这些了。”根本就耽误不了他回来用饭、睡觉。 “可是维摩哥哥他——” 二郎嗤之以鼻,“我又不是他!”虽这么生硬的驳斥回去,但二郎也不是故意要惹如意不痛快,便又道,“他是不愿意回来罢了。” 至于维摩何以不愿意回来,二郎便懒得细说了。横竖他也不关心这些事。他只将胳膊撑在桌子上,上上下下细细打量如意一番,转而问道,“你真的去国子学读书了?” 徐思信奉“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她是当世才女,就算将天下男儿一并算进来,在文学和经义上胜过她的也不是很多。亲自教授子女已然足够。兼如意和二郎年幼,都还不到幼学之年,她也就没急着为他们外聘名儒为师,只将他们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如意和二郎都是十分聪慧的孩子——虽聪慧上二郎略胜,但如意更勤奋上进,总体还在伯仲之间。徐思觉着这样的组合很好,既不会因为相差悬殊而使优者骄劣者馁,又能在年幼时便遇到旗鼓相当的同窗,使人觉出学业的有趣和友谊的可贵,互相激励和陪伴。 时至今日她依旧觉着,世家子弟天赋过人者不知凡几,独她和徐茂脱颖而出,正是因为年幼时他们一道读书的缘故。也正因一道读过书,所以他们更相互了解、惺惺相惜,兄妹的感情较旁人也更深厚。若如意和二郎真能如她好徐茂一般共同求学,也是平生幸事。 可惜帝王家到底不同寻常门户。二郎才七岁便要自立门户了。 如今少了二郎,如意再跟着徐思读书,就无人可以陪伴她了。 徐思觉着不论对如意的品性,还是学问,“独学而无友”都不是一件好事。便早早的开始考虑如意日后的学业。 天子孩子不多,两个儿子都七岁出阁,天子指定文学之士和名儒教导他们。先皇后是世家才女,有自己的人脉和思路,身旁不少有博学的女史,两位公主跟着她长大,无需天子来操心。至于张贵妃,她虽只粗识得几个字,却一心将琉璃培养成风雅多才的邦媛,打的也是外聘名师专门教导的主意。 宫里没有需求,也就不曾专门设立给皇子、宫女启蒙的学馆。虽也有女史为妃嫔、公主们定时开讲授课,但一个月也就讲那么三五回,显然满足不了如意的求学之心。 徐思思来想去,觉着在宫里是无法为如意找到和同龄人一道求学的去处的。 便将主意打到了国子学。 国朝并设国子学和太学。太学招收普天之下有志于学、品学出众的士子,考核优异者可为入台城或东宫为掌故、舍人、郎中,以备天子和储君顾问咨询。但世家子弟自恃门第,耻于和寒门士子同窗共学,前朝为此而另设国子学,只收五品以上朝臣的子弟。 国子学设立之后,太学虽设犹废——只有进不了国子学的寒门士子才会进太学,而世家把持选官,断绝了寒门子弟的晋身门路,纵然多一个太学生的名号,又有什么益处? 国子学却也没如何兴盛起来——都说是世家把持选官,纯以门第论优劣了,又何必刻苦钻研经义? 且世家自有门路为子弟扬名。不学无术不要紧,寒门子弟才爱钻研经义,以当章句小儒而自满,世家子弟旷达任侠,这才是真名士的风流。处置不了政务更不要紧了,案牍劳形俗务累身,是胥吏、俗人的做法,清谈论道垂拱而治才是君子之职——横竖就是既要占住位置,又不肯做这个位置的事,还要说做事、做好了事的人“浊而俗”。 他们原本就是靠出身占住了原本应当靠才华占住的位子,又哪里肯到国子学去求学,让天子去考核、比较他们真实的才能?万一考核出他们才不堪其品,岂不反而妨碍了他们原本平流稳进的前途? 故而顶尖的世家都不愿将子弟送入国子学。 在这样的大势下,就算是真正有才华的世家子弟,为免自绝于全天下的世家,也不能去走国子学这条“学而优则仕”的正路。 天子设立太学和国子学时,为的是能不拘门第、唯才是举。也确实从中提拔了不少寒门士子……但这些寒门士子被士族压制在浊官路上,官当得也十分愤懑和艰辛。 ——天子也有他撼动不了的东西。 故而如今国学不昌,太学和国子学靠着天子一力独撑,不生不死的延续着,前景黯淡。 而随着天子年纪渐老——他已快到知天命之年了——进取之心也渐渐减弱,他也懒于费力去思索如何振兴两学了。 故而徐思说起想将如意送入国子学求学一事,天子并没有过于反对。只同徐思约法三章——不暴露公主的身份、不暴露女子的身份、不触犯国子学的规矩——便答应下来。 此刻如意刚刚下学回来,身上穿的还是国子学统一配发的青衿深衣——因深衣宽袖长摆十分影响书写和运动,她还命人改了款式。袖口收窄,腰身收细,下裳裁短露出靴面来。她本就生得亭亭玉立,这一改越发衬托得她身姿新竹一般清秀。满身的书卷气,却又不失灵动俏皮。 听二郎询问起来,她便兴冲冲的答道,“是,阿爹准我去国子学上学。还专门为我开了幼学馆。” 二郎当然知道这个“幼学馆”是怎么回事——毕竟在国子学内开幼学馆,选拔九到十三岁的世家少年入学就读的主意还是他给天子出的。说是专门为了如意,在他这里倒也没差错。 看如意的模样,想必在幼学馆里她过得相当顺心。二郎忽就有些不仗义——如今他一人独对徐茂和范融两个师父,虽说功课进展更快,但总觉着没有和如意一起学习时那么丰富有趣了。可不和他一起学习,怎么如意反而过得更快活了。 想到如意质问他何以不同朋友交游,二郎便问,“……莫非你已经交到朋友了?” 如意道,“人我都还没有认全呢。不过我确实不是孤身一人,”她便抿了唇,眉眼弯弯的向二郎夸耀,“三姐姐听说我去国子学读书,也央求了阿爹和张娘娘,如今她同我一起去幼学馆上学。舅舅家三哥哥也在,三哥哥十分照顾我。他一同我说话,馆里所有人就都聚过来了——你还记着三哥哥吧,年初舅舅从徐州回来时,曾带他入宫觐见过。” 二郎心想:你同舅舅家三表哥一起上学又怎样,我还同舅舅一起上学呢! 但还是郁卒的应道,“见过。” 他这位表哥名叫徐仪,年长他四岁,今年才止十二岁。 二郎身旁同龄人不多,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比较的对象——他的长兄萧怀猷自幼才思敏捷、文采斐然,朝野上下多有赞美之声。就他阿爹的说法,朝臣的说辞虽多溢美,但他阿兄确实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二郎以萧怀猷为标的,暗暗觉着天下的“佼佼者”也不过如此。仁不足以抚民,威不足以驭下。也许文采辞章胜过他,可还不至于让二郎心生敬意。 但就在二郎对出阁后所阅览的人事隐隐感到失望的时候,徐仪随父亲回朝了。 第十四章 二郎犹记得,那日徐仪跟随父亲前来华林苑里赴宴。虽是天子为北疆归来的臣僚接风洗尘,姗姗来迟的那个也必然是天子——二郎和徐思、如意跟随天子来到华林苑时,徐茂、徐仪父子已等待多时。 正当江南天气回暖的时节,水面初平,浅草成茵,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徐仪身在御苑里等待天子驾临,心却悠然憩息在这风景之中。内侍唱禀天子驾到时,他正远望黄莺穿林而过,闻声淡定的收回心神。目光不经意扫过如意和二郎,他便不失礼节的一笑。 ——这是一个同二郎、同萧怀猷,甚至同二郎平日所见的世家子弟全都截然不同的少年。 他并非不聪明,也并非清静无求,他只是君子坦荡荡,无怖亦无忧。 而随后徐仪在天子跟前的应答也证实了这一点——他文思敏捷并不下于大皇子萧怀猷,更难得的是精通骑射武艺,六年来他的父亲执掌徐州,他只是跟随在侧,便能说清徐州上下的局面、历年所经历之战事。思维之清晰敏捷,并不逊于成人。 这是一个天之骄子。有同二郎截然相反的性情和家教,还有不相上下的洞察力。 几乎在看到这个表哥的第一眼,二郎便意识到,这才是同龄人中真正的“佼佼者”。 而至少在所见之世面和所习之武艺上,徐仪在他之上。 二郎自恃聪明的活到七岁,终于遇到了一个让他意识到人外有人的少年。难免就起了些争胜之心。 结果最该站在他这一边的如意,竟然又临阵跳反了。 二郎不由就有些气闷,觉着他阿爹所说“女生外向”四字评价,真是太真知灼见了! 不过,他大致也猜得到徐仪为何要进幼学馆,不至于当真就不许如意同徐仪往来。只负气的叮咛,“既然三表哥也在,便好好上学吧。” 他想如意也不至于让人欺负了,毕竟如意是他都欺负不了的人。可为了万全起见,还是该往幼学馆安排个耳目,替他留意着才好。 第十四章 徐仪进幼学馆没有任何其他理由,就是为了如意。 他同如意的婚事是两家长辈早就商议好了的,天子也已经默许,并不存在什么变数。徐家所有人都知道,徐仪日后是要尚公主的,徐仪自己也心知肚明。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家人不会挂在口边,徐仪自己也很少去想。毕竟一日之中有那么多事要处置呢,徐仪也还不到儿女情长的年纪。 但是一别六七年之后再回到京城,昔日懵懂幼童俱都长成性格鲜明的少年少女,过不了几年就要真正开始谈婚论嫁了,徐家人也就不能不留神操心一番——如意的性情究竟长成什么样了? 郗氏自认,当年同小姑的约定她并没有辜负,她的儿子确实长成了一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就是不知如意有没有长成一个幽娴淑女。 郗氏正想着何时去宫中探望徐思,顺便仔细看一看她未来的儿媳妇,结果徐思往家里送了个信儿——她打算送如意去国子学读书。 郗氏的心情相当复杂。 徐思送信儿来根本就不是商议,而是通知。郗氏甚至可以相见她家小姑将整件事筹备周全之后,忽然想起来——啊呀,这可不止是她女儿,还是徐家的儿媳妇呢。还是送信告知一声吧。 徐思恐怕压根就不觉着这安排有任何不妥之处,就算意识到男扮女装去国子学求学读书一事背礼逆俗,也觉着徐家必定不是迂腐拘泥之辈,根本不会在意这件事。故而就只知会一声罢了。 但是郗氏很在意,她有些不痛快。 其实世家大族常将女儿同儿子一般教养,家中子女同窗共学并非奇事,甚至还有许多人家女儿的才华胜过儿子。但是这些男女同窗,大多限制在族内。就算不是族内,也多在名儒之家,外族子弟慕名前去求学时才会发生,也都在师长的监管之下。 像徐思这样,直接将女儿扮作男装送出家去,同男儿一道起居学习的,简直草率得惊世骇俗。 ——郗氏并不是不信任徐思对女儿的教导。 但是同窗求学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朝夕共处啊!万一相处久了滋生出什么私情来…… 郗氏便对徐茂道,“让老三也去国子学读书吧。专心读几年书,结交一些朋友,也顺便照应一下如意。” 徐茂:…… 等徐仪知道,她阿娘非要让他去国子学读书竟是为了看住媳妇儿时,深深觉着自己应该不是亲生的。 然而徐仪的出现,却令国子学的气象为之一新。 在徐仪出现之前,国子学中也有不少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毕竟天子也有自己打天下的班底,且一直着力提拔寒门士子,朝中有不少军旅和寒门出身的重臣——但真正的高门世家子弟,却一个也无。 而徐茂身居高位,久负盛名,在世家中享有极高的声望。东海徐家也是“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的名门望族。何况徐家不止文学传家,还有家学渊源,祖上曾先后有人师从郑康成和杜武库,出过数位名儒。 这样的人家却将族中子弟送入国子学读书。 就连沈道林这个平素少议论人物的“持重”之人,也忍不住厌弃道“华胄之族,却混迹于浊庶之地。自污门第,实在骇人听闻”。 不过徐茂很淡定。旁人问起来,他只说,“不曾听说入天子门下研习圣人经义,以修文养德,是自污门第。” 他旗帜鲜明的站在天子这边。 有些事是需要有一个品学名望为世人所看重的人去做肇始者的。徐茂做了那个“敢为天下先”的人,立刻就有不少世家紧随而上。 天子苦心经营了许多年的太学和国子学,终于有了要复兴起来的迹象。 如意上了许多天学,依旧对二郎说说“人还没认全呢”,不是因为她记性不好,实在是接连许多天都有新的同学入学,她来不及认全。 不过就算全认过来了,她也不可能和所有人都有交情。 实际上两三天之后,她身边的人就已经固定下来了。 ——就只有徐仪一个人。 因为天子特地留如意说话,道,“送你去国子学,是为了令你精进学问,不是为了让你同外朝交游。女子当贞静本分,你是我朝公主,更该为世人表率,慎独律己。” 一句话便堵住了如意结识同学的道路。 其实送她去国子学之前,天子便已同她约定,不能让人识破她是男扮女装,如意原本也没打算广泛交游。只是同学之间互相寒暄、认识,她觉着这是平常事,不必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罢了。但天子再度特地叮嘱,她当然只能更加收敛谨慎,时刻牢记着男女之别,连目光都不能和同学碰上了。 如意觉着有些不自在。 她不明白天子何以特地叮嘱这些,莫非是觉着她举止轻浮失礼吗? 所幸徐仪是自家亲戚,不必十分避讳。且她这三表哥风趣幽默,博闻强识,他一个人便顶得上寻常七八人。如意有他一个人照顾、同他一个人探讨学问,已觉着取之不尽,受益无穷,感到十分满足。 不过,徐仪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他是人中翘楚,天生就有吸引他人的魅力。馆内少年都十分乐意和他交往,也不少有人遵从父兄提点,意图拉拢他。 他身旁不少有友朋,却不能只理会如意一个人。 徐仪却和他阿娘不同,半点都不担心如意会同旁人日久生情。 虽相处的时日不多,他却已看出来了,他这个小表妹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虽兴趣广泛,但做起事来却心无旁骛。 她既然是来求学的,便一心求学。就连同他说话,也三句不离学问。尤为难得的是,她提出的问题都趣味十足,和他讨论时也不时目光晶亮的蹦出相当奇妙的见解——在她那里,难免枯燥的学问事,也充满了诱人深入的魅力,竟令徐仪也跟着感到津津有味起来。 徐仪觉着,如意是个一直在令人惊喜的,同乏味绝缘的姑娘。 但越是觉出她的生机勃勃,他也就越能觉出她身上的违和之处。 ——她在同旁人相处上,竟然十分的生硬。简直像是在故意拒绝和人有交情。 徐仪不知怎么的,就觉着她似乎很辛苦。 便笑道,“你既换上了这身青衿,在旁人眼中便只是一名太学生。又何必被此外的规矩束缚住?” 他意在言外。如意却也听明白了。他在说她为求学而换上男装,既已做到这一步,为何还要被闺阁的规矩束缚住。 如意何尝不为此感到郁闷。但她阿爹的训导,她却也不能不从。 徐仪见她沉默,略有些惊讶。便笑着替她解围道,“莫非是权宜之计,不能忘形吗?” 徐仪自己是觉着,这样的解释相对于如意的性格而言,未免有些无趣。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阿爹要我慎独律己,贞静本分。专心于学业,不可交游误事。”如意叹了口气,片刻后又笑起来,“我怕自己真的得意而忘形,违背了阿爹的教诲。” 虽是笑着的,眼圈却不由泛红——莫名的特地点明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果然确实像是在指斥她平日举止轻浮,不守本分啊。 徐仪略一愣,眼角余光望见国子学里男扮女装就读的另一位公主。已然明白如意委屈在哪里。 那位沭阳公主才是真的志不在学,一心交游——话又说回来,天子既然能开明到准许两位公主男装入国子学求学,可见对于迂腐礼俗、男女之别并不十分恪守、在意,专门劝诫这些道理本就十分不自然。 不过片刻后他就已隐约有些猜测了。 ——他进入国子学之后,天子曾专门召见过他,对他的父亲将他送入国子学求学一事十分赞赏。 徐仪不由就想,莫非天子是顾虑他家,故而特地告诫如意,免得她做出有损名声的事吗? 这确实是天子敬重、优待下臣之举。但徐仪也不由就对这个小表妹生出些愧疚来,道,“不会。你本就十分好学上进、慎独律己。” 再多的话说来无益。徐仪也只暗暗的想,他阿娘送他来和如意同窗是对的,至少这种时候,他可以就近照顾她。 第十五章 徐仪目光瞟过来时,琉璃就已察觉到了。 她有心不作理会,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就望过去。见那表兄妹两个逆着晨光隔桌对坐,言笑晏晏,分明就是一双十分匹配的璧人,心情便十分不痛快。哼了一声,别开头去。 琉璃虽自幼便不喜欢读书,但被张贵妃训导逼迫得多了,实则已经啃下许多先人的文集诗作,谈吐之间文质彬彬。兴趣也十分广泛,不论什么话题都能和人聊得起来。且她生得雪白如玉,貌若好女,便人人都愿意亲近她。 见她不痛快,她身旁少年名为刘峻者便笑问道,“张兄认得那位小徐公子吗?” 姊妹两人为了掩盖公主身份,在国子学中都自称母姓。如意自称东海徐家的远支,琉璃自称是彭城张氏之后。他们两个扈从众多,派场举止一看便知出身不凡,非华族不能有,便无人怀疑她们的身份。 琉璃反问,“认得又如何?不认得又如何?” 刘峻见她怒气隐隐烧到自己身上,便哈哈笑道,“张兄莫非同他有什么龃龉?怎么回回说起他,都要怒目相向。” 琉璃道,“看不惯他那副藤萝倚树的模样罢了。” 藤萝倚树多用以比喻女子依附男子,琉璃和如意都生得少女一般,刘峻心头不由就生出些异样来,心想莫非张贤弟是在同如意争风吃醋吗?便笑道,“小徐公子确实性情腼腆,和众人都十分疏远,偏偏同大徐公子形同莫逆——不过他们本就是同族,倒也不奇怪。何况他们两个说起学问,旁人也无所置喙……”忽又想起件事来,便笑道,“小徐公子确实不辱没东海徐家的名声。你可知这次考核,他在馆内排名第几?” 琉璃肩膀立刻便紧绷起来——她虽不喜欢读书,却有争胜之心。便道,“馆内考核不是只评优良劣三等吗?” 她和如意都考了优等,便没上心。 刘峻却道,“那三等只是评给外人看,一等门第必然给一个优,否则上品豪族反不如下品寒门,岂不难看?真正的名次,都握在博士们手里呢。”他族内有人在国子监任职,自然听说了些□□。 琉璃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问道,“她排第几?” 刘峻压低声音道,“……第一。听说每旬的考核她都紧排在大徐公子后面,这一回居然湛湛反超了。” 琉璃眼睛睁圆,问道,“我呢?我排第几?” 刘峻笑道,“我也只知道他们两个位列在前,又问了自己的名次罢了。不知旁人。”但从他的语气中,琉璃却轻易推断出——他不但知道,而且自己的名次定然还排在他的之后。 琉璃一向将如意当“野种”看。虽维摩和两个公主都更看重如意,但她自认自己必然样样都胜过如意。但至今为止唯一的正面交锋,她竟然远远落在如意之后,心头不由羞恼交加。 便将手中书卷往桌上一摔,坐回去一把摊开。 刘峻看他神情,以为他又要发脾气,谁知他竟一言不发,便道,“张兄?” 琉璃恶狠狠道,“不聊了,读书!” 那少年不由笑起来。心想,就这位张贤弟的成绩,任他读个一时半刻只怕也读不出什么效果。 他心中疑惑未解,便又打探道,“张兄和小徐公子可是自幼相识?” 琉璃扬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少年本想以“好奇而已”敷衍他,然而实在觉着他虽娇蛮如公主,性格却也着实可爱有趣。便干脆坦白道,“我在想,彭城张氏已有许多代不曾居内朝为官,张兄从彭城来,不知在建康城内可有家宅?租住房屋到底有诸多不便,我家还有许多闲置的产业……” 琉璃道,“不劳费心,我家富贵得很,不缺房子住。” 那少年暗想——这却是个大实话,否则博士们何必特地将他的成绩提到优等? 他只是疑惑,彭城张氏已败落许多年,四代内做过最高的官也不过是个县令。子弟能走门路进到国子学也就罢了,怎么也不至于被另眼看待啊。 不想旁边早有人关注他们的对话,听琉璃说自己富贵,立刻便有人插嘴道,“彭城张氏在本朝确实无人居官,倒不知有多大的富贵。” 另一人轻蔑笑道,“刘兄莫非忘了张少匠?” 张少匠正是张贵妃的哥哥张华,因擅长百工事,天子任命他为将作少匠,主管修桥铺路一类外事。他虽没读过多少书,为人办事却很有些能耐。可惜牧羊出身,靠妹妹得宠而改头换面,向来为士族不齿。为跻身上流,张氏一族便自称是彭城张氏的支脉。此事触及士族逆鳞,士人群起而攻之,可惜彭城张氏的族谱散落残缺、久不修缮,天子又有心有袒护。一轮论战打下来,竟然无法证伪。 当然,士林反应过于激烈,以至恨不能杀张华而后快,张华也不敢再提这件事了。 士族引以为恨,为巩固战果,每每拿此事取笑——至少在舆论战中,已坐实了张华冒充华族的跳梁小丑形象。 一提及此事,知道内情的少年们俱都笑了起来。 他们本十分喜欢琉璃,但此刻也不由疑惑起来。张华官居四品,他家子弟确实是能入国子监的。莫非这个张璃当真是…… 终于有人试探道,“张兄同张少匠……” 琉璃满脸急红,又恼又羞又恨,额头青筋蹦起,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凭什么要否认?她是一朝公主,她舅舅也是本朝国舅,究竟哪里卑贱了!可她也明白,一旦承认,日后只怕要被全馆排挤了。 她正无措之际,忽见有人排开人群,便如清风徐来,瞬间破开了凝滞沉闷的空气,徐仪的声音不徐不疾,温润如玉,“说起来确实许久不曾拜见令尊,贤弟最近可曾和家中通过音信?” 众人立刻想起,徐仪的父亲刚刚从徐州任上回朝,如今还兼任着徐州刺史,而彭城正是徐州治所。原来张璃竟是彭城本家,那么他们口口声声说张华,确实是在故意恶心人了,也无怪他这么恼火…… 便都隐隐有些歉意 然而琉璃因徐思母女的缘故,连带着厌恶徐家。此刻正当羞恼之际,见徐仪上前解围,脱口便道,“干卿何事!” 众人讶异于她的粗鲁蛮横,不由纷纷退了一步。 琉璃自知失言,然而也断不肯在此刻低头认错,越发恶狠狠的瞪回去。 徐仪却只一笑,“临行前长辈切切叮咛,纵然不干我的事,也少不得要多管闲事了。” 秩秩斯干,悠悠南山。他性情沉稳,临事不惊不怒,气度远胜旁人。连旁观的少年们也都觉着他真是英俊高标极了。 琉璃无言以对,登时面红耳赤,一把抓起桌上书卷,转身走人。 徐仪也并不在意,只回头对如意点了点头,让她放心。片刻之后,他就又被众人围住,说笑起来。 如意知道琉璃不喜欢她,故而请徐仪帮琉璃解围。此刻她也并不曾追出去,只遥遥看了一眼,便摊开书本,安静的圈点阅读起来。 第十六章 国子学也提供馆舍,然而朴素简陋,这些官宦子弟们如何住得下?且幼学馆里的少年最年长者也不过才十三岁,家人也不放心。 故而馆舍内无人居住,一到了下学时候,外头便车水马龙起来,都是来接学生回家的。 如意照旧留到最后。往常她都同琉璃一道回宫,但今日琉璃闹脾气早退了,馆内便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徐仪到底放心不下她,临时推却了许多邀约,留下来陪她一道预习明日的功课。 日光斜斜的穿户而入。 一时馆内无人了,如意起身收拾书籍。徐仪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便道,“后日刘长源的寿辰,他可对你提过?” 刘峻字长源,是国子学博士刘真的族侄。在馆内人缘很好。 如意便道,“说了,他说想邀请同窗一道去东园游宴,大家都会去……”她眉目间不由流露出些向往来——刘峻为了鼓动她答应,将东园说得繁华无匹。如意其实已是心动了。然而她依旧只能叹惋道,“不过我身上是有门禁的,只能婉拒。表哥去吗?” 徐仪道,“若无事,应当会去。” 如意想了想,便道,“那表哥便帮我带一份寿礼去吧……”她拒绝此事,本身就已十分的不合群。何况刘峻都说是他的生日了,她还无所表示,未免太失礼了。不过她却是头一回给外男准备贺礼,十分的拿捏不定,便又问道,“表哥觉着我送些什么比较恰当?” 徐仪笑道,“什么都可——只是怕你送什么都容易暴露身份。”宫里有专门的供奉,像刘峻这般同皇族打交道多的机敏少年,若有心追查如意的身份,哪怕如意只给他个纸头,他也能从经纬纹理中推断出来历来。徐仪便道,“我替你预备一份,一道带过去便是。” 如意点头答应,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倏的就明亮起来。 徐仪不由轻笑,等着她开口。 果然如意就道,“我听说外间衣食住行,不论做什么,都要花钱——” 徐仪讶异道,“莫非你想送他钱?” 如意赶紧摇头道,“我阿娘已教训过我了,君子之交,是不能钱来钱往的。”虽然她觉着钱明明是能交易万物的至为有用的东西,竟会让人觉着粗鄙、伤感情,也真是十分有趣。 她便目光闪闪的望着徐仪,道,“我至今还不大明白,钱究竟是什么。也曾写信问过大哥哥,可大哥哥似乎不大愿意和我说,始终都语焉不详。表哥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徐仪想到高标出尘的大皇子避之不及的被她追着问“钱”,不由失笑。 他便摘了荷包,将里头的金银铜板悉数倒出来,用手指一一罗列,笑道,“这些便是钱。” 他将金银拨至一边,只摆出铜板来,道,“寻常人家用不到金银,因太贵重了,这种铸钱用的最多。铸钱有的用铜铸,有的用铁铸。铁贱而铜贵,却是一样的币值,个中弊病可以想见。铁铸钱早先只有民间私铸,立朝时朝廷想废弃,但限制不住百姓使用。若依旧用铜铸钱,便是输血养贼了。故而朝廷干脆认可了铁钱,自己也用铁铸币。” 如意不由就道,“可私铸钱币不触犯律法吗?” “自然触犯……”徐仪略停顿了片刻,觉着还是无需告诉如意世家豪强的胆大包天。只道,“但私铸钱币获利巨大,总有一些法外之人铤而走险。朝廷同地方的博弈,并不是每次都是朝廷赢。” 如意认真倾听。徐仪便又继续下去,“在汉代时,人人都用钱。就连朝廷征收赋税,也是按钱来算的。譬如算赋,一算就是按人头每人一百二十钱。汉代的钱以五铢钱最为知名——”他便格外捏起一枚五铢铜钱来,道,“这就是五铢,汉亡几百年了,五铢也依旧是最流通的铸钱。历朝为稳定物价,都仿汉制做五铢钱。” 如意点了点头,又道,“如今朝廷征税,难道不是按钱来算的吗?” “不是。”徐仪便道,“自汉亡之后,各朝胡乱铸造钱币。蜀汉、吴国甚至铸造过‘直百五铢钱’、‘当千五铢钱’。大小、用铜和五铢钱相去不远,甚至不用铜,铸造得也十分粗劣,却要当百枚、千枚五铢使用。换做你,你肯用吗?” 如意道,“就算我肯,用以前只能买一份东西的钱买百份、千份,商贾肯定也不愿意卖给我呀。” 徐仪道,“便是这个道理。乱世里钱不保值,拿到手里时值百五铢,到用的时候可能就只值五铢,甚至压根就没人肯收。百姓如何还愿意用钱?就连朝廷自己,虽然强迫百姓使用,但征税都不肯收自己铸造的钱币。而是直接征收更加保值的布、丝、绵、米一类实物。”他顿了顿,又笑道,“所以如今世面上,除了钱以外其实还有令一种东西可以交易万物。” 他似乎在等待,如意便道,“是布帛之类吗?既可以用来缴税,又容易丈量估值,也不怕忽然就一钱不值了。” 徐仪不由就愣了一下,道,“是。虽比起钱银来,布帛使用十分不便,但有这诸般好处,商贾、百姓便都愿意使用。” 他虽一本正经的向如意解说,但其实并没觉着如意能听得懂,甚至都不信她真能将他所说的这些都听进去。毕竟就连偶然同他阿爹说起来,他阿爹都要取笑他,“莫非想做桑弘羊吗?”也十分不赞同他钻研这些。 此刻见如意认真思索,并且分明真的听懂了,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就一热,想要说更多给她听。 可天色显然已不早了,他差不多也该送如意回去了。 便只叹息道,“哪一日朝廷征税,敢于再度以钱币计,天下才算是真正回到长治久安的盛世了吧。” 如意也不由道,“是啊,若不是天下太平、富饶,且自信一定能够长治久安,也做不到这一件。” 她是极聪明的,想天子连私币都驱逐不了,可见对天下的掌控力十分有限。她隐约觉着,终天子一朝,怕是都回不到文景盛世了。 他们一道出门前,徐仪想到如意要回到深宫大内里,不知为何就觉着十分惋惜。他想若自己能早些遇着她便好了,若能同她一道四方游学,秉烛而谈,必然不会感到厌倦孤单。这样的姑娘,纵然不是他日后的妻子,也一定可以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不由就问道,“东园你真的不能去吗?” 如意摇了摇头,“阿爹阿娘定然不会答应的。”又道,“给刘师兄的寿礼,就烦劳表哥帮我准备了。” 徐仪笑道,“理所应当。” 如意行礼向他告辞,徐仪却又忍不住叫住她。如意疑惑的回头,徐仪便道,“日后若还有你想知道,而旁人不愿解答的事,你也只管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 如意便逆着夕阳,对他嫣然一笑,道,“我知道。” 徐仪又道,“你若想去什么地方玩耍,也对我说。我会记在心上,日后一处一处的带你去见识。” 这便似乎有些过于美好了。纵然徐仪是她的表哥,可也到底男女、内外有别。她出门读书尚且要遵守许多规矩,所能得到的自在极为有限,又岂能同人私下订立这种注定难以实现的约定? 如意缓缓眨动眼睛,不明白徐家表哥为何要许这样诺言。 徐仪却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疑惑,心想——看来姑姑是还没有告诉她长辈们的约定。便笑道,“我并不是空口许诺……待你长大后便明白了。” 徐思也常对她说“你且记下,现在虽还不明白,但长大后就明白了”,故而如意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她便笑着点了点头,道,“好。” 如意同徐仪分别,才走出幼学馆,便见琉璃倚靠在门边。 她显然已在这里等了些时候。 如意便料想,适才他们说的那些话,只怕都已被她听去了。徐仪说要带她四处见识,这件事其实是不好被人听去的。如意虽并不觉着心虚,却也不由就停了脚步看向琉璃。 琉璃只轻蔑的瞟了她一眼,并不乐意理会她,只擦过她的肩膀,大步往里头去。 如意却不愿意听旁人的墙角,便又抬脚,直去马车上等她——要避人耳目回到宫中,多少还是有些麻烦的,故而她们姊妹俩都尽可能一同回宫。倒无关关系的好坏。 如意等在马车上,而琉璃直奔徐仪而去。 她听见了徐仪和如意之间的私话,早先心里乱糟糟的思绪反而沉寂下来,觉着徐仪其人也不过是个避人耳目、私相授受的小人罢了。他确实为她解围了,她也欠了他一个人情——但却不值得为此就混乱、纠结起来。 她只需记住,他出身自沽名钓誉的徐家,为人也必定口蜜腹剑,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大步抢到徐仪的跟前。 徐仪目光略一扫四周,确定她是冲着自己来了,虽略有疑惑,却也并没有刻意躲避。 在他看来,这位沭阳公主性格蛮横,说话做事都乱七八糟的,同她接触最好的方式便是以不变应万变。 琉璃到了他跟前,杏眼直视着他,蛮横道,“多谢你今日替我解围。我欠你人情,日后定有回报。” 这番话却出乎徐仪的预料——他想,这位沭阳公主原来并没有这么傲慢,竟也是知道好歹的吗? 他待要说不必,琉璃却已看都不看他,转身便离开了。 徐仪:…… 徐仪只觉着莫名其妙。 琉璃跑出了幼学馆,才觉出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她满脑子都是徐仪温润如玉的黑眸子——好像不论她怎么傲慢、暴躁、失礼,他的态度始终都没改变,温雅从容,无懈可击。她适才定然又表现得极为糟糕,她想,他肯定在心里暗暗的取笑她吧。 琉璃不由回望,然而徐仪早已了无心事的的自南门离开了。 第十七章 待姊妹二人回到宫中,便听到了这个消息——武陵王薨了。 武陵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哥哥,只长天子一岁,才刚到知天命之年。赶上六月天热,他多喝了几杯冰酒。同姬妾们戏水时忽然中风跌倒,没几日便过世了。 武陵王常年居住在藩国,同宫中没有什么往来,天子的子女中只妙法、妙音两位公主曾经见过他,其余的人对这位伯父都十分陌生,闻讯便也谈不上多么伤心。只按规矩守孝致哀。 然而不论是徐思还是张贵妃,却都明白这变故究竟有多重要。 天子年已四十九岁。长子维摩十五岁,次子般若也已七岁,都平安渡过了容易夭折的年纪。 这些年朝臣多次请立太子,都被天子强硬拖延下来,谁都知道他是在等待二皇子长成。朝臣们虽更支持宽厚仁慈的大皇子,却也对此无可奈何——一来天下是天子自己打下来的,天子手握实权,腰杆子硬,说话也就格外算话。二来,大皇子实在是过于体弱多病了。这厢朝臣们众口一词的请立太子,那厢大皇子就因为天热、天寒、案牍劳累……一干无关紧要的理由病倒了。朝臣们还哪里能固执得起来? 至少他们没天子那么有底气。毕竟册立储君的最大的用处就是确定帝统,稳定人心,免得日后诸皇子争位。而储君唯一的职责是在天子驾崩之后继任天子,以延续稳定的朝局。一个一看就难以尽享天年的储君,都无人敢保证他一定能活得过天子,立他有什么用? 然而武陵王的死,令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因为只年长一岁的亲哥哥的去世,令天子切身感受到了老迈的逼近,生死的无常。 这件事后,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意识到确立自己的继承者的紧迫性。 那么他的选择会是维摩?还是般若? 是既长且贤,羽翼丰满,出阁八年间才能品行有目共睹,世人重之的大皇子?还是年方七岁,刚刚出阁,资质德行都还不为世人所知,但天子爱之的二皇子?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的氛围都为之紧张起来。 但天子迟迟没有动静。 夜间他感到头痛疲乏时,徐思轻轻帮他按摩太阳穴。他抬手取掉徐思的簪子,看那漆黑秀发瀑布般倾泻而下,铺开在秀美曼妙的脊背上。他抬手抚摸徐思白皙的面容,手指划过她修长优美的脖颈。口中不由便叹道,“真是不甘心啊……” 徐思沉静的凝望着他,他便道,“朕已经老了,你却还这么年轻美丽。” 徐思记起当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波澜不惊的内心竟也有所触动。她其实也已不再年轻,但也许是因为心境明净豁达,不曾为情所困的缘故,竟察觉不出衰老来。这些年气质、风韵反而越发成熟动人了。 然而纵然面容无大改变,内心却早已是沧海桑田。 她便扶了天子的膝盖,俯身亲吻他的额头。道,“您也并不老,依旧还是那么高大英俊的模样。” 天子目光不由就柔和起来。往日他总爱不由分说的将她压制在身下,令她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这一日却像个孩子似的将脸埋进她怀里,道,“再多说些朕爱听的话吧。” 朝中果然有人先耐不住性子,提起立太子之事。 这一次朝臣们的语气就强硬多了,毕竟天子确实已到了该考虑后事的年纪。而武陵王之死也给了朝臣们一个契机,令他们可以光明正大提及天子已步入老年,储君事再拖延不得,而不必担心触犯他的禁忌。 天子上朝,朝臣们堵着他要立太子。天子回到后宫,偶尔去张贵妃殿里坐一坐,张贵妃也必抓紧时机向天子请求。 “我哥哥在少匠任上许多年了,总是修桥铺路的像什么话?陛下您不是一直都夸他办事利落吗?何不就给他升升官?” “二郎也十八岁了——就是去年陛下夸赞俊朗的那个,家里想给他说亲。也不打算高攀谁,就看上县里主簿的女儿,姓王……陛下可否帮忙找个媒人去说和一下。” “六郎也到上学的年纪了,这孩读书最有出息,善读书。臣妾想让他进幼学馆,跟着名师好好打磨几年。”…… 虽然件件说的都是张家,但她在这个时候急着扶持娘家,为的还不是在必要时给维摩一份助力? 当然,对维摩而言她不添乱才是帮忙,但归根结底也还是落在为维摩争取太子位上。 天子不由就打断她,“也不要贪心太过。” 张氏面红耳赤,辩解道,“臣妾——” 天子道,“你为朕生育了两个儿女,朕不会害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可知道吞象的蛇是什么下场?” 张贵妃委屈道,“臣妾所求,究竟哪里贪婪了?” 天子便道,“你哥哥已官居四品。再往上都是清流重臣之位,非士族不能担当——就算朕执意提拔上去了,对他也绝非好事。侵夺了门阀的权位,他们必群起而攻之,置之死地而后快。朕不是不能护着,但你哥哥不是当宰辅的材料,不值得朕花费这么多手段、代价去提拔。” “至于丹阳县姓王的士族,若朕没记错,是琅琊王家的旁系。穷是穷了些,官也是小官。但你以为他们因此就不嫌弃你了?!当年有落魄士族同寒门才俊结亲,被弹劾‘人品庸陋,胄实参华’,却同‘士庶莫辨’之姓联姻,‘实骇物听’,当免其官,‘禁锢终身’——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天子顿了顿,敲着桌子道,“意思是说,此人人品虽然庸俗鄙陋,但他的出身确为士族!身为士族竟同‘士庶莫辨’之姓联姻,实在骇人听闻。当免官永不录用,以儆效尤!” 张贵妃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天子恨铁不成钢道,“你侄儿品貌才学若真的好,何必非要娶个落魄士族之女?士族自己觉着他们纵然人品鄙陋,也比旁人高贵,这就罢了。你家虽牧羊为业,但你哥哥踏实进取,侄儿们品学兼优,竟也自觉着低人一等,非要拿真才实学去攀附这些蠹贼吗?!” 张贵妃噤若寒蝉。天子也将自己气得头痛——他一生所争,寒门出身的张氏不懂,偏偏世家出身的徐思懂得。可徐思纵然懂又如何,莫非日后她真能下手摧毁将她养育成她的东西吗? 而他又何必苛责旁人——他一生所挚爱的,徐思其人,不也正是只有士族才能养育出的女子吗? 来这里虽照旧找了一肚子气受,但也确实令天子头脑清明了些。 他起身欲走,忽而房门推开,他的小女儿悄悄的探头进来,似是受了些惊吓,又似是撒娇,“阿爹?” 天子舒了口气,目光舒缓下来,道,“进来吧。” 琉璃果然小跑着上前,依旧像幼时那般,伸手圈住了天子的脖子,撒娇道,“阿爹!” 天子无奈笑道,“说吧,这次又想找阿爹要什么?” “阿爹真没良心,莫非我每次想您,就只知道向您要东西吗?” 天子故意调笑她,“嗯,不然还有什么?”他倒是想起张贵妃还求了他一件事,目光望过去,复又看向琉璃,“你也想让你表哥进国子学?” 琉璃道,“那破地方,表哥进去也是找气受的!”她见她阿娘面色不快,话音便一转,道,“不过,先生教授得确实比外头名师强得多,表哥去也是有益处的。且他还能看顾我一二。到也值得。” 天子道,“只怕他连累你更多。” 琉璃当然也想到了他们提起她舅舅时的嘲讽神色,但她心里实在不服气,“怕什么!我是天子之女,表哥是天子内侄。莫非反而比他们卑贱了?” 这话天子听着顺耳,便点头笑道,“说的好,那朕准了!”他便又取笑道,“你自己有没有什么要求朕的?” 天子的话已然勾起那日在幼学馆中的遭遇,琉璃不由就又想起徐仪来。 她不想在此事上求天子,然而想起如意同徐仪在夕阳下彼此对望的模样,她心情便极不愉快,话不经脑便已脱口而出,“我倒也罢了,阿爹还是管教管教四妹妹吧。她那个表哥不是好人,竟私底下同她说什么‘不便问人的都可问他’,还想拐带四妹妹同他一起出去玩!” 天子听她说要管教如意,然而句句不离徐仪,隐约明白了她上心的是谁。便似笑非笑道,“到也算不上失礼——如意本就是他家的人。” 琉璃脑子里便一懵,张了张嘴,却不知想问什么、该说什么。 天子便点明道,“朕早就将如意许配给他了,等他们都再大些,就给他们完婚。” 琉璃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是徐仪温柔的目光,一时是他现身为自己解围时的笑容,一时又是他远去的身影。只觉得心口仿佛被捏住了一般,竟有些想哭的冲动。 她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天子却明白。他只说,“不行。” 琉璃道,“阿爹……” 天子道,“不行。朕的话不是儿戏。你若真这么难受,日后便不要再去国子学了——有点出息,你才见过几个儿郎?等朕给你挑个更好的。” 第十八章 太子之争的风声越来越紧,二郎干脆便不再回王府,只安心在辞秋殿里住着。 这里住的是他最亲近的人,按说也应该是最在意他能不能夺得太子之位的人,但事实上这里反而最平静。 不论是他的母亲还是姐姐,对于太子之位都只口不提,每日里该做什么,照旧忙着做什么。 时日久了,连二郎都疑惑,究竟是她们太淡泊了,还是他太贪心了。 ——他虽年幼,但对太子之位却是有想望的。当然不是说非当上不可,而是觉着不论品性还是才能,他都能够胜任。就算没争到,那也是因为长幼之序,而不是因为他才能劣于他的哥哥。 当然,虽心思不同,但他的做法同他的母亲、姐姐是一样的。那就是,不争。至少不正面去争。 因为就算正面去争,也肯定争不过。 长和贤、声和势四样全在大皇子那边,天时地利人和里,二郎占的就只有半个人和——天子倾向于着他。但是在几乎整个士林一致的意志面前,天子的私爱随时可以被牺牲掉。 而一切劣势只是因为他晚生了七年。 来得晚真是吃亏啊。二郎淡定的想。 如意照旧每天去国子学上学,回来后就专心的预习功课。 二郎看她充实忙碌的样子,也能觉出姐弟二人正在渐渐分道扬镳。 心里实在介意的时候,干脆就直接开口问她,“你希望谁当上太子?” 如意当然也知道最近朝中的大事。她不但知道,还侧面参与过讨论——因为国子学里的博士也是有自己的政见的,儒生当然要站在更名正言顺、更符合礼法的那一方,他们的地位不足以参与朝堂争论,却可以在讲堂上借着讲说左传故事、古代礼法、圣贤言论,来让学生借此发表议论,也隐晦的将自己的政见和大道传授给学生。 如意早已学过许多掌故,尤其左传里笔笔皆是国君扶持宠姬爱子夺嫡乱政,致使兄弟争位、国家动荡的故事。博士们特地挑这个时候说这些故事是什么意思,如意心里很明白。 她其实已读过许多典籍故事,就学识而言算是儒、史两派的子弟。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何况生在帝王家,很多经学博士们只能通过史官的笔触去分析想象的东西,就是她每日生活里司空见惯的细节。她能跳出故事本身,看到故事背后牵连的更为庞杂的矛盾。故而她虽是儒生子弟,却也不会被先生牵着鼻子走。 何况维摩是她的同父哥哥,二郎是她的同胞弟弟。哪一个都是她的亲人。 此刻听二郎问,她也就停下笔来认真望着二郎,道,“谁当都无所谓,只要你和维摩哥哥都能平安无事就好。” 二郎有耳目在国子学,当然知道近来博士们都向他姐姐灌输了些什么。听如意这么说,便知道至少她没博士们的“道义”给洗脑。 但听出了她的天真,也还是忍不住追问,“若大哥日后容不下我呢?” “那我就和你一起争出一条生路。”如意说道。就她看来,以维摩哥哥的心慈手软,想必不会“容不下”二郎。可若反过来就不一定了。被人追逼套话,当然不会很愉快。如意便反诘,“你既这么问,想必已经预见胜者是谁了。” 二郎也觉着自己这话问得太有失水准——莫非如意还能给出其余的回答?不过她竟然反诘他,倒当真出人预料。 二郎便也简洁到,“是。” 太子之争,除非维摩忽然诊出恶疾,否则十之*获胜的是维摩。但假以时日,只要天子无恙,随着年纪、阅历渐长,他的优势只会越来越大。 当然,他不会主动同如意说这些。如意不会喜欢听——并非专门针对太子之位,如意是不喜欢“争夺”本身。 如意同他对视着,她坐着而二郎站着,是以明明她比二郎高些,这会儿却是二郎略俯视她。他身上一如既往,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洞彻和深谋远虑,当然也还有十分符合年纪的霸道和无所畏惧。这奇异的特质让他身上充满令人信服的魅力。 以他的年纪而言,多智则近妖。 如意入幼学馆之后,每日接触的尽是年纪相仿的孩子。她已能觉出自己和同龄人之间的区别。并不是说她更聪明,而是她更加的早慧。也许是生长环境的缘故,她总是不由自主的想的比旁人更多、更远。虽疏朗想得开,但实际上也比旁人更敏感和敏锐。 而二郎也显然和外间的同龄人是不一样的。 如意忽然就觉着,他们小小年纪就一本正经的讨论这么干系重大、难有善局的事,实在是太不吉祥了。 她便将话都咽下去,抬手像大孩子欺负小孩子一样,胡乱揉了揉二郎的头。 二郎不满的双手护住头顶躲闪,炸毛抗议道,“别把我当小孩子!” 如意立刻就觉着,就是这个味道——这就舒服、正常多了。 第十九章 天子果然将琉璃的六表哥张贲送入幼学馆里。 琉璃的舅家被世家鄙薄,虽身居高位,和大世家却没什么往来,故而馆内众人都不识得张贲的来历。琉璃说他是自己的族兄,众人便只将他当彭城张氏的子弟。 彭城张氏在本朝并不显贵,这张贲也不像琉璃那般容颜姣好、派场华贵,故而初时众人便都不怎么将他当一回事。 张贲也只比如意和琉璃略大一些,才刚刚年满十岁。生得虎头虎脑,天生一双笑眼,十分的健朗善谈。在世家子弟身上,亲和力是一件既泛滥又罕见的品质——因自幼家教的缘故,他们普遍善于交际,但也同样因家教的缘故,他们极少坦率真诚。而这个张贲却兼具二者,兼之年少可爱,时日一久,很快的便得到同窗们的认可。 馆内少年们各有自己的圈子,彼此亲疏分明。就连琉璃,也有因性情不和而疏远她的,可对张贲,馆内却几乎没人不喜欢他。 也只如意和徐仪同他不亲近。 毕竟他的琉璃的表兄。如意能感觉到琉璃对她的敌意,随着太子之争愈演愈烈,这敌意也越发的不加掩饰,她便也从不肯主动亲近招惹琉璃。 她却不知道徐仪的缘故。张贲和馆内其余的少年们也无大不同,很快便察觉出徐仪是众人中优而异之的那个,对徐仪很有亲近之心。就她看来,这个张贲也是同窗中木秀于林之辈,人品、才能都值得结交。徐仪不可能厌恶他,为何要故意疏远? 要说因为她同琉璃不对付,所以徐仪就不肯亲近琉璃的表哥,如意是不相信的。 她既没那么小气,徐仪也不是这么庸俗、拘泥的人。 不过,她也不会刻意去追问就是了。 如今琉璃甚至都不肯同如意一道回宫,每日下学后,如意便独自一个人留下来预习功课,等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再走。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徐仪也常推脱掉同窗的邀约,留下来陪伴她。表兄妹二人相处的时候越来越多。 ——徐仪的学问已远超馆生的水平,博士们几次劝说他离开幼学馆,正式成为国子学生。徐仪却只推脱自己尚年幼。 博士们知道他出身华胄,且又有家学,确实不必特意到国子学里来进修。只能作罢。又隐约听说过他同舞阴公主的婚约,都在心里暗暗叹息,觉着天子实在是不厚道,已经把女儿许配给人家了,居然又送到国子学里来读书。 ——这百年来的公主,在男女关系上都十分的不自律。丈夫还活着时就公然养面首的姑且不论,就连不乱搞的那些,也能做出强迫有妇之夫休妻,乃至直接下旨命人家妻子出家,自己嫁过去的事。实在是公主的地位太超然了,乱世里武将出身的那些皇帝又不怎么讲究礼法名声,故而将她们一个个教养的悖逆人伦,鲜廉寡耻。 这样的事见多了,博士们都觉着将公主送入国子学,就和把猴子送入蟠桃园似的……当真十分败坏斯文。 若一开始就知道学生里有两位公主,他们断然不肯从命。但偏偏天子从来都没承认过。博士们也是在数次向天子称赞,馆里大小徐公子聪明绝伦后,才从旁的渠道偶然得知小徐竟是舞阴公主,而沭阳公主也在馆内。 为国子学名声计,他们既不能张扬出去,还得主动帮忙掩饰。当真十分苦恼 如今他们只盼着两位公主早早觉出学问枯燥无趣,赶紧休学回家。故而讲说的经义都十分艰深,又训导得极为严格,每十日一小考,每三十日一中考,每三个月一大考,直考得馆内学生们叫苦连天。 不过效果似乎适得其反了——接连三次大考之后,学生优劣差距早已显现出来。而不巧的是,舞阴公主竟然身在格外优异的那寥寥数人之中。并且连沭阳公主仿佛也受了什么刺激,变得格外刻苦努力起来。两位公主都全无退缩之意,反倒有不少世家子弟有些跟不上课业,开始抨击博士们雕章琢句,破碎大道…… 博士们:……是学渣就给我老老实实的承认! 国子学的博士看见这表兄妹每日志同道合的探讨功课的模样,心情真是十分复杂。 不过博士们却是猜错了,如意和徐仪在一起时讨论的更多的,却并不是学业。 十月初,幼学馆里又有一次大考。 太子之争当白热化的时候,博士们出题自然也紧扣时政。所幸平日里考的次数多了,已没有十分新鲜的题目,便别出心裁的强调起“入则孝,出则悌”来。如意一面答题一面就想,这些人莫非指望她阿娘和弟弟主动谦让吗?实则她阿娘确实表态过,维摩长而贤,她并没有夺嫡之心。但想来就算传扬出去,外人也只会觉着她阿娘是作态而已。 年纪越长,见事越多,如意便越是会常想,若真的只需讲讲慈孝友悌就能将干戈都化解了,该有多好啊。 但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大考之后天色还早,却没有安排课业。 因第二日便是旬假,馆内少年们聚集在一起讨论游玩之事。独如意一个人坐在窗边,无精打采的撑着下巴望着外头高远的天空,等待众人离开,她好回家。 徐仪见她形神落寞,却不知当如何宽解。思索了许久之后,方在她对面坐下来,低声道,“我带你出去玩罢。” 如意一惊,不觉就坐直了身子望向他。 徐仪看出她眼眸中的期待和顾虑来,便笑道,“你竟是从未想过吗?” 如意先摇头,随即又点头道,“想过,只是怕有人因此受罚……”片刻后又道,“我从未出去玩耍过。” 虽有期待,但或许更多的还是畏惧。因她对外头一无所知,故而茫然无措。 徐仪却笑道,“你眼下不就在外边吗?” 国子监虽去台城不远,但也确实是在宫外的。只因如意身上限制太多,她便只当国子监是皇城的延伸,竟未想过自己来到国子监,实际便已是离开皇宫了。 如意目光不由就明亮起来,虽心中依旧畏惧被父母知道了要受责罚,可外头的天地已是尽在咫尺,想出去走走的诱惑已难以克制。就只差临门一步,不知该如何迈出罢了。 徐仪便又缓缓道,“既未禀告长辈,我们就不走远,只略在国子监四周走走,看一看我们读书的地方,可好?” 如意立刻点头道,“好。”已起身要走。 徐仪见她毫无防备,不觉又有些小小的罪恶感,喃喃笑道,“你可真是容易拐走。” 如意随口反驳道,“表哥又不同旁人。” 徐仪脚步不由就一顿。如意回头等他,徐仪见她目光清澈欢喜,不觉轻笑起来。 第二十章 如意将剩下的钱还给徐仪。徐仪问道,“不想再买旁的东西了吗?” 如意捧着她的草蝈蝈儿,心满意足道,“已经买过了,应当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片刻后又道,“胡饼五钱一枚、蒸饼两钱一枚……一天有十五钱,当就够在外头生活的了吧。” 徐仪道,“学宫前卖的东西比旁处贵些,十五钱确实尽够寻常百姓过一日了。不过富贵人家的生活又不同,饮食上日费万钱的比比皆是。十五钱大约还不够他们看一眼的。” 如意吃了一惊,道“老婆婆在学宫前买一整日草编,也未必能赚到一百钱。那些光饮食上开销就如此巨大的人家,究竟有什么生财的办法,竟能维持这么奢靡的生活啊?” 徐仪笑道,“这便说来话长了……”顿了顿,又道,“日后我再慢慢和你——” 他话未说完,忽听见一阵喧哗,人群纷纷避让。不知谁碰了如意一下,如意闪避不及,便被推进他怀里去。 徐仪忙抬手扶住她。 原来他们出来闲逛这会儿,馆内少年们已讨论好该如何消遣假期,正结伴从国子学内走出来。外头等着来接他们的马车抢着上前赶,一时便堵住了道路。少年们上不得车马,远远望见徐仪同如意一道在前头,便挥手呼唤,“徐兄!” 恰有马车从一旁经过,车上人闻声掀起车窗帘子一角,正同徐仪和如意对上目光——却是琉璃。 琉璃听人唤徐仪,下意识便掀起子张望,心里原本就已十分懊恼。忽然撞见徐仪扶着如意的肩膀,行态暧昧,越发羞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咬牙切齿道,“不要脸!”便将帘子摔下来,气冲冲的呵斥车夫快行。 如意莫名其面被骂了一声,心中恼火。但也不可能当街同琉璃计较起来,便不理会。 徐仪也只皱了皱眉头,见如意连气都懒得生,他也全当不曾看见、听见。只护着如意离开人群,便和同窗们打招呼去了。 少年们商量出的消遣假期的法子,果然又是出游——却是打算一道往钟山去赏秋,顺便礼佛参禅,尝一尝长干寺里闻名遐迩的斋饭。这一次出游听着确实十分有趣,馆内大半数少年都在,想必都是要去的。 张贲也在其中。他近来同众人越发熟悉起来,身处其中,全然看不出他比众人晚来了半年多。 如意自然推脱,“要在家中读书。”少年们也只笑她,“才考完了,怎么还要读?”便不再勉强邀约。 她在幼学馆中便譬如一朵高岭之花。人人皆知小徐公子不爱交游,虽性情温和不失礼,可和他们并非一路人——他们这些人读书纯粹是为了拓展人脉、经营名声,为日后出仕做准备。但小徐公子想必会是个孜孜不倦访求大道的纯儒。 于是众人转向徐仪,道,“徐兄是一定要去的吧!” 和如意不同,徐仪却是个十分合群、善交游的人。虽说他聪明绝伦,是众人中优而异之的那个,却从未有人觉着他高高在上。他的聪明更多表露在有趣和敏捷上。只要他在,几乎就不会有什么冷场、乱场和意外,做什么都格外的尽兴和新颖。馆内人人都喜欢他。 不想徐仪却笑道,“家母也要去上香,怕是不能陪你们一起去了。” 他说得堂堂皇皇,众人更无法纠缠,都惋惜道,“真是不巧……还以为这回你一定会去。” 张贲看着这兄妹二人,对于徐仪拒绝一事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隐隐松了一口气。 徐仪和如意是要回幼学馆里去的,就此同众人道别。 如意听见背后议论纷纷——多是因徐仪不去而感到失望的声音。徐仪隐隐是馆内少年们的领袖,但近来却不大应约。偏偏他生性圆转周全、滴水不漏,众人都猜度不到缘故,难免有些烦恼。 如意也感到十分在意——钟山之行简直就是投徐仪之所好、前几日他才同她说起来,打算趁着秋意渐浓、凛冬未至的季节,去钟山住几日。谁知伙伴来邀,他却拒绝了。 她斟酌着,终于还是问道,“表哥不去钟山,是因为张贲的缘故吗?” 徐仪倒是惊讶了片刻——如意虽年幼,然但待人说话极有分寸,几乎不曾过问过他的私心、私意。他一度分辨不清她究竟是不曾注意到,还是压根就不关心。但原来她竟是都看在眼里吗? 他便道,“是。毕竟你我都知道三公主的身份,自然就不难推断出他的出身。” 如意疑惑道,“他的出身有什么问题吗?” 徐仪哑然片刻,忽而意识到——如意毕竟年幼,母亲徐妃也并不是喜好蜚短流长之人,她自然是不知道当年往事。 徐仪知道,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对她说。就他看来,张华还真未必是冒充,而世家的反应也着实激烈到可笑和不体面的地步——争执最白热化的时候,彭城张氏本家因无人出面表态,竟也被攻击了。简直不但要替人管家,管不成还要掀人屋瓦。 不过,难得如意问了,他只想知无不言、言无不诚。 便大致将当年往事一说,道,“至今士林提起此事,依旧当作一件丑行,视张氏如秽垢。若张贲的出身被识破,后果可想而知。故而我便干脆置身事外,既免去他的忧虑,也能省掉许多故作不知的麻烦。” 如意沉默了许久,才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原委。” 她对张贲本没什么恶感,可此刻却忽就觉得他可气可厌起来。她心知这并不是张贲的错,也知道谁都不愿只因为生而如此就被众人轻薄、排挤。可连自己的出身都要隐瞒、都不敢承认,如何算是顶天立地的活着?也就不要怪罪旁人瞧不起他了。 徐仪见她心情不快,却十分疑惑,便笑问道,“怎么恼火起来了?” 如意便道,“我只恼他不敢承认。” 徐仪却多少能明白,“畏惧悠悠之口吧……”他不由就笑着宽慰如意,“不过是一些趋利避害的小心思罢了,甚至都算不得奸恶,你又何必替他气恼?” 如意想了一会儿,觉着徐仪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张贲的心思毕竟有常理可循,而在幼学馆中,远比这荒谬之事多了去的。她偏偏气恼张贲,岂不是避重就轻? 她把玩着手中草蝈蝈儿,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却依旧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假期归来,不几日大考的位次也就排列出来了。 和平日小考不同,大考过后先生们会张贴榜单,虽依旧只标明优劣,但位次上却很有讲究——国子学中博士也分两派,一派是世家出身,自然倾向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但优良劣的评级上要美饰,就连真实排名也要据此而定;而另一派则比较实事求是,坚持官场规矩归官场规矩,学术净地归学术净地,门第高下难道还能排在圣人学问之前?所以必须按卷面位次来排! 有太学和国子学前车之鉴,两派长期斗争的结果可想而知——分榜。士族子弟一榜、寒门子弟一榜。在各自的榜单里按真实名次来排位。 既然有考核,自然也就有攀比。 尤其寒门子弟,上进的路途极为狭窄,纵然还在幼学之年,却已经知道要在国子学中拼出前途。平日课业极为刻苦,此刻也就分外在意位次。纷纷挤上前看。 而世家子弟横竖都有平流稳进的前途,家族自会为他们安排周全,便很有余裕。不但不在意位次,反而还要取笑着榜单前聚着的寒门子弟,姿态如群豕争食。 如意听他们妙语如珠的取笑人,再想起徐仪对她说过的张家的事,只觉得荒谬绝伦。 她毕竟年少,偶尔也有些不合时宜的小脾气,偏偏就要在此刻起身到榜单前头去,看一眼她压根就不在意的位次排名。 甲榜前空得几可罗雀,就只孤零零的站着一个人——她的三姐姐,沭阳公主萧琉璃。 一时风过。江南晚秋的晴日,阳光明得耀眼。卵石铺就的小小院落,有深绿浅黄错落交映的树荫,和白墙黑瓦素淡典雅的亭台。 琉璃终于在榜单之末找到了自己的化名,失望而又茫然的站立了一会儿。待要转身要进屋,就这么同如意对面相逢。 琉璃羞恼悲愤,羞恼的是自己明明用了苦功夫,竟然依旧远远排在如意之后。悲愤的是如意什么都比自己强,竟还要来羞辱自己。 如意却只觉得讶异,心想原来她三姐姐竟十分在意名次。会在意名次,显然就有向学之心,可见自己往日也看错了她。 她待要同琉璃说话,琉璃已生硬的移开目光,视而不见的同她擦肩而过。 如意已习惯了她这份脾气,目光追了一会儿,心想不说话就不说话吧。转而也去看榜单。 她位列第一。 只不过这第一也没什么意思。 一者,她并不在意名次——她本就是为学而学,名次对她而言才是真的没有意义。 何况她心知徐家表哥学问更胜过她,名次排在她之后,大约只是因为表哥真的随性到连考核也不放在心上。 她之所以走到这里,完全就是因为一时意气。 而且这一时意气还很挑衅——此举直接打脸,很可能同窗的世家子弟已觉得她狂狷乖戾了。 不过,纵然他们看不过她,又能如何? 如意心想来便来了吧。 既已看过了,那便回吧。 她转身回殿里去,路过乙榜,恰被榜前人群挡了路。她无意间抬头,正看到乙榜榜首的名字,是张贲。 榜前有人低声议论,“既是同族,怎么张璃在甲榜,张贲却在乙榜?” 第二十一章 琉璃回到殿了去,气冲冲的埋头俯在桌面上,谁都不理会。 刘峻同她最亲善,知道她平日里赌劲奋发是为什么,自然也就知道她此刻到底在难过什么。先头同窗们取笑汲汲营营追求名次的人,他碍于情面没有上前制止反驳,此刻对于琉璃这个挚友便有种隐隐的愧疚。琉璃不理人,他便主动凑上去。 凑上去却不知道当怎么安慰人,想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你的名次已经前进了许多……” 他越说名次,琉璃便越恼火,“走开!” 刘峻是头一次被人呵斥——还是被自己极亲近在意的人呵斥,比起恼火来,竟是先懵了一会儿,心想他不会是厌恶我了吧。 琉璃不服气的抹了一会儿眼泪,总算振作起来,想幼时母亲敦促她读书,她总是偷懒耍滑,如今虽刻苦起来,却也不过才刻苦了几个月。而想必如意幼时就没有偷懒过。所以此刻比她善于考试,也是理所应当。故而她不算是真输,还能再来比过。 她坐起来,待要掏书,却见刘峻竟还懵在那里,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 琉璃没料到刘峻还在,刘峻也没料到琉璃竟不哭了。两个人目光忽然就这么对上。 片刻后琉璃别扭的别过头去,“你说我名次前进了许多——到底前进了多少!” 刘峻的目光总算又活过来,忙道,“你以前排榜末第三,如今已经排到中游了!” 琉璃又恼火——她以前竟还倒数过!而这个人明知她的名次,却眼看着她傲慢自得,不知有没有在心底取笑她。 刘峻的心思却已然活泛过来,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便又补充,“其实你又何必在意名次,先生考的是经义章句,你擅长的却是诗词歌赋。经学重质轻文,诗赋却重文轻质,本来就极难二者兼得。” 琉璃道,“怎么徐仪就能二者兼通?!” 刘峻被她噎了一句。虽也疑惑她怎么竟如长辈尊者般直呼徐仪的名讳,不过琉璃所做的让他猝不及防的事实在太多了,他也无法一一深究。兼之听琉璃推重徐仪,心思忽就有些微妙。便心情复杂的说道,“天下也是有那一等钟灵毓秀的门第,偏就能养出出那一等惊才绝艳之人的……” 他本也是优游宽裕的世家子弟,虽门第不甚显贵,但家中也是诗书鼎盛。他自幼在学问上不输什么人,足以引以为傲。此刻却忽就觉得眼前立起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不由就有些沮丧了。 他们旁若无人的说着话。 刘峻虽知道馆内众人的名次,然而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一向都不曾显摆过。这会儿却因急着安慰琉璃,不经意便吐露出来。周围少年们耳朵立刻便竖起来。 他们都聪明敏捷,自然知道刘峻的排名是从何处得知的——意识到博士们心里竟还有一个榜单,是将世家和寒门同榜排列的,他们隐约感到羞恼的同时,也不由就在意起来。 自己不去看是一回事,但他们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身旁却有个人一清二楚——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毕竟年幼,虽多少都受门风侵染,但多少还保留着人之天性。既然有竞争,纵然不屑去争,也隐隐希望自己能压人一头。 便不由就都望向刘峻。 但是谁都没有先开口询问——因为上进之心也是被世家取笑的。他们耻于让人知道自己竟然会在意成绩,对寒门子弟兴起竞争之心。 正纠结着,便听张贲道,“刘兄知道合榜的位次吗?” 他声音清明,且跃跃欲试,问的十分坦然。众人不由都想——果然也只有他才能天真无邪的问出来。 刘峻皱了皱眉头——他毕竟近水楼台,比旁人先一步知道张贲分在乙榜。问过他的叔叔,自然就已知晓张贲是张华的儿子了。 刘峻虽不讨厌他,但想到琉璃可能受了他的欺瞒,竟替他的出身作保,心里便不大想理会他。 但他也不愿引得张贲生疑,到底还是将情绪掩盖住,不冷不热道,“也只听叔叔感叹时,偶尔听到一二罢了。” 张贲便喜悦道,“先生有没有提到我?我位列第几名?” 刘峻道,“不是已张贴出来了吗,在乙榜第一位。”他见琉璃竟也流露出关心、询问的表情来,只能不情愿的补充道,“位列第三,排在大小徐公子之后。” 刘峻实则已点明重点——张贲在乙榜上。但张贲一心都放在位次上,竟一时没有回味过来,只略有些惊讶的叹息,“想不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国子学里教学的博士都是海内闻名的儒生,纵然是教幼学馆里的顽童读书,也摆足了教授“国子”的架势。 十岁出头的孩子,能将话写明白、将经义背诵清楚就已十分不俗。能引经据典写文章者,非天才不能为之。可经博士们□□了大半年,如今国子学里的学生们大多都已能条理清晰的阐明文章——当然,有没有自己的观点,文辞通不通畅另当别论,可和外头同龄的学子相比,已是十分优异了。 张贲来得晚,众人都觉着他未必能跟得上功课。结果他一考便是馆内第三名,且听他的口吻,不但觉着是理所当然,竟还曾奢望过榜首吗? 众人默然良久,问道,“你入学前师从何人?” 张贲自知失言,掩饰道,“曾在沛国相县刘公门下读书,先生是相县最有名望的大儒,我在同窗中也是佼佼者,一度十分自满……然而此刻才明白河伯何以汪洋而兴叹。原来先生举荐我入国子学,是有这样的苦心。” 他话说的谦虚有礼,但名次摆在那里,众人都排在他之后,自然无法再找回优越感。便依旧默然不语。 也不知是谁再度开口,“怎么你排在乙榜上?” 四下听众立刻便惊醒起来——乙榜列的是寒门庶族出身的学生。寒门子弟混迹华族之中,还大模大样的同他们言笑晏晏,岂不令人恼火? 但随即又想到,张贲毕竟有张璃替他作保,也许是先生弄错榜单了呢?他们便不急着下结论,只不动声色的离远了些,追问道,“是啊……你不是彭城张氏之后吗?” ——张贲却并从未正面承认过这件事。毕竟他的父亲在此事上栽过大跟头,他不愿重蹈前辙。 但众人正面询问,也不给他含糊其辞的机会。 张贲百般聪明伶俐,此时却忽的就被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琉璃猛然站出来,道,“自然是先生弄错了!表哥他——” “表哥?”众人见张贲的情态,已知道其中有猫腻。此刻听琉璃失言,立刻便明白了什么——士庶通婚,固然会被人指责婚宦失类,但真正被严防死守的,其实还是士族嫁女给寒门。如果是士族从寒门中娶妇,虽也会被看轻取笑,但还不至于被过分苛责。至于士族纳寒门之女为妾,那就更是司空见惯了。 众人便猜测,想必张贲是张璃的族兄为假,是他舅家表哥才为真——如此说来,他竟连姓氏也是假的了? “他不是你的族兄吗?” 琉璃便咬定了,“他当然是我的族兄,我不过错了口而已。总之我会向先生问明白的!” 众人疑窦丛丛。却尚不值得为此便和琉璃撕破脸,便姑且听信了。 这一日徐仪来得晚了些,进幼学馆时正碰见如意看榜回来。 他前一日刚刚收到如意差人送去的礼物——却是先前买的蝈蝈儿。她当时没有给他,事后却一本正经的用盒子装好了,附上手札送给他。虽是自己出钱买的小孩子玩意儿,徐仪竟也觉着十分惊喜有趣。 他上前同如意打招呼,却见如意心不在焉,便笑问道,“出什么事了?” 如意便指了榜单给他看。徐仪何等聪明,一看张贲在乙榜上,立刻便明白如意忧虑的是什么事。 天子硬将张贲安□□来,虽弹压住了博士们的怨言——但人心微妙,博士们到底还是通过隐晦但极为有效的办法,将自己的不满连同整件事给端上了台面。一旦张贲的身份被戳穿,必定受到众人的轻蔑和排挤,想来就只能知难而退了。 徐仪便沉思片刻,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如意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徐仪便望着如意,缓缓说道,“这是他自家事,总要他自家来解决。外人是帮不上忙的。你不是还恼他不敢承认吗?便由他去吧。” 如意默然片刻,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想,表哥说的对,这是张贲自己家的事,且先轮不到她来插手。只是张贲和琉璃同气连枝,一旦张贲的身份被戳穿,琉璃的身份怕是也就隐瞒不住了。万一琉璃不能再来上学,天子会不会连坐到她身上,也不许她再来求学了呢? 第二十二章 流言悄然在幼学馆中传播开来。 也不知是谁出手,将张贲的出身原原本本的追查了出来。说他是将作少匠张华的儿子——当年张华冒称彭城张氏的后代,被人戳穿后身败名裂,至今为天下士人所耻笑,不想他的儿子死不悔改,竟还依旧打着彭城张氏的名号招摇撞骗,当真是家传的缺德。 又说沛国相县刘公确有其人,也确实是天下知名的鸿儒。徐茂在徐州时曾辟举他为官,回朝后也曾向天子举荐他。然而刘公只愿教书育人,故而几度推辞不就。徐茂敬重他的学问,家中子弟俱都跟随他求学。徐仪幼时也曾在刘公门下读书。 刘公受张贲蒙蔽,一度将他收入门下,后来得知其父的陋行,大感受辱,遂将他逐出门去。谁知张贲仗着自己的姑姑是天子的贵妃,转而进入国子学。因刘公曾几度称赞徐仪,张贲心怀嫉恨,故而进入国子学后也始终视徐仪为敌,想强压徐仪一头。徐仪心胸宽广,不同他计较,但也不屑与之为伍,是以一直疏远他。 …… 张贲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 那些前一日还同他称兄道弟的朋友,转眼间就对他避之不及。不但避之不及,转头说起他时,眼角嘴角全都带着轻蔑和嘲讽。 张贲初时还不明白原委——众人虽议论他,却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戳破。但到底还是有好事之徒跑到张贲面前,问,“你认得那个冒充华族的屠户张华吗?” 当着儿子的面直呼老子的名讳,且又直揭其短,不啻指着鼻子骂人。饶是张贲顾虑重重,也立刻涨红了脸,上手要去揍人。 旁人便取笑,“我骂张华,你怎么跳脚了!” 张贲自然明白自己的出身已被人戳破了,他也不辩解,只撕着对方的衣襟压上去厮打。然而他毕竟寡不敌众,很快便被众人给拉开。 他也不向琉璃告状,只默默的忍下去。为免牵连到琉璃,反而还故意疏远了她。但他到底没有如人所猜测的那般知难而退,依旧每日到幼学馆里来读书。只是昔日健朗善谈的少年,如今镇日里说不足一句话。 如意比琉璃敏锐些,且众人顾虑琉璃的脸面,不会当着琉璃的面取笑嘲讽张贲,但在如意面前却不怎么避讳。 如意很快便察觉到馆内阴阳怪气的气氛,只觉得就仿佛有一只才会振翅的幼鸟,落入了满是餍足之后无所事事的野猫的巢穴。幼学馆中那些世家子弟仿佛终于得到了玩具,怀抱着孩童天真的残忍,以欺凌、羞辱张贲为日常,以令他暴怒进而萎靡为乐趣。 这一日少年们又聚在一起,讽刺张贲因身份曝光而被逐出师门一事。张贲终于忍无可忍,辩解道,“我不曾欺瞒先生。先生知道我的出身,依旧将我收到门下!他也不曾将我逐出师门……” 少年们便齐齐起哄道,“你胡说,我等都耻于与你为伍,刘公何等高洁,怎么可能藏污纳垢?” 他们分明就不打算同张贲讲理,只纯是想激怒他罢了。 张贲怒目圆睁,待同他们打架,便遂了他们的心愿,不但打不过还要被趁机取笑“果然是个野人”。待不理会他们,却又气愤不过。 如意阖上了书卷。 “他究竟是不是胡说,你们写信问一问刘公本人,不就明白了?” 她素来与世无争,既不和同窗交游,也不爱干涉旁人的行事,便无人料想她会在此刻开口。 不过所谓的无人料想,也只是因为这些人都不了解她的性情罢了。若换做徐仪,便会知道她定然是要出手的,因为这姑娘温柔敦厚,如果有欺凌之事发生在她面前,她定然不会视而不见。所以徐仪先前才会规劝她这是张家“自家事”,希望能为她设置一道关卡,令她在超出某个底线之前忍耐住——毕竟他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如意身旁,而如意只见过世家子弟温文尔雅、和睦友爱的一面,也不曾见过他们心高气傲、不可理喻的一面,以她的经验,只怕很难处置妥善而不引火烧身。 不过如意这一言确实切中了要害,是踏踏实实解决问题的思路,便令人难以反驳。 少年们也只能强词夺理道,“刘公这么忙,怎么能为这等小事打扰他?” 如意道,“事关师徒情谊,人身清白,算不得小事。” 如意不同于张贲,和少年们同为士族子弟,他们在如意面前还是讲道理的。虽已恼怒起来,却还是反驳道,“刘公远在相县,便是你能将信送到相县,又能保证一定能找到刘公的住处吗?” 如意道,“如此看来,你是连刘公的住处都找不到了?”那少年蓦的脸红,反驳道,“要找自然能找到,只不值当为此等宵小去叨扰罢了!” 如意便道,“可若张贲所言为真,你今日所作所为,便是故意曲解刘公的本意,欺侮他的徒弟。你论断旁人时,竟连核实都不做吗?” 那少年哑口无言,“他这种人,刘公怎么可能会收!定是他欺瞒在前!” 如意见他胡搅蛮缠起来,便不再同他废话。只转而望向张贲,“你敢不敢给刘公写信,请刘公言明真相?” 张贲立刻表白道,“刘公是我的恩师,我自然敢!” 如意便递纸笔给他,道,“那你就在这里写吧。写完后,我会派人和你的信使同去,看你所说是否属实。” 那少年见张贲挥笔直书,仿佛要将这数日积攒的愤懑一泻而出——仿佛忽然间就反身成了站住道义的那一方,而如意竟真在一旁看着他写信,不由就恼火起来。 “不论他究竟是不是刘公的子弟,他和他的父亲冒充彭城张氏招摇撞骗,都是不争的事实!此等冒认祖宗、不知廉耻之辈,你竟不以为耻,甘愿和他为伍,就不怕玷污了东海徐家的名声吗!” 如意头也不抬,只缓缓道,“此一事,彼一事。” 张贲笔下不由就一顿——如意是这数日来头一个说相信他的人,他却不愿她也这么看待他,立刻便分辨道,“我从未说过自己是彭城张氏之后!” 那少年冷笑了一声,“你将好处都占尽了,此刻才说自己没冒充过。何以旁人错认时,你不做解释?!” 张贲愤懑道,“我若解释了,你们便容得下我吗?” 那少年一噎,厉声道,“你父亲做下那等丑事,谁能容得下你!” 他的理由至此已清晰可见,张贲便不再言语了。 如意先前恼火张贲不敢承认自己的出身,然而此刻却约略明白了什么。 张贲的出身就像是他的原罪,他不坦白,尚还能有一线为人所知的机会。可若他坦白了,所有人都将弃他如敝履,他甚至没有证明自己的机会。 她想,所以表哥才不以为怪,只说是“趋利避害”的小伎俩吗? 那少年沉声斥问如意,“你依旧要袒护他吗?” 如意不做声。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是她无法开口替张贲辩解。 那少年便知道她确实是要袒护到底了。他们到底顾虑徐仪的情面,不能同如意撕破脸,只能咬牙切齿道,“你这么不识好歹,后果自负!”便甩手离开了。 张贲垂着头,无法直面如意。所幸他手中书信尚未写完,便面红欲滴的垂着头,将力气尽数压在笔尖。 然而那信到底还是写完了。他收了笔。 两个人各自默默的立在原地。片刻后张贲气息低弱的问道,“……信还送吗?” 如意才答道,“送。你封起来吧。” 张贲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也颇有些自厌,明知会连累如意,但难得有人主动来帮助他,他下意识的就人牵连进来了。如此,自然是无法交到真正的朋友。 他将信封折好了,递给如意。 如意接到手里,忽然说道,“……会有人容得下的。” 张贲不由望向他。 如意道,“就算你一开始便解释了,也会有人容得下你,愿意同你结交——世上不是人人都只看出身、门第,不是人人都要盯着你的父亲做错过什么,却不肯看清你是什么样的人。可你撒了谎,你不相信天下真有这样的人。” 她是真的理解了何以张贲会隐瞒,会不敢承认。但这不足以令她认可他的作为。 如意叹了口气——她并不在意那些世家子弟怎么看待她,谁叫她是个公主呢。但她也确实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格外在意这件事,为什么非要袒护张贲,非要说这些话给他听。 但既然说了,那也不妨就说到底,“你想和人做朋友,却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骗他们,就猜疑他们的眼光和胸襟——这真是无耻之尤。” 她说完了话,便唤仆役进来,道,“送去沛国相县,给刘夫子。若不知道路途,便去问表哥身边的人。他们知道。” 她处置好这件事,便不再理会张贲,依旧回座位上读书 张贲张了张嘴,忽然便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些什么,不觉怅然若失。 第二十三章 正是午间休息的时候,馆内学生大都散落在各处,或是在角亭里对弈、喂鱼,或是在藏书楼闲翻经卷,或是在庭院里一窝蜂的追闹着……琉璃也猫一样懒懒的伏在侧殿窗前,捉着一枝红枫闲玩了一会儿,又歪在榻上读了一会儿话本,自觉着身上疲乏消散得差不多了,便收整衣衫回学堂里去。 刘峻正在檐下与人喝茶,见她要回去,便与她结伴同行。 琉璃无可无不可——她恨恼前几日刘峻脱口说出张贲在乙榜的事,总觉着这些年馆内气氛沉寂得异常,也不知同窗们察觉到什么没有。心里对刘峻的气还没消,也就不大爱理会她。 刘峻只挥之不去的跟在她脚后,不时引逗她说话。这少年也聪明伶俐,待要讨人喜欢时,堪称敏捷有趣。不多时琉璃便被他说得飘飘然起来,虽依旧有些娇蛮的小脾气,不肯轻易解颐,但脸上到底是带上笑意了。 他们回来得早,其余人还在各处玩耍,学堂内外便静悄悄的。琉璃一路回来,就只看到几个世家子弟恼火的步出庭院——也不知在埋怨谁“不识好歹”,以至于迁怒到琉璃身上,狠瞪向她。琉璃也就微微扬头,眯起杏眼傲慢的瞪回去。 她生得美好,那眼睛尤其优美而野性,几个人同她对瞪片刻就败下阵来,红着脸别开头去,“愚蠢至极!” 便转身离开了。却还是有人回头暧昧的扫视琉璃。 琉璃莫名其面挨了骂,又被那目光看得心火乱烧。当即便要挥拳揍他们。所幸刘峻就陪在一旁,赶紧伸手拦下她。 琉璃错手用红枫抽了他一下,自己也愣住。一面上前用衣袖帮他擦拭,一面怨恼道,“你出来做什么?!” 刘峻也不恼火,只讶异先前碰触时她身上的柔软温热。此刻又嗅到她衣上芳香,竟是甘甜的气息。便有些心不在焉。 所幸他修养含蓄,并没有脱口议论,只是想无怪总觉着他一身闺中气息,原来他竟用这么脂粉气的熏香——世家都有自己的熏香配方,给男子用的,大致都以檀香、冰片之类为底味,不使过于甘柔。但刘峻嗅着,琉璃用的熏香只怕是桂花芸香之属的百花香。 他推开如意的衣袖,垂着眼睛说道,“虽是他们失礼在先,但你动手了,反而更要受人非议。干脆不要同他们一般见识。” 琉璃不满道,“那便白给他们骂了?!” 刘峻心想——也没白被骂啊。但凡你能稍微沉稳聪慧一些,也不至于被张贲蒙蔽了还不算,将还挺身护着他……是非要将黑锅背到底吗? 他心中不由又暗恨张贲无耻。 他当然不能向着旁人,也斥责起琉璃来,便含糊道,“——总之不能当面、直白的打回去。”譬如你可以背后找人套麻袋揍他们嘛…… 琉璃哼了一声,只觉得心中大不痛快。她虽不敏锐,但也并不愚钝,此刻已察觉出馆内怕是发生了什么事,就只她还被蒙在鼓里而已。微微眯了眼睛又盯了刘峻一会儿,缓缓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刘峻心下一虚,道,“瞒着你做什么?” 琉璃盯了他一会儿,总算才别开头去。她也不多追问,只暗暗的留了心。道,“算了,快回去吧!” 进了学馆,正有几个世家子弟在指挥着小童掏临墙处树上的鸟窝,一边说道,“这张贲究竟有什么本事,不但让张……” 刘峻不动声色的踏重了脚步。几个人闻声回过头来,见琉璃同他走在一起,便立刻闭了嘴,仰头对童子道,“往左,就在你手边!” 琉璃抿着唇,也不做声,只兀自往学馆里去。 待靠近了学馆,便隐约听见里头有人的沉声说话。虽听不大清楚说的是什么,但依旧能察觉到,虽故意压抑了,但说话的人情绪略有些激烈。她听着隐约像是如意的声音,便加快了脚步。 待她进屋去,终于听清了如意说的是什么——无耻之尤,也看清了她是在对什么人说——她的表哥张贲。 琉璃见张贲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心头怒火再度蹿升上来。 她大步走到如意的桌前,双手一撑,用力的按下去,居高临下、目光如火的望着如意。 如意心头却也有一把暗火在翻涌,换在平日里她绝对不会理会的挑衅,此刻却十分奏效。她也不闪不避的仰头望回去,正同琉璃针锋相对。 她一贯容让琉璃,被琉璃骂不要脸,被轻蔑、鄙视,被敌对……她都仿佛木头人一般毫无反应,视琉璃如空气。 琉璃厌恶她一副道德君子、唯我独醒、何必同你计较……的死模样,但此刻她终于有了反应并且敢正面瞪回来,琉璃却更忍不了,恨得想将她的眼睛剜下来。一个叛逆的遗腹子罢了,凭什么也受万千宠爱。琉璃不由就恨恨的想,真该让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看她还有什么脸面指斥她的表哥。 但她到底还是将脾气收敛了起来——她得先查明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眼睛瞪着如意,并不隐瞒自己的厌恶和恨恼,但还是直起身子。不待张贲上前阻拦,便安静的从如意桌前离开了。 他们对视的那短暂片刻,剑拔弩张。就连不知原委的刘峻也不由屏息,心想这二人间究竟有什么宿怨?不会是要打起来了吧! 就连幼学馆里的女官们也不由向里张望——年初设立幼学馆时,天子特地调拨了几个女官过来,负责各殿的茶水、笔墨、熏香一应事务。初时刘峻还惊讶过,国子读书的地方怎么竟让女人出没!不过时日久了也不得不承认,许多事女官照应得确实比书童、小厮们周全。尤其是幼童多的地方,有天子的女官在场,既不会过于威重、压抑,彼此间的龃龉、矛盾也能更轻松柔和的化解掉。 在世家子弟和寒门子弟混杂相处的地方,这些体面、有地位、学识出众的女官,简直就像灵丹妙药。 刘峻见他们分开了,忙跟上琉璃。 徐仪被博士们唤去,帮着誊写了几封信笺。 虽说他的字已很有章法,但年纪资历摆在那里,怎么也不至于让博士们看重到这个地步。 徐仪誊信时便留了几分神。 誊好了信,博士们又留他问了几句话。 果然和立太子的事有关,是想透过他打探他父亲的主意,也顺便透露一些不方便透露的风声。 徐仪处置完这边的事,回幼学馆便有些晚。 一回去,便先撞见有人向他告如意的状。 徐仪听如意处置此事的前后,心里不由暗暗发笑——他这个小表妹,果然是认认真真、一本正经的讲道理、处理事的性格。 看来处理得并不情绪化,虽不够圆转巧妙,但也有礼有节,很有她本人的风格。倒是让他多虑了。 他便说道,“先生确实是我的启蒙恩师,张贲当是在我离开之后才入门的吧——原来他竟是我的师弟。”他笑道,“不过,这回只怕真的是你们误解先生了。先生为人任侠逍遥,常说‘有教无类’,素来都不怎么在意门第出身。也只看人是否有向学之心、是否本性淳朴罢了。他门下纯是读书育人的地方,我们师兄弟彼此间都不知道出身。若主动过问,反而会被人看轻。所以实在无需隐瞒门第。” 他一说,众人便都不觉羞赧。又道,“不过,这个张贲是品性不诚,倒和门第无关。” 徐仪便笑着宽慰他们,道,“我明白,早些时候你们爱他坦率真诚,亦以赤诚待他,何尝计较过他的出身门第?便他真是彭城张氏的子弟,张家几代都没出过显德、博学之士了,又有什么值得格外敬重的?莫非你们是爱他的门第吗?” 众人俱都愤愤的点头。 徐仪便接着说,“同师所教、同窗就学。诸君能破除门第之见,以诚心接纳他,赏识他的人品和学识。谁知他偏偏要在出身上心存隐瞒,岂不是辜负了你们的真诚?故而此事一出,你们也就格外气恼。” 众人不由默然片刻——徐仪此言既说中了他们的心情,却也说高了他们的胸襟。倒令他们无法作答了。 若是旁人这么说,他们自然要反驳一句,“不能免于门第之见”,表一表自己不屑与寒门子弟为伍的诸多理由。但这是徐仪说的,且他才提到刘公门下的风气。被他如此高看一眼,众人实在是无法振振有词。反而觉着自己依旧囿于门第,未免流于凡俗了。 也只其中一人讪讪的在地强调,“他有什么人品……”但也相当于承认自己确实是看重人品学生胜过门第,只是气恼被张贲蒙蔽了。 徐仪便又温言安慰了一二——却也没继续再同这些人说什么道理。 横竖说到这里,已值得他们思考一番。日后他们再欺负张贲,反而是自贬品德。 就算他继续说下去,也难以破除这些人心中的门第偏见。 而他和这些人亦非同类,尚还不到能直言劝谏,而无需顾虑对方心胸狭隘,无需担忧罪小人的交情。言尽于此,也就够了。 他总算脱开身去,便转而去寻如意。 如意却不在馆内。他心中疑惑,却还是出门去寻找。 待拐过花园,转至幽静偏僻去,便听见有女官切切叮咛,“……多同徐公子商议,您可千万不要同三公主起冲突啊!” 如意只垂眸捉着绦上鸣玉,默然不语。 第二十四章 女官离开之后,如意并没有急着回去。 她默然站在那里,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只目光略有些茫然罢了。 就连徐仪也看不出她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江南秋色绚烂浓郁,树木丛丛簇簇的浓红浅黄重绿映在平静无波的秋水之上,或可见水滨黑顶白底的亭台。 而她一袭青衿深衣,落落的站在水的这一边。 徐仪忽就有些心疼、怜惜她。 他自拐角处出来,唤了一声,“如意。” 如意回过头来,见是他,目光便重又明亮欢喜起来。仿佛先前的迷茫都已是过眼烟云,仿佛她不曾有过什么心事,受过什么委屈。 她笑应道,“表哥?你已忙完了吗?” ——她不肯向他诉苦。 徐仪拾步上前,停在如意的眼前。他心知如意是个女孩子,平日交往时往往不动声色的恪守礼节。纵然同她走在一起时,也时刻不忘保持一步的距离。但这一回,那一步之遥却被打破了。他上前半步,身高上的差距骤然便凸显出来。如意疑惑的抬头望他,他犹豫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 他手心暖暖的。 如意目光一晃,眼睛里便有些水汽蒙上来。她并没有躲避,也并没觉着被冒犯、轻薄了——她虽有兄姊,但有譬如没有,她的兄姊是不可能像真正的哥哥姐姐那般心疼、宠爱她的。他人更不必论。 可徐仪却在疼爱她。 她喉中有些梗,只乖巧的站在那里令他抚慰。片刻后才又笑着说道,“我不要紧。我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徐仪只点头,“嗯。” ——这其实并不是徐仪第一次撞见如意身旁的人包括徐思自己,叮咛如意要让着姐姐,不可顶撞她更万勿和她起冲突。 初时他虽略觉微妙,但想来姊妹间相处时互相容让也是和睦之道,倒不必对旁家家教发什么议论。可就这半年多他所见所闻,这姊妹二人的矛盾分明悉数由琉璃自己品行轻慢而来,几乎回回都是她在蔑视甚至辱骂如意,反而如意容让有加,从未和她计较过。 故而此刻再撞见这般场景,他便立刻察觉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公正。 他姑姑说得巧妙委婉也就罢了。可这些人对她们姊妹间矛盾的态度,就仿佛如意不是琉璃的妹妹,而是个随时可能会不自量力的冒犯琉璃进而招致大祸的……外眷? 徐仪也说不明白,但他总算察觉到了。在众人心里这姊妹二人并非同样尊贵,故而也不会像对寻常的姊妹一样,于长幼之外还需讲个是非公正。如意是可以被委屈错待的。 他忽然便朦胧记起,他阿娘隐约曾说过——也或是他幼时无意听见的——如意并非真正的金枝玉叶。他脑中竟倏的闪过些记忆——彼时他似乎还曾因听闻这个秘辛,而想将如意抱回自家去养,免得她被人害了? …… 他记事很早,早年记忆大致还是可靠的。况此事惊世骇俗,若不是他当真经历过,应该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想起来。 徐仪心下惊疑,暗想,回去之后还是向父母求证一二吧。 因这桩心事,徐仪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 待到傍晚,馆中少年大都已被马车接走。他也打算回去,然而见馆内只剩琉璃和刘峻还在,便不愿让如意一个人留下来。于是邀请她道,“一起回去吧。” 琉璃想摆脱刘峻却不得,正心中烦躁。见他们要走,干脆也不管刘峻是否在场,立刻便闪身上前拦住如意。也不多话,开口便冷冰冰的指控,“——是你做的,对不对?” 然而这一次如意却并没有瞪回去——她一如往常般压抑着情绪,面无表情的看着琉璃,顺从却又不耐烦的,“不是。” “还说不是!”琉璃恼火道——如果真不是她做的,何以自己一提,她就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事?!她厌恶透了如意这种油盐不进的姿态,不由恨恨的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卑鄙小人!” 又是开口就骂人。 徐仪终于有些忍无可忍,抬臂拦在了姊妹之间,道,“究竟哪里卑鄙了,还请示下。” 琉璃心中认定,将张贲身份揭发的人必是如意,且徐仪定然也脱不开干系。她心里喜欢徐仪,徐仪偏偏只同如意玩,令她颇受了些挫败。她很想趁此机会盖定徐仪的本质,就此厌恶了他。 然而徐仪忽就这么近、这么不卑不亢的同她正面相对,她望见他温雅清俊的面容,心下竟又混乱委屈起来。一时竟不知是恼他卑鄙,还是厌他竟又护着如意。 她已然失了分寸,早忘了刘峻在场,言辞间需得有所避讳,竟脱口便指控道,“除了你们还能有谁!”她指着如意,“就只有你知道张贲的身份!”又指控徐仪,“而你明明和张贲同在相县求学,却假装不认得他。待旁人都彬彬有礼,偏偏要疏远他,引得同窗纷纷猜测缘故——你敢说你不是别有居心?!” 她虽娇蛮任性,却也并非愚蠢不可理喻之人。只是今日她闻知张贲在馆内所遭遇的委屈,心里受了极大的冲击。偏偏此事微妙,她无处发力,正当满腹怨气的时候。然而关于此事的流言几乎句句同徐仪有关,知道张贲身份的人也无需做他想——正是徐仪和如意。她自然就先入为主的认定了他们。 虽心里也有些念头一闪而过——诸如如意虽极可恶,却并不是长舌之人。而徐仪谦谦君子,更不屑为此。诸如旁人也可能从旁的渠道获知这些事……但人在气头上,理智反而容易受蒙蔽。她越说便越觉着这两个人居心叵测,纵使不是他们,肯定也同他们有关。 人偏执到一定程度,也堪称无懈可击。 要徐仪同这样的人讲道理,他实在打从心底厌烦。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一时竟哑口无言。 如意则是早习惯了这样的局面,只道,“不是。”然而她也不想再同琉璃多纠缠了,只拉了拉徐仪的衣袖,道,“我们走吧。” 琉璃恨恼,边呵斥“站住!”边快步上前要拽住她,却被刘峻一把拉住。 琉璃怒目回头道,“你做什么!” 如意和徐仪也只回头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刘峻本以为琉璃知道真相也就回心转意了,谁知她不但还要维护张贲,竟为此指控岂徐仪和如意来,不由替她着急。急促的低声道,“你既已知道张贲是什么出身,怎么还一心替他说话?万一让旁人知道,岂不要以为你一心和他同流合污?指不定还会连累到家门名声,到时你该如何摘清出来?” 琉璃气恼至极,反倒能引而不发了。她一把挥开刘峻的手,也不去追如意和徐仪,只目光如火的望着他,道,“果然你早就知道了。” 刘峻一噎,不觉避开她的目光。 琉璃声调反而放缓了,怒极反笑道,“那你倒同我说说他是什么出身。” 刘峻待琉璃赤诚,却被她如此迁怒,梗性子不觉也发作了。非要在此刻逼琉璃认清事实,“他是张华的儿子。” 琉璃脾气嗡的便引爆了,“你可知张华是当朝贵妃的亲哥哥!” 刘峻嗤之以鼻,呛到,“那又如何。牧羊屠户之家,自以为攀附上天子便能改头换面。到头来还不是被打回原形,为士林所耻笑?贵妃的哥哥又如何?大皇不也急着同这个舅舅摘清关系吗!你怎么反倒——” 琉璃怒道,“你放屁!”她能用蛮横装扮自己,纵使被所有同窗排挤孤立、口诛笔伐,也傲慢的扬起头来,不肯同张贲摘清关系。但刘峻一句“大皇子急着同舅舅摘清关系”却正戳在她的柔弱之处,她眼圈已然通红,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我就是要和他同流合污,你若瞧不起我就滚开!” 她这一哭其实也就是丢盔卸甲了。 然而她死不悔改,刘峻的脾气也冲了上来,“你是鬼迷了心窍!我真是蠢极了,才会对你这种人掏心掏肺!”恨恨的将桌上书卷尽数挥到地上,气冲冲的离开了。 第二日来到学堂,刘峻见琉璃哭得双目红肿,不由生出些愧疚懊悔来。他待要同琉璃说话,琉璃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便令仆役搬了她的笔墨书卷,走到张贲身旁。 张贲桌上乱糟糟的,全是同窗故意堆到这边欺负人的废纸杂物。他正垂着头安静的收拾。而坐他右侧邻桌的人早已搬到别处去了。 琉璃将自己的日用往他邻桌上一落,道,“以后我坐在这里。” 她走到如意桌前,用力的一拍桌子,俯身按下去,“你有本事,也来拆穿我的出身——我倒想知道是他们尊贵些,还是我尊贵些。” 第二十五章 如意当然不会拆穿琉璃的出身。 但是来自姐姐的恶意还是让她觉着有些透不过气来。 似乎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父亲这边的亲人——不论是天子本人还是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姐——给她的回馈永远都是将过错归之于她,蛮横不讲理的指斥她。 而她阿娘仿佛从来都看不到这些,对她说的永远都是——离他们远些,不要同他们计较。尤其不要正面冲突。 幼时她还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但自进了幼学馆后,她和同龄人接触多了,也看多了同辈人彼此间的矛盾是如何化解的,兼听见了许多在辞秋殿里听不到的话,渐渐便已意识到——也许问题真的出在她的身上。 也许她才是这个“家”里不正常的哪一个,所以她才会被这么异常的对待。 这种明知道自己有问题,却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错的焦虑,配合着风刀霜剑般不时袭来的责难——令她觉着透不过气来。 但至少在某一件事上,她和琉璃不愧是姐妹。 ——倔强。 越是难过,越是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便越是要让自己明媚鲜妍起来,在一切自己知道优劣的地方做到无懈可击,比旁人更快活鲜明、酣畅淋漓的过活。至少要让那些喜爱她、不错待她的人,不会因为她而难过消沉起来。至少不要让自己看上去很可怜。 这姊妹二人用各自的风格较劲着。 不过琉璃显然比如意更艰难些——毕竟如意更多是同自己较劲,琉璃却是和几乎所有同窗公开较劲。 她放出“有本事也拆穿我”这种话来,众人自然都意识到她的身份有所隐瞒。 虽一时也都不敢猜想她就是当朝公主,但除了皇室宗亲谁还敢宣称“看是你们尊贵,还是我尊贵”?何况她还偏偏同张贲有亲。 公然取笑张华也就罢了——一来张华确实做下了贻笑大方的丑事,二来他们都还是小孩子,也无法认真同他们计较。何况张华终究不过是天子宠妃的哥哥,而天子一向是不大听信枕边风,抬举外戚的。 但若得罪一位货真价实的皇室宗亲,尤其是已册封了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谓欺软怕硬,众人都不敢再有什么过分的举止。 但毕竟都是心高气傲之辈,也不可能就这么消停下去。便开始刻意的躲避、孤立他们——不同他们说话,对他们视若不见、听若不闻。 初时琉璃还得意,心想这些人果然没有同她正面硬抗的胆量。 但张贲只是苦笑——他无法向这个养尊处优的小表妹解释,孩子之间还有一种欺负人的法子,叫“不带你玩”。比起相互欺凌来,这种冷暴力更阴狠些也不一定,因为前者你至少可以反抗,可以在反抗中让旁人明白你的品性。 可如今,他只怕是再无法改变局面了。 而随着时日渐久,就连琉璃也开始意识到,她令他们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了。 那些人不但没有改正,反而还变本加厉。就只是他们换了一种手法,令她憋了一身力气却无法施展罢了。 恰博士们讲到邵公谏厉王弭谤一章,她读至“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四个字时,忽就烦躁的想,厉王竟为此而沾沾自喜,莫非他竟不知自己已然自绝于万民了吗? 可连杀谤都不能止谤,她又能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 琉璃越来越厌恶去上学,只心里梗着一口气不肯屈服。 这一日徐仪终于寻到时机,向他阿爹问出了琉璃的身世。 徐茂原本在处置各地送来的信件,闻言手上不由就停了一停。片刻后他将其余杂务悉数丢开,抬手示意徐仪坐下说话。 “这件事原本打算过几年再告诉你,不过既然你问起来了,我也不好再瞒着你。” 徐茂语气颇有些严肃,倒是让徐仪略有些紧张起来——他想,看来如意的身世比他想象得更加沉重,只怕不止是他幼时听过的那些。 果然,徐茂并未直接切入正题,而是先问了一句,“你可知道李斛?” 徐仪先是摇头,随即忽的想起些什么,“河南王……李斛?” 徐茂道,“就是他。”片刻后又感叹,“……想不到兵败十年之后,依旧有小儿知道他河南王的名号。” 徐仪便知不妙——他既然知道河南王李斛,当然就知道此人是个叛臣。 李斛本是北朝重臣,以军功起家,封豫州刺史。后不知怎么的同北朝皇帝闹翻,遂率部归降国朝。他经营河南日久,在汝南、颍川一代势力强盛,人称河南王。天子也便就势封他为河南王。李斛手下有一支虎狼之旅,凶残骁勇,曾一战屠杀数万人,连平头百姓也不放过。汝南小儿夜啼,大人们便恐吓“河南王来拿你”。徐仪之所以知道这么个人,也正是因为在相县读书时同窗有个汝南人。 莫非如意竟同此人有关吗? 徐茂追忆道,“当年李斛率部归降,河南四郡来归。天子为豫州,也因有心驱使他做北伐前锋,便对他极为优待。他不知从谁那里听到你姑姑的名声,非要娶你姑姑为妻,天子便命你姑姑下嫁……” 徐仪一言不发,只安静的听着。 徐茂便接着道,“但北伐接连失利,不久之后天子便同北朝议和,命李斛回朝。他生性狠戾,有鹰视狼顾之相,非安份之人。天子便迁徙其民,变更其军,想要架空他。未几,李斛便借口打猎,趁机离开长安,起兵叛乱了。” 徐仪喉咙有些发紧,“那姑姑她——” “自然是被丢在了长安,不但你姑姑,李家老幼家眷悉数被丢在长安,也因此天子不曾及时察觉他的反心。”徐茂道,“……那个时候你姑姑便已有了身孕。” “如意她……” “——就是那个遗腹子。”解释清楚了,徐茂便揉了揉眉心,道,“所幸是个女孩儿,天子尚还能容得下她。又自知亏待了你姑姑,便视如意如亲生,出生便封了公主。” 徐仪心想,如亲生,自然就是非亲生。说的再好,做起来也还是另一回事。 但再怎么不好,也总好过她那个天性狠戾凉薄,竟将妻儿丢弃送死的亲生父亲——这姑娘的父女缘真是下下运。 徐茂道,“天子自己是不可能去揭破这些事的,所以我便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并不影响如意的身份。你——” 徐仪抿唇一笑,道,“不论她是不是天子亲生,都是姑姑的女儿、我的表妹没错。”不过对于他这位素未谋面的前姑父兼真正的岳父,徐仪却毫不掩饰唯恐其不死的用心,“李斛已伏诛了吗?儿子听汝南人提起他,仿佛他依旧在世。” 徐茂笑叹道,“自然是死了——只是他威名赫赫,故而早些年河南一带叛乱都假借他的名号。不过,这些年天下日趋安定富庶,汝南、颍川一代已早无异心。昔日李斛所部羯人,也被分而化之。就算李斛再世重生,也难闹出什么动静。何况是那些假的。” 徐仪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他见徐仪已又开始浏览书信,便转而问道,“这次聚儒辩经,阿爹去吗?” 徐茂一目十行、一心两用的分拣阅览着书信,随口叹道,“不过是为人作嫁罢了……”然而片刻后还是道,“去还是要去的。” 徐仪很快便明白,何以他阿爹要感叹“聚儒辩经”是替人做嫁。 这年冬至月,大皇子向天子上书,请求在学宫前重修孔庙,同时征集天下儒生入京讲学,以传承经典。 聚儒辩经——竟是继修建灵谷寺后,大皇子为自己搏名造势的又一次倡举。 天子不由就同徐思抱怨,“这是在逼朕让位呢!” 他虽嘴上恨恨的,但究竟是谁在逼谁,天子也并不是没有自觉——他已近知天命之年而大皇子也十五岁、主持过许多事务了,迟迟拖延着不肯册立太子,口口声声大皇子体弱多病……何尝不是对儿子残忍至极? 腊月里,大皇子又着了风寒——原本他想硬熬过去,免得又落人口实。然而这半年来殚精竭虑,不论心神都已疲惫至极,到底还是在天子面前露出了行迹。 天子见他面容苍白、摇摇欲坠,然而强撑着不肯露出疲弱之态来,不知怎么的心里忽就有些愧疚,便强令他早些回去歇着。 夜间忽就记起他离开前回头望过来时的目光,便再也睡不着了。 他便问徐思,“朕对维摩是不是真的太狠心了?” 徐思沉默了片刻,给他拢一拢棉被,道,“您说呢?” 天子便叹道,“有人说,朕拖延不决,是在坐等维摩自己病死,好如愿册立——” 徐思便将他拥进怀里来,道,“别说了。” 天子背过身去,道,“也不知维摩是不是听信了这些胡言……” 可这究竟是不是胡言,连天子自己也辩解不了——以其体弱多病,故而拖延不册立,岂不就是在等着他自行死去好让出路来。 作为天子,他知道自己并非仅仅因为私爱而看好二郎。 但在对维摩天长日久的亏待中,他作为父亲的那一面,终于还是苏醒过来。 第二十六章 大雪纷飞不止,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庭院里早已是银装素裹——就只有中央通往正殿的道路上因清扫过后撒过粗盐,落雪即化,留白出一线延伸至殿外的湿润的青黑来。 因是正旦日,殿内久违的迎来外朝的访客。宫娥们比平日里更勤奋雀跃些。虽被规矩束缚着,不敢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然而每个入殿进程过茶水的小姑娘,都忍不住“道路以目”,兴奋的用目光交流起来。 一时掌侍女官探头过了望了一眼,女孩子们才忙克制好了,端正严正的各归各位。 却也还是有俏皮的忍不住相互约定,“回去再同你说!” 两盏茶功夫,殿内访客终于起身告辞。宫娥们的目光不由又齐齐望过来。 如意同徐仪一道从殿里出来,依稀觉着这一日背上刺刺的,仿佛被很多人偷觑着一般。然而她回过头去,却只见一切入常。 她便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这样的大雪天,四下沉寂无声,按说该比平日更宁静些才是。 她在檐下拉上观音兜,同徐仪一道走进雪里。 白雪打在油布伞上,只有细密轻柔的簌簌声。 平日相见时,如意都是一袭青衿深衣,做男装打扮。徐仪看久了,今日忽见她的红妆,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尴尬。这少女身姿纤秀,纵然是裹在厚重的冬装之下,也依旧窈窕幽娴。兜帽下的面容娇憨秀美。她似乎也有些羞赧,面颊带了桃花色,眸光半含在睫毛下,仪态楚楚动人。已怎么都不可能错认作少年。 徐仪不能不意识到,她确实已长大到需要适度避嫌的年纪了。 他便垂着眼眸不看她。道,“初六那日,馆里大家约定了一起去郭祭酒家拜访——因不知你的住处,便托我来问你,你去不去?” “旁人都去吗?” “除去你……大约还有沭阳公主和张贲,旁人都是要去的。” 像是同窗的寿诞一类,去不了托人带件寿礼去,倒还不算十分不合群。但同窗结伴去给师长拜年这种事,也托故不去,就不只是不合群的问题了。故而明知她身份不同,徐仪也还是讲话带到,由她自己来判断。 果然,如意思忖了片刻,答道,“还是得先同阿娘商议过才行——稍后我再给你消息,可好?” 徐仪道,“好。” 已行至院门,两人俱都停步。 徐仪将要告辞,如意却忽就叫住他,问道,“……表哥还继续在幼学馆里读书吗?” 徐仪已十三岁了——幼学馆学龄上限是十三岁,而国子学学龄下限也正是十三岁。 徐仪却没想到如意会注意到这一件,思忖了片刻,待要作答,却忽觉出有哪里不对来——如意今日的变化,似乎不能仅仅用换上宫装解释。她今日确实是有些茫然、羞赧的,他躲避也就罢了,似乎如意也在避免同他目光对上。 他顿了顿,便道,“若我还留在幼学馆中——你会觉着尴尬吗?” 如意脸上果然一红,不由垂头看向自己的脚尖。顺着这提问,认真又茫然思索起来。 ——按着她平日的性子,必然是要疑惑的反问她为什么要觉着尴尬的。 徐仪忽就意识到了什么——他回京也已快一年,同窗读书这么久之后,和如意之间也不再是徒有其名、但实际上几乎不怎么熟悉的表兄妹。且如意已过了十岁生日……这个时机应当是合适的。 他猜测,恐怕是姑姑已将他们有婚约的事告诉如意了。 徐仪是自幼便知道这件事,因此反而并不将这件事当事。大约是因为他尚还没触及男女之情的缘故,只觉着这是成人后自然而然会发生的事,便无所谓期待和尴尬。就只在幼学馆中和如意重逢后,会想——这姑娘便是他的未婚妻,因而比旁人对她更加好奇和在意。 再后来,和她越发的投契,对她也越发的喜爱和欣赏,婚约一事也就越发的顺理成章起来。他既没有怀疑了,便也安之若素。 可此刻他却不由就有些在意——如意是怎么想的? 因此,纵然那句话纯是为了试探如意的反应,问得十分不自然,他也并没有改口,而是就势等待起如意的答案来。 徐思确实将他们有婚约的事告诉如意了。 这世上但凡女子,无不从年幼时便听大人取笑日后嫁人如何如何。因此对于婚约一事,如意懂得——但也纯是一知半解的懂罢了,便说不上欢喜、惊慌、畏惧还是期待,就只有一些应有的羞赧。何况这是自幼便定下的事,此前无人同她商议,甚至都无人暗示过她。忽就对她说“你同你表哥有婚约”,和胡乱通知她一件不知所谓的事,其实也并无多大区别。 就只是——同她有婚约的这个人,是徐仪。 若徐仪继续留在幼学馆中,她会觉得尴尬吗? 如意想了许久,依旧觉着—— “我喜欢同表哥在一起。和表哥一起玩耍最开心有趣。” 她终于还是坦率的承认了——有什么好尴尬的呢?明明最喜欢同他在一起,同他在一起时也最自在充实。既然婚约压根就没有改变任何事,那么她又何必耿耿于怀?先前如何相处,日后依旧如何相处便是了。 她想明白了,心结就此打开,终于又能重新仰头望向徐仪,“所以若表哥能继续留在幼学馆便最好了。不过,我也不能事事都让表哥迁就我,纵然表哥离开幼学馆……”这么说的时候她便觉着有哪里不对,片刻后终于回味过来,“——我为什么要觉着尴尬?” 徐仪别开头去,却依旧没能克制住,轻轻笑出了声来。 他却也没有乖乖的解释,只含笑望着如意的眼眸,说道,“我大约是要离开幼学馆了。不过,幼学馆和国子学同在学馆,你若想见我时,依旧可以随时相见。” 他们在殿前道别,将要各自行路时,却忽瞧见二郎正大步往此处来。 ——前一夜除夕,他自然是留在父母身边守夜,没有回王府去过节。后半夜就势在辞秋殿里歇下,清晨又陪天子去参加朝贺,此刻才刚刚回来。 因大雪纷飞,万籁俱寂,徐仪同如意说话时便没主意到他过来。 二郎却早远远的望见辞秋殿前长阶尽头,有两个人正立在大雪中说话。其中一人披着猩红绒毡的斗篷,头上观音兜半滑落下来,露出乌云般的发髻和白净精致的侧脸,仰着头同对面人说话——正是如意。另一人却并未穿戴斗篷避雪,只一身莲青色的缎面鹤氅,身姿挺拔如剑——自然就是他徐家表哥。 二郎痛心疾首。 外男入宫有许多限制和避讳,但天子却特地令徐仪入宫去探视徐思。二郎便已心生不满,随口一问,天子便笑道,“他和旁人不同。” 二郎略一追问,自然就知道此人日后是要娶他阿姐的。 这个人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风轻云淡的,一派谦谦君子作风,二郎放心他同他阿姐一道求学,朝夕相处相互照应——当然要旨是令他照应他阿姐。谁知他竟在二郎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的暗渡陈仓,就要将他家阿姐弄回自家去…… 简直就是扮猪吃虎,岂有此理啊! 二郎一望见他们竟在私底下说话,赶紧大步赶上前。身后替他撑伞的仆役们追赶不及,很快便气喘吁吁的被落在后头。 二郎冲到这两人面前去,徐仪自然驻足行礼。 二郎心中恼他,自然就要用力瞪他。 虽说年纪差的不是太多,但*岁时差四岁,和二十*岁时差四岁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二郎往他身前一杵,立刻便意识到自己失策了——徐仪固然彬彬有礼,但这俯瞰他的姿态,天然就是在俯瞰一个小毛孩啊。 二郎气闷——年纪小真是太吃亏了! 偏徐仪心情还相当不错,正十分温和、大度的对他微笑。 二郎:…… “表哥慢走,我就不相送了。”最后他也还是只能下逐客令。 徐仪便同如意对视一笑,各自行礼道别。 第二十七章 二郎对徐仪十分恼火。 但再恼火他阿姐也是要嫁出去的,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 二郎将自己平生所见能给他当姐夫的少年数了一遍,发现数来数去不论是谁他都会很恼火。而徐仪之所以是其中最令他恼火的一个,完全只是因为徐仪不但是最合适的——合适到让人打从心底里觉着非他莫属,而且他还是那个必然会成功的——婚约都已经定了。 若换了旁人取代徐仪的立场,二郎觉着他可能不会这么恼火,但他不恼火的理由也许完全只是因为那些人不值得他阿姐另眼相看,纵然日后能娶到他阿姐,也定然娶不“走”她。 因此二郎兀自气闷了一阵子,也只暗暗赌誓一定要令徐仪吃些苦头才好,却并没想去阻挠这件事。 见如意一如往常,并没有因婚约一事有什么改变,他便也能稍稍气平。 如意还打算继续就读下去——不止在幼学馆,她还想升入国子学。直到因为诸多不可抗的理由,再不能读下去了为止。 因此正月初六的聚会,她很想去。 倒是徐思听了她的请求,颇思忖一会儿,才回头问二郎,“国子学郭祭酒——是郭亮郭公明吗?” 国子学祭酒虽不是什么大官,但也非德高望重者不能担任。二郎还真知道这个人。 “是他。” 徐仪道,“……他的寿辰是什么时候来着?” “正月初七正是他五十大寿。”二郎道,“我府上还要送寿礼呢。” 徐仪点了点头,“依稀记着是这个时候。”她便对如意道,“想来初七他家有寿宴,你们这些小孩子家家的去了也无暇接待,反而给人添乱,故而约在初六日去拜访他,算是提前贺寿——寿礼我会替你备下,但你若要亲自去,那些礼道你可明白吗?“ 如意片刻后才回味过来——天地君亲师,这五尊是能受跪拜礼的。赶上正旦、大寿这样的场合,给长辈磕个头是常有之事。虽说国子学和幼学馆里学生身份特殊,必然不会集体行此大礼,但既然是去给尊长拜寿,想来最起码也得有一个深揖。 如意便道,“我知道,要拜寿——有不知道的我就问表哥。” 她倒并无身为公主的自觉——只觉着自己既隐姓乔装,拜在郭祭酒的门下读书,便只是一个寻常的学生。赶上师长寿诞,她前去祝贺,让师长受她一礼乃是理所应当。 徐仪见她谦逊不骄,心下欣慰。正要点头应下,二郎却不悦道,“你敢拜,只怕他不敢受。” 如意当然知道二郎在顾虑什么,便道,“敢。” 就她看来,二郎的性子是有些过于傲慢了——并不是说他举止轻慢,而是骨子里的傲。他惯于往鄙俗、险恶里揣摩人心,并打从心底里不觉着天下有什么人是真正值得尊敬的。当然,他也会亲近、礼遇、厚待一些人,但这似乎只是他自我经营和驾驭旁人的手段。 外人也许察觉不到,反而觉着他彬彬有礼,善于识人任事。但如意是他的姐姐,他在如意跟前从不伪装,如意能感受到他对旁人那种源自心底的冷漠。 当然,如意见人越多,便越知道天下可以“喻于义”的君子,确实远远少于可以“喻于利”的小人。值得敬重之人可谓凤毛麟角。 但彼与此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对于二郎,她常有“道不同”的难以沟通的尴尬。虽说这并不影响她对二郎的偏爱和保护,可依旧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困惑。 她便尽量说二郎能听得进去的话,道,“天下儒生、士子,自古以来就没有觉着‘尊师’、‘重士’不妥的——齐宣王见颜斶,颜斶甚至敢同齐宣王对呼‘王前’。” 对君王尚且如此,这些心有傲骨的读书人,怎么可能因为学生身份尊贵,就连受他一礼都要瞻前顾后? “郭祭酒这样德高望重的大儒当然不至于如此轻狂,但对腹中学问,定然也有自己的持重之心。对于这些读书人来说,食君之禄最多换得他们忠君之事,非尊而礼遇之不能换得倾囊相授、赤诚相待……”含蓄的规劝过二郎,她才总结,“我去贺寿,郭祭酒定然只有欣慰,没什么不敢受礼的。” 二郎明明就喜欢她,也喜欢她这种一本正经的秉持信念的模样,但偏偏要泼她冷水,“就算你坦然、郭公明坦然,但若有人揪住你的身份,要告他一个轻慢无礼之罪呢?” 如意瞠目结舌——这也行?! 徐思见她被二郎问住了,心下也十分无奈。便笑着提点如意道,“——这是罗织构陷之罪。除非他坏了事,旁人要落井下石,不然不会有人拿这些来说事的。” 如意不由怒瞪着二郎——她一本正经的同他说道理,他竟又吓唬她! 二郎只嗤笑了一声,心情十分愉快。 然而想到如意要对旁人行拜礼,他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很不仗义,到底还是又搅浑水道,“也未可知啊。” 这回连徐思也忍不住教训他了,“过来,阿娘和你谈一谈。” 琉璃却比如意更早知道初六的聚会——刘峻眼见琉璃在馆内所遭受的欺凌,恼她非要庇护张贲的同时,也懊悔自己不该私下布局戳穿张贲的身份。想着为祭酒贺寿一事是个挽回的机会,便早在年假开始之前,就私底下对琉璃透露了。 打从心底里,琉璃已同刘峻割席断交,但刘峻似乎察觉不到她的冷淡排斥,又一厢情愿的贴上来。琉璃简直厌烦极了——这个人既然瞧不起她的母家,自然也是看不起她的。如今的热络,若不是因为贪慕她身份富贵,那就只能是因为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无论是哪一个,琉璃都不稀罕。 因此她也只当没听见。 刘峻却还叮咛,“一定要仔细准备。只要能得到先生的首肯,日后大家定然对你另眼相看。昔日的事也就……” 琉璃终于冷脸回他,“我这个人‘死不悔改’,就是要和张贲同流合污。你快别白费心思了!” 刘峻怔愣了半晌,终于没能再说出话来。 但琉璃确实将这件事记在心上了。 但这当真是一个挽回名誉的机会吗?琉璃并不这么觉着。 因为张华就是打在张贲和她身上的烙印,只要他们的出身没有改变,名誉便无法翻身。 刘峻已说得清清楚楚,“自以为攀上天子,就能改头换面”,这种心思在士林眼中极为可笑。 连天子的册封和抬举都无法改变的东西,怎么可能因为区区国子学祭酒的一声称赞,就改变得了? 何况,国子学里连官宦子弟都要分出士庶来,连幼学馆中都充斥着门第之见,这是谁的过错?还不是执掌国子学的祭酒!只怕他自己就是最大的门阀中人,又怎么可能轻易称赞张贲! 琉璃完全不抱幻想,想起这数月来她和张贲在幼学馆中的遭遇,她只感到厌恨。 第二十八章 正月初六日。 正旦日的大雪之后,天气骤然峭寒起来,虽这两日略略缓解了些,也依旧冷风割面。积雪毫无融化的迹象,反而厚结成冰,将青松翠竹都压住了。 不过,严冬酷暑对如意而言都是寻常,她照旧昧旦时分起床。打一套柔拳、跑一趟梅花桩。身轻如燕的自桩子上翻下来时,东方天际才微微泛白。清晨寒风沁衣的时候,粗使宫人们都冷得要缩起来,她身上却起了一层薄汗。松了松领口,便又回房去沐浴更衣。 直到她用过早饭,打扮好了出宫去,二郎才打着哈欠懒懒的从棉被里爬出来,展开手臂,犯着困,由宫人们服侍着更衣。 一时他睡饱了,终于在饭桌前清醒过来。一面心不在焉的由人服侍着进汤,一面左看右看的找不见如意,便不满道,“阿姐呢?” 宫娥们淡定道,“公主殿下用过膳,已出宫去了。” 二郎不由恼火的腹诽——就这么急着出去吗?!就不能等他一会儿吗?!真是女大不中留啊……哼! 外间道路上积雪被马车轧化了,复又冻起来,满路都是重重叠叠的冰辙子。 车夫为求稳妥,便不敢跑得太快。并不算长的一条朱雀街,跑了足足往常两倍的功夫。还依旧有些颠簸。 如意怕伤眼睛,便不看书,只稍稍打起帘子来,抱着手炉靠在车窗旁看外头的景象。 赶上正月车来人往走亲戚、连总角小童口袋里都有几个零花钱的时候,街上生意极好。沿街的小贩们起得早,已有人摆摊叫卖起来。如意忽就想起先前同徐仪讨论的——那些日费万钱的世家豪门,究竟得有多大的进项才能维持如此奢靡的生活。不由就问对面坐的翟姑姑,道,“姑姑说,这街上做什么生意的铺子获利最多?” 翟姑姑垂了垂眸子,道,“这不是公主殿下该问的事。” 翟姑姑是徐思的乳母,早先也有儿有女,可惜一家人都死在战乱里。徐思便将她接回身旁奉养。因徐思命途坎坷,难得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了,她竟又被嫁给李斛这种一身反骨的残暴胡人。翟姑姑实在放心不下她,便不肯安享清福,而是一直跟在徐思身旁。 她虽自称是“奴婢”,但在辞秋殿里素来无人将她当下人看,就连天子都对她另眼相待。如意和二郎姐弟两个也都很尊重她。 每年正月翟姑姑都会出宫一趟,给死在战乱里的家人扫墓、上香。故而这一日如意出门,徐思便托付翟姑姑看顾她。 也许正是要给家人扫墓的缘故,翟姑姑的心情并不好,对如意也分外冷淡和敷衍——不过,翟姑姑素来性情矜持。就算在平日,待如意也并不亲近就是了。 故而如意听翟姑姑这么说,也只抿唇一笑,并不辩解什么。 她见翟姑姑膝上搁着包袱,神色恍惚的望着外头,又见她手中红肿,显然是忘了佩戴手炉,便将自己的搁到她手里。道,“姑姑替我拿着。” 翟姑姑回神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移开目光,道,“……是。”片刻后又垂眸道,“公主是有福、清贵之人,不要对这些浊事上心。连累了娘娘和自己的名声,便不好了。” 如意笑道,“嗯。” 马车行到秦淮河上,如意便同翟姑姑道别。 她心情雀跃,也不待人摆好下马石,便打起帘子跳下车去。徐仪等在下头,见她落地极稳,才收了虚扶着她的手臂,就势对翟姑姑拱手行礼。 翟姑姑还想叮咛些什么,可见兄妹二人相视而笑,那情形不论谁插足进去都十分多余,不觉就收了声。 便只低声吩咐如意身旁侍从道,“小心伺候着,别让闲杂人等接近。” 送走了翟姑姑,如意不愿进书斋,徐仪便陪她到秦淮河岸上去。 ——馆生们便约在学宫前碰面,不过此刻天色还早,学宫前的空地上还没有什么人。就只岸上一瀑一瀑的迎春花枝垂落在秦淮河面上,雪积在业已泛绿的枝条上,宛若开了满岸的琼玉之花。 如意便沿着岸边石阶到桥下去,那河并未结冰,幽碧的河面映照着冬日灰白的天空,明明在闹市之中,却别样清幽。 如意见那水面上隐隐有白雾弥漫,看着便十分温暖,便伸手试了一把。徐仪阻拦不及,眼看着她被冰得一咤,不觉失笑。 如意也不以为忤,跟着笑起来,道,“我还以为是暖的呢。” 徐仪取了帕子给她,见她手指已被冻红了,便问,“没带手炉吗?” 如意道,“给旁人了。”徐仪却一贯都不带这种东西,正不知该怎么帮她取暖,如意已笑道,“我身上热,一会儿便暖过来了。”她忽然便牵了牵徐仪的衣袖,抬手指向前头。徐仪跟着望过去,便见对岸不远处有妇人慵懒的推开窗牖,当窗泼出一盆热水来——想是清晨梳妆用的脂水,还微微带了些香气与胭红,如烟似得就散在水面上的流风中。 那妇人似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望过来打量了他们一番,忽而便倚窗对他们柔媚的一笑,抬手招了招□□。 如意下意识便还礼了。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轻薄了。不过是她先好奇的盯着人看的,且那妇人的表情十分亲善,倒让人生不出火气来。 她显然不认得这个人,便疑惑的问徐仪,“是表哥的熟人吗?” 徐仪:…… 徐仪倒是想说不认得——可偏偏他过目不忘,确实记得这个人。便道,“见过,却并不是什么熟人。” 他心知这般情景已涉香|艳二字,是不能让如意看见的。便侧身遮了如意的视线,引了她往回走。他既知道这女子的身份,便不愿如意有所误会。因此纵然如意并没有特别警醒,他也还是解释道,“去岁年末父亲宴请宾朋,顾将军带了她去,令母亲十分恼火。” 如意心想这么不庄正的作风,舅母身为主人,会恼火也并不奇怪。不过,“顾将军——是扬州的顾将军吗?他回京了?” 徐仪道,“是。” 如意道,“原来她是顾将军的内眷——” 徐仪见她意有所动,便解释,“……是外室。顾将军的夫人在扬州,一贯都不随他回京。” 如意似懂非懂,但觉出徐仪不愿意多说,她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感叹,“上回见顾将军,还是四五年之前的事。” 徐仪顿了顿,道,“他确实极少回京。这次回来的正是时候,想必朝中人心也要安定下来了吧。” 约定的时间将近,他们便回学宫前去。果然学宫前已聚了不少人。 自年假过后,这些少年们便没有空闲聚会,此刻见了面,自然比平日里更亲近、热切些。 见徐仪同如意一道过来,众人便聚堆上前,连早先在书斋里避寒的人也纷纷出来,互相询问着人是否到齐了,何时动身——也有已在刘峻这里报过道,先走一步的——郭祭酒就住在秦淮河南岸,倒是抬步便到,不需要乘车。 徐仪和如意也去刘峻那边勾了名册,便先往郭祭酒府上去。众人见他们动身,便也三五成群的招呼着同行。 这二三十名少年走在一起,场面喧嚣不止。然而不知怎么的,忽有那么一刻,四下里的说笑声不约而同的平息了。 如意疑惑的抬头,便见张贲拱手立在祭酒府前——显然是在等着他们。 寂静中不知是谁低声问道,“谁送信给他的?”众人都不答话,便又有人嗤笑,“不拘谁送的,他竟真敢来,倒令我有些钦佩了。” 众人都嗤笑一声,复又各自说笑起来,只当不曾看到他。 如意心下忽就十分难受。她便径往张贲跟前走去。 张贲面色倒还算平静,也迎上前来,拱手向她和徐仪行礼问候——如今馆内就只这两个人待他如常。不过碍于琉璃,也碍于悠悠之口,张贲平素并不亲近他们。这一日却主动同他们打招呼。 寒暄几句后,张贲便说,“我要离开国子学了。” 如意和徐仪便都一愣,片刻后徐仪问道,“已寻好去处了吗?” 张贲道,“是——刘先生来信了。等出了正月,我便回相县去。” 徐仪点头道,“也好。先生门下是能安心做学问的地方。” 张贲道,“是。”不觉又苦笑,“只是这一趟不但没能载誉而归,反而狼狈而逃,给先生丢了脸面。” 徐仪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他人自有他人的评说,先生也自有先生的见解。” 张贲面色略松懈了些,道,“是。多谢师兄教诲。” 张贲提到自己要离开国子学——众人心里当然明白,他是被他们逼走的。 到底是同窗一场,他顽抗到底的时候,众人不依不饶的欺负他,是真的唯恐哪句话不能刺痛他。可他说要走,众人心里忽就一刺,竟隐隐有些反省过往是不是真有些过火了——不过人都更容易替自己开解,众人想的也多是张贲有错在先,须怪不得他们。 但风凉话一时也都说不出来了。 待进了郭祭酒府上,因前来迎接他们的是郭祭酒的儿子——早先也是国子学的学生,众人方才又热络的唤着“师兄”,说起话来。 不过郭祭酒的儿子也并没有久留,几句话的功夫,便有仆役慌慌张张上前道,“宫里来人了!” 就只说话间,便有一声清脆的铃音自外庭传来。众人回望,只见黑色的犍牛稳稳的停在正门前,车前还有两骑侍卫引路。那牛生得极壮美,毛色一水的油黑,脖颈上用绞银红线悬了枚银铃。郭祭酒家算不得广厦大宅,门户亦窄小,透过院门就只能望见半个车厢,然而已能看出那车厢的宽阔华美。那车顶四面流苏垂下,有暗香随风袭来。 众人一时都心不在焉起来——说是宫里来人,可独看这牛车,来的分明是个女子。 果然,不多时便有宫娥上前接引,那车厢里主人敛裙探身出来,只见绿鬓如云、雪肤玉耀,那容颜明艳得几近晃眼。纵然来不及看清相貌,也知确实是个神仙妃子一样的绝色少女。 众人忙垂下头去,自觉避让到两侧。有寥寥数人尚还反应不及,也被悄悄的提醒了。 那少女便从众人之间走过,衣裙逶迤、步下生莲,仪态极其美好。众人骤然撞见宫中贵人,却不知底细,心中明明有些焦躁,只望她能快些过去。可她款款行近之时,少年们观其步态,嗅到她衣上花香,却又隐隐期待她能驻足一问。 而她的脚步竟当真停了下来——却是在如意和徐仪跟前。 众人心想果然是这二人……毕竟宫里的贵人眼睛也不瞎,一面又隐隐有些失落。 但如意这边却并不是会让人艳羡的局面。 她正同琉璃对视着,因察觉到琉璃眼眸中不怀好意的轻蔑笑意,她预感到琉璃可能想做什么,心里隐隐感到恼火——就好像你好好的下着棋,旁边棋盘上有人不想下了,临走前莫名其妙的要来掀你的棋盘一眼。 琉璃不愿读下去了,想要退场,如意不介意。甚至她要在临走前反戈一击,也不要紧——毕竟她也受了许多委屈。 可她若只因为这些,就要将如意继续读书的机会给毁掉,如意少不得就要一争。 这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对视着。 众人隐约觉着气氛哪里不对,却又不敢抬头确认。正要窃窃私语起来时,张贲开口道,“公主殿下。” 众人俱都一愣,这才想起张贲也同徐仪、徐如兄弟站在一处。又想,这果然是位公主。只不知道…… “表哥。” 这脆脆的,娇气中带些蛮横的嗓音一出口,众人心里都是一凛,俱都坐立不安起来。 刘峻不由就抬头望过来,琉璃察觉到他的目光,只用眼角轻蔑的一瞟。刘峻立刻满脸通红,一时心乱如麻起来。 因张贲这一打岔,琉璃终于不再继续针对如意。 此刻郭祭酒也终于从屋里出来迎接,他面色也略有些尴尬。 身为国子学祭酒,他自然早已在天子的有心安排下,“无意”中得知沭阳公主改名易装,在幼学馆里读书。此刻她偏偏将身份揭破,以公主之尊前来为他祝寿,究竟是抬举他还是为难他,郭祭酒也不是没猜度。 但不管小姑娘是来捧场还是闹场,他都只能硬着头皮慈祥大度的领受,若不能引以为荣,便只能一笑置之。 谁让这既是个小姑娘,又是个公主呢。 琉璃却并没有失礼,她依旧对郭祭酒执师礼,屈身下拜,脆声笑道,“学生来贺先生寿辰。” 郭祭酒当然不敢受公主的礼,忙扶住她,道,“不敢……” 琉璃自称学生,他既不能否认,可也不好光明正大的承认,便只干笑着吩咐身后女眷——琉璃指明要见他,他不能不出来。然而他堂堂一介宿儒,却不好亲自接待公主。干脆便劳动夫人出来——道,“请公主去里头说话吧。” 琉璃却道,“学生便不进去了。今日前来,一为贺先生寿,二也为与诸位同窗道别。这一年来在国子学中,承蒙先生教导、同窗关照,我确实学到了许多道理。” 她略顿了一顿,底下众人想到她所说“关照”、,纵然知道琉璃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也一时汗出如浆,燥乱不已。 琉璃便轻轻一笑,道,“父母另有安排,日后我便不再馆中读书了。不过,纵然离开师门,这些情谊我也断不敢忘。” 郭祭酒虽不知馆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察觉出氛围异常,便道,“殿下白龙鱼服,若不是今日点破,连老夫都不知殿下曾在馆中读书。同窗间固然情谊深厚,可过于熟悉、亲近了,也难免有一二失礼之处。还请殿下多多担待,不要计较。” 琉璃笑道,“白龙鱼服,豫且射其目——鱼本为人所射也。纵然同窗有所失礼,也是不知者不罪。我明白这个道理,不会计较。” 郭祭酒听她这么说,也不是该忧虑事情比他想得更严重,还是该宽心琉璃懂得“不知者不罪”的道理。只含糊的笑应了几句。 所幸琉璃果然没打算久留,话说完了,便道别,“我在这里大家都不自在,便不久留了。” 众人不觉就都松了口气,纷纷恭送公主殿下。 琉璃见他们如此,心里又觉着不解气,目光扫过如意,便又笑吟吟的对郭祭酒道,“馆中我的妹妹……弟弟,还烦劳先生多多指点。” 琉璃尚未走出院门,便听见身后嗡嗡的议论声。她能想到这些人日后如何互相猜疑,不觉心下大快。 然而再想到这数月来在国子学中所遭遇的一切,想到此刻分别,心中复又爱恨交加起来。一时诸多回忆涌上心头,她将那些隐隐的怀念悉数按压下去,只任愤恨和委屈溢满内心。这才重又昂首挺胸,毫不留恋的大步离去。 第二十九章 沭阳公主的弟弟就只二皇子萧怀朔一个,天子令秘书监徐茂和尚书右仆射范融教导他,他没必要就国子学读书。且二皇子领石头戍事,掌管京师守备——虽说外人大都觉着他只是挂虚衔,实务自有佐吏、幕僚们来处置,但毕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国子学也不能收他。 因此就算沭阳公主及时改口说是“弟弟”,但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她说的还是“妹妹”。 众人虽不知道沭阳公主有几个妹妹,但提到她到底妹妹,众人率先想到的就只有当年和她一道在襁褓中受封的舞阳公主——毕竟这两个公主年纪同他们相当,而他们之中任何一人都有可能雀屏中选,成为她们其中一人的夫婿,自然有意无意的就得知了不少消息。 按着舞阳公主的年纪,她很可能真的也在幼学馆里读书。 ……究竟谁是舞阳公主? 馆内众人各怀心事,纷纷数着可能的人选——但凡不是自己的世交好友,又没确认确实是某家公子的,都被怀疑着。 但是不论是谁,首先怀疑的人都必是如意,而数过一圈之后,最后怀疑的那个也还是如意。 无他,太好看了。 早先虽也觉得她生得美,但因为有这么个常识在——女子不能入国子学,故而众人都没多想。何况当今世家以柔弱为贵。大约是为了同那些寒门出身的武将们区别开,如今的少年是越发的矫枉过正了。既以上进心为耻,自然不会勤修文武艺。反而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出入乘车坐褥、凭人搀扶,一个个养得柔不胜衣,“射则不能穿札,笔则才记姓名”,以此为清贵美好。 又好娈童,觉着女子美不出他们要的那种韵味来,便选容貌姣好的幼童养做柔弱女子姿态,用来狎昵亵|玩……时风如此,男生女相又有什么奇怪的? 先前有些人不愿意亲近如意,也正是因为如此——太美了,且体态又无寻常世家子弟的虚浮松散,而是猿背蜂腰、轻盈俊俏。略大些见惯娈童的少年很容易对她生出狎昵之心来,偏偏她家世清白高贵、人品清冷孤直,狎昵不得,故而还是远远避开为好。免得不经意间做出什么失礼的举止,惹得麻烦。 ——但再男生女相的少年好看起来,也和少女的美好不一样。嗓音也不同。 此刻骤然被琉璃戳破了那层纸,众人意识到他们当中有一个姑娘,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如意。 虽不敢明目张胆的点明,但目光还是不经意间便都飘向了如意。 如意只一如既往的“清冷孤直”、不为所动的站在那里。 这个时候她任何举动,都只会让人觉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她心里确实已恼火至极——任是谁被这样的目光偷窥着,都不会很自在。 所幸此刻刘峻终于回过神来了。他没有怀疑如意——确切的说,他根本就无心在意这件事。他只急切的问张贲,“你还有弟弟在幼学馆里吗?” 所有人闻声都不由望向张贲——因为琉璃是以公主的身份出场的,众人竟都忘了这个可能。此刻才忽然意识到,这也有可能啊,毕竟沭阳公主是以张璃的身份在幼学馆中受到排挤的。 张贲一笑——这个少年自来到幼学馆中,初时也十分的爽朗爱笑,但历经波折之后,这次的笑容却也格外的痛快。 “你们觉着呢?”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满怀恶意的但又友善有礼的笑着反问道。 众人都被噎了一回,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张贲的遭遇,不对他们心怀怨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何况—— “莫非诸君还想让我替你们把人找出来,好请你们帮我格外关照他吗?”他微笑道,“那还是不必了吧。虽说我要离开国子学了,但舍弟自己照顾自己还是没问题的。不过,在这里,我也先谢过诸位了。” 他句句不失礼节,但众人心中有鬼,除了刘峻对琉璃关心则乱外,旁人句句都听得刺耳刺心——偏偏这毫无疑问正是张贲的目的所在。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琉璃是公主也就罢了,毕竟身份在那里。张贲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阴阳怪气的讽刺人。 “你得意什么,我们所作所为,还不是因为你咎由自取!你个屠夫之子!” 他却忘了,郭祭酒还在这里。 郭祭酒脸色一沉,也不待他呵斥,旁人立刻便拉住这少年,拼命对他施脸色。这少年只能悻悻作罢。 张贲却并不动怒,只义正词严驳斥道,“家父是天子钦封的将作少监,你辱骂朝廷命官,是何居心!” 郭祭酒见他先是数言将人挑拨得大怒,被当面辱骂了方才趁机发难,心下不由就一凛。越发的厌恶他心机深沉。 便道,“尊长面前肆意喧哗,像什么话!” 少年们立刻噤声,都忙垂下头去,恭敬的侍立在一旁。 郭祭酒也不愿陪这些小儿玩耍了,便借口疲乏,依旧命儿子招待他们。自己打算退场。 却又有少年顾不得他不高兴,抢上前去问道,“先生,馆里真的还有旁的公主吗?” 郭祭酒脚步便停了停,目光不由望向张贲,缓缓道,“老夫不曾听说过。” 他是天下知名的大儒,一言九鼎,他这么说,少年们不由就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郭祭酒却转口又补充道,“不过就算有又如何。阮籍醉卧酒垆,何尝因为沽酒女子貌美而避嫌?天下名士,无不是外坦荡而内淳至,纵然你们比不得阮籍,难道连见贤思齐之心都没有吗?!不要说沭阳公主已然离开了。就算真有公主和你们同窗,莫非你们就不能一心读书向学了吗?!” 郭祭酒目光扫过众人,观察这些少年的神色,终还是不能不承认,除了徐仪之外,不论张贲还是如意,在见识和气度上都远远胜过其余的世家子弟。他不由就兴起一股悲凉之叹,心想这一辈世家子弟如此人才凋零,竟连女子与小人都不如,莫非天下世家便要就此衰败下去了吗? 郭祭酒很快便悻悻离去。 少年们面面相觑。然而短暂的忙乱之后,目光还是都汇聚到了如意和张贲身上。 如意和张贲却是都不愿再久留此地了,几乎是同时上前和主人家道别。 少年们立刻便留了心,纷纷想,她总归是要回家去的,不妨就差个人留意着。一旦知道她究竟是住在哪里,自然也就容易辨明她的身份了。 徐仪看他们的目光,便已猜度到他们的打算。 然而他今日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毕竟如意的身份有他作保,众人怀疑如意时,其实也就连他一道怀疑了。 他只邀如意同行……然而尚不及开口,忽就又有人匆匆来报,“又来人了!” 郭祭酒的儿子郭展都麻木了——才送走了一位公主,且现场很可能还有另一位公主,结果又来一位——宫里怎么这么多贵人! “这回又是谁……” “说是云摩将军,领石头戍军事……” 郭展才要放心——哦,这回不是宫里的——忽就又回味过来——等下,恐怕还是宫里的!自东吴大帝孙权修建石头城以来,石头城戍一直关系到京城门户的安危。是京畿机要重职,自前朝以来,领石头戍军事一职素来非天子至亲者不能担任。 本朝领石头戍军事的,似乎是…… 正说话间,便见有少年跨过门槛进庭院里来——也许还称不得少年,看上去甚至不到十岁幼学之年。满脸少年骄子特有的无畏和无忌,然而玉面明眸,从容出入,分明又是个骨子里透着涵养的贵公子。 沭阳公主的美貌已令人耳目一新,可这少年甚至还更胜一筹。沭阳公主自知其美貌,甚至是在故意彰显它,以此凌人。但这少年显然并不知美貌,也压根就不将自己的容貌、举止放在心上。他傲慢、嚣张得理所当然,但偏偏不以此凌人,反而示人以涵养。郭展面对沭阳公主时,还有种看孩子撒娇耍赖般的哭笑不得,然而只同这少年对视一眼,便已收起了轻视之心。 就算以他不足弱冠的年纪,年幼时也听说过徐家之女绝色无匹的名号。此刻见了这少年,竟又回忆起来了——却是直觉先于头脑一步,意识到这少年就是徐妃所出之二皇子。 他一面吩咐人去请父亲出来,一面快步迎上前去,躬身行礼。 二皇子从容受了这一礼,笑道,“偶然路过这里,进来看一看郭祭酒——不知祭酒大人在家吗?” 郭展忙道,“在,殿下里边请。” 二皇子也不着急,笑道,“请主人稍等。”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便径直往如意和徐仪那边去,笑眯眯的看了他们一会儿,方道,“三哥,十七哥。” 如意心情本十分不快,听他信口乱叫她“十七哥”,立刻便记起自己送他草蝈蝈儿时的事——她将徐仪诓老婆婆说“家里有十七个弟弟妹妹”的笑话说给他听了,彼时他就十分的不受用,此刻偏偏叫她“十七哥”,显然是故意向她扬威炫耀来的。 但不可否认,她的心情因此变好了不少。 此刻她也只能跟着徐仪一道拱手行礼。二皇子自是受之无愧——似乎还稍稍品味了片刻,才又说,“阿爹听三姐姐说你们来给郭祭酒贺寿,令你们贺完寿入宫一趟——刚好碰上,就坐我的马车去吧。不必等我了——我还要和郭祭酒说几句话。” 随即又看向张贲,对他点了点头,道,“三姐姐让把你也带上。” 他虽说的嚣张,可语气柔和。张贲能觉出其中善意来,料想到他既是给如意解围,便也顺路替他解厄——虽说他此刻已不在意,也用不上了,但也还是拱手深深的一鞠,道,“那便劳烦二殿下了。” 第三十章 马车辘辘的行驶在雪后泥泞的青石路面上。 三个人俱都沉默不语——如意心情沉郁,自然不愿意开口说话。张贲因琉璃的言行,对如意也心存愧疚。至于徐仪,他则不能不考虑如意日后在幼学馆中的处境。 虽说今日二皇子及时出面替如意解围了,但也只能救一时之急——只要幼学馆中少年们依旧心存怀疑,就迟早能找到机会打探出如意的底细。而这几乎是无法防备的。 张贲和琉璃虽被排挤,但毕竟他们彼此之间还可以互相支撑。可如意在幼学馆中原本就是游离于众人之外的那个,一旦徐仪离开幼学馆,她又被众人忌惮和排挤起来,就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徐仪思来想去,依旧觉着这个麻烦无解——除非幼学馆正式开始招收女学生,或是如意也和琉璃一般,知难而退。 但这两件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幼学馆中还有其他可托付之人吗? 徐仪一时想到刘峻,但片刻之后还是否决了——这一日之后,只怕刘峻也要有一阵子无法振作。何况,这少年显然是喜欢琉璃的。万一他知道了如意的身份,为同琉璃和解,难保不会向如意提一些左右为难的请求。 他不由就望向如意。 如意察觉到他的目光,很快便明白他在担忧什么。 便道,“我不怕。” 而徐仪也几乎在同时开口,“我会留下来陪着你。” 话一说完,两人不觉就都失笑。片刻后如意垂眸道,“幼学馆不是表哥该待的地方——若不是我小了几岁,只能在幼学馆里读书,今年也想去国子学呢。原本该我奋力追赶表哥,怎么竟变成表哥为我驻足不前了?莫非表哥觉着我应对不了这些小事吗?” 徐仪不由望向张贲。张贲察觉到这表兄妹之间氛围,也略有些尴尬。道一声,“……我去透透气。”便挤出车门去,与车夫同坐。 徐仪无奈一笑,道,“只怕你低估了其中难处。” 如意一时便也无言,片刻后还是扬头直望向徐仪,道,“就算真如此,那也是我自找的。” 徐仪不能解。如意便低声道,“……当日三姐他们被排挤时,我没有替他们说话,没有试图去扭转馆里的不正之风。如今我自己沦落到同样的处境,身受其害,那也是我先前的不作为种下的苦果。” 徐仪一怔,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这风气不是你在幼学馆中振臂一呼就能扭转的——总要缓缓图之。” 如意道,“也总要有人去当那个敢为天下先的人。”她交握起双手,轻轻舒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笑道,“表哥不必担心我。莫非他们明知我是个公主,还要反过来故意欺负我不成?若连这点小麻烦都处置不了,要表哥时时处处的跟着我,帮着我,那我岂不就是个拖后腿的累赘?还读这些书做什么。” 徐仪早知道,她虽是个姑娘家,性格中却不乏古时读书人锐意进取的一面。此刻听她这么说,一面担忧她年少意气,只怕要比旁人遭受更多挫折,一面又不能不心生敬意。 便笑道,“你此刻所说,倒是让我想起一位先贤的豪言壮语来。” 如意笑着追问,“什么豪言壮语?” 徐仪笑道,“孟子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意一听便知又被他调侃了,不满的嘀咕,“表哥说的,就好像我要去赴的是必败之局。” 然而到底还是轻笑起来,又叹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记下了。”她便学着张贲先前的模样,笑道,“多谢师兄教诲。” 有二皇子的命令和舞阳公主本人在,侍卫们当然不敢擅自阻拦。马车顺利的驶入宫中。 不过往前进入内宫,便不能再行马了。三个人便都从马车上下来——因无人来接引张贲,如意便干脆亲自送他一程。 张贵妃所居住的承香殿临近御花园,也更靠近西宫门些。而御苑是从西宫门前往辞秋殿所必经之处,倒也无需额外走许多路。 因立太子一事久拖不决,近来张贵妃颇有些焦头烂额。 大皇子呼声这么高,天子也真切的到了再不立太子就会引得人心纷乱的时候,却依旧久拖不立,是什么意思? 朝臣们都心知肚明。 士族偏爱大皇子,有自己的利益和主张,素来不怎么谀顺天子,倒也还罢了。可那些早年跟随天子一道打天下的心腹之臣却没这样的节操,既察觉出天子中意的是二皇子,又意识到此刻天子孤立无援,正是向他献媚投诚的好时候,便纷纷把握准了时机,变着花样的开始和以沈道林为首的世家大族们唱起反调来。 张贵妃出身卑贱,但也正因如此,她比旁人更明白天子投下的这颗饵对寒门庶族而言究竟有多大的诱惑。她心知拖得越久,支持二皇子的声音便会越大,局面对维摩也就越发险恶。 