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清欢gl》 第1章 大雪纷飞的北疆,放眼望去全是漫无边际的白。地处北疆边缘的小镇上人口不多,不过百人。然而此时不同于往日的贫乏无趣,镇上许多民众都聚集到一家小客店门口看热闹。或许是小镇以往的日子过于乏味了,这么一点小事也引起人们十分有兴致地围观。 “那个小乞丐又来偷东西,那么小的孩子真是造孽……”一个人指指点点说道,然后又被另一个人插嘴:“那算是乞丐?乞丐好歹是个人,这家伙被山里野兽养大,不说人话也不做人事,冬天山里找不到吃的就跑到咱们镇子上偷东西。” “看那样子,也不过六七岁的小娃娃。啧啧,你看那脏的,都瞧不出男女来。看看!老朱抽她了!”那市井百姓的声音里竟透着一些兴奋。 被偷了两个馒头的朱老板丝毫不留余力地辱骂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乞儿,骂上头了就开始拳脚相加,也不管对方那瘦小身躯俨然就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围观的人群熙攘声变大,多是叫好声。 那乞儿全身泥黑,头发脏成一坨一坨,脸紧紧埋在腿间。她身上只有薄薄一层破烂衣服,几不蔽体,更谈不上在这冰天雪地里有任何保暖,裸露的肮脏皮肤伤痕累累,右手腕肿烂得畸形,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极严重的伤。嘈杂的环境里她喉咙里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但根本没有人注意。 天渐渐黑了下来,夜幕浓得不见星月,倒是满街的积雪映出光来。人们在乞儿身上找够乐子后就慢慢散去,朱老板把乞儿拎起来扔到墙角,恶狠狠地吐口唾沫,转身砰得摔上店门。 黑夜里慢慢开始下雪,北疆特有的硕大雪花轻柔飘下,偶有北风卷过。乞儿瑟缩在角落里,远远看去像是埋在雪里的一坨黑漆漆的垃圾。雪花飘落在她身上,失去寻常落雪时吟诗赏景的美感,只让人感觉无限的寒冷。 天愈来愈黑,一直强烈颤抖的乞儿都不再颤抖,连呼吸的细细起伏也消失。一切事物都安静下来,好像一切事物都死去了。 小镇铺满积雪的街道上,只有风和着雪在动。 不知是什么时候,雪花飞舞的趋势有细微改变,地上才落的新雪有细微碎裂的声音,有人撑伞分雪而来。一双白锦云靴软软踩过新雪,步伐轻缓,不紧不慢。 南泱右手端正执拿一把伞面素净的纸伞,从容走在这个北疆的小镇里,安静平视前方的眼眸像一碗透亮氤氲的清茶,天生清冷寡情,淡漠而凉薄。 南泱的五官很是精致柔美,却不落世间任何一种俗艳,似乎每根发丝与睫毛都是刚刚从极地天池中洗出,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晕染般的乌黑长发披散在背后,像一方最柔软的流瀑,比人间任意一种极尽奢华的布料都更吸引人想触摸。她穿一袭素雅白衣,宽袖长摆在空中飞扬出好看的形状,仿佛再没有一个人能把白衣穿出这样的风华,像雪山巅峰最圣洁的莲花,又像昆仑枝头最初绽放的玉兰。 南泱的气质不同于她容貌的年轻,是那种只有活了很久,看过许多世间百态的隐者才有的淡然。正是这种淡然,才为她染上一股不易近人的冰冷疏离。 她均匀的脚步忽停,极敏锐地感觉到什么,一双美眸眯了眯仔细看远处墙角被大学掩埋的东西。 那是个人,而且年岁并不大。南泱沉思片刻,摇摇头撑伞继续走自己的路。 但还是在差点擦身错过的时候再次驻足。 南泱好看的眉毛微微拧起,终是叹口气,转身走向墙角,如空谷鸣溪般清越嗓音轻叹:“还有一口气呢。”她的眼神软了下来,在被雪埋了一般的乞儿面前蹲下,将伞搁到一边,手触碰上乞儿冰凉的背。她看着乞儿的目光温和,就像圣明的神佛悲悯众生,庄严而不可亵渎。 乞儿出乎意料地猛然抬头,一双黝黑眼珠硬生生撞上南泱的目光。她的脸脏得看不清,但眼睛却是污染不了的清明。乞儿尚且完好的左手紧紧握成一个小拳头,满眼警惕与恐惧。 南泱拿起乞儿的小拳头握在自己温热的掌中,感觉手里像是握了一块僵硬的冰。她注意到小孩子的右手软塌塌垂在一边,手腕皮肉翻烂,红肿异常,应是被人挑了手筋。 南泱皱眉,不知究竟是什么人,连这五六岁的小娃儿都不饶过,竟如此残忍地挑断孩子的右手手筋。乞儿无辜的圆润黑眸有些躲闪,却激起南泱最隐秘的恻隐之心。 过了许久,南泱极力放缓语气,用自己能做到最温柔的语调问: “你……可愿跟我回家?” 乞儿是丢在山里被野兽养大的,完全听不懂南泱的问话。她突然想到白天那些围绕自己的扭曲嘴脸,不留余力的打骂与侮辱,身体的疼痛感如同山体崩塌。她下意识恐惧地往里缩。但随即小孩子的眼神又迷茫了,眼前这个人,她身上温柔煦暖的气息不经意缓和了乞儿警惕的兽性。 南泱等不到乞儿的回应,心下多半是明白这孩子心智未开。于是她擅自做主,单手抱起乞儿,丝毫不在意她满身污秽沾染了自己干净的白衣。南泱另一只手撑起伞,小心地为怀里的小家伙遮住风雪。 不同于之前抄手闲游的散漫步调,南泱轻移几步,腾空飞起,以高深轻灵的绝世轻功,转眼间就消失在北疆的茫茫大雪中。 第2章 北罚山,荣枯阁中。 边子趁看着躺在床上瞪着一双惊恐眼睛的乞儿,仔细查看她的伤势,十五岁的年轻脸蛋都有些不忍,语气叹惜:“师父,她冻伤鞭伤遍布全身,右手手腕筋骨损伤严重,没有一年半载根本调理不好。” 南泱往里房走了几步,看侍女已将热汤准备好,才回边子趁:“她年岁尚幼,若是调理得当,筋骨再生也不是问题。可你也看到了,她的右手几乎断掉,我想想办法,最多恢复个五五六六,但无论如何,右手再执笔拿剑是不可能了。” 边子趁俊逸的脸讶然:“师父,徒儿还不明白,你捡这么个瘦皮猴回来做什么?” 南泱的目光顿时温和:“此次外出修道,归来途中见到她便带回来照顾。我鲜少出门派走动,遇见即是缘分。” 边子趁笑道:“师父是准备收这皮猴为小弟子了?师父堂堂北罚宫三大尊主之一,寻常入门修道的弟子要在门派中努力多少年显露锋芒,才有可能被尊主选中作为亲传弟子。如今这么一个街边捡来的小孩子,资质尚平,右手还残废……” 南泱斜眼看他,声音慢悠悠的:“子趁,为师三月不归,你倒是活分不少。” 边子趁尚还年少的脸一下就笑得开朗:“没有没有,师父多虑,我也就那么说说嘛。说起来我和师妹还不都是师父一句投缘才拜进门的。” “……你帮这孩子洗洗干净,侍女下手没底,你知道轻重,好生照料。” 边子趁闻言,立马二话不说轻轻抱起床上一直把眼睛瞪得溜圆的乞儿,放进热水里除去破烂衣服。 南泱看这边暂时安稳,便拂袖而去,想回到自己的寝宫也好好清洗一番。 不想还没来得及踏出门槛,就听见里面边子趁一声哀嚎:“师父啊!!!” 南泱眉毛抖了一下,回头:“……怎么?” 边子趁一双挽起衣袖的手还沾着湿漉漉的浴汤,就面红耳赤地跑出来,磕巴说道:“师父,那,那猴子是母的……啊不是,那小孩是女的……!” “嗯。”南泱挑眉。 边子趁激动地挥舞双手比划,一张俊脸憋得通红:“好歹我也是个满十五岁的男人,现在居然叫我看了那猴子光着……祖师爷在天有灵也不原谅我的!” 南泱被自己的徒儿逗得眸子里一阵笑意,像是安抚小孩子一般:“行了,至于么,你下去吧。” 边子趁一边咕哝一边退下:“我可是修道之人……” 南泱走回浴桶旁边,乞儿正无措地坐在里面,一脸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表情,慌张而畏惧。她露出的小小身体瘦骨嶙峋,伤痕遍体。 一个女孩子,竟如此苦命又顽强吗。南泱摸上乞儿的头顶,对上乞儿湿润的大眼睛,冷惯了的眸子也承积起满满怜爱。她小心触碰乞儿僵硬的身子,舀起热水浇到她身上。 乞儿身上非常脏,南泱不得不用点强硬手段。即使乞儿身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伤,南泱也咬牙用毛刷刷上去。刚刚才刷动一下,乞儿就疼得呜咽起来,下意识将南泱的袖口紧紧攥在手里,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看南泱。 南泱看着面前的小人儿,眼里盈盈的不易察觉的透着可怜,但她偏偏天生性子偏冷,不会多说什么安慰的话,于是便将乞儿从水里捞起,抱进自己怀中,全然不顾弄湿了自己的衣袍。她一边轻抚那瘦得骨节突出的后背,一边用毛刷轻缓刷着她身上的污垢。 “尊上,要不还是我们来吧……”一边的侍女还从未见南泱这样,急忙询问。 “不必,她身上伤多,你们不懂下手该多重,我亲自来才安心。”南泱仍是温柔地抱着乞儿为她清洗。 乞儿仍是疼的,但只是用小手抓紧了南泱的领口,像是抓着这世上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偷偷把眼泪蹭在南泱雪白的衣服上,喉咙里不断呜咽。 这一洗就从上午洗到天黑,南泱才终于慢慢把小姑娘洗干净了。南泱本身有些轻微洁癖,于是又来回换了几桶水,又从天黑洗到第二天天明,用了各种草药,直洗到乞儿跟换了一层皮一样才罢手。 南泱有些疲惫地用柔软毯子擦干乞儿,擦过她稚嫩的脸蛋。这孩子的长相出乎南泱意料的好看,五官精细,眉眼漆黑清亮,一张白白的小脸灵气可爱,眉间赫然天生点一颗朱砂痣,愈发衬得眸子明亮如星。只是太缺乏营养了,小孩子该有的婴儿肥都没有,下巴瘦瘦尖尖的。 南泱把她抱回床上,又不停歇地为她上药。早先就从丹药坊召来的大夫站在一边,看着南泱轻柔上完外伤的药后,上前为乞儿接右手手筋。南泱就在旁边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眉头敛得紧紧的。 乞儿痛的大声嚎叫,剧烈挣扎,南泱按住她,口中不停低声轻喃着安慰的话,但根本不起作用,只好点了她的穴。南泱看着她清亮黑眸安静地痛苦,连痛呼声都嚎不出来,五官都在颤抖。她自己的心也跟着略微揪紧了一般,只有握紧了乞儿的左手,递几丝真气给她。 如此折腾又是一天过去,天黑后许久大夫才收工离去,期间乞儿痛晕又痛醒数次,现下躺在床上近乎虚脱。 南泱小心安置乞儿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右手腕,细心盖好被子,塞一个暖炉在乞儿的手里,又细细掖好被角,终于松口气。 乞儿虽然疲乏疼痛之极,但此时还紧紧盯着南泱,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她不明事理,但她还是知道,这个人一直在对她好,是她可以相信的人。乞儿见南泱转身欲离去,急忙跳起来,被子暖炉全都翻在一边,她着急抓南泱的袖子,差点摔下床。 南泱反身把乞儿接住扣在怀里,悠悠叹气:“我身上脏,又是泥又是水,你乖乖睡觉,我沐浴完就回来。” 乞儿听不懂,只是依照内心紧紧环住南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撒娇一般的哼哼。 南泱只好搬了个板凳坐在床边,又仔细把乞儿放回被窝,扣住她的手腕暗暗传送些缓和的真气过去,好叫她容易入眠。看来在这孩子睡着之前,她是彻底走不开了。 “师父!”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绿衫秀美女孩忽然推门而入,眉目间是满满的担忧,说话声音也不由声调上扬,“师父,我下午才从山下回来,听师兄说您在这里忙了整整两天都没合眼……” “噤声。”南泱语气清淡,似是没有大碍,但疲倦的双眼都已有了血丝。 云棠看师父鲜有的疲惫神色,急得要死:“师父,您都累成这个样子了……师兄总在关键时候掉链子!说什么这里有他不能看的东西死活都不进来,要不然怎会让师父劳累至此都不来劝阻……” 南泱斜眄自己的二弟子一眼:“噤声。” 云棠顿时卡住,半张着嘴无措地站着,却是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还好,睡熟了。”南泱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松开睡得双颊粉红的乞儿的手腕,示意云棠和她一起出去。 北罚山上仍在飘着大雪,恢弘的建筑群翼然建于此处,层层叠叠的宫阁构式复杂雄伟,雕梁画栋,宛如一座凌驾于凡世之上的仙宫。这就是江湖上名震四海,享誉一方的天下第一修道之地——北罚宫。 北罚宫传到现在已是第二十七代,掌门为已然活了二百余岁的得道剑仙:鸿升云。修道之人但凡得以修成,寿命普遍都会延长几百岁,正是为此,北罚宫的弟子人数超过江湖上任何一个门派,追求长生之人远比寻道之人多得多。但北罚宫只是修道习剑,并不是修仙,谁都明白鬼神之事可敬而不可近。 鸿升云活了二百余年,只收了三个亲传弟子:大弟子喻修,二弟子容怀,三弟子便是南泱。三人得到掌门真传,都在二十岁左右便修成,自此身量与容貌都定格,功力及地位仅次于掌门,是为北罚宫的三位镇派尊主,门派里所有弟子见到三人,都要敬称一声“尊上”。 鸿升云已不再收徒,于是无数人都想拜入三位尊主门下,成为他们的亲传弟子。但北罚宫有严格的拜师规矩,最关键还是要过得了尊主的眼缘。现下,南泱活了一百余岁,也只收了大弟子边子趁,二弟子云棠。 云棠看着大雪纷飞里南泱安静的完美侧脸,恍然出神。很久以前见师父,就是这幅倾城容貌,岁月的逝去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一点点痕迹。南泱似乎永远都是那个不过二十左右的冷清美人,哪里看得出她已有一百余岁。南泱现在那么安静而端正地背对站立,好似一朵青莲在雪地中极致圣洁地开放,仅一个背影,就有着摄人心魂的魅力。 “师父,屋子里睡着的是谁?” 南泱浅色的凝冰眸子看着云棠:“子趁没有告诉你?” “师兄说师父有意收她为徒。”云棠垂下眼眸。 “我从未这样说过。”南泱的面色看不出情绪,“那孩子右手已废,在我门下不会有什么作为。待过一阵子她身体好些,便送她下山吧。你亲自去选一户人家寄养,莫要委屈了她。” “师父,师兄说你曾说于她有缘,既然如此,何不留下她呢?” 南泱沉默片刻,斟酌一番,几经犹豫,还是摇头:“一切等她身体大好再说。” 这时一个侍女匆匆忙忙跑过来,神色慌张却还是恭恭敬敬:“尊上,那孩子醒了,在房子里闹得鸡飞狗跳,看样子是在找您呢。” 南泱闻言,立刻转身随侍女回房,留下云棠一人独自站在大雪中。云棠呆滞地出神一会儿,然后默然地离开。 乞儿正被几个侍女用力按在床上,她神情异常的慌张,嘴里发着旁人听不懂的声音,瘦瘦小小的身子拼命挣扎,目光碰触到南泱后,才僵硬地停止动作。 南泱的表情并无波澜,但走向乞儿的脚步明显比往常快许多,她见乞儿因剧烈挣扎,右手腕缠的厚厚绷带上都溢出鲜血,好看的眉毛又皱住。挥散侍女,南泱坐在床边把乞儿抱进怀里,低垂着眉眼仔细拿起乞儿的右手查看。 自从南泱进来,乞儿就一直紧紧盯着她,看南泱将她温柔抱住,黑眸也缓和下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雪玉般的侧脸,乞儿开心地咧嘴笑,凭照久在深山的兽性,伸出粉舌轻轻舔上去,又用尖尖的牙轻轻啃了啃,以此表达自己对南泱的喜爱。 温热濡湿的滑腻触感由侧脸穿来,小姑娘柔软的呼吸也轻轻扑在脸上。南泱神色一滞,动作顿时僵在半空,感觉浑身鸡皮疙瘩一下全竖了起来。 她是堂堂北罚山高高在上的尊主,自出生就被鸿升云抱到北罚山,拜入鸿升云门下,所以养成的性子也因为修道习剑而安静寡言。多年来她常年在北罚山上修炼,鲜少的踏入江湖也仅是为了去别的修道门派互相修习,人情世故她见的多,自己却少有经历。因为地位比旁人高,所以很少与别人哪怕是师父师兄有亲密接触。如此直接的唇舌触碰,她是头一回遇到。 南泱的侧脸微红,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朵。她是不大适应,本想推开乞儿,但碍于她手中还握着拆了一半纱布的乞儿的手,只有沉默着继续为她处理伤口。 乞儿不再胡闹,只是把小脑袋蹭进南泱的肩窝,闻着女人身上独有的清凉梅香,惬意得眼睛都弯起来,眉间的一点朱砂似乎都在愉悦地跳动。 南泱都忘了自己究竟是怎么睡着的,本就几夜不休地修炼,回了北罚又忙了整两天,身体疲乏极了。她睡着时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握着乞儿的右手腕。乞儿看南泱安静下来,也钻进南泱怀里找了个舒服姿势闭眼睡去。 第3章 次日正午。 南泱醒来时有些恍惚,她许久都没有睡得这般安稳了。她微微晃晃脑袋,意识渐醒,发觉身体上什么东西压得重重的,低头一看,乞儿正死死环着她睡得香。 南泱的目光少有地温和下来,轻轻摸上乞儿的发顶,小孩子的发质软得不可思议,直软到人心里去了。 “尊上,您醒了,要现在起床吗?”一边的侍女早就等在那里。 南泱点点头,拍醒乞儿。乞儿迷蒙醒来,有些无措地到处乱瞅,当眼睛对上南泱时,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 南泱起身整理衣服,动作起来才发现自己昨晚的睡觉姿势有些扭曲,导致睡得浑身酸痛。她微皱眉头,侍女小心问道:“尊上,热水已在您的寝宫备好,要现在去沐浴吗?” 南泱点头,自己这一身确实脏极了,种种原因一直都没能好好清洗。可……她看看床上正瞪圆了眼睛看她的乞儿,怕是这孩子离不开自己。 “你看好她,为她穿衣束发,我会尽快回来。” “尊上,今日是腊月初三,您与容怀尊主约好在铸剑池一会的。” 南泱愣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自己的确答应了容怀师兄去铸剑池。那么……这孩子又该怎么办呢,这屋子里还是有一些古玩珍奇的,万一都给打了…… 罢了,还是找容怀师兄要紧些吧。南泱叹口气:“叫云棠来照顾她罢,我晚些回来。” 南泱清理一番后,穿着一袭干净素雅的白纱袍子去往铸剑池。 当初鸿升云收了喻修、容怀和南泱,上到天文下到地理自然是各种东西都传授了,剑术与道法自不必说,三人均是出彩。但人与人的性格还是有些许不同,所以三人都各自有偏爱擅长的独特技能。像是喻修,比较擅长炼丹之术;而容怀,就比较喜欢铸剑。百余年来,容怀在铸剑方面的技艺天下独绝,江湖上多少名剑都是由容怀亲自锻造。但容怀一般不轻易为人铸剑,就连同门讨把剑都难如登天。 可偏偏南泱每次去讨剑,容怀都毫不推辞一口答应。容怀铸成的名剑十柄不到,光是荣枯阁就有三柄:属于南泱与她两个徒儿。此间情谊自是不用多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容怀有多宠自己的小师妹。 南泱到铸剑池时,容怀正背对着她认真看池子里的东西。 说起来,南泱此时容貌是二十岁时的模样,容怀是与她同年修成的。二十岁的少年背影欣长挺拔,白玉莲冠束发,北罚最常见的白袍被他穿出独特的韵味。容怀察觉到南泱到来,转身微微一笑:“南泱。” 容怀神情中的温雅与淡泊与南泱如出一辙,五官更是不必说,千万人中都挑不出这样俊美飘逸的长相,怨不得北罚上千女弟子都把容怀当成梦中情人仰慕。 “这次回来得匆忙,让师兄久等了。” “你与我还需这般客套?找个地方坐下罢。来和我说说这次去昆仑山,可有什么道悟?”容怀斜靠在铸剑池边,神情闲适。 “与前几次去并无不同。” “你可还记得当初北罚宫的入门训诫?”容怀嗓调温和,听起来说不出的舒服。 “自然。师门训诫,北罚宫之所以名为北罚,是因为人出生于世上有诸多罪孽,受许多浮欢蔽眼,入门修道便是洗去罪孽,是受罚的过程。” “世人看不破的,也就是你此时看不破的。世人看不破,是因为他们沦陷已深;你看不破,是因为你从未沦陷。不曾受浮欢蔽眼,何来突破长进?” 南泱沉默点头,但明显心思已不在容怀的说教上。现在宫里的小家伙彻底清醒了吧?不知道看到自己不在,要怎样闹腾呢…… “看你走神,荣枯阁那边还有什么没处理完的事吗?”容怀体贴问道。 南泱沉吟片刻,说道:“我此次回来途中,捡回一个乞儿。心智未开,还不知要如何处理。” “如何处理?还需要南泱这么思考吗?”容怀轻笑,俊雅的脸轻轻晃了晃,“你若是喜欢,收下做个徒弟便是,若是懒得照顾,送到北罚随便哪个道人门下,或是送下山找个人家寄养。” “嗯……”南泱沉默思考良久,莹白修长的手指搭在粗糙的石壁上轻敲:“就……收为我的小徒弟好了。” 想起乞儿那颇招人怜爱的可爱脸蛋儿,和对自己浓浓的依赖,南泱觉得,可能再找不出拜入自己门下再好的选择了。 “看你说起那孩子的表情,就知道你会收下的。”容怀笑道,“那么,新徒弟拜进门,你这次又要准备什么礼物呢?我记得边子趁和云棠都是你问我讨的剑。” 南泱敲定要收乞儿为徒后,念及那孩子心里都不觉涌起一股暖意,不由唇角含笑:“那么师兄还方便铸剑吗?” “我近几年或许都不能再铸剑了,真是遗憾。不过,你送师门礼物也该有点新意了,总是让我铸剑哪有诚意呢?” “师兄说的是。” 南泱和容怀聊到下午才回荣枯阁,看寝宫门口站着的侍女的脸色,就知道里面不会有什么好事在发生。 不出所料的,才迈进寝宫,就听见边子趁和云棠嘈杂混乱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往前走,就有一个矮矮的身影像离箭一般直直窜出,狠狠撞到南泱怀里,南泱顺势扣住她的背。 “小崽子,跟个猴一样到处跑……”边子趁一脸怒气地跟着冲出来,看见南泱的瞬间表情凝固,顿在原地。后面云棠的声音传来:“你快追回来啊……”话音未落就撞上突然停下来的边子趁,两个人赶紧恭敬叫一声:“师父。” 乞儿本来还挣扎两下,闻到南泱身上熟悉的梅花香气后停下,乖乖的把头埋进去。 “子趁,云棠,你们跟我来。”南泱牵着乞儿的手进屋,边子趁和云棠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地跟进去。 南泱看着一片狼藉的里屋,挑了把尚还完好的椅子坐下,举手投足间还是镇定的优雅。她把乞儿拉到身边站定,停顿片刻,才郑重开口:“为师决定收她为徒。跪下。” 乞儿不解地看南泱。 云棠上前,帮乞儿跪下。 南泱严肃正声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北罚尊主的徒弟,我南泱就是你的亲传师父。我但在世一天,就护你一天;我尚在世一日,就授你一日。毕生所精,必倾囊相授,不求你光耀师门,只求你尊师重道,勤奋刻苦,不离经叛道,不忤逆犯上,如此,为人。” 乞儿澄澈的目光看着南泱,像是听懂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听懂。 边子趁看着这一切,微微挑眉:“我就知道师父会收她。不过师父啊,你有没有想过这小崽子以后可怎么照顾,今天整整一天我和师妹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云棠打断边子趁唠唠叨叨的废话:“师父,既然如此,这小孩还没有个名讳,不知师父……” 南泱点点头,的确,自己倒是把这件事忘了。 思绪一转,想到白天容怀谈及的那一番话,思忖片刻,说:“她幼时便受尽这般苦难,现在拜入北罚宫,希望她日后能看轻浮世之欢,在剑与道上皆有所成。便叫轻欢吧。” 乞儿在一旁,不能听懂南泱在说什么,但在南泱投来柔和一眼时,还是开心地拉住了南泱的衣袖,笑得非常可爱。 第4章 北罚山掌门主殿中。 苍然白发,一身仙风道骨的鸿升云端坐在掌门宝座上,双目微瞌,从容淡定的气质如清晨雨露泽被苍生,单是这一身的磅礴气场,光是坐在这掌门主殿中就足以镇压全北罚宫。 殿下左右分别坐着喻修和容怀,二人盘膝而坐,正是练功状态,周边都散出一圈强劲有力的光晕。 许久,三人收功,轻舒口气。 容怀皱眉看向一旁空着的座位,南泱本该来的。他们师徒四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汇集此处,互相传功梳理,将各自不同气韵的功力互相缓和,以达到更高一层境界。往日百年来无一人缺席,怎么今日不见了南泱…… “我还以为,师妹只是迟到了。现在看来,她这次是不打算来了。”喻修幽幽开口道。 鸿升云睁开双眼,那一双无比清亮的眼睛曾看尽世间百态,艮长的岁月在他的眼中留下沉淀久酿的豁达,相比他的三个徒儿,他倒是真正的经历过世事丑恶,曾拿起也曾放下,心境是不同于苍生的宽容与淡然。 “我听说,南泱新收了一个小徒弟。”鸿升云看向容怀。 容怀点头:“是的,师尊。师妹怕是一时杂事缠身。” “本来你们收徒不关我的事。但惊浒,千弥,边子趁,云棠都本是北罚弟子,资质上乘,拜入你们门下于情于理都合。南泱这次收徒,来路不明,也没有突出的天赋。自然,南泱自己不嫌弃就好。但,北罚宫上下千万余弟子,看那么一个不经努力便随随便便做了尊主亲传弟子的孩子,他们怎么想?” “师尊,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不公平之处。师妹喜欢就好。”容怀为南泱说话。 “与我个人来说,这本就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但我作为北罚宫掌门,不得不顾虑门中弟子的想法。再者,那孩子必定受南泱庇护,引起其他弟子嫉妒,长大后怕是要立不少敌。于那孩子来说,并非好事。” 喻修沉默半天,突然开口接话:“师尊,万事发生皆有其缘。就随南泱去吧。” 鸿升云思虑片刻,点点头。 腊月已将近底,北罚山上的落雪越来越大,复式宫阁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灰白积雪。 荣枯阁的小院中,一张不小的圆形石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云棠坐在桌旁,从容吃着午饭。 边子趁在离石桌十步远的地方,双手过头托起一根巨大的石柱扎马步,寒冷的冬日,他的额头都渗出一层薄汗。边子趁一脸怒气地看前面石桌上坐着的三个女人……不,是一个女人,一个女孩,一个皮猴,他肚子可怜地咕咕响。 轻欢在荣枯阁修养了近一个月,身上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只有右手还包扎着厚厚的棉布。她被云棠和南泱照顾得极好,脸蛋儿圆润不少,愈发地精致可爱起来,倒是不能再说是皮猴了。现在轻欢正坐在南泱的膝上,南泱神色是常有的淡漠,但手里却非常温柔地为轻欢喂饭。 “师父……”边子趁可怜巴巴地说,“师父,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随便逗小师妹了,我都站了一整个上午了,一口水都没有喝呢……” “师兄,轻欢身体还羸弱,你就那么把她带到山顶吹一晚上风,现在感染了风寒,你是该好好检讨。”云棠往轻欢的碗里又添些菜。这个师门最小的小孩子,偏偏长得也讨喜,一开始边子趁和云棠都还有些排斥新成员侵入,但很快,对小师妹的怜爱轻而易举地掩盖了那些负面情绪。边子趁带轻欢去山顶不是恶意,可轻欢吹多了风患了风寒,这可就要怪边子趁了。 轻欢黑黝黝的眼珠眯起来,认真看给她喂饭的南泱,看南泱一直把盛满了白饭菜肴的勺子往自己嘴里送,南泱自己都没有吃一口,轻欢举起右手,想要接过勺子。 南泱拉住轻欢裹着纱布的小爪子:“不要乱动,伤口会裂开。” 云棠有些担忧:“师父,轻欢的右手伤得那么重,日后怕是永远都不能拿剑,这该怎么办呢?” “右手废了,她不是还有左手吗。”南泱不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问题。相反,与大部分剑士右手执剑的习惯不同,轻欢左手习剑,反而在与他们交手时占有上风。 “对了师父,我记得前些年您偶然得了一瓶流玉。听说,容怀师伯近些年不便铸剑了,那么轻欢的入门赠礼,那瓶流玉如何?” 南泱想起来,前些年她去长白山,在天池边上发现古人埋下的一个小瓶。瓶里是晶莹剔透的液体,不像世间任何一种既定的物质。后来回北罚查阅古籍,方知那是举世难觅的稀有流玉,以液态存在的宝玉。那瓶子是特殊的矿石锻造,一旦流玉倒出瓶子,三日便凝固,凝固后的玉石乃是无价之宝,不仅仅是外观好看,它能辟邪佑福、温暖人体的效果也是世间仅有。流玉最可贵的自然不止这些,不然也就不必盛放在瓶中保持液态了。 据说,流玉还是液态时,可以与世间所有其他液态东西相溶,混合从而达到更加惊人的效果。所以流玉相当大的价值在于,它与另一种物质的二次融合。 南泱一边继续给轻欢喂饭,一边回云棠:“你想的倒是周到,轻欢体质虚寒,流玉本身的暖身效果会对轻欢的身体大有益处。不过,要以什么与流玉融合呢?” 云棠沉思片刻,答道:“我曾从古书中读到过,天下万物,水为其本源。而千万种类的水中,唯有人血最具生气,也最补精固原。血虽不是最珍稀的宝物,但远比所谓珍奇的死物要来的有用得多。我觉得师父的血是很合适的。师父是得道之人,体内的血本就与常人不同,且流玉性属阳,女子之血属阴,阴阳相相融合,效果必定不凡。” “你说得对。流玉虽比不上容怀师兄为你们铸的剑,但对于轻欢来说,确实更被需要。而且,既然是我为我的徒弟赠礼,滴一点我的血是应该的。”南泱把吃完饭的轻欢从膝上抱下来,揉揉她的脑袋。 “喂……师父……师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徒儿真的好饿啊师父!”边子趁在一边举着石柱哀嚎起来。 南泱说道:“过来吃饭罢。” 边子趁扔了石柱连滚带爬地跑到石桌边,狼吞虎咽起来。 轻欢现在还不会说话,只是好奇地把目光在南泱和云棠的脸上转来转去,眼睛清亮无比。突然鼻子一阵瘙痒,一个喷嚏打出来“啊——啾——!” 边子趁一下愣住,嘴巴都忘记嚼动。 南泱单膝跪下,与矮矮的轻欢平视,掏出一方白帕轻轻覆上轻欢直冒鼻涕泡儿的小鼻子,语气轻柔:“使劲。” 轻欢看着南泱一脸认真的表情,露出的一双黑亮眼睛笑得弯起来,像月牙一样可爱,她鼻子使劲呼哧一声,能听见浓稠的鼻涕被吹出来。 “呕——”边子趁刚送到嘴里的菜都被恶心得吐出来,“师父,好恶心啊!” 一边的侍女窘迫,脸色复杂道:“尊上,还是我们来吧……” 南泱仔细把轻欢的两个鼻孔擦干净,将沾满鼻涕的帕子放在一边:“不必,我喜欢亲自来。” 云棠:“……” 边子趁:“呕……” 第5章 轻欢端正坐在梳妆镜前,好奇打量镜子里的自己,还有站在身后的南泱。南泱拿着一把木梳,轻缓梳理轻欢的头发,雪白衣袖被挽起几圈束在肘后,露出一段弧线完美的白皙小臂,纤瘦的皓白手腕上系着一根发带。 轻欢不太习惯侍女为她穿衣,梳头。于是南泱就从侍女那里学了这些简单的活,亲自来为轻欢束发。她在北罚山上衣食无忧这么多年,倒是从来没有这样细心照顾过别人。 梳好头后,轻欢习惯性转过身,目光对上南泱那双如同清茶一般凉薄的眸子,小手拉上南泱的右手。南泱多年执剑,右手的虎口和食指外侧都有一层薄薄的茧,摸起来竟也是舒服的。 南泱拿出已凝固成环形的流玉,原本莹白的流玉参入了自己的血液,变成透亮的红色,小小的一枚美玉,用黑线穿了挂在了轻欢的脖子上,衬得小孩愈发粉雕玉琢。 轻欢觉得这块血红色的玉石接触到自己肌肤的刹那,有什么东西在脑中惊醒,又温柔化开,流玉散发着柔和的暖意,里面还封存了南泱的一滴血。 “师……师……”轻欢认真地看着南泱,努力发出口中的音节。 南泱第一次听见轻欢开口说话,略有诧异,也努力辨别她在说什么。 “师……师……父……”轻欢困难极地说出这两个字,然后又傻傻笑开了。 其实对她来说,她并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就像她也不知道轻欢两个字的含义,但她知道轻欢是在叫她一眼。她只是听边子趁和云棠都这么称呼南泱,她也想叫出南泱的名字。 南泱脑子有一小片刻是懵的,轻欢细软的稚嫩嗓音喊出那两个字,像春日的温水般缓缓淌进心里,柔软地撞击她的脑海。 她不知道这时该说什么,只是把轻欢温和地揽进怀里,手轻轻抚摸轻欢的脊背。 云棠恰好走进来:“轻欢,起床了么……师——师父!你……” 南泱闻声,转头看云棠:“何事?” 云棠有些委屈地皱起小脸儿:“师父,你居然是在很认真地抱轻欢吗……我和子趁师兄拜入你门下这么长时间,你都从来没有那样抱过我们呢。” “轻欢刚刚说话了。她叫我师父。”南泱谈及此事,双眸如冰雪初融,不自觉流淌出丝丝柔情。 轻欢调皮地笑笑,一下跳起来搂住南泱的脖子,把小脑袋埋进去使劲蹭。她真的好喜欢这个人啊,南泱身上的梅香和温热脖颈,都让她舍不得放开。 “看来日后可以慢慢教给她写字练剑了……”云棠笑道。 一个侍女突然登登登跑进来,对南泱说:“尊上,容怀尊上来找您了。” 南泱听见容怀的名字,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忘记了,但是又想不起来,只好拉着轻欢,一同去前殿。 容怀坐在桌边,手里捧了一杯清茶,指尖拈住杯盖,在杯沿轻轻刮动。他温吞地吹去水面漂浮的茶叶,低头饮了一口。 南泱牵着轻欢进来。容怀看见轻欢,露出标志性的儒雅微笑:“这便是你新收的徒儿了?今日头一回见。” 南泱点头,又问:“师兄大老远跑来荣枯阁,有什么事吗?” “没事便不能来找我的师妹聊天么?”容怀温柔地看着南泱,目光中是满满的宠溺,“你一个多月都没出荣枯阁了,前些日子本该去掌门主殿传功的,你是不是也忘记了?” 南泱如醍醐灌顶,怪不得总觉得什么事情忘记了,她一心留在荣枯阁中照顾轻欢,竟然忘记了每月必去掌门主殿的师门修炼。南泱一时羞赧,但面目上不曾表现:“是我忘了。师尊没生气吧?” “师尊是容易生气的人吗。”容怀轻笑。这个小师妹啊,这么多年性子一直都那么冷冽,还真是少见她会认真照顾一个人。 轻欢在一边被南泱忽略许久,灵秀的小脸儿不悦极了。她看容怀那么温柔地看南泱,心里非常生气,关键是南泱对容怀说话竟也不似平常,和对自己说话一样温和,感觉应该自己独占的东西要被瓜分走一块一般。 容怀注意到轻欢气鼓鼓的表情,走上前来,俯身捏捏轻欢的小脸蛋儿:“轻欢?怎么心情不好吗?” 轻欢不吃容怀那一套,挥起小爪子拍掉容怀摸她脸的手,她不喜欢除了南泱以外的人捏她的脸! 南泱皱眉:“轻欢,不可无礼!他是你师伯。” 轻欢虽然听不太懂南泱在说啥,不过那语气里的严厉的训斥她当然可以听出。轻欢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看南泱,她记忆力遇见南泱以来南泱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重话。一时间圆润黝黑的眼珠委屈地涌上一层水雾,轻欢狠狠甩开南泱拉着她的手,一溜烟跑了出去。 容怀有些尴尬:“呵……这孩子,好像不太喜欢我。” 南泱对于轻欢的情绪并没重视,嘱咐身边的侍女去看护,然后又戏谑对容怀说:“师兄自诩天下女子不论大小皆当倾慕,可没想到招了一个小孩子厌恶吧?” “南泱,什么时候你竟会取笑我了?”容怀笑着摇摇头,轻抚衣袍,转身辞去:“好了,改日再会。下个月,你可别忘了去掌门主殿。” 南泱静下心细想,自从捡了轻欢回来,自己的确荒废了修炼。自己原先在荣枯阁中,平日里除了指导边子趁和云棠习剑,大部分时间都在后山打坐练功,静心参道。 这一个多月来,轻欢越来越依赖她,她一时间把练功之类的事都抛到脑后,整天和自己的徒儿们呆在一起。子趁和云棠更是把轻欢宠得不得了,好像……许多事都和以往不一样了。 南泱决定不能再荒废下去,她独自一人,像以前一样去往后山。 这一打坐,就从白天坐到了天黑,天地灵气四溢,在这钟灵毓秀之地安静打坐运功,时间竟流逝得如此之快,一天的时间仿佛只在眨眼便过。 打坐最讲究心如止水,以周身血脉自然与天地混合,相辅相成。人的浊体因贪恋杂念,会随时间老去,但心境明透,用天地之气换自身五谷杂体,天地不绝,则自身不灭。 南泱睁眼时,天已经黑透了,估摸此时应该是子时,想必宫里的人都睡下了。 南泱本想直接回寝宫休息,但路过轻欢房前时,还是不由驻足。从窗外看来,里面一片漆黑,轻欢应该睡了。 突然想起,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怎么亲近这孩子,上午见的最后一面,还是这孩子气呼呼地跑了出去,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在闹别扭呢。 南泱踏进轻欢的屋子,想要看看她睡得是否安稳。屋子门口还有两个侍女守夜,不过都靠在门边睡着了,南泱也没打算叫醒她们,她只是想去看一眼轻欢就走。 出乎意料的,床上被子乱七八糟摆着,却没有人。 南泱敏锐察觉到,轻欢的气息还在这间屋子里。她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一个黑暗的墙角,眉头不由一皱。 “还不睡觉吗?在这里做什么。”南泱走到轻欢面前,蹲下,摸摸轻欢的脑门。 轻欢抱膝蜷缩着,动作一如当初在北疆小镇时的警戒,看到她眼里的戒备,南泱心里不由一紧。 轻欢赌气一般把头扭开,不让南泱碰她。 她今天对别人像对自己一样温柔!自己跑了她也不来哄,到了下午本想原谅她,却怎么都找不到她,还被云棠按着,被边子趁强喂了一大碗饭!人家想要她喂自己,才不想被边子趁那么笨手笨脚地喂食! “你怎么了?早上就对容怀师兄态度恶劣,晚上又不好好睡觉,谁欺负你了?”南泱仔细想,也想不出轻欢为什么这么异常。 南泱把轻欢的手握住,轻欢挣扎着想抽出,南泱加大手劲,死死抓住轻欢的小手。南泱面露不悦,宛如清茶的眼睛都冷了三分:“胡闹!” 轻欢呆呆看南泱冰冷的眼神,心头一时涌上许多委屈,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泪珠啪嗒啪嗒就往下掉,呜呜呜呜的不停抽泣,哭得整个人一颤一颤的。 南泱见状,纵有不悦也瞬间烟消云散,叹口气把轻欢抱起来,放在床上:“也不知你闹什么别扭……” 轻欢泪水朦胧里见南泱抽出一方白帕为她擦泪,小嘴一嘟,一个翻身跃起抱住南泱的脖子,报复般把鼻涕眼泪都蹭到南泱白净的衣服上。南泱哭笑不得,只觉心中一阵暖意流过,她是喜欢这小鬼亲近自己的。南泱顺势搂住轻欢的背,安抚着轻拍。 “师……父……师……师……”轻欢努力叫着南泱。 “嗯,我在。我在。” 南泱抱着轻欢,就势也在床上躺下了。也不是没抱着这孩子睡过,今夜就留宿在这里吧。 第6章 同是冬日,但与北罚山上那完全不同的是,嘈杂的江湖少了那份清静感觉,多了浓重的人气。 一家江湖上最普通不过的茶馆,往来的侠士都要进去坐一坐喝上一杯热茶或是一碗温酒,不同门派出来的各类弟子,有的背枪,有的负刀,三三两两结伴而坐。有藏龙卧虎的前辈,也有初出师门的毛头小子,盛世人才辈出,杂乱纷纭。 一个头戴黑纱斗笠,将脸遮得一丝不露的黑衣人异常安静而低调地坐在茶馆角落,他身边坐了个挎刀的英挺男子,二人沉默喝茶,等着店家上菜。 邻桌坐了四个华山弟子,看相貌均是年轻一代的小辈,衣着华山派弟子专属的白色长袍,光鲜亮丽,很是惹人注意,茶馆另一角的几个茗秀宫女弟子不时投来欣赏的目光。 一个稍年长的男华山弟子对其他三个弟子说道:“你们三人初次下山,记得谨言慎行,奇怪的人不要招惹。” “是,师叔。可什么样的人是不该招惹的呢?”最年幼的一个弟子问道。 另一个眉眼懒散轻浮的弟子接话:“哎,你这么多年的饭都吃猪肚子里去了啊。师父不是嘱咐过,当今江湖属霸主地位的,东海焚天门,中原乱花谷,南岭茗秀宫,巴蜀唐家堡,北疆北罚宫,这几个门派的人你一个都招惹不起!” “话不是这样说。各个势力也有正邪之分,像北罚宫,那都是修道之人,要交好;乱花谷和唐家堡呢,亦正亦邪,没个准论。” “要我说,茗秀宫那个全是女弟子的门派,阴气极盛,这些年虽安分地偏居一隅,但宫内的女子个个都是祸水,表明上圣洁,实际门派里夜夜笙歌,如此枉顾正道……” 轻佻的弟子再次开口:“正?邪?都是放屁!哪有什么绝对的正邪,北罚宫那群臭道士自命清高,实际上也不知道背地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那些个咱们就不多加评说了。但无论如何,焚天门的人,见到千万要避开!” “这倒是,焚天门真是坏到骨头里去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似乎听别人说过,焚天门和北罚和乱花谷有宿仇来着……” 他们邻桌的挎刀男子面部抽搐,将杯子狠狠摔在桌面,眼见就要泄出一身杀气。旁边黑斗笠男子淡定地按住他的手背,微微摇头。 “门主!”挎刀男子低声怒吼。 “随他们说去罢,不过黄口小儿的戏言。”黑斗笠男子声音沉稳低敛,不动声色地拿起面前的茶杯低呷一口。握着茶杯的右手食指上戴了一个顶大的青色宝石戒指,似在彰显着他不同寻常的身份。 一边的华山弟子仍在喋喋不休地闲聊。这边黑斗笠男子一杯清茶还未饮完,就又有突发事件到来。 小茶馆里突然走进一众人,领头的是一个青衣女子,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眉眼如同水墨画一般清朗明媚,顾盼生辉。长及大腿的黑发松散披着,只在发尾用一根发带松松一束,说不出的素雅韵味。 少女目光凌厉,眉间暗含盛怒,面色如四月春水泛起涟漪,温婉中透着一股杀气。 此等美色出现,茶馆里顿时哑然,众人目光不由追随着女子和她身后一众青衣护卫,各有想法。 “乱花谷的少谷主!她怎会出现在此处?”华山弟子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着。 “是她,少谷主君桥……乱花谷又有异动?怎没听到风声……” “这小丫头,乱花谷谷主不是宝贝得很吗,怎么无缘无故的……” 君桥耳力还是不错的,但她忽视了闲杂人等的废话,目光环视茶馆一周,悠悠开口道:“你们--------谁见过闻惊雷?” 声音含有滚滚精纯的压人内力,带着不容反抗的气场。 小茶馆瞬间炸了锅一样,许多人甚至站起,紧张得按住兵器,随时准备战斗。气氛霎时凝固,所有人按兵蠢蠢欲动。 闻惊雷--------便是江湖第一邪教,焚天门的门主,让所有人闻名色变的不容忽视的存在。听君桥话中意思,闻惊雷很有可能就在这家小小茶馆中! 黑斗笠男子仍旧不紧不慢地撩开黑纱一角缓缓喝茶,他旁边的男子手已摸上腰间刀柄,瞪圆眼睛警惕地看君桥。 “少谷主,此处人杂,还是不要轻举妄动。”青衣护卫低声对君桥说。 “若是日后哪位侠士有幸见了闻门主,烦请带我乱花谷一句话,”君桥眼中闪过一丝十五岁少女不该有狠毒,“我乱花谷,全谷上下,从今往后,与焚天门,势、不、两、立!尔等若是帮焚天门下弟子一分,便是我乱花谷全谷公敌!” 几个华山弟子相视会意,中原乱花谷和东海焚天门两大势力居然开始敌对,鬼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怎样,这下可有意思了。 谁都没有注意,茶馆二层的木栏边上还靠了两个穿便服的北罚弟子。 “师父,我看见闻惊雷了,在那个角落里坐着。”惊浒用腹语暗地和坐在一边的喻修说道。 喻修斜睨黑斗笠男子一眼,目光很快落在男子右手的青黑宝石戒指上,眼神一凛。 “不要说话,装没看见。”喻修也用腹语回道。 “师父,为何不趁机杀死他?这是绝好的机会,我看见许多正派弟子。” “不,”喻修慎重否定,“七年前,合我门下三尊之力,都未能将闻惊雷杀死。他这个人,实力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命运驱使,江湖几大主导势力:茗秀宫,焚天门,乱花谷,北罚宫的弟子或是掌门,都神奇地汇集在这一家小小茶馆中,场面剑拔弩张,争斗一触即发,却仍旧艰难维持着表面的安稳。 喻修暗暗沉思,门派间没有永远的联盟,也没有永远的敌对,一切不过是各自的利益争端。乱花谷和焚天门关系决裂,说明焚天门已经开始实施报复,很有可能引起其他门派纷纷站队,他还是应该立即回北罚山,尽快将此事禀告掌门。 焚天门,闻惊雷,下一个你要报复的,就该是北罚宫了吧。真是可惜,七年前杀了你全家,唯独没能杀死你。 第7章 三年时间,不过弹指一瞬而过。 刚入冬的北罚山依旧在洋洋洒洒地落雪,入眼全是不着点缀得白色。不论时间过去多久,不论弟子几番更替,北罚宫依旧是这样的构造,这里是不会被时间留下印记的。 想到这里,轻欢不禁唇角泛起笑意,还好北罚宫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子,自己作这张画挂在荣枯阁,什么时候看都很应景。 十岁的少女身量长高许多,五官微开,稚嫩中已可见倾城的容貌。当初的狼狈与瑟缩早已不再,一袭鹅黄水袖轻衫,脖间血红的流玉与眉间的一点朱砂交相辉映,灵气四溢,可爱得让人想捏捏她的脸。 轻欢懒散趴在桌上,左手拿一只沾了墨的狼毫笔,脑中思索画图如何布局。 “轻欢,该吃饭了。”云棠走进屋子,亲昵地摸摸轻欢的脑袋。云棠此年十六岁,正是如花似锦的年纪,举手投足间愈发的温软和善。 “师姐,我还不饿呢,”轻欢细声细气地撒娇,黝黑的眼眸灵动地转来转去,“师父不是要从华山回来了吗,半个月不见,我要加紧画好这幅图送给师父。” 云棠轻笑:“好啊,师父要是见到你这么有长进,她老人家一定高兴。” 轻欢闻言,突然跟炸了毛一样扬起声调:“师父哪里老了!” 云棠拍了一下轻欢的小脑瓜:“好了,我不就说着玩的么。一会儿让子趁师兄把饭菜给你送进来,要记得吃啊。” 轻欢作为师门中最小的女孩子,幼时本就命途多灾,惹人心疼。南泱宠她,边子趁和云棠更是恨不得把她宠上天去,三年来把轻欢的性子养得愈发骄纵,天不怕地不怕的。轻欢谁的话都不大爱听,只有南泱才能治住她。师父说一,她绝不敢说二。 云棠有时候觉得师门上下把轻欢保护得太好了,让这孩子少了许多磨练,所以才养成这么张扬的性格。不过还好有师父在,这小崽子谁的话不听都不敢不听南泱的。 “师姐……”轻欢突然像蔫了的气球一样软软趴下去,语气颓败,“师父走了十六天了,明天就该是第十七天了。她为什么不答应带我一起去华山……她明明答应我会尽快回来的,都这么久了……都这么久了……”说着说着,轻欢的尾音竟都带了一丝哭腔。 “师父带着你这个小孩子去修道吗?你在师父身边怕是净给她添乱。行啦,这么点事哭哭啼啼的,我刚刚得到消息,师父说后天就回来了。”云棠递给轻欢一张手帕,软声安慰。轻欢不管长多大,骨子里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离不开师父。想当年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南泱外出也是有的,子趁和自己哪有这么大的反应。 “对了,师父还说,这次回来就授你剑术。” 轻欢把鼻涕眼泪呼哧呼哧抹在帕子上,说话声音都嗡嗡的:“学不学剑有什么要紧,师父回来就好了……” 云棠苦笑摇头,到底还是小孩子。 时辰差不多该到了。 荣枯阁的三个师兄妹统统跑到北罚宫门口等候南泱回来。以前南泱外出,边子趁和云棠从来都没有跑到山门口迎接的习惯,这次被轻欢硬生生拖来。北罚宫门口是他们能走到最远的地方了,他们这个年纪与阅历的弟子,都是不被允许下山的,不然轻欢铁定不止下山,估计还会再走几百里去接南泱。 边子趁懒洋洋斜靠在山门石柱上,看着头顶的太阳估计时间。云棠和轻欢小声聊着什么,轻欢一边听着,眼睛一边焦急地往外头看。 远处雾霭迷蒙中走来一个人影,那样熟悉的从容步调,风姿绰约的身影,仅仅一个轮廓就美丽得让人无限遐想。恍然周身气场仿佛引起风雪共舞,宛如谪仙步尘。 “师父!”轻欢高兴呼喊,蹭地跑出去,一头扎进南泱怀里。 “半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一点。”南泱眉眼含笑,手摸摸轻欢的头发。 轻欢把脑袋埋进南泱胸前,无限温软的触觉蔓延开来,混着熟悉的梅花清香。轻欢搂着南泱的手微微颤抖,脑子里一时间空白,感觉自己脸都烧红了,怎么师父抱她那么多回了,自己还是这样容易害羞呢…… “师父,你怎么这么晚回来,我很想你。”轻欢有些委屈地在南泱耳边撒娇。 “师妹,师父以前外出修道都起码要两三个月的,这次才十几天就往回赶了,都是为了你,你还不满足?”边子趁调笑道。 南泱抱起轻欢,把她单手托起,小女孩高了不少,抱起来也有些费劲了:“回荣枯阁吧。” “哎师妹师妹,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边子趁一边走,还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逗弄轻欢。 轻欢脸更红了,她感觉到南泱托住自己臀部的手,不禁环住南泱莹白修长的脖颈把脸埋进去。她喜欢师父这么亲密地抱自己,又不由有点惆怅,自己越长越大了,以后师父怕是不会再这么抱自己了。 南泱微微偏头,极亲昵地在轻欢耳边轻声说:“今晚到我寝宫来,别忘了。” 轻欢连忙点头,抬起一点脸,看着南泱那诱人的白皙皮肤和颈部轮廓,心里又是一阵狂乱的跳动,好想亲一口哦……可是,师父会生气的吧?……不会的,师父那么宠自己,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可是师父那么冷冰冰的…… 犹豫再三,轻欢心一横,侧过脸在南泱耳垂上蜻蜓点水般轻轻亲一口,然后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又把脸埋进南泱肩窝。 南泱正端正走着,突然感觉到耳垂上一点湿热气息和温软触觉,敏感的耳朵立刻红透了,连着那一侧的脸和脖子都染上许多红晕。这小崽子……普天之下,也只有她敢这么轻薄自己了。南泱皱眉,正想呵斥轻欢两句,轻欢先开口,娇滴滴地道歉:“师父……徒儿错了嘛……” 南泱顿时也不好再训斥什么,但平白惹得自己红了半张脸,又有些不甘。 片刻后,南泱清冷嗓音在耳边响起:“今晚,带上戒尺,到我寝宫来。” 第8章 轻欢十分慎重地挑了十几把不同的戒尺,长短轻重不一,然后一顺排开,把云棠拉过来,很认真地指着那一排戒尺:“师姐,你看哪个打在身上不那么疼?” 云棠噗哧一下笑出声:“你又耍什么宝?是不是平日太宠你,你皮痒了?” “才不是。”轻欢想到师父那冷冰冰的语气哀叹一声,一定生气了吧,“我干了坏事,师父要打我。” “师父那冷淡的性子,怎会生你的气。你这捣蛋鬼,到底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 “那个……”轻欢想到缘由,脸上又一红,口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师姐你别问了……” “好吧。那带这根去吧,显得有诚意。”云棠坏坏地挑出一根最粗重的。 轻欢那表情都快哭出来了:“这么粗!打手心里会骨裂的啊!” 云棠挑眉:“那挑根最轻的?长长细细的,抽起来会更带劲。” 轻欢小脑瓜飞快运转,其实粗的细的都疼,要不就把这些都带去让师父挑,显得有诚意,没准师父被自己的诚心感动就不打了呢。 轻欢狡黠一笑,把一堆大大小小的各种戒尺往怀里费力一抱,往南泱寝宫跑去。 南泱很显然已把那句戏言抛到脑后,她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回寝宫后只想净身沐浴。 呵退所有侍女,南泱独自站在浴池边准备脱衣洗浴。 白色衣袍被一件一件轻巧褪下,露出细长莹白脖颈,以及弧线完美的肩廓。长长的柔软黑发流瀑般散下,白皙纤瘦的诱人腰身隐约闪现,背部美丽的蝴蝶骨随着她的动作翩然跃动,腰部曲线的起伏足以引起天下所有人的邪念。 南泱的身材极为匀称,腹部因习剑而细腻紧致,肌肉轮廓隐隐形成一个“川”字形状。 谁能想到,那一袭飘逸禁欲的白袍下,是这样令人气血上涌的美景。 南泱将半个身子沉入热气弥漫的浴池,闭目冥思养神。思绪不知怎么想到半个月前。 她用了五天抵达华山,按理说起码要留足一个月以上再返回才合乎礼仪。期间不断收到来自于云棠的飞鸽传书,让她一天都不能安心修炼。 信里十封有九封都要提到轻欢。云棠说,自从她来华山后,轻欢时常发呆,晚上睡觉会偶尔哭醒,有时候说梦话都在叫着师父。饭也不好好吃,南泱才走没几天,眼看着轻欢那张小脸就尖了不少。 南泱感觉自己去了趟华山什么都没干,就是花了五天跑过去然后住了一阵,吃了几顿华山派的伙食,除了发现华山菜里土豆多而北罚的菜里青菜多以外,一点收获都没有。 她总觉得心里在惦念什么,或是说在等什么。 浴池里水气氤氲,热气为南泱白净的脸染上一抹潮红,清冷脱俗的脸上竟模糊有了一丝娇媚。 “师父……” “哎,你别进去,尊上正在沐浴……” “师父叫我来的,你别拦我。” 声音瞬间就到了门槛处,南泱眉头一敛,迅速起身,带起“哗-------”一声巨大水声。还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衣架上的白衣就飞起,转瞬便套在南泱娇好的身躯上。 轻薄衣衫被水濡湿,十分贴合地黏在南泱身上,发尾和脖子尚还在滴水,襟口微敞,露出雪玉般的肌肤。 轻欢一脚刚刚踏进门槛,看见南泱这身形容,目瞪口呆,傻呼呼地抱着一堆戒尺愣在原地。 “叫你晚上来,现在是什么时候-------”南泱眉间愠怒,往窗外一看。黑沉天空勾着一弯细细的上弦月,周围不见一颗星星。她声音戛然而止,气氛一时沉默。 空气似乎都凝固下来。轻欢紧张地吞口水,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的心飞速有力地跳动。 许久,南泱才回过神:“哦……原来已经天黑了。” “是……徒儿唐突……”轻欢觉得现在说话莫名的不利索,差点把舌头咬了。 师父真的好美,是她见过最美的人。虽然她一天到晚都呆在北罚也没见过几个人。轻欢晃晃脑袋,觉得自己现在状态怪怪的,有点晕,或许是浴池里的热气太浓了。 “你……拿着这么多木棍做什么?”南泱一时没想起来。 “师……师父早先说的,叫我带着戒尺来找您……” 南泱走上前,靠近轻欢微微俯身,还未整理好的白衣和沐浴后身上愈发浓郁的梅花香气,都让轻欢心里一窒。 “我记起来了。正好,就拿这一根吧。”南泱抽出一根细长轻巧的,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轻欢傻傻地点头:“哦……” “拿着它,去梅园等我。今天就教你北罚入门剑法。” 轻欢一愣,赶忙恭敬跪下:“谢师父。” 晚风清冷,引起小面积的残落梅瓣儿轻轻飞舞,风顺着些许醒神的梅香吹入轻欢鼻中,和南泱身上惯有的味道一模一样。 北罚山地处极北,常年落雪,平常花草根本不能存活。只有这一园梅树,常开一树粉白梅花,为这冰天雪地单调的白添上一点色彩。 南泱喜欢梅花,常来梅园打坐。铺满地面的粉白花瓣好似仙境,一朵一朵盛放的小小梅花不但好看,更多时候也被拿来练剑。有那么一段时间,南泱执着于用剑在细碎花瓣上刻字,且花瓣不能被力道打下枝头。 轻欢拿着戒尺在梅园里等待南泱,不知多久,肩头飘落了零星梅花。 南泱不知何时站到了轻欢身后,手里拿着一柄雪青长剑。 “你的警惕性真差。”南泱嗓音淡漠不着情感。 轻欢并不转身,只娇俏一笑:“我知道是师父,所以才不警惕。” 尽管南泱身上的气息与梅园将近融合,可那才沐浴完的温热,还有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一种感觉,轻欢怎会认不出。 南泱摇头:“狡辩!……之前给你的心法可好好练了?” “是,徒儿有练。” “那就好。你好好看我,我挥剑的姿势和脚下的步法都记住。”南泱话音未落,提剑飞身而起。 轻欢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死死盯着南泱舞剑的身姿。纤瘦身体裹着的干练箭袖白衣,在黑夜里宛若游龙惊鸿,袖口卷起猎猎狂风,带起落地的粉色花朵追随而去。 雪青剑尖直朝枝头一簇梅花刺去,剑尖一挑,打落十二片花瓣。南泱从容轻跃转身,一步踩上第一片落地的花瓣,同时薄如蝉翼的长剑刺穿空中另一片,剑撩起的剑风又把其余花瓣掀起一个恰好完美的高度。 南泱转身旋转再次踏上第二片落地花瓣,俯身几乎贴地,剑尖又精准刺中一片,丝毫不差。其余四步,皆是此套路。 南泱这一整套剑法耍下来,正好踩了六朵花瓣,每一朵的步法都对应一个姿势刺中空中的梅花,她看起来十分轻松完成,动作快到不仔细看都看不出具体姿势。 南泱利落收剑,望向一边略显呆滞的轻欢:“看清了?花我会为你打落,你按照我刚刚的姿势与步调,用戒尺打中即可。” “师父,太难了吧!不是说教入门剑法么?”轻欢苦着小脸,一脸为难。 “这就是基础的六步入门剑法,你一定要练好这六步。其余更高技艺的剑法都源于此六步,又受克于此六步。万物皆有其源,源头是最简单的,同时也是最能制住万物的。” “哦……好……”轻欢心虚极了。 南泱看出她的不安,安慰道:“你挥剑前按照我之前给你的心法运功,会容易许多。” 轻欢点点头,左手颤巍巍端起戒尺。 南泱脑中一个念头莫名一动,眼中闪过不知名的一丝情绪:“用你的右手。” “什么?我的……右手?!”轻欢脑子一下空白,她本就极为心虚,南泱突然提出这样高难度的要求,更让她不知所措。垂在身侧的右手不住颤抖起来。 右手……系着三年前那段她懵懂时期,最不堪也是最不愿想起的一段过往。记忆犹如洪水猛兽,汹涌而来,瞬间打垮轻欢好不容易积攒的自信。 “你试试罢。我要看看这几年你的右手恢复如何。” “师父!”轻欢急道。 南泱看着轻欢的目光顿时柔和起来,她缓缓走上前,手搁到轻欢肩头,温声细语:“欢儿,你怕什么,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 轻欢一时沉默。她不仅是身体上的障碍,更多的是心理上的障碍。当年那撕心裂肺的接筋之痛历历在目,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日常起居都不太敢动右手,现在要拿剑,又谈何容易? 空气都静得凝固了。 南泱等不到轻欢的回应,只是叹气:“罢了。你需记得,年龄的成长和剑术的精进都不是最重要的,看透你的心境,突破你的心境,这才是我北罚修的道。你先用左手来练吧。” 轻欢觉得这一刻自己没用极了,她不能理解师父口中的道,也不敢去做一些事。她什么都不会,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师父呢?一辈子都追不到吧。 南泱静静站在一棵梅树旁,雪青长剑在枝头随意一挥,不需用眼去看,她就能掌控每一片花瓣飞下的轨迹。那样抄手闲适的淡然,每个动作都时刻表现着她高深莫测的实力。 轻欢看着那梅树下白衣翩然的清冷女子,胸口一阵酸涩。她忽然觉得,虽然师父那么靠近地站在那里,却又与她隔了一个天地轮回,遥远得永不可及。 轻欢的头一剑就刺空了。 “再来。”南泱不着感情的声音在此刻有些叫人难受。 轻欢点头,走回原位,努力运功,一边回忆刚刚师父走过的步调。 不知练了有多久,轻欢起先还暗暗数着练习次数,到后来无数的重头来过都让她心灰意冷。为什么师父做起来如此流畅简单的几个动作,自己怎么都做不到?好几次,就快要打到花瓣了,可就差那么一点点,永远都差一点点。 轻欢拼尽全力刺完前两剑,第三个动作才转身起步,脚下一滑,就重重地摔到地上。 轻欢一时间眼眶酸酸的,莫名委屈。 南泱见状,不像往常那样过来搀扶并好言安慰,她目光一凛,声音骤然冰了三分:“起来,重来!” “师父……”轻欢声音有些许哽咽,她练了很久了,也很努力了,手腕都阵阵酸痛。 “完成不了就坐在地上哭闹,像什么样子?你以为练剑是儿戏吗,由得你想怎样就怎样?”南泱的眉眼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冰霜,“你可知子趁第一回练就能刺完五剑毫无偏差,云棠才试第三次就能刺完整整六剑?” 轻欢再不敢吭一声。 南泱看着轻欢那弱小的跌坐在地上的小小身躯,和受到训斥后沉默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她原以为轻欢幼时遭到那样非人的苦难,心性会高于同辈人一些。但事实并非如此,荣枯阁里只有自己、云棠和子趁,能够给轻欢的太有限了,这几年又太过纵容她,才养出这样脆弱的性子,轻欢有时候过于依赖于哭闹和撒娇来解决问题,这是万万不可的。 南泱顿了顿,像是已经深思熟虑过一样:“明日,你就去鸿飞阁,和最普通的入门弟子一起,和他们一样上早课晚课,从最基本学起。” 南泱略微停顿,下一句话一下就将轻欢打入冰窖,分明语气是常有的平淡,内容却叫人心寒非常: “从今往后,鸿飞阁的主人凭子徕,便是你的新师父了。” 说完,南泱狠狠心,转身拂袖而去,再不回头看轻欢一眼。 南泱清楚,在荣枯阁这样的环境下,轻欢很难再有阶段性长进,有些事不是她或者云棠能够授予的,有些经验,还需要轻欢自己去慢慢摸索。她需要到同辈的群体中去,而这个是自己不能给她的。 轻欢听到“新师父”的字眼,身体狠狠一震,泪水更加汹涌。看见南泱离去的冷清背影,竟然就这么抛下自己走了,头都不回。 轻欢觉得心里的某个部分像是挖走了一大块。孤独的小小背影在梅园地上坐了很久,久到东方吐白,厚厚一层落花险些把她埋成一个花丘。 师父……这是不要她了吗? 第9章 “圣人云,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形,物或恶之……”鸿升云说到此处,精明眼睛瞟座下的南泱一眼,说教突然停住。 “南泱,为师刚刚讲什么了?” 南泱出神的目光瞬间收回,离座站起来,合拳微微颔首:“师尊,弟子惭愧。” 鸿升云的表情没有愠怒,也没有无奈,一如往常的平和:“你坐回去罢。既然无心修炼,咱们就说说修炼之外的事。” 鸿升云座下,喻修一身蓝白交替的翩翩长衣,端正坐在鸿升云右侧;容怀和南泱皆一身纯白衣冠,坐在左侧,三人恭敬拜听。 “前段时间,喻修带回消息,焚天门和乱花谷开始敌对。为师听说,就在昨日,乱花谷的谷主夫人中毒而亡。” 容怀皱眉:“毒?莫不是……” 鸿升云点点头:“正是焚天门独有的黄泉蛊。” “原来是焚天门暗杀的谷主夫人,怪不得乱花谷少谷主带着人到处搜寻闻惊雷的下落。”喻修淡淡说道,他早就猜到了,可黄泉蛊的名字还是让他心里一惊。 鸿升云叹口气:“万事皆有因果。此事是我北罚与乱花谷共同种下的因。七年前,若不是我们两大门派联手,生生屠杀天隼教全门上下,连同作为左护法的闻惊雷一家也……” 喻修摇头:“师尊,七年前天隼教祸乱中原,生灵涂炭,理应受到灭门之灾。谁料单单漏了一个闻惊雷,这几年极力拉拢当年魔教余孽,不断壮大焚天门,他这是准备建立第二个天隼教!” 容怀面露忧色:“师尊,当初是我们亲手搞得闻惊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现在既然开始对乱花谷展开复仇,想必离我们北罚也不远了。” 鸿升云眯眼捋胡须:“是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怕闻惊雷暗地里的动作,我北罚上下成千上万的弟子,很容易下手。喻修,你警惕些,看护好年幼的弟子。” 喻修思索片刻,问道:“师尊,为何我们如此被动?应该趁现在焚天门气焰还未达到巅峰,尽快主动铲除才是。” 鸿升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看向一边的南泱:“南泱,你怎么看?” “弟子前几日才由华山回来,道听途说了些江湖现况。焚天门建址东海,岛屿繁多,极难攻克。再者,焚天门现在的势力已超过当年的天隼教,暗地里还与许多中原门派有联盟,不可草率攻击。” 鸿升云赞同:“南泱说的对。今时不同往日,焚天门的势力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最应做的,还是以静制动。” 南泱由掌门主殿走出,脑中不由想到七年前她和二位师兄共同剿敌的往事,微微出神,马上踩到石阶边缘都没注意。 她突然感觉有一只温热手掌扶住自己的胳膊,往后轻轻一拉,险些撞上身后那人的胸膛。 容怀放开南泱,退开一小步,语气关怀:“你在想什么?差点跌下石阶都不知道。” 南泱低头道:“没有。多谢师兄。” 容怀仔细端详南泱那轮廓柔美的脸,忽然伸出一只手,朝南泱摊开:“把手放上来。” 南泱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把修长好看的手放到容怀宽大的手心里。 一阵精纯磅礴的内力排山倒海而来,南泱本能的运功抵抗,刚开始还能两两相抵,后来竟越来越抵挡不住,直逼得她额角冒汗,手掌微颤。 容怀及时收功,撤走内力,皱眉摇头:“南泱,你这三年,为何功力一直停滞不前?” “什么?”南泱有点愣。 “你知道,修道要心无杂念,心如止水,以求得与天地最自然地融合。你没发现吗,你虽有修炼,却是一点实在的进步也没有。” 南泱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细语:“不会……为什么……” “你心有牵挂。从面相就可看出,心境不纯。回去好好想想。”容怀拍拍南泱的肩,柔声安慰。 喻修这时才从掌门主殿出来,路过容怀和南泱时停下,看向南泱: “师妹,你最近总喜欢走神,休息不好吗?” “大师兄,你又炼了哪些安神的好丹药,挑几瓶合适的给南泱送去吧。”容怀说道。 喻修点头应下。师兄妹三人在掌门主殿门口闲聊,喻修斜靠石栏,神情是惯有的严肃。容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身温文儒雅的气质宛如仙人,南泱只是略显安静地端正站在容怀身侧。 路过掌门主殿的低级弟子纷纷侧目,虽听不到三尊在说什么,但单是那三位往那儿一站,就美得和一幅水墨画一般吸引人了。 云棠看着固执地停留在荣枯阁门口的轻欢,无奈劝道:“轻欢,师父说了,她今日去掌门主殿,或许一天都不回来。师父嘱咐我,一定要在今日之内把你送到鸿飞阁去,你乖乖听师父的话吧。” 轻欢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完:“师父骗我。我不走。” “师父也是为了你好。”云棠心里也有些难过,今早师父和她说这样的安排时,她着实吃了一大惊,想不到师父竟舍得将轻欢送出荣枯阁。 其实南泱此举并非将轻欢逐出师门。鸿飞阁是很特殊的一个地方,又是最寻常的一个地方,才入门的弟子都要去那里,被编分成不同的“舍”,一舍三十人,由若干位有学识的道长统一传授技艺。 从今往后,轻欢都得宿在鸿飞阁了,日常起居和早课晚课都和普通弟子一样,可能他们十天半个月的都不能见面。 不过南泱自始至终都还是轻欢的亲传师父,鸿飞阁的凭子徕只是暂时作为轻欢传道授业的师父。 可轻欢显然不能理解,她心里觉得南泱真的不要她了,再也不愿当她的师父了。云棠劝的一句也听不进去。 轻欢鼻子一抽,开始哭起来:“师姐……我会好好练剑,我也会听师父的话…我会用右手,我什么都听师父的,师姐你、你和师父说说,不要把我送给别人好不好……” “师父没有不要你!”云棠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这小鬼怎么就听不进自己的解释呢。 边子趁吐出嘴里咬着的一根草,吊儿啷当地说:“师妹,你哭什么,我和你云棠师姐都是从鸿飞阁过来的,有什么怕的!云棠,你还和她多说什么,赶紧送过去才是正经事。” 说完,边子趁一个健步上前,把轻欢像拎小鸡崽儿一样拎起来,不管轻欢激烈的反抗,直接朝鸿飞阁走去。 “哎,师兄,你温柔一点……”云棠连忙跟在后面,一边安抚轻欢一边责怪边子趁粗暴。 南泱正和容怀一同走在高层的复式行空回廊上,她耳力极好,听见不远处的地面有人在吵着什么。驻足细看,原是子趁、云棠和轻欢三人,前后往鸿飞阁走去。 “子趁拎着轻欢做什么?”容怀随南泱停下,好奇问道。 南泱的目光锁定在不断挣扎的轻欢身上,淡淡回道:“我叫他们把轻欢送到鸿飞阁去。” 不用仔细听,都能听见那孩子口中嚷嚷的话。轻欢被高大的边子趁毫不费力地揪着后衣领,哭天抢地地撕心裂肺喊: “师父!!!师父!!!”那动静都足以把掌门主殿的房顶掀翻。 “你这宝贝疙瘩舍得放手了?”容怀笑道,“不过,这决定是对的,对那孩子也好。你也该收敛心思,好好专心修炼。” “师兄说的是。” 南泱目送着子趁一行人慢慢走远,扑腾的小家伙的哭喊也逐渐听不清,直到消失在茫茫楼阁中。 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师兄,你那铸剑池还有空位来铸造新剑吗?” 容怀挑眉:“有。怎么?” 南泱收回目光,认真地看向容怀,清茶一般的浅色眼眸似有光华流转:“我要为轻欢,亲手铸一把剑。” 第10章 东海风光秀丽,四季常春,什么时候登高望远,都是一片翠绿嫩红。 焚天门建立于众多岛屿之上,地域可谓天下最辽阔的门派。繁多的大小岛屿星罗棋布地镶嵌在碧蓝的大海上,无数船只停泊在各个岛旁,弯弯曲曲的水路像迷宫一样绕花人眼。 最大的那个岛上翼然矗立着这片海域最高的建筑,那是焚天门的权势中心,掌门闻惊雷所居住的地方。 然而也是海域上,最冷清寡人的一个岛。 闻惊雷沉默坐在掌门宝座上,听旁边两个属下详细禀告门中事宜,有些发直的目光暴露了他正出神。 “左烈火旗三千人已抵达郁水关,右极光旗堂主昨日返回门派,带来收录了各大门派隐藏势力和人数的卷轴,以及部分门派的地图,函括部分秘密地道;烈火旗堂主发回线报……” “等一等……”闻惊雷突然打断他们的话。 “是,门主。”阿风抱拳恭敬道。 “乱花谷……” “乱花谷的人被阻在东海外,他们有一二百人,像是来试探情势的。门主放心,水阀天堑已放下,他们进不来。” “嗯……”闻惊雷微微颔首,右手食指上的青色宝石戒指反射着窗口射进的点点亮光,许久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那么……他们有在继续找她吗?” 阿风努力思考了一下才意识到闻惊雷说的是什么,忙回道:“是,门主,您知道的,这些年从未间断。” 闻惊雷眼中浮现出一抹难以言说的情绪:“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另一个下属阿起说:“哪里有什么消息。门主,都过去这么久了,她早该死了……” “咳!”阿风瞪阿起一眼,没点眼力见。 闻惊雷重重地长叹一声,手指疲惫地按上太阳穴:“你们下去吧。不管怎样,不要放弃。” 阿风和阿起对视一眼,默默退下。 闻惊雷扶住座椅缓缓站起,空荡荡的大殿连一个侍女或侍卫都没有,紧紧关闭的大门和窗户隔绝了大部分阳光,空气中有丝丝阴冷气息。 闻惊雷走入内殿,是他平常处理事务的书房。高高的书架填满了整间屋子,上面放满的书被细心分类放开。闻惊雷走到一个书架前,有些枯瘦的手指摸上隔板,拨弄几下,打开一个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个长长的木匣,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闻惊雷小心打开,从木匣中拿出一卷画。 他拿着画走到书桌旁,缓缓摊开。 那是一幅美人图,画里是一位容貌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身穿富贵的淡黄长衣,正在一簇长势甚好的牡丹丛前拈花而笑。 美人身量娇好柔美,眉眼情长,发髻如云,细长眉间有一点鲜红朱砂,像刺开的一滴鲜血,灼灼映华。画的右侧题了一句诗: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后有一行小字:壬午年七月十八于天隼教西苑作。 闻惊雷面色复杂,一时间曾经妻儿承欢家中的记忆浮上心头,戴着青色宝石戒指的手指缓缓抚过画面,触到那一行题诗时禁不住颤抖。 这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也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亡人。 他生生世世都忘不了那个画面,北罚与乱花谷一同杀入天隼教,北罚宫的弟子用剑指着她的脖子,挚爱之人那样悲惨地死在他眼前,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脸,他目眦尽裂,喉咙嘶吼到崩溃,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站在那里,亲眼看着他们杀了她!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 他恨北罚宫,恨乱花谷,恨了整整七年,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恨,他做梦都在恨,他怎能不恨?! 他没有一刻不想提剑立刻杀向那些名门正派,灭门之恨,血海深仇,七年来无时不刻在腐蚀他的脑和心。他简直恨透了那些伪君子口口声声说的正义,他们以所谓正义之名,做了最惨无人道的事。 天隼教上下整整五千余人啊,一夜之间全数惨死,纵然他闻惊雷有再多罪孽,他的妻子,他的儿女,那些脆弱的家人又有何过错?乱花谷美名其曰,铲除奸凶,实际呢,问鼎中原的狼子野心,那令人作呕的贪欲真是够恶心。 “乱花谷……北罚宫……好好在那儿等着我……”闻惊雷冷冷低笑,混浊的眼睛残忍地发红。 ************ 云棠夹了一筷菜放入碗中,盯着碗发了会儿呆,又环顾四周,还是叹了口气放下碗筷。 依旧是像往常一样,师徒几人一同在落雪的小院石桌上用餐,丰盛的菜肴隐隐冒着诱人的热气。可气氛是很奇怪的沉默。 沉默得都有点压抑。 子趁歪歪斜斜地坐在另一边,眼睛专注地盯着桌子上的菜,筷子一刻不停地往嘴里送,咬得青菜咯嚓咯嚓有节奏地响。这位还算正常,平时子趁师兄也是像这样和头猪一样只顾着吃。 云棠又看向左手边的师父。南泱坐得端正,一手端碗,一手内敛地拿筷,吃相非常优雅有礼教,清茶一样的浅色眼睛低低垂着,看不出一点情绪。 师父也和往常一样,不爱说废话,脸上永远都没有大喜大悲的表情,吃饭更是遵循古人祖训,食不言寝不语。 所有人都没有异样,但唯独少了轻欢,就一下少了人气。 往常轻欢在饭桌上总是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她总是先缠一会儿师父,等惹得师父眉间出现一丝不悦,再扭脸来缠云棠,等云棠哄她,一脸的娇俏可爱,灵气四溢。 原来少了轻欢,饭桌显得这样无趣。云棠差点都忘了,三年前轻欢没来的时候,他们师徒也是这样吃饭的。 “师父,今天得空不去看看师妹吗?”云棠忍不住问道。 南泱慢条斯理地吞下口中的食物,像是根本没放在心上:“今日没空。我要去铸剑池。” “师父,师妹走的时候很想见您,你如果不去看看她,师妹就越想越难过,我怕您和师妹之间会产生间隙啊。”云棠觉得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如果她的心胸和想法都这么狭隘,我也没有必要把时间花费在这么一个徒弟身上。”南泱放下碗筷。边子趁偷偷给云棠使眼色,叫她不要多说。 云棠直接忽视掉边子趁,师父怎么这样不近人情:“师父!轻欢是你的徒弟啊,你纵然是为了她才把她送到鸿飞阁,也不能就这样不管她了吧!轻欢还只是个孩子,师父这么狠心,究竟有没有把她当作你的徒弟?!” “云棠!”边子趁忙喝止她,云棠这是关心则乱,口不择言,太胡闹了。 南泱淡淡扫云棠一眼,站起身,语气依旧不急不躁:“那么你就代我去看看她。我先去铸剑池了。” 说完,南泱拂袖离去。清冷声音悠悠顺风而来:“为师要与容怀尊上闭关,或许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出关。子趁,代为师打理荣枯阁。” “师父!”云棠急得跺脚,师父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轻欢了吗! “云棠,师父自有她的打算,稍安勿躁。”边子趁拍拍云棠的肩。 铸剑池地处偏下,严格来说都不能算一个建筑。因为它是选了一处露出地表巨大的岩石凿开的一个山洞,洞口一处厚重石门,时常关闭。 南泱来时,容怀已为她打开石门的一道缝,一如往常的相会。南泱侧身进入,铸剑池中正在熔炼什么东西,一股灼人难耐的热浪扑面而来。 她不是没有见识过铸剑时的令人难受的环境,但习惯了北罚寒冷空气的南泱,还是禁不住皱眉。 容怀坐在一边,看到南泱眉眼含笑:“来了?先坐一坐罢。” 看见南泱正看池子里熔炼的东西,容怀又道:“那个你不用管。你要用的位置早就空出来了。先过来,你既然要亲自铸,我就和你讲讲铸剑的基础。师尊以前讲过的,时日久远,你怕是早就忘干净了。” 南泱点头,坐到容怀身边。 容怀慢慢说着:“最基础的铸剑术分为五步:制范,熔炼,浇灌,修冶,开刃。天下铸剑之术大抵皆是此套路。至于铸出的剑品种优劣不同,取决于铸剑的材料,以及熔炼时的火候。这二者直接决定剑刃的质量。” “嗯。”南泱示意容怀继续说。 容怀看向铸剑池:“普通的剑不到一月就可以铸完,可一柄好剑要炼上三五年,从胚形到镶嵌装饰都要大花心思。开始铸剑后,你这三五年都得不停往铸剑池跑,有时候个把月都出不去,真有那个耐心?” “我知道。所以我现在就来找你了。“南泱顿了顿,”我希望她学有所成之时,有一把合手的好剑。” 容怀疑惑问道:“南泱,你那两个徒儿可都是直接问我要的现成的剑,连你自己使的剑,都不曾费这样的心思。你当真这样喜欢你那小徒弟?” “首先,师兄现在忙着炼另一把重要的剑,顾不上我这边。再者,轻欢天赋欠子趁和云棠一些,右手又有旧疾。我是她师父,为她铸一柄剑,是我现在能为她做的为数不多的事。” 容怀想了想,又问:“所以呢,你到底为什么喜欢她?” 南泱淡淡回道:“师兄,你又为什么喜欢铸剑?” 容怀闻言一愣,像是没有想到南泱会这样反问,随即爽朗一笑:“你问的对,是我糊涂了。修道之人,不问本由,皆因缘起。” “她是我的徒弟,我是她的师父,这个理由就够了。”在池中翻腾的火光映射下,南泱的眼睛泛着柔和而认真的光。 容怀站起来,走向一边的石架,从最下层取出一长盒特制的泥土,回头看南泱:“那就开始吧。首先,做剑范。” “师兄说,我听着。”南泱看向那盒泥土。 “这就是第一步,制范。用泥做成盛放熔液的泥模,即为此剑所成的大致形状。剑身的宽窄厚薄,以及剑上要有的纹路,和要镶嵌的宝石装饰的空当等,都要兼顾。想象液体流入剑范的样子,花纹要反过来凸出雕刻,在剑身凝固后才能有内凹的图腾。能听明白吗?” “是。”南泱细细记下。 “制好剑范后,放入炉火高温烘烤至坚硬成型,留着以后注入熔液时用。”容怀简略解说完,又轻轻一笑:“其实剑的模样对于剑的威力来说不是很重要,不过是女孩子用的,你就做好看一点吧。” 南泱拣了个安静角落坐下,泥模置于膝头,挽起白净袖口,接过容怀递过来的刻刀,专心刻起来。 热浪滔天的环境丝毫没有打扰到南泱,滴滴莹润汗珠渗出在她的额角。有一滴汗珠顺着莹白脸颊滑下,滴落在泥模上,倾刻便被热气蒸发,化为消逝在空中的半缕青烟。 第11章 鸿飞阁弟子寝房中。 疏雨好奇地打量坐在床头傻乎乎发呆的小姑娘,脸蛋软软下巴尖尖,皱得紧紧的眉毛中间还有一颗红红的痣,看起来蛮漂亮的,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她今年才满九岁,能够来到北罚宫,被选中作为新晋弟子入住鸿飞阁,可是高兴了整整两个晚上都睡不着。这世上还有能进入鸿飞阁还不高兴的人么? 疏雨还是决定先和她打招呼,毕竟从今天开始除了去学堂她们就要一起吃睡了:“你好?我叫疏雨。” 轻欢没精打采地看疏雨一眼,和她相近年龄的小姑娘笑得十分和善,颊边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脸颊白嫩,睫毛纤长,很漂亮的小人儿。她软塌塌回道:“哦……我叫轻欢。” “呀,我前两天听其他人闲聊说起你了!你是不是荣枯阁出来的?”疏雨惊道。 轻欢心头一阵烦躁,别过头去。 “为什么呢?你不是已经是南泱尊上的徒弟了吗?” “我……”轻欢才要回答,外面就跑进来一个普通弟子,催促她们:“马上就要拜见凭子徕道长了,你们还有时间闲聊?快来主厅!” “要拜师了!”疏雨眼睛闪闪发光,蹭地站起来,不顾轻欢反应就拉起轻欢的手往外跑。 轻欢还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悲伤一会儿,结果被疏雨不由分说地拉着一路狂奔出去,还没回神就已经到了鸿飞阁主厅门口。 门口站着许多与她年纪相仿的弟子,都还没有进入主厅,三三两两的聚堆闲聊着。 一个男孩离轻欢比较近,轻欢听见他和他身边两个人兴奋说着:“哎,你们见过三尊了么?我听和我同屋的弟子说,他前两天在掌门主殿门口瞧见了三尊的衣角……” “要是你,你想拜哪个尊上为师?”另一个小孩打断他,显然激动地不得了。 一个小姑娘一脸崇拜地接话:“当然是容怀尊上啦,我见过他的画像哦,真的和书里写的君子一样呢!” “要是我,我就想拜南泱尊上!虽然传说不大爱说话性格冷冰冰,但是长得漂亮啊!和仙女姐姐下凡一样。”一个小胖子双眼放光,眼见那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喻修尊上也很好嘛,据说他的炼丹术天下独绝,要是当了他的弟子,就能炼出长生不老药!” 轻欢听着啧啧生叹,一脸嫌弃,暗暗心想:容怀师叔有什么好,没事儿就往荣枯阁跑,来调戏师父。喻修师叔也是,老是那么严肃板着个脸,每天一副谁欠了他八吊钱一样。 虽然师父也老是板着脸……但是,师父对她还是很温柔的啊!还是师父比较好吧! 可是……等等!!……他们说这话的意思是……他们以后有机会拜入三尊门下?! 轻欢心里一惊,心里瞬间什么念头都冒了出来。 还没来得及梳理一下逻辑,主厅大门就被两个弟子拉开:“你们进来罢。” 凭子徕是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的年轻男子,神情端庄儒雅,气质和容怀有些相像,不过轮廓要硬朗些许。 他目光扫过这些新入门的弟子,看见轻欢便停留了一会儿。南泱把她送过来也真是时候,刚好撞上这一群才刚刚进来几天的新弟子。希望这孩子性情不要太过顽劣。 “你们自己挑个位置坐下。今日先不授课,与你们讲讲门派里的基本事宜……” 轻欢刚挑了个边角座位坐下,先前同她说话的疏雨就挨着坐到了她旁边,冲她灿烂一笑。轻欢看着疏雨可爱的笑脸,心情也好了很多。 “北罚宫授道,也授剑。还有诸多副业可供你们修习,占卜术,八卦术,炼丹术,铸剑术,等等。位处北罚宫正中央的是掌门主殿,掌门鸿升云常年都在那里坐镇;东北峰的沧海阁、西南峰的挽浪阁、西北峰的荣枯阁分别住着喻修尊上、容怀尊上和南泱尊上。你们记好了,掌门主殿和三尊的住处不可无事乱闯。” 凭子徕端起面前的茶杯润了润嗓,继续说:“你们现在所在的,就是地处东南峰的鸿飞阁。东边是丹药坊,南边是练剑场,练剑场紧挨着的就是论剑台。再往西走一点,就是北罚宫的藏书阁;还有西南角的铸剑池。除了论剑台和铸剑池,这几个地方你们随时都可以去……” 疏雨听得一脸荡漾,偷偷和轻欢说:“北罚宫真大啊,我前两天拿着地图找鸿飞阁,结果都走丢了。” 轻欢撇撇嘴:“是挺大的,我在这里三年了都还没完全逛完。” “你都呆了三年了,真厉害。”疏雨笑眯眯地看轻欢。 突然一个尖细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是啊,怎么不厉害,人家可是从荣枯阁下来体察民情的呢!”那民情二字咬得很刻意。 轻欢顺声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双臂交叉抱于胸前,精致的脸蛋带着浓浓的挑衅,正眯眼看她。 “真不知你上辈子积了多少德,什么都不做就被南泱尊上收为徒弟。我倒是期待你的实力呢!”女孩压低声音,语气丝毫不客气,看着轻欢的目光透着一丝阴狠。 轻欢看她这副嘴脸,挑眉笑:“哪里,不过就是比某些人运气稍稍好了那么一点点,实力不敢说,总比一些才入门的弟子强就是了。” 女孩闻言一愣,随即又冷笑:“是么,要是那么强,还被撵来鸿飞阁做什么?怕是南泱尊上后悔收了个笨徒弟吧。” “我师父才没有!”轻欢陡然变脸,语气中有怒气,不禁声调上扬。 “安静。”凭子徕淡淡扫轻欢一眼,面露不悦。 疏雨拉拉轻欢的衣角,轻欢一脸愤怒,又不得不忍下,也没有理疏雨,自己一个人支着脑袋生闷气。 “你不要惹她,她是江南赫赫有名的世家兰府的长女,她叫兰泽。江湖四大世家你知道吧?很厉害的,我看老有一堆人天天巴结讨好她。”疏雨悄悄和轻欢小声说着那女孩的身份。 “那又怎样?!”轻欢一说话就火很大的架式。 “兰府的府主和北罚掌门素来交好,听说兰泽对北罚的什么事都了解一些。她要是讨厌你,可有的是办法整你!”疏雨叹气,自己的这个室友惹到了麻烦的人。 “这里坐的人,身份都这样显赫?你家里做什么的?”轻欢略有好奇地看疏雨。 疏雨一呆,面露难色,口中吞吞吐吐:“这……我不好说……” “哦……不说就不说。”轻欢一下又蔫了,软软倒在桌上。她没有一点心思想听凭子徕在上面喋喋不休的说教。 脖间的流玉不太舒服地硌在肉里,散着丝丝暖意。想到这块玉里还融了师父的一滴血,轻欢鼻头莫名一酸。 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这里。她好想师父。 想着想着,轻欢眼睛又红红的。 当晚,疏雨几次逗弄轻欢,见轻欢老是走神,就撇撇嘴爬上床睡觉了。 轻欢独自一人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她什么都不想做,但是也不想睡觉。白天里听那些弟子说的话,还有之前子趁师兄提过一句他和云棠师姐都是从鸿飞阁过去的,看来鸿飞阁的这些弟子,的确都是有可能拜入尊上门下的。 整个北罚宫上下,只有她是异类,就是因为南泱一时的侧隐之心才破了例。师父还是嫌弃她不如这些鸿飞阁出来的正规弟子吧!所以又把她扔到这里回炉重造。 如果到时候她学得不如其他弟子,师父会不会就不喜欢她了,真的不要她了,然后选一个优秀的弟子做她的小徒弟? 轻欢使劲晃晃脑袋,她不要想到这些。 轻欢紧紧攥住脖子上挂着的流玉,想象着三年前南泱亲手将它戴上自己脖间时的情形。师父指尖那温柔细腻的动作,和低垂着的光洁额头,秀挺的鼻梁,以及那因认真而微抿的唇。师父那么好看,每一处五官的弧线都勾勒得极为精细,身上好闻的梅花清香似乎也在这块流玉上缭绕了三年。 轻欢霍得睁开眼睛,她想起还没做完的一件事---------为师父画一幅北罚宫风景图。 轻欢忽的又看向自己的右手。 如果用右手画完这幅图,师父看见一定会开心吧。 一想到要用右手,轻欢又心虚起来,手掌不住颤抖。她慢慢摸向笔架上挂的毛笔,有点紧张地握在手里。 当年,这只手筋骨俱断,右手险些和手臂分家。即使是接好了筋骨,又不断用珍奇膏药养着,有时候依旧隐隐作痛。更不用说只要一使劲,就有如千万只蚂蚁啃食骨髓一般,钻心疼痛。 师父每每问起她右手伤势,轻欢不想叫师父担心,就报喜不报忧,有时甚至谎报,疼也忍着不说。南泱确实不知道,也不会想到,她十岁的小徒儿会这样顾及她的心情。 轻欢捏着笔杆的手颤得不像话,笔尖上沾的墨晃晃悠悠,终于“啪”地掉到雪白的宣纸上,一点浓黑缓缓晕染开来。 可那笔却一直下不去。 鸿飞阁的弟子寝房区一片漆黑,除了这一间屋子的窗口,彻夜亮着一点烛光,东方露白都不曾熄灭。 第12章 已经十天了。 云棠坐在桌边,呆呆地看着桌上摊开的《剑道古谈》,手指拈着一页书,却许久都不翻动。 轻欢已经去鸿飞阁十天了。其间师父也一直呆在铸剑池,从未回荣枯阁过。 太无聊了。只有子趁师兄的荣枯阁,无聊到了极致。 云棠合上书叹口气。要不,给轻欢送些衣物和书过去吧?反正去鸿飞阁走一趟也花不了半天,权当消磨这无聊的时间了。 云棠收拾了一些厚薄衣物,又塞进去几本比较细致的剑术书,零零碎碎装了些轻欢平常喜欢的小玩意儿,就朝鸿飞阁去了。 云棠到时,鸿飞阁弟子正在修早课。她找到轻欢在的屋舍,由门缝悄悄看进去。 喻修正在上面为他们讲有关于道的理论。喻修师叔是掌门座下首席大弟子,一天到晚忙得不行,忙门派内部事务,还要忙江湖外部杂事。要知道,待鸿升云百年之后,继任掌门宝座的就是喻修了。所以喻修师叔还能挤出时间来鸿飞阁讲一堂课,云棠还是有些惊讶的。 很快她找到了轻欢,在一个边角座位十分安静地坐着,手托腮认真听喻修说话。十天不见,眼瞅着那脸蛋又尖了许多,神情有些疲惫,脸色的苍白更衬得眉间朱砂的鲜红。 看起来,轻欢张扬的棱角似乎被磨润不少。 “云棠师姐,要不您把东西留下,我代为转交?”一边站岗的普通弟子对于三尊的弟子也是十分尊敬。 “不用。我等她就好。”云棠柔和一笑。 等到了弟子的休息时间,云棠走到轻欢背后。轻欢一放课就累得趴桌子上小休,她这几天晚上都熬夜作画,画费无数张纸,还是没有画出一张看得过去的。白天还要认真修课,她不想比其他弟子差,免得师父喜欢上别的优秀的弟子。 疏雨看见云棠走过来,看见云棠想要拍醒轻欢,伸手握住了云棠的手。 云棠没想到半路杀出一只手,小姑娘稚嫩的手软软捏住自己的手腕,温热非常,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顺着手腕往上,直到左胸口。 “她在睡觉。”疏雨看着云棠甜甜地笑,白嫩嫩的小脸比九岁时的轻欢还要漂亮,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一漾一漾的。云棠一时被小姑娘精致的脸吸去注意力,看得有点愣。 “嗯。”云棠咽口唾沫,她看着疏雨软软的脸蛋上的酒窝,有一种想要用手指戳上去的冲动。 “你和轻欢是朋友?”云棠问道。 “我们睡一个寝房。修课时呢也是邻桌。”疏雨长长的睫毛可爱极了。 云棠仔细回忆了一下,她在北罚这么些年,的确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小孩,圆润的大眼睛湿漉漉的,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单纯无瑕,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讨喜得很。 “你……叫什么名字?”云棠抑制不住好奇,一时间都忘了轻欢还在一边睡着。 “我叫疏雨。姐姐你呢?” “云棠。” “轻欢和我提起过姐姐呢,姐姐也是南泱尊上的徒弟,一定很厉害。”疏雨一脸崇拜地看云棠,直看得云棠羞得耳朵微红。 “没有……轻欢这孩子不太娴静,平时闹着你了吧?” “不会啊,轻欢学得很努力,很多时候都不太爱说话的。” “嗯……你既然是轻欢的朋友,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找我。”云棠有些不敢直视疏雨大胆明澈的目光,有些慌乱,都顾不上旁边睡得和猪一样的轻欢,“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们。” 疏雨笑眯眯地看着云棠离开。这个姐姐长相真是温和秀雅,天生给人亲切感,不像轻欢时而蛮不讲理的捣蛋性子。 南泱尊上教出来的徒弟,都很优秀啊。 轻欢趴桌上睡得死沉死沉,全然不知已经错过了和云棠师姐的见面。她小眉毛皱得紧紧的,一阵梦呓般的轻声哼哼,又模糊嗫嚅着不甚清晰的话:“师……师……” 云棠一边出神一边走着,都走到荣枯阁门口了,才发现手里装着衣物杂物的包袱又给拎了回来。 啧,居然忘了把包袱留下。 边子趁恰好从藏书阁回来,看见云棠拎了个包袱站在荣枯阁大门口,好奇问道:“师妹,你这是打算……离家出走?” “才不是!”云棠飞边子趁一眼,有些懊恼说道,“本来要拿给轻欢的衣物。结果忘了给她。” 边子趁嘿嘿一笑,脸上永远都是那副贱兮兮的表情:“师妹真是好记性。交给我吧,我一会儿刚好要去鸿飞阁一趟。” “也好。”云棠点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你等一等,记得去厨房打包一盒丰盛的吃食也顺便带过去,轻欢在那边瘦了不少。” “没问题,还有啥要交代的?” “还有……”云棠思绪一转,不知怎么就也想到了那个极为漂亮的小人,眼睛一眯,“再多带点,给轻欢邻桌的小姑娘一份。” 边子趁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到了鸿飞阁,一旁的普通弟子见了,一脸惊讶:“子趁师兄,你不是来给低级弟子授课的么?什么东西还要师兄自己带来的?” 边子趁痞痞一笑:“你说呢。带我去轻欢在的舍。” 普通弟子闻言,立刻恭恭敬敬地带着边子趁去找轻欢。暗自想,所以,轻欢真的是被南泱尊上撵出来的吗?为什么荣枯阁的云棠师姐和子趁师兄都挨个往这边跑呢?轻欢看起来,还是很受宠的…… 边子趁到的时候,轻欢正和她邻桌的小姑娘聊着什么,他唤道:“轻欢!” 轻欢和疏雨一同回头,轻欢见到边子趁,自然是特别开心地答应:“子趁师兄!” 但边子趁在看见轻欢旁边那小姑娘的脸时,倒抽一口冷气,表情十分扭曲地喝道:“边疏雨!你怎么在这里?!” 边子趁不顾轻欢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一步上前抓起疏雨,拎到外面。 找了个僻静角落,边子趁把疏雨放下来,正要发言诘问,疏雨就先腻着嗓子甜甜唤了一声:“皇兄~~” “少来,你怎么进北罚的?”边子趁一脸怒气。 “皇兄怎么进的,我就是怎么进的。”疏雨漂亮的眼睛无辜地眨眨。 “你来做什么?父皇他知道么?” “父皇知道。就是他叫我来催你回去的,皇兄,你上一次回宫探亲还是两年前吧?父皇说你也十八了,该收收心思回宫为国效力了。” “疏雨,你皮痒了是不是?”边子趁眯眼,撩起袖子,把拳头捏得咯巴咯巴响,“你以为北罚宫与世隔绝么?!一年前父皇就立了大皇兄为太子,哪有时间管我这种闲云野鹤的儿子。还不说实话!” “好啦,”疏雨吐吐舌头,“是我自己想来。皇宫也太无趣了些。我还是很厉害的吧~我今年才九岁哎,就进鸿飞阁了,比皇兄还要早上一年呢。” “哼,父皇要是知道他最宝贝的小公主私自跑来北罚宫,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皇兄,你过来,咱们定个协议……” 疏雨踮着脚尖,拉着边子趁的脖子,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着什么…… 第13章 边子趁和疏雨窃声商议一番,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过了许久,边子趁黑着个脸离开了。这死丫头,脑袋这么灵光,还用得着自己管她? 疏雨笑着看子趁离开,然后自己也整理整理身上的衣服,慢慢走回学堂。 不出所料的,轻欢见她回来第一句就问:“你和子趁师兄认识么?他刚刚和你说什么了?” 疏雨毫不避讳地说:“远房亲戚啊,平时走动不多,所以他不知道我入北罚了,刚刚一看见有点激动而已。” “你居然是子趁师兄的远亲?”轻欢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世界真小……子趁师兄,出身也应该是名门望族吧……” 坐在不远处的兰泽听见,回头看着轻欢讥讽地笑道:“名门望族?你也太小瞧你那子趁师兄了,怎么你在荣枯阁三年都不知道吗,他可是皇族的人,当今圣上的第三子!” “什么?”轻欢一愣。 兰泽看着轻欢愣住的表情,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毫不留情地戳中她的痛处:“你现在知道了吧?能够进入北罚宫成为弟子的,要不就是家世显赫,要不就是天赋异禀,不然你以为谁都能轻轻松松进入北罚么?只有你,出身卑微,来历不明,资质平平,你到底怎么有脸继续留在这里的?” “够了!兰泽,祸从口出,你还是小心些说话吧!”疏雨喝止兰泽那伤人的话,可爱的眼睛此时哪还有平时的天真,赫然散发着皇家天生的威仪。她瞪兰泽一眼,有些担心地看向轻欢。 轻欢一反往常,没有立刻跳起来和兰泽拌嘴,只是目光呆滞地出神。 “轻欢,你怎么了?”疏雨关心问道。 轻欢眉毛皱住,摇摇头:“没有……她说的对……” “轻欢……” 轻欢喉头一哽,随即带了一点点哭腔:“我没什么的……我只是怕师父……我怕师父不要我……” 她来了鸿飞阁才知道,自己原来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事实上某些方面还不如其他人。如果说以前她还能仗着是荣枯阁尊主的徒弟,那么现在她还有什么? 十多天了,师父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 为什么?为什么?师父为什么不来看她?师父真的,真的打算把她永远放在鸿飞阁吗?! 疏雨掏出手帕,帮轻欢擦去眼角溢出的一点眼泪,叹口气。 西南峰下,铸剑池中。 “南泱,你歇歇吧。”容怀不知是第几次来劝南泱了,眉间忧色渐重。 铸剑池石门紧闭,室内热浪滔天,灼热异常,呆久了给人恶心欲呕的感觉。即使外面冰天雪地,容怀还是只穿了一件单衣,袖子高高挽起,哪怕穿的这样少,背后还是湿了一大片汗。 南泱的情形更不必说,容怀好歹在这地方呆过上百年都难以适应,她还是个女子,何曾遭过这样的罪。额角鬓发全部被汗水濡湿,汗珠顺着脸颊不停往下滴,手里握着的刻刀都不住发颤。 “还有一些就刻好了,今晚就能入炉烘干。”南泱嗓音都有些嘶哑。 容怀端了杯水递给她,无奈道:“你多少天没睡了?一个剑范而已,你和绣花一样,一把剑的样子至于这么认真么?” 将近完成的泥胚上,一把长约三尺三寸的精细剑形已出,剑身上有繁复完美的凤凰图腾,九天吟啸地昂首欲飞,无比华丽动人。 “上一回做剑范,还是小时候在鸿飞阁修习铸剑术时。这么多年没碰过,难免要多花心思,要是交给师兄,这样的剑范怕是两天就做完了。”南泱少有地说了一长段话,神色柔和而认真,只是那清茶一般清润的眼睛红得可怕,浅色瞳仁周围一圈血丝密布。 “做完这个,你回去歇一歇吧,过几天再来。做剑身的矿石,要用我这里的还是……” “不,用我的。” 容怀挑眉:“你?你还私藏了铸剑石么?”未等南泱作答,容怀又一敲脑门:“等等!莫不是那个……是当年,师尊赠给你的那块……!” 南泱点点头,随着她的动作,又两滴晶莹汗珠滚落。 “那是师尊送给你的拜师礼啊,如此珍贵的铸剑石,你确定要用在这把剑上?” “东西只有发挥所用,才拥有价值一说。那块铸剑石,不铸成剑,就永远是一块废石。”南泱神情平淡,好像那块铸剑石不是她的一样。 鸿升云送给南泱的铸剑石,就好比南泱送给子趁云棠的剑,以及轻欢的流玉一样,是很重要的师门赠礼。且不先说那东西的意义,单说那块石头的价值,举世无双,材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块来。鸿升云送出手的东西,向来都不是俗物。 容怀很惊异,这把剑若是铸成,怕是要超过这世上现存的任何一把名剑。 这把剑,南泱真打算给一个小孩子用?莫不是在这铸剑池里呆了十几天,脑子烧坏掉了吧? “嘶……”南泱忽觉脑中刺痛,手指按上太阳穴,使劲闭上眼睛。 容怀见状,只能拍拍南泱的肩,递点真气过去。南泱再这样劳累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是要垮的。她这些天来数次头痛,某天晚上还吐过一次,容怀见着,心里怎能舒坦。 “你那徒儿最好是不要辜负你的期望。要不然,怎对得起你这个样子?”容怀转身走向铸剑池,看着自己熔炼的液体,摇摇头。 是夜,南泱终于亲眼看着剑范入炉,才缓过一直撑着的一股气,身体的疲惫排山倒海般涌来,若不是她内力浑厚,又异于常人,哪里熬得过这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 容怀将她送出铸剑池门口,嘱咐几句就又回到铸剑池中,关上石门。 世人皆见容怀表明光鲜温润,君子如风,哪里知道也是这般日日夜夜在铸剑池中苦熬过来,才得以铸成天下名剑。 南泱本想早些回荣枯阁好好沐浴一番,但脑中又不自觉地蹦出轻欢那孩子的模样。上一次见她,她还跌坐在梅园中失魂落魄,这么些天不见,也不知在鸿飞阁学得怎样了。 就像三年前那般,南泱只想去看一看轻欢,哪怕就是透过窗户看看她睡得安不安稳。她这些日子忽略了轻欢的情绪,从荣枯阁到鸿飞阁的变动,是不是让轻欢无所适从呢。 白衣翩跹,长发流动,端正而均匀的步调依旧不紧不慢,一个一个的脚印,从铸剑池蜿蜒蔓伸到东南峰上的鸿飞阁…… 南泱其实也不知道这么多的弟子寝房,轻欢究竟住在哪一间。只是一到这里,一个窗口独独亮着灯,十分惹人注意。她就是有种直觉,轻欢在那间屋子里。南泱凭着直觉,上前查看。 那窗户还开了一条缝,南泱从缝中望进去,目光顿时柔和起来。 轻欢小小的身子坐在高高的桌椅上,两条腿都还够不到地,在空中前后晃动,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白貂裘。她手里拿了一支笔,眼睛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一本书,不时作批注,从眼睛可看出已很困乏了,但还坚持着强打精神。 轻欢因为幼时那一段苦难日子,多少错过了长身体的时间,所以身量要比同龄人娇小一些,此时看来,越发的瘦弱。十几天不见,轻欢竟然瘦了这么多。 南泱并不想叫她,只想安静地看自己的徒弟一会儿。但没料到轻欢都困成那样了,脑神经还是那么敏感,措不及防地一个抬头,正好和南泱的目光撞到一起。 “师父……师父!”轻欢一下清醒过来,心中狂喜,一下蹦起来要朝南泱跑过去,结果一脚踩空,狠狠摔在地上。 南泱一个闪身,快到看不清究竟是如何进来的,眨眼间便来到轻欢眼前,温柔扶起她的胳膊。 “师父!”轻欢顾不得摔得一身痛,连忙爬起来,一下扑进南泱怀里,将南泱抱了个满怀。鼻子一下就酸了,脸不停在南泱肩窝里蹭来蹭去。 南泱搂住轻欢瘦了许多的背,眉头微蹙,这里的日子过得很不好吗。 “师父……我很想你……我很想你……”轻欢抑制不住的思念如洪水迸发,瞬间哭出声来,将南泱紧紧抱着,打死都不松手的架势。 南泱敏锐察觉到另一半床上有一双眼睛在看这边,她顺着看过去。 疏雨被轻欢那一声“师父”吵醒,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师徒两人抱在一起,这位就是南泱尊上么,这身气质真是世间独一位啊,比那天见的云棠姐姐还要出尘脱俗,也比云棠姐姐看起来更加淡漠冷清。但是为什么要一个劲盯着自己看呢? 南泱和疏雨对视片刻,忽然开口道:“抱歉,打搅到你休息了。我带轻欢出去。” 说完,南泱就着那个姿势,把轻欢抱起来,一个闪身就消失在房内,只剩窗口空荡荡地吹着冷风,窗户大大敞开。 疏雨挑眉,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点点头。 原来是因为被自己看到,尊上害羞了啊。 第14章 南泱将轻欢带到弟子寝房后面的小竹林中。北罚山按理是长不出这片竹林的,但鸿飞阁主人凭子徕一向性好喜竹,于是从遥远的蜀地将这些长势极好的竹子挖出,千里迢迢运到北罚,移植到弟子寝房后的这片空地,嘱咐侍人好生培育。一片大雪皑皑中,这片嫩绿色的竹林显得有些突兀,却绿进人心底里,叫人心情舒爽。 南泱抱着轻欢走到一处隐秘地段,想将轻欢放下来,结果小孩子死死抱着她的脖子就是不撒手。 “师父……你怎么不来看我,我很想你。”轻欢不停歇地在南泱耳边说。 “我有事在忙。轻欢,你长大了,不要再这么粘我。”南泱提着轻欢的后衣领,把她强行从自己身上拉下来。自己在铸剑池呆了十多天没换衣服,她自己都受不了自己,还是不要把轻欢这一身衣服也染脏了。 “师父,来的路上冷么?”刚刚趴在师父肩头时,发觉师父露在外面的一段脖颈冰凉如玉,叫轻欢有点心疼。 南泱摇摇头。她内力浑厚,在这冰天雪地里常年穿单薄白衣都不觉冷,何况刚刚那一段夜路。 轻欢站在南泱前面,还是固执地抓着南泱的手,细嫩的指尖习惯性抚摸南泱右手食指外侧薄薄的一层茧,盯着南泱的脸一瞬不瞬地看。 “师父,你好像很累,眼睛里全是血丝。” 南泱摸摸轻欢的脑袋,心里还是有些欣慰:“我不累。怎么这么晚都不睡?” 轻欢嘟嘟嘴巴:“在修习课业。师父,我现在可以用右手写一点字了,还可以画一些画。我也有偷偷练习那六步剑法,师父,你不要生我的气。” 南泱一时无言,心里酸酸的,有些感动,也有些心疼。 轻欢忽然想到刚进鸿飞阁那天弟子们的谈话,忍不住要问南泱。 “师父,听说鸿飞阁的弟子以后都有机会拜三尊为师,你会不会收新的徒弟?”轻欢紧张问道,不由把南泱的手握得更紧。 “是有这个机缘。”南泱不置可否。 “师父,不要收徒弟了好不好?”轻欢既期待又紧张地看南泱,她一点都不想把师父再分给其他人,只要想到以后师父会对另外一个弟子那样温柔,她就难受得想撞墙。师兄和师姐……不一样,反正师兄和师姐她不在意,但她在意其他任何一个外人。 其实她这点心思,倒和当年的云棠有点像,不过要霸道许多。 清凉月光透过竹叶缝隙碎了一地,为小姑娘莹白如玉的可爱脸蛋镀上一层温柔光晕。这孩子不过到自己胸口朝下些的高度,这么小,就已经出落得这样惹人怜爱。 南泱唇角罕见地勾起一抹笑意,像天边舒远的白云中忽然出现一弯长虹,叫人为这样的美丽而惊喜。她语气中像是许诺,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而缓慢: “好,再也不收徒弟了。” 轻欢一下就笑得灿烂,拉着南泱的手蹦蹦跳跳起来,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欣喜:“师父师父,你说的哦,你一定记得!” “……”南泱安静地看着轻欢撒欢,手里帮轻欢整理着衣襟,目光中流转着难得的柔情。 “师父,我可以刺四剑了!我现在就练给你看好不好?”轻欢讨好地看南泱,看南泱点点头,开心地拾起地上一根树枝,踩着稳准的步伐,小胳膊一挥一挥的,竟是无比流畅地刺完四剑。轻欢回头,看着南泱灿烂的笑。 南泱走上前,环住轻欢的身子,握住她拿剑的那只手,慢慢带着她完成第五剑和第六剑的动作。 南泱领口那熟悉的清冷梅香缭绕在轻欢鼻尖,温热体温笼罩在她背后,握着她手腕的动作那样的温柔细腻,让轻欢莫名地心跳加速,口中生津。轻欢微微回头,南泱精致的侧脸近在咫尺,秀挺鼻梁就在她的耳畔,呼出丝丝均匀热气;一缕长发恰恰落在她脖间,随着南泱的动作不断骚动着轻欢的触觉。 轻欢脑袋晕乎乎的,跟着南泱把那两个动作重复许多遍。 最后一招定式后,南泱的动作恰好将轻欢整个身体搂在怀里,远远看去,竟像融合成了一个人一般。南泱轻声问道:“记住了?” “师父……以后再来看我,好不好?”轻欢声音压得极低,在南泱耳边细声细气说着,温热濡湿的气息吹到南泱敏感的耳朵上,耳朵瞬间就红了一大半。 “我有空的时候,晚上会来看你。”南泱温声细语,接着补充一句:“指点你的剑术。” “好啊!下一回,一定练会整整六步剑法给师父看!” 南泱摸摸轻欢的发顶,她不知怎么,竟有些期待这孩子长大时的模样了。这样好看的孩子,过几年定能长成祸水之色。 “轻欢,记住,你在鸿飞阁呆五年。五年之后,为师亲自来接你,回荣枯阁。”南泱认真看着轻欢,郑重承诺。 轻欢又撒娇般挂上南泱的脖子,无比享受这一刻与师父亲近的时光。 月色清明,微风清爽,竹林随风沙沙曳动,在雪地里投下一片细碎月光。 / 同一时间的弟子寝房中,也并不平静。 疏雨下了床,将轻欢打翻的书本和椅子一一收拾好,整齐摆回原位。她碰到轻欢十分珍贵得卷在一边的画轴,不由想到轻欢熬这么些晚上,勉强就画了个轮廓草稿,她非要用右手画,画的时候那手颤得疏雨都替她担心。偏偏北罚的宫宇楼阁线条极为精细严恪,常人用惯用的手去画都不容易…… 她踮起脚尖,正将倒下的烛台扶好时,忽然听见背后细微声响,像是衣袂翻飞和足尖落地的动静。 疏雨忙转身,看见的竟是一身素白鹤裘的云棠,显然一副才翻进窗户的样子,温润长发只在发尾用玉带一捆,清秀的眉眼仿佛还带进来了一丝露水湿意。疏雨若有所思,刚刚南泱尊上进来时根本就没有声响,动作也快,云棠姐姐的功夫还是差南泱尊上一大截。 云棠环顾四周,挑眉有些诧异:“你……还没睡?轻欢在哪?” 疏雨甜甜笑开了:“云棠姐姐怎么来了?” “我……来给轻欢送点东西。”云棠举起手里的包袱晃晃。子趁师兄可真是,也不知道鸿飞阁什么事惹到了他,发脾气也就算了,叫他拿来的衣物居然又给迷迷糊糊拎了回去。云棠哭笑不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点东西愣是送不到轻欢手里。 所以她干脆半夜来,打算往轻欢寝房里一扔就完了。结果找了半天,才发现这边亮着灯的屋子门口木牌上有轻欢名字。 “那么……轻欢呢?”云棠再次问起。 疏雨笑吟吟地缓缓走近云棠,个子才约莫到云棠胸口处,云棠看着疏雨漂亮的长睫毛眼眸,竟不自觉地被逼得后退半步。 “刚刚南泱尊上来过,带轻欢出去了。” 师父?师父居然来了? 云棠心中奇怪。却根本来不及把心思放在思考这件事上,就被眼前的小姑娘吸引过去注意力。疏雨在不断逼近她。 “姐姐从外面进来,寒气重。手冷么?”说着,疏雨小小的温热手掌突然握住云棠冰凉冰凉的手指,惊得云棠触电一样将手抽出来。 “还、还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疏雨离自己太近了些,可明明是个小孩子,自己为什么有一种被压制的不适感? 云棠躲避着疏雨,慢慢后退,直到腰撞上窗台,无路可退。 云棠窘迫开口:“那你早些休息,帮我将东西送给轻欢,我先回……” “云棠姐姐,你长得真好看。”疏雨清脆的声音如珠玉落地,黑夜里异常动听。 云棠闻言,继续躲闪疏雨的目光,完全不敢看向疏雨那双漂亮得如同漩涡的眼睛,口中礼貌回道:“你也很好看。” “是么,可云棠姐姐好像很怕我呢。”疏雨歪歪脑袋,表情俏皮。 “没有……” “我喜欢云棠姐姐。姐姐做我师父吧?” 云棠听见前半句,面上一热,心跳还莫名加速了些,再听后半句,立刻明白过来这鬼灵精的小丫头在通过讨好她,企图拜她为师。 所有北罚的普通弟子都想要拜尊主为师,自然,尊主的亲传徒弟也有不少人惦记着。师承于尊上的弟子,承袭了尊上毕生精学,毫无疑问是除了尊上最好的拜师选择。 疏雨很聪明地抓住了来看望轻欢的云棠。 云棠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愠怒,她僵硬推开离她过近的疏雨,语气严肃:“不可,未经尊上允许,我不能擅自收徒。” “这样啊……”疏雨点点头,漂亮眼睛一转,“这样也好,我其实不怎么想真的拜你为师。” “再好不过。”云棠听疏雨竟顺着她的话应下来,语气都冷了三分。这小鬼,自己不能收她是一回事,她不想拜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怎么,她堂堂尊主的亲传徒弟,当年也是鸿飞阁千挑万选的杰出弟子,居然被一个丫头片子嫌弃? 疏雨调皮地继续转动眼珠,再开口语气中居然带了三分调侃:“我比较喜欢云棠姐姐做我的姐姐,或者……“语气转低,“娘子也好。” 空气尴尬一窒。 “什……什么?!”云棠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听到了什么?这小鬼,一个和轻欢差不多大的还不过她胸口高的小姑娘说……自己做她的娘子?也好?! “我看书里说的,姐姐这样温柔贤淑的女子,最适合娶回家做娘子了。”疏雨煞有介事地点头,其实想象一下云棠姐姐换上一身男装,把头发束起来,那素雅极了的容貌,拉回去做自己的驸马也很不错。父皇和皇兄应该都会喜欢这样文质彬彬的小白脸。 “那是对男子。你一个小丫头……” 疏雨眼睛里像装满了破碎的星光,亮得不似凡人,看得云棠呼吸一窒:“有什么关系?我父亲告诉我,这天下但凡是我喜欢的,皆可随我心意而行;我想要的,皆在我股掌之中。” “……”云棠大惊,一时心慌,疏雨怎能说出这样的话?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用头发丝想都绝对不可能! 云棠摇摇脑袋,又努力静下心来细想。 这不对,她修道这么多年,怎会被一个孩子唬住,将一个孩子戏言当了真。云棠觉得自己今晚简直是见了鬼,平日一向温文礼貌的形象几次崩塌。 不过,疏雨这孩子骨骼清灵,眉眼有龙凤瑞气,虽不知什么厉害来历,倒是真的聪明,是可以一教的。 也罢,日后总还是要来看轻欢,教这丫头些东西,权当顺便积德了。 “休要再胡说。你叫疏雨对吧?日后,我有空便来传授你些东西。这样满意了?” “是!谢谢师父!”疏雨眉开眼笑,可爱的像个瓷娃娃。 “不要叫我师父,我从未收你为徒。” 疏雨笑意更盛:“谢谢姐姐。” 云棠摇头,简直败给这个丫头:“记住,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轻欢也不行。我先回去了。”一会儿碰见师父就糟了。 “当然,我保证!”疏雨笑得两眼弯弯,她超想给云棠姐姐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是云棠闪得特快,比进来的时候快数倍,快得像要逃开这个地方一般。 尊上和云棠姐姐,都是容易害羞的人啊。不过尊上太冷了,给人感觉也太遥不可及,还是云棠姐姐比较温柔,稍微一逗还会脸红呢。 但云棠显然没能顺利离开。 她才翻出窗户,就看见南泱神情平淡地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目光淡淡搁在她身上,一袭白衣翩然,恍然若仙,右手边拉着矮矮的轻欢。 云棠顿时像见了鬼一样,下巴差点掉地上:“师——师父!” 第15章 南泱声调平缓,听不出喜怒:“你在这里做什么?” 云棠脑子里一时乱得拈不出头绪,私自探望,私下收徒……不对,不算收徒,可总归……师父听到了多少?师父那张脸总也看不出情绪,到底这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话,还是暗喻让她自己招了? 疏雨听见动静,趴在窗口往外看,胳膊支着下巴笑眯眯说:“云棠姐姐来给轻欢送衣服。” 南泱看了疏雨一眼,又问云棠:“怎不白天来?有门不走翻窗户?” 疏雨看云棠额角都冒了汗,就又替她接过话:“那么尊上探望轻欢,怎不白天来?尊上有门不走,也翻窗户?” 南泱被堵得一时无话,眼睛微微瞪大,显得有些呆。轻欢在一边扑哧一笑,她有生之年还是头一回看见师父露出这样可爱的表情。 南泱停顿片刻,看着疏雨笑得酒窝深陷的脸,倒是没有不悦,只对云棠撂下一句:“回荣枯阁。” 不敢多做停留,云棠立刻跟着南泱离去。 南泱休整了两天,打点清爽后,取了铸剑石再次赶往铸剑池。 容怀从锦袋中缓缓倒出那块莹滑石头,那材质也不能称作石头,是一种介于石头和金属之间奇怪的质感。