偏偏维摩是般若的哥哥,声望又这么高。一旦不能册立为太子,以后的日子还不知该如何艰难。他是败不得的。 身为母亲,张贵妃如何不忧心如焚。 宫中对她明着友善、暗地嘲讽的人多。越是在她坐卧不安的时候,便越是有人要到她跟前来招惹她。 ——没办法,人一旦活得太苦楚无聊了,日子又没什么奔头,就容易看旁人不顺眼。忍不住就想搬弄些是非,多看些热闹。 张贵妃的耳畔便不得清静。 “听说还有撺掇着陛下立皇后的。这真是说的什么胡话,徐姐姐出身再清贵,也已经是三嫁之身了。如今宫里哪还有皇后娘娘那样清白尊贵的人?莫非要把小沈妹妹迎回来不成?” “又说什么“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如今天子既然没有嫡子,那么当然就要根据皇子们生母的贵贱来选取。” “孰不知大皇子出生便抱养到皇后宫了。这都算不得嫡子吗?” 张贵妃终于忍无可忍,道,“纵然以生母论,我同徐姐姐一样位列帝妃,册封还在她的前头,地位也并不在她之下。且不论这些——只说外廷的议论,我不知姐姐是怎么知道的,但还是不要传到后宫来的好。立储大事关乎社稷,陛下尚且不轻易说话,岂是你我女流能妄言的!” 张贵妃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岁。她原是建邺东郊乡间的少女,祖辈以替人牧羊、屠羊为生。先皇后嫁给天子十年依旧生育不出皇子,沈家忧心不已。得知算命人说张氏命中有贵子,便将她献给了天子。彼时张氏年方十三岁,一年后她果然生下皇长子。先皇后去世后,张氏便晋位为贵妃,随后又生下沭阳公主。就算徐思入宫之后一人独宠至今,天子也常到她这里坐坐。 她生得娇媚白皙,性情率直可人。虽备受天子喜爱,然而出身低微,一贯又不怎么聪明,容易受教唆,众人便也都不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谁知这一日她却忽然伶牙俐齿起来,反令前来搬弄口舌的人赚了个无趣。来人被她噎住,便赔笑道,“是我说错话了,妹妹别生气。也对,这些事同你我有什么关系呢。” 张贵妃不接茬,来人见刺不到她,很快悻悻然寻了个借口告辞了。 张贵妃这才气恼的将手中茶水一泼,杯子往茶几上一顿,道,“给我换羊酪来,什么破东西,喝得没滋没味的。” 南人嗜茶茗,然而张贵妃却很喝不惯这树叶沫子。她自幼生在乡间,所接触的人间美味无过于乳酪一类。早些年乡间人说她命中富贵,她心里想的也是等日后富贵了就天天蒸乳酪吃。待后来入了宫,却因嗜好乳酪被人嘲笑说“满身臭烘烘的羊膻味”。她一度无地自容,渐渐的学着品起茶茗来,又硬着头皮学读书、学弹琴……待生下琉璃来,也一心将琉璃养育成风雅多才的大家闺秀。 如今她倒是什么都会了,可结果又如何? 她话音落下,屋里便闻声走出个妇人来。却不急着上前,只小心张望了一下。张贵妃便没好气的道,“别看了,都走了。” 那妇人才出来,轻声细语的对张氏道,“姑娘别生气了。” 张贵妃见她如此,越发心烦,道,“你如今好歹也是个四品官夫人,连儿子都当上县令了,还鼠头鼠脑的像什么样子?”那妇人也不做声,张贵妃便又懊恼起来,抱怨道,“难得陛下开恩,准家里人进来一趟,你们也不给我争个脸面……”虽是嫌弃的话语,可到最后带了些委屈的鼻音,反而令人心疼起来。 ——赶上正月里走亲访友的时候,不止徐家人得以去辞秋殿里探望徐思和如意母女,张贵妃的家人也获准入宫。 来的正是张贵妃的嫂子刘氏。 刘氏不回嘴,张贵妃不由懊悔自己口无遮拦,语气也轻缓下来,道,“家里怎么样了?” 刘氏便道,“都很好。就是二郎的婚事依旧没定下,你哥哥想先给他谋个出身,说亲时也容易往上说。” 张贵妃一咬牙,道,“还是要先说亲,就说个世家女。上回不是说大郎提拔了个叫王满的穷措大吗,你们没去提?——别看陛下不愿意帮忙,但你们若能说成,陛下也断无不答应的道理。” 刘氏便轻声道,“姑娘快别说了……人家看不上咱们。” 张贵妃不意竟真被天子说着了,怔愣片刻后,咬牙切齿道,“穷得靠人救济为生,屁个本事都没有——他凭什么看不上咱们家?” 然而任凭她再气急败坏,不成就是不成。 刘氏在宫外,反而比张贵妃看得明白些,便轻声道,“姑娘莫着急……咱们家这样的出身,纵然能说到世家女,想来也说不到好的。反而不如挑个门当户对的。就说咱们家,靠着娘娘关照,你哥哥、侄儿们上进,虽然被人叫什么寒门,可不也远远比那个王满家富贵、有出息吗?我看寒门出身的姑娘,定然也有不少家世、人品比世家女更好的。” 张贵妃嘲讽道,“你才见过多少事?哪里知道出身的重要!我身边尽数被出身连累的男人,不说哥哥,就说维摩,若是我……” 若是她出身再好些,就算不敢同皇后争夺,何至于不敢同无名无份的小沈氏争夺呢? 她终于再说不下去…… 刘氏见她悲戚,却不知该怎么抚慰他。一时想起出门前丈夫的叮嘱,忙道,“说到大皇子,你哥哥还有事嘱咐姑娘。” 张贵妃道,“什么事?说吧。” 刘氏便道,“你哥哥说,沈家是姑娘的恩人,又养育了皇长子……”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又戳了张贵妃的痛处,然而这些话确实不说不行,她便忙拉住张贵妃的手安抚她,“这天下的孩子没有不亲近生母的,毕竟骨血相连。来日方长,娘娘要耐得住性子。不管沈家说什么、做什么,娘娘都别焦躁。咱们自家人,一时受些委屈不算什么,要紧的还是大皇子的处境……” 张贵妃道,“他给皇后修庙追福,至今还去探望小沈氏,我何尝说过什么话?” 大年正月的,难得家里能来个人看她,她也不愿显露出悲戚来,便强将烦心事都压下去,转而道,“不说这些破事了。可惜今日琉璃出宫去了,不能让你见见你外甥女——如今是越□□亮了。”又道,“难得你来一趟,我带你去御苑里瞧瞧吧。” 这一日大皇子入宫向天子请安。 虽正月里人人都很闲散,但大皇子显然是闲不下来的性格,早早的便来同天子商议聚儒辩经的事。 天子本就是文士出身,对这些能昌明教化的举动当然十分赞成,年前便将这件事批复下来。原本天子想让徐茂来筹办——毕竟徐家有儒门的背景,而儒门最重传承和位份,也最容易出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由徐茂这个位高权重又有名望的儒门中人来主持此事,能省去不少麻烦——但此事毕竟是大皇子所倡举,天子思来想去,终不忍再挫伤他的自尊,便依旧交由大皇子来主持。 原本天子还担忧大皇子体质虚弱,琐务繁重,他的身子会受不住。冬天便特地赏赐了他不少温补之物,又令人几番代替他前去探望。 谁知感受到天子的期许和重视,大皇子精神振奋,忙忙碌碌的转过年来,身体反而康健了不少。 天子稍觉欣慰,这一日见了他便道,“该交给底下人去做的,也只管放下去。勤政是好,却也不必事必躬亲。昔日晋宣帝同蜀国诸葛亮相拒五丈原,得知诸葛亮饮食不过三四升,然而二十罚以上的政务便要亲自过问。就知道他不能长久。你身体本来就弱,更要注重休养。琐务尽量交由可靠的人代劳。” 维摩在他跟前的时候少,得他教导的时候更少。因此尽管天子拿诸葛亮的五丈原作比,难免有些不吉利,维摩也还是不由就喜悦亲近起来。 只不过他不比二郎,无法在天子跟前任性随心的表露情感。又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便只微笑道,“谢父亲教诲,儿子明白了。”又道,“上个月顾长舟顾将军嫌弃儿子四体不勤,传了儿子一套五禽戏。儿子照着每日锻炼,这阵子果然觉着体质强健了不少。虽说近来事多,却也不觉着十分劳累。” 天子不由就沉吟片刻,笑望着维摩,“顾淮老儿竟把五禽戏传给你了?” 维摩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天子道,“没什么不妥——当年他要教朕,朕不愿被他赚去当徒弟,就没学。如今倒有些后悔了。”又轻叹道,“他既赚了你一个师父的名分去,你便只管差遣他吧。他弟弟顾子野也是天下闻名的大儒,你既要聚儒,他家少不得也得出一份力。” 维摩道,“是。” 天子却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兴致寥寥了。便道,“朕乏了,便不留你了——你且不急着回去,去承香殿看看你阿娘。正月里你还没去看过她吧?” 维摩脸上便一僵,片刻后才应道,“是……儿子这就去。” 待维摩离开殿里,天子又枯坐了半晌。内侍太监决明觉出他有心事,终还是趁着给他奉茶的时机,小心翼翼的说笑道,“听说顾将军这次回京,又纳了一名美姬……” 天子把玩着茶盏,道,“他就这么老毛病。当年和朕一同在南康王幕府里的时候,便无一日不狎妓。朕看不起他轻浮,他看朕也嫌无趣。” 决明讶异道,“连陛下都无趣了,天下还有谁能入他的眼?” 天子笑道,“——朕当初也觉着他矫情。不过现在想来,他看朕无趣,其实就是看他自己无趣。他同朕是一类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和朕联璧并称,争了大半辈子都没分出个胜负来。” 决明便不敢做声了。 反倒是天子又叹道,“结果到头来,反倒是朕的儿子把他给收服了。”天子出了一回神,忽就问道,“——你不觉着他矫情么?他这一辈子杀人如麻,狡猾凶残,心黑得跟墨汁儿似的。结果到头来欣赏的,反倒是维摩这等纯白如纸的性子。” 决明道,“想来天下黑心肠的人,无不希望旁人都纯白如纸吧。” 天子也笑起来,却还是说道,“他不一样。他这个人就只是矫情罢了,否则今日坐天下的,也就不是朕了。” 他拍了拍椅子,沉默了一会儿,终还是失望叹息,道,“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岁不我与啊。” 维摩自承乾殿里出来。楚天低阔阴沉,积雪覆压着整座宫城。他只觉这景色令人窒闷,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来。 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才踏着沉重的步子,面色僵硬的往承香殿的方向走去。 …… 一时临近御花园,耸立的高墙到了尽头,视野骤然间开阔起来。四面阴冷的风裹挟着尚未消融的碎雪席卷而来,他只觉得身上骤然一寒,不觉就拢了拢衣衫。那风阴湿得呛人,他喉咙有些发痒,便又咳嗽起来。 正咳着,便听有人惊喜的道,“维摩?是维摩来了吗?” 维摩脚下不由就退了一步,一时竟有些想逃开的冲动。但想到天子的话,还是硬止住脚步,上前行礼,极其艰难的挤出一句,“……阿娘。” 张贵妃自是万分惊喜,道,“不料竟能在这里碰到你,我今日出来得果然对了。”大约是听见了维摩咳嗽,便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喜道,“有些肉了。”又说,“怎么穿得这么少?这虽打了春,天气却还冷。你且别急着换下冬衣……”便回头要吩咐下人回殿里去给他取衣服。 维摩只能道,“……谢娘娘关心,我不冷。” ——张氏越是惊喜,维摩便越觉得尴尬。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氏。毕竟他一出生,想必都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是谁生了他,便已被抱到皇后跟前。皇后过世后又跟着小沈氏。 他也不是不知道生母是谁。生母既不曾养过他,也不曾教过他,甚至都不曾试图将他夺回身边养育。但偏偏她生了他,于是他身上就有了怎么也去除不掉的烙印。几乎自他懂事以来,他就知道自己不是皇后、也不是小沈氏的孩子,他和两个姐姐不一样。他的生母卑贱,令人鄙薄,他的生母的哥哥明明出身下贱却竟敢冒充华族,事发之后为天下人嗤笑。这些他压根就不知是怎么发生的事,只因张氏生了他,就同他有了无法斩断的关系。这半年来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人提一提这段往事,令他尴尬不已。 他是天子的长子,皇后的养子。比般若年长七岁,天下皆知其贤,他自己也是锐意进取。受此拖累,却至今依旧无法被立为太子。 可他究竟错在哪里? 张贵妃越是热切,维摩便越是无法坦然以对。但他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张贵妃再怎么论说,也是他的庶母、长辈。 他只想尽快完成天子的吩咐,赶紧摆脱这令人极度不自在的场合。 刘氏察觉出维摩的尴尬,便悄悄拉了拉张贵妃,低声道,“外面寒冷,娘娘别急在此刻说话了。” 张贵妃才骤然回过神来,笑道,“是,是。你看我都糊涂了。” 维摩这才略松懈下来。他不曾见过刘氏,看打扮依稀是外眷,想必张氏正在会客。他正欲借此道别。张贵妃却终于想起刘氏来,忙笑着向维摩介绍,“这是你舅母。” 维摩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讶异他舅母来看张氏做什么——自出生后,他身旁人提起他的舅舅,说的都是沈家,皇后和小沈氏的兄弟们。 张贵妃也立刻回味过来,忙改口道,“这是你张家舅母。” 维摩恍悟——张氏口中他的舅母正是张华的夫人。 屈辱一瞬间顺着血流涌上头顶,维摩不觉羞恼至极,脱口便分辨道,“舅家吴兴沈氏,不知其他!” 他已被冲昏了头脑,终于无法继续在此地停留下去。怒气冲冲的对张贵妃行礼道,“已拜见过娘娘,便不久留了。容怀猷告退。” 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他胸中块垒难浇,恨不能避开所有人。偏偏不遂人愿。 几步功夫,他先是几乎正面撞上琉璃,随即又正撞见如意和徐仪。 琉璃显然是恼怒了,只目光如火的恨恨的瞪着她。如意却是茫然,匆匆向他行礼道,“大哥哥……” 维摩自然知道,先前的话她们大约都听见了。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自己竟也说不清楚。只是面对这两个妹妹时,他脸上烧得厉害,几乎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便只草草对如意点头,抬手虚抚了抚如意的头顶,便匆匆告辞了。 第三十一章 张贵妃十三岁入宫,十四岁生育了维摩。孕育这个孩子时受了多少苦,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可她尚不及看维摩一眼,维摩便被抱走了。就连她自己,也差一步便被沈家去母留子。若不是天子悉心看护,如今她坟头树木都要合抱了。她哥哥说沈家对她有恩——沈家对张家也许确实有恩,可对她就只有刻薄寡恩罢了。 然而她从未因此对沈家、对皇后甚至小沈氏流露出半分怨恨和不敬来。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维摩养在她们膝下,她怕维摩因此受委屈! 这些年来宫中人人都以为她愚蠢、容易挑拨。可以她平生阅历,就算资质再差,又能蠢到什么地步?何况以天子的眼光,当真会偏爱她一个蠢人吗?她并不真蠢,只不过是卖蠢自保而已。 看似风光的境遇之下,她过得究竟有多么艰难和小心,也依旧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到头来,维摩依旧不能明白她的苦心。 但张贵妃知道自己恨不着他——因为她确实不曾养育过他,甚至不能让他明白自己疼爱他。谁让她出身寒微! 有他这么个生母,但偏偏被养成个纯正的世家子弟,又要在士林中博取名望和认同。维摩所感受到的委屈,恐怕比她只多不少……旁人也许不明白维摩的委屈,可张贵妃和张华哪里会不明白。毕竟张家这十几年来奋力博求的,也不过是“出身”二字。 这一次惨遭亲儿子当面打脸,张贵妃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可一时间也确实是又惊醒,又心灰意冷。 她心知这一日之后,只怕这笑话又要传遍宫闱了。 然而一时也无心纠结,只对刘氏道,“他既这么说,嫂子就当没这么个外甥吧……我也没脸再留你了。”即刻便吩咐人送刘氏出宫,自己也转身离去。 刘氏虽替丈夫传话“自家人受些委屈不要紧”,但被这么嫌弃,当然也不免心寒、恼火。便也无话可说,也只安静的顺从安排离开了。 片刻间,空荡荡的御花园里,就只剩下四个小辈。 ——并不是如意非要留下来凑热闹。 只是她来得晚了些,又不明白前因后果,甚至都没听清维摩说的是什么,就只见她大哥哥莫名其面的发了脾气。同维摩打过招呼后,也不及询问、宽解些什么,维摩便已道别离开。 她回头要同张贲道别时,又见张贲满目怒火,又似乎有些茫然。一时便愣了一愣。 徐仪同她也是近似的情形。 ——毕竟他们都不认得刘氏,而徐仪甚至不认得张贵妃。他们站得又远了些,当然就无法从那只言片语中猜测出什么。 故而耽搁了离去的时机。 张贲却是什么都看明白了——他不像如意和徐仪那般心思都在彼此身上,远远的望见他阿娘在前头时,便已留了心。自然也就将大皇子哪句“舅家是吴兴沈氏,不知其他”听得清清楚楚。 看到母亲被人当面鄙弃,他愤怒不已。但想到家中为扶持大皇子而做的种种努力,张贲却又感到茫然。 ——就算大皇子这么说,他家也天然要站在大皇子这边。因为他们自认为是大皇子的母舅家。 但其实就算大皇子被册立为太子,乃至日后登上宝座,对他家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大皇子虽是他姑姑所生,但骨子里根本就是吴兴沈氏的外甥。他仰仗世家,日后自然也只会扶持世家。他瞧不起庶族,又如何会去改变他家的命运?反倒是二皇子这个真正的世家外甥,能对他加以礼待。 既如此,他又何必继续站在大皇子这边?毕竟连大皇子自己都说了,张家根本就不是他的亲戚。 张贲毕竟年少,又自幼以有这么个尊贵并且出类拔萃的表兄为荣,时时自我激励。故而这些念头他一时还理不清,便只愣愣的站在那里。 待刘氏望见他,差遣身旁侍婢回头来唤他,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心情复杂的望一眼琉璃,又向如意和徐仪拱手作别,放匆匆离开了。 琉璃的心思却比他单纯、直接得多。 她只觉得脸上生疼,仿佛被维摩当面扇了一巴掌——她的亲哥哥和这数月来在幼学馆里欺负她的那些人一样,瞧不起她母亲的娘家,想来也必定是瞧不起她阿娘和她的。 她顽固的抗拒了这么久的东西,全被维摩一句话给扇回来了。 她没到她阿娘的年纪,也没受过她娘吃过的苦。她可不会设身处地,不懂圆融忍耐。她就只是恨恼极了,偏偏不能追上维摩揪住他问个明白——他以为自己是谁生的! 但她再娇蛮,也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她终于还是按捺下脾气,先回承香殿里去。 转身却见如意和徐仪挡在路上,她对上如意似乎有些关切,又无辜、不解的目光,勉强压制住的火气便再度爆开了。 “滚开!” 她对如意恼火,如意对她又何尝没有火气。 如意觉得,这个姐姐简直不识好歹极了——在幼学馆中她常常前一刻还在帮琉璃解围,回过头去就被她辱骂、质疑。这也就罢了,如意帮她时原本也没指望她投桃报李,就只是尽姊妹之谊罢了。可琉璃却在离开前留下那句话,致使她面临身份曝光的危机,很可能就此打破天子同她约定的条件,不能再继续就读下去。这一件却不是她说不计较,就真能立刻释怀的。 她也正在气头上呢。 若琉璃说得稍微客气些,如意想必就依从了。毕竟此刻气氛微妙,且张贲和徐仪还在这里,她不愿同琉璃当面争吵起来。 但对“滚开”二字,就恕难从命了。 她压根便不理会。 若如意暴跳如雷,琉璃心里说不定还好受些,但她偏偏依旧是一副懒得理会她的模样。那双桃花眼里透出的明明白白就是不屑。 ……琉璃只觉得脑中有根弦砰的便崩断了。 她几乎是口不择言的辱骂道,“你得意个什么!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来取笑我?你这个野种!” 野种……如意想,你果然说出来了。 这个词这一年来总是隐隐约约的萦绕在她身边。她分明就总是能听见有人在这么说,但当她在意起来想要去分辨究竟的时候,却又总是听不确切、找不明白。 可这一刻,如意终于真切的意识到了,那些人说的确实的这个词、指的也确实就是她。 她忽就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对张贲那么气恼——那时她分明就知道张贲的难处,明白这是无奈之举,却为何一反常态的无法以平常心待之。 因为她隐约从张贲身上看到了自己,她其实是在为自己的困境而焦灼,而自我厌恶。 明明就只是琉璃气恼之下口不择言的辱骂,明明根本就不必当真…… 但如意还是瞬间红了眼圈。她全身的刺也随之张开,几乎是立刻便倔强的扬起头来,傲慢的直视着琉璃,反击道,“你处处都比不上我。我是个野种,你岂不是连野种都不如!” 这两个姑娘本质上都是极聪慧、极善于洞察人心的。一旦有心伤人,便句句都能戳在人最痛之处。 琉璃脑中嗡的一响,几乎在反应过来之前,便一巴掌扇过去。 如意毫无防备,但她毕竟自幼习武,反应极敏捷,当即便后退闪避。琉璃没扇实在了,只指尖扫到她的嘴角。如意口中腥甜,已是磕破了嘴角,但她抿紧嘴唇,不肯流露出来。而琉璃也已发了疯,见如意竟敢躲闪并且还真躲过了,越发气急,立刻便又挥过一巴掌。 她毕竟比如意大了一岁,且御花园中道路曲折、草木幽深,如意终于避之不及。 徐仪上前一把抓住了琉璃的手腕,愤怒道,“适可而止!” 琉璃此刻怒不择人,反手便也给了徐仪一巴掌,“滚开!” 徐仪没有躲避。 所幸琉璃扇过去时总算意识到这是徐仪,先前的怒火被打断了,她登时清醒过来,及时收住了力道。然而去势急了,那一巴掌终还是扇了上去。 明明下手很轻,琉璃却只觉得掌心被烫一般的疼。意识到竟在徐仪面前展露出如此不堪的一面,她眼泪也立刻便涌了上来。 徐仪目光冰寒,分明又带了些嘲讽——她是公主,所以他忍她一巴掌,但也到此为止了。 琉璃对上他的目光,便已意识到无可挽回。 ——这个人是真的,打从心底里看不上她。 她眼中泪水涟涟,情窦初开后第一次喜欢上什么人,就这么无头无尾的夭折。她心中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只是想哭。 可她也是有些一不做二不休的狠劲头的,已然在喜欢的人面前丢尽了脸面,虽克制不住眼泪却也还是要强硬到底,斥道,“我教训自家妹妹,干你什么事!” 徐仪俯视着她,缓缓道,“她并不只是你的妹妹。” 他说的含蓄隐晦,话语中似乎有许多含义,但琉璃首先能想到的竟只有“他同如意有婚约”这一件。她也几乎立刻便敏锐的意识到——他所宣示的也许正是这一件。 琉璃羞恼、嫉恨至极,一把将手腕挣回来,抱在怀里。就这么狼狈而逃未免太凄惨,她便咬牙切齿的诅咒,“你也未必能如愿!” 这才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也太出人意料。自立朝以来宫中便一直都有皇子公主,然而二十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遇到吵嘴、打人的场合。 宫娥们都毫无防备,待终于反应过来后,又似乎是琉璃接连将如意和徐仪都打了。她们不敢拉琉璃,但拉徐仪和如意又心中有愧,便都没有十分出力。 此刻事情终于结束,她们各自跟上自己的主子,纷纷松了一口气。 徐仪回身望向如意。 他待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还是只能道,“……回家吧。” 如意忍着眼泪点了点头,她无言以对,也唯有沉默罢了。 徐仪将她送回辞秋殿里。 他心知如意必然有许多话要问徐思,便不久留,几乎立刻便告辞了。 然而走出去许久之后,依旧不能安心。 所幸正逢翟姑姑回来,路上正遇见他,他便叮嘱翟姑姑道,“她被沭阳公主打了,还被骂作是……‘野种’。我想她也许不会主动开口告诉娘娘这些,只怕娘娘还会按着早先的方法处置,那她便太……”他顿了顿,心下一时恨恼自己无能为力,道,“还请姑姑务必代我转告娘娘。” 翟姑姑愣了片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应下。徐仪便问,“姑姑有什么不便吗?” 翟姑姑立刻便回过神来,终于点头,“我记下了,会告诉娘娘的。” 如意果然什么都没对徐思说,回到殿里向徐思问安过,便默默的回了自己的房间。 但她分明就是一副才哭过的模样,心情也一反常态的低沉,徐思如何会察觉不出来?便向如意身旁的侍女们质询。 侍女们哪里敢说如意被琉璃骂是“野种”?便只细说琉璃如何差点当众揭穿如意的身份,如意又如何撞破大皇子对生母、舅家无礼,惹得琉璃迁怒。又说姊妹二人激烈争吵。至于琉璃恼羞成怒打了如意一事——因如意及时躲开了,她们觉着应该是没打到,便也含混带过。毕竟真让主子被大了,是她们的大过错。 她们说的前因后果清晰,徐思倒并没有十分疑惑。只觉着恐怕姊妹二人争吵时说了许多过分的话,也许琉璃还差点要动手。 ——自己养的女儿,徐思如何不知道她的性情? 她想这次争吵想来也不是什么争吵,只怕又是如意试图讲理,可琉璃只是迁怒,甚至蛮横呵斥。 徐思心下也十分沉重。 她将如意养得懂事并且正直,但她无法给如意一个公平的处境。这其实是一件相当残忍的事——她告诉这个孩子什么是对的,却放任她秉持着正道四处碰壁,生活在是非颠倒中。 但她依旧想将如意送到正常的环境中。她不愿为了如意此刻活得轻松些,而将如意养成一个是非不分、见利忘义的软骨头。 所以每次委婉的要求如意宽恕、忍耐、躲避、自保的时候,她都觉得分外沉重和愧疚。仿佛她也变成了自己厌恶的那种人。 可这些话必须得由她来对如意说。 第三十二章 徐思敲了敲如意的房门。 如意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闲杂人等都被她撵出去了,此刻该来应门的人都被关在门外头,小心的向徐思解释着,“公主殿下她……” 徐思道,“我知道,你们先下去——都下去。” 待人都离开了,她才对里头道,“如意,是我,你阿娘。” 如意闷不做声,徐思便耐心的等着。她知道如意是不会将她拒之门外的。 果然不一会儿之后,门便缓缓的、不情愿的打开来。 因在寒冬,四下窗子都封得严,再将房门一闭,屋里便暗沉沉的。 如意开了门,草草行过礼,便飞快的背过身去,道,“我给阿娘倒茶。” 虽只一眼撇过,徐思还是看出来了——如意才哭过。 ……所以才要将窗帘也都拉上吧。 徐思想,她也许将这孩子养得过分倔强了。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受了委屈,本不该将门窗都关起来一个人闷闷的哭的。 但既然如意不愿令人知道,她便也不勉强,进屋后便也反手将门关上了。 如意奉上茶来,她接了茶盏便随手搁在一侧,拉了如意的手,道,“过来陪阿娘坐一坐。” 如意顺从的跟着她坐下来。 徐思便问,“和你阿姐吵架了吗……”然而目光扫到如意脸上,口中的话不由就一断。她眼眸已然沉黑,抬手将如意的下颌抬起来,轻轻抚过如意的唇角。 如意唇角被琉璃扫了一下,因里头磕破了皮,此刻便微微有些肿起来,似乎还略带了些青。 徐思碰得很轻,如意却觉着被针刺到一般。不由就往后一缩。 徐思的声音便有些涩哑,“……怎么弄的?” 如意别开头去——她不愿看徐思难过,本不打算对徐思说这件事的。然而琉璃先前骂她的哪句“野种”始终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她想到徐思一而再再二三的教导她不要同琉璃甚至二郎起冲突,心中忽就隐隐怨愤起来。 她终于说道,“三姐姐打的。” 徐思就这么僵住了。 如意又追加道,“若不是表哥拦下,也许还会再挨一巴掌。” 这么说的时候她心里竟感到隐隐的痛快——她终于,终于将委屈对阿娘说出来了。她想,究竟面对这样的状况,她阿娘还会不会再说出类似于“你要懂得躲藏、缓解,至少别当面激怒他们”的话来。 她便直视着徐思,等她的回应。 ——她也有她的软弱,她知道自己心底里是期待她阿娘能为她撑腰的,甚至期待她阿娘能对她说出“她敢打你,你便打回去,不必怕她”。她想知道,至少在她阿娘心里她比琉璃贵重——她不是一个比旁人卑贱的“野种”。 可是没有。 徐思只是僵在那里,眼睛里瞬间便涌上泪水。那眼泪的明光在她眸中一转,立刻便坠落下来。 如意心中那隐隐的痛快立刻便消散不见了。她几乎立时便意识到——她伤到她阿娘了。 她感到懊悔,忙抬手帮徐思拭泪。可她的心情也益发沉重了,她只是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她阿娘并不是遇事就哭的软弱性子,哪怕面对天子,真恼火起来时她也一样冷眼相对。此刻她的沉默和泪水其实只说明了一件事。 也许琉璃说的是对的,如意想,她确实比旁人卑贱。所以得知她被人责打她阿娘首先感到的是没有保护好她的难过,而不是理直气壮的愤怒。 如意只觉得心乱如麻。 徐思却已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忙擦去眼泪,笑道,“阿娘没事,被迷了一下眼睛。”又轻轻捧住如意的脸,缓声问道,“疼不疼?” 如意点头,随即又忙摇头道,“……不疼。” 徐思仔细帮她查看了一番,虽确实无碍,心下也万分酸楚。便又轻声道,“一会儿让太医来看看。” 如意点头。 徐思停了好久,才终于能勉强说道,“你三姐姐不懂事……” 如意只听这个开头便已明白,她阿娘要对她说的还是“她错了。你懂事,别同她计较”。可这话这一日听起来有多么刺耳。她忍不住便想问徐思——为什么她懂事反而要挨打,而不懂事的那个打了她,还不会被人计较。 但这一日她已将她阿娘刺伤过一回了。她知道她若说出口,她阿娘得有多难堪,多难受。 她便只将委屈咽下去,默不作声的垂着头,听徐思将话艰难的、违心的讲完。 可她的难受又该说给谁听呢。 徐思等她作答,她沉默了许久,终还是轻声问道,“阿娘,今日若是我打了三姐姐,阿娘也会这么和三姐姐说吗?” 徐思一滞,道,“……她是姐姐,你是妹妹。姊妹之间偶然拌嘴……” 如意不由就追问,“那若我是姐姐呢?” 徐思久久不能作答,如意眼中泪水便再度涌上来。她无法再在屋子里待下去,终于还是起身,低声、急促的道,“阿娘,我出去走走。” 也不待徐思作答,便飞快的、逃也似的离开了。 徐思忙命下人跟上她,然而如意身姿灵巧,又自幼善于躲避,不过片刻间就将所有人都甩开,消失在辞秋殿中。 可她并无旁的去处。 她就只是茫然的、漫无目的的躲避着殿内下人们的追赶。 待到再听不见来寻她的人的呼喊声了,她才终于停住了脚步。 寒风吹来时,她才从混乱的思绪中稍稍回神,茫然四望。只见此处院墙高立,俱都是一色青黑的砖瓦。房屋倒是修建得坚固,然而一看便十分陈旧阴湿。夹在中间一条长巷曲折局促,因常年不见日光的缘故,角落里尚堆积着冰雪,那雪亦不复冰清玉洁,反而蒙了一层发黑的尘污。 她却不知道宫中也有这样的去处。不过书读得多了,倒是很快便想到——这也许就是类似于汉宫中永巷、掖庭一样地方供匠人、织女们做工的地方吧。 虽隐约意识到这是哪里,她却也没更多的心思,就只是浑浑噩噩的立在那里。不知该往哪里去。 她还在无忧无虑读书玩耍的年纪,从未考虑过前路,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或者会离开徐思身边。 究竟她是个“野种”这件事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甚明了。但她确实已隐约意识到——这里不是她的家了。 但究竟哪里才是啊? 她只觉得天地之大,竟无处容身。前路之多,竟无路可走。 庄七娘自织室里出来,便影影绰绰的望见前头有个少年公子。身量不高,却十分俊俏匀称——冬日里穿着肥厚棉衣的时候,人人看上去都免不了有些粗笨,能有这般俏丽的身姿实属难得。身上那袭青色深衣虽看不清布料,可那青色十分雅致匀净,也不是底下人有身份穿的。 庄七娘便想,莫非是正月里哪家入宫来觐见的小公子,迷路走到织室这边来了? 她的孩子若在身边,如今大约也正是这个年纪。故而她对这个年纪的孩子天然就有一分怜惜。 偏偏大年正月里,织室这边粗使宫娥们俱都放了假,她一时竟找不出旁人来问。左顾右盼了半晌,终于还是亲人之心占了上风,拉了拉衣衫,畏畏缩缩的上前,问道,“可,可是迷了路?” 她眼里生了白翳,近来视物已有些费力。然而靠的近了,总算能瞧出个大概——见这少年不过十岁出头的模样,皮肤极白,却有一双清黑倔强的眼眸。那姿容极美,恍若隔了霞光仙雾一般,竟依稀令她想起徐思来。虽一身男装打扮,然而分明就是个清贵淡雅的美貌少女。 宫里这个年纪的少女,又是个贵人…… 庄七娘不由就有些愣住,忽就想起正旦那日,殿里送了件男装来让她改尺寸,且十分急用……似乎正是这样的款式颜色。 她心口已然急促的跳动起来,忙就拉起那姑娘的衣袖来,翻开内里寻找记号——她记忆越发衰退,偏偏近来连眼睛也不大好了。因此手头活计多的时候,为免混淆遗忘,她便总顺手在做完的活上随手绣个小记号。不会碍着旁人,但她上手一摸就能摸出来。 那姑娘立刻便戒备的将衣袖抽回去,可庄七娘确实已摸到了。这衣裳正是当日刘嬷嬷吩咐她改过的——而刘嬷嬷原是如意的乳母,如意长大之后,徐思依旧将她在如意身边伺候。刘嬷嬷吩咐下来的活计,无不是给如意做的。 庄七娘心下狂喜,几乎就要哭出来,所幸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水来。她忙就展开笑容,又怕吓着如意,忙又解释道,“姑娘别怕,我是徐娘娘宫里的人。我是到这里找东西来的,平日里不住这里。不,不过我是底下的下人,想来您早先没见过我……”她不由就焦急起来,不知该如何取信如意才好,“您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我给改的,我给您做过许多东西……还给您编过竹球。您小的时候,我还抱过您——” 第三十三章 如意却只觉得戒备,她不由就有退缩之意。 这妇人身形苍白浮肿——并不是格外的肥胖,然而就是显得臃肿松散。似乎年纪不是很大,可头发已然有些花白。那双眼睛尤其骇人,右眼青白,上生着白翳,令人不敢对视。表情又像哭又像笑的,看着便十分的不正常。 如意也隐约听人说永巷、掖庭之类的地方不干净,常有发疯或患有癔症之人,心下不免就有些骇然。已不由就警戒起来。 可这妇人能认出她是辞秋殿的人,如意又觉着她说的也许是实话,兼此刻烦乱、无处可去,便也不急着逃走。 只默不作声的看这妇人究竟要做什么。 庄七娘说了半晌,才意识到如意竟是一句话都没回。她心中只一味疼惜,兼眼神又不好,竟没觉出如意的防备来。只是忽然就想起什么,上手便去握如意的手,觉出她手上冰凉,话立刻便刹在口中,转而便从怀里掏出一双棉套子来给她戴。 道,“快套上,看你的手冰冷冰凉的。” 觉出寒气自脚心往上钻,又不觉跺了跺脚,自言自语一般,“脚上也都冻麻了吧?哎呀,这么冷的天。快过来坐一坐——” 她便要拖着如意进屋,然而织室内水汽大,无人烧炭时越发冷得冰窖一般,异味也大。她才探头进去便立刻意识到不妥,便顺手抽了两只蒲团。有推着如意出来,将蒲团往能晒到日头的墙角旁一铺。铺完之后才意识到简陋,她心知委屈了如意,目光里不由就带些愧疚和哀求,道,“将就着坐一坐吧——” 她动手动脚的,如意被她不伦不类的亲近、关怀给摆弄、冒犯得十分难受。 她的手极其粗糙,直如锉刀一般,且手劲又大。被她攥了那么一下,如意只觉扎得满手疼,然而她塞过来的棉套子却极轻柔,如意没见过这种东西,庄七娘便又教她戴,絮絮叨叨的解释着,“听说您出宫读书,特地给你做的呢——宫外怕是没火炭暖炉吧,写字时得有多冷?这套子我用的极细柔的棉花,虽看着薄,却暖和呢。您可以带着写字,只要把手指套翻过来,瞧,手指就露出来了吧?一点都不碍事——” 说完了又带了些邀功的、期待的目光望着如意。 如意觉着她的目光骇人,便不看她。可也确实察觉出这个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女人的细心来。便不解释宫外自然也有炭火暖炉,她读书的地方压根便不冷,用不上这种东西。只胡乱点了点头。 又见这妇人竟将两只蒲团叠在了一起,才知道两只竟都是给她拿的,反倒把她自己的忘了。 如意这一日心不在焉的,片刻后才又意识到,也许不是忘了——原本宫里便规矩多,在她跟前等闲的宫娥都是没有自己的位子的。 这世上原本就不是人人都发自内心的疼爱她。 可唯有一个人的疼爱,是从来都不做假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她的阿娘。 她曾想以后出宫立府,便将她阿娘接出去住。绝不令她生气、伤心、失望,要每日都让她开心快乐,要永远都和她在一起。 自知道自己也要出宫之后,这番愿望便自始至终都没变过。 如意泪水便又要涌上来,想到自己今日几番质问时,徐思难过、心疼的目光,便懊悔、难受得几近透不过气来。 可再想到“野种”二字,便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想,莫非日后再不能同阿娘在一起了吗?便又无措痛哭起来。 庄七娘见如意忽然便对着蒲团痛哭起来,不觉便慌乱了。 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胡乱问道,“谁欺负姑娘了吗?您怎么哭了?是受了什么委屈了吗?”她一焦急,反倒终于意识到究竟哪里最不对劲了,“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此刻她终于模糊瞧出如意嘴角的青肿。 仿佛自己也被打了一般,庄七娘脑中的记忆瞬间便苏醒过来。她怔愣了许久之后才终于想到——自己已经逃开了,她的酒鬼丈夫确实是没本事闯进宫里来打她的,她已不必再提心吊胆了。这才从不由自主的瑟缩中勉强醒神过来,感到安全。 因这一番回忆,她才终于从乍然见到如意的狂喜和失措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这一日所做究竟有多危险。 如意哭了一阵子,终是哭得累了,抽噎着渐渐平静下来。 庄七娘见她唇角青紫,又听她哭泣,心里也依稀有些猜想——莫非是如意不听话被徐思打了吗? 她不由有些心酸。然而仔细想想,这也不算什么打。也许只是恼火时不小心蹭了一下子,毕竟就只这么一点小淤痕罢了。何况小孩子哪有不挨打的?可如意赌气逃走却十分危险——万一惹火的大人,岂不是更要挨打了。 她忙就在一旁结结巴巴的劝说如意,“娘娘疼爱您,就,就算是一时……定然也不会下狠手。您快回去好好的向娘娘赔罪,让娘娘消火下去吧,不然……”然而说到一半,想到如意性子竟如此之烈,不懂妥协,日后还不知会吃多少苦头,不由就酸楚的落下泪来,道,“您若觉着难受,便来找我说……可千万不要再惹娘娘生气了啊。” 如意自己浑浑噩噩的,却并没有去听庄七娘怎么说。 她只是满脑子都想着徐思,纵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只想回到她阿娘身边。 庄七娘见她伤心失落,只以为她是因为挨打的缘故。 她总算想起该怎么逗弄如意开心来,惊喜道,“对了——我还给您缝了布老虎!您等一下,我这就去拿。” 她钻进一间屋里去,片刻间才想起没放在这里——须还更远些,便又回头切切叮咛如意,“您要等我呀,我转头就回来——” 如意醒神过来时,便已不见了庄七娘。 日近晌午,阳光终于破开冬雾,变得明亮暖人起来。 她想她已出来得太久了——又是在那般光景下出来的,不知她阿娘是不是担心起来了。 她便将怀里棉手套搁回到蒲团上,又随手从荷包里掏了一对金银锞子放下,便转身离开了。 庄七娘气喘吁吁的抱着布老虎从拐角出来,正待歇一口气,便见墙角人已不在了。 她怔愣了一会儿,僵硬的上前去,瞧见手套旁搁着的一对金银锞子,泪水便怔怔的滚落下来——因年节到,各宫都打了许多金银锞子用来赏人。因她在如意年幼时救过她,每年年节她的赏赐也格外优厚,她何尝缺这么一对金银锞子。 这些年她给如意做东西,凡如意喜欢的,必命人赏她银钱。以往每回她收了赏赐,心下都倍觉喜悦和欣慰——因如意喜欢啊。可这一次却只觉着不尽悲凉,她便靠着墙角蹲坐下来,抱着布老虎,呜呜的哭泣起来。 徐思捂着额头,疲倦的靠在几案上。长睫毛低垂着,将眸中光芒尽数掩盖了。 辞秋殿中已然翻遍,连如意不曾去过的宫女们的住所都仔细找过,依旧没有找到如意的影子。 徐思心知如意自幼便灵敏调皮,又习武多年,酷爱翻墙上树——她想躲藏时,只怕将禁军调拨进来,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寻她不到。然而再想到这一次她躲避的竟是自己,依旧克制不住伤神。 找不到如意,她也根本就吃不下东西去,饶是翟姑姑在一旁劝说多次,她也只是摇头。 翟姑姑也不免暗暗叹息“前生孽障”——她已听徐仪之请,将琉璃责骂如意的话转告给徐思,当然知道徐思此刻心情究竟有多么艰难。可她亦不能尽实相告,只是想到这其中诸多波折和内情,越发觉出徐思恩宠背后命运之悲苦,就连她这个年近花甲的孤寡之人都心生不忍了。 天子打发了维摩,在台城兜兜转转总不能遣怀,最后也还是来到辞秋殿中。 见徐思愁苦,倒也触动了他的心事。只不知殿内上上下下的忙乱是为了什么事。他待徐思一贯无微不至,倒是能放下身段来俯就她。兼这一日愧疚中柔肠百结,越发有心补偿,便挤在她身旁坐了,拉住她的手抚摸,笑问道,“这是谁扰得你人仰马翻的?” 徐思看到他便觉得气血翻涌,她一生波折纵然不能尽数怪到这个人身上,可若说如今一切凄苦根由皆在于此人,却总是不差的……她闭目平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令自己平心静气下来。 她深知天子的脾性,若她一状告到天子这里,天子必定袒护琉璃不说,只怕心底还要厌恶如意多事。迟早会在旁的事上打压如意。 便干脆连这件事也不提,只道,“我在想,借着这个年,如意也算十二岁了。差不多到议亲的年纪了,是不是该给她定下了?” 天子笑道,“旁人都愿将子女多留几年,怎么你反倒急着让她出嫁?” ——他言谈间偏偏又总是将如意当亲生的来看。 徐思不觉心情倦怠,道,“早也有早的好处。且也不是说即刻就将她嫁出去,先定下亲,等及笄后再出嫁也可。” 天子道,“也可。只是先后有序,越过琉璃去先给她指定反而不美。不如等给琉璃也选定了,再给她们姊妹一起指婚。” 他心知琉璃中意徐仪,虽即刻就喝止,迫使琉璃断绝了念想,但父母拳拳之心,总想令子女称心如意。临到要挫伤他们心意的时候,不免就要踟躇一二。当然,最终他定然还是会如前约定,将如意给徐仪。但也还是隐隐期望能在此之前,先帮琉璃找到更称心如意的郎君,也等她淡了对徐仪的那份心才好。 只是徐仪也是同辈中绝无仅有的人物,天子目下还真想不出什么人选来。故而下意识便拖延了。 徐思也是有脾气。 原本她对天子的诸多俯就就只是为了如意——当年若不是为了保住如意,被没入皇宫时她便已削发明志了。后来若不是因为天子准她生育如意,她也根本就不想再在他的淫威下苟活。她本就恨极了这个刻薄寡恩的男人,毕竟就是这个曾和她海誓山盟的男人一手逼她嫁给李斛,令她尝尽屈辱折磨,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她一切隐忍究竟是为了什么? 令如意给二郎当一条忠犬吗?还是让她毫无尊严的被琉璃肆意践踏?亦或是像她当年一样方便天子随手拿来笼络功臣? 徐思烦乱、愧疚、恼火之下,只觉的已难以保持理智。毕竟她也是有自己的情感的,纵然是为了子女,也无法一直压制下去。 她终还是克制不住的讽刺道,“她们本就不是亲姊妹,何必要搁在一起论辈序行?” 天子听出她话中怨气,知道必又是为了如意,心下便有些索然寡味。却还是笑道,“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莫非朕有哪里委屈了四丫头不成了?” 话到此处,也无需继续隐瞒下去。徐思终还是说道,“……三公主骂她是野种,还打了她。” 天子听她竟是告琉璃的状,目光便一深,反驳道,“小孩子家吵闹打架也值得你大张旗鼓?何况,琉璃打骂不得她了吗?她究竟是有多尊贵!”他今日本来就十分不痛快,且兼对徐思心存愧疚,说着便不觉恼火起来,自我辩解道,“朕为了二郎的前途忧心如焚的时候,你却不知所谓的争究这种小事!如意是你的孩子,琉璃就不是朕的骨肉了?这样的心胸,朕若真将身后托付与你,朕的骨肉岂还有好日子过!” 他说得愤慨不已,也不待徐思回嘴,便怒气重重的摔门拂袖而去。 天子出了院门,被明晃晃的日头一闪,不觉停住脚步闭目长叹一声。 身旁内侍们俱都忐忑小心,丁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罔论敢胆大包天的前来劝他。 天子心知话说的重了——他何尝不明白徐思的性情?他分明就是欲加之罪。只是如今的时局,已不由他再走回头路了。 他心中万分沉重,几乎迈不开脚步。可这一步大约也是迟早要走出去的吧。 一旦册立了维摩,为了他的身后之事,也为了局势稳定,他势必要打压疏远徐思,抬举维摩的生母。 如今就只是早了一步罢了。 他久久伫立不动,半晌,终于抬起脚步。那一步迈下之后,只片刻之间他便仿佛垂垂老矣。眼眸中那些尚还称得上柔软的情绪枯朽殆尽,就只剩一个冷酷很辣的老人了。 他忽就想起当年读书,读至晋献公费劲心机的打压申生时,心想究竟是何等美姬幼子,值得他杀长子、尽逐诸子以成全。如今却是已明白了。便如申生所说,只因为没有这个人,他便居不能安、食不能饱——人心软弱,本就容易贪恋温柔富贵,何况他毕竟已是老了。若真能如晋献公那般只为私欲活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可惜终是不能。 他终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辞秋殿。 天子盛怒而去,这在辞秋殿中是前所未有之事。殿里下人们都胆战心惊,不知究竟是何事触怒了天颜,是否大祸将至。 殿内一时风雨欲来。 徐思只闭目养神。 翟姑姑就在外头伺候,天子的话她倒是听得*不离十,也只觉得惊心动魄。此刻侍立在徐思身旁,不由就问道,“娘子,陛下他……” 徐思方才回神,倦怠道,“早晚都免不掉的事,妈妈不必害怕。” 翟姑姑听她话中还有隐情,便问,“……娘子为何这么说?” 徐思自然明白,以天子的脾气和心机,必然是早有主意,就只是借着这么个由头发作起来罢了——就他的话来推测,看来他终于是下定决心要册立维摩了。徐思一开始她便知道赢面不大,对于今日局面也隐隐有所预料,因此并不觉得害怕。 反而是隐隐松一口气的。 只是想到天子又是由如意的事切入,也不免对他二十年不变的秉性生出些厌烦和懈怠来。 徐思无心作答。翟姑姑也不能继续追问,便又规劝道,“娘子既然知道陛下不喜欢四姑娘,又何必非要说出来招惹陛下呢。何况小孩子家家的,谁还不受些委屈,纵然放着不管,过一阵子也就没事了。” 徐思道,“怎么会没事?就只是像毒蛇一样从水面沉到水底,在暗处时时恫吓着你,在不知哪个时刻冷不丁的窜出来咬你一口……”徐思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妈妈可还记得静宜公主?” 翟姑姑茫然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想起来——徐思少女时正是因为遇见这位公主,才被前朝那个疯子皇帝给盯上。 徐思道,“‘此女妖,必为祸水”……就是这么一句话,便有人将前朝败亡之因推到我身上。有识之士都知道是无稽之谈,可妈妈觉着人或我就当真半分没此言左右吗。”她停顿了片刻,又道,“且我被迫入宫时又才多大?可时至今日,当年所见所闻依然历历在目。” “这世上有些事过一阵子就算了。可另一些事,却是会缠人一辈子的。” 此刻二郎的事终于暂且告一段落。想必日后天子不会再常到辞秋殿里来,她也终于可以缓一缓时时绷紧的神经,安心顺着自己的本意,去做一些早就该做的事了。 徐思便问道,“如意还没有回来吗?” 翟姑姑道,“还没有。不过宫里不比外头人多手杂,公主定然不会出事。娘娘若还不放心,便再加派些人手——” 徐思起身道,“还是我亲自去找吧……这孩子若要倔强,只怕人越多,她便越不肯出来了。” 她说要去,起身便走。 翟姑姑忙叫上人,又匆匆取了斗篷和昭君帽跟上去,为她佩戴。 然而一行人才出了殿门,便见如意站在院门前。显然是正打算回来,徐思眼泪先涌上来,低声埋怨道,“总算还知道回来……” 隔了这么远,如意自然听不见——可她也看见了她阿娘的打扮,分明正是要出来找她。她回来的时候不管不顾,可此刻骤然望见徐思,便有近乡情怯之感,反而下意识的便又转身想逃了。 徐思自然立时便瞧出她的动静,知她又是想逃,不由就想,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还跟只猫似的。她便上前一步,伸手唤道,“如意,我看见你了。” 如意脚步便停了下来,缓缓回过头来。 徐思便招手道,“过来。” 如意垂着头,不肯做声。 徐思便缓声道,“你不过来,阿娘便过去找你。可好?” 如意犹豫了片刻,终于踟躇的跨步进来了。短短的一段路,她停了几次,但到底还是来到徐思的跟前。徐思一直伸着手等她,如意先还迟疑着不肯接。然而到底拗不过徐思,抬手握住了——待觉出徐思指尖冰冷,立刻便忘了那些小孩子的别扭矜持,忙举到唇边呵了呵,搓手帮她暖过来。 徐思目光一揉,俯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蹲下来,道,“快进来……还没用饭吧,饿了吗?” 母女二人各怀心事的吃东西,徐思不停的帮如意加菜。不过到底还是都吃不下许多。 待饮过热汤后,徐思又打发她去沐浴。 沐浴过后,如意换好衣裳包在被子里,失神的坐在床上,任由侍女们帮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徐思进屋屏退了众人,如意要起身行礼,徐思只将她按回去,接了毛帕子帮她擦拭。 她的手轻,显然也不怎么擅长做侍奉人的活,不时便将湿头发弄到如意脸上,弄得她黏黏痒痒的。毛帕子也总是不小心便遮住如意的眼睛。 可知道身后是她,如意却只觉得暖暖的,很安然。 屋里寂静无声,因关闭了门窗,昏暗如黄昏。 不知怎么的,如意眼中泪水便啪嗒啪嗒滴落下来。 徐思听见她细微的啜泣声,低头待要查看,如意忙一把按住了头上的毛帕子,就这么任由毛帕子和湿头发遮着眼睛。 徐思便一边帮她擦着头发,一遍低声同她说着话。她的声音缓缓的,很平静。如意不答话,她便断断续续的、仿若自言自语般,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你和你三姐姐吵架的事,阿娘也听人说过了。” “你三姐姐骂你的话,阿娘也知道了。” “你心里很在意吗?” 如意克制住哽咽,无声的点了点头。 “也是……谁会不在意呢。” “如意,阿娘曾听过一个说法。说女人就像是一块儿地,地里长出来的庄家,自然是属于播种之人。若长出了不是那个人播种的东西,自然就是野种。你心里也这么觉着吗?” 如意不觉便屏住了呼吸。她对徐思的话似懂非懂——毕竟她还不到真正能懂这些事的年纪,可凭借这样的比喻,她也不至于不明白徐思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凭她的阅历,是无法辨别这件事真伪如何的。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听出其中的不妥之处,她便摇了摇头,声音几不能闻的反驳道,“我不是地,阿娘也不是……为什么要用地来比人?” “是啊,为什么要用地来比人?”徐思道,“莫非人也是能被肆意践踏、转卖、荼毒,不知冷乱、喜怒、痛楚,就只无声无息的播种、耕耘、出产、荒芜吗?但凡遇到将你比做土地的男人,他必不是将你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就算他赞美你依赖你,也只会是因为他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供养,且还无怨无悔无声无息,决然不是因为他当真爱你。” 她说得不由有些激动起来,可她并不想将这些意气和怨愤灌输给如意,到底还是再度平复下来。 只缓缓道,“所以,如意,你听人说你是野种,又何必要生气?” 她说,“天下子女哪一个不是他阿娘的亲生骨肉。哪一个不是骨血孕育,骨肉相连?哪里有什么野种啊?每一个都是嫡亲嫡亲的好孩子。你若因流言蜚语,因旁人的轻蔑——因自己被骂作野种便恼火,便自轻自贱……岂不是偏偏将阿娘比作无血无肉的土地,将自己比作了无情的草木?” 如意眼中泪水终于再也遏制不住。 徐思道,“阿娘生育你时受了多少苦,这些年又为你花费了多少心血?可你心里,原来竟还是更在意你阿爹如何吗?就算阿娘只是一块土地,阿娘孕育、呵护你长大,也还是比不过那个随手将你播种下,只想着日后有成好用你做一口箱子换一石粮,十余年来从未认真看过你一眼的男人吗?” 如意回身一把抱住了她,大哭起来。 徐思眼中泪水不断。她只将如意揉进怀里抱紧了,道,“再也别听信这些无稽之谈了……阿娘也是会被你伤到,会难过的。” 她其实是已告诉了如意答案——她并不是天子亲生。 可这一切在如意心里,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了。 第三十四章 景瑞二十一年正月,天子下旨册封皇长子萧怀猷为皇太子,二皇子萧怀朔也以稚龄升任丹阳尹。 帝都建康城隶属于丹阳郡,故而丹阳郡长官不称“太守”,而是仿两汉故事称作“尹”,执掌京畿军权、民政、察举诸多事宜,并参与朝政。历来以亲信之人任之,也历来无人能久坐——大都很快便出镇地方,执掌一方军政大权,或是入朝辅佐国政,就只是一个跳板罢了。 册封太子的同时授二皇子以实权,天子此举的含义朝臣各有揣测。因此储位之争虽暂且告一段落,但在二皇子真正离京出镇之前,是否就此尘埃落定,尚还不可知。 出了正月,江州刺史顾淮离京——这些年他辗转都督荆、宁、广、交、江州军事,一直奔走在南疆靖乱平叛,镇抚民心。纵然中间短暂担任过扬州刺史,也不曾真正在京城久驻。如今岭南局势总算平定,原本人人都以为他要入朝为相,谁知他却再度出镇江州去了。 天子和他是多年故交,亲自出城送他。过长干里,出南篱门,便到凤凰台上。 天色还十分早,旭日将升未升的时候,天水一色浩浩茫茫。水中洲渚散布,寂然沉卧。偶见白鹭单足立于碧水之上,亦只一点白而已。极目楚天,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 天子斟酒给顾淮,感叹道,“今日一别,不知下回相见又是什么情形了。” 顾淮笑道,“陛下想见臣时,一旨宣召,臣无有不遵。” 他才兼文武,儒雅风流,年轻时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中人,如今年纪大了,身上添的却不是老态,而是沉稳和阅历。同他一比,这一辈少女们的春闺梦中人尽都成了轻薄少年,他依旧独占风流。 连老当益壮都不足以形容,他分明就不曾老过。天子看着他,一时竟有些嫉妒了。不由笑道,“你倒是不惧怕万里跋涉,朕却老了。昔年伙伴十中已去了七八,也不知何时就轮到朕了。” 顾淮不以为然,道,“依臣看,陛下必是一等长寿之人。” 天子便想到昔年他们同在南康王麾下,一度说起哪几类人容易老而不死,顾淮说的便是无情之人、贻害之人,反而偏偏长寿。 天子不觉看向顾淮,顾淮似笑非笑,分明也是想到了当年才故意这么说。天子知道他生来如此,对谁都敢这么说话,也不以为忤。只笑道,“若真如此,便借你吉言了。”又不服气道,“依朕看,你也是那一等长寿之人。” 两个人对视片刻,俱都仰头大笑。 这一笑之间,颓气毕散。 天子便问道,“你家中可有待嫁的女儿?” 顾淮猜想他是想给东宫聘妃。他对太子无有不满,可惜自己膝下并无女儿,便惋惜道,“族中倒是有,臣膝下却只得六个儿子。” 天子想到琉璃,心中便一动,问道,“都聘娶过了吗?” 顾淮道,“年长的五个都已聘娶过了,就只剩六郎一个还没有说亲。”他却是立刻便想到了如意——天子几个子女他俱都见过,除去妙音妙法两位公主不论,他同如意缘分最深。早些年因维摩引荐,他还给如意说过故事,也指点过她的武艺。对如意的心性,他也十分满意。便道,“臣六个儿子,独这一个才貌最佳。只是自幼跟在臣身边长大,东征西战,性情便不比京城儿郎那么锦绣文雅。” 天子何尝看得上城中那些“锦绣文雅”的少年?他想要的也正是一个独步天下的健朗儿郎。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欸乃一声,却是有渡船自江上来。 顾淮回首一望,笑道,“——正是犬子。” 天子便也望过去。 此刻江上红日才出,天际薄雾宛若红莲业火腾烧,那渡船就从日边来。先时淹没在红光中,只一个轮廓模糊的黑色剪影,却已依稀能望见船头坐着的少年的身影,待那一阵明光散去,船行近前了,终于能看清全貌。 那船窄而长,想是临时征用的民间渔船,只一长楫一船夫。船头少年盘腿而坐,怀中抱剑。那剑比他身量还长。 少年打扮得十分粗糙,身上衣衫不过青褐之色,并无锦绸之物。身上披着的大氅却是整块兽皮所制。然而遮不住的俊逸容貌,风发意气。天子只打眼一瞧,便知确实是顾淮的儿子。 待近江边,少年麻利的一甩手臂,拄剑起身。也不待船夫抛锚靠岸,脚下一蹬,踩着水中暗桩,几个起落便跃到岸上。 便在台下对着顾淮扬手行礼道,“父亲。” 顾淮望一眼天子,天子笑而不语。顾淮便问道,“我不是让你等着吗?你怎么擅自过来了?” 那少年道,“阿爹说今晨过江,我等得不耐烦,干脆渡江来接。”他显然也看见了天子,不闪不避的望过来,待对上天子的目光便躬身行礼,道,“晚辈向世伯请安了。” 天子笑道,“你认得朕?” 那少年便一愣——他显然并不认得天子,只是从顾淮和天子的举止之间推断出天子是他阿爹的旧交,且应当比他阿爹年长。谁知对方竟自称“朕”,令他吃了一惊。 顾淮便示意他不必慌张,道,“这是当今天子,你磕个头吧。” 少年便麻利的跪地给天子磕了三个头。天子命他起身,他起身后忍不住又打量了天子一番。天子极喜欢他这无所畏惧的模样,便笑道,“你看了朕半天,可看出什么了没?” 少年便直言道,“陛下深不可测,然而却并没有三头六臂。” 天子哈哈大笑,“朕没有三头六臂,让你觉着失望了?” 少年坦言,“有点儿。” 天子见他修眉斜飞,黑眸清亮,模样极俊俏醒目。比徐仪也并不差什么,且性格坦率无惧,比徐仪又更可爱得多,心下便十分喜欢。再想到他是在顾淮身边长大的,得顾淮言传身教,越发觉得满意了。 便笑道,“朕有事同你父亲说,你先去船上等一等吧。” 待那少年行礼离开,天子便笑问道,“这就是你家六郎?” 顾淮笑道,“是。还不错吧?” 天子道,“很不错,很不错——你也不必给他说亲了,朕的三女儿年岁、模样和他都十分匹配,就让他给朕当女婿吧。” 顾淮听他说三女儿,才知道天子说的原来是沭阳公主——因如意和维摩感情亲近,且顾淮自己也同如意更熟悉些,故而说到适龄的公主,他先想到的就是如意。竟是想岔了。 他同琉璃只浮泛的见过一面罢了,对琉璃也并无什么不满。只是依稀记得这位公主养得十分娇贵。虽说这也算普天之下所有公主的共性,然而…… 天子见他竟然迟疑,便道,“她和维摩是同母所出,也是朕的掌上明珠。若不是你的儿子,朕还舍不得她。” 顾淮道,“臣迟疑,也恰是因为这件——六郎是庶出,生母贫贱。” 天子一愣,片刻后便明白了。 若是寻常的庶出也就罢了,顾淮为父,他的儿子是嫡是庶有什么要紧。原本天子看重的就是顾淮,而不是他的妻族。 但顾淮的嫡妻颇有些特殊。不是旁人,正是南康王最疼爱的小女儿静乐郡主。 顾淮和天子同自南康王幕府出仕,南康王对他们有知遇之恩。南康王的子孙如今就只剩静乐郡主一人,不论天子还是顾淮,对她都必然要有所照料。若嫁到顾家后婆媳谐美也就罢了,若不能……最起码天子得保证自己的女儿不会欺压这个婆婆。 但以静乐郡主的品性,她必然容不下这个庶子,甚至还要反目成仇——天子也不是不明白静乐郡主的脾性,她实在是这天下第一等暴虐善妒的主母。只怕那少年的生母已折在她手中,故而顾淮亲自将他带在身边教养,免得他也遇害。 若被欺负到头上,以琉璃的品性哪里肯忍耐?势必变本加厉的弹压回去。而这两个人哪一个受了委屈,天子都不大好办。 …… 不过这倒也不算什么难事,只要不住在一处便是——琉璃日后自然有自己的公主府,必不会和静乐郡主住在一处。 天子便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在意起这些事了?”又道,“若他是嫡母所教养,朕说不定还会顾虑,既然是在你身边长大的,那还有什么可挑剔?就这么定下了。” 第三十五章 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事终于尘埃落定,虽然是如意所能料想到的最糟糕的结果,但她反而真正的平静下来。 因天子的不公正和琉璃的欺压而起的,那些隐含在心的不平和焦躁也一散而尽。 她不是天子的亲生女儿,所以天子无法发自真心的喜爱她;她占有了许多原本该是琉璃独占的东西,所以琉璃对她心怀敌意,这也都是人之常情——至少是由来有因的吧,所以如意已能心平气和的看待。 一旦脱开血缘亲情,天子抚养她长大一事,对如意而言便成了纯粹的恩情。 欠人恩情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如意想着,自己总有一天会还清的。 反而能坦然以对。 如意依旧在国子学中读书。 经历过这样的变故,幼学馆里孩童间小打小闹的排挤、欺负又算得上是什么事? 对于可能会被同学察觉身份一事,如意是真心不在意了。因此她在馆中反倒更率性坦荡了许多,虽不会刻意去结交什么人,但遇着旁人有难处的时候,她也往往毫无顾虑的出手相助。 这个时候她学问好的优点便显得难能可贵起来。她总归比博士们更容易亲近也更有耐心,讲解的也往往更容易记忆和理解,因此学馆里那一等有心向学然而天资着实驽钝之人,都爱向她请教。 因此,虽然她的身份果真很快便被人证实,学馆里也隐隐开始有流言蜚语传出,但她的人际关系始终没崩坍到琉璃和张贲当日的地步。 兼她自己泰然处之,竟仿佛混若不觉一般,每日里该如何依旧如何——或许也因为她在幼学馆中原本就是一朵高岭之花——渐渐的少年们自己竟也不怎么当一回事了。 至于徐仪所担忧的,他离开之后如意在幼学馆内便没有亲友了一事,也并没有发生。 确实再无人像徐仪那般和如意形影不离,但如意身旁始终都有朋友,而且都还十分的善于处事。凡她想静静读书的时候必不会来打扰她,但当同窗们有什么活动而她身旁无人时,总会有人主动出来邀请她。哪怕她偶然发一会儿呆,不经意间透出些形单影只的行迹,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时,也会有人主动来找她说话。 有时如意会觉着自己似乎是被格外照料着的。 初时她还以为是刘峻——这少年善于交际,在幼学馆中人缘最好。馆内风向往往被他有意无意的引导着。且他也确实屡屡帮如意解围。 但后来她又有些怀疑,因为对她格外照料的那二三人,似乎反而恰恰是同刘峻关系比较疏远的几个。 直到第二年正月里,如意忽然想去看看二郎的王府,却无意中在他府里遇见自己的同窗,才终于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倒没受什么打击,只是想……这还真是符合二郎一贯以来的处事风格啊。 只不知道这二人究竟是二郎从一开始就安□□去的,还是后期收买的。 ……虽说他也只是个小孩子,但身为堂堂诸侯王和京畿大员,竟然在幼学馆这种稚龄儿童读书的地方安插人手,真是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啊。 ——幼稚不幼稚啊。 看她那眼神二郎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当然不会因为被抓包就恼羞成怒起来,只淡定的往白粥里边加白糖——他身上唯一符合年纪的毛病毫无疑问就是嗜甜,喝白水都要兑蜂蜜。这使得他身上的奶香气也比旁人的清甜一些——他也确实还在乳臭未干的年纪。 如意猜想她不问的话,他绝对会厚着脸皮当什么都没发生,一句话也不会坦白。 不过如意觉得也没什么好问的——难道她该责怪二郎多管闲事吗? 但她彻底不问,又好像显得自己很悲凉——你看她的人际关系已经糟糕到需要弟弟为他安排朋友的地步了,她竟然还把头埋进沙子里装没发现——所以问还是该问的。 如意想了半天,才终于想出一个她还算比较好奇的问题来,“他们听你吩咐吗?” 二郎淡定的点了点头,“嗯。” 如意:……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啊?!”如意终于有些不仗义了——这帮熊孩子要真这么容易控制,当初琉璃和张贲也不至于落到那般处境。 二郎表示此事不值一提,“本王同他们的父辈是同僚,互相交好不是理所应当吗?我若年纪再大些,指不定他们还得称我世叔呢。” “不可能。”如意斩钉截铁的反驳,“他们只会称你主公或是王爷。” 这么说来二郎也不过是因为权势便利,才有此等好人缘,和她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罢了。 二郎便被噎了一噎,傲慢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啊。” 姐弟二人一时无话,片刻后如意先笑起来。二郎见她确实没有什么芥蒂,便也笑了,这才肯乖乖的辩解道,“其实我也没吩咐他们什么,就只隐约提及我担忧阿姐的处境……阿姐生气了吗?” 他这一承认,如意不免就感到有些落寞。却还是诚实的答道,“他们很照顾我,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二郎反而不满起来了,挑着眉问道,“有多照顾?” 如意忍无可忍,抬手给了他一个力道颇丰的脑崩儿。二郎捂着额头,差点被她给弹出眼泪来。 如意看他吃闷亏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你这个人……” 二郎捂着头也一定要把话说完,“阿姐要知道,这些人是因为有所求才会亲近你的,你可不要擅自同他们交心啊。” 如意心想这笔烂账还不是你一手安排的!你自己急着拆什么台啊! “那我即刻同他们绝交可好?” 二郎纠结了片刻,终还是不服气的别开头去,道,“那也不至于。他们的人品大致还是靠得住的……” 毕竟是二郎为她挑选的伙伴,他必定也有过考察。只不过他看得透旁人,却不知为何总是在如意身上失准,容易将她想得格外脆弱和易欺。故而每每在她跟前做出令人恼火的举止。此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必也十分懊恼吧。 如意倒是没生他的气,却也不免想要让他多反省反省。便含笑看着他气闷的一勺一勺的往粥里调白糖,放任他苦恼了一阵子,才解释道,“他们行止也很有节度,并没有谄媚、狎昵的举动,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 二郎这才又抬头看她,恢复了他一贯的理直气壮的姿态。 如意便又笑道,“何况,就算他们是因为有所求才亲近我,也没什么可生气的。”她想了想,才缓缓道,“这也是常有的世情。那些同气连枝的世交莫非只是因为彼此知音才结交的吗?大致还不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机缘和利益。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便是互相很不投契的两个人,也会很快便亲密互助起来。何况若无这些实实在在的机缘,任何人之间究竟还有多少结交的机会?又怎么能知道一个人同你究竟是否互相之心呢。人若果真清高得连这种事都容不得、看不起,那他在世上究竟还有几人可以结交的?”她便说,“所以我真没什么可生气的。就当是沾了你的光,被你的朋友照顾了。” 二郎倒不由细细的打量了她一会儿。 如意却没他这么厚的脸皮,恼羞成怒道,“看什么看啊!莫非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迂腐不化的人?” 二郎弯了眼睛,轻笑道,“还真是。” “喂!” “不过我想着,你虽有迂腐清高的一面,可又十分通融疏阔。所以从不担心被你发现。” 解决了此间事,他终于能安心的回头享用他那碗白糖没过稻米的白粥去了。可惜只吃了一口,便被齁得喝了满盏水。 如意不由失笑出声。 不过如意想了想二郎一贯以来的脾气,觉着就算她当真会生气,二郎大概也会我行我素,根本毫无顾忌吧。她这个弟弟就是聪明太过,因此颇有些自负,向来是不大懂得什么叫自省的。书中常形容国君“智足以拒谏,言足以是非”,如意有时会觉着,二郎恐怕也是有这个毛病的。 也许年纪越大,人便越容易投向佛老寻求寄托。自立了太子之后,天子的进取之心也骤然转淡,转而有心向佛。这两年间时常宣天竺和尚入宫为他解说佛法,又命人整理、翻译了许多西来的佛学经典。 世家往往不是谄于道,便是佞于佛。民间信佛者更多。如今连天子也有所喜好,风气便巍然兴起。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 如意每每见寺庙之静美、奢靡,见贫苦之人求之于佛道,心下便生忧虑——家风使然,她自幼读过许多佛经,也听大和尚说过许多佛法。佛法讲说因果轮回,说今世所受之苦难尽是前世罪孽之果报,说今世受难修善缘是为了来世结出善果……如意总是想,人要有多么绝望,才会相信这种前世今生的说法? 也许她是个俗人,横竖她是只信此生、不待来世的,也决然不愿为所谓的“前世”偿还什么债业。若有人敢用这番说辞来渡化她,她非一脚踢到他脸上去不可。 若不是困苦而无助,纵然再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善境遇,人哪里会去信什么前世今生? 旁的信仰如意不清楚,但她依稀觉着,佛法之兴盛,轮回说之泛滥,恐怕是寄生在芸芸众生对于此世的绝望之上的。 众生困苦愚昧,只得逆来顺受也就罢了,如意只是不大明白,天子这一生究竟有什么困而不得解脱的绝望之处,也需要求诸佛法。 第三十六章 不过,她当然没自不量力到敢向天子进谏的地步——横竖天子只是闲暇时听一听佛法,赏赐赏赐能为他解说困惑的大和尚罢了。也许这和她阿娘闲时喜欢让她读书听是一样道理呢,怎么说大和尚讲故事的口才都还是不错的。 何况,自天子开始信佛后,便不大再往辞秋殿里去——或者该说干脆不怎么往后宫里来了。 为讨好天子,后宫的妃嫔们能读书的便一个个都去精研佛法,不能读书的也大把大把的往寺庙、僧尼身上使银子。也不知究竟走通了佛祖的门路了没有——如意觉得,就算走通了门路,佛祖要普渡这么多欲求无度之人,也要颇费一番功夫吧。 徐思却完全没有要挽回天子的宠爱的心思。 她在后宫地位超然——有子有女,儿子封了亲王,在朝中地位已稳固,女儿封了公主,亲事定得也可心可意。她并没有额外的诉求,旁人轻易也不敢得罪她。故而无宠之后,她过得反而更加顺心。每日里只是读读书,弹弹琴,逛逛园子,教养教养女儿。 看如意上窜下跳灵巧如燕,她觉得向往,竟也以不惑之龄开始修习起武艺来。 ——她总说“未为晚也”,待要去学便心无旁骛。也不管旁人如何泼她冷水,她总归学得一心一意,有滋有味。渐渐竟当真有所成就。旁人终于不能不承认,她这样的才女是不能以常理论之的。 上行则下效之。 辞秋殿中百无聊赖的女孩子多了去,便也开始跟着徐思读书、跳舞起来——在禁庭之中聚众习武未免招人议论,女孩子们又想学,徐思便干脆教习她们跳舞,也有强身健体之效。 如意每日放学回来,总见她阿娘或是摇头晃脑的教女孩子们读书,或是在庭院里领着一大群人跳舞,或是专心整理过往书稿,为自己编订文集——竟无一日闲散无事的时候。 原本如意还担心她和二郎一个忙于读书、一个忙着做官,都不在徐思的身旁,徐思会感到落寞,现在看来……显然是她自己自我意识过剩了!她阿娘日子过得充实着呢。 如今一切有徐思做主,如意身上的束缚也少了许多。至少她再要出宫,便不必像以前那般顾虑重重。 秦淮河边她阿娘幼时居住过的院子,如意总算是亲眼见过了,徐仪还带她去看了金陵有名的长干里。这帝王之乡正当最强盛的时候,人烟稠密,繁华富饶。自石子岗上眺望,只见江上舟船如织,地上万户炊烟,往来商户、行客熙熙攘攘。又有烟雨楼台、寺庙林立。 仲春微雨时节,早樱凋零,落花如雨。如意俯瞰这繁华绮丽、温柔富贵之地,不知怎么的竟隐隐有种兴衰无常的不安。 不过再想想天子、维摩还有二郎,他们哪一个不是见多识广,聪明绝顶?以她的愚钝,毫无理由的操这种心,只怕不免要被人笑是杞人之忧吧。 如意出宫时去的最多的还是二郎府上。 二郎在丹阳尹的位子上已坐稳了三年,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纵然位高权重且自幼就有神童之名,也无人真正指望他能做什么实事。 而二郎也和维摩不同,竟也不急着证明些什么。每日依旧跟着徐茂、范融读书,虽一切案卷、政务都会亲自过问,但还是悉数交给天子委派给他的幕僚来处置,他只从旁熟悉、学习罢了。 这三年中,幕僚替他处置的事,他居然一件也没更改过,听归听、问归问,却始终不置一词。 如意觉着他这样颇有些尸位素餐之嫌。虽说朝廷也不差他一个人的俸禄……但他分明不是不能,而是故意不为啊。 二郎不同于寻常孩子,在天子的亲身辅导之下,他小小年纪就接触政务。七八岁上已能体察人情、明辨是非。到他十岁那年,天子行土断法,他竟能将其中利害干系和关键之处一一说明。就如意看来,所谓的土断法也无非就是裁并一些侨州侨郡,将侨民和吴民按照实际居住之地进行编册入户。被徐思引导着往深处想,也只想到裁撤了一些冗官,能节省些开支。重新普查了人口,能增加一些税收。可二郎却能说清当年何以设置侨州侨县,如今又何以要裁撤。说出此事对哪些人有利好,对那类人有损害,可能会在哪里受到格外激烈的阻力……他不但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 她的这个弟弟非同凡响,是不能以长幼来论的。何况就算他是纸上谈兵,至少这一份见识他确实是有的。 这一日旬假,她不必去上学。在二郎府上温习过功课后,她闲来无事,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究竟在等什么啊……今日你当丹阳尹,还可以推脱年少什么都不管,等日后你当上一州刺史,莫非也要全推给幕僚吗?” 五月榴花盛开的时候,院内绿茵与惠风最好,二郎便在檐下木廊上,吹着清风晒着太阳,懒洋洋的倚着木柱子读信。 如意便从屋里翻出来,直接跳到窗子上坐着,和他说话儿。这一日她穿一身上白下红的襦裙,那襦裙红胜榴花,手臂间挽着的红纱披帛与裙摆一同垂坠下来。因坐得高了,便露出底下一双小巧的粉色丝屐来。那鞋尖儿上各挑着一枚红白线扎成的绒球,她脚一晃一晃的,那两枚绒球便也兔子似的跳来跳去。 二郎被跳得眼睛都花了。 不由抱怨,“你身上叮叮当当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如意:…… “要你管。”虽这么说,却还是小心的将鞋面藏回到裙子底下去。伸手时不留神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来,上头套着的一双细口银镯子叮当相碰——才说完便又触犯,如意脸上不由一红,忙抬手压住了,欲盖弥彰道,“你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我在同你说正事呢!” ——随着年纪渐长,她也开始在意起穿着打扮来。这一日也是忽然就想要带镯子,谁知发生了这种尴尬。她不由便有些懊恼,心想要是没带就好了。她已到爱美的年纪却不自知。平素只以读书为要,又是扮作男子生活。因此虽然想要打扮,但潜意识里却觉着冗余可笑。 二郎倒没想这么多,听如意强调,只能不情愿的解释道,“你说我在等什么啊……”他说,“也不需要当上一州刺史,但凡我能离开建康,就不会说今日这般行事了。” “为什么?” 二郎:…… 二郎觉着像她阿姐这般天真无邪,也能省去不少烦恼啊。 好在如意不是愚不可及之人,他解释起来倒也很轻松,“天和元年,我上任的第一年,朝廷对外佣兵,京城米价上涨。你可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处置的?”二郎道,“亲自节衣缩食,省下布帛饭菜来。一到雨雪天寒,便派遣心腹挨家挨户的去探问,遇到贫困饥寒的,便私下周济。” 二郎顿了一顿,无奈的望向如意。 如意只能讪讪的道,“大哥哥一贯慈悲仁厚……你就当他是替你代劳,省去你一些苦劳。” 二郎轻笑一声,眸光一瞥,又道,“是啊。自那年之后,每年冬天他都会拿出布帛做成衣服分发给贫民。建邺城中无人不说他慈悲。但就算将东宫所有布匹都做成衣服,你觉着能做多少件?” 如意还真没数,只能大致估算一下东宫人手——宫娥们每年也是要有四套衣服的,“三千左右?” “三千件。”二郎道,“你以为建邺城中有多少人口?” 如意答不上来,二郎便道,“近二十万户,人口过百万之数。” “……总不能人人都贫寒吧?” “是啊,不能。但十倍于三千总是有的。凭什么只有三千人能领到衣物——还是宫缎所制?”二郎讽刺道,“太子殿下慈悲,旁人若不能见贤思齐,便只会是苛酷。我身为丹阳尹,若只同太子比谁发的粮食衣裳多,倒十分容易,可长此以往会有什么后果?”二郎一笑,复又垂头读书,“可他是兄、是君,我是弟、是臣,我总不能亲自去拆太子的台。所以还是让阿爹的人来管,于家于国都更方便些,也免得误事。” 如意想到这几年在宫外亲眼所见许多事情,不由问道,“若没有大哥哥掣肘,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去管?” 她是全然想不出赈济以外的法子——贫民之贫常常不是因为懒惰,大都是因为没有能糊口的生计。冬日最难熬过,而冬日也恰是最清闲的时候,原本就没什么活计。 二郎却随口就道,“招募青壮修整石头城,以工代赈。搭建收容所供流离失所之人居住,施米粥、寒衣给老幼病弱之人……” 如意想了想,竟十分可行。不过这些事能否做得好,还要看具体的做法。并不是二郎在此处说一说就能成事。 她当然相信,维摩的作为是出于悲悯之心。她这个大哥哥是有这份慈悲的细致的。 但是落在二郎眼中,不免有替他添乱的嫌疑。何况维摩身旁确实有那么一众幕僚,专门以打压二郎为务——毕竟就算时至今日,二郎对维摩也还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万一这些人因人害事,譬如在二郎以工代赈的时候,他偏偏去醒目处直起锅来,免费给人吃穿住,谁还愿意去做工?只怕连不是那么贫寒之人,也要装出贫寒的样子。到时便更难治理了。二郎不但无功,反而容易有过。他又不能尽数推到太子身上。确实如二郎所说,他一动不如一静。不妨将功劳和美名让给太子,自己仗着年幼,且先当一个挂名的王爷。待离京之后再施展手脚。 如意也不能多说什么。 打从心底里,她还是希望维摩和二郎能够兄弟齐心。但恐怕就算他们乐意,他们各自手下的幕僚也不愿意吧…… 她不由便问二郎,“你是想出京就藩了吗?” 二郎不服气的哼了一声,道,“天下哪里有十三岁的刺史?”想到他还是吃亏在年纪上,不由就有些烦闷,“就算我想,阿爹也不会答应。至少一年之内,我是别想有所调动。的” 如意看他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想笑,“你这官当的就和少女出阁似的。” 二郎眉就一挑,“你很急着出阁?” 如意差点没抬脚踢他。 “不过,你这丹阳尹当的,还真是十分无趣啊。” 二郎却又有了兴致,盘腿坐起来,同如意面对着面,“所以我正想给自己找些乐子——你觉着我从阿爹手中谋个绣衣使的职位如何?或者干脆就直接微服出巡去。自去年起我就有这个想法,断断续续也在京畿近县走了一圈。外头当真是形形□□,什么人什么事都有,比京城这些毫无惊喜的老套路有趣多了。又能熟悉一下四方民情。” 如意却早有此想——也许早在四岁时听维摩给她讲说天南海北吃虫的习俗时,她就已想着日后长大一定要将天下都走一遍。待到后来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更有尽早出宫自立的想法。 这些年在徐思的指导下,也做了一些买卖,手下已有数名行商。也许她在经营上确有天赋,几次远行贸易,获利都十分丰厚。顾淮曾对她说的那些地方土产,这些人也都当真帮她带了回来。不过她到底还是想亲眼出去看一看的——哪怕不能走远。 她便从窗子上跳下来,揽了裙子在二郎对面端正的跪坐下来,目光晶亮的追问道,“你既已出去过了,想必是驾轻就熟。有没有什么办法也将我带出去看看啊。若法子靠谱,我拿去求阿娘准许,说不定就能和你同去了。” 二郎道,“你当真想去?”他便也兴致勃□□来,道,“这好办。我就谎称是徐家小公子,你就扮作我身旁侍女。再带上一个可靠的老人做幌子——譬如从舅舅那里借一个参军或是长史,或者干脆求阿爹当真派一名绣衣使者。我们尽管铺开人马出去,”他就有些别扭道,“横竖我年纪小,也不会有人真将我当一回事。” 第三十七章 他们都是思维活跃之人,一旦开始讨论,便飞快的敲定各种细节。二郎身边又有许多博古通今的幕僚,遇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向他们咨询。两个人很快便连路线图都做出来。 他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一起读书了,此刻商讨起来,也依旧觉得对方是最默契之人,不过是讨论去哪里、出去做什么而已,竟有种久违了的酣畅尽兴之感。 是以如意离开二郎府上的时候,便略有些晚。 天际飞霞,倦鸟归巢,里闾之间炊烟袅袅升起,竟已到了薄暮时分。 二郎便干脆亲自送如意回去。 他的府邸临近宣阳门,距台城并不算远。如意便也不在车内读书了,她就打起车窗帘子来,观赏外间风景,间或同二郎说话。 此地住了许多达官贵人。过两条街便是妙音公主的公主邸——妙法公主的府邸紧邻着妙音公主,两座公主邸占了一整条街道。但妙法公主的驸马周楚去吴郡任太守了,妙法公主喜爱会稽山水形胜,便随驸马一道离开了建康。如今这条街上便只住着妙音公主一家 妙音公主生性风雅——也是略有些奢侈的,兼天子将她下嫁到寒门庶姓之家,对她心怀愧疚。她出嫁时便在她的嫁妆上便多多贴补,这两年但凡妙音公主入宫向天子讨要什么恩典,天子能满足的也尽量满足她。故而妙音公主的府邸修建得绮丽奢靡,美轮美奂。 如意一行自后街过,只看她家侧门于院墙背后露出的奇花异石、精妙布局,已觉得十分不俗。比台城御苑还要精美许多。 可惜这一日已是晚了,如意抄近路回宫,走的又是人家的后街,便不好前去拜访。 她正稍感惋惜,过一片竹林掩映的院墙,远远便瞧见公主邸的西南角门前听着一辆漆黑饰金的马车。 如意心里便略疑惑,只觉得这车十分像维摩素日里乘坐的那辆。 太子有太子的规制,故而东宫用车都十分名贵。皆因维摩生性简朴,才做得低调朴素,上头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但上用之物总归做得比普通的更精致、典雅许多,故而依旧不难辨认出来。 这辆车也是雅致而低调,但比维摩所用,似乎却又更华丽一些。 但若是维摩来拜访妙音公主,何以会在傍晚的时候悄悄的走|后门? 便不是维摩——乘坐这辆车的也必然是达官贵人。这样的时间,这般避人耳目的做法,都十分的不同寻常。 如意不觉就在意起来。 她有心提醒二郎回避,然而才要开口,便见那车上车帘子打开,一个身量高挺,眉眼微微斜挑,姿态颇有些目中无人的青年从车上下来。略有些不耐烦,又有些得意的在仆役的引导下,进了院子里。 待他进去了,那辆马车复又前行,绕过拐角,消失在街道尽头。 那青年身姿英武,生得很是俊美,面上略带几分嚣张和邪气,倒也令人过目不忘。如意虽总共也没见过他几次,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时已薨了的武陵王的次子,当今武陵王的弟弟,轻车将军、西乡侯萧懋德。 如意心下便觉得十分杂乱,依稀觉着哪里不对,便望向二郎。道,“那车是大哥哥的吧?” 二郎也微微皱眉,显然十分的看不过眼,便道,“是,前阵子二姐姐向大哥哥讨要,还被阿爹训斥一顿——说这是东宫仪仗所用,岂可轻易与人,二姐姐还因此闹了一番脾气……大哥哥到底还是给了她。听说赠送之前将僭越之处悉数改掉了,谁知竟是改成了这般模样。” 如意默然片刻——维摩原本就仁懦,何况自幼养在皇后膝下,又多仰赖沈道林扶助,对妙法妙音两位嫡姐素有敬畏。妙音公主向他讨要什么,他哪里能拒绝?如意自己的处境,自天子一方而论,其实她也是寄人篱下的长大,因此她对维摩心有戚戚,能体察、同情他的难处。 她便皱眉道,“给二姐姐也就罢了……为什么是他在用?” 她心下对萧懋德十分忌惮——年幼的时候还不觉着,如今渐渐年长,便能觉出萧懋德落在她和琉璃身上的目光,就仿佛猛兽盯着鼠兔之类,令她格外的厌恶和不自在。琉璃率性,直接将桌案掀翻在他脸上,虽当即被天子训斥责罚,但总归迫使萧懋德有所收敛了。如意却做不到这一步,每逢家宴,便常借口不舒服早早退场。 她极少以貌度人,却真心觉得萧懋德鹰视狼顾,必非善类。 故而一旦意识到萧懋德竟僭用太子之物,心下便戒备起来。 二郎却还不到知事的年纪——且他又没被萧懋德盯过,哪里会注意到萧懋德会不会盯着他两个姐姐看? 他也只是察觉到如意对萧懋德的厌恶,觉着这很好——萧懋德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二郎只怕如意对他没有戒心。自他任丹阳尹后,已不止一次听说他这个堂兄凶狠奸邪,素来不学无术,又爱结交亡命之徒,盗坟掘墓、杀人越货……简直就是无恶不作。 偏偏这样的人,只因年幼时被天子收养过,便一直觉着自己才合该被立为太子。暗地对维摩嫉恨不已。天子待他可谓厚道,只因给他的初封不高,他竟也心怀怨恨……孰不知天子连日后将他封在何地为王都已设想好了,只要此人稍加进取,做出几分功绩、甚至熬出一些资历来,天子便会一步步将他的爵位提上去。 二郎固然觉得维摩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大致上他对维摩还是心存敬爱的。想到这种人物居然也自认比维摩高一等,真是替维摩觉着厌恶。 至于妙音公主和他之间,二郎也隐约听到些风声。先前没当一回事,此刻却大致有些信了。 他已料到妙音公主讨要这辆车,恐怕就是为了让萧懋德乘坐的——毕竟比之维摩,萧懋德先来。而且如今维摩是一人之下的副君,执掌国政,萧懋德却只得一个西乡侯、轻车将军坐。也许在妙音公主心里,萧懋德比维摩更亲近一些,故而她替萧懋德不平也未可知。 故而一旦妙法公主不在,无人约束着妙音公主,妙音公主自作聪明的便动起了小心思。 至于两人傍晚会面——显然不会谋划什么好事。 二郎不由就想,他二姐姐究竟明不明白,事关国法、天下,就算她是天子格外优待的嫡女,一旦事败,也是会有杀身之祸的! 他倒不惧怕此事——却不愿如意牵扯进去。否则万一被这两个谋算自己亲爹和亲弟弟的不肖之人给惦记上,岂不危险。 想了想还是道,“也许他们姐弟情深,你何必多管这些闲事。” 第三十八章 如意甫一回宫,便得知刘敬友求见天子的消息。想到她这个二姐夫怒火当头的前来,她便有些放心不下。总觉着要有什么事发生一般。 徐思命人布下晚膳,留二郎一道用饭。抬头见如意心事重重,几次对二郎欲言又止,而二郎明明察觉到了却故意装没发现,分明就是遇到了什么事——且难得是如意关心而二郎不肯插手的,思忖的片刻,还是问如意道,“怎么了?” 如意便轻声道,“二姐夫求见父皇也就罢了,怎么弄得尽人皆知?” 她总觉着刘敬友是故意。 徐思也说,“这个时候入宫觐见,自然难免令人在意——有什么急事不能留待明日再说?”略顿了一顿,便隐约猜到了什么。问道,“你们回来的路上,是不是撞见了什么事?” 二郎要接口,却被徐思一眼瞟回去。他倒十分会看眼色,挑了挑眉,乖乖的先入席吃点心去——他同妙音公主确实没大交情,此事说来其实也算事不关己。 如意看了二郎一眼,斟酌片刻,到底还是无所隐瞒的将路上遇见的事尽都告诉徐思了。 徐思听到萧懋德坐维摩的车时,眉头已然皱起。听说他自后门出入公主府,而驸马怒闯公主府,又当着如意的面口出恶言,便暗暗叹了口气。 如意敏锐,那些不同寻常的细节她尽都察觉到了。但毕竟年纪、阅历有限,就算觉得不对劲,也猜不出所以然。此刻便只仰望着徐思,希望能自她口中听到些解释。 徐思当然已有自己的判断,但不论是妙音公主夫妻之间的感情不睦,还是妙音竟犯蠢到不辨亲疏的同萧懋德这一等狼子野心之辈为伍,都不适合对如意这个才当豆蔻之年的小姑娘讲说。 ——和二郎不同,徐思却并不觉着妙音会伙同萧懋算计天子和维摩。 然而要说她纯粹是犯蠢,徐思又觉着没这么简单。 但不管怎么说,不论是她还是如意,都比不得妙音公主同天子血脉相连。疏不间亲。让如意知道了,也只是徒增心事罢了。 便只道,“这是你二姐姐的家事。世人都讲究‘家丑不可外扬’,就算是亲兄弟姊妹之间,也有互相间不愿让对方知道的事。你可明白吗?” 如意点头。她很明白这个道理——何况她其实压根就不算妙音公主的妹妹,所以才会犹豫。但是…… 她低声嘀咕了一句,徐思低头问,“什么?” 如意才垂眸说道,“……我只怕今日之后,二姐和二姐夫之间就不可挽回了。” ——如意和妙法、妙音姊妹间是有些感情的。她年幼时这两个姐姐也曾牵着她的手带她玩耍,她爬到假山石上不知该怎么下来时,妙法公主还在底下伸开手臂接着她,让她往下跳。妙音公主性情略矫饰些,对她和维摩的关心不免浮虚刻意,还不经意就当着他们的面说出些令人不自在的话。但妙法公主的柔善却并不作假。 因这份前因在,她尚做不到无动于衷。 徐思听她这么说,心下不免一软,终还是吐露了一些心声,“那又怎么样?原本他们就不该凑到一起。”她便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道,“这件事你插不上手,便不必多管了。我会让人留意着。” 既向如意许诺过,徐思果然遣人去承乾殿中问讯。 用过晚饭,天色已然沉黑。二郎干脆便也不回王府去了,就在殿里歇下。 五月初夏,夜风清凉如水,院子里花香醉人。母子三人便在檐下设席消夏。二郎和如意对面下棋,徐思在一旁调制驱蚊安神的香料——也差不多到蚊虫开始繁衍的时候了。 不多时,承乾殿中便传来消息。 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徐思知道如意上心,便带她一道进屋去。又问二郎,二郎只不屑道,“我才不管这种俗事!” 然而见母亲和姐姐竟真就这么丢下他了,二郎心中又很负气。干脆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就着残局自己跟自己下起来。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仗义,将棋子一丢,也跟了进去。 进去便听内侍说——刘敬友在天子跟前痛哭流涕,而天子暴怒之下,命人宣妙音公主入宫觐见。 明明挟怒而来,却放低了姿态在天子跟前哭诉。可见刘敬友处事是十分圆融的。这份圆融既能促使夫妻和睦,令妻子在婆家过得更自在些;当夫妻不睦时,也更容易凸显妻子的嚣张跋扈,将矛锋引到她的身上。 这世上也并不是只有女人善于做出无辜受委屈的姿态的。 二郎不由感慨——真是了无新意。一面在如意身旁坐下,还故意弄出些响声来。 徐思只抬头看他一眼,眸光无奈。一面问侍从道,“陛下何以暴怒?” 内侍便道,“听说刘将军向陛下呈了一幅画,上头画了一头猪,还写了几个字。”内侍自然不认得是什么字,也说不上来,只道,“刘将军说是公主贴在门上的,陛下一看就震怒了。” 徐思立刻了然,心下已有些沉重。看了看二郎,又望了如意一眼,便打赏了内侍,命人退下。 如意只是沉思,心想,“二姐姐不会骂姐夫是猪吧……”然而若只如此,似乎又不足以让驸马一状告到天子跟前,也不足以让天子勃然震怒,二话不说便要拿妙音入宫。 二郎的想法也相去不远,同样感到不解。 徐思便叹了一口气,提点他们道,“当年天子初得建康城,朝中骤然涌入许多寒门新贵。这些军中出身的新贵都不大懂华族那些繁文缛节,便被一等不知轻重的轻薄少年肆意取笑。最恶毒的有‘刘坚如猪、满何如狗,郭巨猪狗不如之说。’而刘坚刘子固,便是你们二姐夫的父亲。” 如意一愣,难以置信的望向徐思。 二郎却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他二姐还真是个猛士啊。 徐思道,“刘子固任丹阳尹的时候,打压过许多不法之人,那些深恨他的纨绔便在猪背上写他的名字,赶到街上去……刘子固去世才没几年。你二姐这一次,确实是欺人太甚了。” 如意沉默了许久,才叹道,“二姐姐怎么这么糊涂!” 二郎轻笑一声,道,“她才不糊涂。” 这一招猛药下去,她和刘敬友之间就算不能和离,夫妻之义也断绝了。 如意不解其意,二郎又道,“至于二姐夫就更不糊涂了。” 徐思见他竟是要和盘托出,便道,“二郎!”二郎乖乖闭嘴。 然而如意的好奇心已然被勾起,只目不转睛的望着徐思。徐思只能含糊解释道,“这件事里头不是有三个人吗?” 如意恍然——是,这里头原本还有个萧懋德。 妙音公主将这幅画贴在门上,令刘敬友倍感受辱,迫使他就此转身离开。如此,她和萧懋德相会的事便不会被刘敬友发现了。 ……可刘敬友去妙音公主府上时,分明就已知道了些什么。但他竟真的就此折返,且只拿这一件事同天子说项,半点不提其他。又是为什么? 如意只是想不通。 不过她觉着纵然她想通了也没什么益处。 妙音公主已将事做绝,她不必担心他们夫妻就此无法挽回——妙音公主分明就没打算挽回。 如意虽然年少无知,却也明白这样的婚姻是不正常的。妙音公主竟这么厌恶刘敬友,在一起得有多难受?反不如分开的好。 只是妙音公主做得确实粗俗,天子已然震怒,她还不知得受些什么惩罚。 二郎看了如意一会儿,道,“二姐这次非受些罚不可。”待如意望过来,他又不以为意的道,“不过就阿爹那护短的性子,想必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做给姐夫看看吧。” 如意也是同样的想法。 此刻已弄清事情经过了,她也不能不认可她阿娘所说,这纯粹是妙音公主夫妻自己的事,便也不再替人操心。 只是一时又想到她和徐仪,不由就感叹道,“原来两个人也是会走到这一步的啊……” 二郎见她有所触动,待要宽解她又不知自己操心个什么劲儿——横竖这是徐仪需要操心的问题,干他底事? 然而见如意睫毛一垂,便在眸中投下一片落寞的暗影,话就已擅自到了嘴边。他无奈妥协,一面想着一定要让徐仪还他人情,一面道,“你感慨什么,莫非日后你也会画画儿骂舅舅不成?” 如意:…… 还是徐思拍了他一掌,恼道,“口无遮拦!” 将他赶走了,也忍不住先笑了一阵,才又道,“这种事一看心,二看人。心里愿意,人又般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然而和二郎、如意不同,待弄明白妙音做了什么之后,徐思反而觉着,这件事只怕难以善了了。 天子必然不会令妙音公主夫妻和离、 当年妙音公主下嫁时,徐思曾规劝过天子——妙音公主所受的教导令她无法接纳一个寒门出身的丈夫,婚后夫妻间只怕难以谐美。天子虽也意识到了,但因不愿失信于臣子,到底还是没有收回成命。 在他心里,这桩婚事的分量重于他对妙音公主的疼爱。 当年他为不失信,能将妙音公主下嫁。今日他为免令功臣寒心,自然也不会当着刘敬友的面护短。 妙音公主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徐思对妙音公主是心怀同情的。 当年她又何尝不是面临同样的处境?纵使被迫嫁到自己不愿嫁的人家,也只能乖顺的服从命运和女德——只不过她嫁了个十足的恶棍,而妙音公主嫁的是天子精挑细选的才俊。在本质上,都不过“被迫”二字。 今日之事必是妙音公主背负骂名,可那些指摘她骄横险虐的男人,又凭什么做出一副道德君子的模样?归根到底,他们对女人骄横险虐的嫉恨如仇,不正是因为他们清楚自己对女人做的有多么苛酷,一旦放任反抗,自己也必难幸免于难吗。 徐思兀自失神片刻,终还是传人进来,道,“给决明决侍郎送两本佛经去。” 内侍等了片刻,问道,“……不知该送哪两本?” 徐思停了停,道,“《维摩诘经》、《妙法莲华经》——就这两本吧。” 这一夜徐思心里总是不能平静,辗转反侧之间,到底还是叫了人来问,“二公主入宫了吗?” 宫娥们忙去打探,不多时便悄悄的前来回禀,“入宫过,此刻已回去了。” 徐思道,“陛下可责罚她了?” 宫娥压低了声音,道,“用玉灵芝打了几下,那玉灵芝都打碎了——不过那边透口风说,灵芝头上头镶了许多珠玉宝石,镶得本来就不牢靠,在人身上打几下就散掉了。看着玉崩珠碎的,实际上不算什么。” 徐思便缓缓点了点头。 宫娥又道,“听说张贵妃去说情了。” 徐思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宫娥以为她想听,便道,“结果先是被陛下骂不在正事上用心思,后头又被妙音公主啐了一口……听风声,似乎当年公主下嫁,也有她进谗的缘故。” ——徐思尚且劝谏不了的事,张贵妃能进什么谗言?不过是天子一意孤行罢了。 徐思没应声,只道,“下去吧。” 她心中一时倦怠无比,想起这宫中男男女女,想起二郎和琉璃,只觉思绪纷乱,分雨交加。不知何时入梦,梦中烟雨迷离,满城花开。二郎和如意又变作当初小小、软软的模样,各自牵住她的手仰头对她笑。她心中忽就一软,一时便宁静下来。 第三十九章 妙音公主悬画于门楣,侮辱去世的公公以拒绝驸马入室的事,很快便传得巷闾皆知。 晋亡后公主多骄淫跋扈,世人原本以为本朝天子出身世家,他的女儿能养得稍静温婉些,谁知也是一脉相传的德性。一时之间,自妙法公主以降,天子另外两个女儿也备受瞩目起来。人人都想看热闹,纷纷议论她们的驸马究竟会是什么样的遭遇,以此说笑。 琉璃被连累的最多。 她到腊月里才满十五岁生日,不过春天的时候已行过笄礼。天子也为她选定了公主府,眼看就要收拾完毕。故而她出宫的时候也多,在外头已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子。 她生得极美,才华也很不俗,且又是太子的亲妹妹,原本人人都亲近她。但妙音公主的事一出,众人想到她的性格也很有些娇蛮,便都觉得她是最有可能步妙音公主后尘的那个。 因此,家有新妇的怕被她拐带坏了,闺中女孩儿同她往来更要慎重,免得连累自己的名声。 还有人在背后揣摩她可能会被嫁到谁家,绝对轮不到自家的不免要幸灾乐祸,在背后打趣一嘴。 待隐约得知她定下的是顾家,众人才哑口无言。又有些怅然若失——顾郎当年风姿谁人不知?他的儿子还不知是何等龙章凤姿。天子果然给这个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定下了最风流倜傥的儿郎啊…… 议论便因顾淮而有所收敛——他们虽取笑妙音公主行事跋扈,但大致也认同刘固是可辱之人,刘家是可辱之门。而顾淮同顾家却是无可挑剔,只看顾淮的儿子是否有其父之风了。 他们自以为没在琉璃跟前露出行迹,然而琉璃何其敏锐,早已察觉出来。 天子的子女之间,琉璃和妙音公主的感情最差,就算每年只在家宴上见面,彼此之间也深感厌恶。妙音公主或明或暗的贬斥张贵妃,琉璃便仗着年幼绵里藏针的顶撞回去。若正面吵一嘴,反而说不定还会敬佩对方的骨气。但这般阴阳怪气的交锋,就只越发互相贬低心中印象罢了。 但到头来,妙音公主坏了名声,她反而最先受牵连。 琉璃性子左,她对妙音公主的厌恶是发自本心,就觉着妙音公主可恶而已。妙音公主是否倒霉与此无关。而她厌恶人趋炎附势、落井下石,还更有甚之。想到自己每每结交的都是这些一点动静就原形毕露的鼠辈,她心里也觉得厌烦无趣。 干脆就回宫去住,不理会外头风雨。 如意倒没受什么影响。 年初的时候,她已升入国子学。 国子学中那些尚未定亲的才俊不免对刘敬友有狐兔之悲,但总不会不计身份的去说些闲话,最多有那么一两个格外自作多情、又知道如意是公主的,刻意同她避嫌罢了。 但如意早已认定徐仪,对于婚事便心无旁骛。来国子学也纯是为了求学,几乎从不和人交际。她哪里能觉出有人在故意和她避嫌? 说不定她连那些人的脸都没怎么分清楚呢。 她浑然不觉,反倒让那几个自作多情的少年怅然若失起来。初时明明是要避嫌,到后来反倒要为了让如意察觉到自己是在避嫌,而故意做出些引人瞩目的举动来。 如意尚未开窍,她不懂男女之间那些微妙的心思。然而心性敏感,倒也察觉到某些举动是格外针对自己的。也不由暗暗反省她近来是否做过什么不妥当的事,引得这些人排斥厌恶了。 不过她的心思毕竟还在读书上,只需徐仪稍加引导开解,她便也抛开心事安心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了。 徐仪见她如此,心下又是好笑,又有些微妙感叹。 如意懵懂,他却通透,自然察觉到了那些人的心思——没想到他就在一旁守着,他的未婚妻也还是被人惦记上了。 知好色而慕少艾。如意有如此美貌,纵然是个木头人,也不免招人惦记,何况她还有那般才情与心肠。徐仪倒也并不诧异。 他只专心护着她罢了。 只是想到转过年来他便要离开国子学了,而国子学生在风月之事上少有洁身自好之辈,留如意一个人在此地,他也不免会有些烦恼。 如意却也在筹划着离开国子学。 倒不是因为觉着自己学问够用了,而是觉着天下无处不可求学,也不一定非国子学不可——徐仪离开国子学后,就更是如此了。 何况她和二郎商议好了,要一道微服出访,去京畿各镇走动一番。 她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阿娘,想征得她阿娘的首肯。 徐思听了,先就笑叹道,“……也到觉着自己翅膀硬了可以到处飞的年纪了啊。” 如意:…… “我都十四岁了啊。” 过了九月生日,如意确实十四岁了。不过徐思觉着她根本就不明白,十四岁对少女而言,恰是个最不适合离家出行的年纪。 徐思便用手臂撑着脸颊,饶有趣味的打量着如意。 如意长高了许多——已几乎同徐思差不多高了。虽还未脱稚嫩,然而美貌已显露出来。容貌既好,偏偏还生就一双桃花眼,眸光潋滟,天生含情带笑,喜嗔皆美。套用一句熟语,“任是无情也动人”。 不过,大概因为她身旁父母兄妹们也都是美人的缘故,她似乎还没什么自觉。 徐思再看——确实,如意身姿虽修长优美,然而于丰盈曼妙上却还有所不及。大概因为自幼习武的缘故,这姑娘发育的方向似乎很有些偏。这两年只一味飞快的长个子,胸口起伏却不大看得出来。 所以她才没察觉出自己同男人的区别吗? 夏天才过去,纱衣轻薄时都没察觉到的事,看来是不必指望这会儿她能顿悟了。 徐思缓缓眨了眨眼睛,又欣慰于吾家有女初长成,越看越觉着美好喜欢。又为如意心安理得的数年如一日的穿着青衿长衫,对自己容貌之美了无自觉而哭笑不得。 徐思看得久了,如意不知怎么的就面上滚烫起来,“您别看啦!再看我也已经十四岁了!” 徐思见她脸颊红色如烧,便抿唇一笑,心想原来还是有所自觉的嘛。毕竟年幼时被打量半天,她也只是率直的仰头问一句“阿娘有事?” 徐思这才笑道,“不成。” “什么事不……” “微服出巡的事——二郎可以,你不成。” 如意张了张嘴,满脸涨红,“可是为什么啊,我比二郎还大一岁多呢。” “因为你是个女孩子。” 所幸如意是讲道理的性子,面对徐思时她不理解就会问,而不是先觉得徐思不讲道理,“为什么女孩子就不能去?” “因为女孩子同男人不一样。” 但问多了还不明白,她也会情急起来“可是究竟哪里不一样啊?”她都快被徐思欺负哭了 徐思:…… 身体开始发育、初信即将到来,开始对男子产生好奇,甚至就此情窦初开……所有这些变化都有可能发生在十三四岁之间。这种时候最少不得女性长辈引导。而这些极为私密的变化,也只有亲生母亲才能巨细靡遗、毫无隔阂的同她讲说。 所以就算二郎身旁幕僚都很可靠,对微服出访一事二郎也已驾轻就熟,徐思完全不必担心他们外出时会遇到什么意外——她也绝对不可能让如意在这种时候离开自己身边,跟着一群官场臭男人四处乱跑的。 她只是在犹豫,是提前向如意说明的好,还是等如意初潮到来时,再借机向她说明——毕竟这种话题,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如意见她不说话,便道,“我很能打的。而且还会飞檐走壁,就算打不过我也能跑。我诗赋学问也不比人差……”她急于证明自己、说服徐思,徐思看她一本正经掰着手指列数自己的优势,很怀疑自己再不讲理下去,如意会不会直接胸口碎大石给她看自己有多结实。 她到底还是无奈的笑道,“去后殿温泉浴,咱们边泡汤泉边说吧。” 初时如意听得浑身热气都往脸上冒。 对她这个年岁的小姑娘而言,特立独行是值得标榜的事,但身体上和旁人不一样却容易感到难堪。 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如意几乎下意识的就抱住手臂弓起背来。 徐思不由暗笑,心想这反应和她当年还真是如出一辙啊。只不过当年她阿娘没注意到,令她自己烦恼了许久。如今她注意到了,谁知如意反而没自觉…… 这些心结其实很容易开解——只要说明白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无需感到羞耻,就已足够。 待沐浴完毕,徐思帮着如意更换衣衫,由翟姑姑从旁补充着,告诉如意和如意身旁侍女需要注意些什么,如意就已经能坦然面对了。 如意明白了自己近期不能出远门的缘由,便也不再吵着非要出去不可了。 二郎兀自别扭了一阵子,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算了,不去也好。” ——他心知自己撞破了萧懋德的秘辛,萧懋德很可能会有所动作。不论是试图收买、拉拢还是如何,如意在他身旁,确实都很不方便。 妙音公主一直没什么动静。 就连八月十五的家宴她都没有出席,天子对她十分恼火,维摩试图替她说话,也被天子一言斥退。 整整半年多,她一次都没有入宫,外头的交际也一律不参加。镇日里闭门不出,除了小沈氏之外谁都不见。 腊月里,妙法公主写信回来——她在月初诞下一子,母子平安。天子惊喜之下,命人送信到妙音公主府上,父女之间的关系这才稍有松动。 妙音公主同驸马之间虽没有离婚,但夫妻关系已然名存实亡。天子有心替他们调解,然而百般规劝暗示之心,刘敬友依旧冷了心不闻不问,而妙音乐得他不闻不问。天子面对油盐不进的女儿女婿,也不知更厌恶哪一个。 待到除夕,天子听说刘敬友连信儿都没送一个,便抛开妙音自己回乡祭祖去了。终于默然。 他心里到底还是更疼爱女儿的。干脆命妙音公主回宫守岁、过除夕。恰萧懋德年初入京,妻儿都不在身边,他便也将这个养子一并召来。 第四十章 宫中夜里照旧有傩舞和庭燎。 各殿灯火长明,将暗夜招摇得如白昼一般。宫道旁每隔几步便是庭燎的火把,因火把中添加了沉香木,芳香四溢。乐官们便在沉香火旁坐而吹笙。一时跳傩舞的少年们在方相氏的引领下入宫驱傩,几百人俱都画裤朱衣,踏着鼓乐肃然起舞。脚下齐齐一踏,那舞步声宛若海浪拍礁,迎面而来,人登时便能高昂起来。歌者用素声配着鼓点吟唱自古流传的调子,驱喝着方相氏和少年们起舞,不时伴有少年们整齐干云的和声,纵然听不出说的什么故事,也能带动人心起伏腾跃。 纵然天子一年比一年不爱热闹,当此之时也还是不由便被调动起兴致。和姬妾、子女们同乐起来。 这是宫内每年只有一回的最热闹的时候,后宫各殿几乎都没什么人,全都来陪天子看傩舞了。因管事的和主子们都不在,不少殿里就连值守的宫娥和内侍们也都悄悄的混到此地来偷看。 而天子也并不十分严厉管束——原本这一日就是万姓同乐的时候。饮酒之后,在这香烟缭绕的气氛里,人往往也跟着跳舞、合歌起来。也不会分神去注意到身后规矩是否松懈了。 何况这一日天子十分开心。年下不止妙法公主为他添了一个外孙,维摩也给他添了一个孙女儿。虽说没能得一个嫡孙,但也破除了天子的担忧——他原本还忧虑维摩体弱多病,不利子孙。现在看来大可不必。纵使眼下他膝下子孙单薄,但维摩还年轻,二郎也很快便会长成,想必他有生之年,是能见到子孙满堂的。 天子心情好,一面观赏傩舞,一面便将太子唤至身前,道,“待会儿过了除夕,你先替朕去建初寺上一道香。” 维摩道,“是。” 天子又张望了一会儿——众人都去看傩舞了,大都不在坐席上。东宫年轻女孩子又多,兼火光与香烟迷目,他竟分不清谁是谁。 便笑问,“大囡的生母是哪个?” 维摩忙道,“她还没出月子,儿臣便没让她过来。” 天子点了点头,笑道,“是我过糊涂了——你让她好好养着身子,不必惊动。她是有福之人,日后必然子女双全。”维摩道是,天子便又道,“朕年近三十才有了你两个姐姐,三十四岁才得了你。你年方弱冠,时日还久着,也不必着急。好好调养身体是正经,子孙只需顺其自然。” 维摩便有些语蹇——不知天子是在责怪他内宠太多,还是当真看出他的着急来,故而用此言安慰他。 天子又拍了拍他的手,问道,“你二姐呢?” 维摩便要差人去寻妙音,然而天子又有些心结,皱眉道,“她既不来,你便也别找了。” 维摩忙道,“二姐有一阵子没回来了,我适才看她往含章殿方向去了。想必是想先拜祭一下母亲吧。” 天子默然片刻,眼中脾气这才舒缓了些,道,“你下去吧。” 恰二郎拽着如意过来向他敬酒,随即琉璃、萧懋德依次前来,又有各宫妃嫔,最后太子妃也带着东宫女眷上前祝寿,天子残余的火气终于也消解了。 天子留二郎在身旁说话,如意便自己回徐思坐席旁陪她守岁。 历年她就只在守岁过后饮一点屠苏酒,因她年幼,徐思都不许她多喝,只许沾唇一点罢了。但这一年她既然认为自己已长大了,徐思便也让她尝试着喝一点酒。便将自己饮用的葡萄酒倒了一耳杯给她。 如意尝着甜滋滋的很好喝。前味芳香而后劲甘醇,喝得身上暖融融的。便想,难怪魏晋时朝廷屡次禁酒都禁不住,原来这杯中之物竟这么美妙。如意听闻北朝也曾数次禁酒,不过他们的皇帝自己一个个的就都是酒鬼,所以从来也都禁不住。南朝倒是很少禁酒,大约是因为物产丰饶少见饥馑的缘故,粮食没那么紧缺。 如意不知不觉全当蜜水喝了下去。喝完便又举杯向徐思讨要。 给她用的耳杯虽比常用规制小许多,却也能盛大半升酒。徐思不由微微眯了眼睛,似笑非笑,“没尝着辣口吗?” 如意道,“有点,但和甘甜混在一处。不但不难喝,反而芳醇有余味。”不由又咂了咂嘴,回味道,“好喝。” 对于如意饮酒如水一事,徐思也并不惊讶。毕竟李斛就是个酒桶,徐思几乎从未见过他的醉态。但凡如意能遗传到他一半的酒量,就不会轻易醉酒——不管愿不愿意,孩子身上都不免会有父母的印记。但骤然察觉到时,徐思心情也还是相当微妙。 看她面色微粉,眸光潋滟,竟是半点醉意都不带,反而更加精神奕奕了。徐思便笑道,“你这般牛饮,小心不一会儿便要醉倒了——莫非这么小,你就要当个酒鬼了吗?” 徐思再吩咐人给她斟酒,如意忙就将杯子一扣,道,“我还是不喝了。”虽她所听所闻,有不少人都将名士醉酒当作风流之姿。但就她所见所感,醉酒实在是一种丑态啊! 徐思这才抿唇一笑,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头发。 殿外忽然火光大盛,傩舞也跳到最精彩处。徐思便推了推她,笑道,“这边不用你陪了,去看傩舞吧。” 外头鼓乐声、舞步声和着歌者、舞者不时高昂起来的歌声、啸声,在明火和香雾缭绕中渲染出极为喧嚣热闹的气氛。 因人烟鼎沸,虽在寒冬腊月中,也并不觉着冷。只是一到深夜,人的方向感便会变得奇差。何况这一日徽音殿前的陈设、景物和人也都与平时截然不同,如意走到人群中时,便已然迷失了方向,又看了一会儿傩舞——少年们衣衫本就十分严厉,又整齐的腾跃旋转,兼塵尾拂子宛转挥舞——不多时便不辨南北了。一时风过,那风冷暖交缠、异香袭人,如意忽就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她觉出此处风浊,便也不看傩舞了,干脆独自退出来,打算回殿里去。 ——她素来熬不得夜,往年守岁到这个时候,她若不是伏在徐思膝盖上睡着了,便大都是被人领到耳房里先歇着去了——因守岁后还要喝屠苏酒、要给父母磕头,待交子时时,徐思便会将她唤醒过来,故而她还不能回辞秋殿里去。 但她自人群中出来,四下一望,却找不到回殿的路了。 ——原来傩舞是边前行边跳的。虽走的慢,但也确实在移动。如意不知不觉跟着追看傩舞的人离开了徽音殿前,此刻便迷失了道路。 如意却也不害怕——傩舞只从南三殿过,南三殿为徽音、承乾、含章三殿,成品字形排列。虽也各有一二个小伴殿,但都不比这三殿那么高大巍峨,富丽堂皇,还是十分容易辨认的。且实在找不到时,她随手抓个人来问也就是了。想必此刻刘嬷嬷她们也在找她。 萧懋德见如意从殿里出去,心思便转了几转。不多时也寻了个借口出门去,想同如意搭几句话。 他知道如意的身世,这两年见她出落得越发鲜艳娇嫩,心里只痒得难受。近来又被养大了胃口,更觉着这些看上去高洁清贵的公主也都不免流俗,是色中之鬼。他模样俊美秉性风流,对付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从未失手。只要略施展些手段,总是能一亲芳泽的。何况如意也不像琉璃,既没那么烈的性子,也没那么大的胆子。纵然她不愿意,想必也不敢声张。就算她声张……以天子之面慈心软,只要他谢罪哀求,咬定自己酒后乱性认错了人,想必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酒壮人胆,一时他盘算好了,这一晚竟非要试一试不可。 他热血贲张的出了徽音殿,四下一望……便发现自己居然跟丢了。 忽有人在背后拉了拉他的衣袖,萧懋德恼火的回头,便见妙音身旁内侍在对他施眼色。 他目光便一转,心下了然。不由暗暗发笑,他这个堂姐还真是……他便也不拒绝,只若无其事的拾步,跟着内侍去了。 自五月一别,驸马一状告到天子跟前,妙音公主挨了打,两个人便再没有见面。至此已有半年多,此刻私下会面,只如*一般。 妙音公主将萧懋德拉到暗处,话也不说便亲上来。萧懋德倒还有几分清醒,低声道,“你疯了!这是在哪里,你就敢——” 妙音公主拉住他的衣领,一口咬在他嘴唇上,嘲讽道,“你别在我跟前装摸做样!打量着我不知道你做下的那些无法无天的事吗?这点小事就吓得住你了!” “这里是承乾殿,天子居所,你竟然……” “中间的正殿才是承乾殿,这里只是他诵经念佛的地方罢了。”她说这话边去撕扯萧懋德的衣服,“何况就算是承乾殿又如何,你对里头那张椅子不是早就垂涎三尺了吗!” 萧懋德眼睛映着外头的光,不由闪了一闪。 妙音将他按到在身下,“你有胆子就出去告发我,若没胆量就动作快些。你以为你在外头做的那些事,就不是杀头的大罪了吗!横竖都是背德逆伦……” 萧懋德抬手捂住她的嘴,反身将她压倒在地,在她耳边沉声笑道,“我可舍不得告发你,日后你还要当我的皇后呢……” 如意越走便越觉得不对劲。 灯火通明,殿堂巍峨,确实和徽音殿十分近似,然而四下寂然,竟不见人影。就只有除夕夜长明的灯火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冬日江南常绿的树木在黑夜里一脉乌沉森然的矗立。 如意不由就想,莫非自己走错了方向,竟来到含章殿前了吗? 一时风过,如意不由就有些脊背发寒。她下意识的回过头去,便见远处万家灯火依稀错落在天际,宛若散了一地大大小小的明珠——原来这边比徽音殿前地势更高一些,她竟能依稀望见台城之外的景色。想必那些灯火也是各家守夜时点起的长明灯…… 如意正想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呻|吟,那声音压抑着,仿佛极痛苦。如意立刻便回过神来,她待要去叫人,然而极目四望,并不见有旁人。那呻|吟声却更加急促了。如意无奈,只能赶紧循声而去。 暗夜无人,如意心下也忐忑不已。然而仗着自己功夫好,只不肯退缩。 循墙向前,那声音果然更清晰了一些,似乎就从门后传来。如意依稀听见那□□声中伴随着交谈。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的推门进去。 那两个赤条条缠在一起的人就这么映入她眼中。他们一时还未察觉,口中淫词浪语不断。偷欢的极乐之下,人的面容扭曲丑陋。 如意从未见过如此腥浊的场景,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萧懋德却已看到了她,一惊之下顿了片刻。底下人骂了一句,他只不理会。忽意识到如意是独自前来,兴致反而越发高涨,目光如蛇般直勾着她,动作越发肆无忌惮。 如意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她只觉得耳中嗡嗡乱响,眼前景物忽明忽暗,也不知跑出了多远,忽然便撞到了什么。 她扑在那人胸前,那绵软的触感和甜腻的气味令她又想起那白花花的一片,胃中便有些作呕。她手忙脚乱的将人推开。那人抓住她的手腕,她只觉得手腕被无数针扎一般,立刻全身都紧绷起来,用力的挣扎起来。 那人制不住他,便喝道,“萧如意,你发什么疯!” 第四十一章 如意这才缓缓的回过神,鼓乐声、言笑声,明若白昼的跳跃的灯火再度清晰起来。她木愣愣看着琉璃——她的三姐姐依旧是她所知道的模样,匀净的面颊憋得透红,杏眼圆睁,眉毛微挑,显而易见是又被惹恼了随时会发怒的模样。 感官再度回到身上。 原本如意同妙音公主间的感情远比和琉璃之间和睦,但这会儿站在琉璃面前,她反而觉得更暖和、安心一些。 琉璃不满的盯着她,见她面色苍白如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却还在竭力装模作样的掩饰,心下不由大感嫌弃。 “做这个样子给谁看,我又……”她想说我又没打你,但到底心中有愧,没能说的出来。只嘀咕道,“晦气不晦气啊……” 如意发不出声音来,身上也沉得厉害,只觉得手脚绵软难以控制,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她也听不大进去琉璃的话。 只是来到明亮处,心中忽就对于要“见人”一事产生了极大的抗拒。明明拼力才逃到这里,却连大殿都不愿意再回去。又害怕琉璃向她追问些什么,只希望琉璃赶紧离开,便有些摇摇欲坠。 琉璃隐约也觉出她有些恍惚,仿佛失心一般,却不知她受了些什么刺激。待要问她,却又问不出口。 ——自那年正月,琉璃打了如意一巴掌后,这姊妹二人之间便有意无意的避免碰面。 虽说在此之前她们之间的感情也十分糟糕,但有些事捅破和不捅破,做绝和不做决之间的区别是相当大的。 当时年纪小,不懂得这些,只一味任性放纵。此刻再回头看,明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闹得姊妹决裂,连碰面都尴尬。对此,至少琉璃是有些后悔的。只不过她生性傲慢,让她低头去向如意认错,绝无可能。何况她依旧是喜欢徐仪的,偏偏如意被许配给了徐仪,她本就无法毫无芥蒂的和如意相处,也便将错就错,干脆决裂到底好了。 她拿定了主意,虽然心中依旧动摇,却还是咬了咬牙,不去管如意。只丢下她,兀自走自己的路。 如意却忽的意识到——琉璃竟是往她来的方向去,她猛的又记起那场面。 她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只能抬手去拽琉璃的衣袖。 琉璃立刻回过头来,如意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借口阻止琉璃。强迫自己冷静、冷静,直到琉璃终于不耐烦了,她才终于声音干哑、气息低微的道,“我迷路了……” 琉璃完全可以随便找个侍女送如意回去。 但不知怎么的,她只嘀咕了一句“你蠢不蠢啊”——大半夜的出门,身边也不带个侍从——便鬼使神差的抬步,不耐烦的折返回去。虽她什么话都没说,就兀自臭着脸走在前头,但确实是在亲自给如意引路。 如意便僵硬的牵着她的衣袖,一路磕磕绊绊的跟在她的身后。琉璃竟也没多说什么。 二人回到徽音殿里去。 此刻已近子时,先前在外头看傩舞的人已大都回到徽音殿里。下人们正忙忙碌碌的在徽音殿前堆叠香木,准备点起庭燎。 太子妃差遣侍婢出来寻找维摩,然而维摩似乎不在徽音殿前,底下人找不到他,行迹便略有些忙乱。 琉璃带着如意回来,看见这般情形,眉头不觉便皱起来。正要上前说话,觉出袖上发沉,回头便看到如意依旧面色惨淡的跟在后头——竟还牵着她的衣袖。她心知如意必是撞见什么事了,才会这么失魂落魄。此刻再想问却已晚了,便只提醒她道,“已回来了!” 如意忙回过神来,却是过了一会儿才松开她的衣袖——她心神不在,故而动作也格外迟钝。 琉璃皱眉嘲讽她道,“知道门在哪里吧?” 如意点头,琉璃便道,“进去前先用冷水洗把脸。不然被人看见你这副如丧……这副模样,指不定怎么晦气恼火呢。” 待看着如意僵硬的行过谢,强做镇定往殿前去了,琉璃才恼火的命人拦下东宫的侍女,道,“慌什么慌!去找令官询问!” 侍女这才醒悟过来。忙去询问。 令官道,“——太子殿下去了含章殿。” 如意恰从一旁过,闻言脚下不由顿了一顿。 妙音同萧懋德草草办完事,各自整顿好衣冠。 虽一时冲动在承乾殿后的经堂里做了事,但餍足之后心情平复下来,也不由隐隐感到后怕。所幸今日天子不会回承乾殿里,而经堂里一贯不安排什么人手值夜,何况是在除夕?倒也不怕被人撞破。 然而妙音还是不由疑心,问道,“适才是不是有人进来过?” 萧懋德拾起簪子,仔细的替她簪上,一面道,“是如意那丫头。” 妙音身上一僵,眼睛里餍足之后那些懒懒的柔光一时散尽,立刻便冰寒锋锐起来。她仰头盯着萧懋德,恼怒道,“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萧懋德一笑,道,“你还知道害怕?” 妙音一把拍开他的手。 萧懋德便道,“怕什么怕?莫非她还敢对旁人说不成?” 妙音紧抿着唇不说话——她确实也觉着如意不会告诉旁人,但谁敢说就一定不会?何况这种把柄握在旁人手里,如何能够安心? 萧懋德察觉出她的心思,便道,“你若不放心……那就杀了她吧。” 妙音却不比他这般心狠手辣,心下当即一凛。然而毕竟事关重大,她也不能不动心思。只是,“你说的容易!” 萧懋德便一笑,轻轻捏着她的肩膀,俯身到她耳边,低声蛊惑道,“那便只有拉她一起下水了。” 妙音公主先是震惊,然而随即便觉得冰寒彻骨……女人对这种事总是格外敏感,她几乎立是便意识到,恐怕这才是萧懋德本来的打算。她不由就微微眯起眼睛,试探道,“该怎么做?” 萧懋德却不上当,只道,“一时哪里能想得出来?”便给她理了理衣衫,略一打量“收拾好了就快些出去吧……德印那小子也不知望得什么风,万一再有旁人进来,可就大事不妙了。” 两人匆匆出了经堂,所幸外头依旧同来时一样,并不见什么人影。 萧懋德不愿同妙音一道回徽音殿,便换路离开。 妙音整理着鬓发从殿后出来,便见替她望风的太监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而维摩身后跟着两个侍卫,就立在路上。 姐弟二人四目相对,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维摩的目光变了几变,妙音也是惊疑不定,强作镇定。 谁都没有说话。却又宛若山雨欲来,风暴将起。 几番沉默之后,一切才终于归于虚假的平静。 维摩勉强笑道,“我才从含章殿中出来,不想在此地遇见阿姐。” 妙音道,“哦……我也是刚刚从含章殿里离开,许久没回宫里,一时竟迷路了。” 姐弟二人便一同回徽音殿去。 一路上各自无言。 临近徽音殿,维摩忍不住又开口道,“阿姐。” 妙音不做声。维摩的话也便咽了回去。 许久之后,妙音才问,“你适才同我说话了吗?是什么事?” 维摩只摇了摇头,道,“……无事。” 待回到徽音殿中,便听子时钟声响起。 这个喧嚣热闹的夜晚忽就寂然无声,万众仰首,静静的在清冽的风中呼着白气,听那一百零八声钟声回荡在辽阔夜空之下。 忽有那么一刻,不知从何处起,欢笑声、交拜声,恭贺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庭燎的火焰骤然腾空。似乎还嫌这火不够盛大,又有人往火中投注甲香沉麝,焰火爆开的同时,芳香四散。 姐弟二人忙都加快脚步,不论心中究竟作何想,俱都笑着迎入殿中。 在维摩的带领之下,天子膝下子女齐齐起身上前,向他跪拜贺春。 天下太平繁华,膝下子孙繁息。天子只觉得无一事不美满,就连早先对妙音的不满也俱都消弭。看她形单影只的立在下头,面色苍白,反有些心疼她婚姻不谐。便招手令她到自己身边坐着,训导道,“你姐姐已子女双全,就连你弟弟也有了女儿。你也差不多该收收心,好好的过日子了吧。” 妙音身上一僵。然而想起刘敬友来,心中复又感到委屈厌恨,便只冷冷的不做声。 天子见她不悦,便也不多说什么。 又唤维摩来,问,“事情办完了吗?” 维摩心里便也一跳。 所幸他在天子跟前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立刻便镇定下来,问道,“阿爹说的是什么事?” 天子道,“替朕去上香的事。” 维摩才悄悄的松一口气,笑道,“儿子这就去。” 第四十二章 天和四年,正月初二日。 公主府。 妙音披着厚实暖和的狐裘,手捧一杯茶茗,懒懒的靠在凭几上。 萧懋德一早便来她府上拜访。他们之间最私密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次,早无所谓礼义廉耻。萧懋德轻薄调戏,她只放任他动手动脚。*到急不可耐时,就在亭子里放浪了一番。 此刻俱都平息下来,妙音只仄仄的看着外头景物,萧懋德就从背后抱住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啄这她的脖子,靠在她耳边说话。 这是一处谷地,三面矮山山势起伏,山上密植林木。这个时节老叶落尽,新叶未生,只剩一林子光秃秃的枝桠,倒影在暗碧色的池水中,树影宛若荇藻横斜。 天光倒不算暗,然而晨起之后天空便灰蒙蒙的,从山谷处看天,狭窄又逼仄。 四面景物都灰扑扑的,却有两只毛羽艳丽的鸳鸯浮在池水上——原本那鸳鸯是一彩一灰,妙音嫌弃灰色的败兴,便全换上彩鸳。下人们奉承畏惧她,自然只知道一味说好,没人敢有什么意见。不过这两只鸳鸯关系却十分糟糕,此刻就在水上拍打着翅膀互踢。 妙音喝着茶茗看它们打架,心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萧懋德却没察觉出她的心事,只以为自己将她侍奉得舒坦了,便开始引着她说正事。 “你打算怎么处置如意那个小丫头?” 妙音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明明知道此刻更该忧虑的是维摩知道了没、知道多少——妙音的心不在焉也真因为此——但听到萧懋德的话,善妒的天性还是立刻就苏醒过来。她就像个冷眼看着丈夫做妖的黄脸婆,一面在心底嘲讽萧懋德大祸临头还不自知,一面又暗暗的恼火嫉恨。便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你说该怎么办?” 萧懋德便拨弄着她的鬓发。在床上他其实是十分霸道粗鲁的情人,也许他自己都没自觉,就只有在算计妙音时他才会格外体贴温柔的待她。而妙音对此却心知肚明。不过她爱的本来就不是他的体贴温柔,她就只是享受他的雄壮罢了。偶尔他有些小心思——譬如他想要一辆逾制的黑檀马车,她就弄给他。横竖她阿爹知道亏待了她,向来对她有求必应。她尽可以肆意的挥霍跋扈,宣泄自己的不满。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看不透萧懋德的心思。 萧懋德果然说道,“我们也得抓住她的把柄,让她不敢到处乱说。最好能将她也拉下水,变成共犯……” “嗯……但是该怎么办呢?” “设一个局。”萧懋德便道,“将她骗到这里来,你是她的姐姐,你请她来她岂会拒绝?到时下点药,找个人对她下手,务必将她弄得舒服了……” 妙音不由轻笑了一声,冷冰冰的道,“你还要扯进多少共犯?殊不知牵扯的人越多,暴露的风险便越大吗?” 这话说得正合萧懋德的心意,他便沉声道,“那该怎么办?” 妙音便道,“不如干脆就你来吧。只要让她食髓知味,日后她怕还要求着你弄,哪里还会生出异心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吧。” 萧懋德再蠢也听出妙音言辞异样来,不觉便僵了一下。妙音却不等他开口,已兀自起身,回头静静的望着他,似笑非笑道,“你很不错,比旁人都强许多——但也没舒服到那种地步,真的。” 萧懋德脸色变幻不定,又羞恼,又有些恶向胆边生。扑上去将她压在榻上,“有没有那么舒服,你不是最清楚吗?” 妙音揽着他的脖子肆意的笑,笑了一阵子,目光便柔缓下来。她抬手摸了摸萧懋德的脸,道,“真的,女人的脑子没长在下三路。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蠢啊……”她低笑道,“真以为多长了根蠢物,便能令天下女人都对你俯首帖耳吗?” “我们还是来做点大事吧。”她说,“你不是说想立我为皇后吗?……去吧太子杀掉吧。” 萧懋德离开后,妙音裹着狐裘,神色疲倦的望着外头暗碧色的池塘。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什么都没有想。 一直到侍婢进屋添加银骨炭时,她才僵硬的起身,长舒一口气,道,“不必添了,已经用不到了。” 萧懋德从公主府里出来,脑中略有些眩晕。 ——妙音令他干掉太子,她来把天子除去。萧懋德隐约能察觉出来,妙音是认真的。 萧懋德当然想干掉维摩自己当太子,哪怕有一半的机会他都敢去赌一把,且他杀人越货的勾当做得多了,子杀父、弟杀兄的事在他看来只是平常。他愤恨天子待他刻薄,心里早不知凌迟过天子多少回了。 但他想不到,妙音竟也想弑父!她不但想还说出来了,并且真打算去做! 萧懋德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二姐确实每每出乎他的预料,胆大得令他常感新奇。他们确实是天生一对。 想到天子最心爱的女儿竟想要他的命,萧懋德就感到无比畅快。简直想要仰天大笑。 但他并没有昏头。 妙音的计划分明就十死无生,就算侥幸成功,得利的也是维摩,对他全无好处——他当然不觉着自己能悄无声息的干掉维摩,否则他早就动手了。他脑中盘算着,决定装作不知,只敷衍着妙音,怂恿、坐视她和天子父女相残。 横竖都是一场好戏。 他心下得意,便手脚大开的靠在黑檀木的车厢壁上,随手撩开车窗帘向外看了一看。 却见有一个身影飞快的拐过墙角,藏到了暗处。 萧懋德的脑中猛就一醒——被人监视了吗?是妙音?还是萧怀朔?难道是太子吗? …… 他随即便立刻意识到——他和妙音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私密。不论妙音事成还是事败,维摩都必然要竭力追究。到时他很可能会被牵连出来。若事败也就罢了,天子对亲眷极其心慈手软,只要把事全栽到妙音头上,总能躲过一劫。可万一事成,以维摩对他的忌惮,必然会趁机对他下手。 萧懋德心下飞快权衡,不多时便拿定主意,立刻便对车夫道,“去东宫!”车夫正疑惑,他却又改了主意,“不用了,回府吧。” ——就算要告密,也得先稳住妙音再说。 “你说阿姐要刺杀阿爹?” “她是这么说的。”萧懋德道,“也不知她发什么疯,忽然冒出这种想法来……” 维摩本不想见萧懋德——萧懋德对他的居心,天底下凡认得他们两个的人除了天子之外谁都看得出来。就连小沈氏这么怪癖清冷的人,见萧懋德领着他玩耍,也必要跟在一旁。饶是如此,幼时他也曾被萧懋德引到假山水池边丢弃。幸而身旁人警惕防备,才没出什么大岔子。 可想到除夕夜里的事,维摩还是鬼使神差的准萧懋德入见了。 然后便听他说——妙音要弑父。 维摩觉着这个人真的是禽兽不如,淫及姊妹已骇人听闻,谁知他前日还在同妙音温存,今日就将十恶不赦的大罪栽到了她头上。 维摩感到不可理喻——他究竟有什么好处,能将他二姐迷惑至此! “且不论阿姐说没说、怎么说,”维摩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就算她真做此想,为什么偏偏要对你说?” “她想怂恿我和她同谋。”论城府,萧懋德这种坏事做绝的恶人哪里会被维摩拿住?就算他从这句话中已揣摩出,维摩对他和妙音的私情心中有数,也还是眼睛都不眨,诚恳得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二姐似乎觉着我对你有什么成见。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这些谗言——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也就跑马走狗玩女人这么点爱好,只想安安稳稳过富贵日子罢了。何况我自幼受陛下和皇后的养育之恩,心里若还有非分之想,岂不是禽兽不如?” 他一番话将自己洗得清清白白。 维摩白被人称赞“敏捷”,遇到这种无赖也无可奈何。 但他也确实听出了萧懋德的言外之意——妙音不止想弑父,还要除掉他。 不过比起弑父来,妙音想对他下手,维摩反而没那么惊讶。天家无手足,他撞破了妙音的私情,妙音想杀他灭口,扶持萧懋德上位——至少听上去比弑父合理多了。至于萧懋德为何偏偏强调妙音想弑父,八成只是想给他个借口,把事情捅到天子跟前罢了。 维摩心中自然难免气氛难过——姐弟手足,妙音竟为这种渣滓,这点小事就要害他。可他同时也很清醒——人心有时就是能险恶到此种地步。 他也能猜到萧懋德告密的动机。恐怕萧懋德已厌倦了妙音,想借此事、借他之手除去妙音。顺便也坑他一把——若是由他向天子状告妙音想弑父,天子会怎么看他?且若妙音动手了,萧懋德自然告发有功;若妙音没动手,错也是维摩来担。 “你有此心,尚且是禽兽不如。空口说阿姐要弑父,总得有什么证据吧。” 果然,萧懋德道,“若有凭证我就直接去找阿爹说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二姐是不是一时疯话。她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恼火起来什么话都说。只不过这一件实在过于重大,万一……所以我只好来告诉你,让你提防着,有备无患么。阿爹毕竟年纪大了。” 他的说辞竟同维摩料想得分毫不差。也只有这般穷凶极恶之人,才能将十恶不赦之事说得如此轻巧无辜。 他二姐竟是瞎了眼不成? 维摩怒极反笑。 萧懋德一时有些看不透维摩的心思,便道,“事说完了,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他起身便要离开,维摩却一磕茶杯,道,“急什么,总得弄清楚二姐究竟是不是一时疯话不是?” 侍从们立刻上前拿住萧懋德,萧懋德一惊之下不由大骂,“萧怀猷,你什么意思!不去拿罪魁祸首……” 维摩打断他,道,“你也知道二姐的脾气,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呢?还是当面说清为好。”他挥手道,“去请永熹公主来!” 维摩一贯软善好欺,萧懋德向来轻视于他,没料到他竟有这样的果决,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在他和妙音之间,维摩自然更厌憎于他。看来维摩竟是想伙同妙音,趁机先将他除去。片刻后他又想,也未必——恐怕维摩还是对妙音手软,想给她留一条生路。 他坏事做绝,见多了尔虞我诈。明明才出卖了妙音,竟不心虚。一面破口大骂,一面还在想着妙音未必舍得下他,一会儿见了妙音该如何暗示她利用维摩的心软翻盘。 然而只片刻间,才出门的侍卫便转而进屋,道,“——陛下宣殿下入宫。” 维摩来到承乾殿前,见宫娥内侍们个个屏息凝气,偌大一个正殿,竟半点声响都不闻,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侍奉茶水的女官端了碎瓷片出来,裙摆上尽是茶污。又悄悄命侍奉书册的内侍进屋伺候。 维摩便一顿,料想天子的心情恐怕很不好。这两年天子精心研习佛法,连朝政也大多交给他来打理,已极少为什么事动怒。今日一怒必然不同寻常,偏偏维摩没得到什么消息,不由就感到不安。入殿觐见前,他见决明立在一侧,忙悄悄的伸手拉了决明一下。决明便借着低头行礼的功夫,飞快的在他耳边道,“妙音公主。” 维摩心下一惊。然而已无暇细问,只能硬着头皮匆匆进去。 天子正靠在榻上——因年纪大了,近来他略有些气喘之症。去岁责打妙音公主时已发作过一回,今日又有些迹象。 维摩忙向天子请安,又要上前替天子抚平气息。天子却一把将他挥开,恼怒道,“你们这些不肖子孙!是要气死朕吗!” 维摩无地自容,只能立刻跪地,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儿子不敢!” 天子气昏了头,仰天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起来吧——朕只问你,你知道多久了!” 妙音公主做下的不该让人知道的事太多了,维摩一时真不知天子是问哪件。所幸进殿时看到除夕那晚向他通风报信的内侍立在一侧,已猜想到天子恐怕只是察觉到了妙音和萧懋德的私情。心下稍安。 便道,“儿子也是除夕那晚才——但凡儿子早一刻知道,也不会放任二姐走到这一步。瞒着阿爹是儿子不对……” 天子闭目平息了片刻,终于缓解过来,道,“罢了,罢了,她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你是当弟弟的,哪里管得住她!” 维摩不敢再做辩解,只跪在地上不做声。 天子又道,“去把这个孽障叫来,朕要亲自管教她!” 维摩想起萧懋德的话,心下不由一紧。生怕妙音一时糊涂,真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便规劝道,“此事不宜张扬。儿子觉着阿姐只是一时被人迷惑胁迫,只需将他们分隔开来。时日久了,阿姐自然醒悟过来。这会儿骤然戳破,只怕阿姐面皮薄,心里受不住。万一她想不开……” 天子道,“她若真要脸,就不会做下这种丑事了!以往是朕过于纵容她了,才将她养成这么无法无天、不知廉耻的性格。若再不管教她,谁知她还会做出什么事!” 维摩又道,“此刻天色已晚了,不如等明天……” 天子骂道,“你这般推三阻四是为什么!” 维摩不敢再做声,只能赶紧出去吩咐,天子却又道,“——别张扬。” 维摩应道,“是……” 他想到天子教女,势必要屏退左右。万一妙音真想不开怎么办?心中不由焦虑万分。 花梨木的地板擦得铮亮,因铺设了地龙,纱衣赤脚走在屋里也不觉着冷。殿内并无多少陈设,只瑶琴、香炉、茶几之属而已,又有山茶、杜鹃一盏盏一簇簇的盛开,软红、翠绿的烟罗帐子无风自动。妙音便散漫的坐在地板上,心不在焉的拨弄瑶琴。府上鸟雀养得久了,都十分的亲近她,听闻琴声,便纷纷飞落在她膝上、肩头。脑袋一顿一顿的听她弹琴。 下人们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来报信的车夫却是见所未见,不知不觉便看呆了。 妙音也由着他看。半晌,方才不耐烦道,“你不是来找我报信吗?” 车夫骤然回神,忙垂下头去,道,“西乡侯去东宫了——从府上出去时便要去的,不知为什么又途中叫停。回到自己府上后,又命小人带着他出去绕了一大圈,才悄悄绕到太子府上。” 恰此刻曲终,妙音便静静的停了手。 片刻后才道,“知道了,你下去领赏吧。” 车夫却鬼使神差的道,“小人不要赏赐……”话出口才觉出大胆来,然而话已说出来了,干脆一横到底,“只求公主赏小人一只山茶花……” 妙音本面容麻木,听此言不由看了车夫一眼,片刻后便抿唇一笑——她本就是绝美之人,这一笑更是鲜妍明媚。 她便亲自起身,去折一支山茶花。她赤脚走在地上,白净的脚面时隐时现在浅碧色的纱裙下。她亲自走到车夫面前,车夫跪伏在地,就只看到她纱裙下露出的半片剖珠半光润的指尖,不由自惭形秽而退。妙音便俯身,孩童般天真无邪的恶作剧着,将那山茶花簪在他耳边,怕簪不劳又轻轻的按了按,才道,“下去吧。” 车夫一时竟有扑上去的冲动,可终究还是不敢亵渎。 而妙音簪完那一支花,便如终于了却尘间事般,已了不在意的起身离去了。 天子的使者到时,她恰才沐浴完毕,正待更衣。闻言只淡然吩咐,“稍待片刻。” 她也不用侍婢,只一个人仔细的涂抹胭脂、粘贴花钿。待打扮好了,又在妆镜前转了个圈,确信完美无暇了,才信手翻开妆匣,取出底下暗格中的匕首,笼在了衣袖中。 吩咐,“走吧。” 第四十三章 天子捻动佛珠闭目养神,面容如老松般枯直,每一道皱纹都深刻宁静。 妙音府上距离台城有些距离,但这个时候也早该到了。整个建康敢将天子撂在一旁久等的,也就只有这个受尽宠爱的公主。这对妙音而言只是寻常,可今日这种情形下的恃宠而骄,则不免令维摩感到焦躁。 晚饭他几乎就没吃下去,此刻隐隐感到胃疼。他不由望向决明,决明却和天子一脉相承的老神在在,竟也在闭目养神。 维摩只好再看一遍四周,见警备确实已加强了,连左右屏风、灯台前都安排了人手,才略略松一口气——然而一时想到亲父女、姐弟之间竟也到了这种地步,又不免感到孤寒悲伤。 此刻他也唯有暗自祈祷妙音不要犯糊涂罢了。 酉时三刻,妙音公主终于姗姗来迟。 听到通禀,维摩几乎立刻弹起身来,天子却沉声道,“坐下。” 维摩只能再度坐下。 妙音目不斜视的抬步进屋。她穿戴得极富贵华美,红色的锦衣重重叠叠拖曳及地,乌黑的发髻饰以黄金花树的步摇,映着灯火,宝光迷离。天子四个女儿都养得极好,也许在美貌上妙音不及琉璃和如意,但她富贵明艳,仪态万方,最不负公主之尊,便如花开时节动京华的一枝牡丹。 她步态款款的进屋,丝毫不见紧张和心虚。 进屋瞧见维摩,长睫一垂,先抿唇淡淡的一笑。 维摩立刻满脸通红,仿佛心事被她看破了一般——那是他的姐姐,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却只因萧懋德一句话,便用全副身心来戒备她。 妙音便上前向天子行礼。 几乎就在她屈膝的瞬间,妙音身后的两个婢女忽然便闪身上前,向天子扑去。 尽管众人早有准备,却也都没料到妙音会这么快便发难,动作不由略迟疑片刻。只有一人及时扑上去抱住了一个婢女的腿,将她制住。另一个婢女却已然近前。维摩距天子最近,才在自责便此大逆不道,一时也防备不及。见那婢女手中匕首刺来,只能空手去挡白刃。 他本就不习武艺,情急之下步态又乱,竟不留神将自己给绊倒了,眼看着那匕首正往他喉中刺来,不由心想,吾命休矣。 他只能闭紧眼睛,却感到肩上被谁一按,那匕首便贴着他的脖颈擦过去。 他被按倒在天子膝盖上, 粘稠腥热的鲜血淋落在他脸上。 维摩脑中便一片空白,他六神无主的挣开眼睛,便见天子用左手拦下了那匕首,锋刃正刺在他指缝间。也不知刺伤了哪里,他整只手都鲜血淋漓。 湿滑的鲜血导致天子握不牢刺客的手,刺客又用力向前推匕首。维摩情急之下只能胡乱翻身撞向刺客,刺客身形一晃,天子便趁机抄起手边砚台,一把拍翻在刺客眼睛里。刺客尖声哀嚎着捂住眼睛,恰此刻四周侍从们终于赶上来,纷纷扑上去将刺客抱住按倒。 维摩已翻倒在地上,这才虚软着爬起来,结结巴巴的喊,“传太医……” 天子的声音却还沉稳,“你别动!”他抬手去擦维摩脖子上一线红痕,见自己的左手情形更加惨烈,便用右手擦了擦。见维摩脖子上只伤了一层皮,才将他丢在一旁,大步向妙音走去。 妙音自始至终都安静的在下首看着。 所有人都围绕着天子和维摩,一时竟无人记得她这个叛逆的公主,但妙音也全无要逃的意思。 待到天子向妙音走去,众人才终于记起她来。然而她毕竟是天子嫡亲的女儿,天子不做声,也无人敢去拿她。 天子便停在妙音跟前。 近前看才见妙音已是满眼泪水。却无人知道她是因悔恨、畏惧,还是因心底仅存的骨肉之情而哭。 天子抬手用力的扇了她一巴掌,只一巴掌便令她扑倒在地上。 妙音捂着脸颊倒在地上,只闭着眼睛无声的落泪。 天子问道,“是谁指使你的。”话一出口,心中怒气便再也遏制不住,“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朕养你到这么大,可曾薄待过你!” 这句话却唤醒了妙音,她还流着泪,眼睛里已然透出嘲讽来。便这么仰望着天子,笑道,“你养我到这么大?你可曾养过我一天!” 她便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指着天子道,又哭又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阿娘是怎么死的吗!阿娘都病得那么重了,你还为那些贱女人去指责她!生生把阿娘给逼死了!”她又指向维摩,“你以为你娘是谁?不过是个贱丫鬟罢了,只能在我阿娘跟前跪着谄媚的东西,只因为爬上了主子的床,便以为能同我阿娘平起平坐了。你也不过是个贱人的儿子罢了!” “是你们害死了我阿娘……”她捂着脸呜呜的哭着,“你把我们姊妹丢给姨母照顾,那么多年,你可曾去含润殿里看过我们一回?” “你说不曾薄待过我?可我那么哭着求你,求你不要把我嫁给刘敬友,你是怎么说的!不能失信于人……”她又笑起来,厉声讽刺道,“我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吗?不用时丢在一旁,待能用了,拿来说赏给谁就赏给谁。父女恩情还比不上你一句戏言的分量!” 天子对上她控诉的目光,不由又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妙音吐了一口血,却又笑起来,状若癫狂,“就这么怕实话吗?你眼里就只有你和你两个儿子是人罢了。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你养的一条狗罢了,反过来咬你一口,有什么可奇怪的!” 天子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道,“把她押出去!” 无人敢为妙音求情,就只不知谁忐忑的问了一声,“押到哪里?” 天子顿了一顿,才道,“押回公主府……押回沈家去。”他终于略略缓解过来,“让沈道林自己看着处置吧!” 如意做了个梦。 梦里遍地白蛇,那蛇互相纠缠吞噬着,蛇身不时翻滚、挺身向空中,整个宫城宛若养蛊的虿盆。 她恐惧的、不停的奔跑着。梦中似乎能飞起,可身体重逾千斤,一旦停下脚步便会坠落到地上,被万蛇吞噬。 她焦虑的四下寻找着徐思和二郎,想到带她们一起逃难,可她推开一扇扇门,就只见到更多的蛇和白骨,四处都寻不见他们的身影。 她自己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她攀爬到高墙上,想要歇一歇,却忽见远方窗牖下,徐思正在教导二郎读书,窗外海棠花开,平静祥和。白蛇的洪流被阻拦在外,正冲击着院门,可他们一无所知。 如意张口想要提醒,却只是说不出话来。她只能再度起跳,想要回到他们身边,然而脚腕冰冷湿滑。她依稀感到有什么东西卷了上来。 她惊恐的回头,便见有蛇缠住了她的腿,正顺着攀爬上来。 如意尖叫着跌落在地面上,无数冰冷的蛇身粘腻的攀爬在她的皮肤上。她拼力想要挣脱,在恐惧的深渊里越跌越深。 忽有那么一刻,四下漆黑如夜。如意感到自己浑身赤|裸的卧在冰雪上,她蜷缩着令长发铺满全身,僵硬的撑着身子想要找一件衣服蔽体。抬头却见前方两条椽木粗细的巨蛇交缠在一起,激烈的搏杀吞噬,蛇鳞交互摩擦挤压。 她不由屏住呼吸想要逃跑,那蛇却已然发现了他,阴邪的目光骤然刺来。 她脑中嗡的便响了起来——那两条蛇的面孔分明就是萧懋德和妙音公主。妙音公主面孔扭曲,宛若窒息。而萧懋德蚕食了她却仿佛依旧不餍足。正死死盯着她。如意用力的锁住身体后退,她的手胡乱在地上乱摸,心里想着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 那蛇猛的扑过来,她手上不知抓到了什么,只用力的抬手刺过去……她想她刺中了。那蛇腹挺在她面前,蛇腹上无数鳞片,每一张鳞片上都映着她的脸。 鲜血顺着蛇腹流淌下来。 如意猛的惊醒过来。 身上锦被依旧盖得整整齐齐,可她莫名的就是感到冷,四肢宛若冻在冰中,冷且沉重。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忽感到下腹剧烈的疼痛,有粘腻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来。她茫然、虚软的掀起被子,只见白绸的亵裤上,红色缓缓浸染开来。 夜空黛蓝,漫天寒星。如意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离天亮还早。 然而外头已起了灯,晨灯橘色的暖光映在帐子上,来来往往的人的剪影清晰可见。低低的交谈声不时传来。 如意便知道——恐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头脑昏沉,身体虚软。腹中宛若揣了块石头般钝钝的坠疼着。尚不至于无法忍受,却也十分沉重难受。 且弄脏了亵衣,她有些羞于见人,便不下床,只低声唤人来。 徐思已提前教导过了,因此如意并没有为少女初潮而感到多么惊慌失措——但想起那个栩栩如生的梦境,想起除夕夜里的见闻,她心中便郁结难解。对于徐思所说“成人”一事,不可遏止的感到厌恶和抗拒。 她已过了十四周岁的生日,初潮来得并不算突兀。徐思也早有吩咐,因此该准备的事早已准备过,宫娥们很快便帮着她清洁更换妥当。 因她腹痛难忍,底下人忙着去准备姜汤。如意便拉住刘嬷嬷的手,问道,“妈妈,什么时候了?” 刘嬷嬷道,“子时三刻了,时候还早,您再睡会儿吧。” ——原来竟还在子夜中。 如意便问,“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殿里人都还不睡?” 刘嬷嬷静默的片刻,终还是说道,“……陛下遇刺了,娘娘去前殿侍奉,此刻还没回来。”如意一惊,便要起身,刘嬷嬷赶紧按下她,道,“您别着急,娘娘才刚刚送信回来,说是不当紧。您只管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天明后再去求见也不迟——且陛下也许不大想见公主们。” 如意动作不由就一顿,心想:是了,她毕竟不是亲生,她阿爹……天子只怕很不想看到她吧。 她兀自失神。刘嬷嬷却又低声道,“……听说刺客是二公主带进去,陛下忌讳得很。” 如意便一怔。直到被刘嬷嬷塞进被子里,眼看着外头熄了灯,下人们轻轻关上门出去。她才有些茫然的意识到,刘嬷嬷暗示给她的事——妙音公主弑父了。 她心中千头万绪,掺杂不清。自己的、旁人的,亲眼所见的、梦中所闻的……兼初经疼痛,她越发觉得浑浑噩噩。夜半的时候便糊里糊涂的发烧起来。宫娥端姜汤来给她,摸到她身上滚烫,都吓了一跳。忙乱的去请太医、熬药……折腾到天色将明,她才昏昏沉沉的在低烧中睡过去。 自习武后风雨无阻的晨课,也在这一日中断了。她睡到晌午才终于醒过来,因胃口糟糕,只勉强进了一点白粥。 徐思已从承乾殿中回来,沐浴更衣后正打算小睡一会儿,听说如意病了,忙到如意房中来探视。 见如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得跟纸似的,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那病中姿容柔弱清丽,美色难掩,徐思心下不由就一顿——她一生受美色牵连,比同侪闺秀们多受了无数苦楚。此刻意识到如意的美貌,竟是先感到不详。不过片刻之后,这心思便被疼爱怜惜所取代了。 她上前探了探如意的额头,如意觉出动静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时,徐思随手便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问道,“可还难受?” 如意点头,眼中一酸,泪水便涌上来。可想到前夜的消息,还是先焦急的问道,“阿娘,阿爹怎么样了?二姐姐她……” 徐思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阿爹没事,只是掌心被划破了,这两根手指之间有些割裂。伤口不深,太医已替他清理缝合过了。”顿了顿,又道,“……你二姐姐已被送去她舅舅家了。” 如意点了点头,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这便好……” 徐思便问,“你呢?” 如意眼泪便啪嗒啪嗒落下来,她声音低低的,“我?阿娘,我好难受啊……” 她少有这么示弱撒娇的时候,徐思不由笑叹一声,揉了揉她的耳坠,“你这次是赶巧着凉了。只要仔细调理好了,下回就没那么难受了。” 如意摇了摇头——她心知自己的难受并非因为痛经和热症,而是因为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如果这世上还有个人是她可以商议的,那必然就只有徐思了。她不知该怎么开口,正整理着事由,外头便又有人来求见。 徐思见是自己留天子那边的人,她知道如意担忧天子的伤势——毕竟有十四年的养恩在——便不避着如意,问道,“说吧,什么事?” 那人张了张嘴,道,“……妙音公主自尽了。” 第四十四章 沈家人等候在承乾殿外。 已过了晌午,天阴风冷,冬日惨淡的日头点在灰暗的天空上。宫城矮阔空寂,侍卫们森森而立,寂无人声。 妙音公主待罪而死,沈家不敢擅自入殓,只能来请天子的口风。哪怕天子不肯亲临,至少说一句以何种身份下葬,沈家人心里也能稍稍安定一些。但从上午一直跪到下午,期间只太子派人出来劝请暂离——道是天子正在礼佛,不许人打扰。而天子并没有一言传出 待到未时将尽,殿内终于有人捧着清水、焚香之属出来,想是天子礼佛完毕了。沈家人忙又上前打探消息,不多时,太子终于亲自从殿里出来。沈家人赶紧询问,“陛下的意思是?” 太子只摇了摇头,随即露出吃痛的表情,扶了扶脖颈——沈家人见他脖子上也包了一圈细麻布,便知他也受了伤,终于没敢再多说什么。 太子这才道,“阿爹正在气头上,你们先回去吧……”又道,“先入殓了,丧仪之事我再缓缓同阿爹说。” 入殓之后停灵,是为了供人凭吊的。可妙音公主犯了这种罪过,谁还敢跟她沾是半点关系?还停灵做什么。停在哪里岂不徒令沈家焦虑? 天子命他们“看着处置”,沈家已够倒霉了——一个外家又哪里知道该怎么处置一个要弑父的公主?恨不能不接手才好。所幸妙音公主入府前麻利的抹了脖子。沈家请妙音下车,车上迟迟没有回应,待鲜血滴了满地,沈家慌忙去查看时,才知妙音公主已死去了。如此,沈家虽松了一口气,却也还害怕担上擅杀公主的罪名。 这会儿若还让妙音公主的灵柩停在自家,是怕旁人不知道妙音公主和自家的关系吗? 便道,“公主毕竟已经出嫁,是不是送回刘家更好?” 维摩不由就沉默了片刻。 虽被妙音骂是“贱人”的儿子,但妙音已死,维摩的恨恼已无处着落。反而想起幼时姐弟间相处的种种情形来,见她尸骨未寒,沈家便这么急于脱清干系,不由为她感到悲伤起来。 何况,半年多前刘敬友就已和妙音公主划清了界线,这会儿如何还肯令妙音的尸首带着谋逆之罪入门? 若再被刘家退回来,岂不是要让妙音公主暴尸街头? 道,“这话舅舅还是找阿爹说吧。”便也不听沈家解释,转身回殿内去了。 妙音公主是因弑君、弑父不成而自杀,宫中无人敢替她说半句好话,就只维摩一人因当时以身替天子挡刀,此刻反而能为她说句话。 故维摩去而复返。 折腾了一夜,此刻天子已命妃嫔子侄们回去休息。只二郎年纪最小,天子便留他在殿里歇着。 此刻二郎正跪坐在天子榻前说话,天子抬头见维摩去而复返,便令二郎起身立在一侧,目光柔和的望着维摩,道,“不是让你回去歇着了吗?你还带着伤,不必硬撑。” 维摩道,“儿子没事……儿子还有事没向阿爹禀报。” 天子令他直言,维摩便将萧懋德向他告密,反而被他扣押在东宫的事告诉天子,道,“阿姐自幼养在深宫,平日交游的也都是些后宅妇人,哪里认得这些杀人越货的贼子?儿子怀疑那两个刺客同西乡侯脱不了干系,恳请阿爹严加追查。” 天子却沉默下来,半晌方道,“……还算他有些良心。” 闻言二郎只垂了垂眼睛,没什么触动。维摩却一惊,抬头望向天子。 天子一脸倦怠,道,“把人放了吧。”维摩还要再说什么,天子已又道,“朕会令宗正寺严查。你就不要沾手了,免得让人说你苛待兄弟。” 维摩心情复杂,不肯应声,却又不知该如何规劝。 二郎看了他们一会儿,便道,“儿子实在想不明白。”他一贯沉默寡言,这次却主动开口。天子和维摩俱都望向他,二郎便疑惑道,“阿姐究竟发什么疯?又要刺杀阿爹,又要刺杀大哥——谁能比阿爹和大哥待她更好,莫非她还想当女皇帝不成?” 维摩斥道,“荒谬,天下哪有女人当皇帝的?” 二郎道,“是啊……我看阿姐也没有这种野心。”这才缓缓道,“何况,这天下哪里还有比公主更尊贵的女人!她被鬼迷了心窍了?” 维摩一怔,这天下比公主更尊贵的女人,就只有皇后了。二郎虽明着在说妙音,实际上还是在说萧懋德的野心。 他立刻望向天子。 天子何尝不明白二郎话中含义。沉默了许久,才道,“不要再提这个祸害了。”又道,“——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兄弟二人一道出宫,分道前维摩不由叫住二郎。 二郎回头看了他一眼,将手拢在袖子里,道,“今日阿爹进用的膳食,大哥可看到了?” 维摩愣了片刻,猛的记起来——还在大年正月,天子桌上竟尽是素斋,不见半点荤腥。因天子信佛,每月初一、十五茹素,维摩习以为常,便没怎么惊讶,但此刻想来才觉出异常。 二郎便道,“阿爹只是不说罢了。”他宁肯礼佛也不去看妙音一眼,看似无心无情,实则是见了子女的血肉,内心极为痛苦,唯求超脱出世,“牛羊尚且不忍杀害,况乎子侄?” 天子看似动摇,但最终只怕还是会放萧懋德一条生路。今日他们兄弟的进言,其实都只是白费口舌罢了。 维摩垂头沉思着,终于叹息,“……我明白了。” 二郎听他叹气便觉着头痛,便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你今日若放了他,他日必受祸乱。不如先斩后奏,杀了他。” 维摩道,“阿爹已下了命令,岂能违背?何况还有那两个刺客在。只要刺客招供,纵然阿爹放他一条生路,他也得脱一层皮。哪里还有余力作乱?” 二郎摇头道,“只怕刺客招出来的,不尽如人所想——否则他怎么敢向你告密?” 维摩沉默了片刻,道,“那也没旁的办法。” 二郎心想你都有胆量私心扣住他,就没胆量错手杀了他吗?这会儿放他何异于放一个死敌? 但说到底,萧懋德是死是活都同他不大相干,真正会为此烦恼的也只维摩罢了。甚或萧懋德活着,对二郎而言反而有益处——至少有这么个靶子在,维摩便不能将矛头尽指向他了。何况他已尽心苦劝。莫非还要亲自把事揽过来,替维摩杀了萧懋德不成?便也不再多说了。 刺客的供词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这二人竟出自小沈氏的门下。 沈道林年迈体虚,听到这个消息一口气没上来,就此病倒再床。沈家上书自辩,天子降旨抚慰功臣,令沈道林安心养病。 未几,小沈氏自尽。 沈道林乞骸骨,天子准其回乡荣养。但沈道林一把老骨头受不住颠簸,竟便死在回吴兴的路上。沈家还在任上的子侄尽数回乡丁忧。 颓势难返,树倒猢狲散,告发沈氏违法乱纪的奏函如雪片般飞来。甚至有人揭发沈家当年暗通李斛,意图犯上作乱。天子将这些奏函一一摆开,真想悉数发下去严查。但最终还是一一压下——汝南又有零星叛乱,交广一代局势也总不稳定。而江左多土豪,彼此之间交错联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难以轻易连根拔起。现在还不能将他们逼到绝路上。 沈家一败,宫中有传出许多流言——台城的秘密便如淤泥般层层累积,看似已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中,可不知何时一块石头投下去,便能激起漫天陈旧烟尘。 徐思当年嫁给李斛的旧事也被翻出。原来李斛之所以非徐思不娶,正是因为当年错听了沈家一句话,想借娶徐思一事表明自己贪恋美色,没什么大野心。沈家就此将徐思塞给降臣,断绝了天子对徐思的念想。 只不过结果事与愿违,天子终是知晓此事,对皇后的敬爱也由此断绝。 最终李斛事败,徐思再度入宫。而皇后早已因病过世,虽说沈家终是握紧了大皇子,并将大皇子扶持上太子之位,但到底也没能长久。 徐思听了只当作耳旁风——这些事她早在当年便已知晓,此刻翻出来又有什么意思?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还徒然令如意心中猜疑。 不过如意毕竟懂事了——虽隐约察觉到自己的生父恐怕就是传言中残暴不仁的逆贼,但并不执着于寻根究底。反而害怕勾起徐思的伤心事,不肯在徐思面前流露出什么痕迹来。 徐思干脆便同她说笑,“那年腊月雪后,寒梅花开得热烈。便如烈火烧在琉璃白玉之上,烂漫的红了漫天。我贪玩,偷偷跑去梅花树下喝酒。却见有人比我先来,是个身量小小的小娘子,只有这么高,生得窈窕美貌,模样就和你差不多。矜持的端坐在梅树枝上,火红的纱裙垂落下来,眉心有花蕊似的花黄。她见我喝的得趣,便抿着唇眨着长睫毛望着我。我问她,‘你要喝’,她就点了点头。我便请她喝了一杯酒。后来她就说,‘蒙你当年手植,这些年教我诗书,赐我琼浆,供我容身之地。我无以为报,便满足你一个心愿吧’。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便说‘你来给我当女儿吧’,她说‘好啊’——后来我就生下了你。” 如意:…… 如意笑过一阵,也知道徐思是在安慰她。便道,“原来我是梅花精托生,被阿娘用一杯酒拐来的啊……” 徐思笑道,“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商契,姜嫄履大人之迹而生周弃。我怎么就不能遇梅花精生下你?我最喜欢寒梅花了,凌寒傲雪,暗香悠远,正是女孩儿该有品格。”又道,“只是没想到十五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转眼你就这么大了。” 借着这个年,如意十五岁,笄年已至。原本该出宫立府,但因妙音公主一事,天子消沉至今,便将如意给忽略了。 故而眼看着上巳将至,天子还没下旨拨建公主府——不过徐思已为如意准备好了笄礼,待行过及笄礼后,徐思打算亲自向天子提这件事。 虽说也十分舍不得如意,但宫中这么多流言,她还是觉着如意早些离开自立为好。 便又道,“早些年你还小,阿娘便一直没有问你。这些年你一直和徐家表哥一道求学,想必已熟知他的品学性格了……若让你嫁给他,你可愿意吗?” 如意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在除夕夜里所撞见的事,但此刻骤然听徐思问起来,她脑中还是立刻便是一片空白,随即那夜的记忆便被唤醒了。她用力将指甲掐进手心里,才总算能将记忆摆脱。 萧懋德和妙音所说的那些淫词浪语如意确实已尽都忘了,但她确实从那些话里知道了一件事——这种事是夫妻之间要做的。 她喜欢徐家表哥,她觉着能和他一辈子都在一起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可是……那些事她做不到,甚至连想都不愿意想。 那记忆令她感到极度耻辱。她尚且不至于因此连男人都见不得了,可一旦意识到她和徐仪日后将结为夫妻,将……她甚至觉得无法坦荡无虑的和徐仪独自相处。所幸自年后他们便再没有相见。 如意面色不由便又苍白,只攥紧了手不肯说话。 ——她也曾一度想将心事吐露给徐思知道,可妙音自尽了。她又病了一场,便错过了能说的时机。随着时间推移,如今再让她提及此事,她却已羞于开口了。 徐思见她似乎并不只是单纯的害羞,反而还带了些急和恼,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心下便咯噔一声。 “你表哥做过什么令你恼火的事吗?” 如意飞快的摇了摇头。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一头扎进徐思怀里,低声道,“能不能过一阵子再说……我不想谈这件事。” 徐思便就势摸了摸她的头,若有所思,道,“不着急。那就过一阵子再说吧。” 因这一年多事,自正月里,如意便没有再去国子学读书。 不过在旁的事上,徐思却给了她许多自由——譬如跟着二郎一道微服出巡之事,徐思便已然松口了。只不过先前天寒事多,姊弟二人便都没什么出行的想法罢了。 徐仪也没有再去国子学读书。他已十七岁,人品学识门第兼美,身旁人都希望他能尽快出仕。 国子学生大多都已郎官起家,为散骑侍郎、黄门侍郎或秘书令之类清贵之官。但徐仪曾随父亲出京任职,对于京城这些世家子弟的脂粉习气十分看不惯,不想留在建康混资历。他更想去大司马或大将军幕府,从武将起家。 这两边的征辟徐仪其实都已收到了。他当然有自己的倾向,但这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徐仪还是想同如意商议后再做决定。 他也确实很久没见如意了,心中也十分思念。 他便透过他阿娘向徐思露了口风,约在上巳节后同如意相见。 徐思心中五味杂陈,托腮看着如意——她其实并不怎么担忧徐仪做错什么,她这个侄儿正是世人所说“才貌仙郎”,最妥帖不过。但女孩子的心事有时就是无法争究“对不对”,就是偏偏不肯喜欢上那个“好”的。 当年她只想着什么安排对如意而言最妥帖,如今却有些懊悔自己当年决定了。 若如意不喜欢徐仪,可如何是好? 45.第四十五章 天光晴暖,流云飘散如纱。院中草木新绿,阶前海棠花开,锦绣繁华。 如意吃了两盏果茶,又捉着海棠玩了一会儿。日头暖,她略有些犯困,掩口打了个哈欠,见二郎还没有要来的动静,便踏着海棠花树,灵巧的翻身上了屋顶。江南多雨少尘,琉璃瓦上便没什么灰尘,如意便在那屋瓦上一躺,晒着太阳打起盹儿来。 一时二郎终于忙完回来,一问,“阿姐呢?” 侍女们便轻笑着指指上头,“公主殿下爬到屋顶上去了。” 二郎:…… 二郎目光逡巡了一大圈,也想不出她到底是怎么翻上去。侍女们指着海棠树示意给他看,二郎挽袖提袍,在底下人的扶助下总算优雅的踩上了树桠间,白净俊美的面容也因此沾汗,透出些粉红来。那花树被他摇晃得落英缤纷。 可再要攀上屋顶,他已怎么都够不到了。虽说只比如意小一岁略多,还是个男孩子,他却始终比如意矮一个头尖儿。去岁眼看着身高差距竟要扩大,他虽面上不说,私底下却心焦气躁的,足足喝了大半年猪骨汤。所幸今年这趋势总算是止住了,也不知是如意长得慢了的缘故,还是他的身量也终于要开始拔高了——他正略松一口气,决计要一口气赶超如意的时候……发现如意能翻上去的屋顶他居然翻不上去! 一时真是有些气急败坏。 “我家屋顶就这么舒服吗?” 如意略一抬头,没看见人,坐起来往下觑了觑,才知二郎终于回来了。 二郎:……可恶为什么要俯视! 如意便一笑,道,“阳光舒服。”又问,“你已忙完了?” 她来二郎府上次数多了,早已不把自己当外人。自屋顶上下来后,还捏了捏二郎的胳膊,道,“让你勤习武艺,看来你又偷懒了。” 二郎道,“啰嗦。我习武有什么用,若真危急到要我亲自上阵搏杀,国都要亡了。” 如意却认真道,“也不能这么说,万一遇到……” 她说了一半,话就噎在口中——妙音刺杀天子一事是禁语,朝野上下都避而不谈。妙音公主当日草草下葬,至今也都无人明问她究竟葬在哪里,只依稀听说是在皇后陵旁。所有人都当这个公主不曾有过。 二郎观她情态,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便岔开话题,道,“我知道了,明日就练。”又道,“其实我也弓马娴熟,只比不过你从小习武那么灵巧罢了!” 如意便轻轻一笑,又道,“你这边怎么忙?巴巴的把我请来,又撂在一旁,也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二郎道,“你晒太阳不是晒得挺自在么!”虽顶了一句嘴,可还是请如意进屋入座,道,“表哥有事想探你的口风,你见不见他?” 如意脸上立刻便红透了,只抿着唇不做声。 二郎见她竟娇羞扭捏起来了,心下不知怎么的就十分不是滋味。暗暗的哼了一声。如意不开口,他便也不说话。 一时屋内诡异的寂静。 还是如意先顾左右而言他,道,“今年你还出去私访吗?” “你又不出去,问这个做什么?” 如意道,“阿娘已准我出去了……你若出行,下回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二郎脸色这才又舒缓下来,他对如意一贯仇不隔夜,觉着高兴了,立刻便又兴致勃勃起来,道,“这次我想走远些,到荆州。一去便要月余,你也能同行吗?” 如意道,“禀明了阿娘,应当没什么大碍。”她便有些心事,又道,“不过……你怎么偏偏要去荆州?” 二郎道,“明年我便要出镇了,我猜不是去江州,便是去荆州。江州是顾淮的地盘,不好私访。倒是早听说荆州民风悍勇,我正想去见识见识。”他边说边看着如意,见如意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问,“有什么不妥当吗?” 如意道,“荆州悍勇的可不止是民风……我有些怕路途艰险。”她想了想,便干脆对二郎道,“我先前不是对你说过么,我手下有几只商队在外头走动,往来各地——去年秋天,有两支商队在荆州被劫道,自交阯带回的珊瑚宝石之类和自川蜀带回的蜀锦布帛尽都被劫去,只逃回了几个人……” 二郎微微皱了皱眉,“竟连你的商队也敢打劫?” 至于打劫之人,他心里却很有数——川蜀天府之国,锦、酒兼美,盐、铁也极多。不管往南贩卖给蛮民还是向北贩卖到江左、中原,都有暴利。故而常有行商出入,不知多少人赖此成为巨富,以至于有了瞿塘贾这个专门的称呼。 而荆州官军为匪,专门打劫过路的瞿塘贾致富,也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竟然连公主门下的行商都敢打劫,则未免胆大包天。 如意却道,“是谁的商队倒不打紧……”她斟酌了片刻,道,“月初及笄礼上,太子妃送了我的头面。” 和琉璃一样,如意也在上巳节行的笄礼。二郎虽没去观礼,事后也特地去了一趟辞秋殿,逼着如意换上全套礼服首饰给他观看。恰太子妃送如意的那套就在手边,花式成色都十分生动,故而他略有些印象。依稀记得是套金累丝宝石攒花的首饰,四周都用红色、玫红色的宝石,花心一色澄金的黄宝石。十分鲜艳夺目。 如意道,“那套首饰巧得很,正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原本是去年春天从交阯得的一套宝石。我见这东西鲜艳剔透,便凑了这些出来,描了个花样命人去打。谁知这东西竟珍贵得很,只一套耳坠子就能卖几十万钱。我可舍不得带这么贵的东西,阿娘又嫌花哨。故而打出来后,我便令拿出去卖了。” 二郎听得满头黑线,不意他阿姐竟有这么小家子气的一面,一时真是无言以对。 如意却依旧理直气壮的,“谁知被翟姑姑训斥了一顿。”该她戴的东西,宁可拆了砸了,也不能拿出去卖,这才是翟姑姑心里的清贵品格。可惜如意浊俗惯了,并不把这些道理放在心上,“我怕她知道了生气,便没敢在京城卖——这东西,是随着被打劫的商队一道过荆州的。” 二郎便明白过来。那些宝石花攒得十分巧妙,确实令人爱不释手。且又珍贵难得,想再凑这么一套可不容易。故而得到这套首饰的人也没舍得拆开,这东西得以完整回到如意手上。 至于被“劫匪”劫走的东西,何以竟到了太子妃那里…… 如意道,“我没往深沉打探,但你心里要有数。白龙鱼服,你可不要小看了荆州的凶险。” 二郎才知道,她想说的竟是这句话。 荆州凶险他当然心知肚明,荆州刺史王暨是个什么人物他也一清二楚。无需如意替他操心。 当然能让如意替他操心,二郎也觉着十分得意——虽说他才是如意的亲弟弟,但二郎常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总觉着如意过于超脱了,对他和维摩分明就一视同仁,甚至还隐隐更赞赏维摩一些,实在令他心下暗火丛生。 “我明白,不用担心。”二郎表面淡淡的,道,“话说回来,你的买卖做得究竟有多大?” 如意也坦然道,“六七支商队吧,光交阯那次获利就过千万。不过赚得多,赔的也多。手头大概也只略有盈余罢了。” ——早些年如意曾讶异世家日食费万钱的奢侈,疑惑他们究竟哪里来的进项。这两年通过商队行走带回来的见闻,倒是大致都弄明白了。 二郎听她随口就说“千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虽说钱对他而言跟粪土也差不多——莫非他想要什么东西,还得拿钱去买不成?但这几年在太子手下进退维谷的当了几年父母官,几千万的获利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却心知肚明。 又听如意说“赔的也多”,他不由暗暗吐槽,究竟在做什么买卖几千万说赔就都赔进去了啊! 到底还是问出来了。 如意便道,“说赔也不算赔,不过就是籴了几次米罢了——太湖一代连年大熟,米价贱得很。我便买了许多去旁处贩卖。”片刻后又笑道,“太史公说,‘百里不贩樵,千里不籴米’,果然如此。” 这两年京畿一代旱涝无常,又有僧尼占去大片土地和田丁,故而一直不能自给自足,所幸还有豫、徐两州和太湖一代供给,不至于饥馑。但米价不稳也是常态。如意若是贩米到京畿,盈利或许微薄,可怎么也不至于巨亏。 他心中便一动,倒是想起件事来——去岁冬天京畿一代米价又飞涨,他正斟酌对策的时候,米价却一路回落到正常。他依稀听人提到过,原来有家米行始终维持平价售米,因这一家不肯涨价,其余的米商价格便涨不上去。他当时还想这是哪家的“买卖人”,不过后来他要的米及时调拨过来了,他便没仔细去追究。 ——现在想来,倒是十分符合如意的行事。 带套贵些的首饰她都嫌浪费,几千万的撒钱无声却只是平常。 佛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二郎很清楚,不论天子还是维摩,或是他、徐思乃至妙音,也不论是虔诚皈依还是狂妄悖逆,确实都有其妄想执着,此生怕是难以超脱。可唯有如意,二郎从出生便和她在一起,却始终也弄不明白她的执着在何处。 有时二郎觉着,如意明明没做什么事,他却莫名其妙的就想迫使她“认清”一些事,根源正在于此——他找不到如意的“执着相”。每每他以为可能就在此处时,扭头便发现如意其实真没那么在意。 …… 不过他这会儿已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那般偏执。如意不当一回事,他便也不追究。 只感叹道,“前两年说起来时,还和玩差不多。没想到转眼你竟做得这么大了。” 如意眼中却并没有得意,只道,“这个倒容易——凡珍稀淫巧之物,不论珊瑚宝石还是齐纨蜀锦,在京城卖得都好。越是奢侈便越是厚利。除此之外,像是石蜜、脂粉、药材之类寻常百姓吃用不起的东西,若成色品相俱佳,也可赚利。至于其余的买卖,世家豪门不屑一顾的,纵然有赚,也都利润微薄。只要……”如意如今赚来的钱,几乎全因豪门乃至僧尼的挥金如土,她完全体会不到得意。 但这整件事她却又乐在其中,不为旁的,只因徐仪。 若说出去恐怕要让国子学里的先生们捶胸顿足——这些年她和徐仪凑在一起时说的最多的并不是经济学问,而是“懋迁有无”。每次商队回来,他们一起讨论沿途风物见闻,确实就如二郎所说,“和玩差不多”,且比玩还要有趣。 徐仪博学多闻,脑中总有令如意耳目一新的见解。譬如他们分析着各地货殖,徐仪就能从货物出入推断出此地物候民生,如意送商队过去一试,每每应验。他并不取笑如意偏偏喜爱对这种末技,反而还有滋有味的同她讲解。便譬如下棋,这一招一式之间的机锋引人入胜,令如意废寝忘食。 商队也在这一来一往中渐渐壮大。去年秋冬金陵粮荒的时候,她想起二郎的难处,想试试能不能凭一己之力有所作为时,也从施粥、散粮,一步步和徐仪探讨到如何平抑物价。最后她近千万的撒钱进去,徐仪眉都没皱一下。 如意还记得徐思知道此事后无可奈何的目光,她说,“你也太宠着二郎了,莫非每回你都能拿几千万出来吗?” 可如意其实是知道的,这件事也许一开始是为了帮二郎,可一朝徐仪参与进来……她便只是尽她所学的去做一件她觉着充实、有趣的事这件事里,其实是徐仪宠着她。 她究竟喜不喜欢徐仪? 她想,她是喜欢的。若她对徐仪所怀有的感情不是思慕,那又是什么呢? 她兀自发了一会儿呆,难得竟在和二郎说话的时候走神了。 46.第四十六章 秦淮河入江的渡口,任何时候都繁忙热闹。水上舟船横斜密布,陆上店铺当街而开,掮客、商贾与行人熙熙攘攘、吵吵闹闹——金陵地处丘陵,城池和街市都依地势而建,几乎就没有平直的道路,故而店铺也是星罗棋布的散着。不像北方巨埠那般气派整齐,可也别有一种烟火人间的市井气。 自有了商队后,如意便常出入于长干里的大市和码头。此地人多“以船为家,以贩为业”,虽繁华富裕却并不如何讲究深闺养女,常见小儿女捉着青梅骑着竹马奔跑玩耍在街道上,已婚的妇人持家做主的更不在少数。故而如意行走在这里,也感到很自在。 她清晨出门,先在大市里游逛一圈。还见到了有名的渔市——当桃英落尽的时节,江上正出产最鲜美的鲥鱼。鱼唇点朱,肉鲜味芳。然而出水即死,鲜香散尽。故而只能在水滨采买,现从渔民们网子里捞出来的才最好。鲥鱼大都私下供给给豪门世家了,可渔民们手中也有余货。城中各大酒楼为抢下几尾,都一大早派人到码头上来竞价,是为渔市。 如意觉着这个买卖法十分新奇有趣,便也就势命人去拍下几尾。至于拍下的鱼,便请渔民们烹调好了,连锅子一道送去她开的几家铺子里,给伙计们打牙祭。 徐仪便跟在她的身边,看她无事乱忙。 如意掩饰得其实很好,她始终都浅淡温和的笑着,听他说话时还会缓缓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来面向他。 可她并不直视他。 徐仪心里是有准备的。年初他阿娘曾向徐思提起他和如意的婚事,而徐思的回复是,若不着急,还是再等两年——一者琉璃还未出嫁,先后有序;二来如意年纪还小,身体尚未长成。 这理由十分合理,可和徐思一直以来的口风大不相同。故而郗氏觉着不大高兴。 徐仪虽开解她,“如意确实比我小两岁,这没什么可说的。又不是不能等。何况我也正在读书上进的时候,晚两年成婚还更稳妥。”却也隐约意识到,恐怕在他没察觉到的地方,事情有了什么变故。 也许是妙音公主婚变一事令他变得敏感,他总觉着此事一出,不论天子还是徐思对于儿女婚事都变得消极谨慎起来。他和如意之间原本水到渠成的婚约,似乎也不是那么可靠了。 当然,婚姻之事谨慎些也没什么不对。徐思想多留如意两年,他也能理解。可是……他不能接受“变故”。他和如意的情形与妙音公主当日截然不同,为何偏偏要让他们这一对两情相悦的遭受池鱼之殃? 当此关头,徐仪觉着自己不该消极无为。 故而,虽在徐思哪里碰了钉子,徐仪也还是不必嫌疑的请二郎帮忙约见如意。他想探一探如意的口风。 然而甫一见面,徐仪便意识到了如意对他的态度的改变。 她在逃避他——但她确实大胆的应了他的邀约,私下前来同他见面。 徐仪没喜欢过旁的女孩子。他只喜欢如意,也是自然而然的就喜欢上了。他们之间一切事仿佛都是顺理成章——自幼有婚约,门第般配,品学相当,就连性情喜好也相投契。懵懂时便一道读书,待情窦初开后便两心相悦,甚至都无需告白和点明。 在感情上他不曾经历挫折,也就毫无经验。偏偏如意还在粉饰太平。 徐仪头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做“棘手”,或者说无从下手。 他们便行走在长安里的街巷之间。 江南暮春烟雨蒙蒙,桃花落尽杜鹃红,总有层出不穷的花木,应接不暇的美景。便路旁白泥黑瓦的院墙上,也有探枝而出的蔷薇花。如意便赏说美景,遇有雅致笛箫铺子,还进屋帮徐仪选了一管竹萧。 然而离开了码头一路南行去石子岗上,渐渐小巷幽深,人行寥落起来,如意虚张起的声势,也随着撑不住了。 她话音渐悄,最终面色微红的垂着头,不再做声了。 徐仪先是只是应和着她,免得独她一人说话显得尴尬殷勤。随着如意无言,他也渐渐少话。 一时就只细雨落在竹骨冰丝的伞面上,偶尔自远处传来卖花少女宛转如唱的叫卖声。 他们便去石子岗上,细雨中,这边几乎没什么游人。只草木兀自葱翠茂盛,子规鸟声声鸣叫在茂密交织的树冠间。 地上泥土早已湿透了,虽有简陋的石阶和虬曲的树根,然而脚下依旧沉重湿滑。 徐仪走在前头,便向如意伸出手去。 如意迟疑了片刻,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她垂着眼睛,长睫毛挡住了眸中光芒。 徐仪顿了顿,没有做声。 如意只拽住他的袖角,却仿佛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热。这么潮湿的天气,他身上散发出的馨香依旧干燥而平稳,令人不由就想亲近。 嗓音也低缓沉稳,“有树根,小心别被绊倒。” 如意心猿意马的应着声,却不留神一脚便踩在树根上。那树根正在石阶的拐角处,被无数人借力过,早被磨平了文理,落了雨水,湿滑得根本踩不住。如意一脚滑空,脸朝下便向地上投去。徐仪赶紧伸手扶她。如意心里一急,一把按住他的胳膊,便在半空翻了个身,正跃到他身侧的泥坡上。 徐仪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轻笑道,“燕子似的。” 如意只是满脸同通红——她这一脚正踏在泥中,林中黑泥松软湿滑,她此刻虽稳住身形,然而只消一动,只怕就要滑下去。 当然她毕竟从小跑梅花桩长大了,还会一整套五禽戏,大不了再来一套体操,肯定能找稳脚步。 但不知怎么的她就想起上元节在朱雀街上看的猴戏。 她觉得自己很像那只翻滚的猴子——只不过猴子是被耍杂戏的耍,她在被自己耍。 她甚至能想象到她身后徐仪促狭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她依稀觉着表哥有些生气了,恐怕他会大大方方的抱起手臂来,愉悦体贴的在一旁看她尽情做妖,绝不会再伸援手免得她为难……如意忽然就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一般,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也不想在徐仪面前出丑。 “如意。” 她缩着脖子半蹲在落叶和泥土间,听见身后徐仪又在唤她。 她红着鼻头,悄悄转过头去,便见徐仪递过来一管洞箫。 他说,“握住。”如意下意识的握住了,徐仪道,“再往上。”如意往上挪了挪手,徐仪才道,“握紧了,我拉你过来。” 徐仪将如意拉回到石阶上。如意待要松手时,他又道,“握着。”如意便又握紧了。 他们便隔了一管萧,一前一后的上去。 石子岗虽是城内登高揽胜的取出,可山势并不陡峭。待爬上去了便是一片平坦的高原。因这一日阴雨,便是在山顶上视野也并不开阔,远望只见雾蒙蒙的一片。明明并不陡峭的山势,也变得不知其几许高、几许深了。 这时节山樱花早已凋谢了,就只树上新叶与石间兰草兀自葳蕤,细雨便如露水般凝结其上。 他们便在山崖前一处风雨亭中坐下。 如意心中有无数话想对徐仪说。她知道徐仪已察觉到她下意识的疏远,她想解释,可又无法说出口。 明明两心望如一,可此刻她不知道徐仪的心思,甚至都不知道徐仪是不是生气了。便有一段情丝在心中缠绕如麻,竟令她感到消沉难过起来。她不由就叹了口气,又避重就轻道,“听说表哥要出仕了,还没有恭喜你……” 徐仪道,“见面时你就恭喜过了。” 如意:…… 徐仪却又无奈的笑了起来,道,“原本打算同你商议后再做决定的,可你似乎并不很在意,我便从心所欲了。” 如意道,“哦……”片刻后才茫然记起,早些时候徐思确实同她提过这些事。似乎是朝廷举荐徐仪做散骑侍郎,但徐仪想去大司马的幕府,她便道,“那时阿娘同我提过,我确实说表哥自己决定便好,可——可我并不是不在意,只是……” 她这一日说话吞吞吐吐,徐仪隐约明白她的心意,但又疑惑她是否果真这么想——他一向都是光风霁月,他若喜欢一个人那么他表露出来的也必定是他喜欢这个人,而不是他不喜欢这个人或是他也有可能喜欢旁人。他自认不曾表错情。 可如意不是这样的。 她身上仿佛有一层壳,将自己的内心牢牢的包裹起来。她很善于和人保持距离,却并不善于展露内心甚至情绪——哪怕被琉璃气得快哭出来,也会用“何必理她”将情绪强收回来。她认真、专注,但大多数时候踽踽独行,仿佛并不需要旁人。 他们情投意合。徐仪觉着如意是喜欢他的,可这会儿他却忽然不能确定了。他想如意会不会只是因为婚约而理所当然的亲近他,但在内心深处,其实很排斥他? 毕竟她似乎真的从来都没有明确表露过她也喜欢他。他们之间的友爱,也许只是寻常的兄妹之情、两小无猜? 徐仪头一次认真的思考如意的心情,结果发现他也是会被这些琐碎情愫搅乱内心的。 故而他不肯接如意的话,只执意等着她自己将心意讲明白。 谁知如意噎住了便恼红了脸,不肯再说下去。 徐仪等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不能追问她。只是郁结了这段心事,不吐不快,吐之则唐突孟浪。 他便将那管竹箫纳在唇下,悠悠奏响。 如意心下沮丧,便听箫声传来。 因潮湿,那箫声略嫌滞涩,可徐仪气息绵长,箫声虽滞涩却并不断绝。悠长的回荡在这开阔的高台之上。 漫天飘雨,云烟缓缓涌动在高天大江之上。他们并坐在茅草与枯木搭建的陋亭中,脚下的青白山石间生着葳蕤的兰草。 那箫声先是缓长,也不知是什么曲子。倒像雄鹰展开双翼跃下山崖,翼下风长天高。辽阔无边,却又孤寂无偶。可那雄鹰三绕,起而复伏,盘旋不去。渐渐的那箫声流亮明丽起来,宛若倾诉般,深挚热烈却又别有一段细腻的情思。 如意不由就抬头望向徐仪。她依稀觉着徐仪似乎是在向她倾诉情丝,似有凤飞翱翔四海求凰之意。可她不精乐理,只是“觉着”自己听出曲意,却不知这曲子是否确实有这段既成的“本意”——她本来就是个过于认真而少绮思的人。 那箫声终于在惆怅与叹惋中落下了。 徐仪静静的望着她。 如意心中那些杂乱的思绪忽就都被抛之脑后了。 他们对视了许久,徐仪终于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如意脸上立时便一红。 徐仪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如意抬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徐仪温柔的回望,如意便硬鼓起勇气,道,“除夕。除夕那天,我……”妙音已死,她的心性令她不愿再议论逝者的是非,那话在她口中转了许久,终于还是咽下去。她只望向徐仪,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烟雨澪濛。 可在这一刻他们心中俱都云开雨霁,欢快晴明起来。 他们便对望着,脸上笑意再也掩饰不住。 这一日二郎心里总是烦乱,虽一如既往的在府中处置政务,却总是不经意就想,“也不知道他们碰面会说些什么事”,又暗恨,“早知道该悄悄派个人跟过去”,“三表哥看着清爽,却腹里闷黑,阿姐铁定又要被他算计”。想着想着便越发不仗义起来。 到底还是寻了个由头,出门来找他们。 虽说“没派人跟着如意”,但如意身旁究竟有几个人没过他的眼?反而还有他派去而如意不知道的人。几句话功夫他就打探清了如意的去向,直奔石子岗。 他到石子岗下时,正见如意和徐仪一道下来。 他们各自撑着伞,轻言浅笑,始终相距一步之遥。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二郎心中一跳,已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变化。 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二郎也说不出来。他只是一心观察着如意的情态,似乎想要从她身上找出些什么东西,好证明自己多心。 但最终也还是只“哼”了一声,心想,蠢材。 第四十七章 三月底,天子终于记起如意还没有公主府。 恰朝廷正在对北边用兵,不宜大兴土木。天子不打算再拨建新的公主府,便命人罗列京中闲置的官宅,令如意自己挑选。 办事的人倒尽心,直接献图上来,一张总图标注各处宅邸在建康城中的为止,一叠小图,为各处宅邸的详细布局和规格。如意只见京城人烟繁华,却没料想竟有这么多闲置的宅子,倒讶异了一阵。 徐思同她一道翻看着,不觉手下也渐渐缓慢了。感叹道,“半世繁华落尽,物在人亡,大抵如此吧。” 如意不解,徐思便道,“只是看到这些宅子,想起前朝旧事罢了。”她便指着图中一处宅子,道,“这是前朝静宜公主的住宅。”又挪了挪手,“这是前朝大司马伏契的宅邸,这是王缯、何满、刘炳……” 如意问,“是阿娘的故人吗?” 徐思想了想,“算是故人吧。”她便提笔将这几处打上x号,道,“这些都不成。”她缓缓的对如意解释,“这些宅子不是被洗劫过,就是乱自内起。每一处都白骨累累。又空置了近三十年,纵然要修缮,也得颇费一番功夫。” 如意不由咋舌,她出生长大在太平盛世,实在无法想象白骨累累的情形。便问,“这些人不是皇室和公卿吗?” 徐思道,“正是皇室和公卿。有些生来富贵,有些恶贯满盈,也有一些只是昏聩庸碌罢了。都既没有治国之能,也没有死国之忠。活着时都富贵至极,可一旦遭逢乱世……”片刻后她摇了摇头,道,“承平日久,现在想起当年,真是恍若隔世。” 徐思随手翻到后头,竟看到妙音的宅邸也在其中。不由皱起眉头,将那叠图纸往书匣里一丢,对如意道,“我看也不必从这里头挑了。你先选一处好街坊,我们再在附近找合适的宅子吧。” 如意想住长干里。她出门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便托付二郎帮忙留心。 二郎直接驳斥道,“不是要住我隔壁吗?怎么又要去长干里?那边住的都是市井小民,商贾行旅,哪里有什么好宅子?” 如意:…… “你明年不是就要出镇了吗?” 二郎这才想起这一茬来,不由悻悻然。片刻后才道,“那你还是选一处离台城近的宅子吧。我料想最迟明年,舅舅也要外任。三表哥又进了大司马幕府,这两年定然要随军北伐。到时候在建康就只剩你和阿娘两个人了,岂不是住得近些更便利?” 如意近来没怎么关注朝局,但也只不过几个月而已,怎么到了二郎口中什么事都要变了? 便问,“怎么舅舅也要外任?” “那是当然。”二郎便轻笑一声,“纵然我出去了,舅舅却还在中书省,太子怎么能安心?阿爹这是替他剪除威胁呢。” 如意这才恍然。她敬重维摩,便不肯接声,只又道,“你说北伐——” 二郎道,“你觉着太子能扛住北边虎狼之族的劫掠吗?阿爹不趁着自己尚有余力时替他打打天下,以后怎么能放心。” 如意倒不觉着二郎尖刻——实在是他尖刻惯了,这就是他说话一贯的风格。但如意自幼所见无不是天子替二郎打算,这回却是天子处处替维摩打算,她听着不免感到奇怪。心想,看来天子终于不再踟躇,已确定由太子继承大宝了。又想,天子终究是年老了,经妙音公主一事后,他也再禁不起变故了吧。 旁的倒也罢了。唯有北伐一事事关徐仪,她不能不操心。便道,“可是自我出生后就没听说朝廷打过什么仗,忽然就说要北伐,当真不要紧吗?” 二郎道,“很要紧。” 二郎近来事事不顺,只深恨自己晚出生了几年。阿姐被人拐走这种事是迟早的,非人力所能阻挡,倒也罢了。可朝政上他竟也无能为力,明知他阿爹在做的事干系国运,却只能任由他犯糊涂。所幸这件事上太子同他站在一边,可见也不是愚蠢之人。但太子恭顺柔弱,他这边一通苦劝,那头天子呵斥一句“朕是在替你日后打算!”太子便没立场再争了。 二郎自己很快便要出京,天子又有心打压他,故而他也不能当面力争。 朝臣更不必指望。故而北伐一事几乎已是铁板钉钉,大军未动,前线已有几次交锋。 二郎不明白他阿爹究竟是心存侥幸还是年老偏执。 历代北伐,就少有成功的。本来两边就是势均力敌,除非有绝佳的时机能直捣王庭,否则就只能步步蚕食对方国力,稳扎稳打。二郎不反对北伐,但也要看北伐的目的是什么。天子忽然就说要灭一国——明明时机还没到,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做不成。这种目标喊出来自己都发虚,这是什么?这是还没开战就先打压自己的士气。更有甚者,究竟怎么打,打下来之后怎么推进,这些最起码的策略和准备都没做好,就已定下出征日期。这又是什么?这是游兵散勇、乌合之众。这种情形下,最好的状况也不过是孤军深入被人截而食之,若糟糕些,万一前线溃退,可就要丢城失地了。 本朝立朝时,正赶上北方内乱分裂,这些年北朝东、西之间相互交伐,才能赢得二十多年的承平盛世,积攒下些国力。若一朝消耗殆尽,日后再想北伐,真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二郎心中烦恼。 但这些事对如意说又有什么益处?他便岔开话题,“说起来你和表哥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再不赶紧,也许就办不成了。” 如意没明白二郎的“很要紧”是说北伐局势不妙还是怎么的。忽听他调侃自己的婚事,恼道,“才不会办不成呢!” 二郎憋了一口气,忍不住又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她。 二郎并没有说错。 五月里,徐茂再度调任徐州刺史,都督青兖徐三州军事,出镇彭城。九月,天子下诏北伐。以大司马萧守义为主帅,尚书右仆射杨琰为副帅都督诸军,大举出征。 徐仪作为大司马府中主簿,也随军出征。 少年心事当拿云。那个时候他正意气风发、一往无前。 最长不过一年——这是徐仪给自己此行估算出的时间。 他并不是凭空估算,而是综合考量了朝廷定下的战略以及筹措、押运粮草的能力。总体而言他对这次北伐并不看好——一旦北朝采取坚壁清野的策略,这场仗便将打得十分艰难。如此庞大的军队出征,若不能速战速决,后期将难以为继。一年几乎就是极限。 但是对于自己的初阵,他依旧不能不满怀热血。毕竟是从未经历过战争的少年,对于一旦战败后可能面临的局面,他还没有切实的担忧。 “等我回来。到时陛下若还不让我们完婚,我便亲自去求。”他这么对如意说。 “那你一定要战胜啊。”如意便笑答道,片刻后又道,“不过胜败是兵家常事,你也别……” 徐仪笑着打断她,“放心。一定会赢的。” 大军出征那日,虽说不能亲自给徐仪送行,如意也还是出城来了。 金陵城并无外郭,只以篱为界。出北篱门便是直达京口的通衢——淮南各重镇都已被收复,建康不再时刻面临自北而来的威胁,京口重镇的地位已不比当年。但这条驰道确实保留下来,是北出建康的必经之路。 这条大道右倚钟山,左踞武湖,也是建康风景最盛之地。当此时节,钟山苍苍、湖水茫茫。如意远望大军北去,心中不觉怅然若失。 非要到离别的时刻到来时,她才发现离别原来并不像她所想的那般容易。 送别之后她没有急着回府,而是沿青溪一路向南。过南尹桥,有几处奢华的宅邸,许是宅子里乐班正在演习,隐隐有歌声传来,正是软糯娇柔的吴音清调。如意仔细分辨,终于听出那唱的是“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她心想虽曲词直白,倒也应景。然而再去听时,便得“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明明听着是少女怀春的曲子,可如意心下却忽的一沉。一时竟不由想,偏偏在此刻听到这种诗句,莫非竟是什么谶语不成?随即又忙摇头想,表哥才出征她就兴出这么不吉利的念头,像什么话!便不肯再多想了。 此地已临近东郊,东郊多宗室皇亲的宅邸和别墅,琉璃的公主府就建在附近。 如意想了想,决定还是去她府上看看。 临近沭阳公主府上,她便遣了个宫娥去报信——她这一日穿的是男装,并不很合规制,还是先和琉璃打个招呼的好。 然而琉璃并不在府中。 如意不免兴致寥落,只能调头回去。 回去的路上,却正望见琉璃的车驾自北而来——正是如意才刚刚走过的路。往北确实有很多去处,乐游苑、华林园、玄武湖、钟山……不论那个都风景绝胜,可是……都在这一日大军出征的必经之路上。 她也是去送行的。 宫娥们询问,“可要过去打个招呼?” 如意失神了片刻,才道,“……不必了。” 第四十八章 这一日如意心中不安,她想了想觉着应当是放心不下徐仪的缘故。 干脆便不回府,直奔长干里而去——她名下有好几支商队,每一支都曾几次顺利往来南北、出入蛮荒之境,就连在荆州遭遇官军劫掠也都能全身而退。从中选一支跟在大军后头打探着消息,想来也并不为难。 恰七八月里,她先前派去交阯、巴蜀一代的四支商队都先后归来,其余商队大都辗转在扬州一代经营蚕丝和米粮生意,并未远离建康。 他们大都没有去北边跑过商,听如意一说,不少人都相当感兴趣。纵然如意很不好意思的解释,这次北上并不是为了做什么买卖,主要还是因为她放心不下徐仪,他们也只笑道,“好说——少当家的事便是我们的事。” 这些人其实多是因为和徐茂、徐思有渊源才聚集到她手下的,最早的自她十二岁时就跟随她。这些年人手也常有添减,但大概因为如意气运强盛的缘故,竟大都留了下来。且性情也多和她近似,都胆大心细,什么地方都敢去走一走。这些年如意和徐仪的吩咐他们几乎从无异议,如臂使指一般。 如意便同他们商议过如何传递消息,带些什么东西上路,又听他们仔细讨论谁会说鲜卑语,该如何在北边行走……恰中午将近,如意便请他们吃渔家饭。 待从总舵里出来——因店铺都在长干里,多临江靠河的缘故,如意便用“舵”来命名自己的商队,用来聚会议事的园子就叫“总舵”。徐仪知道后还曾笑道“还真有这么点意思”,当然如意更希望听他说这称呼“雅而有趣”,但徐仪偏偏说“任侠有趣”,哪里任侠了啊!——总之从总舵里出来,如意略觉得有些口干。记得后渚附近有一家视野十分开阔的茶水摊子,她便去那茶摊上。 那茶铺侧近便是茫茫江水,江上洲渚散落,苇花飞白。遥望可见凤凰台。天高风急,鸟雀高飞。 过了晌午,路上已没多少人。店家早早的便将空着的长凳叠起来,掌柜在光线昏暗的小铺子里拨弄着算盘算账,小二则懒洋洋的守着炉子打哈欠。见如意一行人过来,才重又殷勤起来。 如意便点了几样渔家小吃,在这边喝茶歇脚。 她才坐下没一会儿,便见渡口处有个少年下船。 那少年极有趣,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破旧的灰布衣衫,却乘一叶扁舟、携马渡江,背上还背着一柄长剑。 那马虽略瘦了些,毛色没那么光亮,可也看得出原本体态高俊,只是近来有些疲劳。且竟然不惧怕江水,可见是驯服得极好的良马。 至于那长剑——如意看到它便立刻想起荆轲刺秦,想当初秦王不就是因为剑太长一时拔不出来,才被荆轲追得绕柱子乱跑吗?她不由就轻笑,心想这少年负剑的模样确实极英俊,只不知关键时刻他能不能把剑顺利□□。 这少年先在江边洗干净了手脸,这才牵了马走到茶水摊前。将缰绳向小二哥那边一递,“给我喂一喂马。马食要六成黑豆,三成麸皮,若有燕麦,拌一成燕麦,若无,便拌一成稻米。”又道,“给我来一壶热汤,三升米饭,一份蒸鱼。” 他穿得破旧……甚至有些脏兮兮的,可说起话来却颐指气使——或者该说发号施令?如意默默的想,这般理所当然让人伺候的语气,倒和二郎有几分像。 她心下越发觉得有趣,仔细看了看——这少年虽衣服脏破,可头发和手脸都很整洁。甚至指甲缝里都很干净。 如意便暗想,这少年恐怕是偷偷逃家出来的富家子弟吧,想必已风餐露宿许多天了。 她好奇的看着这少年,茶铺掌柜的和小二却不乐意了。 “小店满客,且这就要打烊了。客官还是往前边儿去看看吧。”看到那少年背后长剑,又懒洋洋的指向东南,“从那边篱门进去,走不远就是瓦官寺。瓦官寺前头有善信开的客栈,供应斋饭。您这马,那边儿也能给您照顾好了。” 那少年道,“我累了。”他声音冷冰冰的,虽没带什么情绪,可如意没缘由的便意识到——这少年恼火了,“不想再多走。” 他眼睛瞟向一旁叠起的桌椅,随即又看向如意,懒洋洋的抬手一指,“何况这儿不是还有空座儿吗?” ——如意那桌上,确实只坐了她一个人。 他说得轻泛,可如意的侍从能让这种脏兮兮的野小子和公主同座吗?瞬间如意身旁侍卫和扮作小厮的宫女们都勃然作色。掌侍女官霁雪立刻便要起身,所幸如意及时将她拉住了。 如意便轻笑一声,对那少年道,“这边确实有空座儿——若不介意,便和我同座吧。” 那少年只看着她——他肤色并非江南少年常见的苍白,反而略带些麦色。有一双极漂亮的凤眸,睫毛黑而长,眼周宛若用黛笔扫过般轮廓清晰。似笑非笑的看人时,天生便带了些高傲又邪魅的风情。如意便想,无怪她先前觉着这少年恼火了——那双眼睛天生含情,什么情绪都写在里头了。 他看了如意一会儿,那目光竟收敛了。只一拱手,道,“却之不恭。” 又将长剑和包裹往桌上一搁。那重铁落下的声音一沉,听见的人立刻便都意识到了那剑的分量。 他抬眼望向小二哥,“——烦劳去喂一喂我的马,要按着我说的配比,让它吃饱!” 小二哥知道来者不善,只能悻悻然嘀咕着去牵马了。 那少年闷声吃下三升饭,一粒米都没有剩。一盘鱼也吃得仅剩一根干干净净的鱼骨。吃完饭喝一口茶水,便用手背一抹嘴。 道,“结账。” 小二哥懒洋洋的报了数目,特别点明算上了马粮。几百钱——就如意知道的,这价格略高。不过单就替他费事的拌出六豆三糠一米的喂马料而言,倒并不出格。 那少年听完一点头,便随手掏出一枚金铤,往桌上一放。 这下小二哥连店家一道,眼睛都跟着直了——这金铤足有五两重,少说也值七八万钱。 “客官这是……” 如意很确定,虽然一闪而逝,但那少年的唇角确实不怀好意的勾了一勾。 他说,“结账,找钱。” 不要说找钱了,店家在这边摆了七八年茶饭摊子,总共也未必赚够五万钱。就算把铺子搭给他也决然找不开啊。 他是故意的,如意想,他在嘲讽小二哥先前看衣认人。 小二道,“小店找不开,您就没小些的钱?” 少年干脆利落道,“没有。” 如意:——他有,他绝对有。说没有只是在报复小二哥之前说没座了! 如意心想,这少年明明打扮得像个小侠客,然而分明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啊。 如意见小二哥只盯着那铤金子,被他欺负得半点脾气都没有。便轻轻敲了敲桌子,对小二哥道,“他的账我付。” 小二哥这才又是如蒙大赦,又是依依不舍的点头,“好,好。” 那少年看了如意一眼,睫毛一垂,抿唇笑了笑。道,“我身上确实没有旁的钱了。” 如意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道,“你也要让我找钱吗?” 她听这少年说没旁的钱,料想他途中恐怕是遭了窃贼。只金铤因贴身带着没被偷走,这倒也解释了他为何身携重金却露宿在外。她有心替这少年将金铤兑换开,正要开口,却听那少年笑道,“那倒不用。”他微微扬起头,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这次里头没了那种高傲的邪气,更温和些,“只是我没钱给你,就只能用旁的法子付账了。” 如意心想,等下,不用旁的法子啊,那金子我真的能找开! 但若真这么说便太无趣了。她想了想,还是一笑,转而道,“你从南边来,那便和我说说个南边的消息吧。” 那少年不由微微眯了眼睛,片刻后才道,“也没什么有意思的消息。” 如意道,“什么消息都成。譬如江州的米价如何?天子用兵,不知道有没有影响到民间米价?” 那少年越发不解的看着如意,缓缓道,“你说呢?”他一面打量着如意,一面道,“天子令王公勋贵缴纳租谷以助军资。而江州自庐陵王以降,所有需要缴纳租谷的勋贵都将份额摊派到食户身上。食户赋税重至十之七八,穷苦欲死。米价大概已涨到五百钱了吧。”他说完了,又一笑,道,“你竟对这种消息感兴趣?” 如意原本就是随口一问,全没料到会听说这种消息,面色不由就一变——她早不比年少时天真,早就知道豪门世家日食万钱的奢侈正是靠着盘剥佃客和食户。却全然没料到世上竟有十之七八的赋税。徐仪曾对她说过,税至十之六便是极限,再高就要饿死人了。 她想——回头必须得想办法向天子进言了。 那少年却又轻巧笑道,“我胡编的。江州并未苛酷至此。”他笑道,“看来这顿饭钱我是付不起了。” 如意道,“你是从江州来的?” “是。” 如意便记起顾淮在江州,心想,这少年说江州没苛酷至此应当是真的。但旁处恐怕就未必了。“摊派”一事应当极为普遍。 对于徐仪在军中的前途,她心中越发不安了。 如意便道,“你是要去北边吧?” 那少年又笑道,“是。” 如意道,“可是北边儿就要打仗了啊。” “正是要打仗了,那些魑魅魍魉才会跳出来——不瞒你说,我去北边也是为了打探消息。” 如意这才回过神来,他见那少年正饶有趣味的打量着她,不知为何便将口中话按下去了。只道,“你从江州来,我和江州颇有些善缘。这顿饭便当我请你吧。” 那少年又看了她一会儿,笑道,“……原来是因为我从江州来啊。” 如意不解其意,他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拱手告辞。 然而将马牵出来后,他却不知又想到什么,忽然便拔了长剑一跃而起——直到□□时如意才发现原来那并不是一柄剑,而是一把锋刃冷冽的长刀,挽动见刀光湛然欲流。那是如意所见过的最优美的功夫,宛若惊鸿掠水而起,他踏着江边乱石与桥桩飞跃至江上,在芦苇丛边旋身一刀扫过……待飞跃回来时,他怀中便抱了一大把雪白的芦苇。 他归刀入鞘。便抱了那一大把芦苇,往如意怀中一递,道,“聊以致谢。” 知道他翻身上马,远远的消失在入城的道路上,如意身后侍女们才回过神来,一个个面红心跳——虽然他是故意招摇但你不得不承认他很有资本,这少年原本就遍体风流,举止间极擅长扰动芳心。只不过这一日因路途劳顿衣衫破旧,没能先声夺人罢了。 还是霁雪先回神——因为如意把那把芦苇塞给她了。霁雪面色绯红的抱怨道,“哪有拿一把野草送人的?” 如意默然。 芦苇古名蒹葭。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那少年只是想在临走前顺手调戏她一把,找回些场子罢了。 第四十九章 前线捷报频传。 而如意派人去兖荆扬江四州访查民情所得的结果,却令她触目惊心。 她去找二郎要了些户籍文书查看,一个人闷不做声的算着账。二郎咬着拇指在一旁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岔,“你想查什么,找个计吏来问问就是了。” 如意又算了一阵,才搁下笔,道,“你吃过橡实吗?” “我吃那个做什么?” “我也没吃过。前几天特地让人给我找来尝,又苦又涩,根本就无法入口。可是有人说,能吃橡实吃饱了也是好的。”她烦恼的揉了揉面颊,将自己拍清醒过来,正色对二郎道,“你能想象吗?那些人一年到头都在种粮,到头来自己却得用这种猪食充饥,还担忧吃不饱。” 明明想要保持平静,可说到后面她语气已不由酸楚起来。 二郎默不作声的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过问这些做什么。” 如意道,“……就是想算一算如今的状况得持续多久,又能支撑多久。好适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你力所能及的,也不过是削减掉你食邑内的封租。莫非你还能将手伸到旁人封地上不成?还是说连天下赋税、国库花销你都要置喙?”他见如意要开口,立刻便打断她,“你还是省一省。如今北伐的局势一片大好,你现在敢去说这些败兴的话,阿爹心情好不和你计较也就罢了。万一心情不好,治你个祸乱人心的罪也未见得!” 他极少对如意这般疾言厉色。如意原本情绪就有些激动,被他一呵斥,不由气血上涌。 二郎却依旧不罢休,“何况,你以为就只有你知道民间疾苦。阿爹用兵前就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吗?需要你来提醒?”他自觉的敲打得差不多了,语气才稍稍平缓下来,“况且,古来又不是没有过饥荒,途有饿殍的荒年百姓都过来了,何况是现在?阿爹心里有数——前几年太湖接连大熟,民间多有存粮,一时半会儿还不要紧。纵然有几处地域艰难些,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坏不了大局。等到明年五月米熟,一切都会好起来。” 如意气过头了,语气反而越发清醒,“万一明年不是丰年呢?”她说,“按说接连攻下四五座城池,多少也能从敌人手里缴获些粮草。可我看你这边的文书,前线索要粮草怎么反而更急?我不懂行军都知道情形不对,你们是怎么看出‘局势大好’的?照这样下去,纵然明年依旧是个丰年,只要北伐还在持续,民间饥荒也只会更糟而已。” 她忧虑的其实也不仅这些——就她派去北边的商队传回来的消息看,战线北推至济水一带后,因北方河流枯水难以通运,前线粮草已经有些跟不上。而北朝先前看似失利,却步步将兵力和粮草集中到济水一代。如意虽不懂得行军,但她懂商贸啊,总觉着这种情形像是北朝有意为之。在敌人的主场上,战事按着敌人的节奏进展,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局势大好”。 ——这些真正“祸乱人心”的话她还没说呢。就只侧面提及自己的不安,二郎便急不可待的给她扣帽子,她怎么能不恼火。 前线索粮一事的怪异之处,她不说二郎还真没主意到,已然将此事记在心上。但对着如意他也依旧一口咬定,“纵然如此,也短不了你的供奉。你又何必操这些无谓的心?” 如意不解,“你不操心?” 二郎也委屈,道,“该操心的是阿爹和太子。我操心又有什么用?徒然招人烦罢了。” 如意默然。片刻后才道,“你也不要觉着这些事事不关己,就不肯拼力去做……”她想起那日徐思手指抚过地图上一处处王公显贵的故宅,感叹沧海桑田,不由消沉道,“谁知道这些因果应在什么时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真有大事降临,纵然是皇子公主又能如何?” 她收拾好纸笔便要离开。 二郎忙伸手拦住她,道,“你带这些东西出去做什么?” 如意道,“我要整理出来给阿爹看。” 二郎心里一急,只想拦下如意——如今天子是真的听不进逆耳之言,他说了尚且不讨喜,何况如意? 然而他自幼便对如意有种又爱又畏的感情,别看嘴上取笑嘲讽起她来一套一套的,但真要对她做什么了却又束手束脚。手足无措时脑中一横,便道,“我府里一纸一笔你都不准带出去!” ——从四五岁长大到十三四岁,他着急时对她犯傻的方式还一以贯之,半点儿都没长进。 如意不由也跟着气恼起来,将抄录下的纸张往二郎怀里一塞,便道,“还给你就是!”反正她早记在心里了。 转身便气鼓鼓的离开。 二郎伸手去拉她——如意哪里肯让他拉住?只一闪身,甚至头都没回便避开拉扯,大步继而跑着,上树加翻墙便离开——连门都没稀罕走。 二郎放心不下她,思来想去也无旁的法子。 他和如意的相处模式从来都是互相之间有求必应,可若要阻止对方做什么——不论是如意阻止他还是他阻止如意,就没有能成功的——他们两个其实都是相当自以为是的人,纵然互相敬爱,可也都各行其是。 ……当然这也并不绝对,只要二郎以自己的前途和安危加以威胁,如意最后必定会顺从她。至于如意,她做不出同样的事,便更吃亏些。 可二郎不愿为这种事威胁如意——因为他很清楚如意所做才是忠、孝和大义之所在。虽说他也不是那么在乎这些东西,但他也决然不愿见到,在如意心里自己的形象和这些东西对立起来。 最终二郎还是亲自去登门拜访了。 如意听霁雪说“二殿下来了”时,当真惊讶了一阵——她此刻正在长干里那个被她叫做“总舵”的小院子里,虽说也她置买这处院子并没有瞒着徐思和二郎,但也确实没特地告诉他们。原本她就没把这处院子当自己的私产。谁知二郎竟知道来此处找她。 她到底还是搁下手头的东西,请二郎去正堂里相见。 二郎知道出入这个院子的都是长干里有名的行商——他本人地位使然,素来都和商人没什么交情。但他知道如意对商贾贩运之事深有兴致,便也从来都不干涉她的交际。何况这些人又多是徐思和徐茂推荐给如意的,他没查处什么毛病来,便很放心。 这一日他亲自过来,见这小院子里内外人手出入,分明就很有行伍风范。不像商人,倒更像是训练有素的私卫。二郎不由就留了心,暗暗的想着以后寻个时机命人去试探一下才好。 如意终于从后堂出来。 她对二郎的气恼从来都没有持续超过一晚上的,此刻见了二郎虽略有些别扭,语气却已十分柔和,“你怎么来这边了?” 二郎:…… 二郎想到自己招惹了她,急得接连两天都没睡好,看看他的黑眼圈,她好意思问他“怎么来这边”吗? 便直奔主题道,“——之前讨论的事,我来和阿爹说。” 如意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你不怕阿爹训斥你了吗。” 二郎哼哼唧唧,道,“那也比阿爹训斥你强。”不过他已放弃了阻止如意的念头,便也不再置气,只正色道,“你放心吧,我比你更知道怎么跟阿爹说话,阿爹对我也就面上严厉罢了,不会真拿我怎么样的。”又道,“何况我回去仔细过问了一下,前线的情形确实有许多让人疑虑之处。这种时候总得有个人站出来说‘危言’。若连我都不敢,还能指望谁?”太子吗?——他又惯例在心里鄙视了一下维摩。 如意想了想,这才道,“那你等一下,我拿些东西给你看。”转身要进屋前,又忍不住回头叮嘱二郎,道,“你悄悄的看就好,可千万不要说出去。被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想我呢。” 二郎不由大感有趣,心想——原来你也知道有些东西得隐瞒啊。心里得意,却克制住了没笑出来,只傲娇道,“先看了再说吧。”哼~ 二郎怎么也没想到,如意拿出来的竟是一叠谍报。 ——也不能说是谍报。但确实是非经官方渠道传回来的前线非官方的情报,且在敌军动向上比军报还要更加清晰。 毕竟前线军报怎么写都掌握在前线将领手中,虽说也有天子的令官,但这些令官都随军而行,他们能知道的情报也无非的军中所能知道的情报。也依旧站在当局者的角度。 可是如意得到的这些消息,来源却更加驳杂。 二郎一边翻阅一边忍不住问如意,“你派人去北边打探消息了?” 如意道,“行商而已……” 二郎忍不住讽刺,“你家行商一直这么巨细靡遗?连官府征调民夫筑城都要打探?” “那当然,官府征调民夫筑城背后也蕴含了许多商机。”如意理直气壮道,“‘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你们当官的还可以靠祖上荫庇,我们经商的非有见识和才干不能致巨富。就和打仗差不多,每一次决策失误,都必然有真金白银的损失。当然要巨细靡遗的分析局面、利弊。不瞒你说,这些年我和表哥都是这么练出来,有时拿到手上的消息比这些还驳杂呢。” 二郎:……他头一次知道,他阿姐竟把是经商当打仗来演练。 二郎没想料到如意手下商队竟这么擅长打探、整理消息,越发觉着这些人不是寻常商人之流。 他虽不像如意那般练了三次年的眼力,但对军政时局却比如意更敏锐,也很快便从中看出关键来。他面色也不由凝重起来——他心中原本就有些猜测,只没能证实罢了。而这信中所提到的许多事,正从侧面证明他猜测不虚。 如意也将自己的不安缓缓分析给二郎听。二郎一边想自己的,一边听她的,一心二用,很快便将消息盘理清楚了。 “看来是要在石门、枋头、武阳一带决战了。”他默默的想,“然而西面并州一带虎视眈眈,不知是坐看虎斗还是如何。汝南似乎也不安定。这两处恰都在大军左翼薄弱之处,汝南更是在大军侧后……”他不由就在心底暗叹一声——预言败绩的谋士历来就没有好下场。在大好局面下跑去说些令人败兴的话,也许这一次他真要好好的惹他阿爹生一回气了。 虽这么想着,他也还是对如意道,“我会尽快给阿爹上书,但你也要知道,这次出征是阿爹一意孤行的结果。倾国之力,许胜不许败。纵然有这样那样的隐患,阿爹只怕也铁了心不会回头。我会尽量想办法规劝阿爹,但你也得想我保证,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能再插手了。” 如意垂眸想了一会儿——她也知道二郎这是在保护她,免得她被天子的怒火波及。虽然二郎从没明说什么,但如意依稀觉着,他们同母异父之事二郎恐怕是心知肚明的。旁人倒也罢了,若二郎也知道这些秘辛,她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最后还是点头道,“若连你也无法改变陛下的心思,我又何必非要去碰壁。只私下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二郎又道,“……不过你可以去和阿娘商议——我去找阿爹,你去找阿娘,这叫泾渭分明。” 如意噗的就被他逗笑出来,“什么泾渭分明啊!你以为这是分家呢!” 二郎见她破阴转霁,才抿唇一笑。一时又想,“你才是想分家的那一个啊,我可从来都没想过娶亲出嫁、各自成家这么无情的事。” 二郎和如意的思路不同。 说真的,他并不关心民间米价如何。百姓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常被一本正经拿来说事、但模糊不可知的符号——国有大事,势必就得有大花销。若因为影响到百姓过日子就要罢手,那朝廷九成的举动就都不用做了。 二郎曾听徐茂说过一件往事,说当初还没有五胡乱华的时候,曾有个太守戍守凉州、陇上一带。因胡人强悍,他便驱逐百姓修建乌壁城防,百姓都苦不堪言,痛恨他酷烈。可许多年后,胡人肆虐屠杀汉人,百姓恰是依赖他当年修建的乌堡得以苟全性命于乱世。 古人说“肉食者鄙”,但就二郎看来,百姓作为一个整体也是十足愚蠢且短视的,不足与之谋。 所谓天子牧民,谁家牧人放牧还过问羊是怎么想的?身居高位者,所谋划的是整体、长久的利益。只要别折腾到秦末的地步,百姓短期的困苦不足以影响成策。若他真拿“百姓苦不堪言”来规劝天子,天子绝对不会觉着他是忧国忧民,只会以为他是没事找事、沽名钓誉来了。 不过若他拿战局来说事,那就又是另一种情形了。 二郎很快向天子上书,提议加强对并州的戍守,防备西魏国趁虚而入。 ——他无意规劝天子罢兵,这不切实际。他只竭力避免北伐期间可能会导致前线失利的状况,促使战事尽快稳妥的结束罢了。 天子居然很吃他这一套,命他当廷陈说原委和策略。 那是天和五年二月,二皇子萧怀朔十四岁。在这次廷议上他初露头角。早先朝臣们大都只听说过他的聪颖,却都以为他也不过是太子萧怀猷一类早慧的文学之士。这一次正面交流后,才都骤然明白天子早年为何属意于他。 这少年气度沉稳,虽少言谈,但心眼洞明。令人称异。而他言谈举止之间的果断和态度鲜明,也和太子素来的柔弱少主张迥然相异。确实比太子更有为人君的那种令人“近而生畏”的气质和洞察力。 太子也是好的,气质学养样样都顶尖,性情也仁爱。可在眼下这种国有大事的节骨眼上,同这个弟弟一比,似乎就隐隐有些令人失望了。 待到北边再有战报传来时,天子召集宰辅商议军务,二郎就有了一个固定的席位。 他这才逐步将对前线局势的考量说出来,引得众人注意到一些早先有意无意的忽略掉的危机。 确实如二郎所预料,纵然听了这么多变数和异数,天子也全然没有罢兵的想法。 所幸有人在一旁说“危言”,提醒变数,天子对这次战事的狂热渐渐平息下来。 而二郎所预言的那些变数也果然一样一样的都应验了。因朝中和前线各有准备,倒没有造成过于严重的后果。 但战事也确实像如意所担忧的那般,在济水一线逐步稳定胶着下来。粮草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填进这个仿佛没有底的窟窿里。 变故发生在这一年五月。 汝南有人起兵叛乱,从后方截断了往前线运粮的通道。 50.第五十章 徐仪失约了。 这年秋天,他并没有回到建康城。 天和五年,这一年也许是天子继位之后最艰难的一年。 先是年初北伐战事僵持不下,继而五月间往前线运粮的路线被截断。为了疏浚粮道,北伐大军和建康分两路紧急调集军队夹击汝南叛军,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西魏国出兵了——东魏为求得西魏出兵,答应割让虎牢关以东包括洛阳在内的大片领土。汝南郡在西魏国和叛军的夹击之下很快沦陷,通往前线的粮道被彻底切断。 就在朝廷为究竟是否该撤兵而争论不休的情况下,北伐大军的副帅杨琰猝然染病去世,杨琰麾下大将萧正清竟擅自领兵脱逃。右路大军军心崩溃,军士丢盔卸甲,溃逃不可收拾。 右路溃败,中路也军心浮动。大司马萧守义见颓势难以扭转,终于下令撤军。 颓势之下的撤退历来都是一场灾难。 在撤退的命令下达之前,军心还只是浮动不安而已。而撤退的命令一旦下达,整支部队便彻底丧失了战意和信心。 便如被虎狼追剿的羊群。人数在此时不占任何优势,军队的规模越大,撤退时的损伤便越是凄凉 赶上北方炎热多雨的盛夏时节,道路泥泞、粮草奇缺,人心思归、军心涣散。原本大军押运辎重先行,以少数精锐殿后的“撤退”很快便沦落成大奔逃。中了几次埋伏之后,大军彻底变成惊弓之鸟,丢弃辎重、仓皇四顾。在溃逃中拖出了长达几十里的散沙般的阵形。 殿后部队很快便和大军失去了联络。 大军出征时号称百万——实际人数当然没这么多,但算上随军的役夫,总数也有将近六十万。而最后北伐大军主帅萧守义带回来的部队,只有区区不足十万。为避免散亡在外的部队投敌,天子并未追究萧守义的战败之责,反而善加抚恤。并且传令天下,已投敌者,只要改过自新将部队带回来,便既往不咎、官复原职。随后两个月果然陆续又有将领率部队回来。 最后总共有近二十万人回归。 但徐仪始终都没有消息传来。 如意全力搜访徐仪的消息,她甚至亲自去萧守义府上拜访,但得到的答复只是——大军撤退时,徐仪自请殿后。 他虽年少,但在这场北伐中也凭勇猛和谋略崭露头角。且他是天子的准女婿,虽说官位不高但身份尊贵,他自请殿后,也令中路大军里的忠勇之士军心振奋,纷纷请命追随。故而萧守义最终还是准他之请,并调拨了两千精锐给他。 负责殿后的是征西将军陈则安,撤退时徐仪归他调管。而前线传回的消息已经证实——陈则安降敌了。 陈则安是一品重号将军、开国元勋,他的投敌不啻于往天子胸口捅了一刀。而北朝为了防止他出尔反尔,命他攻击、屠杀被围困了却不肯归降的将士。逃回来的北伐将士恨他有过于寇仇,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再有反转。 所以,萧守义想说而没说出的话其实是——若徐仪不曾降敌,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战败的残酷从来不会止于战场,喊停的权利掌握在胜利者的手里。 这一战南朝损兵折将,早期夺下的城池尽数丢失。而北朝军队乘胜进逼。淮北大片领土沦丧,彭城沦为孤城,已势不可守。淮南重镇寿春也被围攻,徐茂拼死坚守,而朝廷无力分兵去救。 且而自五月梅雨季后,江南大旱,这年秋天稻米近乎绝收。所幸江南稻麦轮种,一年两熟,一季的欠收尚不至于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但粮价飞涨,米珠薪桂,百姓苦不堪言。令业已十分艰难的局面雪上加霜。 整个建康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 九月底,如意十六岁的生日。 二郎忙中抽闲,去长干里看她——虽然公主府建二郎的隔壁,但仔细算来如意日常活动竟大都在长干里,公主府只是她回来休息和睡觉的地方罢了。而自前线溃败的消息传来后,如意甚至连起居都搬到长安里的总舵里。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回府了。 原本徐思担心如意忧伤过度,想让如意回辞秋殿住一阵子。但如意并没有答应。 故而二郎此行其实也是为了看看如意的近况,好让母亲放心。 二郎进了总舵,先觉着此地比他上回来时还要繁忙。不时有人抱着文书匆匆出入,每间屋子里都能望见埋头在案卷之间,或是在议论正式的人。简直快要赶得上正规的衙门。 而办事的人也大都还是那些——上回来过之后,二郎便怀疑他们是精心挑选训练过的私卫。后来派人仔细调查,甚至直接找徐思去追问,结果证实这些人确实就是私卫。其中大半都是徐思和徐茂当年在乱世里积攒下来的忠勇之士,不说个个都能为了徐家去死,最起码也都死心塌地。徐思把这些人传给如意而不是他,这让多少二郎有些吃味,不过打从心底里他又觉着“这样就好”——一来如意身旁有忠士,他也能少替她操些心。二来这些人竟和如意这么投契,想来也不会太对他的脾气。 只是见这里一切如常,只繁忙上更胜几倍,二郎心里便微微沉下来。 他想,如意的状况果然不大好。 如意觉着自己状况还好。 昨夜四更梦中醒来便再也睡不着,原以为今日会没大精神,谁知忙碌到现在都还不觉着犯困。 只是一时空闲下来,望见庭院里湖石上生兰草,脑中又满是石子岗上的斜雨薄雾,一时箫音入耳,宛若依旧在梦中。 她怔怔的发了一会儿神,回神时正听下人说,“安吉县主又请您去游园,定在下个月十五,您去不去?” 如意眉头便一皱——安吉县主是武陵王和萧懋德的妹妹、荆州刺史王暨的儿媳妇。自去岁回京之后,便一直活跃在建康的贵妇人圈子里。如意和她往来过几次,也说不上多投缘。只是这位安吉县主性子爽利、爱张罗事,年初入觐时便向徐思问起如意的亲事,似乎是有意替她保媒。得知她已许配给徐仪后,倒立刻知难而退。谁知前线兵败之后,她又和如意热络起来,几次请如意游园、散心。虽嘴上说着安慰如意的话,言谈之间却颇有些旧事重提的意味。 如意很少厌恶什么人,但对这位性情并不算招人厌的堂姐,当真是烦恶透了。 可最后她也还是说,“去。”又道,“这一批新到的宝石里,选几块儿成色中等的,命周匠人给我打一套精巧的头面。那天我要戴着。” 霁雪迟疑了片刻,问道,“是佩戴?还是送礼的?” 如意道,“佩戴——要戴给她们看。这些宝石一块儿也不送人,我要全拿来卖。” “可是这种时候……”霁雪不敢直接提徐仪的名字,可在徐仪生死不明的时候如意一反常态的打扮起来去游园,传出去必然不好听。 如意却似乎没听明白,“她们可不关心这些,没见还在游园吗?” 霁雪也不知道如意是真不明白她说的“这个时候”指什么,还是故意混淆。沉默了片刻,才转而道,“三舵主下午过来,要同您商议从蜀地往外运粮的事。” 如意道,“知道了。”她想果然还是得和安吉县主见面,最好能透过她和王暨打好招呼,安排官船护送。否则粮队过荆州,还不知得有些什么波折。她便又道,“让李兑和他一起过来——顺便把招募水手的事一道解决了。” 正说话间,便又有人送契文进来——总舵虽不是贩卖货物的店铺,却也有自己的买卖——替人算账、核账。偶尔也做些短期抵押、借贷生意,而抵押借贷一类都要如意亲自过目决定。 如意伸手接过契文,先问霁雪,“下午还有旁的事?” 霁雪道,“没旁的要紧事了——可您得提前准备一下,今日您过生日,怎么都得入宫去给娘娘磕个头吧。” 如意略一顿,点头道,“嗯,那你下去安排吧。” 便又埋头去看契文——见没什么问题了,在底下加了篆印。那契文一式两份,一份交给丫鬟命锁起来留底。另一份连同符信一同递回给伙计,道,“拿着这个去库里领银子吧。” 她忙完这一茬,正要进屋去吃些点心喝口茶,便见二郎心情复杂的站在一旁,一脸不赞同的看着她。 如意先抬头去看丫鬟,用眼神抗议,怎么没人通报?便听二郎道,“我不让她们说的。” 如意便也不再去追究这些事了,只抬眼瞟着他——一面疑惑二郎什么时候竟比她高了,一面道,“进去说?我刚好有些饿了,要去吃点东西。” 二郎点头,她便引着二郎进里间去。 九月底,江南的天气已有些阴冷,屋里点着熏笼,一进去那暖暖的气息便携着菊香偏扑面而来。随后便见案上陈着一枚越窑产的青釉八棱瓶,窄窄的瓶口,上插着七八朵饱满艳丽的各色菊花。案上又有冷热六样点心,新烹好的茶水正袅袅腾着白雾。 屋子并不大,看得出是专门用来休息的。一应布置都透着舒服,恰到好处。 如意进屋坐下,先就着茶水吃了一块点心,才道,“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二郎却没有同她拌嘴的心思。只问,“你做这些庶务有多久了?” 如意听她开口就说“庶务”,便知他心里不大高兴。她性情柔和,也不和二郎争执,只道,“从去年搬出来,就一直在做——原本经商就是这么一等庶务。莫非你还以为我餐风饮露,在闺阁里凭空动动嘴皮子,就能坐等旁人替我搜集来奇珍异宝不成?” 二郎理直气壮道,“为何不可?我觉着这就很好。” 如意道,“……若果真如此,那我也不过是那一等寄生在百姓身上,于国于民有害无益的纨绔子弟罢了。”她说,“如今朝局如此,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二郎顿了顿,才道,“纵然如此,你也不必事必躬亲。” 如意见他口风松了,便又安心坐回去吃点心喝茶,道,“不瞒你说,这些事旁人须做不了我这么好。原本我和……我和表哥,”她略顿了顿,垂眸又喝了一口茶水,便透过袅袅茶雾望着杯子里破碎的倒影,好一会儿才又道,“……生意做的越大,能代替我们掌舵的人便越少。这也和领兵一个道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她便不再说话了。 二郎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你还在追查表哥的下落吗?” 如意摇了摇头,又道,“但我知道,表哥还活着。不管旁人说什么,总之我就是知道——他还活着。所以你和阿娘其实不必担忧我怎么着,我不会傻乎乎的把自己折腾得病骨支离的,我还要等到他践约归来。” 二郎忍不住又问,“他说最迟十月回来。” 如意道,“偶尔失期也是有的,他也不能算无遗策。” “若他一年都不回来呢?” “那就等他一年。” “若他十年、一辈子都不回来呢?” 如意看了二郎一会儿,道,“若我忙完了手头的事他还没回来,那想来空等也没什么结果——我就亲自出去找他。” “可若他死了呢?” 如意道,“——若他活着,我就把他的人带回来。若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她说着眼泪便滚落下来,便仰头望向二郎,道,“你又何必非要逼问这些事?莫非是……又有什么新的消息了?” 她的脸色霎时苍白起来,手指节紧绷着,整个人已有些摇摇欲坠,泪水不停的滚落出来,“……你和我说实话吧,我受得住。” 二郎道,“还没有。可你不能总像现在这个样子……” 他话还没有说完,如意已抖得不成样子。外在的从容彻底崩溃了,她一边哭一遍含糊的指责二郎,“那你胡说些什么啊……”压抑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嗓音微微颤抖着,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第五十一章 这几个月来被强压下去的担忧、害怕、痛苦尽数浮上水面,如意暴露出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尽管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可是她确实需要好好的哭一场了。总是这样压抑紧绷着不肯放松,她其实已走到了即将崩断的边缘。 二郎忍不住就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在他的面前她不必强撑着,因为他会替她解决一切。她可以尽情的要求他、依赖他。 可是若他果真如此无所不能,又怎么会让如意哭成这个样子? 这世上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件事,纵然他已长大了也依旧倾尽全力也无法为她做到。 不过,如意也不会选择依赖他。她说“我亲自去找他”,她说“若他或者我就把他的人带回来,若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在这件事里,她没有给任何其他人安排位置。这只关乎他们两个人的约定。 她从来就是一个自以为是、并且我行我素的姑娘。她若想让她喜欢的人回来,便亲自去找他,不论生死都会将他带回来。她绝不会用一生去请求,“请帮我把他带回来。” 明明是个女孩子,为什么要成长得这么强大啊。这样他到底要强大到哪一步,才能将她彻底纳在羽翼下。 如意并没有哭很久——本来那样肆意的、大声的哭泣就不能持续很久。 她很快便平静下来,又回复了先前那种“必须要振作起来”的状态。不过这一次是在明知自己的脆弱之后做出的选择。她身上那种自我压抑的阴霾已消散了不少,心里的信念更加澄净和纯粹。 不过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徐仪下落不明,淮南局势危险,京畿饥荒肆虐。 若不熬过这一关,她无法动身去寻找徐仪。她尚未自不量力到这般地步。若当真在这个时候跑到战场或是敌国,不必说找到徐仪,只怕连她自己也要搭进去。乱世之下人如蝼蚁,纵然她也许是一只比较尊贵的蝼蚁,可当命运碾压而来时,只怕也不会特地去区分。 所以她尽其所能,哪怕是毁家纾难,也想为平定乱世做些什么。何况她坐享旁人的供奉,原本这就是她该挺身而出的时候。 “你出去一下,我洗把脸。”她对二郎说。 她一向都素面朝天,也不必再补妆打扮。清水净面后用毛巾拭干,稍稍抿一抿头发,便从屋里出来。 “不许告诉阿娘。”见面先叮嘱一句。 二郎恶声恶气的,“我有这么闲吗?” 如意才又让他坐下。她还带些鼻音,眼圈也依旧红红的,哭过的痕迹都还没消退,说话便又公事公办起来,“京畿一带的饥荒你打算怎么处置?” ——二郎原本以为自己会出江州或是荆州,不料天子竟命他做扬州刺史。扬州府治所在丹阳郡,这实际上是依旧让二郎驻守京城。 这当然是天子对二郎的信重和宠爱,可紧跟着前线战败便是江南绝收,如何在饥荒之下稳定京畿的局势,这重担也压在了二郎肩上。 这些日子二郎正是为此事而忙,只道,“还能怎么办?只能从各地调拨粮草入京了。” 原本扬州熟则天下足,扬州是江南第一大粮仓,历来都只有扬州稻米外运出去,没有内供进来的。而扬州侧近的江州、荆州都是多丘陵山水而少良田的地方,最多能自给自足罢了。徐州、汝南则都在战乱中。要从这些地方调运粮食过来,哪里有说的这么容易? 二郎便又道,“所幸这几年蜀地年景很好,有不少余粮。只是自瞿塘至宜昌一段水路凶险,不那么容易运出来。” 如意便道,“这几年我在蜀地收了小十万斛粮食,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大多都没运出来。自前年在民间悬赏让运粮船平安出瞿塘峡的法子,倒是收集了一些当地老掌舵的行船经验,可也没有十分省力靠谱的法子。也只能多雇佣当地的好把式,铤而走险了。” 二郎点头,叹道,“转眼便到十月,百姓手中存粮想必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若到腊月里还不能把粮食运来,怕就真要饿死人了。” 如意道,“阿爹不打算开常平仓吗?” 常平仓自汉后便多废弃不设——乱世里也根本攒不出粮食来。虽说常平仓“谷贱时增价而籴,谷贵时减价而粜”,是为利农利民而设立,但实际上凡有人操作就免不了徇私舞弊。何况当今世道,各地的豪强垄断地方选官把持地方军政,无人能监管。常平仓在他们手中根本就是侵夺民利的工具。 只是本朝富庶太平,太湖一代接连丰收后,天子怕谷贱伤民,也为了积储粮食,才又重新设置了常平仓。 如意觉着眼下正是开仓救急的时候。 二郎却轻轻一笑,道,“不开仓说不定还能熬过去。若要开仓,只怕立时就要乱起来了。” 如意心想,常平仓是最后的手段,只要不开常平仓,众人便知道还有最后的退路。所以天子才不肯轻易开仓吧。可是天子恐怕高估了民间存粮,而低估了蜀地粮食入京的难度。不知这会儿开还是未雨绸缪,过些日子再开怕就是亡羊补牢了。 二郎却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各州郡都说常平仓里无粮,不肯拿出来。地方上的常平仓本来就是世家禁脔,世家各为其家,不肯与国共苦。越当国难时越要保存实力,是他们一贯的作风。天子早该习惯了。可京口的常平仓总是朝廷亲自掌管的吧。而那里有多少粮食? ——五万斛,只有区区五万斛! 其余的尽都被人贪污了去。而掌管京口常平仓的确实是对天子忠心耿耿的嫡系。 年幼时天子在二郎心中是第一圣明的君王。可随着年龄渐长父亲的神话终还是渐渐剥去了华彩,显露出真相来——天子其实也只是一个空有满腔抱负,却也不能不直面糜烂现状的老人罢了。各为其家心无君国的世家他打压了一辈子,依旧没能打压下去。而他宠信之人,如妙音者弑父、如萧懋德者*、如萧正清者祸国殃民,其余嫡系将领也不免有贪酷舞弊重重劣行,他也不能严加收束。 二郎要严加追究,天子却担忧国之动荡,不肯用严刑峻法。 在朝堂地位越高,参与的机密要务越多,二郎便越有深陷泥沼的感觉。他其实已在建康城待够了,在这种环境里继续留下去,他怕自己也迟早会被磨尽锐气,变成天子和维摩那一等清醒洞明却软烂无用的主君。 二郎正烦闷,便听如意道,“我手上还有七八万斛粮食,都是三五天内便能调拨得动的。若有需要,你只管拿去应急——本来也是为眼下准备的。” 二郎默然,片刻后才道,“还不到你毁家纾难的时候。” 如意道,“谁毁家纾难了。这些不是白送你的,是卖给你的。也不许你用铁钱付账——如今铁钱价贱如纸,都没人肯收了。我也不要真金白银。只国库里若有什么奇珍异宝,譬如珊瑚宝石绣屏一类,你拿来给我抵价就是了。若东西够,我有办法再替你筹集出粮食来。” 二郎:…… 说真的,真金白银这种硬通货这个时候确实舍不得拿出来。可珍珠宝石这种看似珍贵的东西,在这种时候反而毫无用处。只要能换到粮食,他能说服天子有多少就拿出多少来。 可是——“你还能从哪里筹集粮食?” 如意道,“豪门世家谁手上没有七八年的存粮?只看你怎么从他们身上掏出来罢了。我有办法让他们拿粮食来换这些‘无价之宝’。不说低买高卖,可至少不会让你吃亏。” 二郎知道如意说到做到——让他阿姐为他从事商贾末流,他心里很不好受。却还是道,“——那我回去便清点府库。” 如意点头,又道,“我听说朝廷在讨论如何平抑物价,我这里也有个主意。你听不听?” 二郎道,“你说。” 如意便道,“其实江州和荆州一带也不是没有余粮,可这些粮食分散在各家各户,零零星星,朝廷若想调拨便只有搜刮、摊派一途,我说的对不对?”二郎点头,如意便道,“可其实有个法子,既不会侵夺民利,也不必朝廷大动干戈,就能自然而然的让这些粮食汇聚到扬州来。” 二郎道,“你是说高价收粮吗?”并不是二郎没想过,只是常平仓的教训就摆在那里,朝廷高价收粮,免不了中间经手的官员层层盘剥贪渎,还很容易演变成搜刮、摊派。实在是说之有理,可行之有害。 如意道,“虽不中,亦不远——不必朝廷高价去收。只要朝廷放开粮价,准粮商自定价格,再疏通从江州、荆州来扬州的道路,免去粮商出入城门要缴纳的份钱。商贾自然就会自己去民间搜购粮食,运送到京畿一代倒卖。进来的粮食多了,粮价自然而然的就降下来了,饥荒也能缓解。”她顿了顿,“自然,中间粮价免不了要飞涨一阵子——可只要你手中有粮食,就能保证涨得不那么离谱。我觉着还是可以一试的。” 二郎脑中一明,心想这法子确实可以一试。 和如意短短几句话之间,他竟觉着思路开阔了不少。远比在朝中听天子朝臣们语含机锋的陈述人心世情、算计谋划、争执推诿半天更有用得多。 随即他忽就意识到——并不单单如此。事实上就连如意做到的事,也比朝廷做的更多。旁的不说,朝廷说要调拨过来的粮草还在川蜀逡巡,而如意凭一己之力已筹集来七八万斛粮食了。 在他所没有意识到的地方,如意竟已远远的飞在他前头。明明遭遇重击,可当他迷茫困顿时,她依旧尽其所能的庇护、扶助他。 而他竟还在为如意疲于“庶务”而心疼不悦,还在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应当将她庇护在羽翼下,令她无忧无虑的当一个太平公主。 二郎忽就觉得满脸滚烫。 他匆匆起身,道,“我会找人参详的。府里还积了许多公务,我不久留了。” 如意也并不留他,只道,“取粮的凭证稍后我差人给你送去。” 二郎道,“嗯。” 他匆匆离开,然而行到院子里,又不由折回来,道,“一会儿你要去给阿娘磕头,对不对?” 如意道,“是……” 二郎便道,“我和你一起去——你等我来接你。” 如意目光便一柔,暖暖的。江南浓秋,庭院里有重红浅黄绚烂如锦的木叶,庭院之上碧空晴明。她立在门前石阶上,浅浅道,“好。” 第五十二章 (上) 扬州的饥荒其实只是二郎手中诸多麻烦中并不算十分迫切的一个。 对他而言更棘手的是寿春之围。 因前线溃败,淮北大片土地落入敌手。九月中,东魏国集合三路大军围困淮南重镇寿春。一旦寿春失守东魏大军渡过淮河,战线将很快推进到长江一线,那时建康的局面便危急了。 但前线消息驳杂不通,等建康确认寿春被围攻时,已到九月下旬了。 朝廷剩余的兵力大都被牵制在汝南一线,故而对寿春的局面束手无策。只能仰仗徐茂坚守不降,等朝廷抽调出援军来。 在二十几万大军的围困下,没人知道寿春究竟能坚持多久。已经有人倡议重新在京口驻防,加强石头城防和江上巡逻——分明就是在做放弃淮南、退守长江一线的准备。 二郎不无嘲讽的想:所幸长江龙蟠,石头虎踞,建康城防固若金汤。他们还不必做投敌、亡国的准备 二郎确实比旁人更有理由担忧寿春之围困。 不用为旁的——被围困在寿春拼死力守之人,是他的亲舅舅。 二郎是扬州刺史,掌握一州军政钱粮大权,离徐州也最近。他能去救徐茂,但问题是扬州正在闹饥荒,而大军不可能空着肚子奔袭去寿春。如何筹集军粮,这才是扬州幕府所面临的最大危机。 如意在这个时候给了他七万六千斛粮食。不多,可确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但二郎手下大军并没能奔袭淮南去解寿春之围困。 因为汝南叛军先于西魏大军,直逼长江而来。 天和五年十月。 清晨。 红日将升未升时候,江上薄雾弥漫。洲渚滩涂还沉在一片黑暗中,远望只见白水黑土,风吹芦苇瑟瑟。一时渔船的撑杆破开江面,惊醒水禽,那鸥鹭便拍打翅膀,在波光中腾空而起。 如意晨练归来,路过此地,忽就想起去岁十月里她送徐仪出征的情景。原来当日秋景与今日并无什么不同。 日月轮回、四季更替,年复一年。新景似旧景。 可期年之会已至,同她相约之人却没有回来。 江上风劲,她不过愣神片刻,系发的青巾便被江风吹开了。 她便在栈桥便坐下,一边思索着昨日看过还未处置的公文,一边信手挽发——在长干里住得越久,她公主的身份便也越发模糊。虽说不至于像此地寻常的妇人般赤脚挎着木盆来江边捣衣,可若她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她府上那些婢女内侍已能泰然处之。 故而她能如此刻这般,安静的一个人的待着。 她毕竟是被伺候着长大的,又三心二意,摆弄了半天头发,也只挽出个歪歪的髻子来。她也不大在意,随手用青巾绑好 又俯身拨弄江水,用以濯手。 她正待起身时,忽听一声轻笑,旁边一苇孤舟上便有少年挺身坐起。 原来先前他枕着手臂躺着舟内,因他逆着波光,故而如意没注意到。 那少年逆光而坐,形貌爽朗清举。有那么片刻如意望着他,恍若得见故人,江雾潮湿,她眼中、睫毛上尽是濛濛水汽,一时竟有些分辨不清。 “原来古诗是这么来的。”他低笑道。 这声音响起时如意才骤然回过神来,她忙垂下眼眸,侧身擦了擦脸颊。遮去眸中雾气与失望。 ——那并不是徐仪。 可也确实是故人。如意纵然不记得这少年的模样,可她至少记得他背上那柄格外瘦峭的长刀,他竟连在船上睡觉时也依旧抱着它。 何况事实上这少年气质独特、容貌出众,她其实记住了他的模样。 她还记得初见时他用一把芦苇调戏她的劣迹,想来这次所说古诗也不过是“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一类抖着小聪明调戏人的话,便不肯接他的话。只道,“原来是你。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那少年眼眸便一明,笑问道,“——你还记得我?” 如意坦诚道,“是。想来你也记得我吧。” “那是自然。”那少年便笑道,“可惜今日我依旧不能回报你当日一饭之情,这一次我是真的身无分文了——”正说着他腹中便一响,他便一笑,又望向如意,“你能否再招待我一顿好饭?” 他说得毫无有求于人的窘迫,反而如清风徐徐,明月朗朗,干净坦荡得很。 如意便道,“好。” 恰后渚篱门前的茶摊又支起桌椅来,如意便依旧在那里请他。 他也并不嫌弃寒酸,照例点三升米饭配一锅蒸鱼、一壶茶水。如意看他吃得香甜,竟也有些饿了,便也点了一份豆花。 茶铺里用的木勺粗糙而肥大,勺子柄还有些油腻。她锦衣玉食惯了,一时不大适应。好不容易用那么钝的勺子将豆花划开勺起,却又无法用很好看的礼仪将勺子送到唇边喝下去,还不小心将汤水撒了出来。等她终于笨拙、艰难的吃到第一口早餐的时候,对面的少年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是被人喂大的吧?” 如意:…… 他便随手勺了一勺鱼汤,示意给她看。 如意学着他的模样喝了一口,以回应他比起示范更像取笑的“指点”。回击之后,便不肯再喝了——豆花咸且调味粗糙,实在难以下咽。 那少年只一笑。吃光了自己那份,便又端起如意的碗,用勺子敲了敲碗边,道,“你不喝了吧?” 如意略有些疑惑的点头,那少年便麻利的将碗捧起来,津津有味的将那碗豆花喝光了。 如意不意他竟就着她的碗吃她剩下的东西,下意识已站起来退了一步,满脸通红。 他还不解,“怎么了?” 如意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吃下这个闷亏,扭头道,“……腿麻了,起来活动活动。”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升起来,一时风平,江上波光细碎。似乎又有渡船靠岸,茶摊上接连来了四五个人。都一色的高大身材。明明天晴无雨,日头也并不晒人,却都带着斗笠,面容遮挡在兜里的阴影里。是粗人的模样,可按在包裹上的粗糙的大手,肤色却很白。 如意不由就有些在意,心想那包裹的形状扁而长,不像是寻常行李。 那少年却忽就引开她的注意,道,“你还不曾问过我的姓名吧?” 如意却已无头一次见面时对这少年的好奇了——这少年其实并未改变,依旧是有趣、可结交的,可如今她的心态确实是略有些枯槁了。她只心不在焉道,“萍水相逢…… “我叫顾景楼。”那少年却干脆利落的开口了,随即又笑道,“这回我是从北边回来的,你不问问我北边有什么消息吗?” 待如意意识到他话中所隐藏的可能时,她不由睁大了眼睛。她的心就在这晨光中一点点的苏醒过来。有名为希望的、纵然渺茫不可靠也一次次让她为之徒劳奔波的东西,骤然被点亮过来。 她不由就急切的道,“你可去过——” 可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刺耳的金属与皮革的摩擦生打断了。那是宿铁阔刀骤然出鞘的摩擦声,那刀刀锋阔大,刀剑微翘,有独特的沉重的出鞘声。这刀可轻易斩甲三十扎,是战场上最常用的劈砍武器。纵然如意对杀气感知迟钝,可当这么沉重的大刀携着刀风自侧后劈来时,她的身体立刻便做出了反应,闪身避让。 而顾景楼比她还要快,他已拔出长刀迎上前去,将那大汉握到的手齐手腕斩断。那大汉举着断臂哀嚎,而顾景楼好不动容的侧手揪住那大汉的衣领,用他作盾牌去挡其余的斗笠人。那大汉片刻间便死在同伴的刀锋下,顾景楼见斗笠人们毫不顾虑,便也弃如敝履的将他随手推开。 他的剑极快,只见残影。脚下一旋,便又迎上前架住了另一柄阔刀。他身形比这几个大汉整整小一圈,手中长刀也极瘦峭——甚至不比阔刀的刀锋肥厚,可一触之下竟不落下风。 如意习武已十年,这是她的初阵。可也许是因为她满心只想着从这少年口中问出消息,明明见了刀光剑影、鲜血和残肢横飞,却没太多恐惧。虽不免面色苍白,脑中迟钝,却没怕得想逃。 那些斗笠人已丢开她,合力围攻顾景楼。在短暂的失措之后,如意很快便回过神来。她怕顾景楼独木难支,抬步转身便一头钻进茶铺里找武器。她漫无目的,进屋胡乱搬起一把椅子,就见一旁桌子底下掌柜的和小二哥抱头缩在下头。抬头看如意的目光仿佛她也是个太岁。 如意抱着长凳,身上还溅着斗笠人的血,面色因紧张而有些僵硬,问,“有刀吗,要长的。” 小二哥瞪着她,抬手指了指,“……墙上挂着柴刀。” 如意循着他手指所指垫脚去取柴刀,问,“认识何满舵吗?” 掌柜的和小二哥都道“认得”。如意胡乱挥了挥柴刀试手感,便要出门。却也没忘了说,“别躲在这里——去找何满舵,就说少当家出事了。” 顾景楼周旋在四五个歹徒之间。虽说他并不指望如意的战力,但如意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也实在让他大失所望。 ——好歹给他个机会说完“我顶住,你先逃”再跑啊! 而且就算不等他说,也至少在逃跑前替他壮壮声威,交代点什么吧。 结果他一回头就见如意挥着柴刀又冲回来了。 顾景楼:…… 顾景楼杀回到如意身边。 两人背身站着,顾景楼虽年少,但长刀犀利、其人勇猛,那些斗笠人一时竟不敢蜂拥而上。 顾景楼便从后腰摘了把一尺来长的短刀给如意,道,“用这个。小心些用——这刀锋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 那些斗笠人面色不觉都一变,神态越发谨慎了。 如意接过刀抖掉刀鞘,却也没丢掉柴刀,而是双手持刀——这两柄刀都太短了,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她气息略有些紧张,所幸习武久了,很多习惯早已深入骨髓,步态和架势并没露出破绽。 她问,“这是些什么人?” 先前一番酣战,这些人的斗笠已都被切开或丢掉,露出了斗笠之下的面容——这些人大都高鼻深目,鹰视狼顾,面相凶残得很。分明不是中原汉人的长相。 顾景楼双手持剑戒备着,眼睛如嗜血的孤狼般带了微微的兴奋,劣势之下他反而越发的斗志昂扬。他一边观察着局势,一边道,“这些都是羯胡,从汝南一路追杀我到金陵,就因为我探听到的消息——你确定还想问我?” 如意道,“你有北伐大军的消息吗?” 顾景楼道,“有。” 如意便沉舒了一口气,令自己平复气息,道,“那就杀出去再说吧。” 短暂的对峙终于被打破了,那些斗笠人再度袭来,如意和顾景楼也分别迎上前。 如意毕竟是头一次搏杀,她并不敢跟这些人短兵相接。那阔刀的刀风铮铮然刮的她耳朵疼,她很清楚只要被扫中一下,她便得伤筋动骨。但她所修习的武艺原本就已灵巧见长,那些斗笠人的功夫却朴拙而重力,故而她躲避得并不艰难。 她缠住一个人,顾景楼那边轻松了许多。但以一第三,一时也占不了上风。 正僵持间,如意便听远远的传来一声口哨,有人大喊,“少当家的,离远些!” 如意心中一振,俯身避开斗笠人横扫过来的刀锋。脚下一蹬,便想跳出战圈。 然而那斗笠人意识到如意这边援兵已至,却不肯轻易放如意离开——她分明就是这一行人中弱且身份尊贵的那一个,正好拿来做人质。 他上身强行一旋,那长刀的去向竟立时调转,刀背向着如意的后背挥来。 如意察觉到背后阔刀的风声,那刀锋分明向着她的脖颈而来。她脑中一时就只有那阔刀的轨迹。 ——避无可避。她想。 不知为何,先前她怕那柄阔刀怕得避之不及。这一刻却像个亡命之徒般,脑中冷静得厉害,竟半点恐惧也察觉不到了。 她便在空中强行转身,用手中双刀架住了挥砍而来的阔刀。她并非实架,实际上是顺着斗笠人的挥砍将他的刀锋拨开。已卸去的大半力道,可双手还是被镇得一麻。但她脚下腾挪,硬是站稳了身形,借力向后腾跃几步。 而一支白羽长箭就在此刻贯来,钉进了那斗笠人的胸口。 那箭力道极大,整支箭身几乎都没了进去,只露一段箭羽在外。 局面已然逆转,三个斗笠人却不退反进,几乎用以命换命的手段直向顾景楼杀去,竟是宁肯搭上性命也势要将他灭口。 但何满舵带来的弓箭手极为沉着大胆,竟在这么近距离激烈的缠斗中再度出手,射杀一名斗笠人。 此刻何满舵一行已然赶到如意身边,如意抬手一指,道,“帮那个瘦长刀的!” 其实不必她解释——另外两人一看就是胡人,何满舵等人早一拥而上。如意不得不再度叮咛,“留一个活口。” 顾景楼已脱身而出,跟如意一道站在一旁看着何满舵他们以多欺少。 “你是少当家的?” 如意:…… 如意不作答,他也不在意。微微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战局,忽就问道,“你师承何处?” 他早看出如意是练家子——从栈桥上起身时她姿态轻盈,转身时的步法平稳灵动,处处透着身法的影子。来茶摊前他还故意不动声色的故意踩起江边朽木绊了她一下子,虽没就此看出她的师承来,却推断出她必然从小习武。 而适才她在空中转身架住长刀后稳住身形的一整套身法,若他没看错,恐怕和他师承一脉。 如意依旧不作答。 何满舵他们并没能及时擒下那两个胡人——他们见无路可逃,麻利的抹脖子自尽了。 如意怔怔的愣了好一会儿。 京城首善之地,一国公主几乎命丧胡人之手,这其中意味她隐约已能察觉到。她并不是对这些歹徒心存怜悯,可是……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滋味吗?她只觉着身上粘腻血腥,入鼻的气息令人作呕。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竟还牢牢的握着那两柄刀。她试图抬手将那柄短刀还给顾景楼,可手竟酸软的抬不起来。 她默默的背过身,道,“去府衙报案吧。” “萧琉璃。”身后却传来这么一声。 如意脑中一醒,下意识打起精神抬头去找,心想琉璃竟也来这里了吗?可是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直呼公主的名讳? 待看到顾景楼笑眼弯弯的望着她时,才意识到竟是他叫的。 她戒备又疑惑的望着顾景楼。 顾景楼笑道,“家父江州刺史顾长舟,我是他的幺子,名景楼,字凌云。” 第53章 番外 顾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顾景楼不比徐仪,能经常出入宫廷。但他的父亲顾淮是天子的挚友,虽说常年征战在外,但每隔几年就会回京叙职。每回顾淮回去,天子必然特别设宴招待他,建康城中世家勋贵们也纷纷为他接风。顾景楼常年跟在顾淮身旁,故而对于中朝权贵和天子的子女们,顾景楼也略知一二。 当然,这个“子女”指的主要还是子。本朝的公主顾景楼是不大熟悉的。 但他确实从小就想娶一个公主,不为旁的,公主有全天下最尊贵的出身,至少不用害怕成婚之后被他的嫡母欺负。说不定还能反过来欺负欺负她的嫡母。 他的嫡母那可是相当的凶残。 顾景楼第一次听顾淮说起公主,大概是在他五六岁的时候,在建康。 哪天顾淮饮酒回来,苏姬抱怨“您怎么又喝醉了?”顾景楼就替顾淮作答,“因为有美人在席呗。” 结果被顾淮一脚踢出三丈远去——当然踢的不远,主要是顾景楼借力逃的远。这是他们父子间极寻常的互动,顾淮的说法是锻炼他的反应能力,不过顾景楼觉着他单纯只是脚痒想踢孩子罢了。 事后顾淮承认了,“是有个尊贵有趣的小美人在席。” ——顾淮所说“美人”,从来都不带任何调笑和不庄重的意味。他口中的美人往往是个意象,有些不可亵玩的神仙知己的意味在。譬如若“美人”令他饮酒,他必“恭领之”。 就顾景楼所知,顾淮年轻时确实仰慕过这么一个美人,正因为太“恭敬畏惧”了,结果导致美人芳心另许。顾淮备受打击之下才养成乱搞男女关系的毛病。最后被南康王府的小郡主——也就是顾景楼的嫡母算计,被迫成亲。 这“美人”是他嫡母最大的假想敌,故而这“美人”在顾景楼心里也是一个极完美的意象。 听顾淮这么说,顾景楼便好奇起来,“是谁?” “天子的小女儿,应该和你一般大。” “是个公主?” “是。” “好看吗?” “好看。” “你在哪里找到的?”怎么他就找不到呢? “大皇子府上。应当是大皇子的胞妹吧……”顾淮随口评价,“兄妹二人倒是一脉相承的仁厚,”片刻后,“而且有趣。” 顾景楼第二次听顾淮说起公主,应当是在他□□岁左右。 也是在建康,也是类似的情形。 这次顾淮说的是,“再不刻苦修习,小心被师妹比下去。” “你竟收了个小师妹?!” “是徒弟。我的徒弟,你的师妹。” “是谁?我这就去把她杀了。” “——是天子的小女儿。上回我是不是和你提过?” 顾景楼悻悻然。心想,算了是公主就姑且放过她吧。反正公主又不会跑来和他抢衣钵。不过—— “我想见她。她既然是我的师妹,就该听我的话对不对?”他还没见过活的公主呢。 “你想得美。” 顾景楼十二岁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天子。 天子也没有三头六臂,他想。这让他稍稍有些失望。既然天子没什么特别的,想必他的女儿也和寻常女孩儿没什么区别。 乘船渡江的路上,顾淮忽然说,“你不是一直想娶个公主吗?” “好像也没那么想了。” “哦。可惜了,天子才说想把女儿许配给你。” “不过能娶一个也是不错的。”片刻后,顾景楼忍不住问道,“哪一个?叫什么?好看不好看?” “是太子的同胞妹妹。闺名琉璃。很好看。” “太子有几个妹妹?” “似乎是两个。不过同母的只她一个。” 顾景楼点了点头,心想原来是她啊。怎么感觉有些高兴呢? 顾景楼十六岁,奉父命游历天下。不但没有掷果盈车,甚至都无慧眼识英雄。一路被骗、被偷、被抢劫,给他自命不凡的心性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姑娘。 那个在他极落魄的时候也依旧看出他的不凡之处、对他另眼相待的姑娘,顾景楼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是个公主。 ——当然是个公主,她随从中可是有宫女、寺人和侍卫的。 而且她很美,确实如赋中所说“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是那种于千万人中一眼望见,便再不会错认的美貌。顾景楼想,不知他阿爹所说美人,是否就是这般模样? 不知道同他定下婚约的那个公主,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顾景楼十七岁,不辱使命,打探到了惊天的秘密。可惜不留神泄露行迹,比去时更惨的被一路追杀着归来。 经年之别。渡江时他忍不住想,不知今年那姑娘还在不在。而后等他一觉醒来,霜天破晓,那姑娘坐在江边,正临水挽发。 ——他第二次独自到建康来,遇见的第一个人,依旧是她。偏偏又是在他极落魄的时候,而她竟依旧记得她。 随即他就认出了那姑娘施展的功夫。 如果这还不叫有缘,究竟什么才叫有缘啊?!顾景楼想。 但那个姑娘说的确实是,“哦,你认错人了。” 所以他就不明白了——究竟哪里搞错了? 他的未婚妻是太子的同母妹妹、是他的小师妹,名叫琉璃——难道不就是他遇到的这个人吗? “你是个公主,是天子的小女儿?” “……是。” “家父曾指点过你功夫,你适才施展的身法是家父所创的‘鲤跃’”。 “是。” “你是太子的同胞妹妹,名叫琉璃。” “不是。”那姑娘想了想,还是提醒他,“——那是我阿姐。不论你究竟从何处得知家姐的闺名,都还是不要在外头直呼为好。” 顾景楼:…… “难道我阿爹也指点过你阿姐功夫?” 那姑娘淡淡的,“那我就不得而知了。”随即又再度提醒他,“若你没有旁的事,是否可以告诉我你从北边带来的消息了?” 顾景楼还是有些不甘心。 “我适才叫你阿姐的名字,你回头做什么?” “……”那姑娘看他的目光仿佛像看一个要不到糖就哭闹的孩子,“我就是想看看究竟是谁在大庭广众之下乱呼公主的名讳。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对家姐的名字这么执着?” “因为——我似乎同叫这个名字的公主,有一个婚约。” “哦……”那姑娘长长的应了一声,似是恍悟,又似是有些恼火,“所以你是想让我提前尊你一声姐夫吗?” “……”少年顾景楼默默的在心底吐了一口血。 “那么北边的消息——” 顾景楼备受打击,忍不住回击道,“你还不是一样,对北边的消息这么执着?” 那姑娘垂了眼睛,语气依旧淡淡的,她说,“因为……同我有婚约的那个人,他在北疆。“ 少年顾景楼,十七岁,情窦初开。自以为遇到了与他有缘的、完美的命定之人,谁知几句话之间失恋。还给他们一人问出一个婚约者。 第五十二章 (中) 建康城没有外郭,故而此地也没有卫兵守门,还要临时到丹阳府衙去报案,调拨人手过来。短时间内守备填补不进来。 如意便临时命何满舵等人暂且留在此地盘查行人,等待府尹派人来处置。 她和顾景楼则先一步入城。 顾景楼见建康外郭篱障陈旧,篱门处守备松散,不由道,“一旦兵隳临城,靠这些守备如何能防御得住。” 如意也瞟了一眼篱墙,却并不甚在意,只道,“建康真正的守备在长江和石头城,当然不是靠这种东西。” 顾景楼忽就停住脚步,饶有兴致的追问道,“万一长江和石头城防都被突破了呢?” 如意也不由停下来望向他,见他竟然不是在说笑,便垂了眼眸,道,“还可退守台城,建康内城城墙还是相当坚固的——不过若真到了那种地步,守与不守有什么区别?” “区别还是很大的。”顾景楼道,“多守一天,等到救兵的机会就多一天。历来攻防,在最后一刻逆转颓势的战例不知有多少。” 如意却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论调——就她看来,普通的城池当然如此没错。可建康是国之都城,国都被破防、被兵临城下的含义,当然与众不同。 但顾景楼的说法听上去好像确实更有道理。 她想了想,终还是道,“你说的对。” 顾景楼却又笑道,“不过,谁敢保证前来救难的援军,不会变成另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呢?” 如意:……你逗我玩吗?! 但她还是淡定道,“如果非要在曹操入城和石勒入城1之间选一个,当然是曹贼比胡贼好。” 顾景楼看着她,她也看着顾景楼。四目相对,明明没有真刀真枪的交锋,却又别有较量的意味。却是顾景楼先笑起来,道,“当然还是两个都不入城的好。若真到危急境地,来的必然是忠君爱国之将领。” 如意没有做声,她觉着顾景楼话中意味深长。虽在此之前她从为想过建康可能会面临重兵压境的危机,此刻却不由自主去思索。 ——建康是一座守备森严的城池,但同时也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它一方面有长江、石头城、钟山、玄武湖守卫着,多少意图南下的大军被牢牢的阻隔在长江的那一头。它固若金汤、牢不可破。可另一方面,建康却又连外郭城都没有。虽说台城本身有牢固的城墙,但建康真正的繁华之地——秦淮河南、石子岗北这一代人烟稠密的地区,根本就毫无守备。一旦大军跨过了长江,这一带只怕顷刻间就会被夷为平地。而仅靠着台城弹丸之地,究竟能坚持多久? 但是,谁会去设想敌军攻破长江之后的事呢?毕竟敌人在长江之北,正常情形下人只会想到,要全力将敌人阻拦在江北。 除非…… 她便问道,“你从北边带回来的消息是?” ——恐怕这消息既是顾景楼被追杀的缘由,也正是引起他忧虑建康城防的缘由吧。 顾景楼却道,“事关重大,我只能说给天子和太子听。” 如意道,“可你之前——” 顾景楼抿唇一笑,“之前?之前那不是局势危急么。” 如意:……也就是说,他是为了把她牵扯进来,才故意当着那些斗笠人的面提到北边的消息。实际上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她。 这个混账!——如意不由暗暗骂道。她竟也难得被人惹得咬牙切齿了。 “那么北伐大军的消息——” “啊,这个没有骗你。”顾景楼见她有些恼火了,忙笑着解释道,“我确实也打听到了一些。你只管问,我知无不言。” 如意的心情这才稍稍疏解了些。她道,“徐仪徐行卿,应当是北伐大军的一个行军司马。你可听说过此人的消息?” 顾景楼道,“徐仪?他也在北伐大军当中?” 如意心下便一沉,心想,顾景楼既这么说,恐怕是不会知道徐仪的消息的。 果然顾景楼道,“没听过有他的消息。”他又看了如意一会儿,问道,“他就是那个同你有婚约的人吗?” 如意点了点头。 这其实也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何况她已习惯了失望。她只抱着一点聊胜于无的心思,又道,“那么你可听说过陈则安的消息?他麾下那些不肯降敌的将领,是否真的都已经……殉难了?” 徐仪只是个无关大局的行军司马,陈则安却是举足轻重的一品重号将军,果然一提到他,顾景楼立刻道,“陈则安的丑事确实听了不少——虽不知是真是假,却十分的鼓舞人心。”他便兴致勃勃的道,“东魏围攻梁郡时,想要劝降梁郡太守宋公明——宋公曾是陈则安的下属,东魏人便说陈则安已投降,你又何必负隅顽抗?宋公便虚与委蛇,说要亲眼见到陈则安才肯投降。东魏人便让陈则安到阵前露面,谁知陈则安一露面,对面阵中便一箭飞来,正射中陈则安的脸颊,帮他在脸上开了个新洞——你说痛不痛快!” 如意道,“痛快,痛快极了!” 若不是陈则安临阵叛降,对先前的战友举起屠刀,徐仪也不至于落得音讯不闻的境地。这小姑娘活了十六七年,从未如此想要看到一个人遭现世报。 可纵然陈则安遭了报应,徐仪也依旧下落不明。而梁郡据她所知也已然失守,宋明的下场只怕也并不乐观。她便问,“宋公可还活着吗?” 顾景楼道,“还活着。只不过这一箭之后,东魏人知道他是宁死也不肯投降了,攻城更急。他不得不放弃梁郡,渡过睢水南撤,听说先是去往彭城,后来又南下去解寿春之围了。早先世人都说宋公庸懦,还以为他必然会效法陈则安投敌,谁知危急时刻他竟有这种魄力。如今北边散落的溃兵纷纷投奔他,听说到彭城时他麾下军队就已扩展到近十万了——” 他正说着,却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话便一时顿住。只看着如意,似乎想要问些什么。 如意疑惑的望着他,他眼睛缓缓眨了一眨,道,“徐仪他——” 如意眼睛里不觉就又浮现出希望来,她宛若雏鸟般急切的望着顾景楼。顾景楼目光便闪了一闪,道,“——他的父亲是徐州刺史徐公茂吧?” 如意忙道,“是!”她目光便又黯了一黯,又道,“……舅舅正在寿春,处境也相当艰难。表哥他——” 顾景楼便道,“至少……有宋公带去的这十万援军,想来寿春之围也不日可解。你不必过于为你舅舅担忧。” 如意再次失望,却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是。” 说话之间,他们已走到总舵门前。如意停住脚步,正想着是该再从顾景楼口中套一套他所谓“只能说给天子和太子听”的机密,还是如何,便先见有马车急停在总舵门前,二郎从上头跳了下来。 他尚还没有站稳,抬头望见如意,面色一沉,便大步上前来。 如意心想——来的刚刚好。 二郎却已抬手掰住她的脸颊,指甲轻轻的蹭上去。 就算是姐弟之间,平素说话也没有靠这么近还动手动脚的,如意先被他吓了一跳,推道,“你做什么啊?” 二郎见她脸颊上只是被溅了血渍,并无伤口,才放开她,道,“你有没有受伤?怎么会遇刺?出门都不带人的吗?刺客拿住了?”见如意手上也有血迹,又要翻开她的手查看。 如意:…… 如意只能赶紧将手抽到背后去,“别看了,我没受伤。” 二郎又眯着眼睛审视了她好一会儿,确信她面色确实红润建康,才轻轻的哼了一声,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大事,惹了这等仇敌?” 如意果断一指顾景楼,“不是我招惹的——是他。” 顾景楼感觉很不好——相当的不好。 虽说如意澄清了她不是琉璃,她的未婚夫也另有其人,可顾景楼还是下意识的觉着,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不一定是他弄错了。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澄清其中误会,半路上就忽的杀出个少年来,不但对如意动手动脚,说话也毫不避讳——他谁啊! 顾景楼便面色不善的问道,“这哪位?” 二郎:……你才哪位呢! 如意忙替他们介绍,“这是临川王,天子的次子,太子的弟弟——也是我的同母弟弟。” 顾景楼还窝火呢,闻言不由仔细打量了二郎一番。不经意脱口道,“……你们长得也太不像了。”按说姐弟二人都美貌至此,彼此间应该多少都有些肖似之处的。 如意面上一红。却也没多说什么。 顾景楼确认了二郎的身份,拱手俯身行礼。 如意便转而对二郎道,“这是江州刺史顾公的幼子,顾景楼,字凌云。” 二郎也不动声色的打量了顾景楼一番,一笑,道,“长得倒是和顾公有几分像。” 顾景楼:…… 这二人头一次见面,虽不说暗潮汹涌,却也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印象。 既然二郎来了,如意也不再多费唇舌,直接道,“顾公子从汝南带回了机密军情,正要去面见天子。你带他入宫吧。” ——她有心让二郎与闻。这其实就是故意在给顾景楼设局。 顾景楼也只抬头瞟了她一眼,分明对她的念头心知肚明。但他还是对二郎笑道,“那便烦劳二殿下了。”他便向二郎进呈印信,道,“这是临行前家父给我信物,还请殿下将此物呈给陛下。” 第五十二章 (下) 承乾殿。 维摩正在向天子禀告政务。 天子神色疲倦,并不怎么说话。虽今日维摩所奏禀的事天子一律都说“那就按你的想法办吧”,但语气中并无什么嘉许之意。维摩心中惴惴。他能觉出天子对他的不满来,可他不明白天子究竟不满在何处。天子的态度总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当真就如此平庸,难当大任。 一时有人近前通报,“二殿下有事求见,正侯在殿外。” 天子点头让二郎进来,维摩不由就有些分神。 天子似乎察觉到了,便说,“别太在意你弟弟,你是储君,只要器量胜过他便足够了。” 维摩道,“是。” 天子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二郎进屋,先向天子行礼,再向维摩行礼。 天子问他有什么事,他便单刀直入道,“阿爹可还记得江州刺史顾淮的幼子,名叫顾景楼的?” 事隔多年,可天子脑中还是立刻浮现出那个抱剑乘舟而来的英俊少年,面色便一缓,道,“记得。他来建康了?” 二郎道,“是——他从汝南来,说有机密要事向阿爹禀报。”他便将顾景楼给他的印信呈上去,“他正等在外面呢,您见不见他?” 天子接了印信,微微后仰着看了看——他已有些花眼了——见确实是顾淮的信物,便道,“——快让他进来。” 内侍去宣顾景楼入见。 维摩立在天子身旁,不由有些踟躇——和二郎不同,他与顾景楼是有切实的交情的。虽不说有多熟悉,可每回顾淮回长安,他都会和顾景楼见面。按说以他和顾家的关系,顾景楼想见天子,该来找他才是,为何反而要找般若帮忙? 转眼间顾景楼便跟着内侍来觐见。 见礼后,天子先问,“你阿爹可还好?” 顾景楼便道,“我也不知道——去年九月离开庐陵后,我已有一年多没回江州了。” 天子略有些失望,却并没流露出什么行迹来,只道,“是的,适才确实听说,你新从汝南来——是去年便去了吗?” 顾景楼道,“是。是奉我阿爹的命令,去汝南调查一些事的。今日求见陛下,正是为了向陛下禀报。此事涉及机密,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天子也不生疑,抬手便命左右侍从退下。只留维摩和二郎在一旁侍奉。 顾景楼这才道,“去年夏天,江州出了一场匪乱——有三五百贼寇劫掠船只,意图渡江。我阿爹得知消息,便派我前去剿灭贼寇。” 三五百人作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就顾淮派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率兵剿灭来看,应当是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天子点头听着。 顾景楼便又道,“不想这伙贼寇十分凶残,臣率两百精锐同他们对上,竟也旗鼓相当,颇费了些计谋和力气,才将他们尽数捕杀。” 天子不由略略坐正了身子——按说寻常百姓起事作乱,不论武器还是行军编制都相当草率,就算人数多,也决然不该是精锐官军的对手。 顾景楼便道,“臣留了活口审讯,才知道他们竟然都是羯人。二十年前随李斛南渡归降,李斛作乱被诛灭后,他们便被分散迁徙到江州。”他略顿了一顿。 天子面容却极平淡,问道,“然后呢——他们为何要作乱?” 顾景楼道,“据他们的口供说,是李斛召集他们去汝南起事。所以他们才会抛家弃业去汝南投奔李斛——不止江州,全天下的羯人都要去汝南汇合。” 天子不做声,也不做色,殿内一片死寂。 顾景楼心中略有些疑惑,悄悄留意着天子的神色,道,“我阿爹觉着此事蹊跷——李斛已死,究竟是谁打着他的名号作乱?便派我追查此事。于是我便离开江州北上,假扮做受召唤前来汇合羯人的儿子,潜入汝南打探消息。” 天子这才缓缓问道,“那么,你打探出的消息是——” 顾景楼道,“李斛恐怕确实还活着。” 在顾景楼所带回的消息中,“李斛也许真的还活着”只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个。 但这件事始终萦绕在天子脑中,令他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 其实就算李斛还活着,也已到知天命之年了。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领头叛乱,难道不比年富力强的贼首好得多? 可天子很清楚他心中所想——李斛比任何人都更可怕。 这只狡诈凶残的豺狼经过近二十年的蛰伏,终于等到了眼下的时机。他只会更加的老奸巨猾,血腥残虐,决然不是维摩和阿檀这两个青头小子能应对的来的。而且他是为复仇而来,已然化身修罗,这回是势要将自己拖入地狱不可了。 维摩还在追问顾景楼究竟是如何确认那贼首确实是李斛,以及他如何探知消息并逃脱的。 而天子听顾景楼描述那贼子的多疑狡诈,心里已然信了七八分——这性格和行事确实一如李斛当年,何况除了李斛也再无旁人有此等威望,能将散居各地的羯人再度统合起来。 他于是打断了维摩,问道,“你说李斛在建康城中有内应,可打听到内应是谁了?” 顾景楼道,“没有。我还没来得及细听就被贼子发现了,只知道他会接应李斛渡江。” 天子闭上眼睛,细细的在脑中梳理建康城中可能会和李斛有所勾连的人。 但建康城防何等庞大,他不可能对每一个细节了如指掌。而他越是想到李斛,便越是回忆起当年耻辱,徐思的面容不断的闪现在他脑海中,最后出现在他脑中的是一个婴儿的面容,他下令“处置掉”…… 他不由就想,那婴儿应该已被处置了吧……可下一刻脑中那婴孩儿忽就睁开眼睛,面容同如意相重合了。 他忽就意识到,那婴儿就算处置掉了也犹如不曾处置掉。因为他用如意代替了他,那么如意也就是他。 ——他终究还是将李斛的孩子养在身边,好好的抚养长大了! 他猛的一惊,便站起身来。 然而眼前忽就一片血色,继而一黑…… 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天子中风了。 维摩惊慌之下乱了阵脚。 所幸二郎在一旁,及时将宫娥内侍们约束起来,稳住了人心。忙乱中也并没忘了顾景楼,三言两语之后,便将他名为礼待实则软禁的单独看管起来。 顾景楼知道这是非常时期,对二郎的决断倒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想到维摩居然将他忘在了一旁,不由觉着,这个储君倒是十分容易“辅佐”。 又想起天子中风时的情景,心底又暗暗道,原来所谓真命天子也不过是个凡人——一旦病重,甚至连寻常人都不如。又想,万一李斛造反成功,攻入建康,他岂不是也能登基称帝?原来所谓“天子”,竟是这么一种东西啊。难怪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临近未时,天子终于悠悠转醒。 维摩一直守在他床前,见他睁开眼睛,忙惊喜道,“阿爹!” 天子闭目养神片刻,试着控制手脚——自武陵王中风猝死之后,天子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他祖、父、兄都因中风而或死或残,想来他也不会例外。故而这几年他修禅养性,茹素戒酒,以免前代重蹈覆辙。 然而终究还是没能逃过。 所幸他发作得并不严重,只是头晕,左侧手脚略有些麻木罢了,想来一时间性命无碍。 可要再如之前几个月一样殚精竭虑、不得安稳的为朝政和军务操心,想来也是不能了。 如今他能做的只是“坐镇”而已,只要他还活着,想必人心一时也乱不起来。 他仔细看了看维摩,因头晕恶心而闭目养神片刻,才问道,“你多大了?” 维摩一愣,忙道,“儿子今年已二十有三岁了。阿爹您……” 天子抬手止住他——想当年他二十三岁时,虽不说身经百战,可不论于国还是于家,都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武将。而维摩在天赋上未必不如他,可自幼长于温室,此刻竟还是一脸青涩,和个孩子也相去不远。哪里是李斛的对手。 天子道,“传旨——朕调养期间,由太子监国。一应人事如旧。”又道,“……传顾淮入京,辅政。” 维摩道,“江州刺史呢?” 天子道,“……依旧由顾淮兼任。”又叮嘱维摩,道,“朕已将琉璃许配给顾六,你择日替他们定下。” 维摩心想天子卧病,哪里是子女谈论婚嫁的时候?却还是应道,“儿子记下了。” 片刻后,天子又问,“你弟弟呢?” 维摩沉默片刻,才让到一旁,二郎忙上前跪到天子床边,天子试图抬手却不能,二郎忙抱住天子的手。 天子细细的打量了他片刻,才叹道,“……好好的扶助你哥哥。” 第五十三章 天子单独留维摩说了一会儿话。 二郎等在书房里,默然思索着建康的局势。 就他看来,就算李斛真的打过来,建康也不至于到危急存亡的地步。 ——羯人不过几万而已,历经十七八年之后,能聚集起来的能有一万?而且和江南汉人混居多年,武艺早已生疏。也许比寻常百姓好些,可和正规的官军相比,还是有所不敌。 何况还要突破长江防线和石头城防。 建康真正的危机其实不在于叛乱,而在于四面火起的时候,天子骤然倒下。 万一人心因此动荡起来,四方战事再如北伐时那般来一次大溃退——那才是真的回天乏术。 二郎心中也不由会闪过这么个念头,若维摩无法稳定局面,这对他而言也未必不是个机会……可也只是一闪念罢了。 他心里很清楚,眼下不是争权夺势的时候。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今最要紧的是和维摩协力平定大局。也好令父亲安心养病。 不多时,维摩便和顾景楼一道从殿里出来。 二郎迎上前去,彼此见礼之后,维摩便对顾景楼道,“一切便都托付给凌云你了。” 顾景楼道,“愿效犬马。” 顾景楼告退离开。二郎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到底还是没忍住,道,“他难得来一趟,大哥不让三姐和他见一面吗?” 维摩道,“我提了一句,他说眼下的局面危急,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又道,“我也觉着,要见面以后有得是机会,眼下要紧的还是尽快令顾公入京勤王。” 二郎沉默了片刻,道,“阿兄想令他去江州传旨?” 维摩道,“是,我已命他即刻南下了。” 二郎忍了几忍——他这会儿若劝维摩将顾景楼留在建康,未免显得心胸狭隘。传出去只怕要令顾淮和顾景楼心生忌惮。可他还是不能不觉着,和维摩这般坦率诚恳的君子共事,实在让他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然而吐之又徒然凸显自己的小人之心。 到底还是劝阻道,“城中正当用人的时候。难得他从汝南来,熟悉叛军的习性,阿兄何不留他在身旁咨询?去江州传旨这等小事,又不是非他不可。” 维摩遥望着顾景楼的背影,淡然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面急诏传顾公入京,一面却将他的儿子强扣在建康,传出去四方诸侯会怎么想?” 二郎的话便噎在了口中——维摩当真不是糊涂,只是事事都要占着好名声,让二郎实在难以和他走到一路去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维摩是太子。二郎此刻既然要辅佐他,自然就不该同他争占美名。 维摩又问道,“凌云说李斛在城中有内应,此事你怎么看?” 二郎便将嫌隙暂且抛开,道,“若大肆盘查起来,徒然扰乱人心。不如私下暗访,选可靠可信之人把守住要津,加强江上巡防。”又道,“内应能做的不过是接引叛军渡江,在城中制造混乱、趁乱开启城门一类……只要丹阳尹和城戍小心防范,想来内应也无机可趁。” 他觉着这件事不值得大张旗鼓。 维摩思索片刻,补充道,“——接引叛军渡江这一条是最要紧的。” 二郎道,“臣也是这么想的。江戍兵力还是略嫌薄弱了些,还有上游要津尤其是采石渡,也得增派人手前去据守。” 二郎正仔细思索着,却冷不丁听到维摩道,“王琦手中兵力确实单薄,不如另派他人戍守长江。” 二郎想了想——王琦本是他担任丹阳尹时提拔起来的幕僚。北伐失利之后江上水贼兴起,他便调拨了三千人马给王琦,命他戍守采石渡,沿江巡逻。他是扬州刺史,除了建康水路之外的这一段江上防务,本来便该他来负责。 然而既要和维摩齐心协力,这些事上他也必然要有所让步,故而二郎也只思索片刻,便道,“阿兄说的是。只是不知该调谁过来?” 维摩便道,“云奇将军何缯,你看如何?” 二郎点了点头——何缯戍守宛陵,距采石渡不到百里,距建康也才两百里水路。换戍到采石渡,只需三五日便可。 维摩见他没有异议,便道,“那便即刻令王琦撤防回来吧。” 二郎不由愣了一愣,道,“何缯的戍军未至,便已将王琦撤下,采石渡上岂不是没有防备了?” 