容怀是见过世面的人,更尤其是声名远扬的铸剑师,铸了那么多柄名剑,摸过的矿石千千万万。可饶是他,也从未拿这样的石头铸过剑。 “这块石头很特殊。当年只在师尊赠与你时我见过一次,这是第二回见,我对它一无所知。你且等等,我好好看一看。” 容怀拿着铸剑石,到一个放满矿石的木架旁仔细比对。 池子里一直烧着的东西忽然发出一串咕噜噜的响声,像是沸腾了一般,且有逐渐加剧的趋势,发出不小的动静。 容怀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仔细查看。他端详一阵,拿起旁边放的一些粉末撒进去。 “我记得,三年前师兄曾说过这几年都不方便铸剑,原是那时就筹划着铸这一柄剑么?”南泱越过容怀肩头,看向池中熔浆。 容怀点头:“是,已经三年了。可三年了……还是停滞在熔炼阶段……你瞧见了吧?铸一柄不平凡的剑,这许多年都不能成。” 那语气里有一分无奈叹息。 容怀看着熔浆逐渐缓和下来,眉头也稍微松些。又走回摆满矿石的木架旁,继续拿着那独特的铸剑石看。 许久,容怀才拿着石头踱开,走到铸剑池中另一口锅旁,将石头放进去。池中翻滚的高温火浪烧得咕咕响,火舌高窜,肆意舔食熔锅边缘,叫人只是看那画面,就深觉灼热难耐。 “我多少能看出些名堂,但看出的不多。先开始熔炼,去杂质的矿石粉末后续再说,不可轻举妄动。你来看着火候吧,不时搅动搅动。” 说罢,容怀又走回他自己炼的那口锅前,专注看起来。 南泱暗自细细思索着要领。她将衣袖挽起,双手拿着插入熔浆中的一根铁棒艰难搅动,不过须臾,南泱就热出一头汗。 才入炼的铸剑石极不稳定,发出哔剥哔剥的微小爆裂声,接着发出的声音怪异极了,呱哒呱哒的,且越来越响。 熔浆表面忽然开始像沸腾般涌动,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般,不断有气泡涌出爆裂。容怀听见动静,目光一紧,急忙飞快移过来捏着南泱肩头,往后一拉。 “小心--------!” 呲--------!!! “嘶……”南泱闷哼一声。 还是稍微晚了些。 随着那剧烈的动静,涌动的熔浆溅出锅口,火红的滚烫矿液溅上南泱细白手腕,瞬间烫出一片可怖伤口。红的熔浆,红的血肉,糊成一片。 容怀拉着南泱的手腕立刻闷入冰水池,仔细清洗。他知道这有多痛,那不是普通热水,那是含有有毒矿质的高温熔浆!处理得晚些,能将人手腕整个腐蚀掉。 饶是这样,南泱疼出一身汗,也忍着一声不吭。 这样习惯性的隐忍,没来由的叫人心疼。 “是我疏忽,这边坐下。”容怀朝翻涌的熔浆里撒了一把不知名的粉末,那锅里东西立马就像被钳了爪牙的猛兽,乖乖平息下来。 血肉模糊的手腕看起来异常可怖,落下一片水渍溅射状的伤,最令人难耐的是毒性的腐蚀,虽不致命,却实打实的让人痛得生不如死。 可南泱一言不发,只是皱了眉,安静地看着容怀拿着刀片一点一点极其磨人地割掉腐肉,挑去毒质,平静得仿佛那手不是她的。换了旁人,定是光看一眼就怕得晕过去。 所有的痛苦她都习惯于埋藏在清冷眸子里。不是她故作坚强,只是疼得哭出来喊出来,难道就不疼了?她从来都不愿浪费时间做那些无意义的事。 “所幸伤的是左手,不影响你执笔握剑。不用担心,我也受过这样的伤,过阵日子就可以完全恢复。就是可能留疤……” “不碍事。”南泱淡淡答道。 容怀叹气:“和你同门这么些年,你很少受这样的伤。都是为了你那小徒弟。恕我直言,轻欢那孩子眼中感情过于丰富浓烈,磨练只会让她成熟,但磨不掉她那些欲念,她不适合修道。” “她……的确是容易用情的人。或许离开北罚这种清心寡欲的地方,她能活得更自在些。”南泱将目光放在烧得火热的铸剑池中,话峰却转,“但,入了我门下,就没有离开的道理。只要她不想离开,她就永远是我的徒弟。” 容怀才为南泱包扎好,铸剑池的厚重石门就一阵轰隆隆的异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走进来。 是一身蓝白长衣的喻修,俊逸双眉敛得很紧,似有什么重要的事来访。 “大师兄?什么风把你这大忙人吹到铸剑池来了?”容怀调笑喻修。 喻修沉声道:“正好师妹也在。有些要紧事,你们和我下山一趟。” 容怀摇头:“我暂时走不开。何事要出动三位尊主?” “说来话长。焚天门的烈火旗越过郁水关,在洛城有些纠纷。……确切说他们要夺洛城,已经触动朝廷了。” “师兄意思是……这次命令是……” 喻修点点头:“是皇帝亲自给掌门传的令。”说着,喻修眉头皱得更紧,“你们也知道,北罚一向行天下大道,以天下苍生安稳为己任。若要得百姓平安,社稷就不可动荡,北罚虽向来不做朝廷奴臣,但历代都明里暗里帮衬君主。七年前,正是因为天隼教的强大威胁到朝廷,北罚才答应与乱花谷……不说那个,这次焚天门竟猖狂到夺城,皇帝知道焚天门是当年天隼教余孽所成,所以点明了要尊主亲自走一趟。” 容怀道:“原是这样。若是单烈火旗的人倒罢,怕是闻惊雷也进了郁水关,才叫尊主去。依我看,焚天门此次多是试探,入主中原时机未到,他不敢做大动作。” 喻修思索片刻,道:“师尊也是这个意思。可朝廷传了令,怎么说也该走一趟。乱花谷也派了人去,北罚就更不能明着应付。” 沉默半天的南泱忽然开口:“容怀师兄确实不方便下山。我跟大师兄走一趟罢,去两位,也不算拂了他面子。” 容怀赞许:“这样最好。也顺便给朝廷个警示,他以为他多大面子,他皇帝叫出三位就出三位?太过顺从,反而折了我北罚门面。也该叫朝廷忌惮忌惮。” 南泱沉默。毕竟她徒儿还是皇子,也不好说什么。 喻修道:“也好,师妹这就随我走吧。事情紧急,耽搁不得。要是洛城真被焚天门夺了,就真棘手了。” “师兄,你小心些照顾南泱,她手腕才有的新伤。”容怀嘱咐道。 “无需你操心。我自有药配给她。”喻修瞥了两眼铸剑池中的东西,淡淡移开目光,转身离开。 “我帮你瞧着那剑,你放心罢。”容怀体贴地和南泱说。 南泱点点头,也随着喻修离去。 第16章 喻修走得匆忙,收拾些简易行李装进马车,仅带了二十个弟子随行。才从铸剑池出来不过两个时辰,便和南泱一同乘车下山。 拉车的马是两匹极好的汗血宝马,连夜脚程快耐力久,一路南下,很快便越过北疆进入中原。才四天时间,喻修一行人就预备进关中了。 喻修一直忙着部署,整天有写不完的飞鸽传书,南泱在一边帮衬些,二人本都是寡言的性子,一路上除了说几句门派或江湖事宜,再没有多聊什么。只是南泱才伤的手腕余毒未清,不时剧痛,喻修为她配了些药丸才缓解。 喻修领着弟子们预备在驿站休息一晚,四天三夜,就算他和南泱坐在马车里挨得住,一众跟随他们的二十个弟子可都是骑马,不眠不休的,也该好好休整,补充些粮食。 饭桌上,喻修与南泱坐一桌,摆里几道算丰盛的菜肴。喻修草草吃完,南泱在一边慢条斯理端着碗白饭慢慢嚼。 喻修一边埋头写着什么,一边用余光瞥南泱一眼,低声说:“这两天你都休息不好,今晚服点定神丸,不然精神不够,伤也好得慢。” “是,师兄。”南泱应道。 “你这些年还是和以前一样,有什么事都不说出来,我是你师兄,你……”喻修顿了顿,又转了话题,“吃些菜罢,你总喜欢只吃白饭,又吃不出甚么花样。” 南泱搁下碗筷:“师兄忙吧,我出去转转。” 喻修点点头,看着南泱踏出门槛离开视线,又专注于手下的信笺了。 关中的驿站规格还不算寒酸,风光自然也和北疆大有不同,这时节恰好入秋,驿站后院的一园树木尽是红枫黄叶,重重叠叠。 南泱才走到一棵树转手处,看见院里不远处的暗角里有两个人在交谈,一胖一瘦。她本想避开,但偶尔顺风传入她耳中的几个字眼让她不由驻足。 “门主到底什么时候才叫我们回去?……我们好歹也是原先的三十六暗卫,如今却耗在这些无头绪的地方……”胖子语气中怨气十足。 瘦子安慰道:“谁成想呢,门主坚持要找,这一找就是这么些年,可鬼知道那人在哪里?你才被派来,想通就好,不碍事,兴许过段时间门主就不想这事了。” “可能么?门主这架式,怕是要找一辈子!” “哪来的说法?……找到了,不就完事了。虽说……实在荒谬了些。” 胖子声音转低:“可……我不是听说,几年前门主那一家子都被杀光了么?眼瞅着裹了棺材入了土,怎么又开始找小主子了?” “你竟不知道?!……那先几年的确是都死绝了,门主还特意寻到一处奇妙所在,到处是错综复杂的地道机关,在那里修了一座特别大的陵墓葬了门主夫人和小主子。你也知道,门主对他夫人感情之深,那陵墓修的,堪比皇室了。结果呢,就引来那倒斗的了……你知道吧?就是那摸死人干活的。门主再去祭拜时,发现陵墓被盗后震怒,清点遗失物品时,发现他小女儿的棺室有不对劲……棺材里尸体没了!” “什么?!有这等事?倒斗的连粽子都偷?” “哪个没脑子的偷粽子!那陪葬品值钱,死人尸体值甚么钱?……门主怀疑小主子诈死,跟着倒斗的走了,或者是自己顺着倒斗的凿开的路自个儿出去了,也不知详细原因。啧啧,想着也想不通,门主想的倒也有道理。可天知道小主子到底是活着死了?那么些年前可是真死了下葬了,就算现在活着,我们哪能知道在哪?” “是啊!……没来由的就要找,估计就是那倒斗的为了方便一顺给抗走了,早都不知道在哪化成灰了……” “哎,埋怨也没用,找罢找罢……再找上几年,咱们也一并找进土里咯……” 接下来的对话没有什么可听,南泱慢慢踱开。这两个人武功很不错,若不是南泱吐气轻盈,耳力又是极好,也不能听见他们这么说出这些话。 南泱将这些话暗暗来回思索。想了一圈也没想出这俩人该属于那个门派。江湖上以门成立的门派有许许多多,巴蜀的唐家堡,别名也叫唐门,这二人口中的门主也不知是哪一个。这么些年各家之间多少恩恩怨怨,被灭门的何其多,这一桩倒是奇闻,死人复生。 横竖也不关她的事,权当听了个趣事。 南泱正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就走出了驿站,天已渐黑,街道点上了明亮灯火。人们都开始集中地往东边走,神色都喜气洋洋,面透红光。想来是有什么有趣事物,南泱遂跟着他们一块走,难得的想去凑凑热闹。 原是东边的夜市,这次赶巧了,七天一回才聚的夜市,正好叫南泱撞见了。小街道来回纵横分布,路边全是热热闹闹的商贩,每条街都不一样,却又很相似,走在里面还全是人,活像个小迷宫。 灯火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人头攒动,异常繁华。南泱比较喜静,可都进来了,一时也出不去,只有到处看看。 街道两边有很多卖些小玩意儿的,一看要么就是女子喜欢的,要么就是小孩子爱玩的,什么胭脂水粉,书画古玩,糖丸面人。可惜轻欢没在身边,这里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都是北罚向来没有的。小孩子见了这些,一定很开心吧。 等轻欢长大些,带她来看看罢。 南泱停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前,目光忽然被一块半脸白玉云纹面具吸引过去。薄薄的一层白玉,看起来光华流转,冰凉适手。那上面的祥云精美细纹,繁复好看。 南泱看了会儿,伸出手去拿那面具。 冰凉手指才触上去,忽然和另一人的手指相遇。瞬间的接触,那人温热的指尖柔软感觉在自己略冰的指尖绽开,让南泱下意识立刻抽回手避开。 南泱抬眼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立在自己身边。那女子也正看她,眉眼如同水墨画一般清朗明媚,顾盼生辉,长及大腿的黑发只在发尾松松一绑,极有韵味,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的年纪,但给人感觉很是内敛。 气氛一时尴尬沉默。 两个绝色女子一同站在路边对视,一个白衣如雪,超凡脱俗;一个沉静秀雅,眉目如画。一时间引来许多行人侧目。 “姑娘也喜欢这个?姑娘拿去吧。”青衣女子先开口,口吻谦卑礼貌,眼神中沉淀着超过她年纪的成熟的沉稳。 “多谢好意,我只是看看。失礼了。”南泱微微颔首,示意后转身离开。 才迈两步。 “姑娘留步。”青衣女子又叫住南泱。 “何事?”南泱停住,吐字是惯有的清冷。 “我记起来了,我认得你。七年前还小的时候,我见过你。”青衣女子朝南泱走近几步,唇角含笑,“你是……南泱,对么?” 南泱再次打量青衣女子,可实在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记得你。” “呵……不记得我了……可你应当听说过我,我叫君桥。” “原是少谷主。”南泱微微挑眉,她还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乱花谷的人。 “七年了,南泱尊主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也不见老。我七年前,约莫才到这里罢。”君桥在自己胸口比划一下。 南泱只是礼貌地应一声:“嗯。” “竟然在夜市里碰见了北罚的尊主,还……和尊主一同看中同一块面具,实在有缘。”君桥看着南泱,笑意渐深。 “少谷主也去洛城么?乱花谷其他人呢?” “我是去洛城,其他人先去驿站安顿了,我得空来这边转转。北罚……居然派了尊主亲自去么?” “还有我的师兄,现也安顿在驿站里。” 君桥有点吃惊:“来了两位?……嗯……既然咱们是一个住处,何不一同走两圈,结个伴?” 南泱淡淡回道:“不了,我这就回去。少谷主慢逛。” 君桥又道:“等等。” 说着,君桥抬起右手,忽然有一只小巧的鸟儿从她袖口飞出,绕着她飞了一圈,灵巧地落到了南泱的肩头。 南泱侧脸去看,细看才发现,这鸟竟是木头做成的,精细的木质骨骼巧到了极致,鸟头及鸟翼栩栩如生,刚刚飞的那一圈,分明和活鸟无甚差别。 她知道乱花谷擅长天工机甲,却从不知,竟都达到了这样的水平,可以和活物相提并论。 “今日算是初见,一点小玩意儿,聊表心意。”君桥拱手道别,“尊主慢走。” 乱花谷做出来的机甲,定然不止好玩那么简单。这一只小小木鸟,用处定然颇多,而且被君桥随身携带,定不是俗物。南泱没有推辞,收下后同君桥道谢,转身便踏着轻盈慢步,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君桥看着南泱离开,定在原地许久不动,望着南泱消失的地方出神。过了很久,才缓缓转头,看向那块白玉面具。 黑夜街道边的灯火照在莹润白玉上,原本冰凉的白玉被昏黄光线镀上一层温暖光晕,更显别致。 第17章 离喻修和南泱离山,转眼已过了半月。 这天是个好天气,又是正午时分,北罚难得的出现大太阳,明晃晃的,在雪地里像是撒了一地金子般,看起来温暖舒适。 凭子徕心情很不错,遂亲自带着一众小弟子去往藏书阁,给他们放放羊。这一众弟子,恰好就是轻欢疏雨那一群才入的小弟子。 去往藏书阁的路上,疏雨见轻欢只顾瞧着旁边白茫茫的雪地,脸上也没什么情绪,就跑到她身边拉拉她的袖子:“轻欢,想什么呢?平时总耗在鸿飞阁,今天难得一起去藏书阁,还不开心?” 轻欢嗫嚅:“没有……在想……有一个剑招,总是做不到那个位置上。” 疏雨拍拍她的肩:“你已经很努力了,白天修课,晚上还熬夜做那么多事,练剑读书作画……说到画,你画了多少了?” 轻欢拍拍自己随身带着的布袋:“画了大半,但时间总是不够。所以今天好不容易得闲,就拿上了,一会儿去藏书阁再接着画。” “突然想问问,尊上她……究竟有多少岁了呢?” “这个……我问过,师父说,大约一百一十多岁罢。我问师父详细是多少呢,师父说,她也记不得了,活久了就不记这些了。” 疏雨若有所思摸摸下巴:“果真……那么生辰总该记得吧?你将这画作为礼物送给她不是很好?” 轻欢皱眉摇摇头:“我也问过这个,师父说,她也不清楚她的生辰。她说修道之人不在乎这些的。” 疏雨扯扯嘴角:“尊上还真是……活成神了啊……”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藏书阁,北罚的藏书阁储书非常丰富,藏书阁整整七层,修建成宝塔样子,和其他宫宇不大一样,藏书阁漆成黑褐色,看起来格外的庄重厚实。 凭子徕将小弟子带进去,道:“你们在一层和二层可以随意翻阅,记得看完将书放回原位,所有书都有详细分类,不可扰乱。三层和四层的书你们看不懂,就不必去看了。五层及以上是禁/书区,你们绝对,绝对不能上去,违者将被逐出北罚宫。且散了吧。” “逐出北罚宫啊……这么严重,也不知道五层以上都放了些什么书。我猜,是关于很厉害但是很危险的剑术书的。”疏雨边走边和轻欢说。 “可能吧……我先去找个清闲地方,你自己看书吧。”轻欢冲疏雨摆摆手,似乎对所谓禁/书一点兴趣都没有。 “每层都有休息区域,放了桌椅笔墨,你去那里画吧,我一会儿也好找你。” 轻欢点点头,顺着疏雨指的路离开。 找到了所谓休憩区域,轻欢寻了个安静角落,摊开画卷,静思一会儿,才用右手拿起桌上的笔,在画面上细细描着。 才不过一会儿,就听见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外面逐渐靠近。随即便见兰泽拿了本书率先进来,周围跟了一群嘻嘻笑笑的弟子在不停说什么。兰泽本来挺高兴,一眼看见轻欢,立马换了一副轻蔑表情,鼻腔里哼了一声。 “小残废,拿你那残废的手做什么怪?” 轻欢狠狠咬咬牙,默默忍下,逼着自己只看画卷,不去理会兰泽那恶毒的话。 兰泽看轻欢不搭理她,自讨没趣,一边念着“一个弃徒装什么清高”,一边也寻了个地方坐下。她旁边那些讨好的弟子也环绕着她找位子坐下,嘴里仍不停和兰泽说着什么,原本安静的休憩区一下吵嚷起来。 轻欢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阳光都打不到那里,仿佛身上都落了一层灰。 不想还没过多久,又有事打破她的作画。 疏雨忽然登登登从外面跑进来,一脸兴奋,笑得不怀好意,直冲轻欢跑过去,不由分说地拉起轻欢就往外走: “你跟我来,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轻欢挣扎几下,发现疏雨力气比她大多了,根本挣不开:“喂!什么事情急成这样?我的画还……” “嘘!小声些,到了我再和你说,绝对比你的画有意思多了。”疏雨拉着轻欢一路小跑,绕过错综复杂的书柜,上了楼梯直奔楼上去。 轻欢想着她的画还摊在桌上,不由叹口气,但也只得跟着疏雨一起走了。 没想到疏雨拉着她上了二楼,又上了三楼,还不停,居然又上了四楼!轻欢一把拽住疏雨:“你做什么?马上就到禁/书区了!” “我知道,那地方就在四层。再说五层楼梯口有专门的人把守呢,我才去看过了。不过,这一层也有个……”说着,疏雨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凑到轻欢耳边道:“我刚刚发现,四层也有一小块禁/书区,在一个特别偏僻的地方,那里没有人。咱们去瞧瞧。” “四层也有……禁/书?”轻欢一愣,但随即小孩子的好奇心就涌上心头,反正都没有人看守,估计是什么不打紧的禁/书,看一看应该没什么问题…… 疏雨在前面带路,七拐八转的,绕得轻欢都忘了来时走的路。走了许久,才到了一块阴暗暗的藏书区。 那里有三个大书柜,细看下,每个书柜的侧面都用正楷小字刻了“禁/书”二字。且那三个书柜的质地和颜色和其他书柜都是不同的,明眼一看就知道这里的书绝对不平凡。 “你看了么?这些书都是关于什么的?”轻欢有些紧张,不太敢上前,只拉拉疏雨的衣角,声音都紧巴巴的。 “我刚刚也就打眼扫了一边,这里真是奇了怪了,其他的书柜都有木牌明文标明书的类别,这三个书柜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满满三架的书,书脊上也没有书名。咱们就随便拿两本看看吧。”说完,疏雨就先走去第一个书架,随手抽出一本挺厚的书,深吸一口气,翻开看起来。 轻欢认真盯着疏雨的表情。过了一小会儿,只见疏雨轻轻一笑:“哎,没什么的,我拿的这本是关于北罚的一些旧历史,看起来不太光彩,所以被列为禁/书了吧。可能又不关大事,就放在了这里。想来能放在这里的禁/书,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的。” 轻欢问道:“那么……这里的禁/书看了,会被逐出北罚宫么?” 疏雨看着轻欢狡黠一笑:“凭子徕师父怎么说的?他只说上了五层会被逐出北罚宫,这里又不算违背他的要求。我再拿几本看看,你也随便看啊,不论如何,肯定比那些正儿八经的书有意思多了。” 轻欢稍稍放下一点心,也有些拘束地走到第三个书柜前,眼睛在成百上千的书籍中扫了两遭,反正也不知道都是什么书,就随便抽了一本出来。 书皮上黑漆漆的,什么也没写。潦草一翻,似乎是本画本。 轻欢以为是剑谱,连忙聚精会神地翻开第一页仔细看起来。 这一看,惊得她差点将书丢出去! 轻欢啪得合上书,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使劲眨眨眼睛,半天才缓过来,又贼兮兮地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人后,才又翻开那本书。 那画上,赫然是一男一女交欢的春/图。画笔细腻,人物栩栩如生,连脸上的表情都刻画得极其逼真。那画面,直看得轻欢心脏狂跳,直吞口水。 不对……这是不对的……她不能看……不能看…… 不,反正现在看了也没人知道……这些画……这些画她也没有看过…… 轻欢眉头皱得紧紧的,额角都紧张出了汗,手里却一刻不停地翻动。画本上每一页都画满了各种男女合欢的姿势,连那私处也画得清清楚楚,那样的淫/靡春色,让人看得口中生津,脑中一团混乱。 半本翻了过去,忽然,一副女女交欢的春/图赫然撞进轻欢眼中!两具同样姣好的身躯紧紧纠缠在一起,画中的两个女子唇舌相接,表情迷离,似乎很是受用这样的亲密。 轻欢脑中轰得炸开了!她不敢再多看一眼,把画本狠狠摔在地上,连着后退几步,直到后背狠狠撞上墙壁,不停地喘着粗气,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地上那本书。 疏雨听见动静,走过来,询问道:“轻欢,你怎么了……” 轻欢一看见疏雨过来,急忙两步上前又拾起那画本,仓促地塞回书架,强装镇定:“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 疏雨狐疑地看她一眼,也不再问什么。 疏雨回到第一个书柜前,将手里的书放回去:“我看了几本,都是有关于一些江湖秘事的。还有,有关于北罚宫,乱花谷,以及好多年前有个叫天隼教的门派之间的事情……还有……北罚与皇族的一些渊源……原来有这么些复杂的事情,远远没有表明那么简单啊……” “嗯……嗯……”轻欢口中胡乱答应着,却一点都没把疏雨说的话听进去,满脑子全是刚刚那画本的画面。 “看来这世上,男女之情果真害人,要不是……那么大的一个天隼教也不会被平白灭了门。可惜可惜。哎,轻欢,说起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啊?”轻欢惊得一下抬起头,略有惊愕地看向疏雨,似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疏雨以为轻欢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于是解释道:“就是,有没有一个人,你心里总是装着他,想见他,如果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生活也愿意的?” 心里总装着,总想着,要是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也愿意的。 师父。 师父…… 不……不可能……那不一样…… “那个……那个不算……”轻欢有些慌了,口中胡言乱语。 “什么不算?莫非已有了?”疏雨坏坏的笑笑,转念一想,又说道:“你既然说不算,那你有时候会不会想对他做点亲密的事呢?比如,亲一亲他啊,抱一抱他啊之类的?” 轻欢脑中又出现刚刚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急出一头汗,她努力甩甩脑袋,想把那样的画面甩出去。 可脑中忽然又出现一个画面。 那天晚上,她冒失地闯进南泱寝宫,南泱眉间愠怒,俨然才出浴的样子。单薄的月白沙袍十分贴合地裹在南泱还未擦干的身子上,勾勒出完美的身体线条。没有拉合的领口露出一大片脖颈锁骨,上面还有细小水珠散布。 若是……若是将那件薄薄的衣衫褪去…… 轻欢掐了自己手心一把,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思想肮脏,单是出现了这个念头,就平白玷污了师父那冰清玉洁的模样。她想甩自己一巴掌。 南泱是她的师父!她在想什么龌龊事情! 再说,女子和女子,怎么可能?完全有悖于天道伦常,更不说南泱还是她的师父…… 等等,她是已经……在把师父当理想对象想象了吗? 疏雨看轻欢陷入自己的世界好久,撇撇嘴,又走回书架前,想要再拿一本书看看。 这时疏雨听见脚步声,还有两个男人对话的声音,正在逐渐向这边靠近。她来不及细想,拉上轻欢便拐进边角小道,一溜烟跑了出去。毕竟还是做贼心虚。 第18章 轻欢随着疏雨慌乱的脚步急匆匆下了楼,跑着跑着脑子里也好歹清醒了些,这才回过神:“刚刚有人?” “不知道,我只听见有动静,还是快些回去吧,以后有机会再去看。” “以后……你自己去,我可不去……”说着,轻欢脸又一红。 疏雨看着轻欢那羞赧模样,细细一想,忽然明白了什么,笑道:“哦……你刚刚,到底看了些什么?” 轻欢瞪疏雨一眼:“看你笑得那样,你不应该自个猜出来了么?”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回了一层的休憩区域。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群人围在一个角落里,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像在围观什么一般。轻欢突然意识到,他们围着的是自己原先坐的位子。而自己的画……走开时还摊开在桌子上…… 轻欢黑着脸上前拨开人群,挤进去,看见眼前那场景,气得险些吐血。 只见兰泽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支笔,挑眉在画卷上画着什么。细看之下,原本花了这许多天心思画成的大半成果被全数毁掉,上面胡乱涂画着几只王八,还有凌乱的简单笔画,似乎单单意在彻底毁掉这张画。 兰泽看见轻欢过来,嘴角挑起一抹笑:“哟,小残废回来了?姐姐给你的画添了几笔,你看如何?啧啧,要我说啊,你那手可真是废物,画出来的这叫什么?茅厕么?也敢题上北罚宫的名字。还是我添的好,你看看,这小东西像不像你?哎,你们大家说说,像不像?” 周围的弟子一阵哄笑,纷纷恶讽起来。疏雨被堵在人群外,一时进不去,急的来回不停走动。 轻欢眼眶红红的,拳头死死捏着,目光紧紧钉在被毁掉的画卷上,一眨不眨地。那神情很是可怖。 兰泽又将笔落下去,继续画着简笔王八:“你看看你,气成这样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怎么?你傲气什么?尊上都不要你,你说说你还心气儿高的不行。没爹没娘的东西,哼……” 仿佛就是一个眨眼的速度,轻欢一个箭步上去揪住兰泽的衣领将她拉起来,眼睛红得可怕,随即一个硬邦邦的拳头就抡上了兰泽的脸。 “呀——!你这小杂种!”兰泽痛呼一声,紧接着鼻血就顺着嘴巴流了下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轻欢,干脆也站好。她本来就比轻欢大上几岁,身量高出一些,毫不费力地揪住轻欢的衣领将她拎得双脚离地,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轻欢浑身剧痛,但也只是闷哼一声,立马又站起来,扑向兰泽,拳头像暴雨一般砸下,还只找兰泽的脸打,打得兰泽一脸淤青鼻血。 兰泽按住轻欢,一脚踹到轻欢肚子上,将轻欢踹出足有两米远。轻欢小小的身体翻了几个滚撞到桌角,剧烈的撞击让她吐出一口血。 轻欢狠狠一抹嘴角,忍着剧痛爬起来,再次向兰泽冲去。 但这次,半路就被截下了。 不知什么时候来到的凭子徕黑着脸抓住轻欢的衣领,怒气将要溢出眉目,弟子们都从来没见凭子徕这样冷冰冰的神色,都吓得一缩脖子。 兰泽愣了片刻,又叫出声:“师父!你看看轻欢,你看她将我打成什么样子了!” 凭子徕扫了一眼兰泽伤得厉害的脸,又看了看依旧红着眼睛的轻欢,厉声喝道:“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回鸿飞阁,我和你们算总账!” 鸿飞阁主厅中。 凭子徕沉着一张脸,坐在主座上。座下一群弟子排成两排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中间兰泽和轻欢跪着,也不敢说话。 兰泽伤得只是脸,看起来严重,其实都是皮外伤。而轻欢脸上看起来倒没什么大碍,但挨了兰泽重重的一脚,腹部疼得和刀绞一般,口中弥漫着浓浓血腥味,但她宁愿吞进去也不愿吐出来。 “谁先动的手?”凭子徕阴沉沉问道。 兰泽抢先道:“当然是她!不知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什么也不说就冲上来打我,师父,你看看我脸上的血!” 凭子徕淡淡扫二人一眼,又问:“她平白无故打你做什么?” “轻欢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打人还需要理由的么?” 旁边弟子听她说瞎话,也不敢站出来说话。疏雨抬眼,正欲说些什么,旁边弟子将她袖口一拉,递了个眼神。疏雨没理会,仍旧站出来说道:“不是这样。是兰泽先行挑衅,言语伤人过分!” “你与她关系好,你自然这么说,师父,你问问其他人,看是不是这样。” 凭子徕看向旁边的弟子。那些弟子都被吓得直哆嗦,更不要说站出来说些什么了。 “你住口!兰泽,你小心报应!”疏雨喝道。 “疏雨,你下去,不许再说话。轻欢,你自己说。”凭子徕看向轻欢。 轻欢口中还憋着一口血,她只恨恨地咬牙,牙都要咬碎。她将目光又看向兰泽,缓缓吐出几个字:“若是再来一次,我定不止将她打成这样。” 兰泽眼角挤出几滴眼泪,泪眼婆娑地看向凭子徕:“师父,你看看她!如此猖狂,还留她在北罚做什么?” 凭子徕看着轻欢,又慢慢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究竟要说些什么?” 轻欢很想哭,想得不得了。 但她不能哭。 脑中恍惚想到不久前,她还在荣枯阁时。 那时师父离开北罚了十几天,她想师父想得不得了。师父好不容易回来了,师父带她去梅园,师父还教她练剑。 但她练不好。师父有些生气地说:“完成不了就坐在地上哭闹,像什么样子?” 她还记得那晚梅园清冷,空中散落些许零落花瓣,有几瓣落到了师父肩头,可师父都没有察觉。师父那带了怒气的脸,真的让她慌了神,心都紧张得缩在了一起,她想,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叫师父再生气。 坐在地上哭闹,真的是不成样子。 轻欢深吸一口气,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一个字一个字说: “弟子,无话可说。” 凭子徕沉默片刻,道:“轻欢,你当真叫我失望。南泱尊上若是见了,也一定失望透顶。”凭子徕叹口气,目光投向主厅门外某个虚无的点:“去戒罚室,领二十棍。十天内,不用来修课了。” 两个弟子上前,一人一边拉住轻欢胳膊,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出主厅。 轻欢只记得,疏雨焦急望着她的脸,和兰泽扭头那一脸的得意洋洋。 轻欢面无表情地趴在长凳上,一边一个执行棍罚的弟子面有难色地看着她。 这么小一个孩子,看起来不过九岁十岁的样子,还是娇滴滴的小姑娘,这叫他怎么下的了手?不过打架么,哪里就严重到哪儿去了,师父也真是的,二十棍啊,他要是实打实打下去,这小姑娘焉有命在? “那个……我意思着打打,你忍着点,不会很难承受的。”男弟子安慰着轻欢道,说着,颤巍巍举起长棍,一棍落下去。 这一棍着实不算重,但打到轻欢背上,一下就激得她吐出一口淤血。饶是再轻,轻欢终究是个内力轻薄的十岁小孩,二十棍如何受得住。 男弟子看到轻欢吐出一口血,面色更加为难。 正在这时,戒罚室木门忽然被推开,兰泽带着一脸才处理过的伤,眯着眼进来。 “你是……兰泽师妹?你来做什么?”男弟子疑惑道,转念一想,又问:“莫不是,师父他取消了对轻欢的惩罚?果然我就说吧……二十棍也太……” “不是。师父叫我过来,监督着将这二十棍打完。”兰泽恶狠狠盯着轻欢,手摸上自己受伤的鼻子,“师父说了,要狠狠打。不然,她长不了记性。” “啊?”男弟子皱眉,握着木棍挠挠头,“不是……这也……” “你还不打?师父亲自下的命令,你敢不打?”兰泽喊道。 轻欢像是隔绝了外世的一切信息,只是木呆呆地盯着地面出神。 兰泽看那男弟子还是不忍心下手,上前一把夺过木棍,转身便运足十分内力,拼命朝轻欢的背部打下去! 兰泽出身江湖名家,自小都是有武功底子的,而且并不浅薄。她运足了气力打下去的力度,远远超过那弟子刚刚正常的一下。 “唔!”轻功闷哼一声,眉毛都快绞到了一起,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迸裂一般,背部火烧火烧的剧痛无比,粗糙的木棍直接刮破了她背部的衣物,在她细嫩背上留下一道可怖的血痕。轻欢的手指紧紧扣着木凳边缘,几乎要嵌进去一般。 兰泽哪管轻欢的感觉,片刻喘息时间也不留给她,接着第二棍就呼啸着落下。 这次落到了轻欢臀部。 轻欢扣着木凳的手指已经扣破流血。 兰泽发疯一样将木棍狠狠抽在轻欢身体上,背上、胳膊上、大腿上,无处不伤,她一边打,一边喊叫:“小杂种!小杂种!你还敢打我?!你怎么不叫出来?啊?装什么装!你给我去死!你给我去死!!” 轻欢全身都在流血,好几处伤口往下淌着鲜红血液,形成一挂细线滴向地面。地上到处都是可怖的血汇成一小滩一小滩,让人触目惊心。 轻欢吐出了好多血,整整一整根长凳都被她的血染红。她努力保持着一丝清明,用力盯着地面试图找到一丝聚焦。这下她连忍都不用忍了,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因为痛而哭喊。 “师父……师父……”轻欢口中忽然开始喃喃细语着,这两个字才叫出口,她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滴落在地,与她的血混在一起。 “你还想着尊上?哈哈哈,真是可笑!尊上半月前就下山了!她早就不管你了!” 什……什么? 师父……走了? 师父……走了……半个月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 师父难道不知道……她一直在鸿飞阁等她吗…… 为什么……她……不乖吗…… 轻欢只能看见一片血色,再也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物象,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男弟子拦下兰泽,喝道:“住手!你会将她打死的!她会死的!” “她死了有什么要紧?贱命一条!死了还有千千万万,她算个屁!我呸!”兰泽扔下木棍,拂袖离去。 男弟子赶忙将昏迷的轻欢小心翼翼抱起,跑向主厅。 第19章 鸿飞阁弟子寝房中。 轻欢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宽阔的床板愈发突显出她身体的瘦小。长睫毛的眼睛紧紧闭合,似乎都已经停止眨动,皮肤苍白得可怕,像个精致的布偶,安静地有些恐怖。 丹药坊的大夫青木子细细为轻欢把脉,又翻看她的眼皮以及身上惨烈的棍伤,神情凝重。 云棠在一边急得发疯,恨不得揪着青木子的胡子:“她怎么样了?她到底怎么样了?!” “有内伤,胸中积血。外伤更严重,身上一共十一道棍伤,处处都可致命。这情况棘手,现在还不好说。若不是她胸口戴了一块流玉,玉中还有人的精血,她早撑不住了,一口气全在这玉上吊着。” 云棠道:“我不管怎样,她必须得活着!她一定得活着!……轻欢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师父知道了……” 边子趁双手交叉抱于胸前,脸色异常阴沉:“还多说什么?立刻带轻欢回荣枯阁。鸿飞阁就是这样照顾我师妹的么!” 青木子摇头:“她现在不能随意搬动。况且,尊上还未回来,她也不能擅自离开鸿飞阁。” “那么她现在还有意识么?”云棠问道。 “或许有罢,未可知。现在只等她醒来,醒了,一切就好办多了。”青木子慢慢捋胡须。 青木子又眨眨眼,仔细看向轻欢,想起什么似的:“这孩子不是……三年前我还为她接过手筋呢。……没错,就是她,眉心有颗红痣。” 青木子若有所思,又拿起轻欢的右手腕细细察看。 “啧,这倒是奇怪。常人接了手筋也好不利索,这些年南泱尊上没少从丹药坊拿珍贵药品治这孩子的手,只是一直成效不大。之前老朽也找不到原因,现在这手腕,竟恢复了八*九了。” 画了那么久的丹青,怎好不了。 疏雨在一边十分安静地站着,悠悠叹口气。 ********* 郁水关内,洛城。 南泱独自坐在寝房中,手里捏着君桥送给她的木鸟,微微出神。 自从那天起,君桥便和他们一同来往洛城,一路上也有多次接触,一来二去的,和君桥也熟悉了起来。 她们现在已经到了洛城。确切说,已经到了有五六天了。 洛城现在的情况很奇怪。北罚与乱花谷到之前,焚天门已经攻入了洛城,但还未占领所有要地。朝廷派了援兵早已恭候多时,喻修和君桥领着五千援兵和北罚弟子与乱花弟子乘机攻入洛城,但也没有将焚天门的烈火旗全数逼出。 洛城的城中有一条宽数百尺的大街,名叫阴阳道,将洛城直直劈成两大半。焚天门烈火旗被逼到东半边,仗着城边的炮台,叫喻修忌惮着不敢越界。而北罚与乱花,就驻在西半边,与东边的焚天烈火旗遥遥相望,两方皆蠢蠢欲动。 房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推开,南泱转头看,是君桥走了进来。 “不吃饭么?天都快黑了。你中午好像就没有吃罢?”君桥挺自然地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多谢挂怀。”南泱只是淡淡回道。 君桥瞥见南泱手里的木鸟,莞尔一笑:“这都好几天前送你的了,你弄懂这个机甲鸟怎么玩的了么?” 南泱看了看手里的木鸟,摇摇头。 “说白了,就是个传信用的东西。它胸口的凹槽可以放置信条。它和一般活鸟不一样的是,它不容易收到外界因素干扰,更不会出现被别人射落的情况。” “嗯。” “你再猜猜,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君桥笑着看南泱,啧啧,那侧脸的线条可真是清清冷冷。 “你用的东西,自是不凡,我怎猜得到。” “呵,你这句话说的对。我的这一只,和乱花谷其他人用的木鸟都不一样。这里面,放了一块储音石。你猜做什么用的?……它可以储存传信人的话的。不是字条,就是你说的话,原封不动的可以传送。” 君桥从南泱手里取过那只木鸟,在木鸟头顶一按,忽得抬眼冲南泱一笑,冲它说道:“南泱尊主,该吃晚饭了。” 南泱安静看君桥捣鼓。 君桥将木鸟递回给南泱,说:“你摸摸它的肚子,那里有一小块突起。” 南泱摸到那个按钮,轻轻一拨-------- 君桥的声音从木鸟中忽然传出:“南泱尊主,该吃晚饭了。” 音色都一模一样。 南泱吃惊地看着木鸟:“这……” “对我们乱花谷来说,这种机甲算不得什么。只是储音石确实稀有,你好好收好,这样精细的木鸟,再雕一只可要花费我好长时间。” “多谢少谷主美意。”南泱微微点点头。 君桥盯着南泱看,看了好一会儿,南泱不说话,也就大大方方让她看。 “你和所有人,都是这样疏远么?我看饶是喻修尊主,你也这么和他说话。” “本性如此,还望少谷主见谅。” “我原以为,咱们好歹也算朋友,结果你还是这样不冷不热,着实无趣。” 南泱还是面无表情,沉静地看着君桥等待下文。 君桥唇角泛起一丝笑意:“你看看,我说这样的话你也不生气。你这人太冷了些,冻坏身边的人可怎么好?” 房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 这次是喻修,直接端了一托盘的饭菜进来,他边将饭菜放到桌上,边和君桥道:“你来叫她吃饭的时间可真久,饭菜都凉了。” 南泱微微垂头:“师兄,麻烦你了。不用这么……” “他不给你端进来,你甚么时候才吃饭?中午请那么久都没把你这尊佛请出去。吃快些吧。”君桥调笑南泱。 南泱没理会君桥,端起碗筷。 过了须臾,君桥又问喻修:“这么些天,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少谷主请说。” “为什么此行,北罚出了两位尊主?按理说,北罚应该撒手不管才对,怎么比我乱花谷还要上心?” 喻修思忖片刻:“告诉你无妨,你父亲也知道的。北罚历来与皇族有牵连,凡是威胁到皇权的事,北罚都会出手。” “这样啊……”君桥若有所思,又道:“我还有一事不明。皇家为何总针对焚天门呢?……不对,应该说,皇帝为何总针对天隼教和焚天门呢?” 喻修愣了一下,道:“没有的事。只是天隼教和焚天门都威胁到了皇权。” “是么,这可不能说服我。江湖上势力强大的门派何其多,除了当年中原的天隼教,还有巴蜀唐家堡,南岭茗秀宫,若是只是因为势力强大而应被皇帝对付,那皇帝第一个要灭的,不就是你北罚宫?” 喻修淡淡道:“所以?” “我觉得,皇帝对天隼教和焚天门有仇。那仔细推敲一下,天隼教和焚天门的共同核心人物--------闻惊雷。皇帝针对的是闻惊雷。”君桥一边慢慢说,一边仔细观察喻修的表情。 喻修沉默,然后没有感情地笑一声:“少谷主的想法很有趣。但很多方面仍不能解释,皇家的事,还是不要提及了。” 南泱目光始终落在碗里,不发一言。 窗口忽地出现一只木鸟,扑楞几下飞进来,像只活鸟般,稳稳落到君桥肩头。 君桥取下木鸟,从胸口凹槽里拿出信条,展开读后,神情瞬间凝重。 “西南角有异动,情况紧急,咱们这就过去看看。” 喻修和南泱没有多说一个字,紧跟着君桥直接从窗口跳出奔向西南角。 君桥在路上还不忘笑南泱一句:“你看,我叫你吃快些吧,现在才吃了几颗米粒就又有事忙。” 南泱终于皱了皱眉:“你的话着实多得很。” 君桥闻言没有生气,也没有立刻回嘴反驳,只是轻轻一笑。 他们到时,只见一圈援兵和零星几个北罚弟子围着什么,里面是二十来个焚天烈火旗的人,还有烈火旗的副堂主莫时,似乎已经受了些伤。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有烈火旗的,也有援兵的,还有两个乱花弟子。 一个北罚弟子脸上多处挂彩,见了喻修三人,舒了一大口气:“尊上!你们可来了,原本还想着要是那劳什子木鸟飞不过去,我们就与他同归于尽的。” 莫时看见喻修,南泱和君桥,阴森一笑:“呵,你们来得倒是快。来了又能怎样,呵呵呵呵呵呵……” “烈火旗也搞偷袭这档子事,没成想偷鸡不成,你自个儿也要折在这里了罢!”北罚弟子狠狠呸一口。 君桥偏头,在喻修耳边说道:“烈火旗十八人,援兵二十二人,北罚弟子三人,还有你我南泱。” “绰绰有余。无需甚么阵法了,直接上吧。你和南泱去对付莫时。” 君桥点点头,目光一凛看向莫时。 年约三四十的大胡子,还有些胖,胳膊挂了彩,这样的自己一人都足够对付了。 南泱抽出自己的佩剑-------落霜,雪青色剑身薄如蝉翼,是为江湖名剑之一,少有出鞘的时候。 南泱挥剑上前,白衣翻飞,仅那几个动作,就优美得好似仙鹤一般。 第20章 君桥紧跟而上,她使得也是一柄轻薄长剑,虽比不上南泱手里的落霜,也是世上罕见的宝剑,吹毛立断。南泱缠住了莫时右手边,君桥十分默契地抬剑刮向莫时背后。 莫时十分敏锐地侧身一躲,险险避开致命一击,但锋利剑刃仍将他背后的软猬甲划开一个大口,依稀可见细细的血痕。莫时大喝一声,看向南泱,徒手抓住落霜的剑刃,牵制住南泱,右手鲜血直流也顾不上,他左手拿着狼牙棒,狠狠轮向君桥侧面。 君桥上一招才收招,才来得及回头,可才回头,狼牙棒就瞬间到了她眼前,她欲举剑抵挡,却还是慢了一拍。 君桥心一横,狠狠闭上眼。来吧,大不了毁容,我堂堂乱花谷少谷主还怕了你不成! 狼牙棒的尖端才碰上她细嫩侧脸,就被一道霸道力量生生阻住。 君桥没有感受到预想中到来的伤痛,睁眼看过去。 是南泱。南泱左手,徒手握住了狼牙棒布满尖刺的棒身。 那一双清茶般的浅色眼眸凝满了冰霜,光是看一眼,就让人活生生打寒噤。南泱右手拿落霜,落霜被莫时钳在手中,她不能弃剑,于是,她情急之下用左手接住了挥向君桥的狼牙棒。 锋利的狼牙棒将南泱的左手刺得鲜血直流,南泱的左手腕还缠着纱布,这一用劲,又使劲扭动,纱布下的旧伤也开裂,染红了雪白纱布,新伤旧伤的血全都顺着皓腕流淌,在白衣上染下妖异朱红。 “你这反应,也太慢了些。”南泱淡淡开口,看君桥一眼。 君桥立马回过神,莫时现在双手都被南泱牵制住,是绝好的时机。 莫时大吼一声,右手松开落霜的剑刃,想转身攻击君桥。但南泱显然没有给他这个时间,落霜狠厉一挥,莫时的整个右手都被落霜砍断,生生挑飞了出去! “啊!!!!”莫时红着眼疯狂咆哮。 君桥一剑捅入莫时的胸口,鲜血喷出溅了她一身,又加一个飞腿将莫时踹出足足五六米远,再上前补了数十剑,直到莫时和死猪一样一动不动了才罢手。 君桥回头,焦急道:“南泱!你的手……” 南泱利落收剑,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袖,将鲜血淋漓的左手隐在宽袖下,长衣竟将那伤处遮了个严严实实。平淡道:“皮外伤,无需担忧。” 那边喻修和其他弟子也解决完了所有的焚天烈火旗的余党,朝这边赶来。 “你们解决的倒快,伤着那里没有?”喻修看向南泱。 君桥正愧疚,正想回答,却被南泱抢先答道:“区区杂碎,伤不了我们。” 喻修点点头:“那就好。我继续去其他地方搜寻,你和少谷主先回去罢。” “嗯。”南泱应下,收剑入鞘,踏着惯常均匀散漫步调转身离去。君桥紧紧抿着唇,也跟着她回了住处。 看着前面镇定自若的女子,纤瘦身躯摇曳一袭飘然若仙的白衣,乌黑长发如流水微微摆动。又想到她那双宛若清茶的凉薄眼睛,君桥心里颇不是滋味。 南泱径自回了屋,掩上房门,没和君桥多说一句话。 南泱点上一台昏黄烛台,沉默着坐在桌边,桌上摆着干净纱布,金疮药膏等医用杂物。 她看着自己血淋淋的左手,不出声地微微叹气,将那已经完全染红的纱布一圈一圈取了下来。 原先被铸剑熔浆溅伤的伤口,因为染了矿石的毒,所以本就愈合得极慢。现下好不容易结了痂,这一打斗又裂开来。 南泱将伤手垂在一边,右手拿起一罐酒,眼睛一眯,朝伤处浇了上去。 “嘶……”南泱疼得闷哼,左手不住打颤,脖子上都鼓起一条青筋。 君桥回房换了身干净衣衫,也不休憩,来到南泱房门前,犹豫着敲了敲门。 “南泱尊主,在么?” 南泱的左手还向下留着未干的烈酒,她疼得一直眯着眼,抬眼看看门口,轻咳两声,去掉声音中的颤抖,道:“请进。” 君桥推门进来,看见南泱这副形容,微微敛了眉:“伤的严重么?……适才都是我武艺不精,连累了你。” “你的剑法不错,只是反应稍稍欠些。”南泱低头,擦干自己的手腕。 “你伤的是手,自己怎么上药?我来帮你。” “承蒙关怀,我自己来就好。”南泱语气仍旧淡淡的。 君桥不再和她客套,直接拿了药膏,另一只手握住南泱的左手。 冰凉的触觉在自己温热的手掌无限蔓延开来。怎么有人的手这样凉的?真是从那极北之地过来的,比不得乱花谷的四季如春,连体温都比常人低了这么多。 南泱十分不适那突然包裹住自己手的温热,那温度像是要将自己烫伤一般。她向来都不习惯和别人有什么身体上的接触,于是微微挣扎。 君桥捏住南泱不听话的手,道:“你躲什么?好歹我们也相处了这么些天,你依旧反感我?刚刚不是还帮我挡那狼牙棒。” 南泱闻言,只好不再反抗,任由君桥去折腾了。 君桥先拿了去毒的药水,均匀洒在手腕和手掌的伤处。那去毒的药水一浇上去,接触到血肉,立马发出呲呲的声音,像是要将肉腐蚀掉一般。 一阵剧痛由手腕传来。南泱知道那个药水效果厉害,却也照样不太能受得住,眉毛皱的紧紧的,又疼得眯起眼睛。 君桥看南泱那个模样,轻笑一声:“堂堂北罚的尊主也怕疼。”说着,君桥从袖口又掏出一个物什,在南泱眼前一晃。 那是个木质的机甲耗子,个头小得精致,头部更是精细,雕得栩栩如生。君桥将那耗子放在桌上,道:“你拿手去碰它看看。” 南泱抬起右手,手指轻轻戳了戳机甲耗子小小的脑袋,那木耗子立马活了起来,像一只真老鼠一样悉悉索索动来动去,十分慌张的样子,无头无脑地在桌上乱窜起来。 “摸摸它的脑袋。”君桥一边上药,一边含笑提醒。 南泱顺言去摸了摸木耗子的脑袋,那耗子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停留在南泱指尖,弓起上身半立起来,前面的两个小小爪子一下抱住南泱的指尖,雕得精致的小嘴轻轻啃上去。 一点都不疼,还有点痒痒的。 南泱专注地看着木耗子,嘴角不禁含了一点笑。她的手指一动,那木耗子也跟着她动起来,有趣极了,她渐渐玩得入迷。 “好了,上好药了。”君桥忽道。 南泱微微挑眉,看向自己的手腕。几层厚厚的药膏整整齐齐严严谨谨地敷得好好的,一个顺序也不错,一处细小伤口都没落下。 君桥拿起纱布,裹上南泱的手,一圈一圈,手里动作极为温柔仔细。昏黄烛光映在她的侧脸,愈发显得眉目如画,温婉明媚。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南泱指着木耗子问道。 君桥抬眼看南泱一下,嘴角带着玩味的笑:“寻常的玩具罢了,哄小孩子玩的。你喜欢就送你。” 南泱顿觉脸上面子挂不住,耳朵开始泛红。 “高高在上的尊主还会害羞了?……放心,我不告诉别人。”君桥笑得轻缓,语气柔柔的,像燥人夏夜由窗口流入的一丝清凉晚风,让人心里舒适极了。 南泱别过头去,看向窗外。 一只雪白鸽子停在窗棂上,正歪着脑袋看她。 南泱心头一跳,这是北罚的鸽子。她抬手示意,鸽子扑棱扑棱飞过来,落在她手上,爪子上果真绑了一封信。 南泱疑惑地取下信条。怎么突然来了只鸽子?北罚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纸条展开,一竖只写了简单几个字: 轻欢重伤,命悬一线。 南泱眼睛一下瞪大了,有些不敢相信,又眯起眼睛仔细看了几回。可就那几个字,铁一样打在纸条上。 接着她拿着纸条的手都开始轻颤,呼吸都乱了几拍,眉毛紧紧敛起来。 “什么事情?”君桥已经为她包扎好,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好奇问道。 南泱的声音骤然冷到谷地:“我要提前回北罚,你同我师兄带句话罢。” 说完,南泱径直站起身,由窗口直接跃出,速度快得君桥都没反应过来。 就这么……这么草率地走了? 喂……钱和衣服都没有拿啊…… 第21章 君桥愣了一下,随即紧跟着南泱跃出窗口。到底什么事情,急成这个样子,不收拾行李也就罢了,连正门都不走,直接翻窗户? 南泱轻功极好,转眼便缩小成一个白点,君桥运足内力跟上,但撑死也只是保持南泱在视线内,怎么也追不上。 喻修恰好回来,眼尖得看见南泱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以为有什么异常事情发生,又有焚天门的人出现,于是也跟了上去。 “南泱!”喻修大声唤她。 南泱闻言,只得停下,皱眉转身。 君桥也赶了上来,呼哧呼哧轻微喘气。 “发生什么事情?你跑什么?现在怎又停下?” 南泱心里着急,口中语气也冷淡:“适才收到门中消息,师门出了点事,我得先回去。” 喻修道:“甚么事情你急成这个样子?连夜就要走?”喻修顿了顿,又稍稍压了声音:“那事要紧么?有这边事情要紧?我刚刚带着弟子,往阴阳道的东边探察些许,发现了闻惊雷的踪迹!” “什么?闻惊雷也在城中?”君桥惊道。 “现下尚不明确。如若落实,事情就难办多了。南泱,你如今还要走?”喻修看向南泱。 南泱垂下眸子,静静沉思。这洛城复杂又紧张的局势容不得她擅自离开,但北罚那边又怎能拖延?她现在在洛城,什么都不知道,轻欢发生了什么,受了什么伤,伤成什么样,现在是醒着还是昏迷,她全都不知道。 许久,南泱才轻声道:“师兄,轻欢重伤,生命垂危。我倘若留下,过段日子回去,到时只得见到她的尸体,又当如何?” “轻欢?你那小徒弟?”喻修叹气,“……南泱,此事我与你立场不同,你自己权衡其中利弊罢。” 南泱抬起那双清茶模样的眼睛,其中带了一点歉意,却又有着不容反驳的坚定:“抱歉,师兄。处理完那边的事,我会尽快返回洛城继续助你。” 喻修挥挥袖子,默许了。 君桥却又拉住南泱衣袖,道:“再急,也得带点钱罢?轻功飞累了,买匹马赶路也方便。”说着,君桥往南泱手里递了些面额颇大的银票。 南泱点点头:“多谢。” 话罢,便转身,足尖一点,融进苍凉夜色中。 、 南泱一刻不停歇地奔波数天,昼夜不歇,整日整夜都处在高度集中精力的状态中,连手上的伤都顾不得换药。 她来时竟没觉得从北罚到郁水关是这样的远,她已经挑了最近的路,却感觉总是走不到尽头。 她在路上偶尔想,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天,兴许轻欢已脱离了危险,或许她回不回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毕竟,在北罚能受多重的伤呢,而且她对丹药坊的医术还是有有底的。 可万一…… 来时走了七天的路程,她只用了三天便回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浪费了许多时间。越来越接近北罚,天气也越来越寒冷,不同于下山时马车中的遮挡,南泱这次亲眼看着地面由黄叶遍地到大雪覆山。 南泱到北罚山门时,边子趁已等候在那里多时。云棠还在鸿飞阁照顾轻欢,便遣了边子趁来山门等师父。边子趁先还怀疑,师父忙着很重要的事,到底会不会立即赶回。云棠十分肯定地和边子趁说,你且去山门等着,不出五天,定能见到师父。 果真,这才三天,师父真就回来了。 南泱强掩下身体疲惫,一边跟边子趁走一边问:“到底怎么回事?轻欢现在如何?” “她受的棍伤,前几日醒了一回,又昏睡过去了。伤很严重,最严重的时候全凭流玉吊着一口气,现在好歹不威胁性命,可……” 南泱看着边子趁欲言又止,问道:“怎么?” 边子趁叹气:“她醒的那时候,只吃了些东西,一句话都没说,目光呆滞,叫她也不应。” “打着脑袋了?”南泱忽然紧张起来。 “没有,许是她心里留下阴影了。……师父,你回来得匆忙,那边的事结果了么?” 南泱轻声道:“很麻烦,喻修师兄很危险。你去铸剑池跑一趟罢,找容怀师兄,和他说我先回来了,闻惊雷现下在洛城,烈火旗副堂主已死,他自明白如何做。然后你去找喻修师兄的大弟子惊浒,你们两个马上下山去郁水关,支援喻修师兄。” 边子趁领命,立即改道去往铸剑池。 、 南泱按着记忆找到轻欢的寝房,推门进去,第一眼就见云棠正坐在桌旁,手里来回搅拌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云棠一抬头看见南泱:“师父!您回来了?” 南泱点头示意,立即将目光投向床榻,快步走过去。 轻欢正闭眼睡着。 小孩子的脸眼见着又瘦了一圈,被子只掩到胸口,露出来的肩膀缠了厚厚的纱布,还隐约透了血。那脸色苍白得吓人,越发显得眉间朱砂殷红如血。 南泱忽然觉得,的确是有段日子没见轻欢了。这张原本稚嫩得可爱的脸,也逐渐有了棱角。只是,看见她这般了无生气地躺在病榻上,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好似又回到了三年前,轻欢那一身伤得躺在荣枯阁里。她虽身为北罚尊主,却对那病痛的孩子有着深深的无力感。 “师父!你……你的手怎么裹了纱布?”云棠惊道。 “小伤,不碍事。”南泱将目光牢牢钉在昏睡的轻欢脸上,好歹人就在眼前,心里总算松口气,却又问:“她为什么受棍伤?” “轻欢和别的弟子打架,还顽固不认错,就去戒罚室领了棍罚。” 南泱眼睛一眯,透出丝丝寒气:“我倒不知,什么样的滔天大罪值得下这样重的手。全北罚,还有谁不知道她是我南泱的徒弟?谁给他的胆!” 云棠嗫嚅着:“师父……你这样明着说……会不会叫别的弟子觉得不公平……” “轻欢是我的徒弟,本就拥有作为一个尊主亲传弟子的特权,我从来没有想让旁人觉得公平。我不信轻欢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情,你有时间,去好好查查。” 云棠从未想到南泱真生气起来完全变了一个人,额角都冒了汗:“是,师父。” “无论如何,棍罚是凭子徕下的令罢?不好好彻查事情起承,对一个十岁弟子下如此重罚,他这阁主如何当的?传我的令,将他的阁主位罢除一月,去藏书阁给我抄一月经书!” 云棠连忙应下。表面看起来,师父只有二十岁容貌,凭子徕有二十六七,长于南泱,但毕竟实际上南泱也有了一百一十余岁,还是三尊之一,凭子徕在她面前无论是年龄还是地位完全就是个后辈中的后辈。 云棠抹一把额角的汗,为凭子徕哀叹一声。 南泱又看向床上的轻欢,紧紧皱着的眉毛渐渐缓和,目光宛如冰雪初融。隔了许久,她才又用那变回平淡的嗓音和云棠说:“你刚刚手里端的,是她的药?” 云棠点点头。 “我看已经不冒热气了。你拿下去再熬一碗,备着她一会儿醒了要喝。” 云棠道句“是”,端着药碗退下。 关上房门前,云棠看了面对床榻而站的南泱。师父再怎么掩饰,也掩不住那憔悴的神色。这一路赶回,该是受了多少苦。 云棠忽然觉得,只有刚刚师父那真的动怒的模样,才总算像个真实的人。师父的常态,其实不是性子真的冷,只是对什么都很淡漠,从来没有大喜大悲,所以别的人觉得那是冷。 所以,师父真的很喜欢轻欢啊。 南泱等云棠出去后,屋子里再无旁人,眉目间缓缓泻出沉重的疲惫。她侧身轻轻坐在床沿边,手指按上太阳穴。 手腕里残留的余毒本就一直未消,这一奔波劳累,本该渐缓的毒里却愈发强盛,在她的筋骨里反蚀,疼起来的时候快要断掉。她觉得身体几乎透支,三天三夜不间断的运功快要将她内力耗尽。 但她现在,起码现在,还不能去休息。 、 轻欢只觉做了一个亘长的梦。 梦很奇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地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见可怕的杀伐声,还有兵器相碰的乒乒乓乓声。 可她眼前只有黑暗。这着实压得人难以承受,围绕在她身边激烈的打斗声和不断有人被杀而哀嚎的声音,都让她有一种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的错觉。 但很快,她就明白这不会只是错觉。 一阵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传来,似乎在讨论什么,后来逐渐演变成争辩,有几个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似要刮破她的耳膜一般,让她无端地觉得恐惧。 这种压抑的环境不知维持了多久,久到轻欢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忽然,一个清冷而异常熟悉的嗓音响起:“三剑天谴阵,列阵!” 那声音宛如浮冰碎雪,轻灵空幽,听在人耳中如雪花轻落窗棂,击打出悠长的韵律,凉凉的使人听得异常舒服。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声音……可到底是谁?她努力地想,想得头都疼了,可还是想不起来。 随即她感觉到有冰凉尖锐的东西抵上她的脖子,伴着一声阴沉沉的冷笑。那人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天灵盖,湿热而混浊的热气突然扑在她耳侧,有恶心的粘稠感: “去……死……” 随着尾音阴森森地坠落在耳,抵在她脖子上的利器也呼啸着狠狠推进-------! 轻欢惊出一身冷汗,吓得她一下挣脱梦魇,眼睛瞬间睁开! 疼。 浑身都疼。 轻欢因着刚刚的恶梦,大口大口喘气,胸腔每剧烈活动一下,就牵连着全身的伤口张裂。她疼得想喊出来,结果发现嗓子火烧火烧的,干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可有淡淡熟悉梅香入鼻,像安神香一样让她逐渐平静下来,呼吸渐缓,她不禁咽了咽口水。 ……梅香? 轻欢挪动脑袋,朝旁边看去。 南泱安静地趴在床边,侧着脸枕着手臂,睡得格外沉。窗外鲜见的阳光打进来,将南泱的脸一半映在光晕中,一半隐在阴影下,把那五官勾勒得精致极了。她穿着的白衣似乎沾了些灰尘,一点都不像她那惯爱干净的性子。 轻欢手指微微动了动。 真是奇怪,没有想象中应有的狂喜,也没有想要像往常一样冲上去和师父亲昵,她好像,早就知道这一觉醒来,师父就会在她身边沉睡一样。 轻欢眼睛酸酸的,使劲抽抽鼻子,忍着不哭出来。 师父为什么不告诉她就离开,又为什么不告诉她就回来? 又为什么,看见师父在眼前,她会像现在这样,心里有点酸涩难言的疼? 脑中一个声音模糊响起-------- “有没有一个人,你心里总装着他,想见他,如果和他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也是愿意的?” 师父。 师父…… 南泱平日的一颦一笑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脑海,过往的温柔一幕幕飞快闪过,画面的交替让她心神皆乱,她想抓住什么依托,手来回摸索,最后将脖间的流玉攥进手里,那裹了人血的玉竟温得烫手。 轻欢侧头去看,看着师父沉沉睡着的模样,看着师父那线条柔美的脸庞,吞了吞口水,她脑中忽然生出爱怜的感情,甚至有一种想要抚摸想要亲吻的冲动! 为什么!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师父生出这样奇怪的感觉?! 不对,不对的,这不是男女之情,怎么可能是那种感情? 她只是依赖师父而已。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南泱眼睫忽然动了动,像是察觉了什么,鼻息间呼吸紧凑些,慢慢转醒。 恢复部分意识的南泱敏锐感觉到床上的人呼吸间隔变化,猛地抬头,目光恰好和轻欢对到一起。 南泱愣了一瞬间,唇角勾起一抹轻柔笑意,只是那不常笑的嘴角勾得有些僵硬:“醒了?什么时候醒的?渴么?” 轻欢只是微微瞪大眼睛看南泱,不说话。 南泱伸手想要握住轻欢的手,却在碰到她指尖的那一瞬,轻欢像触电一样缩回手,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南泱觉得手里一空,有些惊愕地看向轻欢:“怎么了?脑袋真坏掉了?……你还认得我么?” 轻欢很想抱住南泱,在南泱怀里嚷嚷疼,让南泱温言哄她,就像以前跌伤了一样。可不对……这是不对的……她不能对师父太依赖了,不然就会再生出那奇怪的感情,那感情,就是不对的。 “师……师父……我……我……”轻欢不晓得要说什么。 南泱听出她喉咙哑,就起身去桌边倒了杯水拿过来,递到轻欢嘴边:“认得我就好。张嘴。” 轻欢慌忙地推开南泱的手,杯子里的水因为那突如其来的推搡,洒出一些,落湿了被子,也浇湿了南泱的手。 南泱心里一紧,动作顿住,那半弯着腰的动作一下僵硬。……轻欢在躲她。 为什么? 平日里轻欢看见她,不都是笑得灿烂得冲过来抱她么?以前她还嫌那接触太过亲昵,现在轻欢却……不愿和她接触了? 南泱思索许久,慢慢站直,将手里的杯子放到一边,缓缓道: “你是不是怪我,离开北罚的时候没有同你说?” 轻欢只是往里缩了缩身体,扭头不看南泱。不能再靠近师父,少些接触,她或许就不会那样心乱了吧。 南泱叹口气:“是我不对。我该和你说的。是我的错,害你伤成这般。” 轻欢慌乱摇头,眼泪不听话地还是溢了出来。她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不要害怕,现在我陪着你,谁也伤不了你,你身上的伤也很快就好,不会疼很久。”南泱用她能做到最温柔的声音好言好语道,思绪一转,哄小孩一样举起自己的左手:“你看,师父也受伤了,你不会一个人受罪的,师父会陪你一起喝药,一起拆纱布换药,这些事有我陪着你,有没有开心一点?” 轻欢闻言,急忙转头看,看到南泱的左手的确包裹着层层纱布,顿觉心疼极了,顾不得心里那点小心思,着急挣扎着坐起,抓住南泱的左手。 南泱见轻欢好不容易有了反应,也就顺着她,看她要做什么。 轻欢只是捧着南泱的手,眼泪啪哒啪哒往下掉,蕴在雪白纱布上,像开了数朵精致的梅花。轻欢将南泱的手扣得愈发紧,师父怎么会受伤的?师父那样厉害,怎么能受伤? 南泱探出右手,擦去轻欢脸上的眼泪,叹一句:“傻孩子。”手下的动作温和极了。擦完轻欢的泪水,又放上轻欢柔软的发顶,轻轻揉弄她的头发。 “咯吱--------” 云棠忽然推门而入。轻欢听见动静,一下又猛得推开南泱的手,迅速缩回被子里。她怀有贼心,便也敏感许多,生怕对南泱露出什么感情叫其他人看出来。 南泱举在空中的手尴尬僵住,半晌,缓缓握成拳收回身侧。 云棠挑眉看看轻欢:“师妹醒了?看起来气色倒比之前好了些。” 云棠身后边子趁也跟着走进来,发间还濡湿了外头寒气凝成的霜露没来得及拂去,神色也有些着急。他径自走向南泱,压了声音道: “师父……容怀尊上叫您立即去铸剑池一趟,他有要事和你说。” 南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把剑,于是问道:“是关于池中的东西么?” “是……不只是,容怀尊上说除了您要的东西,还有另外一件非常要紧的事。” “非常要紧?” “是,容怀尊上再三嘱咐,定要师父立刻去。” “好,我这就去。”南泱起身。 云棠忍不住道:“师父,你多少天没有歇息了?见了容怀尊上,便回荣枯阁歇歇罢。” 云棠还看出南泱唇色略深,是中毒迹象,不过是小毒,可调理不当,就要麻烦多了。 “不碍事。”南泱淡淡回道,转而回头又看一眼轻欢,“不过,轻欢现在有些……排斥我,我便先不来了。你好好照顾她吃药,她身体有什么不好的,立刻来告诉我。” 云棠疑惑地看轻欢一眼,怎么这小家伙现在连师父都敢忤逆了? 南泱默默转身,推门走出,眉间宛如落了霜雪,凝着淡淡的清寒。外头刚才还透着阳光的天气,转眼便阴了下来,空中又飞着细小雪花。 门旁边候着的弟子递给南泱一把纸伞,又为她披上一层厚鹤羽裘,虽说穿着薄厚无甚重要,但旁人都穿得厚,她身上那件由洛城穿回的衣衫也太凉快了些。 南泱拢了拢鹤羽裘的领子,又顿下脚步,回头沉默着看一眼已经关上的木门,垂着眼撑伞离去。 第22章 南泱前脚才走,边子趁也紧跟着离开,去山门和惊浒回合前往郁水关。一转眼,房内就只剩下了云棠和轻欢。 轻欢木呆呆地看着已经关上的房门,眼睛微微睁大,一言不发。 云棠走到床边,坐下:“轻欢,你瞧什么呢?” 轻欢咬住唇,摇摇头,又躺回去。 “砰,砰,砰。”木门传来缓慢而均匀的敲门声,门外的人也不管里面的人反应,就在敲完三下门后推门而入。 轻欢又连忙侧身看向房门,目光中带着点点期待。 但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疏雨慢慢走进来,漂亮的小脸被屋外的冷气冻得微红。她手里抱了一件特别厚大的白鹤裘袍,长得险些拖地,看起来不像是她穿的。自从轻欢受伤后,疏雨就搬了出去睡,只偶尔过来陪陪轻欢。 云棠见是疏雨,问道:“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疏雨有些费力地将怀里的白鹤裘袍递到云棠手中,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头,可爱极了:“云棠姐姐早些时候到我那里去,将这件裘袍落在我床上了。天要黑了,怕姐姐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冷,所以给姐姐送过来。” 云棠心里一暖,将手边的一个暖炉递过去:“冷么?拿着暖暖。” 疏雨伸出双手,却没有接过暖炉,而是直接握住了云棠纤长手指,拉着云棠的手贴上自己的脸,眼睛一弯:“姐姐的手好暖和。” 云棠脸上一红,又转瞬即逝,也就由了疏雨去。且手下小孩子的脸十分柔软,摸起来很是舒适,倒让云棠忍不住捏了捏疏雨的脸蛋,却没控制好力道。 疏雨牙一呲:“嘶,云棠姐姐,你手劲好大,捏痛我了。” 云棠面露愧色,将手抽回来:“抱歉。” “很痛的啊。”疏雨抬起小手揉自己的脸,都有些泛红了。 云棠叹气:“那你要如何?” 疏雨指指自己的脸:“你亲一口,就不疼了。” “胡闹!”云棠呵斥道,看上去似乎真生了怒。 “云棠姐姐,你好凶。”疏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一下泛起水雾,可怜得好似下一秒眼泪就要掉下来,“以前我摔倒了,摔疼了脸,娘亲也是亲亲我的,爹爹也会亲亲我……” 说着说着声音还带了哽咽。 “好了。你到底要怎样?”云棠妥协,掏出手帕给疏雨擦眼睛。 “姐姐抱一下我。”疏雨嘟着嘴道。 云棠最不能免疫小孩子的撒娇,偏偏是这样漂亮的小娃娃,可爱得像个白乎乎的糯米团子,于是便弯腰把疏雨抱起来,自己原本是坐在床边的,便将疏雨搁在膝盖上,揽在怀里。 小孩子的身体软软的,还带着股孩子偏爱的甜腻腻的糖味。云棠手里习惯性轻抚她的背,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轻欢。 不知什么时候,轻欢早已睡了。 、 南泱到铸剑池时,不同于以前容怀只为她留一道门缝,自己一直在铸剑池里不舍得出来。这一回,容怀早早候在石门边,手拿一把青花纸伞等她,一手负于身后,眉眼温润儒雅。看那伞面,已落了一层薄雪,想来已候了一阵时间。 “来得挺快,进来罢。”容怀冲她点点头,引她进去。 南泱收伞,随着容怀一同向里走。容怀目光落到南泱手腕上,看到那裹伤的纱布已微微泛了黄,边缘还泛了毛边,不禁皱眉:“你的伤口,多久没换药了?” 南泱淡淡道:“有几天,不碍事。” “我这还有药,你先坐过来,我给你换药。”容怀端出一盘医用杂物,示意南泱过去处理伤口。 “子趁说,师兄有重要的事?”南泱一边看容怀拆她的纱布,一边问道。 “你和喻修师兄离开北罚有多少天了?”容怀忽然这么问。 南泱仔细想想,道:“算来有半个月了。” “是,半个月了。如此长的时间。”容怀喃喃道。 “怎么?发生何事?” “焚天门攻击郁水关洛城的事,有蹊跷。”容怀神色凝重。 南泱疑惑:“何出此言?” “……也怪我,是我疏忽。”容怀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们不在的这段日子,师尊中了黄泉蛊!” 黄泉蛊。 焚天门特有的标志,是为当世有名的蛊毒之一。中蛊者蛊毒深入血液,起初每日将有一个时辰毒发剧痛,随着时间增长,每日毒发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越来越难以忍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除非将握在施蛊者手中的母蛊摧毁,否则蛊虫将日渐侵蚀人的五脏六腑,直至死亡,此间时日最多不过三个月。 一旦沾上这个蛊,除非摧毁母蛊,不然无药可医。江湖多少名士都死于这个蛊,只因中蛊时太难察觉,待察觉时,蛊毒已入血脉。 这种杀人于无形的霸道蛊毒,只归焚天门所有。当年君桥的娘亲,乱花谷的谷主夫人就是死于此蛊。 南泱顿时色变:“什么?!师尊怎么……不可能的,焚天门的人如何上得了北罚?” “所以我说郁水关之事有蹊跷!”容怀面有怒色,“我怀疑焚天门调虎离山,许是先前闻惊雷故意现身,叫朝廷恐慌,接而派遣我们三个去往郁水关。师尊常年坐镇掌门主殿,多容易钻的空子!北罚弟子千千万万,谁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个不知底细的……” 南泱细想,果觉如此:“怪不得,在洛城时焚天门的烈火旗只和我们分占阴阳道两侧,一直拖着我们却又不直接交战,原是个幌子!” 容怀皱眉点头:“不错。我虽留在北罚,却终日待在铸剑池,不像喻修师兄一般总伴在师尊左右处理事务。我前几日去掌门主殿,看师尊面色有异,师尊才告诉我这件事。” “黄泉蛊……那师尊,怎样了?” “师尊好歹得道,本就长生,体质不同于俗人。师尊只和我说叫我放心,他可以控制。但师尊或许对我有所隐瞒,他若真有事也未必和我说。” 南泱敛眉,道:“那该如何做?师尊若是……北罚又怎么办?” 容怀目光投向铸剑池中,长叹一声:“你可还记得我一直炼的那把剑?现在剑已成,是时候见点血了。” “师兄意思是……?” 容怀点点头:“我要亲自去东海焚天门一趟。不毁掉母蛊,我岂能安心。” “师兄,你可想好了?” 容怀道:“还需多想甚么。你不要管我,我自有分寸。倒是我不放心北罚。现在焚天门的人已经侵入中原,逼近北罚,北罚正是需要警惕防备的时候。可现在喻修师兄被牵绊在郁水关,我去东海又实在不容拖延,门中只剩你和师尊,师尊又身怀蛊毒,一切事务都落到你一人身上。现在焚天门在暗,止不准下一回偷袭在什么时候,或许下一个受伤的就是你!” 南泱道:“师兄,我没事的。” “你知道七年前……你知道闻惊雷有多恨我们,况且……你看那池子里,你要炼的剑还在那里没有着落。你有没有想想,你肩上压了多少事?”容怀叹道。 南泱轻声道:“这本就是尊主的责任。师兄,你要去多久?” “我怎知道。快了一天,慢了一辈子都取不到。可你放心,我会尽快返回。你那剑我仔细看了,起码还要四年以上才能熔炼完成。你得费些精力照看着,要注意的我留了本书搁在那边,你得空看看便好。” 南泱忽觉疲惫,将眼睛埋入手掌,手上新换的清凉药味透过纱布溢了出来。 她觉得心头沉甸甸地压着无法拒绝的担子。她又想到从洛城到北罚那漫长而风尘的路途,还有手腕处愈发灼热疼痛的伤口,和轻欢面对她的靠近,有意无意躲闪她的小动作。 一股腥味涌上喉咙,被南泱硬生生压了下去。她的身体需要休息,但她不能休息。 第23章 南泱由铸剑池出来后,直接回了荣枯阁。将一身污秽清洗干净,稍作休息,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掌门主殿。 鸿升云正和几个其他门中骨干的长老谈论门中事宜,距上一回相见,鸿升云本就苍老的脸又瘦了些,颧骨处透着不正常的青灰,唇色也深,明眼一看就知道中了厉害的毒。 鸿升云见到南泱,道:“你回来了,旁边坐一坐。” 鸿升云和几个长老简言说完,便遣了他们出去。主殿大门一闭,鸿升云就如压抑了许久一般低低咳起来,手背掩着口,身体随着咳嗽一颤一颤。 南泱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 鸿升云是她的师尊,更像是她的父亲,她也是从小便待在鸿升云身边,鸿升云亲自教她写字练剑,切切关心和谆谆教诲,这许多年一直萦绕耳畔。 鸿升云和喻修与容怀一样,是她的同门,也是亲人。现下他中了厉害的蛊毒,或许不能危及性命,或许三月后也与常人一样驾鹤西去。在她心中无所不能、如同神祗的师尊,现在也露出了这样的病容,作为他的徒弟,南泱看在眼里又怎能好受。 “师尊,容怀师兄他……下山去了。”南泱觉得说出这句话时,喉咙里涩涩的。 ”去哪?” “……东海。” 鸿升云意料之中地点点头:“我知道,他还是不安心。容怀这孩子,平日里温文有礼,听话极了,可一遇到他心中重要的事,就极为固执。” “师尊,您的身体究竟怎样了?”南泱忍不住问。 “安心,暂时死不了。北罚现在诸多牵绊,我尚坐在掌门主殿中,就遭了人的暗手,其他在外弟子的危险可想而知。我就算死,又怎么放得下现在的北罚。” 南泱只觉心中似有什么堵着,舒不过气来。 “可我身体确实虚弱很多,每日还需得花上一阵时间对付蛊毒。喻修不在,门中事宜怕是不能顾得周全,你可愿帮为师分担?” 南泱连忙应下:“当然。” 鸿升云淡淡一笑:“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会应下。适才已和他们嘱咐过了,日后北罚的部分权力将转移到你手中,你以后怕是得不了清闲。” “师尊言重,弟子定当竭力。” “……为师不是看不出,你脸色苍白,气血虚空,此时应当好好调养,但变故……罢了,说这个也无用。你还是仔细着身体,我会吩咐他们日后将事务直接送去荣枯阁,省得你老往主殿跑了。” “是。” 鸿升云又和南泱嘱托几句,神色渐疲,也将南泱遣了出去,兀自闭目入定了。 南泱离了掌门主殿,走在路上,只觉太阳穴快要炸开,眼睛干燥灼热,酸痛不已。她一阵眩晕,忽得俯身吐出一口淤血。 鲜红血液洒在亮白雪地里,刺眼极了。 她不是不晓得她的身体。她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熔浆的余毒不将她致死,却总折磨她早已疲惫透支的心神,钻了她身体空虚,这是这一长段时间不断累积的病,不是一天能养好,也不是一颗丹药能治愈。 天空开始下些小雪,她出来时没有带伞,细小雪花落到南泱乌黑发间。她抬眼看了看前方。 她原本要回荣枯阁,现下心头念想不知如何一动,却转道走了鸿飞阁。 她这一段路走得有些久了,肩头发间落了很多雪。到了鸿飞阁,一旁弟子见了南泱,连忙道一声“尊上”,并将自己的伞递给南泱。 南泱没有接,神情有些淡漠过头。她去了弟子寝房。 到了轻欢的房前,南泱正想抬手去推门,手举到半空却又停下,生生僵在那里。 半晌,南泱收回探出去的手,目光含着些落寞呆呆看合着的木门,看了很久很久。外头的寒气很重,南泱敏感的耳朵被冷气染得通红,裘袍上又落了一层新雪。 过了许久,天都将黑,她不发一言,不叹一声,又安静地转身离去。 她就在那门前站了那么久,却连门都没有碰一下。 南泱来去时轻巧留下的脚印很快被大雪掩盖。寝房外和她来之前并无差别,好似那一身白衣的绝世女子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一切,都归于平静。 、 养伤的日子过得很快,每天一睁眼天亮,吃了饭和药,一闭眼天黑,不用早起修课,也不用熬夜练剑。 太闲了,闲得发慌。 轻欢每天都用大把时间出神,有时候看着床顶发呆,有时候手里捧着药碗发呆,等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她又忽然想不起发呆时在想的东西。 许是睡得太久,脑袋睡傻了。 云棠自有事去办了,总不能终日陪在她床侧。轻欢歪了歪脑袋,只看见疏雨趴在书案上,手里写着什么。她身体好许多后,疏雨就搬了回来。 轻欢忽然开口:“疏雨。” 疏雨立马抬起头,微微一笑:“怎么了,轻欢?渴了?” “不渴。”轻欢顿了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酉时,天已黑了。” “哦…”轻欢又沉默。隔了好一会儿,又开口:“离那天……有几天了?” 疏雨没懂,疑惑道:“哪天?” “……师父回来的那天。” 疏雨哦了一声,仔细数数,道:“算今天,有九天了。” “九天了……嗯……师父她,有事忙?” “你也还记得起尊上,看你每天过得悠闲,还以为你不在意尊上不来看你。”疏雨轻笑一声,“尊上一直在荣枯阁,她很忙,我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 “师父……忙……”轻欢细声呢喃,眼神放空。 疏雨接着说:“对,前日云棠姐姐来,和我说起。尊上总早起晚睡,荣枯阁里有很多事,稍稍闲下来了尊上还不歇息地往铸剑池跑。” “……”轻欢很沉默地听着。 “云棠姐姐还说,尊上这几日总咳嗽,气色越来越不好。前几日,云棠姐姐亲眼瞧见尊上咳了口血出来……” “什么?血?”轻欢像是受了刺激,一个激灵坐直,一脸惊愕。 “是啊,尊上为了看你,原本七天的路程硬是只用了三天,马都没骑,一路轻功过来。还没好好歇歇,容怀尊上又离了山,一堆事务就挪上了荣枯阁。哎,你这不孝徒弟,都快将尊上忘了吧。” 轻欢脑中嗡嗡作响,顾不得疏雨说什么,师父原来不只手上那一处伤,还有严重的内伤!师父整天不能好好休息,还咳了血,她竟安心在床上睡大觉?! 轻欢掀了被子,跃下地,身体剧烈一痛。但她顾不上这个,拽了一件狐裘披上就径直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疏雨着急拦她,却没拦住,急得跺脚:“喂!你做什么混事?天都黑了,你这个样子去哪里?” 轻欢听不见疏雨的话,她此刻只想见师父,立刻见到师父,她不要再躲开师父,她比任何人都要期待师父的靠近! 轻欢跑得急,身上又有伤,在雪地里摔了数回,伤口裂了,纱布透了血,她也不在意。 轻欢的身上沾满地上松软的雪渍,脸和头发上也有些许多雪,被她的体温融了,顺着滑进领子里,让她不住发抖。她觉得自己的背要疼死了,因为激动而渗出的汗濡进裂开的伤口,让她简直想把背整个挖出来。 她跑得昏昏沉沉,几乎没了意识,仅靠着身体对北罚路线的记忆,一路跑到荣枯阁。 荣枯阁守夜的侍人见了那晃晃悠悠的幼小身影,瞌睡立马就醒了,赶忙迎上去------- 轻欢扶住侍人的胳膊,额头上全是汗,口中喃喃:“师父……师父……” “尊上在,尊上还未睡,我这就带你去见尊上。”侍人不敢松懈,忙搀着轻欢去向南泱的寝宫。 夜已有些深,这时候南泱自是伏在桌案上处理门中事务。烛火显得有些昏暗,让南泱看着纸面的视觉有了点重影。她隔下笔,拿起一旁的茶杯饮一口茶。 门外一阵骚动,忽地门被人推开,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踉跄进来,险些被高高的门槛绊倒。 南泱随手扔了拿着的茶,茶水溅出来湿了她的手,她却只顾得一个箭步上前,将轻欢稳稳扶进自己怀里。 轻欢眼睛红得像小兔子,手紧紧抓住南泱腰侧的衣服,口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明显还未从刚刚剧烈奔跑中缓过来。 南泱很自然地为她顺背,语气放缓:“你怎么来了,伤都好了?不生我气了?” 轻欢只顾喘气,分不出精力回答南泱的话,却将脑袋使劲往南泱肩窝蹭,把一头闷汗蹭上去。 南泱觉得轻欢的背摸着有些黏,提手一看,见掌中竟都是透出的血,不由皱眉:“伤口裂了,你不晓得和我说么?过来,我先帮你处理。” 南泱欲要放开轻欢,去拿药和纱布,轻欢感觉到南泱要离开,立刻抬手箍住南泱的脖子,将南泱的脸带到自己跟前。 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 这张宛如天神的清冷容颜就在她眼前,就在她眼前,离她的鼻尖只有两寸。 她想亲她。 因为喜欢她,喜欢极了,所以想亲她。 既然想,为什么不做? 轻欢踮起脚尖,略有颤抖地亲了亲南泱的额头。 南泱维持着那为了配合轻欢身高而半弯腰的动作,呆呆愣住,一时间没有反应。 轻欢愈发疯狂,捧着南泱那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脸,如雨点洒落般亲上去。眉毛,眼睛,鼻梁,脸颊。 最后,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亲哪里,只知道去无限亲近南泱,她喜欢师父,她喜欢师父,喜欢得不得了。 轻欢忽觉嘴唇接触到一处十分柔软的地方,碰触那瞬间的感觉美妙之极,像含了一片冬日的初雪,带着凉凉的清甜。 南泱如梦初醒,一把拉开胡闹的轻欢,一脸惊愕,手指抚过异样的嘴唇。 轻欢依旧喘着气紧紧盯着她。 第24章 南泱与轻欢对视许久,敏感的耳朵因为刚刚那太过亲密的亲昵而泛红。 许久,南泱才有些磕巴地开口:“你……你做什么?” 轻欢紧紧看着南泱的目光似乎能燃起火来:“师父,你有九天都不来看我。我每天都等你,徒儿很想你。” “想我……也不能……不能这般造次……”南泱觉得自己磕巴得有点过分,清咳两声,去掉嗓音中的不自然,“你现在不小了,应当注意这样的接触。我是你师父……” “我知道我不小了,我知道,”轻欢眼圈激动得微红,话语却十分认真,“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样想要长大!我想明早起来,就和师父一样高,就比师父还要强大。只有比你强,我才能把你保护起来,替你担下所有的烦恼和苦痛。我讨厌我现在这样没用,不能为师父做任何事情,我想劳累的是我,我想咳血的是我,我想那个无忧无虑躺床上发呆的是师父……可我这样没用……我这样没用……”轻欢说到这里,哽咽不停,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南泱用白净衣袖温和地揩拭轻欢脸上的泪水,然后将轻欢搂进怀里,手轻拍她的背以作安慰,开口的语气柔和:“你这样想,我很开心。” 轻欢趴在南泱肩头肆无忌惮地痛哭,像是要将这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她就再哭最后一次,发泄最后一次。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随意地落泪,再也不会只知躲在南泱身后寻求荫蔽。 南泱托住轻欢的臀部,将她抱到自己的床上,轻欢哭得不停喘气,但身体一直配合南泱。南泱手下轻柔地除去轻欢外面的衣物,看见里面月白的亵衣染上大片大片鲜红血渍,倒像是月白底色成了点缀的花纹。南泱继续小心地脱轻欢的亵衣,露出里面裹得严实的纱布。 “伤口都和纱布黏到一起了,拆的时候会很痛,你怕不怕痛?”南泱放柔了语调,看着哭得一脸花的轻欢。 “不、不怕。”轻欢定定回看南泱。 南泱唇角含了一抹笑,随即扭脸在一旁放置药瓶纱布的端盘里细细翻找什么。她翻出一个木匣子,单手打开盖子,里面装了满满一盒圆滚滚的小小的白色丸子,可爱极了。 南泱拈出一颗,塞进轻欢的嘴里。 无限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甜得让轻欢享受地半眯了眼睛。 “不哭了?忍着点。”南泱摸摸轻欢的脑袋,然后十分小心得拈着纱布一端缓缓拆开。薄薄一层纱布被血染了个透,好在轻欢背部挨的伤多,正面倒还完好。 随着纱布一层一层取下,十岁少女将将发育的身体慢慢呈现,胸前发育得倒也明显,已有了起伏。黏连的血肉被轻微撕扯,带来酥麻刺痛。 轻欢一时间都忘了哭,顿时羞得一脸通红,一下钻进南泱怀里,将自己的正面掩在南泱的雪白衣袍中。 南泱随着轻欢抱,手里利落地上止血药。此情此景,让她恍惚有一种回到三年前的错觉。只是,这孩子长大了些,身体和思想,都长大了些。 换完药,裹好纱布,南泱取了一套干净亵衣给轻欢穿上。这一番折腾,夜已深了,再送她回鸿飞阁有些晚,南泱就留了轻欢在荣枯阁。 “你之前住的寝房她们一直在打扫,很干净,你快些回去睡吧。” 轻欢怯怯道:“我、我不想回那里……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南泱不着痕迹地笑了下,什么也不说,只把轻欢扶着躺下,仔细盖上被子,掖好被角,然后又走回书案旁,坐下继续写东西。 “师父,你不睡么?”轻欢微微扬起脑袋,透着一层轻纱床帏看南泱。 南泱抬眼和轻欢目光对上:“你先睡,我忙完这一点就睡。” 轻欢嘟了嘟嘴,只好先乖乖躺下,眼睛仍看着南泱的方向。过了很久,南泱还是伏在桌案上忙碌,轻欢疲乏极了,眼睛缓缓瞌上。 南泱时不时看一眼轻欢,目光温软,喉咙里不时涌上一阵难耐,被她硬生生压下去,怕吵了轻欢睡觉。 夜很深了,南泱才搁下手里的笔。轻欢早就睡熟,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个小脑袋。她的床上只有她平时就寝的一床被子,此夜免不得要和这小姑娘盖一床。南泱身体常常偏凉,自己一个人睡的时候很难将床榻暖热,这小孩子倒是暖和,身子小小的软软的,比那暖炉好使多了。 南泱挨着轻欢睡下,舒适异常的被窝让她的困意很快袭来。 、 次日,轻欢再醒来时已是大中午,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从窗外泄进来,像铺了一床的金箔,看着就暖意十足。 轻欢往旁边一摸,空荡荡的,床铺也十分平整,好似没有人上来睡过。轻欢皱着小脸长长叹口气,一个翻身滚到旁边,脸刚好埋在旁边的枕头里。 一阵清冷的梅香袭入鼻尖,柔软枕头上还残留了一点余温。轻欢顿时笑开,用鼻子使劲在枕头上蹭蹭,估摸着是师父早起了,床铺都抹得整整齐齐。 一个清凉嗓音忽然响起:“醒了?” 轻欢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不小心牵扯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她忙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看,见南泱还是坐在昨天那位子上,眼睛仍专注地看着笔下。 “师父,早。”轻欢揉了揉昨天哭得酸痛的眼睛,腻着嗓子和南泱说。 南泱繁忙中抬眼瞥轻欢,淡淡道:“醒了就起来,收拾收拾。” “哦。”轻欢忙乖乖地拿起一边南泱为她备好的外衣,小心地穿起来。 穿好衣服,轻欢在床上磨蹭一会儿,然后安静地下床,走到一旁放得整齐的书架边,书架里都是南泱平日里喜欢看的书,还有一些关于道法剑术之类的。 轻欢拿了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手托着腮仔细看起来。 南泱倒有些惊诧,以前轻欢和她在一块,总是粘在她身上说着说那,片刻不得闲,这时候居然晓得乖乖呆在一边看书了。 房间里一人忙着事务,一人认真看书,气氛沉寂却十分和谐,时间都好似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南泱忽然道:“我饿了。” 轻欢放下手里的书:“我这就去厨房。” 说着,轻欢真就起身几步踏了出去。过了很久,大约有两刻钟的时间,她才从外面晃晃悠悠进来,手里端着一托盘的食物。 “今天厨房里做了煮馍,羊肉大骨浓汤煮的,师父吃些?”轻欢将那与她身量差的有些大的托盘费力地放在南泱旁边。 一只大碗向外冒着腾腾热气,几根煮的酥软的大骨冒出点头,里面还浸了玲珑剔透的水晶虾饺,香气缭绕着人的神经,激得人直泛口水。 南泱微微点头:“也好。你舀一点给我尝尝。” 轻欢用勺子舀起半勺的煮馍,又用筷子在另一半均匀放上虾饺、肉和木耳。南泱手里不停歇地写着,轻欢就一手拿勺,一手小心翼翼在下方接着,踮起脚递到南泱嘴边。 南泱微微侧脸,将这一勺吃了下去。 轻欢看南泱的表情没有露出不悦,笑了笑:“师父,冬日吃这个很御寒的,还有这个,配着吃也好吃。”轻欢拿起托盘里大碗旁边的一个小碟子,里面放着几瓣晶莹的黄棕色蒜瓣。 轻欢剥了一个,又递到南泱嘴边。 南泱斜眼看,原来是糖蒜,看起来也像是轻欢喜欢吃的小玩意儿,但她历来不太爱吃这种味道重的。南泱又看了一眼轻欢透亮的眼睛,还是就着轻欢的手咬了一口。 “剩下的你吃罢。”南泱挺艰难地咽了口中的半块糖蒜,她算是给足轻欢面子了。 轻欢哦了一声,拿着糖蒜的手缩回来,目光紧紧锁在这半块糖蒜上。师父刚刚咬了哎,师父的唇舌刚刚接触了这个,师父叫她吃她剩下的这半块糖蒜…… 轻欢笑得有些荡漾,将那半块糖蒜塞进嘴里,宝贝似的慢慢嚼。不知怎么的,这一块比她之前吃的都要好吃呢。 南泱搁了手中的笔,想要喝一口茶缓缓嘴里那股子羊膻味和蒜味,刚一瞥到轻欢,就放下茶杯,连忙抽出手帕覆上轻欢的鼻子。 “你怎么……大冬天,还留鼻血?” 第25章 南泱番外(一)泱泱南水 我是在南海边被师尊捡回来的。 师尊与我说过,他发现我时,我孤零零一个人被单薄的襁褓裹住,被十分随意地搁在海边裸石上,苍茫海水都险些将我卷进去,他看见我,觉得这孩子生的着实恬淡。师尊说,泱泱大海,都舍不得吞掉这样骨骼清奇的孩子。 那一年我不知道自己多大,也不知道父母系谁。 我有记忆开始,便是在常年落雪的北罚宫了。北罚宫地处极北,终年都不得见几回太阳,和昆仑或华山一般,确是个适合修道的好所在。喻修师兄长我五岁,那时已懂得帮师尊照顾我;容怀师兄与我同岁,也与喻修师兄一样懂事。 不过平日里,终究是男女有别,喻修师兄总和容怀师兄混在一块玩,一块练剑。而我,他们说我是女孩子,怕闹起来伤到我,于是便常常形成这样的场景:他们两个男孩子在庭院里嬉闹不停,我坐在一边的石阶上安静地看。 师门就我一个女子,儿时许多事情都没有人可以倾诉,其他弟子念着我是掌门的亲传徒弟,不敢与我亲近。久而久之,我便也不再想要找谁倾诉。常年的修道习剑,让我变得和所有的北罚弟子一样,清心寡欲。 一直记得小时候,师尊有回问我:“泱儿,你想不想你的父母?” 我仔细思考了会儿,道:“不想。” 师尊又问:“如果你明天就死去,你怕不怕?” 我又很认真地思考,道:“不怕。” 师尊叹气:“了无牵挂,不知于你终究是福是祸。” 这世上本就没有值得执着的事物,因为一切事物都不会因为你的执着而成为永恒。既然终会消亡,又何必执着。故而,如果明天死去已成为我的命数,我又有何不甘,又有何留恋。 修成之后,所有的岁月仿佛暂停,我永远停留在二十岁。这让我平日唯一的兴趣也打了水漂,再不能数着自己老去的日子。每天的太阳升起,每夜的月亮落下,对于他人来说如白马过隙的光阴,在我这里每天都是一样。 但好在,我只是长生,不是永生。师尊说,我大约有五百年的时间可活。 幸而,只是五百年。 、 苍旻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忘记是哪一次去昆仑时偶然结识的。她不住昆仑的宫阁,只在昆仑的后山寻了个洞窟,收拾收拾住了进去,那洞叫做华胥境,倒应了苍旻的性子。 她少有出华胥境的时候。这次北罚正忙着和乱花谷对付天隼教时,她竟有了那瞧热闹的心思,从昆仑千里迢迢赶了过来,跟着北罚的一行人又千里迢迢进了中原,美名其曰为了照看我。实际上我也晓得,她那华胥境里的一套她极为喜欢的红檀木桌椅,前几日叫她的小徒弟练剑时笨手笨脚毁了大半,她惋惜得紧,迫切想要亲自去中原置办一套更好的更珍贵的。 如此执着于外物,当真该是一个修道之人的心思? 离进攻天隼教还有十多天,我们潜伏在离天隼教不远处的客店里,师尊和乱花谷谷主忙着商议一些事务。我闲在房间里,正翻看手里一本书,苍旻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拉了拉我的袖子: “阿泱,今晚西边有街市,去不去?我听说那里的摊子上什么好东西都有的卖,你应当喜欢那些小玩意儿的。” 我不看她,只幽幽道:“我不久前听旁人说,西边街市有家古董店,近日进了一套极为罕见的红檀木……” 苍旻一笑:“你还真了解我心思。跟我走一趟罢,我鲜有在外走动,不太会和那些人客套。” 我淡淡回道:“我多常在外头走动?走就走罢,但你不要在我身上搁太大期望。” 苍旻除了对桌椅那种摆饰有点独特的偏执,其他都很好,性子恬淡,也不聒噪。除了偶尔打趣我,若不是这一点,我会更喜欢她这个朋友。 才随着苍旻下了楼梯,拐角处就冒出一个小脑袋,探头探脑地朝我们看。是个女孩子,长得颇为水灵可爱,神情有些慌张。她见了我们,似乎犹豫了一下,但随即还是一步跃上楼梯,急急忙忙欲要从我和苍旻之间溜过去。 她身后立马就有两个青衣男子紧跟着跑过来,嘴里一边喘气一边叫道:“少谷主!少谷主!你不要乱跑……” 少谷主? 苍旻反应很快,没等女孩钻过去,就一把揪住女孩的后领拎起来。女孩被抓,急得两条腿直乱蹬。 “呼……多谢苍旻前辈,还有……南泱尊上。我家……我们少谷主她不肯喝药……” “你闭嘴!你闭嘴!”女孩叫着打断青衣男子的解释,“放开我!当心我叫我爹罚你!” 我见那女孩脸憋得通红,伸出手去,抱住女孩的胳肢窝轻轻抬起一点,看着苍旻道:“你这样拎,当心勒着她喉咙。” “对。”苍旻轻轻一笑,将女孩就手扔到青衣男子怀中,“你可看好了,非常时期,不要坏了你们谷主的大事。” “是,是,苍旻前辈。”青衣男子连忙应下,拼命按住不停挣扎的女孩。女孩嘴里一边嚷嚷,一边拉扯,一副死都不回去喝药的架式。 着实闹得人心里不舒坦。 我由袖口抖出一个随身带的木匣,从里面取出一颗圆滚滚的白色小丸,用指力弹入正哭闹的女孩口中,她的脑袋随着这动作颤了一下,声音戛然而止。 女孩愣住,腮帮子微微鼓着,随即嘴巴动了动,含着那丸子安静下来。她旋即看向我,眼睛瞪得大大的。 果然,对小孩还是这东西管用。 那女孩只是呆呆得看我,也没注意就那样被青衣男子抱了回去。 随即,我和苍旻便走出客店,将那插曲抛在脑后。 走了有一阵,苍旻忽然道:“你刚刚,给那孩子吃的什么?” “寻常的糖罢了,哄小孩子玩的。”我随意回道。 “哄小孩子玩的?那……你怎么随身带着?”苍旻低低一笑,“该不是留着没事哄哄自己的罢?” 我一时语塞,沉默下来,能感觉到耳朵有些发烫。 可是,喜好吃糖丸这种事情,总比偏执红檀木桌椅有脸面多了。苍旻也好意思笑话我。 但我没有那样无聊,所以不会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同她多费口舌去争辩。 苍旻忽又拉了拉我:“哎,我去那边看一看,你待在这里等我。” 我皱皱眉,心想何时苍旻也如此事多起来。不过还是依着她的话站在原地,安静等她。 苍旻这一去就去了很久。 我看着身边越来越多的人来来往往,都觉得自己有些占道了,可苍旻说叫我就在这里等她,我自然不能随意移动。 脚腕上忽然一沉。 我只当什么东西倒在我脚上,于是挪了挪脚轻轻踢了踢。但那重量还粘在上面,且一点都不轻。我低了头去查看。 一个白滚滚的小东西死死抱着我的脚踝,从我这个角度看,活像个糯米团子,又矮又圆的,像是一个饭团上插了四根短短的胳膊腿儿。 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又是一个小孩子。我今日似乎与小孩子犯冲。 “喂,下来。”我语气带了点强硬。 小孩子微微扬起头,一双黝黑清亮的眼睛定定看着我,像镶嵌在肉乎乎脸蛋上的两颗圆润黑曜石。因着这会儿是冬天,她小脑袋上戴了个狐皮做的绒帽子,帽沿堪堪遮到她眼睛上方,额头眉毛一并挡了;身上裹了一层颇厚实的狐裘,看模样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这身量,看起来不过两三岁。 她似乎听不懂我说什么,还是死死环着我的脚踝,像个饭团粘在上面不肯撒手。 我提着她的领子将她拎起来,打算把她放到一边。结果这小孩直接拉着了我的右手,细嫩小手在我的食指外侧来回留恋地抚摸。 我因为习剑,右手的食指外侧生了一层薄茧,摸起来怪刮手,这孩子居然对我的右手有特殊的偏爱,在我的食指和虎口处反复触碰。 她忽然开口,说话含糊不清:“你神……神……仙?” 我仔细分辨才分辨出她说的那几个字,回道:“不对。” “女……女侠……?” “不对。” “唔……”她又咕咕唧唧些模糊不清的话,我索性不再费力去听。 “咦,这是谁家的小娃娃?长得真可爱。”苍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孩子哪个看起来不可爱?在我眼里,所有的小孩都长一个样,五官都还没开,哪里瞧得出区别。 “你这会儿知道回来了。”我淡淡回道。 苍旻手里拿了串糖葫芦,冲我轻轻一笑:“少怨我,我本来看我要看的东西没花多少时间,可在那边看见了卖糖葫芦的,想着你不是爱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就给你顺便带了串。” “我不吃这个。”我刚想转身离开,又想到这东西不能浪费,苍旻不爱吃,我又没那脸在大街上吃,难不成白扔了,忒暴殄天物。 我从苍旻手里拿过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蹲下去顺手递给脚边的糯米团子,她瞪着眼睛瞧我,似乎不懂得要接过去。我直接塞进她小小的嘴巴里。 小孩子嘴里被一颗糖葫芦塞得满满的,嘴边糊了一圈的糖渣子,腮帮子撑得圆极了,看起来更像个白饭团。她脸上的肉鼓起,挤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你不怕把她噎死。这孩子,模样真讨喜,不晓得是哪家的小姑娘。阿泱,你从哪里捡来的?” “不是我捡的,她自己不知从哪冒出来。” “天要黑了,她一个小孩子怪不安全。你看,这眼跟前就是个客栈,咱们进去顺道吃点饭,等等她家大人来接她。” 我琢磨一下,算是可行。苍旻还算有善心,那么些年的道没白修。 糯米团子又爬过来,死死粘在了我的小腿上,嘴里叼着的糖葫芦蹭了我一靴子的糖渍。我将她拨拉一下,她还不松手。苍旻在一边笑道:“你就这样带着她进去罢,权当靴子上多了个挂饰。” 成什么样子。 我冷着一张脸,却不得不随着这团子粘在我小腿上,同苍旻一起奇奇怪怪地走进客栈,周围的食客和店铺伙计都看着我指指点点。 寻了个边角位置坐下,小团子依旧粘在我身边坐着,我面无表情地捏着糖葫芦喂她,她得寸进尺地又握住我的右手,仍摩挲我的食指。 苍旻在一旁笑:“这孩子挺喜欢你。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团子见苍旻问她,眯着眼睛努力想了想,有些费劲地抬起短短的小胳膊指指自己,口齿含糊:“我……名字……阿……阿落……” “阿落。”我随着她低声复述。 小团子看着我笑得傻乎乎地点点头,仿佛在因我叫对她的名字开心不已。 苍旻轻笑一声,目光投向掌柜那边,好像在看饭菜何时上来。小团子咬着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她嘴里那几颗小牙齿到底嚼不嚼得动。我目光落在糖葫芦上,微微出神。 小团子余光看到我在看她的糖葫芦,十分有眼色地抬起她那短得可爱的小胳膊,将糖葫芦费劲地递到我的嘴边。 我看一眼苍旻,苍旻还在看柜台,一时半会儿好像没有要转回来的意思。 又将目光搁到面前的糖葫芦上,看看团子有些期待的眼神,我想,给她个面子也好。于是,微微垂了头,咬了一口那裹着厚厚糖衣的糖葫芦。 我鲜有出北罚的时候,上一回发现这好吃的小玩意儿,还是在十年前。 那一颗山楂球有些大,我才裹进腮帮子嚼两下,苍旻就十分是时候地将头扭了回来,她目光一下就扫到了我脸上,一时愣住。 “咳咳……咳咳”一时着急,那山楂竟然不慎噎在了我嗓子里。 苍旻嗤笑一声,一边忙着给我递水,嘴里一边还不饶人:“阿泱,你这么大个人,还是堂堂北罚的尊主,居然也和小孩子抢那种东西吃……” 我的耳朵又开始发烫,只顾着拿着手里的水杯往喉咙里灌水,头也不敢抬起,生怕撞上苍旻的目光又叫她嘲笑我。 等我灌下第四杯水时,店小二才将饭菜端了上来。这家店上菜速度可着实慢了些。 苍旻一边夹菜送进团子碗里,一边问团子:“阿落,你可记得你家在哪里?跟着谁出来的?” 团子懵懵懂懂,只顾着用手抓面前碗里的肉往嘴里送,筷子也不会使。她一点都没有打算搭理苍旻的意思,只把那一张肉乎乎的小脸吃得一脸油水。 我实在看不惯吃得这样脏的,忍不住挪开团子的碗,团子见碗被拿走,一时急得嘴里唔唔含糊说着什么,一边还伸出短胳膊去够。 “不要这样拿手吃,很脏。你坐好。”我耐着性子和团子说。团子呆呆地看看我,乖乖坐好。 我拿着勺子,在上面舀一点白饭,均匀放上一些菜,往团子嘴里囫囵一塞。 团子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脸满足得吧唧小嘴嚼得十分开心。 于是我一边吃饭,一边还要时不时拿勺子往团子嘴里塞上一勺,一顿饭吃得我有些累。 苍旻忽得拉了拉我,压低了声音:“阿泱,你看店里才进来的那些人。” 我刚才只顾着照看小团子,都没去注意店里进来了什么人。依着苍旻的话,我朝门口一看,是三个戴着同样款式半脸面具的黑衣男人,服饰颜色和款式也十分相近,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门派所出。 苍旻又压着嗓子继续说:“你看看那面具,可认得?” 怎不认得,面具右侧俱都刻了一只海东青展翅的图案,是天隼教。 那三个男人环顾四周,其中一个看见我们目光定住,和旁边的人耳语几句,然后他们三人朝我们走来,手里捏着的刀似是准备随时出鞘。 “二位姑娘,冒犯,请问你们带的这个小孩……” 苍旻接过话:“这小孩刚刚自己在这家客栈门口,忽然缠上我朋友,我们便带她进来,等她家里人来接她。” 另一个面具男声音明显年轻些,话语也直接:“这是我们小主子,跟着我们一起来的。麻烦二位姑娘照看了。” 我低头扫一眼小团子,她目光还紧紧粘在离她最近的一盘鸡肉上,嘴角口水都要流出来。 她是天隼教的孩子。 我淡淡地看了她一会儿,向面具男说:“下回看紧她,小孩子很容易叫人拐了去。” 面具男道一句是,便上前来抱小团子:“小主子,随属下回去吧……” 小团子有些着急地蹬腿儿,眼睛忽又看向我,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什么,小手胡乱挥动,竟在慌乱中准确地抓住了我的右手,她手实在小,捏不住我的整个手,只捏住了我的食指。她适才偏爱的食指。 我心中一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小团子被面具男一边安慰一边强制着抱走,她抓着我的小手也慢慢滑落。 她紧紧看着我的眼睛中有一点什么在闪着亮晶晶的光。 可她是天隼教的孩子。 我淡淡撇开目光,看着桌上那半串没有吃完的糖葫芦,感觉到捏着我那四根温热的小小手指缓缓抽离。分开的那瞬间,小团子口中似乎发出一声呜咽。 面具男似乎长长舒了口气,抱着小团子又向我们道几声谢,匆匆离开了。 天隼教的人,还挺懂礼貌。 我端着一杯茶沉默着喝。许久,苍旻轻轻道:“还以为会打一架。阿泱,你猜,那小孩子是天隼教谁的娃娃?天隼教的堂主护法那么多,也不晓得是谁的孩子。若是知道了,以后攻打天隼教时,也好留她一命,不枉萍水相逢一场。” 留命? 留不了命。 到时三剑天谴阵开启,阵内所有的人都免不了一死。到时候,就算在那天隼教众人中,我亲眼瞧见了团子,我也不能忤逆了正道,放弃阵法去救她,给她留一命。 也罢,如果她的死是必然,又有何执着,一切皆是命数。 愧疚吗。 或许,有那么一点。 但没有关系,我的记性向来不太好,这件事情,过几年就会忘记。 记忆,于我来说,也是不必执着的东西。因为无可留恋。 第26章 一恍多年已过,世间沧桑变化,斗转星移,多少江湖人死,多少新一代出。多少门派衰落,多少新秀拔起,可当属霸主地位的那几个大派,倒是都没有什么变化。茗秀宫依然歌舞升平,唐家堡依然神秘诡谲。 北罚宫,依然大雪满山。 这里仿佛是时间静止的地方。 荣枯阁的主厅墙面上,挂上了一副已装裱好的画卷。画卷上描绘了全幅北罚宫阁,大雪压檐,宫殿重叠,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绘着荣枯阁的地方,宫阁边上隐约描了一抹清丽的白衣人影。画的右侧题了这么几句: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 没有落款。 荣枯阁落雪的庭院依旧摆着那张圆石桌,石桌上一如往常放了热气腾腾的丰盛饭菜。云棠和边子趁坐在旁边,手托着脑袋瞅着桌上的菜。 南泱端正坐在一旁,依然是那副清冷容貌,宛如清茶的浅色眼睛低低垂着,似乎没有焦距。三人均没有动筷,似乎在等什么人。 边子趁终于禁不住面前有饭不能吃的状况:“师父,要不,咱们先吃一点?轻欢得什么时候才能来?” 云棠有些怒其不争:“师兄,你怎么就这点出息?好不容易挨到年底,要过新年了轻欢才被准许回荣枯阁呆上几天,她一会儿就回来,你怎么连她回来的第一顿饭都不留个完整的?” 边子趁连忙道:“是是是,师妹说的是。时间也过得快,今年除夕一过,轻欢就十七岁了罢?我有阵子没见她了,三个多月前见她,都长到我眉毛这里这么高了呢。哎,这种东西经不得想,你想一想,她才来荣枯阁时,那才多大点?咱们眼瞅着就老咯。” 南泱一直沉默,目光不时投向前面,见依旧没有人影,又垂下眼睛。 她说好的,五年后去接轻欢回荣枯阁。 可是轻欢在她十五岁那年,拒绝了南泱接她回去。她说她要学的还有很多,留在鸿飞阁可以得到许多历练。七年了,那孩子成长不少。除了容貌身量的变化,性子也越来越沉稳,越来越会察言观色,会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再也不做胡闹的事情。 看着一个人从小到大,真的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南泱亲眼历经了轻欢的成长。轻欢现在,出落得已和她差不多高了。 思绪一转,又回想到七年前。 容怀师兄离山两月后归来,成功毁掉了母蛊,师尊也慢慢恢复了健康。只是容怀师兄残缺了一根小指,花费好些年铸成的那柄剑也遗落到了焚天门。 喻修师兄提前归山,因发觉闻惊雷根本就没有在洛城。君桥带着乱花谷的弟子,剿杀了全部留在洛城的焚天门余孽,只是让烈火旗的堂主给趁乱溜走。不过好在焚天门依然被隔绝在郁水关外,暂时在东海休养生息,一时半刻逼不近北罚。 南泱本以为那次的危机会很难收场,但也都平复下来,北罚也恢复了往日平静。 可危机仍然四伏。 南泱手腕上的伤总算愈合完全,只是留下了一片飞溅状的红色疤痕,乍看有些恐怖,却又像一朵盛开在手腕处的妖异红莲,惹人怜爱。 “哟,你看看,正说着,她可就来了。”边子趁忽然笑道。 南泱闻言抬头,不远处盈盈而立的窈窕女子,她身披红衣,唇角含笑,如同冬日那一抹最是耀眼阳光,美艳得直直灼伤所有人的眼睛。 十七岁的轻欢。 轻欢的容貌已完全长开,常年不见烈日养出的莹白肌肤,眉如远山悠长,中间鲜红的朱砂痣似是刺开的一滴血,美得耀人。一双黝黑清透的眼眸如同上好的温润墨玉,光华流转,内眼角微微下压,外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一弧极为完美的眼廓,一颦一笑都牵引着无限引人遐想的风情。 美极的人。 也是最不适合这纯净如雪的北罚宫的修道之人。 南泱静静看着她,嘴角含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 边子趁笑着招呼轻欢:“啧啧,越来越漂亮了,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和疏雨是鸿飞阁最漂亮的两个弟子。来,坐下,饭菜都要凉透了。” 轻欢轻轻一笑,缓缓走过来,很自然地坐到南泱身边的位置上,轻柔开口,嗓音婉转动听,言念之间宛如在唱一曲悠长清歌: “师父,我回来了。” 南泱微微点头,拿起竹筷:“吃饭吧。” 轻欢将目光停留在南泱的侧脸,嘴角勾出一抹难以言说的笑,她再不像儿时那样百般粘着南泱和云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南泱,笑意更深地低头吃饭。 边子趁一边吃一边说:“还有两天就是除夕,北罚一般不太过这种热闹日子,咱们荣枯阁得好好过过,这几年云棠师妹和我都忙着下山办事,小轻欢又在鸿飞阁忙着修学,难得这样聚在一起啊。” 云棠道:“师兄安心,我早几天从山下回来就带了足够的年货,红纸鞭炮多得是。既然只有两天了,时间有些紧,师兄就去写对联,我和轻欢去包饺子,咱们分工。” 轻欢笑道:“师姐想得挺好,这些事情该由我们自己来做才有意思。” “我就觉得现成的没意思,所以只有炮仗买的是现成的。除夕夜还要提灯笼呢,我备了好些竹条红布,咱们自个做自个的,看谁做得好。”云棠想到这难得相聚的除夕,一脸的兴奋。 南泱沉默许久,才微微抬了眼眸,清冷嗓音幽幽响起:“我呢?” 一时沉默。 云棠一脸尴尬,费力想了想,道:“师父,你……你就坐在那里看我们弄就好……” 边子趁大咧咧接过话:“是啊,师父,你啥都不会,跟尊佛一样被我们供着就完了……” 南泱冷冷扫边子趁一眼,声音轻缓而压迫: “再说一遍。” 轻欢夹起一只大包子囫囵塞进边子趁嘴里,塞得边子趁唔唔说不出话来,憋得一脸通红,愤愤盯着轻欢看。 轻欢又夹了颗糖醋丸子,放进南泱碗里,语气似是安慰:“师父,等我包完饺子,我们一起去做灯笼。” 南泱瞥轻欢一眼,没大没小。过了许久,南泱也没碰那颗丸子,像是碰了就会颜面扫地一样。 轻欢的目光不时飘过来,看见南泱碗里一直没有碰过的丸子,目光变得有些黯淡。 饭后,南泱回了主厅,拿着本书安安静静地看。 看了有一会儿,眼睛有些酸,南泱抬头向四周环顾,墙上挂着的那副画轴忽然跃入她的眼眶。 那是轻欢用右手画的,画了两年才画成。 她隐约知道,七年前,轻欢正是因为这样一张图才和那个叫兰泽的孩子打起来。她那时教轻欢练剑,因为一时的念头逼轻欢用那有隐疾的右手,轻欢不肯,她就有些气。但不是气轻欢不肯用右手,只是觉得轻欢该是换个环境。但轻欢或许觉得她是因为她的右手才叫自己生气,于是固执地用右手画成了这幅图。 因为两年描绘丹青,轻欢的右手虽还不能拿剑,却比之前好得多了。 不知道,轻欢那么多次握笔,又是在怎样蚀骨疼痛的摧残下才坚持过来。 才正想着轻欢,轻欢就走进了主厅。她已褪下了那袭红色裘袍,内里穿了一件轻灵的月白长衣,袖口挽到肘后,两个手沾满了白乎乎的面粉。 南泱叫住她:“做什么去?” 轻欢灿烂一笑,改了路线朝南泱走来:“刚刚和云棠师姐包饺子,忘了点东西,想去里头拿。” 南泱嗯一声,看见轻欢径直向她走来,道:“你手上有面粉,脏,别挨我太近。” 轻欢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脏?不脏啊,挺白的。师父,你爱干净太过头了吧。” 南泱轻咳一声,端起茶杯喝茶。 轻欢见南泱眼睛盯着茶杯,狡黠一笑,钻了这个空当,伸出手去迅速在南泱脸上一抹。 南泱那白净脱俗的脸蛋一下就被戳上一道白乎乎的面粉印子,她微微挑起眉头,似乎不敢相信轻欢胆子居然肥到这种地步,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轻欢。 轻欢嘿嘿一笑,笑容美得灼人,一边笑一边迈着小碎步飞快逃开。 南泱愣了有一会儿,才抽出手帕将自己的脸擦干净。随即她便撂下书起身,向厨房方向走去。兔崽子,不和你算算账你还能骑到你师父头上来。 厨房里,云棠忙着揉手里的一团面,脸上也沾了好些白面粉。轻欢在她身边,搅拌着手里的一碗肉馅。 “你在鸿飞阁,这段时间学得怎样了?”云棠一边揉一边问。 “很好,时有进步,剑术已提到第六层。” “你这个年纪,练到第六层已经很好了。一共才九层,我和师兄也才到八层。你既然这样,我也放心三月份的试剑大会了。到时候,一定要漂亮地赢过所有人,给荣枯阁长长脸。” 轻欢笑:“是,一定。” 云棠沉默一会儿,又问道:“那……疏雨最近怎么样了?” “她啊,日子挺滋润,鸿飞阁的师兄们都挺喜欢她,给她写了不少酸溜溜的情诗。疏雨性子开朗,和师兄们都玩得开。” “玩得开……”云棠若有所思,脸色却不太好,“你和他们玩不开?” “我整日忙着修课练剑,没有时间同他们玩的。”轻欢一边搅肉馅,一边偷偷看云棠的脸色。 “嗯,这样很好。”云棠的声音不知怎的有点低沉。 “疏雨前几日同我说了,她除夕也想要来荣枯阁。” “嗯。”云棠哼一声,并不再多说。 轻欢意欲不明地笑了笑,搁下手里的碗:“我去切葱,师姐你可揉轻点,再使劲点,那面板都要被你揉穿了。” 云棠脸一红,抓起一把面粉冲轻欢扬过来:“你敢取笑我!” 轻欢轻巧一躲,险险避开那把面粉。那一簇面粉直直向后飞去,轻欢一闪开,露出后面才刚刚进来的南泱。 云棠心道糟糕,所幸眼睛一闭当看不见。 南泱这回反应快极了,在那面粉将将要挨到她面上时,挥袖一扬,那一簇面粉竟全数被挥到一边正在偷笑的轻欢身上。 “师父!”轻欢惊道。 南泱淡淡瞥她一眼,眼角坠了一抹笑:“怎么?” 云棠见状,直舒一口气,幸好没撒到师父身上,连忙开口:“师父,师父你怎么来了?” “闲着无聊,来这里看看。”南泱扫厨房摆具一眼。 轻欢忙着抖身上那一层白乎乎的面粉,活像个刚从雪地里打完滚的雪人,没好气道:“师姐,都怪你!我今日才换的衣服!” 云棠无语,天可见,这事能全怪她?虽说是她撒的,但是是师父亲手给挥上去的啊! 南泱看着一直在抖衣服的轻欢,眼中有些嫌弃,暗自走开一点,怕那面粉沾到自己身上。 轻欢眼尖地看见南泱的小动作,哭笑不得:“师父!” 南泱像没看见她,径自问云棠:“有什么我能做的?” 云棠忙道:“有有有,那边有几个才洗了的碗碟,师父你去擦干就好。”她也没胆子给南泱找什么复杂的活。 轻欢见身上抖不干净,索性也不抖了,嘟着嘴自个儿走到案板前,拿起那几根葱发泄般剁下去。 南泱微微点了点头,轻轻挽了衣袖,走到那一堆碗碟前,拿了干布擦起来。 云棠见状况总算安定下来,暗自松口气,又专心于手中的面团了。 厨房里一时没人说话,只听见咚咚咚的切葱声音。有些许细碎雪花透过窗棂飞进来,细润人的心情,窗外还偶有北罚豢养的白鹤飞过,与落雪的天际混成一幅风景图。 云棠暗叹一句,真是岁月静好。 但这静好的时间,也忒短了些。 还没多久,就听见一连串乒呤乓啷的跟爆炸一样的声音,听那动静,跌碎的锅碗瓢盆得有几十个,和新年放鞭炮一样,带劲极了。 轻欢和云棠闻声连忙抬头看过去,只见南泱一脸尴尬地握着一块干布,面前是碎成一个小山丘的碗碟,地上到处都是碎掉的瓷器渣子。 南泱轻咳一声,将手里的布轻轻放下:“我……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包……” “师父,你是不是和厨房有仇?”轻欢很认真地问。 云棠扑哧一声笑出来:“师父您老快回去歇着,这里不适合您。” 南泱的耳朵红透了,再不说一句话,一阵风一样离开了厨房。 第27章 南泱走后,包饺子的一切工序都进行得井井有条。轻欢自好几年前就开始不时往厨房跑,学着做一些菜,死皮赖脸地央着厨娘教她,学到了不少东西。 云棠有幸吃到过几回轻欢做的菜,轻欢的厨艺非常好,但不知为什么,做出来的东西都有些偏甜。云棠只当轻欢还没长大,仍旧喜欢吃那些甜丝丝的东西。 边子趁这时忽然跑进来,东嗅嗅西嗅嗅,笑得一脸贱兮兮:“师妹们,饺子下锅了么?” 云棠手里正包着,就拿那沾了面粉的手轻轻拍了一下边子趁的脑袋:“出去!跑进来尽添乱。” “哎哟,你不得了了!竟然敢打你师兄?”边子趁笑着大呼小叫。 轻欢还在为自己那一身面粉苦恼,看着面前的活靶子,冷冷一笑,师兄,别怪我不义。 她直接端起旁边的面粉碗,狠狠扣在边子趁脑门上。 “轻欢!!!”边子趁吼道。 云棠笑得前仰后合,看着边子趁那一脸白粉的狼狈样子,就差把肠子笑出来了。 疏雨忽然从边子趁后面冒出个头来:“呼,还好让哥哥先进来了。轻欢,叫你等我一起来的,你偏等不了这会儿时间么?” 疏雨此年十六岁,五官也均长开,一双长睫的圆润眼眸可爱无比,五官精致贵气,和轻欢一样,一点都不适合这种清静寡淡的修道之地。单单看那张脸,就觉得她下一面就要挤挤眼睛调戏你一般。 云棠一看见疏雨,立马敛起笑意,继续手里的活。 轻欢笑:“我答应了师父要回来吃饭的,等你?等你的话晚饭都要错过了。你不是忙着和惊浒师兄在鸿飞阁腻腻歪歪……” “闭嘴!我哪有?”疏雨连忙喝止轻欢,看了看云棠,只见云棠的脸色更难看。 “边疏雨!都怪你,要不是你叫我带你来找云棠……”边子趁吼道。 疏雨不屑道:“哥,你这罪魁祸首找得还能再准点么?不舍得怨你的轻欢小师妹就直说,你倒是舍得怨你自己的亲……” “吵什么?要吵出去吵。”云棠瞪疏雨一眼。 疏雨见状,连忙屁颠屁颠跑过来蹭到云棠身边:“云棠姐姐,你舍得凶我?……你上回来鸿飞阁看我,还是半个月前呢……” “别碰我,一边去。”云棠甩开疏雨抓着她的手,脸色冷冷的。 “云棠姐姐……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和惊浒师兄……”疏雨可怜巴巴地瞅着云棠。 轻欢特别有眼色,连饺子也不包了,扯住还在拍面粉的边子趁,一边说“我们先走了你们慢慢聊”,一边快速离开了厨房,走的时候还把门带上了。 疏雨很满意地看着了解自己的室友扯着自己的哥哥离开,但更令她头痛的还是接下来这件事。 “云棠姐姐。”疏雨又厚着脸皮蹭上去。 云棠专注于手里的饺子,丝毫没有想要搭理疏雨的意思。 “云棠姐姐,我真的没有和惊浒师兄怎么样,你不要听轻欢胡说。”疏雨继续道。 “……” “那你说,我长得漂亮是我的错吗?他们都喜欢给我送那些酸溜溜的情诗,我……我只是给他们笑了几下而已,我真的没有和他们怎么样的。” “……”云棠依旧不抬头。 疏雨也顾不得云棠的手还粘着面粉,直接握住了云棠的双手,一使劲,将她反身扣在怀里,半倾过身子将云棠压在厨台边。 “放肆,你忘了你的功夫是谁教的?”云棠冷冷道。 疏雨将唇极近极近地挨着云棠的耳朵,笑道:“我没忘,云棠姐姐。是你,总不搭理我,你已经多久没有来看我了?不想我么?嗯?” 云棠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冰冷,还有一丝黯然:“疏雨,不要再这么放肆。” 疏雨咬住云棠的耳垂,一边舔咬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云棠红了半张脸,侧开头,躲开疏雨的亲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什么?我是相信你能不那么张扬,不再去勾搭别人,还是相信作为皇家天之骄女的你,能给我什么可能?” “我喜欢你。一年前我就告诉你,我喜欢你。”疏雨转头,认真地看着云棠的眼睛。 “你喜欢了多少人?”云棠撇开目光,手抬起,轻轻推开疏雨。 疏雨一只手将云棠更紧地扣在怀里,一只手捏住云棠的下巴,狠狠吻上去。 云棠没有反抗,但也没有回应,像是在纵容小孩子胡闹。 疏雨咬着云棠柔软的嘴唇,恨不得吞进肚子里去。她在云棠唇上肆意碾转啃咬,快要把云棠的唇咬破,即使快要咬破也不罢休。 厨房里两个绝美女子缠绵拥吻的画面让人脸红心跳,空气中都流转着一股暧昧的狂热气息。 云棠终于还是推开了疏雨,嘴唇被吻得红肿湿润,像被露水打湿的娇嫩花瓣。 “你还生气么?”疏雨边轻轻喘气边小心翼翼问。 云棠理了理凌乱的衣襟,面色却已经柔和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吃饭了没?” 疏雨眼中惊喜,连忙应道:“还没。” “一边坐着,我先给你下碗面。”云棠搁下手里包饺子的活,擦了擦手,到厨台边起锅煮面。 疏雨乖乖坐在一边,一边回味刚刚云棠那柔软的唇,一边笑:“云棠姐姐,你真适合做妻子。” 云棠淡淡道:“是啊,天天给总喜欢惹事的丈夫擦屁股。” 疏雨脸一红,但似乎十分受用这个比喻,接着道:“其实你也知道,我只是喜欢和人打交道而已,其实最喜欢的还是你。云棠姐姐,要不然,你嫁给我好不好?” “没有那个可能,你不要做梦了。”云棠比疏雨大了七岁,心思当然没有疏雨那么单纯,也不会搭理这种玩笑话。 “那要不然,你娶我也可以。你穿穿男装,我把你带回皇城,叫父皇封你当我的驸马。”疏雨笑道。 “不可能。你若是想要驸马,鸿飞阁随手拉一个回去。”云棠冷淡道。 疏雨起身,在云棠后面环住她,将唇贴到云棠耳边:“我谁都不要……我就要你……嫁给我吧……” 云棠红了脸,手里却还一直照顾着锅里的面条。她沉默不语。 轻欢和边子趁决定先去一块写对联,厨房那边先交给云棠。 边子趁刚刚正写对联,疏雨就跑来了荣枯阁,他写了一半的对联就撂在那里。他和轻欢一同回去时,发现南泱竟坐在他的位置上,正端详着那一打红纸。 轻欢不禁一笑:“师父啊,你就不能歇歇么?东跑跑西跑跑,非要找点事做不可?” 南泱抬眼看了她一眼,只淡淡道:“饺子包完了?” “对,包了一些了。今年在饺子里包了些铜钱,看谁有那个福气吃到咯。”轻欢笑道。 南泱指指桌上写了一半的对联:“子趁,这是你写的?” 边子趁忙点头:“对,只写了上联,这不还没写完,疏雨就跑来了……” “写得很好,”南泱赞许着点点头,“轻欢,你来写下联。” 轻欢微微挑眉,看向那上半副对联,写着:“门迎喜气喜迎门” 轻欢一笑,还是回文联,于是上前,拿过笔,在另一张红纸上写道: “屋满春风春满屋” 边子趁笑:“轻欢,你的文采还是一样的烂,一点都不清新脱俗。” “师兄你写的上联就清新脱俗到哪里去了?”轻欢冷哼一声,“再说,本来就是过年,过年嘛,俗气一点才应景。” 南泱道:“轻欢说得对。” 边子趁愤愤咕哝一声:“你们一屋子女人就欺负我吧……欺负我……” 南泱没搭理边子趁,兀自拿过一张红纸,从轻欢手里接过笔,看了看轻欢,含了一抹笑,在上面写下横批: 一世清欢 笔劲苍遒有力,笔锋浑厚霸气,不愧是堂堂北罚尊主写出的字。 “一世清欢……”轻欢缓缓将那四个字在口中念着,光是念着,就觉得心中像是注入一道阳光,暖暖的。 南泱搁下笔,似乎对自己写横批的文采还算满意:“拿去贴在门楣上罢。” 轻欢小心将那张红纸拿起,仔细看着那漂亮的字体,许久,道:“师父,要不然,这一张我拿回去收藏着,你再写一张吧?” “说什么混话,还不和子趁拿去荣枯阁主厅门口贴好了?”南泱浅浅笑着,“晚上,我可还等着吃饺子。” “可,现在不是吃饺子的时候啊……得要再过两天呢……”边子趁弱弱开口。 “师父说要吃,咱们今晚就吃。”轻欢颇为霸道地阻了边子趁的话。 “哦……好……”边子趁乖乖拿了上下联,同轻欢一起去主厅门口贴对联了。 轻欢贴好对联后,又马不停蹄地跑去看云棠前几日带回来的那一大批年货。云棠也是个会持家的人,什么都兼顾到了,剪纸,宫灯,炮仗,烟火,还有几件大红色特别喜庆的新衣。 轻欢含着笑翻腾那一堆东西。她其实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若是有机会,她也很想要下山,去看看那话本子里写的盛世江湖。可奈何她有记忆起就呆在这白茫茫的北罚山,如今见到这么一大批红艳艳的年货,可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俗世气息。 她或许真的不太适合呆在这种太过清幽的地方。不过,师父在这儿,她就一辈子都在这儿。 轻欢的手忽然碰到一个暗棕色的纸袋子,她颇为好奇地将那袋子拿起来,袋子很窄,且长。她将手指塞进去掏了掏,捏住一根竹签,将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是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幸而北罚天气寒冷,这糖葫芦呆在这里这么久竟然也没化。 她第一次见糖葫芦。当真和书里写的一样呢。 等等…… 不对……她不是第一次见…… 脑中有什么东西飞快划过,依稀有一个白衣人影,比她高很多很多。周围环境好似很嘈杂,像是在大街上,那人捏着一串和这串差不多的糖葫芦,囫囵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随即,便没有了。 是错觉么? 轻欢呆呆看着手里的糖葫芦,许久,低头咬了一口。 厚厚的糖衣和酸酸的山楂混在一起可口极了,脆脆软软,甜的腻人。 轻欢慢慢嚼着,她吃过,她以前吃过。 不知怎么,她嚼着嚼着,竟然眼角酸酸的,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好像……当年那个喂她糖葫芦的人,不要她了。 第28章 “在这里做什么?” 边子趁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轻欢连忙暗自抹了抹眼角,笑道:“没做什么。” 边子趁绕到轻欢前面,看见她手里拿着的糖葫芦,轻轻一笑:“原来是猫在这里偷吃。这是你云棠师姐专门给你带的,那边还有一大包的糖果蜜饯,说让你和疏雨一块拿去分。” “嗯,替我谢谢师姐。”轻欢将糖葫芦装回纸带,目光琢磨不透。 “她就在你跟前,还需要我带话?”边子趁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顿了顿,“……轻欢,现在就我们两个,我问你几个问题,不要害羞啊,和师兄说实话。” 轻欢挑眉,颇好奇道:“什么问题?我怎么还会害羞?” 边子趁嘿嘿一笑,略有别扭说:“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就是,心上人?” 轻欢的笑凝固在嘴角,许久,笑意渐渐消失。她低下头,手里拨弄着一旁的炮竹,声音淡淡的:“怎么这么问?” “喻修师叔的大弟子惊浒,你也认识,比我小两岁,今年二十三了,和咱们也算半个同门。我以前常常和他一起修习,早些年和他一块执行任务,他做事也很靠得住,是个绝对的人才……” “这些我都知道,好歹我也认识他,所以呢?”轻欢打断边子趁。 “所以?所以……他大你五岁,这年纪不是将将好?刚好可以照顾你纵容你,又是掌门大弟子的大弟子,前途不可限量……他同我说过,他对你……” 北罚虽修道,但俗家弟子居多,只有少数人是真的不打算婚配的,就像三位尊主或凭子徕那样。一般的弟子,毕竟大都出身不凡,也不可能就叫他们的家族绝了后,于是他们都被允许和喜欢的人结为道侣或直接成婚,所以鸿飞阁的许多男弟子才会大大方方地追求疏雨。 很显然,边子趁这是在为惊浒牵线。 “与我无关。”轻欢顿时冷了嗓音,再次打断边子趁,起身欲走。 边子趁看着轻欢离开,也不阻拦,只再次开口:“轻欢……莫要生气,你好好考虑。” 轻欢忽然折回来,边子趁以为她回心转意,脸上一笑,正想开口,只见轻欢拿了那包蜜饯和糖葫芦又利落地转身就走,撂下一句: “门都没有。” 边子趁苦笑一下,摸摸脑袋。 到了晚饭时候,南泱,边子趁,云棠,轻欢和疏雨都在主厅的大长桌上吃饭,平日挺冷清的荣枯阁,一下就拥挤热闹起来。 疏雨竟没有蹭到云棠身边坐,跑来挨着轻欢坐下。那眼睛危险得眯着,显然是算帐来了。 “轻欢,我平日与你有仇还是有怨?我待你不薄对不对?”疏雨笑得纯良,手里还给轻欢碗里夹菜。看着是很亲昵的举动,其实细看,才发现夹进去的全是鸡屁股。 “是不薄。”轻欢浅浅笑着,任由疏雨给她碗里夹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云棠姐姐怨我到处勾搭人,可还有别人给她说闲话?你先前,是不是还当着我的面给她告我和惊浒师兄的小报告?” “我有做过这等事?”轻欢略有讶异地抬抬眉,“疏雨,你记错了,咱们同床共枕这么些年……” 疏雨见云棠的目光淡淡投了过来,急得喝止她:“谁和你同床共枕!”轻欢一笑,疏雨又压低了声音道: “你是真不知道状况还是装不知道,惊浒师兄喜欢的是你!他今天是偏拖着我问你那些零碎小事,才不是我和他腻歪。” 轻欢敛了笑意,半晌才道:“……既然如此,你和师姐说明白就完了,还来找我什么麻烦?” “我才不要告诉她,就是要她吃醋。我最喜欢看她为了别人在乎我的样子。”疏雨笑得贼兮兮。 “简直作死。”轻欢嗤笑一声,看了看旁边正和云棠聊得欢的边子趁,坏坏一笑,将自己装满鸡屁股的碗偷偷换给了他。 疏雨给了她一个干得漂亮的眼神。 一直安静吃饭的南泱忽然道:“轻欢。” 轻欢忙收起那副嬉笑表情,认真看向南泱:“是,师父。” “饭后来我的寝宫。” 轻欢眼中盛起笑意:“是,师父。” 饭后,轻欢便真就随着南泱去了她的寝宫。 轻欢一边走,一边默默注视着走在她前面的南泱。那样纤瘦窈窕的腰身,那样乌黑如丝绸的长发,还有那随着动作缓缓飘荡的宽袖长摆,像初冬新落的雪花,轻轻骚动着她的心。鼻尖偶尔传来南泱身上独有的清冷梅香,让轻欢觉得,就这么走,这一条路永远都不要完,这样走一辈子,她也是愿意的。 但总不可能成真,时间不会因某个人的执念而凝固,也不会因某个人的遗憾而倒回。 进了南泱的寝宫,南泱环顾四周,挥退所有侍女,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轻欢在南泱身边坐下,问道:“师父,叫我来做什么?” 南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抬眼看了看轻欢,口中有些嗫嚅:“你……不是说包完饺子,就和我做灯笼么?” 轻欢一愣,回想了一下,好像早些时候的确有这回事。 南泱指了指对面的桌子:“竹片和红布我都叫人拿了过来,你现在就做吧。” “好啊,不过师父也要过来一起做。”轻欢看着南泱,觉得这时候的师父可爱极了,有点别别扭扭的,耳廓也开始微微泛红,真是可爱。 “我自然……自然也是要做的。”南泱轻咳两声,走到那堆放了一打杂物的桌前,拿起两根竹片,看向轻欢。 轻欢也走过来坐下,她早先叫云棠师姐专门教过她,所以窝竹片的手法虽不说醇熟,但也有模有样。南泱微微倾过一点身子,专注地看着轻欢手里的动作,自己手里也略显笨拙地照样去做。 宽大的印着白鹤压花的袖口顺着南泱的手腕滑下一些,露出她左手腕上暗红色如莲花般的疤痕,轻欢的目光不时停留在上面,如此反复看了好机会。 “师父,你一直都没有说过,你手腕上那道疤……我记得小时候你的手腕受过伤,但是从没听你说过是怎样伤的。”轻欢看着南泱柔美的侧脸,温和道。 “与你无关。”南泱淡漠回道。 轻欢微怔,随即苦笑一下,是啊,师父的许多事情其实都与她无关。 啪。 南泱看着手里不小心窝断的竹片,耳朵又有开始泛红的倾向。 轻欢起身走到南泱身边,又拿起一条竹片放入南泱手里,手覆上南泱的手背:“师父,你的力道太大了,像这样弯就可以……” 南泱如梦初醒,手背上温热的温度让她极不适应,她条件反射般抽回自己的手:“不要碰我。” 轻欢的手尴尬地悬在那里,目光中的黯淡几乎快要溢出来。许久,她才讪讪收回去,坐回自己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轻欢才悠悠开口:“师父,为什么我越来越大,你却越来越疏远我了?” “你大了,才应保持距离。”南泱一本正经地回答。 轻欢又苦笑。她还不如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她辛辛苦苦废寝忘食,这些年来为了实现当初那个想要保护师父的承诺,她不敢歇息,不敢玩,她画图画得右手快残废,她练剑练得手掌都生了一层茧。她怕自己不成熟,她怕自己的性子惹人生厌,于是受了什么委屈都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她连哭都不敢哭。 疏雨每夜见她夜夜出去练剑,睡得远远不够,都十分看不下去地劝她,阻止她。但她只要一想到师父当初累得呕血,她却什么都做不了的那种无力。她只要还没吐血,就还没有资格停下来。 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年在鸿飞阁付出了比其他人多少倍的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汗和血。 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师父。 可如此艰难换来的成长,却换回了师父的日渐疏远。是不是,她当真还不如七年前那个小孩子呢? 南泱见轻欢异常沉默,静静起身离开。 过了一会儿,南泱拿着一张约摸三掌长的白纸回来,纸上苍遒地写了些什么。南泱将那副字递给轻欢:“你早先说喜欢我的字,那副已经贴上门楣了。刚刚回来便又写了一副,要就拿去吧。” 轻欢眼中像是熄灭的烛光复又燃起,闪着点点跳跃不定的光,她小心接过,纸张很薄,上面用上好徽墨写着四个大字——“一世清欢”。和之前那副横联的字体几近相同,只是缩小了一圈。 “谢谢师父。”轻欢轻声道。 “就当是,预给的新年礼物。还有个更好的礼物,得过一阵子才能给你。” “师父送的,我都喜欢。” 南泱看了一眼有些凌乱的桌面,道:“你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做。” “是,师父。” 轻欢捧着那张纸,缓缓走出南泱的寝宫。她捏着纸,回头看了已关合的门许久。 待到天空有些飘雪了,轻欢才回神,将那张纸仔细沿着边角整齐折好,把薄薄的纸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然后放入自己贴身携带的锦囊中,小心翼翼地收入衣襟中整理好。 要到除夕了,天气还真的有点冷呢。 轻欢从脖间拉出那块从不曾离身的流玉,握在掌中,似乎想要从上面取得一丝温暖。 第29章 两天时间很快就在忙忙碌碌中过去,轻欢和疏雨来荣枯阁仿佛还是前一刻的事,转眼就到了年三十的下午。 云棠和轻欢在厨房忙得要死,有无数道菜要准备,这边才煮进锅,马上又要离开去切另一道菜,这边还没切完,那边熬的汤又已经开了……边子趁写了主厅对联后闲得发慌,于是又写了好多对联,给荣枯阁每一个门上都贴了,又拿着各种装饰的红灯笼挂上,一时间往日白茫茫的荣枯阁,顿时放眼红白相间,喜庆起来。 疏雨原本一直蹭在云棠身边想打个下手,但奈何娇滴滴的小公主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厨房里闹腾起来比南泱还来劲,进去不到一个时辰就砸了一整套的锅碗瓢盆,还差点引起一场火灾。于是疏雨被云棠给轰了出来,明令她年没过完不许进厨房。 令南泱没想到的是,容怀和喻修居然也结伴来了荣枯阁,还一并带来了他们的徒弟:惊浒和千弥。 容怀依旧白衣翩然,宛如天尊,温文儒雅的风华随着时间的洗涤越来越沉淀出另一种味道,他拉着只到他腰间的千弥,向南泱笑:“南泱,听说今年过年,你这荣枯阁格外热闹。大年三十的,你总不能叫我和大师兄在那冷冷清清的沧海阁和挽浪阁上罢?你瞧,大师兄先还不好意思来,硬是叫他徒弟给拉来了。” 惊浒听到,脸上一红。 惊浒身量高大挺拔,年轻的俊朗面孔透着勃勃生气,以及常年养成的沉稳礼貌。他眉眼漆黑精致,鼻梁高而窄挺,实在是难得的英俊少年,若是将轻欢往他身边一放,简直是天设地对的一双,般配极了。 喻修依旧习惯性板着脸,寻了个位置坐下。容怀将千弥抱起来,也坐在喻修身边,把千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千弥是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小姑娘,但她实际上已经活了许多年了。她天赋异禀,学什么都非常快而且十分聪明,只是身体上曾发生过一段难以言说的经历,永久地停留在六岁,智力也停留在六岁。 容怀一般不轻易将千弥带出挽浪阁,他很宠爱千弥,像对自己的小女儿一般。这才从挽浪阁到荣枯阁一点点距离,他就把千弥裹得活像个圆滚滚的小粽子。 在一边正闲着的疏雨见了,笑着走上来,从容怀手里抱过千弥。千弥长得可爱极了,像一只白绒绒的小兔子,大大的长睫眼睛笑得弯弯的,脆生生叫道:“疏雨姐姐。” 疏雨笑:“对,小千弥终于记住我名字啦。姐姐带你去见见云棠姐姐和轻欢姐姐好不好?……唔……我先算算,一,二,三……九个人,要拿九双筷子。我天,今天荣枯阁这么多人……我得叫云棠姐姐再多包点饺子……” 容怀温和笑着:“小心照顾她,不要叫厨房的烟火烫了。” “知道啦,容怀尊上,不会伤到你小徒弟的。” 疏雨抱着千弥走到厨房,看着一片忙碌的屋子,笑道:“云棠姐姐,你看我……” “出去!不是叫你不要进来。”云棠只顾着手里的菜,头都来不及抬。 千弥看见轻欢,眼睛一亮,从疏雨怀里挣脱,登登登迈着小短腿儿跑到轻欢身边,一把抱住轻欢的腿:“轻欢姐姐……” 轻欢忙放下手里的活,把千弥抱起来:“千弥怎么来了?容怀师叔来了么?” “来了,喻修尊上和惊浒也都来了呢。”疏雨看着轻欢,将惊浒的名字咬得刻意。 轻欢脸有点阴。 云棠也走了过来,笑着捏捏千弥软软的脸蛋:“千弥,想吃些什么吗?” 千弥稚嫩的可爱声音透着笑:“云棠姐姐,我不想吃呢。” 疏雨也蹭过来,将脑袋往云棠肩上一搁,两个大眼睛扑闪扑闪,嘴边酒窝深陷:“云棠姐姐,我想吃呢。” 云棠笑着将疏雨一推:“你给我走开。”随即却又转身捏了片肉,塞进疏雨嘴里。 轻欢特嫌弃地看着疏雨,啧啧两声。想来她这些年真是辛苦,活活被师姐和疏雨闪了这么长时间,快要把她闪瞎。 “快把小孩子抱走,一会儿就要吃饭了。晚上咱们还要提灯笼,放鞭炮呢。”云棠把千弥从轻欢怀里拽出来,塞进疏雨怀里,将她推了出去。 天已经黑了下来,荣枯阁被到处悬挂的红灯笼照得一片喜庆,当真和寻常人家过年一模一样。 菜已经被渐渐摆上桌,所有人都开始忙起来,端碗拿筷子,搬桌子搬凳子,哪里还像平时清心寡欲飘然若仙的修道者。只有喻修、容怀和南泱三个,和尊佛一样坐着,也没人有那个胆子差遣他们。 容怀端着杯茶慢慢喝着,拿着杯子的左手残缺了一根小指,是他去东海留下的伤。 惊浒帮着拿碗筷,默默跟在了轻欢身边,趁这空当,和轻欢搭起话来:“轻欢师妹。” 轻欢看惊浒一眼,礼貌地回道:“惊浒师兄,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惊浒那样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莫名就红了脸,挠挠头。 轻欢也不主动和他说什么,任由他跟着自己。 “轻欢,你就要十七了,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惊浒忽然又道。 “谢谢师兄了,我没有想要的。”轻欢仍旧礼貌而疏离。 “哦……”惊浒脸色依然羞赧。 南泱静静看着一直“粘”在一起的二人,许久,将目光收回,端起茶杯缓缓喝茶。 很快,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无所不有,以及很多,很多,很多的饺子。 云棠颇骄傲:“这些饺子里头可是有铜钱的哦,谁吃到,谁今年都会很有福气。” 容怀饶有兴趣地问:“你们包了多少个有铜钱的饺子?” 云棠想了想,道:“有三十多个罢。” “这岂不是每个人都要沾点福气了?这么玩也忒没有意思,不然,谁吃到铜钱,谁就喝三杯酒,来给大家都平摊那劳什子福气!”边子趁笑嘻嘻道。 南泱只悠悠问道:“……你们,包进去的铜钱,有没有洗干净?” 轻欢扑哧一笑,忙道:“师父放心,都洗干净了,可以吃的。” 边子趁抄起筷子,急吼吼的:“来吧来吧,谁先来第一个试试手气?我先!” 边子趁夹起一个,塞进嘴里,才使劲嚼一下,就哎呦一声。 “啧,忒好运了些,快满上三杯酒!”云棠笑着起哄。 边子趁将那铜钱吐出来:“差点给我蹦出血来。没想到我出的主意,第一个就将我自个儿给算计到了。来吧来吧,七尺男儿,还怕你三杯酒!” “哥,你可少丢人了,回头喝大发了撒酒疯!”疏雨不屑笑着。 南泱默默夹起一只饺子,放进口中慢慢嚼着。似乎所有人都没发现她在吃。 才嚼两下,南泱神色一愣,随即她看了看众人,悄悄转身。须臾,若无其事地转回来。 旁人或许真的没注意到,但轻欢的目光可一直粘在南泱身上,南泱的这点小动作怎会逃得出她的眼睛。她忽的开口:“师父,你在做什么?” 南泱一脸淡然:“没做什么。” “是么?你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呵,南泱,吃到了就拿出来吧,你徒儿都依着那话喝了三杯,你可不能不作数。”容怀笑着一语戳破。 “咳……当然……”南泱这回脖颈都开始泛红,毫无退路地饮了三杯。三杯过后,她的颧骨处都有些红晕。 “来,继续吃!可不能因为不敢喝酒就不吃的,我可都看着呢,我师父都喝了,你们还能赖得掉!”边子趁那三杯酒的酒劲让他嗓门都大了一倍。 云棠将小小的千弥抱在怀里,往千弥嘴里喂些吃的。疏雨见她冷落了自己,不禁暗忖,明明都是叫她云棠姐姐的,合着自己大了些就不吃香了?于是又赖在云棠旁边说些有的没的。 喻修虽然安静,但吃到了几个带铜钱的,毫不推脱地也就饮了下去。随着容怀,惊浒,边子趁又陆陆续续都喝了许多。倒是轻欢和云棠,忙着照顾小千弥吃饭,自己也没吃几个饺子。 南泱可就惨了很多,她是个脑子不会耍小聪明的,老老实实地一直吃,结果偏偏运气又实在好,一连许多个都带了铜钱。 边子趁唯恐天下不乱地指了指南泱面前那一堆还没喝掉的铜钱:“师父!你快将这些欠的先喝了罢。” 南泱沉默着,只好伸手又去拿那酒壶。 可半路却被轻欢夺了过去。 轻欢拿着酒壶晃了晃:“师父,不要喝了,我替你喝这些。” 疏雨在一边听到,暗自狂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轻欢酒量一点都不好,今天她走运没吃到带铜钱的,如今还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事。心疼尊上,也不好好掂量掂量自己。 结果这场饭局,以轻欢喝了六杯后醉倒收尾。 “作死吧,作死吧,哈哈哈,叫她逞能。”疏雨也喝了点酒,趴在云棠肩头,说话的呼吸都带了醇香的酒气。 “你还笑。这可没两个时辰就要到子时了,还要放鞭炮呢,我先去厨房给轻欢煮点醒酒汤,你乖乖看着千弥。唉,一身酒气,也得给你煮一些。”云棠苦笑着推开疏雨的脑袋。 一桌子的男人们还留恋着不走,喝酒喝上了瘾。疏雨依着云棠的嘱咐看千弥,结果她眼中的千弥长了三个脑袋,一勺饭愣是半天喂不进去。 至于轻欢,只得由南泱扶了回去。 轻欢没有完全醉倒,只是目光十分迷离,眼睛都睁不开了,软软依在南泱身上。 南泱的身量比轻欢稍微高一些,托着轻欢倒也顺手。她将轻欢送到寝房,才困难地挪出一只手关上门,轻欢就忽然清醒了一般,一个转身紧紧抱住了南泱。 南泱心里一惊,轻欢灼热的混着酒香的呼吸喷在她的耳侧,让她敏感极的耳朵瞬间红了个透。她扭脸看了看轻欢,轻欢还是半眯着眼睛。 “轻欢?醉厉害了么?”南泱轻声问。 轻欢微微后撤脑袋,目光艰难地对上南泱的眼睛,十分认真地叫了一声:“……师父。” “嗯。”南泱抬手,将轻欢耳边滑落的头发帮她挽了上去。 那冰冰凉凉的手指接触到轻欢滚烫的脸颊,顿时让她觉得舒服极了,眼睛又眯了一些。 “放开我,去床上躺着睡会儿。”南泱放柔了声音道。 轻欢将脸颊蹭到南泱的侧脸,那冰凉舒适的温度让她留恋不已,控制不住般不停地用脸在上面摩擦,南泱身上好闻的梅花冷香一直在鼻尖环绕,让她不禁将南泱抱的更紧。 南泱只想着轻欢是喝醉了,于是便由着她撒酒疯,尝试着将轻欢扶到床上去。 南泱才抽出左手,左手就被轻欢飞快扣住,轻欢目光似是要燃起火来,恨不得将面前这如冰雪一样的女子融化在自己怀里。她握着南泱的左手,抬到自己眼前,看着袖口滑下露出的暗红色疤痕,将唇贴了上去。 南泱喉咙里哼了一声。手腕处忽然袭来的滚烫潮湿的柔软触觉,让她全身汗毛倒立。她要将手抽回来,没料到轻欢用了十足的力气,死死捏着她的手腕,肆意舔咬那里的伤疤。 南泱本也饮了些酒,如果搁在平常,她一定冷着脸将这胡闹的逆徒一掌扫出去。但她现在,只是红透了脸,无力地在轻欢怀里挣扎。 “轻欢!”南泱低声喝道。 轻欢放开南泱的手腕,唇却移向了南泱那细长白皙的脖颈,她恨不得将南泱揉进自己的骨子里去。对,她喝醉了,所以就趁她醉着,趁她还有理由,多亲近一下师父吧。 她爱师父,爱了七年了。 南泱扣着轻欢的肩膀朝外推,但她怕推伤了轻欢,所以也不敢用真气。可不动用真气,她又挣扎不开现在力气奇大的轻欢。 轻欢疯狂地吻着南泱的脖子,南泱的耳朵,还有南泱的脸颊。她口中呼出的醇厚酒气似乎把周遭气氛推向了一个高.潮,暧昧得不像话。 轻欢捏住南泱那完美的下巴,目光炙热地要吃人般,这回她看准了,对着南泱的唇吻了下去。 一切好像回到了七年前。 南泱恍惚有这种错觉。 同样的一个人,同样柔软地要将人化开般的温度。 只是,现在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轻欢这回不同于七年前那一个蜻蜓点水的意思意思,她将南泱的唇瓣含在嘴里,使劲吮吻碾转,喉咙里发出舒适的轻吟。 南泱一时震惊,加上那一抹酒力让她失神,竟然没有立刻推开轻欢的轻薄。 房间里,那美艳的少女将白衣的清冷女子紧紧拥在怀中,压在门上,唇齿交缠,唇瓣碾转间发出摩擦的细微声音,让人脸红心跳。 门外却忽然传来惊浒的声音: “轻欢?南泱师叔?” 南泱如梦初醒,狠狠推开轻欢,目光中是满满的惊诧。 她刚刚,和自己的徒儿做了什么? 惊浒敲了敲门,再次道:“轻欢?歇下了么?” 轻欢被推得几个趔趄,扶住桌子才保持住身体平衡,她脸上红得厉害,眼睛也被酒烧得红通通。 南泱看了看自己身上被轻欢揉得凌乱的衣衫,清了清嗓子,冲门外道:“轻欢……睡下了,你先回去吧。” “是,南泱师叔。”惊浒有些疑惑,怎么轻欢睡下了,南泱师叔还在里面?不过,暂时应该没他什么事了,还是先去主厅吧。 轻欢重心不稳地向前走一步,南泱下意识后退。轻欢再走一步,南泱再后退。 放肆过后,轻欢开始有些后悔。 师父……被她吓到了吧。 南泱沉默许久,但脑中乱得她也一时理不出头绪。 轻欢是醉了。只是醉了。 对,只是喝醉了。 许久,轻欢艰难开口,声音像是低进了尘埃里:“师父……不要讨厌我。” “我不会讨厌你。”南泱整理了下衣服,安静地打开门走出去,脚步在门槛处停住,微微回头,淡淡道:“但……不要再接近我了。” “是,师父。”轻欢抽了抽鼻子,抹去眼角的一点湿润。 第30章 轻欢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一切情绪和焦躁都被酒力催化得更深,她有一种想要砸桌子摔凳子的冲动,理智却生生压制。 她跪坐在地上,眼睛被酒烧地灼痛,心里乱得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被打开。 是惊浒折了回来,手里还端了一碗醒酒汤。 惊浒看见轻欢闭着眼睛坐在地上,忙上前搂住轻欢的肩:“轻欢,轻欢,醒醒。” 轻欢头昏的很,一点都不能分辨旁边的人是谁,只是顺势环住惊浒的腰,脸埋在惊浒的肩窝处低低啜泣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那声音细弱得如风中细柳,带着惹人心疼的哭腔。 惊浒脸红了个透,手轻轻放上轻欢的肩头:“轻欢,你在说什么?谁不要你了?” 轻欢没有回答,只是抱着惊浒哭得越来越悲恸。 所有人都不要她。她的父母不要她,将她扔在荒山野岭中;那个喂她糖葫芦的人不要她,冷漠地连看都不看她;师父……师父也说,不要再接近她…… 惊浒稍微推开一点轻欢,将手里的醒酒汤喂到轻欢嘴边,轻声哄道:“来,先喝点醒酒汤。睡一会儿就好了。” 轻欢就着碗沿喝了小半碗,嘴里嘟囔:“我不要睡……我要……提灯笼……” 惊浒唇角泛起宠溺的笑,只觉怀里这个女子娇媚到了极点:“好,我带你去提灯笼。” 轻欢又模模糊糊喝了一些醒酒汤,昏昏睡过去。惊浒将她稳稳横抱起来,走向主厅。 主厅的所有人都已经到了荣枯阁的庭院中,一院子的鞭炮烟火,每人手里都拎了一个红红的灯笼。容怀将千弥高高举在肩头坐着,喻修和南泱在一边脸色沉寂。边子趁那一群小辈都围着烟火鼓捣,一院子都热热闹闹的。 喻修看了一眼南泱,道:“南泱,脸色不太好?乏了就回去歇着吧。” “没有,我不乏。”南泱抿了抿有些红肿的嘴唇,回避着喻修的目光。 “……徒儿长大了,就是不一样了。”喻修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嗯?” “……”喻修只是看着院子的入口不说话。 南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高大挺拔的英俊男子将一个柔弱美丽的女子亲密地横抱在怀里,远远看去,般配极了。整个北罚,都难得找出这样一对好看的道侣。 南泱忙收回目光。 她隐在宽大袖口里的拳头却不觉越握越紧。 为什么,她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侵犯的感觉? 喻修轻轻笑了笑:“惊浒这孩子,一直都喜欢轻欢。他们不论年纪身份,还是样貌学识,都十分合适。” 南泱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是。” “惊浒同我说过许多次,他想要娶轻欢。咱们本就是同门,如今各自的徒弟能够在一起,不是亲上加亲?……呵,也不知这词用在这里合不合适。不过,南泱,若是轻欢也有那个意思,你舍得叫她嫁来我师门中么?” 南泱涩涩地看了一眼依偎在惊浒怀中的轻欢,许久,目光淡淡投到那一堆正在闹腾的孩子身上,声音空悠而缓慢:“若我说,不舍得呢?” 喻修又轻笑了一下,道:“徒弟大了,你即便是她师父,也管不住了。” 疏雨拉着云棠和边子趁一块捂着耳朵飞奔回人堆,嘴里还高兴得嚷嚷什么。 鞭炮和烟火同时燃起,噼里啪啦的巨响和五彩缤纷的烟花同时绽放,一时间年味十足,热闹无比。 轻欢仍昏睡着。在这最欢庆的时光,她没有被她喜欢的人抱在怀里。 而南泱,就站在离轻欢五步远的地方,却连看都不敢看她。 疏雨开心极了,环顾四周见没人看她,悄悄拉过云棠的脖子在云棠唇上啵得亲了一口,额头抵着云棠的额头,撒娇着说:“云棠姐姐,烟火下是可以许愿的哦。” 云棠捏了捏疏雨的脸蛋,笑得宠溺:“胆子还挺大,到底还是个小孩,信这种鬼话。” “我才不是小孩!”疏雨的脸被云棠扯得变形,“反正我要许。我的愿望是,你以后能够嫁给我。或者,穿上男装,跟我回皇城,做我的驸马。” “又开始瞎说。”云棠轻轻推了推疏雨的额头。 “云棠姐姐,你必须也许,而且许的愿必须是,要和我在一起白头到老!” “我不要。”云棠笑着拒绝。 疏雨的脸顿时苦皱起来,嗓子都装模作样带了哭腔:“说嘛,你说嘛。” “就不说。” 疏雨眉毛皱得紧紧的,苦恼地扭过脸。 云棠浅浅笑着,默默拉过疏雨的手,食指在上面慢慢轻轻写下几个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疏雨笑得酒窝深陷,对上云棠温柔的目光,将云棠与她十指相扣的手举到唇边,在上面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烟火仍在不停高窜,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人们却都还不觉得疲乏,只顾着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丽烟火。 轻欢这时渐渐转醒,迷糊间发现自己居然一直躺在惊浒的怀里,惊得她身体狠狠一震。 惊浒微微垂头,微笑着:“轻欢?醒了啊,正巧,你看天上。” 轻欢连忙从惊浒怀里起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用目光搜寻着南泱的身影。 南泱就在离她不远处站着,面色淡然地微抬着头看天空,侧脸到修长脖颈的弧线漂亮利落,透着丝丝清冷。她握着灯笼把的手攥的很紧,可见突出的青白骨节。 轻欢咬住唇,不顾身后惊浒的注视,兀自慢慢走向南泱。 “师父……师父……”轻欢安静地一遍又一遍做着那口型,却一句都不敢叫出口。 南泱感受到轻欢在看她。但她不敢转头去看轻欢。 就近在咫尺。 但不能。 轻欢看着南泱,南泱看着天空,就这样,一直僵持到了全部烟火放完。 南泱垂下头,沉默着提着灯笼离开。 她路过轻欢时,轻欢抬手拉住了她。南泱皱了皱眉。 轻欢苦笑一下,是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去了吧。她从怀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袋,放进南泱手里,一句话也不说,黯然地松开南泱转身先离开。她觉得胸口像被凌迟,揪紧了的疼。 南泱握着那莫名其妙的袋子,也不在众人面前拆开,只是拿在手里,一路带回了自己的寝宫。 等到周围没人后,南泱才有些颤抖地打开纸袋。 里面是满满一袋子的干果蜜饯。 旁边,还放了一根糖葫芦。 世上能有多少人,了解到她嗜甜的偏好。又有多少人,能这般细心牵挂着她。 南泱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活了一百多年,鲜有这样,想要流泪的冲动。 年后,一切似乎都回归了平静。 轻欢和疏雨回了鸿飞阁,喻修和容怀也带着各自的徒弟回了各自的宫阁。边子趁随即便被派下山执行任务,一时间荣枯阁又冷冷清清。过年留下所有的痕迹,都被侍人们干干净净地打扫,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三个月后,就是试剑大会。 北罚的试剑大会十年一次,全部弟子都要参加。所有弟子被分成不同的小组,一组一组进行比试,胜出的再组成一组,再次比试,如此往复。最终胜出的弟子,将有可能被三尊收为弟子。 边子趁就是上一次的最终胜出者,被南泱收入了门下。 整个试剑大会,掌门和三尊都要出面并坐镇高台,观览全局。北罚一般每一次参加的弟子有一千人,整个比试历经一月之久,是北罚有名的盛会。与北罚交好的华山,昆仑山和蜀山,每次都会派遣弟子来观看。故此,北罚的试剑大会,江湖闻名,是非常重要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比试。 可要送给轻欢的那把剑,七年了,还未铸成。 南泱希望在试剑大会前把剑送给轻欢,即使轻欢已经是她的徒弟,但这次比试的意义不仅仅是胜出者或将拜入三尊门下,更多的是和同门之间的较量,对自身实力的展露。 可那剑,一直不成。 这是过完年,南泱头一回去铸剑池。 丝毫不费力气地推开铸剑池的厚重石门,容怀负手而立的背影如她所料地站在铸剑池前。容怀闻声回头,温和一笑:“南泱,来了啊。” “师兄,那把剑……” “你还真是直接,上来就问你的剑。”容怀无奈的摇摇头,“可有两个消息,你要听好的坏的?” “师兄请随意。”南泱淡淡道。 “你真是无趣得紧。好罢,好消息是剑的熔炼已成,杂质已全数沉淀,可以进行第三步——浇灌了。” “终于熔炼完成了。”南泱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 “铸剑术的其余几步都不重要,像是修治,装饰这种。但现在,浇灌又遇到问题了。” “怎么?” “喏,我已经将熔炼后的液体注入你先前做好的剑范了。只要凝固,一切就全部搞定,但,现在凝固不了。”容怀皱着眉看向一边已经注入熔液的剑范。 南泱走到剑范前,也锁紧了眉头:“这是为何?” “这把剑不同于寻常的剑,它的材质是通灵的,不是一般的死铁。”容怀也走过来,残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手轻轻摸过剑范周围的泥胚,“它需要祭品。” “祭品?” “……南泱,你可听说过所谓祭剑?” 南泱沉默半晌,才慢慢道:“我知道。世间有些剑,需要以血祭剑才能铸成,如此参了血的剑,灵性大增,不似凡铁,威力无比。故此,古书上记载,上古时期,有铸剑师为了铸出惊世之剑,会抓来男童女童,以活人入铸剑池,以纯净的童子之血作为祭品……师兄,莫非……” 容怀摇摇头:“不,这把剑没有那样凶煞,它不需要男童女童活祭。但……它的确需要人血祭奉,才能真正凝固成一把神兵。” 南泱安静地看着剑范中尚未凝固的剑,许久,像是决定了什么,抬眼看向容怀:“我的血可以吗?” 容怀惊愕地挑眉:“南泱……你……唉,可以是可以,但是你的血融了进去,这剑就会认你的血的气息,只有流着你的血的人拿它,才能发挥出它的最大威力。你来祭剑,又有什么用呢?” 南泱轻轻一笑:“无碍。轻欢的脖子上,带着融了我的血的流玉。” “慎重,三思。你要好好想想,祭剑过程中,这把剑不但吸食你的血液,也吸食你的功力,你……” “吸食了我的功力,是不是就会更厉害呢?”南泱挽起左手的衣袖,露出那一片被熔浆溅伤留下的暗红色疤,“只要这柄剑铸出来足够好,就够了。” 容怀盯着南泱看了许久,然后长叹一声,无奈递给她一把匕首:“小心些。流够了,我会告诉你的。” 南泱接过匕首,眼睛都不眨,在那暗红色伤疤上又狠狠划下一道。 鲜红的血液瞬间涌了出来,顺着南泱的手腕像一条小蛇盘旋而下,缓慢地滴落在剑范中。南泱紧紧咬着唇。 容怀看见南泱划破手腕后就后悔了。 南泱七年前身体受了很大的亏虚,那点余毒好不容易都排了出来,又因为没日没夜的疲劳,身子垮掉过一段时间,这几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现在居然又做出祭剑这种举动。闹不好,南泱这回不但会亏损功力,就连寿命也…… 上古时候,铸剑石为了祭那一把剑,就活祭了那么多童男童女,现在虽然这把剑不似那样凶煞,但需要的血量又怎会少。容怀紧紧盯着剑范,看着里面的熔液被南泱的血一点点染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他生怕南泱多留了一滴血。 手腕本就是很敏感的地方,要不然,怎会有人用割腕这种方式自杀。现在,她倒是和那些自杀的人一样了。 南泱本就抱着要留很多血的预想,割伤口的时候也割得狠了些,伤口很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钻心蚀骨的疼痛由手腕直直插入她的大脑,她的胳膊因失血过多而不断颤抖,脸色苍白得可怕。 “啊……”南泱受不住般半弯了腰,右手撑住桌角,左手却依然坚持着颤巍巍悬在剑范上方。 “南泱!”容怀神色着急,他不知是该阻止南泱还是要她坚持下去,如果放弃,放了这么多血就功亏一篑。可如果继续,南泱的身体…… 南泱开始感觉到自己身体内的真气全部向左手腕流去,顺着那伤口泄入剑范中,那里好像有一个无底洞,在贪婪地吸食她身上精纯的真气。 “师兄……”南泱颤抖着声音唤道。 “是,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容怀连忙安抚。 “师兄……”南泱闭上眼睛,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扶一下我。” 容怀扶住南泱的胳膊,看着快将她整个手染红的鲜血,十分不忍:“南泱,不要了,不要继续了,放弃吧,你受不住的!” “我可以……” 容怀开始拉南泱:“不行,你这样下去伤得可就厉害了。放弃吧,放弃吧,大不了这把剑不要了,师兄再给你铸一把。” 南泱感觉到容怀在将她拉离剑范,用周身所剩不多的真气蕴于掌中,忽的将容怀推开数尺,在自身周围荡起一层真气防护。她的脸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纤瘦的身躯虚弱得好似下一刻就会昏倒。 容怀接近不得,一脸着急:“南泱,你疯了吗?一把剑,值得吗?停下来!快停下来!你会将自己的命搭进去的!够了,已经够了,它已经凝固了啊!” 南泱十分费力地睁开眼睛,依稀看见剑范中似养着一汪血潭,她好像……只能看见满眼的红色。 “师兄……” 容怀忙应:“是,是,我没有骗你。” “师兄……扶一扶我……”南泱周遭的真气像是猛然间全部抽空,身体实在受不了大量气血的流失,软软倒下去。 容怀一把扶住南泱,二话不说将她抱起来冲向丹药坊。 “大师兄……你最好在丹药坊……”容怀看一眼怀里肤色如雪的南泱,不住喃喃细语。 第31章 容怀抱着已经虚弱得昏迷过去的南泱一路轻功,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丹药坊。守门的小弟子见了,忙上前询问:“容怀尊上,南泱尊上这是……” “大师兄呢?”容怀恨不得揪住守门弟子的衣领。 守门弟子被容怀的眼神吓得一缩脑袋:“喻修尊上……喻修尊上在掌门主殿啊……” “立刻去把他叫过来!”容怀话落,忙把南泱抱进丹药坊内,寻了个床榻将南泱小心放下,便急急忙忙去药柜边翻找。 容怀翻出几瓶补血丹,一股脑全部倒出来塞进南泱口中,捏住她的喉咙助她吞进去。 青木子听说这动静,也搁下了手里的事情跑过来,看了一眼南泱,惊诧道:“南泱尊上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伤,失了这么多的血!” “青木子,你先来看看她,我去找绷带给她的手腕止血。”容怀袖口衣襟都沾了大片南泱的血渍,鲜红的颜色染在白衣衫上异常显眼。 青木子上前,点住南泱周身几处大穴,伸手摸了摸她的脖侧。 “怎么……堂堂尊主弄成这个样子……”青木子叹口气,手里忙帮着容怀给南泱止血包扎伤口。 容怀又给南泱推送了许多真气,可南泱的脸色依旧惨白。 喻修这时非常迅速地赶了过来,时常板着脸的他也鲜见得慌了神,几个大步迈到床榻前,掏出一瓶药倒出两颗白色丸子就往南泱嘴里塞。 “容怀!你是怎么看顾南泱的!”喻修冲容怀吼道。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容怀愧疚道。 喻修长呼一口气,平定了下心神,正经说道:“她早几年本就气血两虚,现下一下居然失掉了如此多的血和真气,她的身体差点掏空你知道吗?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为了给轻欢铸剑……祭剑了……”容怀涩涩开口。 “混账!她这般闹,你也由着她闹!你铸了那么多年剑,祭剑这种事情你也敢叫她做?!” “是我的错,师兄。”容怀低声道。 “现在马上随我一同给她传送真气,要先保住她的修为,否则,她的寿命将折损大半。”喻修又给南泱喂了几颗药,同容怀一起给南泱传功。 南泱一直昏迷着。 喻修亲自去给南泱配药。容怀则去往鸿飞阁,通知在那里暂住的云棠。 云棠,疏雨,轻欢三人正在弟子寝房后的小竹林练剑,忽然看见容怀一身零星鲜血地出现,都惊了一跳。 云棠收剑,忙问道:“师伯,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马上去丹药坊,你师父她……她……重伤。”容怀挺艰难地找出这么一个词。 “什么?!”云棠震惊,“师父怎么会……” 轻欢浑身一抖,手里的剑落到地上,一步上前:“你说什么?师父她……她……” 容怀颇复杂地看了一眼轻欢,道:“多问什么!等你师父醒了,你自己问她。” “她……她还没醒……”轻欢的眼眶一下就红了,感觉心瞬间浸入冰窖,师父,怎会……怎会如此…… 云棠看着一眨眼就跑得没影的轻欢,喊道:“轻欢!”话落,也施起轻功追随而去。 轻欢打开丹药坊木门时,青木子在一边的药柜旁鼓捣什么,她目光飞快搜寻,很快便在角落床榻上寻到了那个白衣女子。 南泱双眸紧闭,左手腕软软垂在床边,上面裹着厚厚的纱布。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唇色也失去了往日的不点自红,就连呼吸起伏也轻微的可怕,像已经死去一般。 此情此景,像钢针一样扎在轻欢心里。 轻欢几个跨步扑到床边,眼睛里疼惜地溢满泪水,她却不敢去碰南泱。 “师父……师父……”轻欢哽咽着喃喃细语。 青木子看见,拿着手零散的药材走过来,轻轻拍了拍轻欢的肩头:“放心,你师父只是虚弱过度,好好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不会死的。” “师父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她的手腕怎么了?”轻欢泪水糊了一脸,提高声调像质问一般。 “这……你等她醒过来,自己问罢。”青木子实在不好去掺和,只有这么和轻欢说。 “为什么你们都让我自己问?难道师父受伤和我有关?!” “咳咳……”床上原本安静极的南泱忽然轻轻咳嗽。 青木子和轻欢的目光一下就紧紧看向南泱。只见南泱的身体随着那两声轻咳微微颤抖,随即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一点,露出那双浅褐色如清茶一般的瞳仁。 “师父……”轻欢忙唤道。 “咳……我受伤……与你无关……”南泱虚弱极地轻轻说道。 “南泱尊上……”青木子不禁道。 南泱打断青木子:“青木子,你先出去,在门口看着,暂时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有些话要单独……单独和轻欢说。” 青木子叹了一口气,但也只好顺着南泱,出了房间。 “师父,你要说什么?”轻欢抽抽鼻子,强忍着泪水,她不想在师父面前哭。 “你……怎么来了?” “容怀师叔去鸿飞阁和云棠师姐说的时候,我听到的。”轻欢看到南泱身上穿的白衣还沾了很多血,“师父,你……你的伤……” “无碍,你不用担心。” “……”轻欢看着南泱故作坚强的虚弱的病容,嘴里还说着安抚她的话,一时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你为什么……为什么哭……”南泱声音虚无缥缈,像一缕孤烟。 “因为我在乎师父,我喜欢师父啊!”轻欢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感情,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迫切得想要说出来。南泱这样脆弱的样子深深刺痛她的内心,她真的怕下一刻师父久永远睁不开眼睛,她永远都无法将这话说出口。 “轻欢……我也喜欢你……”南泱眼角滑下一滴泪水,濡湿枕头,“你是我的徒弟……是我的后辈,是我喜欢的徒弟……” “不是的,不是的,我对师父不是那样对长辈的喜欢,我喜欢师父,是……” “不……别说……你只是我的后辈,只是我的徒弟,我是你的师父,我是你的师父……”南泱用右手手背遮住眼睛,她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哭。 “我知道你是我的师父!我知道是你将当初任人欺凌的我带回北罚,是你给我戴上了融了你的血的流玉,是你让我跪下收我为徒,是你养大了我,我知道是你!你是我的师父,是我全部的依恋啊……”轻欢控制不住泪水,一边哭一边哽咽道,“我快要死的时候,只有你,只有你肯和我说话,把我抱起来,我受伤的时候,只有你那么温柔地给我上药,我什么都不会,你什么都手把手教我……没有你,就没有我轻欢今天站在这里,我怎能不喜欢你,我怎可能不喜欢你,你告诉我啊……我不想喜欢你……可我喜欢你……” “这样的感情是……不对的……”南泱又轻轻咳两声,“轻欢,你还年轻,你对我……只是一时的迷恋……我当所有都没有发生过……” “不可能,师父,不可能。你怎骗得了我,又骗得了你自己?” “轻欢……”南泱艰难地伸出右手,摸上轻欢的发顶,“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个孩子,永远都是我的后辈……” 轻欢像是忽然爆发,抓住南泱的手压在南泱身侧,一个翻身上去,架在南泱身上,捏住南泱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若是上回还有酒醉做借口,这一次呢? 南泱再也不能承受,她无力地挣扎躲闪,却一点用都没有。 轻欢一边强吻南泱,一边哭着道:“师父……我爱你……我爱你……” 南泱忽然使出全身力气将轻欢狠狠一推,脸侧向床外,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红得耀眼的血,映在雪白的床单上,刺眼得紧。 南泱扶住床沿重重咳起来,下巴上溢满了鲜血,她体内的真气在全身异常混乱地游走,不断冲击着她的筋脉,让她一时气血逆行,呕血不止。 “师父……师父!”轻欢被吓得不轻,连忙扶住南泱,却不知如何帮她。 “咳咳……轻欢,你还记得为师当年收你时,说了什么……”南泱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轻欢。 “师父!……你不要说话了,你吐了好多血……”轻欢拿起旁边的毛巾,帮南泱胡乱擦着那多得吓人的血。 “为师说……尊师重道,不忤逆犯上……你如今……再不回头,为师就要将你这逆徒……逐出师门……” “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不要说话了,我再也不忤逆你了,不要赶我出师门,不要生气……不要因为我再生气吐血……”轻欢哭得眼泪满脸,她看到南泱那平日不染一丝尘埃的白衣上纵横交错着可怖的血迹,她忽然恨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她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南泱紧紧咬住唇,扶着床沿的手不住颤抖。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苍白脸颊溢出。 人为什么会哭? 因为伤心了。因为求不得,因为放不下,因为有了念想却又失落,所以会哭。 曾经连自己的生死都不放在眼里的南泱,曾经受到钻心剜骨疼痛都懒得流泪的南泱,现在哭了。 第32章 南泱番外(二)缘生已空 距离灭掉天隼教那段历史,已过了四年。 我不大习惯去记今年是何年份,因为以前专门去记,发现总也记不住,隔上两三年,便连是甲乙丙丁哪个开头都忘记了,更不要说后面跟着的是子丑寅卯还是申酉戌亥。 我的记性当真十分不好。 这年冬天,我得了空,想着也有这么些年没有见过苍旻了。而且今年又新收了个徒弟,叫边子趁的,着实聒噪得很。于是我决定,去昆仑山避避清闲。 苍旻四年前买回了一整套她极喜欢的红檀木家具,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名叫华胥境的山洞。这举动在我眼中忒不像个修道人。修道之人,不应执着于外物,如若执着,更不应纵容自己,将外物专门搁在自己身边。 克己禁欲,才是一个修道人该做的。 苍旻的小徒弟名叫薄雪,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虽然笨手笨脚了些,却很是乖巧,见了我乖乖地叫“尊上”,跑前跑后地端茶送水。 苍旻将这破山洞收拾得倒是雅致,不愧她给它取的名字。 苍旻坐在我对面,笑眯眯地说:“阿泱,难得你来我这华胥境啊,是不是北罚又有什么麻烦事碍着你了?” 我接过薄雪递过来的茶,慢慢喝一口:“你多想了。” “那我再猜猜……莫非是你想我了?呀,真是受宠若惊。”苍旻笑意更深。 “……你想的真的太多了。” “我只是稀奇,你这大冰块还会主动跑来找我。”苍旻又调笑我一句,她忽然看见薄雪不慎洒了点茶水在桌面上,不禁严肃道:“笨蛋,小心我的红檀木桌面,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师父,你真啰嗦,是不是该到你每月烦躁的那几天了?”薄雪年纪轻轻,对苍旻说话倒是不客气。 “薄雪!你这小兔崽子……”苍旻看一眼我,语气居然有些气急败坏,“南泱!你笑什么笑?你还憋?眼睛眉毛都弯了,你捂着嘴也没用!” “我没笑,真的。”我轻咳两声,一本正经地看她。 苍旻长长叹口气:“唉——看看我收了什么徒弟,看看我交了什么朋友。罢了罢了,我心胸宽广,不与你们计较。薄雪,去将棋盘拿过来,我要和阿泱战个通宵!” 薄雪乖巧地应了,去里屋将那一副精美的围棋拿了出来。 我以前来华胥境,都要与苍旻下下围棋,每次来都是这样。苍旻的棋技很好,围棋和象棋都可以下,和她玩玩这个,正巧可以消耗许多时间。 薄雪不知去忙什么了。我和苍旻安安静静地下棋,时间静悄悄的过去。 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泛着莹润的光华。苍旻忽然开口:“阿泱,你看这棋盘,黑白分明。你说,这盛世江湖,是不是也只分正邪两派呢?” “正即是正,邪即是邪。”我淡淡回道。 “我参悟许久,何谓正邪。阿泱,天隼教是邪,因着他们残杀无辜的人。北罚与昆仑自诩名门正派,却不也还是做了和他们一样的事?” “他们该死。”我轻轻看一眼苍旻。 “有些人该死,有些人却不该死。”苍旻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不该死的人…… 那个小团子。 我紧紧皱着眉,我一向记性不好,觉得什么事都会忘记,但惟独这件事,这个画面,我记了四年。 三剑天谴阵要以喻修师兄、容怀师兄和我作为三个阵眼,列阵后以我们三个围成的范围内,所有人都免不了一死,即使不死,身体也将受到无法抗击的重创,活不了多久。 当年列阵时,我看见了团子的身影。 她在天隼教护法闻惊雷的家中。 若是可以,我会去将她救起来。毕竟那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又为何要受到此等牵连? 但我是阵眼,决计不可随意移动。并且,她虽没做恶事,却必定也要杀掉。想象一下,杀了闻惊雷全家,独独留下这个小孩子,她固然现在什么都不懂,以后长大了呢?她会不会因为我们杀了她的家人,来找我们复仇,变成第二个为祸苍生的闻惊雷? 可她依旧是无辜的。 可我还是亲眼看着我亲手布下的阵法,杀死了她。 毕竟曾经萍水相逢,不是一点情谊都没有。我心里,又怎能好受。 苍旻看着我出神,轻轻一笑:“阿泱,我知道,你无法释怀。” “不。时间久了,我会忘掉的。”我一直不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去无法释怀。 “那孩子喜欢你,你却亲手杀了她。阿泱,这就是你修的道吗?” 我沉默,竟然无言以对。 “阿泱,你这些年,都没有吃过糖葫芦了罢。你是不敢吃,你怕引起对那孩子的愧疚,对不对?”苍旻犀利地逼问。 “对。”我承认,深深吸口气,“所以,我再也不会碰那玩意。”不碰,我就不会记得。 “呵,那你可就能安心了。若你自己不去吃,鬼知道你喜欢吃还给你送到嘴边。” 苍旻说得对,没有人会这样对我。 因为我是个没有牵挂的人,也没有人牵挂我。 “阿泱,若是日后有人给你糖葫芦,你一定要珍惜那个人。”苍旻把玩着手里的棋子,久久不下,“因为,她一定很喜欢你,所以了解你的偏好,还会牵挂你。” “你想多了,不会有这样的人的。” 苍旻没有答我,只是专注地看着棋盘,落下一子。 闲敲棋子默,黑白入围城。 在苍旻那里住了挺长一段日子,棋瘾也过足了,我颇心满意足地回北罚。 回去的路上,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在路边买了一把伞面素净的纸伞,撑着伞慢慢走。没必要急着赶路,回去又要面对那个吵闹的徒弟。不过今年收的第二个徒弟倒是乖巧,很懂得尊敬师长。 我一边放空思绪,一边缓缓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北罚山下的小镇里。 雪下得很大,天色也晚了,街道上没什么人。地上厚厚一层雪,我感觉到我的白锦云靴踏在上面走起来都有点费力。 这时本应是万籁俱静的。 但我听见了一点属于人的微弱呼吸声。好似在某个角落里传来的,若不是我的耳力极好,估计也要忽略过去。听这呼吸的间奏,应该是命不长了。 我向那呼吸源头望去,只看见一坨黑漆漆的东西,被大雪掩了大半,身躯都没有起伏,像是死透了。看那身量,年纪应该不大。 救不救? 这孩子已经快死了吧。救了,应该也没什么用。 我缓缓摇摇头,撑着伞,径直走自己的路。 这条街走势倒是特别,一条路下去,我倒是必须得经过一下那乞儿的身边了。 耳畔忽然响起苍旻的诘问——“有些人该死,有些人不该死……阿泱,这就是你修的道?” 心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我不禁想到一百多年前,我也是这样被遗弃在南海边,师父将我救了起来。见死不救,我又怎配做个修道之人? 我撑着伞在乞儿身边驻足,拧着眉走向那个墙角,长久得看那年岁不大的乞儿,长叹一声:“还有一口气呢。” 我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将伞搁到一边,轻轻摸上乞儿的背,触手之处,冰凉如铁,一点都不像是属于人的肌肤。她还是个孩子,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乞儿或许感受到我放在她背上的手,忽然猛地抬头,一双黝黑清亮的眼睛看向我,像镶嵌在脏乱脸上的两颗上好圆润的黑曜石。我的心一跳,居然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爬上心头…… 我将她的手握在手中,似乎想要寻找什么一般。她的拳头握得很紧,像一块冰。我看见她的右手皮肉翻绽地垂在一边,不禁皱紧了眉。 乞儿不太敢直视我的眼睛,躲躲闪闪的。她好像很怕我。 相遇即是缘。 我看着她许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由何而来。 但我要救她。 我极力放缓语气,用我能达到最温柔的语调问道: “你……可愿跟我回家?” 第33章 苍旻番外(全)式微式微 北罚有镇派的三位尊主,同样的,昆仑也有与北罚那般同样地位的人。 若是这样说,那昆仑的尊主,大抵就是我了。 我是昆仑山中唯一一个得道长生的人,活到现在,约摸也活了二三百年。和许多得道长生的人一样,我对于这艮长的岁月颇感无聊,整日住在昆仑的宫阁中,看着千篇一律的建筑,千篇一律的弟子,和千篇一律的日出月落,总觉得时光为何这么多。每天看到太阳升起,我会想它什么时候落下;等到太阳终于落下月亮升起,我又会想太阳什么时候出来。 掌门前几日又拿了许多杂事烦我,惹得我心情着实焦躁。 我这个人性子随意得很,若是我感觉心情不好,我就不会强忍着还整天对着那个掌门老头看。于是我决定,下山去走一趟。 现在掌权的皇家姓边,将国家治理的很不错,四海升平,安定繁荣。我想着那皇族落脚的皇城,一定是国内最繁华的地段,去那里转转,心情或许就能舒缓很多。 皇城名叫久安,长治久安,这意思取得颇有福意。 久安果真是个人多的地方,城内熙熙攘攘,各种各样的人走来走去,路边全是开得正好的各种饭店,还有许多小摊贩就地摆摊。偶尔宽阔的大街上还有王亲贵胄经过,前呼后拥的,十分热闹。 我到那里时,孤身一人,带了些零碎银钱,身上昆仑派的尊主衣袍还没换下。这些修道之地,总喜欢将所有人的衣服都做成这样白岑岑的样子,平日里做什么事情都容易脏了衣袖,也不知所谓仙风道骨当真就比日常起居重要? 我的心态,我自个儿都觉得不太像个正经的修道之人。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身后拥挤的人群忽然大声吵闹起来,人们惊慌地想要躲避什么,纷纷慌忙地四散开来。我赶忙回头查看,只见离我十步远的地方,一匹膘肥体壮的汗血宝马正扬着那健壮的钢铁般的马蹄,直直向我这个方向冲来,硕大的鼻孔里喷着粗气,嘴巴里含着缰绳,张得很开,像是要吃人一般。 很好,连个畜牲都不欢迎我。 我冷着脸,正想给这畜牲迎面来一掌,叫它尝尝我昆仑派的独家冰封掌时,眼前忽然闪过一团红影,迅速得我都没瞧清。 那红衣人身形矫健,轻功极好,她一把拉住汗血宝马的缰绳,狠狠往旁边一带,首先拉离了我面前。而后又一个翻身上马,坐到了马背上,紧紧拽住缰绳。那剽悍的马一点都不听话,前蹄扬的高高的,想要将背上的女子甩下来,但红衣女子很有办法,抽出她背后别着的长.枪,冲马的脖子狠狠拍去,马受了疼,却好似认得那柄长.枪一般,再不敢造次,慢慢安静下来。 红衣女子手拿长.枪坐在马上,摸了摸马脖子上的鬃毛,抬眼含着三分歉意地冲我微微一笑。 她长得十分美丽,又带了不似寻常女子的几分英气,眉眼尾处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凌厉气质,一身红衣上还配了银白色的轻铠甲,彰显着她非同一般的将门身份。她手里拿着的长.枪上坠着长长的红色流苏,险些坠到地上,将那柄长.枪装饰得非常华贵精致,和她这个人配极了。 她翻身下马,拿着长.枪冲我抱拳:“姑娘,实在抱歉,在下没有将这畜牲管好,见谅,见谅。” 阳光打在她身上,银白的铠甲泛起的光有点刺眼。我注意到她手腕上戴了一串红檀木制的手串,显得高贵典雅。 “无碍。”我见她长得好看,便也就不在意适才那档子事了,顿了顿,又道:“我叫苍旻。” 她愣了愣,显然是没料到我会自报家门,随即便又直爽道:“苍旻,真是好名字,很适合姑娘的气质。在下,华阳将军,沈青檀。” “将军?呵……我头一回遇见女将军呢。” 青檀好像有点不好意思,面上有点泛红:“实在对不住姑娘了。不知姑娘是否赏脸,随在下去落玉楼一聚,在下也好请姑娘一顿饭菜做补偿。” 其实我对于她请我吃饭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但我对她这个人还挺有兴趣,所以自然也会对我感兴趣的人请我吃饭这件事情感兴趣。 我轻轻一笑:“自然要赏你这个脸。” 青檀或许没见过我这样讲话不客气的,脸上有些尴尬,却还是牵着那匹彪壮的马走在前面,为我带路。 她的背习惯性地挺得很直,身姿好看得紧。我一时没心情去看周围繁华的街道,只顾着看她那漂亮的腰身,和在她身侧一摆一摆的戴着红檀木手串的修长手指。 她这个人就如同红檀木一般,大气沉稳。 落玉楼是个很大的饭馆,听旁边几个人咕咕叨叨,这落玉楼是皇城最豪华最有钱的饭馆,只有什么名门望族才吃得起。我摇摇头,这群凡夫俗子当真是没救了,横竖不过一个吃饭的地方,卖的东西一样得被人吃一样的被人排泄出来,他们偏偏要给你分个三六九等,以满足一些人的虚荣心,和打击穷苦人民的优越感。 青檀点了很多菜,她拿着那些写着菜名的大册子认认真真得思考,修长的手指撑着下巴,似乎一道菜要不要放辣椒都能难倒她。 “将军,可曾有婚配?”我忽的开口问道。 青檀怔怔看了我一眼,道:“未曾。” “长得这样好看,没有人说过想要娶你吗?” 青檀苦笑一下:“姑娘谬赞。全皇城的王孙贵族,哪一个敢要像我这样的女子?我曾放出过话,打不过我的人,我不嫁。那群纨绔子弟都怕极了我,谁会娶一个这样彪悍的女子?” 我十分认真地盯着她看,觉得她的长相和说话的样子非常合我的意。 默默想了很久,我慢慢说道:“将军,我们打一架吧。” 青檀惊诧地看着我:“为……为何?” “因为我挺喜欢你,我还不想吃完这顿饭,就和你没了联系。若我打过你,你就该想着有个人打败了你,你要不要嫁她;若我打不败你……呵,没有这个可能。” “姑娘说笑了。”青檀低下头,不再看我的眼睛。 “我只问你,你放出去的话,到底作不作数?” “自然作数。”青檀抬眼看了看我,脸上有点红。 “所以,我们打一架吧。”我淡淡道。 青檀看着我,仿佛为了我这一句话情绪有了波动,目光中有不知名的光在闪耀。 那一架,青檀自然是输了。 我活了这二三百年,若还打不过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俗世将军,这昆仑尊主的位子早该下来了。 在习武场,我将从她手里夺来的长.枪拎在手里慢慢把玩,将那长长的红色流苏绕在指尖,淡淡地看她:“你输了。” “我输了。”青檀浅笑着,脸上却没有一丝懊恼。 我摸着手里银红交错的长.枪,问道:“嫁不嫁?” 她笑意渐深,颔了首:“嫁。” 我一愣,我只想逗逗她的。 “将军居然应承了,我逗你玩的。”我扔下她的长.枪,转身想要走,“本想试试你的武艺,你忒不经打了点,脑子也笨,将我的戏言做了真。” 青檀几个移步到了我的身后,拉住我的手。她的掌心有薄薄的茧,温度熨烫。 “对,我做了真。”她低低说道。 “我好像玩过了火。”我回头,看着她的脸。 “对,你玩过了火。”她摸上我的脸,轻笑,“我现在觉得,嫁给你,也很好。你长得很好看,谪仙一样,皇城从来都没有见过你这样脱俗的女子,嫁给你没什么不好。” “将军,说笑了。”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青檀将她手上的红檀木手串褪下,戴在了我的手腕上:“我从不说笑。过一阵子,我就要出征了,这一回情况凶险,生死未卜。我很后悔,如果死在那边疆,我都还没嫁过人,多遗憾的事。现在你忽然出现,打败了我,我说过的话自然要作数,即使你是个女子。” 那串还带了青檀体温的红檀木手串在我的手腕上,还散发着这女子的余温。 “我知道我们才认识,我不了解你。不过这无所谓,我以后会了解你,也一定会爱上你。我是朝廷堂堂华阳将军,不会亏待了你。你愿不愿意娶我?” 她将额头抵上我的额头,我甚至能听见她快得不像话的心跳。 她的模样,她的语调,她手指的温度,都恰恰合了我的意。 “好。” 我想,对一个人心动的过程到底有多长? 一眼都长。 不知道掌门若是晓得我在这短短半天内就和一个才认识的女子私定了终身,该是什么有趣表情。 、 青檀将我放到一个偏幽的庭院,时不时得空来找我。我颇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她在外面养的……那啥一样。我和她这么说,她还笑。 因为有了她这个牵绊,我就暂时待在了那个庭院,想着昆仑一时没有我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于是安安心心住了下来。青檀很喜欢红檀木制成的东西,这屋子里的家具都是红檀木做的,显得十分华贵。 这一住,就有了一月有余。这一个月里,我与她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亲密。 青檀经常在院子里舞枪给我看。她舞枪的时候,身子矫健,翩若游龙,矫若惊鸿,动作行云流水,优美至极。我就坐在一边的台阶上安静地看,不用想什么,这么好看的女子,只需要放空思绪去观赏就够了。 青檀舞完那一整套动作,额头上已经闷了汗,口中轻轻喘着气向我走来,道: “水。” 我递给她手边早就准备好的一杯水,嗤笑道:“命令我给你做这些杂事舒服么?” “嗯,挺舒服的。”她脸皮挺厚,一边喝水一边偷偷用眼角看我的表情。 我不屑地起身,要转头回屋子里去。 青檀拉住我的手,一个使力将我带到她怀里,紧紧搂住我。 “你……放开!” “不放。你是我媳妇,我为什么要放?”她一脸理所应当,将我搂得更紧了。 “嘶……你轻点,你的铠甲硌着我了。”我又推了推她。 她更加得寸进尺,按住了我的后颈,亲了亲我的额头。 我一时愣住。 “你脸红了,阿旻。脸红什么呢?”青檀轻轻笑着。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脸红?给我走开。”我气急,使劲推她。 青檀这回真的放开了我,她的双臂抽离时,我的心里莫名一空。 “那好,我真的走了。明天下午再来看你。”青檀拉着我的手,玩弄了一下我手上套着的红檀木手串,将我的手抬起来吻了吻我的手指。 她放下我的手,果真就转身要走。 我有点急,连忙拉住她:“你心眼怎么这么小?你没听说过欲拒还迎么?” 青檀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来阿旻你是欲拒还迎啊,想要迎接我做什么?嗯?” 我看着她,知道她在取笑我。 这人胆子忒肥了,居然敢取笑堂堂昆仑的尊主。我若不讨回来,叫其他人知道了面子往哪搁? 我环住她的脖子,将头向前探了探,轻轻亲了亲她的嘴唇,又转到她的耳畔道:“我想要……做那个事啊……” 她的耳朵红极了,声音却还是强装镇定:“咳咳。我知道了……阿旻,你体谅一下,我一会儿是真有事,明天下午来,满足你这个愿望好不好?” “下午来?说好了哦,要准时。”我又亲了下她漂亮的耳廓。 “当然,我华阳将军说的话,一言九鼎!”青檀声音都带了笑意。 我白日里常想着青檀各种表情的模样,害羞的时候,骄傲的时候,认真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吸引我。想着她,时间竟过得快了许多。我不再想着今天的太阳什么时候落下,我想和她在一起的这点时光无限延长,永生永世都好。 但不可能是永生永世。我可以长生,她却只有这短短数十载的寿命。但我现在不愿去想这些问题,我只想好好怜惜眼前的这个人。 到了下午的时间,因为青檀没有说到底下午什么时候来,我便也不出去随意逛,就坐在台阶上,手里拿一本书慢慢翻着看,安静地等她。 想着一会儿她要对我做的事,心跳不禁加快许多。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投在书页上的光线渐渐昏沉下来。 天边的太阳已经浓缩成一个圆圆的鸡蛋黄一样的东西,逐渐隐没在群山之后。 下午的时间,应该是过了吧? 我有点气,青檀这厮,还说什么一言九鼎,天都黑了,人影也不见着。 我心里埋怨她,却还是乖乖坐在台阶上等着,心想,她或许就迟一会儿,不会太晚来的。 天黑透了,晚风刮过来,让我打了个寒噤。 等着等着,时间久了,我有些困了。手里的书因为没有光,也看不了,无聊的时间里我的脑袋一顿一顿,迷迷糊糊靠在门框边睡着了。 我自己也不清楚睡了多久。 正昏昏沉沉着,不知时间,忽觉有一双手在轻轻摇晃我,还轻轻说着什么: “阿旻……阿旻……醒醒,不要在这里睡。” 我努力睁开眼睛,从眼睛缝里看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我面前,弯着腰扶着我的肩,目光含着笑意。 终于来了。 我躲开她的手,嘴里讥讽:“大将军真是大忙人,说过的话当放……算了……太不雅……” 青檀无奈得笑笑:“没办法啊,朝廷有事务,走不开身。你看,这不我才脱了身,家都没回就上你这儿来了么。” “滚开,鬼信你的话。”我拍开她的手。 青檀走到我的身后,也坐了下来,坐在我坐的台阶上一级,将我环在怀里。 “哼,不要脸。”我微微后靠,将身体的重量托付给她。她今日没穿铠甲,想必是因为我昨天那句不经意的话,特意脱掉了。 “莫要生我的气了,我没守时,是我不对。”青檀温声细语好言哄道。 “我等你这么久,你不好好哄哄就原谅你,我不就白等了?” “你说的也对。”青檀笑了笑,仔细想了想,许久,道:“这样吧,我给你唱个小曲儿,唱得好呢,你就不生我气了,唱得不好,我就送到你床上任你处置。” 我想了想,觉得她这个提议还算不错,横竖我吃不了亏,便答应了她: “唱罢。好好唱,不许耍赖。” 青檀摸摸我的脑袋,吻了下我的发顶,将头埋在我耳侧,轻轻开口唱道: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她嗓音婉转清亮,言念之间曲调悠长宁静,透着股淡淡的失落,让人听着揪心。 她唱的这曲子,倒是符合现在的场景。这曲子大意是“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如果不是为了君主,何以还在露水中。” 她正是为了朝堂的事情,奔波劳碌,身不由己。 我生来一帆风顺,自从做了昆仑的尊主,更是没有什么身不由己的事情。青檀可不一样,她出身武将世家,她这一代就得了她这一个女孩子,长辈要她继承衣钵,不管她愿不愿意,从小就叫她舞刀弄剑。我知晓她一直想要个平静的生活,像一个普通女子那般,可以嫁人,可以安安静静地活着。但她的家族,和她的将军职分,都牢牢桎梏了她,让她没有选择,一辈子都得做这种刀口上舔血的事情。 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抓住她搁在我身上的手:“青檀,不管你多晚回家,我都等你。” 青檀唱得好像流了泪,她抽着气将脸埋在我的发间。 “我娶你,你是我的妻子。”我抓起她的手轻轻吻着,“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我一直都会等你。” 她哽咽着说:“阿旻……等这一仗打完,我就辞去将军的职位,和你一起归隐山水,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好……好……”不知为什么,我眼里酸酸的。 “……我就说过,我一定会爱上你。”青檀在我头发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那么将军大人,咱们今晚就洞房花烛,好不好?”我在她柔软的胸部蹭了蹭。 青檀破涕为笑,一把将我横抱起来,向里屋走去。 、 早上醒来,我浑身酸痛不已,青檀还在我身边沉沉地睡着。 我半撑起身子,往屋子里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昨晚好一番折腾,屋子里摆着那些红檀木家具全都倒在地上,一个桌子还给毁掉了,散了一地的木头板。 青檀这厮,在床上比在战场上还来劲,精力旺盛的很。 我叹口气,转头看向她。她睡得很熟,美极的五官散发着柔和的气息,是我最喜欢的长相。我不禁垂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这动作惊醒了她,她嘴里嘟囔着什么慢慢睁开眼,看见我后,不由笑了笑:“早啊,阿旻。” “早。”我淡淡回道,俯身钻入她的怀里。 “阿旻,我爱你。”青檀紧紧抱住我,语气十分满足。 “我也爱你。”我摸着她散开的长发,无比留恋她身上的气息,带着股淡淡的檀香,是经久沉淀过的醇厚香味。 “三天后,我就要出征去边疆了。这是最后一战,我答应过你的。” “我随你一起去。”我定定道。 “不好,你不许去。”一向纵容我的她,此时坚定地拒绝我。 “我打败了你,别忘了。”我瞪她一眼。 “是么?……昨晚在床上,是谁败了呢?……呀,你别咬我脖子,留下印子叫其他士兵看见了可怎么好……” “你答不答应?你不答应我也要去!”我狠狠瞪她。 “好好好,去去,我答应你。但你不许乱跑,一切行动听本将军指挥,行不行?”青檀笑着摸她脖子上我刚刚咬过的地方。 我褪下手腕上的红檀木手串,给青檀戴了回去:“这个东西,我知道对你很重要。你先戴着,等胜利了再脱下来还给我。” “好。”青檀宠溺地摸我的背。 在她面前,我忘记了我的真实年岁。我有一种她比我还要成熟的错觉。 我可以依赖她,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惊喜。 正应了那句话:我一点都不后悔没有在最美好的时光遇见你,因为遇见你之后最美好的时光才开始。 和青檀在一起的时光,就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我随着她跋山涉水,一路慢慢地跟着军队向边疆出发。一路上吃的全是干饼肉干,有时候连水都喝不上,环境条件艰苦之极。我默默忍下这一切,不想叫青檀担心,但青檀还是十分敏锐地发现我的不适应,她一边埋汰我说:“你看,我就说你不要跟来,你偏要来,后悔了吧?”一边又将干粮袋中最后的一点食物和水拿给我,她自己却已经饿了好几天。 有这样一个人,我还奢求什么?我常常想,我这一辈子,死都要和她耗在一起。 她比我想象中还要深入骨髓。 到边疆战地时,天气已转凉,气候很是寒冷。 青檀整日在军帐中忙着和其他将领商量战策,很晚很晚才能回来。我就一直坐在寝帐门口等她,不管多晚都等,她不来,我就绝对不进去。 我说过,不管多晚我都等她回来。我是她的妻子。 很多回,我在寝帐门口等到睡着,都是青檀回来时将我抱了回去。她趁我睡着的时候,会偷偷亲吻我的脸,还以为我不知道。她时常怨我不乖乖听她的话去睡觉,眼中却闪着欣喜的光。 我迫不及待想要她打完这一仗,然后和她去过那神仙般的生活。 战争很快到来。 青檀和将领们制定的方案是将敌军引入一个大峡谷,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她不许我跟着,她说:“阿旻,我知道你武功很好,可这是打仗,不是武林争霸,你就乖乖待在军帐中,等我回来。” 我不想拖她后腿,只得答应了她。 我亲眼目送着她身着一身银白铠甲,内衬红色长衫,倒提那一柄长.枪,上面红色的流苏很长很长,险些坠到地上。她带领着一众将士浩浩荡荡离去,她的一个背影,就让我舍不得。 真的舍不得。 等待的时间无疑是煎熬的,若我还在她身边看着两军交战,那也比现在好很多。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现在究竟过去了多久。我等的耐心一点一点磨光,却绝对不能去找她,我等得快疯在军帐中。 外头忽然乱了起来,吵吵嚷嚷的,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急忙起身,冲出去揪住一个路过的小士兵冲他吼道:“发生什么?” 小士兵被我吓得一颤,随即磕磕巴巴地说道:“战况出了问题……将军他们……他们被困在峡谷中,和外援失去了消息……” 我心头一空,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要失去了,再也不能多思考什么,施起轻功就朝战场那边飞去。 峡谷那边,一片混乱,峡谷两边堆放了各种箭弩滚石,峡谷中则两军都有,混战一片。我抓了个人问,他说:“计划出错了,将军她带着一小队兵深陷峡谷中,她本该出来的,现在却失去联系,生死未卜!姑娘,你看这峡谷两边的箭弩和滚石,若再过一刻钟将军还上不来,我们就要往峡谷里投放了!” “你敢!”我红了眼睛,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不是属下的主意,这是将军亲口吩咐的!她说不能误了狙击敌军的最好时机……” 我再不能听进他的话,一把将他推开,什么都不想,便飞身下了峡谷。 人太多了,我根本找不到她。 我手里拿着剑,杀红了眼。青檀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抛下我!她明明叫我不要担心,她却自私地做了决定去赴死吗!在她心中,效忠于朝廷比我还要重要吗?! 我身上的白衣染了许多血,全部都是我杀的人的。我一时分不清我究竟是正是邪,我自诩名门正派,现在却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我修的道,我念的道究竟是什么? 道都是个屁!我只要青檀,此刻我只要她就够了。我要她活着站在我面前,其他都不重要! 不记得究竟在峡谷中找了多久,忽然听到峡谷上有人大喊一声:“放箭——”一时间箭如雨下,密密麻麻地落在我周围,狠狠钉入土地和士兵的身体中,带着狂乱的破空之声。 可我还是找不到她,我找不到她!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没用,没用到了极点。 “阿旻——!”熟悉的声音忽然传来,我忙转身去看,只见心心念念的青檀就站在不远处,一脸欣喜地看着我。她身上银白色的盔甲溅了很多血,我只保佑那不是她的。 “你怎么来了?”她冲我喊道。 我努力地勾出一个笑:“我不放心你……” 青檀脸色忽变,口中顿时异常惊慌:“阿旻!!小心身后!!!” 我才转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数十只箭羽直直向我呼啸而来! 身后忽的一暖,还带着那有些硌人的冰凉。 青檀抱着我,一个漂亮地转身,将我牢牢护在怀里,而她的背,为我遮住了所有的箭羽。 “不——!!!!!”我失声尖叫。 我却来不及为她挡下那些箭了。 随着骇人的噗噗声,那数十支箭羽争先恐后地深深扎入青檀的后背,硬生生刺穿了她身上的铠甲,没入她的脏腑,将她的背扎得活像个刺猬,竟然让我连搂都没有空隙去搂。 青檀一口血喷出,吐在了我的肩上,将我白色的衣衫染红了大半。 我一时失神。像是不敢相信。 我是在做梦,对么? 这怎么会是真的?她前一秒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眼中有欣喜的神情。 青檀虚无缥缈的声音在耳旁传来,像天边再也抓不住的一缕青烟: “阿旻……对不起……” 她的身体软了下来,我抱着她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你答应我什么?你这个混蛋!你这混蛋啊……!!” 青檀又呕出一口血,再开口却带了三分笑意:“阿旻……吻我一下。” 我使劲抽了抽鼻子,拉开一点她,将唇颤抖着贴上她的嘴唇,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冲进我的口腔。 她却偏开了头,低低一笑:“哎……是我奢求了,口里全是血……弄脏了你……” “你闭嘴!我带你回家,我们去找大夫,我们还要归隐山水,我们还有一辈子去逍遥……”我泣不成声,哆哆嗦嗦将这些异想天开的话说出口。 “我……第一次见你……一身白衣衫,好看极了……我想……世上有这样美好的女子,我愿意……为她而死……”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抱着她,紧紧抱着她,感受她身体的最后一丝温度。 “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听到过最好听的情话……就是当初……你说的……将军啊……我们……我们打一架吧……” 这句话后,青檀的头失去支撑般垂下,断了最后的气息。 她死了。 她死了。死绝了。 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也没有青檀这个人。 她既然死了,我为什么还活着? 为什么我还活着? 我长久得想不通这个问题。我究竟还为什么活着。 我抱着她的尸体,在那里失神很久,眼泪一直流,一直流,像汪洋大海,没有尽头。 、 青檀的遗体运回了皇城,入了她家的祖坟。 后来我才发现,我竟然什么都给不了她。名分给不了,安宁给不了,连我最骄傲的武功,都没有能保护她。 随行的将士收拾青檀的遗体时,看见她手上那串红檀木手串,问我道:“姑娘,将军的这个手串,你要不要拿走做个念想?” 我淡淡看青檀一眼,道:“不要了。她没有信守承诺,我不要她的手串。” 我说过,她活着胜利归来,我才要拿回这个红檀木手串。她死了,所以我不要了。 后来,我回了我们曾一起居住的那个幽静庭院,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想象着她昔日在这里舞枪的优美身姿,想着她在这里亲吻我的额头,还有她身体灼人的温度,和她身上那有些硌人的铠甲。 我想很多事情,想到不注意时间的流逝。 天渐渐黑了。 我蜷起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腿间,泪水濡湿了我的衣衫。 式微,式微,胡不归? 天黑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没关系,你不回来,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是你的妻子,我承诺过,不管多晚,我一定等你回来。 青檀。 我爱你。我等你。我不走,你一定要回来。 后来的后来,我回了昆仑。 我放手一切事务,在昆仑山后找了个山洞归隐起来。我买了一整套红檀木家具,按照原先那个庭院里的摆设一模一样地放了进去。我想,我这辈子都注定要睹物思人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再也不能忘掉她。 我给那个山洞取名为华胥境。 青檀是华阳将军。华阳,等于华胥。都是虚无之境的意思。 没有她的地方,都是虚无之境。 某夜,我坐在华胥境洞口的台阶上,呆呆地看天空的雪花飘落。昆仑山上一片雪白,大雪压山,一点都没有皇城那温暖的气候,也没有那温暖的人。 时间久了,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个人在轻轻推我:“醒醒……醒醒……不要睡在这里……” 我忽的睁开眼睛,一把捏住那人的手腕,欣喜地看过去。想象中,她一身红衣,微微弯着腰,手放在我的肩头上,目光含着笑意。 我的眼泪瞬间溢出,手捂着嘴哭起来。 可那不是青檀。 呵,怎可能是她呢。我差点忘了,那个混蛋,已经死了啊。 眼前的人身穿一袭白鹤压花的白衣,眉眼清冷,一双浅褐色眼睛如同一碗氤氲的清茶,正淡淡看着我。 “姑娘……”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你在等人?”白衣女子问道。 “嗯。我在等人。天黑了,她还不回来。”我眼睛酸得很,有许多泪水溢出来。 “她为什么不回来?”白衣女子在一旁坐下。 我苦笑着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拉住白衣女子的袖子,有些兴奋地道:“姑娘,我给你唱个小曲子吧。” “嗯。”白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 我咬了咬唇,努力回想当年那个宁静悠长的腔调,缓缓唱道: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眼泪顺着我的脸不断往下流,我唱的调子也磕磕绊绊。 、 脑中忽然闪过那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却是那坚韧里最不易察觉的一抹温柔: “阿旻……等这一仗打完,我就辞去将军的职位,和你一起归隐山水,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我在等她。我一辈子,都会等她。 可天都黑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第34章 轻欢手足无措,脑中如一团乱麻,幸而还晓得立刻起身去外面找懂医术的人来。 青木子远远地站在台阶下,旁边站着云棠和疏雨,正在聊着些什么。忽然看见轻欢一脸慌乱地冲出来,身上沾了不少血,三个人忙跑了上来。 轻欢一把拉住青木子,脸上的泪水都没来得及擦:“我求求你,救救师父,救救师父……” 青木子看见轻欢这模样,大约就知道里头南泱是个什么状况了,他忙和轻欢说:“我现在去看尊上,你马上去炼丹房找喻修尊上,让他马上过来!” 轻欢再不多废话,立刻去往炼丹房。 云棠和疏雨冲进屋子,见南泱虚弱地靠在床头,下巴和身上全是血,也慌了起来。 “师父!” “尊上……” …… 南泱面色羸弱,床上染了大片血渍,让云棠和接过疏雨心里瞬间揪紧。 、 南泱这一病,就是一个月。 喻修放下手中所有的事务,专门呆在丹药坊为南泱配各种丹药。南泱早已搬回了荣枯阁,于是一批又一批的药不断地往荣枯阁上送。好在南泱的体质本就优于常人,毕竟是得道的北罚尊主,这些伤对她还不能构成很严重的威胁。 这一个月后,南泱的身体因着得到了所有人的看顾,休息充足,差不多已恢复七七八八。 就算有,也只是小问题,好好养着,就不会怎样。 这是喻修亲自给的诊断。 这一个月,轻欢再也没有来见南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南泱花费了巨大代价铸成的剑已经完全凝固。容怀将剑取出,开刃后带上了荣枯阁。 “南泱,这就是你铸的剑。”容怀将双手捧着的通体晶红色的剑身递到南泱面前,剑身上由南泱亲自雕刻的凤凰吟飞的繁复图腾精美至极。 南泱接过剑,神色复杂地轻轻抚过剑刃。 她身子还有点虚弱,但她忍了下来,当即又传人拿来檀木琉璃等物,亲手为这柄剑进行装饰。剑柄由整块琉璃相裹,晶莹剔透,与剑身十分相配;又在剑身的沟槽中用金丝镶嵌,勾勒出那一整幅凤凰展翅,吟啸九天的华美图案。 末了,南泱亲自在剑格下方的一个角落里刻上剑的名字——凤羽。 整把剑真的好似从凤凰身上掉下来的一根羽毛,还燃着炽热的滚烫火焰。 “师兄,你将这柄剑带给轻欢罢。”南泱将凤羽剑给了容怀。 容怀拿着剑,长叹:“你用了七年才铸成,又用自己的血去祭剑,如此珍贵的东西,为何不亲自给她?” “我不想让她知道。你就说,是你铸的。”南泱淡淡回道。 轻欢已经走不出对她的迷恋,若是让轻欢知道这把剑是自己铸的,怕是更加放不下。况且,她也不喜欢这种无谓的事情扰了别人的心情。她受不受伤,或劳不劳累,本来就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唉……这剑的确是好剑,甚至比你的落霜还要好。我铸了这么多年剑,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剑。”容怀留恋地摸着剑身,“你既然如此固执,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这便拿去给她。” 南泱淡淡地点头,沉默着转身。 轻欢自从回了鸿飞阁,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抄写课业,直写到眼前出了重影;然后又拿着剑去后面的小竹林疯狂练剑,练到手脚乏力,再也动不了。 疏雨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看到轻欢手里的剑咣啷一声掉地,轻欢颓败地坐在地上,疏雨上前,蹲在轻欢面前,拾起她的剑。 “轻欢,你喜欢尊上,是么?”疏雨轻轻问道。 “……”轻欢并不回答,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某个虚无的点。 “你喜欢尊上,但你们却不能在一起,所以你很绝望,对么?”疏雨也坐了下来,玩弄着手里的剑,“尊上长了你一百余岁,或许你出生时已变成桑田的地方,在她出生时还是沧海。你明白你们之间的距离,但你还是喜欢她。因为喜欢这种情绪,不是你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就像,如果有一把剑刺向尊上,你的大脑还未反应,你的身体就已经过去挡了,根本就不是你能控制的。” 轻欢笑了一下,抬眼看向疏雨:“你说的很对。” “既然你不能放弃她,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 “你在放纵,你在颓废,你因为一个小小的打击,就对所有的希望都失去了信心。轻欢,你的爱就值这么些?” “疏雨……我只是很累,我没有放弃,我只是……” “你只是有些失落。不过没有关系啊,轻欢。尊上她冷漠了一百多年了,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捂化的。那天,我看见她哭了,她为了你哭了,你懂这意思吗?” 轻欢浅笑着看疏雨:“我懂。谢谢。” “好好准备试剑大会吧。”疏雨拍拍轻欢的肩头。 轻欢点点头。她越过疏雨的肩,看见容怀正向这边走来,忙站起身,道一声:“容怀师伯。” 疏雨扭头,也恭恭敬敬道:“容怀尊上。” 容怀将手里用绢布仔细裹好的凤羽剑递给轻欢:“这把剑你拿着,试剑大会上好好用它。” 轻欢有些莫名地接过来,在手里掂量一下,疑惑道:“这剑……哪里来的?” 容怀面有难色,只道:“你不要问,你只需知道,这是一把绝世好剑,好好利用。” 轻欢掀开一点绢布,手握上凤羽剑的剑柄,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她感觉到胸口坠着的流玉似乎在发烫。 轻欢忙叫住转身欲走的容怀:“容怀师伯!” 容怀微微回头:“还有何事?” “这把剑……是不是和师父有关?”不知为何,她就是有那种直觉。 容怀叹口气,沉默许久,才道:“你脑子聪明,好好想想你师父前些日子为何失了那么多血。” 轻欢浑身一颤,看向手里的凤羽剑,那通体晶红色的剑身生生刺痛她的眼睛。 这难道……是师父的血铸成的? 容怀又补一句:“我不该瞒你。南泱她铸了七年,她为了铸这把剑,手腕上新伤叠着旧伤,身体虚弱也是在荣枯阁和铸剑池来回奔波劳累造成,末了,还放了自己的血去祭剑。轻欢,好好拿着它,这把剑的每一个细节,全部都是你师父亲手制成的,上面可还有她那么多的血啊!” 轻欢紧紧咬着唇,眼泪控制不住地留下来。 她忽然想起,师父那淡漠疏离的声音: “我受伤……与你无关。” 这把血红色的剑,拿在手里竟有种滚烫的错觉,它似乎感应到轻欢脖间的流玉中和它属于同源的血液,很有灵性地微微振鸣。 第35章 北罚的三月很快到来。 试剑大会在提前一月就开始搭台准备,像往年一样,场地设在练剑场和论剑台上,大大小小的比武台子搭满了论剑台,有高有低,有挨着地搭的,也有高架悬在空中的。然而论剑台最高处的位置却是没有人敢动,那是留给掌门和三尊坐的。 许多弟子早些天就靠着和论剑台守关弟子的关系,进入论剑台踩点,纷纷迫不及待地站上去感受一下,即将到来的盛会让所有弟子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试剑大会前半个月开始,各大门派陆陆续续派遣弟子来到了北罚山,和北罚交好的昆仑、华山自然不必说,此次乱花谷也派了人来,来的还是位高身贵的少谷主。 一时间,原本清净的北罚顿时挤满了各门派的人,穿的有黑有绿,花哨极了,惹得平日只能看见茫茫一片白的北罚弟子纷纷跑出来凑热闹。 然而三尊居住的沧海阁,挽浪阁,荣枯阁却依旧冷清。没有人敢来这里造次。 苍旻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在旁边的桌面上来回流连,神情赞赏:“啧啧,阿泱,你这个红檀木的桌子看起来还真不错……” 坐在她旁边的南泱冷着一张脸,端着杯茶慢慢喝:“你喜欢就搬走。” “那怎么好意思?咱们这么多年没见,你看我这次来,什么都没带,还要搬走你荣枯阁的桌子?实在不像话是吧。”苍旻轻轻一笑,曲起食指在红檀木的桌面上轻轻敲打。 “你不去北罚给你们留好的客房好好呆着,跑到我这里做什么?”南泱放下茶杯,淡淡看苍旻一眼。 “我这是关心你,懂么?我听说你前阵子不是生了场大病,喏,现在手腕上还缠着纱布呢。” “多谢挂怀,我已经好了。” “……阿泱,我听说你不是有三个徒弟?原本想着你这荣枯阁应当挺热闹,小徒弟们叽叽喳喳,我就爱凑凑热闹的,结果怎么就你一个人这样冷清?”苍旻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抚。 “……”南泱不知怎么第一个就想到轻欢,无言垂头。 苍旻看着南泱的表情,轻笑:“你这表情,忒像个小媳妇。” “你胡说什么。”南泱用目光剜苍旻一眼。 “嗯……行行,我胡说。不过我刚刚去看了客房,那里的摆设都太烂,我不愿住那里。你这里还不错,有这么多红檀木的家具,我喜欢得很,就住你这里了好不好?” “要住便住罢,出了主厅往右拐到头,全都是空房,你随便挑。” 苍旻撇撇嘴:“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啧啧……” “这就是我的待客之道。”南泱淡淡道。 于是,苍旻便真的抛下其他昆仑弟子,自己一个人住进了荣枯阁。 君桥本来是很忙的,作为乱花谷的少谷主,谷里一大堆事情要等着她去处理。但北罚的试剑大会临近之时,她还是千里迢迢地亲自赶来了北罚。 无己,无功,无名是她的三个贴身侍卫,老谷主亲自指派给君桥的武林高手。 君桥沉默地坐在北罚的客房中。她今年二十三岁,一举一动间的风韵比七年前沉淀得更加优雅,一身青衣将她衬得愈发明媚动人,眉眼如水墨画一般清朗素净。她隐在袖子下的手在摩挲着什么东西把玩,细看之下,可看出那是一块雕了繁复云纹的半脸白玉面具。 薄薄的一层白玉,看起来光华流转,冰凉适手。 无己在一旁肃声道:“少谷主,谷主那边才传来消息,谷中发现了焚天门的细作。” “全部都查出来了么?” “没有,只抓到了少部分,谷主估计应当还有余孽未清除。” “传令下去,谷中现暂时不再收入新弟子,入门时间三年内的弟子全部逐出乱花谷,入门时间五年内的弟子仔细好好排查。”君桥颇漫不经心,将那块白玉面具举起来,在面前比划着玩。 “少谷主,这样会不会造成谷中弟子紊乱?”无功插嘴道。 “乱就乱罢,只有引起他们惴惴不安,他们才明白什么时候不该被小人利用了去。”君桥慢慢说道。 “谷主也是这个意思。另外,谷主还特意吩咐,少谷主此行,当去拜访一下北罚掌门或三尊,商讨……焚天门相关事情。”无己说得隐晦。 君桥立刻就明白无己口中谷主的意思,笑道:“那不正好,是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北罚的尊主了。现在哪个可以去拜访拜访的?” 无名开口,说话声音像个机械人,语调没有抑扬顿挫,听起来十分古怪:“现下掌门鸿升云闭关未出,喻修尊主在忙着主持试剑大会相关事宜,容怀尊上在铸剑池不知是否方便……” “那就只能去看看南泱尊主了?”君桥笑意略深,“好得很,这么多年不见,我也着实想见见她了。” 无己恭敬道:“是,属下这就给少谷主带路去荣枯阁。” 君桥到荣枯阁时,南泱和苍旻正在一棵古树下摆了张小桌子,煮茶下棋。 无己道:“少谷主,是否需要属下……” “你们三个下去吧,我在这里没什么危险,只想和南泱尊主好好聊聊而已。”君桥手里仍把玩着那个白玉面具,笑着看南泱。 苍旻是正对着君桥的,她眉毛一挑,笑着对南泱道:“哟,这是你从哪里勾搭来的姑娘?” 南泱莫名其妙地回头,看见君桥,眼睛眯了眯。 这是谁来着? 有点眼熟…… 南泱咬了下唇,努力想,但是她只要不是专门去记的东西,一般都忘得很快。这个人应该是好些年都没见了,要不然她也不至于连人家的身份名字都想不起来。 君桥走上前,道:“南泱尊主,别来无恙。” 南泱还固执地沉浸在回想这个人是谁的思绪中。 苍旻看南泱发呆,不禁一笑,对君桥道:“她哪里别来无恙了?这几年大恙小恙连年不断,你看她手上,还有伤呢。” 君桥敛眉:“南泱尊主,怎么七年前你的手腕受的伤,现在还没好?” 南泱忽然记起来了,七年前,君桥还为她包扎过伤口,还送了她一只机甲鸟和机甲耗子。 “咳……新伤罢了。原是少谷主,请坐。”南泱礼貌答道。 君桥在一旁坐下,挑着眉问南泱:“什么叫‘原是少谷主’?你适才都没认出我来么?” 苍旻看南泱有点泛红的耳朵,笑道:“她定是忘了,她记性向来不好。” 君桥将手里的白玉面具放在棋盘边,指了指面具:“南泱尊主,可还记得这个面具?七年前,你我同时看中了它。后来我去将它买了回来,你现在还要么?” 南泱淡淡道:“抱歉,我忘记了。少谷主拿着就好。少谷主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苍旻插嘴道:“奥!我知道了,这位少谷主定也是住不惯那破破烂烂的客房,这不想着认识你,所以来蹭个住处吗,谁成想你这负心薄情的家伙将人家忘了个透透彻彻……” “苍旻!”南泱喝止苍旻胡言乱语,有点尴尬地看了看君桥,道:“若是如此,是我的不是,少谷主也可挑个房间住下。” 君桥睁了睁眼睛,这可是意外收获,不过……她好像没有理由推脱掉。 “那就多谢南泱尊主了。其实还有点琐事,不过现在实在不好拿出来叨扰尊主的兴致,南泱尊主还是先喝茶下棋吧。” 南泱点点头,也给君桥倒了一杯茶,便转身继续和苍旻下起棋来。 君桥一边喝茶,一边安静地看南泱下棋时专注宁静的样子,手里仍摩挲着那白玉面具玩。 还有十天便是试剑大会了。 才将将入夜,轻欢放了手里的书,拿起剑向小竹林走去。 疏雨碰巧从外面回来,手里抱着个纸袋子,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看见轻欢一把拉住她:“哎,去哪里?天都黑了……唔吧唧吧唧……” “你吃什么呢,味道好大。”轻欢嫌弃得挥了挥鼻子。 “云棠姐姐给我带的韭菜包……哎你那什么表情?瞧不起韭菜包?” “我没有瞧不起……你慢慢吃,房间我腾给师姐和你了,回见。”轻欢黑着脸要走。 疏雨仍拉着她:“哎呀,你这什么表情。你这些天练剑都练疯了,休息休息吧。哎,你有一两个月都没见过尊上了吧?今晚得个空,你去荣枯阁瞧瞧她呗。” “师父不会想见到我的。”轻欢撇撇嘴。 “谁叫你跳出来了?我看你这些日子焦躁得很,去看一眼尊上,或许心情能放松一些,你就在一边悄悄看看她就好,权当犒劳自己了。” “有道理啊,也好。”轻欢点点头,看着疏雨嚼得欢畅,啧啧两声,转身便走了。 疏雨抱着韭菜包冲轻欢喊道:“早些回来啊!” 轻欢想起什么,忙回头:“喂!不许把那玩意儿带到房间里吃,不然我杀了你!” “哦……”疏雨又从纸袋子里拿出一个韭菜包塞进嘴里,乖乖地站在门口吃。 轻欢满意地点点头,放心地走了。 没过一会儿,云棠过来了。看见疏雨站在门口抱着一袋包子吃,不禁问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等我?” “才不是……轻欢说要是我拿进去吃,她要杀了我。”疏雨翻了个白眼。 云棠好笑地摸摸疏雨的脑袋:“那你还挺乖啊,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乖?……进去吧,站在这里,当心风吹出病来。” “那轻欢要是杀了我怎么办?你替不替我报仇?”疏雨向云棠挑逗地眨眨眼。 “她反了天了,今天我就不回荣枯阁了,看她有没有那个胆子杀你。” “云棠姐姐……”疏雨将脑袋塞进云棠的怀里不停地蹭,像只小猫。 夜有些深了。棋局早就散了,苍旻收拾收拾,回了自己的房间。南泱和君桥还呆在那里,在古树下煮茶。天黑了,周围落的白雪映出亮白月光,环境着实清雅恬淡。 君桥喝了不少茶,觉得这茶味道醇厚,还透着徘徊在舌尖的清香,好喝极了,道:“南泱尊主煮茶的功夫真让人佩服。有什么技巧的么?” “煮茶的水取自北罚最高的池子中水养的莲花瓣尖,茶叶是皇家稀有的大红袍,小火慢煮,香味慢慢溢出。你最先喝的那一杯,和现在这一杯都大有不同。这一杯沉淀了醇厚的香气,头一杯带着才出的清甜,杯杯不同,故此让人回味无比。”南泱说起茶来,话多了不少,神情也放松闲适。 “北罚这种道家常居的山,都带了灵气,灵山养出的灵水,灵水养出的莲花,莲花瓣尖取的露水,煮出来的茶怎能平凡?若不是上了北罚,我估摸这辈子都尝不到这样的茶。” “想不到少谷主也是爱茶之人。”南泱浅浅一笑。 南泱很少笑,至少君桥就基本没见南泱笑过。在这黑夜中,茫茫大雪的映衬下,南泱唇角那一抹极浅极淡的笑意,如冰天雪地里盛开的唯一一朵青莲,超凡脱俗,不似人间能有,清雅至极。 “南泱尊主,伤口换过药了吗?”君桥柔和问道。 南泱一愣,摇摇头:“还没……” 君桥握住南泱的手腕,南泱下意识挣扎,君桥道:“你躲什么?几年前手伤成那样还不是我给你换的药?这回我可没带机甲耗子了,没法哄你。” 南泱耳朵泛红,垂下头:“不……不用麻烦少谷主……” “你看,自从之前那档子事发生,我这些年随身都带着外伤的药膏,以备不时之需。万一你以后又不小心伤到哪里,如果我正巧在你身边,至少,我有药。”君桥拿着一瓶药膏,拧开瓶口。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树枝断裂声响了一下,在这四周无人的静谧环境下,显得十分引人注意。 南泱皱眉,她耳力很好,瞬间就辨识出是哪里发出的声音,抽出手便起身移了过去。 “谁?”南泱用袖口挥开树丛,皱着的眉一下僵在那里。 轻欢咬着唇定定看着她。 君桥走了过来:“怎么了?什么人?” 轻欢将目光转向君桥,轻笑一声:“抱歉,无意打扰。” 南泱轻咳一声,转身向君桥道:“不好意思,少谷主,这是敝徒,兴许是看着我和你说话,一时没有过来。” “是你的徒弟?嗯……”君桥点点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南泱的这个徒弟刚刚那句话有点酸。 “少谷主,天色已晚,不若改日再会。”南泱很是客气。 君桥轻笑:“当然,天色已晚,南泱尊主好好休息,记得换药。” “是,我记住了。”南泱礼貌地颔首。 君桥道别后,转身离开了庭院。 轻欢鼻腔里哼一声,转身也想走。 南泱几乎是下意识的,上前拉住了轻欢的手。 黑夜里有些冰凉的手指,轻轻接触在轻欢温热的手上,像一片雪花轻落,让人恍了心神。 第36章 “师父,拽着我做什么?”轻欢不回头看南泱,她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 南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回过神来,才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下意识做了这个动作。这代表什么?挽留?她要怎么下台阶? 轻欢想要抽出手来,南泱感受到了轻欢的动作,不由将她的手抓得更紧。 “师父……你想做什么?”轻欢回头,对上南泱的目光。 南泱顿了顿,目光闪躲:“我……该是我问你,大半夜……跑这里来做什么?” “没什么,走错了,所以我现在要回去了。”轻欢淡淡道。 “嗯……”南泱一时无言,却又不想放轻欢走,也不知为什么。她垂下眼,看见轻欢腰间别的凤羽剑,低低问道:“这把剑……用得顺手吗?” 轻欢一愣,目光下移,看见凤羽剑,心里揪紧了的疼。 “嗯,很顺手,容怀师伯给我的剑,自然是很好的。” 南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有些难受。她慢慢放开轻欢的手,缓缓道: “你说好,便好。” 轻欢心里一紧,反手拉住了南泱,将她一个使力抱进怀中。 南泱习惯性地不适应,微微挣扎,轻欢扣紧了南泱的背,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下。” 