维摩道,“采石渡本来也有千余戍军,不过等三五日而已,不会有什么大碍。” 二郎不由恼火起来,“万一李斛的叛军就抢在这三五日渡江呢?” 维摩却反问道,“万一李斛的内应就在王琦军中呢?” 此刻二郎才终于回味过来——原来维摩换防是假,怀疑他手下有李斛的内应是真。他也几乎立刻明白了维摩的疑虑。若建康城中有人和李斛内外勾结,那么那个人究竟有何欲求?想来无非是荣华富贵。而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不能向天子谋求,反而要向不知能不能成事的叛逆谋求呢?当然就只有天下和皇位了。就此论之,最有可能和李斛里应外合的人岂不正是他? 二郎怒极反笑,道,“……原来如此。” 维摩道,“你不要多想——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就事论之,李斛的内应最有可能在江戍。尽快更换江戍,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二郎一时无话,只道,“臣弟明白,一切唯太子殿下之命是从。” 维摩道,“你毕竟年少,骤然遇到这种大事,难免有照应不到之处。阿爹既然将国事交托给我,必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二郎道,“是。” 从承乾殿中出来,二郎并没有急着回府。 出了这么大的事,天子除了一句“好好扶助你阿兄”外一句话也没叮嘱他,维摩更是毫不避讳的怀疑他,二郎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车行在路上,出宣阳门时,他忽就意识到——莫非是因为李斛? 上一代的事二郎不是很清楚,但多少也听过一些,依稀知道他阿娘和李斛似乎有些纠葛。 当日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此刻仔细思索起来,事情才逐一明了起来。 他脑中略有些乱。 他想,莫非真如传言所说,他阿娘曾是李斛的妻子而如意是李斛的遗腹子吗? 那么……他呢? 在这个问题上,他也只混乱了那么一会儿。他想,他当然是天子亲生,这点毫无疑问,天子也必然没有怀疑。 天子不放心的并不是他,而是如意。至于维摩,二郎觉着应该是因为前阵子自己风头太盛令维摩心生忌惮,维摩想趁此机会证明他并不必自己差吧。 如意原来竟不是他的亲姐姐吗? 如意自己是否知道这件事? 如果她知道了……是否会想回到亲生父亲身边? 恐怕……二郎想,恐怕如意真的会对李斛心存幻想。哪怕不一定能相认,哪怕明知他是反贼、渣滓,她也会忍不住想去看一看,她的亲生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二郎想,果然还是得尽快将李斛送回地狱。 在此之前—— 二郎唤了人来,吩咐道,“让舞阳公主立刻回府,就说我在公主府等她,有急事商议。” 他想,在此之前,还是先把如意关起来为好。免得她胡思乱想。 第五十四章 如意进了公主府,先看到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 她脚步不由就缓了一缓,心想莫非二郎也遇到刺客了? 进屋时却见二郎正在摆弄花架上陈设的一枚椰子。那椰子早脱去棕皮,只剩光溜溜的外壳。二郎一拨弄,椰子便在白玛瑙盘子里乱旋。二郎没见过这种东西,把玩正起兴。又见秃壳上有三枚凹疤,便把椰子挪到桌面上,研究着怎么把那凹疤通开。 这少年自大惯了,也就独处时才会不经意流露出些孩子气来。 如意见了,忍着笑踏步进屋。 二郎抬眼一瞟她,也并不窘迫,只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如意道,“据说是胥邪树上结的果子,当地人唤作枒子、椰子。” “胥邪是什么东西?” “《上林赋》中提到的一种树木,生在交阯,高十余丈,枝叶攒生在树顶。果实大如瓠,累挂在树顶。当日表哥……”她一时又想起和徐仪讨论四方风物的日子,不由顿了一顿,将话咽下去。拿起椰子来掂了掂,转口道,“今年夏天带回来的,想来已不能吃了。要劈开看看吗?” 二郎毫不客气指挥道,“劈开。” 如意便命人去劈椰子。 她自己则在二郎对面坐下,道,“适才瞧见顾景楼出城——什么事这么着急,早上回来,午后便要出城?” 二郎便道,“——汝南叛军进逼建康,城中可能有叛党的内应。太子命他回江州传顾淮入京勤王。” 如意吃了一惊,道,“……竟已到这种地步了吗?建康周边城戍、江戍,加上丹阳郡和你手下的兵力,还不足以拒守吗?” 她虽不懂军政,却也知道诸侯勤王这种事由来都“请神容易送神难”,非到万不得已时不会下此诏令。倒不是她怀疑顾淮的忠心,只是眼下这般局面,朝廷袒腹示弱,不能不让人怀疑建康城是否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二郎垂着眼眸,道,“两个缘由——其一,阿爹中风了。”他见如意立时变色起身,心下猜疑稍解,这才补充道,“不要紧,只是一时受了刺激,不留神跌了一跤而已。没什么大碍。我瞧着阿爹说话、起卧都和平时一样,就是得修养一阵子罢了。” 二郎见她神色稍稍舒缓了,这才又道,“其二,太子怀疑叛军的内应是我手下的人。” 如意这次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天子卧病,想必是才刚刚把朝政交托给维摩,维摩竟就先猜疑自己的亲兄弟……这般兄不兄、弟不弟的滑稽事竟就发生在她的身边。 许久之后,她才问道,“阿爹怎么说?” 二郎淡然道,“想来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如意无言以对。 二郎便又道,“太子现在已经是草木皆兵,所以这阵子你还是安份的留在公主府里,不要再四处奔波了。免得加重太子的疑虑。” 如意沉默许久,才问道,“你呢?” 二郎道,“我当然也……” 如意却道,“——你离京吧。” 二郎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意便道,“去京口或者南陵,万一建康有事也你能照应到,还不必受制于人。” 二郎何尝没做过此种打算,但是,“你和阿娘呢?” 如意道,“我们当然留在建康,阿娘是皇妃、我是公主,莫非还有人敢害我们不成?”且有她们两个当人质,维摩对二郎也能更放心些。 但二郎忧虑的哪里是维摩欺负她们?他忧虑的是如意知道李斛活着的消息后,会不会心生动摇。 姊弟二人正在说话,宫里便有人来传旨。 如意听闻是天子召她入宫,又问明了确实只召见她,没说要传见二郎,心下不由生疑——天子待她确实没什么骨肉亲情,这会儿召见二郎和琉璃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见她? 随即又意识到,也不独是天子。二郎被太子猜疑后,首先想到的也是来叮嘱她别四处乱跑…… 一时又想到汝南来的刺客,顾景楼说他们都是“羯人”,如意心下便有些不妙的预感。 只吩咐车马在外头暂且等着,独拉了二郎到一旁,匆匆写了一张手札连带印信一并交给他,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城中即刻就要戒严,以后我手下的商队也不能四处活动了。所幸去蜀地运粮的人上个月就出航了,没误了这件事。眼下总舵里还有一二十人,本来打算留他们在京畿一带替你周转粮草,现在干脆就都交给你差遣吧。”又道,“你只管考虑你自己,我和阿娘这边就不必你顾虑了。” 二郎只看着她。 他虽觉着天子必然不会对如意做什么,但对这次传召也感到不安——如意毕竟是李斛的女儿,天子当然不至于养了十七年后才忽然容不下她了,但,万一李斛真的攻到城下……天子会不会拿如意当人质? 应当不会,二郎又想。李斛这种叛逆怎么可能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儿而心生动摇?挟持人质没有益处。反倒是一国之君威逼孤女,更为天下人所不齿。 眼下天子恐怕和他是一个想法——为免如意心向李斛,而暂且将她软禁起来。 在李斛伏诛之前,如意应当没什么危险。可一旦李斛伏诛……天子恐怕就不会再留这个隐患在身边了。 二郎想——果然,在给如意安排好退路之前,他还不能离开建康。 或者他现在就强送如意出京…… 但片刻之后,二郎还是放弃了。此地不是长干里。距台城太近了,他无法保证能安全的把如意送出去。何况他也绝不愿意将如意白送给她那个逆贼生父。 他到底还是接了印信,道,“知道了。” # 如意等候在承乾殿外。 天子宣她入宫,却并没有令她入见。她已在殿外等了小半个时辰。 中间维摩一度经过,然而看到她后显然也吃了一惊。上前同她打了个招呼,得知是天子传召她来,便有些欲言又止。 如意同他寒暄了几句,便提起顾景楼,将清晨时他们遇刺的事告诉了维摩。 维摩面色这才略缓解了些,道,“原来凌云入城前还有这么段故事。” 如意便试探着问起来,“顾公子说那些刺客是羯人,从汝南来。不知道是不是和汝南的叛军有关。” 维摩含糊道,“应当是了。”怕如意再追问下去,匆匆道,“阿爹正和徐娘娘说话,你恐怕还要再等一会儿。”便借口公务繁忙先行离开了。 如意又等了一阵子,才见徐思从殿里出来。 天底下的子女,长大与否的标准其实只有一个——当麻烦缠身时,见到父母后是否会下意识的松一口气。由此说来,如意其实还是个孩子。尽管并不会跟个孩子似的把麻烦悉数丢给父母,可当看到徐思时,她还是会下意识的觉着,有她阿娘在,一切就都还不要紧。 她上前给徐思见礼。徐思垂着眸子,握住她的手臂,道,“先和我去辞秋殿吧。” 如意道,“陛下宣我来——” 徐思便轻声道,“陛下已歇下了,让我领你回去。” 如意这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辞秋殿里景色依旧。 有池边荻花、枝头枫叶,翠竹掩映下的卵石斜径,层叠错落的苔藓、兰草和湖石。清澈洞明的碧云长空之下,这庭院典雅又宁静——一切如旧,可又似乎比她儿时所见跟多了些精致、少了些自在。 如意脚步不由放缓,徐思便道,“这么久没回来,是不是觉着生疏了?” 如意摇了摇头,道,“上个月才回来的,根本就没变。” 徐思道,“你们都不在殿里住了,我也懒得令人打理。殿里确实没什么变化。若说有什么变了——就只有你和二郎,我瞧着你似乎又长高了些?” 如意道,“我却没觉着——不过二郎确实长高了许多,如今我都要仰着头和他说话了。” 徐思不由抿唇一笑,又吩咐人将如意住的侧殿收拾起来。 如意没做声,只乖巧的陪着徐思入殿。 徐思一直将她带进卧室隔壁的书房里,才停住脚步。 推开后门,便是一方小小的庭院。四面高墙绿竹掩映,独天心一柱洞明。那一柱白光下有沙石铺地,沙石上陈设桌椅,那桌上还有一局没下完的棋。 徐思便令如意坐下,一面说话,一面将棋子收回到棋盒里。 如意便帮她区分黑白子。 徐思道,“适才你阿爹——天子唤我过去,对我说了两件事。” 如意默然听着。 徐思便道,“你表哥还活着。” 如意手中棋子凋落在桌面上,叮当乱响,她捉了几捉才将那棋子按在掌心,却已无心收拾棋盘了。 徐思便轻笑着,却掩饰不住喜极而泣的和骄傲的心情,道,“他不但活着,还率军去解寿春之围了——天子也是今天早上才得的消息。” 如意道,“阿娘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徐思便道,“别着急……” 她便告诉如意,原来殿后的大军在北朝军队的埋伏和追击下很快也各自散落。徐仪得知陈则安投降后,便去梁州和宋明汇合,谁知宋明也有降敌之心。徐仪便挟持了宋明,以宋明的名义诱骗陈则安现身,一箭射穿陈则安的脸颊,斩断了宋明的降敌之路。宋明不得不依从徐仪之计,带着大军往彭城撤退。带着败逃之军一路跋涉千里横穿敌阵,可谓险象环生,但徐仪不但不但一一化解,还打了几场胜仗。终于平安抵达彭城。 徐仪本意留宋明协助彭城太守守城,自己率兵去解寿春之围。可惜宋明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徐仪大军才出动,他便又要降敌,被彭城太守一举拿下。如今徐仪已同徐茂汇合,徐仪的使者也到了建康。 她一面说着,便起身捧住如意的脸颊,轻轻替她擦去脸上泪水,道,“如今你总算可以放心了吧?” 如意无声点头。虽还在落泪,脸上的笑容却已止不住——她只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罢了。 她想——果然是表哥。清晨时听顾景楼说起来时她就想,也许徐仪就在其中。之所以没提到他也许只是因为他声名不显,甚至也许只是因为顾景楼一时没想起来。 徐思见她只是笑,显然欢喜至极,这才又道,“还有另一个消息——” 如意直觉这不会是个好消息,可她已半点都不在乎了。她只点头听着。 便听徐思到,“李斛……他可能还活着。” 如意被软禁了。 不过她觉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徐思曾问她,“想见他一面吗?” 如意觉着,她是想的。纵然知道这个人是个禽兽,这么想会让她阿娘伤心,可她也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她的亲生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只是去看一看而已,毕竟这个身世困扰她十几年。就像是一个谜题,如今谜底亮在她的面前,如果不去看一眼,也许这执念会缠绕她一辈子。 可是这又像是一道选择,在门的这一面有她的母亲、弟弟和尚未成婚的良人。而那一面,只是一个谜题的答案。 所以,如意想,把她关起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那谜底就亲自来到了她面前。 58.第五十五章 那是天和五年十月十五日,王琦的守军撤出石头渡的第四天,顾景楼带回消息后的第八天。 石头渡距建康城有百余里,消息总是慢一步送达,不过何缯大军已赶往石头渡的消息确实已送到了。 太子萧怀猷总算能松一口气——虽说换戍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也尽力采取措施避免萧怀朔所提及旧兵已去新丁未至的局面,可换戍时江上防御难免会有些纰漏,他也一直在担忧敌军趁乱而入。不过如今看来是没出什么问题,只要何缯大军及时补上,想来万事无忧。 建康城中风平浪静。 虽说年中刚刚经历溃败,城中百姓也会不时议论前线的颓势,但提及建康城的守备,所有人都觉着万无一失。二百余年来,战争始终被长江天堑牢牢的阻隔在对岸,金陵百姓已习惯了这种安全感。哪怕隐隐听闻风声说是汝南叛军正轻骑进逼建康,也只笑问“莫非他们还能骑马渡江”,都不怎么当一回事。 该揽客的依旧揽客,该做生意的依旧做生意。只江边渔家因江上戒严、也因晨起有雾,寂静懒散的横在江边,不曾出航。 长干里的大市照旧开市,商贩行人熙熙攘攘。 秦淮河上画舫上歌女洗面梳妆,将脂水倒入河中,河面上都涨起一层红腻。 辰时将过,日上三杆,江雾渐渐散去。 急促的马蹄声便在此刻传来。 有骑兵从东南来,自南篱门穿过长干里、朱雀桥,直奔宣阳门而去。路上不躲避行人和马车。 很快便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来,这是前线传递急报入京的驿骑。建康城已有二十余年没经历战事,就算是前线溃败时,也没有这种急报入京,一时之间百姓议论纷纷。 最先得知确切消息的是长干里的商贾——叛军已从采石渡渡过长江,正分兵进逼建康。 沿途有百姓、行商望见叛军军容,都说叛军个个面白如鬼、高鼻深眸,正是二十年前屠城灭种、杀人如麻的羯胡。似乎还隐隐有人看见了河南王李斛。他没有死,已从地狱里杀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叛军是怎么渡过长江的,纷纷传言叛军有鬼神相助,才能悄无声息的突然降临。 变故几乎在眨眼间降临,建康城就此风云变色。 不到午时长干里中已是一片混乱。 商贾和百姓急于出城,马车和行李拥堵在道路上。又有流氓趁乱劫掠店铺和行人,官军无法制止,城中治安开始失控。到处都是商女和幼童的惊呼声。 台城里也有如风暴袭来。 驿骑送来的消息确实是——叛军从采石渡渡过长江,正向建康进军。 维摩几乎失去从容,他很想掐着信使的脖子问,“不是让你们严守吗——究竟是怎么让李斛无声无息的渡过长江的!” 但越是在这个时候,他越是不能流露出慌乱来。 维摩只再三确认叛军何时渡江、靠什么渡江,行至何处了,大致有多少人。 待确认之后,他正了正衣冠,命人为他更换戎装——他要去承乾殿面见天子了。 天子比平时醒得晚些,这个时候才刚刚用过早膳,正靠在床上听人读书。临近午时,外头日光明耀,他嫌晃得眼花,便没令人打起帷帐来。 维摩就在帷帐之后向天子请安,道,“城中可能要有战事了,阿爹可有什么指示?” 天子久久没有言语。最后只道,“——李斛渡江了吗?” 维摩艰难道,“是……” 天子叹了口气,才道,“内外军政我都有交付给你了,你只管去办吧。” 维摩领命,前往政事堂,传令召集文武百官。 待维摩离开后,天子才唤决明来,向他询问这几日维摩所发出的政令。 待听完后,天子也并没有什么臧否。只道,“给朕拟一份诏书,朕说,你写。” 待拟定诏书,决明搁下笔,只觉着手上略有些抖。 天子艰难的起身往诏书上加盖印玺,决明忍不住规劝道,“陛下,非常时期——” 天子打断他,道,“……给朕缝进衣襟里。若有万一,你知道该到哪里取。若一切平顺,你也知道该怎么处置。” 决明跪在地上,深深的俯首下去,手上汗渍在金砖上上洇出一圈水汽。他道,“臣明白,誓死不负陛下所托。 二郎闻讯入宫时,维摩已布置好城中防务。 二郎本已寒了心,不想再插手此事。可正如如意所说“你不要以为事不干己便不肯竭力而为,谁知道这些因果应在什么时候”? 他想真是让他阿姐说着了,采石渡换戍一事他没有尽力劝谏,结果就出了纰漏。如今叛军渡过长江直逼建康而来,也恰如如意所说“你以为自己是皇子王孙,就能幸免于难吗?” 除非他准备抛弃父母和姐姐独自逃出建康,否则他必然得与这城池共存亡。 二郎终于还是开口询问,“阿兄已查出李斛是怎么渡江的了吗?” 二郎肯来,维摩心下其实是相当感动的——他早过了天真无邪的年纪,当然知道自己当日所作所为有什么后果。纵然二郎在危难时弃城而去,他也不会觉着奇怪。可二郎终究还是来了。 他便道,“此刻再查这些还有什么用?徒然让人心混乱。” ——李斛能如此顺利的渡江,必然是有内应接应。维摩觉着内应既然在采石渡,必然已和李斛汇合了。也无需在建康城中追查。 二郎却道,“内应未必不在城中。要接引七八千人渡江,起码调动三十余艘战船,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留下些痕迹,正该趁机追查到底。否则万一内应还混在城中,一旦交战,危害还不知有多大。” 维摩心下还是迟疑,“你看该让谁去查?”又道,“万一动静大了,城中将领势必人人自危……” 二郎时常觉着,维摩真的是很聪明——可是也许他就是太聪明了,边边角角的细节全都能思考到,所以一到该决断孰重孰轻时,他的思虑便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般拦在面前,令人举步维艰。 其实在二郎看来,一件事可以有无数处置方法,有些方法甚至都无所谓优劣。只看你是否抓准了时机,是否雷厉风行,是否能把自己的“一意孤行”变成了所有人的“深信不疑”。维摩所欠缺的不是聪明,而恰恰正是这种高高在上的、令人奉行的决断力。 二郎只能恨恼道,“这件事只有阿兄能查。此刻阿兄是三军统帅,一切尽在你的掌握。莫非连派人寻问这几天谁调动过船只渡江,阿兄都做不到吗?!” 维摩能做到——可他素来以仁慈行世。一个心慈手软的统帅,在危急时刻也格外容易被人懈怠应对。 何况在此叛军逼城的时刻,有许多远比调查军船去向更紧要的事。 何况慈湖到建康不过两三日的脚程,留给他的时间根本不多。 待终于有人查处结果,报到维摩跟前,已是第二日的深夜——等维摩终于得知这结果,已是第三日的清晨。 李斛的大军,已悄然逼近建康城。 城外秦淮河上浮桥尚未来得及拆卸。 受维摩委托前去拆除浮桥的东宫文学士陆昕正指挥士兵拆桥,抬头便见叛军冲来。军士毫无准备,惊慌至极,纷纷调头便往城里跑。陆昕逃回到朱雀城门楼上,才能稍稍喘一口气。他一面命人往城里报信,一面匆匆灌下一碗甘蔗汁解渴。 叛军很快便汇聚到城楼下,陆昕坐卧不安。忽有流矢非上城楼,钉到他身后城楼柱上,陆昕抖得甘蔗汁撒了满襟。那碗到底还是滚落在地上。□□门楼他也不敢待了,丢下主君之命和手中大军,自去逃命。 朱雀门就此失守。 维摩一面往政事堂去,一面听人汇报,“就只有初十那天,西乡侯送了三十艘空船渡江——说是筹集了粮草,要运送回来……” 维摩脚步猛的顿住,“你说西乡侯——” 西乡侯萧懋德——他怀疑了一圈,始终没有怀疑到此人头上。不为旁的,只因他们都是宗室子弟,和前朝截然不同,天子待宗室可谓仁厚至极。而李斛同萧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入城势必将宗室子弟屠戮殆尽。故而他以宗室子弟监军、守门,以为他们必然绝无异心。 而西乡侯萧懋德此刻正把守宣阳门——过朱雀门向北便是宣阳门,过宣阳门再往北,便是台城了。 天和五年十月十七日,台城被围困。 而李斛因劫掠了富庶的京畿,粮草军资充足,又招徕贫民,将军队扩成到五万。 十二月,各州勤王大军陆续赶来,李斛趁援军中声势最壮的荆州军尚未扎好营盘时,率精锐突袭,斩杀了荆州军的主帅。援军士气一落千丈,都不敢轻易出战,一个个作壁上观。李斛又施计离间,勤王大军内部互相猜疑、内耗,都想保存实力、驱动旁人。 到最后无人记得勤王的初衷,都坐看建康独立支撑。一个个只等李斛攻破都城,绸缪起后事来了。 天河六年正月。 台城粮尽兵绝,就此陷落。 如意也就在台城,以亡国公主的身份,见到了传说中的,她的亲生父亲。 59.第五十六章 承乾殿。 天色将明未明,殿里沉闷又昏暗。 天子从梦中醒来,依稀听见兵戈声,便唤人来问。然而叫了半晌,只决明匆匆进屋,将天子扶着坐起来。 天子四下看了看,见殿中已没什么侍奉的下人。不觉沉寂了片刻。 决明问道,“陛下可是饿了?臣刚刚煮了些豆粥。”天子摇了摇头,问道,“殿里还剩多少人?” 决明垂下眼睛,低声道,“连臣在内,还剩四五人。” 天子道,“……是吗?”片刻后才说,“去传老二过来吧,朕有话对他说。” 决明一怔。天子要见临川王而不是太子,在眼下的时机不免令人深思,便道,“……二殿下在太子那边。” 天子道,“不要紧,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避讳的。去叫他来吧。” ——台城内的局势原本还算平稳,但新年正旦日那天李斛忽然在城下喊话,说是要赦免城中所有奴仆,凡出城投降者一律免为平民,有功者授予官职。城中奴仆争相出城投降,加入李斛军中。更有甚者甚至绑了主人出去。 台城中多世家和皇族,自然就有更多奴婢僮仆。十万守城军民里有奴隶和罪犯近万,算上其家眷,更要翻倍。 这些人出降,令城中局势雪上加霜。 人心已然瓦解,连宫中婢女仆役们也都趁乱逃了。天子觉着恐怕最多三四日,台城便要沦陷。 ——其实援军到来却纷纷选择作壁上观的时候,台城已注定难以守住。 原本天子还在等顾淮,但自旨意下达至今已三个月,顾淮依旧没有来。天子传维摩来询问,才知他竟然放顾景楼南下传旨。天子也不能说维摩做错,可他敢说若维摩将顾景楼留在城中,另派他人南下传旨,此刻顾淮大军必然早已到了。 如今却是不必指望了。 决明很快便带了二郎来。 天子令二郎到自己身旁来,拉着他的手仔细打量他的面容——台城被围时,朝中将领大都被羁縻在外。而文臣在正面对敌时大都懦弱无谋,前线守将不足,二郎便以皇子之尊亲自上阵。偏他生得极俊美,又年少少威严,便以铁面具遮面,在城楼上指挥。 早先养尊处、优手不能提的少年,不过短短几个月之间就瘦削挺拔起来。可见吃了多少苦。 天子对上他漆黑坚毅的眸子,想到他空有资质和才能,然而大势当前纵然拼尽全力也依旧无法力挽狂澜,想到自己只能留给他这么残破艰险的出路,心下便痛楚难抑。 但开口时语气依旧平淡,“外头局势如何了?” 二郎默然片刻,道,“恐怕已不成了。” 天子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是吗?”许久后才道,“——城破后应该会有短暂的乱局,你就趁机冲出城吧。一会儿朕会把军队集中到北城门,你回去召集好幕僚与人手,准备向北突围。” 天子便又唤决明来,道,“去把那件袍子取来。” 决明领命而去。 天子见二郎只是垂眸不语,便叹道,“朕逃不掉,你哥哥不能逃。一切就只能托付给你。至于你阿姐和阿娘……只要你还在外头,李斛就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二郎抬头看了天子一会儿,遂在他床前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道,“儿子领命。必……”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外头忽传出惊呼,“叛军入城了!贼子杀进来了——” 天子脸色一变,二郎却没怎么动容——显然已在意料之中。 天子见决明还没出来,又听见外头侍卫宫人们混乱奔逃的脚步声,只能将二郎一推,道,“你快些走吧。” 待决明终于抱了衣袍出来,二郎已不在殿中。 天子拄着拐杖站起来,抬手抚上袍子,翻开内襟轻轻揉了揉,便知道确实是里头缝了诏书的那件。可惜此刻取来,却已是晚了。 他对决明道,“给朕穿上吧——朕出去见见故人。” 徽音殿。 徐思坐在殿中,目光枯淡的望着炉中香雾。 这已是她一生中第三次像件东西似的被人陈设在屋子里,等着胜利者前来接收。 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去路最糟糕,她的哥哥不能再及时杀进来救她,且这次的赢家也只会以污辱报复她为乐事,只怕会让她生不如死。 但要说有多害怕——也不至于。 纵然李斛是地狱,徐思也是从地狱中走过的女人,她早见识过李斛的穷凶极恶,他已没什么新鲜手段能吓到她了。 她只在如意靠过来时,轻轻的握住如意的手。 徐思知道,如意到底还是想见一见李斛的——那么便让她见一面。想必见过之后,她就能死心了。 殿内气氛低沉。 ……叛军入城时,张贵妃便将没来得及逃走的妃嫔们召集到徽音殿里来。先时有乱兵闯进来,多亏她和徐思出面喝斥,才将叛贼阻拦在外头。 但妃嫔们也都不蠢,已然知道叛军将她们圈禁起来是要留给上头人处置。以示不敢擅自享用。但归根结底,她们其实都是战利品。 最初还有几个年轻貌美的良家子能保持镇定,觉着就算同为战利品,自己也未尝不能谋个好去处。可随着外间争抢财物的动静越来越大,殿内妃嫔婢女们除了张贵妃和徐思外,无不慌乱瑟缩起来。一时有人扒开窗子偷偷向外瞧了瞧,见叛军疯子般满身缠着珠宝狂笑着杀人、奸淫,立刻便腿软倒在地上。 琉璃和如意都还是姑娘,只片刻间便不忍再听。 琉璃闭上眼睛别开头去。如意忍不住想要起身,却被徐思硬是按住了,然而到底还是惊动了旁人,立刻便有人想起她的身份,道,“你是李将军的女儿吧!”“您去跟他们说放了我们吧,只要告诉他们你的身份,他们肯定不敢不听……”“徐姐姐——” 却是张贵妃先恼怒的喝斥,“陛下还没死呢,看你们出些丑态!” 平素宫中不服膺张贵妃的人多,可这一日她一开口,旁人都不敢有片言顶撞,殿内立刻便又沉寂下去。 许久之后,殿门终于在此被推开了。 冷风带着血腥气一涌而入。 明晃晃的日头照进来,殿内女人们都不由抬手遮住眼睛。便听铠甲铿锵,有四五个粗野的男人进屋里来。走在最前头的一个中等身材,容貌毫不起眼。但几乎在看到他的瞬间,所有人女人都立刻便意识到——这个人恐怕就是李斛了。同天子的高大儒雅截然不同,这个人眼睛里有一种阴鸷。明明看上去只是个寻常老人,周身的戾气却令人一见之下便心生畏惧。 几个原本想引起他主意的年轻女人都不觉屏息后缩,都不敢稍有出头的举动。 他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有赤裸裸的讽刺和小人得志的嚣张。 ——很显然,他已见过天子了。此刻就是来接收他的战利品,享用他的胜利的。 他直接抬步到徐思跟前,粗硬的手指捏住徐思的脸颊,像看货物般验看了一会儿,“孤还以为你老了。原来这张脸纵然老了,也依旧美艳。” 他随手将徐思挥到一旁,如意扑上去扶徐思,却被他一把拽住胳膊,强掰了脸颊验看。 他目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问徐思,“这就是你给萧守业生的女儿?真是绝色——眼神和你当年一模一样……不知道滋味——” 徐思打断他,“她生在景瑞十一年,就是你反出建康的那一年。”李斛的目光不由望过来,徐思同他对视着,道,“——九月二十四日。” 李斛看着徐思,片刻后目光才缓缓移到如意脸上。他手上力道已松了,疑惑的打量着如意。 如意满眼都是泪水,可耻辱和怒火令她不能自抑。她愤怒的直视这李斛。 李斛看了许久,显然依旧没有尽信,但徐思这么说也终于令他兴致索然了。他便问下属,“像孤的女儿吗?” 下属笑道,“像——想不到萧守业老儿养了十六七年的女儿,竟然是将军的种。不知那个太子是不是也是将军的儿子。” 这谄媚令李斛哈哈大笑。 他终于放开如意,吩咐道,“送公主下去好好休息吧——这是孤的女儿,孤要为她寻一门好夫家。” 如意只羞愤欲死。 李斛的下属上前拉她,她低头瞧见那人腰上长刀,便掣手拔出。然而那阔刀却比她预料中更沉,她挥动不顺,反被那长刀带得一旋。 登时便有三五个侍卫围堵上来,将她手中阔刀夺下,把她拍倒在地上。 如意情知机会已逝,她不愿再继续受辱,拔了发簪便猛的向喉咙里刺去,徐思惊叫道,“如意!” 如意手中簪子湛湛停在喉咙边,她望向徐思,眼中泪水不停滚落下来。徐思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哀婉的望着她。她说,“你便非要在阿娘面前寻死吗!你可还记得阿娘当年说过的话?” 如意记得。 可当年她还不知道,原来一个屈辱的出身可让人如此切肤巨痛。她能接受自己是个“野种”的事实,她也不恋栈公主的富贵,可她的身份在最不堪的时刻以最屈辱的方式被揭破,从今以后世人只会记住她是李斛的女儿——她无法以此身份苟活于世。 她也杀不了这个逆贼。 可是她当真就甘心为这种缘由去死吗? ——凭什么啊! 她这么努力的活到现在,难道就因为这个在今日之前和她毫不相干的逆贼出现了,就因为旁人给她屈辱,她便要一事无成的轻舍性命吗? 如意终于还是委顿在地,靠在徐思怀里大哭起来。 李斛先还有些惊慌——他这种见不得光的躲逃了二十年才终于走上人生巅峰的男人最是怕死,哪怕一个弱女子拿一枚簪子做武器,都能让他打从心底里害怕起来。但他到底还是轻视了女人的决意,又听了徐思的话,只以为如意夺刀时也是为了寻死。终于还是又松懈下来。 可这时又有人大喊,“将军小心!” 李斛下意识便闪身一躲,劈手攥住了向他刺来的匕首。明明已将人制住,可李斛心中不知为何而惊骇万分,又一把将那人挥飞出去。 张贵妃被摔出去,半晌都没有动静。琉璃扑上去扶起她,她才缓缓回过气息,然而开口咳出满嘴血。 纵然在此刻,她也依旧向李斛啐了一口,道,“——逆贼!” 李斛只捂着腿,瞪大眼睛望着她。 原来张贵妃一击不中,便一把抱住他,在他腿上咬了一口。那一咬虽不重,却激起了李斛的恐惧——若那一刻再有人如她这般不要命的扑上来,只怕他也凶多吉少。他下意识的觉着,这殿内只怕还有这个女人的同谋,那一刻她的同谋本也打算出手,只因他没露出破绽,那人权衡局面后才又按捺下去。 李斛明明是来享用自己的胜利的,却忽然有种被人盯紧了后背的恐惧感。 这恐惧令他色心顿消,脑中也渐渐冷静下来。 60.第五十七章 李斛毕竟不同常人,明明心中对张贵妃忌恨至极,却怒极反笑,道,“真是好气节!” 目光逡巡到琉璃脸上,复又闪了一闪,流露出些贪念来。 然而他什么也没做,只转身带着人出去,下令道,“殿中住的是天子嫔妃,皇族贵胄,谁也不得无礼!有胆敢唐突冒犯者,杀无赦!” 李斛已然离开。 殿中妃嫔们都不明白局面,只是面面相觑。最后纷纷聚集到徐思身旁,问道,“徐姐姐,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已经放过我们了……” 张贵妃辱骂道,“他不过是人前作态罢了……”可她胸口剧痛,一句话没说完,便又气息不继的咳出血来。 便有人指责张贵妃道,“我看这人也没这么坏,妹妹要刺杀他,他还以礼相待。”“要不是他大度,你之前的作为早就害死这满殿的人了!” ……徐思饱经离乱,她知道天下确实有这么一等女人,越是在被侮辱监禁时,便越是要替坏人开脱,迫不及待的去谅解坏人的“百般无奈”。反倒对那些敢于反抗的女人,她们嫉恨如仇,恨不能亲自下手帮着坏人将这些人掐死。 大概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们看上去有多么卑贱可耻。 徐思只不理会。 可琉璃已忍无可忍,虽还满眼泪水,却已勃然作色。一巴掌扇过去,“你们这些贱人!阿爹平日何尝薄待过你们,这会儿一个个迫不及待的谄媚逆贼!” 大多数人满面羞容,都不敢再做声了。可还是有一等人羞恼之下反而越发强词夺理,“我们这些人身处下贱,在公主这一等贵人眼中也不过是个物件儿罢了。一个物件儿而已,摆在哪里还不一样?娘娘和公主只管贞烈,自有人去替你们传诵美名。不必同我们这些贱人攀比。” 又有人道,“公主生得这么年轻美貌,若真的杀身成仁了,还真令人惋惜……” 徐思终于也被激怒,“够了!都闭嘴。” 还有人要争辩,却只听“砰”的一声——如意挥手砸碎了一枚瓷瓶,道,“不止李斛会杀人,你们信不信?” 短暂的吵闹终于平息下来,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徐思这才对张贵妃道,“你且好好养伤,来日方长。” 张贵妃道,“哪里还有什么来日?” 徐思道,“李斛攻破了台城,待消息传扬开去,天下诸侯势必群起伐。李斛再凶残,又岂能一以当百?” 张贵妃悲戚道,“那又有什么用?这些人若真要来解救天子,就不会坐看李斛攻破台城了……” 徐思知道她没听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便也不再替她分析时局,只直言道,“——李斛会扶持太子即位,抢先占住大义。” 原本已十分寂静的大殿,瞬间更加悄无声息。 可这殿里的大都见识短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言之间听明白。又有先前同张贵妃撕破脸的人不甘心,道,“可……可是他不是已经立了西乡侯了吗?若太子继位,他岂不是白忙活了?” 徐思不作理会,只静静的望着张贵妃,道,“——不必急于求死,且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你这一双儿女。” 张贵妃却是听明白了,笑容反而越发凄厉,“原来如此……可我宁愿他壮烈殉国,也不愿他苟活于世,给杀父仇人当傀儡!” 她忽然就排开众人,猛的向楼上奔跑,众人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独徐思叫道,“——拉住她!” 就只如意来得及跃上楼梯拉她,可张贵妃回身一匕首挥过来,如意下意识后闪,张贵妃便上到二层阁楼。 她上了阁楼外的楼台,回身将门反锁。她来到台前,望着徽音殿外重重乱兵和不远处闻声回过头来的李斛,放声辱骂。 而后飞身跃下。 张贵妃终于还是死了。 而局势也一如徐思所预言的——攻入台城的次日,李斛便扶持太子萧怀猷继位,自己任大司马、大将军。又命萧懋德将沭阳公主萧琉璃下嫁给他,择日成婚。 天河六年正月。 辞秋殿。 徐思进屋时,如意正靠在床边读书。——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读书?徐思便知道如意肯定是有所隐瞒。 她便上前拉开如意的手,往她怀里一探。却什么都没有。她打量着如意的眼睛,略一思索,便又往她身后枕头下摸。如意果然抬手阻拦。 然而对上徐思的目光,终于还是垂眸屈服。 徐思探手进去,便愣了一愣——那竟是一柄一尺来长的短刀。 她不由压低声音问道,“哪里来的?” ——张贵妃死后,李斛便将如意和琉璃各自单独软禁起来。既是软禁,自然边边角角都搜索过,确保不会给她们留下任何能当武器的东西。 如意垂着眸子,道,“……是二郎的内应。” 被天子软禁前,如意将总舵交付给了二郎。她被软禁期间,二郎一直忙于建康的防务——大约也是为了避嫌,一直没有和她互通过消息。但她手下那些人手,二郎确实信任了。李斛引诱城内奴隶出降时,二郎便趁机令李兑等人伪装做投敌的奴隶,混进了叛军当中。 今日李兑终于得到机会,前来和如意接触。如意向他索要武器,他便给了如意这柄短刀。 徐思也只沉默了片刻,便以手蘸水,低声对如意道,“我画,你记。” 如意垂头不语,徐思便提醒他,“如意——” 如意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水,她只摇头道,“我不逃。” 徐思站起身来,恼火的望着她,如意便去拉徐思的手,压抑着啜泣声,道,“阿娘不要再去见那畜生了……我和阿娘同生共死。” 徐思便觉酸楚上涌,她想,是啊,女儿已经大了,这些事当然瞒不过她。 可她也不能辩解说自己不曾受辱——李斛并没有放下怨恨,为了折辱徐思,这几日他在徽音殿中淫乐时都会将徐思叫去侍奉。所幸徐思年纪已经大了。何况她这种饱经苦难却依旧不曾被折断的女子,纵然威逼她宽衣解带,也只陡然显得自己黔驴技穷罢了。故而李斛并没有自取其辱。他只令徐思如下仆般做些粗活,和新晋的美人一道以言辞折辱她为乐事。当然偶尔也免不了皮肉之苦,但头一个责打徐思的美人被李斛活活鞭笞致死后,纵然李斛命美人们折辱她,她们也都不敢过于放肆——到头来反倒是徐思接连见人在她面前被虐杀,有些不堪重负了。 徐思便道,“可阿娘还等着你们逃出去后,能带人杀回来救我……” 如意只睁大眼睛,泪眼朦胧的望着徐思。 徐思抬手捧着如意的脸,轻轻给她拭泪,叹道,“罢了,也好……阿娘也舍不得你去冒险——” 可如意抬手拉住了徐思。她粗鲁的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竭力压制着不让自己继续哭泣,“阿娘画吧……我一定全都记下来。” 徐思便以指为笔、以水为墨,压低声音仔细的给如意讲解禁城中叛军的大致布防,何处可能有能接应如意的人。 ——自台城被围困后,徐思便一直在安排后路。对于台城内的布局她谙熟于心,这些日子也曾留心观察和打探叛军戍防的状况,虽不敢说十拿九稳,但以如意的功夫再加上李兑等人的接应,确实可以冒险一试。总好过在李斛的淫威下生不如死的过日子。 “你也不必过于担忧阿娘……”到最后徐思宽解如意道,“李斛还没找到你弟弟,他还要留着我当人质。听说你舅舅在寿春也打了胜仗,东魏人国力有限,先前同北伐大军作战时已损耗过多,这一败之后必然无力继续南下。待你舅舅腾出手来,李斛就更不敢对我怎么样了。”她说着便顿了一顿,道,“虽说似乎先不必顾虑这么远的事,可阿娘还是想问一问,你离开台城后,是打算跟着二郎,还是去找你表哥?” 如意道,“表哥和二郎也迟早会汇合。” 徐思叹了一声,道,“是啊……” 毕竟如意连辞秋殿都还没逃出去,此刻忧虑这些确实是太远了。徐思终究没有再多问,只摸了摸如意的头,又轻轻叹了口气。 承香殿。 琉璃又一次打翻了宫人们呈上来的饭食。 婢女们都不敢劝她,只小心翼翼的将东西打扫干净,吩咐厨房去做新的来。 自张贵妃去世后,接连两日琉璃都滴水不进。两天前辞秋殿徐妃悄悄冒险来看她,同她说了几句话后,她才终于肯吃东西。 然而也是一不合心意便掀桌子砸碗的发脾气,十分的难以侍奉。 不过宫人们敬佩张贵妃的气节,也怜悯琉璃的遭遇,并没有因此对她有什么怨言。 最初的时候琉璃还知道哭,那哭声哀痛得旁人听了都想落泪。可后来她连泪水都没有了,整日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看她的目光便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眼里有种只有下定了同归于尽的决意的人才有的,混合了疯狂和死寂的决绝。 所幸李斛忙着奸|淫天子的后宫,虽下旨安排了自己和琉璃的婚事,却一直没到琉璃房里来。只令人大张旗鼓的替他筹备婚事。 婚事就在两天之后。 宫人们并不觉着琉璃能成事,可也都不曾出言打破她的幻想。甚至还隐隐期待李斛一时大意,真让琉璃得手。 ——这个魔头入城五天,所做尽是杀人和劫掠。听说城中人已不到江河中去汲水,因为江上河中尽是浮尸。建康城中但凡还有一丝志气的人无不盼着他死。只都畏惧他的淫威不敢铤而走险,唯有寄希望于一二义士的刺杀和四方诸侯的征伐罢了。 因此收拾完杯盘后,宫娥虽立刻便发现少了一根银箸——那银箸分明就踩在琉璃脚下,也只是默然垂下头去,静静的退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琉璃才将脚挪开,不动声色的拾起那根银箸,悄悄笼在了袖子里。 61.第五十八章 朱雀航外,伏契故宅。 这座临近石子岗的别墅已荒废了二十余年,木朽墙颓,荒草丛生。 别墅的主人是前朝大司马伏契,他是前朝那个疯子皇帝海陵王的心腹,和海陵王一样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曾经一度海陵王说天上人间的美食他尽数尝尽,只不知人肉是什么滋味。伏契便请海陵王到府上,以竹编一丈大的蒸笼,以人乳蒸美人供海陵王品尝。前朝败亡后,伏契满门被诛灭。这宅邸也因为曾住过此等恶鬼,就此荒废下来。兼百姓渲染传播,渐渐成了远近皆知的荒冢鬼宅。 早些年近郊的百姓也曾试图将此地开垦为菜园,然而刨开墙垣和荒草后接二连三挖出白骨,终于再无人敢再打它的主意。 临近傍晚,黑暗沉入废宅,而江南隆冬特有的冷雾从荒园里悄无声息的升起。枯峭的灌木丛中便发出呜呜咽咽不绝于耳的哀鸣。当此之时,任是酒酣的豪侠路过,脊背上也要过一层凉。 可如今建康城中浮尸相累,已成人间炼狱。这个冷寂荒凉的废宅,竟也不显得格外恐怖了。 何满舵穿过一人多高的荒草灌木丛,绕过一堵断墙,来到伏契别墅里一处墙垣半颓的屋子前。 窗轴早已朽烂,破败的格子窗半吊半靠在窗框上,不时在风中发出暗哑的转动声。 房门原本也是近似的情形,但屋里人为了遮风,已将门板整个卸下来,连同几段废木板一同堵在门框上。 何满舵掀开门板躬身进去。 屋里几个人显然已知道他回来,都没有停下手头活计。这些人或是在收拾窗子,或是在劈柴生火……就只有一个年轻的公子无所事事的坐在一旁。先前他也试图帮忙生火,但呛了满脸烟灰之后,他总算意识到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只能闲散下来。 何满舵走到他身旁,拱手道,“殿下。” 那少年抬起头来,随手擦了一把脸颊。他模样落魄至极,只那一双眼睛在昏暗的余光中依旧明亮平静。 何满舵道,“不出殿下所料,郭润确实叛降了。如今叛军正在城内挨家挨户的搜索,想来是还不知殿下已逃出台城了。” ——尽管一切尽在预料中,但那少年还是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些失望来。但很快他便又道,“外头还剩多少人马?” 何满舵道,“之前趁乱闯出百余人,如今都潜伏在梅子山一带。加上这一回追随殿下闯出来的百余人,共二百三十余。” 那少年便道,“令他们喂饱人马,好好修整,明日卯时汇合。” 夜深人静,少年裹着斗篷躺在毡子铺成的席子上。水汽从底下透上来,入骨阴寒。他冷的睡不着,便干脆将那毡子叠了几叠,当蒲团坐着,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 守夜的人知道他寒冷,便又往火堆里丢了几块木头。忽觉着有块木头手感特别,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段尺来长的白骨。 少年恰睁开眼睛,看到那白骨,漆黑如寒星的眸子便缓缓眨了一眨。声音低哑,“……人骨?” 守夜人道,“想来是吧——不知是野狗从哪里叼来的。”随口说着,便将那骨头如木头般丢进火堆。 乱世里人命贱,死人见得多了,早不当一回事。那少年也只看那骨头缓缓的在火中烧起来,淡漠的脸上只眼中映着一层暖火的颜色。 他没能在叛军入城的第一时间逃脱出去。 ——李斛攻城时用了无数手段,大都是被他给化解了去。虽然他以铁面具遮住面容,但他的赫赫威名早已在叛军阵中传遍。故而一旦攻破台城,李斛几乎当即便下达命令搜捕他。 尽管如此,他也只差一步便能逃出——但他在冲杀出去的时候,顺手救下一行被一队叛军劫掠的百姓。而就是这一行人转头便将他的行踪透露给了叛军。城门立刻落下。追兵蜂拥而来,他几乎陷入绝境。所幸何满舵及时同他接头,将他藏匿起来。 台城被围困的三个月里,死者十之六七,横尸满路、烂汁满沟,他以为自己已见识了人间绝境。 但他没料到还有更深的炼狱。 为劫掠财货,也为泄愤。李斛将城中文武及其子弟尽数驱逐到街上,命士兵乱刀斩杀——建康是天下世家聚居之地,那些食甘饮醪的贵胄子弟如牲畜般被驱逐出府邸虐杀。死者三千余。都城九街,车马所经,践踏的尽都是公卿之骨与肉。无数世家灭门绝户。 可笑天子耗尽毕生同世家周旋,指望他们能稍稍让利出来,给天下寒门贤士以进身之阶。却只如蚍蜉撼树。 而李斛入城不足三日,那些孤高在上的门第便一个个如猪狗般匍匐在地了。 公卿、世家尚且如此,况乎百姓?凡没来得及逃出城去的,无不活在日复一日的劫杀中。 他潜伏了五天,终于在今日清晨闯出城来,但也损伤了近一半负责诱敌的人马。 而这五天里,先前在城外作壁上观的援军,也终于一哄而散。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李斛今日所造下的罪孽,这支盟军的主帅起码要担负一半。也许他们最初的打算是做螳螂背后的那只黄雀,但时至今日他们早已失去民心和道义,已是无名之师。不散何为? 所幸援军先前盘踞的梅岗一带,李斛的势力还没来得及抢占,此地守备薄弱。他打算从梅岗突围,自西南离开建康。 至于离开建康之后,是东去京口还是西去南陵…… 他想,还是去南陵。京口固然地近三吴鱼米之地,距徐州也近,可他的势力不在此处。而历经台城一围,他对于仰仗他人之力救危存亡一事已然深恶痛绝。哪怕徐州有他的舅舅,他也绝不愿再受制于人了——他想要一个他能全然自主的局面。 而他在南陵有兵马,还有从蜀地运送来的近三十万石粮草。必有一战之力。南陵在建康的上游,和京口同为建康的锁钥重镇。只要他的舅舅能抢占京口,就能和他形成夹击之势。尽快打回去。 他望着篝火,盘算着心事,不知不觉困倦袭来,竟坐着睡了过去。 朦胧中被人轻轻唤醒,“殿下,卯时到了。我们杀出去吧。” 天和六年正月十七日,夜。 宫城。 满月未残。虽在深夜,却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只天色略有些阴晦,月周映出层层密云,想来不知何时就要变天了。 地上有风。殿内经冬不扫的残枝败叶被风吹动,刮得地面哗哗作响。 阴寒的湿气浸在风中,吹到人身上,瞬间就透过总也晾不干的衣服侵入四肢百骸,让人打从骨头里冻得发抖起来。 守门的士兵纷纷缩着聚到火堆旁,抱怨,“这江南的冬天连冰都冻不住,怎么反而觉着比在怀朔时还冷。” 便有人取笑,“是阴冷吧,聚了这么多冤魂……” “没事儿,这里和尚比鬼多,超度得来……何况这些窝囊人纵然做了鬼,也是窝囊鬼。”一行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匪兵杀人越货多了,心中百无禁忌,城中十万冤魂在他们口中也不过一句笑言。反而说到和尚寺庙,免不了就要说起这四百八十寺所聚敛的财宝,不由纷纷垂涎起来。不过崇佛之心不论胡汉南北,李斛和他手下这些恶鬼竟也敬畏佛法。乱世里独佛门庙宇免于劫掠,百姓纷纷投身寺庙寻求庇护,这些早先藏污纳垢、聚敛无度之处,竟真有些救苦救难的慈悲意味了。 接连的劫掠和屠杀之后,台城内没不剩多少人。经过这几天的焚烧清理后,街上更是空荡荡的,一眼就能忘到头。各处的守备便都十分松懈——只是听说临川王至今还没落网,上头严令追捕,故而夜间巡逻依旧十分密集。 比之外头,皇宫之内的守备反而更严密些——毕竟天子还被囚禁在此处,唯有这个囚徒是万万不能走脱的。 不过……想来天子也抗不了多久了。自四天前被软禁到含水殿,便无人送进去一粒水米。老皇帝纵然冻不死,恐怕快要被活活饿死了吧。 士兵们提起里头的人,不知谁说了句,“你们说大司马是不是想自己当皇帝啊?” 旁人正待接口,门边飞快的传来一声,“查岗的来了!” 一行偷懒的士兵手忙脚乱的踩熄火苗,各自归位站好。 果然片刻后便有巡逻的卫队走过来询问情况。 士兵们正待作答,忽听得有瓦片落地的声响,各都一惊,同时往墙上望去。 却并没见什么人。 士兵们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有人问道,“要进里头去看看吗?” 正说着,却又听一声脆响。这一次士兵们却听清了来处,便有人绕到对面断垣处,向里一望——果然见一个肥胖的妇人站在水井边,正在打水,那脆响却是她不留神将水瓢落在地上发出的。 士兵们立刻便认出来,这是前日才掳掠来的厨娘——台城内宫娥们尽都被摧残,只这厨娘因肥丑和眼疾被嫌弃,没受太多罪。眼下人手不足的时候,她便被驱逐来做些煮饭和浆洗的活儿。因活计多,每日四更便得起床打水准备。 弄明白原委,士兵们不由厌恶她丑人多作怪,拥上去按倒她很是踢打了几脚。 那胖女人只抱着头缩在一旁,连声哀嚎都敲不出来,让人觉着分外无趣。便有人道,“行了。再打死了她,连个煮饭的人都没了。” 这些人才停下手。 见没旁的事,巡逻的卫队很快便离开了。 不多时,守门士兵们便又故态复萌,纷纷钻进门楼里去避风。独留一个人在外头把守。 那把守的人却也困倦,上前在胖女人屁股上拧了几下,忽瞧见她后颈上皮肤白细如脂,不由有些上火。便要腻上前,那胖女人拘谨的回过头来,露出右眼上骇人的白翳来。那士兵吓了一跳,只觉得败兴至极。胡乱骂了她几句,道,“看着点!若有人来仔细老子扒了你的皮!” 便也打着哈欠躲到门楼内侧去了。 那胖女人抻着脖子忘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的快步进屋取了个包袱出来,绕到门楼的那侧去。 乌云蔽月,天阴欲雪。 又有门楼遮蔽,此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小心摸索着上前,果然见有个人躲在暗处,虽皮肤已涂黑了,却依稀能辨出轮廓来。 62.第五十九章 风渐渐平息下来,不知何时月亮又从云后钻出来。 她借着月光悄悄的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此处应当是含水殿附近——含水殿原本是沈皇后斋戒礼佛的地方,自皇后去世后便再没旁人居住,早已年久失修。外头院墙虽完好,可据说里头侧殿的墙垣都塌圮了。她原本以为此处应当没什么卫兵才是,谁知守卫和巡逻却比旁处更严密。 甚至还就近专门配备了厨房。 自台城沦陷之后,如意便再没见过天子。 传言她却听了不少——有说天子已然遇害的,也有说他被下狱的,但如意觉着更可信的说法是,天子被软禁在台城某个宫殿里。 见着含水殿的守备,她便依稀觉着,恐怕就是此处了。 如意也不知究竟是被何种心思驱使。 她这次出逃分明就是九死一生,不过是仗着李斛不会杀她——他似乎还打算将她当奖赏嫁给手下某个“功臣”——故而拼力一试罢了。能逃出去的可能微乎其微,何况是救天子出去? 可察觉到守备的空隙后,她还是立刻便趁机翻过墙垣,潜入院中。 院子里比她想象得更加狭小,只一处偏殿和一座主殿而已。 偏殿果然已坍圮,墙垣和屋宇上生着杂草,有倾倒的柱子断在台阶下。月光如白霜洒落下来,那塌倒的墙垣和柱子上可见焚烧的焦黑痕迹——似乎当年曾发生过火灾,幸而被及时扑灭,没有蔓延到主殿。 想来这也正是这宫殿废弃的缘由。 此地荒芜冷寂,毫无人气。空气里浮动着尘土和霉烂的气味,并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如意觉着自己可能是弄错了。 可她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里头传来了微弱低哑的呼救声。 森冷寂静的深夜里,那呼救声鬼气森然,令如意不由后颈发寒——这些天宫里确实冤死了太多人,纵然果真滋生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也绝不会感到意外。可她还是忍不住想,万一真的是活人在呼救呢? 她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的循声上前去。 待绕过侧殿,那声音却消失了。 惨白如霜的月光照耀之下,正殿的大门半开着,分明有一只枯瘦的手从门里伸出来。 如意眼中忽就一酸——月色下,那袖口上的五色华虫纹章清晰可见——那人穿的是天子衮服。 如意上前将天子扶起来。 他衣服冷得像冰,上头有几团污渍,却辨不清是水还是血。 如意想要掀开他的衣袖查看,天子却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道,“水。”他抬手时露出一小节手腕,那手腕枯瘦,只一层皮包裹着骨头。 如意眼中泪水立刻便滚落下来。 她慌忙翻出皮囊来凑到天子唇边,那昔日尊贵优雅的老人如饿鬼般仰着头去追一口水。如意又从包裹中翻出裹蒸喂给他。天子狼吞虎咽的吃尽了,闭目养神片刻,才终于缓缓恢复了些力气。 他说,“那边有熏笼,你拿近些,点起来……朕冻得疼。” 如意去搬熏笼,见里头只剩些炭灰,便扫了架子上几本书丢进去引燃。 天子被呛得咳了一声。 如意忙递水给他,天子却摇了摇头。 他只闭着眼睛,缓缓问道,“你怎么来了?” 如意答不上来。天子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复又闭上,道,“……你想逃出去?你阿娘没说过你的身世吗?你本是——” 如意这才艰涩的打断他,道,“阿娘生我,陛下养我,我没有旁的爹娘。” 天子不由动容,半晌方道,“……你阿娘好吗?” 如意声音一哑,没能作答。她只将话叉开,道,“二郎已逃出去了,等他杀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天子便长叹了一声。 如意解下包裹,将徐思包给她的蒸饼和米团悉数掏出来留给天子,道,“我也要出城去找二郎——陛下可有什么话要带出去?” 天子便问,“你打算怎么逃?” 如意道,“……会有人接应我出去。” 天子不由轻嘲,“……荒唐。” 宫城的守备看似松懈,可非常时期,对于出入的管控只会更加严密。入倒还罢了,凡有出宫势必严加盘查。而如意和徐思一样,生就花容月貌,不论走到何处都极为醒目,定然不能轻易蒙混出去。何况如今兵荒马乱,法纪废弛,生存艰难。人性最凶残自私的一面已如虎兕出柙,再无约束。李斛手下这些匪兵更是罪恶之尤。如意一旦被盘查,还不知会落到什么境地…… 可天子还是艰难的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衣襟,道,“里头有诏书,缝在夹层里。” 如意愣了一下,才猛的明白过来。 她便道罪,用匕首将衣服内衬割开,取了诏书出来。 天子道,“记得交给二郎……”如意领命,跪下给天子磕头,天子只抬手指她留下的食物,道,“都带出去吧。天高路远,不带粮食怎么成?” 如意便翻了锅巴给天子看,道,“我带了吃的。阿爹……陛下也要保重身体,二郎一定会杀回来的。您也——” 天子复又闭上眼睛。半晌,方伸手道,“你过来。” 如意膝行上前,天子艰难的抬手,沉沉的揉了揉她的头,道,“……好好的照顾你弟弟。” 不知何时,外头开始下雪。 那雪粒裹挟在风中,噼啪打落。沾衣即湿,守门士兵纷纷外头巡逻的士兵跺着脚偶尔咒骂着,不多时便消失在长巷那头。 如意从含水殿中翻出来,冒着风雪,飞快的往北寰门的方向去。 北寰门。 二郎安插进来的两个内应灌醉了几个本该在这个时辰换岗守门的士兵,自己替他们出来——但守门的士兵有十来个,城楼上还有二三十巡守的城卫,他们两三人混入其中,实在难以闹出什么动静。这些人虽也缩着脖子骂天,和他们偷偷的分喝烈酒取暖,但对于守门一事都不敢过于懈怠。 一时有人的递牌子上来,李兑便问,“谁大半夜的来闹人?” 校尉道,“个劳什子‘博士’的儿子,靠给大司马写酸文儿换了个门郎官儿。这不天冷嘛,上头安排他送炭。这会儿递牌子来打声招呼,免得到时候没人给他开门。” 李兑凑上去给他上酒,校尉便提点,“到时候查严点儿。这些世家子又肥还不经吓,多刮他点儿油水。” 正说着,忽见东方火光大盛。一行人忙去城墙上查看。 只见东方含水殿的方向,赤红色的火焰和烟尘翻腾而起,将大半边天空照的赤红。底下有人叫道,“失火了!” 冬日多衰草枯木,台城宫殿也多为木制,沾火即着。兼此刻宫中个殿人手不足,哪里来得及救火?风助火势,只烧得轰轰烈烈。片刻后便蔓延开来。 校尉先还道,“一时烧不到咱们这儿,横竖没有调令,别去管它。” 然而片刻后西南方忽也有红烟滚起——却是公主、嫔妃们聚居的辞秋殿和承香殿的方向。 校尉脸色这才有些变,喃喃道,“遭了,怕是有人图谋作乱!”忙道,“快传令下去,众人各自坚守岗位,不得擅——”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听有人大呼,“走水了!城门楼走水了!” 浓烟便在此刻翻滚上来。 北寰门也失火了。 如意回望向含水殿的方向,泪水不停的涌上来。 她知道,纵火的必然是天子自己——他取笑她逃亡得草率荒唐,却将重任托付给她。想必那个时候他就已做好了打算,要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给她的出逃增添一些成功的机会。 她抬手抹去泪水,深吸一口气。 李兑终于如约同她碰头,道,“少当家的,这边——” 63.第六十章 台城东北,覆舟山。 山上楼观、宫殿已尽数毁于兵隳战火,这个昔日繁华形胜的皇家园林已成废墟。 早些时候还有叛军驻兵在山上寺庙里,但为了攻破台城,叛军引玄武湖水灌城,而覆舟山正当水道。灌城后,山下洪波漫浸,腥臭泥泞,不可久驻。故而攻破台城之后,军队便移驻到东边蒋陵、龙尾坡一带。因此地残留许多尸首,又引火焚烧。大火漫烧到山上去,直烧了一天一夜。 故而此时此刻,覆舟山上就只剩焦枯的山木和断壁颓垣而已。 正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云厚月隐,天地间一片黢黑。更兼风雪掩护,这一队从京口驰道上来的骑兵,竟在叛军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的绕过了北篱门。此刻来到覆舟山下,已临近台城。 年轻的将军传令下去,暂且行军,稍作修整。骑兵们便阵形整齐的迅速停住。 经过一夜奔袭,他们其实都已十分疲惫了,然而无一人口有怨言。都如令所宣,各自靠在马后饮水进食,安静的补充体力。 行在最前头的将军登上山石遥望台城,一旁骑士递上水囊和干粮,将军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递还给他,“酒?” 骑士接过来也喝了一口,道,“是。临行前刘先生给我的。” 将军便道,“分下去,每人一口,壮壮胆量。” 骑士笑道,“敢跟着你来的,谁没有一身胆量?哪里就差这一口酒了。”却也即刻回身,将酒囊丢给旁人。 风势猛烈,虽说雪并不算大,但视野却相当糟糕。只能遥遥望见台城方向似有红光和烟尘。 大战之后焚烧尸体乃是惯例——若任由尸首腐烂在城中,不但腐臭难闻,还极容易引起瘟疫。徐仪一时还判断不出那火光的缘由。 他思忖着,问身旁张贲,“你看那火起的方向,是不是宫城?” 张贲道,“……很像。” 他们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张贲道,“你说……我们是不是来晚了?” 徐仪没有作答。 晚了吗?他也不确定。 寿春之围一解,他的父亲、徐州刺史徐茂便派出精兵南下来救援台城。但大军行至京口便得到消息——台城沦陷了。 大军只能即刻班师回朝,重新修整,以为日后备战。但徐仪最终还是说服主帅,挑选两百精锐骑兵随他奔袭台城。趁着叛军立足未稳,台城城防松懈之时,能趁乱救出天子、太子或临川王最好,纵然不能也可就近打探虚实。 ——北伐一战是国之大不幸,却是徐仪成名的基石。他在这场大溃逃中逆流而上,所创造的战绩堪以“奇迹”称之。他一路从梁郡带到彭城又辗转带到寿春的十万大军都对他奉若神明,凡他挥鞭所向,他们无不舍命相从。因为在所有人都认定不可能的时候,他却如约带着他们成功杀出修罗重围。他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男人,跟着他就能活命、立功,创造奇迹。 所以尽管主帅直言指斥徐仪是被先前侥幸冲昏了头脑,此行分明就是去送死,也不能不答应给他这么一个机会。 而后徐仪便将他的骑兵带到了台城城外。 以“趁乱救人”而言,他们确实来晚了——台城已沦陷六天,叛军早牢牢把守住四面城门和城外各处军事要隘。争抢出城的难民潮已消退,周边零星的反抗也已被镇压。若天子和他的两个儿子还活着,并且没有自行逃脱,此刻必已被重兵严密看押起来。 他们其实已是无机可趁了。 此刻是否该退让一步,只以就近打探虚实为目的,及早脱身而去? 应该。 可徐仪并不甘心。他的姑姑、表弟和他喜欢的姑娘都被困在城中,若不能拼力入城一试,他必定悔恨终生。 无机可趁?那么他便再来一场奇袭,制造一场混乱吧。 “传令……” 他正要开口,忽见驰道上有火把移动。分明是有人骑马从城中出来,看方向,应当是去往龙尾坡。 徐仪心中立时一喜——果然是宫城失火了,他想,此人必是去龙尾坡调兵入城救火的——看来运势依旧站在他这一边。 “拿住他,留活的。”徐仪一挥手,悄然吩咐道。 台城,广莫门。 这一夜多事,宫城中四处火起。城门尉先是接到严命,不论城内发生什么混乱,都一律不准开启城门。但随后宫城火势迎风暴涨,眼看竟有蔓延到宫外的趋势,城内忙又派令官出城调拨军队。 到处都是奔跑救火的人,城中一片混乱。 城门尉在城楼上遥望宫城火势,心下也不由惶恐不安——守城之人大都有经验,内城几处同时失火往往是密谋暴|乱的征兆。虽说他的任务只是守门,但想到这数月来他们在金陵造下的杀孽,也不由感到骇恐。如今城内活人除他们自己的驻军外,恐怕都和他们有死仇。只是摄于威压不敢反抗罢了,一旦给他们趁乱举事的机会…… 所幸此刻火势只限于宫城内,只盼大火千万别蔓延到宫外来——城门尉正想着,外头便有人叫门。却是奉命入城救火的军队到了。 他匆匆下楼查看符印,确认无误,忙命人打开城门。 入城军队并不多,只六七十而已。然而个个兵马精壮,兵甲湛然。那领头的将军极年轻英武,目光深邃坚毅,不苟言笑。 城门尉随口道,“怎么来得这么快?”那将军抿唇不答,只目光一瞟,周身浓重的兵威和杀气令城门尉不由一缩,再不敢多问了。 宫城,北寰门。 城楼上火势已然扑灭了,余烟从焦黑的门楼柱上腾起。城楼上到处都是水,被无数双靴子践踏过后,地面上乌黑泥泞。 宫门尉正在武器库里检点损失——大火正是从此处烧起来,从砖石墙上被烧黑的痕迹可以轻易判断出,曾有人将薪草抱到此处。薪草易燃且多烟,可以轻易在城门楼营造出浓烟滚滚的气氛。 ——至少城门楼上并非失火,而是有人蓄意纵火。 宫门尉即刻命这一晚值守的士兵上门楼集合。待人手齐聚之后,甚至都无需点名盘查,宫门尉立刻便意识到,李兑不在其中。 不多时便有人来报,说是城墙墙垛上发现了缒城而出的绳子,且已用过了。 他不由暗叹糟糕。若李兑是内奸,那他今夜的作为起码也要被治失察之罪。且李兑极善交游,今夜守门的士兵几乎全都同他有酒肉交情,宫门尉甚至不敢确定这些人中是否还有李兑的内应。 更糟糕的是,他甚至不知李兑偷运了和人出去。万一—— 他即刻抽调出自己的亲信,命他们把守住宫门。将其余的人一律暂且看押起来。 宫门尉本意亲自盘问——但宫城内的大火已然绵连成片,宫内所有人都被从梦乡中惊醒过来,纷纷扰扰的忙着救火。因人手不足,宫内传令出来,命调拨外头的驻军入宫救火,也协助镇压局势——他根本就没有关起门来细细盘查内奸的时间。 很快,外头便有人叫门。却是早先递过牌子,奉命入宫来送薪炭的门郎官,一个叫刘峻的世家子。 宫中大火的时候,他竟还敢进来送柴——宫门尉简直火冒三丈,立刻驱逐道,“今夜禁止闲杂人等入城,你改日再来吧!” 刘峻只道,“奉命而来,你说改日就改日?” “奉你娘的命!宫中有人纵火,你却来送柴,莫非和乱党是一伙的?” “你别血口喷人!宫内失火,贵人们危在旦夕,你却不放人入宫救火——莫非这火是你们放的?” 刘峻难得谋到入宫的机会,自不肯就这么放弃,他只寸步不让,心底暗想是否能趁乱强闯进去。 两边瞬间剑拔弩张。宫门尉手按在刀柄上,目光紧盯着刘峻。已准备随时撤回门楼上。 却在此刻听闻马蹄声响,有数十名骑兵汹涌而来。 宫门尉惊得头皮发麻,即刻就要入城,却听下头喊,“武威将军崔宣麾下校尉徐如,率骑兵六十名,奉命入宫。” 宫门尉听是自己人,心下先长松了一口气,立刻道,“印信呢?” 见确实的大司马府的印信,忙回头指挥,“快开宫门……”又道,“此处有意图闯宫门的乱贼,徐将军助我拿下他!” 那年轻的将军便在马上冷峻的望向刘峻。 四目相对。 那将军缓缓拔出腰间长刀。 宫门尉看向刘峻,指望他就此知难而退。谁知眼前忽就一花,那刀身澄明如练,转瞬便已切断他的脖颈。 其余的守卫见状大乱,纷纷奔向门楼,大喊着,“快关城门——” 然而一切已是晚了。徐仪手下骑兵大半都已入城,徐仪杀死宫门尉便是一个信号,他们即刻大开杀戒。楼中守卫先是被李兑灌醉,后又遭遇火灾,还有许多人手被自己人关押起来。接二连三的劫难已剥夺了他的战力。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北寰门内外已被徐仪清洗了一遍。 徐仪手中长刀比在刘峻脖子上,“你投敌了吗?” 刘峻忙道,“沭阳公主在承香殿,徐妃和舞阳公主在辞秋殿……我虽投降,却并未事贼。今夜入宫是为了救她们出来!” 徐仪道,“天子和太子呢?” 刘峻一滞,羞惭道,“都在贼子手中……”又扬头规劝徐仪,“东宫守卫比台城严密十倍不止,你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了。” 徐仪收刀归鞘,回头吩咐裨将,“守住宫门。”随即刺马,带了十来个人急驰而去。 宫城,承香殿。 琉璃点燃了殿内所有帐幔,大火从内而起,转眼便烧透了门窗。 宫娥和侍卫们逃出去之后,才发现不见了沭阳公主,然而无人敢冒着火势闯进去,只能纷纷扰扰的一面呼喊着琉璃的名字,一面拼力救火——又急忙差人去徽音殿里禀报。 然而这一夜宫中起火的并不只有承香殿。辞秋殿的火势比承香殿中更早蔓延开来,此刻宫中仅有的驻军大都在辞秋殿中救火,一时还无人能顾及承香殿。 琉璃跌跌撞撞的赤脚奔走在空荡荡的宫殿里,钗环散乱,衣裙委地。 ——明日便是她和李斛的婚礼了。 她本想在大婚夜里杀死李斛,而后自我了结……可是她做不到。她知道自己和李斛武力悬殊之大,她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洞房之后,趁着李斛入睡戒心松懈时下手,才有可能成功。可她已不是个小姑娘了,她很清楚洞房意味着什么。只要想到自己不得不在这个害死她父母的逆贼身下婉转承欢,她便觉着自己就要疯掉了。 她忍不下的,她决然忍不下的。可是她到底该怎么办?谁来教她怎么办…… 她靠着墙颓然坐倒,心想若自己就此死去就好了。 她阿爹已不在了,阿娘也已死了,再不会有人来救她。事到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竟软弱无能到这般地步——她既不能上阵杀敌、守卫她的家人,甚至也没有胆量如豫让般自残牺牲,刺杀仇敌。 她像个孩子一样将头埋进膝盖,嘤嘤的哭起来。 她想,明日她爹娘的头七了。她怎么能让她阿娘白死啊?她阿娘若看到她此刻的模样,又该多么恼火失望。 她得振作起来替他们报仇——她必须替他们报仇。 火势已快蔓延到后殿了,空气灼热,呼吸间肺都在隐隐作痛。 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来。 她听人唤道,“琉璃——”随即便是重重的一声响,有人撞开房门冲了进来。 看到那个人的脸的瞬间,怒火涌上琉璃的胸腔——那是辞秋殿徐妃。 徐思上前拉住琉璃的手臂,道,“跟我来——” 琉璃一把甩开她,愤怒道,“你有那么多机会杀死他——为什么你没杀了他!” 徐思回过头来望着她。 琉璃目光赤红,泪水已在灼热的空气中蒸干,她声音嘶哑着,“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不像你是个没种的懦夫,我要留下来替我阿娘报仇。我要杀了那逆贼——” 徐思只道,“然后呢?你打算怎么杀他?”她进逼上来,“是打算和他同归于尽吗?” 琉璃未来的及作答,徐思已一巴掌扇上来,“这是替你阿娘打的——你若真有骨气,就想想怎么好好活着,把李斛送下地狱吧。谁还不会死?你敢活吗?” 琉璃只捂着脸,泪眼朦胧的望着她,徐思伸出手去,道,“你表哥张贲带人杀进来救你了。我再问你一句——你走不走?” 琉璃的倔强终于崩溃,她只哭道,“我要杀了李斛,我要替我阿娘报仇……” 徐思将她圈在怀里,半扶半推着她从火场中走出,“会,你会——只要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你能杀了他……” ——没有人知道,李斛入城哪天,徐思的袖子里也藏了一把匕首。 她是真的想,宁肯同归于尽,宁可不成而死,也绝不愿意再落尽那恶鬼手里了。 杀身成仁对她而言,在很多时候都是最轻松的选择。死在那一刻至少她能留下壮烈的美名,令她一双子女日后过得轻松一些。 可是总有人要活下来,图谋将来。总有人要活下来,替两个沦入敌寇之手的女孩儿周旋,从李斛手中保护她们。 原本张贵妃是比她更合适的人选——毕竟是太子的生母。 可这也只是“应该”罢了。张贵妃比她更加烈性如火,她本也不该指望张贵妃能在这种局面下苟活。 果然,张贵妃刺贼不成,壮烈成仁。 于是那一刻起,徐思就唯有活下来一条路可走了。 她并非没有和如意一道脱身的办法,之所以不做,更多的还是因为她要留下来替琉璃安排出逃的路。 所幸——在又一次危难来临时,她的家人依旧没有放弃她。 他们再一次杀进来找她了。 所不幸——她到底还是没能沉住气,已令如意冒险先行,使得如意错过了这更稳妥的救援。 “我找到她了——”徐思拖着琉璃从火海中出来,大声喊道。 隔壁房间里徐仪迅速冲出,拍灭身上火苗。他身后椽梁倒塌。他飞快上前抱起琉璃,和徐思一道向火场外奔去。 承香殿外,他们翻身上马。却正遇到从辞秋殿调拨来救火的人马。烟尘翻滚,火光夺目。那一行人看不清前头是谁,只见有马,心中不由生疑,喝问道,“前头是谁?” 徐仪只一挥马鞭,也不作答,直冲那一行人奔去。 只片刻间便他们冲出承香殿。 身后风声、火声交缠在一起,满耳都是呼呼烈烈的轰响。马蹄淹没其中,转瞬便再听不见了。 台城,广莫门。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里,外头便又有人叩门,“武威将军崔宣麾下校尉张贲,奉命入城!快开城门——” 城门尉只觉得混乱,“适才不是派人入城了吗?!” “——那是匪兵,你们上当了!”说话间年轻的校尉便推了个人上前,“看看认得他否?” 城门尉举了火把上前一看,不由大惊——这令官他认得,正是先前奉命出城去调兵的人。此刻正面色苍白的扶着腰——似乎是腰上中箭了。那校尉一推他,令官忙道,“你们上当了,我在路上被匪兵打劫——印信全被他们搜去。差点就被杀人灭口。幸而天黑,我滚到青溪中才逃出来……” 城门尉不觉惶恐失措,只慌忙令人入城报信,踟蹰着不知是否该开城门。 那自称叫张贲的校尉便道,“还犹豫什么,耽误了军机,你敢负责吗!” 城门尉道,“待我查明再说——” 张贲恼怒的逼上前去,一把撕住城门尉的领子,怒道,“混账,你放匪兵入城,却把官军阻在城外,是何用意!” 他虽年轻却杀气腾腾,城门尉被他劫在手中,只觉得头痛不已——他其实已信了七八分,不过是在负隅顽抗,不愿承认先前过错罢了。 顽抗了片刻,终于还是命令,“开城门……” 令官焦急的看着城门尉,城门尉只以为他的伤口作痛。他自己此刻麻烦缠身,心中也暗暗埋怨——若不是令官没能保住身上印信,他也不至于出此大错。故而磨磨蹭蹭许久,才道,“要上去找大夫给你包扎伤口吗?” 令官才要作答,忽被身后人一推,便扑倒在城门尉身上。 城门尉忙去接他,就在此刻,腰上忽然巨痛。他僵硬的回过头来,那名叫张贲的校尉面色峭冷的用力又将刀往前一送…… 广莫门为台城北门,攸关城防,兵力非北寰门能比。 徐仪救了徐思和琉璃出来时,城门依旧没被彻底拿下。 虽说徐仪和张贲占据上风,然而此处毕竟是敌人的主场。远处已可望见火把,听见马蹄——四方调拨来的援军眼看就要到了。 刘峻保护着琉璃,只觉得忧心如焚。 在某个时刻,他忽的下定了决心,上前对琉璃道,“是我泄露出去的。” 琉璃目光茫然的从城门上收回,望向他,“什么?” 刘峻只直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温柔又珍惜,一如当年他们青梅竹马,同席而坐同窗求学时,“在国子学上学的时候,张贲的出身是我宣扬出去的,不是徐仪——你一直都冤枉了他。” 琉璃道,“这种时候,你还说这些做什——” “等逃出去之后,好好的跟着徐仪过日子吧——你喜欢他,对不对?” 琉璃茫然不解的望着刘峻,可刘峻没有再看她。 敌人的援军已遥遥可见,而徐仪和张贲也终于夺下城门,强将大门开启。徐仪即刻招呼众人护送琉璃和徐思脱身。 刘峻没有跟着离开。 琉璃在马上不断的回首张望,却只见城门再度被重重的关上了。 她的眼中泪水便汹涌的涌上来。 她知道刘峻喜欢她——自出宫后,这少年便创造了无数机会来讨好她。数年间他曾送她无数花草,她案上瓷瓶中没有那一日不插着这人辗转送进来的时花。他也曾在无数场合和她偶遇。 可她没有给过他哪怕一次同她说话的机会。 但她知道自己并非真的厌恶她——毕竟这少年是她长这么大唯一曾彼此真心结交过的朋友。她只是心中存了一口意气,因为这少年曾说瞧不起她母家出身,她便赌气再不理她。 她喜欢徐仪。当徐仪再一次从天而降,在她最危难的时候解救她时,她不能不承认自己欢喜若狂。可她知道,徐仪不是为她而来的。 而刘峻是的——他必定如当年拼力讨好她一样,费尽心机才终于绸缪到机会,于是他义无反顾的涉险而来。 可人和人是不同的。机遇不同,才能亦不同。 他费了这么多心机,最后也只能承认自己的黯淡无能。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将自己喜欢的姑娘,竭力送到那姑娘喜欢的人身边。让那个人成为她心中完美无缺的英雄而已。 可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问一问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她阿爹不在了,她阿娘死在她的眼前。 而后这世上所剩唯一一个在乎她、喜欢她的人,为什么也不肯和她一道,拼力活下去? 台城渐渐消失在沉沉暗夜里,这一夜喧嚣终于散去。 待到天明时分,他们来到栖霞山,姑且停马修整——而追兵未至。 琉璃于是知道,她终于安全逃出金陵城了。 64一.第六十一章 晨起时密云依旧没有散去,风停雨住之后,薄雾悄然在山原之间弥漫开来。 到处都灰蒙蒙的,天地沉睡在一片死寂之中。 江南冬日阴湿,青石上的水汽总也擦不干。露水从草木的枝叶尖儿上滴落下来,水中阴寒触到皮肤便如细蛇般侵钻进来。 一夜的奔逃躲闪之后,她双腿已虚软得不像是自己的。也不管那石头寒湿,抬手示意人不必帮她收拾,胡乱擦了擦便坐下。 李兑见她身形单薄,微微缩在哪里,便问,“要生火吗?” 如意腹中隐隐坠痛,她依稀觉着恐怕是葵水要来了。却摇头道,“不必。”——他们没有时间消耗在拾柴生火上。何况夜间雨雪过后,林子里也根本没有干燥的木柴。万一腾起浓烟引来附近贼兵的注意,反而麻烦。 她只解了包袱,取出锅巴分给众人。 那锅巴包裹在棉衣底下,幸而尚未返潮。只是冷硬如石,略有些难以下咽。她费力的啃了几口,吞下去。 前一夜她缒出宫城后,原本以为还要在台城里潜藏一阵子才能找到时机偷偷乔装出城。谁知宫城里大火蔓延开来,叛军不得不从外头调兵去扑灭。随即似乎城北又有人趁机作乱,驻扎在东、西、南三面府城的驻军全数都被惊动。叛军忙于调兵、搜捕,竟是一夜都没有消停。 他们便当机立断,提前动用了许多埋伏和内应,趁乱潜逃出台城。 经过一夜的躲避和奔逃后,他们终于偷渡过秦淮河——稍去总舵里取了些东西,便直奔石子岗而来。 吃过东西,如意留在此处继续休息,李兑则带了人去附近寻找何满舵留下的记号。 林中寂冷,寒气钻骨疼。如意从包袱里取出棉衣,抱着绕到林子深处一块大石头后面。替她放哨的人闻声略微回头,随即便不再多管了——一个女孩子孤身跟着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在外逃窜,总有诸多不遍,商队的人都有经验。 如意绕到石头后面,确认四下无人,才解开衣服看了看。 自台城被围困之后,她便无一日安稳,经期早已紊乱了。只不过一旦开始逃亡,这病症竟也成了方便。 她确认无碍,便飞快的将棉衣套好。那棉衣裁得略宽了些,她刚好在腰上多缠了一圈,再将腰带绑得略紧一些,腹痛和饥饿便稍稍缓解了。 纵然没有下人服侍、帮忙,她依旧将衣衫打理得十分平整。只是衣上沾满灰尘污渍,仪容十分落魄。 她也并不在意。见前头有溪水,便去洗干净手脸。看倒影中发髻蓬乱,她便又笨拙却仔细的将头发抿上去梳好。 而后抬手拍了拍脸颊,迫使自己打起精神对着水中倒影做出微笑表情来。 溪水映着灰白的天空和苍翠的深林,水下礁石上生着青苔,涓涓流淌。 她望着水中的笑容,看见的却是乱世里离散、死去的家人,城内堆叠的尸山,还有烈火中的宫城和废墟之上的长干里。 忽有赤麂从对面山石上跃下来饮水,他们的目光在溪面上对上,那赤麂不由惊起。却并未立刻奔逃,只戒备的望着她,似乎不确定她是否是危险的。 如意忽就记起顾景楼入城那日在她面前割喉自尽的两个羯人,他们的血溅到她脸上,那触感令她不由退缩——那个时候她虽遭遇危险,可其实她并没有杀人的觉悟。 她不由按住腰上短刀,想,若换到此刻,她是否能亲手杀人? 只一瞬间的恍神,那赤麂便猛退跃了几步,随即飞快转身逃进山林深处去了。 如意望着空荡荡的山林,茫然的想——原来如此。 那赤麂必是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杀气,才会逃窜。 历经磨难之后,她心中已饱含愤怒和仇恨。这微笑着的面容之下也许正潜伏着一只暴虐凶恶的夜叉。她应该是已经准备好了吧。 李兑带回了马匹——何满舵收到他之前送来的消息,知道他们也要从城中突围后,特地留给他们留了些东西。 他一边套马一边说,“去牛首山——他们定在卯时从牛首山突围,往慈湖方向去。我们赶快一些,午前也许就能追上他们。套好之后他又问如意,“会骑马吗?” 如意道,“会。”她翻身上马,拉动缰绳溜着马绕了个圈,才又确认道,“会了。” ——她确实学过骑马,但骑过的次数加起来恐怕都不到一只手。所幸她自幼习武,动作协调平衡,上马之后,身体很快便记起要诀。 出发之前,李兑望了望天空,道,“看样子今年会有春汛。春汛起,江鱼肥——可惜今年尝不到了。” 长江,包括江上诸多支流都极少见到春汛。长江的汛期大都在每年四五月之间的初夏梅雨季才会到来。但这一年早春反常的潮湿多雨,若上游也是如此,这几日前后江水恐怕真要上涨了。 但如意并不惋惜随春水涨起而日渐肥美的江鱼。 她只是想,也许正是因为入春之后多雨,李斛才想出以水灌城的想法吧——建康周边许多条河里至今还有李斛投下的沙袋没清理。万一春汛到来,沙土堆起的临时堤坝被冲毁,金陵恐怕还要再遭遇一次水患。 不过,若果真如此,这一次感到头痛的应该是李斛自己吧。 她只道,“等鱼肥时,再杀回来就是。” 便一夹马肚,喝一声,“驾!”骏马飞驰而去。 巳时,牛首山。 天色初明,白雾笼罩着牛首、将军二山。 因前一夜雨雪,山谷间的道路泥泞难行。两侧青石裸露,新土翻出。古木林荫间迷雾缭绕,幽深不可探查。 马行得极为缓慢,然而一路并未见有交战的痕迹。四下里一片寂然,就只有树上凝露一霎价的簌簌低落。 没有兽叫,也没有鸟鸣。 入山谷已深,李兑忽的驱马到她身旁,道,“有埋伏。” 如意只道,“继续前行……若有动静,准备好随时驱马前冲。” 他们就只有四五个人,若是土匪劫道也就罢了,若果真遇上叛军的伏兵,打显然打不过。在如此艰险的道路上也不可能纵马逃跑——既不能停也不能退,那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前行了。 李兑果然没有反对。 马蹄声回荡在空谷之间,不徐不急。如意绷紧了心神,时刻主意着山上的动静。 忽有一刻,山石上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声,“少当家的——是少当家的吗?” 如意猛的抬头——从石后站起身来的那个人,果然是何满舵。 她下意识的四下里寻找,便见高处有人探首出来张望,一望便飞快的再度隐入林中。 明明隔着重重山石,只在白雾之中草草一望,可那一刻她确实认出来了。如意飞快的翻身下马,寻路径上前,她踏着山石正苦于脚下泥土松动无法借力,眼看便后仰着要摔下去时,上头便伸出一只手——二郎已从高处奔跑下来,正从那石头上俯下身来拉她。 他体质显然依旧不够强壮,奔跑过后已微微有些喘息,然而目光如水洗过般明亮喜悦,唇角高高的扬起来。 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确认他们真的重逢了的那刻,泪水涌上来,然而笑容也无法自抑的灿烂起来。 65.第六十二章 二郎并没有向如意询问家人的状况——乱世之下,她能平安逃出来已是承天之幸。他并不奢望父母也能有此侥幸。 何况归根到底,他们的出逃本来就是在明知父母可能性命不保的前提下做出的选择。在出逃的那刻他们就已在某种程度上舍弃了家人,背弃了死忠死孝、殉国殉节的道义。但是,不有生者,无以图将来。总要有人活下来平治乱世,诛杀逆贼。 如意大致将城中动乱告诉二郎,又取了诏书给他。 二郎接了诏书,难过得想要哭出来。可他什么也没说,只将情绪抛开,安静的把诏书收好。 ——诏书中能授予他的,无非是名和权而已。至于名分,维摩已当了许多年太子,一直协助天子处理国政,天下皆奉他为正统。废掉他另立二郎也并非不可能,但权衡利弊,其实是画蛇添足。至于权力,若给二郎升官,授予他都督各州军事的实权,在眼下这种情形下无异于侵夺诸侯的权力,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所以诏书中最有可能的,就是给二郎一个名正言顺的召集诸侯、讨伐逆贼的权力。所以他不急着看。 可其实这份诏书也是可有可无。天下群雄势必不会坐看李斛一个逆贼擅权专政,群起而讨伐之乃是定局。而以二郎的身份和扬州刺史的地位,一旦他举事,群雄必然奉他为盟主。至于攻破建康、诛杀李斛之后的事——那就不是天子的一道圣旨所能定夺的了。 尽管如此,天子依旧将诏书交给如意,命她送到二郎手上。或许是为了减轻如意弃城而逃的负疚,也或许只是为了将如意送到他的身边——不论如何,这都只是一个父亲最后的复杂又矛盾的温柔罢了。 如意也没有问二郎诏书中写的是什么。她只道,“事不宜迟,还是早日离开建康,召集兵马吧。” 二郎道,“还不行。在离开之前我想杀一个人——巡守牛首山的,是萧懋德。” ——擒杀萧懋德是十分冒险的行动。他们现在该做的确实是尽快逃出金陵,脱离险境。可是这个世上就是有一种仇恨,令你不手刃仇敌便无法挣脱心魔,继续前行。对二郎而言,萧懋德就是这么一个心魔。他曾有机会除掉这个人,可是一念之差致使他放过了这个人,最终导致了无法挽回的后果。台城被围的时候他无数次看这个叛徒、逆贼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却无法加以诛杀。该有多么痛恨。 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哪怕明知此举凶险,他也决意涉险而行了。 所以听到这个名字,如意也只怔愣了片刻,便点头道,“……好。” 她便和二郎一道设计,该如何引出萧懋德而不惊动牛首山的守军。 ——叛军在牛首山的驻军不过千余,但也是二郎手中兵力的几倍。他们确实得小心翼翼的筹划。 # 萧懋德从女人身上爬起来时,已近巳时。天色隐晦,铺褥潮湿,他心中仄仄。下床后抬手拾起桌上酒壶,见里头无酒,恨恼得一把丢出去,怒道,“来人!” 进来侍奉的却不是他用惯的婢女,而是又臭又硬的甲士。提醒着他他目前正驻守在外。他张口便骂道,“早膳呢,要饿死你家主子?” 士兵呈上膳食,却被他连桌案待杯盘一把掀翻,“肉呢!酒呢!这种猪食你拿给孤吃的!”士兵辩解说如今城中连米粮都短缺,他恨恼道,“你不会去打?去给我打一只乳鹿来!等孤洗漱好了还打不来,孤就把你剁了吃人肉!” 士兵噤声俯首的退出去。他回头见前夜侍寝的女人拢着衣裳缩在角落里,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不由恨恨的一脚踢过去,道,“滚!” 这女人是前夜掳掠来的。山野村姑,也只比蓬头垢面略强些罢了。不必说妙音的曼妙美艳,就连当年他府里烧火丫头都不如。就这都已经是难得的货色了。 萧懋德忍不住又踢了桌子一脚。 ——当初他同李斛约好,事成之后李斛扶持他登上皇位。 事实上他接应李斛渡江后攻打台城时,确实一度被立为皇帝。但一朝攻破台城,夺取了正统后,他便被降为武陵王。继位的依旧是维摩。 萧懋德心中怨愤丛生,奈何此刻早由不得他来做主了。 如今台城凋敝,政令不出京畿,他这劳什子武陵王当得还不如一个县令。如今又被打发到牛首山来,手下不过区区千余兵马,日子过得憋屈至极。但他此刻纵然叛李斛而去,恐怕也已没有旁的出路了。 不多时,京中有信使到,说是,“前夜城中大火,有人趁机作乱,劫走宫中许多贵人。城中正在紧急搜捕,也请将军这边小心守备。” 萧懋德心中便一动。 送走了信使,他便唤了亲信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人被劫走了?” 亲信便道,“听说是沭阳、舞阳两位公主。”便又压低了声音道,“听风声,根本就不是什么失火、作乱——舞阳公主和几个有名的江湖人士有往来的事,殿下您早听说了吧?” 萧懋德点头——他结交了许多亡命之徒,江湖消息确实比旁人灵通些。早听说如意手下有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目光便一明,“莫非是……” “想来差不了。听说李斛不但想自己娶沭阳公主,还打算把舞阳公主嫁到西魏去联姻。殿下您想,两位公主花骨朵儿似的美人,既有机会拼力一搏,怎么可能任由这个老匹夫摆布?估计就是舞阳公主命人四处纵火,好趁机逃亡——看样子恐怕真让她逃出来了。” 萧懋德咬着块儿鹿脯,转着眼睛想了想,抬眼道,“她若逃了出来……你猜她会向那边去?” 亲信道,“这就猜不出了,不过,”他眼珠一动,道,“其他三面都是李斛的亲信重兵把守……” 萧懋德斜眼望着他,片刻后扬了嘴角笑起来,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道,“——派人仔细盯着点儿。” 不到午时,便有探子匆匆传信回来,道是有一行四人正从牛首山谷骑马向南边去。当中一人看行容,确实是个美貌的少女不错。 萧懋德心下正发痒,闻讯进营帐里便抓起铠甲,喜形于色的吩咐带足人手,孤要亲自去探探敌情。” 萧懋德带人追到牛首山和将军山之间的山谷,果然见泥泞的道路上有马蹄印。那痕迹尚新,正是往山谷里头去。 临近午时,山间又有些微雨。那雾气不重,却只是交织不散,从外边望去,只觉得烟笼雾绕,十分的幽深。那如山的道路泥泞曲折,尽头隐在雾中。 萧懋德早听说近来牛首山上有零零散散的山贼活动,此刻心里便有些七上八下,一时勒住马首,踟蹰不前。身旁人问,“还追不追了?” 萧懋德望着山林深处——却十分舍不下眼看要到手的美色。 正迟疑间,忽见深处似有炊烟升起。他抬鞭一指,命人道,“去看看。” 士兵上前去观望,很快便回报,“似有三四人在前头生火炊爨。” 萧懋德心中一喜,心想,纵然有些山贼也不过是流民落草罢了,想来也不成气候。若前头的果然是萧如意,岂有错过的道理?就算不是她,能掳到一个美貌少女也不亏。便挥鞭道,“追。” 谁知行至深处依旧不见人影。 那路却越走越深,越走越坑坎难行。萧懋德抬头见两侧山石险峻,古木森然,顶上南北双峰高耸对峙,心下不由骇然。便生出退缩之意。 正要命人后退,忽见前头浓雾中有人影隐现。他不由盯着细看。 那人跨坐在骏马上,身形优雅中带了些冷峭——那轮廓优美如画,纵然隐在雾中看不清模样,也知必是极好看的。但并不是个女人。 他立在道路中央,正面向着他。他分明就看见他了! 萧懋德不知怎么的就屏住了声息,宛若被猛虎盯上的猎物般,全身都被定住。紧绷着,发不出声音,且动也不能动。 忽有一刻,迷雾似是散去了。他正对上了那人漆黑的,冷漠如冰却又带着诡异的嘲讽的目光。那人抬手猛的一挥。 ——那是萧怀朔!他是来杀他的,他中计了! 萧懋德猛的拨马要逃。然而就在那一刻,山上一声巨响,泥土裹挟着巨石、草木宛若洪流般滑下,只瞬间便将他身后退路吞没了。他所带来的那百余人片刻间折损大半,剩下的人马相互推挤践踏,哀嚎惨叫不绝。 这突入其来的山崩显然也出乎萧怀朔的预料,所幸他的人马都埋伏在崩落的山坡两侧,并未受到波及。 短暂的怔愣之后,两侧伏兵终还是从命杀出,飞快的将战场收割干净。战斗只在片刻间便结束了。 萧懋德被押到二郎跟前是还抱着头在瑟缩,忽见如意立在二郎身旁,他忙高叫“饶命——”。 何满舵踢了他脊背一脚,迫使他再度跪下去。 又低声催促如意和二郎道,“该怎么处置他?”又道,“快些决定吧。适才已经有一次山崩了,还不知有没有后续。我们得赶紧离开。” 如意只望着二郎。 二郎道,“——杀了他!” 一直到出了谷|口,二郎依旧一言不发。他目光空洞,宛若所有感情都被埋葬了。 漫天细雨,烟雾迷蒙。他们尘泥满身,狼狈落魄。 如意在谷|口回望牛首山。此山是金陵南面门户,京城常以“天阙山”称之——据说当年东晋定都建康后,曾想在南门外修建城阙以彰显威严。某日君臣出城南望,见牛首山南北双峰对峙,十分雄壮,丞相便道,“此天阙也,何烦改作?”1于是金陵城便不再另建城阙,而以牛首山为南阙。 故而尽管此山离台城已甚远,但不出牛首山,就不算是真正离开金陵地界。 如今,他们终于走出牛首山了。 可他们的父母和兄姊依旧被困在城中,性命掌握在仇敌手中,随时可能遇害。 而他们抛下父母兄姊,抛下的同生共死的道义,独自逃出来了。 如意能明白二郎此刻的感受,能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杀了萧懋德才能真正离开建康。他们杀的是叛徒、逆贼,是将天下和家族祸害到此种境地的罪人——可他们对萧懋德的仇恨,何尝不是对那个抛弃家人独自活命的自己的憎恨。唯有迁怒、归罪于此人,唯有将萧懋德杀死,他们才能掩埋掉心中的罪恶,继续前行。 二郎道,“阿姐……” 如意只将他的头按进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哑声道,“……我在。” 66.第六十三章 雨虽不大,却一直没有停。 水汽浸透了衣衫,棉衣早已失去了避寒的功用,便如沃在身上的一层软冰。如意只觉得整个人都冷透了。 二郎便吩咐,“就近寻个村落,稍稍修整一下。” 此刻他们已进入江宁地界——叛军自慈湖渡江,从南向北进攻建康,故而江宁县首当其冲。不过江宁多农田,百姓以稼穑为业,大都安土重迁。逃难者少。而此地山矮水多,湖泽河流遍布,易攻难守。故而叛军劫掠过后,并未在此驻军。 一行人的紧绷的精神都不由松懈下来。 如意闻声也回过神来,道,“阿娘曾叮嘱我,若路过江宁,务必去看看翟姑姑是否平安。” ——二郎和如意相继出宫立府之后不久,徐思便将翟姑姑也送出宫去荣养。原本一直居住在东长干来着,但叛军渡江前她忽然说想回乡看看侄儿一家。徐思才派人将她送回江宁县,李斛便杀过了长江。两边就此音讯不通,徐思一直牵挂在心。 二郎便问,“翟姑姑家住在哪里?” 如意道,“似乎是叫做横陂村。” 何满舵插嘴道,“那还要再往前走一段——少当家的可看到前边那条河了?”他抬手一指。 如意顺着望过去,果然远远的看到前头有条斜穿而过的沟壑,更远处弯道上还有座简陋的石桥,想来就是何满舵所指的河流。可她并未看见河中流水——江南很少见枯水的河道,何况是在这么多雨的季节。她略觉着奇怪,便道,“看到了,可河里是不是没有水?” 何满舵道,“这河绕着牛首山流过来,想是前头滑坡淤塞了河道吧。”又道,“这条河就是横溪,过了河一直到对面那座山,中间那片高地便是横陂了。” 向前还有一二里地的模样,二郎见如意瑟缩的厉害,便吩咐,“加紧行路。” 李兑却忽说道,“噤声——” 从牛首山出来时他们一行有近两百人,一路奔逃至江宁,也并无几人掉队。只是人疲马乏,渐行渐缓。尽管如此,队伍里也没什么抱怨之声。李兑提醒之后,更是一声人语都不闻。只马蹄踏在泥路上践起的泥水之声,不时的马鼻喷气声,还有漫山遍野沥沥淅淅的细雨声。 二郎看了李兑一眼,李兑施了个眼色,二郎立刻便下令,“都戴上头盔,备好武器——” 话音未落,便听见两侧丘陵中马蹄震响,喊杀声起,有两队人马斜斜杀出。 人马未至,先有一波羽箭如飞蝗般射来。所幸距离过远,大都没有射入阵中。然而还是有几个骑士中箭坠马,其中一枚流矢正擦着二郎的脸颊飞过。二郎瞳子不由一缩。 追兵足有四五百人,是他们的两倍之多。一行人慌忙掩护着二郎脱逃。然而他们这一路从石子岗到牛首山再到江宁,一日之间在雨雪泥泞中辗转奔逃了几十里路,人还罢了,马力却已不继,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二郎手下武将只能杀回去暂且拖缓追兵,由李兑和何满舵几人保护这姐弟两个先行。 箭矢如雨,如意只能拼命将身体贴上马背,抓紧了缰绳任由马自己奔逃。视野早花成一片,耳边全是风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跑。她恐慌的扭头寻找二郎的踪迹,见他确实跑在自己身边,才稍稍放心。 然而忽然之间,二郎迅速的落后了——只一瞬间便掉出她的视野。 她拼命回过头去,却见二郎胯|下的马摔倒在地上,而二郎正从泥泞中爬起来——后头敌兵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如意猛的便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她飞快的拨转马头,不管不顾的奔回去。 ——她终于抢在追兵前头,回到了二郎身旁了。 她伸手试图拉二郎上马,然而他们的手都湿滑将冷,一用力便滑开。她绕着二郎转了几次,两只手却始终握不到一处去。 眼见追兵越来越近——所幸他们自己的人手也适时杀了回来,同追兵混战到一处去——如意忙从马上跳下来。 二郎在同她说话,但她耳中到处都是人的嘶吼喊杀声,马的嘶鸣声、刀剑碰撞和刀砍入肉的响声……她听不清。她只扶起二郎,努力将他推到马上去。 追兵已然要围上来,她已来不及上马了,只能全力去拍马臀,令二郎先逃。 几乎就在那马起步的同时,几只羽箭钉入她的肩膀,她吃痛脱力扑倒在地上——而那匹马现在所在之处,羽箭纷纷钉入了泥水中。 她摔倒在泥水中,很长时间没有动静。疼痛贯穿她的全身,她脑中意识已有些昏黄麻木,四下里声音渐远。她在混沌中想,二郎不要紧吗,应该是逃出去了吧……而她恐怕是要死在这里了吧。 但随即便有个人强硬的将她从泥泞中拉了起来,负在背上。 如意恍惚从黑暗昏黄的痛楚里情形过来,只见那人被细雨淋湿的白玉一般雪白冰冷的脖颈,和脖颈上凌乱缭绕的碎发。那人扭过头来,赤红带泪的眼睛正同如意的目光对上,那目光里有种凶狠又释然的决意——如意在茫然中下意识抬头去望她那匹马,只见马背上空荡荡的。 ……在最后的一刻,她的弟弟跳下马来,选择了和她同生共死。 也许她该愤恨他辜负了她的牺牲,也许她该欢喜自己没被丢下,也许……但无论有多少也许,那一刻如意所唯一感受到的,其实只有明亮。她心底业已熄灭的求生之火,就在这一刻再一次轰然被点起。业已灰暗失色的世界骤然又有了色彩。她从三途川的河水里被强拖出来,自幼养成的顽强的意志再一次回到她的心中。 她靠在二郎的肩膀上,本能的推着他避开几只羽箭。 但追兵确实已杀进来了,渐渐将他们二人包围起来。何满舵他们都脱不开身,而如意很清楚凭她和二郎的力量是冲不出去的。 他们身后便是横溪——近前看才知道这河中并非无水,只是水流清浅,河床中裸|露出大量淤泥和乱石,芦苇大片大片的生在浅滩上。那浅滩也有丈余深,两岸泥土在饱吸了几日雨水后已有些垮塌,岸边垂柳树斜倒在一旁。 他们便从那柳树上翻下去。相扶着逃到芦苇丛中。 那芦苇丛竟有一人多高。 路边追兵追上来向芦苇中射了几箭,却见那姊弟二人蹒跚的穿出芦苇丛,正试图涉水过河。 这时节河水冰冷刺骨,追兵都不愿下河去追。 踟蹰之间,姐弟二人已走到河中央,那河水也只湛湛没过他们的腰。眼看他们就要走脱,叛军立刻便下令,驱赶了一队人马下河去追他们,其余的人绕到前头桥上,从桥上过河拦截。 那河水虽不深,但因地形坡度,水流却有些湍急。 而如意受了伤,大半体重都靠在二郎身上,他们前进得其实十分蹒跚。 这分明是一场必死之局,就算挣扎到尽头,最后他们的结果恐怕也是被擒拿——他们已丢了马,就算上岸之后也会很快被追兵赶上。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没有放弃的意思。只是尽全力在排开沉重阴寒的水流,往对岸跋涉。 身后追兵已都下了河,同他们相距只有半条河的宽度。而且他们都骑着马。 距离在一点一点的缩短。 二郎终于涉到河边,探手抓住了对岸斜垂下来的杨柳。 此岸的水却很深,坡壁陡峭,没那么容易上去。而如意双腿沉重,小腹宛若被重击一般疼,疼得她意识昏沉。而她的右手边早已失去了知觉。她泡在冷水中,不经意松开了胳膊,眼看就要从二郎肩膀上滑下去。 二郎忙揽住她的腰,用力将她托到后背上。声音颤抖着,宛若恳求,“抱紧我,阿姐……千万不要松开。” 那声音令如意清醒了片刻,她没有再说什么,“放开我,你先逃吧。”只是尽全力抬起胳膊,两只手握在一起,斜环住了二郎的肩膀。 二郎再度将她往上托了托,踩住河床上的乱石,用力往杨柳树上攀爬。 而身后追兵也已涉过了河心。 远处忽然传来雷鸣一般、山崩一般、万马奔腾一般丰沛的轰然的响声。 所有的声音都被淹没了,还在交战中的双方都不由停住武器,向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只见一道裹挟这泥沙、碎石、枯枝的浑浊水流,如一条冲破锁链的巨龙般汹涌咆哮着自上游滚滚冲来。那黄龙张开巨口吞噬着沿途所冲击的一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河中人马眨眼便消失在浊流中,前方木桥瞬间便被拦腰击碎。 河中、桥上所有这些人里,就只有萧怀朔在最后一刻背着他的姐姐踏上了对岸。 那河岸也开始在浊流中垮塌。他背负着如意最后跃了一步,最终摔倒在地。而那黄龙般的浊流也终于被河岸束缚住,没能将他们吞下。 他们摔倒在地上,河的这一面追兵只是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们。 这些追兵中有许多先前跟随萧懋德去牛首山追如意的人,更多则是萧懋德提前安排在牛首山谷口的人——萧懋德原本的设想中也有一场前后夹击,他将如意当猎物,是想要彻底享受一次狩猎的快感。不成想他自己先死在伏击之中。而埋伏在牛首山谷口的追兵迟迟得不到信号,只能远远的追踪着萧懋德一行。直到从牛首山逃回来的人带回萧懋德被杀的消息,这只部队的指挥换人之后,才开始行动。 而一日之内,他们当中许多人亲眼见到了两次异变。心理正承受着极大的冲击。 而所有这一切萧怀朔都不知道。 当他终于缓过神来,他只再度将如意扶起来,和她相互支撑着,继续他的逃亡。 ——而这一场逃亡,确实还远远没有结束。 64.第六四十一章 晨起时密云依旧没有散去,风停雨住之后,薄雾悄然在山原之间弥漫开来。 到处都灰蒙蒙的,天地沉睡在一片死寂之中。 江南冬日阴湿,青石上的水汽总也擦不干。露水从草木的枝叶尖儿上滴落下来,水中阴寒触到皮肤便如细蛇般侵钻进来。 一夜的奔逃躲闪之后,她双腿已虚软得不像是自己的。也不管那石头寒湿,抬手示意人不必帮她收拾,胡乱擦了擦便坐下。 李兑见她身形单薄,微微缩在哪里,便问,“要生火吗?” 如意腹中隐隐坠痛,她依稀觉着恐怕是葵水要来了。却摇头道,“不必。”——他们没有时间消耗在拾柴生火上。何况夜间雨雪过后,林子里也根本没有干燥的木柴。万一腾起浓烟引来附近贼兵的注意,反而麻烦。 她只解了包袱,取出锅巴分给众人。 那锅巴包裹在棉衣底下,幸而尚未返潮。只是冷硬如石,略有些难以下咽。她费力的啃了几口,吞下去。 前一夜她缒出宫城后,原本以为还要在台城里潜藏一阵子才能找到时机偷偷乔装出城。谁知宫城里大火蔓延开来,叛军不得不从外头调兵去扑灭。随即似乎城北又有人趁机作乱,驻扎在东、西、南三面府城的驻军全数都被惊动。叛军忙于调兵、搜捕,竟是一夜都没有消停。 他们便当机立断,提前动用了许多埋伏和内应,趁乱潜逃出台城。 经过一夜的躲避和奔逃后,他们终于偷渡过秦淮河——稍去总舵里取了些东西,便直奔石子岗而来。 吃过东西,如意留在此处继续休息,李兑则带了人去附近寻找何满舵留下的记号。 林中寂冷,寒气钻骨疼。如意从包袱里取出棉衣,抱着绕到林子深处一块大石头后面。替她放哨的人闻声略微回头,随即便不再多管了——一个女孩子孤身跟着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在外逃窜,总有诸多不遍,商队的人都有经验。 如意绕到石头后面,确认四下无人,才解开衣服看了看。 自台城被围困之后,她便无一日安稳,经期早已紊乱了。只不过一旦开始逃亡,这病症竟也成了方便。 她确认无碍,便飞快的将棉衣套好。那棉衣裁得略宽了些,她刚好在腰上多缠了一圈,再将腰带绑得略紧一些,腹痛和饥饿便稍稍缓解了。 纵然没有下人服侍、帮忙,她依旧将衣衫打理得十分平整。只是衣上沾满灰尘污渍,仪容十分落魄。 她也并不在意。见前头有溪水,便去洗干净手脸。看倒影中发髻蓬乱,她便又笨拙却仔细的将头发抿上去梳好。 而后抬手拍了拍脸颊,迫使自己打起精神对着水中倒影做出微笑表情来。 溪水映着灰白的天空和苍翠的深林,水下礁石上生着青苔,涓涓流淌。 她望着水中的笑容,看见的却是乱世里离散、死去的家人,城内堆叠的尸山,还有烈火中的宫城和废墟之上的长干里。 忽有赤麂从对面山石上跃下来饮水,他们的目光在溪面上对上,那赤麂不由惊起。却并未立刻奔逃,只戒备的望着她,似乎不确定她是否是危险的。 如意忽就记起顾景楼入城那日在她面前割喉自尽的两个羯人,他们的血溅到她脸上,那触感令她不由退缩——那个时候她虽遭遇危险,可其实她并没有杀人的觉悟。 她不由按住腰上短刀,想,若换到此刻,她是否能亲手杀人? 只一瞬间的恍神,那赤麂便猛退跃了几步,随即飞快转身逃进山林深处去了。 如意望着空荡荡的山林,茫然的想——原来如此。 那赤麂必是感受到了她身上的杀气,才会逃窜。 历经磨难之后,她心中已饱含愤怒和仇恨。这微笑着的面容之下也许正潜伏着一只暴虐凶恶的夜叉。她应该是已经准备好了吧。 李兑带回了马匹——何满舵收到他之前送来的消息,知道他们也要从城中突围后,特地留给他们留了些东西。 他一边套马一边说,“去牛首山——他们定在卯时从牛首山突围,往慈湖方向去。我们赶快一些,午前也许就能追上他们。套好之后他又问如意,“会骑马吗?” 如意道,“会。”她翻身上马,拉动缰绳溜着马绕了个圈,才又确认道,“会了。” ——她确实学过骑马,但骑过的次数加起来恐怕都不到一只手。所幸她自幼习武,动作协调平衡,上马之后,身体很快便记起要诀。 出发之前,李兑望了望天空,道,“看样子今年会有春汛。春汛起,江鱼肥——可惜今年尝不到了。” 长江,包括江上诸多支流都极少见到春汛。长江的汛期大都在每年四五月之间的初夏梅雨季才会到来。但这一年早春反常的潮湿多雨,若上游也是如此,这几日前后江水恐怕真要上涨了。 但如意并不惋惜随春水涨起而日渐肥美的江鱼。 她只是想,也许正是因为入春之后多雨,李斛才想出以水灌城的想法吧——建康周边许多条河里至今还有李斛投下的沙袋没清理。万一春汛到来,沙土堆起的临时堤坝被冲毁,金陵恐怕还要再遭遇一次水患。 不过,若果真如此,这一次感到头痛的应该是李斛自己吧。 她只道,“等鱼肥时,再杀回来就是。” 便一夹马肚,喝一声,“驾!”骏马飞驰而去。 巳时,牛首山。 天色初明,白雾笼罩着牛首、将军二山。 因前一夜雨雪,山谷间的道路泥泞难行。两侧青石裸露,新土翻出。古木林荫间迷雾缭绕,幽深不可探查。 马行得极为缓慢,然而一路并未见有交战的痕迹。四下里一片寂然,就只有树上凝露一霎价的簌簌低落。 没有兽叫,也没有鸟鸣。 入山谷已深,李兑忽的驱马到她身旁,道,“有埋伏。” 如意只道,“继续前行……若有动静,准备好随时驱马前冲。” 他们就只有四五个人,若是土匪劫道也就罢了,若果真遇上叛军的伏兵,打显然打不过。在如此艰险的道路上也不可能纵马逃跑——既不能停也不能退,那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前行了。 李兑果然没有反对。 马蹄声回荡在空谷之间,不徐不急。如意绷紧了心神,时刻主意着山上的动静。 忽有一刻,山石上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声,“少当家的——是少当家的吗?” 如意猛的抬头——从石后站起身来的那个人,果然是何满舵。 她下意识的四下里寻找,便见高处有人探首出来张望,一望便飞快的再度隐入林中。 明明隔着重重山石,只在白雾之中草草一望,可那一刻她确实认出来了。如意飞快的翻身下马,寻路径上前,她踏着山石正苦于脚下泥土松动无法借力,眼看便后仰着要摔下去时,上头便伸出一只手——二郎已从高处奔跑下来,正从那石头上俯下身来拉她。 他体质显然依旧不够强壮,奔跑过后已微微有些喘息,然而目光如水洗过般明亮喜悦,唇角高高的扬起来。 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确认他们真的重逢了的那刻,泪水涌上来,然而笑容也无法自抑的灿烂起来。 67.第六十四章 细雨无声飘落,天地阴晦沉郁,远山朦胧在雾气中。 他们相互搀扶着,蹒跚向着不远处的村落前行——那村落外遍植果树,这时节大都枝条疏落,只寥寥数枝早梅花打□□点花苞。村中灰暗的瓦墙与破败的酒旗就掩映在那片果林之后。 这村落显而易见也经历过劫掠——或者至少是被强行征收过钱粮,家家闭门锁户,外头几乎无人行走。 二郎便先将如意搀扶到路旁林木之中,靠着一块青石坐下来。那青石挡住了风,聊胜于无的遮蔽一些寒意。 他道,“你忍一忍,我要把箭□□。” 如意已几近昏迷,闻声只点了点头。 二郎试图帮她撕开背上衣衫,然而那布料沾了水和血,越发的柔韧,他只撕不破。如意便指了指腰上短刀。 二郎用短刀将她肩头衣服割开,只见一片血肉模糊,那箭头似已没入肉中。他不由就紧绷起来,顿了一顿,才握住箭杆。 道,“阿姐,我有话很说——” 如意不由凝神去听,二郎便在此刻猛的用力,将那箭一举拔出。如意不由闷哼了一声,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片刻后才能凝聚起力气,问,“……□□了吗?” 二郎声音哑了哑,才道,“……箭头留在里头了。” 如意想安慰他——中箭后肌肉咬得紧,原本就不容易□□,这须怪不得二郎。只要找到大夫割开伤口,把箭头剜出来就好。然而她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言简意赅,“先找翟姑姑。” 他们进了村子,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有年老的妇人戒备的给他们敞开一条缝隙,见是一双白净美貌得近乎耀眼的年轻男女,脸上戒备才略松懈了些。又见他们满身泥泞血污,不由有些迟疑。二郎忙叫“婶婶”,那妇人手上便顿了一顿,有些不忍心将他拒之门外了。 二郎这才道,“我们是来寻亲戚的。家婆姓翟,早年在富贵人家当奶娘,后来那家的姑娘入宫成了皇妃。家婆有个侄儿住在横陂,婶婶是否知道这家人住哪里?” 他见那妇人审视着如意,便放柔了声音哀求,“我们路上遇了盗贼,我阿姐受了伤。婶婶帮帮我们吧……” 他生来便高高在上,不曾用这么示弱的声音和人说过话,甚或该说他从小到大就没哀求过什么人——但眼下的处境却令他很快便无师自通。 那妇人这迟疑才道,“向里走七八户有扇朱漆门,那家女人姓钱,似乎在宫里边儿有亲戚。你去问问是不是……” 二郎还待再请求,那妇人已不由分说的锁上了门。 如意已经越来越难保持清醒。 待找到那妇人所说的朱漆门时,她终于抓不住二郎的衣襟,身体向下滑去。二郎慌忙抱住她,叫,“阿姐。”如意只无力的攀着他的衣袖,草草摇头。她呼吸略急促,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下意识的蜷缩着,整个人都在发抖。脸上半分血色都无了。 二郎只能将她抱住,靠在怀里,匆匆砸门。 他本听见里头有男女抱怨和责骂声,可一敲门里头便静若无人。他便唤道,“翟姑姑。” 果然他这么一叫,便听里头传出脚步声。不多时便有人挑开门闩,“吱——”的一声将门拉开。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从门后探头出来。 这家日子显然比旁家更宽裕些,故而门□□院被搜刮打砸得也尤其彻底。隔了庭院,有个十七八岁的高瘦的青年吊儿郎当的靠在门上,半眯了眼睛扬头向着这边嘟囔,“当初说让我入京——”然而瞧见如意话便噎住,一时只抻着脖子来看她。 那妇人也是一样的眯着眼睛看人,目光凝在二郎脸上,满是疑忌。一个人是好是坏也许无法从眼神里看出来,但是是恶意还是善意却十分容易分辨。那妇人的眼中有一种市侩的多疑的恶意——她所权衡的分明不止是二郎是否会给她造成威胁。那恶意虽隐晦却又透着本性,以至于二郎心中当即便生出厌恶疏离来。 他心中已然凉透,但此刻他并无旁的选择,只能说,“我们来找翟姑姑。” “你们是?” 却是里头的青年先开口,“既然知道翟婆婆,当然就是亲戚。有话以后再问吧,没看人伤着吗?先进来——” 那青年当即便要上前扶如意,二郎只不动声色的将他隔开,问道,“翟姑姑呢?” 那妇人迟疑道,“姑姑去了镇上,家里只我们两个。”复又让开门来,道,“进来吧——”见二郎不动,便又说,“我粗通医术,你把她扶进来,我替她看看。”又训斥那青年道,“没眼力价的,杵在这里做什么!去热水,取些干净的麻布来。” 那青年先还不肯,她施了个眼色,又作势欲打,他才悻悻然一步三回首的去了。 那妇人方带了些歉意看向二郎,“快扶她进来吧。” 钱氏带了如意进屋。 屋里却点着火盆,只是火不旺,并不觉着多暖和。她略肉疼了片刻,还是取来木炭,颇往里头丢了几块。这才帮如意脱下湿衣服来。 许是怕扯动如意的伤口,她脱得颇有些慢。 二郎就隔了一层帐子侯在外头,见她只盯着伤口,不由心神紧绷。 却听“吱呀”一声,那青年提了热水和麻布进屋里来,望见钱氏和如意在帐子里,便要将水提进去。 二郎恼火至极,却不能发作,只上前接下热水和麻布,就势拦住他。那青年脖子伸了几伸都被他挡住,不由嫌他碍事,目光中便露出些凶恶之色。那青年有些胡人的面相,鹰鼻狼目,容貌粗陋,一旦目露凶光,便也激起了二郎心中恨意。 “愣着做什么!去取青囊来——里头装了针石刀剪的那个。”钱氏终于觉出外头的气氛,回神差遣道。 那青年这才骂骂咧咧的回身离开了。 钱氏给如意擦洗干净,换好了棉衣,才又问二郎,“她是你的——?” 二郎道,“姐姐。” 钱氏便顿了一顿,道,“没什么大碍,只是肩上箭头得尽快取出来才行。” 恰那青年取了青囊进来,钱氏便令二郎进帐子里去扶住如意。那青年又伸头,钱氏便再度差遣驱赶道,“你去熬些姜汤,她有些受寒了。” 那青年只能再度转身出去。 钱氏取了短刀在火盆上烤。 二郎则在帐子里扶着如意。 如意棉衣只穿了一半,露出右边肩膀来。二郎见她肩头有红渍,以为是血,忙掰了查看,却是一枚栩栩如生的蝴蝶胎记。她的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那肩头蝴蝶胎记恍若在振翅一般。二郎也是头一次见到,不由愣了片刻。复又看到如意肩胛后模糊的伤口,立刻便将那胎记抛之脑后了。 钱氏处置好刀剪,复又进帐,对二郎道,“圈住她,便让她乱动。” 二郎已意识到了逾礼,然而事急从权,他便扶住如意的肩膀。 钱氏的手法却十分熟练,只略微破开伤口,匕首尖探进去小心的将箭头剜出来。 然而剜出箭头,那血便如泉水般涌出。比及敷药、缝合完毕,半片棉衣尽都染透了。如意悄无声息的昏睡过去,已再无半分力气。 二郎守在如意床边。 钱氏悄悄的推门出去,却正撞上那青年来送姜汤。他张望着想要进屋,却被钱氏强推出去。 他不由骂骂咧咧,钱氏忙捂住他的嘴,道,“你还想不想要荣华富贵了?” 他们说的声音极低,然而二郎精神紧绷着,听闻此言,不由再度从疲倦中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便取出如意给他的短刀,悄悄的起身跟了出去。 67.第六十四6章 细雨无声飘落,天地阴晦沉郁,远山朦胧在雾气中。 他们相互搀扶着,蹒跚向着不远处的村落前行——那村落外遍植果树,这时节大都枝条疏落,只寥寥数枝早梅花打□□点花苞。村中灰暗的瓦墙与破败的酒旗就掩映在那片果林之后。 这村落显而易见也经历过劫掠——或者至少是被强行征收过钱粮,家家闭门锁户,外头几乎无人行走。 二郎便先将如意搀扶到路旁林木之中,靠着一块青石坐下来。那青石挡住了风,聊胜于无的遮蔽一些寒意。 他道,“你忍一忍,我要把箭□□。” 如意已几近昏迷,闻声只点了点头。 二郎试图帮她撕开背上衣衫,然而那布料沾了水和血,越发的柔韧,他只撕不破。如意便指了指腰上短刀。 二郎用短刀将她肩头衣服割开,只见一片血肉模糊,那箭头似已没入肉中。他不由就紧绷起来,顿了一顿,才握住箭杆。 道,“阿姐,我有话很说——” 如意不由凝神去听,二郎便在此刻猛的用力,将那箭一举拔出。如意不由闷哼了一声,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片刻后才能凝聚起力气,问,“……□□了吗?” 二郎声音哑了哑,才道,“……箭头留在里头了。” 如意想安慰他——中箭后肌肉咬得紧,原本就不容易□□,这须怪不得二郎。只要找到大夫割开伤口,把箭头剜出来就好。然而她疼的说不出话来,只能言简意赅,“先找翟姑姑。” 他们进了村子,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有年老的妇人戒备的给他们敞开一条缝隙,见是一双白净美貌得近乎耀眼的年轻男女,脸上戒备才略松懈了些。又见他们满身泥泞血污,不由有些迟疑。二郎忙叫“婶婶”,那妇人手上便顿了一顿,有些不忍心将他拒之门外了。 二郎这才道,“我们是来寻亲戚的。家婆姓翟,早年在富贵人家当奶娘,后来那家的姑娘入宫成了皇妃。家婆有个侄儿住在横陂,婶婶是否知道这家人住哪里?” 他见那妇人审视着如意,便放柔了声音哀求,“我们路上遇了盗贼,我阿姐受了伤。婶婶帮帮我们吧……” 他生来便高高在上,不曾用这么示弱的声音和人说过话,甚或该说他从小到大就没哀求过什么人——但眼下的处境却令他很快便无师自通。 那妇人这迟疑才道,“向里走七八户有扇朱漆门,那家女人姓钱,似乎在宫里边儿有亲戚。你去问问是不是……” 二郎还待再请求,那妇人已不由分说的锁上了门。 如意已经越来越难保持清醒。 待找到那妇人所说的朱漆门时,她终于抓不住二郎的衣襟,身体向下滑去。二郎慌忙抱住她,叫,“阿姐。”如意只无力的攀着他的衣袖,草草摇头。她呼吸略急促,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下意识的蜷缩着,整个人都在发抖。脸上半分血色都无了。 二郎只能将她抱住,靠在怀里,匆匆砸门。 他本听见里头有男女抱怨和责骂声,可一敲门里头便静若无人。他便唤道,“翟姑姑。” 果然他这么一叫,便听里头传出脚步声。不多时便有人挑开门闩,“吱——”的一声将门拉开。一个五十几岁的妇人从门后探头出来。 这家日子显然比旁家更宽裕些,故而门□□院被搜刮打砸得也尤其彻底。隔了庭院,有个十七八岁的高瘦的青年吊儿郎当的靠在门上,半眯了眼睛扬头向着这边嘟囔,“当初说让我入京——”然而瞧见如意话便噎住,一时只抻着脖子来看她。 那妇人也是一样的眯着眼睛看人,目光凝在二郎脸上,满是疑忌。一个人是好是坏也许无法从眼神里看出来,但是是恶意还是善意却十分容易分辨。那妇人的眼中有一种市侩的多疑的恶意——她所权衡的分明不止是二郎是否会给她造成威胁。那恶意虽隐晦却又透着本性,以至于二郎心中当即便生出厌恶疏离来。 他心中已然凉透,但此刻他并无旁的选择,只能说,“我们来找翟姑姑。” “你们是?” 却是里头的青年先开口,“既然知道翟婆婆,当然就是亲戚。有话以后再问吧,没看人伤着吗?先进来——” 那青年当即便要上前扶如意,二郎只不动声色的将他隔开,问道,“翟姑姑呢?” 那妇人迟疑道,“姑姑去了镇上,家里只我们两个。”复又让开门来,道,“进来吧——”见二郎不动,便又说,“我粗通医术,你把她扶进来,我替她看看。”又训斥那青年道,“没眼力价的,杵在这里做什么!去热水,取些干净的麻布来。” 那青年先还不肯,她施了个眼色,又作势欲打,他才悻悻然一步三回首的去了。 那妇人方带了些歉意看向二郎,“快扶她进来吧。” 钱氏带了如意进屋。 屋里却点着火盆,只是火不旺,并不觉着多暖和。她略肉疼了片刻,还是取来木炭,颇往里头丢了几块。这才帮如意脱下湿衣服来。 许是怕扯动如意的伤口,她脱得颇有些慢。 二郎就隔了一层帐子侯在外头,见她只盯着伤口,不由心神紧绷。 却听“吱呀”一声,那青年提了热水和麻布进屋里来,望见钱氏和如意在帐子里,便要将水提进去。 二郎恼火至极,却不能发作,只上前接下热水和麻布,就势拦住他。那青年脖子伸了几伸都被他挡住,不由嫌他碍事,目光中便露出些凶恶之色。那青年有些胡人的面相,鹰鼻狼目,容貌粗陋,一旦目露凶光,便也激起了二郎心中恨意。 “愣着做什么!去取青囊来——里头装了针石刀剪的那个。”钱氏终于觉出外头的气氛,回神差遣道。 那青年这才骂骂咧咧的回身离开了。 钱氏给如意擦洗干净,换好了棉衣,才又问二郎,“她是你的——?” 二郎道,“姐姐。” 钱氏便顿了一顿,道,“没什么大碍,只是肩上箭头得尽快取出来才行。” 恰那青年取了青囊进来,钱氏便令二郎进帐子里去扶住如意。那青年又伸头,钱氏便再度差遣驱赶道,“你去熬些姜汤,她有些受寒了。” 那青年只能再度转身出去。 钱氏取了短刀在火盆上烤。 二郎则在帐子里扶着如意。 如意棉衣只穿了一半,露出右边肩膀来。二郎见她肩头有红渍,以为是血,忙掰了查看,却是一枚栩栩如生的蝴蝶胎记。她的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那肩头蝴蝶胎记恍若在振翅一般。二郎也是头一次见到,不由愣了片刻。复又看到如意肩胛后模糊的伤口,立刻便将那胎记抛之脑后了。 钱氏处置好刀剪,复又进帐,对二郎道,“圈住她,便让她乱动。” 二郎已意识到了逾礼,然而事急从权,他便扶住如意的肩膀。 钱氏的手法却十分熟练,只略微破开伤口,匕首尖探进去小心的将箭头剜出来。 然而剜出箭头,那血便如泉水般涌出。比及敷药、缝合完毕,半片棉衣尽都染透了。如意悄无声息的昏睡过去,已再无半分力气。 二郎守在如意床边。 钱氏悄悄的推门出去,却正撞上那青年来送姜汤。他张望着想要进屋,却被钱氏强推出去。 他不由骂骂咧咧,钱氏忙捂住他的嘴,道,“你还想不想要荣华富贵了?” 他们说的声音极低,然而二郎精神紧绷着,听闻此言,不由再度从疲倦中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便取出如意给他的短刀,悄悄的起身跟了出去。 68.第六十五章 钱氏将那青年一路拖回灶房,不由分说的将门关上,道,“你没瞧见她那弟弟已恼了你?没见识的轻骨头,猴急的窜上去还嫌不招眼烦?” 那青年心下惦着如意,被她念得烦躁不已,道,“他那弱不禁风的小骨格儿,能拿我怎么样?惹急了我就弄死他,这世道谁怕谁?沟里填尸不都是达官贵人,凭他是皇帝老子的儿子,他老子还一样被乱臣贼子弄死呢。他既投难到我们家,是生是死还不是由我们?怕他做什么!” 又耍滑哀求道,“好阿婆,你没瞧见那小细娘的模样?我长到这么大,做梦都没梦到过这样天仙。这兵荒马乱的,村里女伢都被抢,我十八了还没识过滋味。今日我就是要弄她,阿婆你不成全我,明日我就上山当贼匪去!” 钱氏被他气得头昏脑胀,道,“去,你赶紧去。投贼要递投名状,你且出门杀个人先。” 那青年作势欲走,钱婆恼得一把拉住他,道,“回来——也罢!你先听我说过事,说完了你还非要这小姑娘,我亲自帮你放平她。” 那青年才略消停了些,“那你长话短说。” 钱氏便道,“他们来投奔翟阿姥,你道翟阿姥是什么身份?” 那青年道,“不是阿婆你娘家人吗?在宫里当过差,家人都死绝了,便来投奔我家。” 钱氏道,“她不是当过差,她是宫里最得宠的娘娘身边儿,最受信重的亲信。那娘娘恰给天子生养了一儿一女。你也说她家人死绝了,那你说还有谁会特地跑来投奔她?” 那青年却还没回味过她话中意味,只接腔耍赖道,“我怎么会知道……” 钱氏被他蠢得咬牙切齿,只能点明,“你不是说‘任凭他是皇帝老子的儿子’吗——兴许他真是皇帝老子的儿子呐!” 那青年不由瞠目结舌。 钱氏便道,“当年我也在宫中做稳婆。和翟阿姥这些在贵人身旁当差的姑姑们不同,只能偶尔去给贵人们悄悄病。那年宫里新进了位贵人,你说这小细娘美貌?也就有那位贵人七分容色罢了!天子对那位贵人自然是宠得没个边儿。谁知那贵人入宫不到两三个月,肚子就挺了起来。一诊治,居然怀了五个月的身孕!那会子宫里议论的纷纷扬扬,都说这孩子不是天子的种儿。” 那青年依旧没回过神来,只木愣愣的听着。 钱氏便接着说,“转眼就到那贵人生出的日子,我近前去伺候她生产。生得虽艰难了些,总算平安产下一个男孩儿。旁的稳婆都不愿意接,独我爱出风头,便将孩子洗净了抱出去,给天子看——” “您真见过天子?” “就见过那一面——”钱婆便叹了一声,“谁知那孩子竟真的不是天子的。我就亲眼瞧见,天子用一个女婴把那男孩儿换下来了。” 那青年也不由噤声。 “那女婴也是提前准备好了的。牙子抱进来时,我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正见天子翻开襁褓验看那女婴……那襁褓一翻开,正露出那女婴的肩膀来——你猜她肩膀的是什么?” 青年摇头,钱婆便低声道,“胎记——跟个蝴蝶儿似的,真真儿的。” 那青年懵懂点头。 钱婆便道,“今日他们在外头唤翟阿姥我就觉着不对头,一开门瞧见那小郎君,便下了一跳——他生得和那位贵人真是像极了。然后……你猜我刚刚在小细娘肩膀上瞧见了什么?” 那青年一顿,恍若大悟道,“……胎记?” 钱婆点了点头,“蝴蝶胎记。这么特别的胎记,我绝对不会认错。” 那青年喃喃道,“他们竟真是皇子公主?”复又道,“李大司马在搜捕他吧?这便省了事了,咱们直接把男的送去换赏银,女的就留下给我当新妇!事不宜迟……” 钱婆却道,“你就不问那男婴哪里去了?” 那青年才又记起来,便道,“那男婴还活着?” 钱婆便上下打量了他一样,道,“你不是总被人取笑像胡人,从小被人欺负吗?”那青年愣了一下。钱婆又道,“那李大司马,就是个胡人。” “那我——” 钱婆道,“……你就是那个男婴。” 仿佛怕他不信一般,钱婆又道,“你以为我和翟阿姥真有什么亲戚?她要年年给我捎体己钱?还不是因为你?” 那青年便低声道,“是翟阿姥和你一道把我偷抱出来的吗?“ 钱婆噎了一下,才道,“翟阿姥没参与这件事儿,不过她当然相信你是那贵人的儿子,不然也不会偷偷的出钱抚养你。”又道,“早先我还疑惑,翟阿姥为何偏偏在义军打过来前,说要带你去台城见世面?后来听说义军首领是李大司马,才恍然大悟……她这哪里是要带你见世面,分明是想骗你去当人质。所幸李大司马来得快,没让她得逞。” 那青年不由咬牙切齿,“这贼婆,等她回来有她好看。” 钱婆忙道,“你别冲动……这件事后,当日所有在那贵人跟前当过差的人都被打发了,就只有天子跟前的亲侍和翟阿姥没受牵连。如今天子被俘虏了,他的内侍肯定活不了。只要翟阿姥给你作证,旁人肯定不敢说什么。” 那青年又道,“对啊,你说我是李大司马的儿子……可是他若认定我是冒充的,我岂不是要被杀头?” 钱婆道,“谁能证明你是冒充的?你放心,这种事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只要有翟阿姥替你作证,就算他不信,肯定也怕杀错了。起码也会赏你金银,保你平安。” 那青年不由摩拳擦掌,激动的走来走去。 钱婆方欣慰的露出笑容,道,“所以你别总眼浅的想要美人,要紧的是先稳住他们,令他们安心留下来养伤,你才有时间去台城报信。只要事成,你要多少美人还没有?” 他们正商议着,忽听见院子里有人道,“钱婆婆——” 钱氏忙收声,推门出去查看,见那少年正在找她,忙堆了笑脸问道,“有什么事?” 那少年便道,“能否为我们煮些饭食?” 钱婆急于稳住他,忙道,“好。公子稍待,我这就熬上粥。” 二郎回房,如意依旧昏睡不醒。 他靠在房门上,将短刀抽出刀鞘,用指腹试了试刀锋。复又插好,放回到腰上。 而后将长凳横在地上,挪动桌子和橱柜。 将屋内布置尽数打乱之后,他便扯了帷帐割做绳索,收在一旁。 待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便将短刀握在手中,安静的坐在桌子上闭目养神。等待其中一人推门进来。 出乎他的预料,来送晚饭的人并不是钱婆。而是那青年。 但是二郎也并非没有心理准备。 那青年推门不开,便唤了二郎两声——他总算还记着钱婆的叮嘱,没有即刻暴起。然而心下到底还是不痛快,抬脚便要将门踹开。 那门却比他想得更沉,只湛湛开了条缝。 他心想莫非是门轴被什么东西挤住了。一面端着晚饭,一面上前用肩膀将门抵住,用力前退。 然而那门轴却忽然一松,他闪了一下,不由踉跄前扑。 二郎抬脚一跤将他绊倒在地,那粥和碗稀里糊涂撒了一地。他脚踝正磕在那长凳上,刚要爬起来复又被绊倒。 二郎骑到他身上,双手攥紧短刀便刺下去。那青年反应却极敏捷,回身抬手去挡。那短刀正刺进他胳膊里。 他哀嚎了一声,二郎不知怎的手下便一顿,徐思的面容浮现在他脑中。 ……这个人也许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哥哥。 那青年已反手挥了一拳,正打在二郎脸上。二郎被打抡倒在地上,那短刀脱手,才又猛的清醒过来。 然而此刻已晚了,那青年双目赤红,如猛兽一般压住他,掐上他的脖子。 二郎去抓他的手臂,那手臂却如石头般坚硬,纹丝不动。 二郎憋得满脸紫涨,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刻,死亡如此逼近。可他并不甘心受戮。他挣扎着抬手去抓那青年手臂上的伤口。那青年哀嚎着,手劲一松,二郎便趁机挣脱。 两人目光不由都望向地上的短刀,那青年猛地翻身去抢拾那把刀。二郎则抢了地上碎碗的瓷片一把挥向他的眼睛。 那青年捂住眼睛倒在地上,二郎终于爬起来,便向着他的下|身猛跺了几脚。才抢上前拾起匕首来。 那青年抓了长凳还要挣扎,二郎忙一脚踢过去,骑在他身上,猛的将匕首刺入他的后颈。 鲜血喷了他满手,可这一次他再没留情,只疯了一般一刀接着一刀,直到那青年倒在地上,再没有半点挣扎。 他气喘吁吁的坐在血泊中,发髻散乱,脸上、身上溅上去的鲜血混着汗水一滴滴的落下来,那双漆黑的眼眸水汽蒙蒙,空洞无神。 65.第十六十二章 二郎并没有向如意询问家人的状况——乱世之下,她能平安逃出来已是承天之幸。他并不奢望父母也能有此侥幸。 何况归根到底,他们的出逃本来就是在明知父母可能性命不保的前提下做出的选择。在出逃的那刻他们就已在某种程度上舍弃了家人,背弃了死忠死孝、殉国殉节的道义。但是,不有生者,无以图将来。总要有人活下来平治乱世,诛杀逆贼。 如意大致将城中动乱告诉二郎,又取了诏书给他。 二郎接了诏书,难过得想要哭出来。可他什么也没说,只将情绪抛开,安静的把诏书收好。 ——诏书中能授予他的,无非是名和权而已。至于名分,维摩已当了许多年太子,一直协助天子处理国政,天下皆奉他为正统。废掉他另立二郎也并非不可能,但权衡利弊,其实是画蛇添足。至于权力,若给二郎升官,授予他都督各州军事的实权,在眼下这种情形下无异于侵夺诸侯的权力,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所以诏书中最有可能的,就是给二郎一个名正言顺的召集诸侯、讨伐逆贼的权力。所以他不急着看。 可其实这份诏书也是可有可无。天下群雄势必不会坐看李斛一个逆贼擅权专政,群起而讨伐之乃是定局。而以二郎的身份和扬州刺史的地位,一旦他举事,群雄必然奉他为盟主。至于攻破建康、诛杀李斛之后的事——那就不是天子的一道圣旨所能定夺的了。 尽管如此,天子依旧将诏书交给如意,命她送到二郎手上。或许是为了减轻如意弃城而逃的负疚,也或许只是为了将如意送到他的身边——不论如何,这都只是一个父亲最后的复杂又矛盾的温柔罢了。 如意也没有问二郎诏书中写的是什么。她只道,“事不宜迟,还是早日离开建康,召集兵马吧。” 二郎道,“还不行。在离开之前我想杀一个人——巡守牛首山的,是萧懋德。” ——擒杀萧懋德是十分冒险的行动。他们现在该做的确实是尽快逃出金陵,脱离险境。可是这个世上就是有一种仇恨,令你不手刃仇敌便无法挣脱心魔,继续前行。对二郎而言,萧懋德就是这么一个心魔。他曾有机会除掉这个人,可是一念之差致使他放过了这个人,最终导致了无法挽回的后果。台城被围的时候他无数次看这个叛徒、逆贼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却无法加以诛杀。该有多么痛恨。 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哪怕明知此举凶险,他也决意涉险而行了。 所以听到这个名字,如意也只怔愣了片刻,便点头道,“……好。” 她便和二郎一道设计,该如何引出萧懋德而不惊动牛首山的守军。 ——叛军在牛首山的驻军不过千余,但也是二郎手中兵力的几倍。他们确实得小心翼翼的筹划。 # 萧懋德从女人身上爬起来时,已近巳时。天色隐晦,铺褥潮湿,他心中仄仄。下床后抬手拾起桌上酒壶,见里头无酒,恨恼得一把丢出去,怒道,“来人!” 进来侍奉的却不是他用惯的婢女,而是又臭又硬的甲士。提醒着他他目前正驻守在外。他张口便骂道,“早膳呢,要饿死你家主子?” 士兵呈上膳食,却被他连桌案待杯盘一把掀翻,“肉呢!酒呢!这种猪食你拿给孤吃的!”士兵辩解说如今城中连米粮都短缺,他恨恼道,“你不会去打?去给我打一只乳鹿来!等孤洗漱好了还打不来,孤就把你剁了吃人肉!” 士兵噤声俯首的退出去。他回头见前夜侍寝的女人拢着衣裳缩在角落里,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不由恨恨的一脚踢过去,道,“滚!” 这女人是前夜掳掠来的。山野村姑,也只比蓬头垢面略强些罢了。不必说妙音的曼妙美艳,就连当年他府里烧火丫头都不如。就这都已经是难得的货色了。 萧懋德忍不住又踢了桌子一脚。 ——当初他同李斛约好,事成之后李斛扶持他登上皇位。 事实上他接应李斛渡江后攻打台城时,确实一度被立为皇帝。但一朝攻破台城,夺取了正统后,他便被降为武陵王。继位的依旧是维摩。 萧懋德心中怨愤丛生,奈何此刻早由不得他来做主了。 如今台城凋敝,政令不出京畿,他这劳什子武陵王当得还不如一个县令。如今又被打发到牛首山来,手下不过区区千余兵马,日子过得憋屈至极。但他此刻纵然叛李斛而去,恐怕也已没有旁的出路了。 不多时,京中有信使到,说是,“前夜城中大火,有人趁机作乱,劫走宫中许多贵人。城中正在紧急搜捕,也请将军这边小心守备。” 萧懋德心中便一动。 送走了信使,他便唤了亲信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人被劫走了?” 亲信便道,“听说是沭阳、舞阳两位公主。”便又压低了声音道,“听风声,根本就不是什么失火、作乱——舞阳公主和几个有名的江湖人士有往来的事,殿下您早听说了吧?” 萧懋德点头——他结交了许多亡命之徒,江湖消息确实比旁人灵通些。早听说如意手下有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目光便一明,“莫非是……” “想来差不了。听说李斛不但想自己娶沭阳公主,还打算把舞阳公主嫁到西魏去联姻。殿下您想,两位公主花骨朵儿似的美人,既有机会拼力一搏,怎么可能任由这个老匹夫摆布?估计就是舞阳公主命人四处纵火,好趁机逃亡——看样子恐怕真让她逃出来了。” 萧懋德咬着块儿鹿脯,转着眼睛想了想,抬眼道,“她若逃了出来……你猜她会向那边去?” 亲信道,“这就猜不出了,不过,”他眼珠一动,道,“其他三面都是李斛的亲信重兵把守……” 萧懋德斜眼望着他,片刻后扬了嘴角笑起来,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道,“——派人仔细盯着点儿。” 不到午时,便有探子匆匆传信回来,道是有一行四人正从牛首山谷骑马向南边去。当中一人看行容,确实是个美貌的少女不错。 萧懋德心下正发痒,闻讯进营帐里便抓起铠甲,喜形于色的吩咐带足人手,孤要亲自去探探敌情。” 萧懋德带人追到牛首山和将军山之间的山谷,果然见泥泞的道路上有马蹄印。那痕迹尚新,正是往山谷里头去。 临近午时,山间又有些微雨。那雾气不重,却只是交织不散,从外边望去,只觉得烟笼雾绕,十分的幽深。那如山的道路泥泞曲折,尽头隐在雾中。 萧懋德早听说近来牛首山上有零零散散的山贼活动,此刻心里便有些七上八下,一时勒住马首,踟蹰不前。身旁人问,“还追不追了?” 萧懋德望着山林深处——却十分舍不下眼看要到手的美色。 正迟疑间,忽见深处似有炊烟升起。他抬鞭一指,命人道,“去看看。” 士兵上前去观望,很快便回报,“似有三四人在前头生火炊爨。” 萧懋德心中一喜,心想,纵然有些山贼也不过是流民落草罢了,想来也不成气候。若前头的果然是萧如意,岂有错过的道理?就算不是她,能掳到一个美貌少女也不亏。便挥鞭道,“追。” 谁知行至深处依旧不见人影。 那路却越走越深,越走越坑坎难行。萧懋德抬头见两侧山石险峻,古木森然,顶上南北双峰高耸对峙,心下不由骇然。便生出退缩之意。 正要命人后退,忽见前头浓雾中有人影隐现。他不由盯着细看。 那人跨坐在骏马上,身形优雅中带了些冷峭——那轮廓优美如画,纵然隐在雾中看不清模样,也知必是极好看的。但并不是个女人。 他立在道路中央,正面向着他。他分明就看见他了! 萧懋德不知怎么的就屏住了声息,宛若被猛虎盯上的猎物般,全身都被定住。紧绷着,发不出声音,且动也不能动。 忽有一刻,迷雾似是散去了。他正对上了那人漆黑的,冷漠如冰却又带着诡异的嘲讽的目光。那人抬手猛的一挥。 ——那是萧怀朔!他是来杀他的,他中计了! 萧懋德猛的拨马要逃。然而就在那一刻,山上一声巨响,泥土裹挟着巨石、草木宛若洪流般滑下,只瞬间便将他身后退路吞没了。他所带来的那百余人片刻间折损大半,剩下的人马相互推挤践踏,哀嚎惨叫不绝。 这突入其来的山崩显然也出乎萧怀朔的预料,所幸他的人马都埋伏在崩落的山坡两侧,并未受到波及。 短暂的怔愣之后,两侧伏兵终还是从命杀出,飞快的将战场收割干净。战斗只在片刻间便结束了。 萧懋德被押到二郎跟前是还抱着头在瑟缩,忽见如意立在二郎身旁,他忙高叫“饶命——”。 何满舵踢了他脊背一脚,迫使他再度跪下去。 又低声催促如意和二郎道,“该怎么处置他?”又道,“快些决定吧。适才已经有一次山崩了,还不知有没有后续。我们得赶紧离开。” 如意只望着二郎。 二郎道,“——杀了他!” 一直到出了谷|口,二郎依旧一言不发。他目光空洞,宛若所有感情都被埋葬了。 漫天细雨,烟雾迷蒙。他们尘泥满身,狼狈落魄。 如意在谷|口回望牛首山。此山是金陵南面门户,京城常以“天阙山”称之——据说当年东晋定都建康后,曾想在南门外修建城阙以彰显威严。某日君臣出城南望,见牛首山南北双峰对峙,十分雄壮,丞相便道,“此天阙也,何烦改作?”1于是金陵城便不再另建城阙,而以牛首山为南阙。 故而尽管此山离台城已甚远,但不出牛首山,就不算是真正离开金陵地界。 如今,他们终于走出牛首山了。 可他们的父母和兄姊依旧被困在城中,性命掌握在仇敌手中,随时可能遇害。 而他们抛下父母兄姊,抛下的同生共死的道义,独自逃出来了。 如意能明白二郎此刻的感受,能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杀了萧懋德才能真正离开建康。他们杀的是叛徒、逆贼,是将天下和家族祸害到此种境地的罪人——可他们对萧懋德的仇恨,何尝不是对那个抛弃家人独自活命的自己的憎恨。唯有迁怒、归罪于此人,唯有将萧懋德杀死,他们才能掩埋掉心中的罪恶,继续前行。 二郎道,“阿姐……” 如意只将他的头按进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哑声道,“……我在。” 68.第五六十五章 钱氏将那青年一路拖回灶房,不由分说的将门关上,道,“你没瞧见她那弟弟已恼了你?没见识的轻骨头,猴急的窜上去还嫌不招眼烦?” 那青年心下惦着如意,被她念得烦躁不已,道,“他那弱不禁风的小骨格儿,能拿我怎么样?惹急了我就弄死他,这世道谁怕谁?沟里填尸不都是达官贵人,凭他是皇帝老子的儿子,他老子还一样被乱臣贼子弄死呢。他既投难到我们家,是生是死还不是由我们?怕他做什么!” 又耍滑哀求道,“好阿婆,你没瞧见那小细娘的模样?我长到这么大,做梦都没梦到过这样天仙。这兵荒马乱的,村里女伢都被抢,我十八了还没识过滋味。今日我就是要弄她,阿婆你不成全我,明日我就上山当贼匪去!” 钱氏被他气得头昏脑胀,道,“去,你赶紧去。投贼要递投名状,你且出门杀个人先。” 那青年作势欲走,钱婆恼得一把拉住他,道,“回来——也罢!你先听我说过事,说完了你还非要这小姑娘,我亲自帮你放平她。” 那青年才略消停了些,“那你长话短说。” 钱氏便道,“他们来投奔翟阿姥,你道翟阿姥是什么身份?” 那青年道,“不是阿婆你娘家人吗?在宫里当过差,家人都死绝了,便来投奔我家。” 钱氏道,“她不是当过差,她是宫里最得宠的娘娘身边儿,最受信重的亲信。那娘娘恰给天子生养了一儿一女。你也说她家人死绝了,那你说还有谁会特地跑来投奔她?” 那青年却还没回味过她话中意味,只接腔耍赖道,“我怎么会知道……” 钱氏被他蠢得咬牙切齿,只能点明,“你不是说‘任凭他是皇帝老子的儿子’吗——兴许他真是皇帝老子的儿子呐!” 那青年不由瞠目结舌。 钱氏便道,“当年我也在宫中做稳婆。和翟阿姥这些在贵人身旁当差的姑姑们不同,只能偶尔去给贵人们悄悄病。那年宫里新进了位贵人,你说这小细娘美貌?也就有那位贵人七分容色罢了!天子对那位贵人自然是宠得没个边儿。谁知那贵人入宫不到两三个月,肚子就挺了起来。一诊治,居然怀了五个月的身孕!那会子宫里议论的纷纷扬扬,都说这孩子不是天子的种儿。” 那青年依旧没回过神来,只木愣愣的听着。 钱氏便接着说,“转眼就到那贵人生出的日子,我近前去伺候她生产。生得虽艰难了些,总算平安产下一个男孩儿。旁的稳婆都不愿意接,独我爱出风头,便将孩子洗净了抱出去,给天子看——” “您真见过天子?” “就见过那一面——”钱婆便叹了一声,“谁知那孩子竟真的不是天子的。我就亲眼瞧见,天子用一个女婴把那男孩儿换下来了。” 那青年也不由噤声。 “那女婴也是提前准备好了的。牙子抱进来时,我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正见天子翻开襁褓验看那女婴……那襁褓一翻开,正露出那女婴的肩膀来——你猜她肩膀的是什么?” 青年摇头,钱婆便低声道,“胎记——跟个蝴蝶儿似的,真真儿的。” 那青年懵懂点头。 