南泱闭上眼,双手无力得垂在身侧,她心里的愧疚和对于这种行为伦理道德上的不认同快要将她吞噬,双眼合上的同时,眼睛酸酸得疼。 “师父,伤好了吗?”轻欢贴在南泱耳畔,温柔问道。 “好了……”南泱紧紧咬着唇,为什么,她只要被轻欢一碰,就有想要哭的冲动? “刚刚那个人是谁?少谷主?你们很熟吗?”轻欢轻声问道。 “与你……无关……”南泱强忍着鼻腔里酸涩的感觉,声音都有点颤抖。 轻欢又一笑:“很好……与我无关……什么都与我无关……” 南泱一个使劲,推开轻欢:“够了,你走吧。” 轻欢眼睛红红的,强憋着眼泪,她一步上前箍住南泱的肩,一个转身将南泱狠狠推到墙上,脸逼近南泱。 南泱不反抗,下巴不停颤抖,闭着的眼睛有一滴眼泪溢出,顺着脸颊滑落。 轻欢的鼻尖差一点点就能挨上南泱的鼻尖,却停了下来。她在逼师父吗?她这么爱师父,天下就属她最看不得师父受委屈,如今,她就是这么逼师父的吗? “对不起……”轻欢的嗓音带了哽咽,双手颤抖着摸上南泱的脸,额头抵着南泱的额头,“对不起……对不起……” “轻欢……”南泱睁开眼睛,露出那一双如清茶一般的浅褐色瞳孔,“君桥她……只是我的朋友……” “……”轻欢抱着南泱,将脸埋入南泱的肩窝,像小时候她做过许多次的举动一样,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习惯于埋在南泱的肩上哭泣。 “师父……我好累,我好累啊,你知不知道,在鸿飞阁,我天天要读很多很多书,我要练很久很久的剑,可是我累的时候,我都没有地方去哭,去耍赖,去抱怨……师父……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为什么我长大了,你就不要我了……为什么我最依恋的人,什么事都与我无关……”轻欢越哭越难过,泪水越来越多,浸湿了南泱的白衣。 南泱轻轻拍着轻欢的背,她为轻欢的难过而难过,但她不知道怎么办,她不知道要如何去正视,去面对。 她真的太久没有和轻欢好好相处过了。她忽略了很多,忽略了轻欢的辛苦,忽略了她还只是个孩子,甚至忽略了她从孩童到现在的成长。 “天很晚了,今夜留在荣枯阁睡罢。”南泱轻声安抚道。 南泱走向自己的寝宫,走到门口了,发觉轻欢还在后面跟着。她回头:“怎么还不回你自己的寝房去睡?” 轻欢直直地看着南泱,不说话,眼睛红得像个兔子。 南泱叹口气:“进来。” 轻欢乖乖跟着南泱进了寝宫。南泱寝宫的侍女都对轻欢这个常客见怪不怪,也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不等南泱吩咐,就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乖乖上床,安静些,不要说话。”南泱简略地吩咐完,看了看轻欢,犹豫了一下,慢慢摸向自己的衣带,缓缓脱下外袍。 轻欢体贴地挪开目光,也解开自己的外袍,将凤羽剑小心放在一边。 南泱有些别扭地看着轻欢,又十分别扭地上了床。以前她和轻欢一起睡过很多次,但那都是她们关系很纯洁的情况下,现在这小崽子和自己明确了她那不纯洁的念想,她们居然还能在一张床上睡,确实是…… 南泱见轻欢脱了外袍,也爬上床,不禁道:“要不……我叫侍女再拿一床被子来……” “师父很嫌弃我么?以前不都是一张被子下睡的?”轻欢不以为然,兀自钻进那床上仅有的一床被子。 南泱无言,只好安静躺下,和轻欢保持一掌长的距离。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 许久,轻欢轻轻打了个喷嚏,语气怪委屈:“师父,你离我那么远,被子都进了风。北罚的晚上可不比中原,冷得很啊。” 南泱听见,只好往轻欢那边挪了挪,默默伸手替轻欢将被角往上拉了拉。 轻欢飞快拉住南泱的手,轻哼:“你的手都这么凉,还顾着我么?” 南泱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又有些发烫,不禁向后缩了缩。 轻欢拉住南泱,一个翻身,直接钻进了南泱怀里,牢牢抱住她纤瘦的腰。薄薄的衣料下,隐隐约约可以摸到那轮廓分明好看的腹肌。 “师父……我的身体暖和么……”轻欢轻声喃喃道。 南泱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不敢回答,却也没躲开轻欢的接触。 “要是还满意的话……就乖乖抱着我睡吧……”轻欢呢喃完这一句,在南泱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专心入眠。 许久,南泱还是睡不着,耳边却已传来轻欢悠长绵细的呼吸声,显然怀里的小暖炉已经睡熟了。 南泱长舒一口气,微微抬起头,将轻欢露在外面的胳膊小心盖入被子中,又细细掖好被角,不让北罚寒冷的夜风吹进去。 末了,南泱将手轻轻搭在轻欢的背上,安静闭上眼睛。 第37章 一夜安稳平静过去。 天已亮了大半,轻欢早在鸿飞阁养成良好的早起习惯,这回例外,她睡得稍稍久了些,但醒来时仍不算太晚。 至少,南泱就还没起。 也不知昨晚睡着后发生了什么,原本是南泱抱着她睡的,一觉醒来,莫名其妙地变成她抱着南泱了。师父兴许是睡得熟了,本能得想靠近一些她这个暖炉,便形成现在这个姿势。 熟睡中的南泱显得很沉静,很温顺,不同于醒着时的拘束矜持,她轻轻环着轻欢的腰,脑袋放在轻欢肩上,睫毛随着呼吸的均匀节奏而微微颤抖。晨光照进来,连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肌肤若雪,嘴唇凉薄,轻欢似乎都可以想象,一会儿这双眼睛微微睁开时,露出的那宛如清茶的干净瞳孔。 这个人就好像山巅的一点冰雪,抱在怀里,都怕将她融化了。 轻欢将鼻尖轻轻蹭了蹭南泱的脖颈,细细嗅着南泱身上好闻的梅花冷香,她很久,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满足而温暖。 南泱偏了偏头,脸恰好搁在了轻欢侧脸边,轻颤的纤长睫毛骚动着轻欢的肌肤,痒到心尖里去了。 有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子,谁不愿追随她一生一世。 轻欢情难自己,对师父的爱随着时间越来越浓厚,让她快乐的同时,也让她因得不到而心疼。她最爱的人就在她怀里,但她不属于她。 南泱喉咙里发出几声轻软的呢喃,悠悠转醒,无意识地一个扭头,柔软的唇轻轻擦过轻欢的侧脸。她皱着眉睁开眼睛,抬手揉了揉双眼。 “师父,早。”轻欢留恋地抱着南泱,她真的一辈子都不想放手。 “早……早……”南泱意识还朦胧,有些艰难地眯着眼睛向周围看了看,神情有点迷茫。 因为不知道昨晚是如何折腾的,两个人的位置直接打了个颠倒,变成了轻欢睡进了里侧,南泱睡在外侧。 轻欢柔声道:“师父……起床么……” 南泱没意识到自己睡到了外侧,便轻声回道:“你先起吧……” 轻欢微微抬起上身,看了看周围,只有轻手轻脚地从南泱身上跨过去。 因为她跨过去的动作,她整个人都压在了南泱身上,身体的柔软触感毫无防备地传来,气息暧昧得让她险些撑不住床。 因为轻欢在南泱正上方挡住了清晨的光线,南泱此时眼睛完全睁开,定定看向轻欢。 现在的姿势,真的暧昧极了。 轻欢整个人都压在了南泱身上,和南泱浅褐色的眼睛对上,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就那么呆呆地压在南泱身上,一动都不敢动。 时间一时都静止。 忽然,有一滴鲜血滴在了南泱白皙的侧脸,鲜血滚烫的温度像要将她冰凉的脸颊烫化。 南泱如梦初醒,身体一抖,手连忙摸向一旁的桌子,摸到手帕拽了过来,覆上轻欢那秀挺的鼻子。 轻欢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忙按住南泱递过来的手帕,急急忙忙从南泱身上下来。苍天大地啊,她怎么……又流鼻血了…… “没事吧?”南泱顾不得自己脸上的一抹血迹,手里拢着敞开的衣襟,忙起身。 “没事……没事……”轻欢紧紧捂着鼻子,慌忙穿好外袍,衣带都来不及系就落荒而逃,跑出了南泱的寝宫。 南泱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手摸上自己的脸,低头看着指尖那一抹血迹出神。 ************** 十天后。 试剑大会正式开始。北罚的弟子们和其他门派的弟子纷纷陆续进入练剑场和论剑台,在想看的台子前站定,一边热烈讨论一边对着将要在这个台子上比试的两个人指指点点。还有不知道哪个门派的小混混,趁着人多口杂,抱着个箱子叫众人押注,赌谁输谁赢。论剑台的场面前所未有的热闹,不愧是北罚最隆重的江湖盛会,人声鼎沸,万人空巷。 人们还在论剑台下面吵吵闹闹地交谈,鸿升云和三尊慢慢登上高台,在最高处落座。 鸿升云用混了内力的浑厚嗓音重重说道:“诸位——” 那声音像古钟一样,将人的耳膜震得发鸣,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好些人直接捂了耳朵,全都看向论剑台最高处。 “又逢北罚十年一度的试剑大会,能迎来诸位赏脸造访,参与到此次盛会中,本尊非常欣慰。还望所有参加比试的北罚弟子能在此次长达一月的试剑大会中尽情进行武学交流,切勿一时争强好胜,切勿求胜心切而伤害同门;望诸位江湖侠士能够观赏尽兴,切勿因观念不同而动手,切勿进行赌钱等不雅活动。此次试剑大会本尊将与三尊一直在此处,若有何不好之事发生,切勿私下用不公平手段处理……” “切勿……切勿……切勿……怎么全是切勿啊?掌门规定了这么多,也不知道能遵守的有几个。”疏雨在一群弟子中,悄声给身边的轻欢抱怨。 “行了,你好好听着不就行了,废话真多。”轻欢笑着撞撞疏雨的胳膊。 “我这不是无聊嘛……云棠姐姐和哥哥都被派去管那些江湖人士,人影都不见一个,人多要忙的就是多……哎你看你看,那边抱了个箱子的,他在押注赌钱哎!你等着,我给你压上一注,冲冲运!”疏雨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子,笑着朝那个人跑去。 “真是……掌门才说的不许赌钱,权当耳边风了么……”轻欢笑了笑,目光向论剑台高处看去。 鸿升云坐在最高的地方,端正肃穆。他位置略低一些的地方,三把交椅十分大气地分布开来,喻修在最前,容怀和南泱在两侧,三人均穿着北罚尊主的正式衣袍,华贵的白色衣料,上面分布着精致的银灰云纹,大大小小的精美银色挂饰装饰着那一袭高贵的白衣,宛如三尊天神,宝相庄严。 因为是正式场合,南泱的眉心用朱笔描了彰显她身份的火红花钿,像一团火焰在眉间燃烧,将那张脸映衬得更加精致清冷。 不论什么时候,师父看上去永远都那么好看,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疏雨猛地拍拍她的肩:“喂!回神了!……马上就开始比试了,你还有心思盯着尊上发呆,放心,人就在那,跑不了。” “你胡说什么?”轻欢低头摸了摸手里的凤羽剑。 “你看看你,心思都已经飞上论剑台咯。哎好啦,赶紧去你要比试的台子吧,我刚刚去瞧过了,那台子离地起码有二十尺高!”疏雨推着轻欢,朝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去。 和轻欢进行第一场比试的,好巧不巧,是她的同门师兄,温江。 温江看见自己对面盈盈而立的女子,直爽一笑,拱了拱手:“轻欢师妹!可不要对师兄手下留情啊。” 轻欢抽出凤羽剑,指尖爱怜地抚过剑身上的金色凤凰图腾,低低笑道:“师兄放心。” 温江朝台子下面看了一眼,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一堆人都仰着头朝上面看着,周围起起落落的高台上也有休憩的弟子看过来,一时间承受着这么多人的注视,倒叫他有些拘束起来:“轻欢师妹,打归打,可不要把师兄往台子下踹啊!师兄我恐高,而且,这么高,会摔成残废的。” “师兄放心。”轻欢淡淡道。 一个负责走场的弟子在中间敲了一下锣,嚷嚷一声:“比试正式开始!”然后生怕两人打起来伤到他一般,一溜烟施起轻功飞下高台。 这台子不过方圆一间屋子那么大点,平平坦坦的,一个障碍物都没有,就连周围该有的护栏的都没有,让人着实没有安全感。 温江那点功夫,轻欢心里还是有数的,她预计至多不过十个来回,便可以结束这一场。 温江提剑先发起招式,脚下一点,挥剑向轻欢攻来。第一招,轻欢十分轻易地闪身躲开,轻盈落在离温江五步远的地方。温江一个转身,抡起手中巨剑,向轻欢扫过去。 温江的武器是十分沉重的巨剑,按理来说,应找到这种武器的缺陷,以灵巧致胜,不应去和这种重量级武器硬碰硬。但,轻欢紧了紧手里的凤羽剑,她想迎上去。 晶红色的凤羽剑狠狠撞上温江手中的巨剑,那相撞时巨大的振鸣引起两股真气的相汇,差点将轻欢的虎口震裂,她忙运气抵住,握紧了凤羽剑擦着巨剑一路带起火星狠狠刮了过去,真气的狂乱流动引起轻欢的长发飞舞,乌黑的发尾缠连在晶红的剑刃尖。 温江没料到轻欢竟然接下了这一招,嘴角扬起赞许的笑,但手里功夫一点都不温柔,此招过后,又是一个利落的回身,运足了真气将巨剑落下。 轻欢咬咬牙,和温江比试根本就谈不上用到平日苦练的剑招,只能硬生生比力气,他手里那把重六七十公斤的巨剑,光是压下来她就吃不消,更不说上面还运足了温江的真气。 手里的凤羽剑仿佛在为马上迎接的试炼激动不已,一顺引起轻欢脖间流玉的振鸣,剑和玉都开始泛起滚烫的温度,也带着它们的主人战意昂扬。轻欢墨玉般漆黑的眸子变得凌厉,眉心的朱砂痣似在泣血,她的长发在身后,被缭绕开来的战意吹起,在空中飞舞出肆意的美丽形状。 轻欢握紧了凤羽剑,运了十分功力,狠狠迎上温江的巨剑。 两剑相触的瞬间,空气中的真气扭曲,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不知为何,轻欢的脑子忽然闪过南泱的脸。 那双宛如清茶的浅色眼睛。 “嗡——” 一声金属断裂的清脆声音破空而来。 温江额头溢满汗水,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手里只剩一半的巨剑。巨大的剑刃齐齐断裂,被斩断的半边剑刃旋转着飞出去,深深钉入木制的台子边上。 而轻欢手中的凤羽剑,薄如蝉翼,却依旧完好。 高台下面的人忽然和爆炸了一般,吵闹起来。 温江惊道:“你这——!你这是什么剑?不可能,不可能啊!” 才三招而已,他的剑居然就直接被斩断了?! 轻欢长长呼出一口气,拿剑的左手因发力过猛不断颤抖。台下的疏雨见状,飞身上了高台,扶住轻欢:“还好么?” 轻欢点点头,收剑入鞘。锋利的剑身摩擦过剑鞘,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让人听了莫名心惊。 敲锣的弟子拿着锣上台,重重一敲:“轻欢对温江——轻欢胜出!” 高台下面的北罚弟子和江湖人士纷纷投来钦佩的目光。刚刚那一场比试,快到就是几个眨眼的时间,居然就这么一点时间,就生生斩断了对手的武器,这个江湖新秀,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坐在高处的南泱只是淡淡地看着轻欢,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 第38章 在轻欢轻松获取第一场胜利后,下午疏雨参与的比试也取得了胜出。忙得不得了的云棠还专门跑去给她们庆功,饭都没来得急吃完,又急急忙忙回了论剑台。 天黑后仍然有比试安排,因为夜色不好视物,江湖人士进行“违规”行为的愈发猖狂,喝酒赌钱,满场子都是庄家抱着个押注的箱子走来走去,热闹极了。因为根本不好组织所有人吃饭,北罚便安排了弟子推着食物到处转悠,谁饿了谁就可以拿来吃。论剑台上,什么人都有,老的小的,高的矮的,有急着赶场子在天上用轻功飞来飞去的弟子,还有萍水相逢暗生情愫的男女卿卿我我。看着这场景,鸿升云不禁长叹口气。 “师尊,江湖上良莠不齐,风气本就如此,您少生些气罢。”容怀端过旁边桌子上摆着的茶笑着喝。 鸿升云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担心天黑了,高台上比试的弟子有危险。” “每个台子旁边不都挂了灯的?你看这论剑台,和那边的练剑场,照得如同白昼。只有那些押注赌钱的鱼龙混杂,瞧也瞧不见,抓也抓不到。” 南泱一直安静,忽然起身颔首:“师尊,我离开一下。” 鸿升云点点头,应允了。 南泱从高台上下来,从容淡然地步入拥挤的人群。因着她清冷的气场,和她身上那一身象征着尊贵地位的尊主衣袍,许多人纷纷让出一条道给她。 南泱目光淡淡看着远处拥挤人堆中正嬉笑的轻欢和疏雨,很有目标地向前走去。可将将要接近轻欢了,正走的步伐却又停住。 莹黄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勾勒出一弧温暖柔和的轮廓。 再走上几步,就可以走到轻欢面前,冲她微笑一下,给她鼓把劲,夸赞一下她今天的表现。 可南泱就停在那里,再也不往前走一步。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正笑得灿烂的轻欢,脑中把想说的话来回念许多遍,好像这么做,就可以当做已经对她说了一样。 轻欢和疏雨聊得欢畅,没有注意到身后近在咫尺的南泱。没过一会儿,疏雨便将她又拉走了。 南泱咬着唇,似是在克制什么,但还是就那么看着轻欢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不知为什么,她一个字也喊不出口。 不知死活的押注的庄家抱着箱子刚从人堆里挤出来,险险撞上南泱,小混混抹了把鼻子:“嗨!人真他娘的多,挤死个老子了……哎,这位姑娘,要不要下个注,赌赌运气?我这可是一赔十,一赔十哦!” 南泱轻轻看他一眼。 小混混倒抽一口凉气:“我的娘哎,我眼睛出问题了么……北罚的尊主,怎么跑这里来了?” 南泱看着他不说话,但就那眼神,就能冻死个人了。 小混混出了一头汗,忙道:“尊主大人,对不住对不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我这就走!” 小混混忙转身想逃,南泱目光一闪,上前拉住小混混。 小混混硬是掐自己一把,挤出一滴眼泪,哭爹喊娘:“尊主哎!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啊!我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多少钱,上有老下有小,就靠我一个人养活啊!当个庄家有时候还亏本,赌钱这种东西,我也不想这么堕落啊!你要是把我这箱子收走,我……” “下注。”南泱冷冷打断他。 小混混惊愕地张张嘴:“……啊?啥?” “我说,下注。”南泱很有耐性地重复一遍,解下腰间戴着的白玉腰坠,将那温腻润滑的上好白玉轻轻放在小混混抱着的箱子上。 小混混惊地嘴张老大,但反应快极了,立马收好那腰坠,从箱子里拿出接下来的比试名单,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好好好,尊主你看,这是还没比的,都可以押!你押哪个?” 南泱扫那名单一眼,迅速找出她要找的名字。 她在轻欢的名字上轻轻一点:“押她。” “好的好的,我记下了,尊主……”小混混还想再废话些什么,但南泱已恢复沉默,转身离去。 南泱回到高台上安静坐下。她要度过的黑夜,还很漫长。 疏雨原本是拉着轻欢出来随便逛的,顺便找一找云棠在哪里。但没料到到了晚上人还是这么多,挤来挤去,她们两个女子的身高根本就不占什么优势,只有随着人群一块走。 疏雨忽然拉拉轻欢的胳膊:“哎,你看,你看那边台子上是谁!” 轻欢顺着看过去,疏雨指的是一个离地挺低的台子,这台子边上围着的人尤其多,和其他台子形成鲜明对比。因为人群太厚,所以也看不清台子上比试的是谁。 疏雨爱凑热闹,忙拉着轻欢就上前,挤了进去。 才挤进去,就有一个高大人影从台子上跳下,刚好落在轻欢面前。轻欢差点撞上去,仰头一看,原来是惊浒。 “轻欢,你来了啊。”惊浒英俊的眉眼笑意泛滥。 疏雨笑道:“对呀,你家相好的来了,开不开心?” 惊浒脸一红:“疏雨……” 轻欢很有礼教地笑笑:“惊浒师兄……你在比试么?” “不,十年前我就比过了,今年就没有参加。只是帮着师父管理一下秩序,这边刚刚出了点小状况。” “哦……这样……”轻欢勉强笑笑,有点想拉着疏雨走人。 惊浒忽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长长的纸袋,递给轻欢:“适才过来的时候看见有其他江湖人卖些小玩意儿,知道你爱吃甜的,就顺手买了这个,想着要是能遇见你就给你。结果真遇着了,你……拿着吧。” “啧,糖葫芦?”疏雨笑了笑,看向轻欢。 “谢谢师兄,不过我不喜欢吃甜的。”轻欢微微颔首,礼貌谢绝了惊浒,忙拉着疏雨走了。 疏雨摇摇头:“你不诚实哦,你要是不喜欢吃甜的,怎么做的菜都是甜腻腻的?” 轻欢低了低头,眼睛看向一旁。许久,才轻轻道: “她喜欢吃,所以我喜欢这么做。” “她?……哦……尊上啊……可她也没怎么吃过你做的菜啊,这不就没什么意义么?” “我也不知道,因为她喜欢,所以我就……习惯了吧。” “那就祝愿你,以后有机会天天做给尊上吃啦。”疏雨笑着推了推轻欢的肩,又将她嬉笑着拉入更热闹的地方。 转眼,试剑大会已过去五天。 三位尊主和掌门因为内力深厚,所以在那里静待上几天不休息还是可以的。但不论如何,五天坐下来,也着实无趣了些。 因为比试中的一些纠纷问题,喻修离开了座位,和惊浒亲自去处理。台子上鸿升云闭目养神,坐得端正,容怀和南泱在两侧仍闲着。 容怀旁边的小桌子上放了个茶壶和茶杯,这几天时间他都喝了无数杯茶,桌面上和桌子旁还散落着一片瓜子壳,容怀懒懒地斜靠在扶手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喝茶。他抓着一把瓜子,递给南泱:“给,要不要解解闷?” 南泱淡淡摇头。 “哎,你们成天坐在上面,不嫌闷的啊?”苍旻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南泱回头看,看见一身白衣的苍旻怀里抱着小千弥,笑吟吟地正朝这边走。 千弥一看见南泱,立马忽视了旁边的容怀,两个大眼睛笑得弯弯的,从苍旻怀里跳下来跑到南泱脚边,一把抱住南泱的腿。 容怀无奈笑道:“这小家伙,就喜欢你和轻欢,谁抱她她都不带笑的,就每次看到你和轻欢主动得不得了。你看看,连我这养了她那么久的师父都不放在眼里咯。” 南泱把千弥抱起来,从袖子里取出那一匣子的白色糖丸,喂给千弥。 苍旻从兜里掏出一大把各种各样的糖,往南泱旁边的桌子上叮叮咣咣地倒出:“刚刚一路走上来,看见卖糖的,买了这么些,别谢我。” 南泱看苍旻一眼:“再给你次机会,说实话。”这些糖种类繁多而均匀,一看就不是顺便买的,应该是在很多个卖糖的地方仔细挑选出的。苍旻怀里抱着个小孩,还有那心思? 苍旻撇撇嘴:“好罢,是你自己看出来的,不怪我。你是不是有个徒弟,眉心有一颗红痣的?我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站在这高台下边,想上来又不上来,就问了她两句,千弥也认识她的。然后她就把这些给了我,叫我带给你,但是不要告诉你是她带的……” 南泱低垂着眼睛,看不出情绪。 “南泱……师叔……”小千弥抓着南泱的衣襟,软软诺诺地说,“轻欢姐姐……喜欢你……” “这小孩子在说什么?”苍旻掏掏耳朵,皱眉。 南泱收回出神的目光,强忍着眼角酸酸的感觉,淡淡回道: “她说,她喜欢我。” 、 轻欢这几天的比试都还算顺畅,一路赢过来,有几场费力了些,但都险险胜了。 今天这一场,有些特殊。 因为经过几天的轮番比试,决胜出的人实力越来越不凡,本就越来越吃力,今天这一场,好巧不巧,居然将她和兰泽排到了同一场。 幼时所受的屈辱,仍历历在目。师父当年本有意去彻查,奈何接踵而来的门派重任分了心思,也就将那事忘记了。而她,后来与兰泽矛盾越来越深,几乎就不能好好说上一句话。 怎料冤家路窄,竟在试剑大会中分到了一场。 疏雨在这同时间也有比试,便没有过来陪她。她到比试的地方时,不禁皱了皱眉。 这一场,居然设在了所有比试台中,最高的那个台子。 北罚山本就高耸入云,论剑台也属于北罚中比较高的地点,这一个台子几乎没在云中,只是那高度,就让人心惊肉跳。 轻欢率先上了高台,在上面俯视遥远的地面上黑压压的人群。她多少晓得,她和兰泽都是押注的热门弟子,所以这一场势必将有很多人来看。光是二人的身份,那就是很有看点的了,江湖世家兰府长女,北罚尊主的小徒弟。况且不知道谁泄露的消息,说二人有宿仇,故此八卦气十足的江湖人士都聚集在台下,等着瞧这一场好戏。 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兰泽也施起轻功,飞上了高台。 二十多岁的兰泽风华正茂,性格张扬,一举一动都带着天生的傲气,和她相比之下,轻欢倒显得沉稳低调许多。 “小残废。”兰泽轻佻一笑,抽出手中长剑,在手中掂量掂量。 “兰泽,莫要再将我和以前的孩童相提并论,不然,后悔的可就是你。”轻欢抽出手中已战过多次的凤羽剑,冷冷看着兰泽。 兰泽不屑地哼一声,还不等走场弟子敲锣,便迅速挥剑向轻欢攻去。 兰泽能通过五天的比试到这里,实力自然不容小觑,她修习的不仅是北罚剑法,还有兰家的剑术,二者巧妙相融,剑招诡谲难猜,最先的几招,轻欢就挡得有些狼狈。 兰泽的身影在身边飞快来回闪过,不同于一般的北罚剑法,让人根本猜不透她下一步要踩向哪里,轻欢握着凤羽剑,眉头锁得紧紧的,额角渗了汗。 但她那么久的苦练不是一点成效没有,身体早就培养出高度警觉的本能,每次兰泽的攻击,她都可以完全依靠身体本能去挡住。 但只能挡,她找不到空当去攻击。 兰泽冷笑:“呵!小残废,你就这点能耐?“ 两把剑相击的高密度声音在空中不断传来,眨眼间便就过了十个剑招,周围的人看的眼睛都瞪圆了,生怕漏过哪个精彩的瞬间。 纯拼剑招,凤羽剑的优势不能发挥,只靠她自己的剑术。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清冷声音: “拿着它,去梅园等我。今天就教你北罚入门剑法。” “你好好看我,我挥剑的姿势和脚下的步法都记住。” “这就是基础的六步入门剑法,你一定要练好这六步。其余更高技艺的剑法都源于此六步,又受克于此六步。万物皆有其源,源头是最简单的,同时也是最能制住万物的。” 源于此……受克于此…… 轻欢咬着牙,拼命想象当初南泱舞剑那几个优美利落的动作,轻薄剑刃在转瞬间刺过娇嫩梅花,一切都如行云流水,从容自若。 轻欢凝神,不再自乱阵脚,稳稳地踩着那六步基础步法,转息间抓住兰泽的一个空当,矮下.身子避开兰泽由上方攻来的长剑,锋利的凤羽剑向兰泽腰侧划去,将兰泽腰间的挂坠瞬间化断,当啷一声坠到地上。 “好!好俊的动作!”周围的人大声叫好。 兰泽恼羞成怒,腰间的挂坠居然都让人给挑断了,成什么样子! 兰泽大喝一声,施起轻功,腾身而起,向轻欢的弱处——右手边刺去! 可轻欢做了个出乎她意料的动作——她居然将左手的剑一个转身交到右手上,用力迎上她的长剑,挡下了这一招。 怎么可能……她的右手,不是废了么! 轻欢左右手来回交换凤羽剑,将周身防护地严严实实,还抓住不少兰泽的疏漏之处,好几次都险些叫轻欢刺中,兰泽居然逐渐落入下风。 这怎么可能!她根本就没有将这个残废放在眼里的,这才第五天……若是败在这里,兰家的面子不就丢大了! 兰泽红了眼,拼尽全身真气,用最快的速度向轻欢攻击,可轻欢都一一接下,愈战愈勇。 既然如此……不如…… 兰泽左手暗自握了一把银针,趁轻欢不注意一把撒出去! 轻欢吃了一大惊,忙挥剑挡去那忽如其来的暗器,剑刃上抬,露出了疏于防范的最脆弱地方。 兰泽求胜心切,杀红了眼,几乎是想都没想,就举剑刺向轻欢的胸口。 随着剑刃割破衣衫的细微声音,长剑“噗——”得没入那人体最脆弱的心脉。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兰泽一脸。 周围熙攘的人顿时惊得安静。 轻欢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割开一般,疼得她几欲立刻昏迷。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没入自己身体的长剑,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晶红色的凤羽剑上。 “啊——我杀了你——”兰泽大喝一声,凌厉地抽出长剑,一掌拍向轻欢,将轻欢生生打出高台! 轻欢双眼像是被挖去了灵魂,她的身体如同一只被射落的大鸟,无力地从高耸入云的高台上落下。长发衣衫在空中被猎猎狂风卷起可怖的角度,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在空中缭绕飞舞,无声地融入北罚天空纯净的白云。 在几乎同样高的论剑台另一侧的高台上,一个白色人影像一道光的速度,一个眨眼的时间,便飞到了遥远的那一边,接住了正在下落的轻欢。 轻欢浑身浴血的模样,深深刺痛了南泱的心脏。她那宛如清茶的浅色眼眸,似乎都要被轻欢身上恐怖的血迹染红。 第39章 北罚山,丹药坊中。 轻欢仿佛已经死了一般,身体都没有一点呼吸起伏,身上的衣衫染满了可怖的血液,异常沉寂地躺在床榻上。眉心鲜红的朱砂痣,更衬得肌肤惨白。 喻修和青木子亲自在一旁诊断,喻修忙着给轻欢止血,青木子则去药柜抓药,一边抓一边感叹:“七年前就躺过来一次……唉……不久前她师父也躺过来一次……我这丹药坊和荣枯阁还真有缘……” 南泱站在床位,紧紧盯着昏迷的轻欢,眼睛红得可怕,拳头攥得突出了青白骨节。 “大幸,没刺进心脏,就差那么一点点。但剑气伤了心脉,仍然很危险。”喻修将手伸到轻欢的衣领,却又一顿:“……这……我要给她止血,可……” 南泱轻声道:“我来。” 喻修点点头,将一旁的药和纱布拿过来:“我已经封了她的大穴,你只需要上好止血药,紧密包扎好,就可以了。剩下的,我去给她配药”说完,喻修和青木子都退出房间。 南泱轻轻坐到床边,双手颤的厉害,慢慢解开轻欢那全是血的衣衫,看着轻欢紧闭的眼睛,和眉心异常鲜红的朱砂,南泱捂着嘴,眼角流出一滴泪。 她真的,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 这孩子……从小到大,命途已经那样坎坷,为何……还要这样来惩罚她呢…… 南泱无法想象,若是当时自己没有及时上前接住轻欢,从那么高的台子掉下来,眼前的人还能否有命在。 万一……她死了…… 南泱从来没有像这样哭过,她活了一百多年啊,无悲无喜了一辈子,但如若眼前的这个人死了……她哭得身体一颤一颤,喉咙里却死死压抑着不发出声来。 轻欢昏迷了半个月。 南泱就在她身边守了半个月,寸步不离。 她知道,这孩子,从小就离不开自己。如果她醒了,睁开的第一眼就看到自己,会不会安心一些呢。 可轻欢的情况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好转,半个月后,不仅没有转醒,还突发了一场高烧。 丹药坊守着的一堆人忙得进进出出,云棠,疏雨都急着出去寻找药材,有些珍奇药材要去药阁取。喻修在炼丹的同时,还去处理了兰泽的事情。 兰府比较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喻修不好做出过分惩罚,只将兰泽逐出北罚,因她故意伤害同门。 但光就这一点,就让兰家脸面大损,兰泽大受打击。 南泱面色憔悴,却仍留在轻欢身边,给她额头换湿毛巾,在她无意识嚷嚷渴的时候给她喂水。南泱一直抓着轻欢的右手,不断传递真气给她。 “师父……师父……”轻欢轻轻呢喃,眉头因为高烧而痛苦地皱着。 “我在……我在。”南泱轻声安抚,紧紧握着轻欢的手。 “不要杀我……不要离开我……”轻欢痛苦地微微摆着脑袋,眼泪顺着眼角流入发鬓。 南泱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颤抖着说:“我不离开你,再也不离开你。” “师父……我……就要死了……亲一下我……好不好……”轻欢昏迷中边哭,边哽咽着说出这句话。 南泱脸上的泪泛滥成灾,她不懂,不懂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但她还明白,她想怜惜这个人。 南泱撑起上身,慢慢俯身,颤抖着吻上轻欢苍白而滚烫的唇,脸上的泪滴下,和轻欢的泪水混到一起,溢在唇间,苦涩的很。 柔软的唇齿相互交缠的时刻,有许多画面飞快闪现。 第一回见她,黑黑瘦瘦,脏的看不清脸,只有那一双漆黑清明的眼眸,带着不屈服的倔强。 荣枯阁中,她搂着自己脖子的依赖,和喜爱摩挲自己食指的小动作。 鸿飞阁的小竹林中,她磕磕绊绊练剑给她看,笨拙地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取悦她。 十七岁的她,眉眼仍旧漆黑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引人遐想的风情,盈盈而立,静静地看她。 她第一次碰触到她的唇。 纸袋子里的糖葫芦。 她说:“师父,我喜欢你啊……我爱你……” 我爱你。 为什么,躺在这里的不是她。 轻欢在一片混沌中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颤巍巍地慢慢睁开双眼,看见近在咫尺的南泱,泪水更加汹涌。 “师父……”轻欢呢喃一声,手费劲地举上来,扣住南泱的背,深深回吻。 南泱感觉到轻欢转醒,惊愕地挣脱轻欢扣住她的手,不可思议地连连后退,心神大乱。 这是不对的。 这样的感情是不对的…… 南泱想逃,逃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这是她的徒弟!这是她的徒弟啊!她刚刚做了什么?为人之师,非但没有正确引导弟子,还主动做出那样的苟且之事…… 南泱转身要走,轻欢哭喊:“师父!……你不要走好不好……” 南泱用手捂着嘴,哭得不能自已。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她不想面对,她怎能面对这样的感情? 南泱推开门慌乱离去。轻欢挣扎着起身,跪坐在床上,声嘶力竭的哭:“师父……你不要我了吗……” 天已经很黑了,南泱不知道该去哪儿,心神俱乱中按本能回了荣枯阁。 苍旻正坐在荣枯阁主厅门口的台阶上,看见南泱失魂落魄地归来,忙上前拉住她:“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丹药坊照顾你的小徒弟么?” 南泱抬眼看向苍旻,目光中带了恳求:“去昆仑山吧……我们去昆仑山吧……” “什么?去昆仑?干嘛忽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带我去昆仑吧……我不想在这里……我不想……”南泱脸上眼泪纵横,手无力地拉着苍旻的袖子。 苍旻从来没见南泱这副神情过,脆弱得像个孩子,仿佛她动一下就能将她击倒,哪里还像那个冷冷清清的尊主。 苍旻道:“好,好,我带你去昆仑。” ******************************** “师父……去哪里了?”轻欢虚弱地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给她喂药的云棠。 云棠眼底闪过一丝心痛,低了低头,沉声道:“别问了……来,先把药喝了。” “已经……三天不见师父了。”轻欢没有理会云棠递到嘴边的药,自顾自地面无表情道,“她去哪里了?” “……”云棠别过头,放下手里的药碗,沉默。 “她去哪里了?”轻欢机械的开口,目光呆滞。 “轻欢,放下不该有的念头吧。”云棠和轻欢疏雨在一起这么多年,轻欢那点心思她怎会看不出。若是她喜欢其他人都好……可偏偏是师父。 轻欢木木开口:“她去哪里了?” “师父走了,离开北罚了,轻欢,你醒醒吧!不要执着了!”云棠心疼地扶着轻欢的肩。 轻欢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下巴颤抖地厉害,但嘴里依旧道:“她……去哪里了?” “昆仑!师父她和苍旻前辈,一同回了昆仑。所以,断了你的念想吧!” “昆仑……”轻欢喃喃道,“昆仑……为什么……她在昆仑……而我……还在这里呢?” “什么?”云棠愣住。 “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既然她南泱不在这里,我轻欢,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呢?” 这是云棠,第一次听轻欢叫出师父的名字。 轻欢捂着重伤的胸口,顾不得还发着低烧,忽的从床上翻身而下,几个踉跄,差点跌倒。 云棠急忙扶住她:“你胡闹什么?还不快回去躺着!” “师姐……”轻欢一边流泪一边抓紧了云棠的袖子,“你要是还想让我活着,就让我去昆仑吧……” “轻欢啊,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师父要是能够接受你,她就不会离开你了……” “不,不,她喜欢我,我敢肯定,她喜欢我。但她……就是胆子有点小,可我不介意,师父胆子一直都很小……没关系,我胆子大就够了……所以我要……我要去把她追回来……”轻欢哭得哽咽,断断续续说道。 “可你的身体……”云棠眼角也留了泪水,她扶着轻欢,一动都不敢动。 “师姐,我的命,都在她那里……”轻欢用及其卑微的眼神央求云棠,“我求你了,让我去找她,我求你了。” 云棠抽了抽鼻子,终是点了点头:“好,我帮你。” 第40章 云棠瞒过所有人,找来一辆马车,将重伤的轻欢扶了上去,顾不得找车夫,她自己亲自驾车。 但才驾车到山门处,就遇到了麻烦。 白雪皑皑的山门处十几个不同等级的北罚弟子整齐站列,俱都身穿白衣,手握长剑,将山门守得严严实实。 守门弟子拦住马车:“云棠师姐,可是奉命下山执行任务?可有盖印文书或腰牌?” 云棠抓着缰绳的手攥得紧紧的,目光躲闪:”此事事出紧急,还未取得相关凭证,时间拖沓不得,还望放马车出去。” “这可不行,云棠师姐。北罚的老规矩你是明白的,而且这马车也要搜过才行,未达到年纪的弟子是绝对不允许下山的……” 云棠急得眼睛泛红,想直接驾马冲过去,但且不说车里的人禁不起颠簸,这山门的守卫弟子就多达数十人,硬闯根本行不通。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由小到大,蓝色衣袂翻飞,马上的人高大俊朗,身后背了一个包袱。 是惊浒。云棠忽地想起来,惊浒前一阵为了重伤的轻欢,特地下山搜罗珍奇药材,这时候是该回来了。 云棠跳下马车,忙上前拦住惊浒:“惊浒师兄,停一停!” 惊浒勒马停住,见是云棠,面色焦急:“你怎么在这里?轻欢怎么样了?是不是情况不好……” “惊浒师兄……”云棠压低了声音,“轻欢在我身后的马车上,我们现在必须下山一趟,我以后会给你解释,这次务必要帮帮她。” 惊浒吃了一惊,忙看向马车,思忖片刻,只得道:“云棠,你做事一向沉稳,我且信了你。但我一定也要跟你们去才安心,就你们两个人,你还在车头驾马,怎不去照顾她?万一路上有点什么……” “师兄说的对!那么有劳师兄了。” 云棠上了马车进了车厢,惊浒下马又上了马车车头,勒着缰绳逼近山门:“我们有要事去办,放,还是不放?” 守门弟子为难地相视,犹豫一会儿,只得放了惊浒过去。毕竟惊浒经常奉命下山,又是掌门大弟子的大弟子,推远了说,他日后没准就是掌门。万一真有什么要紧事,他们也担待不起。 从北罚去昆仑,马不停蹄,也要两天。 惊浒亲自在车头驾车,云棠则在里面照顾轻欢。轻欢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低烧不退,内伤仍严重,心脉非常脆弱。 云棠搂着轻欢,拿着水壶给她嘴里送药丸,手指偶然碰到轻欢的嘴唇,滚烫干燥,是烧得厉害的样子。惊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云棠,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这是要做什么去?” “师父在昆仑,她要去找师父。” 外面安静片刻,又道:“……为什么?” “惊浒师兄,你那么关注轻欢,不该早看出来了么?”云棠苦涩地笑笑。 惊浒无言,沉默着驾车。他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无数次,他注视着轻欢的时候,轻欢用那炽热倾慕的目光紧紧看着南泱。但他不愿相信,也从来不认为这样一时糊涂的迷恋会有什么结果。全北罚,该是再没有一个人比他更配轻欢了。 轻欢这样胡闹,南泱师叔肯定不会由着她,所以才会去昆仑吧。此次去一趟昆仑也好,叫轻欢彻底消了这荒唐心思。 云棠给轻欢口中喂了些水,看着她异常沉默而空洞的眼睛,心疼极了:“轻欢,身体感觉怎么样?还挨得过去么?” 轻欢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一直沉浸在出神中。 “你听我说,见了师父,不要太激动,你的心脉承受不住,也不要做激烈动作,胸口的伤会裂开。你乖一点,千万不要伤了自己,叫我们这些牵挂你的人担心,知道吗?” 轻欢仍出神,好像根本就没把云棠的话听进去。过了好久,才怔怔道:“师姐……什么时候了?” 云棠紧紧搂住她,眼角流出泪水:“酉时,还有一天,马上就到昆仑了。” “师父她……怎么走了这么远啊……”轻欢忽然笑了笑,声音单薄得像狂风细柳,“平常在荣枯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回……怎么走了这么远啊……” 云棠惊恐地看见轻欢唇角溢出血,忙拿帕子颤抖着擦去:“好了,别说话了,忘了师姐和你说的么?你的心脉脆弱,情绪不要大起大落。……你的身体在恶化,还是找个客店,休息一晚……” “师姐,你说,我会不会死?”轻欢声音带了哽咽,只是双眼依旧无神空洞。 “瞎说什么?你不会死的,绝对不会……” “如果我就要死了……即使来不及死在她身边,死的地方能靠近她一些……我也会觉得,很开心的……”轻欢哭着笑,面部都在抖,“所以,不要停下来,一直朝昆仑走就可以了……可我怕,我觉得身体要被抽空了……我觉得我要死了,我好怕……” 云棠不停轻声安抚:“别说话了……别哭了……你不会死的,你只是烧糊涂了,睡一觉就好了,睡吧……” “师父……师父……”轻欢呢喃着这二字,恍恍惚惚又陷入昏睡中。 云棠看着轻欢昏睡后仍从唇角溢出的血慌了神,拿帕子去擦,结果不但止不住,轻欢的鼻子也开始流血,好像要把身体里的血都流干一样。 想到轻欢之前说的那些话,云棠更慌,莫不是她真的要…… 云棠将保命的珍稀丹药一股脑全往轻欢嘴里塞,又封了她周身大穴,才勉强稳住情况。可握在手里的轻欢的手凉得刺人,让人一颗心悬得老高。 云棠和惊浒基本都不眠不休了整整两天两夜。 到昆仑时,已是两天后的下午。 昆仑的建筑和北罚风格有很大不同,但同样宏伟广阔,以及同样的大雪覆山。这时候天空飘着零星雪花,温度不是很暖。 惊浒抓了好几个昆仑弟子询问,才得知五天前苍旻和南泱归来后,便一同回了昆仑后山的隐洞,其间都没有出来过。 云棠搂紧了身体越来越冰冷的轻欢,她想,无论如何,都要让师父见一面轻欢。 马车驶到华胥境洞口,云棠微微松口气,摇醒昏睡的轻欢:“轻欢,醒醒,到了。” 轻欢努力睁开双眼,虚弱地撑起上身:“到了……” “对,师父就在那扇门后面,我扶你出去。”云棠将轻欢费力地扶起来,虚弱极了的轻欢几乎是把半边身体的重量交给了云棠,迈出半步都非常费劲。 惊浒坐在车头,沉默不语。 云棠艰难地将轻欢扶出马车,恰逢一个二十左右的少女从华胥境中开门出来,手里端着一盆水,看起来是想要出来倒水的。 云棠忙叫住她:“姑娘!” 少女闻声,身体一顿,好奇地看向云棠和她搀着的轻欢,对这样的组合很有兴趣的样子:“你们……不是昆仑弟子啊。我叫薄雪,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么?” “薄雪姑娘,苍旻前辈和师……和南泱尊主是不是在里面?” “对啊,前几天才回来的,我师父和南泱尊上二位老人家在里头下棋呢,怎么?” “南泱尊主是我们的师父,我们有事找她,能不能带个话,和我师父说,轻欢来找她了。”云棠恳切道。 “自然。……你怀里这位姑娘伤重得很呐,好心劝一句,快些安顿下来医治,否则有性命之忧。”薄雪有点担忧地看了看轻欢苍白病态的脸,摇摇头,拿着倒完水的盆回了华胥境。 苍旻和南泱正如薄雪所说,和过去许多年一样,喝茶下棋。 南泱脸色不大好,目光看似落在棋盘上,却又好像穿过了棋盘,在看某个虚无的点。 苍旻对南泱偶尔的出神并不介意,只是安静地进行这盘异常缓慢的棋局。 薄雪端着盆子进来,打破了宁静:“南泱尊上,门口有人找您,说是您的徒弟。……哦,对了,叫轻欢。” 轻欢。 南泱手里的黑色棋子毫无预兆地掉到棋盘中,砸乱了棋局,她眼睛睁大。许久,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说什么?” 苍旻捏着白棋扔入竹编的棋筐,开始收拾已乱的棋盘:“阿泱,她来找你了。” 南泱的喉咙动了动,连眨几下眼睛,低下头像想要掩饰什么,也帮着苍旻收拾棋盘。 薄雪歪着头:“尊上,你见不见啊?” “……不见。让她回去。”南泱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哦,好。”薄雪觉得尊上的状态怪怪的,不只是刚才,这回跟师父来了华胥境后,就一直奇奇怪怪,但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薄雪又转身走了。苍旻抚了抚棋盘,抬手示意:“阿泱,黑子先行。” 南泱脑中混乱一片。 她还受着伤,伤在心脉,站都站不起来,怎么就短短时间来了昆仑? 她的身体怎么样了? 她……现在就在华胥境洞口。 只要她往外走几步,就能看见她了。 南泱捏着黑子,久久不下。 苍旻也只是静静地看着空白的棋盘,不发一言。她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些什么,什么时候该让她一个人静静去想。 洞口缓缓打开,薄雪从里面走出,看着愈发虚弱的轻欢,皱了皱眉:“南泱尊上说,不见。姑娘,她伤厉害,快些在昆仑找大夫来治她吧。” 轻欢勉强睁开眼睛,声音虚无:“她说……不见?” 云棠几乎要掉泪,扶紧了轻欢:“你听到了吗?死心了吗?快跟我去找大夫……” 出乎云棠意料的,轻欢用了全身力气将她狠狠推开,推得她几个踉跄。而轻欢自己,因为失去了支柱,双腿一软,跪在了雪地里。 轻欢抬起头,双眼不知是因为忍泪,还是被体温烧的,异常通红:“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她。” “你疯了!你会死在这里的!”云棠叫道。 空中的雪有渐大的趋势,雪花落在人们的衣衫上,形成一层细细绒绒的素净装点。 “那就让我……死在这里吧……”轻欢笑,“你看,这里……离她多近啊……” “轻欢!你答应过我的,不许胡闹,你……” “我不是胡闹,”轻欢的手无力地埋入雪里,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呼吸渐重,“她在哪里……我就永远……在哪里……” 不知何时,云棠脸上已布满泪水。 “师父……师父!”轻欢拼尽力气大声喊,她知道南泱的耳力,是可以听到的,“师父!师父!!……” …… 她什么多余的都不喊,只是把那两个字喊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南泱拿着黑子的手颤抖得不像样子,她紧紧咬着唇,耳畔不断隐约传来的声音像最残酷的刑罚,一鞭一鞭地狠狠抽打着她的心脏。 苍旻静静看着南泱,从她手里拿过黑子,放入黑子棋筐中:“要不,这一局就到这里吧。” 苍旻说着,就要伸手去拿南泱手边的棋筐。 南泱忽然死死按住棋筐,不让苍旻拿走,声音里是所剩不多的坚持:“不……接着下。” “阿泱,你是怎么想的?”苍旻忽地问道。 南泱深深吸一口气,将眼眶里的泪忍回去:“苍旻……” “嗯?”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苍旻闻言,愣住。许久,她收回去拿黑子棋筐的手,目光中泛起点点涟漪: “有。” “你有没有……喜欢她到心疼……?”南泱身体微颤,嗓音带着琢磨不透的情绪。 “何止是心疼……”苍旻苦笑,低头抚摸放着棋盘的红檀木桌面,“我恨不得死。” 苍旻顿了顿,温柔笑开:“可我不能死。因为,我答应她要等她回家。虽然,有时候等到天恨黑,她也不回来。但你想,如果我也死了,她的灵魂却找到了这里,家里连一个迎接她的人都没有,她会不会很失落呢。” 南泱捂着嘴,低低啜泣。 “你喜欢你那个叫轻欢的徒弟,对吗?”苍旻眼睛紧紧盯着红檀木制成的光滑桌面,“阿泱,你心里的束缚太多了。限制你的不是道德伦理,不是师徒身份,不是违背阴阳,是你自己的心。” “可这样的感情……是……不对的。”南泱艰难道。 “我记得许多年前问你,有没有绝对的正和邪。世上没有绝对的正邪,也没有绝对的对错。但有绝对的开心,因为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开心,还有绝对的绝望,因为再也不能在一起的绝望。” 南泱只是垂着头,捂着嘴。 苍旻抖抖衣袍,站起身:“天要黑了,我去门口坐一会儿。如果你的小徒弟死在门口,我会记得和你知会一声。” 第41章 苍旻走到洞口时,看见的便是虚弱异常的轻欢跪在深雪中,黑发上和白色裘袍领上都落了一层新雪。她已不再喊什么,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再做出那样的举动。 云棠和惊浒远远地站着,瞧不清表情。 苍旻在洞口的台阶上坐下,拢了拢衣领,声音慢悠悠:“是你啊,眉心有颗朱砂痣的,咱们见过的。” 轻欢微微抬起头,看了苍旻一眼:“是你……苍旻前辈……” “啧,天已经黑了,雪下得还挺大。你是不是在发烫?看脸色很难看。” 轻欢摇摇头,只觉脑中一阵晕疼,四肢因浸在雪里,已经没有知觉了。 “我猜,你活不过今晚了。阿泱她不要你,你为什么不走?” “如果……她不喜欢我,我一定会走……”轻欢烧得通红的眼睛看着苍旻,“可她喜欢我,我就绝对不能放弃。” “所以你就赌上自己的命,来拼她对你的感情吗?”苍旻伸出手去,指尖触碰轻欢眉心的朱砂,“可万一你真的死了呢?你既然如此笃信她喜欢你,万一你死了呢,她要怎么办?” 轻欢沉声,一字一字道:“我爱她。” “没有用的,我劝你,回去罢。阿泱过不了心里的坎,她纵然是喜欢你,也绝不会和你在一起。”苍旻怜惜地轻轻抚摸轻欢的脸廓。 “我不走。她不走,我就不走。”轻欢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厉害,她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的雪,身体仿佛惨败的花朵。 苍旻收回手,支起自己的下巴,不再说话。只是远远望向远方,似在等什么人。 “苍旻前辈……在这里做什么?”轻欢轻声问道。 “等人。” “等……谁?” “一位故人。”苍旻眼神柔和起来,“我每天都等,大约……已经等了几十年了罢。” 轻欢捂住胸口,眉头蹙得紧紧的。 苍旻又恢复沉默,不再和轻欢说话。 许久,轻欢又开口:“她为什么不回来?” 苍旻唇角勾起一抹笑,低头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因为她爱我。” “为……为什么……” “死去的人做着最安稳美好的梦,活着的人陷在最绝望的永世孤苦中。”苍旻慢慢道。 轻欢不再问,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已想不透彻一些问题。 披着雪白裘袍的单薄身影卑微到了尘埃里,用尽浑身力气维持着跪的动作。雪越来越大。 时间久到了深夜。 苍旻起身,抚了抚袍子转身离开。 轻欢依旧跪着。 苍旻一边往手心呵气,一边走进华胥境。一片黑暗中,南泱还如她走时一般,端端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阿泱,去睡吧,天很晚了。”苍旻淡淡道。 南泱抬眼看她:“……她怎么样了?” 苍旻若无其事般随意道:“你的小徒弟啊。死了。” 南泱浑身颤抖起来,僵硬地起身,一字一句道:“你骗我。” “嗯,我骗你。”苍旻淡淡撂下一句:“可明早,我就不是骗你的了。” 南泱扶着桌子,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轻欢觉得身体透支到了极限,胸口的伤口痛得几乎要将她的胸腔撕裂,脑子里烧得昏沉沉,每做一个动作都要耗尽全身所有力气。 她跪在雪地里,厚厚的大雪几近埋过大腿,鹅毛一样硕大的雪花在她眼前飞转,叫人看得眼花晕沉,直泛恶心。 轻欢忽然提起周身最后一口气,撕心裂肺地吼道: “南泱!!!南泱!!!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胆小鬼!!!” 轻欢气血上涌,一口鲜血吐出,极其刺眼的殷红洒在亮白雪地里,松软雪面陷下可怖的形状。 轻欢只觉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软软倒在雪里。 她眼睛半眯,目光迷离涣散,眉间的那点朱砂被霜雪掩住,再没有一点点的生气。 轻欢的意识逐渐模糊,口中仍喃喃自语着:“师父……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 一双墨玉般的眸子终于合上,闭合刹那,有一行眼泪从眼角溢出,融进雪里,融进血里。 为什么,都不要她? 她原以为,父母不要她,全天下的人都不要她,至少还有师父要她。 现在,师父也不要她了。 在一旁一直也没有去歇息的惊浒见状,连忙跑过来,抱住轻欢,托起她的头:“轻欢!轻欢!” 华胥境的洞门同时打开,一身白鹤压花长衣的南泱表情隐忍,僵硬走出,目光紧紧锁在昏迷的轻欢身上。 惊浒眼睛酸涩,搂紧了怀里的轻欢:“南泱师叔,你终于出来了吗。” 一片大雪中,雪地里高大英俊的男子紧紧抱着那绝美柔弱女子的画面唯美得好像一幅画,惹人艳羡。 这样的感情,才是对的。 师父和徒弟在一起,还同为女子,这,才是真正完全错误的。 片刻后,南泱做出的决定心如刀绞,闭上那一双宛如清茶的眼睛,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自己心上: “你……会照顾好她吗?” 惊浒不可思议地看着南泱,为什么,为什么轻欢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南泱师叔还是这般心冷!轻欢是个女子啊,那么脆弱那么需要别人怜惜的女子,凭什么,她就要受这么多的苦难呢。 惊浒冷笑一下,将轻欢横抱起来,定定看向南泱: “我会娶她。” 说完,惊浒抱着轻欢,转身坚定离去。 南泱扶着华胥境洞口,捂着嘴泣不成声。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明白自己的心。 她喜欢轻欢。 因为喜欢她,所以照顾了她十年。 因为喜欢她,所以花费七年,不惜用自己的血祭剑也要为她铸一把剑。 因为喜欢她,所以每每接触到她,都会有想要哭的冲动。 因为喜欢她,才将她放在了心尖的位置。 因为喜欢她,才恨不得自己为她担下所有病痛。 因为喜欢她,才会主动亲吻她。 她想要轻欢,永远待在她身边。 她一点都不能忍受,轻欢被别的人所拥有,一点都不能忍受。 苍旻的话闪过脑海: “限制你的不是道德伦理,不是师徒身份,不是违背阴阳,是你自己的心。” 是我自己的心。 记忆中,十年都不曾改变的那颗眉心中间最灼人耀眼的朱砂,像火焰一般烫着她的眼睛。 南泱一挥衣袖,飞身赶上惊浒,一片大雪中,拦在了惊浒面前。 她目光灼灼,坚定地看着轻欢苍白的脸颊,严肃道:“把她给我。” 惊浒诧异道:“……可……” 南泱飞快打断惊浒:“我后悔了。” 惊浒的手抖了一下。 南泱凌厉的目光刮向惊浒: “把她还给我。” 惊浒拒绝:“你既不喜欢她,又为何……” “我爱她。”南泱伸出手去,语气不能再坚定,仿佛在说一句永世都不背弃的誓言,“我爱她,把她给我。” 大雪纷飞中,一身白衣的脱世女子站在高大英俊的男子身前,对着男子怀里昏睡的绝美女子这样说。 我爱你。 第42章 苍旻半眯的眼睛还带了些睡意,身上随意地披了件外衣,手里拿着才翻出来的丹药,向床塌那边走去。 华胥境不大,但好歹还是有个空闲的客房,苍旻便把南泱和轻欢安置在那里。 苍旻看着南泱那副模样无奈地打了个哈欠:“你别抱那么紧,小心勒死她,别把你身上全部的真气通通输给她,她承受不了那么多。别哭了,她死不了,我先前那是吓你的。喏,先几年偶然得了这个,吃了这个药命就保住了。” 南泱抬手擦了擦眼睛,接过苍旻递过来的药丸,小心喂怀里的轻欢吃下。她认得,这是世上仅存十颗的天山雪蟾丹,聚合了天下具有起死回生的几大珍奇药材:天山雪莲,千年灵人参,极地寒蟾心,火山口灵草,深海玉麒麟等。对于养护心脉,治疗内伤有很好的效果。 苍旻肯拿出这个药,足可见她有多看重南泱这个朋友。也正是因为她知道凭这个药可以保住轻欢,所以才任由轻欢做出那无异于自残的行为。 苍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南泱怀里的轻欢,忽然道:“阿泱……你有没有觉得……她眉眼之间有些眼熟?……我说不上来,总觉得很多年前,哪里见过她。” 南泱的手轻轻抚摸轻欢的脸廓,眼眸低垂:“你记差了,你应该从未见过她。” 苍旻笑了笑,摇摇头:“也是,活得太久了,见过相似的人也不奇怪。” “苍旻,你医术比我强,她现在情况如何?什么时候醒?” “……我医术可没好到哪儿去,少看我。不过她胸口的伤是半月多前的了,已愈合一些,受损心脉得了丹药养护,过一阵就可以好透彻。现在就是有点发烧,醒了就好了。”苍旻慢慢道。 南泱一手搂着轻欢的肩,一手与轻欢十指相扣,源源不断地传递精纯的真气过去。她垂头在轻欢的发间,秀挺的鼻尖轻轻摩擦。 苍旻拢了拢外衣,目光落在安然昏睡的轻欢身上,缓缓道:“阿泱,好好珍惜她。” “嗯。”南泱沉声应道。 “能有一个牵挂的人已经不易,相守更是不易。”苍旻的眼神似水,抓着衣襟的手紧得骨节突出。 苍旻又留下了一些丹药,便披着外衣离开了。 轻欢开始恢复意识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只觉浑身都要散架一般,累得她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浑身都累,浑身都疼。 胸口的流玉不同于平时的温暖,有点冰凉。想是由于身体发烫,竟都烫过了性属阳的流玉。 左手好像被什么人抓着。那人冰凉的手指紧紧覆在自己手上,太紧了,还能感受到它的颤抖。 她迫切地想要看看握着她的那只手。 轻欢咽了咽口中的血腥味,脑中纷乱许久,全凭那执着的一念,艰难微微睁眼。 眼前的景象带了重影,过了许久,多个模糊的重影才缓缓聚焦,在她眼中清晰起来。 与她的左手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手指修长细白,动作有点僵硬。宽大的袖口滑到了小臂,露出那人纤瘦的手腕。 手腕内侧有一片飞溅状的暗红色伤疤,宛如一朵肆意开放的莲花。片状的伤疤之上,还突兀地横过一道狰狞的长条形疤痕,有点扎眼。 轻欢呆呆看着那只手,感受身后环抱着她的温暖,不禁紧了紧左手的手指。 身后的人应该是一直没睡,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左手立马收紧,牢牢握住她。 许久,身后才传来一道细微沙哑的声音:“轻欢?” “……嗯。”轻欢困难地哼一声。 南泱将怀里的人紧紧抱在怀里,将头埋入轻欢的肩窝,唇就贴在轻欢耳边,声音温柔得像在说缠绵的情话:“渴不渴?我给你倒水。” 轻欢眼角瞬间莫名酸痛,嗓子里闷声带了哽咽:“……嗯。” 水应当就在南泱手边,身后的人轻轻动了动,左手仍紧紧握着她,片刻后,就有水杯边沿压上她的嘴唇。 清凉的水缓缓滑入喉咙,嗓子里火烧难耐的感觉舒缓不少,脑子也清明了许多。 轻欢费力抬起右手,按住了南泱拿着水杯的手。 “……怎么了?”南泱轻轻问道。 “我……死了吗?”轻欢涩涩开口,眼泪顺着脸颊滑下。 南泱低下头,在轻欢侧脸轻轻一吻,自己敏感的耳朵红得不得了。她像对待天下最珍贵的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得落下一吻,又一吻。 笨拙,但细密的吻。 脖间的流玉忽然滚烫起来,轻欢忽觉玉里有一股精纯气息注入身体,让她瞬间有了活动的力气。 轻欢用力翻身,从南泱怀里侧过来,紧紧抱住南泱的腰,水杯里的水洒了一床也不在意,她摸上南泱的脸,什么也不说,只是使劲吻上南泱,极其亲密地与她唇齿相贴。 南泱安静极了,左手还与轻欢十指相扣,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脖颈。她的表情内敛而隐忍,却难掩情动的苗头。 不是第一次和她亲吻,却是第一次没有反抗,真正投入的亲吻。 南泱觉得轻欢的唇烫得灼人,却非常柔软,只属于女子特有的柔软和清甜。她以为自己会习惯性排斥,但出乎意料的,她很喜欢,喜欢这样亲密无间的接触。 轻欢吻得愈发投入,不满于单纯的触碰,她探出舌尖,小心地轻轻探索南泱的唇齿。两人紊乱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勾起人的绮念。 南泱脸红透了,有点羞涩地打开一点牙关,让轻欢进来。 轻欢的舌才探进去一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又飞快退出,偏过头离开南泱的唇。 分离刹那,还勾连着一丝惹人脸红的银丝。 “对不起,我忘了……我还在发烫,不要传染给你才是……”轻欢脸也滚烫,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情动。 南泱口中轻轻喘气,冰凉的手指摸到轻欢的脸,缓缓勾勒她完美的脸廓,以极其折磨人的速度慢慢摸到轻欢尖细的下巴,捏住了抬起一点。 南泱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再次低头主动吻上了轻欢的唇,似乎犹豫了一下,却又大胆地学着轻欢刚刚的动作,探出柔软湿滑的舌尖,趁轻欢愣住,轻易探了进去。 轻欢不再顾忌,颤抖着紧紧抱住南泱,专心加深这个吻。 南泱情难自禁,被轻欢吻得七荤八素,喉咙里轻吟一声:“嗯……” 轻欢恨不得把南泱吞进肚子里,爱极了,亲吻就不能表达自己的欲想了,她开始啃咬南泱的唇,呼吸愈发狂乱。 她的手暗暗解开南泱的衣带,滚烫的手探了进去,覆在南泱那形成“川”字的紧致腹肌上。 第43章 南泱狠狠颤了一下,腹部滚烫的温暖让她极不适应,下意识按住了轻欢的手。 轻欢从南泱唇上移开,喘着气凑到南泱红得要滴血的耳垂上轻轻啃咬,手紧紧扣着南泱的腰,力气大得恨不得将她揉到自己的骨头里。 南泱敏感地躲闪轻欢咬她耳垂的动作,手里无意识地本能去推轻欢。 轻欢抓住南泱的手,毫不客气地照着手腕啃下去,在那一片暗红色伤疤上来回舔吻,直激得南泱倒吸一口气。 “轻欢……”南泱微微昂起头,尾音颤抖。 轻欢眼里含着泪,将南泱的手扣在她身侧,手里疯狂地撕扯南泱的外衣,白鹤云纹压花的精致白衣被扯得凌乱不堪,轻欢一边使劲亲吻南泱露出来的修长脖颈,一边强硬地脱南泱的衣服。 南泱在慌乱中本能地反抗,她顾不上自己被脱下的白衣露出来的白皙圆润的肩廓,忙找到并紧紧抓住轻欢的手,不让她继续这样疯狂的行为。 轻欢被南泱抓着手,忽然安静下来,将脸搁在南泱肩头,双眼闭上的瞬间,眼泪落了下来,润湿了南泱的肩。 “我知道……我在做梦……以前,也总做这样的梦……一定是快要死了,老天都看不下去,给了这样一个梦……既然都是最后一个梦了,你为什么还不乖一点呢?”轻欢哽咽道。 南泱松开轻欢的手,紧紧环住怀里虚弱的女子,她流的眼泪让她有些慌:”轻欢,这不是梦。只是你胸口还有伤,不要做这种……激烈的动作……” “你骗我,这怎么可能不是梦,师父她不要我……她不要我……”轻欢哭得越来越凶。 “轻欢,你看我。”南泱拉开轻欢,让她看着自己,帮她擦干眼泪,脸红着轻轻拉起轻欢的手,慢慢举到眼前,半闭着眼睛,内敛极了地在轻欢的指尖咬了咬。 “疼吗?疼了还不醒,就说明这不是梦了。”南泱脸红着一本正经道。 轻欢只觉头烧得有点晕,她抽回手指,低下头,沉默许久。半晌,才道: “你咬得一点也不疼。” “……不论如何,你现在先躺下,好好休息……”南泱苦口婆心地劝道。 “我疼。”轻欢轻声道。 南泱跪坐起来,握住轻欢的手:“伤口疼吗?还是……” “嗯。哪里都疼。”轻欢点点头。 “那你……” “你要是不把衣服脱了,我就更疼。” 南泱顿时明白轻欢想要做什么,脸更红了,一时沉默。 许久,南泱轻声道:“你……一定要……那样吗……” “我想要你。……否则,你怎么让我相信这不是梦呢?”轻欢将手温柔摸向南泱的脸。她喜欢这个女子,喜欢到心痛,喜欢到不敢相信,她是真的。 南泱垂眼,细细思虑。最后长叹一声:“也罢,反正……早晚都要……” 她知道自己喜欢这个小徒弟,以后,也一定是要在一起很长时间的。这种事情……百年来她又不是没有见过,人之常情。她原本是不愿尝试的,但现在,轻欢看起来很需要她。为了轻欢,她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她现在,只想让轻欢开心一点。 南泱不敢看对面的轻欢,低着头摸到衣带,慢慢拉开。 对面的白衣女子容貌脱俗清丽,每一处的轮廓都生得恰到好处,她本身的气质是那么禁欲清冷,此时缓慢脱衣的动作比寻常女子要更加撩人得多。让人不禁想狠狠按倒她,让她脸上出现不该出现的情动。 …… …… …… 她们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 第44章 比北罚偏西的昆仑天气要比北罚寒冷得多,高峻的山脉拦截了大量寒冷气流,雪下得一天比一天大,华胥境洞口外的雪都能没过人的小腿,导致进出时推开洞门都有些费力。 洞中床榻上,南泱露在外面的胳膊被冻得一个寒噤,她皱了皱眉,按揉着自己的眉心,缓缓睁开双眼。 她才一动,腿间就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激得她狠狠一抖,缓了半天。 腰部放了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像个暖炉,温和地贴在自己微凉的肌肤上。南泱微微侧脸,看见轻欢依偎在她肩头,睡得正沉。 少女年轻而健康的肌肤柔嫩细腻得很,看着就让人想伸手去摸一摸,感受一下那莹润肌肤在手下温滑如水的美好触觉。眉心鲜红的朱砂是这一副绝色容颜上最完美的点缀,别有一种令人神往的风情。 南泱安静地看睡梦中仍抱着她的轻欢,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一拉,盖住轻欢的肩,不让寒气进去。 轻欢身上的衣服乱七八糟,半敞不敞的,随着南泱给她掖被角的动作,衣衫里应是贴身安放的一个锦囊掉了出来,恰好落在南泱手边。 南泱本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但眼前的这个人又不是别人,是她的心上人,她自然也会有想要去了解她的念想。南泱拈起那个锦囊,轻轻拉着锦囊上的带子打开,修长手指探进去,夹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块出来。 纸块叠得非常整齐,边角都仔细对好,没有一点点的移位。但纸的边缘已明显起了点毛边,颜色也有点发黄,看起来是她经常拿出来把玩翻看的结果。 甚么东西,她藏得这样紧密,还这样喜爱的? 南泱一层一层打开纸块,薄薄的纸张慢慢摊开在眼前,当这一张三掌长的纸完全展现在眼前时,南泱捏着纸的手指变得僵硬。 一世清欢。 是除夕前夜,她送给轻欢的那一幅字。 若不是再次看见这东西,她都要忘了这档子事。 轻欢忽然动了动,口中轻声呢喃什么,似乎是要转醒的迹象。南泱一时不知要怎么办,忙折好那一幅字塞回锦囊给轻欢放回去,眼睛一闭开始装睡。 轻欢睁眼时揉了揉眼睛,揉完手顺便搁在了南泱腰上,南泱因为这一点点亲密的接触,心脏狂跳不止。 轻欢意识模糊,眼睛也模糊,好不容易看清眼前的物象,她眼睛瞪得能掉出来。 还在做梦么?师父怎么……还在她床上?还……光着肩膀…… 昨晚,不是个梦?! 轻欢张了张嘴,手足无措地抱着怀里睡着的南泱,久久不能平静心情。 这到底什么情况…… 轻欢小心翼翼松开南泱,手放上自己的额头,烧好像已经退了。她慢慢起身,整理好衣服,又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决定还是出去找个人讯问一下。她最后的清醒意识是她跪在雪地里,头烧得昏沉沉。 轻欢起身时,床面失去一个人的重量而稍稍抬起。感受到她的离开,南泱心头莫名一空,搁在被子上的手指微微缩紧,抓起一点褶皱。 轻欢步伐不太稳,有点头重脚轻地走出去,手扶着华胥境的洞壁,不停环顾周围的情况,找着人的踪迹。 恰是清晨,薄雪拎着食盒准备去昆仑的厨房,给这隐洞里的几尊佛带些食物回来。才出门,就差点撞到路过的轻欢身上。 “哎呀……吓我一跳,你怎么下床了?伤都好了么就乱跑……” 轻欢记得这女子,忙拉住她:“薄雪姑娘,发生什么了?” 薄雪莫名其妙:“什么发生什么?” “我就记得那天我晕了……然后……然后呢?” “哦……你问这个……”薄雪翻了个白眼,“你晕了以后,南泱尊上就把你抱回来了,然后一直照顾你。” “……没了?” “呃……对了,你的师姐和师兄,都被我师父遣回北罚去了。”薄雪点点头。 轻欢扶着额头,咽了咽口水,自言自语:“这么说……我不是在做梦……” “你师父对你真的很好啊,你伤重,她急得直掉眼泪。虽然她不大爱说话,但那表情,一看就很担心你啊。你昏迷两三天,一直是她抱着你,给你喂药喂水……”薄雪忽然贼贼笑了笑,凑近轻欢低声道,“我有回进去送药,还看见她偷偷亲你哦……” “咳……”轻欢脸红着别过头。 ”还有啊,你差点被你师兄抱走,南泱尊上那个霸气,直接上去抢人,还理直气壮地和你师兄说:‘我爱她’,那声音大的……” “你都听见了?”轻欢脸更红,心跳得越来越快。 “何止我,我师父,你师姐,当然还有你师兄,都听得清清楚楚呢。啧啧,看不出来,南泱尊上那么闷的一个人,居然做出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好了!”轻欢恨不得上去捂住薄雪的嘴,定了定心神,笑着摇摇头,又看向薄雪,“你这是做什么去?” “去厨房拿点吃的回来。”薄雪晃了晃手里的食盒。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么?” “也……好,反正……你胸口的伤已结了痂,闷睡这么些天,出去走动走动也不错。但你记得穿厚些,还要记得打伞,要是被雪淋坏了,尊上一定会杀了我。”薄雪撇着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轻欢拢了拢衣襟,轻笑:“我知道了,走吧。” 轻欢同薄雪一起顶着细碎的雪花,在深厚的雪地艰难地走去厨房。 薄雪没想到的是,轻欢到了厨房,竟亲手下厨做了几道菜,放入了食盒。薄雪偷拈了点尝,连连感叹这小姑娘,年纪不大,手艺倒精巧。 薄雪和轻欢一边闲聊,一边收拾了东西往回走。许是因为在厨房做菜耗的时间有点久,回去的时候,天已经不下雪了。 南泱早已起了床,和苍旻一起,在华胥境外的一棵歪脖子树下扫出一片雪,搭了炉架一边煮茶,一边下棋。 轻欢和薄雪拎着食盒往歪脖子树下走时,南泱抬眼看了看轻欢,表情依然淡漠,耳朵却已开始微微泛红。 薄雪笑着对苍旻道:“师父,才出锅的热菜,轻欢亲手做的哦,快别下棋了,先来吃饭。” 苍旻瞥一眼南泱,嗤笑:“她亲手做的?那我可怎么敢吃,某人会想杀了我。” 轻欢抽抽嘴角,不禁暗想,这一对师徒果真都是嘴里不饶人的。 南泱看着轻欢,淡淡开口:“……伤还疼么?早上不安心睡觉,跑去厨房做甚么饭?” 苍旻啧啧两声:“哎,你瞧瞧,这死鬼是在埋怨你,怎么睡完了就走,也不留下来和她腻歪腻歪……” “苍旻!”南泱面带怒色,冷冷瞪苍旻。 轻欢走到南泱身边坐下,脸红着悄悄拉住南泱的右手,习惯性摩挲她食指外侧的一层薄茧,指尖还偷偷在南泱掌心轻轻划动。 南泱只觉手心里痒得难耐,微微低了头。 “你就晓得冲我凶,你有本事冲你身边这位美人凶啊,你有那本事么?哼,就晓得欺负我。”苍旻扔了手里的棋子,双手抱胸,挑着眉看南泱。 南泱唇角一抽,一扬袖子,荡出一股真气,震动了苍旻头顶上方的树叶。树叶上的积雪哗啦啦一下全都掉落到苍旻头上,灌了她一身,直凉得她一个哆嗦。 “南泱!!!”苍旻气得站起来,不停抖衣领上和头发上的雪,看着南泱的表情,不禁更气,“你憋什么憋!眉毛眼睛都弯了,我又不是才认识你!” 南泱弯了嘴角,含着一抹极浅的笑,淡淡看着苍旻。 苍旻哼一声,忽然弯下身,飞快团了一个雪球,直朝着南泱的脸就糊过去。 “噗-------” 事发突然,轻欢还愣着,南泱也没来得及躲,就那么被砸得雪碎了一脸,眉毛睫毛上全是碎雪,雪渣子顺着脸和脖子往下掉,模样颇为狼狈。 南泱愣了一下,随即冷冷看着苍旻,仿佛用那眼神就能杀死她。 苍旻不禁缩了缩脖子。 薄雪忙上前打圆场:“好了好了,再耽搁,菜都凉透了,轻欢不就白做了?” 轻欢忙掏出帕子给南泱擦干净脸,又帮忙把棋盘收下去,将饭菜摆上桌。 薄雪也坐下来,四个人恰好围在小桌边,有点挤,但显得温暖热闹。 轻欢正在摆碗筷,南泱冰凉的手忽然探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轻欢忙看向南泱:“师父,怎么了?” 南泱表情窘迫,耳朵很红,微微抬起身子,凑到轻欢耳边,轻声道:“我衣领子里进了雪,够不着。” 南泱说这话时,神情十分严肃,偏偏耳朵还红得不得了,叫人看了不禁心生怜爱。 轻欢扑哧一笑,放下手里的东西,挪了挪位置,跪坐起来,把那乌黑的长发拂到南泱胸前,仔细撩开南泱脖子后面的裘毛领,将里面的碎雪细细扫出。 有一点雪已经融了,露出来的凝脂般的肌肤冻得有点发红。轻欢低头,在南泱后脖处轻轻呵一口热气。 “暖和点没?” 南泱脸颊都爬上了一丝红晕,也不答话,牵着轻欢的手让她坐回自己身边。 她不大想松开轻欢的手,于是直接用左手拿起筷子吃饭。 轻欢看南泱夹菜一直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了半天,轻欢才恍然大悟,师父用的原是左手。怪不得师父今日吃饭总有一种半身不遂的感觉…… 轻欢忍着笑,将南泱的手握得更紧,自己不停地帮南泱夹菜。 苍旻吃着吃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几个菜,怎么都甜丝丝的?” 薄雪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六个菜四个都偏甜。轻欢,你这么喜欢吃甜的?” 轻欢一笑,看了眼南泱:“师父觉得好吃吗?” “好。”南泱满意地点头,这菜确实合她心意。 轻欢笑意更深,自己从头到尾都没吃几口,光顾着给南泱夹菜: “那我以后常给师父做。” 第45章 南泱微微点头,沉默着专注于桌子上的菜。她十分有礼教地安静吃一盘甜藕,咀嚼间传来闷闷的咯嚓咯嚓声,像只……黑夜里偷食的老鼠。 轻欢一想到这个形容,就忍不住想笑。又摇摇头,师父怎么能像老鼠呢,这念头着实奇怪了些。 苍旻看着轻欢那要笑不笑的表情,颇好奇问道:“小美人想什么呢?” 轻欢瞥了一眼旁边面瘫着吃甜藕的南泱,忙摇摇头:“没有,没有。” 苍旻哦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们在这里呆多久?” “前辈想让我们呆多久?”轻欢回问。 “呆多久都可以,我这不是一个人在这里闲得慌么,呆久点陪陪我我也是不介意的。”苍旻挑眉一笑,“啊,亏不了你的,我堂堂昆仑的尊主,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你。” 南泱抬眼看了一眼轻欢那欣喜的表情,嘴里依旧吃着甜藕,不说话。 “师父……”轻欢转头,和南泱的目光对上。 “阿泱,你吃的和只老鼠一样。”苍旻面带嫌弃地看着南泱啃甜藕。 轻欢这下没忍住,笑了一声,看来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 “咳……”南泱咽下口中的食物,轻欢见了,掏出手帕,递给南泱。 南泱抬眼怔怔看了眼轻欢,接过手帕擦擦嘴,又看向苍旻:“住多久都可以。以往来这里也都是两三个月才回,这次也差不多罢。” “如此甚好,你我可叙叙旧情,这两个小辈也可以相互切磋。两三个月,这位小美人的伤也可恢复差不多了,到时候再回你那北罚去折腾。”苍旻笑眯眯地往碗里夹菜。 饭后,南泱拉着轻欢的手,想进屋里去说几句话,没成想被苍旻给截了下来。 “阿泱,我有话和你说,咱们进屋。小美人,去找我那逆徒玩玩罢,顺便下午的饭,也拜托你了。”苍旻拍拍南泱的肩,朝轻欢一笑。 轻欢松开南泱的手:“好,慢聊。”话落,便多看了南泱两眼,转身走了。 苍旻和南泱进到华胥境中,到南泱的屋子坐下。 苍旻打个颤:“阿泱,又不是不叫你和她见面了,你脸色能不冻死个人么?” 南泱抚了抚额,无言坐下。 “现在和你说正经的。”苍旻收敛了玩笑的神情,目光投向还没有整理的凌乱的床榻,“你们……在一起了?” “嗯?”南泱懵懵看苍旻一眼。 “她现在,在你身边充当一个什么角色?”苍旻换了个说法。 南泱低头,片刻,轻声道:“我的徒弟。” “就这样?”苍旻嗤笑,“那你这话可千万别给她听见。” “不……”南泱偏过头,看着苍旻,“我喜欢她。” “所以呢?她拼上了命跪在外面求着见你,合着小命差点丢掉,到头来在你这里,还就只是个喜欢的‘徒弟’?” “以后,我会娶她。”南泱正色道。 苍旻笑了笑:“阿泱,我认识你几十年了。你这种人啊,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呢也不是真的对什么事都冷,只是对什么事都看得淡。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大喜,没有大悲,我原以为,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什么事能让你去有什么情绪波动。可前些天,因为她,我看见你第一回露出那样的神情。” 南泱淡着表情,沉默。 “我们的命其实是很相似的。从出生开始就修道,在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一待就是上百年,不知道为了什么,不知道在做什么,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苍旻苦笑,“活了那么久,其实都和没有活一样。直到,遇见一个让你放在心上的人。” “……”南泱静静看着苍旻,等待下文。 “遇见她之前,有时候你去想啊,我昨天做了什么,前天做了什么,一个月前做了什么,想来竟都一模一样,竟没有一天是值得去记得的。……可遇见那个人之后,每一天都不一样,以前觉得,为什么我的寿命这么长,后来就觉得,幸好我的寿命这么长,不然,就活不到遇见她的这一天了。” “嗯。”南泱点头,看向自己左手腕内侧的伤疤。 “能有这么一个人多不容易,这一辈子,或许就这么一个了。阿泱,我有过那个放在心上的人,可我把她弄丢了。我们在一起三个月,这么短的日子,可我觉得比我这几百年都长了。” 苍旻顿了顿,笑着擦去眼角的一点泪,接着说:“所以,我这辈子都不愿忘记,可我这辈子的时间太长太长了。阿泱,珍惜每一天,你还有将近四百年的寿命,可她,她若是修不成,不过短短几十载,她便离你而去了。我失去过,所以明白。” “若是修不成……”南泱心里钝痛,手指慢慢收紧。 “你一定也能看出来,她眉眼情长,而修道,要无情无欲。她已有了欲.念,对你,对爱带来的欢愉。若是你这次拒绝彻底些,她或许可以放下,她做她的普通人,你做你的尊主。可现在你们在一起,她一定无法放下,无法做到看轻浮世之欢,所以注定了你们只得这几十年的命运。” “所以,到最后,我一定会看着她死去。”南泱咬着唇,定定看着苍旻。 “对。……但这样,你会立刻放弃吗?趁现在还陷得不深,长痛不如短痛,你会离开她吗?” 南泱目光坚定:“我不会放弃。即使只有这几十年,我也要她在我身边。” “……对了,阿泱,这就对了。这就是爱,你即使知道后果,也不会放弃。看来你是真的喜欢她,那么就好好珍惜她,珍惜这些时光,这会是你这一辈子最美好的回忆。” 苍旻笑得酸涩:“这就是长生的宿命,不是永世孤独,就是永世怀恋。” 南泱轻轻弯了弯唇角,目光投向一边。许久,轻声道:“你错了。如果到最后她真的在我心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她死了,我一定也会死。没有所谓的,永世。” “你这人啊,”苍旻无奈的笑笑,“一百多年不曾眷恋过什么,一旦有了牵挂,就很难放下了。你和她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她在你心里,早就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只是她先说出来,然后你后明白而已。” “苍旻,谢谢。”南泱真诚地看着苍旻,唇间含了一抹笑。 “好好爱她。”苍旻道。 “我明白。”南泱点点头,嗓音清透。 苍旻笑了笑:“走吧,出去找你家小美人去。我也去找我那逆徒……哎,世人都只道徒弟容易依恋师父,可做过师父的才了解,当师父的也很容易依恋徒弟。真是和养了个娃娃一样,恨不得捆身边把最好的都给她,这些年,要是没有薄雪这小崽子,我这日子要无聊的多。” 南泱低头一笑,不置可否,向外面走去。 苍旻跟着南泱走,才起身,眼睛不经意瞄到床沿,脸瞬间就黑了: “南泱!!!” 南泱莫名其妙转身,看着苍旻。 苍旻气得直哆嗦,指着那红檀木的床沿上砸出的一个大坑:“你们昨晚做了什么?!做了什么?!我的红檀木大床!我前几年才添置的红、檀、木、大、床!都还没睡过,你们才睡多久,就给我睡出这么一个坑来?!!” 南泱忽的想到昨晚,自己情动之时,一个没控制住,手落下时真气外泄…… 南泱耳朵瞬间就红了,只嗫嚅着:“别……别气,我给你赔……” “你赔?”苍旻就差尖叫出来了,一脸心碎地看着床,“这可是我亲自去中原费尽千辛万苦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运上昆仑的,你怎么赔?你这天杀的……” 原本在外面闲聊的薄雪和轻欢听见苍旻那差点破音的嗓门,都着急冲了进来,薄雪看她师父那张牙舞爪的样子,急忙上前拉住:“师父!有什么话好好说……” 轻欢挡在南泱前面,一脸被苍旻的表情吓到了的样子。 南泱在轻欢身后,心中不由注入丝丝暖意。她才注意到,上回除夕时轻欢还矮她一点,现在,已经和她一样高了,甚至还稍稍高出一点点。 “薄雪!你松开我,我已经忍这个闷鬼很久了,今天非和她打一架!”苍旻夸张地一脸愤怒,在薄雪阻拦下挣扎。 薄雪叹口气,只好稍稍松开苍旻。苍旻感觉到薄雪真不打算拦她了,一愣,随即恶狠狠给薄雪传腹语: “你给我抱死点,要是没拦住我让我下不来台,当心你的皮!” 薄雪吓得一抖,连忙把要冲过去打人的苍旻的腰死死抱在怀里,一副打死我也不松手的表情,赶紧和轻欢示意:“快快快,把尊上带出去。” 轻欢一头雾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拉了南泱转身利落走人。 还走在洞内走廊,南泱就回握紧了轻欢的手,拉住她。 轻欢停下来:“师父,怎么……” 南泱沉默着摇摇头,背抵着洞壁站着,抬眼看一眼轻欢,轻声道: “亲我一下。” 轻欢怔了怔,看着微微垂着头的南泱,洞内微暗的光线把南泱侧脸的弧线勾勒得极为柔和,额头光洁,鼻梁秀挺,清茶一般的浅褐色眼睛看着地面,好看的耳廓微微泛红。 “师父……”轻欢咬着唇笑了笑,“晚上的时候回屋亲,好不好?” 南泱淡淡地看轻欢一眼,也不回答,就那么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轻欢心里发毛。 南泱忽然向前一步,冰凉的手指搭上轻欢的脖子,凑上前轻轻在轻欢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吻,像一片雪花掉落唇间,清凉温柔。 轻欢扶住南泱的腰,柔和地笑,什么也不说,在南泱唇上回礼般轻轻咬了咬,又舔了舔,将南泱温柔抱进怀里,紧紧抱住。 第46章 “轻欢,”南泱被轻欢紧紧抱着,异常安心,闭上眼睛,想要就这么把全身都托付给她,“我的清白给了你,永远不要负我。” “师父,我永远都不负你。”轻欢将脸搁在南泱肩窝,轻轻磨蹭。 “之前,我一直在逃,累得你遭了许多苦,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南泱平淡的声音在耳边悠悠传来,语调似乎在说一件漠不关心的事情,内容却破天荒。 “师父,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爱了你七年,知道你喜欢发呆,知道你喜欢吃甜食,知道你每天习惯什么时辰睡什么时辰醒,知道你吃橘子要把上面的橘络全部剥干净,知道你开心时眼睛会弯但是不会笑,知道你生气时会眯眼睛,知道你紧张时眼睛会看地耳朵会泛红。我知道这么多,还能不知道你的性子,不知道你遇见这事的做法么?……我知道,所以我从来没有怪你。谁叫是我先爱上你,爱了你七年。” “……”南泱觉得心里有些揪疼,却不知为什么,只是愈发用力抱着轻欢的腰。 轻欢仰了仰头,唇角含着一抹笑:“我不是傻子,只是很多事情,我都记在心里,从来没有和你说过。现在有时间和你说,有很多很多时间,我很开心。……我小时候被抛弃,什么事情都记不大清,但我知道所有人都凌辱我,所有人都不要我,把我当街边一条狗。我后来明了事理,真是佩服那时候的我,幸好没脑子,不然不被折磨死,自己也要受不了自尽。” 轻欢顿了顿,在南泱肩上蹭了蹭眼角的泪:“所以呢,那么落魄那么狼狈的时候,被你都看了去,你也没有放任我死在那里。你带我回家,给我沐浴,为我穿衣服,给我起名字。我喜欢你总是不爱说话,却只对我耐心地讲很多;喜欢你不大搭理别人,看到我哭闹却抱着我哄。你知道的,一个人要是受了另一个人偏心的对待,便再也不会希望丢掉这份偏心。” “这么多年,累不累?”南泱轻声问道。 “有时候觉得真累啊,我渴望追上你,和你站在一个高度,比你更高,然后把你保护起来,就像你曾经保护我一样。可现实那么残忍,你长了我那么多岁,这距离远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消去。你想,我七岁的时候,你一百一十岁,我好不容易到了十七岁,你也长了十岁。我想保护你,我想所有的苦难都由我担下,可老天都不成全。……所以我能做的,就是把你,看得比我自己的命都重要。” “傻孩子……”南泱闷在轻欢的肩上,声音也闷闷的。终于,有一个人,想要给她依赖。 轻欢的声音带了一点点哽咽,却十分认真:“不管我活多少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在云端,我就追你到云端;你在地狱,我就随你入地狱。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在原地等你,直到你回来。” “……如果我不回来了呢?” 轻欢沉默了一下,然后异常坚决地一个字一个字道: “那就等到死。” 南泱只想,自己何其有幸,幸而在这五百年尚未到尽头时,遇见了这个人。 轻欢轻轻笑了笑,忽然放开南泱,拉住南泱的手,拂起一点袖子,看向南泱的眼睛:“这个疤……你还想瞒我?” 南泱叹口气,右手抚摸上左手腕:“无碍,不妨事的。” “你送了我许多东西,流玉,凤羽剑,还有……”轻欢摸了摸腰间,低头笑了笑。南泱知道那里搁着她的锦囊,耳朵不免一红。 “可我从来没有送过你什么。想来若是以后有一天咱们分隔两地,你都没有一件睹物思人的东西。”轻欢皱着眉,语气有点懊恼。 南泱摸摸轻欢的脑袋:“不必执着于外物。你看,这个疤,不就是烙在我手上了?……而且……我相信,我们不会分隔两地,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不是么?”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论生死。”轻欢握住南泱的手,像祈福一般握在胸前,低头轻轻吻了吻。 “说什么胡话,你若是死了,还怎么在我身边?”南泱笑了笑,捏捏轻欢的耳垂。 “我若是死了,一把火将我的尸骨烧了,骨灰你带在身边。”轻欢笑着回应。 “没个正经,闭嘴。”南泱推了推轻欢的脑门,转身就朝华胥境洞外走。 轻欢跟着蹭在一边,凑近了南泱的耳朵,悄声问道:“师父,我昨晚……烧得糊涂,下手……没个轻重,我晓得的。你……还疼不疼?” 南泱脸上都染了红晕,沉默半天,才极其浅淡地点点头。 “我去拿点药回来,晚上给你……咳……你别乱跑,省得我回来了到处找你。”轻欢捏住南泱的手,轻声嘱咐。 “我不乱跑,就和苍旻在外头下棋。”南泱回握了下轻欢的手,挺认真地回道。 “那就好,那我先走了。”轻欢笑笑,忙快步走开,很快地丢下一个背影。 南泱看着轻欢消失在视线中后,又出神地站了很久,才慢慢走回去。 轻欢拐了一个弯,走出南泱视线后,忙捂住鼻子,缓开控制住的真气。鼻血从指缝中流出,染红了轻欢的手掌。 轻欢被鼻血呛得咳几声,掏出手帕紧紧捂住鼻子。想是身体还未调理得当,真气相互冲撞,气血上涌。不是什么大事,她鼻子本就脆弱,爱流鼻血,但要是南泱看见了,肯定要担心。 她本就不能活得比南泱长了,更不能缩短这几十年的寿命。 轻欢摸出一瓶薄雪先前给她的稳定心神的药,往嘴里塞了几颗,缓了缓,鼻血才止住。 她先去昆仑的盥洗房将血迹清洗干净,才又去昆仑的药阁取药。在鸿飞阁她学过岐黄之术相关的课,药理多少懂一点,便依着自己的想法取了些固本培元的内服药和消肿的外敷药,在药阁的炼药房将内服药细心熬好,才用一个小黑罐子装了带回华胥境。 第47章 轻欢小心捧着装着药的黑罐子走在路上时,一辆顶大的马车在身边颠簸而过,摇摇晃晃朝华胥境的方向过去。她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逐渐远去的马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轻欢摇摇头,摸着尚有余温的药罐,轻笑一下继续走。 到华胥境洞口时,没有看到想象中师父和苍旻下棋的场景,倒是颇在意料之中的,看见了刚刚擦身而过的那辆马车停在那里,洞口好似围了一些人。 轻欢略有疑惑地上前,才绕过马车,还没看清面前的人,就被一个什么人冲过来狠狠一把抱住,手里的药罐都差点打翻。 “轻欢!!你还活着啊!”疏雨熟悉的娇俏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欣喜和撒娇,轻欢一手微微隔开她,一手稳稳保护着手里的药。 “你和云棠姐姐干嘛把我一个人丢在北罚,自己偷偷跑来昆仑?!害得我一番好找!”疏雨气哼哼地一推轻欢的肩,险些又把那药罐打翻,“就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所以我就来找你啦,喏,你的剑落在那里,我帮你带过来了。” 说着,疏雨将用绢布仔细包裹好的凤羽剑递给轻欢。 轻欢接过,飞疏雨一眼:“你就是在北罚呆无聊了罢,趁着这借口下山。” “没有……”疏雨挑眉笑笑。 云棠从后面走过来,将手搁在疏雨肩上:“轻欢,好透彻了么?” “师姐……你没回去么?怎么醒来没见你?” “我前几日本就回去了的,路上刚好碰见疏雨带着君桥来昆仑,就只好再跟她们走一趟……” “对,我本说要来昆仑,结果守山门的弟子不叫我下山,幸而碰见乱花谷的少谷主,帮了我一把,还将我一直送到这里。”疏雨笑得一脸崇拜,“……君桥姐姐人真的好温柔啊,会的也很多,有一堆的机甲小玩意儿……” “是挺好的,把你迷的,这么些天时时刻刻都赖在人家身边。”云棠眯眼笑了笑。 轻欢朝疏雨和云棠身后看了看,只看见站在一边的薄雪和苍旻聊着什么,并没看见君桥的身影,也没看见南泱。 想来应是在屋里。 轻欢正要进华胥境,云棠就拦下她:“师父不在里面,她和少谷主去北边山崖了。” 轻欢点点头,拿着药罐朝北边走去。 “轻欢……”疏雨想要跟过去,被云棠揪住后衣领一把拉回来。 “你还想去做什么?一会儿都离不开你君桥姐姐么?”云棠冷冷哼一声,狠狠松开疏雨的衣领,挥袖转身。 疏雨急忙拉住云棠:“云棠姐姐,我没有……” “松开。”云棠微微侧头,语气淡漠。 “你……你生什么气啊!”疏雨手足无措,对于云棠的变化急得直抓脑袋。 “你这两天,和我说了几句话?又和少谷主说了多少话?……你既然喜欢她,现在干嘛又拽着我。” “这……这你也要生气么?我不就贪玩了些,想拉着君桥姐姐和她玩那些好玩的机甲,多正常的事情!你也太无理取闹……” 云棠抽出被疏雨拉着的袖子,冷笑一声:“是,我无理取闹。那你,就别再和我说话了。” “我……”疏雨欲言又止,看着云棠拂袖离开,也暗自生起闷气。她堂堂一国的公主,以前在皇宫哪个不是好声好气围着哄着,因一时贪玩,来了北罚,这清苦日子她本想玩个两三年就回宫的,结果遇见了云棠,便也就搁下了那皇宫的富贵。想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何时想走便就拍拍屁股回宫去过那舒坦日子了,何必还天天过这寄人篱下的日子。随便一个比她年长的弟子她都要乖乖叫师兄师姐,隐了公主身份不说,很多地方都低人一等。 可即使这样,念着云棠,她也便没有什么怨言。 疏雨重重叹口气,她骨子里是有属于皇族的傲气的。有些话,她不会将自己放得太低去说。故此,有时候,她和云棠之间的矛盾,都是拖给时间去消磨的。 薄雪过来,拉着疏雨去其他地方玩。她俩倒是能玩到一块的性子,聊得也很开,扔下苍旻和云棠两个在华胥境。 轻欢端着装着药的黑罐子,朝北边走了许久,快到山崖边才看见了那两抹清丽的人影。 南泱一身裹纱白衣,站姿端正优雅,正看向山崖外。君桥在她身边站得很近,正偏着头和南泱说着什么。 轻欢停在面前的青松树后,静静看远处的两个人。她听不见她们在聊什么,只是想等她们聊完,好去接南泱回来,让她把药喝了。 手里原本滚烫的药罐在刚才的路上已变得温热,在她等候的时间里,又慢慢变凉。冰凉的陶罐像握在手里的一块冰,刺得她皮肤都有点疼。 远处,君桥似乎是站累了,在旁边的一块巨大岩石上清理出一块地方坐下,又朝南泱招了招手。南泱犹豫了一下,也走过去,坐在了君桥身边。 两个人挨得当真是,近极了。 “南泱尊主,你离开北罚怎的也不和我说一声,好歹我还在你的荣枯阁里住着,你和苍旻前辈一走,还真不怕我把你的荣枯阁给搬空了?”君桥唇角勾着浅浅笑意,隐在袖子里的手依旧在摩挲着那白玉面具玩。 “少谷主说笑了。”南泱淡淡回道。 “你可还记得试剑大会之前,我头一回去荣枯阁拜访你?那时看你和苍旻前辈煮茶下棋,兴致颇好,便不忍打搅你们的雅兴,有些事,我说过要延后和你说的。” 南泱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君桥:“少谷主便是为了此事上昆仑?” “一半一半。我本也该下北罚山回中原了,路上又碰见那个叫疏雨的小丫头,要来昆仑。我听说你也在昆仑,便一并捎了她过来。” “……那么所谓何事?” “很要紧的事……”君桥轻咳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暗黄色卷轴递给南泱,“乱花谷中搜查出焚天门的奸细,从奸细身上搜出画有门派相关的暗道地图,以及门派内部的一些机密……那人被抓后便自尽身亡,但我们推测,此类奸细必定不止乱花谷中独有。焚天门表面虽还被拒在郁水关之外,在东海其实也并不安分。他们这些年必定混了不少奸细在各大门派内部……” 南泱打开君桥递过来的卷轴,轻轻扫一眼便又合上还给她:“这东西牵扯乱花谷内部的机密,我不便查看。我相信少谷主说的话,过段日子,我回了北罚一定向掌门禀告。” “……南泱尊主还真是体贴……不过,事情……还不止这个。” “……”南泱扫君桥一眼,似乎已经预料到她要说什么。 “当年,因为皇族、北罚、乱花谷之间的一些关系,我们三者算是合作着对付了天隼教。你们帮助乱花谷入主中原,我爹自十分感激,多年来也未曾与北罚疏远关系……如今,焚天门再度崛起,已经害死了我娘,他们目的已十分明确,就是冲着我们两个门派还有皇族去的。现下,因乱花谷更加靠近东海,已受到了焚天门的报复,北罚是否也该居安思危?……况且我听说,早几年,你们的掌门也中了黄泉蛊。” 南泱明白君桥想要什么。焚天门的势力不断增大,明里暗里都对乱花谷造成了伤害,君桥这是想要再次和北罚联盟,不论是表面的干戈,还是暗地里的较量,都要拧成一股绳,才能最大程度地打击焚天门。 南泱弯了弯嘴角:“我知道。可少谷主何来如此心急?” 君桥一边把玩手里的面具,一边垂头笑笑:“这是早晚的事,不是么?……也罢,我也不怕把话和你挑明了说,我爹已中了黄泉蛊!” 南泱心里一跳,惊诧地看向君桥:“黄泉蛊……” “对,就是因为我爹发觉中了黄泉蛊,我们才察觉到奸细所在,”君桥咬了咬唇,顿了顿,继续道,“我们在想办法毁母蛊,但万一毁不成……我爹能活的日子不多,就这几个月了。他……驾鹤后,我便承袭谷主之位。届时谷主易人,必定有一场不小的风波,不管是乱花谷内部,还是外面看热闹的江湖人,都会欺我年轻,俱有动作。” 南泱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乱花谷居于中原霸主之位,多少江湖人都眼瞅着这肥肉,老谷主怕是命不久矣,谷主之位易人,君桥需要北罚的结盟来稳固自己的位置。 “此事我会和掌门说,少谷主安心。” 当年既然参与了那档子事,北罚就和乱花谷穿在了一根稻草上。面对焚天门,他们有必要再次结盟。至于君桥的这点私心,算是顺道满足了,也叫君桥继任谷主后,受了北罚的恩,日后也算是欠了北罚一份人情。 合作互利,没什么不好。况且,江湖门派之间皆是如此。 南泱和君桥谈论完相关事情后,天已渐渐黑了。 轻欢站了许久,一直在那里安静着等待,不曾离开一步,手里的药罐早已凉透。她看见远处那并排坐的两人终于起身,想迈出去一步,牵连全身僵硬地发出骨头的咯巴咯巴声。 南泱远远就认出了轻欢,眉头微皱,向轻欢走去。 “你怎么来了?来很久了吗?”南泱看了看轻欢手里的黑色陶罐,轻声问。 “没有……刚刚来,饭都做好了,看你们老不回来。”轻欢随口扯了个谎。 “你的伤没有痊愈,别总在外面呆着。……这是什么?” 轻欢抬了抬手里的药罐,柔声道:“给你的药,本想着你趁热喝,走过来的时候就凉了。我回去热一热你再喝。” 南泱点点头,那药罐看着挺沉的样子,她便帮轻欢拿了过来,陶罐表面冷冰冰的温度刺了一下她的手掌,不禁让她皱眉。 君桥手里一边玩那白玉面具,一边走过来:“幸会,我们见过的,上回在荣枯阁。” 轻欢朝君桥礼貌地点头:“幸会,少谷主。” 君桥眨眨眼,走到了南泱和轻欢前头。 轻欢咬了咬唇,跟着君桥后面往回走。南泱在她后面,走着走着,忽然悄悄拉住了她的手。 南泱用压得极低的声音道:“手这么凉,在外面冻得定不止那一会儿,你还不说实话?” 轻欢回握住南泱的手,又飞快松开,不让南泱拉她:“我的手凉,你不要牵我,当心冻着你自个儿。……我真没有呆很久,就等了一小会儿。” 南泱鼻腔里细细哼了一声,又紧紧拉住了轻欢的手:“你的手凉,能有这个罐子凉?……我手冰,你暖和,让我暖暖。” 轻欢笑了笑,悄悄捏住南泱的手,举到唇边轻轻亲了一下,又呵出些热气。 “我说过了,你的伤还没好,下回可不许在外面等这么久……还骗我说才来,年纪小小,怎么谎话信手拈来的……” “师父,你的话忽然好多,都不习惯了。”轻欢笑着打断南泱。 南泱耳廓红了,闭了嘴巴,再不多说一句。 第48章 南泱一行人走回华胥境时,天已黑透。 薄雪在华胥境洞外的空地上扫出一片干净地方,摆了一张大大的桌子,苍旻、云棠、疏雨都已落座。只是云棠和疏雨不同与往常,没有坐在一起,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疏雨本还苦着一张小脸,看见走在最前面的君桥,瞬间就笑开了:“君桥姐姐,你们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 轻欢打过招呼后,直接越过饭桌,去帮着薄雪端菜。南泱则找了个座位坐下。 君桥朝疏雨笑了笑,顺道就坐到疏雨旁边的位子上:“去讲一些重要的事,你一定没有兴趣听的。” “你说我没兴趣听,那我就该是没兴趣听了。”疏雨乖乖地笑,唇边酒窝深陷,可爱得紧。 君桥抬手拍了拍疏雨的脑袋:“你这鬼灵精,没事又冲我笑成这样,又有什么想玩的?” “没有……我就是,觉得姐姐很亲切,想和姐姐多说两句话。”疏雨耸耸鼻子,一双圆润长睫的眼眸一眨一眨的。 云棠忽然沉默着起身,朝华胥境洞内走去。 听到动静,疏雨转过头,安静地看着云棠离开的背影。 轻欢正端着一盘菜出来,看见云棠,疑惑地截住她:“师姐,你不吃饭么?” “……没什么食欲。和你来说一声,华胥境住不下这么多人,我去昆仑的客房了,明日有空再找你。”云棠勉强地扯扯嘴角,垂着眉眼转身就走。 轻欢拉住云棠:“师姐,好歹吃个饭啊,而且,你就一个人走么?不等等疏雨?” “她不需要我等。”云棠皱着眉,闭了闭眼睛,“这些天忙你的事情,北罚昆仑来回跑,我一直都没好好休息,有点乏。” “实在对不住啊,师姐。那你快回客房休憩吧。”轻欢不知道疏雨和云棠又闹了什么矛盾,只好叫云棠去休息。看着云棠离开后,轻欢将这最后一盘菜端上桌。 南泱瞥轻欢一眼,轻欢看懂南泱的暗示,低头笑了笑,坐到南泱身边。 南泱拿起筷子,环视饭桌一圈,淡淡问道:“云棠呢?” “师姐说她乏了,先回客房休息了。”轻欢看疏雨一眼。 “……”疏雨低着头不说话,沉默着吃饭。 苍旻扒着指头道:“我这华胥境百十年来没什么人,如今人竟一下这么多了。幸好还有一间闲置的客房,可以住两个人,就是只有一张床。这位少谷主,看看您愿不愿意和这个叫疏雨的小姑娘挤一挤……” “前辈当我多娇贵呢?”君桥温和笑笑,“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都是女子,我和疏雨也算熟识,有何不可?” “唔……”疏雨嘴里塞着饭,模模糊糊也答应了。 轻欢往南泱碗里夹了些菜,抿唇,她似乎知道云棠师姐为什么生气了。 饭后,轻欢和南泱道:“我去看看师姐,药在那边的炉架上已经热好了,师父先喝了,记得不要睡,等我回来。” 南泱点头应下,站在原地目送轻欢离开。 君桥走过来,顺着南泱的目光看了看,轻笑:“你倒还真关心你这小徒弟,在这里一直看,是怕她走夜路摔倒?” “没有……”南泱唇角勾了勾,看了看君桥,“少谷主不是喜欢我煮的茶?这便过来,一起煮些茶却寒吧。” “你我认识时间也不算短,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朋友,你何故要一直与我这么客套?”君桥跟着南泱,走到树下的炉架边。 “习惯罢了。少谷主觉得怎样不算客套?”南泱盘膝坐下,取下炉架上的药罐,目光落在药罐里面的药上。 君桥沉默片刻,手摸上腰间挂着的白玉面具,声音极轻:“你可直接唤我名字……” “君桥。”南泱的眼睛都不曾看君桥,似是无心地淡淡接道。 南泱正摆弄手里的药罐子,低垂的脸有着优美的弧线。一身白衣将她衬得风华绝代,如空谷幽兰,山涧明溪;又如黑夜里开出的唯一一朵晶莹白莲,吐露着不易为人察觉的缕缕暗香,身后铺开的雪白衣摆如张开的花瓣,映得黑夜都亮了几分,让人不知不觉便深陷在这令人沉沦的美景中,无法自拔。 君桥咬着唇,眼睛看向炉架,眸子里有不可名状的光在悦动。她喃喃自语: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 轻欢找到云棠时,云棠正高高坐在房顶上发呆。 “师姐,不是乏了?在这里坐着干什么?”轻欢调笑道,坐到云棠身边。 “……明知故问。”云棠听轻欢的语气,就大约晓得她知道了什么。 轻欢抚了抚衣摆上的雪,道:“师姐不嫌冷么?晚上一个人睡,可也没个给你暖被窝的,在这里冻坏了可就不好了。” 云棠愣了愣:“疏雨……不来客房睡么……” “华胥境正好有个闲置的房间,今晚,疏雨便和少谷主一起挤一张床了。”轻欢眯着眼睛仔细看云棠的表情。 “一张床……呵……”云棠嗓音忽的沉甸甸的。 “师姐。”轻欢将手放在云棠肩上。 “……天晚了,再晚些就不好回去了,你先回华胥境吧。”云棠揉了揉眼睛,看起来十分疲倦的样子。 “师姐,别生气,疏雨就是年纪小……” “她只比你小一岁。”云棠打断轻欢,“我们之间,本就复杂,未来也非常渺茫。我清楚,她的年纪到了,就该回皇宫去,接受皇帝的赐婚。……很多事情,都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 “师姐的意思……” “……如果这段路本就不好走,两个人还不能齐心的话,还走什么呢。”云棠苦笑。 “师姐,这话不能如此轻易说出。疏雨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总是看她喜欢去到处招惹人,但那不是她原本的意图。她很多时候,都是想看你为她吃醋的样子,她喜欢看你在乎她。” “轻欢,这些东西,我要听她自己说。但她因着她那皇家人不同的身份,总也不会说。”云棠长叹一声,“……她喜欢玩闹,我便都由着她去了。可永无止境的包容就换来她愈加轻薄的放肆,叫我如何……罢了,我明早便回北罚,门派中还有许多事务等我处理。” “师姐,疏雨是个很好的人,别放弃她。”轻欢拍了怕云棠的肩。她明白,云棠是太在乎疏雨了,才会萌生许多患得患失的念头。等她冷静下来,才又发现还是离不开。 第49章 “我明白,我只是……”云棠顿住,将脸埋入手掌。 “我懂,师姐。你好好休息,明早我来送你。” “不必,我怕是走得很早。你快些回去吧,都已经到就寝的时候了。”云棠看了看天,轻轻道。 轻欢点点头,和云棠道别。 云棠独自一人坐在高高的房顶上,嘴唇严肃地紧紧抿着,搁在腿上的手缓缓攥成一个拳头,目光忽的转向华胥境所在的方向,幽幽叹口气。 南泱想着轻欢说的,不要睡,等她回来。便和君桥一直坐在树下煮茶,手里的药罐慢慢温了,她拈起盖子,一股清凉气息钻入鼻尖,像是加了调和味道的薄荷草。 南泱小小抿了一口,里面有股甜腻腻的味道,想是加了不少的蜂蜜进去,牢牢掩住了其他药材的苦涩。她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慢慢喝那药。 君桥在她对面坐着,手支着脑袋,眼皮都要打架了,目光紧紧看着炉架上的茶,明明那茶面都已经咕噜噜冒泡了,南泱还是不紧不慢,一点都没有要把茶舀出来的样子。 “你若是困了,就回去歇息罢。”南泱淡淡道。 君桥思虑片刻,道:“也好,你也早点睡。” 君桥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起身慢吞吞走回华胥境。 她走后没多久,轻欢便回来了。南泱起身,朝轻欢走过去,拉住她的手。 “去了这么久,外面天寒,仔细冻着。” “师父,你还真没睡啊。”轻欢拉着南泱,朝里面走,“天晚了,以后要是这么晚了,就不要等我了。” 南泱不作声,只静静地看轻欢。 二人进了屋里,床上还是乱糟糟的。轻欢放开南泱,去整理床铺,长长的头发垂在她身后,将她匀称好看的身姿衬得若隐若现,她微微弯腰的动作,让她的长发铺散在背上,显得柔顺极了。 南泱站在一边安静地看,片刻,悠悠开口:“有个人在身边,可以相互牵挂的感觉,原来这样令人欢喜。怪不得世人都愿沉溺于男女之情。” “一个人活着的话,有时候会很无聊,无聊的时候也不晓得做什么。可有一个心上人,无聊的时候,还会想想她,时间也就不那么难熬了。”轻欢轻笑着回应。她铺床的动作忽然顿住,眼睛微微睁大,看着床铺上那一点鲜红的印迹。 那是昨晚…… “师父……疼不疼?”轻欢回头,目光浅浅淡淡,唯恐稍稍用力去看那女子,就会将她的柔弱折损。 南泱顿时明白她说什么,脸上一红,半合上眼睛:“还好。” “……来,躺上来,我给你涂一点外伤药。” 南泱咬着唇,慢慢上床斜靠在床头:“刚刚不是喝了药么。” “那是调和内息的,你那里还……应该……肿着……”轻欢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她自己的脸也红了大半,从袖口摸出白日里从药阁带回的药膏,在手里不安地摩挲。 “嗯。”南泱轻轻应一声,自己慢慢解开衣带,褪去外袍,只剩一身亵衣。 南泱忽然不敢继续,飞快看一眼轻欢,轻声道:“你把药给我罢,我自己来。” 轻欢浅笑一声:“师父,知道该涂哪里么?” “你……放肆。”南泱皱眉,瞪了一眼轻欢。但她脸上偏偏还带了抹不去的红晕,倒使那眼神看起来有几分娇嗔。 …… …… …… …… …… 她忽的一下从南泱身上起来,有点踉跄地跑出去,跑到华胥境外面得雪地里,直接仰面倒在上面。 轻欢右手抓了一把旁边的雪,紧紧握在手里,感受着那雪凝成一个冰块,然后慢慢化成水。冰凉的触觉让她渐渐平息下来。 她觉得她都能忍得吐出一口血来。 但师父疼,她一点点都舍不得师父疼,她倒是宁愿自己憋得吐血。 南泱顾不得一片凌乱,随意穿了衣服裹了外袍,跟着轻欢出来。 她看见轻欢躺在雪地里,慢慢走上前,蹲下,心疼地伸出手去,帮轻欢将脸上的碎雪拂去,轻声道:“你何必忍得这么辛苦……” “师父,”轻欢飞快打断南泱,握住南泱的手,“没有,我没有,别担心。” “……地上凉,别躺着。” “师父,我爱你。”轻欢握着南泱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吻。她的眼睛闭上,觉得眼角有点酸,她实在太爱这个女子了,爱到不仅仅感到欢愉,还感受到了疼。 “……”南泱内敛地轻轻勾了勾唇角,沉默着看轻欢,目光深邃。 轻欢睁眼,看着黑夜里那张美好如仙人的面庞,声音悠长:“若是有危险到来的那一日,我愿意为你而死。” “……”南泱认真地和轻欢对视,露出一个极浅极淡的笑。 第50章 南泱一行人在昆仑山上安安稳稳地呆了几天。疏雨在听轻欢说云棠回北罚山后,神情恍惚了一阵子,最后还是熬不住地一个人跑回北罚去追云棠了。 君桥也不急,陪着南泱在昆仑山上过了几天的清闲日子。直到无己、无功和无名一起来催她回中原,她才磨磨蹭蹭地准备马车。 轻欢和南泱站在一边,准备送君桥一段路。君桥看了看马车周围站着的三个护卫,幽幽叹口气,又转眼看了看华胥境,忽然对南泱道: “南泱,整日在这种地方多无趣,要不要这一回随我去中原一趟?” 南泱思虑片刻,转头问身边的轻欢:“你想不想去?” 轻欢挑眉,原本只是想着在这里呆上一两个月,和师父过过温存日子就回北罚的,现在君桥这看似突然的一个提议,倒是让她内心有些激动起来。她有记忆起就总是在天寒地冻的地方,进了北罚的这十年更是连北罚的山门都没下过。 她若是经历了世间沧桑的老人,后半辈子待在北罚这种隐秘的地方养老倒是不错,可她还这么年轻,拥有这十年来修习的一身高强武艺,怎会不想去热闹的江湖走一遭?现下……她身体恢复得很好,而且她很愿意去江湖瞧瞧,尤其是繁华人多的中原,更是吸引人。 “我想去,师父。”轻欢笑道。 “我知道你该是喜欢这些地方的,这回既然下了北罚山,便去中原一遭罢,想来也费不了什么时间。”南泱对着轻欢浅浅一笑,她本是喜爱清静的,不过,和喜欢的人去游历风景,应该是会比在这个山洞傻傻呆几个月强。 君桥脸上也开心:“如此甚好,我这回中原路上也有伴。既然北罚与乱花如此亲近,我作为少谷主,也该是请南泱尊主去谷里坐一坐的。” “去一趟乱花谷也好,待我修书一封,向师尊禀明行程,这就出发罢。” 南泱取了纸笔,将事情前后写清楚,飞鸽传了出去。现在试剑大会应该快到收尾时候了,师尊也应该有时间来处理焚天门与乱花谷之事,其余事情都有喻修师兄来辅助师尊,她离开北罚一段时间,想来应是没有大碍的。 苍旻斜靠在华胥境洞口,一边嗑手里的瓜子一边啧几声:“这还没热闹几天,一下又都走光咯。阿泱,你我一别,又不知该是多少年,践行怎能无酒?薄雪!” 华胥境里茶和酒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薄雪叹口气,搬出来几罐子酒,给几人都满上杯。 苍旻扔掉瓜子,双手执酒,神情去了几分不正经:“今次一别,唯望安好。” “安好。”南泱向苍旻一敬,饮下手中的酒, 世事难料,世间百态曲折,唯有安好无忧,最是简单,也最是难得。 “阿泱,我这一世,难有交心的人。你我的情谊,无需多言,日后不论何时,你都是我的挚友。不论何事,我苍旻都愿意为你这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你我相识几十余载,多说这些做什么?”南泱勾唇一笑,递还酒杯。 苍旻红着眼睛笑了笑:“分别么,难免感慨。念在你我多年情分,那张红檀木的大床,我就不叫你赔了。照顾好自己,你这闷葫芦,平时别那么无趣,闷坏了身边的人。” “我晓得的。”南泱轻声应道。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我就不送了,走好。”苍旻拱了拱手,拂袖走回华胥境洞口,在门口坐下,自斟自饮起来。 南泱、轻欢和君桥一同上了马车,最后留恋地朝华胥境看一眼。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就是苍旻最后叮嘱她的,怜取眼前人。 