钱婆便道,“今日他们在外头唤翟阿姥我就觉着不对头,一开门瞧见那小郎君,便下了一跳——他生得和那位贵人真是像极了。然后……你猜我刚刚在小细娘肩膀上瞧见了什么?” 那青年一顿,恍若大悟道,“……胎记?” 钱婆点了点头,“蝴蝶胎记。这么特别的胎记,我绝对不会认错。” 那青年喃喃道,“他们竟真是皇子公主?”复又道,“李大司马在搜捕他吧?这便省了事了,咱们直接把男的送去换赏银,女的就留下给我当新妇!事不宜迟……” 钱婆却道,“你就不问那男婴哪里去了?” 那青年才又记起来,便道,“那男婴还活着?” 钱婆便上下打量了他一样,道,“你不是总被人取笑像胡人,从小被人欺负吗?”那青年愣了一下。钱婆又道,“那李大司马,就是个胡人。” “那我——” 钱婆道,“……你就是那个男婴。” 仿佛怕他不信一般,钱婆又道,“你以为我和翟阿姥真有什么亲戚?她要年年给我捎体己钱?还不是因为你?” 那青年便低声道,“是翟阿姥和你一道把我偷抱出来的吗?“ 钱婆噎了一下,才道,“翟阿姥没参与这件事儿,不过她当然相信你是那贵人的儿子,不然也不会偷偷的出钱抚养你。”又道,“早先我还疑惑,翟阿姥为何偏偏在义军打过来前,说要带你去台城见世面?后来听说义军首领是李大司马,才恍然大悟……她这哪里是要带你见世面,分明是想骗你去当人质。所幸李大司马来得快,没让她得逞。” 那青年不由咬牙切齿,“这贼婆,等她回来有她好看。” 钱婆忙道,“你别冲动……这件事后,当日所有在那贵人跟前当过差的人都被打发了,就只有天子跟前的亲侍和翟阿姥没受牵连。如今天子被俘虏了,他的内侍肯定活不了。只要翟阿姥给你作证,旁人肯定不敢说什么。” 那青年又道,“对啊,你说我是李大司马的儿子……可是他若认定我是冒充的,我岂不是要被杀头?” 钱婆道,“谁能证明你是冒充的?你放心,这种事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只要有翟阿姥替你作证,就算他不信,肯定也怕杀错了。起码也会赏你金银,保你平安。” 那青年不由摩拳擦掌,激动的走来走去。 钱婆方欣慰的露出笑容,道,“所以你别总眼浅的想要美人,要紧的是先稳住他们,令他们安心留下来养伤,你才有时间去台城报信。只要事成,你要多少美人还没有?” 他们正商议着,忽听见院子里有人道,“钱婆婆——” 钱氏忙收声,推门出去查看,见那少年正在找她,忙堆了笑脸问道,“有什么事?” 那少年便道,“能否为我们煮些饭食?” 钱婆急于稳住他,忙道,“好。公子稍待,我这就熬上粥。” 二郎回房,如意依旧昏睡不醒。 他靠在房门上,将短刀抽出刀鞘,用指腹试了试刀锋。复又插好,放回到腰上。 而后将长凳横在地上,挪动桌子和橱柜。 将屋内布置尽数打乱之后,他便扯了帷帐割做绳索,收在一旁。 待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便将短刀握在手中,安静的坐在桌子上闭目养神。等待其中一人推门进来。 出乎他的预料,来送晚饭的人并不是钱婆。而是那青年。 但是二郎也并非没有心理准备。 那青年推门不开,便唤了二郎两声——他总算还记着钱婆的叮嘱,没有即刻暴起。然而心下到底还是不痛快,抬脚便要将门踹开。 那门却比他想得更沉,只湛湛开了条缝。 他心想莫非是门轴被什么东西挤住了。一面端着晚饭,一面上前用肩膀将门抵住,用力前退。 然而那门轴却忽然一松,他闪了一下,不由踉跄前扑。 二郎抬脚一跤将他绊倒在地,那粥和碗稀里糊涂撒了一地。他脚踝正磕在那长凳上,刚要爬起来复又被绊倒。 二郎骑到他身上,双手攥紧短刀便刺下去。那青年反应却极敏捷,回身抬手去挡。那短刀正刺进他胳膊里。 他哀嚎了一声,二郎不知怎的手下便一顿,徐思的面容浮现在他脑中。 ……这个人也许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哥哥。 那青年已反手挥了一拳,正打在二郎脸上。二郎被打抡倒在地上,那短刀脱手,才又猛的清醒过来。 然而此刻已晚了,那青年双目赤红,如猛兽一般压住他,掐上他的脖子。 二郎去抓他的手臂,那手臂却如石头般坚硬,纹丝不动。 二郎憋得满脸紫涨,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刻,死亡如此逼近。可他并不甘心受戮。他挣扎着抬手去抓那青年手臂上的伤口。那青年哀嚎着,手劲一松,二郎便趁机挣脱。 两人目光不由都望向地上的短刀,那青年猛地翻身去抢拾那把刀。二郎则抢了地上碎碗的瓷片一把挥向他的眼睛。 那青年捂住眼睛倒在地上,二郎终于爬起来,便向着他的下|身猛跺了几脚。才抢上前拾起匕首来。 那青年抓了长凳还要挣扎,二郎忙一脚踢过去,骑在他身上,猛的将匕首刺入他的后颈。 鲜血喷了他满手,可这一次他再没留情,只疯了一般一刀接着一刀,直到那青年倒在地上,再没有半点挣扎。 他气喘吁吁的坐在血泊中,发髻散乱,脸上、身上溅上去的鲜血混着汗水一滴滴的落下来,那双漆黑的眼眸水汽蒙蒙,空洞无神。 69.第六十六章 许久之后,二郎终于沉默的站起身来。 他俯身去试那青年的脉搏,忽见那青年半睁着眼睛,瞳仁散乱无光,脑中不由嗡的一响,下意识的便后退一步。 那青年没有再动——他确实是已死透了。 这半年来坚守台城,二郎实在已见多了尸首,他本该心如止水。可这一次他只觉着触目惊心,那双无神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但他并没有为此纠结,他只将那青年的尸首拖至门后,随即擦去手上、脸上的血水,回身拾了武器和绳索,便踏出了房门。 钱氏正在灶房里碾香。 其实她已在菜粥里加了曼陀罗,但因怕二郎察觉出药味来,加的并不多。又因心虚而手忙脚乱的加多了水,冲淡了药效,故而总有些放心不下。便决定再去给他们房里点一撮安神催眠的香药——明日那青年便要入城去告密,她一个人守着这姊弟俩,若不多加些药放倒他们,还真有些安稳。 她手头没有现成的香料,便拆了一串合香珠串,用药杵捣碎了,碾磨成粉。 那药碾子辘辘作响。 她听见开门声,便唠叨,“让你去送个粥你送到现在,早和你说那个小细娘……” 然而话还没说完,脖颈上便挨了一记刀柄。钱氏眼前一黑,便扑倒在地上。 二郎见她倒地,方上前擒住她的衣领,想要将她捆绑起来。然而钱氏却是装晕,觉出二郎近前,回头便将手中石杵向他抡去。 二郎却比她更快,手中短刀一挥,正切在钱氏手指上。钱氏手中石杵落地,却依旧不管不顾的一头向二郎撞去,想要趁机冲出。 二郎撕住她的衣领,将她用力搥在地上按住。 钱氏还要挣扎,二郎便反手勒住她的脖颈。 片刻后钱氏便已喘不过气息,手脚胡乱挥动着,宛若溺水。二郎这才松开她的脖颈,将她的脸按倒在水缸上。短刀比在她脖颈旁。 钱氏略缓过气来,喉中只是哀求,“饶命——” 二郎便道,“想活命,便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钱氏忙胡乱点头,“你问,你问……” 二郎便问道,“他当真是那逆贼的儿子吗?” 钱氏眼珠不由一动,二郎猛的将她向上一提,道,“你想死吗?” 钱氏涕泗横流道,“不是——他不是!他是我的亲外孙,和那逆贼半点干系都没有。我是让猪油蒙了心,才生出这种该天打雷劈的念头。您就看在老婆子给大姑娘疗伤的脸面上,饶了我们吧!” 就算那青年当真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二郎也全不后悔杀了他。可不可否认的是,他逼问答案时,潜意识里所想听到的回答确实是这个。 “那他为何生得像胡人?” “他那短命鬼老子就是个胡人——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不信您去打探。有一句谎话管教我烂舌根不得好死!” “既如此,翟姑姑为何会信你胡言乱语?” “她年纪大了犯糊涂,我就这么一说,她便信了!她每年寄不少银子回来,我贪图好处,便一直没戳破——”她见二郎依旧不满意,忙又道,“那件事没过去多久,我就被打发到浣衣所做苦力了。一年多才买通管事的放出来。我哪有能耐偷出天子老爷要杀的人啊?那逆贼的儿子早死了——” 她见二郎犹豫,复又道,“可那小细娘着实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当日娘娘生下来的确实是个男婴,我亲眼看到的。那小细娘是从宫外头买进来哄娘娘开心的。” 二郎这才又问道,“谁能证明你的话?” 钱氏忙道,“翟阿姥,天子身旁的决大人,还有那个牙子!对了,那个牙子还活着。我早些年还在城里见过她,我替您指认他——” 要让她指认那牙子吗? 换言之,他当真想拆穿如意的身份吗? 二郎不知道。 他陷入了极大的迷茫中,平生头一次在明知答案的情况下,他却无法认清自己的心,无法做出抉择。 ——如意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其实根本就是他阿爹从旁处抱来讨他阿娘欢心的猫猫狗狗。 他只是迷茫的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阿爹确实是在将如意调|教成他脚边匍匐的忠犬,一个心甘情愿为他献出一切的死士。尽管她被许配给了旁人,可本质上她依旧是属于他的。他的感觉一直都没有出错。 但是确实有哪里出错了。 在他的心里如意从来都不是一个宠物,一只忠犬,一件工具。她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是他在这个乱世里唯一的、仅剩的支柱。他们相互支持、陪伴,相依为命。 可忽然之间,这一切就都被摧毁了。他从小到大从未怀疑过的东西被证明是虚假。他再度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生而自负,而幼时早慧令他过早涉足功利冷漠的现实。尽管有徐思和如意的陪伴,他也从她们身上学会了守护和关爱,可这些品质其实只针对他的亲人。他善于权衡利与弊,却并不那么在意善于恶。约束他的唯一的道德准则,也不过是他阿娘和阿姐可能会因此而欢喜、悲伤、愤怒、痛苦……本质上他还没来得及学会用柔软的心温暖的看待世界,他还不懂得如何以诚恳之心善待他人。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忽然就变成陌生人的如意。 但眼下并不是为此踟躇的时机,他们还在逃亡之中。 他松开了钱氏。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杀这个人——她是一个老妇人,并且她曾给如意疗伤。 他正打算将钱氏绑起来,却听钱氏问道,“老身的外孙呢?贵人您没——” 随即她看到了二郎身上的血渍和空洞、麻木的目光。 “阿,阿奴他……”钱氏忽然明白了什么,倏的便悲愤的暴起,向二郎扑去。 二郎下意识的抬手招架,便见那妇人惊恐的睁大了眼睛——他手中匕首,正刺入她胸口。 二郎从满身血污的灶房里出来,外间天色向晚。 不知何时夕阳破开了密云,自西边天际洞入温暖的余光。那天边裂开的乌云镶了金光,辉煌灿烂,宛若佛光圣迹。 他瞧见井旁木桶里尚有清水,便跪蹲在木桶旁,泼着水洗手。 他手上满是冻疮,红肿笨拙。那血污染在指缝中,只是洗不去。他烦躁的将木桶一把推倒。 该离开了,他想。 就算他再心肠如冰,也无法安稳淡漠的和两个被他亲手杀死的人同处一室,渡过这个夜晚。 可是如意伤后失血,还在屋里昏睡。他不可能总是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逃亡,太累赘了,他麻木的想。 随后他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急促粗鲁的敲响了外门,“快开门!” 二郎身上便一僵,如堕冰窟——是追兵。 他该立刻去寻后门逃走。 丢弃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女人是那么的容易。 原本这女人存在和被养大的目的,就在于有一天她能为了他毫不犹豫的牺牲一切。她只是个宠物、工具、死士。她所有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被他使用。 …… 可是他只是挪不动脚步,待他终于抬步,却是往如意沉睡的里屋奔去—— 他冲进屋里,将如意从床上抱起来。随即用力的撞开稍间的门——里头堆放着些无用的杂物,他便在那杂物间里想为如意寻一处藏身的地方。 ——这房子的布局一目了然,以他的力气不可能背着如意从院墙翻出去。而井口太窄,也压根藏不下他们。 他唯有将如意暂且藏在室内,而后出去引开追兵。如此,追兵也许会漏掉如意。 很奇怪的,在这一刻他心里却相当的冷静。他只是略微后悔早些年没有听如意的话好好习武。若不是他武艺粗疏,今日也许就不会堕马,也就不用如意折返回来将马让给他,如意也就不用伤成这般模样。此刻他们姐弟说不定早就逃至慈湖,脱离李斛的控制范围了。 他想,不知他阿娘是否已告诉李斛,如意是李斛的骨肉。若果真如此,如意落到李斛手里应该还有活路吧。 只要他咬紧了不说,谁会知道她其实不是? 可是——他不愿意。 他无论如何——哪怕如意会因此丧失最后的活路,也不愿意如意和他的仇敌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外头士兵比他预想中更早的撞开了院门,蜂拥进来。 他抱着如意,最终没能来得及给他们找到一条出路。 但很快便有个人排开士兵上前,一身铁甲着锈,待看清确实是他之后,便普通跪倒在他的面前,“末将救援来迟,请殿下赎罪。” ——那是他府中长史王琦。 70.第六十七章 他们涉水渡河,河水阴冷如冰,寒气自皮肤沁入骨髓。她冻得浑身都在疼,然而她不知该如何脱离这种困境。河岸遥远得仿佛就在天边,而追兵胯|下的战马嘶鸣声已响在耳边。 她焦急的用力推着二郎前行,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落入敌手。 二郎终于拽住了河边的垂柳。可河水也已上涨到她的脖颈,她耳边全是冰水的翻涌的声音。追兵已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要死了,她想。 二郎伸手回来拉她时,她不顾一切的将手递过去。 然而她的身体仿佛被冰冻住般沉重的不停的下坠,她低头,果然见河流冰封,那冰面迅速的蔓延过来,攀上了她的身体。 那坚冰自皮肤蔓延至血肉,她全身骨头仿佛要被压断一般疼。 肩膀也几乎要被拉断了。她想哀求二郎放开她,太痛苦了,她撑不下去了…… 可黑暗沉积下来时,她却猛的对上了二郎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凶狠的对她说,“不行,不行!你要活着,你必须得活着!” …… 如意猛的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她遍身都汗涔涔的,面色苍白如玉石,只眉眼清黑如水墨勾描。散开的头发铺了满枕。 很长时间里她只是望着床顶帷帐,那轻纱暗纹的帐子描金绣银,精细雅致。从床楣外可见屋上精细的绮井,阳光暖暖的透过窗子洒落进来。 她在哪里?如意迷蒙的想着。 她想坐起身来,然而身上全无力气。且稍一用力便扯动肩上伤口。她不由呻|吟了一声。 随即便有人匆匆进屋来。 是个陌生的面孔,看衣着当是官宦人家的年轻少妇。那少妇见她望过来,忙差遣丫鬟去请主母来。又上前温和的同她打招呼,“您醒了?可有哪里觉着不适的吗?” 如意费了些力气才发出声音来,那声音哑哑的。她在疼和饿之间徘徊了片刻,终还是道,“我想如厕……” 大夫来替她诊治过,只说她从鬼门关挣回了性命。之后需要的只是安心静养,又匆匆去开方子,命人熬药。 如意浑身没什么力气,兼又昏昏沉沉的,只安静的任人摆布着吃药,喝粥。 这府邸的主母也总算是到了,拉着她的手些安慰话,便命先前那少妇好好的照料她。自己则先有事离开。 进屋服侍她的人很多,大都是年轻的女眷和丫鬟,却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如意困倦疲惫的听了许久,也没能理清楚自己的处境,反而再度头痛昏沉起来。她终于还是直问道,“这是哪里?” “您不记得了?”那少妇先是有些惊讶,却随即恍然,笑道,“也是,贵人先前烧得厉害,虽也醒过几次,却糊里糊涂的,想是不记得了。”她便解释道,“这里是南陵太守府,妾的夫君是陈使君的次子,适才同您说话的是妾的阿姑。此刻殿下正在外间同各位大人们议事,便将贵人托付给我们照顾。贵人放心,我们已差人去给殿下送信了。” 南陵——如意想,原来他们已平安逃出建康了。 她确实依稀有些乘马车难逃的记忆,可惜都已经模糊了。她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那少妇便道,“正月二十一日——您从入府时便在昏睡,已睡了三天。原本我们还以为……”她几乎说露了嘴,忙停住。见如意望着她,分明在等她吐露些事情,只得道,“您肩头的伤在路上迸裂了,身上烫得火炉子一般,整个人都稀里糊涂的,偶尔醒一阵子也是在说胡话。眼看就要不成了。殿下召集了全南陵的大夫来替您诊治,谁都说不能救了,独殿下不肯放手,硬是将您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如意心下一滞,不由就问道,“我都说了些什么?” 那少妇想了想,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叫着殿下的乳名,让他放开您。说好难受什么的……还哭着找阿娘。”顿了顿,又天真烂漫的望着如意,道,“还叫了几次表哥——”她细细的打量着如意,似乎是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便将此话一带而过,又道,“不过,我也只是辗转听来的罢了。殿下此刻虽不在,可这几日凡有空闲都守在您身边。您说的那些话,他听去的最多。” 看来她并没有在噩梦中吐露自己的身世,如意想。她其实已不再纠结自己的出身,就算她的生父果真是逆贼又如何?便如她阿娘所说,那个男人只是一个无心的播种者,她不曾受恩惠于他,便也不曾亏欠于他。 可是,世人的眼光恐怕不会如此释然。毕竟那个男人是颠覆了这盛世的叛逆,人人得而诛之。一旦得知她是李斛的女儿,只怕难免会有些不理智的或是心存算计之人会借题发挥。她的人身自由便难以保障了。 只是这少妇的话语似乎略有些违和。她头脑昏沉,却无力分神去想。 那少妇却又问道,“您跟在殿下身边多久了?” 如意有些迷糊,便不解的望着她。 那少妇目光里充满了探究,“殿下如此珍惜您,连逃……连这么危急的境况下也非要带着您一道。你们一定感情很深厚吧?”她见如意只是疑惑,便又道,“旁人都说您的伤恐怕是为了殿下而受的,所以殿下才这么紧着您。可我看着不像……” 如意脑中忽的便尖锐的疼了起来。她不由抬手扶额,却扯动了肩头伤口。瞬间汗水再度浸透了衣衫。 那少妇忙扶住她,道,“您别动……伤口再裂开怎么办?” 外间有人来报信,“王爷到了。” 那少妇没得到回答,显然略有些失望。却还是匆匆起身,对如意道,“我再来看您——” 二郎疾步进屋,最终跪伏在如意床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自外头来,身上染了些凉意。那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冷暖分明。 他几乎脱口便要叫出阿姐,可那称呼在出口前终还是湛湛的止住了。他只道,“她们说你醒了……你是醒着的吧?” 如意闭着眼睛,没有应声,她只将头扭到另一侧去。 她心里略有些混乱——她总是听懂了那少妇话中隐含的意思。 被误认做是二郎的内宠,虽确实是一个令她极为难堪和羞恼的误会,但她尚不至于因此就迁怒到旁人身上——就连不知内情的顾景楼也说过,她和二郎生得一点都不像。他们本就不算嫡亲的姐弟,旁人认不出,也不是太过令人惊诧的事。 她只是恼火、失望、迷茫于这误会产生的根源——二郎并没有告诉太守府的人,她是他的姐姐。甚至在此刻,她醒来后他们第一次碰面,他也没有叫她一声“阿姐”。 人病了,脑子便有些不够用。如意一时还弄不明白二郎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想——莫非二郎介意她的出身吗? 因她是李斛的女儿,所以他不肯再承认她是他的姐姐了吗? 可他分明就这么担心她,若真不认她,他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丢掉她。何必还要将她带到南陵,在连她自己也失去求生意志时,强硬的将她拖回来? 可是,他们姊弟之间,究竟有什么不能一起解决的?纵然他一时弥漫失措,莫非她也要跟着猜疑混乱起来吗? 毕竟,她是更年长,更该懂事的那个。 如意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着他,道,“嗯,我醒着。” 二郎先还迷茫,仿佛不相信她真的醒过来了。待他终于确信了她的声音和面容,他的目光便如拂晓的天空般一点点明亮起来。可他什么也没说,只忽的便埋首在如意手背上。 待如意觉出手背上湿凉的水珠滚落下来时,才知道他竟然哭了。他肩膀轻轻的抖动着,竭力压制着啜泣的声音。如意能觉出他的成长来——他在还是个少年的年纪便担负了许多成人一生也担负不起的重担,他在竭力掩藏自己脆弱的、不成熟的一面。 可他归根结底,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她想抬手抚摸他的脊背,可手臂疼的抬不起来。 最终她只凑上前去,用额头轻轻的蹭了蹭他的额头,道,“别哭了……” 可二郎的哭声却渐渐压抑不住了。 如意便问,“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 二郎道,“……阿爹驾崩了。” 这是可以预见的结果,并且如意也许比二郎更清楚始末。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二郎,只是眼中泪水也不停的滚落下来。 到最后他们只是抱在一起痛哭不已。 而如意向二郎质问他究竟是否还认她是姐姐的最后的时机,也就此失去了。 天子因李斛谋逆而死——纵然她再如何觉着自己和李斛毫无关系,在世俗的见解中,她也始终都是李斛的女儿。 他们是同母的姐弟,可在他心中某一个被刻意回避着的角落里,也许她同时也是他的杀父仇人的女儿吧。 68.第六八十五章 钱氏将那青年一路拖回灶房,不由分说的将门关上,道,“你没瞧见她那弟弟已恼了你?没见识的轻骨头,猴急的窜上去还嫌不招眼烦?” 那青年心下惦着如意,被她念得烦躁不已,道,“他那弱不禁风的小骨格儿,能拿我怎么样?惹急了我就弄死他,这世道谁怕谁?沟里填尸不都是达官贵人,凭他是皇帝老子的儿子,他老子还一样被乱臣贼子弄死呢。他既投难到我们家,是生是死还不是由我们?怕他做什么!” 又耍滑哀求道,“好阿婆,你没瞧见那小细娘的模样?我长到这么大,做梦都没梦到过这样天仙。这兵荒马乱的,村里女伢都被抢,我十八了还没识过滋味。今日我就是要弄她,阿婆你不成全我,明日我就上山当贼匪去!” 钱氏被他气得头昏脑胀,道,“去,你赶紧去。投贼要递投名状,你且出门杀个人先。” 那青年作势欲走,钱婆恼得一把拉住他,道,“回来——也罢!你先听我说过事,说完了你还非要这小姑娘,我亲自帮你放平她。” 那青年才略消停了些,“那你长话短说。” 钱氏便道,“他们来投奔翟阿姥,你道翟阿姥是什么身份?” 那青年道,“不是阿婆你娘家人吗?在宫里当过差,家人都死绝了,便来投奔我家。” 钱氏道,“她不是当过差,她是宫里最得宠的娘娘身边儿,最受信重的亲信。那娘娘恰给天子生养了一儿一女。你也说她家人死绝了,那你说还有谁会特地跑来投奔她?” 那青年却还没回味过她话中意味,只接腔耍赖道,“我怎么会知道……” 钱氏被他蠢得咬牙切齿,只能点明,“你不是说‘任凭他是皇帝老子的儿子’吗——兴许他真是皇帝老子的儿子呐!” 那青年不由瞠目结舌。 钱氏便道,“当年我也在宫中做稳婆。和翟阿姥这些在贵人身旁当差的姑姑们不同,只能偶尔去给贵人们悄悄病。那年宫里新进了位贵人,你说这小细娘美貌?也就有那位贵人七分容色罢了!天子对那位贵人自然是宠得没个边儿。谁知那贵人入宫不到两三个月,肚子就挺了起来。一诊治,居然怀了五个月的身孕!那会子宫里议论的纷纷扬扬,都说这孩子不是天子的种儿。” 那青年依旧没回过神来,只木愣愣的听着。 钱氏便接着说,“转眼就到那贵人生出的日子,我近前去伺候她生产。生得虽艰难了些,总算平安产下一个男孩儿。旁的稳婆都不愿意接,独我爱出风头,便将孩子洗净了抱出去,给天子看——” “您真见过天子?” “就见过那一面——”钱婆便叹了一声,“谁知那孩子竟真的不是天子的。我就亲眼瞧见,天子用一个女婴把那男孩儿换下来了。” 那青年也不由噤声。 “那女婴也是提前准备好了的。牙子抱进来时,我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正见天子翻开襁褓验看那女婴……那襁褓一翻开,正露出那女婴的肩膀来——你猜她肩膀的是什么?” 青年摇头,钱婆便低声道,“胎记——跟个蝴蝶儿似的,真真儿的。” 那青年懵懂点头。 钱婆便道,“今日他们在外头唤翟阿姥我就觉着不对头,一开门瞧见那小郎君,便下了一跳——他生得和那位贵人真是像极了。然后……你猜我刚刚在小细娘肩膀上瞧见了什么?” 那青年一顿,恍若大悟道,“……胎记?” 钱婆点了点头,“蝴蝶胎记。这么特别的胎记,我绝对不会认错。” 那青年喃喃道,“他们竟真是皇子公主?”复又道,“李大司马在搜捕他吧?这便省了事了,咱们直接把男的送去换赏银,女的就留下给我当新妇!事不宜迟……” 钱婆却道,“你就不问那男婴哪里去了?” 那青年才又记起来,便道,“那男婴还活着?” 钱婆便上下打量了他一样,道,“你不是总被人取笑像胡人,从小被人欺负吗?”那青年愣了一下。钱婆又道,“那李大司马,就是个胡人。” “那我——” 钱婆道,“……你就是那个男婴。” 仿佛怕他不信一般,钱婆又道,“你以为我和翟阿姥真有什么亲戚?她要年年给我捎体己钱?还不是因为你?” 那青年便低声道,“是翟阿姥和你一道把我偷抱出来的吗?“ 钱婆噎了一下,才道,“翟阿姥没参与这件事儿,不过她当然相信你是那贵人的儿子,不然也不会偷偷的出钱抚养你。”又道,“早先我还疑惑,翟阿姥为何偏偏在义军打过来前,说要带你去台城见世面?后来听说义军首领是李大司马,才恍然大悟……她这哪里是要带你见世面,分明是想骗你去当人质。所幸李大司马来得快,没让她得逞。” 那青年不由咬牙切齿,“这贼婆,等她回来有她好看。” 钱婆忙道,“你别冲动……这件事后,当日所有在那贵人跟前当过差的人都被打发了,就只有天子跟前的亲侍和翟阿姥没受牵连。如今天子被俘虏了,他的内侍肯定活不了。只要翟阿姥给你作证,旁人肯定不敢说什么。” 那青年又道,“对啊,你说我是李大司马的儿子……可是他若认定我是冒充的,我岂不是要被杀头?” 钱婆道,“谁能证明你是冒充的?你放心,这种事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只要有翟阿姥替你作证,就算他不信,肯定也怕杀错了。起码也会赏你金银,保你平安。” 那青年不由摩拳擦掌,激动的走来走去。 钱婆方欣慰的露出笑容,道,“所以你别总眼浅的想要美人,要紧的是先稳住他们,令他们安心留下来养伤,你才有时间去台城报信。只要事成,你要多少美人还没有?” 他们正商议着,忽听见院子里有人道,“钱婆婆——” 钱氏忙收声,推门出去查看,见那少年正在找她,忙堆了笑脸问道,“有什么事?” 那少年便道,“能否为我们煮些饭食?” 钱婆急于稳住他,忙道,“好。公子稍待,我这就熬上粥。” 二郎回房,如意依旧昏睡不醒。 他靠在房门上,将短刀抽出刀鞘,用指腹试了试刀锋。复又插好,放回到腰上。 而后将长凳横在地上,挪动桌子和橱柜。 将屋内布置尽数打乱之后,他便扯了帷帐割做绳索,收在一旁。 待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便将短刀握在手中,安静的坐在桌子上闭目养神。等待其中一人推门进来。 出乎他的预料,来送晚饭的人并不是钱婆。而是那青年。 但是二郎也并非没有心理准备。 那青年推门不开,便唤了二郎两声——他总算还记着钱婆的叮嘱,没有即刻暴起。然而心下到底还是不痛快,抬脚便要将门踹开。 那门却比他想得更沉,只湛湛开了条缝。 他心想莫非是门轴被什么东西挤住了。一面端着晚饭,一面上前用肩膀将门抵住,用力前退。 然而那门轴却忽然一松,他闪了一下,不由踉跄前扑。 二郎抬脚一跤将他绊倒在地,那粥和碗稀里糊涂撒了一地。他脚踝正磕在那长凳上,刚要爬起来复又被绊倒。 二郎骑到他身上,双手攥紧短刀便刺下去。那青年反应却极敏捷,回身抬手去挡。那短刀正刺进他胳膊里。 他哀嚎了一声,二郎不知怎的手下便一顿,徐思的面容浮现在他脑中。 ……这个人也许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哥哥。 那青年已反手挥了一拳,正打在二郎脸上。二郎被打抡倒在地上,那短刀脱手,才又猛的清醒过来。 然而此刻已晚了,那青年双目赤红,如猛兽一般压住他,掐上他的脖子。 二郎去抓他的手臂,那手臂却如石头般坚硬,纹丝不动。 二郎憋得满脸紫涨,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刻,死亡如此逼近。可他并不甘心受戮。他挣扎着抬手去抓那青年手臂上的伤口。那青年哀嚎着,手劲一松,二郎便趁机挣脱。 两人目光不由都望向地上的短刀,那青年猛地翻身去抢拾那把刀。二郎则抢了地上碎碗的瓷片一把挥向他的眼睛。 那青年捂住眼睛倒在地上,二郎终于爬起来,便向着他的下|身猛跺了几脚。才抢上前拾起匕首来。 那青年抓了长凳还要挣扎,二郎忙一脚踢过去,骑在他身上,猛的将匕首刺入他的后颈。 鲜血喷了他满手,可这一次他再没留情,只疯了一般一刀接着一刀,直到那青年倒在地上,再没有半点挣扎。 他气喘吁吁的坐在血泊中,发髻散乱,脸上、身上溅上去的鲜血混着汗水一滴滴的落下来,那双漆黑的眼眸水汽蒙蒙,空洞无神。 70.第十六十七章 他们涉水渡河,河水阴冷如冰,寒气自皮肤沁入骨髓。她冻得浑身都在疼,然而她不知该如何脱离这种困境。河岸遥远得仿佛就在天边,而追兵胯|下的战马嘶鸣声已响在耳边。 她焦急的用力推着二郎前行,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落入敌手。 二郎终于拽住了河边的垂柳。可河水也已上涨到她的脖颈,她耳边全是冰水的翻涌的声音。追兵已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要死了,她想。 二郎伸手回来拉她时,她不顾一切的将手递过去。 然而她的身体仿佛被冰冻住般沉重的不停的下坠,她低头,果然见河流冰封,那冰面迅速的蔓延过来,攀上了她的身体。 那坚冰自皮肤蔓延至血肉,她全身骨头仿佛要被压断一般疼。 肩膀也几乎要被拉断了。她想哀求二郎放开她,太痛苦了,她撑不下去了…… 可黑暗沉积下来时,她却猛的对上了二郎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凶狠的对她说,“不行,不行!你要活着,你必须得活着!” …… 如意猛的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她遍身都汗涔涔的,面色苍白如玉石,只眉眼清黑如水墨勾描。散开的头发铺了满枕。 很长时间里她只是望着床顶帷帐,那轻纱暗纹的帐子描金绣银,精细雅致。从床楣外可见屋上精细的绮井,阳光暖暖的透过窗子洒落进来。 她在哪里?如意迷蒙的想着。 她想坐起身来,然而身上全无力气。且稍一用力便扯动肩上伤口。她不由呻|吟了一声。 随即便有人匆匆进屋来。 是个陌生的面孔,看衣着当是官宦人家的年轻少妇。那少妇见她望过来,忙差遣丫鬟去请主母来。又上前温和的同她打招呼,“您醒了?可有哪里觉着不适的吗?” 如意费了些力气才发出声音来,那声音哑哑的。她在疼和饿之间徘徊了片刻,终还是道,“我想如厕……” 大夫来替她诊治过,只说她从鬼门关挣回了性命。之后需要的只是安心静养,又匆匆去开方子,命人熬药。 如意浑身没什么力气,兼又昏昏沉沉的,只安静的任人摆布着吃药,喝粥。 这府邸的主母也总算是到了,拉着她的手些安慰话,便命先前那少妇好好的照料她。自己则先有事离开。 进屋服侍她的人很多,大都是年轻的女眷和丫鬟,却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如意困倦疲惫的听了许久,也没能理清楚自己的处境,反而再度头痛昏沉起来。她终于还是直问道,“这是哪里?” “您不记得了?”那少妇先是有些惊讶,却随即恍然,笑道,“也是,贵人先前烧得厉害,虽也醒过几次,却糊里糊涂的,想是不记得了。”她便解释道,“这里是南陵太守府,妾的夫君是陈使君的次子,适才同您说话的是妾的阿姑。此刻殿下正在外间同各位大人们议事,便将贵人托付给我们照顾。贵人放心,我们已差人去给殿下送信了。” 南陵——如意想,原来他们已平安逃出建康了。 她确实依稀有些乘马车难逃的记忆,可惜都已经模糊了。她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那少妇便道,“正月二十一日——您从入府时便在昏睡,已睡了三天。原本我们还以为……”她几乎说露了嘴,忙停住。见如意望着她,分明在等她吐露些事情,只得道,“您肩头的伤在路上迸裂了,身上烫得火炉子一般,整个人都稀里糊涂的,偶尔醒一阵子也是在说胡话。眼看就要不成了。殿下召集了全南陵的大夫来替您诊治,谁都说不能救了,独殿下不肯放手,硬是将您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如意心下一滞,不由就问道,“我都说了些什么?” 那少妇想了想,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叫着殿下的乳名,让他放开您。说好难受什么的……还哭着找阿娘。”顿了顿,又天真烂漫的望着如意,道,“还叫了几次表哥——”她细细的打量着如意,似乎是没得到预想中的回应,便将此话一带而过,又道,“不过,我也只是辗转听来的罢了。殿下此刻虽不在,可这几日凡有空闲都守在您身边。您说的那些话,他听去的最多。” 看来她并没有在噩梦中吐露自己的身世,如意想。她其实已不再纠结自己的出身,就算她的生父果真是逆贼又如何?便如她阿娘所说,那个男人只是一个无心的播种者,她不曾受恩惠于他,便也不曾亏欠于他。 可是,世人的眼光恐怕不会如此释然。毕竟那个男人是颠覆了这盛世的叛逆,人人得而诛之。一旦得知她是李斛的女儿,只怕难免会有些不理智的或是心存算计之人会借题发挥。她的人身自由便难以保障了。 只是这少妇的话语似乎略有些违和。她头脑昏沉,却无力分神去想。 那少妇却又问道,“您跟在殿下身边多久了?” 如意有些迷糊,便不解的望着她。 那少妇目光里充满了探究,“殿下如此珍惜您,连逃……连这么危急的境况下也非要带着您一道。你们一定感情很深厚吧?”她见如意只是疑惑,便又道,“旁人都说您的伤恐怕是为了殿下而受的,所以殿下才这么紧着您。可我看着不像……” 如意脑中忽的便尖锐的疼了起来。她不由抬手扶额,却扯动了肩头伤口。瞬间汗水再度浸透了衣衫。 那少妇忙扶住她,道,“您别动……伤口再裂开怎么办?” 外间有人来报信,“王爷到了。” 那少妇没得到回答,显然略有些失望。却还是匆匆起身,对如意道,“我再来看您——” 二郎疾步进屋,最终跪伏在如意床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自外头来,身上染了些凉意。那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冷暖分明。 他几乎脱口便要叫出阿姐,可那称呼在出口前终还是湛湛的止住了。他只道,“她们说你醒了……你是醒着的吧?” 如意闭着眼睛,没有应声,她只将头扭到另一侧去。 她心里略有些混乱——她总是听懂了那少妇话中隐含的意思。 被误认做是二郎的内宠,虽确实是一个令她极为难堪和羞恼的误会,但她尚不至于因此就迁怒到旁人身上——就连不知内情的顾景楼也说过,她和二郎生得一点都不像。他们本就不算嫡亲的姐弟,旁人认不出,也不是太过令人惊诧的事。 她只是恼火、失望、迷茫于这误会产生的根源——二郎并没有告诉太守府的人,她是他的姐姐。甚至在此刻,她醒来后他们第一次碰面,他也没有叫她一声“阿姐”。 人病了,脑子便有些不够用。如意一时还弄不明白二郎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想——莫非二郎介意她的出身吗? 因她是李斛的女儿,所以他不肯再承认她是他的姐姐了吗? 可他分明就这么担心她,若真不认她,他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丢掉她。何必还要将她带到南陵,在连她自己也失去求生意志时,强硬的将她拖回来? 可是,他们姊弟之间,究竟有什么不能一起解决的?纵然他一时弥漫失措,莫非她也要跟着猜疑混乱起来吗? 毕竟,她是更年长,更该懂事的那个。 如意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着他,道,“嗯,我醒着。” 二郎先还迷茫,仿佛不相信她真的醒过来了。待他终于确信了她的声音和面容,他的目光便如拂晓的天空般一点点明亮起来。可他什么也没说,只忽的便埋首在如意手背上。 待如意觉出手背上湿凉的水珠滚落下来时,才知道他竟然哭了。他肩膀轻轻的抖动着,竭力压制着啜泣的声音。如意能觉出他的成长来——他在还是个少年的年纪便担负了许多成人一生也担负不起的重担,他在竭力掩藏自己脆弱的、不成熟的一面。 可他归根结底,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她想抬手抚摸他的脊背,可手臂疼的抬不起来。 最终她只凑上前去,用额头轻轻的蹭了蹭他的额头,道,“别哭了……” 可二郎的哭声却渐渐压抑不住了。 如意便问,“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 二郎道,“……阿爹驾崩了。” 这是可以预见的结果,并且如意也许比二郎更清楚始末。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二郎,只是眼中泪水也不停的滚落下来。 到最后他们只是抱在一起痛哭不已。 而如意向二郎质问他究竟是否还认她是姐姐的最后的时机,也就此失去了。 天子因李斛谋逆而死——纵然她再如何觉着自己和李斛毫无关系,在世俗的见解中,她也始终都是李斛的女儿。 他们是同母的姐弟,可在他心中某一个被刻意回避着的角落里,也许她同时也是他的杀父仇人的女儿吧。 71.第六十八章 天子驾崩的消息,并未在江南激起太大的波澜。 比起李斛以八千骑兵攻打台城,并且就在十几万援军的包围之下“顺理成章”的攻克台城这种真正颠覆了世人认知的战绩,天子之死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只是一种必然。在台城被攻破的消息传来之日,所有人就都在等待这个几乎必然会到来的后续消息了。 尽管如此,在世人的预期中,天子的去世也是一个契机——一个天下群雄并起,讨伐逆贼的契机。 但实际上在天子驾崩的消息传出之后,最先有所动作的却不是天下,而是李斛。 他正式扶持太子萧怀猷登上皇位,自己独专大权。随即“奉天子之令”,出兵征讨三吴之地。 徐州,寿春。 这座淮南重镇被东魏大军围困了足足半年,此刻重围虽已解去,城中凋敝的景象却依旧没有回复过来。到处可见破损的城墙与坍塌的屋舍,早先繁忙的东市里也几乎没什么行人。 北伐失利之后,帝国的北部疆域再度南推到淮河一带。东魏陈重兵于淮北,寿阳的局势便时刻不能松懈。尽管大战才过,百姓和士兵却依旧不得生息。冬日最寒冷的几天才刚刚过去,便又要往来搬运石料和木材,繁忙的修整城墙。 所幸城中粮草尚还充足,人心便也还算安稳。 徐仪从城外巡视归来,身上铁甲未脱,便直往城西太守府去——如今太守府已被徐州刺史徐茂征用,是刺史处置军政大事的公堂。 因台城的巨变,这日上午徐茂召集麾下文武重员议事。徐仪因被派遣出城巡视,而没能与闻。 徐仪能感觉得出,父亲在有意无意的打压磨砺他,他并没有什么怨言——他毕竟年轻位卑,也没什么历年累积起来的资历和功勋,军中老将虽不至于对他心怀猜忌,却总有几个人不那么服膺他。为徐州军上下一心,徐茂只能时不时的委屈他一下。 但徐仪想要锋芒毕露时,也并不是徐茂不痛不痒的几下敲打,就能令他知难而退。 徐仪来到太守府前,府中议事才刚刚结束。州府官员们三三两两从屋里出来。 徐仪便姿态谦恭的避让到一侧,请这些他叔伯一辈的官员们先行。他虽成名极快,在战事上也多有不将情面据理力争的时候,但私下一向都礼节周到,从无傲慢失礼之处。故而那些不服膺他的武将也大都是脸面是抹不开,倒不是因为和他有什么私怨。 兼城破之后,他这个功劳格外突出,并且还是州牧亲生儿子的小辈不但没被额外提拔,反而还受了不少打压。那些看不惯他的武将知道这其中原委,面对他时不免就有些亏心。至于那些原本就服膺他的人,则纷纷在心底替他不平。 得说徐茂这一手以退为进,成效确实十分显著。 此刻众人见了他,便无不给他脸面,纷纷亲热熟稔的同他打招呼。他便一一还礼,落落大方的同叔伯们说笑。他心胸开阔明朗,反倒令那几个觉着亏心的人对他生出许多好感来。 几句话功夫,众人散去,徐仪这才又快步入府。 他进去时,徐茂才脱去铠甲,正靠在榻上揉着眉心养神。 听闻声音,便问,“巡视完了?” 徐仪道,“是。”他也不同父亲过多寒暄,直接开口问道,“李斛征讨三吴一事,阿爹是怎么想的?” 徐茂却反问道,“你呢?你是怎么想?” 徐仪道,“儿子认为,三吴无人,只怕抵御不住李斛的进攻。” 徐茂不由扬头看他,道,“三吴有精兵十万,你怎么知道他们抵御不住?” 徐仪道,“当日台城被围,诸侯派出去救援的精兵不止十万之数,也没能建立寸功。三吴空有精兵,却没有将才,周楚、沈岳、谢肜出人都要人搀扶,听闻弓弦马嘶便掩耳皱眉,哪有能耐统帅精兵上阵作战?只怕敌兵未至,他们就先行脱逃了。” 徐茂摇头道,“你才多大,就敢臧否人物?周、沈、谢三人哪个不是名重当世,哪里就不济到此种地步了!何况三吴之地是他们的本家,他们若敢逃跑,身后族人可就要被夷灭了。又能逃到哪里去?” 徐仪听徐茂寄希望于周、沈、谢背水一战,便知道徐茂心底里其实已认可了他对这三人的评断,知道他们不堪托付重任。只是□□乏术,无可奈何而已。便进一步,道,“不论如何,三吴是江左粮仓,不容有失。一旦李斛控制了三吴,在江左立稳,淮南就将腹背受敌,此是其一。北朝见我军如此软弱可欺,挑起战事必然更无顾虑,边疆便难以平稳了,此是其二。日后想要光复建康,兵隳所指,便将波及整个江东。纵然打赢了,国力也势必从此衰微,此是其三。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三吴都不容有失,阿爹觉着呢?” 他说得清楚明了,每一条都说中徐茂心中顾虑。徐茂无可反驳,只能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李斛的根底不过就是八千羯人,纵然一时得势,也势必不能长久。可一旦令北朝打过淮南,随之而来的怕就是亡国灭种的危机……越是在内朝纷乱的时候,边疆守将便越是不能有所闪失。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徐仪道,“……明白。” 徐茂便道,“淮南守军不能动,我能指派给你的兵力大概只有六千。” 徐仪目光便一明—— 徐茂见他毫无畏惧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声,道,“你若要去,想来我也拦不住你。你年幼时我便教你大义。如今却不能不和你说私心——哪怕江东沦陷也总有能收复的一天,可万一你有什么闪失,阿爹该……该如何向你阿娘交代?父母顾念子女之心,你是否能体谅?” 徐仪郑重的点头。 徐茂便抬手拍了拍他的头发,道,“那么,阿爹也能体谅你的私心。” 徐仪心里便砰的一跳,一时只哑然望着徐茂。 徐茂只道,“自从建康回来后,你便有些急躁了——是因为如意吗?” 徐仪瞳孔猛的一缩,指甲不由攥入了掌心。 他以为自己很沉稳,很平静,并没有被情感冲昏理智。但此刻那层窗户纸骤然被捅破了,心底被刻意掩藏起来那些感情瞬间便如乱蝇纷飞。占据了他的全部的感官。是的,他很急躁。对于如意处境的慌乱,对于自己的无力的懊恼,对李斛的仇恨……无数感情交织在一起,令他甚至难以维持彬彬有礼的外在。 他不后悔自己当年丢下她随军出征,因为若他没有出征,天下的局势此刻将更加丧乱——至少那十万被他带回来的士兵的性命,能证明他此行的价值。可是……他当真不后悔吗? 那十万人于他而已只是路人,他运势强盛,有如此多的人命途因他而改变,可他偏偏救不了那惟一一个他喜欢的姑娘。 所以纵然他带回了这十万人,于他而已,又有什么意义?! ……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再度平静下来。 于他而言,那十万人也许确实毫无意义。可是这十万人也必然有他们的父母、兄弟,他们所喜欢的姑娘。凭借这十万人的力量,他最终协助父亲击退了东魏大军,使国家在危难时免于四面受敌。总会有和如意一样的人,因此而逃脱更为悲凉的命运了吧。 若如意知道了,也势必会欢喜的仰望着他,由衷的告诉他,“表哥做的是了不起的大事,为什么要后悔?”吧。 他于是缓缓的在父亲跟前点头,道,“是,我很怕自己再慢一步,就永远都找不回她了。” 徐茂道,“那你可还知道轻重缓急?” 徐仪张了张嘴,道,“……知道。” 徐茂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徐仪从屋里出来。 外头天高云淡,碧空万里。淮南早春,墙角残雪消解,泥土生润复生青,井栏边一株早梅花摇摇招招开了满树。 他望着那树下落英,恍惚间似望见如意婆娑旋身回首。他便抬手揉了揉额头,略松懈一下紧绷的精神。 却自衣袖间见襦裙衣纹如水,缓缓停在他身前。 他不由愣了一愣,闭目,复又睁开。那衣裙却仍在。 他惊喜的抬头去看,却见沭阳公主抱了一叠文书,正立在他面前。 他脸上笑容消解,避开目光,退了一步。行礼道,“公主殿下。” 琉璃见他疏远,面色也跟着冷淡起来,她便也不看他。只瞧着那一树早梅花,平静的说到,“我听见你和徐使君的话了。” 徐仪不置可否。 琉璃咬了咬唇,终还是说道,“我和你一起去。虽然不能上阵作战,但我毕竟是公主,应当能说动他们配合你……” 徐仪却道,“殿下又何必以身涉险?” “因为我想替我爹娘复仇,”琉璃道,“我想让李斛不得好死,我想做一些我能做到的事……你把我救出来,我也不想总是欠着你人情!” 徐仪道,“若是想还我人情,那便不必了。” 琉璃对他的冷淡早习以为常,可忽听见这么无情的话音,眼泪还是骤然涌上来,“为什么?你是瞧不起我吗!一起上学时你就这副死模样,到现在也还是这么目中无人——我究竟哪里比如意差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待我公平些!” 徐仪道,“我从来都没瞧不起殿下。纵然是那些瞧不起殿下的出身的人,在经历这场变乱之后,对殿下的出身也必然不敢再有任何非议。不论殿下的母亲还是舅家,气节忠义都令人敬仰。殿下的所作所为也不曾辱没自己的出身。” 他冷淡,可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他独有的那种娓娓道来的洞彻的温柔。他不喜欢她,可是他总是一眼就能看明白那些喜欢她的人一辈子都没看明白的事。明明就那么冷淡,就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在她的面前展露这一面? “那么为什么——” 徐仪道,“我当日入宫并非是为殿下而去。救殿下也是奉姑母之命。殿下并不欠我人情。至于我以往待殿下的不敬——并非我心存不敬,只是无心之举,也请殿下不要同我计较。” 他将一切铺陈开来,一如以往的冷淡并且温和的将他对她的不在意铺陈得清楚明白。便安静的行礼告辞。 琉璃已是泪流满面。 她没有再追问如意的事,因为她其实已经明白——她并没有比如意差,只不过徐仪喜欢如意,所以他眼里便没有人能比得过如意。徐仪也并非待她不公平,他待她一视同仁,如意才是他心里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埋头痛哭。然而哭到一半忽的想起自己还抱着一大堆文书,要去向徐思请教。便一边哭,一遍用衣袖擦着文书上被弄湿的字迹,抽抽噎噎的往院子里去了。 她想,这样无情到极致的男人,她也差不多该死心了吧。 72.第六十九章 南陵,太守府。 天子密诏果然是命二郎都督中外诸军事,召集天下诸侯共同讨伐李斛。 二郎已命使者将天子密诏传讯四方,但他并不指望诸侯派兵前来集结,甚至都不怎么指望诸侯能听从他的调度。 无他——“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叛军攻入台城,将维摩立为傀儡皇帝之后,维摩便已失去了他的正统地位。对萧姓宗室子弟而言,眼下谁抢先称帝,谁就占据了先手。至于平定叛乱,大可在此事之后再作图谋——李斛不过就是个仰仗八千羯人就妄图夺取天下的跳梁小丑罢了,迟早会自取灭亡。相较而言,对他们的野心威胁更大的反而是他们那些手握一方军政大权的叔侄兄弟们。而对于非宗室子弟的刺史们来说,与其扶持一个宗室子弟,在内斗中消耗兵力,也不如拥兵自重,暂且观望局势。 结果果真如二郎所料,四方诸侯中明确响应他的,就只有徐州刺史徐茂和郢州刺史陆辰而已。 二郎并不打算调动徐茂——东魏大军隔淮河而望,蠢蠢欲动。淮南还需要徐茂携重兵镇守。而陆辰则正是二郎的嫡系。 所以到头来想要平定叛乱,还是要凭他自己的力量。 与此同时,他还得防备他的堂兄弟们在背后掣肘甚至反刺他一刀。 如今李斛忙着攻占富庶的三吴之地,一时还无暇西顾。二郎须得趁着这短暂的时机尽快集结军队,将各怀异心的诸侯统合起来——至少能保证短期内他们不对他动兵。故而忙得不得空闲。 姐弟二人能相见的时间便少得可怜。 但二郎依旧每日都会来探望如意,有时他从衙门里回来,就已到了就寝时分。饶是如此,他也从未间断过。 如意的右臂依旧不能动。 据说来到南陵时她肩上伤口已然化脓,大夫不得不动刀给她剜去腐肉。割开时伤口血流不止,大夫便用纱布帕子将血拭去,帕子吸满了血便丢到铜盆里再换一条。如此,足足换了三条帕子才将伤口清理干净。 因此她还有些失血过度,走动久了便会头晕目眩。醒来后大把的时间都只能静养。 静养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当你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必须去完成时。 太守府的人依旧不知道他们是姐弟。 二郎不开口,如意不点明,太守府的内眷们也不便直问。 不过彼此间往来久了,他们也大致也窥测到一些端倪。知道二郎对如意敬多于爱,便也不敢再草率的将如意当成二郎的内宠来对待。 却并未想过如意可能是个公主。只觉着她也许是二郎身旁女官,自幼跟随二郎,逃亡时又曾一道出生入死,故而感情非比寻常的深厚。 ——主要是如意太结实了。受了这么重的伤,醒来后就没哼一声疼,吃不下、睡不着这种娇贵的毛病更是半点儿都没有。哪怕数日前还苍白虚弱昏睡不醒,一朝醒来也不肯娇弱文静的卧床静养,而是每日坚持在院子里走动锻炼。似乎还和一些江湖粗人保持着往来,明明是卧病、借住在太守府,但对外边儿的消息知道的比府上内眷还清楚。 原本府上安排了少夫人步氏来照料她的起居,但因她传唤外男入见,倒让步氏不方便常来了。府上也不能埋怨她——她提前询问过,府上也说这院落已单独划拨给她,随她怎么处置——但她一个独居的女人,怎么能真的传唤外男入见?!她们还以为她只是问问而已呢。 这哪里是公主的做派?连寻常世家贵女的派头都不够。 步氏最初还是很愿意来找如意的。天下女子谁不向往金陵繁华之地?她很想从如意口中探听些京城王孙公主们的生活情趣,轶闻秘辛。 但很快步氏便意识到如意并非我辈中人,兼如意既不会顺着她说些她感兴趣的话,如意说的话她也常跟不上,便不怎么爱来了。 只是舅姑有命,令她打探如意的口风,她不得不来罢了。 这一日步氏依旧来找如意说话。不同的是,这次她直接带上了自家小姑。 南陵太守上的四姑娘小陈氏是个白净秀气的小姑娘,才十四五岁的年纪。话不多,总是微微垂着头。也不肯笑,性子十分拘谨。 她们来时如意刚从园子里回来,正靠在隐囊上侧坐着读信。她穿戴得极简单,浅碧素色的襦衣配着竹青团花的襦裙,腰上系了条粉白色梅花结的长绦——俱都是太守夫人命人比照着府上姑娘们的穿着临时赶制出来的。肩上却披了条千鹤翔云的鹤氅。那鹤氅蜿蜒覆在她身上,曲折及地,宛若梅枝侧展、玉山倾倒之姿。 那容颜之超尘脱俗,更是一目了然。 步氏一见,便不由回头去看小陈氏。小陈氏满面羞红,只不说话。 却是如意听见声音才知道是她们姑嫂进来了,便起身坐正了,请她们坐。那鹤氅滑落,便露出底下还吊着绷带的右臂来。 步氏便笑道,“有伤在身,怎么还这么辛劳?” 如意笑而不答,只问道,“这位姑娘是?” 步氏便将小陈氏引荐给她,笑道,“这是府上四姑娘,你住的这院子原本是她的闺房。”如意忙道叨扰,步氏便拉了小陈氏的手引着她上前,笑道,“我同你说笑话呢。不过你们两个投缘倒是真的,一样的爱读书,一样的清贵矜持的气派。年纪也相近。” 小陈氏不肯接话,如意却能体察到她此刻的羞恼。便也放柔了语气,问她最近在读些什么书。 小陈氏说的却是徐茂的文集,如意却不便评论舅舅的作品,便只照着徐茂的文风,又向她推荐了几个近世名家的诗文集。 小陈氏不爱攀扯关系,却有心彰显学问,总算肯接如意的话。 如意略听了几句,对小陈氏的品味和性情便也大致有数了 。 没聊几句,便听外头有人进来提醒,“王爷来了。” 二郎这一日来得却比平日里都早,步氏不由飞快的看了小陈氏一眼。小陈氏却立刻面色发白,已站起身来做好告辞的准备了。 如意心下便已了然。 她当然不会开口留客。步氏也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止,很快便笑道,“看来我们得改日再来拜访了。” 二郎进屋前,依稀觉着梅花林的那一面有人正看向他。 他生性警惕,当即便看过去,却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已同他对上了目光,却怔了一怔才慌忙回过神来,随即便逃一般的扭过头去继续赶路——那条路却通向这院子的角门。二郎望过去,见在门边等那小姑娘的女人略有些眼熟,便料想是太守府的内眷来探望如意。只是不留神同他相逢罢了。 他心下戒备略松懈,这才进屋里去。 屋里落了帐子,医女正在里头给如意更换草药和纱布。 二郎便给自己倒了杯茶,且等着她。瞧见她桌上信匣子没有落锁,上头随意搁了两张半折半开的信纸。略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拿起来阅读。 却听里头如意问道,“今日怎么来这么早就过来?是江州有消息了吗?” 旁的诸侯都可以不必在意,唯有顾长舟威望素重,又控制着长江之南大片土地,他的立场不能不问。偏偏江州的消息迟迟不到,这阵子他们都等得很焦虑。 二郎道,“还没有。使者到了豫章,连他的面都还没见着。”又反问她,“陈家内眷常来看你?” 如意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虽是来看我,却未必意在看我。” 二郎顿了一顿,才问道,“怎么说?” 如意已换好了药,医女用铜盆端了纱布出来清洗,经过二郎身边。二郎看那纱布上已无血渍,肩膀便略略松懈下来,快步上前为如意打起帘子。如意正在整理胳膊上的吊带,觉出光线明亮,不由抬头来看。 她活动不便,二郎便上前替她打理,问道,“还是不敢动吗?” 他已比如意高了半头多,靠得近了,如意目光便扫到他脖颈上。看到他竟然有喉结,不由就愣了一愣。道,“……好多了。” 她也没再多想,只接过话头来,道,“……只是我私下揣摩罢了——陈家似乎想将女儿嫁给你。” 二郎眉头不由皱了一皱,先感到的竟是恼火。 然而这其实并不是件稀罕事——为平定乱世解民于倒悬而追随他的仁人志士并非没有,但想来也没几个。更多的人追随他还是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他们觉着他最有可能平定天下、履践至尊,故而将身家性命压在他的身上。 为此嫁个女儿给他,根本就是顺理成章。毕竟婚姻是天然且牢固的盟约,是共富贵的有效保障。 何况他还尚未娶妻。 这一场叛乱平定下来,不知有多少人想嫁女给他,甚至都未必非要为嫡妻。 而他似乎也没理由拒绝——若当真拒绝了,反而幼稚愚蠢。 然而当着如意的面,他却不大愿意提这件事,只道,“随他们去。你若觉着烦得很,不见就是。” 要说有多烦人,也不至于。 如意只是想到小陈氏被强按着头押到她跟前一般,消极抗拒着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下便有些难受。 可是她也早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姑娘了。她知道在这整件事里,小陈氏的意愿有多么的微不足道。 她便说,“想来他们也不会来走我的门路,倒没什么烦不烦的。”陈家还不知道她是二郎的姐姐,比起找她,当然还是找二郎手下得用的谋臣更体面方便些。 她犹豫了片刻,终还是又说道,“只是依我看,陈姑娘未必愿意。” 二郎只垂着眼睛,随口应道,“哦。” 他淡漠得仿佛事不关己,如意心里有些懵,忍不住便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二郎略有些不耐烦。 可还是如实答道,“若无人提这件事,当然最好。” 若提了……左不过就是娶一门亲罢了,非常时期甚至也许连婚礼都不会有,他需要给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分罢了。在大局和利益攸关之下,若只需嫁娶一个女人便能调和诸多利害,他当然不会不合时宜的拒绝。 如意只是木愣愣的看着他。 他们太熟悉了,只是看表情就能猜透彼此心中所想。 她的目光渐渐由浅浅的期待变作了然之后淡淡的失望,可其实她其实既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也不真的明白她在失望些什么。因为这答案她早已预料到了。 最后她也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哦。” ——相比较于他们要做的事,小陈氏真的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罢了。 73.第七十章 二郎帮着她打理好了吊手臂的带子。 如意略觉着气氛尴尬,便起身出去。一边道,“我刚刚收到了益州的来信,正有事要和你说。喝茶吗?” 二郎便上前,抢先帮她斟上水,又帮她端到座位前。 如意笑了笑,也不同他争抢。瞧见信正搁在信匣子旁,便知道他适才已私底下看过了,不过想来他也没看完。她将信拾起来,重又拿给他。道,“褚时英是舵里的三把手,常年出入益州行商,和益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有些交情。” 二郎也并不掩饰自己看过这封信的事,直接翻到第二页,一眼扫过。 信上说的是件大事,但也不算什么大事。 ——益州有官员劝说益州刺史、巴陵王萧恪称帝,萧恪明拒暗喜,私底下正在打造车舆冠服。想来是已准备要称帝了。 二郎看完信,也只轻笑了一声,道,“叔父真是心急。” 萧恪是天子的四弟,被封到益州已十七八年。益州这些年来富庶安定,商路四通八达,也算是他治理有功。 李斛之乱改变了太多的事,乱世之下,众生百态尽数浮诸水面。相较而言他这个叔叔的作为其实都算率直坦荡了。 二郎只道,“随他去吧。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讨伐李斛。” 他心里当然也很不痛快。虽说如今四面强敌环伺,他不能放着仇敌不料理,先同亲人厮杀。但萧恪既然有称帝的野心,就必然有谋害他的意图——毕竟维摩之后,他才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必得先杀了他,才轮得到萧恪这一众人。 如意看他心有怒意,只压抑着没发作罢了,便道,“益州也不是没有有识之士,不妨暗地派人去游说益州士子,令他们劝止四叔。若不行就再做打算。” 二郎道,“车舆冠服都已造好了,当美梦正酣的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劝说?只怕说恼了他,他反而要开杀戒。”他知道如意的顾虑,便安慰她,“放心,我分得清轻重。益州倒是易于偏安自守,可要出兵东西却没那么容易。就先让四叔替我守着巴蜀,也免得贼子和西魏趁虚而入。至于其余的帐,等料理完此间事再和他算。” 如意见他确实想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她只暗暗的想,还是该选些人去益州游说——未必一定要阻止萧恪称帝,但必须要拉拢住蜀郡士子。只要这些人心向着二郎,等到收回益州时,便能省去许多征伐和战乱。 那么,该怎么拉拢这些蜀郡的士子? 她暗暗思索着。 长睫低垂,阳光柔媚的洒落满身,莹润明净如玉人一般。 二郎看着她,一时竟觉着脑中烦乱被清空了一般。这世上也许再无人能令他这么安心和依恋了吧,他不由就想。 如意片刻之后才觉出屋里静谧非常,便疑惑的望向二郎。 二郎便道,“我再借你的人用一阵子。” 如意略微不解。 二郎便道,“就是何满舵、李兑他们。”他便说,“从台城被围困算起,顾长舟已经有近四个月没消息了。派去的使者总见不着他,这很不寻常。我想再派旁人去江州打探消息——若论打探消息,他们比旁人好用的多。” 如意才明白过来,便笑道,“他们跟了你也四个月了,你竟还没将他们拉拢过去?” 二郎却并未如她所料那般傲娇的羞恼起来,他面色分明当真阴暗起来,“他们对你比对我忠心得多。先前也只是听你的指派姑且为我所用罢了。若调拨得太远,他们就未必愿意了。” 虽他语调平淡,也隐隐带了些孩子气的不甘。可如意听着不知为何便调笑不起来了。她看着二郎,许久之后才觉出自己搭在脚踝上的指尖不知何时冰冷起来。那感觉她不常有,却也并不陌生。她只有些恍惚——那随着二郎的的话语如冰雪版渗进她心里的感觉,似乎是警惕和畏惧?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疑惑的想,怎么回事。 二郎面色已恢复如常,似乎对她的沉默有些不解。 如意便也将那不知所谓的直觉抛之脑后,耐心的解释道,“何老大和李兑确实在市井里散漫惯了,不懂令行禁止那一套。不过商队里确实有人志在高官厚禄,只是不得志罢了。也有些人爱财,是受雇佣而来。他们都有一技之长。你只管招募,若能令他们动心,自然有人愿意跟着你。”又道,“你说向我借,可其实你差遣不动他们的事,我去差遣,他们也最多念及先前的交情,勉为其难一次而已——我这边商队运作的法子,和你幕府里是不一样的。” 二郎讶异道,“你不介意我去你手下招募人手?” 就算如意只是个女孩子,但谁敢说她所做的就不是功业?她经营这只商队多年,最终打造出一支非比寻常的队伍。也许如意自己不觉着,但二郎做的事越多,接触的人越多,便越清楚,一支拥有如此多的人才,却几乎不曾因为竞争而内耗过,彼此间协作得天衣无缝,还能令她如臂使指的幕僚团队,究竟有多么难得。 难道如意不明白,准许他去招募人手,其实就是准许他去肢解这支团队,按着自己的需求割取其中最肥美的成分吗? 还是说她以为他真的只是临时抽调几个人,不怀他心? ——他其实并不愿意看到如意手握这样一支他无法控制的力量。 就算他不想承认,他也很清楚,自从知道如意和他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时,他对如意的掌控欲便有失控的迹象。 眼下之所以还能控制住,完全是因为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他尊重并且喜爱如意。他知道他做什么事会伤害到她,哪种程度会被宽恕,哪种程度会招致反击……但他不清楚哪种程度会让如意无法原谅他,所以不会轻易尝试。 但如意忽然就给他划了一条线,一条他本以为至少会激怒她但实际上她竟能够平心静气的接受的线。 若在战场上,她适才的话无意是巨大的失策,无异于授人以柄。 但如意听他质问,也只垂了眸子一笑罢了,“当然还是希望你能手下留情。”她似是有些缅怀和叹息,她分明已预料到了可能会有的后果,做好了商队就此解散的心理准备,“只是事情迫在眉睫,若有余裕让你去访求民间的人才,你也不会向我借人吧。我倒是不想让给你……” 但如今二郎才是天下赤帜,为大事计,她当然要先尽着二郎使用。 何况,当日组建商队时他们就已说好了,“约法之外,来去自由”。若二郎能给他们更优渥的条件,她没有阻拦这些人择枝而栖的道理。她自有她不同于二郎的魅力,这世上也肯定会有被她而不是二郎吸引的人才。这商队她能组建起一次,就能组建起第二次。 她很快便又振作起来,便笑道,“但谁叫我比你年长了两岁呢。” 她的笑容干净坦然得有些刺眼,二郎不能逼视,便避开眼睛随手按了按她的脑袋,“……那些不算数。” 他们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所以纵然她年长得再多,也不是他的姐姐。 随着二郎派去向四方诸侯传旨的使者逐渐回京,天下局势也渐渐在他面前铺陈开来。 局面比他想象得更复杂些。 李斛调整了他的策略。他以新君的名义颁旨给四方诸侯,令他们官居原职、各安其位。随后他抛出了自己的饵料——罢免郢州刺史陆辰,罢废郢州,将郢州各郡分割,分别归治于荆、湘、江三州。将徐州割让给东魏,豫州割让给西魏。 而他自己则集中兵力东进,攻打和接收不肯服膺于他的扬州各郡太守。 ——这个三易其主,仅靠八千骑兵就搅乱整个江南的狡诈胡人,很懂得以小博大的技巧。 转眼之间荆、湘两州便对郢州虎视眈眈。徐茂所控制的徐州和豫州的防务也压力倍增。二郎不但没能组建起盟军来,连他自己也成为天下诸侯眼中人人都可以割去一块的肥肉。 而他不能像李斛那么玩,因为天下对李斛而言是别人的天下,玩坏了也无所谓。 他只能像天子一样。明明最大的敌人就在眼前,他只需奋戈而起便能杀贼定功,却不得不被纠缠在内耗中消磨绝大的精力。 不过,若他就此被绊住,那他也不过如此而已。 天河六年三月,荆州刺史、临川王萧怀朔发兵攻打牛渚。 而顾淮的消息就在这个时机,传到了南陵。 带回消息的并非从江州回来的使者,而是从雍州逃回来的雍州刺史张广。 ——顾淮矫诏,拥兵强占了雍州府。 7七4.第七十一章 彼时大军刚刚集结,南陵城中萧怀朔麾下文武官员尽数都在场,正在商讨讨贼事宜。 得知雍州刺史张广来投奔,萧怀朔亲自出迎,将他接到帐下。 张广只带了几名僮仆,乘小舟连夜渡江,并未带来一兵一卒。但能官居一州刺史,他也是素有才名和美誉的老臣。萧怀朔手下许多官员都认得他,无人怀疑他的身份。 而他进了帐中,寥寥几句问答之后,便道,“老臣有负先皇所托——雍州城落入贼子手中了!” 本朝的侨雍州并不是古时帝京长安所在之雍州,却也是天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它设置在襄阳、樊城一代,连南北而贯东西。是扼制西魏进逼长江中游的门户。张广说雍州失守,在场众人以为襄阳落入西魏人手里了,无不暗叹糟糕。 但张广随即便道,“江州刺史顾淮率兵强占雍州,说是奉诏而来。臣不知其意,没敢阻拦。然而顾淮在襄阳集结舟船,意欲南下进攻郢州。臣怕他心怀不轨,还请殿下小心戒备。” 帐中众臣原本还有人在低声议论,闻言俱都静默下来。 落针可闻的令人窒闷的寂静过后,终于有人对萧怀朔道,“当日陛下……先皇派人征召顾淮入建康勤王,顾淮就抗旨未遵。” “台城被围困三个多月,天下诸侯派来救援的大军足二十万余,顾淮却没派遣一兵一卒。” “殿下传召天下,共同讨贼,江州也没响应……” 众臣议论纷纷,不知是谁又说,“李斛才矫诏废置郢州,把竟陵、安陆二郡划拨给雍州。他就忙不迭的南下夺取来了……” 虽也有人替顾淮说,“顾将军是天下德望所重,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也许他另有隐情……” 但他放着台城不去救援,放着李斛不去讨伐,放着天子诏令不遵守,却偏偏陈兵强占雍州,不论有什么隐情,都足以令人心生戒备。 而顾淮之于江南的意义,更是令这件事显得非比寻常。 ——凡江南大地上知晓顾淮其人的人,谁都不愿意和他为敌。 若搁在旁的朝代,或是若顾淮和天子之间没有那么亲厚的私交,顾淮定然是新朝创立后皇帝必欲处置而后快的人。 功高盖主、名震天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些非得有足够的才能和胆识才能触犯但触犯了决然没有好下场的禁忌,顾淮一样不差的全都触犯了,而天子也一样不差的全都容下了。 顾淮其人有许多毛病,这毛病使得他每每错失良机和人心。否则以他的家世、能力和功劳,天下世家哪里轮得到沈道林来执牛耳?说不定都轮不到天子来坐天下。 但顾淮就是顾淮。没有人能效仿他也没有人敢效仿他。哪怕聪明人大都不愿意追随他,但也都服膺他的才华和品行。 哪怕台城一战他的缺席令他的名望染上了污点,他也依旧独步天下,无人可与之匹敌。 萧怀朔如今的风头也不可谓不盛大——台城一战也许还不至于让他名扬天下,但确实已让他名扬京畿、威震叛军。故而他身在南陵的消息传开后,早先从建康逃出来的文臣武将纷纷前来归附,其中不乏有德高望重的长者。 但他和顾淮的区别在于。他没守住台城,天下人都认为错不在他。但天下人都觉着,若换了顾淮去守城,也就没有今日之难了。 可想而知,张广骤然爆出顾淮谋叛的消息,对在场将领们的士气打击有多大。 萧怀朔见将领们争执、猜疑,人心纷乱,便知道自己必须要有所表态了。 他便问张广,“你说顾淮矫诏夺城?” 张广从容道,“是。” 萧怀朔道,“你是何时得知顾淮来到雍州?他总共带了多少人马?如何占据了雍州?你为何全然没有戒备?你又是如何得知顾淮要南下进攻郢州的?” 张广待要作答,萧怀朔却道,“——你想好了再说。” 众将霎时再度静默下来。 他要张广想好了再说,是什么意思? 是了——江州和雍州之间不但隔了一道长江,还要横穿郢州。顾淮千里迢迢的率重兵前往雍州做什么?张广何以竟毫无防备?且他为何一口咬定顾淮集结舟船不是为了支援郢州,而是为了攻打郢州呢? 仔细想想,这件事里也确实有许多不近人情之处。 张广也不由顿了一顿,忽的恼怒起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毕竟是封疆大吏,远道而来,特地来提醒临川王小心自北而来的船队……临川王不礼遇他也就罢了,这一副加以审讯质问的语调,似乎确实是过于傲慢,过于杀气腾腾了些。 但是,这是在南陵萧怀朔的地盘上,在场众人大都奉萧怀朔为主。在他们看来,就算萧怀朔对雍州刺史略过火了——那又如何。 便有人道,“使君确实该仔细回想回想。”便将张广话中不合常理之处点明,道,“并非怀疑使君说的不实,只是事关重大,还请使君务必言明。” 张广便道,“李斛渡江之后,西魏大军便虎视南阳。顾淮说奉旨前来支援,臣迎之不及,哪里还会戒备。可顾淮来到雍州,不思对抗北匪,却先强占了雍州,对臣百般刁难。臣怕为他所害,只能连夜出走。至于顾淮要攻打郢州,自然是有人向臣告密。殿下圣明英武,讨逆平叛,有荡清寰宇之志。臣虽不才,却也有为国效死之心。不想令殿下生疑,臣再多留也没什么意思。就此告辞。” 他拱手为礼,便转身要走。宽袍广袖当风而动,其人风骨傲然。倒令帐中诸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忙有人劝萧怀朔留住他——毕竟这是天子一朝的重臣、老臣,还是不好慢待的。 萧怀朔道,“使君留步——” 张广脚步这才停下,却并不回头。 萧怀朔便道,“使君所说,事关重大。但顾公也是本朝的肱骨重臣,不论是谁都不能轻言论断。孤自会派使者前往雍州向顾公质询原委。外间兵荒马乱,使君就姑且留在南陵避难吧。” 他这其实就是软禁张广的意思了。 张广心下也十分懊恼——凭他今日的地位和名望,只需一封书信递进来便能达成目的,何必还要自贬身价亲自前来?来也就来了——他哪里想到他才过江,行踪就已泄漏了?这也是无可奈何。 但也是他欺萧怀朔年少,没他放在心上,才会草率的当众发难,逼他抉择。结果反令自己身陷两难。 人为刀俎。他也只能一挥衣袖,道,“殿下是要强将臣留在南陵了?” 不想萧怀朔干脆利落的道,“是。” 正说话间,帐外令官进来,在萧怀朔耳畔耳语。 萧怀朔低头沉吟片刻,终还说道,“请公主进来。” 帐内众人再度低语起来,张广也不由暗暗揣摩。心想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有公主来求见? 忖度间不经意抬头,便见令官打起门帘,逆着光走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在武人聚集的地方,她的身形显得十分小巧婉约,衣衫头发上不见半点金银之色,打扮得极为简单朴素——甚至于到随意的地步。 然而确实是个公主——尽管张广从未见过她,但他不能不承认,那少女气质、容貌、气度无不是公主的派头。纵然出入眼下的场合,也依旧恬淡从容,毫无拘束畏惧之态。 张广本人出自书香世家,几个儿子都教养得才貌俱佳,天子甚至一度想将妙法公主下嫁到他家——最终他的次子娶了天子的侄女永丰县主。故而他很善于修饰容止,对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贵淡雅,也相当敏锐。 是舞阳公主——他想,除了徐妃,旁人怕是难养出这样的女儿。 帐内武将们对她拱手行礼。萧怀朔也上前道,“阿姐有什么事要问?” 如意道,“我新听说一些消息,不能不来向张使君求证。”她便到张广面前,点头行礼,“使君。” 张广也拱手道,“公主殿下。”随意微微扬头,带了些薄怒道,“殿下是来向老臣兴师问罪的吗?什么时候公主也能到堂前对朝臣指手画脚了?” 他故意倚老卖老,先发制人。 如意语气平缓,态度平淡,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直接应对,“从天子令我扶助临川王讨逆平乱时。” 张广被噎了一句,一时竟无话应答。如意便又道,“使君说顾公强占了雍州,此事究竟发生在何时?” 张广待不理会她,然而众目睽睽,若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上纠缠,只会引得众人怀疑。 何况先前萧怀朔问道这一件时,他已含糊带过一回。 他只能道,“正月里。” “月初还是月底?” “……月底。” 如意缓缓眨了眨眼睛,张广心中不由一紧。心想糟糕,他这一日确实是大大的失策了。 众人俱都没听出什么所以然,然而如意和张广的面色却在这一问一答之间改变,分明就是已问出了什么。他们便不由都望向如意。 如意便又道,“那么——使君究竟是何时到雍州上任的?” 张广不答。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萧怀朔身旁掌书记,他立刻便道,“使君先任湘州刺史,去年三月,陛下以竟陵王为湘州刺史,徙使君为雍州刺史。竟陵王嫌弃湘州偏远,不愿赴任,一直拖延到五月才动身去湘州。待到了湘州,完成交接,起码也要到七月。使君到达雍州时,恐怕已临近九月了吧。” 如意道,“是今年二月。一直到今年二月,你才到雍州。” 众将士一片哗然。 张广只避而不答。 如意便道,“据我所知,使君自恃是竟陵王的长辈,轻慢了他。竟陵王上任后发觉府库账目和财物不符,将使君强行扣留下来清点交接,谁知不久后李斛便围困了台城。一直到今年正月,竟陵王离开湘州前往建康勤王,你才终于寻机逃出湘州。到达雍州时,已是今年二月。是也不是?” 张广没有反驳。 他其实不蠢,只是被竟陵王刁难、□□了几个月,心中意气难平,以至于行事暴躁、偏执起来。 到雍州后,他本还担心雍州刺史萧懋友不会和他交接。却得知顾淮已驱逐了萧懋友,鸠占鹊巢。他自以为同顾淮是世交好友,且他是天子亲封的雍州刺史,顾淮肯定会将雍州交还给他,谁知顾淮迟迟不肯。他怕再沦落到当日在湘州的地步,只能再度出逃。 想他堂堂一州刺史,因遭逢乱世竟沦落到无容身之地的地步,如何甘心? 一时被急怒冲昏了头脑,才会想要借临川王之手,夺回雍州。 此刻被如意点破了他心中隐疾,恨恼的同时,他也总算回味过来。 临川王即将领兵出征,眼下他最忌讳的就是打击士气——他的失误不在于轻慢了临川王,而在于轻忽了顾淮名望之重。 他羞恼至极,反而笑起来,“我虽隐瞒了些小事,但顾淮驱逐刺史,强占雍州确属事实,他……” 萧怀朔打断他,道,“孤自会派人查明原委,就不劳使君道听途说了。” 也不待张广再说什么,便挥手令人将他请下去,软禁起来。 此间事了,如意也很快向帐中将领们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晌午的时候,萧怀朔终于解决了诸多繁琐事务,快步向如意房里去。 进屋也不及打招呼,便直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意便先端了茶水给他——张广来时,她其实也才刚得到消息。本来打算等萧怀猷忙完公事再告诉他,却忽然得知张广说顾淮图谋反叛。她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拖延不得,便当机立断前往军营。直接当面将张广的诬告戳穿。但是—— “张广的事便如我先前所说。而顾长舟也确实在雍州……”还是那句话,不论他的理由是什么,身为江州刺史却掌握了雍州的权柄这件事本身就令人不安。如意又道,“不过,雍州刺史萧懋友投奔了西魏。究竟是被他逼迫,还是有旁的缘故,尚还不得知。” 萧怀朔没有再说话。 如意便道,“但我觉着你不必忧心——这不是宽慰你。雍州虽多重镇,但去了雍州便要直接面对西魏随时可能发动的攻袭。且雍州地狭且贫,江州地广且富,不管怎么想,若顾淮真有野心,江州都远远比雍州更适合作为发家之地。他没有理由离开江州,亲自去攻打雍州。” 萧怀朔道,“我知道……” 他知道,但这半年他见多了人心惟危,见多了鄙陋贪婪。他能从理智上推断出顾淮去雍州一事必有内情,但在感情上……他信不过顾淮。 毕竟他不是天子,和顾淮不是“微时故交”,他不清楚顾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且顾淮也未对他表露过善意,甚至当年还是导致他储位之争失礼的诱因。且顾淮近来还做了许多有损自己的人望和口碑的事。他没有信任顾淮的理由。 如意忽的说道,“我去雍州。” 萧怀朔不由一怔。 如意便道,“我亲自替你去看看雍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顾淮另有隐情也就罢了。若他另有居心,我也会想办法处置——放心,我会小心的私下活动。在确认安全之前,不会贸然现身。” 萧怀朔只道,“不行。” 如意争辩道,“可是我留在南陵也已帮不上你什么……” 萧怀朔便凝视着她,诚恳的说,“阿娘在徐州,阿爹已……如今我身旁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若连你也要离开,我不知该怎么支撑下去。何况今日若不是你在我身旁,张广的事哪里能这么顺利的解决?”他顿了顿,终还是缓缓的叫出了那个称呼,“阿姐,留下帮我吧。” 就如意离开他单独行动一事,萧怀朔已和如意争执过一回了——上一回还是二月初,徐茂的使者从淮南来,带回徐思和琉璃平安的消息。 如意终于松懈下来后,曾一度想离开南陵,出去替二郎筹集军资。却被二郎以她伤势未愈为借口劝止了。 如今她伤势已几乎痊愈了,而自从她手下的商队被萧怀朔打散之后,她留守在南陵的种种不方便之处也越发凸显。她再次借机提议,二郎却又拒绝了。 如意不是个迟钝的姑娘。 她能感觉得出萧怀朔和过去不一样了。就算他口口声声叫着阿姐,她也全然感觉不到暖意。他整个人都变得阴沉多思——倒也不是说这不正常,毕竟他们遭遇了太多事,若还像以前那般天真无邪才异常。何况二郎自幼就是心机深沉的性子——但过去他们姐弟间的关系不是这样的。如今被他凝视着,如意每每都会有种被束缚住的错觉。 ——他在同她玩手段,利用她的性格弱点迫使她按着他的意愿行事。 如意不由烦乱的叹了口气。他拿爹娘来说事,她岂能狠得下心? 然而到底还是意气难平,忍不住抬手用力的揉了揉他的脑袋,抱怨道,“你快些长大吧!” 萧怀朔只勾起唇来,轻轻对她笑了笑。 他生得最像徐思,那美貌容易惑人。而那笑容诚恳、专注,温柔得令人打从心底里难过起来。 75.第七十二第章(上) 扬州,吴郡太守府。 妙法公主倚坐在角亭上,那角亭坐落于山石错落之处,下有水流潺湲,琼花照水而开,四面绿竹猗猗。 竹荫之下清风徐来,凤尾摇摇,龙吟细细。她手搁在瑶琴弦上,静静的出神。炉中一炷香尽,依旧没拨动一下。 丫鬟们手持拂尘侯在一旁,对她的失神恍若未觉。主仆一行似在听风。 忽而自竹荫深处的小径中传来孩童欢笑奔跑的声音,片刻后便有两个锦衣幼童从竹林中跑出来,叫着“阿娘”便向角亭这边来。 妙音公主才忽的回神过来,望向两个孩子,无神的目光里色彩便明媚柔和起来。 大的那个已有六七岁,手脚麻利,捉着一枝杏花先跑到妙法身旁,小的那个才三四岁,跑起来还摇摇晃晃的,便手脚并用的绕着山石间的石阶上来。还没上来呢,便已一边攀援一边试图对妙法伸出手要“阿娘抱抱~”身后乳母丫鬟们都虚伸着手免得他向后跌倒。 妙法公主无奈的上前圈住他的小胖腰,将他弄到台阶上来。 两个孩子便一人抱住她一条腿,目光晶亮的仰着头争抢着同她说起话来。 这一日她却不嫌他们吵得头痛,只温柔含笑的望着他们。 然而片刻后便有侍女来报,“郎君请殿下到前厅说话。” 妙法公主目光立刻便又黯淡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她道,“他不是在会客吗?” 侍女答道,“是在会客——但这一次来的,似乎是沭阳公主……” 两个孩子不解的仰头望着妙法。虽说来到吴郡后她和琉璃、如意一直都保持着往来,但两个孩子懂事后确实不曾见过除她之外的公主。提到公主,他们便只以为是他们阿娘。 妙法无心注意到这些,只抬手抚了抚两个孩子的额头。 她听丈夫提起过——似乎台城城破之初,徐仪趁乱闯入城中,救出了徐妃和沭阳公主。她虽不知道琉璃不在寿春好好的待着,跑到吴县来做什么。却总还明白,眼下琉璃来到吴县,就意味着徐仪的势力意图干预这里。 她当然知道徐仪想做什么。 必然是怕如今风向转变,三吴一代抗拒李斛的决心发生动摇,所以游说来了。 若游说真能令她下定决心,倒也不错。 可是——台城失陷了,如今李斛锋芒锐利、势不可挡。短短一个月里,他刀锋所向,南兖州和南徐州几乎尽数投降。如今他集中兵力对付三吴,还有谁敢抵抗他?毕竟李斛屠城的战绩历经二十年,依旧在汝南、淮南一代口耳相传。 她也不是没想过抵抗,可是她在吴郡日久,很清楚三吴上下的风气——这里是天下世家的大本营,吴姓士族祖居于此,而侨姓士族也爱此地山水形胜,历来聚居此地。因此非世家出身的郡守在三吴从来待不长久。这里上上下下都已被世家风气给浸透了。 而世家门风,盛世时雍容华美,可在此乱世之中,展露出来的却多是庸懦。 上个月,李斛派人接管广陵,其人只带了两百部属,赶到广陵时已人饥马疲。而广陵人强马壮,有铠仗、金帛无数。幕僚们都劝郡守杀了李斛的人,固守城池以待时机,但广陵郡守立刻开城投降了。李斛的人不费一兵一卒接手了城中人马、财物,连带广陵郡守的私家部曲。最后只留了一匹马给他,令他自行返回建康。 当然,世家子弟也并非人人都庸懦至此,但大致风气便是如此。 乱世骤然降临,而他们既无面对的勇气,也毫无应对的策略。只茫然混沌的随波逐流,任由贼寇宰割。还有些人在贼子杀上门之前会效仿谢安石从容淡定的下一盘围棋,以安人心,但谢安石退敌的策略和胆识他们是没有的。结果只是错失逃跑的最后时机。 妙法公主很清楚这些——因为她本人或许也是这些士子中的一员。 她也没有退敌的底气和策略。 就算她想抵抗,但也忍不住会想,语气抵抗后战败而被屠戮,苟且偷生显然是个虽不光彩但更符合人性的选择。 ……她怎么人心拖着这一双懵懂稚童走向绝路啊? 她叹了口气,终还是命人看好两个孩子。自己则起身离开庭院,往前厅里去。 太守府前厅。 琉璃坐在上座,心不在焉的握着茶盏,虽她不停的在心里告诉自己要镇静、从容。但不可否认的,这个地方令她感到不自在。 她和妙法、妙音两位公主的感情,说“泛泛”未免有些美饰——她们感情相当紧张,以至于糟糕。早些年在宫中碰见,不得不打招呼时也必是剑拔弩张。每次面对两个姐姐她必然绷紧了精神全副武装,不肯令她们占去一句话的便宜。 她很擅长和两个姐姐言语交锋,互相贬低。但她不擅长和她们示好。 她很怕她们的糟糕关系会令徐仪的努力功亏一篑。 但她想做一些事——她必须得做一些事,若她依旧如当年那么无用,日后她有什么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和母亲? 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 徐仪目光一垂,扫过琉璃攥得发白的手指,没有说话。 ——琉璃的表现在吴郡太守、妙法公主的丈夫周楚的衬托下,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碰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徐仪就已经看出来了,今日他想说的事这位郡守做不了主——并不是说他没有这个资格,而是说他没有这份意愿。 面对李斛的攻势,他很明显已方寸大乱。是战是降他完全拿不定主意——或者说在逃避做决定。这个时候旁人那任何理由来说服他都是没有用的,他需要的是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人替他拿定主意,令他只需遵从便可。 他没有做决定并且承担其后果的担当。 而以他今日的地位,能替他做决定的人,整个三吴其实就只有一个人选——他的妻子妙法公主。 他先前试图从容淡雅的引着徐仪说茶茗——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偏偏要说这么雅而无益之物,可见他确实是个天生的贵族。 可惜不论徐仪还是琉璃,都没有捧场奉陪的意思。 而他也显然并非真有这份雅兴,在持续的冷场中,渐渐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感受。变得焦虑不安起来。 从令丫鬟去请妙法公主后,他便不由自主的时不时瞟向门外,手指不时在桌面上轻而乱的敲击。 待妙法公主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庭院中,他猛的便站起身来,表情也不由自主的松懈了。 徐仪便也搁下茶杯,起身跟在琉璃之后,迎了出去。 琉璃多虑了。 睽违五年之后,这姐妹二人的再次相逢和她过去的每一种设想都截然不同。 她们对面站着,先看到的是对方身上素白的衣衫、不着脂粉的面容,和对面那个活生生的亲人。泪水在一瞬间便涌上来。 她们都是亡国的公主,身后家园破碎,而她们的父亲不久前刚死于敌手。以往的龃龉在这一刻尽数消弭。 琉璃不由自主的上前,开口时已带了哭腔,道,“……阿姐。” 妙音心中一酸,也不由落下泪来。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琉璃的肩膀,道,“活着就好……” 76.第七十二章(下) 姐妹二人便说这半年巨变之中,宫里所发生的事。 琉璃从李斛围困台城说起,将自己的亲眼所见与辗转听闻尽都告诉妙法。 妙法听她所说多是维摩优柔寡决以至贻误战机,却对二郎推崇有加,不由暗想——琉璃果然已彻底倒向萧怀朔和徐茂一系了。 她便有些心不在焉。 一时琉璃又说到城破时,天子传见萧怀朔,令他带着密诏出逃。妙法便打断她,问道,“当真有那份密诏吗?” 琉璃听她这么问,不由急于辩驳起来。然而开口前心中忽的一动,暗想,她质疑这份密诏的存在是什么意思?莫非她对响应萧怀朔抗拒李斛一事还心存犹豫? 自幼面对两个嫡姐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感再度涌起,她很快便冷静下来,道,“当然有。阿姐,你是不想给阿爹报仇了吗?” 妙法道,“这话又从何说起……” 琉璃道,“阿爹死在李斛手上。阿爹临死前留密诏给二郎,令他讨伐李斛光复帝京,阿姐却怀疑这份密诏有假。难道不是?” 妙法其实已被她说中心事,只不肯承认罢了。琉璃越激切,她便也越平淡,“那密诏谁都不曾见过,当然要问一问真假。” 琉璃便有些上火,道,“是真的——阿姐待如何?” 妙法道,“不管是真是假,李斛逆贼害我家国、毁我山河,都当群起而讨伐之。不过……维摩才是阿爹亲自册封的太子,天下皆知道他是正统,没道理越过维摩去追随二郎。” 琉璃凝视着她,目光如火,语调却清明冷静,“那么,这次李斛假传阿兄的诏令征讨东吴一事,阿姐是怎么打算的?” 这却正是妙法为之忧愁踟躇之事,她一时哑口无言,不由避开琉璃的目光。 琉璃却已明白妙法先前诸多辩解,都正是在为这件事寻找借口,怒道,“如今阿兄落在李斛手中,就是一枚傀儡罢了!阿姐奉他为正统——怎么不干脆奉李斛为正统呢!” 妙法恼羞成怒,道,“放肆!” 姐妹二人一时便对峙起来,互相怒视着,谁都不肯退让。 却在此时听见吱呀一声门响。屋内争执的姐妹俩,手足无措的周楚和观察局面的徐仪俱都被惊了一惊,同时循声望去。 便见两个年幼的孩童正一上一下的叠在门边,抻着头向里瞧。正是妙法和周楚的两个孩儿。他们长大这么大从未见过有人敢对他们阿娘疾言厉色,一时都有些怔愣,不留神便推动了门轴。 对上孩子漆黑懵懂的目光,姐妹俩个立刻便各自别开头去,做出和睦的模样。 妙法便招手令两个孩子过来,道,“虎奴、狸奴,过来拜见你们姨母。” 琉璃也赶紧取了先前备下的见面礼,道,“我是你们三姨——你是虎奴,你是狸奴对不对?” 一场争执就此消弭无踪。 待妙法命侍女将两个孩子带下去后,姐妹二人便都有些尴尬。 琉璃的气势和思路被打断了,再接续起来便有些不伦不类。何况她素来坦率直接,想说的其实也已经说的差不多了。要她有理有据循循善诱,她也做不到。只是想到自己到底还是违背了来之前徐仪的叮咛嘱咐,差点就和妙音厮打起来,心情便有些沮丧。 “阿姐仔细想想吧。哪怕为了这两个孩子,阿姐也不能对李斛低头。” 妙法不做声——她正是为了这两个孩子,才犹豫不决。 因这两个孩子,她对人生眷恋不已,故而没有拼死抵抗的魄力。要她弃城而逃,她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唯有投降一途。可其实真要她投降,她又何尝不感到羞耻? 她正心乱如麻,忽听到一个温润又清朗的声音,“其实,向李斛投诚也未必不是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她如获救星,忙循声望去——却是徐仪。 从一开始妙法对这个人就充满了戒备。因为这个人的立场太明确了,甚至都无需他开口,妙法就知道他会说什么——他要说的话她早在心中思忖过无数遍,那是一条高尚但代价庞大的路。就只对萧怀朔这个没有退路的人有利。那是她最急于否决的选择。 她也知道,唯有徐仪开口,今日这场游说才算真正进入正题。她完全不觉着在心计和嘴皮子上自己会是徐茂的儿子的对手,所以早想好了一言不合便端茶送客。 但她完全没料到,徐仪竟用她最想听的话开口。 琉璃勃然而起,“徐仪,你这是什么意思!” 妙法却不能不听一听他的理由了,便也望向他。 徐仪只瞟了琉璃一眼,便上前对妙法道,“诚如公主殿下所说,太子殿下才是正统。如今储君嗣位,传续的正我大梁的帝统。何必还要舍近求远、舍长立幼?”妙法不由点头。 徐仪又道,“既如此,天子罢废一郡长官,令李斛的部属取而代之,那也算天子之政。同逆贼一战固然痛快,可若不愿违抗天子之命,倒也说得过去。”妙法便不表态了。 徐仪继续道,“且殿下毕竟是天子长姐,待回到建康之后,或许会损失些身家财物,乃至人身自由,但至少爵位、性命暂时都能保住。可是——”他话音一转,忽就咄咄逼人起来,“能保住多久呢?”妙法公主一惊,恼怒而又震恐的望着他。 琉璃这才明白他的用意,不由心中一振。 他道,“殿下莫非以为,李斛的野心就止于夺取建康、夺取东吴吗?” “他还想怎么样?莫非他还想当皇帝?!” 徐仪只看着她不做声,妙法先是说笑,渐渐目光沉重认真起来——她试图说服自己,李斛不会这么自不量力。天下诸侯兵强马壮者不知凡几,并非人人都如东吴这般柔弱可欺。他以区区几万兵力就想同天下诸侯对抗,未免过于夜郎自大。 可是……金陵陷落、广陵不战而降,南兖州与南徐州不战而降。李斛以八千骑兵起家,江东望风而降。若连三吴也不费一兵一卒被拿下,谁知道李斛会膨胀到何种地步。万一他当真要杀了维摩,登基称帝…… 而徐仪也终于开口,“若真如此,殿下依旧觉着自己能幸免于难吗?” 妙法喃喃道,“……我只是个女人。” 徐仪道,“殿下两个儿子,却都是天子的的亲外甥。殿下觉着,李斛会不会放过他们?” 妙法猛的抬头。恐慌无措之后,羞恼道,“二郎不是还在外头吗!李斛就算想称帝,也得在同二郎决战之后吧!” 徐仪一笑,道,“是啊……殿下大可放下杀父之仇,暂且寄身在李斛手下保命。等临川王击败李斛,拿下建康,前去解救您。只是——这就要看李斛的心情了。殿下可知道李斛是怎么清理长安豪门的?” 他道,“将男子尽数驱逐到街上,纵马肆意践踏砍杀。将女子配给奴隶,肆意凌辱。所幸沈家早已落败,大宗已不在建康——听说李斛对世家的怨恨,因由正在吴兴沈氏身上。” 妙法身上便一软——她当然知道李斛何以会怨恨沈家。 周楚忙上前扶住她,拦在徐仪跟前,“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徐仪并不理会他,只最后说道,“殿下在吴郡,尚且有城可守,有铠仗、金帛、粮草、甲士,进可以协助临川王讨伐逆贼,退可以守城自保。但到了建康,身陷敌手,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李斛若要杀你,若杀你两个孩儿,你该怎么办?” “虎在山林,有爪有牙时不思自保,却自拔爪牙,囚于牢笼,以乞命于人为明哲保身。殿下当真不觉着荒谬?” 他从容起身拱手告辞。 将要踏出房门时,终于听到妙法说,“——请留步。” 75.第七十二5章(上) 扬州,吴郡太守府。 妙法公主倚坐在角亭上,那角亭坐落于山石错落之处,下有水流潺湲,琼花照水而开,四面绿竹猗猗。 竹荫之下清风徐来,凤尾摇摇,龙吟细细。她手搁在瑶琴弦上,静静的出神。炉中一炷香尽,依旧没拨动一下。 丫鬟们手持拂尘侯在一旁,对她的失神恍若未觉。主仆一行似在听风。 忽而自竹荫深处的小径中传来孩童欢笑奔跑的声音,片刻后便有两个锦衣幼童从竹林中跑出来,叫着“阿娘”便向角亭这边来。 妙音公主才忽的回神过来,望向两个孩子,无神的目光里色彩便明媚柔和起来。 大的那个已有六七岁,手脚麻利,捉着一枝杏花先跑到妙法身旁,小的那个才三四岁,跑起来还摇摇晃晃的,便手脚并用的绕着山石间的石阶上来。还没上来呢,便已一边攀援一边试图对妙法伸出手要“阿娘抱抱~”身后乳母丫鬟们都虚伸着手免得他向后跌倒。 妙法公主无奈的上前圈住他的小胖腰,将他弄到台阶上来。 两个孩子便一人抱住她一条腿,目光晶亮的仰着头争抢着同她说起话来。 这一日她却不嫌他们吵得头痛,只温柔含笑的望着他们。 然而片刻后便有侍女来报,“郎君请殿下到前厅说话。” 妙法公主目光立刻便又黯淡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她道,“他不是在会客吗?” 侍女答道,“是在会客——但这一次来的,似乎是沭阳公主……” 两个孩子不解的仰头望着妙法。虽说来到吴郡后她和琉璃、如意一直都保持着往来,但两个孩子懂事后确实不曾见过除她之外的公主。提到公主,他们便只以为是他们阿娘。 妙法无心注意到这些,只抬手抚了抚两个孩子的额头。 她听丈夫提起过——似乎台城城破之初,徐仪趁乱闯入城中,救出了徐妃和沭阳公主。她虽不知道琉璃不在寿春好好的待着,跑到吴县来做什么。却总还明白,眼下琉璃来到吴县,就意味着徐仪的势力意图干预这里。 她当然知道徐仪想做什么。 必然是怕如今风向转变,三吴一代抗拒李斛的决心发生动摇,所以游说来了。 若游说真能令她下定决心,倒也不错。 可是——台城失陷了,如今李斛锋芒锐利、势不可挡。短短一个月里,他刀锋所向,南兖州和南徐州几乎尽数投降。如今他集中兵力对付三吴,还有谁敢抵抗他?毕竟李斛屠城的战绩历经二十年,依旧在汝南、淮南一代口耳相传。 她也不是没想过抵抗,可是她在吴郡日久,很清楚三吴上下的风气——这里是天下世家的大本营,吴姓士族祖居于此,而侨姓士族也爱此地山水形胜,历来聚居此地。因此非世家出身的郡守在三吴从来待不长久。这里上上下下都已被世家风气给浸透了。 而世家门风,盛世时雍容华美,可在此乱世之中,展露出来的却多是庸懦。 上个月,李斛派人接管广陵,其人只带了两百部属,赶到广陵时已人饥马疲。而广陵人强马壮,有铠仗、金帛无数。幕僚们都劝郡守杀了李斛的人,固守城池以待时机,但广陵郡守立刻开城投降了。李斛的人不费一兵一卒接手了城中人马、财物,连带广陵郡守的私家部曲。最后只留了一匹马给他,令他自行返回建康。 当然,世家子弟也并非人人都庸懦至此,但大致风气便是如此。 乱世骤然降临,而他们既无面对的勇气,也毫无应对的策略。只茫然混沌的随波逐流,任由贼寇宰割。还有些人在贼子杀上门之前会效仿谢安石从容淡定的下一盘围棋,以安人心,但谢安石退敌的策略和胆识他们是没有的。结果只是错失逃跑的最后时机。 妙法公主很清楚这些——因为她本人或许也是这些士子中的一员。 她也没有退敌的底气和策略。 就算她想抵抗,但也忍不住会想,语气抵抗后战败而被屠戮,苟且偷生显然是个虽不光彩但更符合人性的选择。 ……她怎么人心拖着这一双懵懂稚童走向绝路啊? 她叹了口气,终还是命人看好两个孩子。自己则起身离开庭院,往前厅里去。 太守府前厅。 琉璃坐在上座,心不在焉的握着茶盏,虽她不停的在心里告诉自己要镇静、从容。但不可否认的,这个地方令她感到不自在。 她和妙法、妙音两位公主的感情,说“泛泛”未免有些美饰——她们感情相当紧张,以至于糟糕。早些年在宫中碰见,不得不打招呼时也必是剑拔弩张。每次面对两个姐姐她必然绷紧了精神全副武装,不肯令她们占去一句话的便宜。 她很擅长和两个姐姐言语交锋,互相贬低。但她不擅长和她们示好。 她很怕她们的糟糕关系会令徐仪的努力功亏一篑。 但她想做一些事——她必须得做一些事,若她依旧如当年那么无用,日后她有什么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和母亲? 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 徐仪目光一垂,扫过琉璃攥得发白的手指,没有说话。 ——琉璃的表现在吴郡太守、妙法公主的丈夫周楚的衬托下,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碰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徐仪就已经看出来了,今日他想说的事这位郡守做不了主——并不是说他没有这个资格,而是说他没有这份意愿。 面对李斛的攻势,他很明显已方寸大乱。是战是降他完全拿不定主意——或者说在逃避做决定。这个时候旁人那任何理由来说服他都是没有用的,他需要的是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人替他拿定主意,令他只需遵从便可。 他没有做决定并且承担其后果的担当。 而以他今日的地位,能替他做决定的人,整个三吴其实就只有一个人选——他的妻子妙法公主。 他先前试图从容淡雅的引着徐仪说茶茗——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偏偏要说这么雅而无益之物,可见他确实是个天生的贵族。 可惜不论徐仪还是琉璃,都没有捧场奉陪的意思。 而他也显然并非真有这份雅兴,在持续的冷场中,渐渐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感受。变得焦虑不安起来。 从令丫鬟去请妙法公主后,他便不由自主的时不时瞟向门外,手指不时在桌面上轻而乱的敲击。 待妙法公主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庭院中,他猛的便站起身来,表情也不由自主的松懈了。 徐仪便也搁下茶杯,起身跟在琉璃之后,迎了出去。 琉璃多虑了。 睽违五年之后,这姐妹二人的再次相逢和她过去的每一种设想都截然不同。 她们对面站着,先看到的是对方身上素白的衣衫、不着脂粉的面容,和对面那个活生生的亲人。泪水在一瞬间便涌上来。 她们都是亡国的公主,身后家园破碎,而她们的父亲不久前刚死于敌手。以往的龃龉在这一刻尽数消弭。 琉璃不由自主的上前,开口时已带了哭腔,道,“……阿姐。” 妙音心中一酸,也不由落下泪来。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琉璃的肩膀,道,“活着就好……” 77.第七十十三章 南陵,赭圻县。 天光晴明,夹道花树缤纷,落英如雪。 马蹄踏花而来,粉蝶逐尘,翩跹飞舞。 那马蹄稍停,如意便翻身下马。 临街的铺子里,书桌陈列成排,桌上铺开着白宣,那桌头笔墨尚还湿润。霁雪正一张张的将桌上宣纸收叠起来。听闻外头马蹄,抬头一望,便见如意一身男装自外头进来。 霁雪忙将宣纸收好了,上前呈给如意。如意伸手接过来,一面低头翻看,一面便问道,“人都回去了吗?” 霁雪道,“还没呢。答完了试卷,都请到里头喝茶去了——二舵主在里头。” 如意见那试卷答得参差不齐,连翻八九张,竟没有一个全对的,心下不由略感失望。正待再翻,便又听霁雪道,“步少夫人和陈姑娘来找过您,坐了一会儿,才刚回去——路上您可碰见她们了?” 如意才抬起头来,道,“没有。她们是有什么事吗?” 霁雪便道,“也没说什么事——不过我打量着,似乎是因为忽然得知了您的身份,前来讨好您来的。”见如意不接话,她忍不住八卦之心,感叹道,“原来就算是官家娘子,也并非人人都貌美如花啊……” 如意不由瞟了她一眼,霁雪便道,“也不是说不好看。可若和咱们二殿下站在一处,就……”就不免黯然失色了。 如意抬手用试卷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道,“多嘴。” 霁雪脸上一红,用手捂着头,笑道,“我就是那么一说嘛……您就一点都不上心?” 如意也不作答,只翻看手中答卷。片刻后吩咐霁雪道,“别惊动里头,咱们悄悄的去隔间听一听这些人的谈吐。” 霁雪只能无奈应道,“是,这就去!” 二月初,如意手下商队便已在南陵郡齐聚——在台城被围之初,萧怀朔便令这些人尽数转移了。故而总舵里人手几乎没什么损失,霁雪也辗转跟着他们回到如意身边。 如意准许萧怀朔去商队里聘任人才,一度令商队的骨干成员士气低迷。但随着她身体渐渐康复,越来越多的露面亲自主持舵里的事务,如今商队运行总算再度平稳下来。 只是商队所剩人手已不足早先的十之三四。有两支商队因为舵主被萧怀朔挖走而几乎整支队伍追随而去,其余的商队也散乱不成编制。所幸早年创建时的元老几乎都留了下来,只何满舵一人暂时留在萧怀朔手下,替他打理一些琐务,也便于两边的联络协调。 如意便将早先的七支商队缩减为四支,重新编排了,招募新的人手。 仓促之间选拔出来的人难以尽如人意,无法立刻派上用处。故而办起事来略有些捉襟见肘,效率大不如前。如意便从太守府中搬出来,在赭圻县江渡前盘下几个铺子,自己亲自住过来主持事务。 所幸前日萧怀朔当众说破如意的身份,如今如意以舞阳公主的身份在南陵走动,招募人手、处置事务都比先前便利了许多。 当然,身份被说破也有不便之处——譬如这几日南陵府上上下下,凡有些头脸的女眷都要前来拜访她,令她不胜其扰。 旁人倒也罢了,陈家却是想将女儿嫁给萧怀朔的。 在如意的身份被说破之前,他们就曾借着来探望如意的名义,让小陈氏和萧怀朔在她这里偶遇了几次。想必小陈氏和萧怀朔打过照面了,如今她已不再排斥这桩婚事,反而还隐隐存了些期待。 这姑娘被养得很好。单纯、文静,略有些贵族少女特有的孤高,干干净净的,不染烟火气。 可是这样简单的小姑娘,根本就打动不了萧怀朔这样的少年。在见识和思虑上,他们是不匹配的。萧怀朔很明显就只将她看作她父兄手中的一颗棋子,他没将她当一个对等的人。 若陈家请如意帮忙牵线,于情理上如意难以拒绝。可从心底里,她并不看好这桩婚事。 她便干脆避而不谈。 屋里的面谈也并没有什么人脱颖而出。 如意只听了一会儿,便知道这些人大都不是她的同道中人——他们大都是为了讨生活而来,或是想当公主的门人,或是以为她在聘任掌柜、活计。都不是能跑商、做事的人才。 不多时,二舵主李兑也脱身出来,得知如意在耳房中,便来见她。 如意问道,“可有看中的人选?” 李兑苦笑着一摇头,反问道,“少当家的觉着呢?” 如意想了想,便道,“你带他们去江渡上——郢州新到了一批布帛,你再去考考他们。凡会记账的都留下吧。” 李兑道,“也只好如此了。”又问如意,“覆釜山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覆釜山以东、以北是古城鸠兹所在。鸠兹地势低平,湖泊沼泽星罗棋布。滩涂汀渚水草丛生,鸠鸟云集栖居,由此得名。鸠兹一代多水泽,地形零碎复杂,常有水贼出没。前日从宣城运来的一批货物便在鸠兹一代被劫走。 如意这一日清晨出门,正是为了此事。 李兑问起来,她便道,“有些头绪。稍后把何老大叫回来,我仔细同你们说一说这件事。” 李兑便道,“要叫着何老大?是需要官军出动吗?” 如意点头,“是。” 李兑便不再多问了,只道,“我这就带他们去江渡上,少当家的一起去看看?” 如意确实想去江渡上看看。 赭圻县是南陵郡治所,也是控制长江中游的重镇。 近来因大军出动,频繁调拨水军和粮草,江上常有战船通行。 从南陵进攻采石渡以至于建康,走水路、陆路皆可。萧怀朔手下尤以水军见长,吃定了李斛不擅长水战,当然要从江上夺回先机。 原本这是台城陷落后南朝第一等大事。但因为顾淮态度不明,如今军中将领人心纷乱,都在揣摩、议论顾淮的动向。本该气势如虹的大军出击,也蒙上了一层前路不明的消沉色彩。 所幸这影响尚未波及到底层将士。 而东方也传来消息——吴兴、吴郡和会稽三郡同徐仪结为同盟,共同出兵抵御李斛。李斛在东路随便派出几百疲兵就能接受一座城池的势头已然被遏止,如今叛军和徐仪率领的盟军正在义兴一代交战。萧怀朔趁此时机从西线发动进攻,是用兵的正法。因此大军虽有后顾之忧,但对此次出征并无疑虑。 ——所有人都想尽快打一场胜仗,尽快遏止李斛扩张的势头,也顺便震慑那些在后方各怀心思、蠢蠢欲动的观望者。 也因大军出动的缘故,江渡上的盘查十分严格。 如意来到渡口上时,她的商船才刚刚通过盘查,停泊在港口前。 李兑便安排那一行新招募来人手上船盘点、核对货物。 如意原本也要上船,然而不经意间抬头,便望见不远处江面上又有船来。 那船很小,飘荡在浩茫江天之间,宛若一叶芦苇。 然而那苇舟船头分明站着一个很眼熟的少年,十七八岁,容貌俊美、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微微扬头,怀中还抱着一柄格外长的长剑。 在浩荡的江水之上,在船首那方寸之地,要保持这种醒目的姿势,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娴熟的身法,还要有一颗顽强的高调着,哪怕很累、不舒服、没必要也非得秀给所有人看的装腔作势之心。 如意不能不承认,这少年的每一次出场,都能给她留下分外鲜明、深刻的印象。 而且他的每一次出场,都在十分关键的时刻。 她便令霁雪附耳过来,吩咐道,“悄悄差人去告诉二郎,就说顾淮的儿子来了。” 那少年也很快便望见如意,目光倏的一明。不待渡船靠岸,他便已纵身起跳。宛若惊鸿掠水一般几个起落便来到岸上——那姿态潇洒得令人想一箭给他射下来。 到了岸上,他眼中就只看见如意一个人,满脸喜色的上前打招呼,“想不到在这里竟也能遇见你!” 如意身前侍卫持戈阻拦,那少年却并不放在眼里,伸手便将长戈拨开。侍卫们招呼帮手,他则只同如意说话,“听说建康沦陷了,我还以为你落入敌手了。” 如意见他欢喜的纯粹,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你倒是猜得很准。” 那少年却还在装糊涂,“你当真被俘了?他们有没有对你——” 如意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戍卫们很快赶来,将这少年左右去路截断。他们虽不认得如意,却知道李兑是临川王萧怀朔的亲信。便问如意,“你认得此人?” 那少年似乎这才察觉出异常,目光向四周一扫,复又落在如意脸上。 他目光中闪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和去岁在建康,被羯人追杀时他强拉如意下水前的表情一模一样。 如意果断否认,“不认得——他强行闯关,你们快拿下他!” 78.7第七十三章(下 ) 顾景楼却并不反抗,任由侍卫们将他团团围住。只在有人试图收缴他手中长剑时,下意识的抓紧了不肯松手。 可瞟见如意老神在在的看热闹的目光,到底还是放手了。却也不忘对她感叹,“相识一场,你还真是无情啊!” 如意:他竟还敢和她谈交情。 如意心底忍不住恶意丛生——顾景楼今日若瞎了、瘸了、死了,她肯定好好的同他叙叙交情。甚至他哪怕憔悴一些、愧疚一些,她也能宽容些。如这般毫发无伤的活着,一如既往的轻浮着,那真就不由她不暗恼“人而无耻,不死何俟”了。 ——毕竟当日天子确确实实的下达圣旨,令顾淮入京辅政、御敌。顾景楼奉天子之命,也受维摩之托去江州传旨,可是顾淮没有来,江州的援军也没有到。生死攸关的事,他既为人臣子、受人所托,却不能忠君之事、达成使命,这会儿还要做出什么“知交”的姿态? 她便落井下石道,“别忘了搜身。”她身旁侍从接茬道,“是啊,他身上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密函、赃款。” 侍卫们果然便要去搜顾景楼的身。 顾景楼面色一变,终于想要脱身出去,如意便提醒,“小心,他要夺剑。” 侍卫们忙攥紧手中刀剑,纷纷向后退了一步,剑尖和目光立刻盯紧了顾景楼。 顾景楼目光一扫,竟又按捺下去了。从容笑着,伸开手臂,示意侍卫们尽管搜。一面又对如意道,“你真就这么恼火吗?” 如意并不理会他。她在等着侍卫们从他身上搜出东西来。 顾景楼在这个时机来南陵,当然不会是巧合。如意几乎肯定,他是来替顾淮解释江州刺史何以强占了雍州一事的。他的到来其实也令如意很松了一口气——顾淮派他的儿子而非旁人来,这本身就代表着诚意和善意。 顾景楼还在尝试,“给我个机会解释——我也有很多理由。” 侍卫们迟迟搜不出东西来,顾景楼的笑眼看上去也越发的可恶起来,仿佛吃定了如意一定会妥协一般。 一般说来,如意确实该妥协。因为顾淮在雍州立场不明,万一他的儿子带着善信到来,却受了侮辱慢待,不免要寒了老臣的心。 但如意觉着顾景楼好像误解了一些事——没错,她是一个公主。可本质上,她其实只是一个商人。她不代表萧怀朔,也不代表南陵。 如意便又提点侍卫们,“连路引都没搜出来吗?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会不会是奸细?” 顾景楼不由道,“你可要想好了!” 以如意的耳聪目明,顾景楼不信如意猜不到他的来意——把他关起来不要紧,耽误了大事,于她和萧怀朔也没好处。 如意只瞟他一眼,油盐不进。 这一次顾景楼却不能像坐视台城被围一样轻松。毕竟能否和萧怀朔达成谅解,也干系到顾淮的前路,乃至生死。于他而言是切身利益攸关。 何况上一回他的自作主张已然激怒了他阿爹,若再来这么一回,只怕他阿爹先就要拆了他的骨头。 顾景楼只能无奈道,“路引在我袖子里。” 他伸手要拿,如意又道,“小心有诈。”七八把刀同时向前一伸,他只能无奈的停手。见如意丝毫没有心软、罢休的意味,只能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我奉江州刺史顾公之命,前来求见临川王。我身上有顾公手信,并不是什么奸细——你们快去为我引见。” 他终于肯公开使者的身份,带上江州的诚意,正式求见萧怀朔。 侍卫们都望向如意,如意便故作惊讶道,“你当真是顾公的使者?既如此,为何不早些亮明身份,却在这里乱攀交情?” 顾景楼憋了一口气,道,“公主殿下,您觉着是什么缘故?” 侍卫们都一惊,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意不由懊悔自己过火。恰李兑从船上下来,替她解围道,“殿下,船上货物已清点完毕。您还有旁的吩咐吗?” 李兑也这么叫,侍卫们便不再怀疑如意的身份。慌忙行礼。 如意便也学着顾景楼的不要脸,道,“都起来吧。正事要紧,快去向南陵府通报吧。” 离开之前,顾景楼再度看向如意,难得的,眼中竟还有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多少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至于我的刀,就烦请殿下暂时替我保管了。” 也不待如意再反驳,便跟着引路的令官,前往南陵府谒见萧怀朔去了。 79.第七十四章 赭圻县,太守府。 萧怀朔大步进屋,侍从们低头趋步上前,帮他卸下铠甲。府中记室上前禀报政务,萧怀朔边走边听,未及进屋,外头便有人来通禀,“范明之范学士正在侧堂里等候。” 萧怀朔便抬手令记室暂且稍侯,吩咐道,“请范学士进来。” 范皓范明之,尚书右仆射范融的幼子,通经典,善诗赋,为文学士。范融是萧怀朔的授业之师,李斛之乱前刚刚致士归乡,故而并未被困在建康。建康沦陷后,他听说萧怀朔来到南陵,便命幼子范皓前来投奔萧怀朔。 范融是德高望重的宰辅、名士,也是顾淮和天子的旧交。萧怀朔有心令范皓出使雍州,便写信向范融问计,结果今日范皓便主动前来见他了。 萧怀朔匆匆卸去铠甲,只套上件鹤氅便接见范皓。师兄弟两个见过礼,他便携手拉着范皓坐下,问道,“老师是怎么说的?” 范皓从怀中取出范融的信,道,“这是父亲写给顾公的信。”又道,“父亲听说殿下扣押了张广,还有话令我带给殿下。” 萧怀朔接了信,并不急着拆开来看,只抬头问,“老师有什么教诲?” 范皓便道,“父亲说,张家虽不是什么显贵,但论辈分,张广是殿下的堂姑父,又和殿下的四叔巴陵王是亲家。因此他才会看轻小辈藩王,惹来竟陵王的报复。话又说回来,如今四方藩王蠢蠢欲动,巴陵王尤其不安份。张广固然可恶,但毕竟辈分、名望俱高,殿下切勿慢待了他,授人口实。” 萧怀朔一笑 ,道,“我当谨记在心。”又问,“顾淮之事,老师可有说过什么?” 范皓倒是顿了一顿,才道,“父亲只说,国士者,非常人所能知。况是国士无双者。他也不明白顾公此举究竟为何。” 萧怀朔不由一怔——这句话他曾听范融说过。似乎是…… 正思索,便有人递信儿进来,道,“舞阳公主命小人来禀告殿下,江州刺史顾淮的幼子顾景楼来赭圻了。” 萧怀朔和范皓俱都一惊,不由对望一眼。萧怀朔立刻问道,“他是怎么来的?” 使者忙道,“他独自一人乘舟而来。小人来时,公主殿下刚命人拦下他。” 听说顾景楼是私下前来,范皓便沉默不语。 萧怀朔问道,“您怎么想?” 范皓略一犹豫,道,“顾公既然派儿子前来,想来必是好消息。但具体如何,还要看顾公子怎么说。” 范皓觉着顾淮派儿子来,本身就是示好,萧怀朔的感受却和他截然不同。他不信任顾景楼。 ——顾景楼其人,就连天子的诏令、太子的委托他都能阴奉阳违,其人当然不会是什么重诺、守诺的君子。若他光明正大的前来派遣信使往来、约期求见也就罢了,如眼下这般偷偷摸摸的私下前来,有何诚意可言? 就凭他此刻的信用,哪管私底下他说得再如何恳切真挚、天花乱坠,也都不算数。一旦离开南陵,只怕他会再如前次那般,将承诺抛之脑后,把他们当一场猴戏来耍。 但偏偏萧怀朔还不能不陪他做戏。 萧怀朔便对范皓道,“那您且不必急着回去,就在这里和孤一道见他,听听他怎么说。” 不多时,外边便来禀报——江州刺史顾淮遣使者顾景楼前来求见。 萧怀朔也不起身,纶巾鹤氅,安坐于席。 正堂内外侍卫铠甲湛然,长刀在握,军容肃整,不闻半声杂响。 顾景楼进屋,先对上萧怀朔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那目光称不上友善,但也不至于和如意似的将一切情绪都写在其中。他只用目光传达一种威压,表达他的从容有余高高在上。 顾景楼已被如意折腾过一回,对上这阵仗,立刻便明白这姐弟两个都不是维摩那等心慈手软天真无邪,再三再四的给人机会的好少年。 ——不过,在来之前他便已明白这一次宴无好宴就是了。 他看也不看两侧侍卫,只从容上前,向萧怀朔见礼,“臣顾景楼,奉家父之令,率三千江州子弟前来投奔殿下,听候殿下差遣。” 他亦是一身朴素布衣,甚至连兵器都不携带。然而举手投足间干脆利落,倒是半点都不输阵仗。 范皓听他称臣,心下先松了一口气。又听他说麾下还有三千子弟兵,心里先喜后惊,忙望向萧怀朔。 萧怀朔却一派平静,仿佛并不将顾景楼口中徒然冒出的三千骑放在心上。只道,“你是从江州来,还是从雍州来?” 顾景楼便顿了一顿,随即道,“雍州——臣惶恐,”虽如此说,他眼中却毫无惊惧,只瞬也不瞬的紧盯着萧怀朔,仿佛好奇于萧怀朔会有何种回应般,缓缓道,“殿下既然已知晓雍州之事,臣不敢再有隐瞒——雍州刺史萧懋友趁李斛之乱,引西魏大军入城,意图借助西魏之力夺取皇位。家父不得已先斩后奏,拥兵占据雍州,抵御西魏。关于此事,家父有奏折给殿下,恳请殿下阅览。” 他将奏折呈上。萧怀朔命人接下,却并不急于翻开。只将奏折按在案上,转而和顾景楼对视着,道,“顾使君是何时北上的?” 顾景楼有些觉着棘手了。 不管萧怀朔问雍州的事,还是问顾淮去岁何以不及时北上勤王,他都能把前因后果说清楚,给萧怀朔一个交代或者说一个台阶。但萧怀朔偏偏从中间问起。而这一问,恰恰正问到点子上。进可攻,退可守。 他若答不好,萧怀朔恐怕就要趁机问罪了。 问罪倒也没什么,横竖不过是想强占先机罢了,不可能当真要要想顾淮形式稳走。 而顾景楼早知道这一趟来定然要吃亏——用他阿爹的话说,他也该受些教训了。但这少年有个毛病,他好面子。让他对萧怀朔屈膝道歉,他不是那么的仗义。 “去年腊月。”顾景楼斟酌了片刻,答道。 “先皇的旨意,是何时到江州的?”而萧怀朔也果然发难了。 顾景楼只能道,“十月——臣有罪。”他也只能服软,一面又观察萧怀朔。他能清晰的从萧怀朔眼中看到怒火,但那怒火只一闪而过,立刻便被压下去。 萧怀朔只同他对视着,缓缓道,“哦?” ——他并没有继续进逼,而是给了顾景楼一个解释的机会。 顾景楼便道,“殿下可还记得,当日臣到建康,曾被五名羯人的刺客刺杀?”他顿了顿,道,“刺客并不只找上了臣,也找上了家父。招待家父的刺客比对付臣的更周密也更凶残。他们摸透了家父的行程,在家父外出巡查的路上埋伏重弩。家父虽袭杀了使者,然而折断了左臂,箭伤入骨。此事发生在臣回到浔阳的前一日。” 他再看了一眼萧怀朔,见他目光略有些松动,便又道,“尽管如此,若接到先皇的诏令,家父也必定即刻动身北上。是臣忧虑江州局面,也担忧家父的伤势,擅自瞒下了陛下的旨意。” 萧怀朔道,“因一已私心擅自矫诏,耽误大事,致使都城沦丧,主君陷于敌手,万千百姓死难。你还真是聪明啊。” 顾景楼心下默然——萧怀朔所说,正是他阿爹心中之愧。他无言以对。 萧怀朔便又道,“顾公何以又北上了?” 顾景楼便道,“阿爹听闻建康被围,诸侯入京勤王有大军近二十万,觉着再派军队北上也无益处,便只命人押送二十万斛粮食北上。” 萧怀朔没有做声——他不能不承认,顾淮的想法没有错。说法虽凉薄了些,所做却厚道且无可指摘。 顾景楼接着道,“谁知直到腊月,台城之围依旧未解。家父意识到援军不可靠,虽伤势未愈,依旧命人即刻整备军队北上勤王。然而未启程便收到了秦州的求援信。西魏军队大举南下,汉中沦陷。家父认为李斛根基浅薄,不过是一时之乱。可若荆州一代落入西魏人手中,便将威胁国运,故而决定北上驰援。” 萧怀朔猛的一怔。 在顾淮心里,汉中、襄阳、南郡的得失,重于建康城迫在眉睫的劫难——重于天子的性命。 站在皇子的立场上,这样的想法真是大逆不道。毕竟建康城中住着天子和太子,君王即国祚。 可是,谁叫他生来只是天子的次子,一日都不曾当过太子? 在某种程度上,他竟很认可顾淮的逻辑。 因为他守卫过台城。 那守城之战的愤懑他记忆犹新——他坐拥十万军民,城外还有二十万援军。纵然援军不动,莫非他就不能破城突围主动和援军汇合吗?莫非他就不能杀出城去主动进攻吗? 他不能,因为城中住着天子和太子。他必须像铁桶般将台城牢牢保护起来,一点闪失、半分风险都不能有。 因为家国可以为这二人而牺牲,这二人却不能为家国而冒险。 ——台城一战是他的成名之战,但在心底里,他为这一战感到耻辱、憋闷。 先头他以忠孝动之,结果被萧怀朔劈头盖脸一顿骂。这会儿他说到最招骂的谬论了,萧怀朔竟似有动容。顾景楼心下便有些异样,暗想,他阿爹总说大皇子如何仁义礼信,现在看来分明是这个二皇子更懂他的“忠义”。这天下竟真有能懂他阿爹的人吗?不是他抱怨,就算他是他阿爹的亲儿子,也时常觉着他阿爹的性情简直不合时宜。 他便道,“家父到达雍州时,台城陷落的消息传播开来。巴陵王萧恪和新野王萧懋友争相拉拢荆州刺史王暨,也不知道萧懋友受了什么刺激,忽然便要因西魏人南下攻打王暨。后面的事,便如臣之前所说。如今家父正在襄阳对抗西魏人,听说殿下召集天下诸侯,虽愿效犬马之劳,但无奈分不开身。便调拨了三千人马给臣,命臣前来听候差遣。” 他一拱手,最后抬眼看了看萧怀朔。 大概他自己也知道,顾淮这一系列自作主张着实也不是寻常忠臣能做出来的。话说到此处,他也惺惺作态不下去了,便又道,“殿下要不要看一看家父的奏折?” 萧怀朔依旧不急,他也看着顾景楼。 顾景楼面相肖似胡人,眼眶深而目光桀敖不驯。萧怀朔倒是生就皎洁明耀的美貌,然而天性却傲慢诡谲。他们都十分的看不上对方。但在这一刻,两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卸去防备。独属于少年人的那种天真的认同感,竟浮上了水面。 并且,一触既通。 顾景楼垂下了眸子。而萧怀朔拾起奏折,分明已心知肚明,却还要问,“你带来的那三千人呢?” 顾景楼便也厚颜无耻的答道,“臣怕引起误会,没令他们渡江。殿下若有差遣,臣这就命他们南下——只是还要殿下派船接应。” 萧怀朔翻开了顾淮的奏折。 尽管早已有所预感,但真读起来也还是暗火丛生。 信上顾淮聊聊数笔解释了他强占雍州的原委。大致便如顾景楼所说。 而比起解释原委,这奏折还有更要紧的功用。顾淮平平淡淡、欺人太甚的说——如今雍州局势紧张,急需有人镇守以稳定大局,请萧怀朔迁他为雍州刺史,暂且都督西北军事。 萧怀朔将奏折递给范皓,饶是以范学士的修养,看到顾淮讨官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望向萧怀朔。 萧怀朔面色却平静如常,只道,“江州也不能乱。令顾淮依旧任江州刺史,兼领雍州牧,都督秦、庸、豫、荆四州军事,不得放西魏一兵一卒过襄阳。” 萧怀朔也总算记起,范融究竟是在何时对他说过顾淮“国士无双”。 那是范融和徐茂一同为他讲史时,讲到“如韩信者,国士无双”,不知为何便说到了顾淮身上——这二人竟都不约而同的以顾淮比无双国士。彼时范融便说,“国士行事,非常人所能知。”徐茂却大不以为然,只答道,“君子喻于义,不为身谋而已。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范融便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见利忘义才是常人之常情,义无反顾,便是君子之举了。然则纵然是君子,也难免惜羽重名。若死于污名,纵使大义当前,又有谁能毫不顾虑?故而我说,顾长舟行事,不合人情,难以揣测。” ……如今萧怀朔多少能明白,这二人究竟为何这么说了。 他也终于多少能体会,为何得知韩信之死,汉高祖“且喜且怜之”了。 顾景楼见萧怀朔连动容都不曾,干脆利落的下了决定,心下也不由佩服这少年的果决坚忍。 便又问,“臣那三千甲士?” 萧怀朔道,“孤收下了。”却不说究竟怎么处置。 顾景楼也不同他讨价还价——毕竟才说过听候调遣。何况眼下的局势,他被萧怀朔扣作人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只想了想,转而笑道,“臣还有一事想请殿下帮忙……舞阳公主似乎对臣有些误会,殿下能否为臣说说情?让她别那么生气?” 送走了顾景楼,萧怀朔便问范皓道,“您看如何?” 范皓吸了口气,终还是摇了摇头,道,“顾江州且不论,但这少年言辞飘忽,多借口而少诚意。殿下还是不要轻信于他,也万勿放他回去。” 萧怀朔轻轻一笑,道,“是啊……” 范皓犹豫了片刻,道,“不论如何,顾江州已占据雍州,并且向殿下俯首称臣。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平定李斛之乱,尽快夺回建康,稳定局势。”萧怀朔点了点头,范皓便道,“而要平定李斛之乱,以至于日后谋划大事,也都必要有顾江州的支持。殿下是否想过——同顾淮结盟?” 萧怀朔不做声,只是望着他。 范皓便道,“……舞阳公主尚未婚配,而顾淮的幼子,眼下正在南陵。” 77.第七十三十章 南陵,赭圻县。 天光晴明,夹道花树缤纷,落英如雪。 马蹄踏花而来,粉蝶逐尘,翩跹飞舞。 那马蹄稍停,如意便翻身下马。 临街的铺子里,书桌陈列成排,桌上铺开着白宣,那桌头笔墨尚还湿润。霁雪正一张张的将桌上宣纸收叠起来。听闻外头马蹄,抬头一望,便见如意一身男装自外头进来。 霁雪忙将宣纸收好了,上前呈给如意。如意伸手接过来,一面低头翻看,一面便问道,“人都回去了吗?” 霁雪道,“还没呢。答完了试卷,都请到里头喝茶去了——二舵主在里头。” 如意见那试卷答得参差不齐,连翻八九张,竟没有一个全对的,心下不由略感失望。正待再翻,便又听霁雪道,“步少夫人和陈姑娘来找过您,坐了一会儿,才刚回去——路上您可碰见她们了?” 如意才抬起头来,道,“没有。她们是有什么事吗?” 霁雪便道,“也没说什么事——不过我打量着,似乎是因为忽然得知了您的身份,前来讨好您来的。”见如意不接话,她忍不住八卦之心,感叹道,“原来就算是官家娘子,也并非人人都貌美如花啊……” 如意不由瞟了她一眼,霁雪便道,“也不是说不好看。可若和咱们二殿下站在一处,就……”就不免黯然失色了。 如意抬手用试卷轻轻敲了敲她的头,道,“多嘴。” 霁雪脸上一红,用手捂着头,笑道,“我就是那么一说嘛……您就一点都不上心?” 如意也不作答,只翻看手中答卷。片刻后吩咐霁雪道,“别惊动里头,咱们悄悄的去隔间听一听这些人的谈吐。” 霁雪只能无奈应道,“是,这就去!” 二月初,如意手下商队便已在南陵郡齐聚——在台城被围之初,萧怀朔便令这些人尽数转移了。故而总舵里人手几乎没什么损失,霁雪也辗转跟着他们回到如意身边。 如意准许萧怀朔去商队里聘任人才,一度令商队的骨干成员士气低迷。但随着她身体渐渐康复,越来越多的露面亲自主持舵里的事务,如今商队运行总算再度平稳下来。 只是商队所剩人手已不足早先的十之三四。有两支商队因为舵主被萧怀朔挖走而几乎整支队伍追随而去,其余的商队也散乱不成编制。所幸早年创建时的元老几乎都留了下来,只何满舵一人暂时留在萧怀朔手下,替他打理一些琐务,也便于两边的联络协调。 如意便将早先的七支商队缩减为四支,重新编排了,招募新的人手。 仓促之间选拔出来的人难以尽如人意,无法立刻派上用处。故而办起事来略有些捉襟见肘,效率大不如前。如意便从太守府中搬出来,在赭圻县江渡前盘下几个铺子,自己亲自住过来主持事务。 所幸前日萧怀朔当众说破如意的身份,如今如意以舞阳公主的身份在南陵走动,招募人手、处置事务都比先前便利了许多。 当然,身份被说破也有不便之处——譬如这几日南陵府上上下下,凡有些头脸的女眷都要前来拜访她,令她不胜其扰。 旁人倒也罢了,陈家却是想将女儿嫁给萧怀朔的。 在如意的身份被说破之前,他们就曾借着来探望如意的名义,让小陈氏和萧怀朔在她这里偶遇了几次。想必小陈氏和萧怀朔打过照面了,如今她已不再排斥这桩婚事,反而还隐隐存了些期待。 这姑娘被养得很好。单纯、文静,略有些贵族少女特有的孤高,干干净净的,不染烟火气。 可是这样简单的小姑娘,根本就打动不了萧怀朔这样的少年。在见识和思虑上,他们是不匹配的。萧怀朔很明显就只将她看作她父兄手中的一颗棋子,他没将她当一个对等的人。 若陈家请如意帮忙牵线,于情理上如意难以拒绝。可从心底里,她并不看好这桩婚事。 她便干脆避而不谈。 屋里的面谈也并没有什么人脱颖而出。 如意只听了一会儿,便知道这些人大都不是她的同道中人——他们大都是为了讨生活而来,或是想当公主的门人,或是以为她在聘任掌柜、活计。都不是能跑商、做事的人才。 不多时,二舵主李兑也脱身出来,得知如意在耳房中,便来见她。 如意问道,“可有看中的人选?” 李兑苦笑着一摇头,反问道,“少当家的觉着呢?” 如意想了想,便道,“你带他们去江渡上——郢州新到了一批布帛,你再去考考他们。凡会记账的都留下吧。” 李兑道,“也只好如此了。”又问如意,“覆釜山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覆釜山以东、以北是古城鸠兹所在。鸠兹地势低平,湖泊沼泽星罗棋布。滩涂汀渚水草丛生,鸠鸟云集栖居,由此得名。鸠兹一代多水泽,地形零碎复杂,常有水贼出没。前日从宣城运来的一批货物便在鸠兹一代被劫走。 如意这一日清晨出门,正是为了此事。 李兑问起来,她便道,“有些头绪。稍后把何老大叫回来,我仔细同你们说一说这件事。” 李兑便道,“要叫着何老大?是需要官军出动吗?” 如意点头,“是。” 李兑便不再多问了,只道,“我这就带他们去江渡上,少当家的一起去看看?” 如意确实想去江渡上看看。 赭圻县是南陵郡治所,也是控制长江中游的重镇。 近来因大军出动,频繁调拨水军和粮草,江上常有战船通行。 从南陵进攻采石渡以至于建康,走水路、陆路皆可。萧怀朔手下尤以水军见长,吃定了李斛不擅长水战,当然要从江上夺回先机。 原本这是台城陷落后南朝第一等大事。但因为顾淮态度不明,如今军中将领人心纷乱,都在揣摩、议论顾淮的动向。本该气势如虹的大军出击,也蒙上了一层前路不明的消沉色彩。 所幸这影响尚未波及到底层将士。 而东方也传来消息——吴兴、吴郡和会稽三郡同徐仪结为同盟,共同出兵抵御李斛。李斛在东路随便派出几百疲兵就能接受一座城池的势头已然被遏止,如今叛军和徐仪率领的盟军正在义兴一代交战。萧怀朔趁此时机从西线发动进攻,是用兵的正法。因此大军虽有后顾之忧,但对此次出征并无疑虑。 ——所有人都想尽快打一场胜仗,尽快遏止李斛扩张的势头,也顺便震慑那些在后方各怀心思、蠢蠢欲动的观望者。 也因大军出动的缘故,江渡上的盘查十分严格。 如意来到渡口上时,她的商船才刚刚通过盘查,停泊在港口前。 李兑便安排那一行新招募来人手上船盘点、核对货物。 如意原本也要上船,然而不经意间抬头,便望见不远处江面上又有船来。 那船很小,飘荡在浩茫江天之间,宛若一叶芦苇。 然而那苇舟船头分明站着一个很眼熟的少年,十七八岁,容貌俊美、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微微扬头,怀中还抱着一柄格外长的长剑。 在浩荡的江水之上,在船首那方寸之地,要保持这种醒目的姿势,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娴熟的身法,还要有一颗顽强的高调着,哪怕很累、不舒服、没必要也非得秀给所有人看的装腔作势之心。 如意不能不承认,这少年的每一次出场,都能给她留下分外鲜明、深刻的印象。 而且他的每一次出场,都在十分关键的时刻。 她便令霁雪附耳过来,吩咐道,“悄悄差人去告诉二郎,就说顾淮的儿子来了。” 那少年也很快便望见如意,目光倏的一明。不待渡船靠岸,他便已纵身起跳。宛若惊鸿掠水一般几个起落便来到岸上——那姿态潇洒得令人想一箭给他射下来。 到了岸上,他眼中就只看见如意一个人,满脸喜色的上前打招呼,“想不到在这里竟也能遇见你!” 如意身前侍卫持戈阻拦,那少年却并不放在眼里,伸手便将长戈拨开。侍卫们招呼帮手,他则只同如意说话,“听说建康沦陷了,我还以为你落入敌手了。” 如意见他欢喜的纯粹,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你倒是猜得很准。” 那少年却还在装糊涂,“你当真被俘了?他们有没有对你——” 如意就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戍卫们很快赶来,将这少年左右去路截断。他们虽不认得如意,却知道李兑是临川王萧怀朔的亲信。便问如意,“你认得此人?” 那少年似乎这才察觉出异常,目光向四周一扫,复又落在如意脸上。 他目光中闪着一丝狡黠的笑意——和去岁在建康,被羯人追杀时他强拉如意下水前的表情一模一样。 如意果断否认,“不认得——他强行闯关,你们快拿下他!” 79.第七十四十章 赭圻县,太守府。 萧怀朔大步进屋,侍从们低头趋步上前,帮他卸下铠甲。府中记室上前禀报政务,萧怀朔边走边听,未及进屋,外头便有人来通禀,“范明之范学士正在侧堂里等候。” 萧怀朔便抬手令记室暂且稍侯,吩咐道,“请范学士进来。” 范皓范明之,尚书右仆射范融的幼子,通经典,善诗赋,为文学士。范融是萧怀朔的授业之师,李斛之乱前刚刚致士归乡,故而并未被困在建康。建康沦陷后,他听说萧怀朔来到南陵,便命幼子范皓前来投奔萧怀朔。 范融是德高望重的宰辅、名士,也是顾淮和天子的旧交。萧怀朔有心令范皓出使雍州,便写信向范融问计,结果今日范皓便主动前来见他了。 萧怀朔匆匆卸去铠甲,只套上件鹤氅便接见范皓。师兄弟两个见过礼,他便携手拉着范皓坐下,问道,“老师是怎么说的?” 范皓从怀中取出范融的信,道,“这是父亲写给顾公的信。”又道,“父亲听说殿下扣押了张广,还有话令我带给殿下。” 萧怀朔接了信,并不急着拆开来看,只抬头问,“老师有什么教诲?” 范皓便道,“父亲说,张家虽不是什么显贵,但论辈分,张广是殿下的堂姑父,又和殿下的四叔巴陵王是亲家。因此他才会看轻小辈藩王,惹来竟陵王的报复。话又说回来,如今四方藩王蠢蠢欲动,巴陵王尤其不安份。张广固然可恶,但毕竟辈分、名望俱高,殿下切勿慢待了他,授人口实。” 萧怀朔一笑 ,道,“我当谨记在心。”又问,“顾淮之事,老师可有说过什么?” 范皓倒是顿了一顿,才道,“父亲只说,国士者,非常人所能知。况是国士无双者。他也不明白顾公此举究竟为何。” 萧怀朔不由一怔——这句话他曾听范融说过。似乎是…… 正思索,便有人递信儿进来,道,“舞阳公主命小人来禀告殿下,江州刺史顾淮的幼子顾景楼来赭圻了。” 萧怀朔和范皓俱都一惊,不由对望一眼。萧怀朔立刻问道,“他是怎么来的?” 使者忙道,“他独自一人乘舟而来。小人来时,公主殿下刚命人拦下他。” 听说顾景楼是私下前来,范皓便沉默不语。 萧怀朔问道,“您怎么想?” 范皓略一犹豫,道,“顾公既然派儿子前来,想来必是好消息。但具体如何,还要看顾公子怎么说。” 范皓觉着顾淮派儿子来,本身就是示好,萧怀朔的感受却和他截然不同。他不信任顾景楼。 ——顾景楼其人,就连天子的诏令、太子的委托他都能阴奉阳违,其人当然不会是什么重诺、守诺的君子。若他光明正大的前来派遣信使往来、约期求见也就罢了,如眼下这般偷偷摸摸的私下前来,有何诚意可言? 就凭他此刻的信用,哪管私底下他说得再如何恳切真挚、天花乱坠,也都不算数。一旦离开南陵,只怕他会再如前次那般,将承诺抛之脑后,把他们当一场猴戏来耍。 但偏偏萧怀朔还不能不陪他做戏。 萧怀朔便对范皓道,“那您且不必急着回去,就在这里和孤一道见他,听听他怎么说。” 不多时,外边便来禀报——江州刺史顾淮遣使者顾景楼前来求见。 萧怀朔也不起身,纶巾鹤氅,安坐于席。 正堂内外侍卫铠甲湛然,长刀在握,军容肃整,不闻半声杂响。 顾景楼进屋,先对上萧怀朔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那目光称不上友善,但也不至于和如意似的将一切情绪都写在其中。他只用目光传达一种威压,表达他的从容有余高高在上。 顾景楼已被如意折腾过一回,对上这阵仗,立刻便明白这姐弟两个都不是维摩那等心慈手软天真无邪,再三再四的给人机会的好少年。 ——不过,在来之前他便已明白这一次宴无好宴就是了。 他看也不看两侧侍卫,只从容上前,向萧怀朔见礼,“臣顾景楼,奉家父之令,率三千江州子弟前来投奔殿下,听候殿下差遣。” 他亦是一身朴素布衣,甚至连兵器都不携带。然而举手投足间干脆利落,倒是半点都不输阵仗。 范皓听他称臣,心下先松了一口气。又听他说麾下还有三千子弟兵,心里先喜后惊,忙望向萧怀朔。 萧怀朔却一派平静,仿佛并不将顾景楼口中徒然冒出的三千骑放在心上。只道,“你是从江州来,还是从雍州来?” 顾景楼便顿了一顿,随即道,“雍州——臣惶恐,”虽如此说,他眼中却毫无惊惧,只瞬也不瞬的紧盯着萧怀朔,仿佛好奇于萧怀朔会有何种回应般,缓缓道,“殿下既然已知晓雍州之事,臣不敢再有隐瞒——雍州刺史萧懋友趁李斛之乱,引西魏大军入城,意图借助西魏之力夺取皇位。家父不得已先斩后奏,拥兵占据雍州,抵御西魏。关于此事,家父有奏折给殿下,恳请殿下阅览。” 他将奏折呈上。萧怀朔命人接下,却并不急于翻开。只将奏折按在案上,转而和顾景楼对视着,道,“顾使君是何时北上的?” 顾景楼有些觉着棘手了。 不管萧怀朔问雍州的事,还是问顾淮去岁何以不及时北上勤王,他都能把前因后果说清楚,给萧怀朔一个交代或者说一个台阶。但萧怀朔偏偏从中间问起。而这一问,恰恰正问到点子上。进可攻,退可守。 他若答不好,萧怀朔恐怕就要趁机问罪了。 问罪倒也没什么,横竖不过是想强占先机罢了,不可能当真要要想顾淮形式稳走。 而顾景楼早知道这一趟来定然要吃亏——用他阿爹的话说,他也该受些教训了。但这少年有个毛病,他好面子。让他对萧怀朔屈膝道歉,他不是那么的仗义。 “去年腊月。”顾景楼斟酌了片刻,答道。 “先皇的旨意,是何时到江州的?”而萧怀朔也果然发难了。 顾景楼只能道,“十月——臣有罪。”他也只能服软,一面又观察萧怀朔。他能清晰的从萧怀朔眼中看到怒火,但那怒火只一闪而过,立刻便被压下去。 萧怀朔只同他对视着,缓缓道,“哦?” ——他并没有继续进逼,而是给了顾景楼一个解释的机会。 顾景楼便道,“殿下可还记得,当日臣到建康,曾被五名羯人的刺客刺杀?”他顿了顿,道,“刺客并不只找上了臣,也找上了家父。招待家父的刺客比对付臣的更周密也更凶残。他们摸透了家父的行程,在家父外出巡查的路上埋伏重弩。家父虽袭杀了使者,然而折断了左臂,箭伤入骨。此事发生在臣回到浔阳的前一日。” 他再看了一眼萧怀朔,见他目光略有些松动,便又道,“尽管如此,若接到先皇的诏令,家父也必定即刻动身北上。是臣忧虑江州局面,也担忧家父的伤势,擅自瞒下了陛下的旨意。” 萧怀朔道,“因一已私心擅自矫诏,耽误大事,致使都城沦丧,主君陷于敌手,万千百姓死难。你还真是聪明啊。” 顾景楼心下默然——萧怀朔所说,正是他阿爹心中之愧。他无言以对。 萧怀朔便又道,“顾公何以又北上了?” 顾景楼便道,“阿爹听闻建康被围,诸侯入京勤王有大军近二十万,觉着再派军队北上也无益处,便只命人押送二十万斛粮食北上。” 萧怀朔没有做声——他不能不承认,顾淮的想法没有错。说法虽凉薄了些,所做却厚道且无可指摘。 顾景楼接着道,“谁知直到腊月,台城之围依旧未解。家父意识到援军不可靠,虽伤势未愈,依旧命人即刻整备军队北上勤王。然而未启程便收到了秦州的求援信。西魏军队大举南下,汉中沦陷。家父认为李斛根基浅薄,不过是一时之乱。