三人同坐一马车,无己、无功和无名在马车后骑马相随。 南泱淡淡地看着马车窗外的景色,似乎在出神。君桥和轻欢倒是闲聊起来。 “我第一回碰见南泱尊主,还是在我只有一丁点儿大的时候,”君桥轻笑着慢慢道,“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要老了,你看她,还是这个样子,真叫人心里觉得不公平。” 轻欢回忆起儿时,也笑起来:“是啊,我第一回见师父,才只有七岁而已。真想不到,过上个十年八年的,我都生了白发,她还是这模样的情形。” “你怎能和常人相比?你是修道人,修道人都长寿。” “我和其他人不一样,”轻欢摇摇头,眉头微敛,“从小我的资质就差,大约是不适合修道。日后最多最多,也就是武功胜人一筹,至于寿命么……” “不会啊,我见你骨骼清奇,上一辈也当是习武的好手。你若是修道习武上差人一等,应该是后天其他原因造成。”君桥肯定地点点头。 “少谷主这是……什么意思?” “我对这方面懂得不是很多,但我大概能猜出,你儿时应是受了什么致命的重创,毁了原本的资质,才致使你根基毁坏。” “……我幼时……罢了,我自个儿都记不清了。可我也从未听师父说起过。”轻欢皱眉想了想,看了眼身边的南泱,“师父?” 南泱嗯了一声,忽的回神,怔怔看了看轻欢:“怎么了?” “……没事,你走神想什么呢?”轻欢笑道。 南泱沉默片刻,又回想半晌,道:“我当真,十分无趣么?” 轻欢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适才道别之时,苍旻曾说了一句“你这闷葫芦,平时别那么无趣,闷坏了身边的人”,不禁一笑。原来师父想这个问题想了这么久。 君桥的唇角憋了笑:“对,是很无趣。” “且是,无趣极了。”轻欢笑着补充。 南泱一怔,很是严肃地低了头沉思,半晌,才抬眼看向轻欢:“我要怎么做,才会有趣些?” “你现在就挺好的啊,你原本就是这个冷清样子,无趣是你的特色。”轻欢笑道。 南泱转头看向窗外,喃喃轻声道:“我怕你嫌我闷。” “不闷,你要是忽然话多起来,我才会不习惯。”轻欢悄悄在背后拉住了南泱的手,轻轻捏了捏。 第51章 君桥、南泱和轻欢三人乘坐马车行了三天,方入了关门进入中原。 乱花谷在中原偏南的位置,还得要行上一阵子才得到乱花谷,马车上的存粮已差不多耗尽,她们决定在这座名为中阳的城里休整休整。反正预备也是一路走一路逛,这城里看起来也是十分的热闹繁荣,待上一两天也未有不妥。 轻欢第一回看见这么多的风景和人物,一时间全部注意力都被外面花花绿绿的吸引了去,马车才停在客栈,她面上就已露出迫不及待要去外面转转的表情。 南泱眉眼弯了弯,里头含着笑意,但只是沉默着低头喝茶。 君桥在柜台处和店家交谈:“……挑些好饭好菜上来,再捡几间上房,打扫干净。” “好咧,姑娘,不知是要几间房?”店家把那算盘拨拉得噼啪噼啪响。 君桥看了看一旁喝茶的南泱和左顾右盼的轻欢,想了想,道:“三间。” “好咧,好咧,姑娘请坐。” “不急,我且问你,近来中阳城内可有什么有趣的活动,譬如花灯会之类的?……我们途经此处,想要消遣消遣。” 店家憨憨一笑:“花灯会那什么的,近来是没有。可今晚我倒是听别人说起浮玉楼……哎罢了罢了,你们几个姑娘家的,知道这个也没甚用处。” “说来听听?”君桥饶有兴趣地斜靠在柜台边,一副要和店家长谈大论的架势。 “浮玉楼啊,姑娘也不曾听说?我们中阳城也算是互通中原和北疆的要塞之城,这城中多少商贾店铺呢,所有酒楼饭店,可就数这浮玉楼最有名。可那都是男人们爱去的地方,喝喝花酒什么的……姑娘可懂了?……嘿嘿,姑娘几人可都生得花容月貌,可就别往那些江湖人杂的地方去了。” “我方才听你说,浮玉楼今晚怎的了?” “哎嘿,说起这个,就要谈到前些日子城里才来的一个风云人物,也不知谁门谁派的,出手可阔绰着,才来中阳城两天,就把浮玉楼整个楼包了下来,这几天呐,浮玉楼都是朝所有江湖人免单的。所有钱呢都由那位爷掏了,那位爷就坐在浮玉楼里,挂个珠帘,没事就找侠士去聊聊天,想是钱多了烧得慌。”店家啧啧叹几声。 “有意思……吸引众人去那个地方,这人是想要知道些什么……”君桥笑了笑,打赏了店家一些银钱。 无己从外头探查回来,脸色不太对,他和君桥使个眼色走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少谷主,我们三个刚刚碰见了焚天门的人……以前交过手,我认得的,适才在城门处又过了几招,叫他逃了,在城东南追丢了。” “城东南?……城东南都有什么地方?” “地方很多,中阳城本就繁华,那个角落是商贾繁多之处,人群杂乱……” “可有一个叫浮玉楼的地方?” 无己颔首:“少谷主怎知的?没错,中阳最大的花楼浮玉楼也在那里。” 君桥思忖片刻,居然在此处又遇见焚天门的人,一切好似都有些巧合,看来焚天门若不是恰好路过,便是和那浮玉楼有些关系。 须臾,君桥遣退了无己,回到桌边坐下,饭菜已都上齐。 她沉吟片刻,道:“还有大半天的时间,我晓得你们也不清楚哪里去玩的,适才听店家介绍了个好地方,咱们今晚就去那里转转,可好?” 轻欢笑道:“什么地方?能玩什么?” “好地方,能玩的多了,”君桥抿嘴一笑,“不过江湖险恶,人多易生事,咱们最好是……换身装扮。” “都听你的。”轻欢点头。 “好,吃完饭,我便差人送衣物上楼,你们换了衣服,便下来同我一起去罢。” “师父,也去么?” 南泱抬头,怔怔看轻欢一眼。 “她必须得去,那个好地方,她这辈子都没去过,这次一定要去一回。况且,万一出了什么事呢……她这尊主在,咱们也好应付不是?”君桥挑眉笑。 “……嗯。”南泱淡淡应一声。 君桥定了三间房,意料之中。 轻欢回了自己的房间,见衣物已在床上摆好,不禁感叹君桥的手下办事效率。她心情有些激动,上前拎起那浅蓝色长衫抖开,上下扫一眼。 居然是一身男装。 轻欢转念一想,君桥刚刚说的话,那意思不就是暗喻了要换男装么。她还从未尝试过这样的装扮,一时新奇的很,两三下就换到身上。她又拆了头发,挽了个男子发髻,在镜子前仔细看过去。 这模样,有些太小白脸了吧……尤其是额心的朱砂痣,还有略微上扬的眼尾,衬得面容更加娇媚,哪里像个男人……男人有这么漂亮的么? 轻欢整了整身上的衣袍,前后看了看,其实倒也罢了,大约看看,还以为是个长得清秀的年轻男子。她脑袋瓜一转,不知道师父穿男装…… 轻欢捂嘴笑了笑,迫不及待地出了门,无功便在门口守着,看见轻欢出来,做了个手势:“姑娘请下楼,门口马车已备好,少谷主和尊主皆已在那里等候。” 轻欢下了楼,果真看见一顶华丽的马车候在门口,她上了马车,一撩开帘子,便看见一个青衣男子和一个白衣男子面对面坐在里面,正说着什么。 不消说的,那便是男装打扮的君桥和南泱。 君桥穿男装着实温润极了,手里还捏了柄素面的扇子,在掌心有节奏地轻轻敲打。南泱听见动静,转头看她。 这个人,生得真是风华绝代,好看至极。有那么一瞬间,轻欢觉得,若南泱生成了男子,她也必定会爱上她。 一头青丝只松松在脑后以一条白玉带一扎,长发的发尾轻略坠在肩上的白衣处。素雅的男装白衣穿在她的身上,显得更加沉稳大气,精致迷人。她常年养成的良好礼教让她的一举一动都溢满了儒雅,清冷眉眼间的疏离惹得人更加想要去接近她,了解她。 南泱有些不自在地垂头摆弄了下衣带,看见轻欢还愣在那里,便伸出手去:“还不进来坐下?” 轻欢如梦初醒,抓住南泱递过来的手,一个使力进了马车,坐在南泱身旁。 “轻欢穿男装真是俊,我若不知道你是女子,便一定要倾慕于你。”君桥打趣道。 “少谷主说笑。”轻欢有点羞涩地低了低头。 南泱偏头看轻欢一眼,悠悠道:“是比子趁那些男子俊得多。” “其实不是俊,你看你师父,男装虽好看,却太素了些。你呢,女装美艳,男装愈发得漂亮,现在那些小姑娘不都喜欢你这副祸水长相的?你且等着吧,一会儿人多了,有的是姑娘缠你。”君桥笑道。 第52章 “莫要再笑话我了。”轻欢浅笑着摇摇头。 “这可不是笑话,”君桥抖开手里的素面折扇,在手里来回把玩着,“不过,倒是有件比这个更要紧的事,要嘱咐你们。……此行除了消遣,还需多多留意那里的人。” 君桥将她先前听闻和猜测说给南泱和轻欢听。 “这事绝不简单。焚天门已悄悄遣人进入中原日久,现下正渐渐向北疆逼近,浮玉楼中出手阔绰之人或许和焚天门脱不了干系。中阳城是连接北疆和中原的要塞,人流量多且杂,在这里自然可探听到不少消息。”君桥慢慢道。 “如此,便要在那里多打听一下那些人的来头。”南泱沉吟片刻,又道:“你方才说的,浮玉楼,我们便是去那里?是做什么的?” “吃饭享乐的地方,你去了便知。”君桥勾唇一笑。 马车行进了中阳城东南角,又走一会儿,才在一处装潢富贵华丽的地方停下。已是下午时候,浮玉楼门口站了不少招揽客人的女子,俱都美貌娇媚,声软娇酥,勾得路过的人魂都能丢进去。 君桥先下车,轻欢后下,然后将南泱扶了下来。 门口一位身着红衣的年轻女子很有眼色地靠拢过来,看着这三个衣着华贵的秀气公子哥,脸上都能笑出一朵花来:“哎哟三位公子,一看就是朝我们浮玉楼来的啊,快些进来坐着,奴家好给三位安排安排。” 南泱环顾四周,霎时便明白这是什么地方,偏偏那红衣女子还不停要去握她的胳膊,她冷冷瞥那女子一眼,那女子便一愣,鼻子里哼一声不知好歹,又扭脸去抓旁边蓝衣的轻欢。 轻欢惊了一下,又很是好奇地盯着面前涂脂抹粉的女子看,仍由她抱着自己的胳膊:“这位姐姐,生得好漂亮。” “这位小公子嘴可真甜,这姐姐叫得我哟,心里舒坦的很!”红衣女将手里的帕子轻飘飘往轻欢脸上勾人地一扫,“瞧你这唇红齿白的俊模样,姐姐一定给你找我们楼里最美的姑娘。” 君桥嘴角憋着笑,暗道一声,还是说中了罢。她掏出些银钱:“别磨嘴皮子了,找间上好的厢房,上些好酒好菜。” 红衣女接过钱笑着将她三人引入浮玉楼。浮玉楼内十分宽阔,装饰也华贵至极,红帐流苏将主厅隔开,红帐上还用金线绣了富贵的牡丹金凤。厅中模糊点着什么熏香,让人心神舒缓。虽是烟花酒肉之地,主厅却还是规规矩矩,并无有伤风雅的事。 转了个拐角,轻欢看见厢房门口的装饰上蹲了一只像老虎的铁铸兽,身后的尾巴却好似牛,不禁好奇问道:“这老虎长得好奇怪,怎么在这里摆着?” 君桥一笑:“这可不是老虎,你没瞧见它身后长了牛尾么?南次二经中曾记载:‘又东五百里,曰浮玉之山,北望具区,东望诸毗。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为彘。’这东西的名字,叫彘。” “这位公子懂得可真多啊,我们这浮玉楼呢,取名就是从那古书中的浮玉山取的。这个兽传说在浮玉山里独有,我们掌柜就做了这玩意儿摆在楼里。而且楼里的建筑也是依照那书里记载的建设的,北边修了口湖,就名叫太湖。太湖上有楼阁,名为太湖阁,留给最尊贵的客人。”红衣女带着君桥三人到了厢房,引她们进去:“公子,就这里吧?你们应该也晓得的,全部钱费免付,酒菜稍候,一会儿就有服侍的姑娘过来啦。” 君桥又给红衣女递了些小费,红衣女更加高兴,满足地出了门。 “刚刚听她所说,那神秘的人应该就在太湖阁中了。我们先不急,且在这里吃着喝着,先从那些花楼女子口中多套些话出来。无己三人就在周围,我已下了口谕,你们二人的命令,他们也听的。”君桥将扇子随意搁在桌子上,手里不知又从哪里摸出那个白玉面具摩挲把玩。 “你从未说过,浮玉楼是这等淫.乱场所。”南泱眯着眼瞧君桥。 “你也不用脑子想想,那个人都聪明得明白要到这种地方广招江湖人打听消息,你还不晓得这种地方得消息灵通之快么?”君桥笑着摇头,又起身朝外走:“我先出去一趟,有些事要安排。” 君桥才出去,那红衣女就又折了回来,身后领了五六个貌美女子,俱都轻衫薄纱,神色妖媚撩人。 “青衣的公子走了,这几个姐妹就任由二位公子挑选了,看中哪个就挑哪个啊。”红衣女目光一闪一闪,笑得颇有深意。 轻欢想起君桥说过的话,脑子一转,笑道:“这几位姐姐,不知哪个是最受客人欢迎的?” 一个黄衫女子娇笑着走出,福了福身:“奴家端溪,承蒙多人青眼相加。公子可是需要点奴家?” “这个蓝衣的小公子还真是聪明呢,”红衣女捂着嘴笑几声,“还晓得服饰过人多的女子做起事来得心应手,端溪,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平日哪里见得到长得这么俊俏的公子,还不快过去。” 端溪巧笑着走过去,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掠过轻欢的侧脸,笑得风情万种,一个侧身坐到轻欢怀里,搂住她的脖子。 红衣女又笑着朝沉默已久的南泱蹭过去:“这位白衣的公子……” “滚。”南泱搁下茶杯,周身荡出一身真气,冷冷淡淡看向红衣女。 红衣女打个哆嗦,鼻腔里哼一声:“早就看出你是个不懂风情的,装模作样跑到花楼里来摆脸给谁看?姑娘们,咱们走。” 端溪和轻欢挨得极近,吐息仿佛都能交缠到一起,她柔软指尖在轻欢脸上来回轻触,神情迷醉:“公子生得比我们楼里的姑娘都好看……” 轻欢忙按住端溪的手,脸红了大半,尴尬地看一眼一旁气息愈发沉郁的南泱,将端溪七手八脚地推开:“端溪姑娘先坐,坐……” 端溪娇嗔一声:“你推奴家做什么?不喜欢奴家抱你么……”说着又扭着腰要抱轻欢,两个人推推搡搡,缠成一团。 南泱将手里的茶碗重重摔到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茶水溅出来洒到桌子上,惹得端溪和轻欢同时看向她。 “茶水凉了,去换一杯。”南泱清冷嗓音响起,将茶杯推过去一点。 端溪嗤笑一声,也只得依了她,起身去给南泱换茶。 轻欢有些担心地在桌下去拉南泱的手,却抓了个空,被南泱飞快地闪开了。 第53章 南泱只是面不改色地去拿端溪新倒好的茶水,抬眼睨一下端溪,淡淡道:“姑娘先在一边坐下罢,有些事还想问问你。” 端溪笑得妩媚,依着南泱的话在一边坐下:“这位白衣的公子好似不太待见奴家,比起我们浮玉楼里的漂亮姑娘,公子倒似乎对这位漂亮的小公子比较上心呢。” “……”南泱沉默着喝手里的茶,眼睛浅浅放在飘着茶叶的茶面。 轻欢忙接过端溪的话:“没有的事,端溪姑娘,在下确实有些事想要问你,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一聊?” “你们是奴家的客人,你要问,奴家自然是要答的。” “北面太湖阁上,现下待着的是否为那包下整个浮玉楼的人?你可见过他?” 端溪闻言一愣,随即懒洋洋地手支在桌子上撑着脑袋,再开口话语中已用我代替了奴家:“是的,我见过。不过,不是‘他’,是‘他们’。” 轻欢和南泱对视一眼,继续问:“他们有多少人?都是什么模样?” “我只在他们刚刚进来时见过一面,领头的是个戴黑色斗笠的男子,应是那些人的主子,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后头还跟着一个挎刀的健壮男子,还有一个穿着苗族衣服的女人。” “只有这三人吗?”南泱淡淡问道。 “还有些随从,穿着都一样的。”端溪那柔软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眉骨,饶有兴趣地看着轻欢,“你们问这个做什么?那些人你们认识?” “……他们都和往来的侠士聊些什么?你知道么?”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们在太湖阁上安顿下来后便遣散了所有的姐妹,只接待去交谈的江湖人士。” 南泱看了轻欢一眼,轻欢会意,站起身走出去,对着空气低低喊一声:“无己!” 无己不知从哪里瞬间就冒了出来,恭敬垂头站立:“姑娘何事?” “少谷主是不是去太湖阁了?” 无己正要答话,旁边就被人插了一嘴:“谁说我去太湖阁了?” 君桥摇着素面的扇子,笑吟吟地从旁边得楼梯上来,停在轻欢面前,斜眼看了一眼屋里,道:“我没进去,只是在外面转了转。” 须臾,君桥又压低了声音对轻欢耳语:“我见了太湖阁外的侍卫,应是焚天门的人无疑。并且,我还听说了件事情,这些天进入太湖阁的人,出来后精神都有些恍惚,记忆竟模模糊糊不记得自己进去后说过什么。如此这样的人多了,今天倒是没什么人去太湖阁。里头有些蹊跷,我们得去一趟。” “若真是焚天门的人,这么一去岂不是……”轻欢惊道。 “我多年搜捕闻惊雷,今次看来他很可能就在太湖阁中,且并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如果事情处理妥帖,便可在这里杀了他,如此不是免却许多麻烦?虽然不知他在这里做些什么,想知道什么,但这机会实在难得。以防万一,一会儿我带着无己三人由正面进入太湖阁,你和南泱避开焚天弟子,到太湖阁后面找一个暗窗,没有锁的,我刚刚去看过了,有些隐秘,但从那里可以进入。” “你想杀闻惊雷?……就我们几个?!”轻欢眼睛睁大。 “未必就出手,但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就算杀不成,也要带点有价值的消息回来。”君桥低下眼睛,叹口气,“你不懂,现在江湖上表面平静,暗地里却被焚天门无孔不入的侵略搅得一团乱,危机四伏,所以有关焚天门的一切事情都不能轻易放过。” 轻欢思忖片刻,只得点头:“好吧,现在便去么?” “天将黑了,等天黑透了再去。”君桥啪地一声合住扇子,和轻欢一前一后进房间。 天黑后,君桥一行人向太湖阁走去。 浮玉楼的北面确实有一大片水域,夜色笼罩下湖水宛如一整块碧绿的琉璃,一丝波痕都不曾泛起。太湖的对面砌了一座山,看样子像是挖湖时挖出的泥土堆积改造而成,体积不算小。一座五层的楼阁像是镶嵌在那座山里一样,远远看去竟像一座宝塔一般,层层叠加,檐牙高啄,十分雄伟。 即将分道扬镳时,君桥再次确认:“你们一定不要惊动那些侍卫,进去后直接朝顶层走就可以了,在暗处走,晓得么?” “刺杀之事还是草率,之前进去的江湖人都遭到过迫害,你自己当心,不要轻举妄动。”南泱看着君桥轻声道。 “好。”君桥眼中似乎泛起一丝柔软的光,深深看了南泱一眼,转身离去。 南泱沉默着从太湖另一侧绕行,欲要绕到那座小山后面从缺口处翻过去。 轻欢看着南泱异常安静的背影,几步凑上去,拉住南泱的手:“师父……” “嗯?”南泱淡淡回道。 “你在生气?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说话?”轻欢手里轻轻捏着南泱的手。 “没有,别乱想。”南泱转头,轻飘飘地看一眼轻欢,回握住她的手。 轻欢撇撇嘴:“可我看你面色不太好。” “……你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轻欢偏着头浅浅一笑。 南泱无奈得勾勾嘴角,嗓音清淡:“你知道的,我爱干净。别人碰了我的东西,我能高兴得起来么。” “我不是有意的,下次再不会了。”轻欢抓起南泱的手,在唇边轻轻吻了几下,嘴角还挂着笑意。 “……补偿。” “什么?”轻欢挑挑眉。 “我要补偿。” 南泱话落,弯了嘴角,温和的目光像是刚刚化开的冰,带着柔软而清凉的感觉。 这样罕见的浮冰初融的温情眼神,这样脱俗沉静的清冷女子,仿佛只要被她看上这么一眼,马上死去都值得。 轻欢一时沉默,痴痴地看着南泱。 她极想去抱一抱此刻的南泱,亲一亲她的眼睛和嘴唇,然后牢牢藏起来,不叫其他任何人看见。她费了极大的心思才克制住,怕一不小心就伤到了这个女子。她就像天边最缥缈虚无的一抹云,初冬落在花瓣上的一点雪,似乎只有瞻仰她才是正确的做法,容不得任何人去沾染拥有。 “明天给你买一扎糖葫芦。”许久,轻欢才轻轻道。 “……甚好。”南泱不禁笑得更深。 第54章 南泱和轻欢绕道到小山后面,不费什么力气地用轻功翻过小山,落到太湖阁的后方。因为从正面看去太湖阁如同嵌在此山中一样,所以太湖阁差不多就是傍山而建,楼阁与山体之间缝隙狭小,正好也没有焚天的人守在这里。 夜色正浓,周围没有一个人,但能依稀听见太湖阁前面的声响。君桥恰好领着无己三人和门口的人交谈,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轻欢在那一排窗户来回摸索,天太黑,她根本就看不清君桥所说的暗窗在什么地方。这里应该是常年被人遗忘的角落,空间狭小且脏乱,她才摸过几个,就摸了一手灰。 南泱轻声道:“别找了,天黑,找也找不到,况且这些窗户年久,开合必定发出声响。” “那怎么办?”轻欢搓着手里的灰,眉头皱得死死的。 南泱抽出随身携带的落霜,雪青色剑刃贴上她面前的一扇窗户,几个巧力刮动,便轻易将那扇窗户整个都卸了下来,轻欢连忙接住窗户板,放到一边。 南泱率先跃入窗口,轻欢紧跟而入。太湖阁一共五层,按君桥的话来看,那一群人应该都在第五层。如此一来,一到四层就只有楼梯处有灯火,她们刚刚进去的地方都是乌漆麻黑的。 二人才进去,就听见门口一阵骚动,似乎是有人领着君桥进来了。 南泱低声道:“我们先上去,走在他们前面,快。” 话落,南泱便以漂亮的轻功一下跃上楼梯,足尖点地都不发出一点点声音。轻欢紧跟着她上去,飞快地向上移动,若是慢了,就要被带着君桥得一行人撞个正着。 一到四层皆没有一人,安静得有些诡异,一路通顺无阻。 到了第五层,楼梯上方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装潢典雅古朴,摆设也很是简单。想来这条走廊的尽头就应该是那些人待的地方。这构造实在太过简单,简单到找不到地方躲藏,连一条暗一点的走道都没有。 轻欢和南泱只得先沿着走廊走下去,才转了个拐角,便听见走廊前面的另一个拐角有两个人在交谈着什么,正向这边走来,脚步声一下一下,将气氛一下拉倒了紧张的顶点。 不能被发现,不能杀掉他们,只有躲。 南泱果断地拉着轻欢向后退,想退回起先的单道走廊,却还没来得及退回,便听见那边的楼梯口有一群人走路的声音,应该正是君桥一行人上来了。 前后都夹着人,且两边的脚步声都渐渐逼近,处境着实尴尬得很。 轻欢急得咬着唇,四处环顾,但就这一条走廊,躲都没地方躲。 南泱忽然拉住轻欢的衣服,足尖一点,轻身直直跃起,跳到屋顶的横梁上,稳稳在上面蹲下。 轻欢长长地松一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她的神经就立马又抓紧了起来,直直倒抽一口冷气,皮都要炸开。 她们所呆的房梁对面的梁木,还蹲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黑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她们的目光泛着浓浓杀气,他手里捏了一个什么小东西,光线暗看不清,但那人反应很快的,就要冲她们举起那个小东西。 南泱轻身跃起,一个翻身悄声到了对面横梁,以迅雷之势抽出落霜挥向黑衣人。黑衣人灵活地在房梁上一滚,险险避开南泱的剑,再次有些慌张地向南泱举起小物什,这回轻欢看清了些,那是个竹制的类似于小哨一样的东西。 南泱紧逼上去,但她手里的长剑在这窄小的空间里排上的用处不大,剑招统统挥展不开,只和那人来回拳脚周旋。 这时,三个焚天弟子带着君桥和无己几人上来了,君桥将她一直把玩的白玉半脸面具戴在了脸上,应是怕被人认出。轻欢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睁睁看着那一行人超这边走来,而对面的房梁上南泱还在和那黑衣人打斗,白衣与黑衣的身影不断闪动,隐约还带着衣袖破空之声。 南泱目光一凛,在房梁上一个滚身过去,一手捂住黑衣人的口,另一手的落霜随即闪电般贴上黑衣人的脖侧,狠狠一划,割断了黑衣人的大血管,那人顷刻之间便断了气。 南泱从黑衣人手里拿过那个竹制物什,紧紧捏在手里,一手紧紧捂着黑衣人的脖子,血顺着她的手掌缓缓溢出。 下面的人已经慢慢经过这里,君桥差不多是落在队尾的最后一个,她一边走一边四处环顾打量。 南泱手掌还是没能完全按住那疯狂流出的血液,一滴血顺着她的手忽然垂直向下滴落,眼看着就要滴到焚天弟子身边的地面上,轻欢眼睛都瞪圆了,恨不得飞下去把那一滴血抓回来。 完了,要被发现了。 要是被发现了…… 君桥忽然将手里的折扇啪得一声打开,打开瞬间,那一滴血落在了那素白扇面上。 南泱只低着头紧紧看着下面的状况。 君桥感觉到异样,动作顿了一下,随即便抬头一看,看见屋顶南泱抓着一个黑衣死人,轻欢在一边脸都白了的情形,惊得身体一顿。 南泱向她举了举手里的竹制物什,眼神交汇片刻传递了所有信息。君桥隐在面具后的表情看不清,但她只是淡然得合上扇子,一声不吭地继续走。 先前往楼梯这边走的两个人恰好和这一行人碰上,一个人低声道:“快些进去,主子等得茶都凉了……” “这已经很快了。”另一个焚天弟子咕哝一句,带着君桥朝走廊深处走去。 脚步声渐渐远了,轻欢一身紧绷的肌肉才缓缓松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 南泱将那黑衣人挂在房梁上,撕了黑衣人的一条衣服将他流血的脖子捆了个严实,又跃回轻欢身边,神情严肃。 “师父,你觉得……这是什么人?”轻欢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若无差错,应该也是焚天门的人。” “为什么?焚天门的人为什么还要偷偷躲在这个地方?” 南泱拿起手里那个竹制的小管,给轻欢看:“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轻欢眯着眼睛仔细看,那是一个细小的竹制小机关,有点像推针,只是后面应是活塞的地方是一个圆滑的接嘴,其中运行原理不难推测,这个小管里面应该装了什么东西,人只要挨着那接嘴一吹,管子里的就会射出去。 南泱摆弄了一下那玩意儿,沿着缝将它拆开,里面是一堆黑色小籽,奇奇怪怪的样子。 “这是什么东西?那人干嘛要在这里守着拿着它?” 南泱沉吟片刻,道:“这是蛊。” “蛊?!”轻欢惊诧。 “嗯。你可还记得,先前那位端溪姑娘提到,这一行人中有一个穿苗族衣服的女人?……苗疆擅长巫蛊之术,焚天门中最有名的就是名为黄泉蛊的蛊毒,想来焚天门中也是应该有苗族擅长巫蛊的人。” 轻欢又仔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说从这里出去的人神情都恍恍惚惚,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 “他们应该是中了蛊。而中蛊的过程,应该就是在进出这条走廊时,被潜伏在房梁上的黑衣人用这个竹管吹入身体。”南泱沉声道。 “我们也经过了这里……”轻欢一时有点慌,按住南泱的肩,“你有没有哪里不适?” “别担心,我们应该没有中蛊,”南泱将那个竹管装好,放入袖中,“若是有异物近身,我定会有所察觉。我们先去走廊尽头的房间,寻个地方待下来,见机行事。” “嗯……当心自己。”轻欢眉头担忧地皱着,又挨南泱紧了些。 “你当心好自己就行。”南泱目光柔和,安抚般摸了摸轻欢的头发。 第55章 先前过去的几个焚天弟子互相说着什么又慢慢走了出来,南泱和轻欢屏息等着他们过去,等到脚步声蔓延下了楼梯,她们才恢复正常呼吸,在房梁上朝走廊尽头行进。 走廊尽头果然是一间屋子的门,门口有两个男子挎刀守着。南泱拉着轻欢在门外的房梁上蹲好,正好悬在那两人的正头顶。从她们蹲着的位置,正好能透过几丝缝隙看到屋内的情况。 屋子十分宽敞,上座的位置前面挂了一排珠帘,将后面的人挡得若隐若现,但不难看出,后面坐了一个戴着黑斗笠的高大男子。珠帘前面两边分别站了端溪口中的健壮挎刀男子和身着苗族衣服的女人。 戴着白玉面具的君桥坐在他们对面,后面站着无己、无功和无名。 珠帘后面传来茶杯盖刮动杯沿的声音,伴着那陶瓷摩擦声响起的,是一个沉稳的中年男人的嗓音:“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君桥笑道:“一介游子,并无名姓。” “妙善,”中年男人忽然唤道,“去给客人倒杯茶。” “是,主子。”那个穿着苗族衣服的女人往前走几步,面容娇媚,动作风情,一双丹凤眼含着满满得蚀骨妖娆,腰身一扭一扭地拎着茶壶去给君桥倒茶。 南泱看到从茶壶中倒出的冒着热气的茶水,眯了眯眼,拉过轻欢的手,在她手掌上写道:“茶水有异。” 轻欢皱紧了眉,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 君桥拿着茶杯低头抿了一口,却不着痕迹地又吐回杯中,将茶杯放到一边,道:“听说这位前辈喜欢听别的江湖人士讲些有趣事情,我便来了这里,不知前辈想听些什么?” “一些江湖上的奇闻怪事罢了,”中年人轻笑一声,“你可知道柄山派?” “知道,江湖上一个行踪诡异的门派,派里的人手里都不干净,据说是专门以倒斗为生的门派。”君桥有些奇怪,但还是规矩回答。 “那么你可听说过,柄山派的人早些年盗了令丘山的一座墓,”中年人喝了一口茶,顿了顿,“是当朝皇帝边长右的一个妃子的墓,名叫姒妃墓。” “抱歉,在下从未听说过这件事。”君桥锁着眉,愈发不了解那人在问的东西。 “那你总该知道焚天门罢?”中年人又笑了一下,声音有点冷冰冰的,“还有焚天门的门主,闻惊雷?” 君桥手指一下缩紧,抬眼给了无己一个眼神。 “那么你是否知道,闻惊雷有一个女儿,名叫闻雨落?”中年人声音越来越严肃,每个字吐出都有不怒自威的气场,容不得任何人拒绝他的问题一般。 闻雨落。 闻雨落……! 轻欢听见这个名字身体狠狠抖了一下,脑中有什么飞快闪过,却怎么也抓不住,她闭上眼睛,脑中有一个声音不断响起: “惊雷之后,必有雨落,便叫闻雨落罢……” “阿落……这个名字喜不喜欢?” “等雨落长大,定是世上最漂亮的人儿……” “阿落,你可记得你家在哪里?跟着谁出来的?” “阿落……” 南泱感觉到轻欢的颤抖,搂住她的肩,担心地看着她。 轻欢额角闷了一层细密的汗,她眯起眼睛捂住脑袋,远去的破碎的回忆怎么抓都抓不住,让她顿时有了深深的恐惧和无力感。 “抱歉,前辈,你所说的我一概不知。”君桥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也是……这些陈年旧事,怎会有旁人知道……”中年人长叹一声。 妙善忽的开口:“主子,这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派出去找的人也都没有结果,您还是放弃吧。” 君桥听到妙善的话,神色敛住,猛地站起,喝道:“你就是闻惊雷!” 无己三人迅速环住君桥,挡在她前面,拔剑出鞘。 “怎么,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闻惊雷么?”中年人冷笑一声,“若不然,你还会扮了男装戴了面具来此处见我吗,少谷主?” “你早就知道是我!”君桥暗道糟糕,狠狠一拍桌子,也拔出剑来。 门口的两个弟子破门而入,堵住君桥的后路。 “我怎不知道是你,我不仅知道是你,我还知道外面房梁上蹲着你的朋友,既然都来了,何不下来进屋一起喝杯茶呢?嗯?”闻惊雷冷笑。 南泱嘴唇抿成一条线,对轻欢道:“你胸口的伤还没好透,呆在这里,不许下去,等我回来。” 轻欢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说,南泱就已经抽出落霜,白衣翻飞着落下。 轻欢拿出身后别着的凤羽剑,正想也跟着南泱下去时,一片混乱的大脑和忽然刺痛的胸口让她顿时僵在房梁上,她手里撑着凤羽剑,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不知为何,一直恢复得很好的心脉忽然剧痛起来。 她紧紧闭着眼睛试图缓和连着一起痛的大脑,却根本没有用,她努力睁开眼看向屋内,只见白衣的南泱和青衣的君桥正和里面一众人打得混乱一片,翻飞的衣袂晃得她头晕沉晕沉。 她还在里面,她怎能在这里苟求一方安稳。 轻欢紧紧咬着唇,强撑着拿着凤羽剑落下房梁,进入屋内。 君桥不知怎么,打着打着忽然体力不支一般,剑刃在地上一杵,直直跪在了地上,她咬着牙恨恨道:“不可能……我怎会……” 南泱看见轻欢,眉头一皱,几个闪身到她身边,将她牢牢护住,声音冰冷:“不是让你好好呆在外面吗!” “若是我这么嘱咐你,你会乖乖在外面看着我冒险吗?”轻欢反问道。 南泱怔怔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轻欢参与到打斗中,君桥却软在地上,两边的情势一时又是一片混乱。轻欢看了一眼君桥,抽空道:“你刚刚喝的茶!有蛊在里面,你挨到杯沿后就进入你的身体了!” 君桥的意识尚未完全失去,只是死死看着珠帘后。 和她们打起来的只有那两个侍卫,挎刀男子和妙善。闻惊雷依旧在珠帘后稳稳坐着。 无己、无功和无名三人牵制住侍卫和妙善,南泱和轻欢两人对付那挎刀男子。 “哎呀,真不知道你们还挣扎什么,都已经是笼子里的困兽了,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痛快些呢。”妙善呵呵地娇笑着。 君桥这一方的情势渐渐落了下风,无己三人杀了两个侍卫,却慢慢被妙善手里乱七八糟的蛊毒逼得不断后退,一只不知是什么的细小蛊虫飞到了无名身上,不过片刻后,无名的头就莫名与身体分离,直直飞了出去。 轻欢被那强烈视觉冲击激得一阵恶心,她堪堪回头,看见南泱上下轻灵的身影,努力捕捉一丝心安。 无己和无功被逼到了轻欢和南泱这边,局面瞬时就变成了四人对二人。即便如此,她们也没沾到一点便宜,那健壮的挎刀男刀法十分精妙,将南泱的攻击一一挡了回去。 “妙善——”闻惊雷忽然沉沉开口。 六个人被这声音挡得停了下来,无己和无功挡在南泱和轻欢前面,满面紧张气喘吁吁地地盯着妙善和挎刀男。时间一时安静。 轻欢觉得脑袋似乎要炸开,看东西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雾,她口中喘着粗气,紧紧握着手里的凤羽剑,忽然感到鼻腔里一阵滚烫,接而便有鼻血顺着肌肤滴了下来,溅在浅蓝色的衣衫上,异常显眼。 “师父……你快走……我和无己无功帮你挡着,你快走……”轻欢眼睛通红,说话都艰难得很。 “轻欢!”南泱慌张地低低喊道,无措地看着她的鼻血越流越多。 闻惊雷渗人地轻笑一声:“妙善,好好招待我们的客人,一个都别丢下。” “是,门主。”妙善那美极的丹凤眼微微一挑,此刻却十分叫人恐惧。 南泱抿紧了唇盯着珠帘后。 轻欢又断断续续开口:“我以前……听说过……合三尊之力,都杀不死闻惊雷……一会儿他若是参与进来……我们……一个都活不了……师父,你快走……” “够了!”南泱似乎动了怒气,声音凉冰冰的。 “我……伤口复发了……活不了了,你走……你走吧……”轻欢哽咽着,一手紧紧捂着胸口,一手强撑着握着凤羽剑指着前方,却颤抖异常。她艰难地移动步伐,挡在南泱前面。 “身为人师,丢下自己的徒弟给自己当挡箭牌,你以为我会做出这种事情吗!”南泱死死盯着轻欢不知何时散开的发髻,披散在身后长长的黑发。 “可你……不只是我的师父啊……”轻欢苦笑,胡乱擦着鼻子,“你比我自己的命重要,我的命就是你的,权当还了你的恩吧……” 南泱只觉心中绞痛,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紧,一个字一个字道:“你以为,你死了,我便能独活?” “……”轻欢眼角溢出一滴泪,混进下巴的血迹里。 南泱脑中念头忽动,压了声音对无己和无功道:“一会儿记得把你们少谷主抱上跑。” 无己和无功相视会意,浅浅点头。 南泱踏着复杂而高强的轻功步伐,飞快突破围圈,将早先放进袖口里的竹管抖了出来,迅速拆开竹管,把里面的蛊用袖口带起的风挥向来不及防备的妙善和挎刀男。 妙善看见那黑色的小籽面色惊变,叫道:“躲开!” 趁着这难得可贵的空当,无己迅速去抱起已经昏迷的君桥,无功还跑去将头和身体分家的无名也抱了起来,南泱搂住轻欢,几人从五层的窗口直接跃出,使出全身功力运起轻功,几个眨眼便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妙善心有余悸地看着满地的黑色蛊虫,咬了咬牙,正要去追,便听到珠帘后沉稳嗓音响起: “不必追了,让他们去吧,几个小辈,成不了事,我们还有事情要办。” “是,门主。”妙善只好恭敬垂了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一地的黑蛊。 第56章 轻欢只感到头和胸口都疼得难耐,有风声在耳边猎猎吹过,还有什么声音在不断和她说着什么,可她什么都听不清,什么时候昏过去的都不清楚。 不过总归是昏在南泱怀里,她便也安心些。 昏迷的睡梦中,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总有许多人的声音在她耳边环绕,叫的无非是一个名字: 阿落。 阿落……阿落……阿落……阿落…… 就像在念经,或是像不间断的诅咒,叫得她头痛欲裂。 为什么要叫她这个名字?! 她模糊间仿佛看见了师父的影子,一身白衣翩然,端正坐在她对面,目光浅浅淡淡。 她正要欣喜,想从南泱口中听到那熟悉极了的呼唤:“轻欢”,好叫她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可南泱转过头,轻轻看着她,像是重复谁的话一般低声呢喃道: “阿落。”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她本能地想挣扎,却有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握得很紧很紧,像是握着世上最珍贵的珍宝,让她一颗心慢慢沉淀下来,仿佛心脏都要通过这一只手,流到对方的心里去。 耳边似乎隐隐约约传来一丝清明声音,强拉回她不断沉沦的意识: “她的鼻子为什么一直在流血?为什么……为什么流了这么多的……” “你别慌,这是内息紊乱所致,气血相突。” “她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伤口突然复发?” 轻欢努力想睁开眼动动手指,去看一眼南泱,但她身体没有一点力气。 “……内息爆裂,从里面破开了伤口……” “内息爆裂?” “她身体原本就有一些问题,不过以前隐藏的深看不出来……我不清楚是什么问题,似乎是一个阵法残留的伤害,单凭我看不出来,要去找医术更精的人。” “危及生命吗?” “暂且不知。” “内息爆裂……难道说,她幼时的手筋不是被挑断的……” …… 轻欢听的朦胧,许多字眼都听不太清,但内息爆裂这四个字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脑子依旧混乱得很,抓不出一个头绪。 不知过去多久,有个人坐在了她旁边的床沿上,将她的头托起一点,接着有杯沿压上她的嘴唇,那人另一只手捏住她脖颈处的穴位,助她将水喝下去。 “咳咳……”她被水呛到,身体咳得起伏几下,因这一点可贵的水,她总算有力气勉强睁开眼睛。 她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床边挂着浅蓝的床帐,屋里还有一张圆桌,几个圆凳。她仔细想了想,应该是客栈里自己的房间。 有一个杯子举在她的面前,拿着那杯子的手分外眼熟,这般熟悉的场景好似前不久才经历过。那细白漂亮的手腕隐约露着暗红色的伤疤,像是冬日满地白雪里落下的一簇红梅,精致可怜。 南泱清清冷冷的嗓音近在耳畔,宛如江南春头的一抹细风拂过湖面:“醒了?” “嗯……师父。”轻欢苍白的脸上轻笑了一下,那软软倒在南泱怀里的柔弱的样子异常惹人怜爱,好似一只受伤的小鹿。 南泱将水放到一边,拿出帕子给轻欢擦嘴边的水渍,声音依然没带什么感情:“你这一回很不听话。” 轻欢低了低头,握住南泱的手指:“你也是。” “……我和你不一样。” 轻欢低低笑了一下,轻声道:“他们……都还活着么?” “都活着,活得很好,除了你。” “我也……很好……”轻欢苦涩道。 南泱在后面紧紧将轻欢搂在怀里,下巴搁在轻欢的肩头,两人同样温腻的侧脸相互轻蹭:“我说过,我十分爱干净,别人碰了我的东西,我很不高兴。” “可若是下回遇见了危险……你一定要先走……”轻欢嗓音微微颤抖着。 “够了。”南泱声音瞬间冰冷,松开轻欢,将她平放倒在床上,神色清冷地拂袖离去。 轻欢眼睛一酸,这是她第二回听见师父说,够了。 南泱走到门槛处,停住脚步,微微侧过头,欲言又止。 “我错了,师父。”轻欢低声道。 空气一时静默。 “……我适才以为,你真的要死了。”南泱声音淡淡的,却莫名透着股令人心疼的悲伤,“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血,我止不住。你总是这样,让我很怕,怕你就要死了。” “对不起……”轻欢眼睛涌上酸涩。 “我以前从未知晓,原来担惊受怕是这般感受。”南泱嗓调沉沉的,像是要与夜色融成一滩。 “你很生气吗?”轻欢声音很轻很轻,目光紧紧锁在南泱身上。 “对,很生气,比别的人碰你还要生气。”南泱回头,眉眼中竟承积了极为浅淡的难过。这种神色她从未在南泱的脸上见到过,这让轻欢一顿慌乱。 “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消气?” “……我不知道。”南泱扭回头,顿了顿,还是跨出了门槛。 轻欢握紧了右拳,又无力地松开。 南泱神情内敛,下了楼梯,走到客栈的后院。此时正是次日的午夜,天色浓黑,不见星月。 后院里正呈现着一副非常诡异的情形。 无己扶着捡回来的无名那没有头的身体,在无名脖子处摆弄着什么。无功在一边抱着无名的脑袋,一边打哈欠一边看无己摆弄。 南泱一眼便了然于胸。当时无名脑袋飞出去,一滴血都没溅出来,再加上无名平日很是沉默,开口也是那奇奇怪怪的没有抑扬顿挫的音调,她便猜到了无名其实是一个机甲人。 乱花谷的天工之术,果真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 “南泱尊上,您来了。”无己向南泱微微颔首。 “修得好吗?”南泱一边走一边顺口问道。 “没事,小问题,是那女人放的线蛊,厉害得很,活活勒断了无名的脖子。无名以前身体断成两半,我们也是能修好的。”无己说着这感觉毛骨悚然的话,神情却异常平和。 “君桥呢?” “少谷主在厨房。” 南泱点点头,她原本也是去厨房的,恰好能碰见君桥。 君桥中的只是一般的暂时令人失去意识的蛊,回来用了药后就好了,不但去给轻欢看了伤,现下还活蹦乱跳地跑去了厨房。 南泱进厨房时,君桥背对着她,正搅着锅里的什么东西。她身后的腰带上,系着那块半脸白玉面具,坠着长长的流苏。 “君桥,做什么呢?”南泱轻声问道。 君桥忙回头,笑道:“轻欢昏迷了一整天,你……你们都没吃什么,我就来下厨做点饭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现在醒了。”南泱走过去,看了一眼君桥锅里的东西,“她应该饿了。” “那正巧,我这菜也该起锅了。” “你煮的还是不够清淡,”南泱淡淡道,“我亲自来罢。” 君桥有些惊诧地看着南泱认真的侧脸,怔怔点点头。 南泱捡起一个鸡蛋,目光凉凉的看着它,看了半天,却没有动作。 “……南泱?”君桥小心地唤她一声。 南泱瞥君桥一眼,指了指前面的锅:“这个要怎么弄。” 那语调平缓得很,一点都听不出是个问句, 君桥不禁轻笑:“听你那话,我还以为你是个厨房的好手,正讶异你堂堂尊主还会做庖厨之事。” “不会做才是正常,所以我请教你如何去做。”南泱拿着鸡蛋,一本正经道。 第57章 君桥看了南泱一会儿,才微微露出一个笑:“要我教你?” 南泱目光瞥了君桥一眼:“嗯。” “我可有什么好处?”君桥笑眯眯地转身去搅锅里的东西。 “无何好处,你不愿,我便自己尝试。”南泱面无表情答道。 “你也太无趣了,”君桥笑着摇摇头,“这时候,不该是你好言好语求我么?然后我再吊你一会儿,等你允我一个条件,我便松口,教给你厨艺。这才是正常的流程。” 南泱眉眼缓和下来,不由弯了弯唇角:“非是我无趣,是你闲工夫太多。” “是么?那可真是奇了,我向来和谁都有许多话可聊,惟独和你说话,说什么都能被你灌一桶冷水一般,尴尬得很。” 南泱安静地握了握手里的鸡蛋,并不言语。 君桥嗤笑一声:“行了,不逗你了,你这才来厨房的架势,煮点鸡蛋羹便好。喏,给你个碗,把鸡蛋打进去吧。” 南泱脸色静得好似一杯水,只单手将那鸡蛋举到君桥递过来的碗上,停缓片刻,指尖一使劲,脆弱的蛋壳便在她手中四分五裂,里面浓稠的鸡蛋清和鸡蛋黄瞬间“啪”得溢出,粘了她满手,因为太过使力,有一星两点溅了起来,险些溅到君桥身上。 “我的天……你当这是捏死人脑袋?”君桥惊得往旁边一跳。 南泱面带疑惑地看着满手都是的蛋浆,眉头微微蹙起,在碎掉的鸡蛋壳上来回打量。 君桥哀叹一声,看来教南泱下厨,是一件十分为难人的大事。 “……要不,尊主大人您还是先出去,我做好了端出来给你?” 南泱摇摇头:“不。为何她做饭那般容易,我却……” “你说你的小徒弟么?我之前在华胥境尝过她做的菜,的确做得很好,”君桥略微沉吟,“说起来,你似乎对你的徒弟十分特殊,遇见她的事总是显露出另一种处事态度。你……” 南泱接道:“我喜欢她。” 君桥:“……” “她是我一手带大的,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徒弟。”南泱难得地多说了一句,只是目光仍胶着在自己的手上,没有看君桥。 君桥暗暗松一口气,心情莫名地轻松了些,但依旧是隐隐吊着的,好似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她手指习惯性摸到身后坠着的白玉面具上摩挲了片刻,趁着南泱专注于看鸡蛋,便将目光长久地放在南泱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柔和笑意。 南泱将五指缓缓张开,然后闭合,看着手里的鸡蛋浆带着一种恶心的稠密感,微微偏过脸去:“我想学做饭,我想……做给她尝尝。” 君桥面上似笑非笑地瞅着南泱,心里却又沉了些。 南泱的声音又低了许多,语调缓慢清和:“算我请求你了。” “好。” 南泱总算浅笑了一下,走去水池边洗手。 君桥将锅里的东西舀出来,一边收拾灶台一边道:“到现在为止,从浮玉楼出来已经过了一天整。我清醒后细想,我们才入中阳城时,无己三人便已和焚天弟子交过手,是我疏忽,漏想了这一点。怕是在那是,闻惊雷便掌握了我们的行踪,而后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监视之下。” 南泱的声音混着哗啦啦的水声传来:“他的确十分聪明,按照你进入屋后的反应便可猜出你在外面有外应,虽然尚不明确那个蛊有什么作用,不过他应是见你面色无异,就推测出那房梁之上的黑衣人已遭遇不测。” “不过他问起我的那几个问题,我至今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君桥皱皱眉,“他怎么突然提到柄山派?还有令丘山上的姒妃墓……朝廷之事我向来不多关注,故此也没有听说过姒妃这个人,不过令丘山风水奇好,好多年前的确就已被皇家人占据并开凿陵墓。按理说,倒斗之人应不会盗取当朝皇家的墓的,胆子也太肥了些,最起码,当朝皇族人的陵墓都有重兵把守。若柄山派能够去那姒妃墓倒斗……” 南泱接道:“或许姒妃墓周围并无朝廷的兵,柄山派的人才会去那里。” “这说不通,既然是妃子,没理由不派兵将去……”君桥正喃喃着咕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头,手里的碗重重放在台子上:“糟了!” “怎么?”南泱手里动作停下,抬眼看君桥。 “昨日回来我尚在昏迷,今日醒来也没有多加思索,既然自从进城后焚天门就已经开始监视我们,那么现下我们下榻的客栈他们也自然知道……轻欢伤重,我竟没有第一时间转移躲避地方……” 南泱和君桥对视片刻,陡然色变,两人同时扔下手里的东西,飞速向客栈楼内冲去。 二人到达房间的速度已非常之快,但之前留下轻欢独处的时间已太长,她们推开门时,床上的被子卷缩在床的一角,床上的人已不见踪影。 第58章 南泱面色瞬间冷了下来,几步上前,向床榻探手一摸,锁紧了眉:“尚还温热,离开不久。” 君桥忙道:“我现下立马吩咐他们转移藏匿地点,然后分头去寻。” “等等,”南泱止住君桥的动作,“应不是我们所想那般,轻欢虽伤重,但意识尚且清醒,如果她是被人强行掳走,床单应不会似这般只起了几道褶皱。从被子的堆放和床沿的整乱程度来看,倒像是她自己下的床。” “所以,她或许就是自己离开散散心去了?”君桥松口气,摇摇头笑道。 南泱拧着眉仔细环顾四周,看见堆叠在床脚的一堆衣物时,目光凛冽了几分:“她原先穿的那套男装不见了。” 君桥走到桌边,正想倒杯水喘口气,就瞄见了茶杯下面压着的一张字条,笑道:“你看看,光顾着着急,露看了这东西,这不是她留下的字条么?” 南泱上前,接过字条查看,字条上面简略地写了几个字: 出门闲走,务必安心。 “怎样?是她的字么?”君桥端着水饮了几口。 南泱心中悬着的思绪暂且放了下来,字条上确实是轻欢的字,但她心头仍有些惴惴不安。 “无论如何,现在不是寻常时候,还是要立刻寻回她,马上离开中阳城。”南泱定定说道。 、 中阳城城内某巷道口,周围路过的杂人不多,此时又恰是黎明,天色昏昏暗暗,若是在这偏僻的地方杀个人,都不会有人察觉。 轻欢一手拢着凌乱的衣襟领口,一手捂住胸口微微喘气,一边喘一边抬眼看面前的女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 妙善略微歪着脑袋,站姿中有着说不出的风情,她低低笑了一声:“你说呢?自然是杀了你。” “你若要杀,何苦费这么大功夫?……你是闻惊雷的手下,咱们之间有什么渊源值得你私下来找我?”轻欢眯着眼睛,紧紧盯着妙善看。 她刚刚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忽然窗口里就跳进来一个人,她立马惊出一身冷汗。本想着妙善会直接取她性命,妙善却只是将匕首抵在她脖子上,逼着她随意捡了件衣服穿了,又逼着她亲手写了一张字条压在桌上,才拎着她的衣领将她带了出来。 轻欢脑子虽昏沉,却还是能够想过来,若妙善是闻惊雷亲自派来的,定不会做出这一串举动。而妙善逼着她做好那些善后的事,明显是不想让客栈里的人怀疑她来过,甚至是想让她们误以为是轻欢自行外出。 可为什么呢? 妙善勾着唇角妩媚地一笑:“也好,不逗你。的确不是门主派我来的,是……另一个不得了的人呢。他叫我寻你出来,告诉你一件事情。” 轻欢脑子里一团雾水,怎么……又多出来一个人? “我晓得你当时在外面听见了一些东西,”妙善微微扬了扬头发,笑得愈发诡谲,“你一定记得,姒妃墓,对不对?” “是……”轻欢低声应道。 “主上让我告诉你,千万去姒妃墓看一看,那里……”妙善低头阴阴地笑了笑,“有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轻欢闻言莫名一抖,声音都带了些颤:“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们不找别的人,偏是我?为什么……会有我想知道的东西?”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不过,这件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包括你师父。有些事情,她明明晓得,却一直瞒着你……呵呵呵,你自个儿明白就好。” “你不是闻惊雷的人,你另有其主,我为什么信你的话!”轻欢皱紧了眉看着妙善。 “你我素昧平生,我只是得了我主子的命来提醒你,你最好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自己好好揣摩思忖,不要急着把所有事情给你师父说……等去了姒妃墓,你大约就能明白了,呵呵呵呵……啊,还有,如果没有头绪,便去问问柄山派的人罢……”妙善笑意愈甚,脚步渐渐往后退。 “你说清楚,我师父怎么了?你说的主上究竟是谁?除了闻惊雷,还有谁?!”轻欢声音提高,冲上前几步想要拉妙善。 妙善却退地十分快,脚下移着诡异的轻功步伐,面上仍带着渗人的笑,几个眨眼间便消失在巷口。 轻欢施起轻功追过去,她心里因为妙善的话一阵慌乱,好似有什么东西就在她心里,呼之欲出,却怎么都想不透彻。 妙善走得很快,轻欢对中阳城复杂的构造一点都不熟悉,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胸口气闷得紧,似一团烧的很旺的火,怎么平复都灭不下去。 师父……师父能瞒她什么?! 不对……不对……她该好好想想,该静下心来仔细想想。 她在北罚山上待了这么多年,期间从未和外人有什么接触,妙善口中的主上是谁?既然对自己点名道姓,还吩咐了颇有隐喻的话,或许是认识自己小时候?可她小时候又是怎样的身份,怎会和妙善等人扯上关系? 可姒妃墓……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妙善想让她知道的,或是她口中师父瞒着自己的,又是什么? 关键是,她一直以为当年的天隼教,现在的焚天门势力背后主导人物就是闻惊雷,可为何,她总觉得,背后还有一个更关键的人物……这个人,认识她,认识许多人。 “令丘山……姒妃墓……”轻欢轻声嘟囔着这几个字,抬眼看了看前面的苍凉天色,天依旧还早着,路上行人不多,晨曦朦朦胧胧打在街道的砖地上。 这是中阳城的什么地方? 她脚步顿了顿,脑中猛地撞入一个念头。 她出来得太久了,实在太久了,师父会担心的。 姒妃墓是什么鬼东西,或许通通都是妙善信口胡诌扰乱她的谎话,都不是真的。现下,明明是早点回去,让师父见到她比较重要,不是么? 轻欢使劲眨几下眼,缓过思绪,环顾四周,这里的街道十分宽阔,两边仍残留有昨日摊贩留下的痕迹,想来应是市集之类的地方。 不远处有个老头来得很早,正搬下一些东西。轻欢见周围就这一个人,便上前去问路。 “老人家,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老头扭头看了看轻欢,因轻欢出来套的是男装,便将她认成了位公子哥,笑眯眯道:“小公子,这里是市集,天还早呢,得晚一点别的商贩才来摆摊。” 轻欢正想问客栈怎么走,低头间却无意看见了老头旁边的箩筐里放了一堆新鲜的山楂,颗颗饱满圆润,还透着新鲜的水珠;箩筐旁边放了一口油锅,里面漾着什么东西,油汪汪的。 “老人家……你这是,卖什么的?”轻欢不禁多嘴问。 “卖糖葫芦。老朽来得早,便先摆着锅自己做着,等做好一扎,人也就多起来咯。”老头笑着看自己身边的山楂和锅。 之前,师父不是还生着自己的气么? 原先在浮玉楼,师父也很生气,她答应给她买一扎糖葫芦。可现在,师父比那时候更生气,没准还因为自己无缘消失气得更甚。 那糖葫芦,还能不能哄好师父呢? “老人家,反正天也还早,我与你些银钱,你教我做糖葫芦吧?”轻欢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支起脑袋瞅着那老头。 老头有些讶异,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老朽卖了这许多年的糖葫芦,还从未有人想要学这手艺的,小公子为何提出这个要求?” 轻欢低了低头,念及南泱,唇角不由勾了勾。 她沉吟片刻,忽的笑开了:“我家中的妻子和我闹脾气,我做错了事,她恼我了。她平日喜爱吃这小玩意儿,我想,以后回家了,总不可能时时出来买给她吃。我若是学会做了,便可以天天拿这小玩意儿哄她了。” “小公子长得这般俊俏,想必你的妻子也一定是一位漂亮姑娘,来,”老头温言细声,示意轻欢到他身边去看他如何做糖葫芦,“小两口过日子,总得吵上几句,她是个姑娘,你要主动哄着她,好好疼爱她。她作为女子,生在这世间本就有许多不易,你更得珍惜她才是。” “嗯。”轻欢点点头。须臾,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嗫嚅着开口:“那……倘若她有一日骗了我呢?骗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 “你们便是为这事吵架?她既是你的妻子,又怎舍得骗你?你又怎舍得怀疑她?” “对……对……她是我的妻子,我该相信她的。”轻欢抿着唇笑了笑,眼角却酸酸的,有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小公子可看好了啊,这糖浆的配料……熬开以后,将穿串的山楂在锅里滚一滚……”老头专注地给轻欢做示范,手里的动作娴熟得当,一举一动都掐得非常到位。 轻欢正看着老头滚山楂,忽觉身后一阵清冷气息,随即便有一只略冰凉的手捏住了她的手腕,那只手的手指都有些颤抖。 轻欢有些仓促地扭头,看见南泱站在她身后,浅色的清茶一般的眼眸微微眯着,似在克制着什么,瞳孔里像是泛起了水波涟漪,跃动着点点亮光。 “去哪里了?” 她开口依旧那样平淡冷清,嗓音却又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轻欢张了张口,本想告诉她妙善的事,却又想到妙善再三嘱咐,不要告诉别人,便鬼使神差地沉默下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城里很危险,我很担心你。”南泱微微低了低头,手紧紧地抓着轻欢的手腕,颤得越发厉害,“你受着伤,是我不好。我出来寻你,寻了许久。” “我……没事,”轻欢轻轻开口,看着面前的糖葫芦摊子,顺口扯个谎,“就是想出来走走,正巧碰见做糖葫芦的。之前不是允了你一扎糖葫芦?再等一会儿,等全部做好了,我买给你。” “我不要了,咱们先走吧,中阳城不可久留。……我先前说生你气,那都不作数,你只要好好的平安地待在我身边,我便永远都不生你气。”南泱含着一抹浅淡的笑,将目光轻轻地搁在轻欢的侧脸上。 轻欢只觉此刻,心都被化成一滩水一样。 那老头一边做着手里的活,一边笑道:“小公子,这便是你的妻子了吧?你看看,我就说,小两口过日子就是这般,吵着吵着感情便越来越好。” “妻子?……她是这般同你说的?”南泱少见地回了一个陌生人的话,她面上表情愣了愣,却又露出极浅的一个笑,“对……也对……” 轻欢暗忖一句,这老头怎么这么不靠谱,怎么什么……什么话都往外讲…… “姑娘长得真是好看,老朽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子。这样,这一串糖葫芦,老朽便送给姑娘了,还望二位日后相处和睦些……多好的一对璧人呐。” 轻欢忙掏出些银钱递过去:“我买给她。” 老头哎了一声:“都说了送你们啦,还给什么钱!” “老人家,你做生意不容易,况且……”轻欢轻轻瞥了一眼旁边散着空谷幽兰的清雅气质的南泱,笑得柔和,“这是我买给我妻子赔罪的。” 老头推脱一番,也便收了钱,和轻欢南泱道别。 轻欢一手和南泱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拿着糖葫芦喂到南泱嘴边,看着她一点一点咬着那红艳艳的糖葫芦,原本凌乱的思绪在南泱身边顿时安静下来。此时有这个女子陪在身边,她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想了。 她该好好的,慢慢的,安心牵着她的手,走完剩下所有的路。 南泱咽下口中的山楂,忽的轻声道:“你……以后能不能教我做饭?” “好,当然好,你想做什么,我都允你。”轻欢抬起与南泱十指相扣的手,吻了吻南泱的手指,声音里是满满的宠溺 第59章 南泱不答话,只是就着轻欢的手又低头咬了一口糖葫芦。片刻后,嘴里含着山楂含糊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闷?” 轻欢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早先从昆仑下来时就问过这话,当真这么在意这个问题?” “以往我听许多人都这么说过。” “那么你怎么以往都不在意,偏偏现在这会儿在意起来了?” “以往是他们,现在是你,”南泱声音轻轻的,裹挟了隐隐一抹温和,“可我……毕竟做了这许多年的尊主……” 轻欢明白南泱想说什么,打断她的话:“那你说,我是什么人?” 南泱垂头想了想,回道:“我的徒弟。” “不对。” “……北罚的弟子。” “……不对。” “轻欢?” “不对。” 南泱不禁轻笑一声,摇摇头:“又胡闹什么,你不是轻欢是谁?” “不一样,那只是我的名字,我可以叫许多名字,”轻欢突然站住脚步,拉着南泱也停了下来,“可我只有唯一的一个身份。” 南泱停在原地,偏了头静静地看轻欢的脸,神情犹如初冬的湖面,面上分明覆了一层薄冰,冰下却有温柔的水安然流动。许多人都只看见了这层冰,唯有一个人,看见了冰下细腻的柔软。 轻欢用余光扫了扫周围,天早,这条小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她安心地欺身上前,扣着南泱的手将她逼得后背靠上古朴的砖墙,用极近温和的目光看着南泱低垂的眉眼。距离太近了,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她还能够听见南泱胸腔里“咚,咚”跳得剧烈的心跳,那样强而有力。 她将下巴搁在南泱的肩头,唇轻轻贴在南泱耳畔,声音压得极低: “我是你的妻子啊。” 南泱的耳朵因为那潮湿的热气刺激,变得通红如血。 “我心里喜欢你,所以你不用担心自己闷,你的什么我都喜欢。你可以是所有人的尊主,但只是我一个人的妻子,你最不需要顾虑的,就是我。因为我喜欢你,便可宠着你,包容你,没有任何条件地原谅你。” 南泱合上双眼,侧过脸去触上轻欢的唇,内敛而温柔地亲吻。 轻欢微微睁开眼,认真地看南泱颤抖的睫毛。 或许自己是预见到了什么,所以才说,会没有条件地原谅她。是在安抚南泱,也是在暗示自己,这是自己喜欢的女子,她不该与她生任何气,不论发生了什么。 心里深埋的念头如一株新芽,欲破土而出,却始终被那一层薄土掩埋着,只等下一个契机,或是长久的时间来叫它显露出来。 轻欢将南泱的唇轻轻含着,柔软清凉,还带着糖葫芦糖衣上的甜腻,让人不忍心再用一点点力,也不甘愿如此浅尝辄止。 爱到了极致,便心疼到了极致。 、 二人循着君桥留下的印迹一路找到了中央城郊,寻到了君桥的马车和护卫等人,君桥则负手站在马车一侧,和无己,无功以及已经修好了的无名嘱咐什么。 君桥看见南泱已带了轻欢回来,面色稍稍舒缓:“所幸没发生什么事,轻欢,先上车换身干净衣服。” 轻欢和南泱相视一下,便先上了马车去换下自己身上这套男装。 君桥引着南泱行到一边,嗫嚅片刻,道:“眼下出了中阳城,一路向南,再四五天便可到达乱花谷了。” “……”南泱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君桥皱了眉:“我才接到谷内人的传书,发生了一些蹊跷的事,原本不该再带你们回谷了的。可……乱花谷局势动荡,情形不容乐观,我还是希望你能去一趟,帮衬着我,北罚的恩情,我会记下的。” “所谓何事?” “……其实这件事从许多年前就开始展露苗头了,不仅仅是乱花谷,中原的许多门派中陆续有侠士莫名失踪,只是前些年失踪的少,乱花谷介入调查,也从未查出什么。但就前几天,乱花谷内就连续失踪了两位长老,谷中人心大乱。我做个大胆猜测,此事与闻惊雷暗进中原,恐怕脱不了干系。” 南泱思忖片刻,道:“失踪的,都是会武功的人?” “不止,还都是功夫不浅的。” “先别下定论,不论如何我定会随你回一趟乱花谷,到了那里再说。” 君桥颔了颔首,苦笑一下,道:“我爹身体每况愈下,谷中杂事颇多。我……” “你年纪轻轻,就要担起如此多的事情,着实辛苦。寻常的女子,在你这个年纪,都已成亲生子,安心过日。你倒是还要比许多男人要操心的多。”南泱抬手按了按君桥的肩头。 君桥看着南泱的手,看了一会儿,忽的转头一笑:“我们现在,是否也算是朋友?如果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你会不会又忘了我?” 南泱勾唇笑了笑:“你我自然是朋友。我朋友不多,故此不会轻易忘掉。” “我儿时见过你一回,多年前又见过你一回,可你都不记得我。如今,惟愿下回见面你还认识我,我也就满足了。”君桥撇开目光,声音轻缓。 “你日后会是中原第一大派乱花谷谷主,天下人都会识得你。” 说话间,轻欢已换好衣物,从马车上下来。她身上一袭月白色云纹绉纱长衣,长长的披散着的头发宛如黑色曜石般精致好看,日渐成熟的眉眼间逐渐洗练出一种沉静的素雅和温柔。她的容貌隐隐展现着从来不曾有的一抹雍容贵气,似天穹上隔云绕雾的太阳,耀眼,却又丝毫都不刺眼。 她一手握着自己长长的发丝,一手拿着木梳,远远地朝南泱一笑: “师父,帮我梳发。” 南泱的目光一触及轻欢,便软了下来。她向轻欢走去,在她面前站定。 轻欢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君桥,道:“我刚刚隐约看见那边有条小溪,想去那里洗个脸,片刻便好,少谷主可否等等?” 君桥颔首,默默应允了。 轻欢冲南泱一笑,两人一前一后便进了马车旁的丛林,朝不远的小溪走去。 走到溪边,轻欢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往脸上拍了些水,也不擦干,只直起身子,又褪去鞋袜,将一双清瘦的脚泡进水中。 南泱站在她身后,拿着木梳轻轻梳理轻欢的长发。她的头发实在太长,披散下来,尾端都贴合在她身后干净的石块之上。她微微侧过头,阳光落下来,在她沾了水的睫毛上折射出点点亮光,连耳鬓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师父,少谷主同你说了什么?” 南泱将目光专注地放在轻欢微侧的脸颊上,一瞬不瞬,口中慢慢回答:“她谷中近来有些事情,猜测与焚天门有关,想要我去乱花谷助她。” “此行本就是要去乱花谷的。”轻欢身体朝后仰,靠在了南泱怀里,她仰起头,笑眯眯地看着南泱的脸。南泱本就垂着头,长长的发丝垂下,落在了轻欢眉间。 “坐好,发还未梳完。”南泱抬手敲了敲轻欢的额头。 “师父,你上一回帮我梳发,是在什么时候?”轻欢将脑袋在南泱怀里不停地蹭,舒服地眯起眼睛,“我喜欢你帮我梳发,虽然……你梳得笨手笨脚,小时候梳一个简单的发式就要很久很久。” “放肆。”南泱脸上露出一个浅笑,手指捏上轻欢的脸蛋向两边扯。 轻欢在自己手腕上解下一根发带,递给南泱:“喏,这还是你第一回给我绑头发用的那一根呢。” 南泱伸手接了过来,才取过发带,便被轻欢攥住了手腕。 轻欢握着南泱纤细的手腕,看着阳光下愈发显眼的那片伤疤,蹙了蹙眉。 南泱瞧着她的表情,轻笑:“怎么,嫌弃它很丑么?” “对,嫌弃极了。”轻欢皱皱鼻子,拉过南泱的手,唇瓣轻轻贴上她的手腕,轻轻啃噬。 “别闹,很痒。坐好了,不然我生气了。”南泱另一只手摸着轻欢的头发,声音清浅含笑。 “你气什么……你和别的女人说话,我才生气……”轻欢模模糊糊咕哝着。 第60章 南泱番外(三)似水韶华 一切似乎在意料之外,却又好似在情理之中。 也不知何时开始,我的心境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总是静如止水,近来情绪总大起大伏。有开心的,有难过的,但都是因那一人而起。 我时常想,过去的时光里我都因何事开心,因何事难过,可记不起一件。 我偶尔也会想,未来的时光里我将和她在一起,两个人执手走过这百来年,一起赏花温酒,一起观雪吟诗,一起游历江湖。而这欢愉的百来年中,她一点一点蜕变得更加成熟,一点一点将美丽绽放到极致,又一点一点颜老色衰,最后仅仅留给我一抔黄土。 而我,我还有几百年的时光,容颜依旧。 头一回觉得,两个人执手老去也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如果我也是个常人,又比她年长了那么多,那么我就会比她先老。这样就刚刚好,五十岁时,我先她长出第一根白发;六十岁时,我先她柱一根拐杖;七十岁时,我先她去尝一口补元的参汤。如此的话,我便统统都为她先尝试了一遍,等到她也老了,我就可以一件一件教她,好让她不那么无措。 因为我是她的师父,所以凡事我都该教她的,不是吗? 轻欢赖在我怀里,懒洋洋一副撒娇的模样,她口中嘟囔的那一句,我分明听得清清楚楚。 我将脸悄悄埋在她发间,深深吸一口她发上清甜的香气,嘴里只是道:“你说什么?” 她嗫嚅着:“没什么。” “……小气鬼。”我轻笑着抽回自己的手,双手合拢她的一把青丝,用那洗得有些泛白的发带为她束发。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就小气了……”轻欢咕哝着微微侧身,揪住了我的一角衣摆,“你是我一个人的,你和别人说话,我自然是要……生气的。” “那我要怎么着?锁在屋子里,一辈子就只叫你一个人瞧,和你一个人说话不成?” “这想法不错,等回了北罚,可以试试。”轻欢仰起脸笑吟吟地看我,眉间殷红的朱砂愉悦地跃动,似细细的一抹红日般灼眼。 我只是含着笑仔细给她绑头发。心里只念着,若这时光再也不走该多好。 我从未亲口对她说一句爱,心底却早已非她不可。 “师父。”轻欢又开口唤我。 “怎么?” “我若一辈子都叫你师父,你会不会介意?……我晓得,我们之间不只是师徒之情,独处时我可以叫你更多的名称,但我不想,我只想叫你师父,叫一辈子,好不好?” 我轻轻抚摸她的长发,轻声答道:“自然是好。” “怎么也不问问为什么?”她抓住我的手,轻轻摩挲我右手食指外侧的薄茧。 “你喜欢便好,原因无甚重要。” 她不说话,只是笑得更欢,轻轻吻我的手指,嘴里不停呢喃:“师父……师父……师父……” 我耳朵有些发烫,低下眼时瞥见手边的石缝里长了一簇清丽可爱的小花,悄悄摘了几朵过来,别进轻欢的发间。 在小溪边停留了好些时间,我们才往回走。马车边君桥已将一切都打点妥当,只等着我们回来便可出发。 这些日子来,君桥面色总带了几分疲惫,想来是乱花谷繁多的事务压制着她。她小小年纪便丧母,现又将丧父,明明是个该守在病父床前痛哭可怜的女子,现却压着心头所有情绪,来回奔走在江湖之中。权衡利弊,思虑谈判都靠她一人。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个不是暗自窝了一把辛酸泪的。 我们一同上了马车,君桥、轻欢和我坐于马车内,无己三人坐在外面驾车。马车内部很是宽敞,物品补给充足,好似一个缩水了的移动房屋。 为了打发时间,君桥拿了一盘棋出来,棋盘和棋子都是特制的,为防马车晃动散乱棋局,棋盘都带有磁性。 于是这般下着棋聊着天,时间也过得快,马车上不知不觉已过了两天。 虽然马车上吃食很多,但毕竟有六张嘴,这两天后也消耗的差不多了,君桥便遣无己在这小镇停下,补给粮食,休憩一晚。 此镇隶属凤伽城一角,镇内四面桃树环合,镇子不大,看似不是易惹是非的地方。 君桥出手阔绰,给六个人要了六间房。打点妥当后,我们便各自入了各自的房间休息。因为人多,我也没有和轻欢多说什么。她看起来似乎有些累,上了楼梯后,我站在楼梯拐角处静静地看她独自默默进了房间,出了一会儿神,才往自己的房间走。 夜晚天凉,客栈的被单颇单薄。我沐浴后躺在床上,把被子往肩膀上方拽了拽,但还是感到阵阵冷意。 房门忽的“叩、叩”响了两声。我心里透入一丝欣喜,拥着被子半起身道:“进来。” 轻欢看起来才沐浴过的样子,身上只穿了贴身的亵衣,长长的头发随意披散着,整个人周围似都环了一层水雾。她手里拿着白日里穿的月白色袍子,浅笑着细心掩好门,向我床边走来。 “师父,还没睡?” “睡下了,又起来了。”我看着她,拿过床边搁着的一条干爽毛巾,“过来,我给你擦头发。” 她乖极了,依着我的话坐在床沿上,手里依旧摩挲着她的外袍,道:“我过来是想问问,你这房里有没有针线?先前不知在什么地方,不慎将衣服袖子刮破了一个小口,我想自己缝补一下。” “我刚刚在那边桌子上见着了,一会儿拿给你。”我跪坐在床上,直起身子,为她细细地擦揉头发。 “师父,你沐浴后身上更香了。”轻欢抓着我的一片袖角,笑语盈盈。 我低了低头,不答话。从我这角度看过去,她没有拉合严密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的白皙温润肌肤上还挂着点点细微水珠,昏黄的烛光映在上面,惹得人心里痒痒的。 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就已经长成了这副祸水模样呢? 我只知时间将她打磨得愈来愈稳重,话语愈来愈温和,她一点一点地长大,思虑更加成熟,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什么时间该说什么话。可我从未发觉,在她身上已可见到什么是“女色”。 轻欢察觉到我停下的动作,转过头来看我。我将手中毛巾放到一边,捏住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她唇角似乎笑了一下,然后一手紧紧搂住我的腰,一手抚上我的侧脸,暗暗使力将我压低了些。等我完全坐在了床上,她又微微抬起了身子,整个人笼罩在我上面。 随着她的动作,她脖间用黑色绳子挂着的流玉从衣襟里掉了出来,恰好坠在我的脸侧,温润似水。 这块玉里,融了我自己的血。 而她,将这块玉贴身佩戴了这么多年。 吻了一会儿,轻欢侧开脸去紧紧抱住了我,她口中还微微喘着气,唇贴在我的耳畔轻声道:“我刚刚在房里,觉得天气有些凉,念着你平时身体本就偏冷,会不会半天暖不热被窝,所以拿了件衣服的借口过来找你。” “我知道。”我亦轻声回道。 “那么我就留下给你暖床了,如果一会儿我不小心睡着了,记得明早早点叫我起来。不然叫少谷主他们见了,总有些不好。”她的手摸上我的头发,轻轻揉了揉,拉着我躺了下去,贴心地拉好被子。 她看起来有些累了,心里似乎憋着什么事情。 我没有闭眼,静静地看着她合眼睡着,看着她慢慢的呼吸变得均匀悠长,陷入沉睡。 我又将被角都细细窝好,贴着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下。 我历来浅眠,第二天天未亮自个儿就醒了。轻欢还睡得熟,一手搭在我腰间,吐息悠缓。我小心地挪开她的手,整理好衣服,慢慢起身。 窗外天光迷蒙,幸而桌上的烛火还未燃尽。我披了件单衣,在床脚找到昨晚轻欢带来的那件衣服,翻到袖口处,果真找到了一道细小的破损。 她固然是拿了个借口来找我,同我睡在一处,但她潜意识里能随口拿来的事,必定也是有依据的。故而我昨晚就想着,趁着天未亮来看一看,若是真破了,我也好替她补一补。 我总觉得为她做的太少太少,也不善于去表达过于浓烈的感情,很多时候我会有些担心,自己太不会说话,她会不会心里不开心。但我又不会真的担心,因为我知道她爱我,永远都不会真的去厌烦我。 找来针线,我就着略显昏暗的烛光,仔细缝补。但我是百余年都从未拿过这东西的,也鲜少见别人用,所以缝起来有些费力。 过了很久,也亏得那口子并不大,我缝得倒也严密完好。 将衣物放回原处后,我本想回床上继续休息,上床时恰好瞥见轻欢微微翻了个身,脖间的流玉歪了出来,晶红色流玉摊在温腻肌肤上,显眼得紧。 一个念头忽的浮现。 我含了抹笑,轻手轻脚地摘下她脖间的流玉,回到桌前,拿起先前的绣花针,运了点内力上去,在那流玉上刻下一句蝇头小楷: 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很简单的愿望,若真得以实现,我此生也再无遗憾。 我拎着那玉仔细又看了看,走回床前,仔细帮轻欢戴了回去。 许是我的手太冰,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脖子,她口中细细呢喃着什么,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看见我的第一时间,眼角竟红了些,随即便努力起身抱住了我。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回抱住她:“怎么,我将你吵醒了?” “不……我刚刚做了个梦,很不好的梦……”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还带了点点哭腔,“天……天亮了么?” “没亮透呢,再歇一会儿?”我心疼地抚着她的长发,以此安抚她。 “不……不睡……你刚刚,做什么呢?” “没做什么。”我淡淡回道。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呼吸似乎平缓了些,转而语气轻了些:“你怎么不问,我做了什么梦呢?” “既然是不好的梦,便无甚重要。” 她轻笑了一下,语调有些怪怪的:“师父,你有没有什么瞒……”她顿了顿,又闭了口。 我不晓得她想说什么,但也不开口问。 许久,轻欢又问:“师父,你会不会恨我,恨我毁了你的道?……你修道百余年,命数里本该是没有我的,若是没有我插这一脚,你依旧修着你的道……” 我悠悠打断她:“轻欢,你知道,世人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现于我来说,万物皆不如你,我修道何用?” 她搂我更紧,过了片刻,我感觉到侧脸一阵湿润,分明是她的眼泪。 到头来,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到头来,我还是忤逆地说出修道何用。 但惟愿能与她岁岁常见,岁岁平安,不负这似水韶华。 第61章 君桥一行人愈往南走,天气愈是潮湿。赶路的几天过得很快,转眼便是第五天的上午,已十分临近乱花谷。 天气忽然大变,明明该是阳光明媚的早晨,此时风云涌动,天空乌黑压抑,如同蒙了一层浓墨。不多时,外面开始下雨,不算是来势极凶的瓢泼大雨,但也绝不算小。雨点落在结实的马车顶棚,发出密集的“咚、咚”声,像有人在不间断地捶着鼓点。 因为泥泞的道路和迷蒙的雨天,无己三人放慢了行车速度,马车有些艰难地行驶在微微上坡的路面。风雨顺着车窗缝稍稍灌进去,在车厢里带起阵阵阴寒。 轻欢很体贴地闭紧了窗格,又拉上窗帷遮个严密。她身边摆着一盘围棋,南泱和君桥分坐两端,棋局中酣战正欢。 君桥捏着一颗圆润白子,皱眉仔细想了想,迟迟不放入棋盘。南泱神情闲适,修长手指从棋筐中收回,向轻欢抬手示意。 轻欢很有默契地拿起茶壶,捏住防倒漏的机关闸倒了杯茶,放入南泱手中。 “师父,冷不冷?加件衣服?”轻欢压了声音轻声问道。 “温度恰好,无需加衣。”南泱捏着杯盖温吞地吹了吹,举止间是常年养成的礼教,显得十分端正优雅。 君桥松了眉头,将白子落入棋盘,抬眼一笑:“乱花谷这个季节常是如此,多阴雨,过阵子便好。” “说起来,乱花谷不该是谷地么?为何总觉得现在在走上坡路?”轻欢好奇地问,手里又倒了杯茶,递给君桥。 “乱花谷的确是谷地,但不是寻常谷地。确切说,是片面积极大的峡谷,处在群山断层中,就如在山地中生生挖出一个大坑一般。故此,我们需得先走上山地,再通过机关绳梯下去,才算入了谷。”君桥顿了顿,饮了口茶,盯着南泱新落的棋子,眉头又紧了,“还有要和你们说的,乱花谷入谷方式只得这一种,便是机关绳梯。乱花谷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设了机关绳梯,只有通过这四个出入口才能进出乱花谷。我们现在要去的是北口绳梯,你们日后若要出谷,也是从这边走。” “真是奇特的地势,哪里寻到这样一个所在?”轻欢想象着乱花谷构造,不禁感叹。 “是我曾祖父将乱花谷建在此处的,至于如何发现,族谱中可未记载。不过,我君家祖上历来善于计算风水和玩弄天工,想来并非巧合。” 车厢前门忽然打开一条缝,外头强劲的风夹着雨刮进来,叫轻欢打了个哆嗦。但她仍下意识前倾了身子,将南泱挡在身后。 无己的脸在门缝里露了半张,他说话声音和糟糕的天气一样阴阴的:“少谷主,再一刻钟便到北口机关绳梯了。属下在附近路上隐约看见了模糊的马蹄印记,雨水流动冲刷极快,应该不会是太久前留下的。且路线与我们皆吻合。因印记模糊厉害,不好估计具体人数,应在五人以上。” “有谷外的人入谷?”君桥沉思片刻,道:“无碍,谷中守卫森严,或许是其他门派的人有事来寻,既然在我们之前不久,我此番回谷便恰好碰见。一切等回谷后再说。” “是。”无己颔首,闭上车门。 南泱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低着头道:“要到了?” “马上就到,那边早先让无己备了三件厚披风,下马车时记得穿上,这边的冷不似北罚,阴寒潮湿,防护不好易染隐疾。” 轻欢取过披风,递给君桥一件天青色的,又拿了件纯白色的抖开,微微直起身子,披在了南泱身上。 南泱神情无甚变化,似乎早习惯了轻欢体贴入微的服侍。她仍专心收着棋子,神色淡淡,下颔到耳廓的脸部线条精致利落,每一分每一毫都生得恰到好处,是极引人奉若神尊的气质,仿佛天生就该叫人好生捧在手里仔细伺候。 轻欢手里动作温柔,为南泱细致地系好披风领扣,又仔细抚好南泱的长发,为她戴上宽大的兜帽。待一切都为南泱打点整齐,自己才开始穿那件月白色的披风。 穿戴完后,马车恰好已行到北口机关绳梯。三人各撑一把伞,由马车走出。 天色阴沉沉的,路面也被雨水润得湿滑。马车所停之处前方俨然一个天坑,山体好似在这里被生生切断,一般人见了,都会以为是处望不见底的悬崖。 十步开外的山口处有一台造型奇特的亭阁,寻常亭子般大小,构造精恪的架空木骨后可隐约看见复杂精妙的机关,其中运作原理极其繁复,绝非普通人能造出。 外面的风很大,雨丝毫无规律地斜飞入伞下。南泱一个不留意,靴子在泥上滑了一下,轻欢眼疾手快,一步上前稳稳扶住南泱的胳膊:“当心。” “嗯。”南泱看着轻欢点点头,顿了顿,抬手搁到轻欢脸侧,拂去她脸上一点冰冷雨水。 轻欢抿着嘴唇,似乎憋了一丝笑,她暗自收了伞,站到南泱伞下,又细细为南泱整了整被风吹乱的披风。 南泱抬眼看了她一眼,微微弯起的浅色眼睛里含了抹柔和,将伞沿往轻欢那边偏了些许。雨却斜着飞进来,无声无息地淋湿了南泱半个肩头。 无己在最前面拎着一盏手提风雨灯,蹲在那亭阁边上细细查看,片刻,向一旁的君桥道:“少谷主,台沿上有新鲜的泥土,方才那群人应是入了谷无疑。” “机关是否遭到破坏?” “绳梯完好。” “雨越来越大,天色也阴沉得厉害,周遭恐有变动,还是先行入谷比较妥当。” 君桥合了伞,进入亭阁。南泱和轻欢紧跟其后,待六人都进到一个阁间,无己便开始操作机关,将阁间吊入深谷。 乱花谷所处非常深,阁间对于六个人来说有些狭小,且十分暗黑,只有无己手里的风雨灯散着淡淡一层薄光。 轻欢紧紧贴着南泱站,时间过去了些时候,阁间仍在缓缓下沉,一时没有到底的意思。气氛也沉默得很,马上要回谷,君桥和无己三人心中应各有所念,是以阁间中无人说话,空气中都流动着丝丝压抑。 南泱本安分地站在阁间角落里,忽觉一只手在黑暗中试探地摸索到自己脸上,她下意识抬手按住,瞬间就分辨出这是轻欢的手。 轻欢身上独有的气息慢慢压了过来,惹得南泱红了半边脸,偏偏身边还站了许多外人,让她一边面热的同时,因顾忌着旁人窘迫得更甚。 君桥和她的三个侍卫都各种隐在黑暗中,没人注意她们。 轻欢另一只手摸上南泱的腰,轻轻揉捏。覆在南泱脸上的手反过来与南泱十指相扣,然后按在南泱身侧的阁间壁上,整个人都与南泱紧紧贴合,两个人之间熨烫的体温似要擦出火来。 南泱无措地环住轻欢的腰,呼吸渐渐紊乱,却对轻欢出奇纵容,安静地显得很乖,腰间被轻欢不停揉抚,激得她微微挺身,与轻欢贴得更近。 意料之中的,温热的唇舌覆了下来,轻轻扫过她的鼻梁,然后与她的唇紧紧相贴。阴冷的空气里,交缠的滚烫唇舌暖得不可思议,引得南泱惯常偏冷的身子开始有些燥热。 轻欢本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微微退开,转而曲起食指,一边和南泱亲吻一边在南泱掌心里轻轻划动写字一一 玉上刻字,我很喜欢。 南泱心里一紧,身体紧张得僵硬。轻欢接着在她掌心里写道: 女红手艺,甚是不错,缝得十分严实。 这两日未同你好好说说话,想不想我? 那轻微如羽毛的触感将南泱的心撩拨得痒痒的,不禁收紧了搁在轻欢腰间的手。她正仰了仰头想回吻过去,轻欢却移开了唇,黑暗里为南泱细心整理好头发和衣领,又规规矩矩站回南泱身侧。 南泱只觉自己耳朵烫得厉害,握了握手掌,才发觉手心里全是黏黏的汗。 须臾后,她摸索到轻欢的手,小心摊开轻欢的手掌,滚烫的指尖在上面慢慢写下: 想。 那清秀的字缓缓在轻欢掌心绽开,仿佛天下所有的美好都在此刻被眼前这女子赠与了她,一个惯常清冷的人所吐露的柔情,比世间任何金银绫罗或高山秀水都更让人欢喜。 她真是爱极了南泱在所有人面前清冷淡然,却在她面前柔弱迁就的模样。 轻欢握住南泱的手,连同那字一起紧紧攥进手心,她不舍得放开,她想和她在往后的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纠缠在一起,永不分开。 机关转动的“咯一一咯一一”声突然顿了顿,发出一声突兀奇怪的“咯哒”响动,无己手里的风雨灯忽然一抖,昏暗灯光中他神情乍然惊变: “少谷主小心!!” “怎么回事一一” 随着他话语结束,阁间猛地一顿,一时完全不受控制般急速下坠,好似其中牵连的绳索被谁斩断一般。 “……!” “该死……!“ 无己和无功的低声咒骂在一片慌乱中惹得更乱,君桥一跃而起,攀住阁间顶层,声音急促:“还有五十尺才到底,快御轻功,上阁间顶!!” 其余五人纷纷攀上阁间顶层,阁间下落速度愈来愈快,不过两个眨眼,便瞬间落到谷底。 “轰一一!!!” 强劲的冲击力将阁间坠了个粉碎,六人幸而及时攀上阁间顶层,将大部分坠力都卸给了阁间下部,又以内力防身,皆无大碍。 只有无名爬得较靠下,左手直接摔断飞了出去,但他作为一个机甲人,也没吭声,自个儿去捡回自己的手,默默安装回手腕。 无己从碎木片里起来,迅速找到滚落的风雨灯,也亏得乱花谷将风雨灯做得够结实,故而灯还完好。无己拎着灯仔细查看阁间遗骸。其余的人寻出带来的伞,一边小心防着雨一边等无己。 君桥眉间有点愠怒,顾不得打伞,上前走到无己身边:“怎么回事?机关绳梯百年来从未出过事故,每月都定期维修,现下到底发生什么?” 无己从杂乱的遗骸中寻出一根粗厚强韧的绳索,指着绳索一端略显整齐的断口道:“少谷主,你也知道,进出入的机关绳梯对于谷内至关重要,所以牵扯阁间的绳索用的都是绝对坚韧的东海蛟龙筋捆扎而成,寻常匕首和火都不能损毁它,更不用说会是雨水侵蚀。看这断口的形状,倒像是什么东西咬断的,无论如何,都是有人刻意为之。……适才有人跟在我们后面,雨天水雾大,属下未能及时发觉……” “……看来,北口的这个绳梯已然不能使用了。待天晴了,差人来修一修。”君桥目光中压着许多思绪,却只是嘱咐着无己一些表面话。 南泱抬眼看看已经望不到头的山体,天空阴暗得很,风杂着雨愈发凶猛。清冷面容上原本因阁间暧昧而情动的面红已退去大半,只有耳廓仍泛着一点红。 “后面现不知缀了什么危险的人,原本该在这里的守卫也不知去了何处,尚有一段路才到谷中,一切小心。”君桥对南泱嘱咐两句,便走在前面,引着她们向深谷走去。无己、无功和无名分护左右及后方,面色非常凝重谨慎。 第62章 从北口绳梯到谷中距离不远不近,一路过去,气氛都有些压抑,配上阴雨连绵的天气,每个人都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走了不多久,便见一搭建雄浑的青灰石拱门,左右横径大约有百余步长,十分庄严雄伟。拱门上方自右向左用潇洒俊逸的字体篆刻了两个大字:乱花。旁侧的石柱上一竖书着一副对联,也是用相同的字体刻进去的,因为阴沉的天气,上面写的什么依稀看不清。 青石拱门两边分别站着四个身着青衣的乱花弟子,每人都戴着防雨的斗笠,右手提刀,左手端端正正执一盏风雨灯。 青衣弟子见到来的这群人,原想上前仔细盘查,走近了发现君桥在其中,四人忙冲着君桥恭敬跪下,也不顾地上都是泥泞肮脏的雨水,看起来纪律严明,对主子也十分毕恭毕敬。 “拜见少谷主!” “起。”君桥略微颔首,顿了顿,问道:“谷中可有异样?为何北口机关绳梯那里无人看守?” “回禀少谷主,先您不久,有客人来访。北口机关绳梯处的守卫便是引他们入谷来等候您的。” 另一个青衣弟子续道:“来人称是柄山派下人士,尚不清楚目的,谷主病重,您又外出,右长老便擅自做主允他们进去了。” 君桥脸上出现一抹难以言说的神情,她垂头似是沉思,片刻后,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一群人。 南泱面无表情地静默而立,清浅目光淡淡投在君桥身上。她身后的轻欢却略微睁大了眼睛,目光瞥了眼南泱后,又滑向了乱花谷里,好似刚刚听到了什么令她难耐的字眼。 君桥紧了紧手里的伞,感觉到雨越落越沉,道:“先入谷,无功去将我的客人安顿好,无己随我直接去主厅,会见柄山派的客人。” 无功和无己领命,在四个青衣弟子的恭送下,君桥一行人继续向深谷走去。 行至谷中央,便是乱花谷最集中人多的区域。君桥和无己与南泱二人分道扬镳,无功带着南泱和轻欢去客房区,收拾了两件挨着的干净屋子出来,安排她们先去休息。 轻欢仔细将屋子又清理了一遍,她知道师父惯爱干净些,有些边角侍人难免照顾不到,一些地方,她得亲手替她收拾妥帖才安心。 清理彻底后,轻欢端着一盆水跨出门槛,看见南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台阶上坐着,眼睛望着房檐外的斜雨出神。 轻欢浅笑了下,放下手里的水盆,悄悄走到南泱身后,弯下腰在南泱侧脸轻轻亲了一下。 温热柔软,缭绕着一股撩人的湿气。 南泱微微挑挑眉,唇角含了抹笑,抚了抚旁边的台阶:“坐。” “心情很好?”轻欢坐在了南泱旁边,放下卷起的衣袖,顺便蹭了蹭额角的汗。 “……你有心事,脸色不太好,”南泱默默找到轻欢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眼睛低低垂着,“你长大了,我不过问你的事。但我担心你有事压在心里,开心些。” 轻欢有些牵强地扯扯嘴角,却道:“有你在身边,我没有不开心。” “倘若我不在你身边,也不能太压抑。我总希望,你是时常开心的才好。”南泱抬手摸摸轻欢的发顶,“可你终究长大了些,我知道你有些事不愿再同我说,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像小时候那样,将情绪发泄在我这里。” 轻欢眼眶莫名湿了些,将南泱的手抓得愈发紧了,口中却笑道:“师父想我发泄什么情绪?我现在的情绪便只是想抱抱你,同你亲昵会儿,师父可还愿我继续发泄?” 南泱转过头,宛如清茶般的浅色眼眸里面也染了抹异样,许久,才轻声道:“外面不好。”声音依旧清浅寡淡,简直像庙宇里被高高奉起的观音,禁欲过了头。 “外面不好,我抱你去屋里。”轻欢笑意渐深,说着便立马起来,将南泱不设防地一把拦腰横抱起来,将这一身白衣的清冷女子在怀里好好呵护着,向屋里慢慢走去。 南泱的耳朵尖尖微微泛红,她被轻欢小心放在客房的床上,头轻轻低着:“你……放肆。” “师父不是说,想我了么?我也想你。”轻欢笑着捏住南泱精致的下巴,同她耳鬓厮磨,说着体己的话,“我虽然脑中想很多事,但那些事在我心里来来去去,错综迷乱,我一件都想不清楚。可只有一件我想得最清楚,便是你。我喜欢你,我想你,师父。” “……以前未发现,你如此会说话。”南泱抬眼,将轻欢斜睨着,这样的角度,浅褐色的眼睛里竟恍惚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 “以前在鸿飞阁时,师兄们教我的,我常去藏书阁,书里也有的。” “怎会,藏书阁的书……” “四楼有一小块禁.书区,记着些有趣的事物,师父有空了也可去看看。”轻欢咬了咬南泱的耳朵,声音愈发轻缓暧昧。 南泱还未来得及去仔细想想轻欢口中的禁.书区时,心神就俱被眼前的女子勾摄了去。轻欢靠她极近,她能看见轻欢那好看的眉眼,漆黑清亮得好似光华流转的温润墨玉。长长的睫毛似乎都能扫到她的脸侧,这女子,生得实在祸水。 两人很自然地唇齿相接,亲密地接吻。南泱的手搁在轻欢背上,修长漂亮的手指似乎有些紧张地缩起来。 吻了一会儿,南泱的手指倏然收紧,有些颤抖地扣住轻欢的背。 南泱侧过脸去,分开与轻欢的亲吻,口中轻轻喘着气。轻欢难耐地眯着眼,继续亲吻南泱的侧面和脖颈,紧紧搂着南泱的腰。 “轻欢,”南泱声音很轻,她轻轻摸着轻欢的头发,“早先少谷主好像遇见了什么事,你去主厅那边看看。” 轻欢含住南泱的耳垂,嘴里含含糊糊:“现在去么?” “嗯,现在去。我怕……她那边有难缠的事情,你去看看。” “可我……还想抱你一会儿。” “晚上就寝时,你来我房里,让你抱一整晚,好不好?”南泱轻声哄着怀里的女子,手一刻不停地抚摸她的长发。 “……嗯。”轻欢纵然有些不舍,还是顺从地站了起来,抬手揉揉南泱的头发,“我就知道,师父记挂着少谷主。那我便去了,尽快回来。” 南泱浅笑着点点头,轻欢无奈地挑挑眉,也就转身出去了。 外面仍旧下着大雨,光线阴沉沉的。轻欢一手执伞,一手执一盏风雨灯,心中莫名有些异样,却未多想,只是回头又看了看南泱呆着的屋门,跟着引路的弟子向主厅方向去了。 南泱看着轻欢消失在视线里,笑意瞬间消失,双眉痛苦地紧紧皱起来,苍白的唇角溢出红黑色的鲜血。 南泱紧紧闭着眼,苍白的手指僵硬地攥着床上被子的一角,在异常困难地忍耐着。 她的手颤抖地不像样子,浑身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一举一动都十分困难。她花了很大力气才从床上下来,却根本站不住,一下就跪在了地面上。 痛。 好像脏腑里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将她的身体撕裂开来,痛意像失去防备的山洪倾塌,来势汹汹,毫无预兆。她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痛,好似五脏六腑都在剧痛,都在撕裂。整个人好像沉入冰窖一般,内里却又好像蕴藏了一座火山,马上就要将她从里面爆裂。 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极其磨人地侵蚀她的筋骨血肉。 南泱单手撑地,额角上的汗顺着瓷白的脸颊颤抖滑下,她的眉毛,睫毛上全是因极度痛苦而流下的汗水,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怎么会…… “唔……”南泱在极度痛苦下又极度压抑着,坚忍着不发出一声呻.吟,因她习惯了隐忍,也因不想招惹来多生的麻烦。 生不如死的痛苦。 身体里的剧痛让她不得不紧紧咬住嘴唇,奢望着将痛苦略微转移到别处。又想到咬破了嘴唇,无法向轻欢解释,她便又松开唇齿,死死咬住牙关。不多会儿,口腔里就全是血。 神志模糊中,她抬起自己的右手,从汗津津的睫毛中努力辨认着。 白皙的肌肤下,从手心顶端而起,有一条隐约的黑线蔓延而下,仅仅两指的长度。 “为什么……”南泱死死皱着眉,不甘心地颤抖着呢喃。 “为什么……为什么……”她将右手狠狠压在地面上,五指紧紧扣入地砖,细嫩的肌肤在粗糙的地面很快被磨破,有红黑色鲜血溢出,渗入地面。 第63章 南泱意识再次清醒过来时,她正歪倒在床脚。 身体还因不久前的剧痛而微微抽搐,她似乎刚刚晕过去了一会儿。 不,不只是晕厥。她在极度疼痛的折磨下精神恍惚,不知自己在那样的状况下究竟做了些什么,眼前屋内的摆设都被狂乱的内力卷得一片狼藉。两把椅子已然完全摧毁,只剩一地的碎木屑;桌子被掀翻在地,桌上的茶壶茶杯碎了一地的瓷片。 周围地面上,还散布着许多凌乱可怖的黑红色鲜血,不知哪些是她呕的,哪些是她为了分散痛感而伤害自己的。 除她自己之外,无人知晓刚刚那一阵是如何令人绝望的痛苦。 南泱有些艰难地抬起被汗水濡湿的睫毛,怔怔看着窗外。窗外天又阴了许多,雨还未停,虽不清楚到底昏厥了多久,但天色已不早了。 她出了会儿神,搁在腿上的右手手指微微动了动。 许久,她抬起右手,仔细端详起右手掌心那两指长的埋在肌肤下的黑线。那一小段黑线很细,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就好似内里有一根血管变成了黑色,如同一只让人头皮发炸的虫子蜷缩在那里。 南泱看了很久,紧紧将右手握成拳,吐息间恍然长长叹气。 她该快回来了。 南泱皱紧眉头,强忍着身体的余痛,慢慢站起身。她十分费力地向前走几步,颤抖着蹲下,手指哆嗦着去收拾地上凌乱不堪的瓷器碎片。 拾起一块瓷片后,南泱又看着手里的瓷片出神起来。 许久,她将碎片裹在自己掌心里,紧紧地握住。无法看见锋利的碎片是如何割开她的掌心的,但能见到有血从她的指缝中溢出,顺着她的手背滴向地面。 、 轻欢跟着引路的弟子才到乱花谷主厅大门外,就听见里面一个略显年迈的男声,听起来应在四五十岁左右: “少谷主,您才回来,一路上想必奔波劳累,还是先去歇息歇息罢。” 君桥的声音悠悠回道:“这就不劳右长老费心了。我前阵子忙着谷外的事,谷中诸多事宜还劳长老操持,现下我回来了,也该为长老分担些事务。” “少谷主这是在怨属下越权?”男人声音似乎带了笑。 “长老多心了。”君桥应是端了杯茶,传来杯盖刮动杯沿的声音。这句话后,她便不再说话。 轻欢暗忖着这时候该不该进去,身后就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见到身后有五个人挎着刀冷着脸整齐往这边走。 乱花谷中的弟子等级不同,服侍也不同,但基本上都是青色系的,就好像北罚宫中的弟子衣饰大多是白色系一般。眼前这五个男子显然就不是乱花谷中人,身上服侍颜色较杂,且干净利落,护腕高束,衣摆只到靴口上方,一看便是常游走在江湖上的人。 为首的男子身量挺拔,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他只偏了偏眼珠扫轻欢一眼,便径自领着其余四人进入了主厅。 这下轻欢更犹豫要不要进去了。 屋里的右长老忽然爽朗笑开:“柄山派的贵客来了。” 轻欢在屋外寻了个罅隙往里看,只见那领头的男子一抱拳:“敝姓成,名烛明,乃柄山派中左副堂主。不知这个时候来访乱花,会否对谷中造成麻烦?” “成公子言重,先坐。”君桥抬手示意。 轻欢明白这时候偷听是不大好的,但不久前妙善曾说过的那句话却莫名一直在脑中回荡: “如果没有头绪,便去问问柄山派的人罢……” 似乎许多事情,都与柄山派有关。为何这个时候,柄山派的人又偏偏先她们一步来了乱花谷,是何目的?还是一切都有什么预谋…… 成烛明就坐后,望着坐在主位上的君桥道:“此番前来并未有何要事,只是门派间友好走动而已。对于贵谷向我柄山派发出的信函,掌门已看过。掌门示意,愿与乱花谷结为盟友,相互庇佑。” “是么?”君桥冷笑了下,目光滑向下座的中年男子,“可我怎不记得,我向贵派发出过这样的信函呢?” “是属下擅作主张,”右长老温和地笑笑,“少谷主不在时,中原发生诸多事变,为了稳固乱花谷的霸主之位,属下便折合所有门派的关系脉络,为乱花谷谋取最高的联盟利益。” “右长老的见解是正确的,一切为了各自的利益。我们两派结盟,并无不妥。”成烛明直截了当地捅破本质。 “成公子别误解,我对与柄山派联盟并无异议,只是,”君桥声音透着股不同于她平时的温润沉稳的冰冷,“莫名其妙地被下属决定了一些关乎谷中大事的决定,我很担心作为谷主对谷中主权的稳妥地位。今次是一个联盟决议,下回又会是什么?” “那是贵谷自己内部的私事了。我们五人此番出行,正是为了奔走各个门派之间,商议联合事宜,好尽快部署好统一战线对付焚天门。如今已亲自来访贵谷,诚意已达,过两日我们就得立即辞行。” “关于这个,得和成公子说声抱歉了,”君桥似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你们来时的北口机关绳梯已损坏,要出谷,怕是要绕道。” “北口机关绳梯损坏了?”右长老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沉吟片刻,续道:“怎会……前一日,南口和东口机关绳梯也损坏了。” 君桥心中有一种不祥的异样感觉,拿着茶杯的手指忽然收紧:“什么!……为何没人提前告知我?” “本以为是暴雨侵蚀所致,况且少谷主回谷途径的是北口的绳梯,所以只打算天晴后去修补的。”右长老也皱了眉,似有忧色。 君桥将茶杯“咚”的一声放在桌上,站起身来,语气有些急:“无己,速去西口机关绳梯,无论如何,务必保证仅剩的这一条通道安全。” 成烛明像是明白了什么,也急忙起身,跟着君桥向外走。 轻欢心中也隐约猜到了什么,恰好撞上刚出来的君桥。君桥看到轻欢,只顾得上急急道一句:“你怎么……罢了,先随我来。” 无己在最前开路,君桥身后跟着右长老、成烛明和轻欢,领着一众乱花弟子打着伞急匆匆向西口机关绳梯赶。 一众人因为情急,都使了轻功。约摸一刻钟后,轻欢缀在队伍最末,最后一个到了西口机关绳梯处。 无己面无表情地拎着一盏风雨灯,静默地立在一侧。君桥的脸色很是苍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就如她们从北口绳梯处坠下来一样,面前的隔间在地上摔碎成了木板片,牵引隔间的结实绳索此刻像一条盘旋的大蛇,安静地摊在地面上。 天色很晚了,雨阴沉沉地下,空气中流动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 轻欢走到君桥身边,君桥抬眼看了看轻欢,嘴唇轻轻翕动:“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对吗。” 轻欢无力地点点头:“知道。” “四个出入的通道全部毁坏。我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囚困在乱花谷中。”君桥闭上眼揉揉眉心,“不,不只是我。是所有人,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乱花谷中。……可究竟是谁,他想做什么……” “天晴了,修好就好了。” 右长老淡淡开口:“姑娘想得太简单。之前说是天晴后维修,也是在其他通道保证通顺的前提下,比如要修北口绳梯,就得要有人从其他绳梯上到崖顶,上下一齐,才可修护。乱花谷地处极深,周围都是垂直的悬崖,轻功再好的人都找不到着力点可以跳这么高。” 成烛明目光中有些说不清的东西闪动,顷刻便消失。 “总有办法的,只是成公子,怕是要耽搁你们一些时间了。”君桥轻声道。 “无碍,少谷主不必顾虑我等。”成烛明回道。 君桥又想起什么,转头问道:“轻欢,你来主厅找我有什么事吗?” “师父担心你缠上些麻烦事,让我来瞧瞧。” “她担心我?”君桥牵强地笑了笑,“你先回去罢,替我谢过你师父。” 轻欢叹口气,便先径直回了客房区。 轻欢走到房门口,莫名觉得哪里怪怪的,却说不上来。她在门口呆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屋里很干净整齐,一如她离开时候的模样。南泱端坐在桌边,端着一杯茶水慢吞吞地喝。见到她后,南泱搁下茶杯,轻声道:“回来了。” “嗯,发生了些事,回来得晚了。” “是有点晚,饿了么?我去叫人端点饭菜来。”南泱声音很轻,听起来竟含了抹不同与往日的温柔,还有一点点被掩饰起来的虚弱。 “怎么,不关心关心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发生什么,都及不上你饿了重要。” 轻欢轻笑了下,摇摇头:“是师父饿了吧?算起来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不晓得师父吃不吃得惯中原这边的食物,我还是亲自去厨房做几道菜吧。” “……我同你一起去。” 南泱站起身来,慢慢走向轻欢。她的目光中盈盈一抹令人心疼的落寞与留恋,好像在走向一个她永远都够不到却极渴望去触碰的幻梦。 轻欢却没看见南泱的这抹神情。她目光看向门外,笑道:“好啊,师父虽然不擅下厨,但要是常年在我旁边学着,多年后也就能学会了。” “是,许多年后,我定就学会了。”南泱拉住轻欢的手,跟着她走出门外,口中轻声呢喃,“许多年后,我学会了,便只做给你一人吃。” “没事,不急,我们有好几十年呢。”轻欢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南泱低垂了眉眼,隐在袖口中裹了纱布的右手微微颤抖。 第64章 “手怎么了,怎么这么凉?”轻欢握紧了南泱的左手,皱了皱眉。 “我的手惯常是凉的。”南泱淡淡回道。 轻欢上下打量了一下南泱,目光锁在她藏得有些刻意的右手上:“你那个手怎么了,怎么藏那么深?” 南泱抬眼对上轻欢的眼睛,也不再掩饰,翻起缠着纱布的右手给她看:“瞒不住你,你走了以后,我倒茶时不慎打碎了茶壶,被碎片割了手。已包扎过了,无大碍。” “你活了这百余年,怎么还这么不小心,果真是个尊主,被伺候惯了”轻欢皱着的眉一直没舒缓,捏着南泱的右手腕仔细看了看,“一会儿回去了,我再给你上一次药。” “不,不许你帮我上药。伤口很难看,你不要看。”南泱缩回右手,眼睛垂下。 “一个伤口而已啊,再说,你身上哪里我没看过,有什么还不许我看的……” 南泱耳朵尖泛红,若是平常两个人在屋里说说这样的话,她倒也不觉得什么,可这正走在路上,旁边还时不时经过几个乱花弟子,埋在骨子里的矜持让她忙喝止轻欢:“放肆!” “是是是,我尊敬的师父大人,我放肆,”轻欢语气中带着宠溺,抬手揉了揉南泱的头发,“那你好好照顾自己,别伤了自己,叫我担心。” “……”南泱不禁暗忖,分明是她照顾了这小崽子十几年,怎么到头来,还要被她调笑。 “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南泱忽的开口。 “嗯?”轻欢不解地哼一声。 “中原的饭菜,我不是吃不惯。不用你亲自下厨,这样很麻烦。”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客房区的厨房,轻欢拉着南泱进到厨房里,边走边回道:“我喜欢你,师父。因为喜欢你,所以总想为你做些什么,想为你付出一些,要不然,我会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喜欢。” “你说话其实……可以不必如此直白。”南泱终究不太耐得住轻欢太热情的情话,只因她不留意的几句话,便已暗自红了耳朵,“我心里清楚的,说出来总归……不成体统。” “有吗?……啊,说起来,我的确从没听见过师父亲口对我说喜欢我之类的话呢。没事,你习惯就好了啊,我以后天天给你说,说好多好多遍。等你听习惯了,你或许也就会开始对我说些甜言蜜语了。”轻欢笑着摇了摇南泱的手,十足十的孩子气。 厨房里这时候没有旁人,只有她们两个,轻欢倒可以放肆一会儿。 南泱面上没有大的波澜,耳尖的红却又重了点。她沉默一会儿,终于还是纵容道:“……须得在无人的时候。” “是,师父大人。”轻欢笑着倾过身子,在南泱唇上飞快亲了一下,然后轻快地走向厨台边,愉悦地捡起一些菜清洗起来。 “你去君桥那边,遇见了什么事情?”南泱在一旁,一边看轻欢切菜一边问道。 “我们大意了,”轻欢的语调忽然沉了下来,“北口机关绳梯被人刻意损坏后,少谷主已料到后面缀了危险的人,却未及时与谷中沟通联系,后才知晓,有另两个机关绳梯早一天便就坏了。等我们赶到最后一个绳梯时,也……来不及了。” “有人想要将我们困在乱花谷中。目标是谁……你我?还是君桥,或是先进来的柄山派弟子?”南泱皱了眉,仔细思索。 “师父,我总觉得,一切表象虽零散,在背后却是连成一股的。可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太明白。”轻欢洗净了两个西红柿,将它们放在案板上切片。 “事情不是无缘无故发生的,近来警惕些。” “可我晚上一般都睡得比较死呢,万一一个人睡的时候被人不小心杀死了,这怎么办?师父,你睡觉轻,你说我该怎么办?”轻欢笑着抬眼看看南泱。 “……”南泱干脆扭过脸去,专心盯着轻欢手里的西红柿瞧。 “师父一直看我的西红柿,是不是饿极了,想吃一点?”轻欢继续调笑南泱,捏起一片西红柿递向南泱,“喏,给你吃。” “……太酸。”南泱瞥那红柿子一眼,淡淡抛出两个字。 轻欢一笑,寻了白糖罐子,舀了一勺白糖撒在西红柿片上,又朝南泱那边送了送:“现在不酸了。” 南泱的目光这下胶在了西红柿片上,无法拒绝地微微探过头,微启红唇,细细咬了一小口。 轻欢看着南泱慢慢咀嚼,然后细致地咽下,就保持着喂南泱的姿势,一动不动。南泱吃完第一口,就着轻欢的手继续慢慢吃。 南泱吃得很慢,轻欢的目光紧紧锁在南泱柔美的侧脸上,南泱额头到鼻梁,嘴唇到下颌的线条精致迷人,垂下的卷翘睫毛轻轻颤动。轻欢那墨玉般的瞳孔里似是燃了一把火,恨不得把眼前的女子撕裂了,揉碎了,燃尽了,埋进自己的骨子里,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分不开,死都要死在一起才好。 南泱吃最后一口时,不小心轻轻咬了咬轻欢的指尖,又因她指尖沾了许多西红柿的汁液,南泱便很自然地伸出舌尖,留恋地舔了舔那滞留在轻欢指尖的甜味。 柔软滑腻的湿热触觉让轻欢的手抖了一下,她耳根处微微泛红,难耐地低了低头,低沉的嗓音里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舔干净些。” 南泱将眼眸垂得更低,耳朵已经红透了,却对轻欢出奇纵容,依着她的话,抓住轻欢的手腕,含住轻欢的指尖。 温软的唇亲昵的包裹下,细腻的舌尖小心而缓慢地舔舐轻欢手指上的甜汁。南泱实在太嗜甜了些,明明心里明白这样做法的不妥帖,却还是下意识这样做了。 轻欢的手指颤抖地越来越厉害,脸上越发潮红,声音轻微带颤:“师父……” “嗯?”南泱含着轻欢的手指,含糊答道。 “……够了,够了。” 她应该是沉稳的,克制的,而不是如此轻易被动摇了心神。此处是厨房,有些事须得浅尝辄止。 “……嗯。”南泱喉咙里应一声,垂着眼放开了轻欢,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上沾到的冰糖和汁液。 这女人,真是正经的时候正经到骨子里,又特别擅长在她自己意识不到的时候透露出惹人怜爱的娇媚一面。尤物惑人,说的正该是这般优雅清冷的女子,在不经意时流露出的风情和媚色。就宛如冰天雪地里的一点火,在带来意外的惊喜同时,也带来了绝对吸引人心的魅力。 “师父看来饿狠了,怪我,没妥帖安顿好。”轻欢声音很轻很轻,里面透着笑,还有点点懊恼。 “我不饿。” “那你刚刚吃得很香呢。” 南泱听出轻欢话语中的调戏,压了眉眼,语气中三分无奈:“非要如此逗我么?” “你不只是我的师父,还是我的乖媳妇啊。”轻欢笑道,“媳妇刚刚很乖,所以为夫决定做媳妇最喜欢吃的糖醋鱼和甜藕,好好犒劳乖媳妇的肚子。” “胡言乱语。”南泱的声音轻了许多,唇角勾了一抹笑意。 “要不是我一直胡言乱语,如你一般闷骚的话,咱们呆在一处岂不是要闷死了。你说是吧,我的闷骚乖媳妇兼师父大人?” “……专心做菜,休要再开口说一个字。”南泱话语虽严厉,语气却是带了不易察觉的笑意的。 、 待菜做好出锅,二人用了些饭菜。饭后,天色已经很晚了。 收拾好厨台后,轻欢跟着南泱回了房。一天折腾下来,两个人都有些疲惫,在床上温声细语地说了会儿话后,便沉沉睡过去了。 、 乱花谷中一直在下雨,时大时小,却根本没有要停的趋势。到了夜半,天边还隐约滚着雷电。沉闷的雷声不规律地一下一下敲击着所有人的心脏,没由来的带来阵阵压抑。 不知到了几更天,轻欢模糊醒来,悉悉索索地起身去桌边倒了一杯水,有些困顿地迷蒙喝下。 南泱睡得很沉。轻欢朦胧的睡眼盯了好一会儿南泱柔美的侧脸,目光渐渐清明。 她搁下杯子,静静走回床边,尽量动作轻地捉过南泱的右手,轻轻揭开缠合紧密的纱布,一圈一圈拆下。 南泱依旧睡得沉,不同于往日的沉,好似白日里经历过什么让她劳心费神的事一般。若搁在平时,这样的动静足以让警惕性高的她醒来了。 纱布掩盖下的掌心是很明显的被瓷器划伤的伤口,伤口很深,不像是不小心划到的,更像是用力割开的一般。 伤口处理得十分粗糙,血肉黏连在一起,模糊得连掌纹都看不太清了。奇怪的是,五指指腹破皮很厉害,像是在粗糙的地面使力摩擦过。纱布掩盖下的整个手掌简直惨不忍睹,只能用血肉模糊四个字来形容。 轻欢轻声叹口气,寻来金疮药,又仔仔细细在那伤口上敷好。 她担忧地看着南泱的睡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只能再长叹一声,替她仔细包扎妥帖,小心放回原处。 南泱的睫毛在昏暗的烛光下恍惚颤了颤,才被放回去的右手不着痕迹地移了一些,轻轻握住轻欢正缩回去的手。 “早就醒了吧?”轻欢笑着轻声温柔道,抬起另一只手将南泱耳鬓的头发挽到耳后。 “嗯。”南泱轻悠悠地睁开眼睛,目光浅淡地瞥向与轻欢交握的手,“上药的时候,有些痒,便醒了。” “你脸色很苍白,手上的伤也不似你告诉我的那般,究竟怎么了?”轻欢压低了声音,眉眼极其温顺柔软。仿佛只要她的目光接触到南泱,便会变成这般温顺柔软的模样。 “与你无关。”南泱话落,好似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便又补充道:“我伤的原因,与你无关的,你不要担心。有些事,我不便告诉你,你只要知道,现下我已经好了,十分康健。” “康健便好。”轻欢垂下眼睛,似是疲惫地笑笑。 不知为什么,所有的事都累积到一起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很累。南泱对她瞒了一些事,这让她又想起在中阳城时妙善曾对她说过的话。妙善说的其他话她其实都不在意,惟独在意那一句: “你师父……有些事情,她明明知晓,却一直瞒着你。” 师父能瞒她什么呢? “怎么,你不开心?” “没有,师父。”轻欢侧过脸去,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没有。” 南泱看见轻欢有些失落的样子,眼中盈着抹难以言说的光,慢慢坐起身来,身子前倾,在轻欢温软的侧脸上轻轻一吻。 轻欢抬眼看向南泱,似有几分讶异。 “对不起。”南泱声音极轻,亲完了才开始羞赧,反而不敢与轻欢对视了,“我……我不想你不开心,可我也……不知道如何哄你开心才对。你小的时候,我还大约明白要怎么使你高兴些,给一颗糖,或者陪你玩一会儿雪,堆个雪人。现在却……” “……”轻欢静静看着南泱,等着她继续说。 “我只知道你这样和我亲昵时,我心里是开心的,所以也同样这般对你。”南泱顿了顿,抬眼定定看向轻欢的眼睛,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恳求:“别生我的气,好么?” 空气中一时寂静,耳边只听见遥远的天边传来隐约滚滚雷声,和外面瓢泼般的大雨落地声音。 轻欢看着南泱此刻难得柔软的目光,心也跟着软了下来。人就是如此矛盾的动物,明明上一秒还猜疑着,下一秒却又因为眼前这人的示软而烟消云散。 可无论如何,都是因为在意她。 “你只要康健,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轻欢浅笑着抬手捏了捏南泱的脸,“师父,我的喜怒,都与你相关;小时候开心,是因为糖是你给的,雪人是你陪我堆的,除你以外,其他任何人都不会凭一颗糖或者一个雪人使我开心。现在虽然杂事纷乱,你却只需知道,我纵是开心也好,难过也好,都是因为这些事与你有关。所以不论如何,只要你康健、平安,于我来说,天下就没有什么大事。” “……” “师父,下山后,你瘦了些,脸色也越发苍白。”轻欢的手停留在南泱的侧脸,目光温软得似要碎掉,最好碎成粉末,再化成一滩水,好让南泱在她眼中不能碰触到一点点棱角,“明明都按照书上写的菜谱做了,一日三餐都看着你吃了,怎么会不长肉呢?” 南泱静静地看着轻欢的眼睛,许久,垂下头,耳廓微红。 许多事情,对于共同生活了许久的两个人来说,都是没有必要明说的。 她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余年。这么多年,足以拥有许多默契。 正如一些敏感和顾虑,都是因为太在意。但总归是彼此在意的,所以所有的事都不是坏事。 “……”南泱不知该答些什么,只是将裹着纱布的右手握得越来越紧,紧得恨不得将手骨握碎。 她十分想像轻欢一样热切地回应,说些好听的关怀的话。 脑中却有个声音说道:不可以,不可以,你没有时间了。 这一切都是没有用的。 “师父,睡吧,你很累了。”轻欢整了整衣衫,躺回床上,低声呢喃一句:“好梦。” 南泱挨着轻欢侧躺下来,环住她的腰,脸恰好搁在轻欢脖颈处。因为平躺缘故,轻欢脖间的晶红流玉滑在一边,刻有字的那一面正好贴近南泱的眼睛。 流玉上十个娟秀干净的字在南泱眼中无限放大。 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南泱盯着流玉看了许久许久,她本身真的很累了,但她不想睡,不能睡。她一直盯着流玉上的字看,直看到浅褐色的眼珠周围散了一圈血丝,直看到窗外天边的滚雷声都渐渐消失。 第65章 第二日的清晨,雨稍稍小了些,天色虽然依旧昏沉,但光线好歹是亮了一些。 轻欢醒的算早,她醒来时,南泱不久前才疲惫地睡去。 她半坐起来,迷蒙地看向微微蜷缩在她身边的南泱,南泱半侧着身子,长长的黑发像羽扇一般铺散开来,像一缕晕在水中的墨汁,温柔地包裹着纤瘦的身体。轻欢看了很久,待目光和意识渐渐清明,她俯下身去,在南泱耳朵上轻轻一吻。 “早,师父。”轻欢用很小的声音自言自语着。 南泱的双眼紧紧闭着,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奏一下一下轻颤。 轻欢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穿好衣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计了一下时间,便顺手拿了把伞,打开房门。 木制的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外面的风混着点点雨水刮了进来,有些冷的空气在原本温度适宜的房内微微弥漫,躺在床上的南泱眉毛紧了紧。 轻欢自己一个人走到了厨房区,厨房里已有一些人在忙。她独自走到角落里空闲的厨台,默默收拾起来。 她这些年做饭几乎都是一个口味,多少盐,多少糖,多少醋,都是定了型的,全部依照南泱口味的喜好。时间久了,南泱喜欢吃什么,她也就喜欢吃什么了。她原本喜欢吃什么反而自己都不清楚。 一个寻常乱花弟子打扮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轻欢身边,头上包了一块青色方巾,笑得甜甜的,手里拎了几条鱼:“哎,这不是少谷主带回来的贵客么,怎么一大早跑到厨房来了呢?” 轻欢抬眼看了那女弟子一眼,和善地笑笑:“闲着也是闲着,就来这里自己做几个菜,我怕我师父吃不惯。” “南泱尊上啊,”女弟子笑眯眯地点点头,“你对南泱尊上真好呢,真希望以后也能收一个像你这般贴心的徒弟。啊,对了,这里几条鱼,这些天雨大,谷中河流涨水,肥鱼都给冲了上来。你瞧,才抓的,新鲜着呢,给你两条。” “多谢了。”轻欢微微颔首,接过那女弟子手中的鲜鱼。 女弟子和轻欢又寒暄几句,便离开又去给其他人送鱼了。 轻欢忙完手头的一点食料,想着趁着鱼新鲜,刚好给南泱做一顿鱼汤,就捉了鱼,开始处理鱼鳞鱼脏。 才将手指插.入柔软的鱼腹,便意外地碰触到一点质地颇不同的东西。轻欢心下奇怪,顺势将那沾了鱼血的一块布绢慢慢拉了出来。 她摊开布绢,眯着眼仔细查看。 待看清上面的字后,她表情忽然凝重起来,认真思索一会儿,默默地将鱼和布绢都扔掉,洗了手,走出厨房。撑起来时带的那把伞,十分有目的性地朝大雨中某个方向走去。 轻欢默默回忆着布绢上的内容,沿着小路慢慢寻找。走了一段时间后,应是已经走出了客房区,而且越来越偏僻,树丛逐渐茂密起来。拐过几个弯,随手拨开一些树枝,不远处的一小片空地赫然出现。 空地一旁几处怪石,怪石边有一个背影婀娜妩媚的女子,也撑着一把伞,单手负于背后,隐隐露出的半张侧脸依稀带着勾人的笑。 轻欢的瞳孔缩紧,走近几步,道:“是你,你……” 妙善转过身来,看见轻欢,笑得越发妖孽:“哎呀,你可终于来了,我等了很久了。” 轻欢一时间脑子里全是疑惑,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嗫嚅片刻,只问道:“你……你怎么把布绢送到我手上的?你怎么知道我会去厨房?” “若我说,自入谷后,我便一直跟着你,找机会与你相见,你信么?”妙善撑着伞,朝轻欢走近,充满媚色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眯着。 “……你寻我又做什么?”轻欢忽觉妙善朝她走得有些近了,不着痕迹地皱皱眉,“……别离我太近。” 妙善只是歪了歪头,道:“前两回见你,均是男装打扮,想不到这一回看见你着女装,竟如此好看。”妙善的声音忽然转低,低得有些暧昧:“……小美人,你们北罚的人,都似你一般漂亮么?” 轻欢张了张嘴,一时间大脑空白,不知如何作答。须臾,才撂出一句: “我师父也长得漂亮。” 妙善嘻嘻地笑起来:“你师父是漂亮,可也太不食人间烟火了些。比起她那样的冰块脸,我倒更喜欢你这个样子的呢。”妙善又顿了顿,声音转低:“我们是同类。” 轻欢忽觉恼怒,推了一把离她太近的妙善:“你究竟做什么?这个时候,又为什么出现在乱花谷里?” “你猜啊。”妙善嗓音慵懒,歪着头含着玩味的笑看轻欢。 “不说便罢。”轻欢皱了眉,一拂衣袖,转身欲离去。 可才走两步,轻欢就觉得脚下一软,纸伞滑落,险些直接跌进泥泞的雨地里。妙善似是预见到了一般不急不慢地一把托住轻欢的胳膊,拽了一把,将她半搂进怀里,妖媚的脸逼近轻欢的侧耳,吃吃笑着。 “看,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别急,只是一点让你暂时走不动的蛊,等我把要说的话说完,你怎么冲我发脾气都成。” 轻欢从未被任何一个人这样对待过,也从未和除南泱以外的人离这么近,一时间羞愤得脸都泛红,却只是咬着牙,恨恨盯着妙善。 “你说说你,乱花谷自个儿都乱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来凑什么热闹?……我之前同你说的,你都没放在心上么?非要跑来乱花谷,害得我也要来这里跑一趟……不过,好歹也是遇见柄山派那帮人了。啊对,那群人你也见过了对吧。” “所以?”轻欢的腿因为妙善施的蛊的缘故,自己不能支撑,只得半挂在妙善身上,却又想要听完妙善的话,只能任她抱着。 “我说的话,这回你可要记住了。”妙善声音很轻,伴着伞外大雨落地的声音,轻到只够轻欢能听见,“柄山派的头目,成烛明,他只有二十余岁,知道的少,且口风紧,你不要找他。他手下有个叫刘五河的人,四十来岁,你找机会在私底下问他,关于十四年前他参与盗的那座墓的事,至于他说多少,那就是你的本事了。还有……记得……千万记得……一定要去姒妃墓看看。” “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主上并未吩咐我告诉你别的,所以我也不能多说。” 轻欢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妙善口中的主上并不是闻惊雷。 雨下得大了,啪嗒啪嗒地落在妙善手中的纸伞上,有些许雨珠顺着伞沿落湿了轻欢的肩头。妙善只是默默不动声色地偏了偏伞,将轻欢妥善罩在伞下。 轻欢犹豫许久,嗫嗫嚅嚅,终是忍不住问道:“那你上回说的,我师父瞒了我一些事……是什么意思?” 妙善忽然沉默,许久,才笑一声,道:“我随口胡说的。……小美人,我问你些别的,可好?” 轻欢垂下眼睛,心情复杂:“你要问什么?” “倘若有朝一日,你见到了那个令你从小便流离失所的元凶,且那元凶毁了你的家和你的至亲,你当如何对她?你是否会恨她入骨?” 轻欢一愣,许久,摇摇头:“我从未想过这件事。” 她自小在北罚长大,周围都是爱她亲她的人,也有她爱的喜欢的人,并没有谁曾给她带来过这种负面的暗示。她想的最多的是如何对身边的人好,如何在现下和未来好好的活,却从未想过会有害她的人。 “那你现在想一想啊,若是有一天,你见着了那人,令你家破人亡的人,你要如何呢?” 空气一时间沉寂,只听得见雨落伞面的声音。 “……应该会很恨她,若真有这么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我也当杀了她。”轻欢轻声说道,“虽然并不认识,但那人杀了我的至亲,血浓于水,孝行于先,我一定会杀了她。” 妙善吃吃笑起来,笑声中不经意带了点点讽刺。 轻欢斜眼看向妙善:“你知道这人是谁,对吗?” “呵呵呵呵,小美人,我可真期待你与你的仇人相见的那一天呢。”妙善几乎是笑得花枝乱颤了,将轻欢又向上扶了扶,“你只要知道,我对你没有一点恶意,相反,我很喜欢你呢。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见面,喏,你依着这石头站着,数十声后就能走动了,我先走了。” 话落,妙善扶好轻欢,将伞放入轻欢手中,又替她好好整理了下衣襟,然后自己独自用轻功隐入茫茫大雨中。 轻欢握着伞,张了张嘴,想要叫住妙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有点无力地靠向身后的乱石,忽然觉得和妙善说完话后,似乎一切都更乱了。 ……仇人吗? 她……有仇人? 若有朝一日真的见到了仇人,真的要杀她么? 不远处的树丛中,南泱撑着一柄素净伞面的纸伞,目光清冷地看着倚靠着乱石的轻欢。 第66章 在轻欢出门的时候,南泱其实就已经半醒了。她在床上多躺了会儿,却发现身边的人走了后,睡也睡不着,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她猜轻欢这会儿也应该就在厨房,于是起床穿衣打理一番后,就想去厨房找轻欢。 才到厨房门口,还未来得及收伞,就看见轻欢面色凝重地走出厨房,朝大雨中走去。南泱心下难免奇怪,便也跟着去看看。 她缀在轻欢身后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她明白轻欢或许有什么个人私事,可能是她不便插手的。她无意窥探轻欢的*,于是只想远远地跟着她,若有意外,她只顾上去帮助轻欢便是。 意料之外的,南泱看见轻欢竟然和当初在浮玉楼交过手的妙善在交谈,并且她们说话时的神情和动作都好似之前就有过交集。 可轻欢为什么要和闻惊雷的人有来往?又怎么会有时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和妙善有交集呢? 南泱转念一想,若真是想瞒着她和别人私下会面,又怎会没有时间。像这一回,若她没有来找轻欢,她也不会看见,也不会知道。 虽然理智在告诉她,徒弟长大了,有自己的私事是正常的,她应该放宽心,任由所有事情自由发展,天下之事,总有自己发展的规则,不得强求。可一想到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也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也会有事情瞒着她,心里……还是会有些难过。 大雨中南泱听不见她们交谈的内容,但可以模糊看见妙善对轻欢的态度越发轻佻,到后来,竟然还将轻欢半搂进怀里,且贴着轻欢的耳朵十分亲密地说着什么。轻欢从头至尾只是面色复杂,却一点都没有抗拒的意思。 南泱捏着伞柄的手越握越紧,紧到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都微微暴起,宛若清茶的浅褐色眼睛一扫寻常的淡然,双眼微微眯起,隐约透着点点杀意。 “我数三声,”南泱声音很轻地自言自语,脸上表情似是凝了一层冰霜,“数完三声后,倘若你还动她,我定取你性命。” 倾盆大雨中那近乎耳语的轻声呢喃,听起来竟有些无力。 “一……” 妙善和轻欢不知道谈了什么,二人表情皆是微妙,轻欢开始微微出神。 “……二……” 南泱抿起唇,抓握伞柄的手骨节突出,目光一冷,口中的“三”险险将出。 妙善这时却放开了轻欢,又说了两句什么,便很快地转身消失了。 南泱轻笑一下:“呵……运气还挺好。”她转而又面无表情地静静看着靠着乱石的轻欢,不知为什么,她心里莫名有点堵。很奇怪的情绪,现在看见轻欢就会忽然烦躁。她或许需要去什么地方调整一下。 轻欢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站在雨地里出神。 南泱多看了会儿轻欢,便一声不吭地离去了。她向来都是这样的人,低调隐忍得出奇,永远不会轻易出面,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情绪泄出去。 南泱默默地往客房走。她目光平淡地平视前方,没有在任何路过的事物上留下焦点。 君桥不知何时,撑了一把伞候在客房区旁边,看见南泱就那样目光有点直地走过去,走上前叫住了她:“南泱?” 南泱回过神来,看见君桥,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少谷主。” 君桥走近南泱,温婉内敛地浅笑起来:“你做什么去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南泱摇摇头:“没什么,随处走走……你找我做什么?” “昨天带你们入谷,本该我来亲自招待你们的,却因杂事怠慢了,十分抱歉。”君桥抬手示意南泱走进楼阁内,“今早便寻了个机会,来看看你。睡得习惯吗?吃得如何?” “……都很好。”南泱似是漫不经心地答道,须臾,又道:“上一回在中阳,你曾答应我教我下厨。不知今日是否有时间?” “今日,下厨?……好罢,下厨就下厨,那就去厨房吧。”君桥唇角的笑带了点宠溺,温和地瞥一眼南泱的背影。 到了厨房,南泱似乎还是不时走神。君桥拿着食材对她轻声讲解过程,她也好似并没有放在心上。 “……煮的时候,注意火候,先用大火猛烧,再转用小火慢炖,调料在煮的过程中依次放……” “少谷主。”南泱忽然打断君桥。 “怎么?”君桥停下来看着南泱。 “昨日听说乱花谷四个机关绳梯全部都损坏,你可有查出什么?” 君桥因南泱这话题的跳跃度愣了一下,却还是立即回答:“并未。” “听说柄山派的弟子也入谷了?” “是的。此事多有蹊跷,可我也拿不住证据。乱花谷现在很乱,外有暗敌破坏机关绳梯,或许也已经包围了乱花谷;内又进了不知底细的柄山派弟子,我也不能相信他们。不过你放心,你们在这里很安全,谷中知道北罚尊主来到的人并不多。” “没有什么危险的。少谷主若需要我帮忙,我定当竭力。” 君桥轻笑一声,走到厨房一边去拎起一只绑了脚的活鸡,冲南泱晃了晃:“好啊,不过现在教你下厨比较要紧,我来杀*……” “我来。”南泱垂眼看着鸡道。 “你……?你一个堂堂尊主……杀鸡?” 南泱不说话,只是从君桥手里接过那只鸡,随意捡了一把宰刀,眼睛都不眨地狠力剁下去,宰刀砍过活鸡,重重落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鸡的头和脖子瞬间分了家,翅膀也不扑棱了,可宰下去时溅出来的血甩了站在旁边的君桥一胳膊。 君桥倒吸一口气,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衣袖上的鸡血,又抬眼看了看南泱:“你……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一早就觉得你情绪怪怪的……我的衣服……” 南泱心中郁结,把宰刀随意一扔,道:“不下厨了,我们打一架吧。” “……什么?” “我们打一架吧。”南泱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君桥。 第67章 君桥有些诧异地看着南泱,许久,才顿顿点头:“若是你想的话……打就打吧。” 话音才落,南泱就忽然一个扫堂腿过去,君桥一下跳到厨台上,连忙道:“等等,等等,咱们出去打,厨房这些东西打坏了就不好了。” 南泱不发一言,默默走出厨房,径自走进雨地里,也不打伞。 君桥跟在她后面,看见南泱那异常压抑的气场,不禁叹口气,也不打伞,直接走进大雨中,没一会儿,雨就将她淋了个透湿。 南泱抽出随身佩戴的落霜,剑风凌厉威猛,没有任何前兆,就那样发泄般使了出去。 君桥不由集中起精神,由双袖中抖出两个圆形机甲,弹射出去干扰南泱的剑法,又好似布阵一般在石砖地上迈着诡谲的步伐,脚尖有节奏地敲击石砖面,口中一边念念计算着。 君桥很快跳完石砖,行至一处,俯下身指尖轻抚砖面,口中利落喝道: “起!” 她踏过的石砖全都忽的飞起,从下面爬出六个制作精巧的机甲人,关节灵活,行动皆若常人。君桥向后闪去,一手悬于空中,似是在操控机甲人。 她若是想发泄,就拿这些假人给她发泄好了,反正是假的,随便砍。大不了……回头再做几个就是了。 南泱似是挑了一抹笑,剑法凌厉迅速,毫不留情地刺向那六个机甲人。 …… 轻欢慢悠悠回来时,恰好看见南泱和君桥都淋在雨里,南泱刚收剑,地上躺了一堆七零八落的机甲散件。 “……多谢了。”大雨中南泱的声音模模糊糊的。 “没事,我乱花谷什么不多,就机甲最多。下回还想打,我再召几个给你打就是。” “麻烦你了……” 轻欢自看见南泱后,脑中纷乱的思绪就平缓了很多,忙撑着伞跑向南泱,见南泱都已经淋了个透,发梢下巴都在淌水,不禁急了:“师父,你做什么呢?怎么都不打伞……” “与你无关。”南泱打断她,神情淡漠地转身进屋。 轻欢愣住,南泱的话让她不知所措。她看向君桥,君桥也只是摇摇头:“你师父似乎心情不好,你去瞧瞧吧。我门中还有事,先走了。” 轻欢草草撂下一句“告辞”,便急忙跟着南泱进屋了。 南泱还未更衣,只是坐在桌边喝茶。搭在一边的右手裹的纱布也湿了,模糊透着血。 “师父,你……怎么了?”轻欢一边瞄着南泱的右手,一边小心翼翼问。 “你去哪里了?”南泱忽然问道。 轻欢的眼睛微微瞪了瞪,随即垂下头,嗫嚅着:“起得早,出去走了一圈而已。” “没做别的吗?”南泱声音微沉。 轻欢绞着双手,须臾后才轻声答道:“没有。” 南泱抬眼轻轻看着她,抬起杯子又饮一口,只道:“我饿了,去厨房做点饭吧。” “好……好。”轻欢答应着,只得起身出门。才迈出门槛,发觉南泱还坐着,回头微微诧异:“师父,你不和我一起吗?” “我有点乏。” “也好,你先沐浴更衣,清理好伤口,等我回来给你包扎……” 南泱不等轻欢说完,便微皱着眉打断:“我知道了,你去吧。” 第68章 轻欢一边仔细思索着该如何找机会单独找刘五河,一边慢吞吞地做好了饭菜。她将两碗饭和那几盘菜放入托盘中,小心拿着托盘往回走。 她回去时,天都阴暗了许多,风卷着雨丝吹入回廊中,些许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也没留意。 推开房门,轻欢把托盘仔细搁在桌上,才抬眼扫视屋内一圈:“师父,吃饭……” 可屋内并没有人。 轻欢顿时愣住,捏着托盘一角的手指都变得僵硬。 她沉默着深入屋中再次确认屋内没有人,然后锁紧了眉加快脚步转身出屋,目光不断向四周环顾。不知为何,没有看见南泱,她的心里像是顿时缺了一大块,空荡荡的,十分没有安全感。 轻欢急匆匆地在回廊里转了个弯,却不想一个熟悉的白衣背影就坐在转弯处的台阶上,半倚着房柱,一手环住蜷起来的膝盖,一手拿着什么东西,好似在喝些什么。 轻欢停住,南泱没有发现她就站在她身后。轻欢忽然不忍去打扰她,她静静地站在南泱身后,静静地看南泱的背影。这样的举动,从小到大,她对南泱做了无数次,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凝视她的背影。 每一回她注视着南泱的时候,都会觉得这一刻时间是不走的,要是时间真的别走了该多好。就让这个美好的女子永远停留在她的视线里。 南泱将手里的杯子放在身旁的地上,发出清脆的瓷器碰击石砖的声音。她又单手拿起一边的酒壶,往空了的杯子里倒酒。 轻欢忽的发现南泱竟是在喝酒,不免吃了一惊,在她印象里,南泱从不主动喝酒,因为和自己一样,南泱的酒量也不是很好,不能多喝。 “师父……”轻欢轻轻叫着南泱,走上前去,自南泱背后捉住了南泱拿酒的手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开始喝酒呢?” 南泱的眼睛被酒灼得微红,眼角染上了一抹浅浅的桃红,眼中将醒未醒地蕴着柔软的水晕,昳丽似桃花盛放,美得不似凡人。她安静看着轻欢抓着她的手,鼻腔里忽然哼出一点沉沉的轻笑,沾了酒液的好看嘴唇也微微勾起一个诱人的角度,声音有点哑:“想喝,就喝了。” 轻欢看见南泱这副模样,心里忽然抽痛。师父从未展露出这一面,如今这般反常,一定是心里很难过。 “师父,是我让你生气了吗?”轻欢的声音很轻很轻,她微微弯了腰,凑近南泱。 “……很久以前,你还小呢,就到我胸口这么高吧……真可爱啊,笨笨的,什么都不知道……傻乎乎的,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有时候故意说一些话为难你,你也当真,你不听话时,我假装生气,你就紧张得不得了,立刻就听话了……”南泱喃喃自语着,显然已经醉了,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为什么苍天要这样安排呢……我向来顺从天意,可为何……要这样对我呢?” 轻欢拿下南泱手里的酒杯,将南泱一把箍在怀里,搂着她慢慢站起来:“师父,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喝多了,我们先回去。” 南泱疲惫地将头搁在轻欢肩上,仍旧喃喃着:“轻欢……” “是,师父。”轻欢将语气放到最温柔,担心地看着南泱的侧脸。 “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南泱眼眶忽然红了,眼中的水波更浓,却又被她的情绪皱了起来,像一块石子扔入了沉静的湖泊,泛着点点涟漪,“我们……两个……安安静静过日子……” “师父,你告诉我,怎么了?到底怎么了?”轻欢搂着南泱的手越发紧,看见南泱这个样子,她简直感觉心都在被凌迟。 “你是我一个人的,对不对?”南泱像是根本听不见轻欢说的话,只是不停地自言自语。 “对,对。”轻欢温柔回道。 轻欢将南泱扶回房间,让她靠在床边,又去倒了杯茶水,加快脚步给南泱端过来。 她将茶杯沿抵在南泱唇间,温声哄道:“师父,你喝一点。” 南泱只是直直地看着轻欢的脸,目光近乎贪恋,往日里被埋藏在深处的感情在酒后暴漏的一览无余。她没有喝轻欢手里的茶,而是抬手环住了轻欢的脖颈,嘴唇逼近轻欢的脸,轻轻吻在轻欢的眼睛上。 南泱喝了很多酒,染得身上一股淡淡的酒香,尤其是离轻欢鼻尖最近的修长脖间,酒香愈发浓郁。轻欢不禁探了探头,在南泱脖子上舔了一口。 南泱鼻腔里闷哼了一声,唇从轻欢的眼睛上挪开,转而紧紧抱住了轻欢。除了轻欢,她这辈子几乎从未这样亲密地抱过任何一人,抱过轻欢后,她才明白互相用力地拥抱是一件多么让人上瘾的事,那样的踏实与温暖。就好像这世界,终不是她一个人独自承受,她在难过的时候,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在这个人面前软弱。 可为什么,这样的日子不能长一点呢。 轻欢安抚般轻抚南泱的背,悠悠叹口气。抱了许久后,南泱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轻欢放开南泱,看着南泱安静下来的脸,不禁笑着抬手捏了捏南泱的脸蛋:“师父居然还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 南泱顿顿地低了低头,意识还未清醒的样子。她轻轻动了一下右手,口中无意识细喃:“……疼。” 轻欢摸上南泱的右手,发觉那里的纱布还是湿的,都没有换过。她皱紧眉头,急忙去取来药箱,一边叹气一边替南泱拆换纱布。 南泱低头盯着自己的右手看,目光又移向正垂头专心给她包扎的轻欢身上,忽的轻声道:“你真讨厌。” “啊?什么?”轻欢一头雾水地抬眼看了看南泱。 “……真讨厌。”南泱撇过头去,脑中浮现出今早轻欢和妙善在一起时的情形,而后轻欢又对她说谎。 “我哪有讨厌啊,师父,讲点理好不好?”轻欢笑着又捏捏南泱的脸。 南泱蓦地把右手缩回来,不发一言。 轻欢只得道:“好好好,我讨厌,我真是个讨厌的大混蛋。”说着,她又捉过南泱的右手,无奈地继续包扎。 “……嗯。”南泱闷闷地肯定了一下轻欢的说法。 “师父,你……有没有……”轻欢本想再问问南泱究竟瞒了她什么,可转念一想,其实再纠结于这些问题也没有什么意义。真相总会在该出来的时候出来,顺其发展是最好的。 不论如何,所有事情总有明朗的那一天。 轻欢包好了南泱的右手,慢慢收拾药箱,南泱修长的手指忽然覆上她正拿着纱布的手。 “师父,又怎么啦……”轻欢浅笑着拍拍南泱的手背。现在意识不清醒的南泱,做什么好像都要哄一般。 “……我想睡觉。”南泱闷闷道。 “好,收拾完就睡,我抱着你睡。” 南泱抬眼和轻欢对视,忽然抬手用食指勾住自己的衣领,向下拉了拉,再开口声音已微微沙哑:“……我想……睡觉。” “你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吗,师父?”轻欢哭笑不得,僵着收拾药箱的动作。 南泱朝轻欢愣愣眨了眨眼,放下手,又嘟囔一句:“……你真讨厌。” 轻欢唇角含笑,什么也不说,快快收拾好床上东西后,捏起南泱的下巴,让她微微张开口,然后俯身下去,轻易将舌尖探入,和南泱纠缠在一起。 第69章 漆黑的夜里,大雨瓢泼般砸下来,雨珠又大又密。阴森森的峡谷边,因为水雾阻挡了视线,从上看下去像是一个黑洞,深不见底。那些狂风卷着暴雨落入峡谷中,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不见踪影。 一个戴着黑色斗笠的男人安静地站在峡谷边,负手而立,左手被握在右手里,手指不时轻搓落下来的水珠。他的背影欣长挺拔,如同雨中青竹,安然沉寂。斗笠下的一双清明眼睛微微眯着看黑漆漆的峡谷,深邃而饱含城府。 不知何时,他身后另一个蓝衣男人走过来,恭恭敬敬地为他撑起伞,声音低沉有礼:“主上,人到了。” 戴着斗笠的男人“嗯”一声,抬手摘下自己的斗笠,在一旁的岩石上磕了一磕,将积水抖掉。即使摘了斗笠,他的面上仍覆着一张古怪的面具,面具颇为厚实,雕着奇怪的花纹,细看之下,可隐隐分辨出花纹中的一只鹰隼图腾。 蓝衣男人向后一招手,两个下人抬着一个麻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面具男人抬手凌空一抓,麻袋口便被打开。麻袋里是一个男子,脸色有些苍白,面容俊朗,眼睛因昏迷而紧紧闭着。 “他很不听话,我们用了点药,有效昏迷时间还有六个时辰。”蓝衣男人垂头道,“是否立即带他进入乱花谷?” “不急,”戴着古怪面具的男人缓缓从袖口里抽出一张图纸,是乱花谷的地图,“我要的人,现在是否都已入谷?” “是的,主上,南泱,轻欢,成烛明,刘五河。还有妙善大人也跟随她们一同入谷了。” 面具男人点点头,又问道:“嗯……那闻惊雷呢?” “回主上,闻左使前日已越过关中,深入南疆了。” “……不要再唤他闻左使,他早已不是我天隼教的人。”面具男人应是皱了皱眉,又拿着斗笠在岩石上磕了磕,“但他跑得太远了,想办法,引他尽快回到关中令丘山。我要轻欢走出姒妃墓时,闻惊雷就马上出现在墓口。再传令妙善,一路跟紧轻欢,到时一定要协助闻惊雷将轻欢带回焚天门。” 蓝衣男人垂头答道:“是,主上。”他顿了顿,又问道:“那么……是否需要属下安排人手,对付君桥和南泱?” “南泱?……她啊,她不需要我们对付。且不说她身上的黄泉蛊,光是她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她就有够应付的了。”男人在面具后发出沉闷的一声笑。 蓝衣男人垂眸,沉默着为面具男打好伞,一言不发。 面具男人抬起头,微微眯着的眼睛似乎能穿过天空厚重的乌云,看见云后隐藏的月亮和星辰,他举起手来,五指十分温柔地凌空描摹天空,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这盘棋,我下得够久了,所有人,所有棋子,皆在我股掌之中。你看看……哪怕这些人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能叫这云层将他们压个严严实实。” “主上英明,天隼教迟早都会东山再起的!” “天隼教?”面具男冷笑一声,目光中滑过一丝不屑,“我要将这江湖搅得鸡犬不宁,到最后,北罚,焚天,乱花,都是我的掌中之物。” 、 第二日清晨,乱花谷内仍在下着大雨,好像已经许久不见太阳了,惹得人心里也阴沉沉的,压抑的不舒服。 又阴风顺着未关好的窗缝钻进来,撩得南泱露在被子外面的光.裸胳膊一个激灵。 南泱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头晕沉晕沉的疼,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力气,才微微一动,关节就酸痛不已。 似乎是感觉到她在乱动,原本抱着她的轻欢下意识紧了紧胳膊,却没被吵醒。 南泱这才注意到自己是背对着轻欢被她抱着的,而两个人在被子下都未着寸缕,光滑的肌肤互相轻微的摩擦比触碰绸缎还要舒服。南泱发了会儿呆,困顿的眼睛渐渐清明。 她昨日好似是喝酒了。 后来,好似是喝多了,然后呢…… 轻欢的手无意识地动了动,恰好移到南泱腰后紧致弹翘的臀部,虽然是睡着的,手里还是在那触感良好的臀部顺便轻轻捏了捏,揉了揉。 南泱身体一下僵住,片刻后,僵硬地反手抓住轻欢那不老实的手,悄悄移开。 轻欢喉咙里哼了一声,似是不满,立刻又将手放了回去,更加使劲地揉了几下。 南泱脸上表情很难看,被窝里的拳头都暗自握紧了,嗓音带着点点冰冷:“醒了就把眼睛睁开。” 轻欢轻笑一声,悠悠睁开那墨玉般深邃温润的眼睛,眉间的一点朱砂似乎都在愉悦地跳动:“师父,起得真早。我以为,你会多睡会儿的。” “……”南泱闭上眼,努力让晕疼的脑袋清醒一些。 “师父,辰时了,要不你再睡一会儿,我先去做饭。” “我昨日喝多了,可有说什么不得体的话?”南泱半瞌着眼睛,淡淡问道。 “没有……没说什么不得体的话,只是……做了些不得体的事罢了……”轻欢一边说一边笑,笑得身体都在颤。 南泱想要转过身,和轻欢面对面,刚动一下,就被轻欢紧紧抱住了:“师父……你真的要转过来?” “有何不可。” 轻欢顿了顿,撇撇嘴,道:“好罢,那你看吧。” 南泱微蹙着眉,疑惑地转过去,看见轻欢那张熟悉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很快,南泱的瞳孔就缩紧了。 她不禁抬手,用指尖轻轻触碰轻欢被咬破的下唇:“这……” “是你咬的。”轻欢浅笑着接道。 南泱的手指下滑,滑到轻欢的脖子,莹白脖颈上布满了交错纵横的红痕。轻欢接着道:“……你吻的。” 南泱的耳尖已红透,脸上却是惯常的波澜不惊,只是默默收回手,不愿说一句话。 轻欢掀开一点被角,露出自己的肩,指着锁骨处几道很夸张的长痕道:“这是你抓的。” “……”南泱撇开目光,不发一言。 “师父,还要不要看?我身上挺多的……” “好了,别说了。”南泱打断她,颇尴尬地将脸陷入手掌,轻轻叹口气。 轻欢捂着嘴又笑了会儿,还是安静地起身,抓起一旁揉作一团的衣物一件一件穿好。穿完后下床,倒了杯茶水放在床头,以备南泱一会儿起来要喝。她俯身将南泱的鬓发挽到耳后,语气轻柔:“师父,我去做饭了。” “……嗯。”南泱闷声答应。 轻欢憋着笑,南泱这会儿蜷在被子里一副不想和人说话的样子简直戳中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弯下腰,轻轻在南泱的脸蛋上咬了一口,然后飞快退开,脸上明媚地笑着出了房门。 轻欢正一边回味前一夜南泱的样子,一边走在回廊里。一个路过的乱花弟子神色匆匆地经过,看见轻欢后,有点着急地一把拉住轻欢:“这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无己大人让我去取一些甘草和大黄送到主厅,但我这……又有紧急的事,你能不能帮个忙?” “好,你说。”轻欢微笑着答应。 “你朝北走,向左拐两次,就到药园了,甘草和大黄都是新鲜的,各十株,谢谢啊。”说完,那乱花弟子便匆匆忙忙地又跑走了,好像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轻欢心情很好,所以觉得顺便帮个忙也没什么,便按照那弟子所说的,一直向北走,左拐两次,到了药园。 远远的,她忽的瞥见好像有个人面朝下趴在药园旁边,雨水混着稀泥将那人的衣服染得脏兮兮的,身体起伏轻微。轻欢连忙跑过去,放下手上的伞,拍了拍那人的后脖子:“喂,醒醒,喂,你是谁?怎么躺这里?” 那个人在深度昏迷中,根本听不见轻欢的话。 轻欢只得抓住那人的肩膀,一个使力将他翻过来,一手托住他的脖子。 “师兄?!”轻欢眼睛瞬间瞪大,另一只手忙在他脸上胡乱抹着泥水,那张俊朗的面孔模模糊糊更清楚了些,浓黑的眉毛,挺直的鼻子,不是边子趁又是谁? “师兄?师兄!”轻欢不停拍边子趁的脸,可边子趁一点都没有要醒的样子。 轻欢皱着眉看了看周围,药园比较偏僻,平日里都没有弟子来这里,可光凭她一人,要将人高马大的边子趁拖回去还是很困难的。 轻欢捏住边子趁高挺的鼻子,堵住他的呼吸。过了一会儿,边子趁脸都憋得有些红,忽的闷咳起来,眼睛也有要睁开的样子。 “咳咳……咳……谋杀啊……” “师兄,你醒了?”轻欢欣喜地看着边子趁。 “……”边子趁十分困难地睁开眼睛,“师妹……” “师妹!快跑!有贼人……”边子趁揉了揉眼睛,忽然想起什么一般,眼睛刷一下睁大,想一下跳起来,结果猛一抬头就狠狠撞到了轻欢的鼻子。 “嘶……”轻欢捂住鼻子,疼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师兄,你要不要一见我就送这样一份大礼。” 边子趁锁着眉可怜兮兮地看着轻欢:“不是,师妹,有人要害我。我本来在执行任务……等等,师妹,你流鼻血了。” “我知道。”轻欢对边子趁翻了个白眼,紧紧捂着鼻子从地上站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边子趁也站起来,紧紧盯着轻欢。 “乱花谷。说起来,师兄,你为什么会躺在乱花谷的药园里?”轻欢的声音嗡嗡地从手掌下不甚清晰地传来。 “乱花谷?……”边子趁愣了下,浓墨般的眉毛皱起来,“我不知道。我昏迷之前,接到了掌门传下的任务,本和容怀师伯一同在壶中地区的。然后在我偶然单独出行的那次,就有一群黑衣人包围了我。” “这样啊……”轻欢的鼻血流的有些严重,有一些甚至都溢出了手掌。 “究竟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带到乱花谷呢……”边子趁拍拍自己的脑门儿,一脸疑惑,“乱花谷,离令丘山也太近了点吧……” 轻欢猛地抬眼:“什么?这里离令丘山很近?你怎么知道的?” 边子趁表情一僵,随即勉强地扯扯嘴角:“啊……你也知道,我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我的母妃,就葬在令丘山上。” 第70章 轻欢只是微微睁圆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边子趁,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边子趁表情变得有些微妙,随即皱着的眉毛舒缓开来,装作一副随意的样子挥挥手:“哎,不是什么秘密。我偶尔下山,也会去令丘山祭拜她,有时候就会借宿在乱花谷中。” “这样啊。”轻欢揉着鼻子,轻声咕哝。 “我一定要追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边子趁声音变沉。 “……师兄,先和我去见师父吧,最好将你遇见的事都和师父禀报一遍。” “说起来,你和师父没有回北罚吗?怎么都来了乱花谷呢?” 轻欢将遇见君桥和接下来的一行事和边子趁一边走一边说,将要去厨房给南泱做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南泱收拾好后坐在窗边,一边听雨一边看书,等着轻欢回来。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听起来不止一个人,随即便听见一声浑厚的男声: “师父!” 南泱搁下书,回头看去:“……子趁?” “师父,今早我去药园时就看见师兄趴在一边,师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轻欢和边子趁身上都还沾着泥水,轻欢稍好一些,边子趁整个人就像是泥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头发也乱糟糟的。轻欢还捂着鼻子,手上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南泱神情没有因在这里看见边子趁而有丝毫变化,只是皱了眉朝轻欢招招手:“你过来。” 轻欢话说到一半被南泱打断,不明所以地走过去。 “……怎么又流鼻血了?”南泱抬起手抚上轻欢的脸,大拇指轻轻揩拭她脸上的血。 “师父!”边子趁忍不住叫南泱。 “你先闭嘴。”南泱面无表情地瞥边子趁一眼,转而又用稍柔软些的目光看向轻欢,“先去洗洗干净,我一会儿用败酱草和穿心莲给你煮杯茶,然后你再和我说别的事情。” “师父,那我呢?”边子趁再次插话。 南泱淡淡地看向边子趁:“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先去洗洗干净。” 边子趁愤愤道:“师父太偏心了,轻欢才是你亲生徒弟吧?我是你抱养的徒弟吧!” 轻欢不禁噗得笑出来。南泱皱着眉,一本正经答道:“胡言乱语,我从未婚配,何来亲生一说。” “师父……” “师兄,走吧,先去洗干净。”轻欢一手捂鼻,一边笑着一边推边子趁向外走。 轻欢独自去了另一件客房,乱花的侍女烧好沐浴用水后,轻欢便遣走所有人,关上门自己一个人沐浴。 她将褪下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好,脱到最后,只留下脖间佩戴的晶红色流玉。她手指勾住黑色的绳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摘掉它。 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轻欢脑子顿时安静了许多。她其实少有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时候,现下躺在浴桶里,周围没有一个人,舒适的热水和蒸汽熏得人脑子有点膨胀。她在水中直起腰来,趴在浴桶边上,若有所思。 越来越乱了。 轻欢眯着眼,一边思索一边用沾了水的食指在台子上轻轻划动,似在写着什么。 中阳城遇见的闻惊雷,表面效忠焚天门却另有其主的妙善,忽然出现的柄山派弟子,入谷后全部被毁的机关绳梯,再次出现并警告她的妙善,神秘的成烛明和刘五河,莫名喝醉的南泱,传说中师兄生母姒妃的陵墓,被黑衣人带来乱花谷的子趁师兄。 好像全都有联系,细想下来,却好像什么联系都没有。 “到底在向我暗示什么呢……”轻欢轻声自言自语着,习惯性捏着流玉摩挲。 流玉上因刻了字而有些凹凸不平的表面仍然是温润滑腻的,一碰就知是常年把玩的结果。这块玉不论何时,不论何处,都拥有着里面封存的人血的温度,好似随时都可以给予她一种莫名踏实的感觉。 轻欢在台子上划动的手指忽停,疑惑地“嗯?”一声,然后急忙抹去杂乱的水渍,指尖快速划动。 乱花谷好像一个巨大的容器,先是柄山派一行人进来,再是君桥、师父和她进来,妙善尾随在后,然后全部出入口被损毁,最后是师兄被带了进来。现在谷中的人都陆陆续续来到这里,并且被困在了谷中,无法出谷。虽然不清楚谷内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但仅仅从表面来看,一定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有人在伺机想要做什么。 “如果师兄是最后一个需要入谷的……那……” 有大事就快要发生了。 找刘五河。 轻欢刷得睁大眼睛,一把拂去台上水渍,匆匆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走出房门。 天色阴沉,耳边只能听见屋外狂乱的雨落声,还有杯子拿起和放下的细微声响。木门外忽的站了几个人影,有人抬手“咚,咚,咚”敲了几下木门。 刘五河将枯瘦指尖的杯子放下,凹陷的眼窝里精亮的眼睛中有微弱光芒动了动,他慢慢起身,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打开木门。 成烛明和其余几个柄山弟子斜斜靠在门边,嘴角挂着略显轻蔑的笑:“喂,哥几个打算一块去喝点酒,你去不去?” 刘五河低下头,声音在这几个小辈中显得有点苍老:“我不去了,你们小辈去喝就好。” “是啊是啊,您年纪大了,和我们‘小辈’是没法待一处了。”成烛明轻笑两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带着另几个柄山弟子转身离去。 刘五河目送他们离开,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慢慢关上房门。 他才转过身去,身后的木门又“咚,咚,咚”响了三声。 刘五河目光中透出一丝无奈,只得又去拉开房门。却不是成烛明,而是前不久才偶然见过的一个小姑娘,眉心一点朱砂痣,正绞着手复杂地看他。 之前成烛明问过她的名字,刘五河自然也顺便记住了。他礼貌地朝轻欢点点头:“轻欢姑娘,副堂主现不在这里,要找他的话过几个时辰再来罢。” 轻欢抬手抵住刘五河欲要关注的木门:“他不在?……那正好,我就想找前辈而已。” “当不起姑娘‘前辈’二字,有事请进来说。”刘五河侧身探手,将轻欢请进屋中,面容看不清表情。 轻欢在圆桌边寻了把椅子坐下,有些紧张地不断绞手指,刘五河坐到她对面,她都不太敢直视刘五河,只是看着桌上的杯子:“……有人叫我来找你。” “什么?”刘五河疑惑地看着轻欢,“可我并不认识姑娘。” “我也并不认识前辈。……前辈似乎在柄山派待了很久了,我听说柄山派是个倒斗的门派,那么……” “姑娘想问什么,直接问吧。若是我不能说的,你绕再多弯我也不会说;若是我能说的,定当相告。”刘五河翻起一个倒扣的杯子放在轻欢面前,给她满上一杯茶水。 只一句话,轻欢便知晓刘五河并不是个简单的人。 “十四年前……您有没有参加过一次倒斗?” “十四年前?”刘五河皱着眉,陷入回忆,“十四年……” 刘五河眼睛一眯,表情忽变:“我记起来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前辈,我有很多疑惑未解,您的回答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们现在被困在乱花谷,每个人都非常危险,这一切都是有人预谋的。或许明天,或许今晚,谷外就会有人杀进来。” 刘五河咧嘴皮笑肉不笑:“呵……你这小姑娘,是威胁我?” “前辈,这不是威胁,我只是在说事实。”轻欢认真地对上刘五河的目光。 “……其实现在告诉你也没有什么,反正……柄山派也并不将这件事当做什么机密。”刘五河端起杯子泯了口茶,清清喉咙,“你既然想知道,我便仔仔细细告诉你。这些陈年旧事,如今也只是被人拿来当一件趣闻谈起罢了。” “前辈请讲。” “许多年前,天隼教那时还盛极一时,为事张扬猖狂,势力极大,教中也富贵。那时天隼教左护法,也就是现在焚天门门主闻惊雷,正值盛年,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后来,北罚联合乱花一同屠尽了天隼教上下,闻惊雷的妻子和女儿都在那一场屠杀中毙命,全天隼只剩下闻惊雷和几个大难不死逃过一劫的余孽。” “而后我们放出去的探子说,天隼教原先的财富都被闻惊雷占有。令丘山上原本早就有皇家的人在开凿皇陵,后不知为何,探子回报,闻惊雷竟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葬入了那座构造复杂的皇陵,皇家只对外称为姒妃墓。只有焚天门和我们柄山派少数人知道里面葬的是闻惊雷的妻子。” “关于闻惊雷的妻子是否就是姒妃,我们柄山派无从得知,也并不关心。我们的探子只说,墓中拥有皇族和闻惊雷放置的大量陪葬品。并且这样一座巨大且内含丰富的陵墓,没有皇族的军队看守,只有焚天门的一些弟子守着墓门,于是我们当年就决定去墓中走一趟。当年柄山派去了二十四个人,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们从令丘山北边挖了个盗洞进去,墓中构造和许多皇陵相似,机关重重,却又融合了诡谲奇异的江湖秘术,我们的兄弟损了好几个。所以当时我们没能够到达中心墓室,仅仅破除了外部的回字形迷阵,在中围盗取了一些陪葬品。不过在中围却发现了主室的耳室,在那里,存放着闻惊雷女儿的棺椁。你也知道,一般葬人的棺椁中置放的财宝是最珍贵的,于是我们便撬开了那具童棺。” “虽然闻惊雷的女儿已经死亡很多日子了,但是我们开棺时,小孩的体貌仍然完好无损,完全不像死了很长时间的样子,就好像……睡着了一样。然后我们在小孩的口中发现了一颗秘宝——能保持肉身完好的坠龙珠。取出坠龙珠后,奇怪的事却发生了。那小孩面色渐渐红润,也有了浅浅的呼吸,好似要活过来一般。我们当时很害怕,不敢在那里多做停留,便迅速离开了耳室,原路按盗洞返回了。” “后来我们听说,闻惊雷清点墓葬时,那小孩的尸体莫名就失踪了。我们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不过就算是诈死,应该不能是她自己出来,因为外部的回字形迷阵十分复杂,一个小孩子根本走不出去,但是是谁带她出来的,我们也不清楚。” 刘五河说着,抬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看着听得入了神的轻欢,语气忽然变得怪怪的:“说起这个,我依稀记得,那孩子的眉心,也有一颗朱砂痣。” 第71章 刘五河看着轻欢顿时僵住的表情,故作轻松地笑了声:“姑娘不必紧张,这世上眉间长朱砂的虽不多,可也不止你一个。再说,都是十四年前的事了,我也记不太清了,当时也十分害怕,也不排除我看差的可能。” 轻欢垂下头,想起妙善话语中明里暗里的意思,对她不断强调她与姒妃墓的关系。她心中忽然有种不想的预感,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有一个念头就在脑中隐藏着,呼之欲出,她却不敢确认,她必须亲自验证,她才能确定。 “后来焚天门查出那时是柄山派盗了令丘山的墓,自此焚天与柄山的梁子就结下了。所以柄山派这些年不断寻找能一同对付焚天门的同盟,成烛明和我们几个只是外出结盟的一个小小分支罢了。说来也可笑,为了当年那座连主室都未能到达的墓,柄山派近几年被焚天逼得……门派势力愈来愈小了,收益也不好……所以参与盗令丘山墓的这些人后来都十分不招掌门待见,我本也是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现也被贬至为一个小辈的手下。”刘五河自嘲般冷笑。 “前辈,请问,若是我现在想进入姒妃墓,该从何处进入呢?”轻欢小心地看向刘五河精瘦的脸。 “你?……小姑娘,不是我瞧不起你,只是当年我们二十余个专业探墓的年轻男人进去,都没能探到什么东西。你一个人,怕是连外围的迷阵都破不了。” 轻欢咬住唇,低头陷入沉默。 “怎么,我那天听你也说,你是南泱尊上的徒弟?” “……”轻欢点点头。 “那有一件世人皆知的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南泱尊上的大弟子边子趁,是皇帝的三皇子,他的母妃就是早逝的姒妃。据说那时皇帝十分宠爱姒妃,但是姒妃死后,边子趁在皇族中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后来才直接跑到北罚修道。他如今该是你师兄?” “我知道,师兄告诉过我。” “虽然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但我这些年也一直好奇,墓中的那个小女孩应是姒妃的女儿无疑,但她的父亲,究竟是皇帝呢,还是闻惊雷呢。”刘五河若有所思,端起杯子又喝一口,忽的又轻笑一下喃喃自语道:“说起边子趁,他这个名字也真是有意思,子趁……少见有人用趁字作名的。” “……求教前辈,若是想弄清楚这些旧事,我该怎么做?”轻欢恳切道。 “两个办法,”刘五河枯瘦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食指与中指微微翘起,“一是直接去问相关的人,皇帝或者闻惊雷,当然,你得问得到,而且前提是他们得说实话。还有一个……陵墓中主人的墓室墙壁上会绘制她的一生来歌功载德,虽然一个妃子没什么功德传颂,但她的一生相关的事情也会有个大致的绘图。若日后你能进到主室,自个儿瞧瞧便知。” “多谢前辈此番相告。”轻欢站起来朝刘五河微微躬身,“他日有机会定当报答前辈。今日谈的也够了,我先告辞了。” “告辞。”刘五河只是朝轻欢点头示意,然后接着眯眼喝茶了。 刘五河显然没有把他知道的全部告诉她,但是也说得足够多了,起码有八成都是真实可信的。 轻欢又朝刘五河一抱拳,便退身出了房间,迅速离开了。 轻欢在刘五河房中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回到南泱那里时,都已经过了中饭的时候了。 南泱正坐在一个不很大的圆柱形炉子旁边,炉子上煮了一壶茶,茶面咕噜噜冒着泡泡,她倚在椅子上,专心地看一本书。 边子趁已经收拾干净,悻悻地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南泱说话。 “师父……你在看什么书?” “……” “师父,师妹怎么还不回来啊,什么时候吃饭?” “……” “师父,你就算不想理我,嗯一声或者看我一眼也成啊,都无聊死了。”边子趁哀叹一声。 南泱轻轻地看了边子趁一眼,又沉默着将目光移回书上。 “师妹回来了。”边子趁声调扬起,终于漾起一抹惊喜的神采,搁在地上的两条大长腿撒娇一样来回踢起来,“师妹,你跑哪里去了?和师父单独呆一起,我都想自尽了。” 轻欢笑着一戳边子趁的肩:“你尽胡说八道,有本事真去自尽啊。” “我不用自尽,自尽前就会被师父给冻死了。”边子趁一边嘟囔一边无奈耸肩。 南泱放下书,神情也稍稍柔和一些,朝轻欢道:“过来。” 轻欢听话地走过去,俯身倾耳:“师父有何吩咐?” 南泱修长细白的手指轻轻摸上轻欢的发鬓,将那里不慎沾上的几丝雨珠拂掉:“出去时注意点,别叫雨落湿了头发,仔细染上风寒。” “啧啧,”边子趁将下巴放在桌子上,眉毛一边挑起,“这就是家里老大和老幺的区别啊……” “师兄别酸了,师父明明待你也很好。” “是吗是吗,”边子趁另一边眉毛也挑起来,将脑袋长长地伸出去,凑到南泱那边,“师父,我来时头发上也落了雨了,你帮我擦擦好不好?” “你太讨厌了,少逗师父。”轻欢吃吃笑着,按住边子趁的脑门儿一把推回去。 南泱脸上依旧淡淡的,目光却温和地含了抹笑,沉默着将炉子上的茶水拿起,倒了三杯,将两杯移到轻欢和边子趁面前。 “……你们快些把茶喝了,不久前少谷主遣人过来,说要去主厅一趟,要尽快。”南泱将茶杯盖捻起,轻轻刮动杯沿,吹了吹滚烫的茶水。 边子趁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随即表情僵住,嘴角一撇,匆匆放下杯子:“那个……师父,我有些事想要和少谷主说,我先去主厅了。” “嗯。”南泱点点头允了。 轻欢端着杯子莫名其妙地看着边子趁匆匆离去,疑惑地转过头,喝了一口茶,然后表情也僵住了:“师父……这个……为什么这么……” “苦吗?”南泱将自己手里的茶放到一边,显然不打算喝的样子,“我知道,里面放了败酱草,所以会很苦。但是你必须喝,这是清心解毒的,你才流了鼻血。” “可我不是因为上火,是师兄撞的。”轻欢捧着茶,皱着眉看南泱。 “不行,那也要喝。”南泱语气浅淡,却好似不容人拒绝。 “……”轻欢叹口气,只有埋头又喝了一大口,几近是龇牙咧嘴地咽下去,才一抬头,就看见南泱似乎含着笑的唇角。 轻欢心里不禁一笑,又低头一口将杯中的苦茶饮尽,措不及防地猛然站起来,一手扣住南泱的后脑,一手捏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了个严严实实,苦涩的茶水顿时充斥在二人的唇齿间。 因为挨得极近,轻欢只能看见南泱死死皱起来的眉毛,不禁贴着南泱的唇轻轻笑起来。南泱自眯起的眼中看见轻欢偷笑的表情,只是无奈地闭上眼。 茶水顺着二人的唇角溢出,流了南泱满下巴都是。轻欢微微退开一点,笑意变淡,温柔地舔去南泱嘴角和下巴上苦涩的茶,温腻的舌尖缠连地划过那光滑白净的肌肤,柔软到极致的触感,一时充满了浓浓的暧昧气息。南泱却忽的垂眼看她,淡淡说一句:“不怕我没洗脸?” “……”轻欢脸上的笑刷一下消失,一口咬住南泱的下唇,危险地磨磨牙。 南泱的唇角弯起来,似天边的一弧新月一样好看,目光中闪着少见的得逞的笑:“逗你的。就许你逗我,不让我逗逗你?” “……切。”轻欢松开南泱,退开身去,揉揉鼻子,“师父和谁学坏的?” “俱是从师于你。”南泱拿帕子仔仔细细将下巴擦干净,眉眼愉悦地微微弯起来,精细的五官裹挟着罕见的一股雅致风流。 “好了,好了,快去主厅吧,看看少谷主找我们什么事。”轻欢笑道。 第72章 轻欢和南泱刚走出客房区,就被石栏门外的情形惊了一下。前几日这边的客房区只有少数的乱花弟子经过,门外从未有人造访,可现下这进出口里外围了足足三层乱花弟子,加起来共有十余人,每人都撑着一把伞,另一手直接将出鞘的剑拎着,神情严肃。 无功看见她二人,撑伞上前道:“您出来了。请随在下尽快前往主厅面见少谷主。” “出了什么事情,为何来这么多人?”轻欢疑惑道。 “很严重的事,”无功语气凝重,语速也比较快,“老谷主前夜里已毒发驾鹤而去。少谷主正式接任成为新谷主,权力易位之际,右长老乘机联合谷外不知什么势力的人,自峡谷上方包围了乱花谷。今天一早乱花谷中心地区就已经乱成一团了,只不过因客房区距离比较远,故一直没来得及通知到客房这边,少谷主……谷主适才特命我来请南泱尊主,速去主厅相助。” “那这些人……” “谷中现在比较混乱,右长老手下有部分被策反的人,这是谷主特派来保护二位前往主厅的弟子。”无功抬手指向那十余个撑着伞提着剑的青衣弟子。 轻欢心里只暗暗道,果真大事很快就发生了,只是这速度着实让人措手不及。原来自昨夜开始,动乱就已经发生了。 “如此,便快些前去你们谷主那里罢。”南泱敛了眉头,侧脸示意轻欢,轻欢很有默契地点点头,手放在凤羽剑柄上保持着警惕的状态。 一行人都撑着伞,远远看去只见一个个圆圆的伞顶规律地移动。他们路上倒是没有遇见危险的人,但是沿路随处可见站岗的乱花弟子,神情严肃又带着点忧虑;重要的关卡路口还有制作精良的巨大的机甲兽,状似麒麟,咔哒咔哒地走来走去,看起来有种沉重的可怖。 君桥将所有可供她调遣的乱花弟子全部部署到了主厅周围,以及柄山派的人,也被无名接了过来。 主厅里,君桥一个人高高地坐在属于乱花谷谷主的华美高座上,神情疲惫不堪,一手支在扶手上揉着额头,一手蜷在膝盖上捏着白玉面具摩挲。无己站在她身后,低头和她说这些什么;边子趁在下方坐着。 轻欢进入主厅时,和坐在下座的刘五河有短暂的眼神交汇,顷刻便移开目光,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君桥看见她们来到,目光中似有什么光转瞬划过,微微挺直了腰道:“南泱……你们来了。” “师父。”边子趁站起来,走到南泱身边。 走近了看,君桥的眼睛还有些红肿,想是夜里丧父难过极了,可怜她父亲还未得安息,便有小人趁机作乱。偏偏这谷中,也只得无己,无功和无名能稍稍帮上她一点了。 “情况怎么样呢?”南泱还未落座,便敛眉沉声道。 “他们都是有预谋的。之前我去往北罚,离开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右长老便将谷中弟子大换血了几次,拉拢了不少倾向于他的新弟子,我爹的权力早就被架空。此番归来,也是挖了个坑让我跳,但我尚且不知包围着乱花谷的那群人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他们之间有合作。”君桥顿了顿,长叹一声,眉头越皱越紧,“早先得知四个机关绳梯全部被毁我应该就防备着的,哪有那么巧的事!” “两方人数有多少?” 无己上前一步答道:“少谷主……不,谷主这边的人和敌方差距悬殊,加上三位北罚的客人,和五位柄山的客人,一共也才不过二百人。但保守估计,包围乱花谷的就有三千到五千不等。” 南泱沉吟片刻,又道:“现在我们这二百人被围困在中心,左右逃不了,杀出去的话,又有几成可能成功呢?” “一成不到。”无己低了头,声音沉沉的。 “右长老以及被策反的弟子现在在哪里?” “分别在东南西北四个机关绳梯口,已经和外围的势力联合,怕是……今晚之前就会开始围杀我们了。” 轻欢惊得挑挑眉,不知说什么。情况居然忽然如此危急,外面还一直下着暴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两房厮杀她们这一边只会损失更惨重而已。 “我在这里,你们难道还等死不成?”南泱声音有了一点冰冷温度,轻欢看见她隐在袖口中的手已隐隐握成拳。 “哟,不愧是堂堂北罚的尊主啊,说出来的话就是不同,”坐在一旁沉默很久的成烛明忽的轻轻一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昂起,“可南泱尊主,你纵然武艺高强,又能否保证带着这二百个人杀出五千人的包围?” “你住口!”边子趁厉声喝道。 “你们还是想想可行的方法吧,务实一点。与其像个傻瓜一样杀出去,我看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挖地道逃跑靠谱些。”成烛明冷笑道。 “你倒是敢说,你他娘的现在给老子开始挖啊!”边子趁冲着地面狠狠指了一下。 “师兄!”轻欢拉拉边子趁的衣角,朝他摇摇头。 无己眼中却忽然亮了一下,忽的转身朝君桥抱拳道:“谷主,属下记得老谷主曾透露过,主厅下方有一间非常大的地牢,以前在需要囚困许多人时使用,后来荒废掉了,再没人开启过。我们是不是可以暂时在那里避上一避?” “……我隐约记得是有这样一间地牢,不过……”君桥为难地思索。 若是不被发现倒罢,被发现了,那就是聚成一堆送给人杀了。 “别想了,先找到那里,对于这里大多数人来说,躲总比不躲好。”南泱微微叹气,轻轻按了下君桥的肩头。 “也好,先找吧。”君桥点点头。 无己三人领命,去寻找地牢入口。 约摸一刻钟后,三人返回,无己道:“禀告谷主,地牢总共四个入口,三个已经完全损坏,只有左厅的一个尚可开启,不过因为太久没人开启过了,门都……锈掉了。” 成烛明鼻腔里哼笑一下:“锈?只要那个门还在,就没有我打不开的,走吧,带我去门那里。” 边子趁也哼了一声:“你?你能开门?” “臭小子,那破门放的年代再久,能有古墓里的门旧?墓里头的事还有谁比我们柄山派更熟悉的。别狗眼看人低。”成烛明冷笑道。 “你……” “师兄,少说两句吧,开门要紧。”轻欢轻声警告边子趁。 南泱斜眼看了下大门外,雨依然很大,天色越来越阴沉,好像马上要入夜了。外面的弟子穿着蓑衣焦虑地来回走动,好像在布置什么机关。 “没有多少时间了,拜托成公子了。”君桥正色道。 成烛明歪了歪嘴角:“谷主言重,虽然我是被迫站到你这边的,但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我后悔也没什么用,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真是讨厌的人。”边子趁不禁小声咕哝道。 主厅内一共大约二十人左右,一同前往左厅的地牢门,平日里一人通过的宽敞的走廊,顿时显得有些拥挤。走到左厅回廊尽头,原本覆盖在地牢门上的地板已经被掀了起来,一个大约横竖四尺的方形青铜门严严实实地盖在地面上,边角处有很明显的铜锈粘连住了门板和旁边的石砖,连青铜门上原本雕刻的花纹都看不太清了。 “啧,果真是荒废很久了,乱花谷这地方本来就潮湿,青铜锈得就更快。你们耐心等些时间,我们尽快将铜锈清理干净。”成烛明难得严肃起来,随即所有人退开些距离给他,他命令其余四个柄山派弟子分散在青铜门边,每个人都摸出随行携带的专业工具开始清理。 “成副堂主,请务必尽快,已快要入夜,时间紧迫。”无己催促着。 “这堆铜锈就在这摆着,你催我也没用,先想办法在外面多派人拖延时间吧!” 所有人相顾无言,只得干站在一边看他们俯身专心工作。 没多久,空中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阵咯哒哒的声响,轻欢警惕地看向声源,只见两只残损的机甲鸟跌跌撞撞地从外面飞过来,摇摇晃晃地落到君桥手上。君桥自机甲鸟胸前取出情报,面色忽变。 “糟了,他们已经攻过来了。” 南泱当即快速问成烛明:“还需清理多久?” “最少半个时辰。”成烛明的额角也开始冒汗,眉头锁得很紧。 “你们在这里尽快清理,子趁,你在这里守着,少谷主你们,还有轻欢,跟我出去拖住他们。门一旦打开,子趁立刻来通知我们。” “师父……”边子趁急道,可一看到南泱凝重的神色,只得长叹一声:“师父,师妹,一切小心。” “师兄,你放心,记得别和成公子吵起来。”轻欢勉强地笑着推推边子趁的肩。 第73章 南泱和轻欢交换了一下目光,便率先走在前面,君桥紧跟其后,然后是无己、无功和无名,以及几个乱花高级弟子。君桥也留了几个人守着青铜门,怕柄山派的人刷什么花招。 一行人才出主厅大门,便恰好见到第一批人攻入。那些是右长老策反的乱花弟子,也都穿着青色长衣,和君桥这边的弟子打起来,一时间眼前皆是青衣翻飞,分不清敌我。 无己忙请示:“谷主,敌我交混,该怎么办?” 君桥咬咬牙,清秀的眉被狂风吹得皱了起来,大雨中她低垂着的眉眼湿漉漉的,眼底一片荒芜。可情况容不得她迟疑,她不得不狠心道:“不分敌我,全部剿杀。” “君桥……”南泱侧脸看向君桥,轻声道。 “若不全部杀死,战后恐有奸细混入这边,我们藏匿的地点就暴露了。再者,地牢虽大,却装不得二百人,他们早晚都是死,早晚都是要被我抛弃的。”君桥缓缓说着,风雨中她的身影显得纤瘦无比,强韧中却透着些些无力,很让人心疼。 “……”南泱不再说话,微微垂下头,恰好看见君桥腰间随风微晃的白玉面具。面具上坠着的长长流苏在空中狂乱飞舞,绕过君桥的腰,与她长长的头发缠在一起,有种白纸渲染水墨画一般的美感。 无己三人领命,分散开来,每人手中握着机关,操控着门口三只镇门机甲兽。南泱自袖中悄悄摸到一旁轻欢的手,不知是紧张的汗还是淋湿的雨,轻欢的手心湿透了。南泱微微侧过头,看着轻欢,语气淡淡的:“……你很紧张?” 轻欢勉强地笑笑,摇摇头:“没有,只是天气不太好罢了。” “有我在,不要担心。这些要伤害我们的,我会一一荡平,即使我做不到,我也会护在你前面。”南泱语气缓慢却坚定,目光浅浅淡淡,将轻欢的手紧紧握在手里,“我是你的师父,你要相信我。” “师父,等这件事摆平了,想吃点什么?我回去给你做。”轻欢歪着头,故作轻松地对南泱笑。 “……”南泱轻轻皱着眉,低头好似很认真地思考起来一般,“……西湖醋鱼,凉拌甜藕,糖醋里脊……” 轻欢噗得笑了笑,抬手抚了抚南泱的鬓发:“好好好,回北罚了,我天天给你做。” 南泱的眉眼微微弯了起来,抽出落霜在指尖上轻轻擦过,略试锋芒,清亮的剑刃上映出她一双宛若清茶的明澈眼睛。 “不管是一会儿,还是以后,和别人打起来了的话,打不过就往我这边跑。师父帮你打。” “我知道了,师父。” 主厅外部攻来的人前仆后继,源源不断。无己三人操控巨型机甲兽勉强能控制住外围情况,可因为误伤了不少自己的人,己方实力也大大削弱。好在南泱、君桥和轻欢分别守着战点,也拦住了不少敌人。每个人心中都默默计算着时间,成烛明说过半个时辰,他们就必须要撑满半个时辰。 时间过得煎熬无比,南泱手里提着的落霜早就血迹斑斑,都看不太清原来剑刃的颜色。握着剑柄的手上也沾了星星点点的鲜血,身边横七竖八地倒了几十个人。其实她并未杀一人,都只是伤了他们无关紧要的地方,让那些人暂时不能站起来罢了。比起她这边,无己等人那边操控的机甲兽攻击范围内简直就是个屠宰场。 巨大的机甲兽在暴雨阴沉中看起来异常可怖,作为乱花的镇门机甲兽,它全体都由极重的玄铁打制,关节灵活到可怕,全身上下全是伤人要害的剧毒机关。它那沉重的铁爪抬起落下的速度极快,转瞬间便将眼前的几个人活活踩死在铁爪下,发出渗人的骨头断裂声音。铁爪抬起,地上只剩一堆畸形的尸骨和一大滩渗入地面的鲜血。 大雨模糊中,远处隐隐推过来几大车什么东西,隐约辨认形状后,君桥和乱花谷等人都暗道一声糟糕。 “是火药!谷主,他将西南角火药库里的炮筒也推过来了!”无功大喝道。 君桥痛苦地闭眼,又立即睁开,利落地杀死手上一个青衣弟子,声音沉沉的:“他真的想让我死。” “谷主,右长老早就变了,你到现在还不肯相信他的叛变吗?”无功一边操控机甲兽前进控场,一边几近是对君桥喊着。 “家破人亡,众叛亲离,是不是我今日也要交代在这里,老天才算是开眼?”君桥的眼睛变得通红,飞快地杀人的同时,好似失常地笑着。她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像是熔浆翻涌的火山,克制的足够久了,爆发时就会越发猛烈。 “谷主!我们一定能渡过此劫,您一定会成为乱花谷的新谷主……” “有用吗!你告诉我这有用吗!”君桥大声喊道,青色的袍子上沾满了同门人的鲜血,身边的尸体堆成了一个小山丘,“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那个人也因为谷主的位置背叛我!他要杀死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一个一个死去,为什么要让我当谷主,为什么都背叛我!我就这么该死吗?为什么我的同门一个一个都要杀了我!!” 南泱看了一眼天色,才过去一刻钟不到,离成烛明嘱咐拖延的时间还差得远。她扔下手边的事,几个起落间来到君桥身后,一把抓住君桥的肩:“君桥,你冷静点。” 君桥几乎是下意识地挥剑砍向身后,南泱也不举剑抵挡,只是站在那里,皱眉紧紧看着君桥。 君桥看见身后抓着她的是南泱后,像是有一桶冰水将她从头灌到底。她忙运功阻住砍向南泱的剑,将剑险险停在南泱侧脖颈处。 “冷静一点。我知道你的双亲都不在了,短时间内又遭此变故,你心里定不好受。但你还有你的属下,我也会帮你。”南泱轻声道。 “南泱……”君桥的眼睛忽然更红了,说话居然带了丝丝哽咽,“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南泱看着君桥,许久,将搁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放下:“君桥,我什么都懂,只是很多时候我不想懂,有些事只适合放在心里。” “十七年了啊,十七年了啊……”君桥哭中带着轻笑,南泱的身影在她眼中隔了一层模模糊糊的泪水,虚幻得不真实。 “君桥,你冷静一点……” 南泱的声音忽然被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师父!!” 南泱还未来得及转头,便感觉到有人自后方飞快拉住了她的肩一个大转身。轻欢一手抓着南泱,一手抓着君桥,十分费力地施起轻功向后倒去。 还是来不及。 轻欢将南泱和君桥牢牢护在身下,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一声巨大的爆炸轰鸣声就在身后炸开。 君桥刚刚站着的地方,被火药轰出了一个可怕的大坑,砖地尽裂,尘土飞扬,转瞬又被大雨强制压下。 那却只是一个开始而已。随即相同的爆炸声陆陆续续在耳边炸开,有远有近,有无己和无功慌乱的声音隐隐传来。南泱愣了片刻,立即翻身去看压在她身上刚刚护住她的人。 她的身体柔软而无力,似乎已经因刚刚剧烈的爆炸伤害昏迷了。 轻欢脸上沾了脏兮兮的黑灰和零星鲜血,眼睛已经失去意识地紧紧闭着。南泱把她小心搂住,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背,一阵粘稠潮湿的感觉。 她忽然不敢看自己的手。 “南泱,快把她抱进去,她伤得很严重!”君桥刚爬起来,就恰好看见了轻欢的背。 南泱忽然觉得心里一空,没着没落,让人心慌。她颤抖着抬起手,呼吸一下就滞住,下一口气久久提不上来。 触目惊心的满掌鲜血。 第74章 “轻欢……”南泱开口时声音已微微发颤,沾了无数别人的血的手轻轻摸上轻欢的耳廓,小心翼翼的,似是在努力描摹那里的形状。 “南泱,快点把她带进大厅里,去找成烛明,那里留守的弟子身上有伤药。这里雨越来越大了,她淋多了伤口会发炎的,会死人的!”君桥之前激动地情绪因为突如其来的轻欢的重伤而镇定下来,冷静地不断警告南泱。 “……你们撑得住吗?”南泱脸上的雨水顺着脸廓不断下滑,揪着轻欢一片衣角的手紧得骨节突出。 君桥微不可闻地轻轻叹口气,转头去看身后。无己和无名手上操控的机甲兽已经被刚刚那一拨火药炸毁了半边,操控变得十分艰难,几近报废。而无功正慌忙和无名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急忙将机甲兽往回拉。 君桥转回来看向南泱,目光笃定而坚定:“你放心,主厅周围还有许多机关,足够抵挡上一阵了。” “……好,一切小心。”南泱皱着眉看向怀里的人,咬着牙将轻欢横抱起来,轻欢背部粘稠的血肉触感让她的手不住颤抖。她微微低头,看见轻欢苍白的脸静静地窝在她胸口,显得无力而惨淡,白净的脸蛋上纵横交错着污秽的脏灰和血迹,安静得可怕。 出来的时候,她才说过她会护着她。可现在,和以前大部分时候,都是轻欢明里暗里保护着她。 两人皆是衣衫尽湿,南泱用最快的速度抱着轻欢进入左厅回廊。成烛明等五人还在青铜门上认真清理,头也顾不上抬。边子趁和几个乱花弟子站在一旁,沉默得很。 “子趁。”南泱口中轻轻喘着气,唤边子趁。 边子趁抬头一看,看见南泱身上的白衣被血染得不成样子,她怀中的轻欢更是严重,月白色的外衣几乎没有一块不是红色,更甚的是后背上还有血在不断向下滴,一路过来的走廊上零零星星洒满了斑斑血迹。 “轻欢!……”边子趁急忙站直,向南泱走过去,从南泱手里小心接过轻欢。 南泱却抓紧了轻欢的肩膀,没有让边子趁抱过去。她就势蹲下去,让轻欢坐在地上,上半身靠在她怀里。 “师父,师妹怎么了?她……” “先别说话。”南泱打断边子趁的话,寻个角度,仔细朝轻欢的背部打量过去。 衣服的切口呈长条状,伤口纵横分布,未成大面积片状烧伤,应该不是被火药炸的。想是被火药爆炸时炸裂的机甲玄铁片刮伤,伤口很深,爆炸时那样大的力度,足以和当今武林第一高手飞出的暗器相提并论了。 南泱咬着下唇,探出手去,徒手拈住嵌在轻欢背上伤口里玄铁碎片,手法精准迅速地将碎片一块一块拔出。一旁的几个乱花弟子都围了过来,摸出身上带的伤药预备着。 其中一个青衣的女弟子开口道:“南泱尊上,这位姑娘一直流血,伤口再不处理恐有生命危险。我是乱花谷杏林弟子,可为这位姑娘暂时止血处理,您可以由这位姑娘的脉门传送一些真气,我先来给她上药。” 南泱点点头,不知什么时候额角已闷了一头汗。她把位子让出给那个女弟子,那女弟子单膝跪在轻欢身后,将手中一瓶药粉向她伤口上撒去。 南泱专注地看着轻欢的脸,但轻欢处于深度昏迷中,即使身体有再大的疼痛,她的表情依旧是一样的沉寂。南泱缓缓抬起沾了许多血的手,有点颤抖地摸上轻欢的脸,温柔地抹她脸上脏兮兮的血迹,然而她自己的手也是沾了血的,越抹越难看。 “师父,别担心,师妹不会有事的。”边子趁什么也做不了,只有站在一边,安慰一下看起来有点反常的南泱。 “……都怨我,是我没将她保护好。”南泱的声音十分低沉,有点沙哑。 “师父,没事的,没事的。等回了北罚,找喻修师伯给师妹看一看,喻修师伯的医术那么好,师妹一定没事的……”边子趁说着说着,喉头竟有点酸涩,他及时止住声音,努力去掉喉咙中的哽咽。 给轻欢上药的女弟子抬眼看了看只顾着盯着轻欢的南泱和边子趁,眼尾上挑的狐狸眼微微眯了眯,一抹天然而生抹不去的妩媚乍泄于外。她不着痕迹地撇撇嘴,从腰间又摸出一个小瓷瓶,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度打开瓶口,一只小小的蛊虫爬上了轻欢的后背,钻入她可怖的伤口中。 女弟子歪着头看着这一过程,满意地点点头,继而接着给轻欢处理伤口,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轰——!!!”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轰鸣声,之前的爆炸声都没有这么大,这一声剧烈地连地板都抖了三抖,让所有人心里不免一惊。 主厅传来嘈杂的声音,好像有大量人涌入,随即又传来大门关闭的咯哒哒声音,好像触动了某个机关,连动着整座屋子都运作起来。 边子趁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在轻欢身上,南泱将轻欢横抱起来,所有人开始向青铜门那边靠近。 成烛明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愤愤道:“该死,不是说了多拖延一会儿吗,怎么打得这么快!” 他话音刚落,君桥就和无己三人从主厅那边赶来,四个人看起来都很仓促狼狈。 君桥连脸上的雨水都顾不得抹,雨混着血沿着她的衣角滴答滴答地落到地板上:“外面扛不住了,我关了大门的机关,但是门也撑不了多久。成公子,这个门能打开了吗?” “数三百声,差不多就可以了。”成烛明闷声道。 所有陷入沉默,每个人都暗自在心中默数。但主厅那边显然就不那么安静,外面有人想要用蛮力破坏大门,不时传来沉闷的“咚、咚”的撞击声。那撞击声每响一次,所有人心里就更往下沉一点。 南泱微微垂头,将下巴搁在轻欢的发顶,用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只不过一小会儿没看好你,你怎么又挡到我前面去了呢。” 她顿了顿,低下头在轻欢发间轻轻一吻,沉沉道:“你会没事的,我还等着我们一起回北罚,你说过会做饭给我吃。” “二百七十三……”边子趁轻声念着,目光死死盯着通向主厅的走廊,若是青铜门打开前那些人攻了进来,他们所有人在这里,插了翅膀都飞不出去。 “二百七十……二百六十五……” “轰——”“咔哒——”有异样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是什么东西断掉了一般。 无己看着手中的星盘,忙对君桥道:“谷主,西方兑位龙索已断。大门危险了。” 君桥一咬牙:“其他人在这里继续等,无己你们三个,跟我去主厅拦住他们。” “你疯了,你去了就回不来了!谷主,请三思啊。”边子趁拦住君桥,严肃劝道。 “……”君桥欲言又止,只得咬住牙,一挥衣袖。 “二百二十……” “轰——!” “真是要疯了,真是要疯了……”一个青衣的乱花男弟子似是承受不住这样前后夹击的折磨,痛苦地捂住脑袋,“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 “轰——” “咔哒……咔哒——” “一百九十五……” “轰——轰——!!!” 无己盯着星盘的脸色突变:“糟了,四条龙索已经断了三条,谷主,你留在这里,我们先去主厅为你们拖延时间。” 君桥还未来得及阻止,无己便已领着无功和无名飞快冲出去,眨眼间便消失在走廊里。 “一百七十三……” “咚——!”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音闷闷传来,好像是有半边大门被生生拆了下来,随即一大群人攻入的打杀声音嘈杂起来,有人高喊了一句:“主厅没人,他们一定还在这里!去给我搜,务必杀死君桥!” 所有人都呼吸一滞,不禁又向青铜门靠近一些,很快不远处无己三人阻击乱贼的打斗声传来,还好他们守着窄走廊,处在一夫当关的位置,暂时能有效地控制乱贼。 “一百二十五……” 成烛明猛地抬头:“还数个屁!你们都过来,这门太重了,控制机关早就坏了,你们用剑把它撬开!” 除了抱着轻欢的南泱,所有拿着剑的人都涌上前,将长剑插入门的边缝,运足了内力开始撬门。 “啊……这什么破门……”边子趁撬到脸红脖子粗,青筋都鼓了起来。 南泱皱眉,让轻欢站在地上,一手紧紧托住她的腰不让她滑下去,另一手抽出落霜,往门缝中一插,目光一凛,不过眨眼之间,门上剩余的铜锈被生生撑落,纷纷碎成渣,门沉沉地被撬开一条缝。 走廊那边的打斗声不断在朝左厅这边靠近,好像他们知道了人都在这里,所有人都来到了这边和无己他们打了起来。 “门开了,快下去!”几个人费力地抬起青铜门,撑到足够一人通过的大小,最靠近门的几个人当即跃入门中。 当所有人陆续进入青铜门,君桥还犹豫着看向走廊尽头,似是在等着什么。 “君桥,快下来。”南泱在下面大声道。 “……无己他们还……” “他们回不来了,你快下来!” “……” “你要让他们白白死在这里吗?他们拼了命地保护你,你不好好保护自己吗?” 君桥咬着唇,眼睛酸酸的,最后朝走廊尽头看了一眼,听着越逼越近的打杀声音,不忍地闭上眼,最后一个跃入青铜门下。 第75章 君桥刚跳进去,守在一边的成烛明和刘五河便拉住青铜门上的石环,将沉重的青铜门费力地一点一点合上。门缝在缓慢合拢的同时,无己和无功的身影也已经被逼退到了这条走廊尽头可看见的地方,君桥刚想张口让成烛明暂停一会儿,等他们也进来。可转念一想,这扇门并不容易合上,若是他们也进来了,没人拖住剩下的乱贼,这里所有人都会暴露在敌人面前,之前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无名脸上的人皮已经被砍得剥落了半边,露出下面铁木的原质,一条胳膊已经被卸了,却还是机械地战斗着。无己和无功身上脸上伤得十分严重,青色长衫几乎全都被血染成了红色。 “娘的,人都要打过来了,这破门怎么这么难关!”成烛明忍不住咒骂。 无己用余光瞥见这边的情况,脸上终是露出安心的一笑,随即他转身飞快抓住无名,低声嘱咐四个字:“照顾谷主。”然后飞手使出全身力气一甩,将无名精准地扔入了青铜门仅剩不多的门缝中,刚好砸到成烛明脸上。 “这什么鬼东西……!”成烛明连忙一把抱住无名的身体,被那扔过来的力道砸得后退了好几步。边子趁及时上前,拉住门环,闷声咆哮一声,青铜门“轰”得一声严严实实落下。 柄山派的另外几个人忙抬着一些陈旧的锁链过来,将门反反复复缠锁住,又往门缝里填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几乎将青铜门与地砖焊死了。 “呼——你们可以暂时放下心了,起码,一天一夜内我们还是安全的。”成烛明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无力地跌坐在台阶上。 确认门已经锁死后,他们才开始安心打量起周围来。他们现在待着的地方是一条颇为宽阔的通向下方的石阶,周围黑漆漆一片,只有那几个乱花弟子随身携带的几盏小小风雨灯散着一点微弱的光,勉强能够视物。这里很显然许久都不曾有人涉足,似乎每一处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角落里还有厚重的蜘蛛网,以及昏暗处密密麻麻的不知名小虫。 君桥默默上前扶起残损得厉害的无名,不过好在无名是个机甲人,并无任何情绪和感觉,胳膊被砍也就砍了,只是脸上半张人皮脱落下来挂着,看起来有些恶心。 “给我一盏灯。”边子趁拿过来一盏灯,紧紧护在南泱和轻欢身边,他看了看后面缀着的一行人,乱花谷君桥、无名和四个乱花弟子;柄山派的成烛明等五人;以及他们北罚的三个人,加起来一共十四个人。他仔细记下,眼神示意南泱,回头和众人道:“我们先下去看看地牢的情况。” 一个乱花男弟子好像被吓得不轻,忽然哆哆嗦嗦着说:“咱们下来又有什么用……下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水,没有食物,出又出不去……他们要是守在外面不走,我们还不是饿死在这里……” “那你还下来干什么?”边子趁皱眉道,叹着气摇摇头,“能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碰上个狗屎运,找到一条密道之类的……” “这个地牢全乱花都知道,就是为了关押恶人用的,上上下下封得死死的就只有青铜门那么一个出入口,怎么可能有密道?!”那男弟子提高声音反驳,声音都吓得打颤。 刘五河静静看着他们,眼中有一抹光闪过去,转瞬即逝。 “你的意思是等死?”成烛明冷笑着,转身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好啊,那就等死吧,真是没想到,这一回居然莫名其妙地栽在乱花谷里。” 黑暗里不知是谁叹了几口气,众人心里好似因为那男弟子的话又沉了下去。 君桥因被关在外面的无己和无功而失神,许久,她拉着无名也坐在台阶上,摸出腰包里随身带的一些小部件,找了一根针和一些钢丝,沉默着给无名缝补脸上的人皮。 南泱淡淡的目光似乎没有聚焦,她只是靠墙坐着,怀里紧紧地抱着轻欢柔软的身体,低下头用自己的脸去轻轻蹭轻欢灰尘鲜血交杂的侧脸。 若是……一起死在这里…… 不,轻欢不会死的。 可……她自己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劫啊…… “……咳。”怀里的人忽然轻轻咳了一声。 “师父,你看,师妹好像……”边子趁拎着灯蹲在一边轻声说道。 “子趁,去帮帮少谷主……谷主,尽量修补无名,没准一会儿就用得上了。” “嗯。”边子趁多少明白南泱在故意赶他,他也不多说,也不多问,只是顺从地把灯放在南泱脚边,自己一个人默默离开了。 “咳……咳……”轻欢又咳了两声,身体随着咳嗽声轻轻起伏。 南泱摸到轻欢的手,与她在衣袖的掩盖下十指相扣,低头在她耳边轻轻说:“……想要什么,师父在这里……” “水……”轻欢无意识地开口,喉咙像是裹了砂砾,沙哑得不像样子。 南泱抬头环视周围,有人站着有人坐着,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她仔仔细细看过去,发觉竟没有一个人是随身带着水的。 南泱微微垂下头,没有什么停顿,利落地取出落霜,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划了过去。 做这个举动时,她脑中忽然模糊出现很久以前,在北罚铸剑池中她曾做过的一模一样的事。那时她是为了锻造凤羽剑而割血祭剑,只因想给轻欢铸一柄最好的剑。 血很快顺着割破的手腕流淌而下,南泱用另一只手轻轻捏住轻欢的下颌,让她张开嘴,然后将割破的手腕抵上轻欢的嘴唇,让还带着体温的鲜血流入轻欢口中。 轻欢感觉到了水源,贪恋地抿抿唇,随即伸出舌头舔舐那水的来源,然后将唇覆上去,贪婪地吮吸起来。 南泱把下巴放在轻欢肩窝处,眼睛半瞌不瞌,割伤的手因为轻欢的吮吸而疼痛地微微抽搐,她却只是眯着眼,用另一只手将轻欢搂得更紧了。 “……还想要什么?和师父说……” “唔……”轻欢的唇依旧覆在南泱的手腕上,吮吸的动作却忽然减轻了许多,她虽还昏迷着,睫毛却突然颤抖得厉害,眼角溢出了些许湿润,一点晶莹将掉未掉。 “傻孩子。”南泱牵强地勾了勾嘴角,轻柔地吻了下轻欢的肩头。 几近是隐在黑暗中的君桥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南泱,看得出了神。 无名的眼珠子转了转,看了眼自己脸上缝了一半的人皮,钝钝开口:“谷主——” “嗯……嗯?”君桥回过神来,使劲眨了眨有点酸痛的眼睛,对着无名有点勉强地笑:“怎么,缝好后给你打个蝴蝶结,好不好?” “谢——谷主——”无名僵硬地点头,点头时还连带着脖颈的机关发出“咔咔”声。 “不客气。”君桥笑笑,随即又垂下嘴角,没了表情。 边子趁斜靠在一边的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站在了这里,他低头忽的一笑:“谷主大人,看不出还有缝蝴蝶结的好兴致啊。” “你找我么?”君桥一边继续缝人皮,一边头也不抬地回道。 “反正现在咱们都困在这里,倒不如来和你聊几句,毕竟你出生就待在乱花谷中。谷中难道就没有密道之类的……谷主不会不知道吧?” “密道绝对是有,但就我现存的记忆中,乱花谷中仅有的三条密道,没有一条是经过这个地牢的。” “那么谷主对这个地牢,又有什么记忆呢?”边子趁在一边蹲下来,十指来回交叉着。 “这个地牢在我年幼时便被封住了,我只知道那时候偶尔会有不友好的人来到乱花谷,或者经过乱花谷,若是对我爹无礼,或者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会被关入这样的地牢中。” “那……后来又为何封住?” 君桥缝完了无名的脸,果真顺手打了个花哨的蝴蝶结,无名的脸因那一条可怖的缝补疤痕显得凶狠可怖,却又因那个蝴蝶结显出一抹不协调的滑稽。 “这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是后来新建了别的地牢吧。”君桥淡淡答道。 “……好吧,我知道了。”边子趁无奈地搓了搓手,站起身。他目光又扫向另一个角落里坐着的柄山派几个人,想了想,便又走向那群人。 成烛明手中拿了一个缩小版司南的东西,正专注地计算什么。三个比较年轻的弟子聚在一起悉悉索索交谈着,还有一个明显年纪比较大的中年人坐在离他们比较远的地方。 边子趁仔细打量了下这群人,选择走向那个落单的中年人。 刘五河沉默地抬眼看了看边子趁,不主动说一句话。 “这位前辈……” “当不起少侠‘前辈’二字,有事请说。”刘五河沉沉说道。 “……前辈以前可曾来过乱花谷呢?” “很久以前来过。” “大概是多久以前?那时候这个地牢还在使用吗?”边子趁继续追问。 刘五河轻轻地看了眼边子趁,张了张口,似是欲言又止。 “前辈,请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我们现在一同被困在这里,若是您不肯提供有利的线索,我们都是要死在这里的。”边子趁诚恳道。 刘五河忽的笑了笑,轻声自言自语着:“呵……你们兄妹二人,当真连威胁人的口气都一模一样。” “……什么?” “我十四年前来过这里,”刘五河没重复他的上一句话,似是认命一般慢慢陈述,“就是这里,就是我们现在脚下站的位置。” 第76章 “前辈……你的意思是十四年前你不只是来过乱花谷,也进到了这个地牢里?” 刘五河又犹豫了一下,抬眼仔细看了看边子趁,长叹一声:“我知道你是皇帝的三儿子,也知道你的母妃是姒妃。但如果要告诉你,就还得告诉你一些得罪人的事,但我当年并无故意冒犯之意,若你知晓实情,还请理智一些,记得现在我们出去比较重要。” “因为可能得罪我,前辈之前才不肯主动和大家说吗?”边子趁皱着眉,无措地搓搓手,片刻后,还是妥协道:“好吧,不论实情如何,在大家逃出去之前我都不会对前辈有任何不敬。还请前辈知无不言。” “……十四年前,我们二十余个兄弟接到上头派下来的任务,去新建的姒妃墓走一趟,倒些珍宝出来。你应该也清楚,姒妃墓就在令丘山上,而令丘山,就是乱花谷背对而立的那座山,离这个主厅更近,距离不过一里地。于是我们就顺道先进了乱花谷,只是想借道而已,却在当时和老谷主发生了一些误会,然后我们二十余个人就被关进了这个大地牢中。” “……然后呢?”边子趁感觉太阳穴在鼓鼓跳动。 “我们被困在这里,一时半会儿出不去。因为上面给的时间也有限,并且我们用寻龙盘——就是成烛明现在手上拿着的那个测算风水位置的东西,测出开凿墓洞的最佳位置就大约在这一片地带,于是我们就靠着人多好掩护,开始秘密地在这个地牢的一个角落里挖墓洞。……因着人多,而且工具齐全,墓洞开凿得很顺利,等洞挖好后,我们就悄悄由墓洞逃出。逃出去前,我们中间的一个人用一个阵法封住了墓洞口,为的是不让乱花谷的人顺着墓洞追到我们。那个阵法是柄山派独有的密法,后来乱花谷的人果真没能破开,老谷主又害怕我们会从那条墓洞返回在暗处对乱花谷实施不利的动作,就直接将这座地牢封死了。” “原来是这样……那就是说,其实这座地牢里有一条能够让我们逃出去的……墓洞?” “原来的确是有,但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况且……那个墓洞通向的是……姒妃墓,你还要拉着这么多人过去吗?”刘五河轻笑一声,看着边子趁。 “前辈,”边子趁轻咳两声,认真地对上刘五河的目光,“不论如何,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我的母妃……日后,我回去好好祭奠她,向她为我们叨扰她安息的行为致歉。所以前辈,请尽快带大家去那个墓洞,我们没有水和食物,这里还有重伤的人,时间紧迫,人命要紧。” “没想到,你小子观念挺正。也好,借道姒妃墓不失为逃出去的好办法,但半路上如果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担待。”刘五河脸上带着一点笑意,又叹口气,枯瘦的手在随身的布包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吹亮,扶着墙站了起来。 边子趁苦笑了下,然后迅速起身,大声说道:“所有人,请跟着这位前辈,他知道这地牢中的一条出口!” 众人俱都惊诧地抬头看向边子趁和刘五河,空气静默了刹那,有些人迟疑着站起来,有些人交头接耳议论着。成烛明拿着手里计算到一半的寻龙盘,看向刘五河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君桥疑惑地起身走向边子趁:“你刚刚说什么?” 边子趁向她打了个停止的手势:“此事说来话长,也牵扯到一些隐晦的私事,日后有时间定会告诉谷主。时间不等人,我们现在要快点出去才是最紧要的,先跟这位前辈走。” 君桥思索片刻,只得应下,和身后的几个乱花弟子示意,率先跟着边子趁向石阶下面黑漆漆的未知地牢走去。 边子趁走过南泱时,帮着她把轻欢扶起来。轻欢原本苍白的脸看起来红润了很多,气色比先前好了不少,只是南泱起身时有个小小的踉跄,但她很快自己控制住,没让任何人看出来。 其他的人看见君桥和南泱都跟着下去了,虽有满肚子疑问,却也跟在了他们后面。 正当所有人都缓缓向石阶下面移动时,他们头顶的青铜门忽然发出一声巨大沉闷的“砰——”坠在后面的几个柄山弟子吓了一大跳,边子趁忙道:“坏了,他们又开始破坏青铜门了,我们要赶快找到墓洞。” 刘五河的神情严肃了许多,加快脚步向下走去。 依靠乱花弟子手中的几盏风雨灯,勉强能够看清石阶两侧坑坑洼洼的石壁,上面还残留着以前使用过的火盆和火把。石阶有点长,但青铜门上响过那一声后就没再响了,却让人在等待下一次响的过程中煎熬。 刘五河走的很快,靠着手里小小的火折子,他第一个到达了地牢中。地牢很大,由石阶下来是一条直直的走道,走道在半路好似折了几个弯,走道两边是大小不一的各种牢房,木栏门都陈旧不已,好像一碰就会掉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还有其他不同的怪怪的味道夹杂在一起。 “砰——咚——!”青铜门忽然又发出一声巨响。 成烛明不禁打个寒战,啧几声:“嘶……唬谁呢。” 刘五河仔细回忆当时的路线,又紧了步伐。拐过几个弯,他在一个颇大的牢房前停下,若有所思地轻轻摸上牢门上挂着的沉重的铁锁链。 边子趁很有眼色地上前,抽出长剑,利落地两三下砍断了那满是铁锈的锁链,木门随即“哐啷”一声直接倒下。 刘五河将火折子探出去,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牢房内的情况。 “应该……就是这里了,不然,他也不会给一个空牢房套个锁链。”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认真观察周围,确定没有机关后找到当年那个墓洞的位置。那个洞已经被一扇后加上去的铁门锁实了,但好歹边子趁和南泱手里拿的都是容怀铸的天下名剑,还有轻欢的凤羽剑,要砍开上面的锁还是比较容易的。 “砰——!!”远处青铜门的巨响再次闷闷传来。 刘五河和边子趁及另几个乱花弟子迅速将拆掉的铁门搬开,露出下面尘封已久的墓洞口。 墓洞比较窄,仅能供一人通过,周围也修得参差不齐,一看就是仓皇中挖出来的。但就墓洞的大致形状和构造,能看出当初挖这个洞的人还是比较专业。 “稍等片刻。”刘五河将火折子放到一边,双手悬于墓洞口上方结着一些奇怪的印,后面的人有些等得不耐烦,一边叹气一边左右移动着脚步。 过了好一阵子,青铜门又间断地传来过几声巨响,刘五河才结束了手印,长长舒出一口气:“幸好这个阵我也会解一点,年代日久,又失去了大部分效力。快下去吧。” 南泱把轻欢推给边子趁,低声吩咐道:“你先照顾好她,我压在队伍最末。” “师父……你要……” “封死入口。” 边子趁了然地点点头,随即扶着轻欢跟着刘五河勉强跳入了墓道。接着君桥和乱花弟子进入,然后是柄山派另四个人,南泱最后一个跃入窄窄的墓洞,双手向洞口探出,飞快地结出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手印,复杂地看不出过程。她直接将阵结了一个死结,任谁来都打不开,哪怕是她自己。等大部分人都走出一段距离后,南泱又抽出落霜,对着洞口的几个松动处精准砍了几下,积土顿时轰隆隆塌下,将墓洞口压个实实在在。 这条路是真的没法回头了。 、 蓝衣男人双手负于身后,看着那一圈围着青铜门的乱花弟子费力地用大木桩去砸门,造出沉重得“咚、咚”声。他眼睛中流动着安详和不紧不慢的情绪,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将门砸开,去抓住门下的那群人。 “主上……”身后忽然传来几个低级弟子有点惶恐的声音,蓝衣男人忙转身,双手朝那正在走过来的戴着古怪鹰隼面具的男人一抱拳:“主上,您到了。” “他们都下去了吗?”面具男人低沉的声音由面具下闷闷传来。 “都下去了,妙善大人也下去了。” “戌时了,”面具男人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习惯性将左手放入右手手掌中,轻笑一声。“很好,一切都在计划中。你们再在这里守一天,他们无论如何都该进入那个墓洞了。算好时间,闻惊雷引过来了吗?” “回主上,我们的人杀了闻左使……闻惊雷的两个手下,已成功地将他引向令丘山这边。一个时辰前受到消息还在关中,预计过两天就能到达这里。” “……和妙善保持联系,别偏离轨道。” “是,主上。” 第77章 南泱将后路处理妥当,压在所有人的最后面慢慢走着,这个墓洞当时挖得或许的确是仓促了些,高度很低,需要人低着头行走才能通过,个子高的还需弯腰。并且宽度也窄,只容一人,最多两人并行。所以当她有点想要去前面找边子趁和轻欢时,才发现无法轻易过去。 墓洞封存了十多年,土质疏松得厉害,因为人们经过的小小动静便不停地往下掉土渣。 南泱静静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发觉那里刚刚划破的伤口因为刚刚复杂的手印而裂开了一些,便撕下一条衣角,忍着痛一圈一圈将伤口紧紧裹严实。她低头轻轻咬住衣角一边,另一只手有些费力地打结。 走在前面的人提着的风雨灯的光晕忽的闪了闪。 有一只冰凉苍白的手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一把握住南泱的手。 南泱下意识用另一只手劈过去,却被对方轻轻躲开了,随即一个有点虚弱的声音响起:“师父,是我。” 南泱讶异地抬头,看见轻欢竟站在一边,一手拢着边子趁宽大的外袍,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脸色很是苍白。 “你醒了?” “嗯。”轻欢皱着眉点点头,看脸色不太好,“刚刚醒,师兄说你在最后面,我就在边上等了会儿。” “很难受吗?背上还疼吗?”南泱回握住轻欢的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微微错开,跟着众人慢慢走。 “不疼,不知为什么恢复得很好,刚刚我自己看了看,都开始结痂了。奇怪的愈合速度……”轻欢低垂着眉眼,声音轻轻的,“还有,为什么……一醒来总觉得口中有股血腥味。” “伤了内脏,怕是呕了点血,别担心。”南泱撒谎道。 “嗯……师父,你刚刚在包扎手腕?怎么了,受伤了?” “不小心擦伤的,皮肉伤,无碍。” “……”轻欢偏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南泱好一会儿,南泱只是低着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路,脸上没有表情。轻欢忽地虚弱地笑了笑:“可我……为什么总觉得你在骗我呢?” “……背真的不疼吗?还走得动吗?”南泱的眼睛依旧没看轻欢。 “说实话吗?不太走得动了,觉得四肢无力,体力有些勉强。”轻欢皱眉,低头又轻咳两声,声音和动作都显得羸弱不堪。 “……来,我背你。”南泱停下脚步,向轻欢探出手去,目光淡淡地搁在轻欢脸上。 “好。”轻欢露出一个苍白的笑,顺从地抓住南泱探过来的手,轻轻趴在南泱矮下的身上,双手柔和地环住南泱的脖子。 南泱使了点劲将轻欢一下背起来,忽然高起来的高度让她不得不半弯着腰走路,轻欢的脸就在她脸侧近在咫尺的地方,连她呼出的热气都清晰到可怕。 轻欢小心地抬起一只手护住南泱头部上方,好不叫土渣落到南泱身上。她把头深深埋入南泱的肩窝里,异常满足地长叹一声。透过南泱纤瘦的脊背,她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南泱那快速而剧烈的心跳。 “……师父,回一下头。” “……”南泱听见轻欢故意压低的声音,疑惑地回过头去。 南泱回头的瞬间,轻欢便微微探出脸在南泱的唇上温柔地亲了亲,在南泱愣住的时候,轻欢笑着轻声道:“师父,你知道吗,之前火药在我身后炸开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这样说会不会很奇怪?……但不论如何,未来有一天我总要死的啊,而师父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都是我不能陪在你身边的。师父,如果我死了,一把火将我的尸骨烧了,骨灰你带在身边,答应我。” “……”南泱心中忽然抽痛,喉头猛地有点酸涩,只得静默。 轻欢轻笑了一下,又喃喃道:“就算我死了,就算我再也不能亲眼看着你,再也不能亲自陪你去看那些大好山河,我也要陪着你,哪怕是作为一把骨灰……师父,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我永远都不要离开你,我真的好喜欢你……”说着说着,轻欢的声音渐渐带了点点哽咽。 “我答应你。”南泱低声回道。 “师父,你嫁给我,好不好?”轻欢忽然道。 “……”南泱突然说不出话来,她的身体轻轻颤抖,使劲眨几下眼睛,硬生生把那股酸涩忍回去。 “那……我嫁给你也可以。” “……” “你不愿意娶我?” “……” “师父?” “……不愿。” 轻欢愣住,又勉强地笑了一下:“……什么?” “虽不熟悉,但我也见过,世俗人家的成亲,都要下聘,迎亲,拜堂,洞房。你既然是嫁给我堂堂一个尊主,我便定不能委屈了你。非急着在这乌漆麻黑的地方许终身吗?等出去了,我给你买好看的嫁衣,给你买漂亮的头冠,你再好好做上一桌菜,糖醋鱼,凉拌甜藕,还有糖醋里脊……” “师父,你真是……真是……”轻欢笑着低头在南泱的肩窝里蹭了蹭,蹭去眼角的一点湿润,“是我把你教坏了?你也会胡说八道了呢。” “……是啊,你把我教坏了,都怨你。”南泱轻声说道,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注意脚下,咱们落得远了,快追上他们吧。万一中间触发了什么机关,也好有个照应。” “这不是给你创造机会做坏事吗。”南泱又顺口调笑了一句。 “师父说的哦,那我可不能白费师父一片苦心啊。”轻欢虚弱地笑着,侧过脸去咬住南泱异常敏感的耳朵,搂着南泱脖子的手缓缓下移,食指轻轻挑开南泱的衣襟,露出那一点精致的锁骨。 “……胡闹。”南泱的脖子瞬间红了一大片,立刻严肃起来。 “是你允我的。”轻欢淡淡笑着,食指继续下移,拉开南泱的衣襟,轻轻戳了戳那柔软的肌肤。 南泱看着自己的亵衣都露了出来,声音又冷了一度:“……我要生气了。” “我的宝贝媳妇要生气了。”轻欢语气带笑,低着头帮南泱细心整理好衣襟,抚回平时那禁欲的模样。她有些疲惫地把头放在南泱肩上,声音轻弱:“不过,真的要跟紧他们。我有点累,你再背我一会儿,等会儿恢复了就换我背你。” “你还没恢复好,在我背上睡一会儿吧。没准你醒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走出去了。” “但愿如此。” “只是借道一下姒妃墓,还能出什么意外呢。” 轻欢的身体一下僵硬了:“你说……我们要……借道姒妃墓?……我还以为,这条路走完就出去了……” “我听子趁说,这是一条墓洞,通向的是姒妃墓。你醒来的时候,子趁没有告诉你吗?” “我……急着找你,没有和他们交流。” “无碍,只是借道罢了。” 轻欢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缓缓移动的几个光点,并不答话。 第78章 “怎么,有什么问题?”南泱轻声问道。 轻欢贴着南泱的脖颈,微微摇摇头,搂着南泱的手有意无意地将南泱白色衣袍上的一根白纱绕在手指上玩。昏暗的环境下,她低垂的眉眼呈现出一种别致的雅黑色,有点点细碎的光映在她眼中,好似将繁星璀璨的夜空裁下一段,缝入了她的眼珠。 真是漂亮。 妙善习惯性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确定它还粘的牢固,却又不禁在心里暗叹:这张脸皮着实是丑了点,扒了这张皮,她的容貌也是不输轻欢的。 南泱淡淡抬眼,看着停在一边像是在等候她们的那个乱花女弟子,模糊记得她之前为轻欢上过药,便友善地朝她点点头:“怎么了?” 妙善不着痕迹地咳了一下,拿捏好声音的音色,忙道:“谷主担心你们落在后面有危险,让属下来照看着……还有,听最前面的人说,这一里地快要走完了,马上要进到墓里,还请尊上做好准备。” “多谢你了。”轻欢微微抬起下巴,看着妙善温柔地笑笑。 妙善愣了一下,放在衣衫侧面的手指猛地缩紧,将衣服抓起几道褶皱。她随即又立马笑开:“姑娘客气了。……姑娘,看你的脸上都是灰和血迹,想必难受的很,我帮姑娘擦一下吧。” “……这,不好劳烦你……” “哪里,谷主就是叫我来多多照应一下的。”妙善有点艰难地扯动人皮面具露出一个尽量和善的笑,然后取出一块手帕,不由分说地朝轻欢探过去。 轻欢只得乖乖地向她侧过脸去,像一只温顺的小兔子弱弱地趴在南泱肩头,漆黑温润的眼睛轻轻看着妙善。 妙善莫名咽了口唾沫,然后加快手上动作,擦拭轻欢的脸蛋。她力气有点大,轻欢的脑袋随着她的动作往后一顿一顿地摆动,她表现出一副急切的模样,很顺其自然地探出另一只手去轻轻按住了轻欢的后脖颈。 有一只小小的蛊虫,从轻欢后背的衣衫中轻盈爬出,不动声色地悄悄钻入妙善的袖口里。 妙善只仓促瞥了一眼那虫子,不禁心疼的厉害。这可是她炼了好几年才炼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医蛊,被多少天下奇珍异宝祭过,刚刚情急之下就给这小丫头用了,眼瞅着蛊虫比刚放进去的时候瘦了一大圈,估计也是活不了了。 不过,看她这样子,背上的伤应该也好了很多吧。 妙善轻轻叹口气,目光一低一抬,只微微偏了个方向,便恰好对上了南泱盯着她的冰冷目光。 妙善不禁打了个冷战:“你……你做什么?” “……擦完了吗?”南泱淡淡问道。 “师父,别这样。”轻欢似是感觉到了南泱语气的冰冷,忙悄声在南泱耳边道。 “……擦完了就走吧,我们已经落下一段距离了。”南泱转开目光,背着轻欢加紧脚步。 不过眨眼妙善就被南泱扔在了后面,她一手拿着脏兮兮的手帕,一手捏着奄奄一息的医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是的,碰都碰不得,也不看看到底是谁救了你的宝贝徒弟。好心没好报。 一里地的距离并没有很远,一行人摸索前行,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也就走完了。刘五河一直行在最前面,然后是边子趁。他一手火折子,一手寻龙盘,额角都出了细密的汗。 “……到了。”刘五河吸起一口气,抬手示意后面的人停下。 边子趁探出头去查看,在微弱的火光下,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土壁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截点,这边还是松动的土渣,那一边却是质地厚实的墓砖,但是从这里看过去,尽头却是一面墙,将墓洞封得严严实实。。 “不错,是我们当年走过的路。”刘五河点点头,又将手中的火折子送出去一点,眯着眼看近在咫尺的墙,“应是他们后来发现了将洞补上了,用的砖和旁边墙上的砖成色都有些差别。不过十几年过去了,这种砖应该也不会特别坚固。” 边子趁沉吟片刻,转过头问身后的君桥:“少谷主可有什么办法能快速破坏这面砖墙?” 君桥思索了一会儿,轻叹一声:“有,稍候片刻。”话语刚落,她便侧过身去面对着身旁的无名,伸手摸到无名的眼眶上,一个巧力,将无名的左眼珠挖了出来。 边子趁不禁眯了下眼,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左眼。 君桥拿着无名的左眼珠侧身从边子趁和刘五河身旁过去,将那颗眼珠放到砖墙的墙角,微微回头打手势示意他们向后退。 她又从腰包里摸出了几个小小的机关放到墙角,然后往后退了两步,口中轻轻计算着。 “五……四……三……二……爆!” 无名的左眼珠被那几个小机关连带着实现了一次小型爆破,不知那眼珠是由什么材质制成,爆发时威力相当惊人,随着“轰——”的一声,那砖墙顷刻便被炸出一个足够一人通过的洞,墓洞这边顶上的土渣都被震得落了厚厚一层下来。 洞里顿时烟尘弥漫,众人纷纷掩鼻轻咳。 刘五河紧着眉,一手轻挥着烟尘,一手将火折子探出去,往前走几步,率先探出了墙洞。 墙洞在墓道的一个小角落里,从这里看出去,只能看见幽深不见底的漆黑墓道,以及墓道墙壁上摆放的小小长明灯,散着一点点微弱的光。承托长明灯的是一种很奇怪的铁铸兽,形似老虎,身后的尾巴却好似牛。 刘五河环顾四周打量着,小心地慢慢走出,一步一步都非常谨慎,他需要在最前面确保周围没有机关。 众人跟着他也慢慢走出了墓洞,一堆人陆陆续续都踏入了墓道中。 南泱最后一个背着轻欢走出来,轻欢眨着眼睛看看周围,小声对南泱说道:“师父,放我下来吧,你在墓洞里弯腰弯了很久了。” “你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背后已经不怎么疼了。我自己走路还是可以的,你也该休息休息。” 南泱只好将轻欢从背上放下来,抬头的瞬间,看见墓道墙壁上摆放的长明灯,眉头皱了起来。 轻欢看见南泱微微出神,不禁问道:“师父,怎么了?” “你看……那个灯,是不是……哪里见过?” 轻欢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微微偏了头:“……灯不眼熟,底下的托倒是……哎,对啊,这个不是中阳城里浮玉楼中摆的那个……那个……” “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君桥接过话。 周围几个人都看向君桥,君桥盯着那灯继续道:“南次二经中记载:‘又东五百里,曰浮玉之山,北望具区,东望诸毗。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为彘。’。” 这段话,和她曾在浮玉楼中说过的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怎会如此……”南泱喃喃自语。 “谷主博闻强识,就是不一样。我们当时根本没有在意这细节,也没人知道这动物是什么,原来有此典故。我记得我们当时破了迷阵后,行至北边就有一方水域,与南次二经中的记载恰好对上,由此可推出,这座墓大致就是由浮玉山的构造创建的。” “那么……其实中阳的浮玉楼,背后的势力也根本就是焚天门?” 君桥摇摇头:“先不要乱猜测,这些线索都太乱了,如果想偏,很容易对我们造成思维定式。……先离开这里最要紧。” 刘五河沉默片刻,换了个话题道:“我们现在一进入墓道,就已经身处在一个回字形迷阵中,所谓‘回’字,即迷阵中心才是主墓,迷阵外就是墓外。这个迷阵是为了困住倒斗贼的,所以不论是进入主墓还是逃到墓外,都是很困难的。我们现在沿着墓道走,只会发现自己在绕圈子,根本没有出口,只有破解阵法,出口才会出现。” 成烛明不耐烦地没好气道:“讲什么废话,直接说怎么破阵,哪有那么多时间听你介绍这座破墓。再过几个时辰,饿都要饿死在这里了。” 刘五河静静地看成烛明一眼,停顿片刻,声调变得沉闷:“我不知道怎么破,当年……并不是我破的阵。” 成烛明张了张嘴,又把嘴闭上了。 众人相互对看几眼,俱都无言。气氛一时低沉下来,有些压抑。 “先向前走吧,阵法我多少懂一些,南泱也应该懂一些,总有办法走出去的。”君桥提议道。 “也只好如此,一边走一边观察,我相信师父能破掉的。”边子趁赞成。 南泱默允,和轻欢、君桥走到众人最前面,其次是刘五河和边子趁,后面则是柄山派和乱花谷等九人。 长长的墓道一眼根本看不见尽头,黑洞洞的,左右摆放的长明灯实际也起不到照明的作用,一个个狰狞的铁铸兽倒平添一股阴森诡异的气氛。行走时没人说话,墓道里只能听见空荡荡的脚步声。 “师父,都不了解这个阵,我们要怎么破它呢?”轻欢忽的开口轻声问道。 “……鸿飞阁教过。”南泱面无表情地回道。 轻欢面有难色地低了低头,低声咳了几下,放低声音:“阵法……太无聊了,我……睡过去了。” 南泱目光中带了点无奈,轻叹一声,只得道:“虽然世上阵法千奇百怪,各有不同,但大致套路还是一样。就像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但都是一个脑袋两只胳膊两条腿。所有的阵都具有十大方向:上天、下地、东、南、西、北、生门、死位、过去、未来。而通常能够突破的,就在生门和死位上;只要能够判断出这十大方向,就能从生门或者死位上破除此阵。” “这样啊……那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大约是什么方向呢?” “这个阵原本是不停活动的,可能你这一步踏在生门上,也有可能下一步还是踏在生门上。但是我们从那边破了一个口进入了迷阵,它的方向就被限住了。那个墓洞的位置就固定成了‘过去’。但生门和死位此时活动到了哪里,我们还得一边走一边判断。” “弟子惭愧。”