可若荆州一代落入西魏人手中,便将威胁国运,故而决定北上驰援。” 萧怀朔猛的一怔。 在顾淮心里,汉中、襄阳、南郡的得失,重于建康城迫在眉睫的劫难——重于天子的性命。 站在皇子的立场上,这样的想法真是大逆不道。毕竟建康城中住着天子和太子,君王即国祚。 可是,谁叫他生来只是天子的次子,一日都不曾当过太子? 在某种程度上,他竟很认可顾淮的逻辑。 因为他守卫过台城。 那守城之战的愤懑他记忆犹新——他坐拥十万军民,城外还有二十万援军。纵然援军不动,莫非他就不能破城突围主动和援军汇合吗?莫非他就不能杀出城去主动进攻吗? 他不能,因为城中住着天子和太子。他必须像铁桶般将台城牢牢保护起来,一点闪失、半分风险都不能有。 因为家国可以为这二人而牺牲,这二人却不能为家国而冒险。 ——台城一战是他的成名之战,但在心底里,他为这一战感到耻辱、憋闷。 先头他以忠孝动之,结果被萧怀朔劈头盖脸一顿骂。这会儿他说到最招骂的谬论了,萧怀朔竟似有动容。顾景楼心下便有些异样,暗想,他阿爹总说大皇子如何仁义礼信,现在看来分明是这个二皇子更懂他的“忠义”。这天下竟真有能懂他阿爹的人吗?不是他抱怨,就算他是他阿爹的亲儿子,也时常觉着他阿爹的性情简直不合时宜。 他便道,“家父到达雍州时,台城陷落的消息传播开来。巴陵王萧恪和新野王萧懋友争相拉拢荆州刺史王暨,也不知道萧懋友受了什么刺激,忽然便要因西魏人南下攻打王暨。后面的事,便如臣之前所说。如今家父正在襄阳对抗西魏人,听说殿下召集天下诸侯,虽愿效犬马之劳,但无奈分不开身。便调拨了三千人马给臣,命臣前来听候差遣。” 他一拱手,最后抬眼看了看萧怀朔。 大概他自己也知道,顾淮这一系列自作主张着实也不是寻常忠臣能做出来的。话说到此处,他也惺惺作态不下去了,便又道,“殿下要不要看一看家父的奏折?” 萧怀朔依旧不急,他也看着顾景楼。 顾景楼面相肖似胡人,眼眶深而目光桀敖不驯。萧怀朔倒是生就皎洁明耀的美貌,然而天性却傲慢诡谲。他们都十分的看不上对方。但在这一刻,两个人都在某种程度上卸去防备。独属于少年人的那种天真的认同感,竟浮上了水面。 并且,一触既通。 顾景楼垂下了眸子。而萧怀朔拾起奏折,分明已心知肚明,却还要问,“你带来的那三千人呢?” 顾景楼便也厚颜无耻的答道,“臣怕引起误会,没令他们渡江。殿下若有差遣,臣这就命他们南下——只是还要殿下派船接应。” 萧怀朔翻开了顾淮的奏折。 尽管早已有所预感,但真读起来也还是暗火丛生。 信上顾淮聊聊数笔解释了他强占雍州的原委。大致便如顾景楼所说。 而比起解释原委,这奏折还有更要紧的功用。顾淮平平淡淡、欺人太甚的说——如今雍州局势紧张,急需有人镇守以稳定大局,请萧怀朔迁他为雍州刺史,暂且都督西北军事。 萧怀朔将奏折递给范皓,饶是以范学士的修养,看到顾淮讨官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望向萧怀朔。 萧怀朔面色却平静如常,只道,“江州也不能乱。令顾淮依旧任江州刺史,兼领雍州牧,都督秦、庸、豫、荆四州军事,不得放西魏一兵一卒过襄阳。” 萧怀朔也总算记起,范融究竟是在何时对他说过顾淮“国士无双”。 那是范融和徐茂一同为他讲史时,讲到“如韩信者,国士无双”,不知为何便说到了顾淮身上——这二人竟都不约而同的以顾淮比无双国士。彼时范融便说,“国士行事,非常人所能知。”徐茂却大不以为然,只答道,“君子喻于义,不为身谋而已。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范融便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见利忘义才是常人之常情,义无反顾,便是君子之举了。然则纵然是君子,也难免惜羽重名。若死于污名,纵使大义当前,又有谁能毫不顾虑?故而我说,顾长舟行事,不合人情,难以揣测。” ……如今萧怀朔多少能明白,这二人究竟为何这么说了。 他也终于多少能体会,为何得知韩信之死,汉高祖“且喜且怜之”了。 顾景楼见萧怀朔连动容都不曾,干脆利落的下了决定,心下也不由佩服这少年的果决坚忍。 便又问,“臣那三千甲士?” 萧怀朔道,“孤收下了。”却不说究竟怎么处置。 顾景楼也不同他讨价还价——毕竟才说过听候调遣。何况眼下的局势,他被萧怀朔扣作人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只想了想,转而笑道,“臣还有一事想请殿下帮忙……舞阳公主似乎对臣有些误会,殿下能否为臣说说情?让她别那么生气?” 送走了顾景楼,萧怀朔便问范皓道,“您看如何?” 范皓吸了口气,终还是摇了摇头,道,“顾江州且不论,但这少年言辞飘忽,多借口而少诚意。殿下还是不要轻信于他,也万勿放他回去。” 萧怀朔轻轻一笑,道,“是啊……” 范皓犹豫了片刻,道,“不论如何,顾江州已占据雍州,并且向殿下俯首称臣。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平定李斛之乱,尽快夺回建康,稳定局势。”萧怀朔点了点头,范皓便道,“而要平定李斛之乱,以至于日后谋划大事,也都必要有顾江州的支持。殿下是否想过——同顾淮结盟?” 萧怀朔不做声,只是望着他。 范皓便道,“……舞阳公主尚未婚配,而顾淮的幼子,眼下正在南陵。” 80.第七十五十章 婚姻天然便是两姓盟约。 范皓的法子听上去似乎浅陋,却是解决眼下困境的最直观也最有效的做法。 萧怀朔很清楚这一点。 正因为清楚,所以那下意识的狂躁和暴怒才显得格外无处着落。他所能想出的抗拒的理由都渺小并且不智。 范皓提醒道,“殿下?” 萧怀朔回过神,便不徐不燥的向范皓解释道,“这件事却是您说晚了——先皇早已和顾淮约定婚姻,将沭阳公主许配给了顾景楼。去岁顾景楼去建康报信时,先皇还曾叮嘱阿兄尽快为顾景楼和三姐完婚。如今临时换人……” 范皓一愣,摇头笑道,“是臣不知前因,说错了话。不过——”他却并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又解释道,“如今徐仪在东吴联合诸郡县抵抗李斛,沭阳公主也出力颇多。东吴人多以为他们才是天作之合。乱世久飘零,如这般阴差阳错之事,不知还有多少……” 他观察着萧怀朔的面色,到底还是没将那句“事急从权,不如将错就错”说出口。 就他看来,既是为结盟而约为婚姻,便该以实用为准,就近、就便选择,尽快成婚,免得变故陡生——但想来就算是萧怀朔这样的主君,也无法将同他出生入死的亲姐姐,当工具来利用吧。 他便只纯然感叹了一句,转而同萧怀朔商讨出使后见了顾淮该怎么说。 如意心里总是不能平静。 送走了顾景楼,她思量许久,到底还是将江渡这边的事丢给李兑处置,自己亲自去太守府上。 关于顾景楼,她还有话要提醒萧怀朔。 她在府门前下马,正遇见霁雪从府里出来。 见到她,霁雪立刻便施了个眼色。如意便随她去对面街口。 因还在府上侍卫的视线内,霁雪便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道,“范夫子劝二殿下将您嫁给顾景楼呢。” 如意没做声。 霁雪抬头看她的脸色,却见她眼中只迷茫一片。霁雪便愣了一愣。 如意却立刻便回过神来,责备道,“这墙角你也敢去听!” 霁雪忙辩解,“我哪里敢,是殿下身旁小厮给的信儿,他也只无意间听到一耳朵罢了。因和咱们府上有牵扯,恰巧遇见我,就提点了我一句。” 如意又顿了一顿。 霁雪便道,“不过二殿下指定不会答应。这也不算什么事儿。” 如意依旧没做声——她说不出话来。 萧怀朔当然不会答应,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姐弟之间的感情。如意很清楚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是什么——她和徐仪两心相悦,又有婚约在身。如今徐仪还在东吴鏖战,萧怀朔怎么可能将徐仪的未婚妻另许他人。何况顾景楼同琉璃也有婚约。 可是如意也不是不能理解范皓为何会有此提议。 在大局和利益攸关之下,她的意愿又算什么?比起两军争战、万人死伤的后果,牺牲掉一个女人的婚姻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所有人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若反抗,该有多么的不合时宜——如意只是不由自主的就想起徐思,想她当日被嫁给李斛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想她顺从之后,旁人又是否隐隐松了一口气,一度感到皆大欢喜。 范皓的提议,其实是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和解。 如意她很认可。 若真到那一步,她不会怨天尤人、无病□□。她会做自己该做、能做的事。 可尽管如此,如意依旧知晓自己不会被牺牲掉。 为什么? 因为她是徐仪的未婚妻,而徐仪的意愿是能和雍州的局势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称量的。 ——并且没有人胆敢要求徐仪做出这份“微不足道”的牺牲。 如意想,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理解错了。所谓天下的局势,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个人为了大局而做出微不足道的牺牲,有的只是你不够强大和重要,所以只能你来做出牺牲。 否则,为何当日没有人敢让李斛放弃自己无礼的求婚,如今没有人敢对顾淮和萧怀朔说该无条件、无保障的信任对方,要为了大局着想? 庄子说,“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仿佛人可以做出选择。然而其实若生只能曳尾涂中,当有人命你留骨而贵的去死时,你是没有抗拒的资格的。 如意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此刻的觉悟和她一直以来所秉持着的信念,相去何止万里之遥? 如意终于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你再不许提了。” 霁雪道,“嗯。” 她见如意又要翻身上马,便问,“您不去见二殿下了?” 如意只拨转马头,道,“不了。你去找何老大,让他有空去舵里见我,我有话和他说。” 新运来的货物盘点完毕,便直接交接给都督府,用于军资。 都督府派来接收的人,不出意外果然是何满舵——大军出征,近两成物资、半数粮草的来源都和舞阳公主有关。作为舞阳公主府在临川王阵营中的代表,何满舵这个仓官当得虽争议不断,却也底气十足。 交接完货物,何满舵便去见舵里见如意。 如意问起顾淮的事,何满舵便巨细靡遗的禀告给她。 如意不置可否,只又问起商队里被萧怀朔挖走的人才。何满舵便道,“出人头地的少,大多做的还是计吏一类繁杂差事。不过二殿下这边选拔晋升不看出身门第,而是看实绩,日后只要立下功劳,想来也少不了他们的富贵。您不必替他们操心。他们也算是系出同门,彼此之间同气连枝,互相照应。自身气象就和旁人不同。”又笑道,“倒是少当家的——都督府上许多人都对您不满,说以往做官看门第、品学,如今做官却要看是否出自公主门下了!” 如意便也道,“锥在囊中,迟早脱颖而出。也得是他们自己有这份才华。”她又道,“只是商队里少了他们打理,如今运行的却颇不顺利。”她便也将商队在鸠兹一带被水贼劫掠之事告诉何满舵。 “覆舟山一带的水贼,并不是寻常百姓落草为寇。”何满舵果然也知道这帮人的底细,便道,“他们大都是原采石渡上的戍军,当日被李斛击溃,逃窜到鸠兹一带,靠劫掠过往行人商贾为生。南陵府也早知道有这一帮人,只是这些人神出鬼没,难以清剿。又不服招安,便只得暂且搁置下来。所幸他们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倒不曾袭击过官军。” 如意道,“招安过?” “是,没找着他们的水寨,官军去附近村寨张贴告示。赏金悬拿,自首者免罪。却至今一个出首告发的也没有。”何满舵顿了顿,“少当家的有什么想法?” 如意道,“采石渡上溃兵怕有几百上千之众吧,这么多人并不好藏,可官军竟没找到一点线索?” 何满舵道,“正是。” 如意想了一会儿,道,“南陵府怎么说?” 何满舵道,“束手无策。所幸自二殿下来到南陵,这些人便安份得很,已近两个月没什么动静了。谁知忽然又劫掠了咱们的商队。”又道,“不管怎么样,敢劫我们的商队,就得给他们些颜色看看。” 如意不由就笑出来,道,“是,我也想仔细追查一番,所以才找何老大你来。” 何满舵便道,“少当家的您说吧。” 如意便道,“你帮我查查,早先去负责去招安的到底是谁。” 用过饭,何满舵要回署里,如意忽又想起件事来,便问道,“您对顾景楼其人知道多少?” 何满舵道,“不多。” 如意道,“只管告诉我。” 何满舵便道,“顾公六个儿子,只有他一个不是嫡出。据说他的生母是个胡人,因为顾夫人善妒,顾公便没将他们母子领回家,只偷偷安置在别院。大概在景瑞十五年吧,顾夫人趁着顾公不在带人杀进别院去。顾公赶回去时,那胡女已经身亡,顾六也差点被溺死。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听说先皇亲自出面说情顾公才没休妻。但顾夫人也被逐回吴郡老家去了。” 如意不由愣了一愣,景瑞十五年,顾景楼四岁,大概已依稀能记住些大事了。 “不过也有人说那胡女只是顾公找来看孩子的下人,顾六的生母另有其人。还有人说……”何满舵忽然顿住。 如意追问道,“说什么?” 何满舵道,“只是无稽之谈罢了……”他见如意好奇不已,只能草草道,“说他并非是顾公之子,而是顾公友人之子。” 如意见他支支吾吾,便想起顾淮满身绯闻,笑道,“这友人不会是位女子吧?” 何满舵也不接茬,只道,“世人仰慕英雄,总是要编排几个美人来匹配他的。” 如意脸上便猛的一红——顾淮那一代人,有徐思在,还有谁敢僭称“美人”。她恐怕是非议到她阿娘身上去了。 她便不做声了。 何满舵问道,“少当家的要打探顾六的事吗?” 如意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只是最好差人留意着他动向。” 何满舵已带人离开了。 此地距小市不远,如意便独自散步回去。 夹道花树烂漫,风暖气清。她散漫的想着心事。 忽就有人从树上荡下来,一个翻身,轻巧的落在她跟前。 那树上枝桠摇晃不止,满树杂花摇落,缤纷如雨。顾景楼就在那花雨中回身面向她,笑眼弯弯。 “——你又何必找人打听,直接开口问我,我必无隐瞒。” 如意下意识向四周望了望。 顾景楼笑道,“没藏着人。” 如意不由头痛——是了,凭顾景楼的功夫,谁能看住他?还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便问道,“你要离开南陵?” 顾景楼笑道,“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来讨我的剑啊。临走前不是交托给你了吗?”他顿了顿,惨淡的试探道,“你不会给我丢掉了吧——” 如意道,“没丢,但我还不能还给你。” 顾景楼微微眯起眼睛,“哦……”片刻后他又笑道,“其实我真要用剑时,有与没有都是一样的。” 他脚步几错,如鬼魅般倾身上前。如意错步躲闪,却忽觉着腰上一重。她羞恼的抬手推他,顾景楼却并未再进一步——他只按住了她腰间短刀的刀柄。顾景楼侧头给了如意一个笑容,脚下一点,后仰着退开。 那笑容令人莫名的恼火,如意探手去拦,顾景楼躲闪时却似乎愣了一下。几个后退,便同如意拉开距离。 他握着那柄短刀把玩,挑衅道,“——我要用时,随手抢一把来也是一样的。” 如意咬着嘴唇不做声。 顾景楼顿了顿,才略迟疑道,“你的右手臂……”对上如意羞恼的目光,他下意识的将话吞了回去。 这场面略有些尴尬,他话说得便不那么流畅,“那长剑我自幼便带在身上,非得拿着它才觉着安心……适才那人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幼时差点被人溺死。你看这么重要的东西我都乖乖的交给你了,你还不信我的诚意?” 如意只伸手道,“把刀还给我。” 顾景楼乖乖的上前,把那短刀递过来,“别生气了,我的短刀不是也借给你用过吗?” 如意只将刀夺回来,低头插回到刀鞘里。 顾景楼道,“咦?我们的刀好像是一双鸳鸯刀。” 如意恼怒道,“闭嘴!” 顾景楼这才抿唇一笑,道,“好。” 如意顿了顿,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又道,“你的刀,稍后我会差人给你送回馆舍里。” “你改了主意?” “是。”如意道,“你说服了我。”她又问,“那么,你还有旁的事吗?” 顾景楼又弯了眼睛,笑道,“有。” 如意道,“请讲。” 顾景楼便抬手折了一枝花,递给她,目光含笑,道,“我觉着我们两个很有缘分。你看我接连三次渡江,遇到的第一个人都是你……” 如意看看那花,再抬头看看顾景楼。忽就明白了些什么。 她立刻面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羞、是恼——这个人明明和她的姐姐有婚约,也明明知道她同旁人有婚约,却还是这么直白的撩拨她。 她扬头望回去,克制着情绪,轻讽道,“我一日三次到江边,遇见过千千万万的人,却只遇着你三次,这缘分委实浅薄了些。” 顾景楼依旧看着她,眸中笑意却褪去了。 如意又道,“不过,尽管只遇着三回,可鲜明如你的,也着实少见。” 顾景楼道,“哦……怎么说?” 如意顿了顿,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敢告诉我,有朝一日建康城也有可能会被攻破的人。” 那一日的对话,如意每每想起来,都觉得触目惊心。 ——那一日顾景楼不但说了建康可能会被攻破,还曾说,你焉知入城勤王的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 看似无心,却令她无法不在意。 这个人知道城中有李斛的内应,却说不知道内应是谁。 当然,这是有可能的。 这个人说顾淮恰好遇刺,故而他没有将天子的旨意传达。 这也情有可原。 这人说腊月里顾淮忽然要北上勤王,是因为顾淮终于意识到援军不可靠。 这也很自然。 一切按着这些巧合发展,那么,若没有最后一个巧合——秦州求援的使者到来,令顾淮临时改变主意放弃勤王北上御敌,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顾淮在建康城中兵力消耗殆尽,勤王部队尽失民心、糜烂不堪的情形下,以雷霆之势杀来,诛李斛,救天子于水火。而后携重兵与重威入城。他便将成为这场叛乱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赢家。 那么,到那时,他会不会应验了顾景楼的那句话? 如意觉着,单以顾淮的性情,恐怕不会。但若一切按着顾淮的性情发展,那么早在去年十月,顾淮便已领旨入朝辅政了。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种种了。 如意不能说一切都是顾景楼的谋算,但她确实知道,顾景楼有这份野心,他也定然曾趁势而为、推波助澜,令一切按着他的意愿进展。并且他差一点就当真做到了。 而在功亏一篑之后,他还能大大方方的出使南陵,有意无意的配合着范皓的提议前来撩拨她。 这样一个少年,不能不令她认真应对。 顾景楼笑道,“我可不曾这么说过。当日我也只是见金陵防备松懈,随口感叹一句罢了。谁会料到后来的事?” 如意便道,“那么,你今日见了临川王,是否也有什么感慨?” 顾景楼看着如意,眯着眼睛想了想,笑道,“我感叹,难怪他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人追随。果然器量远胜寻常人。不过——”他将手中花枝别到如意衣上,笑道,“你和他是一母所出,怎么性情相差这许多?倒是十分的爱记仇。” 他没有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只笑道,“我向你赔礼道歉,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依旧记得你当日两饭之恩,如何?” 如意想了想,道,“还有救命之恩——你被羯人追杀时,我还曾救过你的命。等你报了恩,我自然会一笔勾销。” 顾景楼想了想,笑道,“好,还有救命之恩。那么,你想让我怎么报答?” 81.第七十六章 如意褪下外衣,只着一身素白的内衫,而拉开衣襟,露出右侧肩头来。 肩后的箭伤已然痊愈,只两道粉红的疤痕如虫茧般虬结的卧在白净光滑的皮肤上。 如意抬手按了按,疤痕处依旧没有知觉。不过摸着并没有裂开,也并无旁的异样。 她试着伸了伸右臂——果然依旧无法完全伸直。其实早些时候如意就已意识到了,这次箭伤可能伤到了筋骨。但她没料想到不过短短一招交锋,顾景楼竟就能察觉到。 她倔强的用力着,忽听外头霁雪匆匆道,“二殿下来了。” 如意忙拉上衣衫。 她听见萧怀朔的脚步声就从屏风后传来,忙阻拦道,“先别进来——我在更衣。” 外头脚步声略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听萧怀朔道,“……那我在外头等你。” 如意穿好衣服从里屋出来时,萧怀朔正坐在外头屋檐下。檐下阴影冷且寂寥,外头却有明丽耀眼的春光。他坐在光影切割处,望着外头繁花绽放,漆黑的眼眸里流景绚烂。 听闻声音他起身回头,身上戎装还带些风尘,暗且冷峭。 如意道,“怎么有空到我这边来?” 萧怀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便伸手过来。如意不解的看着他,他目光沉黑,睫毛微微垂下,眸中一片暗影。他手指伸到她耳边时,如意忽就觉着分外违和。她下意识的要后退避开,萧怀朔手指却已停在她耳后。指端轻轻拨了拨,便将手收了回去。 他将手心亮给她看,那掌心里落着两瓣残花。 如意心里莫名的便松了口气,她无奈的低笑出来,随手拢了拢耳鬓,道,“多谢——下次瞧见,只消对我说一声便是。”她便将此事揭过,追问道,“是有什么急事吗?” 萧怀朔顿了顿,道,“李斛到慈溪了。”他看着如意,不容她躲闪的追问道,“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意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开口,“是。”她略缓了缓神,便轻轻拍了拍二郎的肩膀,道,“这不正是个机会吗?只要正面击败李斛,平定叛乱便指日可待了?” 萧怀朔道,“我会杀了他。”他眸光一沉,凝视着如意,又缓缓道,“也可能会死在他手上。” 此言不吉至极,如意有些恼火的打断他道,“若能杀了他当然最好,纵然不能你也不必急着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又不是非要在这一战决出胜负。说什么死在……” 萧怀朔握住她的手,眸光终于再度柔暖起来,道,“你当真这么觉着吗?纵然我杀了他也——” 如意这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喉中不由有些干涩。可她还是扬起头来直视着二郎,道,“你不必顾虑我。我知道在你看来,他是我的生父,我天生就该亲近他、向着他。可是在我这里,却是忽然就有个不相干的人跳出来杀了我的养父,杀了无数我亲近认识的人,将我安居的都邑夷为平地,将好好的天下搅得大乱。而这个人偏偏碰巧是我素昧平生的生父。我从未从这个人身上受过一丝教诲和恩惠,甚至有许多年我都不知道这个人存在。可是当他十恶不赦的杀出来时——连你也觉着我该对他心存感念吗?我视他如陌路,只望你旗开得胜,早日诛杀叛逆。你是不是也觉着我悖逆天伦,不近人情?” 她说着不由便愤慨起来——早在当初逃离建康时,她便已彰明自己的决意。她不曾后悔、动摇过。 可旁人只怕不会信她。 萧怀朔忙按住她的肩膀,道,“别生气了,你能这么想我很欢喜。” 他不日便要出征,如意纵然心里难过,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同他置气。只道,“谁和你生气了。”又道,“只是这人销声匿迹二十年后还能卷土重来,逆转乾坤,本事定然不小。你虽然聪明,可毕竟年轻阅历少,对上他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 萧怀朔道,“放心。建康城虽沦陷了,可就我看来,此刻局面却比早先好了十倍不止。” 如意点头——她亦是这么觉着。却还是顺着他,问道,“怎么说?” 萧怀朔便道,“其一,寿春之围已解,淮南局势安定。顾淮在雍州阻拦西魏,西疆之贼一时也无法南下。此刻打李斛,便譬如关起门来打狗。”他难得粗鄙一句,却是声色并茂,如意虽心绪复杂,也不由会意一笑。萧怀朔见她面上冰消,目光便也一柔,才又说道,“其二,当日在建康是我在瓮中。城外虽有援军,却譬如没有。而今日在南陵,进可攻退可守,纵横捭阖皆有余地。而郢、扬、江、徐四州我都能节制,臂膀俱全。只这一点,便比当日强了何止百倍。” 金陵之败,非战之罪。如今局势依旧艰难,他身处四战之地,背后隐患重重,但比之当日在金陵抵御李斛,却依旧有天壤之别。 “当然,如今李斛的势力和当日攻破建康时也不可同日耳语。不过,占据了丹阳郡、兖州、南徐州东扬州后,他也扩张到要超出他的控制能力了。眼下正是决战的时候。若能除掉我,李斛便除掉了最大的隐患。能将沿江一带的抵抗分化瓦解,据有吴国之地,足以在江南立足。若我能击败他,他的败局也就注定了。”萧怀朔眼睫一垂,道,“想来他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要亲自领兵前来吧。” 他目光柔暖的凝视着如意,说道,“阿姐,你去郢州吧。” 如意道,“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吗?” 萧怀朔摇了摇头,道,“这场战事恐怕会波及整个南陵。若你留在南陵,万一叛军来犯,你身在前线……”他便指了指胸口,道,“这方寸之地怕就要动摇失准了。郢州远离战场,你去郢州,也可免去我的后顾之忧。” 他言之恳切,如意心下却不由感到烦躁。在建康时,天子猜疑她是李斛的女儿,将她软禁在辞秋殿里。如今到了南陵,萧怀朔又说担忧她的安慰,令她远去郢州。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一道经生历死,她又何尝有半步逃避退缩?难道时至今日,他依旧不能将她当作可以并肩而立的伙伴吗? 她说,“我不去。” 萧怀朔道,“阿姐——” 如意打断他,“我就留在南陵,哪里都不去。”她轻讽道,“你也只管对天下人说,我留在南陵令你忧心不已,连仗都不能好好打了。”她正视着萧怀朔,道,“二郎,我不和你说套话。我虽是个女人,可自幼及长所做一切事,有那件是需要你来替我操心、定夺的?你亲自领兵平叛,我莫非就不担忧你的安危?可我可曾耽误过你一点事?可曾说过前线凶险不许你去?”她轻笑道,“——你也不要太霸道了。” 这姊弟二人已许久不曾这么说过话。 可其实这才是他们自幼相处的方式——针锋相对,却又相互理解和欣赏,而后各行其是。 这平衡不知何时、因何事被打破了。似乎如意再次醒来后,他们就再也无法找回相处的正确方式。 可在这一刻萧怀朔直视着如意的目光,却发现那里头的东西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她平等并且坦然的看待他,眼眸里依旧闪烁着令他不服气却又无法不被吸引和说服的自以为是与坦率无欺。 他一时便有些失神。他曾刻意的想将他和如意的关系界定下来。因为那感情太复杂和纠结了,他盘理不顺,就只能抓住心底最执拗的渴望,强给它一个定义。可这一刻他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带了些讽刺和恼火的笑容,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他终于也笑了起来,“你还真是无知无畏啊。”也不待如意开口反驳,便抬手粗鲁的一揉她的头发,示意她进屋,道,“你非要留在南陵,莫非是还有什么事要了结?说来听听。” 78.第七七十三章(下 ) 顾景楼却并不反抗,任由侍卫们将他团团围住。只在有人试图收缴他手中长剑时,下意识的抓紧了不肯松手。 可瞟见如意老神在在的看热闹的目光,到底还是放手了。却也不忘对她感叹,“相识一场,你还真是无情啊!” 如意:他竟还敢和她谈交情。 如意心底忍不住恶意丛生——顾景楼今日若瞎了、瘸了、死了,她肯定好好的同他叙叙交情。甚至他哪怕憔悴一些、愧疚一些,她也能宽容些。如这般毫发无伤的活着,一如既往的轻浮着,那真就不由她不暗恼“人而无耻,不死何俟”了。 ——毕竟当日天子确确实实的下达圣旨,令顾淮入京辅政、御敌。顾景楼奉天子之命,也受维摩之托去江州传旨,可是顾淮没有来,江州的援军也没有到。生死攸关的事,他既为人臣子、受人所托,却不能忠君之事、达成使命,这会儿还要做出什么“知交”的姿态? 她便落井下石道,“别忘了搜身。”她身旁侍从接茬道,“是啊,他身上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密函、赃款。” 侍卫们果然便要去搜顾景楼的身。 顾景楼面色一变,终于想要脱身出去,如意便提醒,“小心,他要夺剑。” 侍卫们忙攥紧手中刀剑,纷纷向后退了一步,剑尖和目光立刻盯紧了顾景楼。 顾景楼目光一扫,竟又按捺下去了。从容笑着,伸开手臂,示意侍卫们尽管搜。一面又对如意道,“你真就这么恼火吗?” 如意并不理会他。她在等着侍卫们从他身上搜出东西来。 顾景楼在这个时机来南陵,当然不会是巧合。如意几乎肯定,他是来替顾淮解释江州刺史何以强占了雍州一事的。他的到来其实也令如意很松了一口气——顾淮派他的儿子而非旁人来,这本身就代表着诚意和善意。 顾景楼还在尝试,“给我个机会解释——我也有很多理由。” 侍卫们迟迟搜不出东西来,顾景楼的笑眼看上去也越发的可恶起来,仿佛吃定了如意一定会妥协一般。 一般说来,如意确实该妥协。因为顾淮在雍州立场不明,万一他的儿子带着善信到来,却受了侮辱慢待,不免要寒了老臣的心。 但如意觉着顾景楼好像误解了一些事——没错,她是一个公主。可本质上,她其实只是一个商人。她不代表萧怀朔,也不代表南陵。 如意便又提点侍卫们,“连路引都没搜出来吗?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会不会是奸细?” 顾景楼不由道,“你可要想好了!” 以如意的耳聪目明,顾景楼不信如意猜不到他的来意——把他关起来不要紧,耽误了大事,于她和萧怀朔也没好处。 如意只瞟他一眼,油盐不进。 这一次顾景楼却不能像坐视台城被围一样轻松。毕竟能否和萧怀朔达成谅解,也干系到顾淮的前路,乃至生死。于他而言是切身利益攸关。 何况上一回他的自作主张已然激怒了他阿爹,若再来这么一回,只怕他阿爹先就要拆了他的骨头。 顾景楼只能无奈道,“路引在我袖子里。” 他伸手要拿,如意又道,“小心有诈。”七八把刀同时向前一伸,他只能无奈的停手。见如意丝毫没有心软、罢休的意味,只能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我奉江州刺史顾公之命,前来求见临川王。我身上有顾公手信,并不是什么奸细——你们快去为我引见。” 他终于肯公开使者的身份,带上江州的诚意,正式求见萧怀朔。 侍卫们都望向如意,如意便故作惊讶道,“你当真是顾公的使者?既如此,为何不早些亮明身份,却在这里乱攀交情?” 顾景楼憋了一口气,道,“公主殿下,您觉着是什么缘故?” 侍卫们都一惊,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意不由懊悔自己过火。恰李兑从船上下来,替她解围道,“殿下,船上货物已清点完毕。您还有旁的吩咐吗?” 李兑也这么叫,侍卫们便不再怀疑如意的身份。慌忙行礼。 如意便也学着顾景楼的不要脸,道,“都起来吧。正事要紧,快去向南陵府通报吧。” 离开之前,顾景楼再度看向如意,难得的,眼中竟还有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多少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至于我的刀,就烦请殿下暂时替我保管了。” 也不待如意再反驳,便跟着引路的令官,前往南陵府谒见萧怀朔去了。 82.第七十七章 天河六年四月,赭圻县。 顾景楼抱了满怀文书进屋,怒气冲冲的往桌案上一砸。道,“你就非要用这些琐事消遣我?” 如意从那文书堆后头扬起头来,疲倦的揉了揉额头,道,“我怎么消遣你了?” 顾景楼拍着那堆文书,道,“我能走路时就开始习武,车马骑射,刀剑枪戟无所不通。想当年我去江北,孤胆深入敌营,探听机密。待要回来时,那是十步一杀,千里不留行。我这样的少年英雄,你就让我当一个刀笔吏?!” 如意无奈道,“当日是你说要报答我的一饭之恩,随我怎么差遣使用。” 顾景楼见她态度平和,居然很好说话,眸光一闪,便循循善诱道,“都说随你怎么差遣了——我既授你牛刀,你用来杀鸡,岂不浪费?” 如意扶住额头,闭目养神——和顾景楼其人打交道,真心需要极好的修养。你看他变脸变得这么快,显然先前就没那么生气。之所以做出忍无可忍的模样,不过就是为了先声夺人。先把她的气势打压下去,才好和她讨价还价。 她却没有精力再同顾景楼磨皮,直接问道,“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顾景楼胳膊便压在那叠文书上,整个人倾身上前。虽依旧还有些装摸做样,却已掩不住眉眼之间的张扬意气,“都说要报答你了,当然是你差遣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意真想直接伸手指门请他立刻滚出去,顾景楼立刻口风一转,“但是也不能浪费了我的才华,得选一件非我不可的事……”他便勉为其难的抄起一卷文书,反向张开在她面前,指点她,“你看这么多东西都要送去前线,没个可靠的人押送怎么放心?” 如意心想,你也知道得派可靠的人——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做过什么会让人觉着可靠的事! “你想去前线,我修书一封推荐你去便是。只是临川王是临川王,我是我。替他做事可不算报答我的恩情。” 顾景楼本来要反驳,却忽听出她话中有话,眸光不由就勾了一勾,道,“你们姐弟之间何必要分这么请?” 如意并不理会他,只道,“押送军需辎重不是我的分内,你想去不该找我商议,该去都督府上自荐。至于你我之间的约定,延后个半年一年的也不碍事。何时还清何时算就是。” 她久坐生倦,便起身活动筋骨,去庭院里透气。 顾景楼口中抱怨着,“喂,你这个人怎么……”一面也跟了出去。 ——三月中下旬,萧怀朔亲自领兵出征,进攻姑孰。同李斛展开决战。 到四月里,两军已有许多次交锋。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看,目下萧怀朔还没遭遇败绩,每战必有斩获。反倒是李斛几次进攻都被打退,损失连连。虽都只是小败而已,尚还不至于影响战局。但也打破了李斛每战必克、难以战胜的神话,如今江东人说起李斛,已不再先带一股恐惧了。 只是两军对阵,消耗巨大。前日都督府上主簿送信来,请如意协助督造羽箭。 如意本以为是后方供给跟不上前方消耗了,故而都督府向她寻求外援。去了才知道,原来是官中羡慕她手上商队、工匠的效率,想要向她求取真经。 如意:……萧怀朔手下这些幕僚,向人讨要东西时还真是大方啊! 她当然也不会不管。便亲自物色了老工匠去箭匠营观摩,看流程上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又将自己素日里激励管理匠坊的法子传授给督造官。 故而她的时间又有些不够用,便捉了顾景楼来帮忙——身为顾淮送来的人质,顾景楼因早先信用太差不能领兵,便成了整个城中最无所事事的人——但这货他居然还挑三拣四? 顾景楼还在追讨,“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兄吧……” 如意道,“是是是……” 外头天暖风情,春日明媚。暮春仲夏时节,满院子繁花谢尽,草木葱茏翠绿。 如意抬眼远望天际,顾景楼便也跟着追看过去。便见有飞鸟自天际飞近,如意目光追望着。那双素来淡定的眸子里竟也流露出期待了。 顾景楼低头略一寻思,见那鸟越发飞近——似乎正是要往这院子里来——便一跃而起,踏着护栏、屋檐,如鹞子般翻飞向上,一把将那白鸽握在了手中。他自空中落下,就蹲在那黑瓦的屋顶之上,漆黑的眼睛弯弯带笑望向如意,挥了挥手中猎物。 那白鸽显然训练良好,在他手中淡定的转着脑袋,也不扑腾挣扎。 顾景楼翻手一看,果见鸽腿上绑了一枚小竹筒。他便将竹筒解下来,扬手将信鸽放飞。 “鸿雁传情,这信鸽想必是从东吴而来了。”他笑问道,“天下离乱的时候,你们却还有闲情逸致万里传书,真是感情笃厚啊。” 如意道,“这是从前线传回的消息。恐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快些给我。” 顾景楼自对面屋顶上跃下来,却依旧将信将疑,“真的?” 如意道,“信鸽飞不到东吴,且去得越远回得便越慢,到东吴还不如舟马稳妥。”她半接半抢,将信拿到手上展开。 顾景楼微微眯了眯眼睛,道,“……你们竟真有联络?” 如意顿了顿,才道,“有。”虽然就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顾景楼便觉得有些没意思,道,“快看看是什么事吧。” 信果然是从姑孰传来。 ——李斛分兵自姑孰向西南迂回,尚还不知目的。 如意抿唇沉思,顾景楼也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分兵迂回——难道他是想从背面偷袭临川王?” 如意:……两军对阵大半个月了,这会儿深入敌阵大白天的玩背后偷袭? “恐怕他要偷袭的不是临川王,”如意道,“而是南陵。” 李斛不擅长水战,最近几次交锋都败给萧怀朔,且短期内恐怕难以改观。他若想突破困境,势必得另想办法。而萧怀朔陈兵于姑孰,南陵势必兵力空虚。趁机分兵从陆路偷袭南陵,切断萧怀朔后方补给,迫使他回援,而后以逸待劳两面夹击——这正是兵法所说“围魏救赵”。 顾景楼也是一点就通,问道,“南陵城里现在有多少兵?” “三千?”如意也只知道约数罢了——且这三千人恐怕并非精锐士卒,“不过,李斛还要阻拒临川王,能分派出来的兵力也不会太多。且这次分兵押在‘偷袭’上,只要南陵准备妥当,便没什么可怕的。” 李斛不可能全力进攻南陵。否则一旦姑孰被攻破,萧怀朔舳舻而下进逼建康,可就弄巧成拙了。他势必不会蠢到用建康换南陵。 顾景楼却不以为然,道,“李斛用八千人拿下台城,用两百人拿下广陵,用两千人便拿下宛陵。南徐州、南兖州一带城池,也无不是区区几百、千余人就攻陷了……” 如意道,“是。但是他前后投入近三万军队,也依旧没能拿下义兴。” 而守卫义兴的人是徐仪。 顾景楼就有些不仗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就眸中带笑道,“假设,只是假设而已——你猜若南陵局势危急,临川王会不会回兵来救你?” 他说得天真无邪,仿佛就只是临时起意考验人性罢了,丝毫不带挑拨之意。 当然这种问题其实也挑拨不着如意。萧怀朔令她离开南陵时,她既然敢取笑他婆婆妈妈,当然就不会为萧怀朔不来救她而怨天尤人。她有自力更生的准备。 她只是忍不住就反问道,“若换成是你,会在此刻回兵来救南陵吗?” 顾景楼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不由就顿了一顿——这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他早已做出过一次选择,而那一次他选择养寇自重,放任李斛消耗台城。当然,那最终的结果并不在他的设计之中——至少他决然没打算让如意身陷敌手。 他目光不由又望向如意的手臂,那手肘微弯,不仔细看确实察觉不出异样来。 他见过给如意剜肉疗伤的大夫,知道她如何从鬼门关侥幸回来。若这会儿还当着如意的面说漂亮话,未免就太厚颜无耻了。 他想了想,终还是说道,“若建康城业已在望,当然不能为了区区南陵放弃大好局势。但等攻下建康之后,我一定会……” 如意一笑,道,“到那时,南陵之围也就不救而解了,倒不必你特地回援。” 顾景楼默然不语。 她便吩咐人为她备马,道,“如你所说,前线想必是不会有援军来救的。我要协助南陵府守城,你有什么打算?” 顾景楼反问道,“你说呢!” 如意挑了挑眉,只看着他笑。 顾景楼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恼,道,“我不是那么反复无常的人。既然说了要回报你的救命之恩,当然就要和你共渡难关。” 如意一笑,道,“那便多谢了。” 80.第七十第五章 婚姻天然便是两姓盟约。 范皓的法子听上去似乎浅陋,却是解决眼下困境的最直观也最有效的做法。 萧怀朔很清楚这一点。 正因为清楚,所以那下意识的狂躁和暴怒才显得格外无处着落。他所能想出的抗拒的理由都渺小并且不智。 范皓提醒道,“殿下?” 萧怀朔回过神,便不徐不燥的向范皓解释道,“这件事却是您说晚了——先皇早已和顾淮约定婚姻,将沭阳公主许配给了顾景楼。去岁顾景楼去建康报信时,先皇还曾叮嘱阿兄尽快为顾景楼和三姐完婚。如今临时换人……” 范皓一愣,摇头笑道,“是臣不知前因,说错了话。不过——”他却并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又解释道,“如今徐仪在东吴联合诸郡县抵抗李斛,沭阳公主也出力颇多。东吴人多以为他们才是天作之合。乱世久飘零,如这般阴差阳错之事,不知还有多少……” 他观察着萧怀朔的面色,到底还是没将那句“事急从权,不如将错就错”说出口。 就他看来,既是为结盟而约为婚姻,便该以实用为准,就近、就便选择,尽快成婚,免得变故陡生——但想来就算是萧怀朔这样的主君,也无法将同他出生入死的亲姐姐,当工具来利用吧。 他便只纯然感叹了一句,转而同萧怀朔商讨出使后见了顾淮该怎么说。 如意心里总是不能平静。 送走了顾景楼,她思量许久,到底还是将江渡这边的事丢给李兑处置,自己亲自去太守府上。 关于顾景楼,她还有话要提醒萧怀朔。 她在府门前下马,正遇见霁雪从府里出来。 见到她,霁雪立刻便施了个眼色。如意便随她去对面街口。 因还在府上侍卫的视线内,霁雪便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道,“范夫子劝二殿下将您嫁给顾景楼呢。” 如意没做声。 霁雪抬头看她的脸色,却见她眼中只迷茫一片。霁雪便愣了一愣。 如意却立刻便回过神来,责备道,“这墙角你也敢去听!” 霁雪忙辩解,“我哪里敢,是殿下身旁小厮给的信儿,他也只无意间听到一耳朵罢了。因和咱们府上有牵扯,恰巧遇见我,就提点了我一句。” 如意又顿了一顿。 霁雪便道,“不过二殿下指定不会答应。这也不算什么事儿。” 如意依旧没做声——她说不出话来。 萧怀朔当然不会答应,并不只是因为他们姐弟之间的感情。如意很清楚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是什么——她和徐仪两心相悦,又有婚约在身。如今徐仪还在东吴鏖战,萧怀朔怎么可能将徐仪的未婚妻另许他人。何况顾景楼同琉璃也有婚约。 可是如意也不是不能理解范皓为何会有此提议。 在大局和利益攸关之下,她的意愿又算什么?比起两军争战、万人死伤的后果,牺牲掉一个女人的婚姻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所有人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若反抗,该有多么的不合时宜——如意只是不由自主的就想起徐思,想她当日被嫁给李斛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想她顺从之后,旁人又是否隐隐松了一口气,一度感到皆大欢喜。 范皓的提议,其实是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和解。 如意她很认可。 若真到那一步,她不会怨天尤人、无病□□。她会做自己该做、能做的事。 可尽管如此,如意依旧知晓自己不会被牺牲掉。 为什么? 因为她是徐仪的未婚妻,而徐仪的意愿是能和雍州的局势放在同一个天平上称量的。 ——并且没有人胆敢要求徐仪做出这份“微不足道”的牺牲。 如意想,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理解错了。所谓天下的局势,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个人为了大局而做出微不足道的牺牲,有的只是你不够强大和重要,所以只能你来做出牺牲。 否则,为何当日没有人敢让李斛放弃自己无礼的求婚,如今没有人敢对顾淮和萧怀朔说该无条件、无保障的信任对方,要为了大局着想? 庄子说,“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仿佛人可以做出选择。然而其实若生只能曳尾涂中,当有人命你留骨而贵的去死时,你是没有抗拒的资格的。 如意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此刻的觉悟和她一直以来所秉持着的信念,相去何止万里之遥? 如意终于说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你再不许提了。” 霁雪道,“嗯。” 她见如意又要翻身上马,便问,“您不去见二殿下了?” 如意只拨转马头,道,“不了。你去找何老大,让他有空去舵里见我,我有话和他说。” 新运来的货物盘点完毕,便直接交接给都督府,用于军资。 都督府派来接收的人,不出意外果然是何满舵——大军出征,近两成物资、半数粮草的来源都和舞阳公主有关。作为舞阳公主府在临川王阵营中的代表,何满舵这个仓官当得虽争议不断,却也底气十足。 交接完货物,何满舵便去见舵里见如意。 如意问起顾淮的事,何满舵便巨细靡遗的禀告给她。 如意不置可否,只又问起商队里被萧怀朔挖走的人才。何满舵便道,“出人头地的少,大多做的还是计吏一类繁杂差事。不过二殿下这边选拔晋升不看出身门第,而是看实绩,日后只要立下功劳,想来也少不了他们的富贵。您不必替他们操心。他们也算是系出同门,彼此之间同气连枝,互相照应。自身气象就和旁人不同。”又笑道,“倒是少当家的——都督府上许多人都对您不满,说以往做官看门第、品学,如今做官却要看是否出自公主门下了!” 如意便也道,“锥在囊中,迟早脱颖而出。也得是他们自己有这份才华。”她又道,“只是商队里少了他们打理,如今运行的却颇不顺利。”她便也将商队在鸠兹一带被水贼劫掠之事告诉何满舵。 “覆舟山一带的水贼,并不是寻常百姓落草为寇。”何满舵果然也知道这帮人的底细,便道,“他们大都是原采石渡上的戍军,当日被李斛击溃,逃窜到鸠兹一带,靠劫掠过往行人商贾为生。南陵府也早知道有这一帮人,只是这些人神出鬼没,难以清剿。又不服招安,便只得暂且搁置下来。所幸他们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倒不曾袭击过官军。” 如意道,“招安过?” “是,没找着他们的水寨,官军去附近村寨张贴告示。赏金悬拿,自首者免罪。却至今一个出首告发的也没有。”何满舵顿了顿,“少当家的有什么想法?” 如意道,“采石渡上溃兵怕有几百上千之众吧,这么多人并不好藏,可官军竟没找到一点线索?” 何满舵道,“正是。” 如意想了一会儿,道,“南陵府怎么说?” 何满舵道,“束手无策。所幸自二殿下来到南陵,这些人便安份得很,已近两个月没什么动静了。谁知忽然又劫掠了咱们的商队。”又道,“不管怎么样,敢劫我们的商队,就得给他们些颜色看看。” 如意不由就笑出来,道,“是,我也想仔细追查一番,所以才找何老大你来。” 何满舵便道,“少当家的您说吧。” 如意便道,“你帮我查查,早先去负责去招安的到底是谁。” 用过饭,何满舵要回署里,如意忽又想起件事来,便问道,“您对顾景楼其人知道多少?” 何满舵道,“不多。” 如意道,“只管告诉我。” 何满舵便道,“顾公六个儿子,只有他一个不是嫡出。据说他的生母是个胡人,因为顾夫人善妒,顾公便没将他们母子领回家,只偷偷安置在别院。大概在景瑞十五年吧,顾夫人趁着顾公不在带人杀进别院去。顾公赶回去时,那胡女已经身亡,顾六也差点被溺死。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听说先皇亲自出面说情顾公才没休妻。但顾夫人也被逐回吴郡老家去了。” 如意不由愣了一愣,景瑞十五年,顾景楼四岁,大概已依稀能记住些大事了。 “不过也有人说那胡女只是顾公找来看孩子的下人,顾六的生母另有其人。还有人说……”何满舵忽然顿住。 如意追问道,“说什么?” 何满舵道,“只是无稽之谈罢了……”他见如意好奇不已,只能草草道,“说他并非是顾公之子,而是顾公友人之子。” 如意见他支支吾吾,便想起顾淮满身绯闻,笑道,“这友人不会是位女子吧?” 何满舵也不接茬,只道,“世人仰慕英雄,总是要编排几个美人来匹配他的。” 如意脸上便猛的一红——顾淮那一代人,有徐思在,还有谁敢僭称“美人”。她恐怕是非议到她阿娘身上去了。 她便不做声了。 何满舵问道,“少当家的要打探顾六的事吗?” 如意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只是最好差人留意着他动向。” 何满舵已带人离开了。 此地距小市不远,如意便独自散步回去。 夹道花树烂漫,风暖气清。她散漫的想着心事。 忽就有人从树上荡下来,一个翻身,轻巧的落在她跟前。 那树上枝桠摇晃不止,满树杂花摇落,缤纷如雨。顾景楼就在那花雨中回身面向她,笑眼弯弯。 “——你又何必找人打听,直接开口问我,我必无隐瞒。” 如意下意识向四周望了望。 顾景楼笑道,“没藏着人。” 如意不由头痛——是了,凭顾景楼的功夫,谁能看住他?还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便问道,“你要离开南陵?” 顾景楼笑道,“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来讨我的剑啊。临走前不是交托给你了吗?”他顿了顿,惨淡的试探道,“你不会给我丢掉了吧——” 如意道,“没丢,但我还不能还给你。” 顾景楼微微眯起眼睛,“哦……”片刻后他又笑道,“其实我真要用剑时,有与没有都是一样的。” 他脚步几错,如鬼魅般倾身上前。如意错步躲闪,却忽觉着腰上一重。她羞恼的抬手推他,顾景楼却并未再进一步——他只按住了她腰间短刀的刀柄。顾景楼侧头给了如意一个笑容,脚下一点,后仰着退开。 那笑容令人莫名的恼火,如意探手去拦,顾景楼躲闪时却似乎愣了一下。几个后退,便同如意拉开距离。 他握着那柄短刀把玩,挑衅道,“——我要用时,随手抢一把来也是一样的。” 如意咬着嘴唇不做声。 顾景楼顿了顿,才略迟疑道,“你的右手臂……”对上如意羞恼的目光,他下意识的将话吞了回去。 这场面略有些尴尬,他话说得便不那么流畅,“那长剑我自幼便带在身上,非得拿着它才觉着安心……适才那人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幼时差点被人溺死。你看这么重要的东西我都乖乖的交给你了,你还不信我的诚意?” 如意只伸手道,“把刀还给我。” 顾景楼乖乖的上前,把那短刀递过来,“别生气了,我的短刀不是也借给你用过吗?” 如意只将刀夺回来,低头插回到刀鞘里。 顾景楼道,“咦?我们的刀好像是一双鸳鸯刀。” 如意恼怒道,“闭嘴!” 顾景楼这才抿唇一笑,道,“好。” 如意顿了顿,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又道,“你的刀,稍后我会差人给你送回馆舍里。” “你改了主意?” “是。”如意道,“你说服了我。”她又问,“那么,你还有旁的事吗?” 顾景楼又弯了眼睛,笑道,“有。” 如意道,“请讲。” 顾景楼便抬手折了一枝花,递给她,目光含笑,道,“我觉着我们两个很有缘分。你看我接连三次渡江,遇到的第一个人都是你……” 如意看看那花,再抬头看看顾景楼。忽就明白了些什么。 她立刻面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羞、是恼——这个人明明和她的姐姐有婚约,也明明知道她同旁人有婚约,却还是这么直白的撩拨她。 她扬头望回去,克制着情绪,轻讽道,“我一日三次到江边,遇见过千千万万的人,却只遇着你三次,这缘分委实浅薄了些。” 顾景楼依旧看着她,眸中笑意却褪去了。 如意又道,“不过,尽管只遇着三回,可鲜明如你的,也着实少见。” 顾景楼道,“哦……怎么说?” 如意顿了顿,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敢告诉我,有朝一日建康城也有可能会被攻破的人。” 那一日的对话,如意每每想起来,都觉得触目惊心。 ——那一日顾景楼不但说了建康可能会被攻破,还曾说,你焉知入城勤王的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 看似无心,却令她无法不在意。 这个人知道城中有李斛的内应,却说不知道内应是谁。 当然,这是有可能的。 这个人说顾淮恰好遇刺,故而他没有将天子的旨意传达。 这也情有可原。 这人说腊月里顾淮忽然要北上勤王,是因为顾淮终于意识到援军不可靠。 这也很自然。 一切按着这些巧合发展,那么,若没有最后一个巧合——秦州求援的使者到来,令顾淮临时改变主意放弃勤王北上御敌,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顾淮在建康城中兵力消耗殆尽,勤王部队尽失民心、糜烂不堪的情形下,以雷霆之势杀来,诛李斛,救天子于水火。而后携重兵与重威入城。他便将成为这场叛乱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赢家。 那么,到那时,他会不会应验了顾景楼的那句话? 如意觉着,单以顾淮的性情,恐怕不会。但若一切按着顾淮的性情发展,那么早在去年十月,顾淮便已领旨入朝辅政了。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种种了。 如意不能说一切都是顾景楼的谋算,但她确实知道,顾景楼有这份野心,他也定然曾趁势而为、推波助澜,令一切按着他的意愿进展。并且他差一点就当真做到了。 而在功亏一篑之后,他还能大大方方的出使南陵,有意无意的配合着范皓的提议前来撩拨她。 这样一个少年,不能不令她认真应对。 顾景楼笑道,“我可不曾这么说过。当日我也只是见金陵防备松懈,随口感叹一句罢了。谁会料到后来的事?” 如意便道,“那么,你今日见了临川王,是否也有什么感慨?” 顾景楼看着如意,眯着眼睛想了想,笑道,“我感叹,难怪他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人追随。果然器量远胜寻常人。不过——”他将手中花枝别到如意衣上,笑道,“你和他是一母所出,怎么性情相差这许多?倒是十分的爱记仇。” 他没有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只笑道,“我向你赔礼道歉,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我依旧记得你当日两饭之恩,如何?” 如意想了想,道,“还有救命之恩——你被羯人追杀时,我还曾救过你的命。等你报了恩,我自然会一笔勾销。” 顾景楼想了想,笑道,“好,还有救命之恩。那么,你想让我怎么报答?” 81.第七十第六章 如意褪下外衣,只着一身素白的内衫,而拉开衣襟,露出右侧肩头来。 肩后的箭伤已然痊愈,只两道粉红的疤痕如虫茧般虬结的卧在白净光滑的皮肤上。 如意抬手按了按,疤痕处依旧没有知觉。不过摸着并没有裂开,也并无旁的异样。 她试着伸了伸右臂——果然依旧无法完全伸直。其实早些时候如意就已意识到了,这次箭伤可能伤到了筋骨。但她没料想到不过短短一招交锋,顾景楼竟就能察觉到。 她倔强的用力着,忽听外头霁雪匆匆道,“二殿下来了。” 如意忙拉上衣衫。 她听见萧怀朔的脚步声就从屏风后传来,忙阻拦道,“先别进来——我在更衣。” 外头脚步声略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听萧怀朔道,“……那我在外头等你。” 如意穿好衣服从里屋出来时,萧怀朔正坐在外头屋檐下。檐下阴影冷且寂寥,外头却有明丽耀眼的春光。他坐在光影切割处,望着外头繁花绽放,漆黑的眼眸里流景绚烂。 听闻声音他起身回头,身上戎装还带些风尘,暗且冷峭。 如意道,“怎么有空到我这边来?” 萧怀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忽然便伸手过来。如意不解的看着他,他目光沉黑,睫毛微微垂下,眸中一片暗影。他手指伸到她耳边时,如意忽就觉着分外违和。她下意识的要后退避开,萧怀朔手指却已停在她耳后。指端轻轻拨了拨,便将手收了回去。 他将手心亮给她看,那掌心里落着两瓣残花。 如意心里莫名的便松了口气,她无奈的低笑出来,随手拢了拢耳鬓,道,“多谢——下次瞧见,只消对我说一声便是。”她便将此事揭过,追问道,“是有什么急事吗?” 萧怀朔顿了顿,道,“李斛到慈溪了。”他看着如意,不容她躲闪的追问道,“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意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开口,“是。”她略缓了缓神,便轻轻拍了拍二郎的肩膀,道,“这不正是个机会吗?只要正面击败李斛,平定叛乱便指日可待了?” 萧怀朔道,“我会杀了他。”他眸光一沉,凝视着如意,又缓缓道,“也可能会死在他手上。” 此言不吉至极,如意有些恼火的打断他道,“若能杀了他当然最好,纵然不能你也不必急着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又不是非要在这一战决出胜负。说什么死在……” 萧怀朔握住她的手,眸光终于再度柔暖起来,道,“你当真这么觉着吗?纵然我杀了他也——” 如意这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喉中不由有些干涩。可她还是扬起头来直视着二郎,道,“你不必顾虑我。我知道在你看来,他是我的生父,我天生就该亲近他、向着他。可是在我这里,却是忽然就有个不相干的人跳出来杀了我的养父,杀了无数我亲近认识的人,将我安居的都邑夷为平地,将好好的天下搅得大乱。而这个人偏偏碰巧是我素昧平生的生父。我从未从这个人身上受过一丝教诲和恩惠,甚至有许多年我都不知道这个人存在。可是当他十恶不赦的杀出来时——连你也觉着我该对他心存感念吗?我视他如陌路,只望你旗开得胜,早日诛杀叛逆。你是不是也觉着我悖逆天伦,不近人情?” 她说着不由便愤慨起来——早在当初逃离建康时,她便已彰明自己的决意。她不曾后悔、动摇过。 可旁人只怕不会信她。 萧怀朔忙按住她的肩膀,道,“别生气了,你能这么想我很欢喜。” 他不日便要出征,如意纵然心里难过,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还同他置气。只道,“谁和你生气了。”又道,“只是这人销声匿迹二十年后还能卷土重来,逆转乾坤,本事定然不小。你虽然聪明,可毕竟年轻阅历少,对上他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 萧怀朔道,“放心。建康城虽沦陷了,可就我看来,此刻局面却比早先好了十倍不止。” 如意点头——她亦是这么觉着。却还是顺着他,问道,“怎么说?” 萧怀朔便道,“其一,寿春之围已解,淮南局势安定。顾淮在雍州阻拦西魏,西疆之贼一时也无法南下。此刻打李斛,便譬如关起门来打狗。”他难得粗鄙一句,却是声色并茂,如意虽心绪复杂,也不由会意一笑。萧怀朔见她面上冰消,目光便也一柔,才又说道,“其二,当日在建康是我在瓮中。城外虽有援军,却譬如没有。而今日在南陵,进可攻退可守,纵横捭阖皆有余地。而郢、扬、江、徐四州我都能节制,臂膀俱全。只这一点,便比当日强了何止百倍。” 金陵之败,非战之罪。如今局势依旧艰难,他身处四战之地,背后隐患重重,但比之当日在金陵抵御李斛,却依旧有天壤之别。 “当然,如今李斛的势力和当日攻破建康时也不可同日耳语。不过,占据了丹阳郡、兖州、南徐州东扬州后,他也扩张到要超出他的控制能力了。眼下正是决战的时候。若能除掉我,李斛便除掉了最大的隐患。能将沿江一带的抵抗分化瓦解,据有吴国之地,足以在江南立足。若我能击败他,他的败局也就注定了。”萧怀朔眼睫一垂,道,“想来他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要亲自领兵前来吧。” 他目光柔暖的凝视着如意,说道,“阿姐,你去郢州吧。” 如意道,“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吗?” 萧怀朔摇了摇头,道,“这场战事恐怕会波及整个南陵。若你留在南陵,万一叛军来犯,你身在前线……”他便指了指胸口,道,“这方寸之地怕就要动摇失准了。郢州远离战场,你去郢州,也可免去我的后顾之忧。” 他言之恳切,如意心下却不由感到烦躁。在建康时,天子猜疑她是李斛的女儿,将她软禁在辞秋殿里。如今到了南陵,萧怀朔又说担忧她的安慰,令她远去郢州。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一道经生历死,她又何尝有半步逃避退缩?难道时至今日,他依旧不能将她当作可以并肩而立的伙伴吗? 她说,“我不去。” 萧怀朔道,“阿姐——” 如意打断他,“我就留在南陵,哪里都不去。”她轻讽道,“你也只管对天下人说,我留在南陵令你忧心不已,连仗都不能好好打了。”她正视着萧怀朔,道,“二郎,我不和你说套话。我虽是个女人,可自幼及长所做一切事,有那件是需要你来替我操心、定夺的?你亲自领兵平叛,我莫非就不担忧你的安危?可我可曾耽误过你一点事?可曾说过前线凶险不许你去?”她轻笑道,“——你也不要太霸道了。” 这姊弟二人已许久不曾这么说过话。 可其实这才是他们自幼相处的方式——针锋相对,却又相互理解和欣赏,而后各行其是。 这平衡不知何时、因何事被打破了。似乎如意再次醒来后,他们就再也无法找回相处的正确方式。 可在这一刻萧怀朔直视着如意的目光,却发现那里头的东西自始至终从未变过。她平等并且坦然的看待他,眼眸里依旧闪烁着令他不服气却又无法不被吸引和说服的自以为是与坦率无欺。 他一时便有些失神。他曾刻意的想将他和如意的关系界定下来。因为那感情太复杂和纠结了,他盘理不顺,就只能抓住心底最执拗的渴望,强给它一个定义。可这一刻他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带了些讽刺和恼火的笑容,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他终于也笑了起来,“你还真是无知无畏啊。”也不待如意开口反驳,便抬手粗鲁的一揉她的头发,示意她进屋,道,“你非要留在南陵,莫非是还有什么事要了结?说来听听。” 82.第七十十七章 天河六年四月,赭圻县。 顾景楼抱了满怀文书进屋,怒气冲冲的往桌案上一砸。道,“你就非要用这些琐事消遣我?” 如意从那文书堆后头扬起头来,疲倦的揉了揉额头,道,“我怎么消遣你了?” 顾景楼拍着那堆文书,道,“我能走路时就开始习武,车马骑射,刀剑枪戟无所不通。想当年我去江北,孤胆深入敌营,探听机密。待要回来时,那是十步一杀,千里不留行。我这样的少年英雄,你就让我当一个刀笔吏?!” 如意无奈道,“当日是你说要报答我的一饭之恩,随我怎么差遣使用。” 顾景楼见她态度平和,居然很好说话,眸光一闪,便循循善诱道,“都说随你怎么差遣了——我既授你牛刀,你用来杀鸡,岂不浪费?” 如意扶住额头,闭目养神——和顾景楼其人打交道,真心需要极好的修养。你看他变脸变得这么快,显然先前就没那么生气。之所以做出忍无可忍的模样,不过就是为了先声夺人。先把她的气势打压下去,才好和她讨价还价。 她却没有精力再同顾景楼磨皮,直接问道,“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顾景楼胳膊便压在那叠文书上,整个人倾身上前。虽依旧还有些装摸做样,却已掩不住眉眼之间的张扬意气,“都说要报答你了,当然是你差遣什么我就做什么。”如意真想直接伸手指门请他立刻滚出去,顾景楼立刻口风一转,“但是也不能浪费了我的才华,得选一件非我不可的事……”他便勉为其难的抄起一卷文书,反向张开在她面前,指点她,“你看这么多东西都要送去前线,没个可靠的人押送怎么放心?” 如意心想,你也知道得派可靠的人——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做过什么会让人觉着可靠的事! “你想去前线,我修书一封推荐你去便是。只是临川王是临川王,我是我。替他做事可不算报答我的恩情。” 顾景楼本来要反驳,却忽听出她话中有话,眸光不由就勾了一勾,道,“你们姐弟之间何必要分这么请?” 如意并不理会他,只道,“押送军需辎重不是我的分内,你想去不该找我商议,该去都督府上自荐。至于你我之间的约定,延后个半年一年的也不碍事。何时还清何时算就是。” 她久坐生倦,便起身活动筋骨,去庭院里透气。 顾景楼口中抱怨着,“喂,你这个人怎么……”一面也跟了出去。 ——三月中下旬,萧怀朔亲自领兵出征,进攻姑孰。同李斛展开决战。 到四月里,两军已有许多次交锋。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看,目下萧怀朔还没遭遇败绩,每战必有斩获。反倒是李斛几次进攻都被打退,损失连连。虽都只是小败而已,尚还不至于影响战局。但也打破了李斛每战必克、难以战胜的神话,如今江东人说起李斛,已不再先带一股恐惧了。 只是两军对阵,消耗巨大。前日都督府上主簿送信来,请如意协助督造羽箭。 如意本以为是后方供给跟不上前方消耗了,故而都督府向她寻求外援。去了才知道,原来是官中羡慕她手上商队、工匠的效率,想要向她求取真经。 如意:……萧怀朔手下这些幕僚,向人讨要东西时还真是大方啊! 她当然也不会不管。便亲自物色了老工匠去箭匠营观摩,看流程上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又将自己素日里激励管理匠坊的法子传授给督造官。 故而她的时间又有些不够用,便捉了顾景楼来帮忙——身为顾淮送来的人质,顾景楼因早先信用太差不能领兵,便成了整个城中最无所事事的人——但这货他居然还挑三拣四? 顾景楼还在追讨,“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兄吧……” 如意道,“是是是……” 外头天暖风情,春日明媚。暮春仲夏时节,满院子繁花谢尽,草木葱茏翠绿。 如意抬眼远望天际,顾景楼便也跟着追看过去。便见有飞鸟自天际飞近,如意目光追望着。那双素来淡定的眸子里竟也流露出期待了。 顾景楼低头略一寻思,见那鸟越发飞近——似乎正是要往这院子里来——便一跃而起,踏着护栏、屋檐,如鹞子般翻飞向上,一把将那白鸽握在了手中。他自空中落下,就蹲在那黑瓦的屋顶之上,漆黑的眼睛弯弯带笑望向如意,挥了挥手中猎物。 那白鸽显然训练良好,在他手中淡定的转着脑袋,也不扑腾挣扎。 顾景楼翻手一看,果见鸽腿上绑了一枚小竹筒。他便将竹筒解下来,扬手将信鸽放飞。 “鸿雁传情,这信鸽想必是从东吴而来了。”他笑问道,“天下离乱的时候,你们却还有闲情逸致万里传书,真是感情笃厚啊。” 如意道,“这是从前线传回的消息。恐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快些给我。” 顾景楼自对面屋顶上跃下来,却依旧将信将疑,“真的?” 如意道,“信鸽飞不到东吴,且去得越远回得便越慢,到东吴还不如舟马稳妥。”她半接半抢,将信拿到手上展开。 顾景楼微微眯了眯眼睛,道,“……你们竟真有联络?” 如意顿了顿,才道,“有。”虽然就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顾景楼便觉得有些没意思,道,“快看看是什么事吧。” 信果然是从姑孰传来。 ——李斛分兵自姑孰向西南迂回,尚还不知目的。 如意抿唇沉思,顾景楼也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分兵迂回——难道他是想从背面偷袭临川王?” 如意:……两军对阵大半个月了,这会儿深入敌阵大白天的玩背后偷袭? “恐怕他要偷袭的不是临川王,”如意道,“而是南陵。” 李斛不擅长水战,最近几次交锋都败给萧怀朔,且短期内恐怕难以改观。他若想突破困境,势必得另想办法。而萧怀朔陈兵于姑孰,南陵势必兵力空虚。趁机分兵从陆路偷袭南陵,切断萧怀朔后方补给,迫使他回援,而后以逸待劳两面夹击——这正是兵法所说“围魏救赵”。 顾景楼也是一点就通,问道,“南陵城里现在有多少兵?” “三千?”如意也只知道约数罢了——且这三千人恐怕并非精锐士卒,“不过,李斛还要阻拒临川王,能分派出来的兵力也不会太多。且这次分兵押在‘偷袭’上,只要南陵准备妥当,便没什么可怕的。” 李斛不可能全力进攻南陵。否则一旦姑孰被攻破,萧怀朔舳舻而下进逼建康,可就弄巧成拙了。他势必不会蠢到用建康换南陵。 顾景楼却不以为然,道,“李斛用八千人拿下台城,用两百人拿下广陵,用两千人便拿下宛陵。南徐州、南兖州一带城池,也无不是区区几百、千余人就攻陷了……” 如意道,“是。但是他前后投入近三万军队,也依旧没能拿下义兴。” 而守卫义兴的人是徐仪。 顾景楼就有些不仗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就眸中带笑道,“假设,只是假设而已——你猜若南陵局势危急,临川王会不会回兵来救你?” 他说得天真无邪,仿佛就只是临时起意考验人性罢了,丝毫不带挑拨之意。 当然这种问题其实也挑拨不着如意。萧怀朔令她离开南陵时,她既然敢取笑他婆婆妈妈,当然就不会为萧怀朔不来救她而怨天尤人。她有自力更生的准备。 她只是忍不住就反问道,“若换成是你,会在此刻回兵来救南陵吗?” 顾景楼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不由就顿了一顿——这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他早已做出过一次选择,而那一次他选择养寇自重,放任李斛消耗台城。当然,那最终的结果并不在他的设计之中——至少他决然没打算让如意身陷敌手。 他目光不由又望向如意的手臂,那手肘微弯,不仔细看确实察觉不出异样来。 他见过给如意剜肉疗伤的大夫,知道她如何从鬼门关侥幸回来。若这会儿还当着如意的面说漂亮话,未免就太厚颜无耻了。 他想了想,终还是说道,“若建康城业已在望,当然不能为了区区南陵放弃大好局势。但等攻下建康之后,我一定会……” 如意一笑,道,“到那时,南陵之围也就不救而解了,倒不必你特地回援。” 顾景楼默然不语。 她便吩咐人为她备马,道,“如你所说,前线想必是不会有援军来救的。我要协助南陵府守城,你有什么打算?” 顾景楼反问道,“你说呢!” 如意挑了挑眉,只看着他笑。 顾景楼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恼,道,“我不是那么反复无常的人。既然说了要回报你的救命之恩,当然就要和你共渡难关。” 如意一笑,道,“那便多谢了。” 83.第七十十八章 姑孰。 鼓声躁鸣不止,士兵们将数十道云梯推上城墙,前赴后继的向上攀爬。喊杀声震天作响。李斛身披坚执锐,全副武装,亲自于城下督战。 台城一战其实才过去没多久,可也许是因为最终他将台城攻克了下来,也许是因为近来他过于顺风顺水了,总之在再次短兵相接之后,他才又记起自己早已见识过这少年守城的能耐。 ——萧怀朔达到姑孰不到两日,便将城墙加高到三丈四尺。这么高的城墙,云梯下搭着攻城车才能勉强攀上城头。然而爬不到云梯的一半,便被楼上巨石砸中。到处都是士兵摔下云梯,或是被落石杂伤时的惨叫声。不多时地上已满是鲜血尸首。 李斛调拨盾兵填上前去,三五个人同举一面盾,勉强扛住落石的冲击,艰难的向上。 忽有一枚流矢飞来,李斛胯下马惊。他收着马缰“吁”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那马安抚下来。 李斛不由抬头向城上望去,却见萧怀朔一身燕居便服坐在城头。那少年龙章凤姿,卓然不群,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身侧一人击鼓,另一人搁下长弓,似乎在惋惜适才不中。俱都从容有余。 当日攻打台城时李斛也并非没和这少年打过照面,可这次相见却令他心中悚然一惊,一时竟生出了畏难之心。 他当然不会在阵前赞赏敌人,眉眼一转,便令人向萧怀朔喊话,“吾儿,你老子在此,你阿母甘给我做妾,你为何忤逆不孝!” 这声音虽大半淹没在战场鼓噪声中,然而到底还是传入那少年耳中。 李斛见那少年勃然变色,心下得意不已。 然而那少年并未同他对骂,只唤人来吩咐吩咐两声。片刻后城上守将便将烧的滚烫的黑油顺着云梯倾倒下去,士兵被烫得皮焦肉烂,哀嚎不止。城上扔了火把下去,火势自下而上迅速窜起。数十道云梯半数被毁,着火的士兵四下寻找水源,落河者无数。更多士兵怕被火油波及,争相后逃,彼此践踏。 李斛见死伤惨重,局面已难以控制,只能收兵。然而后方士兵们畏惧着火乱窜之人将火引来,竟向他们放箭。 李斛怕萧怀朔趁乱掩杀上来,竟对此放任不制止。 他在下属掩护下后撤时,不由再度抬头望向城楼。却见萧怀朔也正望向他,那目光如鹰隼,冷漠又锋锐。 李斛收兵,忽见江上舰船如乌云涌来,船上箭如飞蝗,漫天飞来。军中中箭无数,纷纷如惊兔般无头乱撞。 这一次舰船上南兵却并非放一波箭便走,竟明目张胆的乘小舟上岸,趁乱掩杀过来。 李斛麾下士兵士气低迷,且前度攻城死伤惨重,已不敢恋战。眼看着那些近战远不如他们的矮小南兵气焰嚣张的杀将上来。所幸这些人并未深追,只在岸上劫杀一波,便心满意足的收兵回船上去。 李斛大败回营,见营中伤病疲卒或坐或倚枪,士气低迷悲观,不由羞恼至极。 夜间独自饮酒消怒。喝过酒却也没忘了带上众将巡视营帐,查看营盘的守卫与戒备——他手下虽多屠城、劫掠之事,然而营规森严,纵然才经历惨败,营盘的守卫也依旧井井有条,并未因此松懈怠慢。 李斛心情这才稍稍好转。传令分酒肉下去,又亲自往营中探视伤病。 他是临时起意,士兵们不知他来,便有夜深难眠之人沮丧的说着闲话。 李斛拐过木栅,便听有人迟疑道,“你说……那个二皇子是不是真会妖术?” “听说在牛首山上,萧懋德带了大军去抓他,眼看就要得手了,忽然间半个牛首山坍下来,把萧懋德的大军生生活埋了。后来他走到江宁,萧懋德的手下又追过去,眼看不行了,横溪上忽然有黄龙跃起,张开血盆大口,把追兵连人带马一并生吞了下去……” 营中一时静默下来。 不知是谁又说,“也,也不一定是妖术。我听说,那些皇子皇孙都是天上星宿托生,有龙神保佑……若还没到败的时候,有人敢犯上作乱,就会惹怒龙神……” 李斛暴怒而已,一斩斩破营地,怒吼道,“把这些妖言惑众的畜生拉出去砍了!” 待李斛酒醒,才忽的明白过来。然而此刻懊悔已然来不及。 萧怀朔有龙神护体、命不该绝的流言已传遍了整个营地。士兵们不敢公开议论,然而私底下议论纷纷,军心散乱动摇。 萧怀朔自城楼上走下,何满舵便迎上前来,道,“李斛派孔蔡率五千人,往宣城的方向去了。” 萧怀朔停住脚步,道,“宣城?” 何满舵道,“是。尚未探明李斛的军令,但想来……” 萧怀朔扶住城墙,静静的沉思,道,“何缯还在李斛手中。” 当日李斛要南下的消息传来,萧怀猷命何缯前往采石渡戍守。可惜何缯军队未至,李斛便已渡过长江夺下了采石渡。何缯手下军队自投罗网,不成章法的抵抗之后,士卒离散,何缯本人则被俘虏。 何缯本就是萧怀猷的人,李斛将萧怀猷扶持为皇帝之后,何缯便也暧昧不明的成了李斛的人。 何满舵不解萧怀朔何以忽然提到这个人,只能点头道,“是。”他更关心的却是如意,“孔蔡此去的目的,想来必是南陵。南陵守备薄弱,是否该……” 萧怀朔摇了摇头,道,“南陵城池坚固,区区五千人马不成威胁。眼下最要紧的是趁势击败李斛,进逼建康。只要能夺下建康,孔蔡自然归降。不必担忧。” 何满舵迟疑不决,未能作答。 萧怀朔便道,“我知道你心中所向,但这也是舞阳公主的决意。” ——心中所忧虑之事果然发生,他又何尝不动摇?可是,他不能回救。他没有能两全的办法,他亦没有舍弃天下去保护如意周全的觉悟。如果注定必要舍弃一边,他所能做出的唯一正确的选择呼之欲出,又何必胡思乱想,陡然动摇心智? 他便清空思绪,只全力关注眼下之事,道,“召集诸将到我帐中议事——” 他手指几乎掐入掌心,面上却无动于衷。片刻后便只留背影给何满舵。 何满舵几番思忖,脑中忽就一响。他明白萧怀朔何以要提起何缯了——如意曾隐约向他提起过,鸠兹一带活跃的水贼,就是当日采石渡上溃败的散兵——那些人曾都是何缯的麾下。 ……南陵所需要面临的敌军也许并非只有孔蔡那五千人,还有盘踞在鸠兹的何缯旧部! 这些人看似不多,可既然他们选择在鸠兹安营扎寨,还能不被官军察觉,想必早已和当地百姓盘根错节——也许这些人本就是鸠兹出身。何缯确实曾是南陵一带的地主豪强。 若再算上这些……恐怕攻打南陵的军队,便要上万了。 何满舵只觉得脊背冰凉——南陵的城池和守军当真能抗拒如此多的军队吗?萧怀朔当真就如此冷漠绝情吗? 南陵,鸠兹。 绕过一道青山,走不多远,便是茫茫芦苇荡。河滩、洲渚和湖泊尽都淹没在芦苇、荻草之间,只偶尔过一道山坡,能自那坡顶望见芦苇之间的碧水。那水中斑鸠杂居,不知何处传来动静,鸠鸟便成群在水草中飞起,不多时复又隐没在水草中。 天地苍茫,不知前路。 顾景楼生性警戒,一路不由四望。终于忍不住对如意道,“此地若要设埋,简直防不胜防。若在秋冬,或者还能一把火烧干净了。如今水草丰茂的时候,还真是无可破解。” 如意道,“这片荒泽南北六十里,东西二十里。只中间有一片方圆不足五六里的土地被开垦作田庄,有百姓聚居。其余地方尽是星罗棋布的湖泊和……”她抬鞭一指,“水草。那田庄唤作何家庄,是从西、北两边到南陵的最近的通道。” 顾景楼沉思片刻,道,“你当真要去?若你先前所说属实,那何家庄是何缯的产业,鸠兹的水贼和他们同气连枝……你真觉着他们会听你废话?” 如意道,“不知道,但总得一试。” “试不成怎么办?” “跑呗。”如意道,“若跑不掉,就只好请你于千军之中取贼首了——你的功夫总不会是吹出来的吧?” 顾景楼,“我没吹牛,但你也别拿我当神仙啊!”他比了个射箭的手势,“再俊的功夫也一样乱刀砍死、乱箭射死!没听过双拳难敌四手吗?” 如意哈哈的笑起来,道,“那你就只好努力想想怎么帮着我用嘴皮子完成目标了。” 她竟没趁机调侃他可以逃走。顾景楼不觉便挺了挺胸,也跟着抿唇一笑。片刻后又觉着哪里不对头——他才是师兄!他才是男人!他才有功业啊!就算是报恩也罢,总之绝对不该是这种小跟班的感觉! 他心下略感不爽,道,“那就给你镇镇场子吧。” 如意只笑而不语。 84.第七十九章(上) 远望只见茫茫芦苇荡。曲折的乡间小路的前端几乎始终都隐没在两岸水草之间,却一路都未曾断绝。 他们沿路前行,渐渐的道路开阔起来。随着水泊和水草渐渐稀疏,大片大片的田地出现在视野中。时近晌午,田中尚有人劳作——麦子扬花抽穗的时候,最少不得灌溉。 田地的中央可望见隆起的坞壁,它拱卫的村落犹如海中一座小而坚固的岛屿,那“岛”中四角的高台上俱都有人在瞭望,坞壁上有农民穿着简陋的甲胄在巡逻。 这是一个村子,也是一个坞堡。 坞堡多见于北方,但其实在南方也并不少有——武装起来的田庄是乱世的必然结果。 鸠兹一带方圆几十里就只这一个村庄。南陵府说找不到水贼的寨子时,如意就已意识到他们未必是真的找不到,只不过要动一个田庄远比剿灭一群水贼麻烦得多罢了——田庄本身的武装倒也罢了,但田庄的背后往往有一个在本府盘根错节乃至于呼风唤雨的大姓,说不定负责剿匪的官吏本身就和此姓有亲。因此,既然水贼们已消停了,当然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后来如意的调查,也更印证了此事。 如意一行人在坞壁门前翻身下马。 如意和顾景楼不由抬头仰望,旁边守门的大胡子正和李兑说话,望见他们便笑道,“够高吧?” “高。”如意和顾景楼真心实意的点头,又同时一扭头,问,“这得多高啊?” “二丈八。宽也有四丈三,”大胡子得意的炫耀,“比南陵城的城墙都不差什么。早些年有匪兵要劫村,打了四天都没打进来。” 如意和顾景楼同时一竖大拇指,大胡子便哈哈的笑起来。 一行人几无阻碍的进了村子,顾景楼见四处都有人同李兑搭话,便低声对如意道,“看起来很熟嘛。” 如意道,“做生意而已。” “他劫你的镖,你还和他们做生意?” 如意淡定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顾景楼顿了一顿,有些纠结,“……头一次见面时,你帮我付账是因为慧眼识英雄,还是——” 如意笑道,“有区别吗?” 顾景楼想了想,略有些郁闷——不论如意当初对他的善意是因为慧眼识英雄还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就此刻的结果而言,好像确实没区别。 如意看了他一眼,道,“商人讲究广结善缘。当日见你卓然出众,我心中赏识,故而出手相助罢了。” 顾景楼微微后仰,挑眉一笑,道,“赏识?” 如意道,“赏识。你若听错了这两个字——无非是因为瞧不起我是个女人罢了。” 顾景楼争辩道,“我……那怎么就是瞧不起你了?!” 如意道,“设若我是个男人,初次见面出手相助,你也能误会我是因你年少风流,为你心动意摇了吗?” 顾景楼脸上一红,挥手将那恶心的画面打散,道,“你……” 如意道,“正如你碰巧是个男人,我也不过是碰巧生做女人罢了。除此之外,女人和男人之间也没什么区别——才华、性情、家世、财富,你看什么是好的,这世上九成九的人——不论男女——都不会它差。而你碰巧就是这么一个好的,而我碰巧就是那九成九的人中的一个。” 顾景楼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只沉默不语。 如意瞧了他一眼,抿唇一笑,总结道,“我也不是非得对一个男人有居心,才会觉着欣赏,才会出手相助,”她伸手指了指顾景楼和自己,又一指李兑和商队众人,“才会和他一起出来做事。” 顾景楼面红耳赤,片刻后才羞恼道,“……自作多情!” 如意不由笑出声来。 顾景楼满脸发烫——他当然听得出来,这件事里自作多情的那个分明是他才对。如意这是在变相的拒绝他,并且她将他的心态揣摩得十分透彻。她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将此事点破,可见是真的不把他放在心上——一般说来,这会儿她有求于他,怎么也该同他虚与委蛇一下才好啊! 顾景楼越想越是恼火,“大庭广众之下口无遮拦,你就不觉着害羞?” 如意笑道,“啊,是我说错话了,仔细想来确实羞愧得紧。还请不要同我计较啊。” 她认错得如此坦率,反而令人不知如何应对了。顾景楼憋了半晌,到底还是没说出话来。只瞪了她一眼,丢开她大步去追赶李兑了。 如意忙道,“可别走远了,还要你帮忙镇场子呢!” 顾景楼回头呛道,“你不是要我把你当男人吗?自己镇去吧!” 如意再度失笑出声。 和顾景楼相处久了,如意已隐约能明白这个人的思路了。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个人其实很像。他们的傲慢和自以为是,其实大都源于自卑。 譬如她能同何满舵、李兑这些江湖人士,同商队三教九流之辈和睦相处,却偏偏因琉璃一个眼神就疏而远之。莫非以琉璃的教养,为人处事会比商队那些人更冒犯,更难相处吗?当然不是,只不过是因为她对琉璃有种无法宣之于口的羡慕,而琉璃偏偏处处对她表露出嫉妒来,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孤僻敏感的在琉璃跟前挺直脊背,好叫自己看上去光辉灿烂些。就算明知琉璃会被刺激得更加敌视她,也不肯放柔身段——因为她格外在意琉璃的目光,她害怕被琉璃看轻了。 如意很幸运。徐思和徐仪都有中正平和的内心。他们温柔又明亮,时刻吸引着如意的目光。在这两个人的陪伴和指点下,她很快便从躁动压抑中走出来,才终于能从容的看待她和琉璃的不同。 也因此,在知道了顾景楼的身世和遭遇之后,她很快便明白顾景楼对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很像,都曾经一度因自卑而敏感。正因为这份敏感,所以顾景楼在落魄中越发傲慢的端着架子,对旁人的轻视睚眦必报。一旦如意对他表露出一些很寻常的善意,他立刻就觉着如意慧眼识英雄,并且出于某种才子佳人的成见,认定了如意对他芳心暗许——是的,如意也是和顾景楼混熟了之后才意识到,顾景楼讨人厌的地方不在于喜欢她,而在于他认定是她在喜欢他。事实上顾景楼可能压根就不怎么喜欢她,他只是误以为如意喜欢他,所以才荣幸并且得意的投桃报李罢了。 这也并不奇怪——如他这种童年坎坷的少年,是很难放下心防,主动去喜欢上什么人的。只有当别人先喜欢了,他才会适度的打开心防。 但同样对他表露善意的姑娘恐怕不少,他为什么偏偏只“回报”如意?可能仅仅因为如意是个公主——想必顾景楼在他那个宗室出身的嫡母手里实在受了很多搓摩。就和如意偏偏格外在意琉璃一样,顾景楼他也只和公主过不去。 83.第七十八章 姑孰。 鼓声躁鸣不止,士兵们将数十道云梯推上城墙,前赴后继的向上攀爬。喊杀声震天作响。李斛身披坚执锐,全副武装,亲自于城下督战。 台城一战其实才过去没多久,可也许是因为最终他将台城攻克了下来,也许是因为近来他过于顺风顺水了,总之在再次短兵相接之后,他才又记起自己早已见识过这少年守城的能耐。 ——萧怀朔达到姑孰不到两日,便将城墙加高到三丈四尺。这么高的城墙,云梯下搭着攻城车才能勉强攀上城头。然而爬不到云梯的一半,便被楼上巨石砸中。到处都是士兵摔下云梯,或是被落石杂伤时的惨叫声。不多时地上已满是鲜血尸首。 李斛调拨盾兵填上前去,三五个人同举一面盾,勉强扛住落石的冲击,艰难的向上。 忽有一枚流矢飞来,李斛胯下马惊。他收着马缰“吁”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那马安抚下来。 李斛不由抬头向城上望去,却见萧怀朔一身燕居便服坐在城头。那少年龙章凤姿,卓然不群,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身侧一人击鼓,另一人搁下长弓,似乎在惋惜适才不中。俱都从容有余。 当日攻打台城时李斛也并非没和这少年打过照面,可这次相见却令他心中悚然一惊,一时竟生出了畏难之心。 他当然不会在阵前赞赏敌人,眉眼一转,便令人向萧怀朔喊话,“吾儿,你老子在此,你阿母甘给我做妾,你为何忤逆不孝!” 这声音虽大半淹没在战场鼓噪声中,然而到底还是传入那少年耳中。 李斛见那少年勃然变色,心下得意不已。 然而那少年并未同他对骂,只唤人来吩咐吩咐两声。片刻后城上守将便将烧的滚烫的黑油顺着云梯倾倒下去,士兵被烫得皮焦肉烂,哀嚎不止。城上扔了火把下去,火势自下而上迅速窜起。数十道云梯半数被毁,着火的士兵四下寻找水源,落河者无数。更多士兵怕被火油波及,争相后逃,彼此践踏。 李斛见死伤惨重,局面已难以控制,只能收兵。然而后方士兵们畏惧着火乱窜之人将火引来,竟向他们放箭。 李斛怕萧怀朔趁乱掩杀上来,竟对此放任不制止。 他在下属掩护下后撤时,不由再度抬头望向城楼。却见萧怀朔也正望向他,那目光如鹰隼,冷漠又锋锐。 李斛收兵,忽见江上舰船如乌云涌来,船上箭如飞蝗,漫天飞来。军中中箭无数,纷纷如惊兔般无头乱撞。 这一次舰船上南兵却并非放一波箭便走,竟明目张胆的乘小舟上岸,趁乱掩杀过来。 李斛麾下士兵士气低迷,且前度攻城死伤惨重,已不敢恋战。眼看着那些近战远不如他们的矮小南兵气焰嚣张的杀将上来。所幸这些人并未深追,只在岸上劫杀一波,便心满意足的收兵回船上去。 李斛大败回营,见营中伤病疲卒或坐或倚枪,士气低迷悲观,不由羞恼至极。 夜间独自饮酒消怒。喝过酒却也没忘了带上众将巡视营帐,查看营盘的守卫与戒备——他手下虽多屠城、劫掠之事,然而营规森严,纵然才经历惨败,营盘的守卫也依旧井井有条,并未因此松懈怠慢。 李斛心情这才稍稍好转。传令分酒肉下去,又亲自往营中探视伤病。 他是临时起意,士兵们不知他来,便有夜深难眠之人沮丧的说着闲话。 李斛拐过木栅,便听有人迟疑道,“你说……那个二皇子是不是真会妖术?” “听说在牛首山上,萧懋德带了大军去抓他,眼看就要得手了,忽然间半个牛首山坍下来,把萧懋德的大军生生活埋了。后来他走到江宁,萧懋德的手下又追过去,眼看不行了,横溪上忽然有黄龙跃起,张开血盆大口,把追兵连人带马一并生吞了下去……” 营中一时静默下来。 不知是谁又说,“也,也不一定是妖术。我听说,那些皇子皇孙都是天上星宿托生,有龙神保佑……若还没到败的时候,有人敢犯上作乱,就会惹怒龙神……” 李斛暴怒而已,一斩斩破营地,怒吼道,“把这些妖言惑众的畜生拉出去砍了!” 待李斛酒醒,才忽的明白过来。然而此刻懊悔已然来不及。 萧怀朔有龙神护体、命不该绝的流言已传遍了整个营地。士兵们不敢公开议论,然而私底下议论纷纷,军心散乱动摇。 萧怀朔自城楼上走下,何满舵便迎上前来,道,“李斛派孔蔡率五千人,往宣城的方向去了。” 萧怀朔停住脚步,道,“宣城?” 何满舵道,“是。尚未探明李斛的军令,但想来……” 萧怀朔扶住城墙,静静的沉思,道,“何缯还在李斛手中。” 当日李斛要南下的消息传来,萧怀猷命何缯前往采石渡戍守。可惜何缯军队未至,李斛便已渡过长江夺下了采石渡。何缯手下军队自投罗网,不成章法的抵抗之后,士卒离散,何缯本人则被俘虏。 何缯本就是萧怀猷的人,李斛将萧怀猷扶持为皇帝之后,何缯便也暧昧不明的成了李斛的人。 何满舵不解萧怀朔何以忽然提到这个人,只能点头道,“是。”他更关心的却是如意,“孔蔡此去的目的,想来必是南陵。南陵守备薄弱,是否该……” 萧怀朔摇了摇头,道,“南陵城池坚固,区区五千人马不成威胁。眼下最要紧的是趁势击败李斛,进逼建康。只要能夺下建康,孔蔡自然归降。不必担忧。” 何满舵迟疑不决,未能作答。 萧怀朔便道,“我知道你心中所向,但这也是舞阳公主的决意。” ——心中所忧虑之事果然发生,他又何尝不动摇?可是,他不能回救。他没有能两全的办法,他亦没有舍弃天下去保护如意周全的觉悟。如果注定必要舍弃一边,他所能做出的唯一正确的选择呼之欲出,又何必胡思乱想,陡然动摇心智? 他便清空思绪,只全力关注眼下之事,道,“召集诸将到我帐中议事——” 他手指几乎掐入掌心,面上却无动于衷。片刻后便只留背影给何满舵。 何满舵几番思忖,脑中忽就一响。他明白萧怀朔何以要提起何缯了——如意曾隐约向他提起过,鸠兹一带活跃的水贼,就是当日采石渡上溃败的散兵——那些人曾都是何缯的麾下。 ……南陵所需要面临的敌军也许并非只有孔蔡那五千人,还有盘踞在鸠兹的何缯旧部! 这些人看似不多,可既然他们选择在鸠兹安营扎寨,还能不被官军察觉,想必早已和当地百姓盘根错节——也许这些人本就是鸠兹出身。何缯确实曾是南陵一带的地主豪强。 若再算上这些……恐怕攻打南陵的军队,便要上万了。 何满舵只觉得脊背冰凉——南陵的城池和守军当真能抗拒如此多的军队吗?萧怀朔当真就如此冷漠绝情吗? 南陵,鸠兹。 绕过一道青山,走不多远,便是茫茫芦苇荡。河滩、洲渚和湖泊尽都淹没在芦苇、荻草之间,只偶尔过一道山坡,能自那坡顶望见芦苇之间的碧水。那水中斑鸠杂居,不知何处传来动静,鸠鸟便成群在水草中飞起,不多时复又隐没在水草中。 天地苍茫,不知前路。 顾景楼生性警戒,一路不由四望。终于忍不住对如意道,“此地若要设埋,简直防不胜防。若在秋冬,或者还能一把火烧干净了。如今水草丰茂的时候,还真是无可破解。” 如意道,“这片荒泽南北六十里,东西二十里。只中间有一片方圆不足五六里的土地被开垦作田庄,有百姓聚居。其余地方尽是星罗棋布的湖泊和……”她抬鞭一指,“水草。那田庄唤作何家庄,是从西、北两边到南陵的最近的通道。” 顾景楼沉思片刻,道,“你当真要去?若你先前所说属实,那何家庄是何缯的产业,鸠兹的水贼和他们同气连枝……你真觉着他们会听你废话?” 如意道,“不知道,但总得一试。” “试不成怎么办?” “跑呗。”如意道,“若跑不掉,就只好请你于千军之中取贼首了——你的功夫总不会是吹出来的吧?” 顾景楼,“我没吹牛,但你也别拿我当神仙啊!”他比了个射箭的手势,“再俊的功夫也一样乱刀砍死、乱箭射死!没听过双拳难敌四手吗?” 如意哈哈的笑起来,道,“那你就只好努力想想怎么帮着我用嘴皮子完成目标了。” 她竟没趁机调侃他可以逃走。顾景楼不觉便挺了挺胸,也跟着抿唇一笑。片刻后又觉着哪里不对头——他才是师兄!他才是男人!他才有功业啊!就算是报恩也罢,总之绝对不该是这种小跟班的感觉! 他心下略感不爽,道,“那就给你镇镇场子吧。” 如意只笑而不语。 85.第七十九章(中) 何家庄议事堂。 炽白的日光映在土路上,白杨树下浓荫缩成一团。天气燥热。议事堂前值守的士兵瞟一眼蹲在树荫下躲日头的闲人,心中不由怨气丛生,看向对面外来客的目光就没那么耐心友善了。 这帮外来客带着何缯的手书前来。 何家庄是何缯的产业,庄子上的住户大都是何家的部曲和佃农,按说何缯有令,他们不敢不遵。但今日庄上青壮却几乎都是采石渡上的逃兵,当日何缯被俘,他们不甘心受叛贼驱使,便在赵大演的谋划下啸营哗变,趁乱逃到鸠兹一带,夺取了何家庄。说来他们都是叛主之辈,今日叛军执掌天下、何缯东山再起,他们心里焉不惴惴? 不过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大不了再度落草为寇。天下之大,岂无男儿立身之地?因此今日何缯的手令到了,他们反而破罐子破摔起来。对着这些鹰视狼顾的外来客,也就没什么好声气、好脸色了。 今日来客共七人,三人进屋去同何絾、赵大演说事,剩下四个人——两个在这里同他们套近乎,打探村里的事,另外两个说要去喂马,也不知道喂到哪里去了。 卫兵心烦的拨弄着刀柄,眼角余光在那聒噪的外来客脖子上扫来扫去。 他是当日随赵大演从采石渡回来的青壮之一,家中世代为何家佃农。辛苦终年食不果腹,姐妹悉数沦落为奴,这种憋屈日子他过够了。叛主后才翻身过了几天好日子,怎么甘心走回头路?只要赵大演一声令下,他即刻就砍了这些外来客。 他正心烦,忽觉得两个外来客安静下来,浓眉之下深陷入眼窝的眼睛不知不觉凝起神来,戒备的望向庄子中央那条土路。 士兵也不由望过去,便见一行五人出现在议事堂前。 他虽因心烦戒备得不是那么用心,但也不至于五个大活人靠近了还没察觉到——他记得很清楚,先前看时,就只有一个一眼就看出是女扮男装的行人往这边来。因那女子美貌过人,他还多看了几眼。谁知一时不察,竟有这么多人靠近了。 他上前意欲阻拦,便见一个阔脸的高大汉子上前一步——他认出此人是常到庄子上收货做买卖的生意人,名叫李兑。虽生得凶恶,然而脾性温和风趣,在庄上人缘极好。早几日前他就听说李兑有大买卖要来同庄上当家的商议,不由就松懈下来,问道,“李大哥,来找我们赵当家的?” 李兑道,“原本如此,但眼下还有旁的事要先处置。” 两个外来客互相对视一眼,手已按上刀柄。 李兑却比他更快发难,手中宿铁刀猛的出鞘,直劈而去。 两个外来客匆忙应战,一人试图回头提醒屋里,却见里头已交谈完毕,自己这边三个人正在何絾和赵大演的陪伴下自堂上走出。忙喊道,“小心,此间有诈!” 话音未落,已被一刀斩杀,血溅堂前。 事发突然,叛军使者和何家庄的人都毫无准备。叛军使者已揪住何絾质问,“足下这是何意?” ——他仍未弄清局面,不知是否是何家庄设下的陷阱,看似逼问何絾,其实也是变相挟持住他做人质。 何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哪里应对得来这样的场面,忙问赵大演,“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谁掷了刀鞘过来,正打在叛军使者的手上。使者才吃痛松手,便见有白刃迎面刺来。 却是一个窈窕曼妙的少女向他发难,使者心绪稍定,心想先擒杀这女子再质问何絾和赵大演也不晚。他有心杀鸡儆猴,便先丢开何絾,下了狠力直对着那少女面门一拳轰去。 那少女却不恋战,仿佛早看透他的心思一般,一触即退。使者一击不中,何絾却已趁机脱逃。使者心知不能再退,只能紧追不舍,谁知侧面又有一剑劈来——却是有男人前来接应这少女。 何絾虽侥幸脱身,却早被下破了胆子,见眼前血肉横飞,只能一个劲儿往赵大演身后躲藏,捶胸顿足的一叠声质问,“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 赵大演却也有些措手不及——何家庄不说固若金汤,好歹也有七八百士卒。若是被官军破城杀入腹地也就罢了,谁能料到区区三五人便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肆意撒野?他是真的毫无准备。 何况叛军派来的这几个使者都是狂妄无力之人,赵大演心里也不乏教训他们的冲动,故而反应便有些慢。 何絾见他不动,竟以为这些人是赵大演安排的,痛心疾首道,“你疯了吗?!杀了他们岂不招致官军报复?何家庄区区之地,哪里挡得住李斛手下虎狼之师?!” 赵大演这才回味过来,忙喝道,“快保护官差!” 话音才落,便听一女扮男装的缁衣少女淡然却又气势迫人的问道,“足下保护的是哪家官差?” 赵大演不由一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那少女却并未继续进逼,只道,“——眼下只是私人恩怨,足下不要插手的好。” 赵大演问道,“你们有什么仇,非要致人死地?” 那少女道,“毁家杀父之仇。” 赵大演再一噎——这年头手刃杀父仇人,不但是民间推崇的义举,就连官家也极少追究。作为一介草莽,他认同这种道德观。但自己的利益却也不能不维护,“荒唐!何家庄不是让你报仇的地方,再不住手休怪我无情!” 那少女似乎觉着好笑,却当真收刀入鞘,对赵大演道,“既然赵当家的这么说,那我就卖你一个面子。”一抬手,喝道,“都住手,放他们走吧。” 可惜她这话说得有些晚了。 ——议事堂前五个叛军使者,已被斩杀了两个,重伤一个。她一言落下,李兑刚把第四个人劈倒在地,那伤势显然也是活不了了。只有最后一个人,见李兑等人竟当真住手让开出路,哪里还敢恋战? 连句狠话都不说,打眼瞟见大杨树下栓了匹马,三两步冲上前去,一刀劈断缰绳,上马便逃。 赵大演见地上人呻吟哀嚎,狠话不绝,又见唯一剩下的活口竟二话不说就要逃,立刻便明白那少女言下之意。 ——真让人走了,他们哪里还说得清? 忙喝道,“快拦下他!” 那马上之人挥鞭催马,逃得急切,两侧行人哪里敢拦,纷纷避让。 议事堂前这条土路纵穿何家庄,是村中主道,一马平川,直通南北。眨眼间那人竟就要出庄子了。 赵大演急道,“打马腿,拦下他,快拦下他!”后来竟含,“弓手呢?” 如意这才对李兑施了个眼色。 李兑大步上前,飞快翻上了议事堂旁边的瞭望台上,拾起了台上长弓。 只听尖锐的破空声当头响起,白得晃眼的土路上远远奔驰着的那匹黑马猛的一矮,摔到在地上。 一发而中,四下寂然。 如意闭目平复心神。随即抬头问李兑,“留活口了没?” 李兑道,“留这么多活口作甚?我瞄准的是颈子,想来他活不了了。” 待到前去验看的人回来,赵大演即刻问,“活着没?射中了哪里?” 那人心有余悸的比了比脖子,道,“……穿透了,活不了。” 何家庄四下人瞬间面色煞白——这些人大都是当兵出身,和庄上世代务农的佃户不同,他们很清楚瞄准脖颈需要怎样的神射和自负。便是对着靶子,要射中靶心都需要很大的运气,何况目标在飞驰的马背上,射中缩在领子后那方寸之间?这人确实说中就中了。而要洞穿人的颈骨,又得是怎样的神力。 赵大演看了如意一眼,见她面色平淡,仿佛理所当然,心下不由暗生惧意。 86.第七十九章(下) 赵大演怒道,“你还有心做买卖,可知你适才杀的是什么人?” 如意转了转手中匕首,了不在意,“逆贼李斛手下使者。带着何缯的手书,前来规劝你们依附叛将孔蔡——是也不是?” 赵大演见她果然清楚,心下稍定——既然知道这些,这少女必然不是寻常商旅。她击杀叛军使者的行为,也必然不是简单的报私仇而已。恐怕与被她袭杀的这一行人一样,她也是为招徕何家庄而来。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主子不同罢了。 他还是有退路的。 赵大演道,“你既然知道他们的来历,还敢动手,就不怕叛军兵临城下,把南陵城夷为平地?” 他脱口说出“叛军”二字,不论有意无意,都已表明了他心中所向。虽他的语气中依旧不乏恫吓之意,但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先平复了大半。 如意破声一笑。 赵大演羞恼道,“你笑什么?” 如意却不作答,只目光弯弯的打量着他。那眸中毫无面对年长之人的敬畏,只略带些探究与好奇罢了,倒像是平辈之间坦率论交。然而她生得灵动美貌,且兼年少无邪,倒让赵大演面红耳赤,无法同她坦然对视了。 如意便不再逼视,只道,“阁下便是赵队主吧?我听人说你幼时眼大目明,故而投军时取名叫赵大眼。军中佐吏见你聪慧过人,便教你读书识字。因眼字俗白,便为你改做推演之‘演’。‘大演’取《易经》推演天地造化之意。” 赵大演听她说破自己的名字,一面惊讶她竟能打探得到,一面又有些微矜持与得意。 ——他平生命运的转折就在于被人慧眼相中,得以读书识字。从此在行伍之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便成为一队之主——队主虽不是正式的武官,然而也统领数百人,军中同他竞争者不乏士族子弟。何缯兵败时,这么多士兵唯他马首是瞻,跟着他哗变逃亡,也主要的因为敬佩他读书识字、见识过人。 赵大演再开口时,语气便没有那么强硬了,“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如意道,“我只在想,你既取了这么个名字,纵然不能精通天地造化之道,也该懂得胜败顺逆之理吧。” 赵大演一顿,没有接话。 如意便道,“我也不必同你说天时、地利、人和。我只问你,你可知道孔蔡为何要攻打南陵城?” 赵大演不答,如意便替她说,“因为李斛被阻击在姑孰城外,连战连败。不但不能前进尺寸之地,反而眼看就要被临川王击溃了。李斛敌不过,撑不住,又没有退路,只好孤注一掷,派孔蔡来偷袭南陵城。指望临川王能撤兵回援,他好稍稍喘一口气。”如意一笑,“分明是宵小鼠辈苟延残喘的伎俩,哪有什么‘把南陵城夷为平地’威势?” 赵大演无言以对,只好强词夺理道,“李斛八千人就拿下台城,南陵城算什么?” 如意问道,“你可射过箭?”她抬手一指李兑,李兑憨厚的向下回了一笑,赵大演一行人的气势立刻就低了半寸。如意便笑道,“你看那强攻一箭射去,足以洞穿人的颈骨。可当它传颈而出后,哪怕是一张薄薄的绢缟,它也射不透了。所谓‘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便是这个意思。你们从采石渡上来,只知道李斛凶悍,却不知当日在台城他死伤惨重,已到了强弩之末。如今他外看起来风光,可向东,接连派出几万大军却拿不下一个小小的义兴城。向西贼首李斛率军亲征,当日谁不觉着他又要所向披靡,如今谁不知道姑孰城就要成为他的丧身之地了?” “而临川王呢?”如意抿唇一笑,黑眸子明亮如晨星,“郢州刺史陆公辰,徐州刺史徐公茂,江州刺史顾公淮……”她每说一个名字,赵大演目光便一动——读书人就是有这么一个好处,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何况赵大演还是个行伍出身的读书人,他很清楚这一个个名字的分量。如意缓缓道,“他的身后站着天下豪杰。他所秉承的是人心所向的大道大义,李斛却是日暮途穷,倒行逆施。” 赵大演凝神思索,默然不语。 何絾是个没主见的,看看如意再看看赵大演,最后低声询问,“快些拿主意吧,等叛军杀到了可就晚了!” 赵大演终于抬头,对如意道,“你说的都是天下大势,我们粗人不懂这些,只知道叛军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我们得活命——只要把你们拿下交给孔蔡处置,我们就能被免于问罪。” 如意笑道,“那你为何不拿下我们?” 赵大演被这么一激,不由又恼起来,“你以为我不敢?” 如意却抬手笑着安抚他,“何家庄数千人之众,面对我们区区六人——”她指了指自己,“里头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有什么不敢的?我虽无畏,却也没有这么托大。” 她如此示弱,赵大演心中却越发憋屈,心想,你一剑刺过来时可半点都没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啊!明明是你们偷袭,说的跟我们以多欺少似的。 心中憋屈,嘴上却不能示弱,“你知道就好。” 如意便道,“我想,你不拿下我们,无非是因为心中明白是非曲直,不甘心对逆贼奴颜婢膝,折损丈夫气概。” 赵大演被她一言堵住,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如意又道,“何况大丈夫生于天地,富贵功名当前,岂能为这一刻钟的苟延残喘蒙蔽神智?你心里怕也不信李斛能逍遥多久。纵然此刻对贼屈膝换来半刻平安,可一旦天下回归正道,贼子授首服诛,从贼之人也要身败名裂、前程尽毁了。” 赵大演默然不语。 如意又道,“可是孔蔡就要杀过来了,你又怕他凶残难挡,打起来会连累乡亲罹难。是以左右为难,对也不对?” 赵大演无言以对——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何家庄既然敢筑起乌堡,当然就不缺少抗敌牺牲的血性。但是……何家庄并非铁板一块。 何絾懦弱无能且不提他,何邺掌管何家庄多年,对村中事务有莫大影响,且自被他夺权之后就一直对他多方掣肘。他怕的是自己在前头抗敌搏命,背后何邺却领着一群人把他卖了!那他就死得太冤了。 但这话他不能明说,毕竟何邺姓何,何家庄的何,他却姓赵,亲缘关系摆在哪里。今日他若敢卖掉何邺,即刻就会被何家庄里有心人排挤出局。何絾倒是能说……可何絾哪有这份胆量和见识? 他也只能认了如意的说法,好歹卖何家庄几分人情。但若如意看不透这个关节,势必要在何家庄这笔“买卖”里栽跟头——他确实被如意点通的立场,明白投靠叛军是饮鸩止渴的死路。但也不敢押上身家性命给这小姑娘作陪。 如意打量着他,终于说道,“所以我说,不如和我做一笔大买卖——” 赵大演抬眼问道,“……什么买卖?” 如意笑道,“这买卖比较大,我们还是等何邺何长老到了,再讨论吧。” 正说话间,便见何邺阴沉着脸,不情不愿但又不得不从的,三步一顿走上前来。 他身后少年笑容亲切里带一些轻佻,容貌英俊、举止倜傥,一看就是不知“怕”字和“谦逊”怎么写的世家子弟。 他虽对何邺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但是个人就能看出来,何邺正是被这少年逼来的。 赵大演忽就想起如意说他们一行“六人”,他先还以为如意只是一时错口,原来他们竟当真有六个人——这少年无疑也在听她差遣。 赵大演看看那少年,又转而望向如意,心下不由骇然正视起她来——这少女竟真的对何家庄的事务了若指掌。且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胆量啊,区区六人直闯何家庄,谈笑之间,就让一切尽在掌握了。 如意对他们一抬手,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来讨论正事吧。”她说,“我要买下何家庄,连地——”她一伸手,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将所见一切都囊括在内,“带人。” 87.第八十章 鸠兹水泊。 临近傍晚,赤霞如烧,红透了半边天空。 水中芦草丛生,宛若洲渚,遍布在茫茫无际的水泊之上。那芦草过人高,傍晚时水鸟归来憩息,一阵扑棱棱的翅膀声之后,一群群的隐没在芦苇丛中。 四下苍茫,只蛙声偶尔擦破荒寂,不知从水滨何处传来。 孤军行进在芦苇丛中时隐时现的道路间,马蹄粘连拖沓,马上骑兵也心境不宁。 十里之内他们是仅有的行人,身处荒野,难免孤寂惊疑。何况姑孰至鸠兹一带丘陵湿地交织,道路复杂难行,行军一整日,不论人马都已十分疲惫了。 在佐官提醒之后,孔蔡很快意识到士兵的疲沓低迷,便命斥候寻了块地形还算开阔的高地,令全军扎营起灶,以做修整。 暮色四垂,长庚渐明。 酒饱饭足之后,士兵们普遍都有些怠惰。 孔蔡也惦念着姑孰的战局,略感到心不在焉。便带了一队人马,出营巡看周边状况。 亲信察觉出他的怠慢来,见距营地有些距离了,便询问道,“将军可是对姑孰的战事有什么疑虑?” 孔蔡猛的惊醒过来,四下一扫,见带出来的全是自己人,才稍稍有些放心,便道,“大司马神勇无敌,对阵的是顾淮那老儿也就罢了,对付萧怀朔一个黄口小子,有什么可疑虑的。” “那将军是——” 孔蔡叹道,“我在想义兴。”顿了顿,又道,“你说宋初廉打仗的功夫怎么样?” 亲信咂摸了一会儿,直言道,“和将军怕只在伯仲之间。论谋算老道,将军也许还有所不如。” 孔蔡比他更直率些,“他比我厉害。”又道,“可打了眼看两个多月了,还没拿下义兴来。当日打下台城,大司马说要一个月内拿下东吴。一开始几路齐发,随便派个人带上两三百杂兵就能接收一座城池。遇到那么一两个抵抗的,大军一到,砍瓜劈菜似的就拿下来了。可你觉没觉着,忽然间仗就难打起来了?从义兴开始,宣城、姑孰,全都是苦战——义兴和姑孰,大司马和宋初廉亲自上阵,却都没拿下来。” 亲信顿了顿,道,“姑孰这边,江南是倾全力要同大司马决战。就譬如当日攻打台城,虽然艰难些,可一朝拿下了,便可一蹴而就,其余人等皆不成威胁了。义兴也是同样的道理,三吴将身家全压在义兴,自然难打些。可拿下了它,取三吴就如探囊取物。将军切勿因此动摇才好,当下要紧的是打下南陵——拿下南陵,大司马霸业可成,将军就是首功。” 孔蔡显然还有些疑虑,却也多少被他说服了。 便转而道,“孔陈那小子回来了没?” “还没有,不过纵然今晚不回,明早也定然能回来。” 孔蔡点了点头,又嗤笑道,“那何缯老儿还号称名士呢。就吓了他那么一下,乖乖的就递投名状了。老子打了一辈子仗都没攒出个田庄来,倒从他手里讨到了。” 亲信也捋着胡子笑道,“这算什么。将军可记得东宫那个叫刘奕的学士?——册封大司马的圣旨就是他拟的。” 孔蔡道,“是那个受侄子连累,差点儿被杀的倒霉催?” 亲信道,“就是他。他也是个文名卓著的名士,看他的诗文又是男儿重意气,又是铁骑追骁虏的,满篇壮志慷慨。可听说当日后来大司马攻打台城时,东宫向他问计,他汗出如浆,边擦边说‘愚计速降为上……’” 一众人不由大笑起来。孔蔡笑了一阵,又道,“他侄儿倒是有骨气,受那么重的刑讯,愣是到死都没说一个字。我还以为他家都是忠勇之士,原来也有这种软蛋。” 亲信道,“江南所谓名节之士,大都此之类也。”片刻后又道,“倒是真正军旅出身,没那么花团锦簇的,反而内秀。” “就是会叫的狗不咬,咬人的狗不叫呗。” 亲信一笑,道,“是。”又说,“何缯祖上奢靡无度是有名的,对手下部曲佃农也盘剥得厉害。何家庄的事,虽有他的书信吩咐,但愚见庄上未必真心听从。将军还是要有些旁的准备。” 孔蔡笑道,“这有什么,本来就没指望他们真心归附?” 亲信愣了一愣,问道,“将军是说?” 孔蔡比了个手势,道,“这百里水泽就像一只大口袋,口袋两头一头是何家庄,另一头是南陵城。我们就在这口袋里打仗——口袋的那一头已经是敌人控制的了,你说口袋的这一头怎么能握在不可靠的人的手里?当然是变数越小越好,没用却要耗粮的人,越少越好。”他目露凶光,比手做刀向下一切。 亲信吓了一跳,“将军要屠村?” 许是他声调略高了些,附近一丛芦苇中鸟雀扑棱棱的飞了起来。 惊动栖鸟不是什么好兆头,一行人都警惕起来。 一人骑马上前查看,见那芦苇丛和这边隔了一片不深不浅的水面,便回头打了个招呼,道,“是一只水耗子。” 这一打扰,孔蔡才注意到夜色已深,湿地多腐物,远远可见惨蓝磷火悬在水面之上,映水成双。四下荒凉萧索。 一阵风来,孔蔡心中一寒,便懒得再多计较什么,便道,“败兴。” 只留了四人继续巡视,自己则拨马先回营地去了。 巡视的胡兵已都走远了,那芦苇掩盖下一艘木船上监视的人却没有丝毫松懈。 在来十里坡之前,他们依旧对那个自称萧如意的“买卖人”心存顾虑——世上哪有这样的买卖人,一文钱不出,信手一揽,就要将所至所见尽数收归麾下。 但彼时局面不由他们控制——当孔蔡的使者在何家庄被斩杀时,他们就唯有投靠南陵府一条路可选了。 何况萧如意给出的条件,其实很实在。 ——如意说出“我要买下何家庄”时,赵大演一时没明白过来。何邺则松了口气,哼笑道,“此地是何家的产业,人都是何家的奴才。倒不是老夫……和阿絾不肯,只是我们做不得主。姑娘还是去建康城同我家主君商议吧。” 她便问赵大演是否确有其事。赵大演不甘心,却又无法否认。 何邺又道,“主君在建康是天子身边重臣。待天子得知此间事,你们这些作乱犯上的一个都跑不了!” 萧如意也不反驳他,只任由他激怒赵大演等人。 到底还是赵大演一行人沉不住气,恼道,“李斛是天下大罪人,何缯勾结罪人蒙蔽天子,才是真正的犯上作乱!” 萧如意这才笑着拍手,道,“说的好。”又回头问那个被称作顾公子的少年,“何缯勾结李斛的证据,你可拿到了没?” 赵大演忙呈上书信,道,“证据在此。” 萧如意展信一看,笑道,“勾结叛逆,罪在不赦——收没家产是免不了的。”她目光一扫,看向众人,道,“他说你们是何家的奴才?” 几个何家庄的年轻人满面通红,显然对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恼。还是赵大演开口道,“他们只是何家的部曲,并非奴籍。” 部曲无户籍、无土地,依附世家大族而生,确实不是奴仆。但因依世代附于人,地位极低,有时甚至还不如奴仆——譬如何邺这样的。主家打杀部曲也不会受罚。故而他们自卑于身份,但也确实如赵大演所说,部曲并非奴籍。 如意道,“那么,你们就是官府治下良民了。我即刻命南陵府来为你们入籍造册。” 何邺道,“你们不要被她骗了!正是有何家庇护,你们才免于赋税调役,一旦——” 这次如意没有纵容他,而是厉声打断,“你怎么不告诉他们何家的佃租是国赋的四倍!”她又说,“造册时把你们在何家庄租种的土地田亩一并报上去,以后那块地就是你们自己的了。至于庄上何家私产,等明日查抄清点之后,就地瓜分。” 何邺浑身发抖,骂声不绝,“岂有此理?” 赵大演等人面面相觑之后,也忍不住问道,“你做得了这个主?” 如意一笑,道,“我自然做得了这个主。” 赵大演又道,“就算你此刻能做到。可等孔蔡来了,你若打不赢,也不过是令庄上白动荡一场。” 如意道,“官军自然能击溃叛贼。”她笑着问赵大演,“赵队主,你的志向就只在一个何家庄吗?或者我不该问这么远,而应该问,在孔蔡率军袭来之前,你能拿下赵家庄吗?” 赵大演愣了一愣。何家庄在他手里没错,但其实他并没有拿下赵家庄——他几乎每走一步都要顾虑何邺会不会背后捅刀,想先发制人偏偏又投鼠忌器。当然何邺也对他无可奈何。 这小小的何家庄里有一个环环相扣的死结,短期内他和何邺都解不开。 如意笑望着他,年少明亮的眸子自信又无畏,“只需你如我刚才所说的传令下去,你就能拿下何家庄。”她抬手一指何邺,何邺恼得气息不济的怒视着他们,她却连看都不看,“他能有什么办法?” 赵大演不能不承认,这是釜底抽薪之策。谁来主持这件事都能最大程度的凝聚人心,区区一个何邺算什么东西? 他先前所谓的拿不下赵家庄,只不过是因为他没有此等魄力与境界罢了——何家庄也许不大,但好歹也是数十顷良田,上万缗资财。她说分竟就分了。 赵大演心中已自觉着低她一等了。 她却又带着那蛊惑人心的明亮目光直望过来,道,“而我接下去要说的才是正事——赵队主,我手中眼下有一场远胜何家庄十倍的大富贵,我要拿来买你这个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用军功博功名,这就是她所说的“大富贵”…… 奶奶的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被蛊惑了——就算此刻赵大演回想起来,也还是忍不住会怀疑他是不是被忽悠了。 事实上他当时确实忍不住质疑,“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别用生意人糊弄人。”而如意回答,“舞阳公主。” 他问,“堂堂公主,怎么会注意到区区不才的?”而如意一笑,“还记得二月里你劫了一次镖吗?劫镖的手法很利落。” 那个时候赵大演就觉着,这姑娘还是可以信的——至少她真的很有钱。 何况此刻他听到了孔蔡的打算,更是庆幸自己选择的明智——萧如意再不靠谱,也至少比这帮豺狼好多了。 夜色渐渐深,早已过了就寝的时间,四下只剩悄寂虫鸣。叛军驻次大部分营帐都已熄火,就连值守的士兵也忍不住哈欠连连。 赵大演打了个收拾,他身旁兄弟拢手在唇上,惟妙惟肖的学了声斑鸠鸣叫。随即四面八方,看似零散实则此起彼伏的传来连续的应声。不知是谁先拨动船桨,水面波起,梭子般在船后织起一尾白浪。数十艘小船几乎同时从芦苇丛驶出,在零碎的划水声中,飞快而安静的向着叛军驻次驶去。 某条渔船上,如意摘掉蓑笠,抬手对顾景楼比了个“斩首”的手势。 而顾景楼无声的回应,“记得。”——今晚他的任务,是在混乱中趁机刺杀这只叛军的头领。 88.第八十一章(上) 姑孰。 前几日的惨重损失加上营中流言蜚语,导致李斛营中士气低迷,不断出现逃兵。 李斛已经不敢大规模的攻城,这几日只安排骑兵不时侵扰萧怀朔扎在江北的船队——骑兵打水兵,当然是你打不着我,我也追不上你。不过虚空对放几波弓矢,隔靴搔痒一番罢了。 战事看上去已进入相持阶段。 但转机其实已悄然来临。 萧怀朔收到南陵的战报,是在这一天的傍晚。 展开纸卷的时候他的手都有些抖,那短短的一瞬他脑中思绪万千,甚至连如意被俘的情形都短暂的设想过。以至于那行字映入眼中时,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失读了。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后方大胜。 何家庄庄主赵大演协助南陵守军伏击了孔蔡的军队,孔蔡军队死伤惨重,死于火攻、水淹着无数。孔蔡本人中流矢而死,剩余的军队无路可逃,天明时束手就擒。 如意给赵大演和顾景楼报了首功。 萧怀朔为南陵城设想的万全之策是坚守不出——南陵城的城墙总归是能抗一阵子的,只要抗到他在前方大捷,危机自然解除。 他其实很害怕如意过于积极的应对,因为冒进意味着风险。他更希望如意能安稳的待在危险触及不到的大后方。 但是如意怎么可能这么听话。 萧怀朔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心口大石落下的同时,他忍不住轻轻笑起来——那姑娘就像一匹野马,他已然松开缰绳让她尝到肆意驰骋的滋味,恐怕以后再也约束不住了吧。 他看到信末,如意为赵大演报功请赏之后,又写“南陵的危局已然解除,当趁势东进收复宣城,为前方大军助力”,不由就想,你看,得寸进尺了吧。 但是这个姑娘已然证明了自己,他若继续阻拦下去,她大概只会疑惑他为什么这么蛮横吧。 他提笔回信,“准。” 一字落下,外间传来长长的一声“报——”,令官掀帐子进屋,匆匆道,“义兴战报,东线大捷——” 萧怀朔猛的起身,亲自上前将战报接到手中,一眼扫过,面上仍带喜色,眼眸却猛的一深。 ——东线大捷,徐仪突出重围,全歼宋初廉军。但徐仪本人不慎中箭坠马,步战斩杀三十六人后,身负重伤…… 义兴城。 徐仪从昏迷中醒过来,只听外间嘈杂吵闹。 他起身欲分辨声响,然而轻轻一动,便扯动全身伤口。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却并没有呻_吟出声。只暂缓片刻,便撑着铺褥强坐起身来。低头见上身赤_裸,新旧伤痕交错,当胸横扎的一圈绷带上血渍犹新,自左及右足有半尺长。他不欲人见其重伤,便扯了床头长衫披在肩头。方稳声问道,“外间谁在吵闹?” 短暂的寂静后,徐仪听外头有人吩咐,“将军醒了,快去请大夫过来!”——似乎是张贲的声音,顿了片刻,那声音又道,“顺路也给公主殿下送个信。” 外头那一行人似乎又要上前,徐仪听闻铿锵一声长剑出鞘声,伴着张贲的呵斥,“将军营前,谁敢再造次!”那一行人方才消停了。 随即张贲自外头进来——大战已毕,他铠甲上脏污仍在,显见是自战后至此日一直没去休息。 徐仪问,“怎么回事?” 张贲见徐仪神志清醒,早已长舒了一口气。然而还是故意做出愤懑的模样,扬声道,“三吴郡守们派来探视将军的使者,不过让他们等了一会儿,就在外头吵吵闹闹的,恁的烦人!” ——东吴阵线松散,说是结成同盟了,可徐仪率军在前头顶着叛军,顶了两个多月,后防补给统共来了一回,送来不足三日的军需。一朝他将叛军击溃,身负重伤了,后方的“使者”却争先恐后的来了。打的什么算盘,徐仪如何想不到? 虽如此,徐仪依旧笑道,“倒是我伤得不是时候,让他们久等了。暂请他们去厅堂等候,容我先更衣起身——” 他话说得沉稳清晰,外头人如何还听不出来——他虽确实是受了些伤,但掌控局面依旧不成问题。 立刻便有人扬声道,“将军且自歇息,我们不过是奉主君之名前来劳军。晚些时候再来求见也是一……”话尚未说完,语调便一变,匆匆躬身行礼道,“公主殿下。” 随即琉璃的声音传来——这位公主养在闺中时便以尊贵娇蛮著称,此刻更是将这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直接扬手便摔东西,“劳军?你们也真敢说,本公主啃了两个月树皮了,这会儿把贼子打回去了,你们也来劳军了。知道树皮是什么味儿吗?!” 琉璃似乎被打断了,转身轻声漫语的对来者说了句什么。 片刻后,房门打开,给徐仪诊断的大夫背着青囊,身后童子提着木箱进屋里来。 而外头琉璃的语调再度高亢起来,“别打量着徐将军脾气好,就以为人人都是蠢的。要劳军不是?铠甲呢?金帛呢?钱粮呢?牛羊呢?什么都不带你们也敢说来犒军……” 似乎有谁辩解,“昨日送来了两百头肥羊……” 琉璃一句话赌回去,“今日赢的若是宋初廉,你敢用两百头羊打发他?你们也别觉着本公主欺人太甚,自己在心里算算账,若是义兴城这些将士没啃着树皮把宋初廉击溃,你们这些人还有命没有。若是将士们知道你们如此吝啬财物……”她略缓了缓,道,“人要知恩图报,才能你好我好,你们说是不是?” 片刻后,她挥了挥手,吩咐道,“送使君们回馆舍休息。” 似乎有谁争辩了一句,“可是徐将军——” 琉璃道,“徐将军对你们客气,你们也不要蹬鼻子上脸。这军营里,只有徐将军说他想见谁的,没有谁命令徐将军即刻见他的。” 大概是营外卫兵也厌烦了这些人,怒目拔剑。沐血而胜的士兵自带一股凌厉肃杀的气势,瞬间就将这些躲在大后方的使者们吓得一退。立刻就再没人敢多说一句话了。 这些人终于悻悻然退下去了。 琉璃进屋里来,见张贲看着她笑,脸上不由就一红,捉着发辫别过头去,道,“我本性一贯这么粗鲁,你们又不是没见过!” 张贲笑道,“这些人都是华胄豪门的喉舌。你今日得罪了他们,日后名声还不知得传成什么样。” 琉璃道,“名声有什么用。你不敲打敲打他们,他们还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 张贲道,“你就不怕敲打过头,他们狗急翻墙?” 却是徐仪和琉璃一同笑道,“他们真有这份胆量就好了。”徐仪又道,“还是得抽空见一见他们,略作安抚。” ——琉璃做了恶人,他再去做好人,有些话就更容易说了。徐仪很承琉璃的情。 大夫替徐仪仔细检查过,又为他更换绷带。侍奉的小童手脚不够伶俐,琉璃便上前接过剪刀来,规整将麻布一刀裁开——这两个月她身处义兴,为激励官民,亲手做了许多事。缝过衣衫皮甲、裁过绷带、扎过草人——早年她阿娘下多少苦功夫将她养得尊贵高雅,不染烟尘。不过短短两个月,她到底还是回归了烟火红尘。可奇怪的是,她当年免不了被人取笑是牧羊女生养,如今她身旁却少有不敬重她的。 她将绷带递给大夫,见徐仪头上缠了绷带,将右眼遮住,便问,“眼睛还好吗?” ——这却是旧伤。 其实也没那么旧,是三天前的傍晚。彼时城中弓箭用尽,难以阻挡叛军攻城的阵势,城墙上攻进来不算少一波敌军。徐仪身先士卒,琉璃也亲自上阵激励士兵。等这波叛军被杀尽之后,徐仪右脸颊已被砍了一刀。有人说是为接应琉璃而伤,但彼时局势太乱,琉璃自己也不清楚。徐仪自然更不会说。 此刻琉璃问起来,徐仪只抬手摸了摸,道,“能觉出光暗,想来没什么大碍。” 琉璃踯躅了片刻,道,“我会帮你治好的。” 徐仪反倒笑起来,笑了片刻,才认真说道,“在战场上,这都是常有的事。” 琉璃肩膀不由一紧——却是记起了当日情形。她并不后悔当日亲自上阵——就算她生于安乐,十几年来过的又尊贵又愚蠢,她心中也是有热血和责任的。可是……那种血肉横飞、性命挥舞在乱兵刀锋上的场面,她已再也不愿经历,甚至连回想都不愿意。太可怕了,那不是她能忍受的生活。 而那一日她所见的那个浴血奋战的将军,她敬重他、畏惧他、服从他……可她也确实清醒的意识到,他不是她念念不忘的那个笑意清浅、眸光温柔的白衣少年。 ——那时他一刀斩下,鲜血淋漓满身,赤红的眼眸里凶狠的光芒闪都不闪,宛若地狱杀神。 大夫叮嘱徐仪,他身上的伤起码要静养一个月。徐仪笑着点头称是。 待送大夫出去,他便又问张贲,“我睡了多久?” “一夜而已。”张贲便将他昨日昏迷过去之后发生的事,简短的向他汇报了一下。 89.第八十一章(下) 时间回到三日前。 那一日叛军的攻势虽被打退了,但试探出徐仪即将箭尽粮绝,叛军营中人心鼓舞。 当夜,叛军摩拳擦掌,只道是明日必定就能破城,叛军将领宋初廉甚至下达了明早破城后犒军的军令。谁知夜间巡逻,却见城上有数百人缒绳而出。叛军琢磨着这应当是一只“敢死队”,孤注一掷夜袭来了。急忙调集大批弓手,疯狂射箭,总算将这波“夜袭”逼退。 结果天明时,叛军在城墙下捡到一只被射成箭垛子的草人——竟是草人借箭之计。 叛军将领宋初廉估算了一下,这一波起码被“借”去三四万只箭,不由急火攻心——他身上压力也很大,前后投入五六万人了,区区一个义兴城两三个月还没打下来。李斛那边催逼得紧。好容易将徐仪消耗得差不多了,以为胜利在望了,却又中计让徐仪得以喘息,宋初廉如何不急? 第二日又是一场苦战。 夜间,宋初廉手下巡视的士兵,又见城上吊下了草人。消息报到宋初廉那里,宋初廉真觉着自己是在被人指着鼻子嘲笑。当即传令下去,“给我嘲讽回去!” 叛军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得此军令,专门召集了一整队人马,指着城墙上草人大声取笑徐仪“技穷”,告诉义兴城中人“你们已经弹尽粮绝了,赶紧投降!” 他们那厢笑得解气,却不知这一次徐仪是玩真的。 ——徐仪提前挑选好了八百精壮士兵,利用夜色和草人的掩护,悄悄的缒出城去。待叛军骂累了,心满意足的回营入睡之后,发动了真正的夜袭。 徐仪料定这次夜袭必定有所斩获,却并没指望能就此一劳永逸。夜袭打得其实是心理战,任何人一旦在睡梦中被偷袭过,至少短期内便无法睡安稳了——他总是不能不担惊受怕,会不会一睡过去就被人斩杀在梦里。 连觉都不敢睡的人,士气很快就会自行崩溃。 相较而言,真正的斩首多少,反在其次。毕竟寡众悬殊。 但是,徐仪的武运一向很好。 ——宋初廉得知有人偷袭,甲胄都没披好,便亲自上阵指挥,意图稳定局面。 黑灯瞎火的,就他那里最明、最亮,旌旗招展。 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徐仪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带着一队人马不死不休的杀过去,在重围中将宋初廉一刀斩于马下,又掣着宋初廉的人头杀出重围。他如恶魔般于深夜从天而降,所向披靡。待他杀出去之后,叛军的意志已彻底被他的杀威击溃了。宋初廉手下副将带领军队短暂后撤——打算避敌锋芒,待天明时再来算账。这做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可在人心惶恐的时候,任何一步后退的动机都可能被错误的解读。 ——当叛军营中传出副将临阵脱逃的消息时,溃败已然不可避免。几乎是雪崩一般,这三四万人马开始了全线溃逃。 徐仪没有见好就收。 他即刻转暗为明,带领八百壮士展开了声势浩大的追击,一夜将叛军驱赶了四十余里。天明时义兴城发动了总攻,全军追剿宋初廉留下来的尚还能维持编制的精兵。这一战一直打到黄昏,待到鸣金收兵时,宋初廉军已几乎被赶尽杀绝,再无集聚反攻的可能。 自始至终徐仪都拼杀在最前线,他的热血最能感染士卒。在他的带领下这只军队如疯子般冲杀,在一日一夜之间扭转乾坤,将叛军杀得胆战心惊。就连一直作壁上观的东吴士族们,也心中惊栗。 徐仪浴血而归,身上旧伤叠着新伤,终于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不过拼杀一日一夜之后,全营将士都疲惫至极,回营后倒头就睡这种事没什么稀罕的。而徐仪手下幕僚们譬如张贲等人,大都经历过一年之前那场十死一生的逆旅,虽年轻位低却手腕老道,将一切都处置得井井有条。营中并未因徐仪受伤昏睡而出现什么异常。 可以说,唯一需要徐仪醒来后亲自露面处置的,就是东吴来的这些赶不走的使者们了。 徐仪听张贲回报完毕,只一点头,道,“这些人还是得见的。” 张贲道,“要安排酒席吗?” 徐仪反问道,“营里还有多少吃食?” 张贲道,“从叛军那里缴获了些粮草,够三五日的吃用。加上这些人带来的,又有猪牛羊各两百余头。” “酒呢?” “大公主送了五百坛酒来。” 徐仪便道,“不用额外安排酒席——今日黄昏我要犒军,让他们和将士们同乐吧。” 张贲立刻便领略了他的意图——这是一出鸿门宴,看来徐仪是要用军威吓一吓这些幕后躲清闲的“盟友”们了。 便笑道,“这就去安排。” 徐仪却又叫住他,道,“把握好分寸,以后还要靠他们出钱出粮。” 张贲笑道,“我晓得。” 张贲离开后,一时屋内就只剩下琉璃和徐仪两人。 琉璃心知肚明,她表哥这是故意制造机会让她和徐仪独处。 张贲在时,她想到什么就敢说什么。然而此刻直接和徐仪面对面了,她却觉得哑口无言。 外头侍卫敲门进来——是给徐仪送饭来了。 琉璃在军中也混了些时日,虽不免有些娇贵的小毛病,但吃起苦来也不含糊。何况她个性天真直率,身份尊贵又容貌美好,人缘口碑其实都很不差。军中大都乐见她和徐仪成双,颇有些将她当大嫂的意味。因此这侍卫兵一见屋里只他们二人,布下饭食立刻就识眼色闪人。 琉璃都没机会将人喝住。 徐仪右臂、前胸伤着,右眼也不太方便——这些琉璃都知道。她心里自我开解纠结了半天,到底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打算帮徐仪持箸夹菜。结果回头一看,徐仪直接用蒸饼将菜肉一卷,正襟危坐着,左手持饼大快朵颐起来。 抬头见琉璃居然还在,面色不免显露了些尴尬之色,道,“饿得很,失礼了。殿下见谅。” 其实徐仪一直都用“殿下”称呼她,但这一次的称呼好像格外令人恼火似的。要不是他伤着,琉璃还真有些往他身上砸些东西,骂他“该做的都做了你才回头叫我殿下”的冲动。 但真开口时,却是半尴不尬,“哦,你吃着……”毕竟徐将军他确实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倒是这声殿下让她稍稍回过神来,随即就想起了些什么。 “我们接下去要干什么?” 仗已经打完了,徐仪也重伤在身——之后该做什么,琉璃感到很茫然。 徐仪身上刀伤之多,在亲眼见到之前沭阳公主连想都没想过。尽管骤然遭遇了父母亡故,但萧琉璃这一生其实依旧是在富贵顺遂中长成的——不要说伤成这样的人,就连破成这样的衣服,她都没见过。更不必提义兴城里无数在她眼前惨死之人。在她潜意识中,任何一件事,在为之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之后,似乎都应该告一段落了。 但徐仪却仿佛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竟愣了一愣,才道,“进军,收复建康城。” 这话就像迎头一巴掌,打得琉璃脑中嗡的一响。心中羞愧感爆开,她立刻满脸通红——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她竟没想到。 徐仪却又道,“……后面的战事不会再这么惨烈了。” 琉璃羞愧之中,只草草的随口应答,“哦。” 徐仪又道,“东吴一带局势已定,但前线补给还要多仰赖三吴。若公主殿下能在三吴坐镇,前线的仗会更好打一些。” 琉璃听他这么说,不由老羞成怒,“徐仪,以为我怕了吗!” 徐仪:…… 徐仪是真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又冒犯她了——这位公主敏感、善变、易怒,对徐仪来说确实有些难以理解。所幸数月来共同经生历死,徐仪对琉璃的成见已消除了不少。虽不明白她好好的怎么又发火了,但还是耐心的解释道,“义兴一战殿下都没有退缩,如今局面稳定了,您怎么可能胆怯。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徐仪有些心累……敢情他前面的话都白说了。 他只能耐下性子解释,“殿下留在东吴监督后方军需,臣在前线打仗,就不必担心再遇到恶战来临军粮却供给不上的窘境了。”他顿了顿,又实话实说道,“不过臣又一想,殿下天真烂漫,未必能应对得了东吴这些老奸巨猾的官吏……” 琉璃本来被他宽慰好了,听他直言再度被触怒,“你瞧不起我!不就是监督军粮吗?我做就是了!” 她怒气冲冲的转身摔门出去了。 被她无缘无故的怒火折腾过这么多次,徐仪还是头一回主动出击——他想,原来这位公主殿下也不是那么喜怒无常,至少你招惹她的时候,她还是会如预料中一般发火的。徐仪忍不住发笑,然而一笑全身都在疼。只能忍住了,继续正襟危坐的用饭。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他不由就想,不知另一位公主、他的公主是否一切安好。 片刻失神之后,他冷静的将脑中一切关于如意的杂思压制下去。专心的思索起进军建康的策略来。 90.第八十二章(上) 天和六年五月,徐仪自东吴出发,率军直逼建康城。 便如山崩河落一般,天下的局势在旦夕之间巨变。 义兴一战,叛军虽不至于精锐丧尽,但也不啻半边臂膀被砍。而另一半主力被萧怀朔拖在姑孰战场上,建康城并无精兵强将把守,究竟能在徐仪的攻势下持续多久,没人敢断言。 一旦徐仪拿下建康,从叛军手中将天子救出,李斛辛苦经营的局势就将丧失殆尽了。 攻守易位,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李斛究竟要如何应对眼下局面,究竟还能不能再度搏出生天、逆转局势。 连张贲也忍不住要问徐仪,“你说李斛下一步会怎么走?” 日暮驻军,随军的大夫刚把煎好的汤药和做药引子的黄酒端进来,满屋子都是刺鼻的酒和草药味。徐仪嗅到这味道也不由皱眉,但还是接过药碗来,屏息一饮而尽。这才答道,“不知道,李斛不是常人,不可用常理揣摩。” 张贲想了想,觉得徐仪说的还真不错——寻常人哪有“死”了二十年还能在卷土重来颠覆乾坤的?李斛的忍性,不死不休的狠性,逆天改命的狂性,都不是正常人能有的。 “但是这种局面下,能破局的招数也不多了——换成将军您,会怎么做?” 徐仪喝完草药,忍不住又去活动胳膊,唬得大夫赶紧阻止“您悠着点儿”,也不管徐仪听不听,又一行嘟囔“外头看着痊愈了,里面却还没长好。伤口这要裂开了,再愈合可就没这么稳妥了……让您静养您不听,等老了后可有罪受了……”徐仪只回他一个温和的笑。 待大夫一行叮咛完毕,离开了帐子,徐仪见张贲还瞪着眼睛等回答,才又道,“兵法上,建康城是必救之地。” “要回救?” “但两军对阵,哪里容得他说走就走。”他若敢在此刻将后背亮给眼前敌人,不要说能否回救,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张贲心有戚戚焉,“是啊!所以到底怎么做才好?” 徐仪道,“这是李斛的难题,倒不必我们来替他忧心。”张贲当然不肯让他敷衍过去,还待再问,徐仪已自语般说道,“不过,若换成我……横竖建康城已救不得了,还不如背水一战、以帅易帅。” 张贲顿了片刻,才道,“以帅易帅?” “嗯,”徐仪面容平淡,仿佛适才所说不过是平易之语,不值得深思,“丢掉建康又如何?建康城本来就不是他的。可临川王是天下平叛的赤帜,是他的死敌。临川王在一日,李斛就一日不得安宁。只要能击败临川王,他势必再度声威大震。到时候就算让我拿下建康又如何。凭我的资历和地位,莫非能震慑住局面,聚拢住人心吗?天下还不是由得他来去自如?” 张贲沉吟片刻,道,“……将军也不可妄自菲薄。” 徐仪听他语气不同寻常,不由抬眼望去。见他若有所想,便道,“倒不是我妄自菲薄。何况,”他笑道,“纵然李斛拼尽全力又如何?他打不赢临川王。恐怕在我们夺下建康之前,李斛就已经授首伏诛了。” 张贲这才回过神来,愣了一愣,笑道,“是啊。” 但那前景过于诱人了,就算明知不太可能,但张贲还是忍不住想,若临川王战死,而他们抢先攻入建康,解救了天子,一切会如何? 权力的滋味多么难以抗拒,古时名将显宦又有几人能做到淡然处之?也就只有徐仪这样的真名士,面对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谈论起来才会面不改色心不动。 但张贲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也就想象了那么一会儿,便抛之脑后了。 他只是不由又想起临行前琉璃的叮咛——这个小姑娘虽比旁人反应都慢半拍,但只要给她时间,该想到的她还是都能想到——那时他和徐仪都在场,但琉璃不是对他,而是对徐仪说,“我哥哥他是个好人,就只是太没志气也太没本事了。经历了这么一场大难,想必他也该知道自己的斤两。能平安当个樵夫渔翁,也会觉着喜乐吧。”她咬了嘴唇,说,“看在我们一道经生历死的交情上,就给他这么个机会吧。” 就连琉璃也知道,这次大难平定之后,临川王必定不会再满足于只做临川王——也不止是临川王,任何人能一力平定这场叛乱,大约都不会安份的当一个忠臣。只不过临川王要取而代之,比旁人都更名正言顺罢了。 而他们这一行人,徐仪是临川王的表哥,天生就是临川王一党。张贲固然是萧怀猷的表哥,但偏偏只有在临川王帐下才能发挥自己的才智。他也是临川王一党。 天下大势也近乎于此。而今天下反抗李斛的中坚人物,都已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站在了临川王萧怀朔这边。萧怀猷也许算不上孤家寡人——毕竟东吴这些士族在内心深处还是更同情他的。但这些江东士族本质上却人尽可夫,随便什么人占据了建康王座,他们都能奉上牛羊乡土、俯首称臣,只要别动了他们的利益,就能相安无事。 可以说,一旦天下安定,萧怀猷便是临川王砧板上的鱼肉。也许会有人为他请命,但不会真有人为他搏杀。他唯一的希望不过是,临川王未必愿意背上弑君杀兄的恶名。 