轻欢颇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 边子趁在一旁轻轻一笑:“师妹,不怪你,阵法这种东西本来就无聊,师兄当年也是睡过去的,哈哈。” 南泱侧脸看了看她身边这两个徒弟,嗓音淡淡的:“……你们两个,回去把《天罡十方阵》抄五遍,拿着五遍再来给我默背一遍。” 轻欢:“……” 边子趁:“……” “南泱,现在在墓里,你就不要这么……”君桥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十遍。” 轻欢和边子趁忙道:“弟子领罚,弟子领罚。” 南泱回过头去,专心看着前方的路,一边走,一边在他们看不见的角度勾出一个浅浅的笑,转瞬便隐在了黑暗中。 不知走了多久,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个拐角。 南泱从刘五河那里拿来寻龙盘,先一个人站到拐角的地方,拎着一盏风雨灯认真地看寻龙盘上的变化。君桥也走上前,站在南泱身边。 “……是‘未来’。” “不对,这一半是未来,另一半是‘北’。”南泱纠正道。 君桥有些怀疑,兀自走到墙角,将手掌放上砖墙,轻轻敲了敲。她又招来无名,从无名断臂处卸下一小块磁石,用小针置于上方,在各处进行比对。 “你说得对,这两个方向竟重合了……”君桥从腰包里摸出一块滑石,蹲下去在地上划上一条长线,在一侧写上“北”,一侧写上“未”。 “继续走,你跟着我走在前面,注意寻龙盘变化。”南泱对君桥道。 “……上天、下地、生门、死位、过去、未来都会随着阵法变化而变化,但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是绝对固定不变的。如果我们刚刚来时对着的方向是北,由这条墓道偏向角度来看,这个方向应是……西……”君桥一边看南泱手里的寻龙盘,一边盯着自己手里的磁石,还一边喃喃说着。 “按照寻龙盘变化规律看,猜测下一个拐角可能是‘上天’,‘下地’位则会排到最末或者倒数第二个拐角。”南泱补充道。 “……”君桥对南泱的猜测不置可否,自己拿出一个小木板用滑石在上面飞快计算,复杂推算后,得出的结论竟和南泱说的一模一样。 “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年的尊主啊……”君桥啧啧两声。 轻欢本走在边子趁身边,但速度渐渐减缓,不时微微弯了腰轻咳两声,看起来身体还没恢复完全的样子。 一只手忽的扶住了她的胳膊。 “姑娘,你还好吧?”妙善另一只手按了按脸上的人皮面具,掐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 “是你啊。多谢了,我还好。”轻欢虚弱地露出一个苍白的笑。 “我这有点药,你先吃一点,补补元气?” “不必了,我还能撑得住。”轻欢客气地谢绝,不着痕迹地把手肘从妙善掌中抽出来一点。 “你不要硬撑啊,听听我的劝姑娘……” “咯咯咯——咯咯咯——”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响度还不小。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疑惑地向四周查看,只有走在最前面的南泱、君桥和无名仍然在走,好像是发现了前面的什么东西。 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轻欢本能地推开妙善,想要第一时间跑到南泱身边。但随即那阵异动剧烈了起来,还未等缀在后面的这些人反应过来,就有一面厚重的砖墙从天而降,“轰——”得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将前后两拨人彻底分开。 轻欢愣愣地看着眼前忽然落下的一堵墙,前一刻那还在她眼前踏着从容步伐的白衣身影,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在这堵墙后。 第79章 南泱和君桥原本看见寻龙盘上指针很明显地一个偏向,明明不是拐角却有方位的变化,她们正加急脚步想要进一步查证,就被身后忽然传来的厚墙落地的巨大声响惊地顿住。 因墓道中常年无人,积累的一层灰尘被撞击地飞扬起来,还伴随有点点碎石落地的细小声音。 君桥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的异变。南泱拿着寻龙盘,也回过头愣愣地看着这堵突然落下的墙。 无名抬手探向自己的左眼眶,在空洞洞的眼眶里摸了摸才意识到这只眼珠已经没有了。他又摸向自己的右眼,让右眼对准砖墙的周围墙壁,进行一圈扫视。 “谷主,我们——不小心触发机关——了。”无名开口,依旧是那没有抑扬顿挫的奇怪调调。 “……轻欢。”南泱下意识地轻声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她捏着寻龙盘的手一下缩紧,不过片刻后,便将寻龙盘随手塞到无名手里,几步回到墙前,修长漂亮的手指犹豫了几下,才轻轻放到了墙上。 南泱看着砖墙的目光中闪着一点焦急,她张了张口,像是想要唤那个人的名字,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无名又用手转了转右眼珠,续道:“墙——厚三尺左右——中有隔声机关,墙两边的人——无法进行声音交流。” 因为君桥这边只拿了一盏风雨灯,绝大部分光源被隔绝到了墙后,她们这边的光线一下暗了不少,只能在两边微弱的长明灯光下勉强辨认三个人的站位。前方的黑洞洞的深邃墓洞更显诡异可怖,像一只张着嘴的巨兽,随时准备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南泱当即抽出落霜,尝试着将剑插入机关墙和墓壁的缝隙中,意图将墙破坏出一个缺口。 君桥这才缓过神来,顿了顿,看着南泱正在沉默着破坏墙壁,轻声道:“南泱……无名刚刚说,这堵墙大约厚整整三尺呢,你……” “……我要过去。”南泱定定地看着墙,不断用剑试探缝隙的缺口。 “无名,搜查一下附近有没有机关。”君桥吩咐道。 “——回谷主,机关——应不在两侧墓道中——” “……真是该死,刚刚应该注意的,居然这么轻易就和他们走散了。这可怎么办?他们被困在那里,又没有人懂得阵法……” “所以一定要将墙破坏掉。”南泱用落霜将周边缝隙都探了一遍,却俱都压得严严实实,根本无从下手。 “这样,确定一个边隙的位置,我们将内力运在剑上同时攻击试试。”君桥提议道。 南泱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落霜。 墓道两侧的长明灯忽然开始闪烁,三人警觉地四处环顾,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所有散着微弱光亮的长明灯顿时一同灭掉,使他们陷入更幽深的黑暗中。 “怎么……” 君桥还未说完,便又听见墓道两侧的铁铸兽整齐地发出异动。 “吼——吼——吼——!” 那不知有多少只的名为“彘”的铁铸兽竟同时开始发出犬吠一样的吼声,十分有节奏和规律。无名提高了手中的风雨灯,另一只手护住身后的南泱和君桥。 “咚……咚……呲……” “这是……什么声音?”君桥有点慌,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但一切事物都隐藏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 “……当心——!”南泱五官通达,感官比常人灵敏许多,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无名。无名的关节僵硬地发出“咔哒”一声,一只利箭刚健有力地射中了他手上的风雨灯,风雨灯被强大的作力射落在地,滚了几滚,里面的光危险地将熄未熄。 南泱低头,不经意间瞥见了无名手里端正拿着的寻龙盘,依靠那仅剩不多的光,艰难辨认出上面的定位。 这里居然是死位。 “……是死位。怪不得之前寻龙盘会突然跳动。”南泱低声向君桥和无名道。 “……什么?!死位?”君桥下意识拿过无名手里的寻龙盘,低头眯着眼仔细辨认。 “死位,非生既死。死位一般分布大量致命机关,有如其名,若是能够在死位中活下来……也就能够找到出口了。” “生门,死位,一比一的可能,就叫我们撞上死位了。”君桥无奈地苦笑。 “但由此可推测,生门方向已转入墙的另一侧。她……他们,他们是安全的就好。”南泱眼中的焦虑瞬时间放了下来,明明身处在死位之中,表情却流露出一股平淡的满足。 “铮——”一声利箭破空之声再次传来,这一箭狠狠射入了他们身侧的墙壁上,直直没入了三成,可见力度之大。 铁铸兽的吠叫声越来越大,另有一种不知名的声响参杂进来。“嘶……嘶……”有一种湿滑表皮摩擦粗糙地面的恶心粘稠感。 无名推了推眼珠:“蛇——” 话音未落,由风雨灯弱的厉害的光中可依稀看见,所有的铁铸兽狰狞张开的口中陆陆续续冒出了小蛇的脑袋,一边吐着信子,一边摇摇摆摆地从铁铸兽口中爬出,危险地朝他们晃过来。 君桥看见蛇,头皮发麻,不自觉向后退,却发现身后就是那面墙,无处可退。 “南泱……”君桥微微移了移手,不小心碰到了南泱的手指,被那手指冰凉到不正常的温度惊了一下,“……你怎么了?手冰成这样?” 南泱颤抖着将手猛地收回,脸色渐渐显露出一种异样的苍白。 “谷主——当心——” 君桥看了看南泱,又看了看前面越来越密集的蛇群,咬咬牙,摸出几个机关统统扔出去,抽出长剑迎向蛇群。 南泱微微眯起眼睛,睫毛都在轻轻颤抖。她紧了紧手里的落霜,踏出第一步有些许踉跄,不过被她很快掩饰住了。随即她挽起一个剑花,白色身影宛如黑暗中的一抹游龙,迅速而灵敏矫健。 第一批靠近的蛇群很快被三人全部绞杀。但还没什么喘气的机会,铁铸兽的口中又开始不断往外爬蛇,每一只铁铸兽都能吐出数十条蛇,所有蛇都如同有指引一般悉悉索索地爬向他们。 南泱使力将落霜甩飞出去,长剑飞快旋转着绕墓道一周转回,眨眼间一周毒蛇都被拦腰斩断,挣扎着扭曲身体。落霜高速旋转回南泱手中,南泱却没抓住它。 长剑“嗡——”得一声钉入墓道墙壁上的砖缝。君桥不禁回头看南泱,只见她脸色越发苍白,额角还闷了些细汗,手还颤抖着想要去摸落霜。 “你怎么了?” 南泱紧紧抿着唇,似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手指才碰到剑柄,她整个人便忽然跪了下去,垂头呕出一口暗红色的血。 君桥惊了一跳,慌忙又扔出几个小机甲出去,忙过来扶住南泱,发觉南泱身上冰冷得骇人,且不停颤抖。 “唔……”南泱发出一声闷闷的呻.吟,随即十分痛苦地捂住脏腑位置,身体无力地靠向一旁的墙壁,唇角溢出越来越多的暗红色鲜血。 君桥忽的顿住,南泱这副样子,她好似哪里见过。 …… 乱花谷…… 父亲? 父亲身中黄泉蛊后,每次毒发的样子! 南泱她……她也……?! 满地满墙都爬满了毒蛇,蛇群像推动的波涛,缓缓向这边前行,偶尔还有刚猛的流矢射过来,带着可怖的破空之声。 无名一个人似乎抵挡不住强大的蛇群,他身上缠满了大大小小的蛇,像流水一般不停涌动着,有一种异常恶心的密集感。 群蛇嘶嘶吐着信子,高昂着脑袋,像看猎物一般贪婪地看着墙角里的两个女人。 第80章 轻欢目光有些愣愣地看着面前厚实的墙壁,下意识将手轻轻放上去摸了摸墙面,然后握成拳在上面砸了两下。 “怎么……怎么突然……”边子趁张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变动发生得太突然,一群人只是面面相觑,却相顾无言。 刘五河沉声道:“不知触发了阵中的什么机关,大家当心了。” “师父!”轻欢又使劲砸了一下墙,大声朝墙那一边喊着。边子趁也上前,用剑鞘一端敲击墙壁,大声唤道:“师父!谷主!听得见吗!” “叫什么叫,刚刚那墙落下来的时候你们又不是没看见,足足有三尺那么厚,声音怎么穿得过去?”成烛明表情显得有些焦躁,随即啧啧两声,“这什么鬼地方,这下好了,一堵墙塞在这里,咱们是被彻底困住了。” 边子趁长叹一声,又想起什么似的,忙拉住刘五河的袖子:“前辈,机关的变动会不会引起方位变动?我们还能不能测到这里是什么方位?” 刘五河无奈地摇摇头:“我的寻龙盘在她们手里。” 成烛明摸了摸怀中的位置,犹豫再三,还是掏出了寻龙盘扔给了刘五河:“……拿着,好好看看,‘前辈’。” 刘五河接住寻龙盘,边子趁也凑上来看,只是盘上刻痕精细复杂,难以判断。 轻欢心里越来越恐慌,没由来的恐慌,她总觉得再不快点找到师父,就会有什么糟糕的事发生了。她拿出凤羽剑,运足了十分内力低喝一声朝墙壁上没头没脑地扎了一剑。薄如蝉翼的凤羽剑直直没入墙壁了一半,墙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师兄,师父还在那边!她们只有三个人,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轻欢眼睛紧紧盯着厚墙,拉住了边子趁一字一句认真道。 “轻欢,师父和谷主的武艺都十分高强,她们中的任意一个都胜过我们这边的所有人。而且她们有寻龙盘,又会推算方位,她们一定能走出去。我们现在要担心的不是师父和谷主,是我们自己。你想想,我们前有厚墙,后有追兵,前后都走不得。时间耗不起,每个人的体力都耗不起。”边子趁严肃回道。 “可是师父……”轻欢急得眼睛都泛红,却只能看着眼前的墙,什么都做不了。 边子趁只顾着和刘五河低头看寻龙盘,并低声讨论着。 妙善叹口气,环顾了一圈四周,目光在墓道两边的铁铸兽上来回扫荡。渐渐的,她直觉哪里不太对劲,可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铁铸兽仍旧狰狞着咆哮的动作,好似下一刻就要从上面跳下来一般。它承托着的长明灯光微微闪动,明明墓道中没有什么风,灯火还是在轻轻跳跃。 她从腰包里摸索片刻,将一只新的医蛊隐在掌心,不动声色地靠近轻欢,看准地方假装轻轻拍了一下轻欢的肩,蛊虫便乘机又钻入了她衣领内:“姑娘,别着急了,你师父很厉害,一定没事的。” “……不,不,我要见到她才安心。”轻欢闷闷道。 妙善只是抬手摸了一下轻欢耳鬓的碎发,放缓了声调:“后背伤口还疼吗?” “……你说,我们尝试把这堵墙抬起来行不行呢?要不,我可以凿穿一个洞过去的……”轻欢顾不上妙善放到她脸上的手,拉住了妙善的衣袖。 “别担心,尊上和谷主待在一起,没有什么伤得了她们。” “……可……” “咔哒——” 一声奇怪的声响忽然响起,所有人都停下手里动作,疑惑地抬头,拿着灯的将灯举起向四周看。 妙善再次将目光放到墓道两侧的铁铸兽上,妩媚的眼睛眯了眯,终于看出来哪里不对劲。 相较于之前,长明灯座都突出来了一些。 墓道忽然轻微晃动起来,随着左右的摇晃,还伴有“呲——呲——”的摩擦声响。有几个人吓得手里的灯都拿不稳,险些掉到地上。 成烛明惊道:“什么情况?墙壁在向中间靠拢?” 几个坐在地上的人连忙起来,边子趁闻声也忙抬头查看,墓道上面不停地往下掉小碎石和灰尘,地面也晃动得厉害,仔细看,的确能够看出两侧墙壁在明显向中间不断合拢,他们待的空间在逐渐变窄。 而墓道和后落的厚墙连接处像是断开了一般,那厚重的墙壁也根本不能支撑在合拢的墓道。 “真是该死,本来就进退无路了,还来这一出!”成烛明低声咒骂着。 刘五河一手拎灯,一手拿着寻龙盘仍一眨不眨地看,口中喃喃默念着。妙善心里叹一声此处真是没个聪明人了,她一手紧紧抓住身边轻欢的手腕,一边探出头去悄悄看刘五河手里的寻龙盘。 原来是“生门”移到了这里啊。 妙善心里不禁窃喜,幸亏不是死位,要不然真真就要死在这里了。现在墓道墙壁移动只是表象,他们其实只要等待就可以了,等一会儿,出口自会打开。 “……姑娘。”轻欢的声音有一点颤抖,在墓道的摇晃下更显得有点点磕绊。 妙善因辨出了生门而心情大好,不禁声调上扬:“嗯?” “你……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妙善低头看了看被握在自己手里的轻欢的手,心情似乎更加愉悦了一点:“我害怕,想请姑娘保护我。” 轻欢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抓紧了凤羽剑,面色苍白却还是朝妙善安抚般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保护好你。” “噗。”妙善看着轻欢那惨淡的脸色,不禁笑出了声。 轻欢看着不断靠近的墙壁,向中间挪了两步,额角闷出更多的汗,疑惑道:“你笑什么?” “姑娘,你很可爱。”妙善又按了按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然后从腰包里摸出两个瓷瓶,“我这里还有一点药,你放在身上,伤口疼就自己拿出来吃两丸。” “多谢。”轻欢匆匆道了谢,将两个瓷瓶随意放入了袖中。 因为墙壁不断向中间靠拢,一众人不得不拉长队形,惶恐的细碎声音此起彼伏。边子趁运足了内力朝一面墙打过去,但一点作用都没有。 “师妹。”边子趁最后来到轻欢身边,一手撑在墙壁上做着无用功,“师妹,你怕不怕?” “怕啊,”轻欢笑得有些勉强,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侧脸,“我们这边都成了这个样子,我怕师父那边……” “师父真是没白养你,死到临头了还想着她。”边子趁苦笑,“放心,只要师兄活着,就一定不会让你有事。今天就算这墙把我们压成肉饼,也是师兄裹在你外面。” “师兄……” 墓道合拢得越来越近,之间距离仅仅能让三个人并行。刘五河仍挑灯看寻龙盘,成烛明和其他几个柄山弟子一边咒骂一边努力向外推。铁铸兽托着的长明灯都被抖得摇摇欲坠,整个空间都狭窄得岌岌可危。 “小崽子,虽然你小时候调皮捣蛋,需要我天天照顾你,还经常伙同云棠欺负你师兄我。干了坏事还和师父告状,让我背黑锅,被罚抄罚写也都是叫我帮你写……” “师兄……” “长大了又因为长得漂亮惹来一大堆烂桃花,还逼我假装和你在一起去敷衍他们,然后害得你师兄我被那群臭小子找麻烦,年年不断,天黑了路过鸿飞阁走路都怕挨板砖……” “师兄,你……” “先别说,让师兄把临终遗言说完,”边子趁吸了吸鼻子,随意揉了一把眼角,“毕竟是看你从小长到大,以前在北罚荣枯阁,和师父,云棠,还有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比在皇宫里开心多了。我没能修好道,却也从不后悔上北罚拜师入门,如果有来生,我……” “师兄!地……地面在下陷啊!”轻欢抓住边子趁的胳膊,大声道。 边子趁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地面。妙善在众人慌乱之际又匆匆瞥了一眼寻龙盘。 生门已开。 只是不知道会通向何处。 地面塌陷的瞬间,妙善闪身过去,将轻欢牢牢护在怀中,手掌隔在她受伤的背部,以防被下落的砖石刮伤。 “啊——!!” 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眨眼之间,就全部掉入了墓道下面未知的空间。 、 掉落距离并不是很深,大约只有一间屋子的高度。落地瞬间有几个不经摔的乱花弟子和柄山弟子哎哟哎哟叫了几声。妙善搂着轻欢是贴着墙边掉下来的,护着轻欢后背的手背在墙上摩擦出了长长一道血迹,疼得妙善出了一身冷汗。 该死的,这小丫头真是欠自己一大笔人情债,日后可得慢慢给老娘还。 “唔……”轻欢摔得有点头晕,后背的伤又裂开了一些。 妙善叹口气,一边摸出些药丸喂进轻欢口中,一边抬头打量四周。 这里好像是一间墓室的样子,室内左右各摆放了两个长明灯柱,上面燃着的长明灯比外面墓道里的明显亮了许多,下面承托的铁铸兽也不是外面虎身牛尾的“彘”,而是古兽“狻猊”。四周角落里积满了灰尘,像是常年没有人来过这里一般。 他们落下的地方是空出不多的一小块空地,身后便是一扇闭合着的门。而这件墓室最靠里的位置,摆放着一具棺材。棺材黑洞洞的,尺寸却与寻常棺材不大一样,好似是一具童棺。 刘五河顾不得摔得狼狈,目光定定的从地上爬起来,口中喃喃道:“我来过这里……十四年前,我来过这里……”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刘五河,又环顾一圈这四周,都不禁往里缩了缩。 边子趁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他怔怔抬头望了望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已启动了另一机关,抽出了另一层地面覆盖住了墓室的天花板,墓道中的一切异动都隐藏在了天花板上面。 第81章 墓室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有一点呛人,像是那种放在无人进入的空屋中去空气杂质的草药汁。边子趁皱着眉一手捂着鼻子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他们身后那扇紧闭的门后,默默走到门前,伸手推了推,完全推不动。 ……另一种意义上的被困。 “这是什么地方?”成烛明死死皱着眉,将食指放在鼻下来回揉。 “……十四年前,我们一众人好不容易破掉回字形迷阵,便误打误撞地来到了这个耳室。”刘五河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轻声说着,“我们当年走到最远的也就是这里。因为携带工具不全,不能打开这间墓室的门,只得由此返回。” 边子趁疑惑地指着靠里的那具黑洞洞的棺材问道:“这是我母妃的墓,那么这个棺材是谁的?母妃走时,应只有我一个儿子。” “那我就不清楚了。”刘五河慢慢在狭小的墓室里来回走,走到一侧的长明灯柱前时停下,枯瘦苍老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古兽狻猊:“和当年还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众人看着最里面的那具童棺,只觉阵阵阴寒直从后背往上冒,不由地都向门口靠拢。 “不过,不是每间墓室都会放置死人的。有的只是加大排场,放一些金银珠宝以彰富贵;还有可能,是给她的亲人留的,等她的亲人死后也可葬入此墓。”刘五河补充道。 轻欢沉默着看向刘五河,手指渐渐缩紧。这和他和她所说的有出入,他还是向众人隐瞒了一些东西。那么,他就有可能也向自己隐瞒了一些东西。 “……我们是找陵墓出口的,怎么被机关带来了这个位置。”边子趁咕哝着挠挠头,也将这具童棺抛在脑后。或许是母妃留给自己的也说不定。 成烛明仍皱着眉,将这墓室打量半天后抱怨道:“这是一间空墓室,也只有那两个长明灯值点钱,其他什么陪葬品都没有。要是真葬了人进来,怎会什么陪葬都没有?” “……所以我们是撞入了陵墓内部?那现在,又要怎么出去?” “我们试试那扇门,只有那一个出口,先设法从这间耳室出去。”刘五河示意边子趁,成烛明也臭着脸走了过去,几个人围着门轻声交谈。 “门是从外上锁的……锁实了,用撬棍试试……” “边公子,不知可否暂破坏一下令慈的……” “无碍,这只是一间空墓室,人命要紧。” 妙善坐在阴暗的角落里,手背上摩擦破皮的伤口血肉粘连着,她也视而不见。在众人都看不见的角度,她扔了一只子蛊在地上,用沾了鲜血的食指引导子蛊爬行。 子蛊慢慢爬过的轨迹形成一行字——第一耳室内,时机可否? 他们手中的母蛊,将会和子蛊爬出一模一样的痕迹。同样,他们引导母蛊爬行,这边的子蛊也将会爬出相同的轨迹。 过了片刻,地上的子蛊开始动了——未可,主室则可。 “呵……”妙善轻笑一声,默默收好了传讯用的子蛊。她敏感地感觉到身后忽的站了一个人,不动声色地低头按了按脸上的□□,当做不知道。 轻欢在妙善身边蹲下,有点凉的手探过来,轻轻捉住妙善的手腕:“姑娘,你的手背受伤了。” 妙善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声音带着隐隐笑意:“姑娘,你师父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多管闲事?” “……对不起。”轻欢收回自己的手,低着头坐到妙善身边。 “还在想你师父?”妙善摸到脸上□□边缘的一小块浮起,用手指轻轻抠弄,“你自己感觉身体如何,后背可还疼?” “说起这个也奇怪,伤口愈合得太快了,基本上也没有什么疼痛感。” “那……这间墓室,你有什么看法?”妙善试探着问道。 轻欢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具棺材。黑洞洞的棺材周围好像散着股异常诡异的气场,方圆五尺内都没有人敢靠近。毕竟多少是沾了阴气的东西,人总是会潜意识惧怕。 “我没有看法。应该就是刘五河前辈所说的那样,这只是一间无人的耳室罢了。”轻欢又看向妙善随意垂下的手,指了指她的伤口:“不处理的话会发炎,你是个从医的杏林弟子,都不自己包扎一下吗?” 妙善轻笑一声,抬起手背自己端详片刻,然后伸出舌头,慢慢舔过伤口。殷红的鲜血沾上她的唇舌,在这种环境下显得诡异又妖冶。低垂着的狐狸眼狭长而上挑,这个阴暗的角落里,只能大致看见那一弧起落漂亮的眼廓。 轻欢吞了口唾沫,转过头去看边子趁他们撬门,不再说话。 “已经撬开一条小缝了。我们柄山派所携带的所有火药都在这里,马上炸门吗?”成烛明脸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滴,都顾不上擦一下。 刘五河摆摆手:“不行,所有火药加起来分量也不够,或许还会触发其他机关,炸门不行。” 边子趁累得长叹一声:“那怎么办?难不成我们还能把这门拆了?” “拆门,是可以的。”意料之外的,刘五河点头赞同了这个方法。 成烛明会晤,朝柄山派其他弟子手中开始征集绿矾油,然后随意地和边子趁解释:“炸嘛行不通,可以把门周围的那一圈砖给拆下来,那门不就自然卸下来了?要拆砖,腐蚀砖与砖之间的石灰和米浆,一些绿矾油足够了。” 边子趁撇撇嘴:“反正我对这墓里的事也不太懂,你们柄山派专业。” 成烛明不屑地哼了一声,开始和其他几个人将绿矾油倒入砖缝,辅以撬棍撬取。不过多久,就顺利地拆下一块砖。 他从那个缝里向外看了一眼,道:“外面还是一条墓道,看不清通向何处。” “墓主的亲人或许也会偶尔进入墓中,从外设的回字形迷阵就可看出,迷阵是用来防不被欢迎的人的。若是建墓的人日后不打算进来,又为了防止盗贼潜入,就应该在墓外彻底封死,但这个回字形迷阵有生门,且通向墓中。” “你想说什么?”边子趁看着刘五河。 “既然建墓的人会偶尔进来,那他也一定需要从墓中出去。我们现在虽然被困在墓中,但也不是没有生路,沿着墓道找一找,或许就能找到直接走出去的方法。”刘五河总结道。 成烛明又费力地掀下一块砖,语气颇不耐烦:“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赶快把门拆了才是正经事。……真是个破斗,难进难出还一件像样的陪葬品都没有……” “……到底年轻。”刘五河自言自语地摇摇头。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众人总算是将那一整扇门连着墙壁一块挖出来,绿矾油零星滴在地上,冒着嘶嘶白气。一众人小心绕过地上的碎砖块和绿矾油,有点拥挤地进入墓室外的墓道中。 墓道两侧仍有虎身牛尾的铁铸兽承托着几乎起不到照明作用的长明灯。几个乱花弟子手里的风雨灯也燃尽了两盏,只剩下一盏还能坚持一会儿。刘五河将墓室中的长明灯柱□□一个,将长杆单独折出来,又脱下自己的外袍沾上灯座里的灯油,紧密缠裹在长杆上,做成一个临时的火把。 他将火把点燃,熊熊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墓道。 “看见烟没有?烟通常会飘向通往地面的出口,我们只要跟着烟走,就可以走出这个地方。” “原来可以这样辨路……”边子趁轻声感概。 “陵墓墓道错综复杂,不过这个墓倒还罢了。除了运用寻龙盘外,这个方法虽比较简单古老,但有时也很奏效。”刘五河边走边和身旁的边子趁轻声解释。 “奏效也是在碰见分布规律整齐的分岔路口,要是中间隔了什么机关……”成烛明鼻腔里哼了哼,摇摇头。 轻欢和妙善走在这一长队的末尾,两个人都沉默着,也不说话。 她心里仍担心师父。虽然照师兄的话来说,师父和君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心里总隐隐不安着。 第82章 南泱唇角流出越来越多的血,下巴上血迹纵横交错,染红了一大片雪白衣襟。君桥手足无措地半搂着她,口中只是不停地叫她的名字:“南泱……南泱……你怎么了……南泱。南……” 南泱费力地强撑精神,强忍脏腑中毒发的剧痛,眯着眼睛紧紧盯着君桥身后像水流一样密集的蛇群,手颤抖着在地上摸索找寻掉落的落霜。 “后……后……”她艰难地开口,吐字不甚清晰,却有更多的血从她口中涌出。 君桥睁大眼睛,猛地回头,一瞬间被近在咫尺的蛇群惊地往后一退。 南泱摸到落霜,手起剑落,利落地斩掉接近君桥的两条蛇,然后用剑刃杵在地上当做拐棍撑起半个身子,几乎是半爬半拖着靠近掉在地上的风雨灯。 君桥愣愣地看着南泱,又看向几乎被蛇群淹没的无名,终于回过神来,摸出腰包里最后几个机关扔在了南泱周围,以保护她暂时不被蛇群侵扰。然后她拿起长剑朝地上靠过来的蛇毫无章法地胡乱砍杀,口中紧张地不断喘气。 南泱拿到风雨灯后运了身上流转不多的内力使劲一摔,风雨灯的外罩尽数破裂。她动作困难地拿起残灯里乘着的油,目光一紧,腕力精准地挥洒出去。 灯油围绕她和君桥散成一个半弧形,紧接着被灯内原本的火一顺点燃,瞬间形成一个不高但是足以抗拒蛇群的扇形火墙。君桥杀死几条闯入火圈的小蛇后,有些无力地倒退几步,背抵上身后那三尺厚的机关墙。 南泱的身上凌乱散布着可怕的血迹,尤其是她还穿着素白的衣衫,就将那鲜红衬得更加显眼。她低头捂着嘴闷咳,越来越多的血液从指缝中溢出,滴答滴答地滴在地面。 “南泱……”君桥忙一步跨到南泱身边,扶住她的肩,“你是怎么了?为什么……你中了什么毒吗?” “……别告诉,别告诉轻欢。”南泱苍白的手指抓住君桥的胳膊,目光恳切地看着她,“你……你应当看得出……不要和她说,千万不要和她说……我求你了……求你了……” 君桥心里一阵锐痛,脱口问道:“是黄泉蛊吗?你中的是黄泉蛊吗?” 南泱的眉毛痛苦地扭曲着,她的手像是镶嵌一般紧紧扣着自己的肚腹,另一只手像是使了全身的力气抓着君桥的胳膊死死不放,巨大的疼痛已让她意识有些模糊,身体也在微微痉挛,但她还是口齿不清地念着:“别……别告诉她……” “南泱!”君桥喉头一阵酸涩,眼睁睁看着南泱的力气一点点消失。她的眼睛被什么朦胧了,恍惚间好似看见,父亲在她面前的床榻上躺着,最后一次毒发,她就那样看着,无力地看着父亲疼痛致死。 疼痛致死啊,多残忍的一种死法。就是给他痛快一刀,也好过频繁毒发,在让人痛不欲生的疼痛中活活疼死。 为什么……为什么南泱会中这种毒呢? 无名在蛇群中艰难靠近火源,凭火的威力从蛇群中脱困而出,踉踉跄跄踏进火圈中。蛇群忌惮火的威力,都在火圈外嘶嘶吐着信子,却又不肯离去,只是来回爬动徘徊。 无名身上被啃坏的皮微微翘起,露出下面木制的身体。不过好在他没有痛觉,叫蛇咬了也就咬了,只要不散架,他就可以一直活动。 他目光在火舌渐渐减小的火圈上扫两眼,对君桥道:“谷主——预计剩下灯油还可维持一刻钟左右,建议——立即另想出路。” 一刻钟? 君桥搂着身体冰凉的南泱,咬着牙,问无名:“你身上有没有药?随便什么药都行!我不能……不能就这样看着她什么都不做。” 无名在她身旁蹲下来,手指轻轻搭在南泱的手腕上,片刻后,机械开口:“黄泉蛊毒——无药可解。”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君桥使劲吸吸鼻子,她自己身上也蹭满了南泱的血,两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属下不知——但预计,不会少于半个时辰——” 一刻钟……半个时辰…… “你身上应该还带着鹰钩锁吧?”君桥看着越来越小的火舌,和探头探脑的蛇群,急忙问道。 “回谷主——属下带着。” “这群蛇应是受了机关中什么东西指引,只会不断靠近机关墙。你现在立即穿过蛇群迅速找到下一个拐角点,然后将鹰钩锁一段固定在拐角墙壁,拉着另一端再迅速回来,快点!” 无名一抱拳,转身快速向墓道前方的黑暗中奔走,完全无视在他身上又缠上的许多小蛇。 君桥使劲揉揉眼睛,脱下外袍,将昏迷的南泱扶到自己背上。然后用自己的外袍将自己和南泱绕了两圈,牢牢地系一个死结。 她一手拿着自己的长剑,一手拿着南泱的落霜,脸上零零散散沾染了南泱的血。南泱的下巴无意识地搁在她肩上,将她肩头的衣服染上了一大片滚烫的血渍。 随着灯油的消耗,火舌慢慢的降低了许多,有一些在前面的大胆的蛇直接穿过火圈张着嘴扑向她们。君桥双剑并用,近乎疯狂地扫杀不断接近的蛇。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消失在黑暗中的无名却一直没有回来,甚至连脚步声都再也听不见了。 愈来愈多的蛇越过火势渐弱的火墙,狰狞地露着獠牙袭击被逼得退无可退的两个女人。君桥背靠着角落,将南泱紧紧护在背后,她来不及砍杀的漏网之蛇要扑向南泱时,她一个侧身,用自己的肩挡下了那蛇的獠牙。 “啊……”君桥感觉被蛇咬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痛,她懈怠的同时,另外几只蛇狠狠咬向了她的膝盖。 她低吟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跪了下来。南泱垂下的头就在她的脸侧,掉落的碎发骚动着她的皮肤,她甚至能感觉到南泱秀挺鼻梁中呼出的清浅气息。真没想到……和她离得最近的时候,居然是快要死的时候。 君桥自嘲地笑一声,索性闭上眼睛,手上的两柄剑也再也不挥起反抗。 “铮——” 一声铁索钩入墙壁的强硬声音忽的在耳边炸开。 君桥恍惚张开眼,看见无名竟在此时赶了回来,他身上还有几条缠着的蛇没有来得及取下。无名使劲拉拉鹰钩锁,确认结实后忙扶起君桥,单手爆发般托起君桥和她身后的南泱。君桥立即抓紧了钩在墓道上面的绳索,无名松手的刹那,因为身后南泱的重量狠狠往下一坠,让她险些脱手。 两个人的重量让已经筋疲力尽的君桥有些承受不住。她痛苦地咬着唇,肩上被蛇咬伤的地方疼痒难忍,但她不能松手。一松手,下面就是堆积如山的蛇群,掉下去,就真的再也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少谷主——请尽快向前移动。预计鹰钩锁承二人重的时间还有两刻钟——”无名背靠着机关墙站着,手紧紧按压在鹰钩上,努力为她们多争取一点时间。 “无名……别站在那里,快上绳索!” “无人控制铁钩,加上绳索承三人重——时间将缩短至不到一刻钟,蛇群也会趁机爬上绳索——无己吩咐——照顾好——谷主。”在君桥的余光中,无名磕磕绊绊说着机械的话,他身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蛇,那些蛇肆无忌惮地啃咬他的身体。不知哪一只蛇咬断了无己关节处的引线,他的脖子忽然被砍断了一半一样,咔哒一声歪向一边。 “无名!!”君桥无力地再次喊一声他的名字。 “谷主——建议您立即攀向下一个拐角——剩余时间,一刻半钟——”无名的声调依旧没有抑扬顿挫,他的一只脚被蛇群活生生啃成了木屑,身上的皮和一些机关骨也在不停地往下掉。 君桥的眼睛忽然酸酸的,有眼泪从眼角溢出,流入她的鬓发。 “无己吩咐——无己吩咐——照顾——谷主——无己——”无名突然努力调整面部表情,让嘴角尽力上扬,失去了一只眼珠的脸上被君桥长长地缝过一条恐怖疤痕,末端还系着一个滑稽的蝴蝶结,“谷主——走——” 君桥不再回头看,她抓着绳索的手已经被磨破了皮。时间紧迫,活下来,让她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君桥紧紧咬着牙,感觉口腔中全是血腥味。她运起浑身所剩不多的一点内力,用所能达到最快的速度攀爬绳索。 身后无名的声音逐渐变小,变沙哑,但隐约还是能听出,他在不断为君桥报时—— “剩余时间——一刻钟余二分……” “剩余时间——咯咯——不足一刻钟,建议谷主加快速度——” “剩余——咔哒。” 君桥不敢回头看无名,她不知道自己会看到怎样一个支离破碎的可怖画面。 “南泱,南泱,你一定不能死。你徒弟还等着你啊!你一定不要死,所有的事,所有的毒,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君桥不停地说话,她其实心里很害怕,害怕得不得了。现在真的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可以帮她了。 快点爬,再快一点。 无名看着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君桥和南泱,他的身体已经被蛇群侵蚀地不多了。他用尽最后一点动力抬起唯一剩的一条胳膊,用臂骨直直插入自己的另一只眼睛。 “轰——!!!” 眼珠被他自己引爆。一瞬间伴着巨大的爆炸声,他的身体彻底挫骨扬灰。同时,也炸死了相当一大群蛇。群蛇被爆炸的火点燃,一地的蛇在地上扭曲着身体挣扎,机关墙前顿时燃成一片明亮的火海。 第83章 “这是一个岔路口。”刘五河抬了抬手里的火把,并侧了一下身,让后面的人好看见前面的情况。 他们大约已走了两刻钟。眼前的墓道依旧是笔直向前的,但是从左侧开了一条小道,小道似乎拐了几个弯,不能一眼看到底。刘五河手中的火把冒出的烟既没有向前,也没有向左侧小道,而是在这个岔路口失去方向般随意浮动在空气中。 “总不会……两条都是死路吧?”边子趁皱眉问道。 “别急,按照我以前探过多个墓的经验来说,这条主墓道可能通向主室,而这条旁开的小道则有可能通向另一件耳室,或者是放置金银古董字画之类的后殿。” “这两间……听起来可都不像是出口啊。”边子趁摇摇头,“如果前面是主室,那也就是我母妃棺椁置放的地方了。我们最好还是绕道走吧。” 成烛明目光却紧紧盯着前方。主室,陪葬品一定…… “边少侠,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冒犯你的母妃。但现下保证我们这一群人安全出去比较重要。我推测,建墓的人进入墓中无非就是来探望墓主,他一般不会去空闲的耳室或者存放字画的后殿,很可能就只是在这条主墓道来回。那么出去的路必定不会偏离这条主墓道。” “……你得保证,不能进入主室。” “边少侠,这无法保证。或许出口就在主室内。” “……最后底线,绝对,绝对不能碰我母妃的棺椁,若还是不行,我宁可所有人都困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边子趁严肃道。 “放心,我们只是借道,绝不冒犯。”刘五河点点头。 缀在最后面的轻欢和妙善安静地等待前面他们之间的协商。轻欢斜靠在一边的墓壁上,看着墙壁上的铁铸兽出神。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即使刘五河曾告诉过她,到姒妃墓中或许就能了解当年那些陈年纠纷,但她现下也没有心思去了解了。已经和师父分开很长一段时间了,师父……会不会已经出去了呢? 妙善看着刘五河手里的火把,妖冶的眼睛眯了眯。她开始撕扯自己外衫下摆,然后将扯下来的布条缠上剑鞘一端,制成另一把简易火把。然后在队尾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角度,摸出一小瓶不知名的东西洒上了缠合紧密的布条。 万事俱备,就差进入主室了。 妙善扶着脖子左右扭一扭,不出声地呼出一口气。这趟任务跑完,她可要和主上说说,得好好休息一阵子,最起码,待在焚天门里继续卧底,再不要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不过,以后的焚天门多了这个小丫头,幺蛾子得满天飞才是吧。 “姑娘,你知道我们大概进入墓中有多久了吗?”轻欢忽的轻声问道。 “约摸三个时辰了。现在外面应该天黑了,正是子时余一些。” 轻欢抿了抿唇,低下头又道:“……你有水吗?” 妙善看着轻欢笑了笑:“渴了?我没有水,但是有一小瓶安心抚神的药浆,你凑合着润润口罢。” “谢谢。”轻欢接过妙善递过来的小瓶,举到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承蒙一路关照,出去以后我一定会报答姑娘的。” “……但愿如此。”妙善低头玩弄手里新制的火把,从眼角的余光里悄悄看轻欢皱着眉忍着苦喝那药浆,忽道:“你这么相信我,不怕我害你吗?” “你会害我吗,姑娘?”轻欢微微勾起一个浅笑,面上表情却有点心不在焉。 妙善轻笑一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置可否。 刘五河他们决定好后,边子趁把轻欢叫到了前面和他们一起走,想着万一有什么意外也好相互照应。 往正前方主墓道走了一百多尺,墓道两侧的铁铸兽长明灯忽然中止了。他们谨慎地停下查看,前方的墓道左右足足宽了一倍有余,两侧分别排开,旁边立有一人余高的石柱。石柱上蹲着古兽狴犴,石筑的狴犴张着大口,口中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衔。 “此处出现狴犴,说明前方必定有很重要的牢门封锁。狴犴为龙子,也说明了这条路下去会通向一个身份尊贵的人的墓室,应是主室无疑。但这两边的狴犴石柱不多,而且是不对称的,只有五座。想必有机关在此,大家小心。”刘五河话落,从怀里摸索出一把小刀向前面扔出去。小刀在石砖地上叮叮当当滚了几滚,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按住兵器警惕起来,但并没有任何机关被触发。 刘五河打个手势,示意缓慢前行。他仍拿着火把走在最前面,一步一步都十分小心,尤其注意脚下是否有活动的石砖,还有两边的狴犴石柱。 一群人绷紧了身体,谨慎前行。五座石柱的距离并不远,很快他们就穿过了这两侧的石柱。而五座石柱后,不过十步距离,便是一大扇中开的石门。 走近后仔细查看,石门闭合紧密,两扇半门中间的门缝被一个木盆大小的圆形青铜机关封住。青铜机关平整表面除了一些雕刻的繁复花纹外,只八个古体篆字竖列排开: “吾穴有宝,恶灵退散。” 刘五河轻轻摸了摸那青铜机关,举起火把想仔细查看。但是他手里的火把已经快要燃完了,只留着一星半点火焰将熄未熄。妙善一直在一旁沉默着,见到此况,及时地向刘五河递上自己先前做好的那柄火把:“前辈,用这个。” 刘五河不疑有他,道声谢便接过来点燃了妙善的火把,眯起眼睛认真看那机关。 “是扇‘死门’,寻常工具破坏不了。”成烛明摸着下巴严肃道。 “没错,是‘死门’,只有按照正确路数开启机关。”刘五河点点头。 边子趁皱眉道:“可我们只能看见这扇门啊,机关怎么开?你们有人知道?” “知道个屁,这种主墓室的门都是几乎销死了的,专防贼子。除了知道门路的人,寻常人只看得见一个锁。”成烛明冷哼一声,摇摇头。 “但也不是打不开,我们先四下找找周围有什么异样之处吧。”刘五河拍拍边子趁的肩安慰道。 “那个……”许久不说话的轻欢忽然开口,嗓音有点沙哑,“刚刚过来的时候,我模糊看见旁边石柱上刻着什么东西,好像每一座都不太一样……可离得有点远,我也没看清是什么,会不会……” 刘五河眼中一亮,拿着火把朝离他最近的狴犴石柱紧走两步,弯下腰将火把靠近石柱里侧。 这一座石柱表侧的确刻有一个奇怪的图案,歪歪扭扭的,仔细看,刻缝里还填着一点绿色的漆。再往前走一点,另一座石柱上也刻着一个古怪图案,不过和刚刚那个形状不一样,而且里面填了斑斑驳驳的蓝漆。 “原来是这样……”刘五河了然于胸,长长呼出一口气。 “怎样?”边子趁疑惑问道。 “上面刻的图案我认不全,但是由这石柱的数量,图案颜色,便可推断出一点线索。边少侠,你应当也知道,世间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延展万象。我在古书中也曾读到过,有些皇陵中会安放这种‘五行五龙机关’,它们依据五行相生而运转,若要解之,则可使用五行相克之法。” “我知道,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而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那么我们只要判断出石柱属性,再以相克之理用另一种属性的东西破解它就可以了?” “理应如此。那上面的狴犴兽张着口的缘故,想是用来放置能代表五行之物吧。” 立在一旁的妙善目光轻悠悠地瞥众人几眼,又看了看那熊熊燃烧的火把,唇角不自觉勾了勾。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默默无名的乱花弟子。就连轻欢,此刻都被狴犴石柱吸引去了目光:“那么这个柱子上有绿漆,是不是代表了木属性呢?” “这五个柱子分别漆了黄、绿、蓝、红、黑五种颜色,其对应属性应当就为金、木、水、火、土。那这个柱子就是属木,金克木,我们需要一些代表金属性的东西。” 刘五河取出刚刚拿来探路的小刀,将小刀小心放置到这个石柱上面蹲着的狴犴口中。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期待着什么响动。 然而没有什么异样声音响起。一些人心中不免有点失落。 他们来到第二个石柱旁。这个石柱的刻文是蓝漆,属水。土克水。 “这四面都是砖的,哪里去弄土啊?”边子趁苦着一张脸。 成烛明朝他翻了个白眼,直接在众目睽睽下,脱下了自己的靴子,把靴底在狴犴的口边不客气地拍了拍,那些由盗洞带进来的土渣子纷纷落入狴犴口中。 “……”边子趁无奈地摇摇头。 下一个柱子刻有黄漆,需火来克。这很容易,撕一小片衣角,沾一点灯油燃着了放进去即可。 而刻有黑漆的土属性石柱需要的木属性东西则更容易,一个乱花弟子随便一掏,包里就都是木制的机甲,随意拆一个零件放进去就好。 最后一个石柱,刻文为红漆。属火,需水。 但关键就是,他们此刻一滴水都没有。 边子趁直接挽起了袖子,拿起长剑放上去:“无碍,我放点血,血也是水,总归一样的。” 旁人还来不及阻止,他便已经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溢出,顺着他的手腕落了两滴进入狴犴口中。 “滴答,滴答……” 刘五河等人都不禁看向身后的大门。 仍旧没有一丝动静。 “怎会……怎会这样?是不是我们放的量不够?还是哪一样放错了?”边子趁急忙问道。 “不该这样的啊……”成烛明也疑惑起来,“我也看到过‘五行五龙机关’的记载,应是此机关无疑。” 轻欢又轻声开口道:“成前辈,你不是说这种主墓室的门都是几乎销死了的,专防贼子吗。想必,这机关也并不像表面这么简单吧,要不然岂不是随意一个倒斗的都能打开了?” 妙善不着痕迹地在暗处笑了笑,目光又悠悠地瞥一眼刘五河手里的火把。 刘五河低头沉思许久,眼睛不断在五座石柱上徘徊。究竟,哪一个地方出错了呢? 一把普通的匕首……靴底的泥土……火应该没有问题,木也应该……边子趁的血…… 血? 会不会是血…… 刘五河猛地抬眼看向轻欢,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欢姑娘,失礼。可否烦请姑娘帮个忙?” 轻欢脸色苍白,有点讶异地看着刘五河,愣愣点点头。 刘五河拿过边子趁的剑,皱着眉在轻欢手腕一侧轻轻一划。他将沾了轻欢的血的剑刃悬在狴犴张着的大口上方,新鲜的血顺着剑刃慢慢滑向刃尖,在刃尖碾转片刻,被墓道中阴风微微一动,便跟忽然剪断线的珠子一般,轻盈落下。 “滴答——” 和细不可闻的滴落声几乎同时响起的,还有巨大的一声低沉的“轰——” 众人忙回头,身后的巨大石门上青铜机关不知何时已分为两半,而随之到来的,是石门向他们缓缓打开。 第84章 轻欢睁大眼睛,不明所以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正“轰隆隆”缓慢打开的石门,沙哑的声音有点颤:“为什么……我……” 刘五河聚精会神地盯着愈来愈大的门缝,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然后小心走向前,先将火把探了出去。 火焰在石门中央只是跃动了两下。众人都纷纷跟上来,好奇地向里面看。 这一间墓室很大,四个角落里摆放了四个长明灯柱,灯光比之前见过的都要亮,几乎不用火把也能将整间墓室照得清清楚楚。墓室中央是一块突起的高地,四面修有汉白玉砖阶梯通向最高处,名贵的汉白玉砖上细致地雕刻着什么纹样。而那最高处,依稀可见一具安然置放的棺椁,棺椁的材质说不上来,微微透明类似于玉石,但又冒着森然寒气。 “呵,总算进来了。”成烛明冷笑一声,眼睛紧紧盯着那棺椁,一步一步向它走去,很快便踏上了两节台阶,“看看,这台阶的质地都是如此奢华,凿下来一块也是价值不菲啊……” 边子趁厉声喝道:“你做什么!停下!” “你说呢?十几年前这个破斗就没倒出什么好玩意儿,如今误打误撞好不容易进到了主室,我难道空手回去?” “成烛明!”刘五河不禁出口。 “你叫我什么?”成烛明又踏上两阶,转过头来阴笑着看刘五河,“我可是柄山派左副堂主,你不过是我的一个手下!几时轮到你说话了?你答应过这臭小子不乱动,我可没答应过!” 除了刘五河外的其余三个柄山派弟子对视一眼,纷纷亮出兵器,冲上台阶站到成烛明身边。 “原来你早就觊觎我母妃墓中的财宝!”边子趁的眉头气得皱成一个疙瘩,他“铮——”得一声抽出长剑,直指成烛明的脑袋:“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你若是还乱来,今天谁也别想走出这个墓穴!” “哼,你倒是来试试。北罚的尊主和乱花谷的谷主都不在,就凭你们?我拿了东西,将你们通通杀死在此处,又有何人知道?哈。”成烛明又冷笑着。 轻欢拉住边子趁的袖子,轻声道:“师兄,冷静一下,不要起争执……” 边子趁把自己的袖子从轻欢手里一下抽出来:“你退后!不许上前,一旁待着。” 成烛明不屑地撇撇嘴,给他的三个手下使了个眼色:“你们,拦着他,我去看看上面有什么宝贝。” 话落,他便拎着剑转身几个大跨步走上台阶。边子趁大喝一声,提剑刺去。 三个柄山派弟子在台阶上呈人字形排开,一个提剑挡住边子趁,两把兵器碰撞发出的“嗡——”的金属振鸣声让人耳膜微疼,足足可见两人用的力气有多大,其他两个环住边子趁,向他身体别处进攻。 轻欢咬了咬苍白的嘴唇,只得也拔出凤羽剑上前支援边子趁。而她身后的一众乱花弟子面面相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 一时间杂乱的兵器相撞声音在墓室中叮叮当当响起来。柄山派的人不仅使用明兵,还不断从袖子里扔出一些暗器,且又占了有利地位;轻欢身上多少带着伤,她和边子趁竟一时被这三人牵制住。 成烛明几大步到了台阶尽头。上面的平台不是很大,正中央端正摆放着那材质特异的棺椁,而棺椁周围则挖出了一圈凹槽,凹槽宽约三掌长,里面填满了金银珠宝和奇珍异石,在四周明亮的长明灯光笼罩下,呈现出一种柔和深邃的光晕。成烛明笑着端详着它们,目光一刻都不舍得移开,他迅速戴上防毒的手套,尝试着摸了摸它们的表面。很快他又抬起头,贪婪的目光看向那冒着寒气的棺椁。 好东西一般都是陪着死人进棺的。 刘五河搁在身侧的手捏成拳,环顾周围也没有发现可以利用的机关,自己身上唯一一把匕首也搁在了外面狴犴的口中。他握紧了火把,眯着眼看准成烛明的方向,将火把当做暗器用尽力气投掷出去。 “嗖——” 火焰破空之声让成烛明警惕地向旁边一躲,并飞快抓住了火把的柄。 “呵,刘五河,你这是要背叛柄山派吗?”成烛明拿着火把,嘲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也不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想杀我?你还……唔……呃啊……”成烛明声音忽然转低,然后双腿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全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一般,软塌塌地倒在了台子上。 “嗯?怎么……”刘五河疑惑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自己也感受到了身体里内力忽然被抽空,他张着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成烛明,自己的身体也倒了下来。 “怎么回事……啊……我怎么了……” “唔……我的……我的内力呢……” “该死……是谁下的毒!” “嗯……啊……使不上力气了……也不能大声说话……”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前一刻还剑拔弩张相互对峙的两边都纷纷软倒在地,剑不受控制地乒乒乓乓掉了一地,所有人都捂着胸口一脸不敢置信。 “嘶……”轻欢正好倒在了台阶上,凤羽剑掉落到离她一尺远的地方,她受伤的背部磕在台阶棱角上,立刻将她疼出一身冷汗。 除妙善外,全部的十一个人俱都倒地。 妙善啧啧两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慢悠悠地从队伍最末走了出来。众人都惊诧地看向她,似乎都不敢相信一个平凡得不起眼的乱花女弟子居然给他们下迷药。 为什么? “我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从火把燃着到现在,两刻钟差不多,火把里隐藏的无味迷香也该产生效力了。”妙善从容而步伐不紧不慢地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的身体,声音隐隐带着笑。她慢慢走向倒在台阶上的轻欢,然后弯下腰轻轻触摸轻欢的耳朵:“姑娘,伤口疼吗?” “你……你到底是谁……”轻欢的声音异常虚弱,说两句话都能闷出一点汗。 妙善对着她笑了笑,摸上自己脸上的面具,一点一点撕了下来。 “戴着这面具可真是热啊,还挡住了我如花似玉的美貌,啧啧。只可惜这世上怕是没有比我的脸更好看的人.皮面具了,不然下次一定搞一张。”妙善漂亮的狐狸眼眯起来,手指在自己脸上怜惜地抚摸。 “妙善!……”轻欢声调扬高,过于虚弱的身体却让她紧接着咳嗽起来,“咳咳……你……原来是你……枉我一路那么相信你,你……” “轻欢……她是谁?”边子趁捂着胸口,艰难开口问道。 “我?我是焚天门门主闻惊雷的手下,姓妙,单名一个善,特奉命来……取你们性命。”妙善笑道。 高台上的成烛明闻言色变:“什么……焚天门?焚天门?!” “焚天门!”边子趁的眼睛瞬间瞪大,紧紧盯着妙善。 “哎,有必要吓成这样吗?上面那个姓成的,你都要尿裤子了呢,嘻嘻嘻……”妙善娇俏地捂着嘴笑起来,悠然在台阶上坐下,坐姿妩媚动人。 “你要杀我……?”轻欢闭上眼,一滴冷汗从脸侧流下。 “唔……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小美人,你先前同我说,很感谢我一路的照顾,出去后一定报答我,可还作数?” “滚……你给我滚……”轻欢颤抖着想要爬起来一点,却只撑起来片刻,便又软了下去。 “那就是说,不作数咯?”妙善勾着嘴角,低下头慢慢凑近轻欢的脸,当足够近时,在她耳畔用很轻很轻的声音续道:“……那我,也舍不得杀你呢。” “你……究竟想做什么……中阳城,乱花谷,姒妃墓……你一路跟着我,引导我,究竟……究竟想做什么?”轻欢没有抬头的力气,只能抬起眼睛牢牢盯着妙善。 “我要凑齐这些人,然后和你一起来到这里,和他们一起告诉你那些……你想知道的陈年旧事。” 第85章 “我想知道的……”轻欢喃喃重复着。 “嗯,所有你想知道的,你不想知道的,你应该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我主要就是来和你说这些的,至于之前说的杀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你看看吧,有哪个不顺眼的,我帮你杀了就是。反正都是贱命一条,怎比得上你出身高贵?”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未来的少主。”妙善用不正经的语气笑着戳了戳轻欢的脸蛋。 “……”轻欢想到之前在乱花谷和妙善的对话,以及在客房与刘五河的对话,脑中模模糊糊的念头此时越发清晰起来,但她心里一时乱糟糟的,好似一时半刻怎么理都理不清楚。 “哎,要和你解释来龙去脉,这话可就长了。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妙善单手支在膝盖上,似是很苦恼地摸着下巴,“……啊,说起来,你是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孤儿?” “……”轻欢不再说话,有些疲惫地半瞌上眼睛。 “其实,你还有亲人在这世上的,只是你们彼此都不知道。……很多很多年前,我也不太清楚那是多久以前了。那时候门主还很年轻,他才二十出头便坐上了当年天隼教左护法的位置,英雄年少,风流倜傥啊。后来呢他便和当时以美貌闻名江湖的江南姒家的小女儿姒环相恋,天隼教给姒家下了重聘,都是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大家,两边都挺愉快地敲定了婚约,约好了婚期,就等新娘子过门了。” “你住口……你住口……”边子趁忽然开口,他眼睛通红,手指用力地抓着地面。 “哎呀,你急什么,不好意思把你老爹当年那点破事捅出来?”妙善嘲讽地摇摇头,继而对身旁的轻欢继续说:“你说说,人家多好的一对,情投意合,缠意绵绵,天作之合啊。谁成想呢,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马上就要成婚了,当今圣上恰好南巡路过江南姒家,看上了貌若天仙的姒家小女儿姒环。一厢单恋未果,那时又撞上门主被天隼教派遣到了南疆执行任务,门主尚还在归来途中,不在姒环身边。皇帝就强抢民女,直接将姒环强迫带回了皇宫。” “不许你……污蔑我父皇!”边子趁用他能发出最大的声音喊道。 妙善啧啧几声,从台阶上起身走到边子趁身边,用脚踢了踢他的胳膊:“我污蔑?我一个外人无缘无故污蔑他做什么?边长右那老混蛋若真是光明磊落,还怕我说瞎话抹黑他?!” 边子趁愤愤地陷入沉默。 妙善冷笑一下,又走回轻欢身边,一边走一边说:“那时天隼教虽然依旧有一定地位,但实力毕竟比不上皇族,门主虽然非常生气,但牵扯到天隼教和皇族的关系,当时的天隼教掌门也明明白白下了令,不许门主轻举妄动,门主只得止步于皇宫前,不能去将人抢回来。后来啊……皇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但世人皆知,姒环后来被封了姒妃,又与皇帝生了一个儿子,便是你这师兄。不若你问问他,他为什么叫边子趁这个鬼名字?” “师兄……”轻欢微微抬起头,看向边子趁。 “不敢说呀?还是没脸说?呵,真是,不知天下人都当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边子趁忽然笑起来,笑得疯狂而神经质,只是眼眶越来越红,“我为什么叫这个鬼名字?我为什么叫这个鬼名字!是,是,母妃她从来都不爱父皇,也从来没有爱过我,我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就走了!是,我的出生都不是光明正大的,是父皇灌醉母妃后才……才……哈哈哈哈哈,我听宫人说,那时候父皇抱着刚出生的我,问母妃,这孩子该起个什么名字好?母妃说:‘子趁我虚,辱我清白,今得此一子,便名为子趁,我要你一辈子记住,让全天下都记住,你边长右就是个趁人之危的小人!’凭什么?凭什么?我每年都来祭拜母妃,每年都在她墓碑前问她,凭什么不要我,到底凭什么……”说着说着,边子趁的声音都有点哽咽。 “其实你小子倒是无辜,就因为你母妃原因得了你父皇白眼,后来被其他皇子打压逼迫,不得已才上了北罚山求道吧。”妙善嗤笑一声,又低头摸了摸已经愣住的轻欢的发顶,“继续说。后来门主思念成疾,始终忘不掉姒环,常常去皇宫外隔墙思人。再后来,门主终于按捺不住了,违背掌门之规,领着他手下的人在晚上皇宫最疏于防范之时潜入皇宫,想要劫出姒环。当时惊动了皇宫侍卫,将门沈家有个叫沈青檀的女将军,带着三千士兵将皇宫围了个严严实实,门主带着一个女人,和几百随从,硬生生从皇宫内部杀出一条血路。杀到最后身边只剩十人,自己折了一条胳膊,中了整整四箭,却将姒环完完整整地保了出来。” 妙善咽了口唾沫,显然很久不进水又讲了这么多话,她的嗓子已经有些疲惫了。 轻欢看着她,手指在身侧颤抖半晌,心里一番纠结,还是将之前妙善给她的搁在袖子里的那一小瓶未喝完的药浆装作不经意地抖了出来,小瓶子在台阶上咕噜噜向下滚,妙善见了不免一笑,眼疾手快地用脚尖一勾一踢,攥进了手里。 “你这小丫头,心还挺善的。我或许是要害你的,还为我着想?”妙善勾着唇,将那小瓶子打开,放在唇边抿了几口,“……啧,好苦。之前本想耍你,你却真的喝了,傻丫头。” “我没有帮你,别自作多情。”轻欢侧过脸去,不再看妙善。 “呵,好罢。”妙善小幅度翻了个白眼,妖媚地轻轻舔自己的嘴唇,手里捏着那个小瓶子把玩,“后来呢,皇帝虽震怒,但江湖天大地大的,人并不好抓,若要大肆讨伐天隼教,所动兵力又太多,为一个妃子做到如此会落人话柄。于是皇帝只得对外称姒妃在那次皇宫动乱中中流矢暴毙,为了掩人耳目,就开始着人在令丘山上修建姒妃墓。天隼教的掌门见门主回来以后伤成这样,对门主这番作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再后来,门主便和姒环安心待在了天隼教,七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小女儿,起名为闻雨落。” “北罚一天到晚养尊处优地待在北疆,与世无争还能够成为江湖第一大门派,也不是没有理由的。皇族和北罚一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北罚向来爱多管闲事,什么以天下大事为己任之类的,为了稳定国土,他们便会明里暗里帮衬当朝皇族。皇帝一直对门主怀恨在心,朝廷里的兵动不得,他便私下传令给北罚,给天隼教冠上了莫须有的扰民罪名,让北罚去剿灭整个天隼教。……那时正逢乱花谷势力渐渐强大,乱花谷欲入主中原,正好与北罚联合起来,暗地里开始筹划灭掉天隼教。” “那时正值门主的女儿年满三岁,北罚三位尊主尽数出动,加上乱花谷的谷主。北罚本就势力强大,再联合上乱花的机关秘术,以及那三位尊主的布阵配合,天隼教果真被搅了个鸡犬不宁。全门派上下,掌门、护法、堂主全部被北罚杀死,连他们的家眷都未逃脱噩运。皇帝当时下令时忘记告诉他们,留姒环一命。自然,在北罚和乱花严密绞杀下,姒环和门主三岁的小女儿都一同死在了那场动乱中,只有门主苟延残喘地逃脱。……而后皇帝知道了姒环的死亡,也是愤恨懊恼,但已无力回天,他所能做的,只有将那刚刚修建好的姒妃墓空出,用来葬姒环和她的小女儿。” “门主历经家破人亡的苦痛,也有抑郁求死的时候,但后来决定退隐东海,韬光养晦,等到未来东山再起,再为他的妻女报仇,一个一个地对付皇族、乱花谷和北罚宫。所以,也就有了后来的焚天门。啊,对了,门主还找到了这个姒妃墓,杀退了守卫官兵,自己进入墓穴,在这主墓室外布置了只有他的血才能打开的‘五行五龙机关’,以及外围的回字形迷阵。皇帝自觉愧对于姒环,毕竟他的自私害了姒环一生,便也由门主霸占了这墓去。……好了,应该讲得差不多了,上一辈的那些事儿大致就是这样,至于详细的么,你回头可以问问你的亲爹。”妙善点点头,将小瓶子里最后一点药浆喝掉。 “你说……什么?”轻欢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声音也是发颤的。 “嗯?我有哪点遗漏了吗?……哦,对啊,最重要的忘了告诉你了,门主和姒环生的那个小女儿,就是你呀,傻丫头。” 第86章 “你胡说!闻惊雷的女儿不是早在当年便死了么……怎可能……”轻欢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她努力摇着头,似在极力否认这个事实。 “是,当年的确死了。咱们破掉迷阵后掉入的那个墓室,可还记得?里面有一具童棺的,那原本,就是属于你的墓室。……至于后来嘛,柄山派这一群不知死活的家伙从乱花谷那边挖了个洞钻到这墓中,谁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你的遗体就不见了。门主气得不得了,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派出原先的十二暗卫在全天下寻找,找了这许多年也没找出个名堂。我前阵子和门主一起来到中原,不是和你们还在中阳打了个照面?那时我见你有蹊跷,后来离开门主单独来调查,果真查出你来历不明,而你的一切特征,都与门主要找的人吻合!” “你胡说……你胡说……我不相信,我绝不可能相信你!”轻欢疯狂摇着头,眼眶红了起来。 “我就知道平白告诉你你不会相信,所以才带你亲自来到这里。看看吧,上面棺椁里那个人,就是你的亲娘,当年曾见过你的刘五河也在,你同母异父的亲哥哥也在,你不信哪个?就说这墓室门口的狴犴机关,为什么只有他闻惊雷的血能开启的机关,被你的血开启了?!” “我不信……刘前辈,前辈不是这样说的……”轻欢的眼眶越来越红,里面斑斑点点闪着光亮。 在一旁一直听着的刘五河长叹一声:“轻欢姑娘,虽然你现在长大了许多,但我还是能在你身上辨认出当年在墓中见过的那孩子的影子。尤其是那颗朱砂痣……一点不差。抱歉,之前并未告诉你全部实情,只是不想给我自己招惹祸患。” “你们都骗我!都骗我!哈哈,我无父无母了十几年,你忽然告诉我这些事,你以为我会信吗!” 妙善叹息着摇摇头:“你在逃避什么?是不愿相信自己作为闻惊雷的女儿,被仇家北罚收养了十多年,还是不愿接受陪伴你这么长时间的师父就是当年亲手杀了你和你生母的凶手?” “住口!不许你说我师父!我师父才不会……她才不会杀人,她绝不可能杀人,绝不可能……绝不可能……”轻欢的语气已近乎疯癫,有眼泪顺着她的鼻梁流下,苦涩地滑入她的口中。 “不可能?”妙善冷哼一声,忽然起身抓住轻欢的衣领有些粗鲁地将她拎起来,半拖半拽地把她拎到最高处的棺椁旁,将她的脸按向棺椁盖,“你看清楚了,里面躺的那个人,是你亲生母亲!你敢对着你的血亲,再说一遍‘我不相信’‘这不可能’?你真是蠢得可怜。” “我可怜?我可怜?”轻欢睁大眼睛,泪水在她的眼中悠悠打转,她语气浓重,似是不可置信,“我可怜……哈哈哈哈,我可怜……” 妙善皱着眉看轻欢,又微微俯下身,在她耳边放柔了声音对她轻声说道:“想一想,你平日里最亲近的师父,你从小到大依赖的师父,在你幼小的时候杀了你的母亲,差一点杀了你的父亲,也差一点杀了你。而你的母亲的遗体就在你面前的棺椁里,大仇未报,尸骨未寒,你还认贼为师。你该如何面见你的父亲,有朝一日你寿终正寝,又将如何面对你的母亲?” “你别说了……不要说了……”轻欢痛苦地捂着头,纷乱的思绪在她脑中来回激烈碰撞,让她脑袋像是要爆炸一样。 “傻姑娘,不要逃避。你应该恨她,你下次见她,应该拿起你的剑杀了她!南泱和其他北罚的人都是伪善,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修道人,不还是杀了无辜的生命?不但如此,所有的皇族,所有的乱花弟子和北罚弟子都将是你的仇人。不要犹豫了,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呢?只有焚天门才是你的归属,只有门主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他才会给你你最需要的亲情,还有少主的至高地位。我们才是同类……我们才是同类啊……”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轻欢努力撑起上半身,艰难地揪住妙善的衣襟,目光灼热滚烫,“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如你所说……我本来就是应该死的……我不应该活着。我不要做任何选择……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哈哈哈,我死了,就不会有人去杀师父了,我就不用去杀师父了!我不能杀她……我不能恨她……我还要把剩下的几十年时光都赔给她,我还要嫁她,我还要给她做一辈子饭,我会是全天下最爱她的那个人,我怎么可能恨她……”轻欢说着说着痛哭起来,哭得泣不成声。她觉得心脏很痛,绞痛得让她喘不过气。 妙善摸上轻欢揪住她衣襟的手,喃喃道:“你还在留恋她,还在相信她。别傻了,她要是知道你是闻惊雷的女儿,一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在她们那种伪善的修道人心里,天下大道才是最重要的。” “妙善!住口,别再用这种鬼话哄骗我妹妹!”边子趁红着眼咆哮道。 “你妹妹?呵。”妙善嘲讽地笑了笑,似乎没有放在心上,她又低下头扶起轻欢的肩,“傻姑娘,好好想想,究竟谁才是真正为你着想的人,门主是你的至亲,他会害你吗?” “你别说了……别说了……”轻欢抓住妙善的胳膊,将脸埋在妙善的肩上不停啜泣,身体哭得不停抽搐。 妙善唇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轻轻地拍轻欢的背安抚她。又从腰包里摸出一颗药丸小心喂到轻欢口中:“来,这是迷香的解药。走吧,门主应该就在墓门口等着我们,我这就带你回焚天门,走吧,少主。” “唔……”边子趁伤了真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喘着气眼睁睁看着妙善将轻欢扶起来,慢慢一步一步走向北边的那个角落里的长明灯。 而成烛明和刘五河都不敢再多说话,看起来妙善已经忘记要杀他们这件事了,最好不要开口引来注意。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从妙善出去的地方跟着出去。 妙善喃喃自语:“嗯……我记得,这个灯柱向左转三圈,再向右转一圈,然后……向上一拔……” “咔哒——”一声机关启动的声音突兀响起,长明灯柱旁边的墙壁上有三块石砖缓缓向后抽离,露出一个一人余高的窄窄门洞,从门口看进去,可看见一溜石阶直直通向上方,石阶很长,隐藏在黑暗中看不见尽头 第87章 君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体力透支,筋疲力尽地昏过去的。她晕过去时,脑子混混沌沌,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爬到了绳索的什么位置,更不清楚下面还有没有蛇群。她肩头的蛇毒发作,浑身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连同她背上的南泱一起,两个人重重地摔到地砖上,一直在君桥怀里揣着的寻龙盘叮叮哐哐掉了出来,寻龙盘上的指针疯狂跳动,然后准确地指向了一个她们一直在寻找的位置。 二人身下的地砖忽然向下翻开,两个失去意识的人毫无选择地掉入进去。 于死位未死,即可通向生门。 那是一条类似于滑道的长洞,直直地向下倾斜通向墓外的山脚。常人可以走下去,但是她们二人没有选择,被君桥的外衣束着一路滚了下去。 墓道翻下去的地砖很快再次封住,十大方位又开始持续而神秘地移位。 两个人翻得天旋地转,大约滚了足足半刻钟才到了山脚。一出长洞,洞口又立即封了个严严实实。 南泱的身体重重地撞上一颗粗壮的大树,撞击瞬间还能听见细小的骨骼断裂声音。她不停地咳起来,像是被口腔中的血呛到了,毒性应该还没过,但她就被活活呛醒了。 “咳咳……咳……”南泱艰难睁开眼,她的眉毛和眼睫毛上都沾了浓重的一层血,视物都有些困难。她捂住刚刚撞上大树的侧腹,紧紧地皱起眉头,好似是伤到筋骨了。 “轻欢……”南泱下意识喃喃自语,眯起眼睛,眼前的景物由蒙眬模糊到逐渐清晰,她才看清周围已经不是那诡异危险的墓道了。此时子时已过,天上挂着一弯明月,还有满天的璀璨繁星。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呢。 “嗯……君桥?”南泱发现自己被绑在君桥的背上,皱着眉十分费力地抬起手,拿起君桥身侧挂着的落霜,虚弱地割开君桥的衣袍,将她们之间的束缚割断。 君桥软软地倒向一边,无意识地吐出一口血。 “咳咳,咳咳咳……”南泱捂着胸口咳起来,脏腑仍在抽痛,每动一下,身体就痛得厉害,不知伤到了哪处的骨头。她将落霜杵在地上作拐棍,踉踉跄跄站起来,却根本站不稳,又马上跪在了地上。 虽是九死一生,不过好歹也还是出来了。 那机关墙另一边的轻欢呢?……按理说生门移向了那边,应该是没有危险的。只是不知道,她们现在又在哪里。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移动,南泱警惕起来,努力撑着落霜再次站起来,仍是艰难地拖着昏迷的君桥,藏到了她之前撞上的粗壮大树后。 “……引我至此,究竟意欲何为?”一个沉稳男声厉声问道,话落之后,还能听见他似乎气愤地挥了两下手里的刀。 “闻门主莫要生气,我没有恶意。”一个听起来很年轻的声音笑嘻嘻道。 闻门主…… 闻惊雷吗? “杀了我的得力手下,你说没有恶意?一路从关中跑到令丘山,偏偏是我夫人的墓葬,你敢说没有恶意?若不是妙善半路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定要你……” “闻门主,正是妙善大人叫我去引你过来的。”那年轻男声的语气吊儿郎当,不大正经。 “胡言乱语!妙善若有事,为何不向我直说?” “妙善大人离开您后去调查出了一些事,怕告诉您您也不肯相信啊。妙善大人也清楚,门主对她还是心存芥蒂,没有完全信任。于是直接叫我引门主过来,她说要直接把人带给你看。” “什么人?” “哎,不急,看这天色,妙善大人也快出来了。到时候,门主自己看么。” 南泱在树后微微探出一点身子,在树丛的隐蔽下,她依稀能看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一个戴着黑色斗笠的男子一手拎刀,一手负于身后,身量挺拔,气质伟岸。而另一个人像猴子一样蹲在高高的树上,手里将一把剑抛来抛去地玩。 果然是闻惊雷。 只是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南泱捂着嘴闷咳几声,将上涌的一口淤血硬生生用内力压了下去。她得尽快运气疗伤,若是一会儿被闻惊雷发现的话,定是逃不过他……毕竟,他们之间有十几年的宿仇。 “咦,妙善大人给我的子蛊动了呢……啊,她说,人已经到了,她们马上就出来。” “出来?……妙善她进了陵墓?!”闻惊雷怒道。 “是这样的……哎哎哎,闻门主你别轻举妄动啊!杀了我可就不好玩了!妙善大人自有理由,你马上就知道了。” 那个蹲在树上的男子忽然抬起头在高处往闻惊雷身后看了看,笑道:“你看你看,她们出来了!闻门主,我先走咯。”话落,那男子便大笑两声,以极好的轻功向后一翻,迅速撤退。 闻惊雷闻声向后看去,只见远远的,妙善好似扶着一个十分虚弱的女子在朝这边走来。他冷哼一声,踏着轻功朝妙善走去。他倒是要看看,妙善在玩什么花样。 南泱的目光忽然顿住。 轻欢。 她欲要起身,君桥却刚好模模糊糊醒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南泱……我们出来了么……” 南泱低头看着君桥,沉默着坐回去,再次努力运功疗伤。 “妙善,许久不见,你倒是越来越出息了!”闻惊雷愤怒地一挥衣袖,黑色斗笠上的帘纱都被袖风带的轻轻一飘。 “门主,您可来了。”妙善眉开眼笑,“门主,我已经找到少主了!” “……你说什么?” “我找到少主了!门主,你看,就是我身边的这个女子啊!” 闻惊雷瞪大眼睛,手有些颤抖地抬起,慢慢摘掉了头上的黑色斗笠,好让自己的视野更加清晰一些。 “门主,请原谅属下擅自离开,属下就是为了追查少主的消息。许多迹象都指向了这个女子,适才在主墓室外,她也可以用她的血打开五行五龙机关!至于更多的证据,请容属下日后一一递呈门主!” “……”闻惊雷看着目光有些呆滞的轻欢,枯瘦的手颤抖着小心探出,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眉心。 “环儿……像啊,真像啊,尤其是这颗朱砂痣……不用别的证明,只是这张脸,一定是雨落……一定是雨落……”闻惊雷声音突然哽咽,一把将轻欢拉进怀里,紧紧箍着,“我找了你十四年……整整十四年啊,你果然没有死,雨落……雨落……” 轻欢淡淡地闭上眼睛,任由面前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将她牢牢抱着。 南泱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向不远处的三个人。 她从未,讨厌过自己这极好的耳力。 君桥勉强睁开眼睛:“南泱……你还好吗?” “……”南泱不答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离她很近,但是又很远很远的轻欢。 闻惊雷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苍天不负我,还给我留了一个后人!我闻惊雷的女儿,哈哈哈哈,好,好。雨落,这便随为父回焚天门,别怕,你以后想要什么,我闻惊雷就给你什么!” “你真的……”轻欢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虚弱得厉害,“真的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雨落,就算所有都搞错,你这张脸总错不了。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简直一模一样。” “那为何……在中阳你没有认出我呢?” “中阳?”闻惊雷皱起眉头,仔细思索,“……中阳,我们在中阳见过?” 轻欢沉默了,她记起来,那天闻惊雷一直坐在珠帘后,还隔着一层黑纱斗笠,自己还扮了男装,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原来他们曾经那么近地相处过,却错过了。 “不论如何,你先跟我走吧。雨落,不要离开爹身边,这些年亏欠你的,我都会补偿给你。至于你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回去以后慢慢讲给爹听,好不好?那些曾经对你不好的人,我会一个一个把他们剥皮抽筋,叫他们生不如死。”闻惊雷眼睛红红的,却依然笑着,只是不再年轻的脸上被他笑起一道道褶子,显得十分沧桑。 轻欢眼眶酸酸的。她与他身体里毕竟留着同样的血,听过妙善对当年情形的大致叙述,她也明白眼前这个中年人到底历经了怎样的苦痛。他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只是被世人逼迫,被皇族逼迫,他所有的可恨,其实都不过是可怜罢了。 那么北罚呢?师父呢?既然她的父亲没错,错的又该是谁呢? “轻欢……” 轻欢听见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熟悉到每每听见这个声音她都会愉悦到灵魂都在战栗。她忙转过身去,看向那声音的来源。 南泱伛偻着腰,靠手里的落霜勉强支撑。她身上那件原本素白的干净袍子破损了几处,大部分都染着触目惊心的血红,她的脸上也几乎全是血,眉毛处留下来的血染红了半张精致的侧脸。南泱另一只手紧紧捂着侧腹,好像在隐忍着巨大的痛苦。 “轻欢……不要跟他走。” 南泱闷声咳了几下,眼睛紧紧盯着轻欢的脸重复道。 第88章 闻惊雷眯起眼睛,开始冷笑:“哟,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堂堂北罚的尊主吗?我不去北罚找你们麻烦,你倒是给我送上门了。怎么?神通广大的南泱怎么伤成这幅德行了?” “门主,还未来得及和您说,小少主这些年……就是被北罚收养了去,而她的亲传师父,就是……就是南泱。”妙善是真没想到南泱会在这时候出现,她颇头疼地摇摇头。 “什么?!”闻惊雷咬牙切齿,冷冷看着南泱,手里更紧地箍着轻欢的肩,“北罚当真卑鄙无耻!屠我全家,还掳我孩儿,怪不得我这十四年什么都找不到。哼哼,南泱,如今看你这苟延残喘的样子,居然还胆敢出现在我面前,就别怪我……” “轻欢,”南泱打断闻惊雷,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轻欢,轻欢却淡淡地看着地面,努力忍着眼眶里的眼泪,不敢对视南泱的目光,“轻欢,别信他,不要跟他走。” “南泱,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她面前?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十四年前是不是你和你的师兄们亲手杀了天隼教上上下下,包括她的娘亲!你是她的仇人,她与你有着血海深仇,你怎么还好意思阻止她跟我走!”闻惊雷冷笑着挥起手里的大刀,冲南泱直直指去,“妙善,给我杀了她!” “……是,门主。”妙善只得领命。好像主上也没说过,不能杀死南泱吧……她从腰后拔出一双短柄苗刀,一双刀刃轻轻相互摩擦出渗人的冷兵声音,慢慢向站都站不直的南泱走去。 南泱强撑不住虚弱至极的身体,拄着落霜单膝跪下,捂着侧腹不断咳嗽:“咳咳……咳咳咳……轻欢,我……我没有……我不是故意杀死你的家人的,我不知道那是你,对不起,对不起……” 轻欢抬起眼看向南泱,南泱那一身狼狈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抬手将闻惊雷的手从自己肩上移开,咬着唇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拉住了拿着苗刀的妙善,犹豫着开口:“所以……你真的杀了……我的母亲,和……和当年三岁的我吗?” “我不知道……那时天隼教内殒命的人太多了,我根本没有注意……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你,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咳咳……唔……”南泱的语气很是慌乱,她心里恐慌得厉害,解释也磕磕绊绊,说话太急引起真气上涌,俯下身吐出一口血。 轻欢几乎是没有经过大脑,一把推开妙善,几步上前蹲下扶住了南泱:“师父,师父,你伤得很厉害吗?你很疼吗?” 南泱微微抬起眼,艰难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轻欢,恍惚中,十四年前那个她与苍旻曾经在路上偶遇过的小孩子的脸与她缓缓重合,漆黑明亮的眼睛,和那看向她时永远依赖留恋的目光。南泱缓慢地抬手轻轻摸到轻欢的脸,然后搂住她的脖子,将她温柔地环进怀里。 “轻欢……别离开我……”南泱在轻欢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耳语着,“几个时辰前,你不是才说过,要嫁给我吗……我们回去布置喜堂,然后,咳咳……就拜堂……咳咳咳……” 轻欢垂在身侧的手挣扎许久,终于还是放弃去回抱南泱。她把脸埋在南泱那溢满了血腥味的肩窝,沉默地哭起来。 妙善对闻惊雷说道:“门主,我看南泱伤得也够厉害了,而且,之前我还找机会给她下了黄泉蛊。不用我们动手,她自己也根本活不下来,让她被黄泉蛊折磨致死不是更大快人心?现在还是先带小少主回去比较要紧啊。” “黄泉蛊……?你确定她已经中了黄泉蛊?”闻惊雷皱眉问道。 “属下确定。” “……容我考虑考虑。”闻惊雷不置可否,随即看向轻欢,放软了声音道:“雨落,快回到我身边来,我带你回家。” 回家…… 轻欢吸了吸鼻子,目光呆滞地看着某个虚无的点,道:“那你要答应我,别杀她。” 闻惊雷顿时怒气上升:“都和你把当年的事说得明明白白,你居然还维护这个杀母仇人!” “……你不要杀她,我跟你回去。”轻欢妥协道。 南泱抬起眼看向闻惊雷,冷声道:“闻惊雷,你休想带她走,只要我今日一刻不死,便一刻都不会放开她!” “哼,由得了你?”闻惊雷被南泱激怒,拎起手里的长刀,对准南泱狠狠掷了出去。 “叮——” 长刀在半路被另一柄陌生的长剑截断打飞,两兵相撞发出清脆声音,一刀一剑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后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牢牢钉入了松软土面。 “啧,想不到堂堂焚天门门主也是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一个温润好听的男声响起,几人都看向那声音发出的地方。只见容怀一身翩然白衣,举止从容雅致,不紧不慢地御着轻功飞身过来,双手负于身后走了几步到他的长剑前,单手拔出他的剑拎在手上挽了一个剑花。 “呵,又来一个,你们这些人不在北罚山上好好呆着,都跑到令丘山做什么?”闻惊雷不慌不张地抬了抬下巴,也将手背到后面。 “我与我的师侄子趁外出,不想子趁被半路神秘的一伙人劫走,我循着蛛丝马迹寻找他,便一路由乱花谷找到了令丘山。时隔多年,还能在此见到闻门主,实乃幸哉幸哉。”容怀笑得十分温文尔雅,一身凛然君子之风,语气和姿态尽显谦和。 “容怀师伯……”轻欢喃喃道。 “小轻欢也在这里啊。这是……嗯?南泱?”容怀有点困难地辨认出那几乎是浸在血里的人的身份,他随即严肃起来,走近轻欢和南泱,探出食指和中指抵在南泱脖颈处,“这么重的伤……得马上医治才行。” “怎么,容怀尊主不与本门主多叙叙旧,这就要走了吗?”闻惊雷冷笑道。 “闻门主,你大计未成,在中原还是谨慎行事的好。你也不想早早招惹了北罚,引来无端祸患吧?还是等势力完善后再来找北罚报仇罢。”容怀的语气仍旧谦和有礼,却句句在点,笑眯眯地看着闻惊雷。 “容怀尊主,本门主很是欣赏你,日后,还望有机会再同你讨教。”闻惊雷叹口气。 容怀将南泱扶起来,摸出丹药先喂她吃下,一边还继续笑道:“闻门主说‘欣赏’我不大合适吧,好似我是你的小辈一样。闻门主别忘了,我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 “师伯,师父的伤怎么样呢?”轻欢轻声问道。 容怀也放低了声音:“很严重,脏腑受了损,我得马上带她走。” “……会死吗?”轻欢的声音颤抖着。 “放心,暂时不会,你师父好歹一身修为。咱们先走吧,不要和他拖延时间了。” 南泱身上几乎再没多少力气,她勉强站着,手紧紧攥着轻欢的手,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只手上了。 轻欢使劲闭了闭眼睛,努力鼓起勇气道:“你们……你们走吧,我……我不走。” “……你要离开我?”南泱紧紧盯着轻欢,语气忽然变得淡淡的,就如她平日里大部分时间一样,淡淡的不带什么感情。 轻欢吸了吸鼻子,不敢用南泱再搭一句话,只是对容怀道:“子趁师兄在这座陵墓的主室里,没有生命危险,师伯安顿好师父后就可以来接师兄了。” 容怀低头看看南泱,长叹一声:“轻欢,你自有你的道理,我北罚向来顺天而行,从不忤逆天意。事情该发生时,就让它发生吧。你要留下便留下,若有一日想要回北罚,北罚也是欢迎你的。” 欢迎?……再也不会欢迎了吧。 轻欢轻笑一声,手指颤抖着抬起,摸到自己的衣襟内,缓缓拽出那一根黑色绳子。 她单手将脖子上挂着的流玉摘下来,放入了南泱手中。又解下腰间的凤羽剑,扔在了旁边的地上。 这意思,真是明显到讽刺。 南泱唇角罕见地向上弯了弯,即使在鲜血污秽下,那张脸依然美好精致,每一分线条都生得恰到好处。 她沾满了鲜血的手抓住轻欢的衣领,把她带到自己眼前,然后侧过脸去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你不要我了吗?” 轻欢一下子没控制住地哭出来,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不断下滑,像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汪洋。 “我不知道……师父,你告诉我,私情和道义,情人和亲人,我该怎么选择?我该如何选择?……师父,但愿日后再无相见之日,这样,我永远都可以不用与你刀剑相向。” “……告诉我,你不要我了吗?”南泱木木地重复一遍。她微微侧过眼睛看着轻欢的耳垂和下颌,目光中凝着一片冰。 轻欢的下巴不停颤抖,细碎的哭腔隐隐约约传来。 、 …… …… …… ——“师父,不管我活多少年,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在云端,我就追你到云端;你在地狱,我就随你入地狱。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在原地等你,直到你回来。” ——“……傻孩子,如果我不回来了呢?” ——“那就等到死。” 那如果换我等你到死,你会不会回来呢? 第89章 六月的中原地区正是多雨时节,阴雨连绵不断地笼罩着中原大地。早先不过天晴了两日,明朗的天空便又被乌云遮住,淅淅沥沥地下起时大时小的夏雨。天气原本转暖了,现在却在阴雨天气下到处弥漫着一股阴冷,所有地方都隐隐吹着寒飕飕的凉风。 一家客栈正被罩在这样糟糕的天气中。店家却很开心,因为这样的天气阻挡了许多过路人的脚步,让他们不得不进入客栈躲一躲雨,这也就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柜台后的掌柜兴奋地把那木珠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店小二端着一盆水从二楼的客房下来,表情有点怪异,他踌躇着走向掌柜,声音哆哆嗦嗦的:“掌柜的,二楼的客人……会不会给咱们店招来麻烦啊?” “胡说八道什么?好好干你的活!”掌柜紧紧盯着账本,眼睛都不舍得移开。 “不是啊,掌柜的……我这都端下来第三盆血水了,该不会是招惹了仇家的躲到咱们店里头?别回头把咱们店都赔进去了……”店小二战战兢兢的。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那客人给了这么多钱,还能赶出去不成?” “哦……掌柜的,那个男客人让我去找一个女大夫过来,您看……” “给钱了吗?” “给……给了,给了挺多的……” “那还不快去给人家找过来!跑慢了耽误了人家的事,赔钱了就从你小子工钱里扣!” “是……是……我这就去……”店小二哆嗦着去把那一盆血水处理掉,连伞都顾不上打,戴上个斗笠就冲进雨里。 容怀双手负于身后,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景。从这里望出去,外面一片烟雨迷蒙,所有人与物都被模模糊糊度上了一层柔和的水晕。雨点密密麻麻砸着青黑色的砖瓦,溅起小小的水花。整座城都好似一汪水池,而大雨为它掀起了层层涟漪。 容怀将残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手放在右手中,两掌相互轻轻摩挲,表情若有所思。 客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匆忙推开,木门重重砸向旁边的墙,发出“砰咚”一声。随即一个清越的女声有点急躁地响起:“容怀师伯——” 容怀转过身去,脸上带着有些疲惫的浅笑:“你来了啊,挺快的。” “三天前接到您的消息,我就立刻出发了。”云棠将手里*的伞合拢,随意地扔到一边,表情十分焦急,“你说师父受了重伤?喻修师伯在北罚不便下山,他让我带了一些丹药来,师父在哪?她怎么了?……子趁师兄呢?” 容怀朝她招招手,示意她来床前。 云棠忙走过来,向床上看去—— 南泱安静地睡着,脸色苍白得厉害,紧闭着的眼睛上睫毛轻轻颤动。她的呼吸很浅,身体起伏也将近是没有的,好似一个制作精美却没有生命的人偶。 “她先前不知道撞到了什么,肋骨断了三根,好在没有戳伤内脏。在肋骨断了的情况下还坚持活动了一段时间,真不知道她怎么忍下来的。”容怀叹口气,在床边坐下来,“至于子趁,我也将他救出来了,现在在隔壁的客房里调养。“ “肋骨断了……除了肋骨呢?师伯在信中的口气很急,不像是只有肋骨这么简单。”云棠皱眉看着床上的南泱,心里揪紧了的疼。 “……黄泉蛊。”容怀低声道。 “……师伯的意思是……?”云棠惊讶地睁大眼睛,倒吸一口冷气。 “有一段时间了,我的医术虽不如大师兄,但如此明显的病状还是能看出来。……可能,如果无法摧毁母蛊的话,南泱她……最多再活……再活两个月吧。” “怎么可能?师父上一回离开北罚时明明还好好的,只是一段时间没见她,她怎么就……”云棠像是被什么重重打了一拳,站都站不太稳,不禁后退了两步,眼眶瞬间就红了,“……对了,师伯你在信中未提到轻欢,轻欢和师父一起出来的,她人呢?她们究竟经历了什么事?”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轻欢好像是闻惊雷的女儿,她已经跟着闻惊雷走了。至于之前的事,你可以问问子趁。”容怀低着头,把南泱露在外面的手轻轻地放回被子里。南泱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天轻欢亲手塞还给她的流玉,整整三天了,露出来的一点掌心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被玉石硌得青紫。 “她居然是闻惊雷的女儿?!真的吗!” “应是错不了。”容怀抬头看向云棠,指了指一旁的圆桌上摆放的长剑,“她将当年南泱的师门赠礼,那块流玉和凤羽剑都留下了,或许,是真的不想再与北罚有半点关系了罢。“ “那……那也不能就丢下师父走了啊!师父……师父花了多少心思才给她铸了凤羽剑,她竟然就这么不要了?她脑子是怎么了,为了一个从未相处过的陌生人,扔下了这么多年一直对她这么好的师父。她的师门,她的朋友她都不要了吗!这个混蛋……她现在在哪?我要把这个混蛋揪回来……” 容怀拉住气急的云棠,皱着眉摇摇头:“云棠,不可莽撞。顺其自然吧,你也要尊重你师妹的意愿,对不对?站在她的角度想想,你若是她,忽然得知自己被仇家收养这么多年是何心情,你会轻易地原谅一个害你家破人亡的仇人吗?闻惊雷是她的血亲,你现在去找她,她是会帮着自己的亲人还是帮你这个外人?” “那我该怎么办?师父又该怎么办?师伯……师父会死的对不对?师父她会死的……”云棠看着南泱,眼泪从眼眶溢出。 “你……” 客房的木门被一个人礼貌地敲响:“咚,咚,咚。” “何事?”容怀敛声问道。 “客客客官……你你,你不是叫小的去给你找女大夫的吗……”外面店小二哆哆嗦嗦的声音隔着门隐隐传来。 “请进来吧。” 木门被打开,店小二止步在门外,只抬手请了女大夫进来,就连忙关上门走了。 容怀十分有礼教地请那女大夫进来,向她解释道:“我这儿有一个女病人,侧腹肋骨断了三根,我不便为她医治,烦请大夫帮她接一下骨。” “好说。”那女大夫轻轻一点头,也不废话,利落地放下药箱,到床前拉开了南泱身上的被子。 “云棠,先随我出来吧。我们先去找子趁,让他把详细经过告诉我们。” 第90章 “别闷闷不乐了,好几天了你笑都不笑一下。”妙善右手拿着一个梨一抛一抛的玩,另一个手拿着一个大大的苹果香喷喷地啃着,“老实说,要是我突然知道自己是一个门派的少主,做梦都要笑醒的吧。” “……”轻欢不答话,只是蜷着身子坐在窗边的一把大椅子上,胳膊紧紧环着膝盖,眼睛看着窗外的朦胧雨景出神。 “你会不会很讨厌我啊?”妙善腮帮子里塞满了苹果,说话支支吾吾的听不太清,“小美人……啊不对,小少主,想点开心的事嘛,比如你现在有一个全江湖都忌惮的老爹,还比如……有我这么一个美若天仙的大美人陪在身边,多少人垂涎本姑娘的美貌你知道吗?想要看我一眼的都要从北疆一路排到东海呢,说起本姑娘的美貌,这可……” “你不能安静一会儿吗。”轻欢皱着眉闭上眼,手指按着太阳穴。 妙善停止了咀嚼苹果,原本笑得灿烂的表情缓缓消失,漂亮的狐狸眼低低垂下。许久,才闷声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 “……你有喜欢的人吗?”轻欢微微侧过脸去看着妙善,语气淡淡的。 “喜欢?”妙善皱起眉毛,又啃了一大口苹果,吧唧吧唧嚼着,“为什么要喜欢别人?喜欢自己都来不及,再喜欢另一个人的话,不会很麻烦吗。” “是啊,很麻烦。”轻欢低下头,搁在胸前的手习惯性地去摸脖间流玉曾经挂着的位置,但在意料之外的摸了个空。 可回过神来,却也是在意料之中。 “门主说,再过两天把这边的事安顿好了,就带你回焚天门,去见见门中各位长老堂主,然后熟悉一下门中各项事务。等到很久很久以后啊,门主万一有个不测什么的,你就会是新一任的焚天门门主了。” 轻欢没理会妙善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忽的道:“妙善,我以前一直认为北罚这样的门派才是所谓的‘正’,而被大部分人唾弃的焚天门就是‘邪’。正邪从来分明,就像善良的就是善良的,罪恶的就是罪恶的。但为什么正义的人也会杀无辜的人,而堕落的人也不是单纯的堕落呢?” 妙善啃完了一个苹果,又开始啃右手拿着的梨,口齿不清地说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自杀的人都是被杀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罪恶,也没有纯纯粹粹的善良。有人被环境逼迫,被命运逼迫,人们对他喊打喊杀,一个不怀好意的人领头说:‘你们看这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然后就会有一大众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都这么觉得。人们总是没有主见的,就像你从小耳濡目染认为焚天门是邪.教,那么焚天门的人可曾真正伤害过你本人?你或许还会杀死一两个焚天门的弟子,但其实你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十恶不赦。” “而对于所谓的‘正’,没有谁是真正正义的。只要是人,就会有人性丑恶的那一面。你说,在江湖人眼中乱花谷是不是比焚天门正义多了?但事实呢,当年乱花谷就是为了一己私欲,无缘无故去侵犯天隼教,然后占有中原霸主的地位。人们都说焚天门乃江湖第一邪.教,可焚天门这么多年只在东海休养生息,而门主也只是想找皇族、乱花与北罚报仇而已,何曾去侵犯无辜的生命?又为什么平白背负上罪恶的骂名呢。” “你说的……听起来有点道理,可……”轻欢犹犹豫豫地嗫嚅着。 “你还年轻,不懂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不论你以前在北罚被传授过怎样的观点,你都不能憎恨你的父亲,门主他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你,即使希望渺茫,他也找了你整整十四年。对不起你的是北罚,不要被他们给的一点小恩小惠蒙蔽了眼睛。小少主,你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不要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妙善咬下梨核上最后一块梨肉,将苹果核和梨核扔到一边的托盘里,拍拍手上的汁液。 “可我的师父呢?她对我是真真切切的好,她从来没有怀过什么坏心啊,我又怎么能伤害她呢……” “小少主,这便是你要经历的第一件身不由己的事了。”妙善道。 “我……舍不得她。我总觉得,我的家应该是在北罚,在荣枯阁。而焚天门……不过是一个我将要去的陌生地罢了。”轻欢垂下头,更加用力地环住膝盖,看起来脆弱无力。 “唔……先前在令丘山时你没听到吗?你师父她中了黄泉蛊,反正也没多少时辰可活了……” “什么?没多少时辰可活,是什么意思?”轻欢猛地抬起头。 “就是字面意思……” 客房的门忽然“砰——”一声打开,门口守着的两个侍卫恭敬地齐声唤一声:“门主!” 闻惊雷头上还带着那黑色斗笠,上面还有新鲜的雨水不断向下滑落,他脸上表情很是兴奋,左手摇摇晃晃地拎着一个黑色的大布包。 妙善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收敛起那玩世不恭的神态:“门主,您办完事回来了?” “嗯,那些人比我想象的弱得多,只用了两天就办完了。”闻惊雷似乎心情不错,看见轻欢在窗前坐着,轻轻一笑,两三步走向她:“雨落,你看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轻欢侧过头看闻惊雷,表情淡淡的,并不答话。 闻惊雷丝毫不在意轻欢的冷淡表现,只是将手里那巨大的布包往地上重重一放,蹲下去飞快地解开布包的结。 黑色布包里裹着一个长方形的大木匣,闻惊雷把黑布扔到一边,直接将那木匣的盖一下翻开。 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只断臂。 断臂显然才从它的主人身上刚刚砍下来不久,木匣里边缝角落全部都填满了血水,断臂上还裹着那人的衣袖尚未扒下,匣子打开片刻后,便有阵阵腐烂的恶臭溢出来。看那服侍特点,像是一个女子的手。 轻欢没忍住,捂着嘴从椅子上跌跌撞撞地下来,跑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蹲下来呕吐。 闻惊雷将匣子闭上,两三步跨到轻欢身边,道:“雨落,别怕。我三天前打听了你这些年一些事,知道那四大世家之一的兰家的长女兰泽,一直对你态度恶劣。还在前一阵子的试剑大会上重伤了你,她是不是曾骂你无父无母,还骂你是废物?别怕,你有爹,爹帮你报仇,爹已经把他们兰家上上下下,包括兰泽那个臭丫头全都杀死了,号称什么四大世家,实力简直太弱。那匣子里便是兰泽当初伤你的那只手!哈哈哈哈,她昨天这个时候像狗一样跪在地上求我,只是我等不及把她带回来杀给你看了。雨落,你解气吗?你开不开心?” “呕……”轻欢呕吐得越来越厉害,她感到胃里阵阵翻腾,恶心得厉害。 妙善看不过去了,上前道:“门主,小少主她怕是一时接受不了这样血腥的……别逼小少主了。” “雨落……你接受不了吗?是为父考虑不周……是为父欠考虑,不该直接给你看的。没关系,不要怕,没人能伤你,天下谁都不能负我闻家人!”闻惊雷笑起来,“妙善,去把那断臂喂给店家养的狗,处理干净点。” “是,门主。”妙善叹口气,再用黑布裹上那个木匣子,抱着匣子出门下楼。 轻欢吐了很久,却只吐出来一些酸水。妙善将那匣子拿走后,房间里腐臭味道散了许多,她才渐渐好了一点。 闻惊雷扶着她回到床边坐下,一把年纪的中年人看着身边陌生却又从骨子里熟悉的女子,一时都有点紧张,双手无措地来回搓着。 “雨落,你还好吗?” 轻欢不说话,别过头去,眼眶里含着一包泪。 “你在……你在怪爹吗?抱歉,是爹疏忽,没考虑到你是个小姑娘,应当委婉一些的……没关系,过两天,等天晴一些,爹就带你回东海,你再也不会接触到那些丑恶的人。你再等几年,几年后等我把边长右,北罚和乱花统统灭掉以后,我们父女俩就好好待在东海,这一辈子都会无忧无虑……” “……非要、非要报仇不可吗?”轻欢哽咽道。 闻惊雷看着轻欢,一时无话。 他沉默许久,久到轻欢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了,才道:“雨落,你知道吗,我与你娘亲第一次相见,是在中原东面的天目山上。” “……”轻欢沉默着,等待下文。 “那时,我才刚刚二十岁。多年轻啊,天隼教里的小姑娘排成队要嫁给我呢。但在天目山上遇见你娘亲后,我才明白为什么那排成队的小姑娘我一个都看不上。你娘亲长得很美,是我见过最美的一个女子,她也很善良。我那时候不太爱说话,执行任务时受了伤,又与其他人失去了联系,昏迷在了天目山腰。你娘亲把我捡回去,忍受着我一张臭脸,很温柔地安慰我,给我包扎伤口。许多年过去了,许多事我也都记不清了,但那时候你娘亲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闻惊雷低低地垂下头,声音很轻,脸上似有笑意。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我不禁总是想,我闻惊雷究竟做错了什么呢?我从未杀过一个无辜的人,我也从未动过一次恶念。但就是那么,平白失去了妻子,和我的孩子。老天到底是怎么了,他难道都不睁眼看看这世间吗。”闻惊雷忽然笑了两声,但笑声也掩饰不了他语气里浓浓的悲伤。 “天目山……”轻欢轻声喃喃道。 “耳熟吗?如今的天目山,在古书中就叫‘浮玉山’。雨落,你知道吗,不论是在东海焚天门的总舵,还是在中原我安插的势力,或是你娘亲的墓穴,所有的构造都是按照浮玉山的实况建造的。虽然,真正的天目山上没有那种虎身牛尾的动物,但我当时见南次二经中那样记载着,想着以你娘亲的性子定是喜欢那些古古怪怪的小动物,便也在处处做了‘彘’放着。呵……你不了解你娘亲,你娘亲啊,就喜欢那种老鼠啊,蛇啊之类的,和普通姑娘很不一样。”闻惊雷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转而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前方虚无的点,“就算我造了杀孽,环儿她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带走她的生命?……我早已不信天,老天若是不瞎,又怎会任由这些不公平的事发生?苍天不仁,我还要什么义!” “……我师父,是不是要死了?”轻欢只是看着闻惊雷,轻声问道。 “南泱?哼……她中了黄泉蛊,活不了了。”闻惊雷不屑道。 “……她这些年来很照顾我,可不可以放过她?”轻欢的眼神带着恳求。 “放过她?!”闻惊雷提高声调,“已经是第二次了,你要我饶过我们的仇人。雨落,你究竟还分不分是非黑白?她虽照顾了你十多年,但当年若不是拜她所赐,你也不至于沦落到需要她来照顾的地步。我不会毁掉她的母蛊的,绝对不会。” “我什么都不要,别的都不用给我,我只想让她活着,只要她可以活着,我会乖乖跟你回去当少主,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了,放过她吧,求求你了。”轻欢拉着闻惊雷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 “……若我拒绝呢?” “我不能忤逆你,你是我的生父。但如果我师父死了,我一定和她一起死。”轻欢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异常坚定。 “……你先和我回焚天门,此事容后再议。” “不可以,你必须马上答应我。而且,在走之前,我还想再去见她一面。在此之后,我一定跟你走,除了杀她,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若我不答应你,你是不会跟我回焚天门了?” “……她如果要死了,我一定死在她身边。”轻欢答道。 第91章 大雨仍然在下个不停,城中所有楼阁都浸在一股潮气中。远远看去,好像所有的亭台都蒙了一层水雾,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人。 街道上的石砖*的,没有多少行人。路边偶有临时搭建起来的茶棚,用来给路过的人避雨,或做做茶水生意。雨下得久了,行人也几乎没有了,大多数人都呆在家中,茶棚里的人更是少得可怜。 妙善手里小心翼翼地拿着一个包裹很严实的纸包,缩着脖子打着伞飞快从大雨中跑过来,跑到一个茶棚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收起伞来立在茶棚的一根柱子边。 她皱着眉嫌弃地拍打身上沾上的水珠,一边拍一边拿着那个纸包向茶棚里唯一坐了人的那张桌子走去:“小少主,你可真能折腾人,这种鬼天气还要我去买糖葫芦。逼得我跑到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家里,硬是把他揪起来现做的。” 轻欢放下手里的茶杯,将目光从远处的雨景中收回来,淡淡地看向妙善:“麻烦你了,我师父他们现在的落脚处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有我妙善出马,找个人有什么困难的。”妙善把那个包裹严实的纸包放在轻欢手边,有点急地直接端起那杯轻欢喝了一半的茶一饮而尽。 “……你把地方告诉我,你可以回去了。” 妙善喝完茶吧嗒吧嗒嘴,严肃地摇摇头:“不行,门主肯放你出来都已经是你走运了,他再三吩咐最多让你去十天,还让我一定要紧紧跟着你,不然回头你扭屁股回北罚了怎么办?” 轻欢垂下眼,往空了的茶杯里倒茶:“我能回北罚吗?师父的蛊毒还未解,我不回焚天门,师父就会死了。” “……你……你恨门主吗?”妙善沉声问道。 “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轻欢只是喝茶,说着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话。 “小少主,你与我第一次见你时很不一样了。”妙善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轻欢喝茶,“你现在,不论是神情,动作,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像极了你的师父。” “我很想她,和她已经分别了好几天,我每时每刻都想她,我挂念着她,总会想她现在身体好不好,伤口疼不疼,或者有没有好好吃饭。我想她……我恨不得自己变成她……”轻欢别过头去,眼角湿润。 “小少主,别这样,”妙善轻轻地把手放到轻欢肩上,声音沉沉的,“……你承受太多了,不要让自己承受这么多,你会崩溃的。” 轻欢回过头来对上妙善的目光,忽然抓住妙善的手道:“妙善,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我爹……他那么恨北罚,那么恨我师父,我怕就算我回去了,他会随意编谎话蒙骗我,不会真正地毁掉我师父的母蛊。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妙善心疼地拍拍轻欢的手背,长叹一声:“说吧,只要我能帮。” “我在杂书上读到过,蛊虫这种东西,一只母蛊下会有多个子蛊。我师父中蛊应当与你脱不了干系,既然你有她身上的子蛊,那你一定还有同只母蛊下的另外的子蛊。”轻欢目光灼灼地看着妙善,眼中跃动着明亮的光。 妙善忽然明白她想做什么,磕绊着道:“你不会是想……” “给我一只子蛊,和师父身上出于同只母蛊的子蛊。……若是我中了蛊,爹他总不会舍不得毁掉母蛊了吧?妙善,拜托你,你答应帮我的。”轻欢放软了目光,抓紧了妙善的手。 “你疯了吗?你知道中了黄泉蛊后每天要忍受怎样的痛苦吗?有些人是被活活疼死的你知不知道!”妙善猛地抽出自己的手,语气十分坚决。 “这不挺好的吗,到底有多疼,我和师父一起受着……妙善,你答应我的,爹舍不得我死的,我不会死的,我只是想师父的安全稳妥一些。拜托你,我只要你帮我这一件事,拜托了。”轻欢的眼睛红红的,看着妙善的目光中漾着异常柔软的水波。 妙善皱着眉看着轻欢,终于闷声叹气,探出手去,食指在茶面上轻轻一点,在那瞬间便有什么细小东西钻了进去:“……若不是黄泉蛊所有的母蛊都在门主手中控制着,我就帮你直接毁掉你师父的母蛊了,只可惜……我能帮你的,就到这里为止。小少主,你执念太深了,没有谁的一生都是为另一个人活着的,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命运不是吗?但你,你的命已经不只是你自己的了,你把太多东西给了你师父。不会后悔吗?” “……你又怎知,师父她给予了我多少。她把所有她生命里的不可能都给了我,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轻欢端起那个茶杯,目光柔柔地看着茶面,“我时常去想师父曾给过我的那些东西,凝了她的血的剑,还有昆仑山上对我的妥协。有时她还怕自己太闷会让我无聊,去故意说些话来打破她的矜持,即使那些逗趣的话又不熟练又无聊。我真怕自己辜负了她,但这一回别无选择,我只能让她平平安安的,她还有几百年的时间,总有一天……她会忘了我的。” “唉,人这一生啊,只要不做后悔的事就好了。