所以琉璃的请求,徐仪其实是能做到的。 ——只要他在临川王击败李斛之前,抢先攻下建康城。而后随便给萧怀猷炮制一次假死,放他出宫去隐姓埋名的当个樵夫渔翁。如此,则两相便利。 但徐仪的名声前途恐怕也要就此毁尽了。在天下人面前,他要背负弑君的罪名;而在临川王面前,他怕又要背负意图不轨的嫌疑。 张贲扪心自问,他会为了保萧怀猷一命做到这一步吗?毫无疑问,不会。 琉璃显然是明白这一点,才会舍下他转而去求徐仪。 那么,徐仪会吗? 91.第八十二章(中) 姑孰。 天下人都等着看李斛如何应对,李斛营中却一切如常。这一日甚至还例行公事一般偷袭了萧怀朔的水军——当然也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斩获。 天黑时斥候来报,今夜李斛营中垒起的营灶似乎比往日少了许多。 减灶往往意味着减员。但也不尽然,战国时孙膑就曾增兵却故意减灶,以此迷惑庞涓,令他轻敌冒进。 李斛熟知兵法,用兵诡诈。他纵使真的减员了,也不可能露出这样的马脚,除非他别有用意。 萧怀朔麾下谋士大都觉着,李斛这是想故意引诱他们速战,不少人劝说萧怀朔不要冒进,且等两日。 江南孟夏时节,黄梅阴雨竟日不停,江上水汽丰沛,一入夜便雾气迷蒙。火把照亮的不过尺寸之地。 萧怀朔望着李斛军营的方向,只见夜空下重重暗影,火光如零星散落在地的琥珀,凝滞不摇。 “这是阳谋。”终于有人提醒道,“真要等两日,只怕李斛就带着主力回到建康了。” 萧怀朔点头道,“但引诱我速战也是真,恐怕他已在前方布置好了战场,就等我去闯。当然,若我不去,他就更称心如意了。”他便转身回营,吩咐道,“宰杀牛羊给将士们添饭吧——今夜,我要点兵。” 东南营地中,李斛也在点兵。 江东败绩,徐仪进逼建康城的消息早在两日之前就已送到。为避免动摇军心,知道这消息的仅限于几个核心将领。但营中士气低沉,却已持续多日。并不只是因为底层士兵间偷偷议论的“萧怀朔是真命之子”的传言,还因为这连绵不绝的梅雨。 纵使在江南生活了许多年,北方人还是难以适应这样的天气。 在漠北打仗的时候,他们也能在马臭气中倒头就睡。但打仗时衣服黏答答的贴在身上,打完仗回来还要睡在潮湿发臭生了霉菌的铺褥上这种事,依旧令这些漠北人心情燥乱。兼蚊虫肆虐,甚至有士兵伤口腐烂生虫,直接令许多人战意瓦解。 心腹精兵越拖指望不上,李斛只能转而重用一路上招募来的南兵。但这些人多是穷得活不下去的流民和佃户,种地内行,打仗却是外行。一时半会儿练不起来。 纵使没有江东送来的消息,李斛也想要速战速决了。 此刻,一行将领聚集在李斛营中,气氛凝滞寂静。 李斛也不可以去鼓舞士气,反而比他们还看上去更不耐烦些,“打完明日这场仗,咱们就分家当。想回江北的,带上金银珠宝回去。不想回去的弟兄,一起留在建康城和我共富贵——只要明日赢了,老子就称帝,到时候弟兄们都是开国功臣。” 营中气氛依旧沉闷,半晌,方有人问,“能打赢吗?” 李斛道,“能,有老子在,就能!现下的光景,莫非比咱们打建康时还艰难吗?” 将领们扪心自问——确实,比打建康时那孤注一掷好多了。但那会儿他们都是些穷光棍,浑身上下就一条不值钱的烂命。拼了这条命谋富贵,没什么可惋惜的。这会儿他们却有满身的富贵前程,反倒舍不得这条命了。不由都犹豫动摇起来。 李斛却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缓缓道,“别一个个的都觉着你们现在富贵了,就和当日有什么不同——都忘了二十年前的教训了吗?” 将领们俱都悚然一惊——二十年前他们归降萧守业,初时也换得权势富贵,但结局如何? “汉人有句话说的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烛火明暖,李斛的眸光却越显深沉阴鸷,“何况,我们杀了多少汉人?萧怀朔的心腹重臣,有多少人的兄侄叔伯死在你们手上,有多少人的母女姐妹还在你们后院儿里?他们会放过你们?” “明日要是赢了,一切好说。要是输了——” 营中一片缄默,李斛踞坐着,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的面孔。片刻后,他忽的笑起来,“别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老子还没死呢。只要老子在,你们的身家性命、富贵前程就在!只要听老子的——你们什么时候赌输过?!” 依旧无人做声,但营中气氛已截然不同。火烛噼啪作响,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着孤注一掷的狂热火光。 终于有人道,“大帅,你下命令吧,兄弟们都听你的!” 李斛目光再度扫过众人,这才站起身来。道,“好!” 他将几案扫空,摊开地图,随手拈起一把潮湿的沙土,在那地图撮沙为山,指划为河。他圈点着其中一处,道,“这里是十里坡……明日我们就在这里设伏。” 姑孰城中。 这日天阴,难得的没有落雨。早些时候还有迷蒙细雾,但在士兵们点起篝火后,附近细雾散去,空气很快便澄澈起来。牛羊一头头的分发下去,炙肉的香气随着木柴的烟火袅袅升起。营官、队主们维持着秩序,吆喝声此起彼伏。 不知是谁领头唱起了歌。在夜色笼罩的军营里,扑啦啦的篝火声里,汉子的嗓音如沙砾打石,干哑得似要扯破了。却又奇异的令所有人都停下喧嚣,凝神去听。 “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这是几百年前后汉人唱的歌。他们唱着这首歌将匈奴单于打得连夜遁逃,勒石燕然山而后凯旋而归。若不是两年之前那场导致江山巨变却又充满豪情和野心的那场北伐,早就没人会唱这首歌了。 几百年北伐的进度和对战的战绩让这首歌透出别样的讽刺来,但在这个热火朝天的夜晚,这充满豪气的战歌却无比契合此刻的情景。那汉子一遍炙肉一边扯着嗓子唱歌,梗得笔直的脖颈上,青筋一条条突起。 那战歌中洋溢着的独属于战士的袍泽之情和无畏之心迅速引起共鸣。 和声渐渐汇聚起来。无数人用各种口音,各种在调不在调的唱法,唱着同一首战歌词,“披铁甲兮,挎长刀。同敌忾兮,共生死。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心无畏。” 萧怀朔营帐中。 歌声杳远,只闻余音。萧怀朔和麾下谋士、将领们聚集在一起。面前地图摊放。 “十里坡,”萧怀朔说,“我若是李斛,就在这里设伏。并且,决战。” “决战?李斛的目的,不是拖住我们,好趁机退回建康吗?” 萧怀朔道,“带着八千人就敢攻打建康帝都的人,会在眼下选择逃跑吗?就算一时拖住我又有何用?不趁最后的机会各个击破,等我和徐仪会师后,他就更无胜算了。明日必定是一场决战。” 李斛道,“咱们不是逃跑。明天我要拿下萧怀朔的人头!所有人都要出阵,这是一场决战。” 萧怀朔道,“十里坡上的伏兵只是先手,李斛的主力必定随后压上来。问题是,他会在什么时机出动主力。” 李斛道,“中埋伏之后,萧怀朔必定拼命突围,兵力就会集中在谷底,”他撒米作兵,目光阴鸷,“这时我们从坡顶一举压下去——” 萧怀朔手指推入十里坡,“既然是寻求决战,恐怕会在我军深入之后才发动——若这么打起来,敌方居高临下,地利上于我不利。” 李斛道,“萧怀朔他也就能躲在城墙后头打攻防,他手下那些南兵在陆上正面对阵,我们一个能打他们三个。这次没了城墙,我看他怎么打。” 萧怀朔道,“所以,我们不能在李斛选的战场上,按他的谋划去打。”他说,“我们要用一支军队冒充主力,抢先将李斛的主力引诱出来。我军主力则从侧翼包抄,打他个措手不及。” 萧怀朔手下将领中,有人主动请缨,“末将愿意去诱敌!”但谋士们大都默然不语。 李斛手下有人忍不住问道,“……万一萧怀朔分兵呢?我们打哪个?” 萧怀朔摇头道,“这个诱饵,只有我才能当。只有我出现了,李斛才会认定那是中军。” 李斛大笑道,“他若敢分兵,我们正好各个击破!当然——先杀萧怀朔。只要杀了他,我们就赢定了。” 92.第八十二章(下) 五更时叛军便起灶用饭,天色不亮就开始了大撤退。 萧怀朔当然不会轻易让他们走脱,即刻点兵追击。 随即他们遭遇了李斛提前安排好的殿后部队的截击。 初战结果并不顺利——就如李斛所说,这些漠北士兵一旦以铁甲和骏马武装起来,在陆地上便近乎无敌。萧怀朔投入了近两倍的兵力,才湛湛压制住他们。但最终还是被这些人突围而去,没能将他们同前方主力分隔歼灭。 首战失利,出战的将领前来告罪,萧怀朔只传令回去,“咬紧了,别放他们走远。这场仗才刚开始。” 叛军这支殿后的军队突围之后,一如预料之中,直奔十里坡而去。 ——他们并非只是殿后,很显然也肩负着诱敌的任务。 而萧怀朔的追兵也如他们所愿,就像逐血的鲨鱼般始终逡巡在他们身后不退,随时准备再度咬杀上去。 一切看似顺着李斛的谋划进行,负责殿后和诱敌的叛军将领贺札却并不轻松。 贺札是个肥硕的军人,有虬结的络腮胡。坐在马上犹如一尊铁塔,但此刻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么稳重无忧。 虽然初战小胜,但结局却并没那么称心如意——这些南兵展现出了超乎预计的战力,他走脱得十分惊险,几乎是拼尽全力才从包围中脱逃出去。不止杀伤敌军主力的目的没能达到,反而自己损失的兵力令他胆战心惊。一旦萧怀朔再度发动攻击,凭这支军队残存的战力,他很可能就无力脱逃了。 这令他不得不一路快马加鞭,不断敦促士兵赶路,指望能尽快赶上前方主力。 所幸萧怀朔大概也有所顾虑,虽一路咬在他身后,却始终没有趁机再次发动攻击。 走过又一片短狭的山间平原,道路开始随着四面交错连绵的群山而蜿蜒起伏,抬目已可望见前方树林。那树林生在两山交错处的狭窄谷_道上。过了这条谷道便是绵延十里的一条缓坡,那坡势平坦缓长,草茂而树稀。正是当地人所说的十里坡。 ——十里坡已然在望了。 贺札心中骤然一喜——只要将身后这支军队引入十里坡,就能得到主力部队的照应,他便可稍稍喘一口气了。 他忙再次传令下去,命士兵加紧赶路。 军令却淹没在一片铺天盖地的鼓噪声中。 叛军军中起了短暂的骚乱,一番推挤踩踏之后,后方有令官催鞭上前,匆匆用马鞭推着头盔,来不及擦一擦脸上的血迹,便急报道,“将军,他们杀上来了!” ——紧追了一路都没有动静的敌人,偏偏选在这个时机,再度发动了进攻。 贺札心里便是一沉。 他本能的想法是不接战,直接逃入十里坡。横竖他此刻的任务是诱敌深入,“诈败”也是一种策略。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行不通。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先前才打了一场胜仗,这会儿却忽然不战而败退,恐怕会令萧怀朔心生疑虑,更是因为地利不在他这一边——谷|道处道路狭窄,大军的行进速度势必受阻。而后方已然接战。除非他抛弃大部分兵力,只带少数精锐退入十里坡,否则根本来不及逃脱。 不过片刻犹豫,就又有人高呼,“杀上来了——杀上来了!” 贺札下意识回头张望,便见左右两翼有敌人的骑兵包抄上前。铁蹄所经尘土飞扬,那蹄声如雷鸣般翻滚在群山之间,回声交错、铺天盖地——分明是想将他们截杀在十里坡前。 而这些骑兵究竟是什么时候迂回至此处的,他竟毫无察觉。 贺札原本就底气不足,此刻更是毫无战意。只能硬着头皮匆忙下令,“不要接战——都跟我冲!只要进了十里坡,我们就赢了!” ——是的,只要将萧怀朔的主力引入十里坡,他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但在逃出这场绞杀,只带着两千余残兵匆匆驰入谷道之后,贺札心中却不由闪过一个念头——真的是他将萧怀朔引到此处的吗? 十里坡。 李斛站在高处,亲自观望着下方局势。 追兵来的比他想象中要快许多,几乎他才部署完毕,就见十里坡入口的谷|道处有人纵马进入。 跑在前头的是一队拖得稀稀落落的骑兵,已几乎看不出阵列来。若不是队尾有人斜拖旗麾,李斛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安排了殿后的军队。但认出的瞬间,他便明白这不是诈降,而是货真价实的丢盔卸甲。 他安排了八千人殿后,有近半数是他当年从漠北带回来的精锐。竟被人打成这副狼狈模样,显是将领的过错。李斛心中不由吃恼。 但此刻并不是计较的时候。 ——追兵几乎紧咬着队尾杀进来,已快要冲入埋伏了。 山下逃兵手忙脚乱的打着暗号,催促李斛尽快杀出来接应。 四面将领、士兵也都不由望向李斛,只等他一声令下。 李斛却面色铁青,吩咐一旁令官道,“按兵不动,让贺札给我顶住!” 贺札一路逃入山谷,先前说好的接应部队却迟迟没有出现。贺札不由头皮发麻,心中又恨恼李斛狡诈无情。一时竟不由怀疑,莫非李斛昨日所说都是骗他们的?莫非自己成了弃子。 但随即他便望见前方坡头上,有人在打旗语。 他心下稍慰,正待说些什么,便听那人传令,“大帅命你杀回去。” 贺札不由暴怒,“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一举手中旗帜。 天光晦暗,铅云低垂。 贺札却分明望见,那旗帜举起时,他前方两侧的山坡上,有密密麻麻的乌黑的箭簇指向了他和他身后的残兵,弓手们的眼睛闪着冰冷无情的光——他深知李斛军纪严厉,哪怕箭矢指向的是自己昔日的兄弟,可只要那举旗的手落下,他们弦上之箭必不虚发。 前进即是死路。 贺札咬碎牙齿,目眦尽裂,终还是拨马回头,声如洪钟般下令,“前头没路了,都跟我杀回去!” 那散乱不成编制的千余骑兵,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将领的引导下,竟奇迹般的再度整合起来——原本逃入十里坡的这些人就是这种军队的核心精锐,他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只是先前没有必死必战之心罢了。 但此刻李斛强迫他们再度拾起了拼杀之心。 这些人破釜沉舟的杀了回去。 已进入十里坡的追兵,推进的步伐终于被阻挡住。 而后续的军队源源不断的从谷道中涌入。 贺札毕竟是战败的残兵,他们不能阻拦这只军队太久。 眼看着贺札阵势几乎要瓦解,埋伏在四面的将领们都不由胆寒,坐卧不安的望向李斛的方向。 而李斛还在高处冷静的观望着。 ——他在等待时机,等待萧怀朔的主力尽数进入十里坡。过早冲杀下去只会打草惊蛇。 几乎就在贺札再度溃败的那刻,李斛的眼瞳猛的一缩——那少年白袍银铠,旗麾招展的出现在万军之中。翡翠之羽修饰的燕尾大旆上,明晃晃一个“萧”字。那旗帜狂妄嚣张却又有如定海神针一般不可撼动。 ——萧怀朔竟然亲自追来了,并且已入他彀中。 李斛终于下令出击。 漫山遍野的伏兵便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吼叫着奔流而下。 双方的箭矢飞蝗一般射向对方的阵中。第一波箭矢收割掉一茬人命之后,两军终于短兵相接。 这场交战一直持续到中午,萧怀朔的军旗自始至终没有移动一步。 他在那里就像一个活靶子,甚至不必预测叛军的目标和动向——李斛为取得他的首级许下重赏,无数叛军前赴后继的杀过来。战马穿透在长矛上,便落地步战。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便填上来。尸首填出了一条清晰的道路,鲜血自高处流下来,几乎浸透鞋面。 ——北人确实南人更擅长骑兵战,但骑兵并非无敌。天子的宫中曾接待过番邦的僧人,从那僧人口中他习得异域人克制骑兵的方法。他专门针对骑兵给步兵配置了长矛和大盾,持矛的步兵摆出密集的方阵,足以拦住大部分骑兵。而如意接管军需后,也专门为他的弓手配备了力可穿甲的强弩,威力也远胜过叛军的长弓。 何况,这支部队刚刚剿灭了贺札的骑兵,士气正壮,对眼前蜂拥而来的伏兵毫无畏惧。打起来竟也不落下风。 但随着战事推进,这种局面的违和之处也渐渐凸显出来。 李斛军中很快便有将领察觉到了。 ——作为主动追击的一方,萧怀朔对伏击的应对过于周全,在防守上花的心思过于多了。 何况,在他们的预计中,萧怀朔的兵力起码应该是现在的两到三倍。他既然亲自出动,本不应该再保留什么实力。 会出现眼下的状况,最合理的解释已呼之欲出——萧怀朔早预料到会有伏击,他是有备而来。 终于有人向李斛进言,劝他尽快撤退——萧怀朔既然已经料中李斛的计谋,必定有后手应对。 李斛劈手将那人打翻在地,怒道,“贼首就在眼前,杀了他就赢了!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再敢乱我军心,就砍了你。”他大步上前,从鼓吏手中抢过鼓槌,亲自擂鼓助威,传令,“取萧怀朔首级者,加赏十万金。” 旁人能察觉到的,李斛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他甚至已猜测到萧怀朔的后手——恐怕他真的分兵了,另一只军队必定已迂回到他们的侧翼或后方,算算时间,也许很快就要赶到了。 但既然那支军队此刻还没有赶到,他就还有机会将他们各个击破。眼下正是他杀死萧怀朔的最好时机。 但这个时机,李斛显然没有把握住——几乎就在他的军令传出的同时,斥候来报,“北坡有人杀过来了!” 他们被包抄了。 被他踹到在地的人再度爬上来,抱住李斛的腿,“大帅,快下令吧,再不走就晚了!” 而李斛眼眸赤红,一脚将他踹开。点将遣兵道,“令贺诺突待五千人去北面狙击。其余的人——”他抓了马鞭翻身上马,道,“跟着我冲杀出去!” 北面烽火燃起,狼烟一柱直上高空。萧怀朔于是知道,前来汇合的军队终于赶到了。 但他面临的压力不减反增。 ——叛军全军出动,向着他的方向疯狂碾压而来。李斛显然并没有死心,想要抓住最后的时机奋力一搏,将他杀死。 身旁令官被这声势惊动,不由瑟缩,忙规劝萧怀朔,“殿下还是暂退一步,避其锋芒,等陆将军赶过来——” 其余的人也纷纷应声附和。 萧怀朔却道,“孤不退!”他分明也恼火起来,抬手挥开这些意图让他退避的谋士,道,“这正是诛杀逆贼的最好时机。孤不退,一步都不退!全都给我顶住,令枪阵顶住,弓弩手准备——” 突如其来的冲击令萧怀朔的防线短暂的松动,但弓弩手及时补上了一波强射,挽回了损伤。 两军冲锋的锋面交汇处,宛若一个巨大的绞肉机。不停的吞噬着卷入其中的身躯,将他们化作尸首和飞溅的血肉。 沉风聚水的山谷,空气凝滞不流,血肉的腥味挤压不散。水雾中染了血色,附着在人的发肤之间,粘腻厚重。人仿佛陷入杀机钩织的迷阵,一切理智都崩溃消散,躯体被疯狂而机械的杀意驱使。 天地为之昏黄变色。 李斛的身后,追兵一茬一茬的收割着他的战力,而萧怀朔的面前,防线也被一道又一道的突破。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杀戮。 计谋所能做到的早已做完,支配眼前局面的是勇与力,也许还有一些运气。 萧怀朔不停的调动着手中的兵力——但是少一支,不论怎么绞尽脑汁,他手中始终少一支军队供他差遣。就像一局棋,明明只要多一个子就能逆转棋局。明明只要再多五百,不,只要三百人,他就能截断李斛的势头,将这头猛虎牢牢的锁进笼子里,但偏偏就少这么三百人。 他已能听见冲在最前头的、李斛的士兵询问,“哪一个是萧怀朔——” 而这个时候,有箭矢自西面射来,一箭洞穿了那个士兵的脖颈。 随即是飞蝗一般的箭雨,冲杀过来的骑兵如被浪头拍翻在地,纷纷坠马。 西方的天空仿佛有乌云破开,明亮的日光随着云影移动,如风过草原般渐次照亮了大地。又一队骑兵从那光的缺口处来,如长刀的利刃劈开竹节,逆势将李斛的骑兵队一分为二。 冲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少女,短衣窄袖的骑装打扮,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攒做马尾。她身旁跑着的便是为他擎旗的旗手,那燕尾飘摇的戎旗上书铁画银钩一个“萧”字。路过萧怀朔正前方的时候,她短暂的回过头来,清黑如暗夜的眸子里,如流星般闪过温柔明亮的光。 ——在萧怀朔的计算之外,又一支援军赶到了。 93.第八十三章 当这第二支援军赶到,并且亮明自己的立场那刻,不论是萧怀朔还是李斛都已经明白,胜负已经确定了。 果然,李斛的军队没能再向萧怀朔进逼一步。 这支前一刻还如巨石滚落般势不可挡的碾压而来的军队,也如巨石崩坍般几乎在一瞬间就轰然瓦解,四散的队伍很快便被三面夹击的敌人淹没、剿灭。 大势已去,这一次李斛没有恋战。 他很快便丢下大军,带着精锐亲信慌忙脱逃。 如意带领的军队距离最近,最先策马去追。可惜到底慢了一步——李斛提前在江边准备好了渡船,当如意追过去时,他已然登船离岸。 李兑就跟随在如意身边,已搭箭在弦上。 那江水浩浩汤汤,远去天际。江上孤舟一片,李斛就站在甲板上,遥遥望见如意来追,只觉得气急败坏,开口喊道,“你不是萧怀朔的手下,却打萧字旗——莫非是宗室皇亲?” ——他竟没认出如意。 而江边李兑张弓已满,蓄势待发,只等如意下令了。 如意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这人是她的生父,纵然她早决意与他恩断义绝,可要亲自下令杀了他,亦难以做到。 李斛见她不语,只当她是默认,便大笑道,“蠢材、蠢材!你今日助萧怀朔成就大业,他日必死在萧怀朔的手上。今日我是他的死敌,明日就轮到你们这些骨肉兄弟,宗室皇亲了!” 他此言令如意想起还被困在建康城里的维摩来。 一旦李斛再度逃回建康,维摩必定又将被挟持为人质。那时,维摩和萧怀朔之间就真的无法两全了。 她终于对李兑下令,“……杀了他。” 那箭应声离弦,如意脑中随着弓弦嗡的一响。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然而在丢失视野前,她分明望见李斛应声而倒。 ——那箭射中了。 如意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她勉力维持镇定,却听顾景楼道,“没射中要害——他是诈死。” 如意下意识的望向李兑,李兑点头,道,“江水晃了一下眼睛,没能瞄准。只中了肩膀。” 赵大演忙催促道,“还没走远,快补一箭。” 李兑却收弓道,“赶了一天路,早没力气了,再射几箭都一样。” 赵大演恨得不行,却知道勉强他不得,只能咬牙带了人沿江去追。 如意什么话都没说。 她垂着眼睛,掩藏着心中的情绪。 李兑便抬手按了按她的头顶,道,“二殿下必然也是这个意思,不然早追过来了——快回去吧,你们姐弟很久没见面了吧。” 如意无声的点了点头,转身上马离开。 顾景楼目光追着他的背影,貌似不经意的问道,“传闻是真的?她是李斛的亲——” 李兑瞟了他一眼,道,“你待如何?” 顾景楼却没料到如意身旁的人竟丝毫不将这秘密当回事,喃喃道,“也不如何……”犹豫了片刻,转而又道,“我就是在想,人活到她这种步数,也挺没意思的。” 李兑不由一顿,道,“……怎么说?” 顾景楼道,“你觉着她有必要亲自上战场吗?”他自问自答,“不止没必要,她其实打从心底里抗拒。就算是打了胜仗,她心里介怀的也是要杀人。打了这么多仗,她的心态早就危如累卵了,只要有件事轻轻一推——譬如今天这件,她随时都会崩溃。但她明明百般不情愿,却还是一定要亲自上战场作战,一定要亲自下令杀李斛。你觉着是为什么?” 李兑不做声了。 顾景楼便摇着头,啧啧道,“因为‘应该’啊。天下战乱,我不能独善其身,所以要上战场。李斛是天下的大罪人,放了他会生灵涂炭,所以要杀了他。”仿佛是为了说服谁一般,他感叹道,“为了这些道义,可以悖逆自己的本心,可以手弑自己的血亲……这种人,不觉着有些可怕吗?” 李兑远远的望了一眼江上桅帆,淡淡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勇猛精进,亦是佛性。” 他随意拨转马头,淡定道,“何况,顾公子您根本无需多虑。我们少当家的人和事,基本上也牵连不到您。” “欸?”顾景楼怔了一怔,已拨马缠上去,“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我和她好歹也有袍泽之情吧。咱们也是一个碗喝过酒的交情,你可别……” 如意回去时,战事已基本结束了。 十里坡一带伏尸数万,漫山遍野。清理战场的队伍正在寻找存活者,区分尸首。 大军则继续行进,出了十里坡,才扎营驻兵。 如意便也召集从众,前去同萧怀朔汇合。 她当日从何家庄出发,沿途收复沦陷的县郭,也收容、召集士兵,到达宣城时已有数万之众。 孔蔡的死讯早已传到宣城。围城两日之后,城中驻守的叛军弃城而逃,宣城别驾便率众出降了。 如意趁势收复周边城池,打到一半,徐仪出兵攻打建康的消息便传来。如意意识到萧怀朔同李斛决战的时机也要到了,便挑选了精壮士兵五千人,前来同萧怀朔汇合。 今日一早,她打探到李斛和萧怀朔的动向,便紧急前往十里坡助阵。 路上赶得太急,到达十里坡时还能紧跟上来不掉队的,就只剩三千余人了。 但就这三千人,最终成为逆转局势的关键。 向营中诸将说明状况后,将领们心中仅存的疑虑也消失了。 这一战李斛的主力被消灭殆尽,乾坤已定。就算让李斛侥幸走脱,众人心中也久违的赶到轻松。 萧怀朔吩咐犒军,诸将领各自回营准备。这帅营之中,一时便只剩下他们姐弟二人。 战胜的兴奋还没有散去,他们一时竟没有久别之感。只如往常般轻快的交流着别离之后各自的状况。 ——当然是如意说的更多。 萧怀朔只凝望着她,噙着笑安静听着如意用家常的话,将刚刚在众人面前陈说过的事再度铺陈一遍。 只在最后点评,“阿姐忽然出现时,我还以为是神兵天降。” 如意觉着很受用,“来之前其实给你送过信的,不过我走的恐怕比信更快些吧——你不是自诩聪明吗,竟没料到我可能会来?” 萧怀朔眸光柔软,里面只映着她的身影。大战之后疲乏的身体微微发着热,令他头脑有些迷醉,但这感觉却又恰到好处。这种时候见到如意,原本就有如在梦中。他便只轻轻一笑,道,“也不是完全想不到……” “……” “但怎么想,都觉着你会先去帮徐仪。” 如意脸上不由涨红,却还是认真反驳道,“当然是先帮你。表哥那边……”虽说宣城到建康和姑孰远近仿佛。但徐仪是主动出击,进退自主。何况叛军的主力被李斛拉到姑孰同萧怀朔对峙,建康城中并无强敌。自然是萧怀朔这边更令人担忧。 她话尚未说完,已被萧怀朔抱了满怀。 萧怀朔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人必得经生历死,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在十里坡上,最危急的时刻他也曾一度想到死亡,想这就是自己的极限吗?那一刻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但最终沉淀下来的令他耿耿于怀的,却只有这么一个——“还什么都没告诉她”。 他喜欢如意。并且他们都不必为此感到背德和负疚,因为她的身世本身就是一个大骗局,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障碍。可是他就要死去了,而她对此一无所知。他死去之后一年最多两年,她就会从失去兄弟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她会幸福美满的嫁给徐仪,生几个孩子。最初的时候她大概还记得要祭祀他,但随着年龄渐长,她身旁的人会越来越多。他这个死掉的人在她心里占据的分量就会越来越轻,最终被彻底遗忘在角落…… 让人怎么甘心? 萧怀朔将她按在怀里。 那种柔软很陌生,却又很令人安心。就连她慌乱恼怒的挣扎,和虚张声势的呵斥也能让他感到快活。人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从连续几个月的随时刀口捐命的压力下解脱后,真是格外容易放纵也格外容易取悦。 “让我抱一会儿……”他轻声说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如意的抗拒就这么轻易的被瓦解了。 原本用力意图推开的双手松懈下来,片刻的停顿后,抬起来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脊背。 如意的声音暖暖的,还像小的时候在雷鸣声中哄他入睡是一样,带着她特有的那种想要支撑一切的温柔,“已经没事了……” 萧怀朔轻轻的笑起来,笑声闷闷的回响在胸膛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于是如意又恼火起来,“快放开啦。这么大的人了,还学小孩子要人哄,你羞不羞?” 萧怀朔不由就想,如果她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不知道她是会害羞,还是会…… 身体的热度已然有些不可控制。 还是如意腹中饥响稍稍打断了他的遐思。 他于是松开手,最后捏了一把她的脸颊,道,“去吃些东西吧,我也要歇一歇了。” 如意下意识向后躲开,依稀觉着今日他举止危险,令人抗拒。 萧怀朔却什么都不解释,只依旧噙着笑看着她转身离开。 只在她即将走出帐子时,忽的又不放心的叫住她,“营规森严,你可不要胡乱走动。” 如意不解的看了他一眼,“知道。” 94.第八十四章 李斛逃脱后,萧怀朔只派水军一路沿途追击。大军驻扎休整,却并没有急于进发。萧怀朔甚至有精力亲自过问俘虏的处置情况。 如意隐约觉着,对于是否该尽快击杀李斛一事,萧怀朔或许另有打算。 她心中难免疑惑,且她急于前往建康和徐仪汇合,这两日便有些急躁不安。 顾景楼反倒能沉下气来,这一日傍晚驻扎后便提了钓篓出营,竟是打算垂钓去。 如意巡营回来正撞见他偷闲,不由火冒三丈。顾景楼负剑提篓,见如意恼火,不由静立对视,寡言剑客的姿态,玉树临风的模样。英俊了大约三个弹指的功夫,忽的抱起鱼篓转身就跑。 如意,“你给我站住!” 顾景楼边跑边还不忘放嘲讽,“傻子才站住呢!” 如意:…… 江南孟夏草木繁茂,倒是便于他施展轻功腾挪跳跃。只一眨眼他就消失在草木深处,只留一串嚣张的笑声回荡在林荫之间。 如意本来只是烦躁,这一来简直被他气的脑仁疼——自从她开始带兵,顾景楼就仿佛吃准了她的脾性,对她的态度越来越放纵随性。好好的州牧公子,撒欢撒的跟个终于有人管了的小流氓似的。 如意对上他,只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容易炸毛了。 便吩咐赵大演先行回营,自己则挥鞭策马,向着顾景楼逃跑的方向追过去。 她怒气冲冲的追过去时,顾景楼早踞坐在溪边裸石上,得意洋洋的垂钓起来。 如意翻身下马,见水中鱼钩微动,分明是真有鱼儿上钩,便随手一枚石子打过去。 那鱼儿受惊逃离,顾景楼匆忙收杆,到底还是没来得及。便无奈的回身向着如意,控诉,“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小气!” 如意:…… 此刻她出了气,倒能静心下来。眼睛一眨,淡定道,“先撩者贱。” 顾景楼噎了一噎,无奈的收钩,重新挂饵,道,“不就是出来钓个鱼吗?我就是个客卿,帮你镇场子搞刺杀的。又不带兵,说话又没分量。大战之后出来钓个鱼放松放松,很大的罪过吗?” 如意道,“你是在发牢骚?” 顾景楼挂好饵,再度将鱼竿抛入水中,眯起眼睛轻轻一笑。他生得带些邪气,这一笑间别有种桀敖不驯的意味,“三天前说这话,是。这会儿嘛……”他扭头看向如意,“这会儿,单纯就是坐看人生百态,有些怀念当初的逍遥自在罢了。” 如意不由心有触动,一时无言。 顾景楼专心看着水中浮漂,口中却没停,“赵大演没跟你一起来?” 如意道,“我让他先回去了。” 顾景楼点头,道,“想也是——没顺便让他替你去向临川王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只身离营?” 如意心中烦躁感再度升起,她只不言不语。 顾景楼道,“知道什么是肉包子打狗吗?” 如意依旧不说话——赵大演正苦于没有机会向萧怀朔投诚,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自己也并不感到奇怪,她甚至都没有什么被背叛的感觉——毕竟她是个女人,如无意外,她不会有执掌权柄的机会。她许诺给赵大演的荣华富贵,最终还是要由萧怀朔来支付。 顾景楼道,“你知道赵大演正在给二殿下暗送秋波吧。他可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你就半点都不恼火?” 如意道,“……原本就要引荐给他的。” 顾景楼想起前一日的事,不由也有些恼火,啧啧道,“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如意忍不住嘲讽,“莫非你就很有意思?” 顾景楼面不改色,道,“我也挺没意思的。”两个人一坐一站,一钓一看,一时都无人发声。 半晌后,顾景楼终于说道,“我告诉过你吗?那一年我去江北,最主要的目的其实不是打探消息,而是去找我的生母。”他说,“她是个胡人。” 如意心事重重,随口问道,“找到她了?” “找到了。”顾景楼道,“她一见我就认出来了——”他自嘲道,“要不是她说,我都不知道我同我阿爹有这么像。” 如意心想这就太谦虚了——顾景楼那通身的气派,说是顾淮的儿子,就没人会不信的。 顾景楼道,“她很早之前就被逐走了,我阿爹安排了保母照料我,但那保母被萧氏买通了。” 如意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顾景楼的嫡母、顾淮的发妻是前朝宗室之女,也姓萧的。 顾景楼道,“我小的时候,身旁人都说我不是我阿爹亲生的。我阿爹的性格不说你也知道,对家务事从来都很散漫。他大概也听过这个流言,却一直都没放在心上。” “那个时候我上头有五个哥哥,每一个都比我更光鲜亮丽,每一个都比我爹疼娘爱。萧氏杀我,被阿爹撞破的时候,他们扑上去抱着阿爹的腿求情,说,您为了一个儿子,要让五个儿子都没有母亲吗?他们受不了没有娘,却觉得我理所当然就该爹不疼娘不爱,死了也活该,是不是很坏?” 如意顿了顿,没有说话。 顾景楼道,“可是这句话打动了阿爹,阿爹认可了。”顾景楼说,“那个时候我就想,大概我真的不是阿爹亲生的,他也觉着我比他其他的孩子低贱些。” 这句话几乎立刻就将如意幼时的记忆唤醒了——“我比我的姐妹们低贱些。”小的时候她也曾无数次的想为什么,为什么她永远得不到她阿爹的赞赏,永远得不到公正的平叛。她蹲在花园亭子背后逗弄流浪的黑猫,亭子那侧宫女们碎碎的说着闲话,“舞阳公主是个野种。” “后来我找到了我的生母,向她求证。结果略有些令人失望——我确实是我阿爹亲生的。但因为我是庶子,生母是个胡女,所以天生就比他的嫡子们卑贱些。” 顾景楼忽的笑起来,“你也常有这种疑惑吧。先皇那种脾气,我可不信他能对你一视同仁。”他说,“我们俩很像。” “可是我跟你不一样。”他又说。 说像的也是他,说不一样的也是他,这个人简直前言不搭后语。 但如意确实听懂了——关于他们究竟哪里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我无法认可你的做法,估计你也很难认可我。”顾景楼道,“我仔细想了想,觉着我们两个确实不太合适。所以以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就忘了吧。” 如意:……混蛋怎么说的好像她被始乱终弃了一样! “莫非我们还有过什么约定不成?” “啊,上钩了,上钩了!”顾景楼忽的拽着鱼竿叫起来。 这一次如意没有打扰他,任由他顺利将鱼提上来。 但他捏住鱼身,将鱼钩解下来,笑道,“真肥啊。”却并未往鱼篓里放,而是随手又抛回河里去。 如意道,“不留着吃吗?” 顾景楼笑道,“这鱼不能吃。”他兀自挂饵,自言自语般道,“万一从鱼腹了吃出头发、指甲,得多恶心。” 如意脑中霎时又是战场上横斜的尸首。十里坡在河的上游,正是上游无数的尸首滋养出河中远比往年肥美兴旺的鱼群。 这一年来她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这一刻却忽的有些无法忍受,不由移开了目光。 顾景楼再度将鱼钩抛到河里,仿佛忘了他们之前的对话,扭头道,“对了,还没问你,急着把我抓回去到底有什么事。” 如意噎了一噎,道,“……也没什么事。” “那就和我一起钓会儿鱼吧。”顾景楼懒洋洋的抱住脑袋,往身后石头上一靠,道,“横竖就算回营,也没什么正经事干。” 如意又有些烦躁,道,“仗还没打完,怎么会没事干?” 顾景楼眯着眼睛,轻松闲适,“已经打完了。剩下的,都不是需要在战场上结局的事了。” 如意道,“怎么说?” 顾景楼扭头来看她,“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居然这么蠢。” 如意:……冷静。 虽这么寸她,但顾景楼还是噙着笑,娓娓道来,“徐仪已经打到建康了,临川王更是把李斛本人杀得精锐尽丧、丢盔弃甲。就算放李斛回到建康,又能怎么样?” 李斛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这一点如意当然知道。 “天子——”如意顿了顿,终究没想出旁的称呼,“天子还在建康,不能再落入李斛的手里。” “那么该落到谁的手上?”顾景楼斜眼觑她。 如意又噎了一噎。她私心希望维摩和二郎能兄弟和解,可是她尚没天真到这种地步。对维摩而言,被二郎解救只会觉着生不如死。对二郎来说,纵使维摩身居宝座,他也很难甘心对维摩低头。 这兄弟二人,到底是走到这一步了。 顾景楼道,“徐仪也在建康,他至少不会让李斛把天子掳走。所以就算李斛回到建康又怎么样?” “……他会称帝。”如意说——她想她到底还是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我见过他,”时至今日李斛当日的嘴脸依旧清晰如昨,她说,“他会杀了维摩,称帝。” 顾景楼又眯起了眼睛,他后仰着,看着渐渐两起暮星的天空,“真巧,我也见过李斛。我也这么觉得。”他说,“你不觉着,对临川王而言,这正是最好的结果吗?” 如意久久不做声。 顾景楼便说,“这才是世事该有的模样。” 天渐渐的黑了,林中虫鸣,萤火虫在水滨飞舞。顾景楼拉了斗笠遮着脸,钓竿随意的摆在一边。 如意终于站起身来,踩了脚蹬子上马。 马嘶声起的时候,顾景楼忽的再度叫道,“如意——” 如意勒住马回过头来。 顾景楼捏着斗笠,依旧闲适的半躺着,仿佛自言自语,“这个世道并没那么善良、那么讲道理。不是说只要你心安理得,俯仰无愧,旁人就会认可你、善待你。你得握住权力,学会保护自己。当然,如果你基本上无欲无求,随便旁人怎么摆布你你都很容易安适、满足,那就当我没说吧。” 如意道,“无论世道如何,人都得守住本心。有欲望并不是什么坏事,想要改变以往的处境,填补内心的不足,更是人之常情。可要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天理人伦,万人生死,终究会为世人唾弃。为天下人唾弃却最终能得其所哉的人,我遍读诗书,从未见过。” 他们片刻对望,随即各自了然一笑。 这最后的互相忠告,他们确实都听懂了。 顾景楼再度用斗笠遮面,如意转身,策马离开。 95.第八十五章(上) 从幽暗的林子里出来,便是一片开阔低矮的草地。 不知何时月亮已升起来,银色的辉光洒落下来。草地上只一条走兽和猎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这端通往山林,那端延伸向远方。萧怀朔就从那小道上来。 望见如意他便停马,静静的等在哪里。月色下矫健骏马白衣少年,鲜明如画。如意抬眼望见,便已认出。 如意便驱马上前,问道,“营中没事吗,你怎么也出来了。” 萧怀朔一笑,道,“偷闲散心罢了。”目光扫向林中,幽深平静,“找到顾景楼了?” 如意道,“找着了,在里头钓鱼呢。” 萧怀朔道,“偷闲并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必事事管他。”又拨马回程,和如意并辔而行,闲话道,“何况说起来,他也算是你我的兄长——阿爹将三姐许配给他的事,他可曾和你提过?” 如意淡然道,“说过了。” 萧怀朔顿了顿,才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总之,看在三姐的脸面上,姑且随他去吧。” 如意道,“嗯。” 他们折返回营地。月色下,如意一路上垂首默然不语。萧怀朔不时扭头看她的脸色,到底还是有些沉不住气,问道,“有心事?” 如意茫然的看了萧怀朔一会儿,她几乎要脱口说出——她在想维摩,想他们的大哥哥。但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将话咽下去,只道,“我在想,我们眼下的行进速度,恐怕是追不上李斛的吧。” 萧怀朔道,“嗯。大战之后将士疲敝,还需要些时日修整。总不能驱赶疲兵连番作战。何况……”他沉思片刻,道,“连番败仗之后,李斛手下也该离心背德了。这会儿就该稳稳的等着他们各自滋生心思、图谋出路。也并不是非要尽快追上李斛,才能铲除他。” 他自幼就比旁人更懂局势和人心,数言点破,倒是令如意醒了一醒——囤兵却不急攻,原来也有这样的用意。 可是顾景楼说的也并不错——纵使没有这样的缘由,二郎也不会顾虑维摩的性命。 这其实不能责怪二郎。就如顾景楼所说,这才是世事该有的模样。维摩给李斛做傀儡皇帝时,想必也不曾顾虑过二郎还在外拼力奋战。眼下看似是二郎无情,但他奋战至今也是几番出生入死,他同样没有顾惜过自己的性命。 在他们兄弟之间,这便是世事该有的模样,她不能过于怜悯弱小,偏袒维摩。 但她知道,她心底并不认可这所谓的“该有的模样”。 她说,“原来如此。” 她微微垂着头,秀美的脖颈宛若天鹅,简单束起的发辫柔顺的伏在肩头。她自幼就同男孩一起教养、一道读书,长大后组建商队乃至于军队,可从头到尾她都没染上什么男子气概,外貌气质从来都是秀美温柔的。 但内心的强韧与固执,也是一以贯之的。萧怀朔早已无数次的领教过。 她说,“既然如此,想来营中也没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事了。”她便抬眼望向萧怀朔,清澈的瞳子里没有一丝犹豫,分明是去意已决,她说,“我想去建康,和表哥汇合。” 萧怀朔的手不由握紧了,“到底还是要去找表哥?” 如意面上略有些发烫,却并没有回避掩饰,坦然道,“嗯。”其实也确实没有什么可掩饰的,她和徐仪之间一开始就有长辈的默许,有青梅竹马的情分,自然而然走到两情相许的地步,又骤然遭遇生死别离。身旁人都看得清。早在去年她就已对二郎说过,若他活着她就找到他,若他死了她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她无需在此刻反倒扭捏掩饰起来。 她便说,“我和表哥……”这两年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心境辗转反侧一言难尽。她反倒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讷讷道,“已经太久没见了。早先虽彼此报过平安,可不见着他,我心里总是放不下。如今总算——” 二郎垂着眸子,夜色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的声音似笑似嘲,却又刻意平淡着,“这么久都等了,却等不得这几天吗?” 再疏朗的少女谈及私情也不免羞赧,被他这么一调侃,刻意搁置一旁的羞耻心霎时反弹。如意只觉得满脸滚烫。 二郎放缓了马步,渐渐落在后面,她恍若不觉。待二郎的声音再度传来时,她才乍然察觉。 二郎扭头望着天边明月,淡淡道,“也好,就去见一面吧。” 姑孰离建康已十分近了。但新近经历大战,路上到处都是拦路打劫的游兵散勇。如意一路招抚、剿灭过去,行进的也并不算快。 ——她去向萧怀朔辞行时,萧怀朔没有见她。 大约是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很长时间里形影不离的缘故,萧怀朔理所当然的认定自己该在她心中排首位。乍然被半道出现的表哥给比下去,他心里难免吃味。因此格外容易因为徐仪闹别扭,只是傲慢使然不会表露得太直白罢了。如意多少猜到他心里不痛快。但她还是觉得,他这次的“别扭”闹得有些过分了。 不过,对于她的护卫,萧怀朔确实上了心。原班人马之外,又给她补上两千人。顾景楼才跟她扬言分道扬镳,就又被萧怀朔丢来当护卫——当然,顺路也是为了让他和琉璃汇合。 只是人数一多,行进自然又慢了半步。 待到如意走到江宁时,建康城中便传来消息,“天子可能已经遇害了。” 96.第八十五章(下) ——李斛回到建康后,天下人都揣摩他也许会掳掠天子向北逃亡,不管是回汝南还是江东,总之必定会做最后的挣扎。 但李斛的举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他就像个疯子一般,在重兵围城的情况下,不顾一切的开始绸缪称帝事宜,回建康后头一件事便是逼着天子写禅让诏书。 没有人知道天子究竟如何应对,但两日之后,宫中便传出了天子重伤不治的消息。而这数天时间里,建康城中暗无天日,一切被怀疑还忠于天子的朝臣都惨遭杀戮。随着李斛的疑心病加重,朝臣人人朝不保夕,留在城中的百姓也开始人心惶惶。 在穷途末路到来之际,李斛已经彻底丧心病狂了。 就在天子遇害的消息传出后,徐仪开始攻城。 这一次台城之战,既没有苦战更没有巷战。李斛的倒行逆施使得城中内外人心如一,而李斛本人也似乎已预见了自己的末日,他并没有积极的组织抵抗。台城北门被攻破的时候,他竟在接受“百官”朝贺——仿佛在跟徐仪比赛谁更快些一般。 但登基大典甫一结束,李斛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之上,看着底下坐立不安、连基本的人数都凑不齐的“朝臣”,忽然就从魔障中清醒过来。 而后,他脱去龙袍带上寥寥几名亲信,趁乱逃出了建康城。 ——他并没有为自己新建立的王朝殉死,而是再一次选择逃亡。 但这个新“王朝”,确实夺走了维摩的性命。 维摩死于乱石之下。 他没有写也没有宣读禅让诏书,甚至李斛强迫他在写好的禅让书上加盖玉玺时,他都没有答应——作为一个傀儡皇帝,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但同样,作为一个傀儡皇帝,他认不认可这份诏书都没有用。李斛最终还是以受禅的名义登基称帝。 而在早在维摩拒绝李斛的那天夜里,李斛便命人处决掉他。受命杀害维摩的人不敢令维摩看见他的面目,便将他绑到墙后,推倒墙将他压死。 徐仪攻进城中之后,到处寻找维摩。最终在知情人的指点下刨开颓墙,在墙下找到了维摩的尸首。 江南渥热潮湿的夏季,尸首腐烂难以辨认,但衣冠体态不会出错。近身侍奉维摩之人甚至维摩的发妻都辨认出来,这确实是他没错。寻到尸首之后,维摩的妻子哀痛不胜,便在他的尸首前触墙殉情了。 维摩本有个儿子,尚在襁褓中,据说也被李斛溺杀,却未曾寻到尸首。倒是两位小公主性命周全。 不过在天下大势面前,这只是不值得追究的小细节罢了。 琉璃比如意早一天到达建康。 彼时徐仪正忙于整顿城中秩序,从叛军手中接收和整理文书。她不顾侍卫们的阻拦直闯进去。 徐仪从座位上起身迎接,她大步上前,赤红着眼睛,抬手一巴掌便扇在徐仪脸上。 徐仪料想会有这么一巴掌,面色变都没变,反倒是拦不住琉璃只好追着她进来的张贲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琉璃的这一巴掌扇得比徐仪预想中要疼一些,牙齿磕上嘴角,血线当时便流下来。徐仪用拇指摸了一把,只觉得旁的不说,这几年来沭阳公主的手劲倒是大有长进了。 但他也并未着恼,只平静的舒了口气望向琉璃,道,“公主殿下远道而来,未曾出迎,还望赎罪。” 琉璃满眼都是泪水。 对上徐仪平静无愧的目光,她心中越发恨他无情无义。可是想到他几番濒死,遍体伤痕,这恨意便无以为继。 徐仪并非无情无义,他以血肉之躯守卫身边的人。甚至建康沦陷时在人人都忙于外逃时他还不顾性命逆闯入城,将她和徐思救出去。他分明是智勇且仁义之人。他只是对她的嘱托不曾用心,对维摩的生死不曾记挂罢了。 她知道,站在徐仪的立场上,维摩救不得。可她还是抱着微渺的期待,希望徐仪能看在他们共同奋战的情分上,保下维摩的性命——她知道徐仪做得到。她愿穷尽一生回报此恩。 可是徐仪到底还是没有去做。他到底还是耐心的一直等到维摩身死敌手,才肯发兵攻城。 她怨不得徐仪,她该痛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随军进攻建康,没有凭自己的力量拼命去救维摩。她该怨恨自己的弱小无力。可是她亦不能不在意,这个人眼看着她兄嫂乃至襁褓中的侄儿惨死的冷酷无情。 她心中悔恨交加,无数纠缠心事终化作一句,“徐仪,你好,你很好!……你就不怕做夜里噩梦吗?!” 徐仪轻轻叹了一口气,眸中情绪一瞬间复杂难解,他说,“这两年来臣无一日不做噩梦。”他垂眸,对张贲道,“送殿下去休息吧。” 他到底没有就维摩一事解释半句话。 张贲连拖带扶的将琉璃送出去。 待行得远了,眼见四处无人,才对琉璃道,“你又何必如此?” 他能理解琉璃此刻的悲伤——在天子和张贵妃死后,维摩就是和她最亲近的人。虽说礼法上她还有妙法和如意两个姐妹、萧怀朔这个弟弟,但既不同母,感情自然就淡薄许多。在琉璃心里,父母兄长和她即是一个完整的家。父母已丧,维摩这一死,便只剩她孑然一身了。 但是,谁的家人不是家人。这两年来他和徐仪辗转数千里,经历多少性命攸关的恶战。虽这想法听起来大逆不道,但这两年来他们杀人数万,救人数万,目睹数十万人生死,就如徐仪所说,几无一个夜晚不做噩梦的——比之这无数性命,若多死一个维摩就能消除之后种种变数,见死不救又算什么。 琉璃扶着墙,缓缓的滑坐下来,放声痛哭。 张贲知她难过,到底说不出更多指责的话,毕竟琉璃肉心热血,不比他们这些从修罗上爬回来的铁石心肠。他只道,“他并没有坐视天子遇害,只是选了最稳妥的时机攻城。至于其余的事,不过是天意如此罢了。” 琉璃一夜未曾安眠。 天亮时张贲送信过来,“舞阳公主回来了,徐将军适才出城去迎了,你去不去?” 琉璃抱着膝盖靠床坐着,形容黯淡。闻言怔愣了片刻,才垂眸道,“他们相逢,必然有无数情衷要诉说,我去做什么。” 张贲顿了顿,道,“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还是去见一面吧。”她所能仰仗的父兄都已不在了,已不能再如过去那般对如意居高临下。哪怕看徐思和萧怀朔的脸面,她也该稍稍放低一下姿态。 琉璃静了静,仿佛也终于想明白了一般,一笑,道,“她不在意这些的……罢了,就去迎一迎吧。” 她便起身更衣洗漱。 她比徐仪去得晚,跟着张贲一路过西州城、出西篱门,眼看要到石头津,才远远的望见旗幡招展。她的小妹妹骏马戎装,率一众乌衣铁骑自西而来,分明就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琉璃忽就觉得风吹入眼,泪水上涌的同时,她不由抬手遮住眼睛,喃喃道,“……真是,总要输她一步。” 徐仪只带了三五随从,一身燕居便服,安静的等在坡上。 可如意还是一眼就望见了他。 她示意大军停步,自己则策马上前。明明只相聚一射之地,可她几番加鞭,那马步总是不够快。 待终于行到徐仪跟前,她不待马停便翻身下来。可奔跑到徐仪跟前时,却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相见之前,满脑子只想着要与他相见。 见了之后,却只是无言凝噎。 ——原本以为是生离死别,可他现在确实活着回到她的身边了。 她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手指擦过那条横贯他右眼的疤痕,轻声问道,“能看见我吗?” 徐仪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感受她掌心活生生的温度,哑声道,“闭上眼睛都能看见。” 她眼中泪水猛的滚落下来。要发乎情,止乎礼——她这么告诉自己。可那话尚未在心中说完,她已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 顾景楼心口有些泛酸——这就抱上了要不要脸啊! 他顾左右而言他,一扭头就望见坡上还有个少女。 晨日初升,晨景初明。那少女身上素白纱衣当风扬起,曼妙如歌。她抬手一抿被风吹乱的鬓发,漆黑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熹光也染不暖的黑瞳子。落寞冷淡的面容,偏偏有一抹春桃花般鲜嫩明艳的双唇。 顾景楼愣了一阵,才驱马上前。 那少女只不喜不悲的看着徐仪和如意——但顾景楼就是知道,这情景让她不那么好受。 他于是陪她看了一阵——这场面还真是有些伤眼睛啊。 同是天涯沦落人。顾景楼想,你看,他们还是有共同话题的嘛。 于是他说,“真是败坏斯文。”这俩人! 那少女白了他一眼,拨马转身,就要离开。 顾景楼竟被她白得浑身舒爽,他想,天下竟有这么生动鲜活的白眼,她果然是宜喜宜嗔。 他于是也拨马追上去,道,“久疏问候——那一年在东宫……” 那少女羞恼的勒马,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景楼于是弯了眉眼一笑,道,“萧琉璃。”他说,“我是顾景楼。” 少女愣了一愣,扫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顾景楼于是撒开蹄子,欢快的再度跟了上去。 97.第八十六章(修改) 天和六年五月,萧怀朔回京。未几就在众人的拥戴下顺利登基称帝。 五月底,李斛的首级从江北传来——果然如萧怀朔先前所预言,他离开建康之后不久便被亲信所斩杀。叛军献上他的头颅请降。这个祸乱了整个江南的大罪人的性命,就此和这场几乎倾覆天下的叛乱一道画上了句号。 随即,萧怀朔命徐仪北上徐州,迎接徐思还朝。 如今的建康城,台城已废弃不可用,附近的官邸、民居也多有毁坏塌圮。昔年繁华形胜的金粉之地,几成一片废墟。 徐仪入城后修整了一些路段和官署,勉强用于日常办公。因维摩早先居住,东宫保存尚还完好,萧怀朔便暂且将东宫借用做皇宫。除此之外的地段全都急需重建。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大匠作为萧怀朔规划的重建步骤居然绵延到十年之后。光各处废墟的清理工作,满打满算也要三个月时间。 萧怀朔不能总是住在东宫,太后还朝后也得有相应的宫室,何况萧怀朔日后还要立后、纳妃。 因此最先开始清理的,便是宫室旧址。 早先的宫城经历战乱和大火,大半都已损坏了,但也并非没有幸存。只是这几处存留的宫室,清理起来反而更麻烦一些。 ——李斛入城之后,纵容士兵□□掳掠,宫中嫔妃、侍女们几无幸免。因李斛和麾下将领们都将皇宫当女闾,宫娥们沦落如营妓。而宫城之外,陷落在城中的世家官宦女中,也有不少人为了活命或是过得宽裕些,而被迫或主动委身事贼。这些女子也大都被遗落在宫城内。 留当然是不可能留下她们。但该怎么处置,城中舆论却也众口纷纭。 颇有一批士子觉着,这些女人出卖肉体依附叛军,堪称不忠不孝不贞不洁,理应游街弃市以儆效尤。这种说法甚嚣尘上,很快便流传到民间。叛军在建康杀人无度、坏事做绝,百姓恨不能食肉寝皮,只不敢罢了。如今一朝翻身,心中隐恨爆发,哪里肯饶过这些和叛军睡过觉的女人?恨不能人人去踩她们一脚,在她们暴尸街头后分一口细肉,好发泄怨气。 民愤汹涌。就算有同情这些女子的官吏,也不愿为她们惹上“同情叛逆”的质疑,公开替她们说什么公道话了。 这件本来无需摆上台面的事,就这么捅到了萧怀朔面前。 萧怀朔:…… 萧怀朔朱笔批复,“各遣回本家”……才落了五个字,便又想到,且不说这些女人家中还有人没有,纵使真的有,怕也多是些将她们献给叛军以求自保的父兄。这会儿送回去,舆论喧嚣之下,她们更免不了被父兄私刑杀害的下场。这便有违他的本心了。 他回笔一勾,将这五个字划去。 尚未批复好,外头便有人来通禀,“沭阳公主求见。” 萧怀朔却未料到他三姐姐会主动求见他——他们姐弟关系本就不亲密,何况如今他所住的宫殿、所坐的位子,原本都属于维摩,琉璃对此颇有心结。 他便搁笔传唤,“请公主进来。” 琉璃拾步进来,眉眼仄仄、目不斜视,看得出对萧怀朔住在东宫一事,还是有些不大适应。 姐弟二人寒暄之后,她便直接开口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后宫那些女人?” 萧怀朔不由好奇心起——就他所知道的,她三姐不是这么体恤下情的人,几百“贱婢”的死活她也许不至于无动于衷,但若搁在过去,为此按下性子来求见他,却也不可能。 他几个姐姐中,唯一必然会过问此事的,也就只有如意一个。 他便问,“里头有三姐相熟的人吗?” 琉璃果然露出些被冒犯的表情,“纵使有,做出这种事,主仆的情分也断绝了!我不是来替她们求情的。”但她顿了顿,还是说道,“可说到底,你我贵为帝胄,彼时也只能仓皇出走。贵人尚且不能保住家国,哪里还有脸面要这些身处卑下、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守贞守节?那些非要清算几个小姑娘的大老爷们,也真是有脸了!” 萧怀朔忍俊不禁。他三姐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犀利逼人。 但他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倒觉着三姐说的不错。但如今舆论汹涌,不处置她们只怕不足以平民愤。” 琉璃不由就一顿,踟躇许久,才又低声道,“可那毕竟是几百条人命。又没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怎么能就为了平民愤……” 萧怀朔于是知道,他三姐确实同过去不一样了。他一笑,却固执道,“我明白。可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 琉璃到底还是没能令萧怀朔松口。 出了东宫,她便吩咐车夫,“去长干里,我要见舞阳公主。” 那“车夫”回头一笑,眉眼英俊,从容潇洒——分明是换了一个人。那个只要她出门,就至少一天跟她“巧遇”五六遍的顾景楼,又出现了。琉璃不由头痛扶额。 顾景楼却是自来熟,已问道,“去见她做什么?” 琉璃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不情不愿的告诉他,“就是昨日在泰明楼听见的事……我想着,她也许还没听说。”否则怎么至今还不出面? 昨日顾景楼恰与她同行,果然一听便懂,意味深长道,“……这件事哪里用得着你出马去说?” 琉璃瞟他一眼,道,“那你去替我说?” “也用不着我。”顾景楼了不在意她话中带刺,毋宁说很喜欢她这直言直行,“这件事谁都用不着提,你忘了陛下是谁生养的了吗?” 琉璃愣了一下——她居然真忘了!萧怀朔是徐思的儿子,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对那些女人喊打喊杀,他也不会。何况徐思的鸾驾已到达京口,就算萧怀朔真要犯浑,以徐思的仁慈明哲,也必不会放任于他。 她还在想如意为什么还不出面,原来从一开始就不用人特意规劝…… 萧怀朔今日哪里是犯浑,分明就是故意耍着她玩。这些天生就比人敏捷、偏还生来就高高在上的男人,不论徐仪还是萧怀朔,真心都可恨透了! 顾景楼分明又是一个比她敏锐机警的男人……琉璃不由心生疏远。 而这个不自觉的男人津津有味的看着她沉思、恍悟,便又跟个顽劣的熊孩子似的,弯了眉眼笑眯眯的纠缠上来,“现在你总算有空闲了吧?” 琉璃心里始终不痛快,若在往常,自己气恼一阵子也就罢了。但现在她身旁跟着顾景楼,顾景楼可是个为了自己舒服祸乱天下亦无不可的人。 于是如意才抽出空闲吃口午饭,就得到消息——她三姐姐沭阳公主萧琉璃如此这般碰了壁,希望她能进宫去劝劝天子。“想必你的话,二郎还是会听的。” 如意:…… 这日午后,萧怀朔歇晌才起,便有人来通禀——舞阳公主到了。 萧怀朔恍惚了片刻,不由苦笑:原来就连琉璃的话,都比他的管用了。。 侍女上前服侍他洗漱,他只吩咐,“打一盆凉水过来便可。”他便以冷水渥面,令自己从午睡未足的昏沉中醒过来。醒过神来便见侍女盯着他的领口,他垂眸望过去,那侍女脸上霎时红透,忙逃也似的移开目光。 他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并不追究。只是心中忽就有些骚动。侍从抱了夏衣来为他更换时,他抬手道“不必了”,便令人请如意进来。 如意进屋时,便见萧怀朔带着一脸将醒未醒的迷蒙,坐在矮几前批阅政务。 懒散不爽却又一本正经的模样,依旧如当年任丹阳尹时一样浑然天成。但他确实已长大了,松松垮垮的领口下,属于成年人的肌理轮廓已十分清晰。原本散漫无邪的姿态,如今看着已颇有些令人面红耳赤了。 如意来找他谈正事,对上他这般模样,只觉得又恼火又无力,“……你就不能把衣裳穿整齐了再见人吗?” 她这种反应,倒也不能说出乎意料,可萧怀朔心里还是被刺了一刺,方清醒过来——对了,如意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辩解的语气便有些生硬,“……热。” 虽如此,还是招了人来服侍他更衣。 如意就背过身去,坐在屋外檐下等着。 天气渥热,人的心情也格外容易烦躁。总之当萧怀朔更衣出来时,见如意好整以暇的模样,心中的躁动不轻反重。 压抑了又压抑,才勉强能面无表情的同她说话。 “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打算主动来见我了。” 如意踟躇了片刻,才有些恍惚道,“近来忙得很……”其实只是怕睹物伤情罢了——眼下这个建康城,就只有东宫还是当年的模样。偏偏就连东宫,也已物是人非了。 她也并不多做辩解,只道,“听说江北来信了,是阿娘要到了吗?” 萧怀朔道,“嗯,六月一日启程南下,昨日已到了京口——我打算亲自去迎接,你去不去。” 如意道,“自然是要去的。”又同他商议了一阵徐思回来之后住在哪儿,才又说,“宫城里羁押的那些女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萧怀朔老老实实道,“本来是打算发还本家的。但若真送回去,她们哪里还有命在?所以我想着,不如就直接交由官中,各自婚配嫁娶了吧。” 如意顿了一顿,道,“如今舆论汹汹,你打算怎么平息?” 萧怀朔光明正大,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意思是我要以身作则引导舆论。我不追究了,百姓受我感召,自然也就不追究了。 如意被他逗得一笑,萧怀朔见她笑了,目光也不由柔和带笑起来,道,“她们身上的民愤是怎么回事,以你的聪明,莫非还看不明白吗?” 如意道,“多少能猜到一些。” 这些女子中也许确有一二个恶人。但归根到底也只是人手中玩物,再坏也坏不过卖身求荣。就算偶有那么几个想狐假虎威,也出不了深宫大院。比之那些做了李斛的伪官的簪缨之家、书香门第,那些趁火打劫,甚至领着叛军到处劫掠的奸人,谁的民愤更多些?何以民愤偏偏就不放过她们? 一是因为古已有之的憎女病。二嘛,恐怕是有人想借此做文章,故意煽动。 萧怀朔道,“一些人拿这件事投石问路,若我连这些女子都容不下,自然更容不下那些阿附李斛的二臣。他们也好借机发难。另一些人则指望我避重就轻,拿这些女人作完筏子,就轻轻揭过先前的账去。都是些上不得不得台面的心思罢了。” 相较之下,牺牲百十个女人就能平息民愤、凝聚人心,这么便宜的事萧怀朔却不屑为之。可见他有他的担当。 ——这个人毕竟还是她那个虽然傲娇但不流于俗的弟弟。 他喝了口茶,道,“但也不能一概而论……” 如意便替他说,“确实有死忠死节死战之人,这些女子虽然无辜,但被推到这个风口浪尖上,若不加以惩处,只怕这些人心中不服?” 萧怀朔眉头一皱,望向如意,“嗯。所以我想把这些女人配军户。” 配军户,对良家女子来说是很重的处罚了。 许久,如意才轻轻的舒了口气。道,“也没什么不好。可是,能不能不以待罪之身配嫁?”她便说,“我打算开个织坊,正缺一二百织女,便令她们去我那里做几个月工。待舆论平息了,再将她们各自配嫁,说不定还能攒出几缗钱的嫁妆。” 萧怀朔道,“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只怕她们白白连累你的名声不说,到时还要骂你刻薄不仁。” 如意道,“那也碍不着我什么。” 她眉眼温婉宁静——这自信并不仅仅源于她达观的天性,还源于对徐仪的信任。她笃定纵然有人败坏她的名声,徐仪也必定不会对她的品节有任何怀疑。她只要问心无愧就够了。 萧怀朔忽就觉着有些刺眼。 他便说,“宫里还有些老人,我打算一并遣送回原籍。你可有什么想留下的人?” 如意道,“是有这么一个人。可惜我并不知道她的姓氏籍贯,只记得她自称‘七娘’。原本她也是宫里的人,可我找人打听她的下落,却总是打听不到。”她目光黯了一黯,“也不知她是否还活着……” 萧怀朔垂眸,眼中晦暗不明——原来如意早就认得此人。他想,这就容易多了。 “前阵子给阿爹和大哥下葬,我送来些人去守陵。许是在那里头。” 如意摇头道,“她仪容颇有些邋遢,眼睛又不大好,应当不会被选上。”她便说,“不过,我还是再去找找看吧。” 98.第八十七章(上) 天和六年六月,徐思还朝。 萧怀朔本打算率领朝臣勋贵亲自前往京口迎接,但徐思一路上轻装简从,直到渡江之后才打发人来给他送信。等萧怀朔接到信儿时,徐思已快到建康城郊了。 萧怀朔又无奈,又觉着也在意料之中。只好顺着徐思的心意约略减省了阵仗,只按礼制率领朝臣和公主宗亲们出城郊迎。 宫城依旧没能修缮完备,萧怀朔提前将东宫一分为二,留出北院儿来给徐思居住。 徐思一路上鞍马劳顿,入城后只简单接见了一行命妇,便将其余礼节一并免去,独留下琉璃和如意说话。 张贵妃殉国之后,徐思自然接过了照顾琉璃的责任。而琉璃和徐思一起经历建康陷落后的逃亡生涯,知道徐思对她尽心相待,面对徐思时虽依旧免不了矜持拘束,却也能领受好意。母女三人倒也颇说了些知心话。 徐思提及天子生前为她们姊妹俩选定的婚事,对琉璃道,“恰好顾六也在建康,你可见着人了?” 琉璃道,“见着了。”虽说到底意难平,但也不能不承认,“人还好。既是阿爹选的,我当然没什么可说的。” ……她对顾景楼的感受很复杂,但归根到底,这桩婚事是她死去的阿爹留下的最后一件她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了。纵使顾景楼再不讨她喜欢,她心底也总归对他存一份亲近感。 徐思便道,“等出了孝,你们若觉着彼此还合心意,那就把婚事定下吧。” 琉璃默然点头。 徐思又道,“玉华和玉瑶姊妹俩如今是住在你府上吗?” 玉华和玉瑶正是维摩留下的两个小公主。琉璃道,“是,她们没了爹娘,总得有个长辈照顾。大姐姐离的远,二郎……陛下又还没成婚,带两个小侄女儿过日子不像话。”她看向如意,“四丫头又忙得很,所以我就把她们接到我府上去了。” 她难道说一次场面话,如意便接话道,“原本她们和庶母郭贵人一起住,结果郭贵人削发出家去了。她们年纪还小,还离不开长辈扶养……但也不能总住在三姐姐府上。” 徐思自然明白如意的意思,她也正要提这一茬,便对琉璃说,“我想让她们搬到我这儿来,跟我一起过。”琉璃一时情急,便要开口,徐思抬手止住她,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她们,但也先听我说完——你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哪里知道该怎么照顾孩子?何况过两年你总归是要成亲的,到时候莫非让她们和姑姑姑父一起住?再怎么说,她们的叔叔还在呢。更何况,我也算她们俩的祖母辈。” 徐思如今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她其实就是这两个小姑娘的祖母。 琉璃也是立刻就冷静下来——对两个小公主而言,跟着徐思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便道,“嗯,稍后我就把她们送来。”她早先没想过这一茬。此刻意识到了,脸上一时就有些泛红,道,“本来该带着她们一道去接您的,偏玉华有些不舒服,玉瑶又太小,起不早……”她确实不太会带孩子,总觉着彼此隔阂重重,难以坦诚沟通。更兼疼爱心切,难免就事事迁就她们。 徐思笑道,“不碍事,本来就没有让小孩子起大早长途跋涉的道理。” 琉璃便就势起身,道,“那我先回去和她们说这件事,您也早些休息。” 徐思也不留她,只道,“回去先让老嬷嬷给大囡看看,不舒服是厌夏还是怎么的,小孩子说不清哪里难受,有经验的老嬷嬷一看就知道了。” 琉璃道,“我记下了。” 如意一同起身,琉璃按在她,道,“你就留下多陪娘娘说会儿话吧。” ——这一日确实多是琉璃和徐思说话,如意反倒没怎么开口,只在旁陪聊。琉璃知道她们是在照顾她的心情。 如意也领情道,“嗯,那我先送你出门。” 琉璃这才点头。 待送走了琉璃,母女二人终于能再独处。 东宫和辞秋殿当然不同,但只要有这个人来,不管多么陌生的地方,仿佛立刻就有了令人安心的意味。 母女俩相互凝视着,确认彼此的平安,片刻后就红了眼圈。徐思抬手摸了摸如意的脸颊,几次开口,最终只说出两个字,“……瘦了。” 如意眼中泪水便涌了上来,到底还是没说出话来。只上前圈住了徐思的脖子,用力的抱住她。 她个子已比徐思还高,这一抱便压得徐思往后一退,反倒将徐思给逗笑了。徐思抬手拍了拍她的背,道,“好了,别哭,仔细让人看见了笑话你。” 如意道,“嗯。”这一声似喜悦又似委屈,带了些娇俏嘤咛的尾音,如幼猫撒娇一般。却是不经意而为。 徐思不由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权当给猫顺毛。如意撒了娇才觉出羞赧,忙放开徐思,抬手背悄悄蹭了蹭眼泪。然而回头见徐思含笑看着她,目光慈爱,眼泪又涌上来。所幸这次总算能说出话来了,“阿娘,我好想你啊。” 徐思道,“……我也很想你。” 徐思的情感极少外露,如意没料到她竟就这么直抒胸臆,泪水哗地就滚落下来。徐思笑着帮她揩去,揽着她的肩膀道,“快进屋吧……阿娘给你带了好东西。” 彼此的近况早些时候在信上就说过,徐仪更是辗转传达过。可此刻见了面,还是忍不住互相问了又问。总觉着大难之后,还能再这么全须全尾的相见,令人不敢相信是上天垂怜,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 就连徐思这么矜持的性格,也忍不住将如意的手握了又握。 这一日天色微阴,空气暖而润,有幽竹映窗流风穿户,静谧舒惬得能听见鸟鸣和溪水。她们就这么细细碎碎的说着落难的往事,也说着平安后近况。真仿佛是在梦中。 如意最终还是说起了自己在含水殿里遇到天子的事——那一日她不能救天子出去,反倒目睹了他的死去,那一份沉重的压力始终梗在她的心头。如意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连二郎都没有,她只在徐思面前才有勇气坦白。 徐思得知天子最后的光景,不由失神了片刻。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泪水倏然滚落下来,她便随手拭去。她几乎没流露出哀戚,可那眼泪却是真的。 她很少为什么事落泪。 如意不由就顿了一顿,“阿娘……” 徐思叹道,“……他那性子真是至死都不改。”她便随手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道,“他嘱托你带出去的遗旨,你不是好好的带出去了吗?”如意点头,徐思便道,“那就算完成他的嘱托了。日后多照顾着二郎,就是不辜负他的心意了。” 如意道,“嗯。” 如意直觉徐思对天子的感情只是平平,尤其后来知道了一些他们之间的往事,更觉着以徐思的性格,很难再对天子有什么余情——可徐思终究还是为天子落泪了。而此刻徐思说起天子时的语气,也确实是只有老夫老妻才会有的了然相知。 她知道这疑问不免忤逆,可还是忍不住想问,“阿娘您,是不是很喜欢阿爹……先皇?” 徐思一时愣住。顿了一顿,才道,“……喜欢过。” “……后来呢?” “后来啊……”徐思似乎是在回想,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失神,语气坦然又平淡,“说来可笑。不枉他引我为知己,他做每件事的缘由我竟都能理解。所以也不至于去恨……天子和寻常人,原本就不是同一种人。所以也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 她们一直聊到近晌。渐渐的往事叙完,便又说起手头在忙的活计。 如意说她在南陵为萧怀朔筹运军需,说她如何收服何家庄,如何一路从何家庄打到宣城,再去姑孰同萧怀朔汇合,这会儿又说起她为建康城的重建所做种种。徐思只含笑凝眸听着。 虽说如意做这些的时候并未旁人的赞扬,可此刻见徐思在听,还是不由期待起她的肯定。 而徐思只在最后油然感叹,“真好……” 真好…… 是赞许,是欣慰,可更多的却是追怀和欣羡。 如意忽就想到,她从未听徐思说起过她自己的年少时光——她必定也是年少过的,那时她是什么样的?她有过什么样的际遇,什么样的期许?她做过哪些事,结果又如何? 但想了想,她还是没有追问——她所知道的徐思,是全天下最美好聪慧的女子,可叹因缘不济,辗转半生都为人所困。徐思的少年时代,结局必然不那么美好。 可是真要追究起来,如意手头的商队和人脉,最初有大半都是从徐思手上继承来的。她之所以能行走得更远,只是因为徐思已为她铺好了最艰难的那段路。她在做的,应当就是徐思所期许的和想做的事吧。 到底旅途劳累,聊着聊着徐思便有些犯困。近晌的时候她们一道简单用过午饭,如意便服侍徐思睡下,在旁边为她打扇驱蚊。初时徐思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如意说话,渐渐的就缓长入睡了。 这一年盛夏没有天子下令为她驱蝉,蝉鸣不休的午后,她依旧安于枕席,一晌无梦。 如意见她睡得熟了,便为她放下蚊帐,点起安神的合香。这才悄悄的去后殿沐浴。 一时她沐浴完毕,更衣出来,见徐思依旧酣眠,便没有吵醒她。只从徐思从徐州给她捎回来的一匣子书卷里拾起一本,去外间竹林中的石桌前坐着闲读。 萧怀朔穿过竹林幽径,远远的便望见如意在林下读书。那竹林高且浓密,翠得深浅错落浓墨重彩。独她一袭素白纱衣,如墨乌发,安坐其中。一时风过,衣袂轻扬,宛若谪仙子一般。 萧怀朔脚步顿了一顿,便转而往她那边去。 走近时,她闻声抬起头来。见是萧怀朔,便阖上书卷起身。她想对这位新天子表示出尊敬,但自幼同他亲近随便惯了,一时竟有些进退失据,便有片刻静默。 “阿娘还在歇晌。”她只说,“你那边忙完了吗?” ——徐仪从徐州带来前线的消息,似乎是东魏打算议和。故而迎回徐思之后,萧怀朔并没有久留陪伴,而是又去前朝听取徐仪和使者的汇报。 萧怀朔觉出她的拘束来,只不露声色,一如既往的任性的抱怨着,“听是听完了,忙完还早着。我是觉着快要到晌午了,赶紧过来陪阿娘和你用午饭,谁知你们又没等我。” 这语气实在是久违了,如意不由会心一笑,道,“一会儿等阿娘睡醒了,我们再陪你吃一顿就是了。” 萧怀朔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出来,这才缓声道,“就让阿娘再睡会儿吧,我在这边等一等也不碍什么。” 他们对面坐下。 如意无多话说,只略问了问北疆的进展,萧怀朔却不大爱和她说这些——因是这徐仪传达的消息,他总觉着如意问这些其实是在问徐仪。因此片刻之后,他们便又相对无言。 如意复又要拾起书本,萧怀朔下意识的便抬手按住了。 如意疑惑的望过来,萧怀朔忍了几忍,才按下脾气,道,“平日里还找不出空闲看书,非得这会儿读?陪我说说话。” “近来确实忙得很,真快要连看书的空闲都没有了。”如意便笑问道,“你想聊什么?” “原来阿姐最近很忙,我还以为是你是在故意回避疏远我。” 他骤然发难,如意猝不及防,一时便愣了一愣。 99.第八十七章(下) 他们手按在同一本书上,指尖几乎相碰。萧怀朔下意识想去握住那只手,却知道不能,心情便有些烦乱。 “回建康快一个月了,这是阿姐头一次肯来我这里坐坐。”如意要说话,他便抬手止住,道,“我知道阿姐又要说忙,可再忙,能忙得过我吗?” 如意无言以对,便不做声。 萧怀朔道,“……在你心里,我已经是不能亲近的人了吗?” 如意道,“这话从何说起?” 萧怀朔静静的看着她。他们彼此太熟悉了,是否有所隐瞒,根本就骗不过对方。如意不觉心乱,片刻后便移开目光。 萧怀朔见她的反应,已了然于心,“……果然。是为了大哥哥的事吗?” 如意摇头,道,“……杀害大哥哥的是李斛。” 可这其实只是在回避问题罢了。萧怀朔当然知道她分得清谁是仇敌、谁是罪魁祸首。他想知道的是,她是否为他对萧怀猷的见死不救而感到心寒,而觉着他是冷血君王,不可亲近。 如意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沉默许久,才又叹了口气,道,“在何家庄北边伏击孔蔡,大概也算是我头一次带兵吧……具体如何我已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天亮时我询问战损,赵大演告诉我,我们只死了十二个人,大获全胜——八百多个人里,只战死十二人,损失确实微乎其微吧?” 萧怀朔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一茬,却还是应道,“是。” 如意道,“那个时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是当我命人装殓他们的尸首,送回给庄上他们的亲人时,我忽然就想,我把这十二个人当什么了,我为什么会庆幸损伤‘微乎其微’。” 她说,“随后我带兵一路杀到了宣城。士兵从千余,增加到几千、几万。我带着他们不停的打仗、攻城略地,大获全胜……战死的人从几十,到百余,这些人命却都只是战报上的一个数目。我听人汇报着战损,那种感觉,就像对着账目核实自己这一笔买卖是否合算,就像是权衡下棋这一步走的对不对。我手里的人就像是货物,是棋子——有些货物是必须要出手的,而有些棋子摆上去就是为了被吃掉的。” ——徐思说,天子和普通人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人。那句话如意听得触目惊心,因为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如果棋子是人,那么那下棋之人,怎么可能还是同样一种“人”?听说死了十二个人而觉着损失微乎其微的那个人,恐怕也根本没将自己放在“人”的立场上。 她说,“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想,不这么去牟利、下棋,如果连牺牲十二个人都接受不了,却偏偏是那个下棋的人,只会输了棋局,拖着所有人去死吧。” 萧怀朔顿了顿,道,“是——战场上容不得妇人之仁。” 如意道,“原来这就是史书上常说的妇人之仁啊。”她指了指心口,道,“我心里确实装着妇人之仁,可是该懂的道理我都懂。很多事你觉得我接受不了,但其实我连做都做过了,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萧怀朔久久不语。 他有很多借口、很多道理能为自己开脱,可是那最本质的道理如意其实很明白,那他还多说那些开脱之词做什么? 他只说,“你接受得了,可你并不喜欢。” 如意顿了顿,没有作声——不喜欢,她当然不喜欢。萧怀朔口中的“妇人之仁”,原本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人类慈悲的天性。可是有时人们却不期望君主拥有它。 所以她真的能理解,她只是无法由衷的去亲近、赞赏罢了。 萧怀朔看着她,他能读懂她心里每一个字。虽说他们极少能说服对方,但世上确实再没旁人比他们更懂得彼此了。 他柔声道,“你居然想了这么多,可见确实对此耿耿于怀。你已在心里替我开脱了很久吧……” 如意不由又顿了一顿,才道,“……天子和普通人,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人。” 萧怀朔道,“你要真这么想,就不会在我面前说出来了。” 如意不做声,萧怀朔便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一直都是一个多心、多忧、多思的人,爱想很多没用的道理。你有这个空闲去想天子如何如何,为什么就忘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了呢?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要你这么费神思量吗?大哥哥的事,是我的错。是我算错了,以为李斛定然会挟持住大哥哥不放。而不是去自取灭亡的杀了大哥哥,自己去称帝。所以没有急进攻城。你无须为我开脱,可也别因此觉着我变了,觉着我是天子而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二郎了。那就太让人伤心了。” 如意知道,这才是二郎真正的开脱之词。可是,在感情上她更愿意相信二郎的解释,何况他说的似乎也很有道理。 她不做声。 二郎便又缓声许诺道,“你说的道理,我也明白了。日后做决定的时候,我会记得那些事干系到许多活生生的人的性命、生计。如果我忘了,你也只管点醒我,可好?还是说你真觉着伴君如伴虎,我会有一天连你的话也听不进去、把你也当棋子去对待?” 如意愣了一愣。她不过片刻迟疑,二郎已垂眸,道,“你也别太过分了……阿姐。我也是人心肉长的,阿娘还在屋里,好不容易我们又团聚了……让阿娘知道你这么看我——” 如意心下便一急,“你怎么越大越不害臊了!”小的时候还是傲慢骄横的硬汉,反倒长大后学会装可怜挟拿人了。 萧怀朔这才抬眸,含笑看着她,轻声道,“实在是你太欺负人了。” 如意且恼且羞且无奈,想想自己一本正经的向他吐露了那么多只能私底下想想的心事,不觉又有些懊悔。 萧怀朔又道,“不过,有些事确实就如阿姐所说,天子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他说,“阿姐,我喜欢上一个姑娘,可是作为天子,我也许不该喜欢她。我该怎么做?” 如意这次是真的被惊到了。停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萧怀朔在问的是什么事。 忙问,“她也喜欢你吗?” 萧怀朔明明提前控制好了表情,闻言还是有片刻失神,“应当也是喜欢的,但她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我没问过……” 如意道,“是哪家姑娘,要我帮你试探吗?” 萧怀朔移开目光。好一会儿之后,才又道,“不必了,一旦开口,就不能回头了。” 如意道,“也是……”毕竟萧怀朔是天子,天子的愿望一旦表露出来,便不再是询问,而是命令了。 萧怀朔垂着头,问道,“阿姐觉着,我该怎么对她才好?她会希望我怎么对待她?” 如意道,“这恐怕就要你自己去问她了,旁人说了都不做准的。”她脑中一时闪过徐思的面容,脱口道,“不过……” “不过?” 如意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道,“……不过,总得先弄清楚人家是不想愿意吧?” 萧怀朔轻轻眯了眯眼睛,道,“……是啊。若不试一试,我大概也不会甘心吧。” 100.第八十八章(上) 徐仪又要北上徐州了。 这一次却不像去接徐思那次一样去去就回,而是要长久坐镇,恐怕两三年之内是回不来的。 东魏想要议和,徐州的局势便不再如先前那般紧张,一定要徐茂留在淮南坐镇。因此萧怀朔想要调徐茂回朝主政。 但徐州也不能没有可靠的人选镇守,这个人选,徐仪当仁不让——作为新朝最异军突起的年轻将领,他的才华举世目睹,战无不胜的威名有井水处凡人皆知。更重要的是他曾亲自率军击退东魏重兵,解除淮南的重围,同时拥有徐州人的感激、信赖和东魏人的忌惮、畏惧。能顺理成章的继承徐茂在徐州留下的威望和人脉…… 舍他其谁? 所有这些道理,如意都懂。 可是懂归懂,要毫无芥蒂的接受,却也没那么容易。 这两三年来,她和徐仪聚少离多,似乎总要有什么事横在他们之间,令他们不得团圆。先是徐仪北伐,生死不明,如意苦守消息。好不容易他有喜讯传来,又赶上李斛叛乱,如意被围困在台城。台城陷落时,他凭借孤勇杀进城来救她,如意却已先一步逃亡出去了……随后他们共同反抗李斛,然而徐仪在东、如意在西,依旧不得相见。 如今终于尘埃落定,他们似乎再没有理由分开了,谁知徐仪又要出镇徐州。 并不是如意迷信,而是他们之间一直以来运途多舛。如意总觉着这一分别,只怕又要横生枝节了。 一个是她的弟弟,一个是她的未婚夫,这件事又堂堂正正无可指摘,她也不知该向谁抱怨,只能一个人生生闷气罢了。 徐仪抽空来找找过她两回,但如意也很忙——城中的生意且不必提,她近来又在长干里南郊筹办绣庄,用以安置城中许多无处安身的女子,譬如庄七娘和叛军逃亡时丢下的那些被他们强占过的民女。 徐仪来的两次不巧都赶上她出城去考察,竟都没见着。 如意回来后得知他来过的消息,也十分哭笑不得。 忍不住向徐思抱怨,“有时真忍不住想,是不是上天不肯玉成。我们两个竟没有赶巧了的时候。” 徐思如今安心带孙女儿,闲暇时写一写读书札记,间或帮着如意看看账目、出出主意,日子倒是过得十分舒心自在。听如意这么抱怨,就道,“刚生下你那会儿,每日都过得惴惴不安,生怕哪一日先皇改了主意,忽然就容不下你了。直到你舅母带了你表哥入宫,说想要将你聘回徐家,我才略略松了口气。”处置自家螟蛉子是一回事,处置旁人聘去的儿媳妇又是另一回事了,“你和你表哥的缘分,自幼就性命牵绊。哪里还需要讨这一两个巧。” 如意道,“……阿娘说的是恩情,却不像缘分。” 徐思疑惑道,“你不喜欢他?当时定下这么亲事,确实也是——” 如意脸上一红,忙抢道,“才没有不喜欢。” 徐思便笑着揉一揉她的脑袋,道,“你喜欢他,那就是缘分,而不是什么恩情。”又道,“君命难为,你也别怪他不同你商议。心里要是在意,就和他约个日子,开诚布公的聊一聊。别光一个人闷闷的生气,否则等托到他要去赴任的时候,你后悔就晚了。” 如意叹道,“我倒是想聊,可是聊什么?本来他也没做错什么。” 虽如此,她还是选在徐仪休沐这天,约他去长干里总舵相见。 直到长庚西起、华灯初上时,徐仪依旧没有出现——他这一日又被召去议事了。 如意用过晚饭,便在灯下读书,等他前来赴约。 灯芯结蕊,更深夜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剥啄的敲窗声吵醒,才知道自己竟困倦的伏案而睡了。她便抬步往窗边去,拉开阁窗。 夜色幽蓝,天心月正圆满。徐仪单手把住窗棱,半跪在窗阁前的屋檐上,明眸如星,正含笑看着她。 “见楼上亮着灯,知道你没睡——可外头正门已锁住了,只好翻窗上来。” 如意无奈笑道,“……我这就去给你开门。” 徐仪抬手拉住她,道,“别。外头夜色好,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屋顶上坐坐?” 如意道,“好。”便握了他的手,借力翻窗出去。 幽蓝的空中片云不生,万里明净。他们并肩坐在屋顶上,看满月的银辉遍洒金陵。 夜风习习吹来,地上繁茂的草木如叶海般低缓的沉吟。树影投入河中,似荇草乱摇。河边夜泊的舟船上,偶有船灯亮在船头。船篷一排排如低矮的屋宇。 河的那一面,白墙黑瓦的民居依水而建,栉次鳞比。一直延伸向目不可及的远方。 “生我的气了?”徐仪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如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也算不上是生气。” 徐仪笑望着她,无奈说道,“我这阵子却很惶恐,还以为你又不肯见我了。今日本想尽早来,谁知又被琐事拖到此刻……”因此哪怕得翻墙敲窗,也非得见到她向她解释才好。 如意愣了一愣,才想起来她有过躲着徐仪不肯见的前科。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无奈的笑起来,向他保证,“真不是。”顿了顿,又垂眸道,“……我也很想尽快见到你。” 徐仪握住了她的手。 如意心口便砰的一跳。 月色如幔如纱,令人心如在梦中一般肆意乱飞,难以控制。 如意不由抬头望向徐思,四目相对时,那乱飞的思绪便有片刻寂静。只是目光一触,便已自然而然知道想做什么。 仿佛得到准许般,他们凝视着对方,相互靠近。如意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漫长的屏息之后,他们各自以指掩唇,红着脸别开头去——到底还是止之以礼。只交握的那只手,不由攥得更紧了。 徐仪舒了口气。道,“这次去淮南,是非我不可。等过两年局势安定了,我一定回到你身边,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如意道,“你别说的太早了。若到时候又有旁的事‘非你不可’了,你也不去?” “我会在这两年里把一切都安排好,定然不会再让非我不可的事出现。” 他总是对自己抱有奇异的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当然他也确实横空出世,总在所有人都以为结局已定、束手无策时奇迹般的逆转局面。但这会儿就做下这样的承诺…… “明明就已经失信过一回了……” 徐仪被噎住了。 还是如意自己打破了僵局,笑道,“……只管安心去吧。” “可是……” “我有我想做、该做的事,你自然也有你想做、该做的事。”如意道,“我都明白的。”她笑望向徐仪,道,“所幸,我比你自在些。等我忙完了这阵子,就去淮南找你——这一次,我去找你。我可从没失信过。” “你不怕人议论——” 如意忙道,“当然是去办正事的,不会触犯礼法啦!” 徐仪不由轻笑出声,“嗯。” 如意只觉得他笑中有话,“你不许乱想。” 徐仪依旧轻笑,“嗯。” 如意脸上热得发烧一般,和徐仪握在一起的手也烫得厉害。她忙悄悄将手抽回来,挪得里徐仪稍远些。 徐仪也不羞恼,只含笑凝视着她。直看得如意将脸埋进膝盖里,只留一双耳尖都红透的耳朵在外头。他才抬手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道,“不早了,快些下去休息吧。” 他便扶她跳过阁楼的窗子,回里屋去。她的手指搭在他的掌心,指尖精致又柔软。她正要抽回手时,徐仪却不由又攥住了,道,“如意。” 如意回望,月辉落了满身,徐仪愣神片刻,才记起自己要说的话,便轻声说道,“我该做的事——我在做的事,未必就是我想做的事。”他说,“我给你的承诺,也都是我心里的愿望。” 如意回想他的许诺,脸上一红。轻快的一点头,便抽回手去,揽裙飞快的离开了。 这一年七月底,徐仪再度离开建康,北上淮南。 101.第八十八章(下) 八月中,长干里南郊的绣庄也终于步入正轨。 庄上绣娘大都是当日叛军丢下的“女眷”,如意又特地聘请了几位宫里出来的绣娘坐馆传授手艺。绣娘们适应得都还好。如意去过几次,她们已经大致都能平静安稳的过日子,彼此之间也多有帮扶。看样子是都想好好学手艺,过回正常生活的。 如意觉着气氛不错,便想着让庄七娘也去客串一下女师傅,偶尔带带女学生。 ——她在长干里给庄七娘买了处宅子,也雇佣了几个人照顾、陪伴她。 庄七娘眼睛不好,大夫给看了,说是唯有仔细养护着。治是治不好的,只希望别继续恶化下去,也许能免于失明。 因此如意本不希望庄七娘再继续做活儿。庄七娘对她有恩,她很愿意为庄七娘养老。 但是随着相处多了,如意渐渐就意识到,庄七娘的问题不在于眼睛会不会失明、有没有人给她养老,而在于她心里没有着落。 这个卑微的妇人简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殷切期待和怕被嫌弃,每日探头探脑犹犹豫豫的提着午饭守在总舵门外,总是一副非常相见她又很怕打扰她的表情。和邻居、下人们相处起来也畏畏缩缩的。 如意觉得,庄七娘还是该多见一些人,多察觉一些自己的优点。 而教人手艺的女先生,天生就受人尊敬。也许认可、尊敬她的人多了,她的性格也能稍稍改变一些。不至于离开如意就又要缩回到她的地洞里去。 庄七娘初时还有些抗拒,但她本就极倚重如意,只要是如意给她做出的安排,她基本都听话得很。到底还是答应下来。 这一日如意处置完舵里的事务,难得竟有闲暇。 临近午饭的时候,庄七娘没有提着饭菜畏畏缩缩的在外头等她,如意便猜测她今日应该是去绣庄上了——庄七娘去绣庄上做了一阵子,因只是客座罢了,她只隔三差五去一次。 如意还不知道她在绣庄上做的怎么样,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她。便吩咐人备车,出行。 过了河,往南行走大约三五里路,便到梅山村。建康城没有外郭墙,城与郊的区别便不比旁的城郭那般明显。且早些年人口繁衍时,整个城池一直在外扩。梅山村虽在城郊,街衢道路却都与城中相接。因为战乱,越往内城建筑毁坏的越严重,反倒是城郊这边重建起来更省事些,因此梅山村这一带反而比东、北长干里更早复兴起来。 如意的绣庄开起来后,临近街上已经有人在筹备针线庄、成衣铺,支起摊点卖饮食的小贩也更多起来。 这条街眼看着竟比战乱前还热闹些。 如意下了马车进绣庄里,便瞧见街口有人向这边张望。 她出行被人看得多了,也并不在意。 进绣庄里,庄七娘果然在,正被一群小姑娘围着。看得出她脸上略有些拘束,枯槁的面皮上竟透出些子红来。不像怕,而像是受宠若惊。听人问了些什么,她讲了一阵却因口齿不清表达不出来,不由有些着急,便摘下衣襟上别着的绣针,在头发上一划,直接着这布料演示起来。 如意近前了,她还没察觉出来。 庄头娘子忙要唤她,如意抬手压住了,笑道,“我等一会儿就是,先别叫她。” 庄头娘子便道,“她没架子,有求必应。每次来都被围住,您要等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呢。” 如意忽的想起来,“她不会还没用饭吧?” ——当先生当得被学生围住误了饭点,也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怎么的。 如意便陪庄七娘在厨房里用了午饭,要载她回去时,庄七娘又高兴又为难,“可还,还没给她们讲完……” 如意笑道,“说好了你每次只讲半日的,就让她们等下次吧。” “可是……” 如意强硬道,“要量力而为,你的眼睛就只能撑半日。你尽心教,她们当然也会用心体谅。一会儿你向她们解释一二,约好下次便是了。” 庄七娘当然是拒绝不了如意的。 她愧疚忐忑的向人解释,眼睛受不了了,要等下次才能继续。换回的却是众人的理解,甚至还有许多关心时,整个人都有些懵。一直出了庄子,还不敢置信的高兴着,竟有些舍不得跟如意离开了。 马车停在院子里,要上车时,忽听见外间人声嘈杂。 有人在外头涎皮赖脸的喊着,“我老婆在里头,你凭什么不让我见!我管你谁是谁家开的!就是皇帝老子在这儿,也不能拦着汉子要见他婆娘!”又有许多人起哄,“就是,没听说不让汉子见婆娘的。”“锁了这么多大闺女在里头,谁知道是干什么营生的。”“管事的给我出来!”“出来出来!” 那些声音嘲哳得很,底气又浮虚,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显然是聚众闹事来了。 庄头娘子脸色便不大好看,早向如意道罪一声,带了护院出去招呼。 如意直上了马车,见庄七娘在底下一付被吓呆了模样,便道,“不用管,不是什么大事,蔺娘子处置得来。先上车吧。” 绣庄里的女人来历大都有些曲折——或是一度被强占,或是干脆就是被夫家、娘家人献给乱兵保平安的。不论为了什么,能让妻女当营妓的男人,有几个要脸的?故而从建起之日起,就断断续续有来闹事的人家。 如意早料到会有此类麻烦,便直接将绣庄落在自己的名下。从一开始就态度强硬,女人若不愿意回去,闹事的再撒泼耍赖也不成。敢闹的直接拿了见官,一两银子也不让人讹。见了官还不消停的,眼下如意还没遇着。 如今梅山村谁不知道,这绣庄是舞阳公主的产业,故而这阵子确实没人敢来闹了。否则她也不会让庄七娘来。 庄七娘一步三回头的上了车。马车跑起来是哒哒的马蹄声也吓得她一缩。脸色都变了。分明是勾起了什么恐惧。如意见了心下不由有些奇怪——庄七娘是货真价实的宫里人,按说谁闹也闹不到她身上去,她不该这么害怕的。 前门被人堵着,马车略绕了绕,从后门出去。 谁知才出门,就听有人喊,“这边这边,人从这边出来了!” 随即便是嘈杂的脚步声——这些人竟专门安排了人手在后门守着。 如意想起自己来时在绣庄外看到的那个人,心下隐约明白,自己今日是被人蹲点了——这些人竟是专门冲着她来闹的。 她不怒反笑,心想这就有趣了。 马车已被人强硬的拦下,外头有个流氓高呼,“哎哟,光天化日之下撞人了啊喂!” 随即便又是一番嘈杂的控诉和追究,他们竟还试图拉路人来看热闹。 如意这趟出门只带了三个护卫,虽都功夫了得,但显然已是双拳难敌四手,已是被碰瓷的和闹事的给簇拥起来了。 如意本不打算露面的,此刻也不能不掀了帘子来,吩咐人,“去报官。” 一打起帘子外头形式也就明了了——窄窄的一条胡同上竟聚集了三四十人,还有人手持长杖拦马,将通往大道的路堵得水泄不通。侍卫遵从如意的命令驱马要闯出去,有个混不吝的流氓直往马前头拦,竟拼着被踩踏到也要碰瓷,还高呼,“纵马行凶了!” 如意道,“撞开他,别踩死了就成。” 侍卫依言硬闯,那流氓不但不躲,反倒挺着胸口往上撞。马蹄眼看真要踢在他身上了,侍卫忙勒马停住——这几个侍卫护持如意多年,当然知道,如意的本意不过是要吓吓他,决计不是真的要他们踩过去。 这一试不成,侍卫面色也严厉起来,呵斥道,“车上坐的是舞阳公主,你们持杖拦截,是想造反吗!” 出头流氓不过四十容许的年纪,却一脸酒色过度的虚浮模样。倒是生得了副好皮相,一双尾角上挑的桃花眼,看着就不正经。此刻又带了些醉意,越发多了一份不怕死的无赖相,大着舌头扬声,“我不管什么公主,我就要我老婆!” “你真要造反?!” “——你别诬赖好人!我可没听说有什么公主,我就瞧见我娘子她,上车了!”那流氓一边说着一边往前扑,道,“七娘,七娘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 如意不由望向庄七娘,庄七娘闻声猛的一惊。她似乎想在如意跟前保持镇定,然而眼神游移,片刻间就不由自主的缩起来,全身都在发抖。 如意本想问庄七娘是否认得此人,见状也问不出话来了。 她便再一次掀了帘子角,道,“撞开他们,死伤不论。” 这次的吩咐就是真的,而不是吓唬人了。 然而她掀帘子时,那流氓同她对上了眼神,竟仿佛见了熟人一般,先是惊得一顿,随即结结巴巴问,“七……七娘是你吗?” 如意简直哭笑不得——这人竟将她认成“七娘”。 道路不平,马车起得猛了,兼车夫左驱右赶的冲撞人群,便颠簸得厉害。如意下意识攥了一把车帘稳住身形。车窗大开。 那流氓看清了如意的模样,随即望见缩在她身后的庄七娘,总算是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他目光中一瞬间闪过悔意,随之而来竟是凶恶的嫉恨。这一次他总算没敢再拦在车前,却纠缠不休的试图拉住车辕爬上车来。一时他扣住窗框,挂在车上,便探头进来恐吓庄七娘,先前号丧似的假惺惺一扫而空,“庄七娘,果然是你——你还记得我吧。我是你亲亲郎君啊!怎么,如今你发达了,捡了高枝儿了就把你汉子给忘了!旁边儿坐的那是你闺女吧,我怎么瞧着像是我的种儿……” 如意恼怒不已,用匕首柄将他敲下去。他掉下去了还不肯松手,如意便在他指节上用力一敲。 那流氓哀嚎了一声,摔下车去。车子随即颠簸了一下——是车轮碾过了他的左脚。 这些闹事的流氓们总算相信“死伤不论”是说真的了,纷纷作鸟兽散,跑的躲的摔倒后手脚并用爬开的。只一会儿功夫道路便复通了。 只余先前闹事的流氓一人哀嚎辱骂。那骂声形单影只了些,不一会儿也便消散在车后了。 102.第八十九章 “……是梅山村当地人,姓‘第五’,名让,当地人都叫他‘五代光’。早年他家也是当地有名的大户,光橘子就种了十来顷,一度还曾供应到宫里头。故而祖上颇认得一些高门大户。传到他刚巧是第五代……” “……他爹整日炼丹不管事,他娘则一味溺爱纵容他。他从小结交的都是些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正经能耐没学会,倒学了一身吃喝嫖赌。旁人败家,可人家里有底蕴,日后该出仕出仕,还能博个旷达疏财的名声。他呢?不过就一个门庭单薄的商户罢了,那经得起折腾?他爹一死,没几年他就将家业都败光了。故而人都叫他‘五代光’。” “他曾有一房美妾,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据说不止一个纨绔眼馋她。当日为了买她,还闹出了不小的故事。也是巧,纳了这房妾后,他家就落败了——连祖产都买了偿债,穷得上顿不接下顿。这娘俩都说是这妾闹得,又疑心她同旁人有首尾,每日里对她非打即骂。听说还把她打得小产了一回,连四邻都看不下去。那妾倒是贤惠得很,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心地又善良,受这么多罪也不见怨言。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这五代光倒也不是一味对她不好,见她辛苦做活支撑家计,偶尔也会赌誓改正,说日后定然让她过上好日子。她就信了。” “不过这男人改邪归正,也未必就说女人的好日子来了。” “……” “靠着这妾的手艺,这一家的日子总算渐渐缓过来了。五代光她娘就琢磨着为他娶亲。别看五代光现在一副酒囊饭袋的模样,当年却俊得很。他家祖上又阔过,寻常人家他娘还看不上。但真的好人家,谁看得上他家?” “挑来选去,最后选中的是个县主家的女儿,您道县主的女儿怎么会看上他?原来这娘子也是个独女,又死了丈夫。仗着她娘是宗亲,混不把婆家看在眼里。公然勾搭小情儿。不知怎么的同五代光搭上,竟被他哄得动了心,甘愿下嫁。” “这两个人便一拍即合。但这县主的女儿,怎么容得下丈夫房里有旁的女人?非要将这妾先打发了不可。” “可怜这妾当时已有了身孕,也不知被卖到哪里去了……已经快二十年没消息了。” “四邻倒还都还记得她,提起她没有说不好的。都说这五代光活该遭报应。” 庄头娘子打探好了原委,颇多感慨的向如意汇报。如意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心不在焉。 “那县主的女儿是哪个?他不是说他娘子在绣庄里吗?” 庄头娘子道,“……他要找的,恐怕不是这位娘子。”她既打探到这么多,当然也不会打探不出那妾的名姓。她不提庄七娘,又多说那妾的好话,反而欲盖弥彰。 “那县主的女儿倒是嫁给他了,但没几年就看清了他的能耐。非逼着他休妻。他难得又过上了富贵日子,哪里肯?但这位娘子就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了,光明正大的勾搭上了别的汉子,断了他的钱财供应。没多久他娘就被活活气死,他自己也被揍了个半死,强押着在休书上签字。这些年他辗转勾搭过几个寡妇,四处骗吃骗喝……活的跟个笑话似的。如今年纪大了,越发不出息。” 如意道,“你可知他从哪里知道,他‘娘子’在绣庄里的吗?” 庄头娘子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也许偶然撞见认出来了也未可知。” 如意便没有再问下去。 庄七娘恐怕就是这个故事里那个饱受虐待,最后被一卖了事的妾。 各种说法都对得上,庄七娘和“五代光”也显然都互相认出了彼此。 如意稍微能明白,庄七娘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了。她当年必定饱受折磨,才会在二十年后见着这个人,也依旧不由自主的瑟缩起来。那是烙在本能里的恐惧,不是那么容易遗忘的。 但如意同样也很确定,那个‘五代光’是先确认了她的马车,才冲出来闹事的。他要找娘子什么的也只是个借口——他分明是先闹了事,才发现庄七娘居然真的在。 而这件事奇怪的地方也正在这里。 究竟是谁怂恿五代光去找她闹事的?那人又究竟有什么目的? ——若真的只是为了庄七娘,挑如意不在的时候岂不是更容易?若目的是如意……从庄七娘入手又未免太不知所谓了。 如意实在想不通。 只能令人继续打探着,且将这件事搁置一旁。 从绣庄里回来后,庄七娘整个人都枯萎了。 她本来就有惊悸的毛病,这会儿更是变本加厉。镇日里缩在如意买给她的宅子里,一声不吭的蜷着,见了人就吓得惊叫起来,又莫名其妙的落泪。眼看竟有些癔症的倾向。 那个五代光也是疯魔了,竟真的找到了舞阳公主府。他不是让如意的车给轧了脚吗?就让人用草席子抬着他,在公主府外倒着诉冤。他倒是好口才,故事编得比唱得还溜拓。他口里,庄七娘伙同奸夫害他破财落败,弃他而去攀上高枝,临走前还不忘破坏他的婚姻……简直一手造成了他的人生悲剧。而舞阳公主纵奴行凶,大天白日的将他的腿打断了,简直是没王法了。 如意常住长干里,几乎不回公主府。府里也就没留什么人手,只隔三差五回去打扫打扫罢了。因此五代光的剧本唱了三四天,她才知道他在公主府前闹事。 但如意差人回去处置这件事,却扑了个空——五代光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 不但再也没有在公主府前出现过,如意派人去寻他,也打探不到他的踪迹。 而庄七娘的状况也日渐一日的糟糕起来。 如意心里烦乱,但对庄七娘的困境,她却又无能为力。 这一日如意入宫去探望徐思。徐思见她不时走神,便问是怎么回事。 如意便将庄七娘的事告诉了徐思。 徐思却还记得庄七娘,听如意提起,不知为何,她心里便有些不自在。但对庄七娘的遭遇她依旧很同情,便抛开那不知所谓的迟疑,道,“原来她还有过这样的往事。你养着她也是应该的,可记得我同你说过?你小的时候调皮,爬到承露台上下不来。那会儿接住你的宫娥就是她。” 如意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在这么久之前庄七娘就救助过她,不由道,“……原来这么久之前她就帮过我了。” 徐思道,“正是。”她便也想起自己不愿意庄七娘在如意身旁伺候的原因。不过如今如意已长成有主见的大姑娘了,她当然也不会再担心过多接触庄七娘,对如意有什么不好的浸染。便说,“依稀记得她入宫前有过一个孩子,应当是被卖掉之后生的。那孩子和你仿佛的年纪……故而她看你也格外亲切些吧。” 这么说的时候,徐思又觉着有些别扭——自己的女儿,被不相干的女人当女儿看,感觉还是很冒犯的。但再想庄七娘两度救助如意,便又觉着自己这心情真是小家子气得很。 便又说,“若能找到她的女儿,她也许能好些。不过宫里许多文书都毁于战火,要查她入宫前的事,想来也不容易。”一面说,一面思索,道,“当年我让翟妈妈调看过她,也许翟妈妈还记着她的来历。” 如意也恍惚记起来,“年初从城中逃出去后,我和二郎似乎去横陂村看过翟阿婆。” 去横陂村时她已几近昏迷,在横陂村里发生的一切事她都不记得——过后也因为记忆模糊,一直都没提起过这段经历。此刻听徐思说到翟姑姑,她才忽的记起,自己当时应该是去过横陂村的吧? 但她又不是那么确定,便道,“还是问一问二郎吧,他应该记得。” 徐思却道,“你们去了横陂村?那恐怕是和翟妈妈错开了。”她便说,“她去了京口,回建康时我们见过面,并未听她说见过你们。”又说,“如今她应当是在东州府,有空你就替我去看看她吧。” 如意道是。 徐思手上正翻看名册,见如意依旧心不在焉,便笑道,“且搁下这件事吧。帮我想想你弟弟的事。” 如意疑道,“二郎?他怎么了?” 徐思叹道,“他的婚事——朝臣催着他立后。”她便一拍手中名册,道,“他心里却连个人选都没有。” 如意恍然大悟,忙道,“啊,这个,二郎同我提过!他似乎是有喜欢的姑娘。” “是哪家?” 如意被问住了。 但这会儿她后悔也晚了,只能捂脸,“我居然没问……他也没和阿娘说吗?” 徐思笑道,“他要说了,我还用这么翻书似的相人吗?”她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孩子,不声不响的就——就算他没说是谁,你就没察觉出什么迹象?他总不能凭空想出个人来喜欢吧?” 如意仔细想了想,道,“我真没注意过……”她心里萧怀朔就是个早熟的小屁孩,拽归拽,没长大就是没长大,哪里会想他是不是该情窦初开了?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姑娘略有可能,便道,“在南陵……” 正说着,外头便有人来通报,“陛下来了!” 如意便停下话头,笑道,“您还是直接问他本人吧。” 片刻后萧怀朔便趋步进屋。进屋后见如意和徐思意有所指的笑看着她,便一挑眉,“你们在说什么?眉飞色舞的。” 徐思便笑道,“说你的婚事——怎么,听说你已经有中意的姑娘了?” 萧怀朔表情一滞,目光望向如意。 徐思道,“我和你姐姐正在猜是哪家女孩儿。” 萧怀朔眸光一垂,眼睛里漆黑一片。他貌似不在意的问道,“阿姐说了是哪家吗?” 徐思和如意对望一眼,都略觉得氛围有些不对。还是徐思开口答道,“总归是在南陵认识的吧。” 萧怀朔笑问,“阿姐说的?” 如意顿了顿,才道,“嗯。莫非在去南陵之前就——” 萧怀朔道,“你有空乱猜这些有的没的,怎么就不能先处置好自己的事。听说你驱车撞了个路人?” 如意无奈,只能将庄七娘的事向他也解释一遍。 萧怀朔不比徐思,对庄七娘半点兴趣都无,只淡定的“哦”了一声,不置一词——分明就纯粹是为了岔开话题。 不过听如意问起横陂村,他却不由恍神片刻,才淡漠道,“你记错了,我们没去过横陂村。” ——他在说谎。 不管徐思,还是如意,都很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两人对视一眼,却默契的都没有点破。 只粉饰太平般笑着说起了旁的事。 且将这个谎言,轻轻揭过。 103.第九十章(上) 翟姑姑如今确实是住在东州府。 像她这样从宫中退下来的有身份的嬷嬷,往往能攒下不小的身家,何况徐思也会额外贴补她。但翟姑姑过得却只是殷实而已。家里只雇了夫妇二人,女的当厨娘,男的做些杂役。偶尔夫妇俩的两个女儿来帮帮工,替她做些零碎活计。 宅子也在东州府最东边,已临近郊外了。房子很朴素,倒是有个亩来大的院子,院中瓜果蔬菜一应俱全。 如意去时,她弓着腰用麻绳圈白菜,身旁跟着两个乱忙的小姑娘。 虽已是晚秋,天气渐冷,但天高云淡的日头反而更晒人。她带了个阔边的竹斗笠遮阳,一身厚实的细麻布衣,不时用沾满泥土的手指示小姑娘该怎么做,看着和寻常老圃子也无大差异。 见如意来她似是很诧异,脸上半分笑容也无。在宫中时她就极少对如意笑,总是脊背笔直的板着脸,看人的时候充满了疏离感。可这一次如意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她和两个小姑娘说话时目光里还有慈祥,转向如意后就只剩冷漠和克制了。 反倒两个小姑娘对如意很好奇,翟姑姑却寻事将她们支开了。 “进屋坐吧。”她从水缸里舀了水洗手,又从容的擦干净。引着如意进屋时,随手摘了斗笠挂在门边的木钉子上。 自始至终都挺着腰,没斜眼看如意一次。 进屋坐下了,才问,“您是喝水,还是喝茶。” 那语气生硬得紧,令如意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对坐着喝水。到底还是如意先坐不住,道,“您是和我阿娘一道回来的吗?” 她本以为提起徐思,翟姑姑态度能舒缓些,谁知道气氛霎时更冷,翟姑姑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嗯”字。 如意待得也不舒服,干脆搁下了寒暄的心,直接道,“我是来向您打听事的。” 翟姑姑忍了一会儿才道,“嗯。” 如意便说,“辞秋殿里有个善做针线活的宫女,名叫庄七娘的,您可还有印象?阿娘说,早些年她曾救过我一回,阿娘一度想让她给我当乳母的。” 翟姑姑道,“不记得了。” 如意小心道,“您能不能再想想……” 翟姑姑道,“记不得就是记不得了。” 在辞秋殿里时,她和如意就不怎么亲近,但大致还是友善的——除了对徐思,她待所有人都是克制而疏远的,所以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可是这一回不一样。这一回如意能感受到她压抑着的愤怒。 如意知道没法儿问下去了,只好起身告辞。 翟姑姑也不留她,仿佛急切的盼望她赶紧消失在自己眼前一般。 如意已走出门去了,可心里到底很委屈——翟姑姑是徐思的乳母,如意也是将她当长辈亲人待的——终于还是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姑姑。”她说道。 翟姑姑本来因为她要离开而如释重负,此刻脸上又绷起来,已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让您伤了心了。” 翟姑姑就愣了一愣。 “如果我做错了,您就和我说。这样不声不响的闷生气,我做晚辈的,心里也茫然、惶恐得很。” 翟姑姑对上她的目光,一老一小都是同样顽固、板正的模样。正直的人对上正直的人,谁的心思更直接、更简单,都是一目了然的事。而翟姑姑显然比如意藏了更多秘密,更多心事,到底还是她先移开了目光。 可在此之前,她眼睛里的悲痛、愤怒、无助,已悉数泄漏出来。和庄七娘不同,她的眼睛并未因年老而浑浊、灰败,反而历经岁月依旧干净、固执。因此那眼睛里的悲怆就格外能打动人心。她先退让,却并非是因为败下阵来。 “……您去过横陂村了?”她终于开口了。 如意愣了一愣,没有答话。 翟姑姑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眼角微微湿润。语气里有压抑的平静,“那么,您一定见着……老身侄儿一家了吧。” 如意没有做声。 恰厨娘在此刻送果子过来,见她们一茫然、一悲痛的站在门口,忙上前打圆场道,“啊哟,客人这就要走吗?” 如意这才回过神来,翟姑姑也已平静下来,最后对如意道,“您回去吧。您打探的人,我真的不记得。” 翟姑姑年纪大了,十八九年前的事了,她不记得也很正常。如意原本也只是寄希望于万一。 可是,她提到了横陂村。 而二郎也对横陂村发生的事讳莫如深。 如意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彼时他们正在逃亡,背后追兵紧追不舍,这一点如意还有印象。如果他们逃到了横陂村……很可能,翟姑姑的侄子一家受他们连累,已经…… 可如果翟姑姑侄子一家遇难了,他们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如意不敢往深处去想。 她犹豫、逃避着。可从翟姑姑家出来,她翻身上马,却直往城外去。过秦淮河,出石子岗,眼看天阙山已然在望。侍卫问要去哪里时,她说的却是,“……江宁镇,横陂村。” 她一路去的急,到横陂村时,才刚过午饭时分。 她翻身下马,望见村外桃树林时,记忆就已然被唤醒过来。 她记得自己高热昏沉,眼中所见最后的景象就是眼前这片桃林——彼时寒冬刚过,桃木尚未发芽。而如今深秋将至,桃叶已然落尽了——过了这片桃林后,她就因体力不支而昏迷了。可其实外头的事她都听得见,且还比往常听到更清晰些。 她记得二郎敲开一扇门,可那人家不肯收留她们。二郎向她询问翟姑姑家,还示弱的称呼人“婶婶”——那大概是他一辈子嘴巴最甜的时候。可如意靠在他怀里,听见他胸腔里喘息的回音,他声音里每一丝焦急和无助都清晰可辩。她站立不住,软到下去,二郎扶不住她,大概有那么一瞬间,如意觉得他就要哭出来了。可也就在那一瞬间之后,他便将眼泪咽下去,努力的将她圈在怀里。砸开了另一扇门。 如意凭借着零碎却清晰的记忆,最终找到了那一扇朱漆门。 ——那门上蛛尘层叠,显然已许久无人出入了。 如意的手停在门环前,犹豫着,始终无法推开它。 脑中的声音是属于三个人的,二郎之外,还有一个青年和一个老妇。 她依稀记得那老妇出门后呵斥那青年。隔了窗子听不大清他们的话,但随后二郎便尾随他们出去了——如意还记得他们都离开后骤然寂冷下来的空气。再然后,她迷迷糊糊的睡过去,睡中依稀听见打斗声——但也或许是梦。 “你找谁?” 她迟疑的光景,身后忽传来个声音。 如意回头,见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便道,“阿婆,这家人您知道去哪儿了吗?” 那妇人道,“死绝了,大半年前就死绝了,还是我替他们娘俩儿收的尸。你是他家的——” 如意顿了顿,道,“……远亲。”又道,“半年前,是兵乱那会儿?” “是之后的事了——”那妇人絮絮叨叨的说着,“没死在兵乱里,倒是来投亲的给害了。祖孙两个一个被捅死在厨房里,一个给割了脖子死在厢房里。也不知他们是造了什么孽,前头还说要进城里去享福,后头就给人害了,啧啧。” 如意脑子里便有些懵,“让投亲的给害了?您是不是记错了?” “这还能有错?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妇人摆着手道,“官军来的时候,人都已经死了。那个来投亲的一身血,抱着个半死不活的大姑娘,正准备逃呢。” 如意忙道,“逃走了吗?” “这定然不能——让官军给抓了个正着,当场就带走了。” 如意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乱着,口中却依旧在问,“那会儿乱匪已经进城了。人人都想逃出城,他们怎么反而想着进城去享福?” 人只怕真是二郎杀的,如意想——可二郎不会无缘无故的杀人,应该是看出他们早有投敌之心,才会痛下杀手。 那妇人却说,“这个我还真问过——他们家不是有个姑婆给宫里边儿娘娘当奶妈吗?就临着匪兵进城那几天,她忽然就回来说要带他们进城享福。”说到一半,一旁传来马嘶声。那妇人扭头瞟见坡下几个跟着如意一起来的侍卫们,忽的就警醒起来。话锋一转,道,“谁知道为什么偏偏那会儿说要进城享福呢。人都死了,这会儿再说这些也没意思了。” 她分明话中有话。 如意心里有些乱——若真是如此,二郎怕是错杀了。翟姑姑也很奇怪。她当然不可能带着投敌,但台城形势危急时,她也没道理要带侄儿一家入京“享福”。 那妇人已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胡乱寻了个借口,便匆匆转身回家。 如意便没能追问下去。 她已然留了心,心想改日还是该再去横陂村走一趟,将这件事弄清楚为好。 但眼下,无疑还是庄七娘的事更要紧些。 翟姑姑这边的线索断了,如意也并非毫无头绪。 她记得庄头娘子说过——五代光是梅山村本地人,他的邻居们都还记得庄七娘。只要能从他们那里打探出五代光当初把庄七娘卖到哪里去了,也许就能找到庄七娘孩子的线索吧。 但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谁知道那个孩子究竟命运如何?如意也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104.第九十章(中) 从梅山村往东南去,道路渐渐狭窄崎岖起来。走到村子尽头,绕过一处宅院,便是一条窄窄的斜道。斜道一侧有一片荆棘围起的菜园子,穿过菜园再往前,便是一片荒山。早年间,第五让和庄七娘就住在这山下。 山下只有几处茅草屋,院墙半高不矮的,就用山下的碎页岩垒成。 如意跟着引路的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院前泥泞的小道上。抬头就能越过破败的院墙望见院子里的情景。 也是来到这里,如意才明白什么叫家徒四壁。 走了约莫三五十步,引路人便停住来,指着一旁一处荒败了的茅屋,道,“五代光以前就住着儿来着。” 如意便取了赏钱给她,道,“多谢。”那人接了钱还不肯走,又打量了如意一会儿,才迟疑的离开。 那茅屋隔壁的庭院里晾着衣服,显是有人居住的。 如意便抬手敲门,来应门的是个颤巍巍的老妇人。一身粗布短褐,面容皱得老树皮一般,双目老浊。 看见如意时她明显愣了一下,大概是眼神不太好,竟又凑前细看。 她靠的进了,如意不由后退,那老妇人迟疑道,“姑娘,你找谁?” 如意道,“是郑阿婆吗?您见过蔺娘子的,我是她的东家。” 那老妇人又愣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蔺娘子是谁。随即她便想了起来,忙点头,道,“是,是——她来找我打听七娘。对,对……这就对了。”她竟十分热切的拉住了如意的手,喜悦道,“你是七娘的女儿吧,快进来坐!” 如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那老妇人犹自欢喜的喃喃自语,“一开门我就认出来,跟你娘活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说怎么忽然就有人来打听七娘。” 庭院不过三五步宽,转眼她便拉了如意进屋,已开始张罗茶水。 如意忙道,“您认错了,我不是她的女儿……” 那妇人才醒过神来,道,“不是?” 如意道,“不是。” 她便又凑前打量了一会儿,却犹不肯信,疑惑道,“……真不是?” 如意尴尬道,“真不是。”可依旧笑着解嘲,“真有那么像吗?” 这妇人老眼昏花,认错了也没什么奇怪。可……五代光初次瞟见她时,似乎也认错了。当然,那时五代光醉醺醺的,又只是一眼扫过,也做不得准。可是接连两次巧合,难免令人在意。 那妇人似是有些失望,“像得很。”又半信半疑道,“不过七娘没你这么大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如意道,“这么多年了,您还记得她。” “记着呢……怎么不记着?”那妇人叹息着,“那么好的闺女。”又转向如意,“你是她的?” 如意想了想,道,“我也是她的东家。” “噢……”那妇人复又惊喜起来,道,“蔺娘子走得急,我也没敢问……七娘她如今过得还好吧?” 如意想了想,便大致把五代光去绣庄上闹事,引得庄七娘犯了癔症的事告诉郑氏。又道,“她是被转卖到我家的。说是有个孩子留在了前头那人府上。我想把那孩子赎回来,让她们母子团聚,也许她能好转。但看如今她的情形,问是没法问了。所以想来找您打听打听,您可还记得她当初被卖到哪里去了?” 那妇人听得又叹息,又落泪,道,“真是前世冤孽,他还不放过七娘。” 可听如意提起庄七娘的孩子,又问她被卖去哪里,却顿了一顿,才擦着眼泪叹息道,“只怕没那么容易赎回来……” “这么说您真的知道?”这是意外之喜,如意忙追问,“是哪家?” 那妇人道,“是官家……卖到乐府去了。” 如意就愣了一愣——本朝乐府分属少府,大致说来就是后宫的一部分,听说也从民间采买少女教习歌舞。但是那会儿庄七娘应当已经不年轻了,又是个孕妇,买来做什么? 何况,早在许多年前乐府就已裁撤掉了。如意记得很清楚,国子学的博士们说孔子“恶郑声之乱雅乐”时,还特地点出天子裁撤后宫乐府之举,甚合道义。 只怕是有人打着乐府的旗号,骗买来着。 便问,“您确定是乐府吗?若是官家买人……” “错不了。”那妇人擦了擦眼泪,大概是勾起了伤心事,又道,“不瞒你说。那会儿我那瘫子老汉还活着,儿子却短命去了,留下个七岁大的小孙子。原本指望儿媳妇能守住,好歹把孙子带大了。谁知也留不住,铁了心要跟野汉子跑。我没法子,只得打发她嫁人,好歹索回几两彩礼钱。那会儿我是上要伺候瘫子老汉,下要照料奶娃。若不是七娘接济帮扶着,我……”她哽咽了一阵子,才又擦着眼泪道,“我拉下了脸,说你们非要把七娘卖了,不如就卖给我吧。为了凑银子,还把院子里那棵老枣树给卖了。七十多年的老枣木,砍的时候满树的枣子都快熟了。我还忖度着,他们好歹会等七娘把孩子生下来,谁知道大着肚子就卖了——那会儿孩子都快八个月了,眼看就要临盆。那娘俩真是畜生投生。” 她又叹息了一阵子,“我去他家闹了一阵子。人家要娶县主,知道要脸了,就把那人牙子给推出来,让他同我说。那牙子便和我说,他只是个倒手牵线的,买人的那个是乐府采办,让我有本事就去找官家闹。我琢磨着他们是合伙骗我,就辗转打听托请,还施了一回钱,才知道确实是乐府给买去了。” 如意将信将疑,“乐府里是教歌舞的地方,怎么会买孕妇?” 而且听郑氏的说法,庄七娘已怀孕八个月了,又不是没显怀。 “这就不知道了……”这妇人干巴巴的停了一阵子,又抬手擦眼泪,道,“只知道那阵子他们买了好几个人,都是孕妇。” 如意便又愣了一下——这就耐人寻味了。 “你可知道那牙子是哪家?” 她也只是一问,不想这妇人竟当真记得,“他就住在村北头,前阵子才逃难回来,就又操持起这损阴德的老本行。您去一打听,定准儿有人知道。” 如意问完话,从院子里出来。 墙角便有一棵枣树。她打眼一扫,果然在那枣树西北看到棵老树根——想来这枣树就是这老树根后来孽生出的新苗。 入了九月,枣子早已打净。如意在树下看了一会儿,想起郑氏说她卖枣树时,枣子都快熟了,那应该是七八月之间的事。这么说来,庄七娘的孩子大约生在九月、十月之间,倒是和她…… 如意顿了一顿,没有再往深处想。 那枣树下搁了两口箱子,箱子上压着红纸。如意在宫外住的久了,依稀知道些民间习俗,便问道,“您家是要办喜事吗?” 那妇人忙道,“是——孙子快要娶媳妇儿了。昨日出城下聘,离得远些,今天还没回来呢。不然也让您见见。” 庄七娘被卖掉时,她孙子七八岁,今年该有二十六七了。不过穷苦人家说媳妇儿难,不攒下几个钱还真没谱,三十、四十了才能娶上亲的也不少见。 如意便取了两枚金锞子给她,道,“这是替七娘给的看喜钱。” 那妇人推拒了一番,总算肯收下。 如意告辞出门,她又唤住如意,欲语还休,“七娘别是跟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人吧……” 如意被她逗得一乐,笑道,“可不是么。” 从郑婆家出来,如意便差人去村北头打探牙子的消息。 果然如郑氏所说,一打听就打听到了。 如意隐约觉得一切都太顺畅了。她这个人自幼运势就不大好,做事很少有这么水到渠成的时候。过于顺利的事她都习惯性的缓一缓,好琢磨琢磨是不是有什么隐患没察觉到。 因此这一回她没有直接出面,而是令舵里的伙计代替她,和那牙子约在酒楼里面谈。她则订下隔壁的雅间,听他们怎么说。 她去的早些,便斟了杯薄酒,临窗小酌。窗下便是街口,街上沽酒卖花的小娘子有一把好嗓子,叫卖起来婉转如唱。这叫卖声里,云行水流,人来人往。她一时走神,竟又想起徐仪——当年他牵着她逃出国子学去,穿过一条银杏树的林荫道,便带着她闯进了这繁华红尘。至此刚好也要有十年了吧。 不过片刻走神,她便望见活计和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子从街口走过,正往这酒楼里来。 这瘦子显然就是那个牙子。 可这并不是如意头一回见他。 ——就在五代光去绣楼闹事的那天,如意下了马车要进绣庄,扭头瞧见借口有人盯着她——那个人就是他。 如意抿了一口酒,心想,果然世上就没有这么顺利的事。 并不是她要见这个牙子,而是这个牙子诱导着她来见自己的。 但是一个牙子而已,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量和能耐?他又有什么目的? 105.第九十章(下) 如意令侍卫去传信——她改主意了,要亲自见这牙子。 伙计得了信儿,果然直接将牙子带到雅间。 牙子进屋看见她,面色就一变,扭头便要出去,却让伙计堵在了门口。他倒也机变,很快便掩饰好了表情,笑道,“您看这办的是什么事儿,早知道是要同女公子谈生意,我就让我那浑家来同你们说了。这跟个金贵美貌的小姑娘同处一室,我一个大老爷们……” 活计听他轻薄如意,便要撸袖子。如意抬手制止,道,“不会把你怎么着的,就是打探个消息罢了。进来坐。” 牙子见出不去,只得挨着椅子边儿,故作镇定的堆着笑坐了,道,“买消息的啊?那您真是找准了。干我们这行的,要给人搭桥拉线,没个消息灵通还真不成。您问。” 如意道,“你认得我吧。” 牙子的豆芽眼就作势往如意脸上一扫,“……眼熟。”又恍然大悟,“啊哟,我想起来了,庙里仙女儿就长您这模样。” 如意见他油盐不进,便不再追逼。只顺势一笑,且让他蒙混过关。 她这一笑,屋里气氛霎时松动下来。牙子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肩膀便松懈下来。 如意这才说道,“我来向你打听个人。名叫第五让,就是梅山本地的住户,你可认得?” 牙子眉眼一动,笑道,“他可是梅山村的名人,哪能不认得。他家祖上也是大户,谁知传到他这里几年就败光了。故而人都叫他五代光,您说的是不是他?” 如意点头道,“就是他。他曾有个妾,人称庄七娘。说是经你的手卖掉的,你可还记得她?” 牙子装摸做样的想了一会儿,才道,“您乍一说庄七娘,我还真不知道。我做这行三十多年,经手卖掉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能人人都记得?可您一说是五代光家的,那我还真记得。不为旁的,这件事怪异。这卖的人狠心,还没后呢,就先把怀孕的妾给卖掉了……” 人心虚时,话就容易格外多。如意就不声不响的听着。 那牙子接着道,“这是其一。其二呢,也是赶得巧,他这头才要卖人,那头就有人让我留意着,要找怀孕八个月左右的孕妇,有几个就要几个……” 如意脑中就一响,“只要八个月的?” 她本以为只是巧合,如果是故意—— 牙子道,“是,就要八个月左右的,日子差得多了还不成呢。您说蹊跷不蹊跷?” 如意没说出话来——她脑中几乎立刻就浮现出一个很可怕的猜测。 牙子又道,“也是巧了,他那个妾就是八个月的身子。于是两边儿一拍即合,我也赚了不算少一笔佣金。” 如意追问道,“……你可还记得是买家是哪里?” 牙子道,“记得,这就是第三个蹊跷的地方了——来的是个阉宦,宫里的人,挂着乐府的名头。乐府我常打交道啊,管事的有外边的官、有宦官。平时出面的都是宫外的人,这回怎么来了个宫里边儿的人?我就多嘴问了一句,您猜人怎么回的?” 如意不做声,他便掐着嗓子接着演,“——‘你只管给人、赚钱。知道多了,小心你那条舌头’。” 如意这才猛的回过神来,道,“他们这些人攒下点身家,都爱养个义子成个家,没什么可奇怪的。” 那牙子嘿嘿一笑,道,“您是个明白人,就当是这么回事吧。宫里边儿的事,不可说,不可说呐。” 但是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如意不由再次确认,“这是哪一年的事?” 牙子低头掐着指头算了算,道,“平定了汝南兵乱那年,似乎是——景瑞十一年的事。” 景瑞十一年,徐思入宫。九月里,如意出生。 ——就在她出生前一个月,宫里边有人在民间搜罗大月份的孕妇。她生得很像其中一个,像到连那人的丈夫和邻居乍一看都会认错的地步。而那个人也几次三番、不惜性命的救助她。 如意枯坐着,心中干涸死寂。她脑中诸多猜测一一排除,最终只剩最初的那个越发清晰、挥之不去。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很接近真相了。身体仿佛被定住一般,她很清醒,却又如在梦中——仿佛只要掐一下自己,就能从噩梦里醒过来一般。 牙子又道,“您问完了吗?还有旁的事吗?” 如意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所幸有些主意早已提前打好,只要按部就班即可,倒无需花费什么力气。 她便只吩咐,“拿下他。等他说出第五让的下落,再来回我。” 那牙子全没料到她会在此时发难,被人按住时犹自挣扎叫骂,见如意面色僵冷,不为所动,才忽的意识到什么,忙道,“不止我一个人知道这些事,你杀了我也没用!” 如意心神恍惚,闻言回过头来,“你果然认得我。”又吩咐,“把他带回公主府,慢慢审问。看到底是谁主使的。” 从酒楼里出来,暖洋洋的日头一晒,她冰冷的指尖才回过些感觉。 卖花女的叫卖声中,长街深巷,天明气清,人来人往。 她缓缓凝神,心想,还有谁可以问——她该找谁去确认或者推翻她的猜测,给她一个真相。 也或者,她压根就不该深究下去。这牙子故意引她来说这些话,分明就是为了给她下套儿。这些很可能都是他刻意编造的。 可是……她太了解她阿爹,或者说养父了。 天子他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如果,如果连她阿娘也不是她的阿娘…… 如意扶着车辕,强自撑住身形。她不肯再想下去。 脑子转的很慢,可她确实是在思考着。半晌,她才终于想起来,如果真有这么件事,那么有两个人必定曾参与过。 而这两个人,碰巧——又是碰巧,她都知道下落。 ——翟姑姑和决侍郎。 她对侍从道,“备马,我要去栖霞山。” 栖霞山距离梅山村足有六十里路。哪怕一路快马加鞭,也得赶上小半晌。 她精神恍惚,所幸骑术精湛,一路竟没有堕马。 只是越往东北去,天气便越阴晦。临近栖霞山时,竟下起了小雨。 晚秋的雨倒不显急,只是凉的很。风一吹,寒意浸衣。她皮肤被淋得冷且白,直如玉石一般,半点血色也无。 已临近傍晚,朝食之后她就没怎么吃过东西,却奇异的并不觉着饿。 下马之后便是一条石凿的崎岖山林,两侧茂林幽深,山庙隐现在山石密林之间,森然寂冷。 她往山上去。脚下山石湿滑,她趔趄了一下,幸而身后有人扶着,没摔着。 行至栖霞山寺,庙里和尚们正在做晚课。她等在佛堂外面,听他们唱梵音,诵读心经,唱“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她想,若这世上真有能通往大彻大悟的无上智慧该有多好。又想,天子不就为二郎取名般若么,般若即为智慧。智慧即为彼岸、即为超脱。却为她取婆娑二字——婆娑者,娑婆也,正是遍布烦恼罪孽却不得超脱的忍土。 可既不得超脱,为什么又要让她知晓众生诸相? 她已有些魔障了。 这时寺里敲响钟声,那钟声清荡,令她脑中一明。她猛的回过神来,见自己立身雨中,暮色已有些沉黑了。 小和尚行礼,交给如意一封书信,道,“施主,决居士说,您要问的事他写下来了,您一看便知。他已决心剃度出家,不再过问红尘中事,还请您不要再来打扰山上清静了。” 如意麻木的接过信来,道,“我还没说要问什么事……” 小和尚挠了挠光脑袋,道,“他说不用问,您既然找过来,他就知道是为什么事。”大概是如意的脸色吓到了他,他匆匆合什行礼,“天晚了,寺里不留女客的,施主您快回吧。”便转身跑开了。 如意半晌无语,只面色苍白的在雨中开信封。撕了几撕,才把封口撕开,寂静无声的将信展开——那信里写的,却是一份名单。 决明和翟姑姑的名字赫然在列。 如意脑中有片刻空白,这两个人名正印证着她心中猜测。她怀抱着最后一点幻想,继续看下去,便找到了那个牙子的名字。而写在最后的那个名字,是庄七娘。 ——决明给她写了一份知情人的名单。 如意从山上下来时,天已完全黑了。 侍卫们已在山下寻好了住处。借宿的农家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好心为她烧了热水沐浴。 她泡在浴桶里,很长时间里什么都没有想。待白色的雾气散去,那水已彻底凉透了,才缓缓回过神来。湿漉漉的从桶里出来。 她洗脑般告诉自己,别急,决明什么都没说。一切未必就如猜测——本来她手中就只有几条线索,根本不足以推导出这样的结论。只不过是因为她在为庄七娘寻找失散的孩子,又有人说她和庄七娘生得有些像,她才会事事都往这上头想。本来庄七娘的孩子生出来没有,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 何况就算天子真准备了后路又如何?也许没有用上了?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骨子里就像极了她阿娘。 只要好好的睡一觉,明天肯定就能豁然开朗。 她一边想,一遍盖着被子,在昏沉与清醒交杂中,迷迷糊糊的入睡。 梦里又回到那年早春,宫城春雪未融,阴寒入骨。她被琉璃欺负了要离家出走,一边不肯回家一边哭……可走着走着,就变成一边哭着一边要回家。回到辞秋殿时,徐思正要出来寻她,她大哭着扑倒徐思怀里,叫“阿娘,阿娘。”梦里那委屈自然而然的就哭诉出来,“他们说我不是你亲生的,是骗人的对不对?” 醒过来时,天才蒙蒙亮。 她微微有些发热,头脑昏沉。但心境确实比前一日平稳了许多。 她起床吃了一碗米粥,又让人给她添了一份农家自己风干的山鸡下饭。吃饱了,才启程回建康。 那份名单就塞在她的胸口,名单早已经背下来。 还是不能逃。她想。 不论真相如何,她都会追查到底。 这份名单上共有八个人,除了她已经知道的四个,剩下的她都不认得。但既然发生在宫闱之间,参与者恐怕大都是宫里的人。因此回到建康之后,她便差人请来褚时英,请他帮忙寻找。 她报出第二个名字时,便见褚时英面色变了一变。 她本不急着一下子全说出来,此刻心里却忽的一动,便凝视着褚时英的眼睛,说出了第三个名字,褚时英似乎疑惑稍解。如意便又说出第四个名字,褚时英目光又一动。 如意心下便有些沉,问道,“你听过这些人?” 褚时英略一为难,见四下无人,终还是开口道,“五月底里决侍郎回来过一次,您可还记得?” 如意点头。那次她去接庄七娘,正好遇上决明。 褚时英道,“那次陛下召他回来指认几个人,事后我留意了一下……您说的这四个人,有三个都在这里头。只有那个稳婆钱氏不在。当中叫宽亮的那个,原是宫里的寺人,这件事后没多久就自杀了——不过没死成。陛下吩咐过,唯有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能死。所以眼下……” 如意喉咙发紧,几次开口都没发出声音来,“……陛下过问过?” 褚时英顿了顿,道,“……是。” 褚时英离开之后,如意便去后院儿柴房里见那牙子。 走到门口时,正撞见她派去审问那牙子的侍卫。侍卫见了她,便道,“我正要去见您——他招供了。” 106.第九十一章 那牙子果然把什么都招了。 他说五月底见了决明之后不久,他就被放了回来。原本这件事里,他并不算深知内情的那个人。但他见着了买去庄七娘的人,回忆便被唤醒——寻常人和宫中打交道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只消一次就印象深刻。何况庄七娘也是个不多见的美人。 再后来他偶然听人说似乎瞧见庄七娘母女出入绣庄,便起了疑心。于是在街口蹲守如意。 不想就撞见五代光去闹事。 他由此猜到了内情,心中常不自安。偏在这会儿,宫里有人来找到他,令他引着如意去追查真相。他不敢违逆宫里的旨意,又忖度着如意在坊间多行善事,这种小姑娘最容易心慈手软,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下来。 梅山村的郑婆确实跟他串通过——他帮她孙子说上了媳妇儿,又搭了半副彩礼,郑婆便答应将乐府买孕妇的事透露给如意,好引着如意去找他。 但五代光那边是谁安排的,他就真的不知道了。不过五代光有许多老相好,不少都和宗室皇亲走得很近,有那么一两个猜到了真相也未可知。如意若想知道,他肯定能帮上忙,只求…… 二郎果然已经知道了……如意想。 她心乱如麻。既然是萧怀朔让这牙子透漏给她的,那想来这件事已没什么可质疑的了。 ——她确实不是徐思的孩子。 她从柴房里出来。 外间天色阴晦,细雨飘零。她站在雨中,雨水凝在皮肤上,顺着脸颊滚落。衣衫浸了水,沉重不胜,她走了几步,便再挪不动脚步,且扶着游廊石栏上坐下来。却不知自己坐在了泥土上,长裙着污。 雨声萧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人唤回神来,见霁雪一脸焦急的看着她,便问,“……怎么了?” ——明明是她怎么了。霁雪亦不敢反问,只小心道,“外间湿冷,看您淋的。已为您备好了热水,快去洗一洗吧。” 如意道,“……哦。” 她便任由霁雪牵着进屋。 霁雪便服侍她沐浴,见她失魂一般,心下又替她难受,又焦急不安。如意追查这桩事时,并未着意避着身旁亲近侍从——也避不开。故而霁雪多少能猜出一鳞半爪,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眼下正该是如意拿主意的时候,谁知如意却先被击垮了。她不能不提醒,“陛下既然没有声张,想来应该是想让您自己做主的。” 如意面容氤氲在水汽里,半晌才道,“……是啊。” 霁雪便又道,“那么您的主意是?” 如意似是笑了,“……你也想让我自己拿主意吗?” 她回过头来,泪水滚落。有那么一瞬间霁雪以为她要暴发了,但她却抬手盖住了脸,无声的哭了起来,“……可是我也不知道啊。我该怎么办,谁来告诉我……” 霁雪追随她这么多年,却是头一次听她无措的哭诉“该怎么办”。 她就断断续续的,近乎无声的哭着。 可是徐仪不在,这件事她连个可商量、可依靠的人都没有。这一次她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沐浴之后她便发起烧来,却看不出难受,只是失魂般靠着床头坐着。 霁雪又想让萧怀朔知道,又怕徐思知道后要过问。纠结许久,到底还是替她请了太医。 所幸如意还算乖巧,送进去的药她老老实实的吃了下去,晚饭也多少用了一些。 半夜的时候,她才又回过神来。唤了人去,命再给她添一条被子,熬一碗姜汤。 霁雪见她知道难受了,才略松一口气。亲自将东西给她送进去。 如意吹了吹姜汤,慢慢的喝着。过了一会儿想起那牙子来,问知还在柴房里锁着,便道,“天亮后就把他放了吧。” 霁雪见她提这件事,便知道她到底是|硬挺过来了。既要放了这牙子,看来她是打算顺其自然。霁雪便提醒道,“……可是,万一他出去后乱说怎么办?” 如意道,“他不会说。会说的是五代光背后的人……”她失神片刻,才倦怠的道,“先把这个人找出来吧……只怕他还要兴风作浪……” 正说着话,忽听得底下有争吵声。 如意身心俱疲,些微的吵闹声都令她头疼不已,便示意霁雪去处置。 好一会儿之后,霁雪终于回来。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敢隐瞒,“是庄七娘那边的人……” 如意脑中便嗡的一响,片刻后才能发出声音,“……出什么事了?” 霁雪先道,“人没事,已经救回来了……”才又道,“她跳了水塘。” 如意冒着秋雨,去了庄七娘的宅子。 宅子里灯火通明,她雇来照顾庄七娘的人都醒着,里里外外的守着。见她来,才纷纷松一口气。便迎上前来,边引着她进屋边解释,“晚饭时还好好的,以为她睡了,大伙儿就略松了松劲儿,谁知不声不响的就……得亏提前安排了人巡夜,瞧见水池边儿有黑影,忙上前查看,刚跳下去就拉上来了。没伤着人,只是……” 如意进了屋,就明白了那个“只是”……庄七娘包着被子团在角落里,只露出一双枯瘦的大眼睛惊恐的看着外头。 见如意来,那双眼睛才略略带了些人该有的情绪,微微湿润柔和起来。 她怕人怕成这副模样,身上自然没清洗。隔了被子都能嗅到塘泥臭烘烘的气味——当初为了让她住的舒服,如意特地买了带池塘的院子,让她种种荷花养养鱼什么的。谁知最后竟派了这样的用途。 如意只觉得疲惫至极,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泪水无声的滚落下来,是为了谁却不得而知。 她再无力气说话了,便直接上前去拽开庄七娘当护甲用的被子。 庄七娘裙子上果然都是残叶和塘泥,头发缠做一团,还湿漉漉的。揭了被子,她便冷得一缩。 如意骂不出来,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满眼泪水,对上了她惊慌里带些恐惧又带些担忧的目光。 许久的静默之后,如意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到底还是柔缓了声音,道,“别害怕。我带你去洗一洗,好不好?” 热水早已备好了。庄七娘自己糊里糊涂的,却不让旁人靠近,如意便亲自服侍她洗澡。 她为她擦洗脊背,冲去皂角,理顺头发。 她恍然记起许多年前,徐思也曾这样帮她洗浴。可她大概比徐思灵巧些,至少不会把头发弄到人眼睛里——其实很早之前她就已比徐思灵巧了,原本像徐思那样可以写好看的字、跳好看的舞,手脚却笨拙成那样的人,就不多见。 可纵然比徐思灵巧这么多,她却一次都没帮徐思做过这些事。 为什么不早些为她做。 现在再说要服侍她做什么事,大概只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吧。 二郎总是嗔怪徐思偏疼她,以后大概不必如此了。 她根本就不是徐思的亲生女儿。 眼前这个人,才是她的生母。 她眼中泪水簌簌的落下来。 她生命中最珍贵的、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她只是鸠占鹊巢的享有了这么久。 那个被她取代的孩子如今在哪里?徐思若知道他的存在,该有多么的心疼他?会不会因此而恨她、厌恶她?她该怎么还他?可是她不想还,那是她的阿娘啊……为什么非要让她遭遇这一切,为什么非要让她知晓这一切。 如意无声的落着泪。 她知道这不是一场梦,不管她怎么逃避,都已不可能再改变了。 她帮庄七娘洗干净了,下人们也准备好了新的铺褥。 如意便又给庄七娘穿好睡衣,哄着她回卧房里。庄七娘头发还湿漉漉的,如意便换了干毛巾帮她擦拭。 擦到她右耳后,又觉出手指下头有东西。如意便轻轻拨开她的头发,借着灯火细看——却是一条两寸多长的虬结的疤痕。 如意缓缓回过神来,又推开她的袖子查看——果然她胳膊上的也都是戳伤、烫伤……隔了这么久的岁月,依旧痕迹未消。如意忙拉下她的衣裳查看脊背…… 她是听说过的,五代光母子常年虐待庄七娘。可她被保护的太好了,不那么明白“虐待”的真正含义。此刻明白了,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渐渐连呼吸都屏住了,“……都是他打的吗?” 庄七娘愣了片刻才听懂了,抱住头又往角落里缩,牙齿格格做响。 如意迟疑了一下,抬手轻抚她的脊背,道,“别怕,他再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了。我明日就让人把他抓起来砍了。” 庄七娘僵硬着,伸手牵住了如意的衣袖。哆哆嗦嗦的道,“别,别……” 她竟在给五代光求情。 如意茫然不解,可对上庄七娘挣扎、恐惧,最终归于绝望的目光,她忽就明白了什么。 她便靠着床头坐下来,抬手轻轻抚摸庄七娘的脊背。几次开口,才终于说到,“他是我的生父,对吗?” 庄七娘的脊背一瞬间僵硬起来,她缓缓回头,望向如意。 如意想,她果然知道。 眼中泪水再度滚落,如意哭了一阵,又笑,道,“你才是我的生母,对不对?” 庄七娘僵硬着,只眼中泪水漫溢上来。如意便抬手指帮她揩去。她想问庄七娘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却看着她懵懂无知的长大。可是她又想,算了,算了……就算她从知道就知道,又能做什么呢。 107.第九十二章(上) 如意服侍庄七娘睡下,天亮时才勉强合眼歇了歇。 她本就有些发热,又折腾这么大半夜,梦里都觉得沉重疲乏。似醒非醒之间,明明没觉得过去多少时辰,醒来时却已近晌午了。如意便又在庄七娘这里用了午饭。 庄七娘还是唯唯诺诺怕见人的模样,然而精神确实好了不少,至少眼神敢跟人对上,能完整的听人把话说完了。 如意一边味同嚼蜡的陪她用午饭,一边昏沉的做着日后的打算——为了庄七娘的病情着想,她免不了要常来照顾陪伴。所幸总舵距离庄七娘的宅子不远,她常住在总舵里,还不至于往来不便需要搬迁…… 正想着,霁雪匆匆找来,进屋见庄七娘也在,忙稳住语气,道,“家里有事请您回去。” 如意见她面色焦虑,只得醒神起身,道,“出去说吧。” 她便辞别庄七娘,随霁雪出来。上了马车,才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霁雪顿了一顿,道,“……是太后病倒了。” 如意只觉得眼前一黑。霁雪又陆陆续续的补充道,“……听说前几日就不大舒服,但一直都没当回事,今天早上忽然就晕倒了。” 如意匆忙赶到宫中,进去时徐思正靠在床上同琉璃说话。只面色略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见如意也来了,无奈的微笑着招手让她过去,安抚道,“不过是逢一场秋雨,一时没留神着了凉罢了。你们两个都不必焦急。” 如意一时忍不住泪水上涌,忙忍下去,追道,“太医是怎么说的?” 徐思笑道,“说是受了些风寒,调养几日便好了——真没什么事,你不放心我就再招他们来给你问问。” 如意这才能觉出冷暖来,面色稍缓下来,上前牵了徐思的手。 琉璃见她身上衣衫单调朴素如老妇,便道,“你这是砍樵回来啊,怎么穿成这样?” 如意为了庄七娘的事一夜未归,自然也就没回去换衣裳。她前夜穿的又染了塘泥,便从庄七娘衣柜里挑了一身来穿。后来又急着入宫探视,哪里还记得换衣服的事。 听琉璃这么问,才回味过来。便苦笑道,“自然是有不得不穿成这样的缘由。” 琉璃见她眼角发红,强忍着泪水作笑,便抬手一弹她的额心,道,“我看不得你穿这样,快进去换了。” 徐思也笑道,“可不是,怎么穿得比我都老。快跟你三姐进去换了。” 琉璃便牵了如意的手,硬将她拉进里屋去。 进了屋,如意的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 琉璃便给她拧了块毛巾递过去,道,“擦擦。” 如意默不作声的洗了把脸,接了毛巾擦干净。 琉璃又转身拉开柜子给她挑衣裳——见徐思这里果然常备着如意的衣裳,不由动容。大概是想起张贵妃,一时也有些难过想哭了。随手取了一身塞给如意,便将柜子胡乱阖上。 如意拉下帐幔换衣裳。 琉璃便道,“我进来前先遇见了玉华,问了问,似乎是为了二郎选妃的事在闹不痛快。昨天夜里对二郎发了脾气,今天也是一时气急。玉华年纪小也说不大清,但总归就是这么一回事。太医也说脉象无碍,没什么大毛病。” 如意在里头顿了一顿,才闷闷的应了一声。 琉璃听她情绪低沉,便转而道,“倒是你——好几天不见人影了,到底有什么事这么忙?” 如意想起这几日忙碌奔波,最终揭开了那样的真相,心下也是苦笑,只道,“已忙完了。你去找过我?我平日都在长干里,却很少回府上。” 琉璃虽受过磨难,然而脾性未挫,出行必定煊赫风光。她当然不会踏足长干里市井嘈杂之地。闻言只道,“差人去问过。” 如意道,“是有什么急事吗?” 琉璃想了想,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又道,“前阵子有人去你府上闹事,你知道了吧。” 如意道,“嗯。” 琉璃道,“事后外头就传出些不堪的流言来。没头没尾的,我听了恼火,便想去找你洗洗耳朵罢了。”又道,“你也别太不上心了。要知道谗言三及,慈母投杼。再没由头的话,传得人多了,也就跟真有其事似的了。” 如意一懵,很快便明白传出的是什么流言——那人既然能怂恿五代光去闹事,当然就不会任由这件事消弭,必定会想办法当众揭穿如意的身世的。琉璃和如意自幼就不和睦,外人八成觉着在她面前说如意的坏话,她必定爱听、爱信。 而琉璃偏要在这会儿去见她,当然是在故意打那些人的脸,也是在替如意弥谤。 如意心知雅意。可是讽刺的是,这一次那些不善的流言说的都是真相。 她便只道,“嗯……谢谢。”却既不问是什么流言,也无片言辩解。 这人就是太透彻了,不管多么别扭的心思她都看得明白。偏她自己的心思四平八稳,她不说,你就半点都猜不着。然而猜不着的就只你一个,旁的人不论萧怀朔还是徐仪,甚至是萧怀猷,都心照不宣。就仿佛他们自有一套暗语,偏只把你排除在外一般——琉璃自幼最讨厌的就是她这一点。 不过,在徐州和东吴时同徐仪往来多了,琉璃倒是明白了些事——徐仪在这一点上和是如意一样一样的,他们两个分明就是人以类聚。像她这样的才是正常人。 琉璃便只无奈道,“随便你。”又道,“换好衣服就快出去吧,我也去看看玉华姊妹。” 如意换好衣裳,又洗了洗脸,确信看不出泪痕了,才回徐思那边去。琉璃则直接去后院儿找玉华姊妹玩耍。 不管心里准备得如何周全,再看见徐思时,还是忍不住眼圈发红。 徐思便握了她的手,让她坐在床边,又抬手给她拭泪,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在阿娘跟前撒娇啊。” 如意道,“……她们说您前几日就觉着不大舒服,我却一点都不知情,可见是我平日里来的少了。我心里懊恼。” 徐思道,“你若天天守在我身边,我还要担心你是不是无所事事呢。这样就很好。”又将她双手都合在掌中,道,“手冷得跟冰似的,外面还在下雨吗?我听你说话声也重,是不是也着凉了?”说着便倾身过来,将额头贴上她的额头,责怪道,“……这孩子,发烧了自己都不知道了?”便让人去煎汤药来。 如意便一样样答道,“外头已经不下雨了,就是天冷了。是略着了些凉,已经吃过药了。我身子健壮,这会儿反而觉得比平日更敏捷轻松些。” 徐思便笑着抵了抵她的额头,道,“你从小就是这种体质,刚开始发烧时精神得跟猴子似的,过一会儿难受了就开始犯困,怎么叫都不肯醒。偏还格外黏人,哼哼唧唧的撒着娇,不让人走。一会儿说阿娘我好难受啊,一会儿又要人抱着你睡……” 如意辩解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阿娘还拿来臊人。” “不光小时候,八|九岁上还这样呢。”徐思不由笑起来,那笑声随即消散,化作沉沉的静寂。好一会儿她才又道,“……是啊,八九岁可不就是小时候吗。转眼都这么多年了,我还总觉着才过去没多久。”又轻笑道,“从你出生之后,日子好像忽然就变快了似的。” 如意的心便揪起来,难受得有些喘不过气。 徐思也略缓了一阵子,才问道,“……庄七娘的女儿找到了吗?” 如意早已做好了决定,可此刻开口,依旧觉得艰难,“……还没有,我已经不想再找了。” 徐思顿了一顿。如意似是瞧见她眼圈有些发红,可随即徐思便抬手捧了她的脸,替她擦拭眼泪,如意不由就闭了眼睛。 徐思便缓缓道,“找不到便别找了吧。虽说是她生的孩子,可她一日都没养过,哪里还真算是她的孩子?”如意只觉得泪水止不住上涌,那一声“嗯”含在喉咙里,翻滚不出。徐思又道,“……你待她略好一些便是了。” 如意才终于应道,“……嗯。” 徐思又说,“快去洗把脸吧。你昨日没怎么睡过吧?看眼圈青的。一会儿就在阿娘这里歇一歇。” 如意便握了她的手,道,“可我发烧了,一会儿再黏人,阿娘可不要嫌弃我。” 徐思道,“不嫌弃,哪有嫌弃自己女儿的……”她便拿帕子令如意擤去鼻涕,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抱了抱她,才道,“去吧,一会儿回来后可不许再哭了。阿娘见不得你哭。” 如意洗漱回来,徐思这里已命人熬好了姜丝瘦肉粥。 如意吃了一碗,服侍徐思睡下,便在隔间的床上略补了补觉。 一觉醒来,未时已过。 她听见外头有说话声,便要起身。 殿里侍女便解释道,“是陛下来了。太后娘娘说,您才发了汗,小心别受了风。让您不必出去,且在屋里歇着。” 如意听是二郎来,心中怅然若失。 二郎在外头立了足有一刻钟,徐思依旧没让他进屋。 如意歇得也不安稳,到底还是更衣起身,去见徐思。 徐思面色已比晌午时好了许多,已能起身。正端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的抄写佛经。身影挺拔又萧索。 如意便上前替她研磨朱砂墨。徐思添的水少,那墨研出来滞重艰涩,她下笔亦不顺滑。写几个字便要停一停。 如意便道,“我来替您抄吧。” 徐思想了想,便道,“我抄一份,你也抄一份——你等过几日病好了再抄,太医说你积疲、积郁,这几日要好好歇着。” 如意应道,“是。”顿了顿,又道,“……是不是二郎来了?” 徐思停了笔,失神片刻,却不能释然,道,“你别替他求情,我现在不想见他。他愿意在外头站着就让他站着吧。”如意忍了一会儿,想再问问。徐思便在她眉心点了一点,叹道,“别问了……我有些累,扶我回床上歇歇吧。” 108.第九十二章(下) 萧怀朔没能扛过徐思。 待侍女送补汤进来时,如意再问起来,萧怀朔就已经离开了。 徐思亦不理会,然而如意多少能看出来,徐思为此隐隐松了一口气。她怒火未消,如意不敢问她究竟为什么生气。只说些旁的事逗趣,且服侍着她将补药喝下去。 如意打算留下来侍疾,正想寻个空隙向霁雪叮嘱下府上和庄七娘那边的事,徐思忽然便说,“你府上事繁,先回去安排好了再过来吧。”想了想,又补充,“我猜你来的急,恐怕丢下了不少事。我刚巧也要歇一歇。” 如意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道,“……那我去去就回,您要记得给我留门啊。” 徐思被她逗笑,道,“那你可要早些回来了。” 如意离开之后,徐思才唤人进来,道,“让皇帝过来见我。” 如意从徐思殿里出来,一路心事重重。 过一道宫门,马车忽然停下。外头传来交涉声,片刻后,侍卫上前通禀,“是天子的使者——天子请您留步说话。” 该面对的早晚都要面对。 如意默然下了马车,令使者在前头带路。 绕过一道游廊,便是一处古树参天、山石生苔的幽静庭院。萧怀朔便在院中亭台上等着。如意踏着石阶绕上亭子,便觉幽寒的水汽扑面而来,她不由便拢了拢衣裳。 这里本是盛夏避暑之处,当此白露凝霜的深秋,只令人觉得寂冷难居。想来萧怀朔从徐思那里出来,便一直等在此处,他身上衣衫已有些水色湿重。他却仿佛没觉出阴寒,闻声回头后,见如意容色憔悴,眸光里才有一时波动。先道,“下去说吧。” 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适合暴露在阳光下。 有些事一旦戳破,就再不可能如过去那般亲密无间的相处了。 两人从亭子里出来,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至少如意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面对萧怀朔才好。 打从心底里,这个人是她的弟弟,她大概一辈子都改不了这种认知。可是他既然一手促成她去查明真相……只怕他并不情愿当她的弟弟。 还是萧怀朔先开口,“阿娘还好吗?” 如意便道,“还好。吃过药已歇下了。”提到徐思,姐弟二人之间尴尬疏离的气氛不觉缓解下来,如意便又问道,“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惹得阿娘这么生气?” 萧怀朔似是讶异她何以这么问,又似乎有所预料。自嘲的笑了笑,道,“……阿娘真是偏心啊。” 如意正不解他为何有此感叹,萧怀朔便又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是为了你的身世,阿娘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如意同他对视着,那一瞬间她有无数话想质问萧怀朔,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心中万千思绪缠杂如麻,眼中泪水怔怔的滚落下来。到后来终于能说出话,却只是凭心中一股不平的执念,“……为什么要告诉阿娘,你难道不明白……” 突然得知真相时,她也曾有那么一瞬间怨恨萧怀朔为什么没有将真相彻底埋葬,而非要引着她查出来不可——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软弱动摇罢了。她知道萧怀朔没有做错。这是她必须亲自去面对、去做出取舍的事,没有任何人应该替她去承担或免去这份痛苦。从她决定寻找庄七娘的孩子时,她就已在冥冥之中选择了这个结果。 可是徐思不一样。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死在她曾爱过的男人手上,而她无知无觉的陪伴了他十几年。她所能从这件事里得到的,就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悔恨。如意所遭遇的尚不及她的万一,已痛苦至此。徐思又该如何? 她不明白,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萧怀朔究竟为什么要让徐思知道。 萧怀朔却道,“这就要问你了。” “我?” 萧怀朔道,“这些事该让什么人知道,不该让什么人知道,你心里没底吗?你若这么不想让阿娘知道,从一开始就不该用阿娘给你的那些人去查。” 如意几乎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指控。她恍惚了片刻,才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这也是她的错。不管庄七娘还是徐思,都为她的疏忽而遭受痛苦。她总是这么顾此失彼,为什么就不能冷静一些,把事情处置得更周全、更滴水不漏些。 她哑口无言,只是转身想回徐思身旁——她还在想,为什么徐思要撵她回去一趟,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明明什么什么都知道,可明白如意决定隐瞒她后,她便装作一无所知。 如意以为无人能帮自己承担这份痛苦,可原来徐思已经替她分担了——偏偏是本该最痛苦的那个人,不声不响的替她分担了。 萧怀朔大概也知道自己说的重了,见如意怔怔的立在哪里,便又道,“前几日你魂不守舍,阿娘知道你在追查一些事,便遣人去问……” 如意转身便要离开,萧怀朔忙抬手拉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哪里?” 如意道,“回阿娘身边。”她想,至少先回去陪徐思将那卷佛经抄完。 萧怀朔想了想,声音稍缓,“你现在回去做什么?且过一阵子,等阿娘缓过来再慢慢的同她说吧。” 如意终于停住了脚步,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周详的向萧怀朔解释,“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也不要说,这件事先……” 萧怀朔的目光随着她的话一点点冷下来,他似是在嘲讽,“……装作没发生吗?” 如意只平静的点头,道,“是。” 萧怀朔道,“你也不打算让阿娘知道你已经知道了?” 如意不没作答,萧怀朔自己先笑起来。虽是笑着的,可长睫之下那双黑眸子里却尽是失望和嘲讽,“你们就非要这么曲折的去粉饰太平?” 如意道,“……说破和不说破是不一样的。” 萧怀朔道,“是啊……”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睛里似乎有孤单和悲哀流过。但如意尚未来得及捕捉,他便垂眸道,“我明白了。”他便叮咛,“你好好陪伴阿娘,这几日就先不要回长干里了吧。” 如意点头,他却依旧没放开如意的胳膊。 年幼和年长,知道与不知道,对肢体接触的感受是不同的。 如意去推他的手腕,他胳膊下意识的一颤。如意一愣,道,“你的手腕……” 萧怀朔抚了袖口遮住,眼睛里不由蒙了一层水光,片刻后才道,“……阿娘一时气急,拿砚台打了一下。我没敢躲。”又说,“……你既审了那牙子,该知道阿娘为什么生气。” 如意明白,便不再多问。只垂首行礼,便沉默的转身离开了。 出了春草亭,霁雪正等在外头。见如意失魂落魄的出来,也不敢多问什么,只默然跟在她身旁。 在日头底下立了一会儿,如意才回过神来,便将舵里的事和庄七娘嘱托给霁雪,说自己这几日且不回去了。 霁雪一一应下。随即目光一扫,见近处无人,才又道,“已经有第五让的消息了。” 如意却已不大在意了,只平淡的问道,“在哪里?” 霁雪道,“这个还不清楚——但人是东宫给抓去的。” 如意愣了片刻,想,这个结果倒并不很让人惊讶……毕竟五代光闹到公主府去了,萧怀朔既然知道了,自然不会放任他在外面胡闹。而萧怀朔既然抓了人,此刻应该已经知道是谁怂恿他去闹事的了吧。 这件事至此,也该告一段落了。 回北殿的路上,她没有再乘坐马车。而是一个人慢慢的往回走。 待回到徐思殿里时,萧怀朔已经在徐思跟前听训。 他果然什么都没说。 徐思亦没有留他用晚饭,只是忽然提起他的婚事来,道,“虽说不着急,可朝臣催促得厉害,不妨也先考量着人选。” 萧怀朔抬头看了如意一眼,复又垂下眸子。片刻落针可闻的静默后,道,“但凭阿娘做主。” 109.第九十三章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秘密还没被揭穿时的模样。 如意便住在徐思殿里。与其说是留下来侍疾,不如说是留下来修养——徐思很快便恢复如初,反倒是她身体沉重,接连静养了几日,才略觉着精力恢复了些。 这几日徐思便专心的抄写佛经,持斋茹素。原本她打算另外给如意开伙,但如意说要陪她一道吃斋,她便没坚持。 三日之后,徐思终于将经书抄完。 这日一大早,如意尚未起床,便听见外头侍女们在准备香案、馔具、花果之类的东西。她睡中散漫,过了一会儿才想到,九月也快要过去了,明日便是她的生日——也是那个孩子的生日和忌日,徐思今日设案祭奠,大约是就是为了他吧。 她躺着出了一会儿神。又觉着自己至少该上一炷香,又觉着她在场,徐思祭祀时还要将话憋在心里,反而更难受,不如不在。 但这一日徐思却仿佛真的释开了往事。清晨萧怀朔来向她请安,她问知萧怀朔还没有用早饭,还留他一起吃饭。 用过早饭后,萧怀朔去视朝,徐思便将玉华玉瑶托付给如意,道,“一会儿你送她们俩去蒙学,也顺便替我看看,这几天学里可有什么事。” 如意便知道徐思是想把她支开,应道,“是。”便牵起玉华姊妹的手,笑道,“今日姑姑和你们一道去上学。” 牵大抱小的出门去,却见萧怀朔还等在院子里。如意脸上还带着哄孩子的笑,见了他便有些不自在,“你怎么还在这里?” 萧怀朔道,“等你一起出门。” 如意笑道,“几步路而已,有什么好等的。” 萧怀朔亦不做声,只安静的走在她身旁。 玉华、玉瑶姊妹都不亲近萧怀朔——毕竟是他占了她们阿爹早先住的地方。萧怀朔又是个面瘫脸。如意亦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短短一段路走得千山鸟飞绝。 所幸出了院门便要分道扬镳。萧怀朔对如意点头,便上了步辇。步辇行进在高墙深巷之间,如意望见他衣冠雍容,背影孤寂,心下不知怎么的,便有些寥落。 玉华姊妹俩就读的蒙学在东宫之北,苑囿名为玄圃,是萧怀猷入主东宫之后开辟的,专门做讲经之所。早些年就连国子学里的名儒大家也以能在玄圃为太子开筵讲学为荣,萧怀猷也因此在儒林积累起崇辱好学的名声。 如今萧怀朔只是暂住东宫,唯一一次听大儒讲经,也是亲往太学去听的。玄圃便空置了。徐思回朝后,便在玄圃开了蒙学馆,教她收养的那些孤儿们读书识字。偶尔还会亲自去授课。玉华姊妹便在此处就读。 ——似她这般令公主王孙和庶民一道读书,若搁在先皇那会儿,早被士林的口水淹死了。 但李斛之乱彻底改变了朝局。如今朝中士族子弟不足十之二三,中流砥柱更是除了徐茂、顾淮外别无他人。其余的士族大都在乱世中遭叛军屠戮,毁宗夷族的不在少数。而徐茂、顾淮早年便是士林中的异类,一个一直让子弟同庶族一道求学,另一个干脆是凭军功出身的,当然不会揪着这些细枝末节不放。 朝中甚至有几个朝官为了讨好徐思,而将家中子女送来求学的。徐思亦是来者不拒。 有徐思亲自坐镇,也大概是此处学童年幼,尚未养成什么门第贵贱观念,这蒙学馆里的氛围便比当年如意她们在幼学馆中要好。 如意在馆长那里坐了一会儿,问一问馆中可有什么难处,近来又有什么亟待解决的事。馆长是个十分有趣的中年妇人,知道如意虽然年轻,但阅历丰富,便请如意给馆中幼童们讲一讲她的故事。 如意便又留下来给蒙学馆幼童们讲了小半日故事。小孩子都还不知道怕人,如意一边讲他们一边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提问,话题稚嫩又有趣。如意渐渐也化说为演,做着鬼脸形容敌将的可怕,又耍着招式示意自己如何将坏人拿下。说到有趣处,小孩子簇拥在一起,一惊一乍一笑的听着,眼神亮得要飞起来,不停的追问“后来呢”。 如意看着他们,不由就想起自己上学时的情形,心想自己当初怎么就没这么可爱——不过再想想,她就读国子学时已经不算“幼童”了,也许和二郎一道跟着徐思学识字时,也是这么天真活泼呢。但二郎肯定从小就是冰山脸、死鱼眼。 一时竟又想起同徐仪、琉璃他们一道求学时的情形。当时年少,不惜光阴。如今才知世事无常。算来才几年而已,同窗就已不齐全了。 正讲着故事,便有内侍匆匆趋步上前,道,“陛下来了,快准备迎驾!” 话音才落下,萧怀猷已进了院子。 这帮幼童正簇拥着如意玩耍,忽然就见天子前呼后拥的进来,馆里馆长、教授们如临大敌的上前参拜,又示意他们千万不要失礼,纷纷吓得不敢作声,磕磕绊绊的跟着如意上前。连玉华、玉瑶也受影响,忙跟上去牵如意的手。 如意便笑道,“看到了吗?那就是把河南鬼王李斛打得落花流水的玉面寒枪。”不知哪个孩子接了句,“可是他没有枪……”如意便哄她道,“他打坏人时拿枪,见好人时就不拿了。你看他好不好看?”几个孩子俱都偷偷抬头去看——萧怀朔旁的先不说,那张脸确实斩魔杀佛、所向披靡,人尤其是女人的爱美之心都是与生俱来不论长幼的,他们都乖乖应道,“真好看。” 如意便带着他们上前参见萧怀朔。 萧怀朔显然也没料到是这种阵仗,乍见着这么多孩子,他亦不知该如何应对。虽依旧是那份波澜不惊的模样,目光不觉就避开了孩子们的仰视。 如意便抱了玉瑶塞到他怀里去,他来不及推拒,只能手忙脚乱的接了。便抱着小侄女,一本正经的对馆长道,“朕听说太后收养遗孤,又潜心教化、开办蒙学,特来看看。”看见如意,目光便又一柔,道,“……不必特地安排,怎么招待公主的,便怎么招待朕即可。” 如意道,“我在给他们讲故事呢,刚好故事也讲完了。”她便望向馆长,道,“平时这会儿该做什么了?” 馆长忙道,“该玩耍了,平日里都带着他们蹴鞠或是抛球。” 如意便接过玉瑶来,对馆长道道,“陛下要和他们一起蹴鞠。” 萧怀朔懵了一懵,馆长却早吩咐人感觉呈蹴球上来,小孩子听说要和“玉面寒枪”玩踢球,早将怕字丢到九天云外,一拥而上,牵着他便往庭院里去。 萧怀朔被拖进庭院里,接连回头看如意,如意已带着几个格外年幼的肉手肉脚的小孩子推球玩去了。 近晌时分,他们才一道从蒙学馆里出来。 萧怀朔拿帕子捂着头,倒吸着凉气。如意走在他身边,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萧怀朔见她笑,才略觉着心情好了些。 便道,“你是让他们给你报仇来的吧?” 如意笑道,“谁承想你能让孩子踢的球打到?从小就教你要好好习武,你非不听。” 萧怀朔道,“这是意外!”又道,“明明是我被球打到,他反而吓哭了。我就这么可怕?” 如意笑道,“他们以为你是玉面寒枪,不高兴了连鬼王也按在地上揍。怕你打他呢。” 萧怀朔哼哼唧唧的,道,“那他肯定想不到,朕不但不打他,还封他做大将军。” 如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啊,号啕大将军。也亏你想得出来。” 萧怀朔道,“他不是破涕为笑了吗。” 如意道,“是啊,天子亲封的嚎啕大将军,听上去多威风。等日后他知道号啕是什么意思,非得奋力当上真的大将军,才能逃过被人笑一辈子的命。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偏偏要和个小孩子计较。” 姐弟二人说笑了一会儿,复又寂静下来。 漫长的静默之后,萧怀朔问道,“……你还在埋怨我吗?” 他们都知道萧怀朔指的是什么,亦没有必要懂装不懂。如意想了许久,才道,“没什么可埋怨的。” 这件事揭开还是不揭,并无对错可言。只看更怜悯谁罢了。但她确实偶尔会冒出个念头,想萧怀朔为什么选择戳穿这个秘密——站在萧怀朔的立场上,他有足够的动机和理由继续隐瞒这件事,不管是为了先皇还是为了徐思,甚至是为了如意。亦只庄七娘能从中得到公平和宽慰罢了。而萧怀朔恐怕对庄七娘并无怜悯。 当然,还有另一个解释——他厌恶如意分走他的母爱。可如意并不这么觉得。 直觉告诉她不要深究,她便不肯发问。只道,“……阿娘今日将我支开,大概是想私下祭奠那个孩子吧。” 萧怀朔道,“……是,这会儿应该已经结束了。” 如意道,“若能解开心结便好了。” 萧怀朔停住脚步,如意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便回头看向他。 萧怀朔也看着她。 许久之后,他才又说,“阿娘她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她应该早就有所准备,只是心存侥幸不愿去面对真相罢了。与其说揭开这件事让她痛不欲生,不如说恰是揭开之后,她才知道原以为会溃烂的伤口,其实已经痊愈了。” 如意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萧怀朔不闪不避的望着她,“从一开始阿娘就想要一个女儿,她希望、甚至祈祷自己怀的是个女孩,”他说,“她并没有准备生下一个儿子。你以为这是什么缘故?” 如意不由反驳,“你怎么知道……”。 萧怀朔打断她,道,“决明和翟姑姑都这么说,不然阿娘也不会这么轻易受骗。”他说,“阿娘其实很清楚,一旦她生下的是个男孩儿,那孩子定然是活不了的。”他又说,“而且孩子是阿爹先过目了,才抱到她面前的。这些她也都知道。” 他说,“阿娘真就想不到吗?不管她生的是男是女,只要阿爹先过目了,最后抱到她面前的就肯定是个女孩。” “有那么多人在场,甚至翟姑姑也在。只要阿娘生出一点疑心,稍加追问,也该知道端倪了。可是这么多年,阿娘却连想都没想过——她真的就那么信任阿爹吗?” 萧怀朔道,“她只是不想问罢了。” 片刻后,他又说,“何况,那个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也许根本就不重要。” 如意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萧怀朔便又道,“揭开这件事,真的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说,“你对庄七娘又有多深的感情?阿娘对那个孩子大概也相去不远。事到如今再说阿娘该有多么伤心,只怕阿娘自己都很茫然。并不是她无情——而是她根本连那个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也许他和李斛一模一样呢。他真走到阿娘面前,说不定阿娘还会感到厌恶。比起来她更难过的,大概是自己的女儿要被旁人夺走了——可是,”他望着如意,缓缓问道,“夺得走吗?” ……夺不走。 她无需回答,眼睛已告诉他答案。 萧怀朔脸上虽依旧淡淡的,但眼睛里已带了些微笑意,他缓缓舒了口气,道,“今日祭奠之后,阿娘解开了心结,一切就能恢复如常了。”他复又望向如意,道,“你们那些我知道你假装不知道的把戏,还要继续玩下去吗?” 如意依旧不能认同他的言论,因为和萧怀朔不同,她切实体会到了其中的痛苦。但痛苦也只是痛苦而已,日升月恒、斗转星移,并没有什么真的崩塌陷落。何况痛苦也在渐渐痊愈。 她想了一会儿,才道,“就这样不揭破,也不刻意,顺其自然不好吗?” 萧怀朔顿了顿,才道,“……你之前说,揭破和不揭破是不一样的。” 如意道,“嗯。” 萧怀朔道,“那么,你和我之间,是揭破了,还是没揭破?” 如意茫然不解,萧怀朔便道,“你该知道,你我并不是真的姐弟。” 110.第九十四章 如意道,“嗯……”他们确实不是真的姐弟,她否认不了。 她心中有无数疑问,先是想果然他并不情愿认她。可萧怀朔就站在她对面,正专注温柔——或者说含情脉脉的——看着她,等待她作答。她被人追求过,对这样的凝视并非全然陌生。 一旦戳破,一切果然就不一样了。如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本能的去否定它、忽视它。因为这想法太怪异、太背德了,她反而更觉着是自己不正常,竟然会有这种猜测。 她不由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 萧怀朔轻轻笑了一声,道,“……看来是揭破了。” 如意反诘道,“揭破了什么?” 萧怀朔轻笑着,“你说呢?” 他不肯直言,如意也不敢确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方寸已乱,不能放任这样的可能。便强使自己镇定下来,表明自己的立场,“虽不是一脉同生,可我心里始终当你是……” 萧怀朔的表情便随着她的话冷下来。可冷到极点之后,反倒是一派平静——这答案才是意料之中。先前是他得意忘形了,才会期待不一样的进展。他便说,“那么你也差不多该认清现实了。” 这样的直言不讳难免令人尴尬。 如意沉默半晌,才道,“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但此一事,彼一事。”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回到北殿后,院中犹有余香缭绕。但祭奠确实已结束。 玉华玉瑶已经先到了,玉华心情不大好,正嫌端给她的茶太烫了。玉瑶则拱在徐思怀里说上午发生的事,她年幼嘴笨,学着如意的样子连笔带划,模仿得最像的便是对敌前那一声“呔”。她说得破碎,徐思却被她逗得失笑。祖孙二人又招惹玉华,玉华敌不过她们的眼神,只能随口补充几句,她们却又笑做一团。玉华扯了扯嘴角,复又拉下脸来。 ——祭奠之后,徐思确实将往事彻底放下了。 萧怀朔照旧留下来吃午饭。 徐思便问他,“怎么忽然想起去蒙学馆里看看?” 萧怀朔垂着眸子,随手一指如意,道,“去接她的,谁知就被她差遣去陪顽童蹴鞠了。” 他们姐弟二人气氛怪异,徐思听萧怀朔这语气,便道,“这里这么多她,谁知道你说哪个她?” 萧怀朔不做声。如意心乱如麻。 母子二人默然对峙,片刻后萧怀朔搁了筷子,端端正正的道,“听说阿娘开办了蒙学,特地去捧场,顺便接阿姐她们回来。” 徐思笑道,“你改口也没用,我已经知道你是接人时被强拉去捧场的了。” 萧怀朔也抗辩道,“怎么阿姐去就是特意的,我去就是被强拉的?我还负了工伤呢。”说着便指额头给徐思看。 席间便又欢快轻松起来。 午饭之后,如意便向徐思辞行——也许是她自作多情,可她不能放任事态发展下去。不论是徐思还是她自己,这阵子都已经历了太多变故,她不想再出任何意外。 徐思没有执意挽留她,只道,“回去之后记得要好好休息。有事别藏在心里,只管来和我商议——母女之间没有不能说的话。你若再将自己折腾病了,我可不准。” 如意道,“嗯。”又笑道,“我只是出宫去住,又不是天高路远回不来。看您叮嘱这么多。” 徐思便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道,“你若像二郎那么混账,我也就不担心了。”看了她一会儿,又不放心,“你也别总是顾虑这边、顾虑那边。一个人顾全不了全世界,有时都顾全不了两个人。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只先照顾好自己。” 如意道,“嗯……我记下了。” 从宫里回来之后,如意依旧每日清晨去向徐思请安。她往往都在萧怀朔早朝时到东宫、下朝前离开,这阵子便没有同他碰面。 回到长干里后,处置完舵里的事务,她便去探望庄七娘。 她和庄七娘虽是母女,可共同的回忆几乎没有,彼此间的性情爱好也迥然不同。要骤然亲近起来如意也做不到,唯有尽心而已。 但她只是去探视庄七娘,陪她吃吃午饭、听她追忆一下被卖之前的往事,庄七娘已十分满足和开心。也许还有不必再继续背负秘密的原因,这阵子庄七娘心里拨云见日,精神状况便一日强过一日。 虽依旧絮絮叨叨、战战兢兢的模样,可至少不像发病时那般一刻都离不开人。 十月里,梅山村郑婆的孙子娶亲。也不知他从哪里打探到了庄七娘的住处,竟亲自送了小礼来。 郑婆显然没觉着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她大概以为自己不过替牙子说了句“乐府收了许多孕妇”,想来就算是谎话也无伤大雅。因此全然不觉着心虚,和庄七娘走动得十分坦然。 庄七娘也还记得郑婆。得知她挂念自己,心下感激并且高兴,特地跟如意提起来。 如意只能耐心的听着——就算是庄七娘这样的性格,心底也渴求旁人的认可。告诉如意“还有人记挂着我”,也仿佛在如意跟前证明了自己也是有些成就的一样。 这是好转的征兆,如意不愿打击她难得恢复的自尊心,便不戳破什么。 可没几日之后庄七娘便提起,郑婆的孙子“有心进城找些差事,就是不知道该托谁帮忙”。开口求如意帮忙,她显然也心中惴惴。眼睛如惊鹿般,手脚俱不自安。 如意对上她半盲的双眼,亦说不出拒绝的话。便道,“我倒是知道有掌柜的在招工。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取用,得先考试。选拔虽严格了些,可待遇很好。不知他愿不愿意。” 庄七娘很高兴。如意心下稍慰,又有些心疼她——庄七娘大概从不知道贪婪是什么。她固然一世悲苦,可也一直自食其劳,从未想过走什么捷径。可她这样的人,往往也过得不好。 郑婆的孙子没通过考试。郑婆又来向庄七娘抱怨,“那掌柜的根本就不给大姑娘脸面,明知道我们是大姑娘推荐来的,还故意刁难。也许是瞧不起我们庄户人。”又说她孙子聪明好学,能不能不考试直接进去当个学徒。学一学就都会了。 庄七娘再向如意开口时,便有些抬不起头来。 如意心中有数,照旧轻声细语,“他们是不收学徒的。这样吧,我在城南开了家私塾,专门教人识字算账。我让人免去他的学费,让他去学一阵子再来考怎么样?就算他不愿意再考,能识字算账,也好找旁的活计。” 庄七娘向郑婆转达了,郑婆倒是愿意。然而没多久之后就又抱怨,“他快三十了,学里一个个都是他儿子辈的年纪。天天被人笑话,我们丢不起这个人……不是我说,七娘,大姑娘不愿意帮忙就算了。本来去读书这种事,我们岂不知道是好的?可是庄户人,你知道,家里穷,就这么一个劳动力……虽说把大姑娘给的银子兑了,家里不至于揭不开锅。可也不能坐吃山空啊。大姑娘生来富贵,咱们穷人的日子,她不懂。我再说,就让大姑娘瞧不起了。” 这些话庄七娘就不肯和如意说了。 但她显然是心有戚戚焉的——当年她家里也是,能干活的阿爹病倒了,弟弟又没长大。她和她阿娘天天做针线贴补家用。但到底还是落魄到要卖女儿的地步。 便又替她求道,“……且找个不用识字算账的活,庄户人,还是有一把力气的。” 庄七娘身边下人都是如意聘来的,郑婆说什么,如意能不知道? 这一次她就没那么多耐心了,“我若让他去卖力气,只怕要有人说我瞧不起他,不肯尽心。罢了……”她便唤了庄七娘身旁厨娘来吩咐了几句,又对庄七娘道,“我不是掮客,哪知道这里招工那里不招?郑阿婆再来,你就说我已经安排好人了,让阿赵领她过去。那里专门给人牵线招工,报出我的名号,他们定然尽心竭力的帮她找。” 如意以为,把人牙子的事点明了,郑婆该消停了,可她还是低估了人生的奇妙。 郑婆竟真用她的名号,逮着那牙子帮她孙子找了个十分顺心的活计。这件事反倒更拉近了她同庄七娘的关系。 郑婆是能张罗开的人,渐渐竟又带着梅山村旁的妇人来探望庄七娘。 那妇人显然也是庄七娘当年的故交,年纪和庄七娘仿佛。如今死了汉子,儿子又不孝顺,和庄七娘一凑头便两眼泪汪汪。 如意去探望庄七娘,便又多了个听她讲婆媳、母子之间如何因为一针半线引发恩怨情仇、邻里大战的待遇——也许是生怕和如意在一起没话可说,她总是絮絮叨叨的想说些有趣或是令人感慨的话。只要如意表露出些许性情,她就很开心。 如意当然是半点兴趣都没有。却也不打击她。 庄七娘同这两个故人相处时,病情最有起色。因为这才是令她感到自在和习惯的人生。 而如今,她正不知不觉的将这些人生图景带到如意跟前。 如意不动声色。 一直到庄七娘受了这些老姊妹、姑婆的影响,开始挂念起,不知家乡的爹娘和弟弟是不是还活着,如今过得怎么样。 她能恢复到这一步,如意不能不欣慰。可是她能忍受郑婆她们是一回事,能忍受卖女儿的那家人是另一回事——庄七娘人生最悲惨的时光,甚至都不是被五代光虐待。而是被卖给人牙子后,生生从一个正常的女孩儿被调教成一个日后能心甘情愿的接受五代光这种渣滓摧残的女奴的那段过往。而狠心将她推进这魔窟,吮吸她的脂血的,就是这一家人。 如意竭力克制着不对庄七娘发脾气,只诱导道,“想他们做什么?有我陪着你呢。” 庄七娘却察觉不到——也或许正是察觉到了,才会寂寞,“人……人都是有根的。我阿娘其实也是被逼无奈……” 她要真这么想,如意便真的无可奈何了。她猛的起身,想出去透口气。 然而一时不查,竟将桌子带倒了——庄七娘习惯并腿而坐,家中陈设的都是矮桌,极容易碰倒的。 桌子倾倒,杯盘破碎,如意又面色低沉。庄七娘下意识便抱住头缩到角落里。 如意心上怒气霎时就憋了回去。她呆了一会儿,原本想好的道理一句都说不出口。只能上前抱住庄七娘,轻声安慰,“我只是不小心碰倒了,你别害怕……” 她一向举重若轻——毕竟身份在那里,她本身也足够聪明和淡泊。一直到开始和庄七娘相处,才开始被交际所困扰。 但她确实从没想过要丢开庄七娘不管。 111.第九十五章 冬至月,徐仪五日之内送了两封信来。 虽说一直都没断了联系,但如意并没有将庄七娘的事告诉他。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且这也不是适合在信上说的事。她原本打算等庄七娘病情再平稳一些,她便北上淮南,亲自去见徐仪。到时候再慢慢的向他解释这件事。 可是徐仪仿佛已经听说了些什么——他的第一封信还如往常般闲话琐事,第二封信却写那年早春雨花台上,他曾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如今磐石如故,方寸未移,只有思慕更深。年底他会亲自回京述职,希望到时能与如意相见。 如意将信贴在胸口,深深的叹了口气。她想我心匪席,亦不可卷也。可是是否真的只要矢志不渝,就一定能心愿得偿?是否只要两心相许,就能不顾一切的在一起。 明年便要改元。 冬至前,各处的封奏册书便都已拟好。前朝公主们俱都要晋封长公主,玉华玉瑶亦要正式册封为公主,唯独如意的册书被压下了。压得久了,朝野上下就都有人议论。 如意府里出身的官吏最多,也有不少人知道如意身世存疑——却大都往她可能是李斛的女儿上想。为了避免民议伤及她的名声,早有人提醒萧怀朔,舞阳公主是先皇亲自册封的公主,名正言顺。这会儿再计较,未免有违孝道。也容易伤及太后。但萧怀朔始终没有表态。 自萧怀朔回京以来,如意便一直炙手可热。不少读书人都想走她的门路。虽说她的志向不在于朝堂,生活不奢靡、作风也很正派,堪称她这一辈公主的表率。但势力在那里,她的一举一动依旧是最招惹眼睛和闲话的。 萧怀朔有所动摇,坊间关于她的流言便骤然泛滥开来。 五代光去公主府闹事的内幕,再度众说纷纭、甚嚣尘上。甚至有似模似样的贫女换金枝的说法流传出来。直说舞阳公主就是五代光的女儿,因徐思的孩子早死,先皇为免她过于悲痛便以贫女替之。如今身世被揭破,舞阳公主贪恋权势不肯认下贫父,故而杀他灭口。天子知道公主不肖,这才不肯册封…… 而萧怀朔偏偏在这个当口,将五代光放出来了。 如此,如意杀五代光灭口的谣言当然不攻自破,但五代光哪里是什么本分人?这一次他也听说了如意是他女儿的流言。不敢再到如意跟前去闹,便以悔过的姿态,赖在了庄七娘家门口。 庄七娘于是再度发病了。 但是看戏的人同情的反而是五代光,纷纷指指点点的说男人都已经悔过了,夫妻之间什么恩怨还过不去?难不成还真要让他露宿街头?只见过男人将女人赶出家门的,还真没见过女人霸产驱夫的。 连庄七娘的两个老姊妹都心软了,想来劝说庄七娘。 如意去探望庄七娘,正撞见郑婆在骂五代光,说是骂,话中却多有“别怪你娘子心硬,实在是你过去太混账了。你也别有怨言,好好的认罪赔礼诚心悔过,等你娘子回心转意”的言辞……如意听出她话中倾向,胸中一口闷气咽不下去,便直接从公主府调派侍卫过来,将院门围得水泄不通。 郑婆想要进去时,被侍卫的恶脸一吓,连声也不敢吭一吭,讪讪的退走了。 五代光倒是想闯,直接让侍卫拎起来丢出去。闯了两回,便不敢再靠前。然而依旧徘徊在街口不肯离开。 如意便令人雇了几个流氓去羞辱他,也不打不骂,只有空便去街口嘲笑他当年如何坑蒙拐骗,为了骗取富贵人家的小寡妇,而虐待谋害一直供养他的发妻。 如意答应过庄七娘,不杀五代光。但她看不得五代光这样的恶棍年纪大了就出来悔过卖可怜,而后就有无数看客买账。这样庄七娘未免就太可怜了。 这法子居然很有效——初时看客聚集,纷纷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可不过七八天后,看客食饱了故事,就开始对此间热闹感到厌烦。五代光也就彻底沦为街头落魄狼狈、无人问津的流浪汉了。 但如意也并非没有付出代价。 冬至前最后一个望日,如意入宫向徐思请安,正逢徐仪的母亲郗夫人入宫觐见。 命妇朝见都是卯时入宫,朝见完毕也还不到辰时,因此郗夫人去的比如意早些。如意到时,她就已在徐思殿里说话了。 如意在徐思这里算是半个主人,常常不经通报就直接进去,殿内侍女也都习以为常。 这一日她来到殿里,便先回了自己房里换了一身衣靴——昨日后半夜就开始下雪,此刻也还簌簌的落着。建康冬天冷不透,只是潮湿。连雪也待凝不凝、待化不化。积在地上,看上去厚实得很。如意一时抽风,放着扫好的路不走,想去踩一踩积雪,结果灌了一靴子冰水。 等她换好衣衫要去见徐思时,走到门口,便听见郗夫人道,“……如今外头流言蜚语,放任人议论可不是个办法。你是她的母亲,没人比你更清楚。她是不是你生的,你先给个准话。” 如意的脚步就顿了一顿。 只这片刻迟疑,她就已错过了露面的最好时机。 徐思道,“她当然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你越把这些无根由的谣言当一回事,人传的就越起兴。” 郗夫人叹道,“你是不知道外面的风头……说的有模有样,甚至有人说陛下要褫夺她的封号,不肯给她晋大长公主的。三郎同她有婚约,传出这种消息来,来我这里看热闹的人尾巴都翘上天了。” 如意便明白——郗夫人是坐不住了,特地来向徐思告二郎的状,逼宫中弥谤。 但她心情并没有半分轻松,她很了解郗夫人——这位真正的世家闺秀极度看重口碑人言,她不可能止步于此。 果然,郗夫人又道,“如意也是,明知道外头谣言汹涌,却非要把那个疯女人接到家里亲自奉养,半点都不知道避嫌。就算那人对她有什么恩情,她多雇些人照料着也就尽心了,何必亲自照料?她毕竟是公主之尊,却如此行事,不正是授人以柄吗?” 她言之有理,徐思无言以对。 郗夫人便又进一步说,“就算她洒脱不在意流言,也该顾虑一下三郎啊。日后他们成了婚,莫非要三郎和她一道侍奉那个疯女人?三郎无辜被人取笑也就罢了。如意是堂堂公主,太后之女、天子之姊,却让人说成是那个疯女人的孝顺女儿,岂不是连你们的名声一并连累了?个中轻重、取舍,她心里还没有个数吗?怎么能如此行事?” 她说,“你也劝劝她,让她把那个疯女人送走吧。她是先帝亲封的公主,尊位在那里,就该和一些事、一些人划清界限。” 短短几句话,不管如意还是徐思都听懂了。 郗夫人也许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这是很自然的事——那些听命于徐思的人,不少早年都曾侍奉过徐家。如意和徐思知道的事,大约也很难瞒得过徐茂。郗夫人若有心探听,也并不难。 就算没探听出来也罢,横竖这件事是不能戳破的,她也懒得计较。总之她接受这个儿媳妇——不管是因为从小看到大的感情,还是因为不接受也得认了。但让她全盘接受如意的身世,却不可能。她只肯接受她作为公主的那部分,并且希望如意能主动剔除她身上生来贫贱的那部分。 谁都只想要好,不想要不好。她说的不近人情,但站在她的立场上,又是情理之中的要求。 站在她的立场上是情理之中,可对他们该当家人对待的准儿媳而言,却是冷漠、自大至极的要求。 ——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徐思那样,真正顾及如意自己的感受。 徐思停了片刻,道,“我会和如意提这件事。不过……”她看着郗夫人,淡淡的说,“如意有自己的府宅和产业,就算她不肯将庄七娘送走,大约也无需三郎和她一道奉养。她自己就能奉养得了,这你倒不必操心。” “当然,若左右都不满意,也不必各自委屈勉强。虽说先皇当年过问过,但有我在,这桩婚事还是能再商榷的。” 112.第九十六章 如意没有进屋。 徐思已说到这一步,她也没什么可辩解和补充的了——她当然不会要求徐仪接受庄七娘活着帮她一道扶养她,但她也绝不可能为了和徐仪在一起,而和庄七娘划清界限。 如果徐家实在不能接受,也确实唯有取消婚约一途可走。 当然,如果徐仪能及时赶回来,就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徐仪必定有办法安抚住徐茂和郗夫人,他也必定不会强人所难,逼如意将庄七娘送走。 但她和徐仪之间真正的阻碍,又何尝是郗夫人。 外头雪渐渐的停了。 仆役们已开始清扫庭院,竹帚扫在冰雪上,沙沙作响。 如意听得心烦意乱,便回屋披了的斗篷,出院子往西殿小佛堂里去。 她便在佛堂里诵了一卷经,约莫郗夫人差不多已经离开了,才阖上经书回北殿去。 待进院子时,却又见萧怀朔从竹林那头来。他显然也望见了如意,抬手屏退随从,独自往如意这边来。 如意略顿了顿,屈膝行礼。 萧怀朔停住了脚步,很长时间内他只是沉默不语。当他迫使如意“认清自己的身份”时,他就已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当他直面这结果时,要接受起来也并不容易。事实上他只感到自己被讽刺了,如意向他屈膝,就仿佛是在嘲讽“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么你得到了”,可是他偏偏是他唯一不想要的。 他曾告诉自己不要着急,很多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改变的。可这一刻他还是不能自抑的感到了烦躁。 “你在和我置气。”他终于还是开口了。 如意显然知道他为何这么说,便道,“……先习惯习惯也好,日后见面总归是要行礼的。” 她果然是在讽刺他,萧怀朔想——她果然还是逃避了最关键的问题,不肯直视他的心意。而宁愿去质疑他的品性。 “……外面冷,快些进去吧。”她眉目冷淡,面容平静,说道。 她这个人确实有个极糟糕的毛病,对那些她觉得发脾气也没用的事和人,她便只用冷淡和沉默应对,连怒容都不肯摆出来。这使得许多人觉得她品性傲慢,打从心底里瞧不起人——琉璃对她越攒越多的怨气,也正是因为如此。 但这只是针对那些她不想白费力气去应付的人,对待萧怀朔她从来都是有脾气发脾气,道理讲不通,也不是没动过手。 可现在她却不愿在他身上消耗力气。 萧怀朔不由也恼火起来,上前拉住她的手。 她终于露出了厌烦的表情,回身用力挥开,全身的刺都张开了一般,怒视着他退了一步。 萧怀朔脸色已变——她的袖口扫过萧怀朔的鼻端时,他嗅到了佛前青铜器和白檀混合后特有的冷香。 “……你从小佛堂回来?” 如意道,“是。” 萧怀朔忽就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不由放轻了声音,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佛了?” 他注视着如意,如意的面色从不耐烦转而了悟,了悟之后又从觉着好笑再到茫然、沉寂…… 她说,“从此刻信起也不晚。” 萧怀朔没有作声。 有那么片刻他脑中一片空白。 待他回过神时,如意已独自揽裙进了院子里。 他口不择言道,“舅母来过了,对吗?” 必定是为了同徐家的婚事——萧怀朔想,今日命妇入宫朝觐太后,郗夫人想必留下来同徐思说话了。 如意果然停住了脚步。 “是。”她回身直视着他,目光隐含讽刺,“想来舅母说什么事,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萧怀朔方寸已乱,只凭本能同她针锋相对,“徐家不肯娶你了?” 他话音才落,如意已红了眼圈——萧怀朔于是知道,他说中了。 他心里又畅快又窒闷,他只觉得失控。不论自己的情绪还是眼下的局面,都背离了他的初衷。 他试图粉饰太平,说出来却觉着是自欺欺人,“……所以你才迁怒到我身上?” 他的话却不知怎么激怒了如意。 “迁怒?”她扬起头来,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忽然便问,“如果第五让不去闹事,你打算怎么揭开我的出身?还是说,如果我肯追查到底,你就愿意按下这件事,不强去揭开了?” 萧怀朔毫无准备,一时无法应答。 如意便进一步道,“五代光是不是你安排的?” 萧怀朔才略松了口气——唯有这一件他问心无愧。 可如意似乎料到了他的回应般,目光里满是嘲讽,“——好吧,他不是你安排的。那么你敢说,当他终于把事情闹开之后,你就没有暗中纵容,推波助澜?” 萧怀朔便又一怔,下意识的反戈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意看着他,泪水缓缓涌上来。 她静了一会儿,仿佛透支了力气一般,所有的咄咄逼人都消散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是万念俱灰的。 萧怀朔也意识到了自己应对的失误——他没有否认哪怕一个指控。而是像个不熟练的孩子似的,拙劣的试图回避正面作答。他在如意面前,确实还没有习惯说谎。 何况他其实是心虚的——第五让的所作所为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正解开了他的困境,暗合了他的心意。 如意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喃喃道,“……你究竟想要什么结果?就算我不是你的亲姐姐,看在这么多年尽心竭力待你的份上,你也不能这么对我啊……” 他想要什么结果…… 他想要的结果,旁人确实很难理解。可是他很少有什么真正想要的。难得遇到了,他想奋力去试一试。毕竟一生仅有一次的萌动,一辈子只能遇到一个的人,怎么能连试都不试就这么放弃? “难道你宁愿糊涂一辈子?” “就算要告诉我,也不必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啊!” 萧怀朔又有些失控——得知是他诱导她调查真相时,她没质问过,得知他已告诉了徐思时,她也没质问过。此刻不过是牵扯到了徐家,她却来说“闹到这个地步”。 “闹到什么地步了?是阿娘不要你了,还是我不要你了?舅母能为这么点事就来挑剔你,可见待你也不过如此。她嫌弃你的出身,你却怪我揭开真相——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 如意却已真的没力气应对了。 “……已经够了。”她说。 她转身欲走,萧怀朔不由焦急起来。他想,至少第五让的事,他得向如意解释清楚。 殿内已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动静。 萧怀朔便拉住如意的手,不由分说道,“跟我过来。” 如意挣脱不掉。 从小到大,肢体上的冲突如意从未吃过亏。可天生的力量差距,却是怎么勤习武艺也弥补不了的。 这现实令如意悲愤至极。 她一直一直都那么努力,不管对待家人,还是做事,都从未保留半分力气和私心。而她所渴望的,也都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家庭安稳,兄弟友睦,嫁给那个和她自由订立婚约男人。这要求很过分吗?为什么萧怀朔就能眉都不皱一下的尽数破坏?她的真心和努力,在他眼中到底算什么? 萧怀朔终于放开了她。 他们正立在春草亭下,积雪压低了青竹,亭台假山尽数白头。白茫茫的雪景之中只春草池中池水幽碧未凝,仿佛深不见底。他们便在池边对质,平静无波的碧水上应着他们的身影。如意万念俱灰,而萧怀朔迟疑不决。 “第五让不是我唆使的。”萧怀朔道,“我知道有这个人,但得知了他的一些事,就不希望你再同他有任何瓜葛。我不想让他出现在你面前。可他毕竟是……所以,我也没有处置他。” 如意颓然失笑,“结果他‘自己’找到我面前去了,对吗?” 这会儿还为自己开脱,无疑只会加深如意的成见。可现实就是如此。 萧怀朔停顿片刻,转而道,“我确实想揭开这件事,但我还没恶毒到那种地步。我若真不择手段,也不会拖延至今日才让你知道。” “那还真是谢谢了。”如意道,“可是,揭开这件事真有那么难吗,竟能令你也辗转反侧。你大可随便安排个知道内情的老仆来向我告密,如你所说,我肯定会追查到底。你依旧能置身事外。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什么不肯用?” 她仿佛放弃了一切挣扎,道,“因为仅仅让我知道根本就不是你的最终目的……对吗?” 萧怀朔不能做答。 这回应也正印证了如意的猜测,她痛苦不已,“……你就一定要令我众叛亲离吗?” 萧怀朔道,“……嫌弃你的就只有舅舅家罢了,我和阿娘都不在乎。” 如意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她猜到了——萧怀朔有些懵,她还以为她会继续逃避下去。可她竟然猜到了,这是不是说明她确实明白他对她的心思。 眼下的局面明明糟糕透顶,可他萧怀朔隐隐感到期待。 如意不由退了一步,她完全理解不了,“为了你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的感情,就不惜破坏我的婚姻,把我、阿娘和舅舅家全都损害一遍?萧怀朔……你疯了吗?!” 萧怀朔道,“不过是把真相揭开罢了,究竟损害了谁?阿娘想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我答应了。你让我和你一起演那出蠢透了的戏,我也答应了。如今不过是轮到舅舅家了,结果他们觉着出身比你本人更要紧,你就受不了了?明明是你自己的姻缘经不起考验,你又何必迁怒到我身上?” 他说,“连这种考验都经不起,你又何必留恋?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欢喜?” 萧怀朔道,“……日后你肯定还会有更好的姻缘。” “什么才是更好的?” 萧怀朔顿了顿,道,“我……” 如意再度打断他,“一个不成,那就再换一个。二郎,你将人心当什么了?”她说,“你说的对,是我的姻缘经不起考验,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不该迁怒到你身上。可是更好的姻缘,也还是算了吧。”她直视着萧怀朔,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喜欢什么人了。” 如意转身离开。 萧怀朔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喜欢断言日后的事?!和徐家的婚约也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个‘是’字都不会说就定下的东西,也叫婚约?!明明才刚刚知道自己是谁,明明一切才刚刚开始,怎么敢说日后一定不喜欢?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蒙学幼童都知道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为什么一说到人心你们就都觉着一定会恒久不移?” 如意停住了脚步。 萧怀朔的话也不由一顿,他注视着如意的身影,渴望着转机。如意果然回过头来,他紧张的等待着。 但如意也只顿了一顿,便再度拾步离开。 113.第九十七章(上) 如意一路急行,寒风侵衣刺骨,积雪洇湿了鞋袜,而她恍若未觉。直到临近北殿,殿内传出玉华玉瑶姊妹稚嫩却又一本正经的说话声,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是了,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已经变了。就连徐思殿里玩耍的幼童,都已经换成了他们的子侄辈。 萧怀朔说的对,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确实没有什么事一定就恒久不移。 然而确实有一些事,至少在此时此刻,她相信它们永远都不会改变。 她进了院子,大步往徐思殿里去。 徐思正端着茶水出神,忽然见如意进来,先吃了一惊。 四目相对,如意原本沉寂的心境竟又起波澜,眼中泪水不觉便涌上来——就算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在徐思面前要笑,她的本能也依旧知道和记得,这里是她受了委屈能得到安抚、紧绷的心可以松懈的地方。 她便到徐思跟前跪下,仰望着她,道,“阿娘。” 徐思忙扶住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如意几次想开口,却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道,“阿娘,我想要出一趟远门。” 徐思的动作便一顿,过了一会儿,才问道,“……要去多远?去多久?” 如意道,“想四下去走走,具体走到哪里还没有定准。大约要去个一年半载……但我会常回京来看您,也一定会写信回来。” 徐思先是讶异,“要去这么久吗?”可对上如意的目光,察觉到她的苦楚和决意,到底还是将疑虑咽下去。便抚着她的头发,道,“也已经是大人了。”却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如意听。又踟躇了许久,才道,“等年后吧……天气稍暖和些,你也好准备得更妥当些。” 如意道,“嗯。” 徐思便又说,“是遇上什么事了吗,非要在此刻出去?”见如意不答,她便叹了口气,又道,“你忽然就说要出远门,可想好怎么安置七娘了吗?” 如意道,“……她还惦念着家乡的父母和兄弟呢。我想不如就先带她回去一趟。” 徐思见她分明是没想好,便道,“她在辞秋殿里做过事,和我也算有些缘分。你也常带她来陪我说说话,若你想出去又不知该怎么安置她,也不妨先安置在我这里。” 她这其实也是在为如意撑腰,若庄七娘能成为她的座上宾,自然就没人敢多说闲话了。如此,郗夫人心里也能好受些。 可如意知道庄七娘犯病时是什么样子,她不想将徐思也牵连进来。 便道,“眼下她还见不人,等她痊愈了的吧。” 徐思,“嗯。”又嘱咐,“你要出远门的事,别忘了要同你表哥商议。” 如意心里一酸,道,“舅母她……” 正说着话,忽听侍女通禀,“陛下来了。” 如意不愿再同他碰面,便停下话头,道,“阿娘,我还有旁的事。明日再来看您。” 徐思早察觉出他们姐弟之间有心结,却也并不多做干涉。何况她令萧怀朔来,也是为了郗夫人所说萧怀朔不肯给如意加封一事,并不适合当着如意的面质问。便只道,“去忙吧。” 然而到底还是在门前遇见了。如意默然行礼,萧怀朔脸色绷得紧,并不肯回应。便这么一擦而过。 从宫中回来,如意便往庄七娘那里去。 她已打定了主意远行。庄七娘暂时还离不开她,她便将庄七娘带在身旁。哪怕路上随时要应对她的病情,她也一定要走。 她想,萧怀朔根本就是鬼迷心窍。十几年的姐弟之情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她留下来只会让他一直惑乱下去,不如离得远些让他冷静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她便离开建康,再也不回来久住了。 她只是舍不下徐思。 内城的街上没什么行人,马车压在雪泞的石板路上,空旷有声。然而出朱雀航,到长干里的地界,便见栉次鳞比的棚户。这些棚户多是临时搭建起来供难民居住的,因建造时不曾吝啬材质,反而比城郊许多民居还要牢固。前夜的雪下得大,压坏了许多松竹,这一片棚户却没有倒塌。此刻避难在此处的人正忙着清理积雪,街头有人在施粥米,还有人在发放度冬的薪柴。 一时有人远远望见如意的马车,便上前来打招呼。 如意见来的是褚时英,便有些疑惑。褚时英掌管少府,处置的多是宫中事务。虽说她建这片棚户时确实同官家打了不少交道,但主要还是西州府,长干里这边儿是不归宫里管的。 褚时英便解释,“雪大天寒,陛下担心冻死人,命州府长官亲自出城巡访。又怕您这边忙不过来,就让我过来看看。”又道,“所幸并没有死伤。” 如意毕竟不是官家,就算她做的是不求回报的慈悲事,可若真在她的地盘上冻死了人,也难保不会惹上麻烦——尤其五代光已经领着流氓到她门上闹过事了,怕很有一批刁民觉着她容易讹诈。再者,这半年来她一直在风口浪尖上,御史也盯着她。 萧怀朔自私得不顾情理人伦,偏偏又连这种事都能替她想到。 如意便也不同他客套,“昨日我调拨了一批薪柴、冬衣过来。这么大的雪,想是要耽搁在路上了。眼下急用,你那边若有冗余,便分拨一些过来吧。” 褚时英忙道,“已经带来了,舵里正在清点。想来一会儿便向您回禀了。” 如意道,“哦。” 舵里也有人望见了她的车马,果然上前来回禀。如意一一确认此间事务,又叮咛“妇孺老弱可能受不得寒冷,这次就不要排队来领了。统算好了人口,挨家挨户去分发吧。顺便也看看是否有人冻坏了。回头我再让人送一批药材过来。” 一时分说完毕,忽望见个眼熟的背影蜷在远处,如意便有些走神。 褚时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立刻了然。忙解释,“来时瞧见他倒在路边,顺路带过来哺一口粥米……要把他赶走吗 ?” ——那果然是第五让。 如意失神片刻,随即道,“……随他去吧。” 如意来到庄七娘的住处,才刚下车,便见府上厨娘在门前张望。瞧见如意便如看到救星,喜道,“您可算来了!” 如意见她形色匆忙,心下便有些不好的预感,“七娘又发作了吗?” 便急着进去。 厨娘忙追上来解释,“没。是府上来客人了。自称是您的舅母,想见一见七娘。我们说七娘病了不让见人,贵人似乎嫌我们架子太大,有些不悦。我们只好请她稍候,先去您那里请示,但您和霁雪姑娘都不在……” 如意听她推诿解释,半天说不到点子上,便问,“人还在吗?” 厨娘忙道,“在,七娘她……” 如意打断她,“见面了?” “刚见上……” 如意心下便有些烦躁——郗夫人说来看看,大约就真的只是看一眼而已,大概连话都不屑同庄七娘多说一句。但她带着轻蔑和挑剔而来,以庄七娘眼下的状况,只怕连她一个眼神都承受不住。 如意快步穿过庭院,还没进屋,便听见屋里传来重物倒地声,随即便是卡在喉咙里的嘶叫声。屋里丫鬟惊呼,“快去请大夫来。” 门帘嫌弃,已有人飞奔出来,几乎同如意撞了满怀。 如意忙也冲进屋里去,果然见庄七娘僵硬的倒在地上,手指如枯木一般撕扯着喉咙,口中胡言乱语。郗夫人受了惊吓,目瞪口呆的立在一旁。如意顾不得招呼,忙在庄七娘身旁跪坐下来抱住她的头。她手头没有旁的物件,便匆匆用手帕包了玉佩塞入庄七娘口中,免得她咬了舌头。 庄七娘口中白沫吐了她满裙,如意亦不嫌弃。便那么守着她,直到她缓缓平静下来。 此刻大夫也已赶到了,如意便招呼人将庄七娘扶进屋里去,请大夫诊治。 她急的满身是汗,见郗夫人还在,便道,“失礼了,今日不能招待了,还请舅母先回去吧。改日我再登门致歉。” 郗夫人神情复杂,待要上前同如意说话,见她裙上秽物,反而又退了一步。道,“快去换身干净衣服吧。” 如意身心俱疲,任由下人服侍着她更衣。 换好衣服出来,正要去看望庄七娘,却见郗夫人还等在客厅了。 她不由停住了脚步。 郗夫人也已缓过神来,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脸上毫无愧疚和关切,反而带着些烦恼和不悦。 如意知道,庄七娘此刻的状况确实怨不得郗夫人。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郗夫人这次来访导致庄七娘病情发作。如意还是希望她多少流露出些在意。但郗夫人眼下的姿态,却漠然至极。 如意迟疑片刻,恰屋里大夫诊治好了出来,她便先询问庄七娘的病情。 大夫说了几句医理——依旧同以往的说辞没太大的区别,又道,“让她歇着吧,一会儿煎好药再叫醒她。”便告辞离开。 此刻郗夫人也看到了如意,如意便上前同郗夫人说话。 郗夫人欲言又止,片刻后才道,“她常如此吗?” 如意并不隐瞒,“只病发时如此。” “你就这么陪着她。” “是。” 郗夫人不由来回踱了两步,才总算下定决心一般,道,“三郎写信回来了。” 如意一愣,心中一切怨怼烦躁霎时消散无踪,只眼中水汽弥漫开来。她垂眸道,“嗯。” 郗夫人道,“这里的事他全都知道,里头那个——”她目光一指,显然是在说庄七娘,“他也知道。怕我有什么心结,便在信里叮咛嘱咐,要我设身处地替你作想,尽量接纳她。原本说年后不回来了,听说了这件事,怕你处境艰难,便又着急回来。” 如意心中便一酸,道,“……嗯。” 郗夫人道,“三郎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为你着想。” “嗯……” “所以我想,还是来看一眼吧。毕竟旁人再怎么议论,也还是你和三郎的心思最要紧。”说到无奈处,郗夫人也不由动容,“但我见着的就是这么个人!……徐家虽不富贵,但也世代书香。三郎又是这么清白隽秀的人物,竟要……”郗夫人噎了一句,稍稍平缓了语气,才道,“你纵然不为三郎着想,也不在意你阿娘吗?她又是何等人物,竟为这种事被人评说议论。她顾念你的感受,不说什么,可你就忍心让她受这种屈辱吗?” 如意道,“七娘只是病了。她出身虽卑贱了些,可也一直清白谋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何况她对我有恩,我为她治病是分内,我自己便负担得了。算不上屈辱,更不至于连累身旁人受辱。您言重了。” 郗夫人且怒且悲——她生于世家,嫁入世家,能同她谈笑往来的女人个个尊贵高雅。她的世界垂珠漱玉、繁花锦簇,却被庄七娘这种卑贱粗俗的女人闯入。在她心里,这本身就是屈辱,何况还闹得尽人皆知。如意的辩解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然而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便知盯着如意。 如意知道这辩解郗夫人必然不爱听,她也只是忍不住替庄七娘说句公道话——郗夫人看不起庄七娘,可她也不过是有幸生在富贵人家,不曾遭遇庄七娘所受的苦楚,才有今日的居高临下罢了。 都是清清白白的女人,谁又比谁高贵些? 此刻说完了,又忽的悲从中来——明明很快就要离别了,为什么还非要说她不爱听的,惹她不痛快? 她便垂眸,缓声道,“您说的也对,人言可畏,连累身旁人被人评说,是我的过错。我会仔细考虑怎么处置才妥当的。” 郗夫人心中余怒未消,见如意服软了,也不愿再逼迫下去——毕竟来日方长,就让如意先冷静一阵子,日后再说。 便道,“闹这么一场,你也累了。回去好好歇着吧,我就不久留了。” 便起身告辞。 114.第九十七章(下) 徐思见姐弟二人紧绷着擦肩而过,目光都不对上,心下略觉烦恼。 却也并不深究,只示意萧怀朔坐下说话。先问道,“冬至祭祀的事忙得怎么样了?” 萧怀朔道,“已经差不多了。” 徐思便道,“功臣、宗室如何册封赏赐,都商议好了吗?” 萧怀朔道,“是,都已按照各自的功勋和历来的惯例拟定好了。” 徐思便问,“你打算把你姐姐封在哪里?” 萧怀朔面色冷漠如冰,道,“您问大姐姐还是三姐姐?” 徐思恼火道,“我问你四姐姐!” 萧怀朔依旧无动于衷,“……她不是我的姐姐。” 徐思被他气得头痛,却知道发脾气只会适得其反。便闭目养神,待火气控制得差不多了,才再度开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多少也有些预感,下意识的不去追问他们姐弟之间的芥蒂。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再继续回避、暧昧下去了。故而她尽量平复心态,做好了准备,才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是我的女儿,你阿爹也认了她,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你的姐姐,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她自幼又是如何待你的,你扪心自问……” 萧怀朔道,“她待我好,我就一定要认她当姐姐?阿娘……她不是您生的,您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吗?您舍不得她,想把她留在身旁,有那么多法子,为什么就一定要逼我认她当姐姐?” 徐思道,“她一直都是你姐姐,怎么这会儿就成了被逼的?” 萧怀朔道,“以前我不知道她不是。” 不能再追问下去的预感越发强烈起来,可徐思依旧感到难以置信,“……知道了又怎么样?” 萧怀朔道,“知道了,就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一切都失控了,他想。 也许从一开始一切就不在控制之中,若他能控制住,他根本就不会允许自己对如意萌生这种感情。她不但是他的“姐姐”,还是他的功臣的未婚妻,喜欢上她便意味着他悖逆了兄弟之伦,君臣之义。全天下的卫道士都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哪怕他喜欢的是个女奴,是个罪人,都比喜欢上如意更轻松些。 就连如意都认为他是疯了,才敢将这份感情公诸于众。 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起身跪在徐思面前,长久的静默不语。 徐思同他对视着,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深,她喃喃道,“你该不会……” 短暂的震惊之后,焦躁感迅速涌上来,“你疯了吗?她是……”可徐思随即便意识到萧怀朔为何执着于辨明如意的出身,一遍遍强调她不是他的姐姐。她不由起身,烦乱的来回踱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在萧怀朔作答之前,她便打断了他,“就算她不是你的同胞姐姐,也是你表哥的未婚妻。你怎么能……” 萧怀朔道,“未婚罢了。一旦知道她不是您亲生的,只怕舅舅家先就要反悔。就算迫于形势不敢反悔,心里怕也很挑剔她。她真嫁过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您就舍得吗?” 徐思道,“你若真这么为她着想,一开始就不该揭破这件事!” “是。只要我不揭破,如意依旧是您的好女儿,舅舅家也能娶到完美无缺的好儿媳,所有人都欢喜圆满。”萧怀朔垂着眸子,不能哭,便只好笑,“……可是,我呢?” “……阿娘,您为如意着想,为表哥着想,为什么就不能为我想一想。我就合该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嫁给旁人,却连心迹都不能向她表白吗?”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还在为自己觉着委屈。你且说说看,还有什么是你不能自作主张,需要我替你着想的。” 萧怀朔道,“……儿子不敢!” 事已至此,再如何发脾气都毫无用处。 徐思不能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究竟想怎么做?是要娶你……娶如意为妻吗?” 萧怀朔点头,道,“是。” 徐思眼前略有些发黑,不由扶住桌子,缓缓舒了口气,“你阿姐……如意她怎么说?” ……她忽的记起,如意说过想要远行。她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焦虑,又是叹息——为如意多灾多难的命途,为受这件事牵连的侄儿,为儿子得不到回应的相思——一时百味杂陈。 萧怀朔抿了抿嘴唇,道,“她还需要些时间。” 徐思道,“她不愿意。” “……她只是需要些时间。” 徐思便又道,“那她和你表哥的婚约呢?” 萧怀朔道,“只要点明她的身世,舅舅家必定愿意解除婚约。” “若不愿意呢?若你表哥依旧想娶如意……你打算怎么对付你舅舅和表哥、对付我哥哥和侄儿?” “阿娘,我……” 徐思打断他,“这件且不提,就当你舅舅家愿意解除婚约——你打算怎么堵住悠悠之口?就算你把如意的身世昭告天下,她也毕竟是你阿爹亲封的公主,名分上就是你的姐姐。你要娶她为妻,民间的议论且不提——你以为朝臣会答应吗?天下甫定,你真打算置满朝文武的反对于不顾,一意孤行?” 萧怀朔道,“事情总有平息的一日。三五年后,等局势稳定了……” “三五年……这三五年内你打算让后位空悬?” 萧怀朔道,“……是。” “那么,妃子总要纳几个吧?” 新君即位而后宫常年空虚,功臣们必然不安稳,他那几个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堂兄弟们只会更不安份。 萧怀朔抿紧了嘴唇,不肯应声。 徐思便转而又道,“三五年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用雷霆手段压制舆论,力排众议强将她纳入后宫吗?” 萧怀朔依旧不做声。 徐思道,“那时,你以为她会是什么处境?”她说,“所有的罪名、污名都会加在她身上——出身卑贱、生性淫乱,同天子乱伦通奸,祸乱朝纲,打压异议,残害朝臣……她的出身,她做过的、没做过的事都会被巨细无遗的挖掘、编排出来,拿来攻击她。她必须时刻谨小慎微,哪怕有丁点儿的诉求,都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就算这样,你依旧要娶她吗?” 萧怀朔道,“……我不会让她落到这一步的。” 徐思道,“你觉着自己的手段比你阿爹如何?” 萧怀朔不能作答。 往事依旧历历在目,徐思缓缓揭开心头伤疤,“所有这些,我都经历过……” ——有些是改朝换代后,清算海陵王的罪过时被扣上,也有些是先皇纳她为妃后被扣上的。虽具体罪名有出入,但大致情节是一样的。 萧怀朔顿了顿,道,“……可阿娘不依旧过得好好的吗?” “好好的?”徐思难以置信的望着萧怀朔,片刻后才道,“……是啊,好好的。可若不是生下了你姐姐,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她便指着瓶中腊梅,道,“你看这瓶中花,是不是也好好的?” 萧怀朔茫然不解。 “你阿姐不愿意,你知道的吧?” 萧怀朔如遭重击,不由静默半晌。然而到底还是不能死心,“……她对您提起过?” 徐思道,“嗯。”虽没直说,但都要被迫远行,如意的心境显而易见。 萧怀朔道,“……她总会改变主意的。” 徐思平静的望着他,道,“——你死心吧。不管她改不改主意,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如愿以偿!” 她转身进屋,不顾萧怀朔的呼唤,生硬的吩咐,“逐客,闭门。” 萧怀朔一直跪在外厅。 午后起了风,呜呜咽咽响个不停。徐思歇不住,睁着眼睛想心事。 侍女进屋为她添香,见她没有睡,才鼓起勇气上前规劝,“陛下还在外头……” 徐思道,“不用向我通报。” 傍晚的时候天越发的冷,风卷着雪棱子打在窗上,噼啪作响。 徐思靠在矮几上读书,侍女捧了参茶进来,问道,“可要传晚饭?” 徐思抬眼瞟见外头笔直的跪着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再等等。” 冬日天黑的早,她疲乏至极,不知何时打了个盹儿,梦中惊醒过来,见屋里烛火明亮,摇曳不停。 侍女忙上前提醒,“娘娘,该用晚饭了。” 徐思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目光瞟向外头,见萧怀朔已不在那里了。便抬手捏了捏眉心。 侍女道,“申时末就回去了,听说是朝中有事请陛下裁断。” 徐思叹道,“嗯,回去就好……” 115.第九十八章(上) 一切似乎依旧风平浪静。 冬至祭祀之后,功臣勋贵们的晋封诏书随之颁布。 舞阳公主萧如意晋封舞阳长公主。 而建康城中这数月来关于舞阳公主身世的种种猜测,也终于有了定论——天子在诏书中点明,舞阳公主萧如意为太后养女。为嘉表其在平定叛乱时所立下的种种功劳和对太后的一贯孝行,以劝勉天下有操行才能女子,特破例保留封号并晋封为长公主。 因要嘉表功勋,给如意添加的食邑也是三个公主中最多的。 外间议论得沸沸扬扬。 萧怀朔这处置颇有些微妙,既然横竖都要晋封长公主、厚加封赏,何必还要多此一举的点破人家的身世?就认下这个姐姐,岂不是皆大欢喜?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按说姐弟之情应该相当深厚才是。 莫非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封赏,心底却并不甘愿?还是另有隐情? 郗夫人心中也很恼怒——这一状确实是他告到徐思跟前的,但她何尝是为了给如意讨一个长公主的虚名和百十食邑的小利?她只是不甘心被人议论,他家娶个公主还娶了个身世不明不白的。而萧怀朔这道圣旨,不啻一把银子甩在她脸上。 事已至此,郗夫人也无话可说。毕竟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两个孩子的感情她心知肚明。总不可能因此就当真要退婚。 可是唯有庄七娘的事,郗夫人忍不下来。 她便令人备马,再往长干里去。 行至半路,忽听外头有嘈杂笑声。马车略停了片刻,车夫解释说,“前头有人闹事,堵了路。” 长干里商贾混居,富人多然而体面人少,郗夫人本就不大愿意来,此刻更是心头火起,“去驱散了。”忽听嘈杂中不知谁取笑,“指不定他女儿真是公主呢!前天不是有人说,真有个民女被册封为公主了。” 郗夫人羞恼至极,便催促,“赶紧去!” 然而说话声却再度传来,“那可不是什么民女,早十来年就封了公主。只不过这会儿才说是不是金枝玉叶,只是个养女。” “怎么早不说,偏偏现在才说?” “皇帝老子家的事,这谁能知道……” “这么多公主,到底是哪个?” “你们不定还真见过,就是何大佬家的扛把子总舵主,那个娇滴滴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娘子。” 四面一时竟寂静下来,片刻后才有人说,“她还真是位公主啊……”又有人不正经的涎笑道,“那可真是个仙女儿似的小细娘,难怪不承认是亲的,啧啧啧……” 郗夫人身上忽就一冷,脑中霎时闪过无数细节,只觉得冷汗潸然却又豁然明朗。 随从已唤来游缴,那群流氓很快便被驱散。 车夫再度上车驱马时,郗夫人冷声道,“打道回府。” 徐思用过晚膳,侍女又来通禀,“……陛下来向您请安了。” 徐思头也不抬,“让他回去。”顿了顿,又补充,“就说我累了,不想见人。” 自那日密谈之后,萧怀朔倒是晨昏定省无有耽搁,徐思却狠了心一概不见。甚至连舞阳公主也受牵连,被告知近期不必入宫请安。 冬至祭祖之后,萧怀朔封赏了舞阳公主,封邑甚至超过了先帝的嫡长女会稽长公主。侍女们觉着,若徐思是为了给如意讨还公道,天子此举该能令她回心转意了。徐思初听闻圣旨时,分明也有所触动,谁知片刻后便又叹息低徊,没有改变心意。 他们母子失和,徐思身旁的侍女们也都不好受。 今日见徐思有所松动了,忙进言规劝,“听说前日从太庙回来,陛下就有些受凉。奴婢看陛下脸色确实不好。外头天又那么冷,陛下一路冒着寒风过来,还是让他进来暖一暖吧。” 徐思手把着书卷,失神片刻,道,“我不见他。他是即刻就走,还是歇歇再回,随他的意。” 侍女匆匆出去传达旨意,又对萧怀朔道,“娘娘既然松了口,必定是心软了。您先进来,软言哀求几句,娘娘必定消气了。” 萧怀朔却摇头道,“不必了。” ——他太了解他阿娘的性子了,她只是秉性不够严苛冷漠,却不会由着旁人得寸进尺。她说不见,他磕破了头,她也不会见。 他便在门外给徐思磕头请安,随即扶着小太监的手,再度走进了寒风里。 侍女望见他孤单消瘦的身影在夜色中晃了一晃才又稳住,不觉有些暗暗埋怨徐思狠心。 夜间近殿服侍时,便又悄悄的告诉徐思,“听说前殿又传太医了。” 徐思一愣,忙问,“是怎么说的?” “说是受了寒,又积郁积劳……要陛下卧床修养呢。” 徐思松了口气——但凡太医说积郁积劳,那通常病情通常都多少有些水分。便道,“就让他好好修养吧,这几日先不要过来了。” 侍女道,“娘娘……您还在生陛下的气吗?” 徐思不由怔愣了片刻。 比起生气,她更多的还是震惊、疑惑。但想到如意确实并非萧怀朔的胞姐,便又觉着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而一旦接受了萧怀朔就是喜欢上了如意这个事实,萧怀朔一切所作所为,她便都能想明白了——毕竟是她和萧守业的儿子,当年她没有阻拦萧守业将他教导得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如今轮到她和如意来受这苦果,需也怨不得旁人。 萧怀朔会执意将如意的身世公诸于众,徐思有所准备。 他会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服软、讨好她——譬如爵位和食邑,也在意料之中。 但她确实没料到,萧怀朔用的是“嘉表功勋”这样的理由。 徐思一生空有满腹才华,所拥有的一切却尽都是丈夫和儿子带给她的。时人和后人大概还会议论她的美貌、才情和坎坷情史,因她的三任丈夫都基业毁堕而死,大概她最终免不了一个“祸水”的评语。可她知道,所有这些,不论是赞誉还是毁谤,不论是同情还是叹惋,都不是因为她,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本人,其实什么都不会留下。 可是她也想出将入相,她也想建功封侯。 谁愿意一辈子被关在笼子里,明明是心智俱全的好人家,有抱负有才华,最终却只被人记住嫁给谁生了谁? 萧守业什么都不明白。 可是萧怀朔看到,并且记住了。 萧怀朔下这道圣旨,徐思早先就算生气,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但偏偏,萧怀朔想要娶如意。 徐思不由叹了口气,道,“不是生气。只是这件事,真不能由着他一意孤行。” 萧怀朔病倒了。 这天夜里忽然发起高热来,太医们被匆匆宣召入宫。 徐思半夜的时候被人唤醒过来。为免走漏消息引得人心动荡,前殿只悄悄来了两个侍郎,请徐思去主持场面,以防有什么万一。 徐思只觉得如堕冰窟,一切心事俱都歇下了。匆匆裹上几件衣服,便轻装简从往前殿里去。 去时她还心存侥幸,想也许萧怀朔只是虚张声势博取同情。谁知萧怀朔果然病重,身上烫得火炉一般。太医们忙着为他下针擦身去热,他只昏睡不醒,任由摆布。 所幸体热总算消了下去,后半夜的时候他终于醒过来,抬眼见徐思守在一旁。便跟个孩子低头靠过来,埋头在她腿边,嗫嚅道,“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阿娘,我真的……” 徐思心头便一酸,道,“你喜欢谁不好……” 萧怀朔亦不再做声,只疲倦至极的靠着她,沉沉昏睡过去。 天色不亮,如意便接到徐思的旨意,道是,“你弟弟病了,有空也进宫来看看吧。” 116.第九十八章(中) 天明时,萧怀朔已能起身。然而身子依旧虚弱,太医叮嘱他静养,他也并没有逞强的想法。便宣召重臣入宫,他修养期间,暂命徐茂等人辅佐太后主持朝政,遇有争执不下或是不能擅自裁决的大事,再来向他问询。 冬至祭祀正赶上江南冬天最阴寒的那几日,与祭朝臣也有不少因在寒风中站太久而感染风寒的。何况萧怀朔还要站在四下空旷的天坛中央宣读祭天文。天子偶染微恙,倒并未引起太大的波动。 也只徐茂知道,以萧怀朔的体质,尚不至于去祭个天就能被冻病。主要还是因为这些天为了打动徐思,在她门外冒雪久跪所致。故而从天子寝殿中退出后,便折返回去求见太后。 规劝道,“太后与天子失和,是能动荡朝局的大事。何况九五至尊,君临天下,只可婉言规劝,不能惩戒管教。” 见萧怀朔病体支离,徐思何尝不觉着心疼、懊悔。纵然知道这是萧怀朔的苦肉计,她也已狠不下心了。 只默然颔首而已。 徐茂见她听进去了,便不多劝。转而问道,“是为了如意的身世吗?” 徐思叹道,“是,但也不尽然。” 郗夫人的怨言再加上萧怀朔的顽固,也不由徐思不烦恼。 便道,“如意的事……就如外间所传言,在我心里她依旧是我的女儿。至于她的生母,如意未必是想认,但那人眼下境况凄凉,如意也不可能弃她不顾。这些都免不了招来流言,只怕家里也要受到牵连。” 徐茂点头。 徐思便道,“……我对阿嫂说的话依旧算数,这门亲事是可以再商议的。” 徐茂略一思索,道,“毕竟是三郎的亲事,还是等三郎回来自己做主吧。” 徐思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也并不看好这门亲事。事到如今,以徐茂的聪明和敏锐,恐怕也早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徐茂又道,“外头的流言蜚语不算什么,三郎和如意的心思也总有平复的时候。可家国体面,又是另一回事了。” 徐思垂了眼眸,虽不免羞惭,却并未因此动摇,只道,“我心里有数。” 兄妹两个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点到即止便可。 徐茂便起身告辞。 如意清晨入宫,正逢徐茂离开。她便立在路旁,颔首行礼。徐茂便也暂且驻足,略作回礼。 他在名分上既是如意的舅舅,又是她未来的公公,平素都泰然受礼。如意没料到他竟回礼,忙侧身回避。 徐茂却已淡定的转身离开了。 如意望着他的背影,依稀意识到了什么,不由略有些失神。 她进殿时,徐思尚未离开。母女二人四目相对,心中俱都万语千言无从说起。 还是徐思先回过神来,道,“进去看看吧。” 如意应“是”,两步后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给徐思跪下。 徐思看着她,如意便道,“……行装已收拾好了,今日入宫,也是想向阿娘辞行。” 徐思眼中泪水骤然就滚落下来,她张了张嘴,最后却将即将出口的话尽都咽下去,只道,“好。”又请声道,“去和二郎好好说一说吧。” 如意便安静的给徐思磕了个头,起身进屋了。 萧怀朔却已经睡下了。 他确实是病了,面色憔悴,唇上也几乎没有血色,越衬得皮肤堆雪般白,眉眼墨染般黑。 这并不是如意第一次看到他睡着的模样——他幼时惧怕雷鸣,三四岁了,遇到盛夏暴雨,也还是非要挤到如意怀里才肯哼哼唧唧的委屈的睡下。那时他生得唇红齿白,雪团子一般。 如意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记事。外头暴雨倾盆,他睫毛上带着未干的眼泪,睡中依旧不时发出委屈的鼻音,还非要抓着她的手才肯午睡的模样,就是如意人生最早的记忆。 大概正因她记忆里这最初的模样,不管日后萧怀朔怎么霸道、蛮横、手腕高妙,她潜意识里依旧当他年幼、娇弱,需要被保护。 可其实那时他还经常欺负她,也不知她为什么会生出要保护他的自觉。 他身上虚汗出得厉害,溻透了衣衫,睡得很不安稳。侍疾的婢女跪在床边为他擦拭,他紧皱着眉头,躁动不安。然而疲乏困倦,偏偏醒不过来。 他确实自幼睡时就厌恶旁人接近。 如意见他显然已发了噩梦,便从侍女手中接了帕子,自己替他擦拭。 他果然缓缓的便安稳下来,仿佛睡中也能知道是谁在身旁一般。 如意一直守到近晌。 萧怀朔一直没醒。 如意确实想遵从徐思的愿望,离开之前同萧怀朔好好谈一谈。但眼下的情形,恐怕是做不到了。 她便起身要离开。 衣袖却被牵住了。 她回过头去,果然是萧怀朔牵住了她。他疲倦的睁开眼睛,见如意就在跟前,却并没有十分意外。 他依旧憔悴着,目光疲倦的看着她,透出些病中才有的示弱。衣衫尽都被虚汗浸透了,身上烫人的热度却并没有褪去。 如意到底还是回过身来,将他的手臂塞回到被子里。重又坐下来。 先前不经意的示弱显然令萧怀朔感到难堪。如意坐回去之后,他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且闭目养神。 恰外头送药进来,侍女上前轻声道,“陛下,该吃药了。” 他只厌烦的挥手,几乎将侍女手上药盏打翻。 所幸如意适时接了过来。 她也并不迁就他,只对侍女道,“扶陛下坐起来吧。” 萧怀朔一滞,却还是不情不愿的乖乖任人扶了靠在隐囊上半倒着。 如意便将勺子取出来,药盏递过去。 萧怀朔仄仄的接过来,一气饮尽了,松手将药盏胡乱一丢。如意拈了蜜饯递过去,他先是恨恼她得寸进尺,待要反抗,然而张嘴尝到甜味,正是他急需的,那气恼便无以为继,默不作声的就势含住了。 只这些动作,便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 他复又疲倦欲睡,却不甘心,到底还是强撑着力气,道,“阿娘让你来?” 如意道,“是。” 他眼中便卷上水汽来。片刻后,才倦倦却强硬道,“……阿娘小题大做了,我只是偶然染了些风寒。” 这还是如意头一次看到他逞强的模样。看着他眼下的状况,她也根本就无法不顾及他的心情和病情,便不做声。 萧怀朔又道,“天太冷了,我还得主持祭祀。在斋堂里沐浴完,头发总干不透,出门风一吹……” 他絮絮叨叨颠三倒四的解释……因头脑昏沉,越想说明白,听上去就越像辩解。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终于闭上了嘴。 漫长的寂静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口,“我很难受……你扶我躺下吧。” 如意令侍女上前,他便又牵住了她的衣袖,垂着眸子不做声。 却安静的任由摆布。 侍女扶他躺好了,他依旧不松手。如意望着他,终还是说道,“再睡会儿吧,我等你睡醒再走。” 他这才又沉沉的睡过去。 然而如意不过略一掣衣袖,他便又从睡中疲倦的抬眼。分明就不曾睡安稳。 如意便不再尝试。 因如意在,午饭时他虽依旧在半梦半醒之间,依旧吃下去不少东西。喂药也十分顺利。 后半晌,他身上热度终于稍稍降了些,脸上能看出些血色了。 117.第九十八章(三) 他其实已经醒了,却依旧闭着眼睛装睡。 先前仗着自己病了,知道必定能留住如意,兼这阵子受的委屈多了,也赌气想让别人迁就自己一回,故而安心的只管昏睡养足精神。此刻也许是精力恢复过来了,诸般烦恼便再度涌上心头。 他知道这是个难解的局。若他非要一意孤行,如最终只能顺从他。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大概就一辈子都得不到了。 可若他不去强求,从一开始他就注定得不到。事到如今却要他放弃,他又怎么甘心? 他正胡思乱想,忽察觉到如意起身,立刻便睁开眼睛望向她。 他目光清明中带着焦急,分明是已彻底清醒了。如意当然随即就意识到了,却也没问什么,只垂眸避开他的目光,道,“好些了吗?” 萧怀朔懵了一会儿,才移开目光,道,“……还有些头晕。” 睡得久了,声音难免有些低哑。 如意示意宫娥去禀告徐思并传太医进来,又问他,“要喝水吗?” 萧怀朔便记起自己是病人,病人是有刁蛮任性的特权的,便道,“嘴里苦,要喝蜂蜜水。” 如意便令人扶他起来,端起茶盏试了试冷热,递给他。萧怀朔见那茶盏旁搁的银匙,便记起自己睡得昏沉时,如意喂过他蜂蜜水。摇头道,“我手抖,端不住。” 如意便又唤侍女来喂他,他心里烦躁,却压抑住了,委屈道,“……我病了。” 如意分明忍耐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回去,亲自给他喂水。 那银匙浅而窄,极容易洒出来,如意不得不坐得近一些。萧怀朔嗅到她身上浅香,便生亲近之心,不由自主的凝视她的眼睛。如意却无动于衷,目光克制而淡漠。萧怀朔猛的跌回现实,不由就想,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他便也垂了眸子,沉着脸不肯看如意。然而那似有若无的馨香不停的扰动他的心志,令他目光无处安放。她捏在匙柄上的手指仿佛在揉捏他的心脏。明明是期待已久的亲密,却令他烦乱不已。 他终于忍不住扭头拒绝,生硬道,“已经够了。” 如意便起身搁回茶盏。 太医们已候在门外了。萧怀朔便道,“你先出去吧。” 如意点头,便要离开。 萧怀朔见她背影,不由又道,“我还有话同你说,你在外面等,别走。” 如意停住脚步,片刻后,道,“嗯。” 她守了萧怀朔一整天,也觉着困倦。从寝殿里出来,便自去梳洗整理。见萧怀朔殿中依旧有人进出,想了想还是不急着回去。这一年来她辗转颠簸,少有此刻这般清闲无事的时候。抬头瞧见后院儿梅花含苞待放,精巧可爱,又见雀子跃上梅枝。明明是常见常有的景色,她却忽就觉着怀念。心想这样的梅花,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见了吧。 她便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外头风紧,吹得枝桠幽响。人稍待一会儿,耳尖都吹疼了。侍女见她久立不归,便上前帮她戴上兜帽,问道,“可要折一枝进屋?” 如意道,“……好好的,折它回去做什么。” 便要回殿里。回头却正见徐思停步在门旁看她,却是同她看梅花时相近的目光。她心里便又难受起来,拾步上前行礼。 徐思抬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只是看着她。 如意被她看得难受,便问,“您看什么啊。” 徐思道,“多看一眼,日后就见得少了。” 如意喉中一哽,再说不出话来。 徐思又道,“若你们还跟小时候那样就……”然而说到一半便又摇头,道,“还是长大了好。长大了,不管到哪里、做什么,都能过得好好的。不用再仰人鼻息,也不必依傍谁,自己就能独当一面,多好。” 如意强忍着哽咽点头。 徐思却先忍不住红了眼圈,将如意揽到怀里。 她才从萧怀朔那里回来。 她比谁都更想将如意留下,更想如意能回心转意,毕竟屋里病着的那个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知道只要她开口,如意必定就依从了。可正因为如此,她才一定不能开口。她耗尽心血将如意养大成人,若在此刻不能坚守原则,她所教导给如意的一切就都将崩坍,到头来她也不过是和萧守业一样冠冕堂皇的人罢了。 她到底还是将如意推开,为如意拭去眼泪,推着她转身,轻轻一拍她的脊背,道,“去和二郎好好说说吧。” 如意背对着她站着。许久,终还是忍不住回头——徐思果然还在看着她。 如意何尝不明白萧怀朔这一病究竟意味着什么,何尝不明白徐思在受怎样的煎熬。 有那么一瞬她想问徐思,她该怎么办。可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她便屈膝向徐思行礼道别,安静的进殿去。 萧怀朔已梳洗更衣完毕,虽依旧病容苍白,然而仪色端正,不复先前恃病刁难人的模样。 目光却也不再掩饰,从如意进门起,便专注沉静的凝视着他。那就是男人坦然望向自己喜欢的女人的模样,不带孩子气,也没有负担和枷锁——他确实终于将如意的身份诏告天下,他已经可以光明正大的喜欢这个姑娘了。 如意依旧不同他对视。 萧怀朔便先开口道,“……遇到阿娘了吗?” 如意道,“嗯。” 萧怀朔便又道,“行装收拾好了?” 如意不由讶异,终于看向他。萧怀朔道,“打算什么时候来向阿娘辞行?” 如意抿唇不答,萧怀朔便垂眸道,“若不是我病得差点死掉,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离开建康,一辈子都不回来见我了?” 她不答已是默认,饶是萧怀朔早有准备,也不由恨恼她绝情至此,“原来我竟真该庆幸这一病吗?”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萧怀朔不愿她看出自己的心情,便扭头望着窗外,漆黑的眸子上映了一层明光。 “我没想病。”他说,“在江宁县,若不是我骑术不精坠了马,你也不会受伤。你的胳膊——每次看到,我心里都懊悔、难受得紧。那时起我便听你的话勤习武艺,风雨不辍。这一年来虽诸事繁杂,但我自觉精力大有长进,可见习武确实是有用的。” “所以我并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病一场。我没打算仗着生病要挟什么。” “就算你要走,也不要紧——你肯定会走啊,这都在意料之中。但只要阿娘在这里,只要你依旧想做你手头的事,你总归是要回来的。” “我也没有那么急不可待,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我都能等。从小我就比你更有耐心,也更顽固,你该记得的。” “因为我小啊,什么事都要等,我想要的总是先被旁人占住。我又不是头一次从旁人手中夺。” “可是你和旁人不一样……我从出生起就和你在一起了,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他终于流露出求而不得的痛苦来,许久没有再说话。他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如意才能明白,最后只道,“你排在前面……有些手段,就算得不到,我也不可能对你施展出来——我心里,你排在我的前面。” 他说,“我最初的设想中,没有第五让也没有这场风寒。我不想损害你,更不会逼迫你。就算你眼下还没喜欢上我也不要紧,你想远走也没关系,我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直到你能接受我的那一天。” 如意没料到他会说这么多,比起这么俯就的耐心解释、表白,他的性子该更傲慢、寡言而霸道些。 萧怀朔说她不明白,她其实又很明白,他们从小在一起,彼此在对方心中的分量和旁人是不同的。那种感情不辩自明,是他们的本能。他们总是能最先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就算是无法互相赞同的想法,也都比旁人互相理解得更透彻。他们的心裸裎相对,陈设在对方面前,不设防备。 萧怀朔说他的心里,她排在前面。如意没考虑过谁前谁后,但也同样能在紧要关头将马匹让给他,能扑上去为他挡箭。 可萧怀朔的喜欢却如风暴般,混乱肆虐,将他们过去的感情尽数否定摧毁了。 她变成了他想要的,他们便不再是对等和坦诚的了。她对他理所当然的“明白”,当然也就不复存在。 如意无法被他的表白触动,正如她理解不了他的感情。 118.第九十八章(四)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眼下的局面。 终还是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萧怀朔道,“你又何必要问?我若说实话,只会让你更难过。” 如意道,“我只是想不通,我们明明——” 萧怀朔便打断她,道,“从一开始我们就不是正常的姐弟。”可为避免进一步伤害如意,他还是转而说道,“是在横陂村。” 在追查庄七娘的身世时,如意曾到过横陂村。当日她察觉到翟姑姑的侄儿一家之死和萧怀朔脱不开关系,便没有继续追查下去。 萧怀朔道,“决明给你的名单里,有个稳婆姓钱?” 如意点头,忽就意识到了什么。 萧怀朔便道,“那人便是翟姑姑的‘侄媳’。是她亲手为阿娘接生,又亲眼见阿爹用你替下了那个男婴。她认出了你肩头胎记,想将我们两个出卖给李斛。我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那个时候你就……” “嗯,那时我就已经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姐姐。” 萧怀朔道,“我也想过维持现状,可是我做不到。”他说,“——钱婆不止认出了你,还说她的孙子就是当日被替下的男婴,是阿娘的亲骨肉。” 如意脑中不由一片空白。 萧怀朔道,“——而我亲手杀了他。” 如意面色瞬间惨白。她想安慰萧怀朔,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而萧怀朔摇了摇头,拉了她的手替她暖着,反过来安慰她道,“所幸他并不是。”他解释道,“那只是钱婆为了骗取富贵而编出来的谎话。被替换掉的男婴确实已经死了——名单里有个叫宽亮的阉人,就是他受命,亲手处理了那个男婴。” “但这些都是回到建康后,才慢慢查出来的。”他说,“在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我杀死的,也许真的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哥哥。”顿了顿,他又说,“我确实想过要维持现状,就当我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姐姐,可是……”他顿了顿,道,“我做不到。” 如意无言以对。她明白这种感受,若萧怀朔没有杀了那个人,他也许还能释然,就当他不曾听说这个秘密。可偏偏他杀了那个人,对徐思的负罪感令他无法释怀,无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而如意自始至终都对此一无所知。 在他最艰难的那段时光,她出于理所当然的亲情自以为是的陪伴在他身旁。而他想必也始终在纠结,该以什么身份接纳她。 萧怀朔倾身上前,凝视着她的眼眸。 如意心中混乱,一时竟无由躲闪。 就算不能理解萧怀朔的感情,她其实也能想象,若她接受了,一切会是什么情形。 ——至少萧怀朔能得偿所愿,不会再辗转反侧。徐思大概也不必继续两难下去。甚至就连徐家也许都会隐隐松一口气,毕竟谁会愿意和天子抢女人?她无需离开建康,可以继续做自己手头在做的事,也许私底下名声会变得很难听,但作为天子的嬖宠,她手上的权力和便利只会更多。碍于物议,至少五六年内她不必入宫为妃,而到五六年后议论平息,也许萧怀朔的心意早已改变,也许她变得能接受这段感情…… 这其实已经是最不坏的选择。 可是当她感受到萧怀朔温热的气息时,她忽就记起那夜月下金陵,她和徐仪并肩坐于高台。 她猛的清醒过来,于是扭头避开了。 ——这是不坏的选择,就只是这个选择背叛了她的心,背叛了徐仪的等待。大概,也辜负了萧怀朔长久以来的挣扎。 萧怀朔攥紧了手心。 他并没有继续进逼,而是安静的坐了回去。 如意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怀朔见她面露愧疚,反而笑起来,“骗你的。你怎么什么都信?就算他是我的哥哥,他可是李斛的儿子,不但打算认祖归宗,还要擒了我献给李斛。是他该死,我又何必自责纠结。何况他根本不是。” 他轻笑着望着如意,似乎有些无可奈何,“我无法继续把你当姐姐待,和这件事毫不相干——只是因为我从一开始,从记事起,就从来没把你当姐姐罢了。” 他偏偏要笑着说伤人的话,将他们年幼时的感情尽数否决。 他从来都是越焦躁时便越要轻描淡写,越轻描淡写时,说出的话便越是杀人诛心。 如意能察觉到他的痛苦,却回应不了他的感情,便只默不作声的听着,任由他发泄出来。 萧怀朔却犹以为她不肯信,越发诚恳起来,“真的,我是阿爹教出来的。阿爹从未将你当女儿看待,我又怎么可能真的将你当成姐姐?” 他果然知道什么话最能刺伤她,最能说服她。 如意依旧能记起幼时那许许多多不公正的待遇。现在想来,先皇也许将她当碍眼的小东西,当哄徐思开心、陪萧怀朔玩耍的玩意儿。有时大概也将她当奴婢,当忠犬。他教她感恩、服从、忠诚,会因为她无意中悖逆、损害萧怀朔而狠辣惩罚,就像惩罚一只不懂得敬畏主人的狗。 他希望她能事事以萧怀朔为先,照顾他、保护他、帮助他,如有必要随时准备好为他牺牲。在先皇看来,她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萧怀朔能过得更轻松、顺遂些。 这确实不是对待女儿的方式——先皇的亲生女儿们,也确实从来没被这样教导和要求。 就算先皇从未点破,萧怀朔耳濡目染,只怕潜意识里也很明白,她和琉璃她们是不同的。 萧怀朔道,“阿爹从没点破,我也一直以为你是我的姐姐。可其实我从来就没把你当姐姐。我叫着你姐姐,心底里却觉着,你是属于我的,你的一切,都属于我。” 就算如意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告诉自己他只是气急败坏了,不能当真、不能当真——她也依旧不由自主绷起了身子,就像一只拱起脊背的猫,随着他的话而剑拔弩张起来。 她说,“我不是。” 她当然不是。 萧怀朔的记忆中如意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年幼时吵架,他伸开手臂挡住门不许她离开,她翻身便从窗子里跃出去。野猫都没她那么来去自由。稍大些她懒洋洋的躺在他的屋顶上晒太阳,他攀不上去便踩在树上同她说话,她自屋檐上探头出来笑他四体不勤,屋檐下桃花肆意开了满树。再后来她组建了商队,赚来的钱尽数拿去为他筹集粮草,然而莫非她是为了他才散尽千金?当然不是,她自有她的志向和理由。 她说“我亲自去找他,若他活着我就把他的人带回来,若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尸骨带回来。”她说,“自幼及长我所做一切事,有哪一件是需要你来为我操心、替我定夺的。”她如晨光撕破乌云般斩开敌阵纵马杀来,在劫后余生的尸山血海之上,轻轻对他一笑。她清黑如暗夜的眸子里,始终闪耀着温柔明亮的光芒。 她有她的垂天之翼,逍遥而图南。 他甚至都无法将她庇护在羽翼下,更不必说握住她、得到她。 若她当真属于他,他也不至于痛苦至此。 萧怀朔道,“你当然不是……若你是,又怎么敢这么拒绝我——你以为你拒绝的是谁?” 如意同他对视着,轻声问道,“……你是想让我匍匐叩拜吗?” 119.第九十八章(下) 萧怀朔道,“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只听出了这些?” 当然不是。 如意确实已经听懂了。第五让的事并非出自他的授意,甚至违背了他的初心。他对她的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姐弟之情,他的喜欢也经历过痛苦的挣扎,他确实是认认真真的在向她表白,希望得到她的真心回应…… 如意都听懂了,也都相信了。 如意道,“你的心意我听明白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厚着脸皮非要当你的姐姐。大概也确实无法再打从心底里,把你当亲弟弟看待了。” 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但萧怀朔竟有片刻茫然。 如意又道,“可是,我不是阿爹教出来的。我一直把你当亲弟弟来看待和爱护。我为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姐弟之情。除此之外的感情,我没有,也拿出不来。”她说,“……对不起。” 萧怀朔很长时间没有回话。 他想说,没关系,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原本他之所以揭穿如意的出身,就只是为了一个能重新开始的机会,只要她能正视他的感情,不再把拿他当弟弟看待,他总归是有机会的。 可是他说不出来。他接受不了这种结局。 “我从小便看着你,”他说,“比旁人看到的更多,比旁人在意的更多,比旁人喜欢的更多。你敢说你就不是一样?明明记事起就牵着我的手,最先会写的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哭,第一次找人炫耀,第一次拼尽性命也要保护一个人……所有、所有这些都是和我在一起!”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你怎么还能骗自己,你不喜欢我,你对我的就只有姐弟之情?” 他对如意说他能等,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他都能等。那是他的真心,他并没有欺骗如意。可那也只是他的真心而已……十八年朝夕相处、生死与共,都换不来她的留恋和喜欢,何况以后?一旦放她离开建康,天高海阔,相见日短,怕她只会早早释然,再也不将他放在心上了。 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 如意却道,“二郎,你曾对我说,你喜欢上一个姑娘。” 萧怀朔打断她,愤恨道,“如今你依旧不知道那姑娘是谁吗?” 如意道,“已经知道了。”她依旧凝视着萧怀朔的眼睛,道,“那时你曾问我,该怎么对她才好,她会希望你怎么对她。我答不上来,便告诉你,旁人说了都不算,你得亲自去问她。” 萧怀朔心口一痛,半晌之后,才垂眸道,“……反正你也只会找借口拒绝我。” 如意问道,“我没有拒绝的权力吗?若你所说的一切我都只能服从,不能拒绝,那么,你又何必要问我的心意?” 她说,“你是天子,九五至尊。你明明可以直接开口命令,却为何要问我,是否愿意?” 那气急败坏的、虚张声势的狂暴就此散去,石停沙落之后,就只余一只受伤的幼兽抱着尾巴嗷呜着委屈的蜷着。 萧怀朔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他想,她还真是不留情面啊。明明就知道是为什么,何必还非要逼他亲口说出来? 难道她不明白,在被她拒绝之后他想的全都是——如果从一开始便不要问就好了。如果能肆无忌惮的抢夺和占有就好了。如果真的能如天子教导的一般,将她视为棋子、工具就好了。 不想放手,不肯认输,不愿死心。 为什么一定要他割舍这一生最不想失去的人,为什么非要他退让一步、放她自由,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稍稍喜欢他一些? 在得知李斛的事后,他曾想过,天子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徐思纳入宫中。莫非他不明白,在做尽绝情事后他的一切深情在她看来都像是一场笑话?纵使她人在他身边,一切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因为就算如此,也依旧想要,依旧割舍不下。 而他也确实有能力,迫使她纵然百般不愿、纵然虚与委蛇,也只能留在他的身边。 但是若果真如此,他便将永远失去那个有着温柔明亮的眼眸的姑娘了。 莫非他希望当他死去后,提及过往,如意也指着瓶中腊梅问他们的孩子,“你看那瓶中花,是否也活得好好的。” 他伸手牵住了如意的衣袖,平生头一次像个孩子般闷声问道,“真的就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说出口时他其实就已经后悔了。已经被她当面拒绝了,竟还要纠缠不休的哀求垂怜,得有多么难堪。 如意没有立刻回答。 他羞耻、懊恼,只觉得身处炼狱,随着她的静默,一层层的往下跌落。 可如意开口的瞬间,他依旧忐忑的揪住了心,想听一听她的答案。 如意道,“如果真的不喜欢,怎么可能会为了你连命都不要?就只是——” 萧怀朔打断了她,道,“够了,”他说,“……说到这里就够了。” 他松开手,道,“你走吧。” 日头渐渐昏黄,殿中静谧。他没有听到如意的脚步声。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她究竟还在迟疑什么,莫非还期待他回心转意开口挽留她不成?还是在同情他,觉着她留得久些他能稍稍好受点?他不稀罕,他才不稀罕!他贵为天子,相貌才华均在人上,怎么还找不到一心一意的好姑娘,就非要她的不情不愿、委曲求全? 但当他听到脚步声时,还是不由抬手拉住她的衣带,仰起头来望向她。 ——却不是如意,只是近前来送药的小宫女罢了。 他扭头望向殿门,有风扬起帷帐,殿内桌几花架熏炉宫灯一目毕至……然而如意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120.尾声(上) 永泰二年九月,沭阳长公主萧琉璃大婚。 百废待兴的时候,琉璃的婚事当然没有当年妙法、妙音两位公主出嫁时的煊赫铺陈,却也有三日笙歌、十里红妆。兼萧怀朔同徐思亲自驾临,百官观礼,论说规格,反而是她的最高。 但琉璃本人依旧没什么实感。她已被顾景楼纠缠了三年,烦他烦得跟成婚三十年了似的,故而一时还真体会不到什么新嫁娘的羞涩矜持。 上妆时还在同徐思抱怨如意,“上次来信时还说,我成婚时她一定回来。这次就说时辰赶不及,还是不回了。我一辈子有几次大婚啊,难道她还想等下次不成?这次出去都小一年了,还……” 妆娘要为她上唇妆,她才不得不歇了嘴,乖乖回头。 徐思便笑道,“这次是去交州了,路远些,当然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 见上完唇妆琉璃又要抱怨,徐思便拈起块饴糖塞进她嘴里,笑道,“好了好了,添箱不是送到了吗,且饶她这一回吧。” 徐思说起添箱,琉璃越发恼火起来,含含糊糊的就向徐思抱怨起来,“说起这件事就来气。如意不是送了一石霜糖给我吗?顾六见白花花亮晶晶的,还以为是青盐。礼倌让他撒一撒门庭,他偷懒拆了一包去撒,结果弄得府门前全是蚂蚁,公主府都快给他弄成蚂蚁窝了!现在新郎倌儿还领着一帮人在扫蚂蚁呢,您说这人可恶不可恶!” 满殿宫娥都低头掩口,生怕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徐思也笑道,“如意也是,千里迢迢的就送了一石糖来。” 琉璃道,“是霜糖。这东西稀罕呢,如今我都直接将它端出来飨客,上茶时配一碟,都不用摆什么山珍海味,就有脸面得很。人人都在背后打听这东西是怎么得的。日后如意将霜糖卖遍京城,起码有我一半功劳。” 徐思笑道,“是是。” 说话间侍女们已为琉璃上好妆容,只留最后一缕散发、一枚金簪。徐思便起身,从妆娘手中接过簪子,替琉璃挽发加簪。梳好了,又推她起身,道,“时候还早,先去徽音殿里看看吧。” 去年年底,宫城便已修缮完毕。只萧怀朔在东宫住得习惯了,兼他尚未立后纳妃,东宫也住得十分宽阔,便没急着搬迁回去。徐思却已搬到辞秋殿里了。如今徽音殿已改做祭祀之所,供奉着先皇和沈皇后、张贵妃,维摩和他的元妃郭皇后。 萧怀朔即位已三年,天下复归安定太平。一切明明才过去没多久,可也许因为那场大乱来得急去得也快,如今说起来,只令人有恍若隔世之感。江南毕竟富庶。只有在记起死于那场兵乱的亲人时,才会再感到切肤之痛,猛然间警醒——殷鉴未远。 琉璃便去徽音殿里,为死去的父母、兄嫂磕个头,上一炷香。 三年时间,足以淡化很多事。如今提起亲人,她已不再痛哭流涕。只在心中默默的将近况述说一遍。 仅此而已。 然而再从徽音殿中出来,感受到江南孟秋鲜妍明媚的天光,忽就对自己要出嫁了一事,感受到真切的踏实和期待了。 顾景楼的父亲顾淮依旧镇守雍州。如今雍州已无大的战事——境内平稳下来,境外便不敢轻举妄动。偶有些小交锋,也无伤大局。故而这次顾景楼大婚,顾淮也暂从雍州回来,稍稍出席下儿子的婚礼。 ——顾家宗族在吴郡。顾淮的夫人萧氏和大儿子一家住在一起,并未入京替顾景楼操持婚礼。顾淮也是千里迢迢的赶回来,聘礼之类虽送到了,却也无暇为顾景楼操持。 顾景楼的婚礼,基本是他和琉璃一起筹备的。琉璃被顾景楼招惹得恼了,也曾说,“天下有我这样的新娘子吗?你怎么不让我自己把自己抬进你家门去!”不过这也只是气话罢了——说是筹备,却也不用他们亲力亲为。大致都是他们说想怎么办,徐思安排人手替他们办好的。 顾淮知道这次是自己理亏,见着徐思时便颇有些无地自容。 顾淮和先皇是至交好友,同徐家也是世交,早年徐思一直呼之以兄。只不过后来他娶了静乐郡主,而静乐郡主是第一等善妒之人,又素来对徐思颇多恶言与偏见,徐思和他家便也断了往来。 算起来,距他们上回碰面,已过去近二十年。世事万变。年少时的交情,却不知从何叙起了。 徐思便只敬他一杯酒。 她本不该在婚礼上驾临,只是如意的婚事遥遥无期,萧怀朔也分明没有娶亲之意。她不由就想看一看新嫁娘,便随萧怀朔一道来了。稍作停留,此刻也该离开。 顾淮却忽的说起来,“六郎是庶出,萧娘的脾气……” 徐思便停住脚步,笑道,“那孩子都向我解释过了。琉璃不在意,我就更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顾淮道,“哦。” 徐思分明还有话说,不由也有些好奇。便道,“六郎说,他的生母是个胡姬?” 顾淮道,“……也算是吧。” “莫非还有旁的隐情不成?” 顾淮斟酌了片刻,道,“萧娘的脾气你也知道,不但不肯养,也容不得旁人来养。他年幼时为此吃了些苦头,但大致上无病无灾的长大。我亲自带着他,养得没那么细致,亦只能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他。他独得我的真传,也算文武双全。除了为人处事上略有些任性,令我头痛外,长成今日的模样,我也算放心了。” 徐思听得糊涂,便笑道,“你这不像是养儿子,倒像是养徒弟。” 顾淮点头道,“嗯,我确实是将他当衣钵弟子来养的。” 徐思便有些不以为然,沉思了片刻,道,“你这么养孩子,只怕他心里一直很不安。” 顾淮便笑起来,道,“可不是么。他私底下一直觉着他不是我亲生的,一直想去找他的生母。前两年还为此跑到江北去,差点回不来。” 徐思却也关切起来,“找着了吗?” 顾淮道,“嗯……算是找着了吧。” “算是?” “算是。”顾淮道,“至少他觉着自己找到了,也了了一桩心事。” 徐思道,“那他阿娘……” 顾淮反倒有些好奇了,“他出生时他们就分开了。这么多年,她阿娘早已嫁人生子,又是在敌国——你也觉着非找着不可?” 徐思倒是怔愣了片刻,却还是摇头道,“这么说来,还是眼下的结局更好些。” 顾淮笑道,“我也是这么觉着。” 恰见顾景楼从外头晃过——分明是逃酒逃到后院儿来了,便探手出去撕住顾景楼的领子,道,“乱跑什么,太后在这儿呢。” 顾景楼被顾淮养得没大没小,实在是他家长辈都拿不出手,嫡母萧氏为老不慈,父亲顾淮为老不尊,生母?生母他统共就见过那么一面,向哪里找长辈尊敬去?反倒这些年来受徐思照顾,在徐思跟前乖巧听话得很。 进屋拜见徐思时,便跪得腰直肩平,虎虎生风,“娘娘,我以为您回宫了呢!” 徐思笑道,“正打算回去。” 她听了顾淮的话,偏偏顾景楼笑得没心没肺,神采飞扬,心下又是怜惜,又是宽慰。不由就又想起如意来。 她见顾景楼头上发冠被扯的略有些歪了,便起身替他正了正,又为他拍平肩上褶皱,笑道,“快去看你媳妇儿吧。” 顾景楼道,“诶!”便起身要跑。 却又被顾淮喝住,“进来一趟,不磕个头吗?” 顾景楼心情好,当然不介意磕几个头。便又回来端端正正的跪下,给徐思磕了三个头。转身要又要给顾淮磕头,顾淮清了清嗓子,道,“嗯,我就不用了。” 顾景楼便脱缰的野马似的,笑道,“那我回去了啊!”撒着欢一溜烟的跑走了。 121.尾声(下) 徐思从婚礼上离开,依旧回辞秋殿。笙歌渐远,彩灯渐稀。待回了辞秋殿中,只觉灯火阑珊,月影萧索。旧时亭台依旧在,然而儿子女儿却俱都不在身边了。 玉华玉瑶姊妹俩都往公主府里闹新娘去了,徐思看了看时辰,想一时半刻她们还回不来。便在灯下闲翻如意的书信,一边看,一边失笑,一边又频频叹息。 如意离开建康,已有两年。 两年时光,统共就回来了两次。 最初一次回来是在永泰元年四月——似乎是在剡县访得名医,恰名医被征召入太医院了,于是她带着庄七娘回来求医。住了约莫有半个月,便将庄七娘交托给霁雪,再度离开建康。 第二次回来,是在永泰二年十月,依旧住了半个月,便再度随商队出行。 她家姑娘依旧能干得很,听说已在广陵和襄阳各都立了分舵,辗转同北朝做起生意来。两年入账千万,引得京中商贾纷纷向北跑去寻找商机。她赚钱多却依旧无私藏,盈余大都充作了军资。如此孜孜不倦,朝臣们没脸再诽谤弹劾她,称赞她却又有阿谀之嫌,便干脆避而不谈。而她人不在京城,百姓们没了谈资,也渐渐将她遗忘。 如今提起舞阳长公主,最多有人记得——哦,是太后的养女,破例封做公主的那位啊。仅此而已。 去年冬天如意去了交州。她机缘好,得顾淮的青眼,而顾淮在交州恰是个恩威并重的大人物。她带了顾淮的信使和信物到交州,一入界便得百越民的盛情款待。酒饱食酣之余,写信回来说——吃到交州的百虫宴啦。 欢欣鼓舞之情溢于笔端。 徐思看着便笑起来,依稀记起这“百虫宴”她似乎四五岁时就惦记上了,如今也算得偿心愿。 如意在交州住了小半年,中间似乎遇上一场小骚乱,当地越民杀了土酋,又要驱逐汉官。如意居中调停,竟说服闹事的越民投诚自首,事态就此平息下去。这件事交州府有奏报,而如意也为此特地写了厚厚的一封信札,通过商队先行送回朝中,向萧怀朔陈说原委和策略。萧怀朔亦下诏特赦了那几名越民,又在国子监中额外开办修文馆,专门招收四夷子弟前来读书。 百越蛮荒之地,朝中向来并不十分重视,这件事并没激起什么议论。但徐思读了如意写给萧怀朔的信札,心下亦在想,若非如意的心另有所属,她其实比任何其他姑娘都更适合辅佐天子、母仪天下。 当然,这也只是偶有所感罢了。 徐思更担心的其实是如意在交州住得太舒坦了,会乐不思蜀。 ——虽说书上提起交州无不说是“瘴疬之地”,但如意写信回来说的都是,虫子好吃,荔枝更好吃,甘蔗可以随便吃!越民熬糖好神奇!原来嚼春砂仁就能止泻!木棉树上真的能结棉花呀!……措辞不同,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她甚至还专门学了当地土话,以字表音,写了首当地山歌给徐思“听”。 分明就吃住得分外新奇和满足。 但阖上信,看到她写在背面的哪句百越山歌,依旧不由失笑,放下心来。 徐思记性很好,只看了一遍便记住了——哪句百越语的意思应当是,“想家了”。 徐思觉着如意应当也快要回来了。 毕竟她的黑沙糖和霜糖都已经送到建康了——从交州收糖一事,如意也在给萧怀朔的信札里提到过。说是开商路,将交州之糖运往四方。如此汉民有糖,而百越之民可种甘蔗谋生计。有生计则安居,则少暴|乱。是太平长久之法。何况甘蔗只生在交州,北方不产,天然是我能垄断之物。若卖到北朝,便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亦可用来丰盈国帑。 徐思觉着,这半年多她留在交州,为的应该就是研究交州的糖可以怎么改进,才更容易往外运,更容易卖出去吧。 到底还是,商旅本色。 信读完,侍女也前来通报,“陛下来了。” 说话间,萧怀朔便进屋来向徐思请安。瞧见徐思手上书信,知道她这是又思念如意了,长睫便一垂。 徐思知道他今日略饮了些酒,将信收回匣子里,便吩咐侍女进程醒酒的甜汤。又令他过来坐。 ——萧怀朔依旧没有娶亲。 他态度坚决,兼这两年他确实还在孝期中,朝臣们便没有苦劝。徐思既已知晓他的心意,当然也不会继续紧逼。 故而这两年国中有君而无后的状况,维持得还算平稳。 不过想来也持续不了多久。朝中已经有人重提立后之事了。年初除服,这个月琉璃也出嫁,想再拿守孝做借口,朝臣们大约也不会再买账了。 徐思猜想萧怀朔近来心烦,应当多少与此相关。 今日饮至薄醉的地步,只怕是借酒浇愁了。 她看得出,萧怀朔对如意依旧没有死心——她这个儿子本来就比旁人长情、执拗些,在感情上看不开并不稀奇。 她不愿刺激萧怀朔,便干脆不提这一件。只道,“想吃些什么?我让人去做。” 萧怀朔却摇了摇头,道,“阿姐从交州回来了。” 徐思一愣,忙道,“走到哪儿了?” 萧怀朔道,“八月十五时到的巴陵郡,想来不几日便该到了吧。” 徐思又欢喜,又顾虑萧怀朔。萧怀朔却只垂着眸子,面上淡淡的。 徐思几番欲言又止,终还是说道,“你若放不下,待她回来……” 萧怀朔摇头,道,“已经放下了。” 徐思还要再说,萧怀朔便道,“您就别为我操心了,我又不是儿女情长之辈。” 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徐思亦分辨不清。思虑了好一会儿,才道,“并不是让你儿女情长,只是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该考虑下自己的亲事了。” 萧怀朔面色淡漠,道,“……我只是想娶个比她更好的。”又笑,“若不领着个比她更好的人到她面前,岂不让她更得意了。” 明明是调侃,可对上他空茫寂寞的眼神,便知道他只是在逞强而已。 唯有放不下的人,才会非要找个“比她更好的”。说找个比她更好的时,根本就已经将她当成最好的了。 徐思暗暗叹了口气。若依萧怀朔的意思,除非如意真的回心转意,否则只怕他真会拖延到天荒地老。 她虽不愿在这些事上过多干涉,但此刻也少不得强硬一回了。 便道,“今日又有人提起你的亲事。我想就此操办起来。你若还有话对你阿姐说,便尽快说吧。” 萧怀朔不由愣住,一时只是盯着徐思。然而到底还是复垂下眼眸去,道,“嗯。一切凭您做主……” 十月底,如意回朝。 琉璃成亲,早半年多她就说要回来。虽然路上因事耽搁了些行程,最终没能赶上琉璃的婚礼,但一路上安排得也有条不紊。待她行近建康,信使便几乎一日一往的像徐思禀报她的踪迹。等如意行至朱雀门时,徐思和萧怀朔已轻装简从,微服前来迎接。 如意风尘仆仆万里跋涉而来,回到总舵,才要进屋梳洗更衣,便见满院子的护卫侍从,才知道徐思和萧怀朔已在屋里等她了。 她亦来不及换下衣衫,草草擦了一把脸,便进屋去见母亲弟弟。 出去一年,她身量拔高了,也略晒得黑了些。然而精神却好,脸上半分疲沓也不见。一身干脆利落的江湖打扮,更衬得她猿背蜂腰、俊俏清朗。如风也似的刮进屋里,内外侍奉的宫娥们无不偷眼看她。 就连徐思一时认出她来,也不由欢喜道,“还在想哪里来的少年郎,好生俊俏。竟是你回来了。” 如意笑道,“是我!阿娘……”便屈膝下拜,先给徐思磕了三个头。 然而头还没磕完,便被徐思拉到怀里,道,“先让阿娘好好看看。”如意噙着笑,徐思便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着,“高了,黑了,也瘦了。” 如意便抬起胳膊让她摸上臂的肌肉,道,“越民住在山里,我天天往山上跑,练得跟猴子似的。别看瘦了,可结实着呢!” 徐思笑道,“哪有自己说自己像猴子的!” 如意便又向萧怀朔行礼。 她依旧含着笑,那双眼睛亮得如寒潭星光一般,清透干净。眸子里了无心事、了无阴霾,看他的目光坦然又纯粹——两年前的事她显然已释然了。她亦遵守了自己的承诺,那目光中也并无疼爱的意味。她平等的看待他。 她只微笑,“我回来了。” 她依旧是如意,只是比过去更肆意和自在些。明明妆容草率如庶民,却反而比当公主时更明艳夺人了些。 萧怀朔看着她的眼睛,又想,她果然还是这样的眼神看起来最美,又难过,她果然依旧没有喜欢上他——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这两年她始终行走在外,从未给他任何机会。 萧怀朔便也只垂眸点头道,“嗯。” 从交州带回来的土产,早许多天就已送到。然而她又从沿途各地采买了许多东西,有些还在路上,也有些带在身上。她便一样样拆箱出来,边拆边逸兴揣飞的给徐思讲她这一路上的见闻和趣事。这孩子出去了一趟,没学会旁的,尽学会实在了。简直恨不能将离别后的想念和亲近全部变现成实物,一股脑全部塞给徐思。因那思念和亲近太多了,东西都觉得不够用一般。 徐思听着又好笑,又无奈。到底还是催促她别光顾着说,先跟自己回宫去——宫里为她准备了接风宴呢。 上了车她终于安静下来。大概长途跋涉的辛劳终于追上了她的脚步,她靠在徐思膝头,一时安静得无话可说,竟悄然睡着了。便这么安稳的,一路睡到回家。 回辞秋殿里,宫娥们服侍着她沐浴、梳妆、更衣。 她换上宫装从殿内出来,眉梢眼角略施粉黛,复又变回建康城中那个花容月貌、曼妙婉约的公主殿下。 接风宴后,萧怀朔早早退席,说是有政务要处置。如意则被玉华玉瑶姊妹缠着说故事,好容易被琉璃解救出来,又听琉璃半抱怨半炫耀的讲说婚后烦恼,最后还要被她催一回婚。 等他们都走了,如意便和徐思一道靠在榻上,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这一年来发生的事。 不知不觉便又睡着了。 醒来时日过西窗,余晖漫洒。 倦意依旧歇于眉睫,如意掩唇打个哈欠,起身寻找徐思。侍女们说徐思去了玄圃蒙学馆里,要如意不必去寻,且多歇一会儿。 如意歇不住,便要去玄圃寻徐思。更换好衣衫,才出门去,便见萧怀朔从外头进来。 他们便一道去蒙学馆找徐思。 萧怀朔放缓脚步,如意便也不急于赶路。 他们便沿途观赏宫中一草一木。 儿时他们也常这般结伴走在宫道上,一前一后,一急一缓——萧怀朔当然是且后且缓的那个。他幼时懒,懒得能长草开花,如意却是欢腾俏皮的性子。往往先是牵着手,越走萧怀朔便越耍赖不肯走,于是不知不觉如意便跑得远了。回身见手上牵着的那个丢了,赶忙回过头去,便见一个七拽八拽的小屁孩在后头控诉、委屈又霸道的瞪着她,偏偏还不许宫娥们抱着他往前赶。于是她便跑回去牵住他,迁就他。 但终于有一天,他松开了手。她于是拍动翅膀,高高的腾空,远游四海去了。 他们便聊着交州的局势,聊如意在南方所见所闻。 和同徐思说起时不同,她讲的当然不是趣事,而是她一路上的思考。 萧怀朔亦认真听着。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软弱和越轨的话。 只在将到玄圃时,他知这条路就要到尽头了,终于停住脚步。 如意也跟着停下来,略有些疑惑的望着她。 萧怀朔凝视她的面容,她眼眸清澈如水,里面倒影着他的身影。他想,不知她能否将他此刻的模样记在心里——大概,是记不住的吧。 他说,“我快要娶亲了。” 如意的眼睛轻轻的眨了一下。这一路上她始终维持着的那种似有若无的距离感终于轻微的被打破,那压迫着她的睫毛的心不在焉的困倦也稍稍被驱离。她屏息,并且凝神的望着萧怀朔。 萧怀朔道,“人选阿娘已经替我定下了。” 他能清晰的看到,宛若无形的负担被卸掉一般,如意的肩头几不可察的缓缓松懈下来。 她眼中亦不由自主的染了些暖意——那是她心中尚未能完全清除掉的,属于亲人的情不自禁。她在为他感到高兴。 可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萧怀朔想,他只是终于被迫承认自己赢不了而已。她的回应简直就像在追亡逐北、赶尽杀绝。 他便不再看如意。 只道,“你也不要再一个人漂泊了。在交州那次,你怎么敢自己一个上山?万一交涉不成——”他说了一半便卡住,暗恨自己不该过于激动。略平复了一番情绪,才道,“快些找个人嫁了吧。” 如意没有作答。 萧怀朔便抬手揉乱她的头发,道,“随便嫁给谁都行,别留在我跟前碍眼了。” 永泰三年十二月,天子大婚。 永泰四年三月。 当江南草长莺飞的时候,满城春|色。自国子监沿秦淮河向西去,夹岸桃李缤纷,飞花胜雪。那落英沿河入江,这几日江上涨潮都带了粉色。江中鲥鱼食桃英而肥,正当最鲜美的时候。 如意的商船从江陵来,如意随船回京。至秦淮河口,却被阻在码头外。似是靠岸船只过多,码头繁忙,一时还腾不出泊位。 她便到甲板上吹风。 江上船只往来如梭,桅杆如林。临近傍晚,夕阳斜抹于江,波光如金鳞翻跃。 有同样闲而不能靠岸的船只泊于江上,那船主好雅兴,临江抱琴,奏响清音。 那琴音干云,疏朗辽阔。便如雄鹰展翅翱翔于九天,翼下风高天长。却倏然一回,盘而复旋。 江潮涌起。 如意倚栏而听,心情也不由跟着起而复伏。她想那琴音明明高阔无边,却为何令人觉着孤寂无偶,求而不得。 迟疑之间,她已翻身踏着护栏,腾跃至那船上。 落地便觉琴音一铮,那拨弦的手指停住了。 一时风过。那江风吹开船楼上的木窗,那弹琴之人正和如意四目相对。 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只一个恍神,已泪盈于睫。 那人起身,一时只是凝望着她。 将风越大了,江畔落花随风乱飞。 他们就这么对面相望。千言万语,俱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化作一句,“……你失约了。” 如意落着泪已笑起来,她想原来他也并非毫不在意,原来他也一直记挂于心。 她点头,笑道,“嗯,是啊。你还在等吗?” 他便也跟着笑起来,道,“嗯。现在,算是等到了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