可以有很多很多遗憾,但不能有后悔,后悔是对曾经做出的决定的否定,而这则是最悲哀的事。”妙善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向茶棚柱子边,拿起合拢的纸伞在石阶上磕一磕,将上面的雨水抖掉,“喝完茶就走吧,你的时间不多,不要浪费才好。” 轻欢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拿起那个纸包小心收好,走到妙善为她撑起的伞下,对妙善浅浅地笑:“谢谢。” “……与我客气什么,若真要谢我,抽空多对我笑一笑,再夸夸我的容貌便可。” “……” “干嘛忽然又不笑了,我这么漂亮,多少人排着队要夸我,你夸夸我又怎么?” “…………” “什么不学……偏偏学南泱那冰块脸……” 第92章 妙善打探到容怀带着南泱去了隔壁的那座小城,便租了一辆马车,冒着大雨和轻欢一起坐马车前往到那里。 他们都是才从令丘山那边过来,所以隔得也不是很远。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到了那座城内。马车摇摇晃晃慢慢接近妙善找到的那家客栈,当视线里那座客栈的轮廓逐渐清晰时,轻欢紧张地手心里都开始冒汗。 马车在客栈门口稳稳停好,妙善先跳下去,和驾车的小哥说了两句话并付了钱,转身看向还坐在马车上的轻欢:“小少主,做什么呢?还不快下来。” 轻欢忐忑地捏着那个纸包嗫嚅道:“我……” 不知为什么,她竟有点害怕。 “怎么,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这客栈里,你倒是不敢了?现在回门主那儿还来得及。”妙善笑道。 “没有……”轻欢叹口气,还是起身扶着妙善递过来的手,下了马车。 客栈里跑堂的店小二看见两个容貌昳丽的女子站在店门口,忙跑过来招呼:“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先上点菜吧,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还挺饿的。”妙善笑着大方地打赏了店小二,拉着轻欢在一旁空着的桌上先坐下。 “给你一顿饭的时间做心里准备,够不够?”妙善从筷子筒里抽出一双筷子,仔细刮干净,放在了轻欢面前。 “……谢谢。”轻欢低声道。 “嗯?谢我?” “……你长得真好看。”轻欢无奈道。 “哈哈,小少主真可爱啊。”妙善不禁扑哧笑出声。 “……” “子蛊已经进入你身体有一阵时间了,可有不适?” “还没有。”轻欢摇摇头。 “要是发作了就告诉我,别憋着,我可以一定程度上控制蛊虫的活动。” 轻欢不答话,只是抬起手掌端详着。她的手心里出现了一条细细的黑线,隐隐约约埋在薄薄一层皮肉下。她忽然想起,在乱花谷时师父手上那似乎刻意磨破的伤。 ——“瞒不住你,你走了以后,我倒茶时不慎打碎了茶壶,被碎片割了手。已包扎过了,无大碍。” ——“不,不许你帮我上药。伤口很难看,你不要看。” ——“我伤的原因,与你无关的,你不要担心。有些事,我不便告诉你,你只要知道,现下我已经好了,十分康健。” 康健个鬼啊。 轻欢苦笑着,将手用力握成拳。南泱这个人,怎么会这么让人心疼。 “小少主,你看楼梯那边的两个人。”妙善煞有兴致地拉拉轻欢。 楼梯拐角处站了两个女人,一个大夫打扮的背着一个药箱,另一个背对着她们。轻欢眯着眼睛仔细看那个背影,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多谢大夫了,我师父大概多久能醒过来?” “断掉的肋骨已经接好,她体内另有一种怪异的毒,我没有能力医治。我对那毒不甚了解,故此也不清楚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好吧……这是银钱,请慢走。” “姑娘,容我多嘴一句,病人面有愁容,郁结在心,对病情没有好处的。我开的药方记得熬给她喝,告辞。” “……慢走。” 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目送着女大夫背着药箱离去。她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头发的背后简单地束起来,微微皱起的眉眼含着一股淡淡素雅气质。 轻欢手里的筷子哐当一声掉在桌上,睁大了眼睛看着云棠。 云棠听见异动警觉地扭头查看,正巧和轻欢的目光撞个正着。 “师……师姐?” 云棠讶异了片刻,随即目光中承积起满满的怒气,快步走向轻欢,抓住她的衣领直接将她从椅子上生生拽了起来,大声呵斥:“小兔崽子,你不是跟那个邪教走了吗!你不是不要你的师门了吗?还知道回来?” “师姐……咳咳,对不起。”轻欢被衣领勒得脸都红了。 “师父伤成这样,都是因为你!我告诉你,师父要是有个什么好歹,你和你亲爹统统都得给师父陪葬!”云棠看着轻欢那不堪一击的样子,反而越来越生气。 “师姐,师父……师父在哪?”轻欢红着眼睛恳切地看着云棠。 “……给我滚上来!”云棠狠狠地将手松开,深呼吸几口平复心中的怒气,然后快步走向楼上。 轻欢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匆忙跟上去。 坐在一边全程被忽略的妙善看着轻欢上楼的背影,只得无奈笑笑,也不多管,只是自顾自津津有味地吃桌上的饭菜。 . 云棠行至南泱睡着的客房门前,忽然顿住,闭上眼深吸几口气,忽的沉声问道:“为什么忽然回来?你……还会回去焚天门吗?” 轻欢低下头道:“我……我想师父。” “轻欢,过去我们一起生活的十几年感情,当真比不上一个突然跳出来的爹吗?”云棠的声音很沉,透着股浓重的悲哀。 “师姐,你们永远都是我的亲人,不论血缘。” “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师父……只有两个月了,好好陪陪她。”云棠沉声叹气,帮轻欢把门打开,“容怀师伯和师兄都在隔壁,他们不会打扰你。” “师姐,谢谢。”轻欢哽咽着,云棠如此轻易便原谅了她。她知道,其实不论自己做了什么,师姐,师兄,还有师父师伯,都会轻易地原谅她。他们是真的把她当做亲人,所以才会永远这么宽容。 云棠看着轻欢进去,又沉默着细心地替轻欢掩好门,不动声色地安静离开。 轻欢只觉走向南泱的每一步都是无以复加的沉重,尤其是看到桌子上放着的凤羽剑时,她便更加难过。 南泱的头微微侧着,异常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的脸色十分苍白虚弱,皮肤好似透明,侧脸到脖颈的位置埋有细细的青色血管,更显精致可怜。 轻欢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静止了一般,犹豫着探出手去碰了一下南泱的脸。 冰冰凉凉的。 “对不起。”轻欢深深地低下头,哽咽道。 南泱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轻欢不知该再说什么,也不想多说什么,她把手探入被子里,摸到了南泱的手轻轻地拿出来。 南泱的手紧紧握成一个拳,紧到骨节突出得可怖,肌肤都紧绷成了青白色。轻欢两手合十,把南泱的手包裹住,温柔地去尝试着掰开她的手指,好让她的手放松一下。 但是她握得太紧了。完全不像是一个昏迷的人该有的力气。 轻和将南泱的手翻过来,从掌缝中隐约看见了她握着的东西——那块晶红色的流玉。 “对不起……对不起……”轻欢抓着南泱的手,将额头抵上去,失声痛哭,“对不起……” 、 轻欢一直守在南泱床边,她自从令丘山回来后就没有睡过觉,待在南泱身边后,她才觉得找到了安全感,疲惫也很快袭来。不知什么时候,她趴在南泱身边沉沉睡去,脸上的眼泪都没擦干净。 模模糊糊的,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人影斑驳,许多人来来去去,她失神地看着那些人,自己也记不清发生了什么。 他们好像台子上的戏子,而她只是一个看客。 时间静静过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轻欢迷蒙醒来,她感觉到有人在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动作很是温柔轻和,像是在安抚一只小动物一样。她努力睁开眼,从眼缝中看出去,眼前的重影渐渐变得清晰。 南泱不知何时已经清醒,她半靠在床头,左手拿着一本书,目光专注地落在书页上。而右手正在轻轻地摸旁边轻欢的脑袋,似是在逗弄小猫小狗一般闲适自在。 轻欢看着南泱微垂着的脸,还是那样清冷淡然的眉眼和宛如清茶的浅褐色瞳仁,目光近乎痴迷。她缓缓抬起手,按住了南泱不停摸她头发的手背。 南泱的身体明显一僵,然后很自然地翻过手握住了轻欢的手。 “天黑了,”南泱看着窗外轻声说道,“饿不饿?” “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他们会放我回来吗?”轻欢紧紧盯着南泱的脸。 “发生什么,都及不上你饿了重要。”南泱搁下手里的书,手伸过来捏了捏轻欢腮帮子上的软肉,“回来便好,我相信你,终是会回来的。原因,无甚重要。” 轻欢鼻子酸涩,她努力笑道:“师父这么相信我啊。” “轻欢……你恨我吗?”南泱对上轻欢的目光,眼中泛着点点柔光。 “我有说过恨你吗?”轻欢低头抓着南泱的手,低头亲了亲她的手指,“就算将来有一天说出来了,师父也不能信。所有的恨你的话,一定是我在撒谎。” “……”南泱低着眼看她,唇边勾起一抹苍白笑意,她偏了偏头,看见轻欢衣襟里露出来的半根锦绳,忽然伸出手去轻易地用手指勾了出来。 轻欢一直贴身放着得锦囊就这样被南泱勾在了手上,她一时急了:“你做什么……” “流玉和剑都还我了,这个你倒是忘记还了,我替你收回来。” “不行,不就一张纸吗?你这么小气?” “纸上是我亲手写的字,我拿回来不妥吗?”南泱拿着锦囊浅笑,手往床内侧缩,不让轻欢够到,“我饿了,你先去做饭,我吃饱了就给你。” “师父!”轻欢嗔道。 “你难道想和我这个病人硬抢吗。去做饭罢。”南泱摸摸轻欢的额头。 “师父你……”轻欢一时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好,我做,我做。” 她颇无奈地站起来,扭一扭酸痛的胳膊,叹口气,轻笑一声摇摇头,走出客房。 南泱拿着锦囊看着轻欢走出去,脸上的浅笑渐渐消失。她痴痴地看着已经关上的门,看了很久很久。 南泱捂着侧腹,忍着痛从床上困难地下来,一步一步挪到桌边坐下。她把压在一边的纸笔拿过来,取了一张新纸提笔在上面专注地写着什么。 写好后,她仔仔细细把那张纸折好,悄悄地塞进了轻欢的锦囊中。 第93章 轻欢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找到了客栈的厨房,她犹豫地踏入厨房,磨磨蹭蹭地走到正在掂锅炒菜的胖胖的厨娘旁边,有点扭捏道:“大婶……能不能借我个灶台用用?” “咦,小姑娘,你可不是做工的伙计吧?”厨娘笑着看身边的小姑娘一眼。 “不是……我只是入住的客人,但我想亲手做点饭菜。” “没问题,我旁边的灶就可以。”厨娘笑道,“啊对,这边还有一些才运过来的牛乳,要不要煮一些?” “牛乳……?”轻欢接过厨娘空出手来递给她的一小桶白色液体,低头打量半天,认真问道:“……甜吗?” “哈哈哈,甜,当然甜。要是嫌不够甜就多放点糖,保准甜。”大方的厨娘笑呵呵地把空锅递给轻欢,“小姑娘长得这么漂亮,还来亲自下厨。我多嘴问一句,你是要做给谁吃啊?谁这么金贵,客栈做的饭都嫌。” “……”轻欢低头笑了笑,熟练地打火落锅,半晌,才接道:“……我以后要嫁的人。” “哟,谁家小相公这么好运,要娶你这么漂亮又温柔贤惠的姑娘。”厨娘笑道。 “我?贤惠……吗?” “那可不,人又好看又温柔,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哪像我们家丫头,毛毛躁躁的,一点都不像个小姑娘,我还头疼她的婚事呢。” 轻欢把小桶里的牛乳倒入锅中,用勺子慢慢搅拌,同时拿着糖罐往锅里抖糖:“大婶,我很久以前也是毛毛躁躁的……嗯,准确点来说应该是骄纵,家里人都宠着惯着。时间久了,经历的事多了,性格也就不那么毛躁了。有谁是一成不变的呢?” “那倒是,时间久了真的可以……姑娘啊,你放的糖是不是忒多了点?” “没事,她其实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轻欢一边低头专心搅着锅里的东西,一边吃吃笑起来,“都一把年纪了,还总爱吃甜食。” “你真的对那位小相公很好啊,一定要白头偕老。” “嗯,一定……白头偕老。” 轻欢埋着头咬下嘴唇,鼻腔忽然没由来一阵酸涩。 . 轻欢端着一托盘的吃食打开木门时,南泱正坐在床边低头专心看膝盖上放着的书。她一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压着书页,另一手拿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咯嚓咯嚓啃着,双腿有意无意地轻轻前后晃动。 “你好自觉,我有说这糖葫芦是给你带的吗?”轻欢把托盘放到圆桌上笑道。 南泱把书合上放到一边,两边腮帮子分别裹着山楂球,圆鼓鼓像只小动物,看得轻欢扑哧一笑:“师父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吃东西,好歹顾忌一下形象啊。” 南泱走到桌边坐下,腮帮子一动一动的边咀嚼边含糊道:“没有外人,无需顾虑。” “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伤到了哪里?” 南泱紧紧盯着轻欢把托盘里的食物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到桌上,然后随意地指了指自己的侧腹:“……肋骨,断了几根。” “这么严重……对不起,师父,你伤成这样都怨我,我真的……你骂我吧,随便骂。”轻欢低下头沉声道。 南泱似乎没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饶有兴趣地指着桌上那一碗煮好的牛乳问道:“这是什么?北罚从来没见过。” “厨娘送我的一点牛乳,要不要尝尝?”轻欢的思路被南泱带跑,又转而提高声调,端起那碗牛乳坐到南泱身边,把碗举到南泱面前。 “……”南泱咽下口中的山楂,舔了舔下唇,直接探出脑袋,就着轻欢的手含住碗沿,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轻欢盯着南泱低垂着的专心喝牛乳的脸,不禁咽口唾沫,轻声问道:“好喝吗?” “唔……”南泱小幅度点点头,抬起手托住轻欢拿着碗的手,微微上抬,好让碗里的牛乳更多地流入口中。 喝了有半碗,南泱才颇为满意地停了口,轻轻推开那碗:“很好,牛乳对么?下次记得带两头牛运回北罚。” 轻欢把碗放到桌上,一抬头猛然看见南泱唇上面沾了一圈奶胡子,一层白白的牛乳略显滑稽,南泱自己却浑然不知。她不禁笑出了声:“哈哈哈,师父你……哈哈哈哈哈哈……” 南泱带着那一圈奶胡子严肃问道:“你笑什么?带两头牛回去很好笑吗?” “不是……哈哈哈……”轻欢捂着嘴笑得停不下来。 “……”南泱只是疑惑地看着轻欢,不明所以。 “嗯,咳咳,嗯。”轻欢笑着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没事,我记着了,带两头牛回北罚。” “嗯。”南泱淡淡嗯一声,侧过脸去把碗筷拿过来,准备吃饭。 轻欢抓住南泱的手:“师父,先别急,有件事需要我帮你。” “什么?” 轻欢笑了笑,轻轻摸上南泱的侧脸,留恋地在那细腻柔嫩的皮肤上来回摩擦,她忽然靠近南泱的脸,措不及防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南泱的上唇。 南泱一时愣住,轻欢继续仔仔细细地舔过南泱的唇,把她唇上的奶胡子舔干净,然后回味地抿抿唇:“嗯……我放的糖果然刚刚好,师父喝的话不会觉得太甜,又会很喜欢。” “……”南泱看着近在咫尺的轻欢的眉眼,轻轻勾了勾唇角,冰凉的手摸上轻欢的脸,动作十分柔和,忽然开口道:“……轻欢,嫁给我。” 轻欢上扬的唇角缓缓放平,笑意渐渐消失,只是呆呆地看着南泱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半晌不说话。 “不愿意吗?”南泱喃喃道。 轻欢清了清嗓子里的哽咽,勉强笑笑:“师父……很希望我嫁给你吗?” “这世上,还有谁会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吃的东西里要放多少糖最合适呢?除了你,再没有了。没人比你对我更好了。”南泱沉声慢慢道。 “师父,你是一个值得别人对你好的人。你还有很长时间,还遇见有更多……比我对你更好的人,我没什么好的,真的……没什么好的。”轻欢的眼眶有些酸,她低下眼睛,不敢对视南泱,“我是个糟糕的人,世上最糟糕的人。” 南泱静静地看着轻欢,许久,拉开了与她的距离,侧过身拿起碗筷吃饭,不发一言。 刚刚还很融洽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谁都不愿再多说一句话。 “师父,你先吃吧,吃完早点休息。我……我先出去一下。”轻欢有点仓促道。 南泱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饭菜,声音淡淡的:“要走了吗?” “不走,我只是……只是……” “晚上不陪我吗?” “不,不陪了,你是病人,我怕睡觉时候不老实,翻身压到你的伤。”轻欢咬着唇努力让自己对南泱笑。 “……可我想你来陪我。” “师父……师父早点睡,我先走了。”轻欢没有理会南泱的话,她捂着嘴,另一只手紧紧握成拳,有点着急地起身推门离开了。 随着“砰——”的关门声,南泱搁在菜里的筷子顿住,许久都没有再动。 轻欢踉踉跄跄地从二楼下来,天色已经全黑了,店小二在准备打烊,看见走得有点狼狈的轻欢不禁上前:“这位姑娘,天都黑了外面还下着大雨,你这是去哪——哎!姑娘!” 轻欢一把推开店小二,捂着嘴加紧脚步跑出客栈,伞也顾不上打,跑到客栈外一个没人的角落才停下来,弯腰呕出一口血。 天色已晚,又下着雨,街道上早就没有什么人了。寂静的街道只能听见大雨落地的哗啦哗啦声,别的什么声响都没有。流速湍急的雨水很快把地上那一滩血冲刷干净。 轻欢很快被大雨淋了个透湿,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和眉毛不断向下流,但她根本没心思顾虑这些,她的脏腑忽然剧痛,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把她的身体撕裂开来,整个人似乎沉入了冰窖,内里却又好似蕴藏了一座火山,要把她完完整整地撕碎。 筋骨血肉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极其磨人地损耗侵蚀。 她扶着墙跪在地上,死死咬着牙不发出声来,很快口腔里就全是血腥味。她把那只埋了蛊线的手重重砸在墙上,一下一下,每一个动作都用了全身力气,好借此来分散痛苦。 原来是这么痛啊。 如果天天都要忍受这样的痛苦,真不如死了算了。 她又是如何瞒着所有人,这么生生熬过来的呢? 轻欢颤抖着捂着嘴,很快她便发现自己又开始流鼻血,血一涌出来就被大雨淋走,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血。 “可笑啊……可笑啊……”轻欢忽然哽咽着笑道,“我爱你有什么用呢,我用这样的方式爱你,到底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要放弃,还不是要……” 她面对着墙跪坐在地上,将额头抵着墙壁,呜咽着哭起来。 背上被大雨冲砸的感觉忽然消失,轻欢艰难地抬起头,看见自己上方罩了一方泼墨山水的油纸伞。 一只手轻轻搭上自己的肩头,身后传来一个轻和女声:“小少主……” “滚!”轻欢闭上眼吼道。 第94章 “冲我凶什么……”妙善嘟囔着,叩着轻欢的肩把她扶好,封住她周身大穴,给她喂了一颗药,“早和你说了毒发了来找我,你一个人在这犄角旮旯逞什么能?” “咳咳……”轻欢被口腔里的血呛到,“你要是敢告诉我师父……” “不敢不敢,小的怎么敢?一天到晚就是你师父你师父的,你师父什么都不知道,白白让她误会了你。你们师徒两个人也真是有意思,她中了蛊想尽办法瞒着你,还以为你不知道;你为了给她解蛊中了蛊,也想尽办法瞒着她,你们也不嫌累得慌。”妙善摇头感叹,费力地把轻欢架在肩上,给她打好伞。 “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呢?”轻欢强忍着脏腑的剧痛,在妙善有意的抑制下,身体的疼痛减缓了许多,但还是十分磨人。 “还有九天,好好珍惜这段时间吧。你既然决定瞒着她,那么以后你们再见就不再是师徒了,是彻头彻尾的敌人。” “……” “可是你为什么会流鼻血呢?黄泉蛊毒发时可不会流鼻血的啊……”妙善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无力靠着自己的轻欢。 “妙善。”轻欢轻声叫她。 “怎么?” “我忽然记起……你以前和我说过,你的主人并不是闻惊雷,是么?” “啊,我以前说过这样的话?”妙善皱起眉头想起来,“可我怎么不记得了,是你记错了,要不就是我信口胡诌骗你信任的。你可是我唯一的小少主啊。” “你……骗我?” “怎么,你以为我不会骗人的么?”说话间,妙善已经把轻欢扶进了客栈,守夜的店小二给她们清出一张干净桌子,妙善扶着轻欢坐下,“小少主,永远都别相信我。你看我的面相,像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吗?” “这句话……不会也是骗我吧?”轻欢捂着肚子虚弱地看着妙善,妙善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她面前。 “……”妙善不说话,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端起茶杯一边喝一边看向窗外的大雨。 “你总是这样,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没有在乎的东西,其实也很孤独吧……” 妙善把茶杯“咚”得一声放到桌上,回过头来看着轻欢笑道:“看来你还不觉得疼啊,有这么多力气来管闲事。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活法,你觉得把一辈子都赔给另一个人才是价值所在,我觉得这辈子自由自在就挺好的,你又怎么能说我就是错的?小少主,你应当明白的,执念伤人,所以我最不愿拥有的,就是执念。” “抱歉,我不是……” “好了,再过一会儿蛊毒也该过了。你上楼好好休息吧。” 轻欢拉住站起身欲要离开的妙善,道:“等等,帮我个忙。” “做什么?” “帮我去买一些东西回来。” . 天还未亮,轻欢还没睡多久就起了个大早,依着前一日的记忆找到了厨房。厨娘都还未起床,她在昨日待过的那个灶台前开始做饭。 做到一半时,身后一个熟悉声音响起:“你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 轻欢放下锅铲回过头去:“东西都买好了?” 妙善把肩上扛着的一个大包裹费力地卸下来放在一边,额头上一层薄汗,看起来灰头土脸的,再也没有当初那卖弄风骚的骚包样子:“我办事从不拖沓,连夜便买好了。东西都在这个布包里,还有你要的那什么……那什么可以挤奶的牛?真是刁钻的要求,我找了好半天。现在牛还在运过来的路上。” “别往这里牵了,我怕是没有时间……你多给他点钱,让他帮忙直接运到北罚去吧。” “北罚?那么远,就一头牛,人家肯帮你运才是脑子有病。唉……算了算了,你还真是能折腾我。”妙善咕哝着抹一把汗,又转身出去了。 轻欢笑着目送妙善出去,把那个布包收好。她加紧把饭菜做好,又煮了一碗牛乳放进托盘里,一切都收拾好后端着饭菜前往二楼。 这时候天将将亮,店小二也才打着哈欠准备开门迎客。轻欢端着托盘驻足在南泱的房门前,曲起手指想要敲门,却想到她可能还没起来,就直接轻轻推门进去了。 南泱果然还没起,她正侧躺在床上安静睡着,被子只盖到胸口,脑袋枕在一只曲起的胳膊上,呼吸浅浅的。 轻欢把托盘放到桌子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所幸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南泱的床边,支着脑袋沉默地盯着南泱的脸看。 虽然已经看了十多年了,但是好看的东西是看不厌的。尤其是一想到几天以后,或许再没机会看了,她心里就愈发的舍不得。这么好看的人,这么美好的一个人,怎能舍得? 轻欢无声地叹口气,也不敢去碰南泱,怕惊扰了她睡觉,南泱历来浅眠,她只在一旁看一会儿就很好了。 昨晚上她表现得一定很混蛋吧。之前明明是自己在墓道里提出要嫁给师父,现在却出尔反尔,刻意回避。若真是能够成亲便好了,全天下再没有比她更想要和她在一起的了,但是……几天以后要怎么和师父辞别呢?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瞒过师父,而且最好可以让她彻底对自己死心呢…… 那样做的话,对师父的伤害会不会…… 可要是不走,师父的母蛊就不能摧毁,就只能再活两个月了。如果让师父知道自己是为了救她才回焚天门,师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也不会死心。左右自己都是要离开的,让她死了心比抱着期望应该会好一些。 再骗一次她吧。再骗一次,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真的好累。 “还要看多久?”南泱轻轻睁开眼睛,半瞌着看在她床边的轻欢。 “师父……醒了啊。”轻欢勉强笑了笑。 南泱捂着侧腹慢慢坐起来:“下次你可以试试,被一头饿狼盯着还能不能安心睡觉。” “我打扰到你了,”轻欢局促地转过头去,“那边桌子上有饭菜,你一会儿可以吃一点。”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看我了。”南泱盯着轻欢别过去的侧脸,表情淡淡的。 “怎会。” “你昨天好似很讨厌我。” 轻欢忽然对上南泱的目光,道:“师父,那你说我该不该讨厌你,恨你呢?” 南泱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垂下眼睛:“你昨日才说过不会恨我的。” “人都有反悔的时候,说过的话也好,做过的决定也好。我这些天总在想,虽然我很舍不得你,但是事实就在那里,我要是不顾一切留在你身边,我爹怎么办?我被北罚杀死的亲娘又如何呢,就那么白白地躺在墓里了么。北罚的人,江湖的人又该怎么说我。我的心思没有一刻是安宁的,一时间我承受了太多事情,我还没想明白一些事。” “……我知道你不会如此轻易地原谅我。都是我的错,你想要我怎么做?做什么来赎罪都可以,只要你留下。”南泱放低了声音道。 “我不知道,师父。”轻欢听见南泱突然放低的声音,不忍心再说下去,“先吃饭吧,一会儿饭菜该凉了。” “轻欢,是我对不起你。”南泱续道,“我从未如此后悔做过一件事,对你,我很愧疚。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来补救。或许当真是做了该遭天谴的坏事,我也理应得到这样的报应,我别无所求,你就再陪我两个月。只两个月,都不可以吗?” “师父,吃饭吧。”轻欢别过头去,不着痕迹地用手指飞快抹了一下眼角。 南泱低下头,半晌,终是顺从地走向圆桌。 轻欢在一边静静坐着,只是看着南泱慢慢拿起碗筷开始吃饭,一言不发。 南泱默默吃了一些后,目光忽然渐渐开始迷离,手上的筷子也拿不住了,“咣啷”一声掉到桌上。轻欢及时伸出手去,扶住了南泱的肩,把她搂进怀里。 南泱还没反应过来,便失去了意识。 第95章 “对不起。”轻欢对怀里已经昏迷的南泱轻声道。 她另一只手也环住南泱,用力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无比留恋此刻毫无顾忌的亲近。许久之后,轻欢才缓缓松开,把南泱扶到床边,让她靠着床边坐好。然后她起身下楼去把之前托妙善带回来的包裹拿上来,进门后把门紧紧关上,并在里面把门销死。 “今次一别,怕是相会无期,”轻欢喃喃自语道,“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师父,你从来都知道的,你想要的,我怎会不给。” 轻欢先收拾桌上的杂物,一边收拾一边继续自言自语:“昏迷时间有三天,三天,足够了。一切由我亲手布置,我也好安心。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要忏悔的也是我,从今以后,你只要慢慢忘了我,我此生也再无遗憾。” 她把包裹在桌上摊开,里面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露了出来。轻欢拿出一沓红纸,用剪刀专心剪起来,剪的同时续道:“师父,你知道吗,我想嫁给你,想了七年了。我曾经无数次做梦,梦见有那么一天你我都穿着嫁衣。说起来,你总穿浅色的衣服,我从未见过你穿鲜艳的颜色。不过师父长得这样好看,穿什么都会漂亮的。” 剪刀在红纸上精巧裁过,细致的轮廓慢慢显露。 “我小时候常常想,为什么别人都有一个姓,我却没有。我的名字只得‘轻欢’两个字,你曾经说,希望我轻看浮世之欢。可我所有的经历中,哪里有什么欢愉可言呢?唯一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便是我这么多年都是为你而活。我一直以为这条命是你给的,我就应该把一辈子都赔给你,可又为什么让我知道当年那些事。原来让我家破人亡,流落街头的是你啊,都是你们的错。我什么都没做,就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又被你们放在了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我该怎么办呢?” “但是我又那么喜欢你,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南泱这个人都已经烙在了我的每一寸肌肤上,似乎每过一年,就会以更深更痛的方式再次烙印,年复一年,无休无止,直到将我自己都活成了她,这种爱才能说到了一个极致。我要怎么去恨她呢?” 几张红纸已经剪好,轻欢拿着它们走到窗前,仔仔细细地把它贴上去。红艳艳的双喜字在窗扉上绽开,好似一团燃烧的火焰鼓鼓跳动。 她又取出俗世很常见的大红蜡烛,认认真真地一个一个在房间里摆好,又一个一个点燃。 “你知不知道,昨天你说让我嫁给你的时候我有多开心。我想和你正正经经地拜堂,成为你真正的妻子。这样的话,等到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也会供奉一个我的牌位,上面写着‘先妻轻欢之灵位’。但是我这么没用,我不能堂堂正正嫁给你,甚至都不敢让你知道。不过也无大碍,我死的时候,你也应该已经忘了我吧,也会忘记去看看我的墓。到时候,我就可以放心地在墓碑上刻你的名字,我知道我是你的妻子就够了。到死都是。” 轻欢说着说着不禁哽咽起来,点喜烛的手都开始不住颤抖。隔了好久,才抽一下鼻子,继续点喜烛。 “我能为你做的,就到这里。流玉和凤羽剑我不配带走,只想拿着你写的字,好歹……以后也有个贴身的陪葬品不是。师父,没有时间带不走的东西,况且你的记性从来都不好,或许过个几十年连我的长相都忘记了。虽然想想很不甘心,但你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把所有的喜烛都点完,又从包里拿出大红花结,挂在高高的房梁上。 包里最后是两件大红的嫁衣,按照她的吩咐,妙善买的是能找到的最贵最好的两件。轻欢自己先褪下外袍,拿起一件穿了起来。嫁衣十分繁琐,她摆弄半天才穿好。然后她拿着另一件走向靠在床边的南泱,轻柔地脱下南泱身上的白衣,小心隔开她的侧腹肋骨位置,将那一袭鲜红嫁衣仔细为她穿上。 习惯了白衣的南泱,一身红衣的南泱令人眼前乍然一亮,紧闭的眉眼在周围喜烛的烛光映射下显得异常温顺,一股天生风韵沿着她浓密的睫毛旖旎乍泄,明明是最世俗的打扮,却又让她穿的最为脱俗,脸部的一弧一线都精致得不似凡人。 “师父穿嫁衣真是漂亮……真是漂亮……”轻欢搂着南泱,轻声哭起来,“只有我能看见你穿嫁衣,真好啊。来,我们……我们拜堂。” 话落,她把南泱扶着站起来,牢牢地托住她的腰。轻欢揉了揉眼角的泪水,清咳两声去掉嗓音里的不自然,朗声道:“一拜天地——” 她的声音孤独地在空荡荡的房间响起,周围安静得可怕。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祝福,也没有与她拜堂的人的回望,只有她自己,在自导自演着这场可笑的戏。 轻欢忽然破涕为笑:“师父,你算是我的长辈了,你说,这二拜高堂和夫妻对拜,是不是可以一起进行呢?”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轻欢又咳两声,大声道:“夫妻对拜——” 她费力地抱着南泱完成了这个动作,然后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过了一阵子,才搂着失去意识的南泱慢慢坐回床边,让南泱枕着自己的肩。 “不论如何,你现在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了。我嫁给你了,师父,你开不开心?”轻欢的眼泪顺着脸不断下滑,她根本抑制不住泪水,“我终于嫁给你了,我终于嫁给你了。” 屋子里四面都贴着她亲手剪的大红喜字,桌上窗台上也都摆满了大红色的喜烛,两个都穿着鲜红嫁衣的女子坐在床边彼此依偎着。她搂她搂得很紧,似乎要将那个人揉碎了融到自己得血肉里才甘心。 “南泱。”轻欢忽然开口把南泱的名字说出了口。 她几乎没有叫过南泱的名字,从小到大,她都只叫她师父。只有当时在昆仑山上南泱不肯见她时她情急才喊出了南泱的名字。在她心里,师父一直是个让她敬爱的人,是她要好好尊奉起来的神祇。但她忽然就很想叫叫她的名字。 “南泱。”轻欢喃喃重复着,“南泱,南泱,南泱……” 南泱。 南泱。 第96章 南泱番外(四)不可求思 我醒来时头很疼,好像被谁重重打了一掌一般,且总晕沉沉的。眼前的景物都带着重影,我模模糊糊迷蒙好一阵子才完全清醒过来,揉着眼睛坐起来下意识看看周围。 身上还是之前穿的那件白衣,被子还是那床被子,周围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但我的脑中老是乱糟糟的,好似出现了几块记忆空白,任我如何去回忆都记不起来。我的记性固然是差,但应该也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 难道果然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想来我已一百一十余岁,在寻常人身上早就是个苍老伛偻的老太婆,记性越来越不好倒也在情理之中。 “师父,你醒了?” 我循声看过去,轻欢正坐在桌边,手里把玩着流玉与凤羽剑,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她这表情让我心里很不舒服,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一般情况下,她看我时都是温柔且欣喜的。 “发生什么了?”我开口问她。 她淡淡地开口:“先前来找你的时候,你突然捂着肚子满面痛苦,然后便呕血晕厥过去了,我就将你扶到床上休息。你已经昏迷三天了,身体怎么了吗?” 我一时顿住,轻欢所说的我记不起来,不过应该是她说的那样。她先前并不知道我中了黄泉蛊,可我怎么会就在她面前毒发了呢? 我干咳两声,应付道:“没事,无大碍的。” “师父,你总是骗我,骗我有什么好处?我马上要回焚天门了,你倒不如所幸将实话都告诉我,反正日后也没有再说的机会了。” “你……你要回去了?”我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倏然收紧,一时竟有点紧张,“为什么?” 她看我一眼,目光中甚至都没有什么感情,语气也很是平缓:“我这次本就不打算长久逗留,不回家,还去哪里呢?” 她要回去了。 不过她的的确确是闻惊雷的女儿,她要走,我又有什么理由留下她呢?她这次肯回来看看我,又不杀我已是仁至义尽,可笑我还在奢求更多的东西。 但一个想法无比卑劣地涌上心头,若是我告诉她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她会不会因为怜悯我而留下来陪我走完这两个月? 这个想法如此可耻,我竟试图利用她的同情心。同时也会令我自己尊严尽丧,我得低声下气地示弱。但我真的想和她在一起,不论我活多久,在有生之年,我都渴望与她呆在一起。 “我……中了黄泉蛊,还剩两个月的时间,你不能再多待一阵子吗?”我垂下头,放低了声音。 她皱起眉头,目光含着深意看了看我:“黄泉蛊?……你竟中了黄泉蛊。我之前还苦恼到了报仇那一天我该如何面对你,现在看来,老天也不饶过你,一切都是报应。” 报应? 报应!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虽然我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就是报应,但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时,我竟然会这么难受。我似乎总是觉得,就算全天下都认为我错了,甚至我自己都觉得自己错了,她都不会这么觉得。 是我太相信她,还是太相信自己? “除了……报应呢?”我颇不甘心地问道。 “可怜。”轻欢几乎是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 “轻欢,你还是恨我的,对不对?”我沉重地闭上眼。 她偏着头看我,慢慢起身向我走来,走到我面前停下:“我不叫轻欢,轻欢只是你给我取的名字。我叫闻雨落。” 我与她对视着,不死心继续问:“告诉我,你恨不恨我?” “师父,我不想恨你,你也知道,我根本不能恨你。说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等你醒来与你告别,以后或许再没机会见面了,作为徒弟,我最后向你磕一个头。此后,我们再无任何关系。” 我心中弥漫着一阵慌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好似随时都会因为一个细节而死无葬身之地。 “你说什么?再无任何关系?”我轻声重复她的话。 “反正你……时间也剩的不多了,我们本来就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她偏过头去站着,“好聚好散,留一点余地不好吗?” “……你之前说过要嫁我。”我眼睛有些酸,只得闭上眼,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微的颤抖。 轻欢沉默了许久,再开口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不嫁。” 话已说到了这里,我应该死心了。 可我怎能死心,我甚至觉得活了这一百余年,就是为了等她出现,她好不容易出现了,却连我最后的一点日子都不肯相伴身侧。命运弄人,一切都是命,这一切的纠纠缠缠都是早就注定的,分离也早就是注定的。 你不也早就知道她会走吗,南泱? “好了,我说了的,最后给你磕一个头,然后就离开。”轻欢仓促道,她退后两步,欲要屈膝下跪。 我两步从床上跨下来一把托住她,没让她跪下去,侧腹因为大幅度活动而隐隐作痛,此时也顾不得了。 “怎么?”她红着眼睛看我。 “轻欢,为什么两情相悦,还要这样互相折磨呢?”我的鼻腔越来越酸,眼角也变得滚烫。 她答道:“你活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这世上除了两情相悦,还有更多的身不由己吗?” 我看着她,她不再说话,只是咬着唇,似乎在极力隐忍着。 我垂下眼,感觉像是浸入了寒冬冰水中,胸口因为情绪的抽痛甚至比毒发的那种痛还要伤人。 也罢,到底什么是值得我执着的呢? 我闭上眼,轻轻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目光只是紧紧盯着地面。真是卑微,卑微到我自己的理智都在呵斥自己,你看看你,真是不要脸。 但我想把所有我能做的方法都试一试,我不想以后回想到这一天,会后悔没有尽全力挽留她。 “轻欢,我爱你,不论你以前是谁,将来是谁,不论你是否对我厌倦,是否还愿与我执手偕老,我都爱你。我此生,就只爱你,最爱你,除你以外,这世间我无一眷恋。” 她的表情我看不见,但她没有来扶我,我只看到她握得很紧很紧的拳头。 我继续慢慢说道:“我以前甚少对你说好听的情话,因为我太沉闷,太矜持,都是我不好。我很后悔,后悔还有许多没来得及做,我想为你好好做一顿家常饭,想和你一起过热热闹闹的节日,想牵着你的手走过大好河山,想整夜都被你揽在怀里入睡,每日每夜,日日夜夜,都与你待在一起,做什么都好,只要和你在一起。可我没有时间了,再也没有时间了。我只想你能守着我最后的这点日子,我不想……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冷冰冰的。” “如果我求你,你会不会收回你的决定?”我想,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了。 轻欢退后了一步,忽然轻笑了一声:“师父,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配当我师父吗?以前那个清清冷冷宛若神尊的南泱早就没有了,你不过是一个会沦陷在儿女私情里的凡人,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你既然不死心,我便叫你死心。” 我惊诧地抬头,她将手里一直握着的流玉举起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狠狠地砸到我面前的地面上。 一声异常清脆的玉碎之声炸开在这件小小房间,四分五裂的玉石碎块摔得四处崩飞,其中一块由地面弹起锋利地划向我的额头,随后额间便传来一阵刺痛,很快便有滚烫粘稠的血顺着我的眉毛流下来,落在我的眼睫处。 我自己的血制成的玉,最后还是伤了我自己,真是讽刺。 我再说不出话来,骨肉里都在生生流动着屈辱的血液。 “等过几年,你就会知道现在的你有多可笑了,南泱。”她还在逞强地说着折辱我的话。 何必呢,为了让我死心,真的什么都能做吗? 何必呢。 “告辞。”她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了。她的步伐很匆忙,好像很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我。 我再没说话,只是目送她离开。她离开后,我又有些不知所措了,只是愣愣地待在原地。所以,刚刚那算是最后一次见她了?我竟没来得及多看她两眼,我以前从未亲口说过我爱她,第一次说出来的时候居然也就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 我这个人啊,还能再迟钝点吗。 可她走了,我以后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她为什么会忍心走呢?我一直很相信她对我的爱,我终究还是自作多情了吗。 或许这本就是一段不可求的感情,我不过是自食其果。她说得对,一切俱都是报应。 可恨,哪怕是到了这一刻,我还在眷恋她,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眷恋她曾带给我的温暖。 我撑着地捂着侧腹缓缓站起来,慢慢走到桌前,拿起烛台,又慢慢蹲下去,将摔得支离破碎的流玉一小块一小块地捡起来放进掌心。额头上流的血已经让我睁不开右眼了,可我不太想去处理伤口。 可就算我不处理它,那个会心疼我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我摸着手里的流玉碎块,想起我曾经亲手在上面刻下的字。只可惜,这段缘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切温存,不过一场黄粱美梦。 我握紧了手里的碎块,把头埋进膝盖里。 第97章 南泱番外(五)麻衣如雪 窗外飞快地闪过繁华的楼阁,路边的行人都撑着伞匆匆忙忙地一闪而过,而马车下的青砖和楼阁上的白瓦都渐渐在视野里远去,在大雨中越来越模糊,模糊到我再也看不清它们的轮廓。但窗外的景色并不是我长久出神的缘由,我只是觉得空荡荡的,迫切地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这些空荡。 心里压抑着很难受,明明没有患心疾,胸口却总是闷痛。古人说情之一字最为伤人,我以前心态清高,不屑于这种说法,而如今……实为可笑。 但我并没有忘记,之前轻欢问我:“师父,你会不会恨我,恨我毁了你的道?”我当时笃定地回答:“世人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现于我来说,万物皆不如你,我修道何用?” 即使到现在,我还是这样认为。纵然从喜欢上她开始,到现如今为止,这段感情中有诸多遗憾,但我并不后悔,以后也绝不后悔。 我低下头看手里一直攥着的流玉,我花了些时间把它又拼了回来,但是它摔得太碎了,很多边边角角的小碎块都是残缺的,上面刻的字也显得斑斑驳驳。 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当初的愿望越是美好,现在的事实就越是残忍。 “师父,你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了。”马车里另一边坐着的子趁担忧地开口道,“自从轻欢走了以后,你就一直不说话,整日整日地发呆,你……” “咳咳。”坐在我对面的容怀忽然轻咳两声,打断了子趁的话。 子趁却又扭了个头面向他身边的君桥,颇为担心道:“谷主,你说我师父会不会是得了老年痴呆啊?毕竟一把年纪了,遭受这样的打击……” “师兄!”云棠皱着眉再次打断他。 我抬眼看向子趁,眯了眯眼睛,还是没说话。 “边公子,我不知道。”君桥很有礼教答道,顿了顿,又有意地扯开话题:“说起来,还要多谢你们肯带我上北罚山,我现在势力尽失,完完全全是个拖油瓶,真是麻烦你们了。” 容怀脸上带着温润儒雅的笑,温和回道:“君谷主哪里的话,无论如何,你才是乱花谷真正的掌门,我相信有朝一日你一定能东山再起的。” “借容怀尊主吉言。”君桥偏了偏眼珠看看我,“……南泱,这回不知还可否如上次一般,借宿在你的荣枯阁?我在北罚可不认识其他人。” 我浅浅地点点头。 “那真是叨扰了。”她朝我微微一颔首。 “谷主不必客气,我和师兄有时不在荣枯阁,有你陪着师父下下棋喝喝茶什么的,我们也好放心些。”云棠道。 子趁接过话:“就是啊,你说要是没人看着,师父要是寻短见怎么办?都一把年纪了,也折腾不起不是……” “啧。” “嘶……” “咳。” 车厢内几个人都瞪向他。 “子趁,”我看着他,淡淡开口道,“不用说这些话来缓和我的心情,我知道你是故意说的。我没事,不会寻短见,更不会……老年痴呆。” “哈哈哈。”子趁故意笑得很大声,但无人应和,又尴尬地顿住,目光中闪着一丝不属于他的悲伤。许久,他低下头叹口气:“师父,我们都很担心你。” “师父,师兄他不会说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云棠忙道,“没关系的,除了师妹,你还有我们,我和师兄绝对不会和你断绝关系的。” “云棠,你多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边子趁咕哝道。 我没再开口,低着头看了会儿手里裂痕散布的流玉,然后抬手摸了摸额头上覆着伤口的纱布,心里依旧阴沉沉地难受。 . 几天后我们到了北罚。回了北罚后,周围又是那熟悉的漫山白雪,也是奇怪,不论中原是艳阳高照还是阴雨连绵,北罚这边永远都是白雪压山的。也只有亲自回来了,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已经离开北罚这么长时间了。 上次在北罚时,还有她一直陪着…… 我摇摇头,怎么做什么都会想到她呢?思绪好像完全不受控制一样。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到了北罚山门处。远远的我们看见,山门那里聚了一堆人,好像是一群白衣的北罚弟子围着一个什么东西争论不休。容怀从窗口看过去,啧了两声:“山门这里是怎么了……” 马车行到了跟前,被那一大堆人堵得不得不停下。容怀道:“我下车去看看,你们先别急。” 我也起身想要跟他走出去。子趁惊诧道:“师父,你做什么去?” “马车里坐久了,由山门步行回荣枯阁亦可。” “哦……” 跟着容怀走近那堆人,其中两个弟子不经意看到我们,连忙抱拳鞠躬:“容怀尊上,南泱尊上,你们回来了。” 其他弟子听见他俩的话,忙回头看向我们,也恭恭敬敬地抱拳:“拜见二位尊上。” 容怀严肃问道:“不好好守着山门,聚成一堆成何体统?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弟子答道:“回禀尊上,这有一个山野村民,牵着一头牛非要进北罚,北罚除本门弟子外都是不可随意进出的,我们就……” 我看向人堆里,果然有个长相粗犷的中年人拉着一头牛,操着一口方言打断了那个弟子:“你们可别给老子不讲理,这牛明明是你们的人要我牵过来的,从中原千里迢迢过来,就他娘的一头破牛,要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鬼他娘的才给你牵!好嘛,到了大门了又不叫我进,你们又不收,难道还叫老子再牵回去不成!” “胡说八道!我们北罚乃修道重地,怎会要你一头牛!”那个弟子厉声喝道。 “休得无礼。”容怀压低了声音看着那个弟子,转而又放柔了声音朝那老汉道:“是谁让你牵过来的?” “一个年轻的女娃娃!”老汉没好气回道。 我抿着唇,顿了顿,问他:“这头牛……能挤奶吗?” “可不废话!要不我现在给你挤一桶你瞅瞅?” “师兄,”我看向那头牛沉声道,“这是我的牛,我牵回去罢。” “南泱?”容怀惊讶地挑挑眉。 我不作声,径自上前,拉过栓牛的绳索,牵着它慢慢走出人群。身后众多弟子都哑口无言,只是愣愣地看着我离开。 “且散了去,守好山门,休要懈怠。”容怀向他们吩咐道。 容怀没有跟上来,他回了马车,不知道与其他人都说了什么,马车很快在我身边行驶过去。只留我一个人牵着一头牛独自走在回荣枯阁的路上。 我停下来,仔细看向这头牛,牛也瞪大了眼睛回望着我。我的目光仔仔细细在它身上探寻一遍,想要在它的套索或者挂饰里找到什么书信一类的东西,但没有。就这么一头牛,其他什么都没有。 我摸了摸它的牛角,眼睛酸涩不已,低头揉了揉眼睛。 我喃喃自语着:“你果然是骗我的。小兔崽子。” 牛喷了喷鼻子,哞了一声,用角轻轻拱了一下我的胳膊。 “你这个骗子。”我继续看着牛自言自语,“讨厌鬼。” “你的脑子绝对是被牛给踢了,”我的喉头酸酸的,“要么就是被驴踢了,你这小兔崽子。” 牛又低低地哞了一声,低下头用脑门抵上了我的胳膊。 我感觉到眼泪从眼角流下,飞快地滑过侧脸,我忍不住捂住嘴低声哭起来:“……可我好想你这个小兔崽子,我真的好想你,我好想你……” “我都要死了,你怎么就不能陪陪我呢,你真的不喜欢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我永远都不原谅你,轻欢,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你……” 我把脸埋入手掌,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第98章 妙善斜靠在客栈外不远处的茶棚柱子上,漫不经心地抠着手指头,她的目光偶尔看看手,偶尔又瞥一眼客栈大门,长叹一口气。 “小祖宗哟,都这么些天了你啥时候才出来啊。”妙善不禁嘀咕道。 “咳咳。”身后忽然传来两声很刻意的干咳,似乎故意要引起她的注意。 “什么人啊?”妙善懒懒地开口,也不回头,继续抠手指。 “你说呢?” 妙善一听见那低沉而熟悉的音色,立刻收敛起来连忙转过身一抱拳:“主上,属下该死。” 男子脸上戴着一层黑纱覆面,身量欣长挺拔,双手背在身后习惯性地将左手放到右手掌心内。他少有显露的眉眼清俊雅致,长长的黑发没有束冠,随意地披在身后,发尾用一枚鹰羽形状的环扣绑了一下,显得十分的风度翩翩。 “无碍,这边坐下。”男子行至一方木桌边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妙善心里哀叹一声,只得慢慢走过去,小心坐下。 “这回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没有任何纰漏,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男子往茶杯里倒了一杯热茶,端起来后才发觉自己脸上戴着面纱,又放了下去,“除了这一件。我吩咐过你把轻欢好好留在闻惊雷身边,她怎么又折返回来了?” “禀告主上,她不会停留太久的,马上就回焚天门。”妙善忙道。 男子点点头,目光落在茶杯上许久,还是把它端起来,撩开一点面纱呷了一口茶。面纱角下隐隐约约露出的一点下巴线条精致,宛如美玉。 他喝过茶后,喉咙里似是叹了一声,又道:“这些年我以为闻惊雷能够撑起整个焚天门,尽快地入侵中原与皇家和乱花北罚挑起争端,时机早已成熟,我当年还为他……可他就是执着于寻找他的女儿。现在我把他的女儿放回他身边,他也应该有足够的心思来对付他们了。乱花,北罚都是一方霸主,打起来的话中原和北疆的一些周边门派也一定会掺和进来,到时候,可有戏看了。” “主上,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我们是不是可以……”妙善咬咬唇,“轻欢她在大局中并不重要,过多地利用是不是……” “你在可怜她?”男子轻笑一声,摇摇头,“谁说她无关紧要了,她可是我重要的棋子。十四年前,若不是我将她从墓穴中抱出来,又把她带到北罚山下创造机会,南泱怎会收她为徒?日后焚天与北罚的微妙关系,还是得靠她。况且当年因为三剑天谴阵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你以为她会活得久吗?她活不久了,而且必须死,只有她死了,闻惊雷和南泱才能打起来啊,这个江湖,才会真正得被搅成一锅粥。你说对不对?” “可……”妙善不忍心地闭上眼。 “妙善,我一直以来都很信任你,因为你无牵无挂,不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扰了心思。不要叫我失去这份信任。”男子冷笑一声,又端起茶杯撩开黑纱喝了一口茶,“我要回去了,闻惊雷那边就交给你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是……主上。”妙善站起身,朝他弯腰抱拳。 男子站起身,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缓缓踱步到妙善身边,看着她惶恐地又低了低头,不禁轻笑:“我有这么可怕?” “……”妙善咬咬牙,感觉脑门上都冒冷汗。 “可是他们都说我‘君子如风’。”男子嘲讽地笑笑,“世人太过愚蠢,只相信他们表面看到的。你不也一样吗,妙善?” 妙善道:“不敢。” 男子的眉眼弯了弯,哼出一声笑,转身撑起一柄伞,走向大雨中。 他握着水曲柳木伞柄的左手不自然地曲着,仔细看过去,原是那左手缺了一根小指。 . 妙善看着男子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雨中,才长舒一口气在凳子上一屁股坐下来,摸一把头上的汗。这个人平时也真是会装,看着是个翩翩君子,要不是她亲眼见过他的诸多手段,怕是也要被他那副表象骗过去。 “她可怜,我可怜,你不也是可怜的吗,切……”妙善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翻了个白眼,翻起一个倒扣的茶杯,倒了一杯茶咕咚咚一饮而尽,以此来补充刚刚吓出的一身冷汗。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妙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忙转身去看,果然是轻欢从客栈里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 她放下茶杯迅速起身走向轻欢,伞也没顾上打,连忙一把扶住面色异常苍白的她:“小少主,你……” 轻欢眼睛通红,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一把抓住妙善的衣襟,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说道:“她刚刚求我,她刚刚,跪下来求我。” “啊……?” “那是我师父啊!她是我师父啊!我怎么狠下心的?我简直是个混蛋……”轻欢的语气已经有些神经质了,她揪着妙善衣领的手紧得骨节突出,“你杀了我吧,我已经离开她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妙善,你杀了我吧!” “小少主,你胡说什么!怎可就这样求死?”妙善看着轻欢这幅鬼样子,简直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求我!!她给我跪下来了!师父……师父……我们不会有任何未来了,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以后日日夜夜再无可能见到她,我还活着做什么啊!”轻欢像是发疯了一样,眼睛里全是血丝,每一句话都喊的撕心裂肺。 妙善抓起她的衣襟,扬起手毫不留情地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啪——” 轻欢被扇得直接跌坐在地上,地上肮脏的雨水溅了她满身都是,连脸蛋上也都是泥水。 “你还知道你是谁吗!你这辈子就为了她活吗?你是堂堂焚天门的少主,还有没有点尊严!”妙善蹲下去又拎起轻欢的衣领,“我最不屑的,就是你这种把感情当饭吃的人,她不过是一个人而已,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你就非她不可?” 轻欢死死地盯着妙善的眼睛,坚决地说:“我这辈子,最有意义的事就是为她而活。” 妙善看着轻欢坚定到决绝的目光,沉默着,长久不说话。 “你不会懂的,”轻欢的声音忽然压低,嗓音空悠悠的,“我与她一起生活十几年了,在我仅存不多的记忆力,爱她就占了一大半。没有她,我以后为谁活呢?” “小少主,我都活了二十七年了,自以为看过这世上许许多多的凡尘俗事,多少也通彻了一些事理。但是这些事理,放在你身上就全部行不通。”妙善无奈地苦笑,把轻欢从雨地里拉起来,“但不论如何,命不可违,亦不可逆,你们这辈子注定是不能有结果的。我们走吧,你别忘了,你是有家要回的人。” 轻欢低下头,任由妙善把她抱进怀里,安抚般地拍着她的背。 她忽然笑了一声,在妙善耳边喃喃道:“你说,有父亲的地方是家,那有妻子的地方,是不是也是家?” 第99章 “我不知道,但是,南泱那里,绝不会是你的归宿。”妙善面无表情地放开轻欢,扶着她的肩带着她向前走,“不过,门主给了你十天,你却没有用完。我还以为你会一直陪着她。” “我知道,”轻欢偏着头看妙善,情绪好似已平复了许多,声音带着点沙哑,“有什么关系?呆的久了,我就更不想走了。” “……你啊,你啊,真不知你怎么想的。一边对你师父那么好,一边又非要让她死心。”妙善叹口气。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可能脑子被驴踢了。”轻欢自嘲地笑了笑。 “好了,我们快点和门主一起回焚天门,尽快给你解蛊。小少主,别光顾着情爱,你是少主,焚天门都是你的,你应该尽快帮助你父亲完成他的大业。”妙善顿住,想到主上所说的话,这丫头也是活不久的啊,也真是命苦。 “妙善,我是不是很可怜,我所追求的,我所偏爱的,没有一样可以抓在手里。” “世人皆是如此,若想要的都能抓在手里,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意思了。”妙善拍拍轻欢的肩头,“只要你还活着,她还活着,你们之间就能延展出无限的可能,何必这么绝望呢?走吧,大事要紧。” “……”轻欢最后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客栈,咬着唇垂下眼。她推开妙善的手,面对着客栈撩起衣角“扑通”一声跪在了雨水里,俯下身去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妙善看着她,叹口气。 . 闻惊雷搁下了手头所有的事,决定先亲自送轻欢回去,安顿好门中事宜后再安排下一步计划。从这里去往东海须得五天路程,他便买了一顶宽敞的马车,和轻欢、妙善一起上路。 “门主,外面雨小了很多。”妙善看着窗外颇有兴致,“不日就将到达东海,那边应该是晴天。” “东海风光绝好,天朗气清,是个好地方。”闻惊雷心情挺不错,目光柔和地放在轻欢身上,“雨落,你在北罚那常年下雪的鬼地方待了这么些年,一定会喜欢东海的。你这性子的人,就该待在天气晴朗的东海。” “嗯。”轻欢点点头,表情淡淡的。 “小少主,开心点,你看。”妙善从腰后掏出一个小小的竹篓,从里面拈出一个长尾蝎子,蝎子的壳黑亮亮的。她把蝎子放到轻欢肩头:“这是我养的儿子,帅不帅?” 轻欢低头看见那个冲她摆着尾巴的蝎子,瞬间就僵住了,一动不能动:“妙善……拿走,我不喜欢这种……” “儿子,和这个姐姐打个招呼。”妙善笑道,那只黑蝎子沿着轻欢的肩往上又爬了几步,两个钳子屁颠屁颠地扬了扬,“小少主,你看它帅不帅?” “帅……帅……”轻欢看着那两个在她脸侧危险地晃来晃去的钳子,闭上眼简直不敢再看,但她手脚僵硬,完全动弹不得。她其实很怕这种奇怪的虫子。 “那是,它主人都这么漂亮,它能不帅吗?”妙善笑嘻嘻地把黑蝎子拿了下来,放在掌心里宝贝地摸来摸去。 轻欢心里不禁暗骂一句,破蝎子有什么帅不帅的。 “妙善,别总逗雨落。”闻惊雷脸上也带着一点笑。 “我这不是想让小少主开心一点吗?”妙善看着轻欢,“门主你看,小少主都笑了呢。” 轻欢瞪了瞪眼睛,笑个鬼,睁眼说瞎话。 “以后回了焚天门,你就好好陪着雨落吧。”闻惊雷又看向轻欢,面容和蔼,“雨落,等回去了,我抽空带你去海边钓鱼,或是下海潜行。焚天门所有的弟子,都可以陪你玩,有意思的事情很多,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谢谢爹。”轻欢轻声道。 “你还要熟悉门中一切事务,过阵子就来帮我打理焚天门吧。”闻惊雷摸着右手食指上戴着的青色宝石戒指,“焚天门中分为两大部分,左烈火旗和右极光旗。烈火旗主要负责管理大批弟子,这些弟子都是和其他门派对抗的主体攻击力量,烈火旗下有三万人,实力与皇族精兵相当。而极光旗负责潜行,在暗中潜入中原,打散人数分别安插进各个门派,日后也是我们与北罚乱花对抗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不过我听说乱花最近易主,谷中也很乱,本打算这回趁机先攻了乱花,但……你比较重要,我们还是回去从长计议。” 闻惊雷把食指上的青石戒指摘下来,递给轻欢:“这是焚天门门主的象征,有它就可以调遣烈火旗和极光旗下所有人,你拿着。以后有什么需要,自己去调遣就好。” 轻欢接过那个顶大的青石戒指,沉默许久,才抬眼看向闻惊雷:“我以前是北罚的弟子,也没有和你相处很久,你不怕我拿着它毁了焚天门吗?” 闻惊雷笑了笑,枯瘦的手指探出去,摸了一下轻欢的鬓发:“你是我的女儿,我的亲生女儿。我相信你。” “谢谢。” 妙善猛地搂住轻欢的脖子,凑近她耳边勾引一般吹了一口气,笑呵呵的:“恭喜小少主咯,日后我还得巴结你。” 轻欢面无表情地按住妙善的脸,一把推开。 “嘶……你就不能对我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小心点。”妙善皱着眉捂住自己的脸。 马车忽然减慢速度,马儿嘶鸣一声,马车应声停下。随即一个男子跳上马车,打开车厢的门朝闻惊雷抱拳一拜:“参见门主。” “何事?”闻惊雷皱眉。 “门主要我们抓的人已经够了,是不是……” “咳咳。”闻惊雷干咳两声,看了轻欢一眼,又道:“运回焚天门,我再做处理。” “我们可能会先门主一步到达,是否需要提前帮门主处理好他们?” “也好,处理干净点。” “是。” 轻欢不禁疑惑问道:“什么事?” “雨落,这不关你的事,”闻惊雷朝轻欢摇摇头,“你想吃些什么?我让他们提前备好。” “……不必。”轻欢闷声到。 闻惊雷朝那男子吩咐道:“提前把东海所有的好玩的好吃的准备着,再把主岛旁边的那座岛整个收拾出来,给小少主备用。” “小少主……”男子惊讶地挑挑眉,忙朝轻欢一拜:“属下该死,不知小少主已找到。” “你先退下吧。” “是,门主。”男子利落地退出了车厢,仔细地关好车门。 妙善只是若有所思地摸着手里的长尾蝎子,一言不发。 第100章 过了水阀天堑后便是焚天门在东海的地盘,临近大海的地方风光秀丽,四季常春,什么时候登高望远都是一片翠绿嫩红。 焚天门的地域是天下占地最辽阔的门派,繁多的大小岛屿星罗棋布地分布在碧蓝的大海上,从装潢奢华庞大的码头开始,每一个岛旁边都停靠着无数船只,弯弯曲曲的水路像迷宫一样绕花人眼。这种地势极难攻克,不像乱花谷,若是外敌入侵,只要四方机关绳梯被堵,所有人都会被困在谷中;焚天门傍靠大海,退路千千万万,更何况前有水阀天堑。这也就是焚天门能在这里发展迅猛的缘由,根本无人敢来讨伐。 轻欢从未见过这样壮阔的景象,一眼望去,满眼尽是大船和船下蔚蓝的海水,漫无边际。她呆呆地看了眼华丽码头边上立着的一块巨大石碑,石碑由上自下书着两个狂草: 焚天。 “妙善,到底从哪里到哪里是焚天门?”轻欢问道。 妙善啧啧两声:“这可没有界限,反正海上区域只有焚天门一个门派,你想它有多大就有多大。建了楼阁的岛屿有三十余座,其他的也开垦种了作物,或者饲养马匹之类的,未开垦的不计其数。你若是有兴趣,随便坐着船到处逛逛,我都陪着你。” “你不用做其他事?” “门主吩咐我照顾好你就行了,求之不得啊。”妙善笑了笑,眯着眼睛迎着海风深呼吸一口,“反正陪着你就不用到处跑去执行任务了,难得落个清闲。” 闻惊雷在码头朝这边石碑前的轻欢招了招手:“雨落,过来,我带你去主岛。” “走吧,尽快安顿下来,门主也好安心做大事。”妙善推着轻欢的肩走向码头口。 “……你好像总希望他尽快去入侵中原。”轻欢轻声道。 妙善偏了偏头,笑道:“一统江湖不好吗?以后你就坐享其成,且不说整个江湖了,你看看你眼前这些,都是属于你的。北罚能给你这些吗?你师父能让几万人都对你俯首称臣吗?小少主,世人都爱权力不是没有理由的,那些对权力嗤之以鼻的人都没有享受过这等至高地位,所以他们不懂这滋味。” 轻欢看向眼前庞大的船群和数以万计在码头、船只、岛屿上行走的焚天弟子,不禁咽了口唾沫。 “来,雨落。”闻惊雷朝轻欢伸出手,轻欢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进闻惊雷的掌心里。 闻惊雷不禁笑了笑,拉着轻欢上了码头停靠的大船,妙善紧跟在后。 上了船后,木船缓缓离开码头。三人行至第四层甲板上,闻惊雷一直和轻欢说着话。不久后,有两个男子上到甲板,看了轻欢一眼,上前和闻惊雷耳语一番。 闻惊雷脸色忽变:“阿风和阿起呢?他们都搞不定吗?” 一个男子沉重地摇摇头。 “下去吧。”闻惊雷沉吟片刻,对妙善道:“你先带少主去她的住所,换身衣服,然后陪她到处玩玩,我这边有些事。晚一点我叫你带她过来你再带她来主岛。” “是,门主。”妙善顺从地一抱拳,拉了一下轻欢的胳膊,“小少主,跟我先下船吧。” “等等,”轻欢看向闻惊雷,“我已经来焚天门了,什么时候毁掉我师父的母蛊呢?” 闻惊雷不悦地皱眉:“今日忙,改日吧。” “你答应过我的,怎可言而无信?” “雨落,你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她是你的仇人……” “我也中了黄泉蛊。”轻欢轻笑一声。 “什么?!” “和我师父身上那只隶属同只母蛊,她若死,我一定也会死。” 闻惊雷瞪大眼睛看轻欢,愤愤地一挥衣袖,欲言又止。半晌,才闷哼一声:“不过一个没有血缘的外人,你……也罢,这回便饶了她。雨落,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亲手杀了她的。” “我不会。” “你再说一遍。”闻惊雷压低了声音。 轻欢笑了笑,看着闻惊雷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宁愿背上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骂名,宁愿天下所有人都指责我,唾弃我,我也绝不允许你伤她一分一毫。” 闻惊雷怒极反笑:“好,很好。你且看着,我说过的话,总有一天会成为事实。” 妙善忙拉住轻欢:“好了,小少主,我们先走吧。” “……”轻欢咬着牙,用力地看闻惊雷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闻惊雷重重地“哼”一声,气得背过去看大海。 妙善追上轻欢的脚步,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小少主,你何必和门主呛起来呢?你也知道他有多恨北罚,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在他面前维护你师父……” “你住口!”轻欢喝道,“不许在我面前提师父。” “唉……”妙善无奈地摇摇头,南泱简直就是轻欢的逆鳞,平时看着那么温顺的一个人,只要提起南泱她就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毛全炸起来了。 . 待轻欢和妙善从半路下了船后,闻惊雷独自乘船到达主岛。远远的就看见阿风站在大门口等候他。 “门主,他们恢复了四成功力,我们没有控制住,让他们从地牢里跑出来了!”阿风急得一头全是汗。 “人呢?已经跑了?”闻惊雷怒道。 “没有,暂且被阿起困在了主殿内,人数太多,我们没法控制。幸好门主回来了,不然……” 闻惊雷抬手示意:“先别说这个了,他们能活动的有几个人?” “四个,全是顶尖的高手。” “一群废物!”闻惊雷冷冷哼一声,“取剑来。” “门主,在这里。”阿风忙拿出一把剑,双手捧着呈给他。这把剑通体光泽鲜亮,材质上上乘,剑刃和剑柄处的雕工细致漂亮,实为江湖上不可多得的好剑。 正是当年容怀落在焚天门的那一把。 闻惊雷拿起长剑,提剑进入大殿内。 殿内一片混乱,许多人零零散散地到处都站着,左边房梁上好似蹲着一个人,下面围了一圈拎着兵器高度紧张的焚天弟子,而右边的空地上阿起和另外几个人将三个男人牢牢钳制住,周围还有一些人畏畏缩缩,想上又不敢上前。 房梁上的男人捂着胸口,很虚弱地跪着,看见闻惊雷进来后大声吼道:“无耻卑鄙的小人!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勾当?我真是蠢,竟然还着了你的道!” “死到临头了还不忘过过嘴瘾,杂碎。”闻惊雷冷笑一声,施起轻功一下跃上房梁,一把卡住那男人的喉咙,“你既想早死,也不用急。马上就把你洗洗干净,一会儿第一个就吃你。” “唔……”男子被他掐得面色青紫,“你如此罔顾天道……迟早……迟早会遭报应的……” “报应?若老天真是有眼,为何该死的人还是没有遭到报应?”闻惊雷笑着,凑近了男子嗅了两下,“不错,真不错,中了迷药还能硬撑着反抗,你的内力当真是精纯。吃了你的血肉,我的功力又可以得到一个层次的提升,哈哈哈哈。” “闻惊雷,你靠这样违反天道的方法修炼武功……你真不怕……”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闻惊雷将剑刃抵上男子的脖颈侧,脸上带着疯狂的笑狠狠扎入了他的血管中。 瞬间飚出的滚烫鲜血溅了他一脸,他把断了气的男子扔下房梁,用大拇指揩了一点脸上的血伸出舌尖舔了舔,面部笑得几乎扭曲。 第101章 妙善带着轻欢去了她的寝宫,安排侍女给她沐浴更衣。 轻欢沐浴后回到卧房,床上放着一整套精美漂亮的黑色衣袍。她看着那套衣服发了会儿呆,她还从未穿过黑色的衣服,以前都染了北罚的习性,习惯穿浅色。 轻欢舒出一口气,只得将那套衣服仔细穿上,周围绕了好几个小侍女给她打点整理,好一阵子才穿戴完全。 木门被咚咚咚敲了几下,妙善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小少主,你穿好没有?” “就好了。”轻欢看了一眼镜子,自己身上一袭都要拖地的黑袍子大气雍容,头发也都放了下来披散着,只在发尾极为细致地编了辫子。若不是眉间那点朱砂痣,她整个人都完完全全是黑白色的。 她看向之前换下的月白色衣服,衣服里有那个闻惊雷给她的青石戒指,还有她悄悄拿回来的那个锦囊。 轻欢走过去,把青石戒指戴在了自己的右手食指上,又拿起锦囊看了看,想要拆开再看看师父写的字。 “小少主!你真的好慢啊你。”妙善不耐烦的声音又开始催促。 “来了。”轻欢叹口气,到底还是没有拆开它,随便打开一个抽屉放了进去。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妙善看见走出来的轻欢目光一亮:“哟,换身衣服就是不一样啊,看起来成熟了好多,总算是有点少主的样子了。” “你急着做什么去?” “一起去钓鱼啊,现在天色还早,也方便一些。走吧,船都在门口停好了。”妙善笑着拉住轻欢的胳膊,“不过说起来,你收拾得真的好慢。你知道一般丈夫和妻子出去逛街,妻子都要在家里打扮老半天然后丈夫一直等着吗?我感觉我就是……” “咳咳,走吧,别废话了。”轻欢皱着眉。 “你不得了了,还会摆少主架子了,小美人。”妙善笑呵呵道。 “妙善,天底下怎么就没个人收了你这个狐狸精?”轻欢无奈道。 妙善看着轻欢,勾上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不是等你收吗。” “没事去勾引别人,别招惹我。” “唉,焚天门中有点姿色的男男女女都已经被我勾搭个遍了,好不容易进来一个你这等美色的,你就受着吧。”妙善弹了一下轻欢的脑门。 轻欢撇撇嘴,把胳膊从妙善手里抽出来,快步和她拉开距离。 “啧,好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没有再想起她了不是。”妙善笑着看轻欢的背影轻声自言自语。 两个人乘着船去到一个专门用来钓鱼消遣的小岛,棚子都已搭好。就坐后,轻欢开始看着自己手里的鱼竿发呆,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钓鱼本来其实就是一件很乏味的事,或许南泱会比较喜欢这种一坐一整天的活动。 “小少主,和我聊聊天吧。”妙善眯着眼睛看水面反射的阳光,声音轻轻的。 “……聊什么?”轻欢咕哝着。 “你才十七岁,怎么看起来比我这个二十七岁的还要老成?” “那不然怎样不老成?叫你‘大妈’来突显我的年轻么?” 妙善无奈地嗤笑一声:“小少主啊,你和谁学得这么毒舌?” “跟你咯。”轻欢看向妙善,不禁浅笑了一下。 “换个话题,”妙善撑起下巴,向水面挑挑眉,“你知道怎么尽快地钓到鱼吗?” “我没钓过。” 妙善抓了一把鱼饵撒向钓线周围,指着水面道:“你看,水里有小虾海藻那么多的食物,鱼怎么会看见你这小小鱼饵呢?所以我们得多在周围撒一些,目标就大了,它们就会来吃。” 轻欢想了想,说:“可是这么多鱼饵,连着鱼钩的就那么一个。如果鱼只吃没有钩子的鱼饵怎么办呢?” “这里有许多鱼饵,就会引来一小群的鱼,这群鱼在吃鱼饵时,其他路过的鱼看见了就也会过来凑凑热闹。吃过的鱼还想吃更多,没吃到的鱼不甘心白跑一趟,然后过来的鱼就会越来越多,总有一条会咬住钩子。”妙善笑道,“钓鱼是这样,很多事情也都是这样。” “哦……”轻欢又懒懒地看向水面,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水面上的鱼饵一个一个地被冒出头的鱼吃掉,可她们的两个竿子就是纹丝不动。 “我刚刚还觉得你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你的形象在我心里已经高大起来了,”轻欢摇摇头,“直到鱼饵都被吃完了还是什么都没钓到。” “切,这片海里的鱼都要成精了。况且天气这么热,我才不想钓鱼。”妙善把鱼竿一扔,兀自站起身来,开始迅速脱衣服。 轻欢被吓了一跳,忙道:“你你,你做什么?” 妙善脱到身上只剩贴身衣物不能再脱了才停住,她的身材凹凸有致,线条迷人漂亮,该丰满的地方圆润挺翘,该紧致的地方一丝赘肉都没有。南泱虽然也有胸屁股也翘,但和妙善比起来就…… 妙善擦了一把头上热出来的汗,“扑通”一声跳入了她们脚下的大海。 妙善笑嘻嘻地在海里游来游去,故意打出很大的水花,让水花溅到轻欢那边。 “啧……我的鱼都被你吓跑了。”轻欢只得把钓竿收起来,看来今天想要钓鱼是不太可能了。 “水里多凉快啊,下来玩玩吧。” “不要。” “下来吧下来吧。” “……不要。” “你再说一遍不要试试看?” “不要。” 妙善哼笑一声,游到岸边上了岸,浑身湿哒哒的就走向轻欢,趁她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二话不说就开始强制地脱她的衣服。 三两下轻欢身上的衣服就被扯得乱七八糟,她面色慌张:“妙善!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你还想……” “强抢民女?”妙善一边妩媚地笑着一边扒轻欢的衣服,“好主意啊,小美人就让我劫个色吧。” “你……”轻欢急得脸蛋都红了,但妙善速度很快,几下就把她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扔到一边,然后抓着她不由分说地就扔到水里去了。 随着一声巨大的水花声音,轻欢猛地沉入水里。她十分慌张地扑棱起来,在水里困难地睁开眼睛四处看。慌乱中,水底有一座明显是人工的牢房一样的建筑匆忙划过,还未来得及细看,她就感觉到后领被人用力抓起来,让她的头露出水面。 “咳咳咳,咳咳……”轻欢咳出几大口水,忙抓住了身后的妙善。 “小少主,你太弱了,竟然不会水?” “我前十几年都在北罚呆着你说我会不会水!”轻欢捏着鼻子把塞在里面的水咳出来。 “没事,来了东海,你早晚都是要会的。”妙善笑着帮轻欢拍拍后背,帮她顺气。 “我刚刚在水下看见了一个地方,那是哪里?” “水下?哪个方向啊?” 轻欢指向东边:“就是那边。” 妙善顺着她指的看过去,神色顿住,半晌,才道:“那里啊,与你无关的,你不用知道。” “我是少主,有什么不能知道的?”轻欢看到妙善的表情后便更加想要了解那个地方。 “一个寻常的水牢罢了,关押一些犯了错的弟子,血腥气很重,所以你不要跑到那里去。” “我命你,带我去。”轻欢伸出食指,露出那个顶大的青石戒指。 第102章 妙善歪着头笑了笑,松开轻欢的领子,轻欢又开始下沉,她慌忙地扑腾起大片大片水花,猛呛了几口水:“妙善!……” “你命令不了我的,小少主。我只听命于门主。”妙善又把她拎起来,轻欢慌乱中抱住了妙善,疯狂地咳起来。 “说了你不要去,你就不能去,不然,你会后悔的。”妙善抱着轻欢游向岸边,搂着她上了岸,“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去主岛见门主吧。” “你好放肆,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少主?”轻欢咳出最后一口水,面色已经十分苍白。 “你……最好对我客气点,”妙善凑近了轻欢,探出舌尖舔了舔她的耳廓,又吹了口温热潮湿的气,让轻欢浑身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不怕我对你下蛊吗,嗯?” “妙善,你才是披了一层伪善的皮,”轻欢一把推开她,捡起岸上的黑袍子穿起来,“你和他一样,脑子都有毛病。” “别急,和我们呆久了,你的脑子也很快会有毛病了。”妙善眯着狐狸眼笑起来。 轻欢草草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 . 等她们收拾一番到了主岛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闻惊雷摆好了一桌丰盛的佳肴候着轻欢,他看起来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上午的不愉快好似一扫而光,只忙着招呼轻欢落座。 “来,雨落,都是我吩咐他们做的好吃的,来尝尝。” “……”轻欢皱着眉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件大殿里一直缭绕着一股血腥味。 “今天玩得还好吗?喜欢这里吗?”闻惊雷笑着问道。 “喝了不少水。”轻欢瞥一眼站在一边的妙善。 “我下午已经和烈火旗与极光旗的堂主提起过你了,不日这焚天门上上下下都会知道你。但他们知道你还不够,难免有人不服你,你在焚天门的地位还是不够扎实。所以计划有些变动,我知道你才回东海,也需要休养一段时间。这样吧,你也应该知道,乱花谷内现在乱得很,我早已准备好去攻打乱花谷。过半个月,我便将烈火旗交付给你,你带着他们去把乱花谷占下来。此后乱花谷便送给你,你怎样处理都可以。” 轻欢蹙了蹙眉,问道:“乱花谷的谷主现在何处?” “君桥啊,探子回报,她跟南泱他们回北罚了。不过一个失了势的丫头片子,不足挂齿。” “她……跟师父回北罚了……”轻欢目光呆住,喃喃自语。 “提到南泱,你不是一直想救她?”闻惊雷摸出一把古朴的青铜钥匙扔给旁边的妙善,“去,把南泱和少主的母蛊取来。” 妙善忙接过钥匙离开。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个罐子过来,闻惊雷接过罐子,从里面用双指拈出一个拇指长的黑色蛊虫,当着轻欢的面使力将它瞬间捏死,虫子肚腹里的汁液顺着他的手指不停往下流。 “安心了?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你也安下心来好好帮我打理焚天门。这样的话到我百年之后,也好放心把焚天门交给你。”闻惊雷把死了的蛊虫扔到一边,阿起递给他一张帕子,他接过来慢慢把手擦干净。 轻欢看向妙善,妙善朝她点点头,她才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 用过饭后,妙善把轻欢送回寝宫,自己也离开了。 轻欢坐在床上出了会儿神,猛地想起上午把那个锦囊随手放在了抽屉里,忙找到那个抽屉将锦囊拿出来,十分珍稀地拿在手里抚摸。 门口忽然有个侍女敲了敲门:“少主?” 轻欢叹口气,把锦囊放到枕头底下:“进。” 那个侍女手里抱着一个长长的木匣子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道:“这是门主吩咐拿过来给少主的。” 轻欢疑惑地站起来走向那个长木匣子,摸了摸它的表面,匣子面上雕刻内凹的花纹填积了许多灰尘,看起来闲置了许多年,擦都擦不干净。她打开铜扣,拉开了木匣。 匣子里躺着一幅画卷,她把画卷小心拿出来,放在桌上缓缓摊开。 这是一幅美人图,画里是一位容貌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身穿富贵的淡黄长衣,正在一簇长势甚好的牡丹丛前拈花而笑。美人身量娇好柔美,眉眼情长,发髻如云,细长眉间有一点鲜红朱砂,像刺开的一滴鲜血,灼灼映华。画的右侧题了一句诗: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后有一行小字:壬午年七月十八于天隼教西苑作。 “……”轻欢眯起眼睛,面色复杂,戴着青石戒指的手指缓缓抚过画上那张和自己八分相似的脸。 第103章 北罚山颠,一晃眼已是半月已过,所有人都安顿了下来,日子也平静地过去,寡淡得似乎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云棠又下了一次山回来,还是习惯性地先回一趟荣枯阁。才进荣枯阁大门,就被眼前这一片混乱的景象惊住了。 边子趁高高地蹲在大石门上,石门下面围了一圈北罚的侍女和弟子,但是每个人都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仔细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是石门下面守了一头牛,不停地踏着蹄子喷着气对上面的边子趁扬角示威。 边子趁气急,对下面那一群男弟子骂道:“你们是瞎的吗?还不把它给我拉走,用强的也行啊!” 一个男弟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师兄,你也知道尊上有多纵容这头牛,平日里连栓都不舍得栓,你都不敢伤它,我们就更不敢伤了它。要不,师兄你就让它顶一下好了……” “闭嘴!师父是不是真的越老越糊涂啊!怎么把一头破牛当宝贝供着,合着我作为她的大弟子,还不如一头牛!” 云棠禁不住笑了笑,上前拨开那一群弟子:“师兄,你敢说师父坏话,当心师父罚你。” 边子趁看见云棠,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师妹你终于回来了,可别说罚我的事了,前阵子在墓里面师父罚我把《天罡十方阵》抄十遍,她居然回来了还记得这码子事,还让我把轻欢师妹那一份也给抄了!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师父养的牛看我也不顺眼,每见我一次就要顶我一下,这荣枯阁还能不能住了啊!” “师父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嗜好,好不容易喜欢上养牛了,虽然牛这个东西的确是……师兄你就宽容一下吧,逗逗师父开心不好吗?” “师妹我求求你,快去找师父来救我,师父就在寝宫里,和容怀师伯在一起呢。” 云棠笑道:“好,我这便去找师父。” “好,好,快去快回啊!”边子趁忙笑着点头,下面的牛忽然重重“哞”了一声,他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心有余悸地和牛对视上。 寝宫内的主厅里南泱和容怀分坐两端,容怀的小徒弟千弥缠着南泱抱她。南泱刚刚把千弥抱起来,千弥就伸出两个短胳膊抱住了南泱的脖子对着她的脸猛亲。 容怀一边喝茶一边笑道:“这小鬼还是这副德行,就亲近你和轻……咳,她很喜欢你,看来我是不是要考虑考虑把千弥转给你作徒弟了。” 南泱按下千弥的小脑袋,抽出帕子擦掉自己脸上的口水:“师兄说笑,我可不愿再照顾小孩子了。” “说起收徒这件事,试剑大会还未结束你就离开了北罚,故此你可能也不清楚,试剑大会选拔出了三个很优秀的弟子。师尊是打算给我们三个一人一个的,为你留了一个女弟子,天赋极好,可算是北罚年轻一代资质最佳。找个日子便让她来正式拜师,入住荣枯阁罢。” “……新弟子?”南泱皱了皱眉,冷不防又被怀里的千弥吧唧亲了一口,她无奈地继续边擦脸便道:“我没说过想要收新徒。近来也没有空闲的时间去传授徒弟,师兄帮我回绝了吧。” 容怀为难地摇摇头:“这恐怕不行,师尊吩咐下来,基本上就是板上钉钉了。况且那孩子年纪也不大,如此资质再放在鸿飞阁有些暴殄天物了。大师兄现在忙着辅佐师尊处理门中事务,我还有个小千弥照顾,没办法才塞给你。” “师兄,你也知道,我身中黄泉蛊……”南泱声音变得低沉。 “关于黄泉蛊这事,南泱,你最近十多天以来毒发过吗?我今日见你,觉得你面色其实已恢复正常,好像没有中蛊的迹象了。” 南泱抬起手掌端详着道:“半月之前,掌中的蛊线就已经开始慢慢消失,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了。但怎会……” 容怀把手里的茶杯放下,伸出手抓了抓探头探脑的千弥的头发:“这个实则很好想,黄泉蛊的母蛊在焚天门中,你的小徒弟现在也在焚天门中,她想要救你是很容易的事。或许她与你断绝关系,就是为了回焚天门救你呢?” “那又如何。”南泱唇角勾了一下,捏了捏千弥的脸蛋,“我与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既然如此,你寿命还长着,也不要荒废掉。这个徒弟你就收下吧,下午就叫她来荣枯阁行拜师礼。”容怀笑眯眯地把千弥抱过来,让她在自己膝上坐下,“对了,她的名字叫韶秀。” “……好罢。”南泱低下眼睛,妥协道。 云棠这时候恰好进来,朝容怀和南泱拜礼:“见过容怀师伯,师父。” “云棠,你回来了。”容怀礼貌地朝她点点头,“我差不多该走了,先带千弥回挽浪阁去,改日再会。” 容怀把千弥抱在肩头踱出了寝宫。南泱目送容怀出门,又端起茶杯饮了几口茶,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来拜见一下师父。” “……帮我做件事。一会儿去鸿飞阁,接一个名叫韶秀的女弟子过来,准备拜师礼。” 云棠惊讶道:“师父,你要收新徒弟了吗!” “左右闲着无事,收便收了。”南泱起身,向外面走去,云棠跟在她身后。 “我还以为,师父不会再收徒弟了。” “一切都在变化,不要去揣测什么。若事情没有按照你揣测的那般发展,就会很失望,倒不如顺其自然。” 须臾,南泱走到了主殿前,忽然驻足,目光落到过年时贴在大门口的那副对联上。 云棠跟着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南泱。 南泱看了许久,又看了看门楣上贴着的那副一世清欢。她将手放在已经有些泛白的红纸上,红纸被时光磨旧的边缘斑驳翻起,有点糙糙的刮手。 “……年已经过完了,撕下来扔了吧。”她淡淡道。 “师父,明年新年还没过……” “扔了。”南泱重复道,“而且明年,我们也不会过年。” 云棠心里哀叹一声,不禁暗自又骂了轻欢几句。 . 待云棠把韶秀接过来时,已经到了下午时候。天上开始零星下着小雪,天气寒冷却舒适。南泱站在荣枯阁门口等候,边子趁站在边上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讲着话。 山路上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临近,等云棠和韶秀走近了,他们才头一回看清了这个在试剑大会上初露锋芒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过*岁的年纪,个头不高,山上穿着浅黄色绉纱道袍,背后严谨地背了一把剑。她眼睛挺大,抿起的唇角有个小小酒窝,看起来和疏雨当年的样子有些像,都是那种长相极为精致可爱招人喜欢的丫头。 南泱看着她,目光却好似穿过了她,落在了别处。 韶秀在南泱面前端端正正跪了下来,脆生生道:“韶秀拜见师父,师兄。” 边子趁不正经地笑道:“还没拜师呢就叫上师兄了,机灵得很啊。” “韶秀……”南泱喃喃着,弯下腰把她扶起来,“起身吧。” “师父叫我秀儿就好。”韶秀对着南泱笑起来,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 “……秀儿。” “是,师父!”韶秀笑得更开心,朝南泱张开双臂,想要和她拥抱一下。 但南泱显然不太明白韶秀的意图,她习惯性地抱住了韶秀,然后托着她将她整个都抱了起来,就像许多年前总是抱轻欢那样。 “哎哟这小姑娘笑起来有虎牙呢,好可爱哟。”边子趁看着韶秀笑起来,但笑着笑着,他的表情渐渐僵住。想到了那个也曾经和他们在一起无比亲密的人,物是人非,到底还是会很难受。 韶秀没想到南泱会把她抱起来,顿时脸蛋都红了。以前都只能远远地看着尊上,如今竟然可以拜入她的门下。弟子们都说南泱是个不好亲近的人,但这不是挺和善的么? 南泱把韶秀抱到主殿内,在上位坐下,示意韶秀在她面前跪下。 韶秀乖巧地去跪下了。 南泱看着她,慢慢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北罚尊主的徒弟,我南泱就是你的亲传师父。我但在世一天,就护你一天;我尚在世一日,就授你一日。毕生所精,必倾囊相授,不求你光耀师门,只求你尊师重道,勤奋刻苦,不离经叛道,不忤逆犯上,如此,为人。” “是,弟子遵命。”韶秀低下头去磕了一个头。 南泱看着她,又开始出神。她放在桌上的手慢慢缩紧,握成一个拳。 第104章 在焚天门的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轻欢也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做了什么,她似乎一直用大把时间走神,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东海到底有多少个岛,焚天门到底有多少艘船,这些岛与岛之间构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形状。她还会用许多时间去看那幅闻惊雷给她的画卷,不断地想象,这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这些日子倒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她还是发现了焚天的七个主体的附属岛屿构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而那个勺子状包围着的就是主岛。故此这七个岛分别名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她居住的则是那七个附属岛屿中最靠近主岛的一个,叫做摇光岛。 明日她便要领过烈火旗,前往中原争夺乱花谷了。 轻欢心烦意乱地沿着水边散布,天色已十分暗淡,漫天都是璀璨的繁星。这样的星空只在晴朗的天气出现,在下雪的北罚或者多雨的乱花都是见不到的。但她没有心情去观赏这片星空,她只是感到很烦,有时候她想要去摸一下流玉或者凤羽剑,却猛然发现都不在自己身边,这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也不知漫步到了何处,海面一直反射出柔和的光晕,却忽然有一点刺眼的光闪了闪。轻欢不禁驻足,眯着眼睛看过去。 是主岛那边的水域,好像有一个砖石砌的方口从海底伸了出来,看起来有点像换气口。 她猛地想起,半个月前与妙善钓鱼时,在水下便在那个方向看到了一个地牢一样的东西。后来她也忘了这回事,也不知道那里到底是做什么用。妙善曾给过她一幅东海的地图,地图里却没有记载这个地方。 总觉得这地方有些蹊跷,要不要去查看查看…… 轻欢看着那个方口思索片刻,施起轻功掠过水面前往主岛。 主岛上守卫的弟子很多,见了她都纷纷唤她少主向她行礼。她默不作声地绕到主殿背后,找到了那个方口。 轻欢盯着水面,思索许久,终于重重叹口气,在没人注意的瞬间,捏住鼻子纵身跳进了海里。 她死死皱着眉毛,努力在水里睁开眼看水下的情况。虽然这些日子被妙善扔过好几次到水里,她还是不太会游泳,只能勉强潜游一会儿。水下海藻软草斑驳纵横,视物有些不便,但还是可以分辨出那个方口的确是通向了上回看见的地牢。 等下沉到地牢旁侧,她看见了墙壁上有一个好似窗户的东西。上前仔细摸着查看,原来是一块透明玉石,在这水下勉强充当窗户的作用。她来不及朝窗户里看了,憋不了多长时间,还是尽快把这个松口卸下来,进去再说。 她手上功夫很利落,这种不同材质的接口本就算是一个漏洞,拆开也很方便。拆下透明玉石后她忙和着水流一起先进去。才进了窗口,就被强大的水压冲得摔倒在地,轻欢忙拿着透明玉石塞回去挡住疯狂涌入的海水,运了几分功力才完整地卡了回去。 轻欢捂着呛到的鼻子咳起来,地上一大滩积水,她身上也湿漉漉的。 身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忽的响起:“你是……谁?” 轻欢吐出一口水,忙回身去看,这一看,立刻将她惊在了原地。 这里果然是一个地牢。 没有隔间,没有牢门,就是一整间的地牢,地牢四周列满了捆绑犯人的十字木桩,一圈下来大概有三十个到四十个不等。有五成的木桩上都捆着人,大部分都已经失去意识了,只有少数几个还睁着眼睛。地上海水和血水参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 说话的是一个离她挺近的男子,披头散发的,看不清面貌,也瞧不出年纪。 轻欢忽然明白妙善为什么不让她来这里了。 她小心地靠近那个说话的人,问道:“你又是谁?为什么被困在这里?” “你是焚天门的人吗?是来杀我的吗?”男子的嗓音沙哑到一种极致,也不清楚到底多久没进米水了,他说完又自顾自摇摇头,“不对,焚天门的人都是从牢门进来的,你不是。” “我是谁不重要,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轻欢捂着鼻子,试图掩盖一下那重得过分的血腥味,但毫无用处。 “我是神医谷的大弟子柳章台,神医谷在中原不是个有名的门派,你或许不知道……”柳章台努力仰起头,想要看清楚面前的女子,“他们都被下了蛊,神智都不清楚……我也被下了,但我常年食用药草,还勉强能抵抗这蛊性。” “是……焚天门的门主把你们抓来的吗?”轻欢小心问道。 “是闻惊雷抓来的,这里每一位都是武林中的高手。”柳章台重重地咳几声,吐出一口血,血溅在他胸前的衣服上,一片肮脏,“你可以救我出去吗,姑娘?” “先告诉我,为什么他要抓你们?” “呵……你以为,凭什么当年北罚三尊都杀不死他?他又为什么在这短短时间在东海崛起?”柳章台说话越来越沙哑,但他还是尽量多说几句,“你不学医,你不懂的。习武之人的精纯内力常年蕴在经脉中,日复一日的修炼会让他的内力与他的肉骨融为一体,每一块肌理都是精华所在。闻惊雷修炼武功已至丧心病狂,他把武林中的高手都下了蛊抓过来,生吃他们的血肉以获得他们的修为。我们……被关在这里,迟早都是他的食物……” 轻欢惊住了,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他怎么会用这样惨绝人寰的方法……” “姑娘,这都是事实。没有人打得过他,北罚也不行,这江湖……早晚都是他的,”柳章台又重重地咳起来,他眯着眼睛打量轻欢,“姑娘,以我神医谷大弟子的身份,我不会骗你的。你若是不信我,伸出手来,叫我把一脉,看看我说的对不对,我是不是神医谷弟子。” “脉门如此脆弱的位置交付给你,你若是趁机杀了我,或挟持我怎么办?” “呵……我没有多少力气了,只是想让你相信我,我的确是神医谷的人,的确会医术,闻惊雷他要吃我们也是事实……” 轻欢犹豫着把右手伸向柳章台被捆住的手。柳章台费力地扣住她的脉门,脑门上都出了一层汗。 许久,柳章台道:“姑娘,你的右手……以前筋骨断过吧?” “的确,小时候右手的筋骨断过。” “你体内有严重的阵法残留伤害,以前九死一生,现在也只是苟延残喘,所剩寿命不多。你这些年时常内息爆裂,轻微会留些鼻血,重则就如你的右手,经脉爆断。你应该不久前也受过蛊毒摧残,蛊毒加速了你的病情。我保守估计,你还能活至多两年。……你年纪不大,怎会这样?” 轻欢愣住,把手收回来:“阵法伤害……?内息……爆裂……”没错,内息爆裂这个词当时在中阳君桥也说过。 “看来你还不知道……咳咳,没用的,你也活不久了……没救的……没有方法能救你。”柳章台紧紧看着轻欢道,“我没有骗你,你若不信,去神医谷找我的师父,他是神医谷谷主。神医谷就在乱花谷朝北五百里,你若是见了他,还麻烦你让他想办法救救我。姑娘……我撑不了多久了,若有生机,还望……” “我知道了……”轻欢打断他,内心大乱,又道:“不要和任何人说我来过,我会帮你。” “好……好……章台谢过姑娘了。”柳章台不住点头。 轻欢来不及多想什么,怕被外面守卫的弟子发现,况且这地方她一刻都不想多待。她还是卸下了那块透明玉石返回,涌入的强大水流让她颇为费力地从小口爬出去。幸好她是个有武功的人,若是寻常人,是肯定出不去的。 轻欢浮出水面爬上岸,气喘吁吁的,拧了下衣服上的水,准备回摇光岛。 她才没走几步,就恰好撞见妙善刚刚从主殿出来。刚想转身走人,就听见那个故意掐得矫情的声音:“哟,这不是小少主吗,在这里做什么?” 轻欢哀叹一声,只得转身应她:“无事随便走走。” 妙善走近她,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怎么身上*的?” “不小心掉水里了。”轻欢面不改色扯谎。 妙善的目光滑向轻欢身后的水域,又眯起眼睛看她,嗓调耐人寻味:“是么?” “嗯。” “好罢,”妙善挑挑眉,并没有继续问下去,换了个话题,“刚刚从门主那里回来,他嘱咐我了一些去中原的事情。明日就要前往乱花谷,乱花谷近来被他们之前的右长老占据,那人颇有手段,比君桥难对付多了。不过乱花谷刚刚易主,谷中一干人等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千人,门主拨给你一万烈火旗弟子,你可要好好用啊。” “我知道了。”轻欢根本听不太进去这些,她心里很乱,只想先回去休息休息。 “……你变了很多。”妙善看着她,忽然摇摇头。 轻欢冷笑一声:“变成什么样了?” “以前虽不认识你,但那时你在南泱身边,看起来温柔和善,眼睛里也总是跃动着充满希冀的光。现在你啊,老气横秋的,好像一潭死水。” “这不好吗,说明我长大了。所有人长大了不都是这个样子?” 妙善看着她,笑了笑:“长大可真不是一件好事。你会变成小时候自己讨厌的那个样子,做一些你自己讨厌的事情,心里也会越来越麻木,对这世上一切丑恶姿态习以为常,把最真实的纯洁和善良看做笑话。小少主,我可不希望你变成这样的人。” “在这世上,成为这样的人不过是时间问题。”轻欢转过身去走向岸边,“我拥有的美好的事物已经离我而去。我时常会想,其实她不过是我的一个梦,而我穷极一生,也做不完这场梦。” 第105章 焚天门的一众弟子很快便从东海出发,一天后越过了水阀天堑,然后仅仅用了三天便打下了郁水关的洛城,损失人数不到一千。轻欢从洛城穿过去时,脚踏在城中的阴阳道上,不禁都看着脚下的土地出神。 她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别人告诉她,那时焚天门就试探性地侵略过洛城。喻修师伯和师父都曾经来过这里,踏过这条大路上的泥土。空气中流动的每一丝野花的芬芳和鲜血的腥气都在昭示着这里曾犯下的罪孽,无辜的生命死在这里,这罪孽是烙印在土地里,永生永世轮回着的。 她早已分不清是非黑白了,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道,与她来说并不重要。一想到曾经传授过她正义理论的北罚也做过那种卑劣的事情,她便不愿再想,她越是看这世间,就越是觉得残酷。原来没有真正的对错,不过是所有人的利益争夺,古书中满篇的仁义道德,字里行间只不过书着一个字—— 命。 无法抵抗,无法违背的命。 故此,她也便对自己仅剩两年的生命看开了。 她这一生不长,却满满都是笑话。妙善说得对,她真是可怜,一辈子都被老天牵着鼻子走。 “小少主,还不走?”妙善拍了拍正在出神的轻欢。 轻欢笑了笑,收回盯着地面看的目光:“走吧。” “现在要上马车吗?” “不了,走出洛城再坐。” “好,我陪你走一会儿。”妙善扭扭脖子,表情很是闲适,漂亮的眼睛惬意地眯起来。 轻欢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这黑色的长到拖地的袍子,和右手食指上的青石戒指,这些身份地位的强烈象征让她晃神。她摇摇头,不再想这些,转而故作轻松地问妙善:“妙善,你总是为焚天门办事,自己可有什么想要去做的事情吗?” “我没什么念想,日子得过且过就好。” 轻欢笑着摇摇头:“只有真正了无牵挂,对任何事物不报希望的人才会说‘得过且过’这种话。” 妙善笑道:“你是嘲笑我?那好吧,我想要下一顿吃好多肉,再喝一点酒就好了。天气这么好,酒搭着肉才尽兴啊。” “你这个人啊,我认识你也有段日子了,到底还是看不透你。” “我自己都看不透自己,何况你个小丫头片子。”妙善轻笑一声。 “真羡慕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你看我连个选择都没有。剩下的日子,怕是都要贡献给焚天门了。”轻欢啧啧两声,不停转动着右手食指上的青石戒指。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看看你师父吗?”妙善歪了歪头,手指绕一缕头发玩,“我以为你会一哭二闹的,甚至偷偷溜回去。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说起来,你从未问过我我和我师父的事。我们这样的感情……你不奇怪吗?” “江湖上待久了,见的多了,不足为怪。” “……我不知再见该如何面对她,她那天向我跪下来我还是走了。我再想她有什么用?当初既然决定了再不相见,就断了这念想吧。”轻欢声音淡淡的,似乎不想再多提这件事了。 妙善犹豫了一下,想要告诉她听旁人说南泱又收了新徒弟,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最好还是不要扰乱她的心思了。 . 乱花谷离郁水关很近,他们当天就到了乱花谷旁,并选择了一家客店下榻。 天色已晚,大批的焚天弟子都驻扎在郊外,客店里只住了轻欢,妙善和十几个精英高手。轻欢想起几天前地牢里柳章台说过的话,她明白柳章台是想叫她去让他师父来救她,既然答应了柳章台,她便去神医谷走一趟好了。至于能不能救出来,与她无关。 等到天再黑一些,轻欢便独自出了客店,没见妙善的影子,她只吩咐其他侍从不要跟过来,就按照店小二所说的神医谷的方位驾马前去。 更深露重,天也很黑。神医谷是一处谷地,不如乱花谷那样深,外围到谷内的起伏很是平缓,骑马就可以轻易进入。才入谷下坡不久,便到了神医谷的大石门,两列分别有四个弟子提着灯笼守夜。 一个男弟子见到陌生人来访,挡下了轻欢的马:“阁下是……?” 轻欢下了马,朝那男子一抱拳:“找贵谷谷主。” 另一个女弟子仔细看了看轻欢,忽然面露惊色,连忙拉住了男弟子:“师……师兄!她手上戴着焚天门门主的戒指!” “啊!”八个弟子都瞬间警惕起来,拔剑出鞘。 “大师兄失踪好久了,就是去调查焚天门的事,自半个月前就再也没回来过!一定是被焚天门的人残害了,你究竟是谁?” 轻欢暗道一声糟糕,忘记把这破戒指取下来了。她缓和了脸色,好言道:“我就是受了你们大师兄所托才来找贵谷谷主的。你们大师兄是叫柳章台没错吧?” 男弟子皱着眉道:“这是没错,不过你究竟是不是焚天门的人?” “不论如何,我有重要的事见你们谷主。你们大师兄的命危在旦夕,你们还敢拖延?” 男弟子啧一声,沉吟片刻,对他身边的人说:“你们四个跟我一起,牢牢看着她,带她去拜见师父。” 其他几个弟子只是狐疑地看着轻欢,默不作声。 轻欢心里叹一声,这也不知是不是进了狼窝,应该带几个手下一同过来的。 五个人十分警惕地把剑拎在手里看着轻欢,慢慢移动到谷中。神医谷不大,地域只有乱花谷四成那么点,如柳章台所说,的确是个小门派。 那个男弟子嘱咐其他人注意轻欢后,小心且恭敬地去敲了主殿的门:“师父……师父。” 没过一会儿,主殿大门缓缓打开,一个白发老人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握着一个药瓶,语气倦怠:“夜深了,什么事?” 男弟子向他说明了来意,白发老人怔怔地看了轻欢一眼,顿顿打开大门,朝里面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这位姑娘,里面坐。” “师父,你可小心,她是焚天门的人。” “无碍,她眉宇间有修道人才有的清气,不是大恶之人。”白发老人和善地朝轻欢点点头,示意她过来。 轻欢向白发老人拜了一拜,便跟着他进入主殿了。 白发老人把大门关好,道:“姑娘请坐。我叫青川子,神医谷谷主,不知姑娘是何来历?” 轻欢思虑片刻,选择对他说实话:“以前是北罚门下弟子,现在是……焚天门的少主。” “哦?”青川子也坐下,把手里的药罐放到一边,“这样啊……说起北罚,不知道姑娘可否知道丹药坊的青木子医师?他是老朽的兄长。” 轻欢想起那个小时候为她接过手筋,后来还救过她和师父好几次的青木子,忙点头道:“自然,承蒙青木子前辈多次相救,不想竟是前辈的兄弟。以前从未听他说过他的弟弟是神医谷的谷主。” “哈哈,姑娘眉心有颗朱砂痣,这特征忒明显了。之前我听兄长说起过你,他为你接过手筋。这么一说我们也是有缘,虽不知姑娘为何成了焚天门的少主,不过如我兄长常说的,万事随缘,老朽也不多过问什么。还不知姑娘半夜来访,所谓何事?” 轻欢道:“受柳章台所托,他说叫前辈前往搭救。说来惭愧,他正在我焚天门中,救人我无能为力,实在抱歉。” “章台?他……”青川子皱着眉,叹口气,“……我知道了。” “其实还有一事……”轻欢嗫嚅半晌,才道:“他曾为我把了一脉,说我……时日无多,我想请前辈看看。” “来。”青川子没有多说什么,示意轻欢伸过手来,然后搭上她的脉门,仔细探查。 “……”轻欢抿着唇,心里忽然有点紧张起来。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她都已经接受了时日无多这件事,但还是感觉像要被判刑一样,煎熬难耐。 青川子捋着胡须,沉吟片刻,道:“章台所说不错。你体内有明显的阵法伤害残留,且已有了年日,当时没死已是万幸。后又经另一种霸道的毒一催,就……体内血脉极不稳定,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你的身体的确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 轻欢沉声问道:“可有药能医?” “基底已毁,无药可医。除非……” “除非什么?” “……呵,没有除非。”青川子摇摇头,起身去到一个木架子旁,从上面拿下来一个瓷瓶,“无药……无药可医。但这里有一瓶凝血丸,当你内息爆裂开始七窍流血时可服下,缓解症状,勉强延长一点寿命。姑娘,看开些罢,命数已成定局。不过老朽好奇,是什么阵将你伤成这样的?” 轻欢眨了眨眼睛,咬住牙。半晌,才闷声答出五个字:“三剑天谴阵。” “那个有名的北罚三尊才会列的三剑天谴阵?”青川子唏嘘不已,把凝血丸放到轻欢手边,“真不知你与北罚与焚天有什么纠葛,可怜,实在可怜。” 可怜啊。 轻欢对这个词都快免疫了。她拿过凝血丸,忍着眼角的酸涩起身向青川子恭敬再拜:“多谢前辈了。” “你肯为我的徒儿带话,是我该谢你。姑娘,你是个善良的人,老天实在不公。不论如何,人生在世须得尽欢,你要去做你想要做的事,万万不要违背自己的心。你的心告诉你要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否则在你死去的时候,你会后悔且痛恨自己曾经的决定的。” 第106章 “前辈,这世上总有身不由己的事,若是每个人都随心而活,世间不就乱套了?”轻欢自嘲地笑笑,“晚辈告辞了。” “……慢走。”青川子起身送轻欢出门。 门一拉开,二人都呆住了。原本守在外面的几个神医谷弟子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俱都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啧,敢对我无礼。”门边传来妙善那熟悉的倨傲的声音,她呸了一声,“给你们用点蛊都是便宜了你们,一群窝囊废。” “妙善!”轻欢惊道。 “小少主你乱跑什么?一个转身就找不到你了,要不是循着马蹄印子,可就把你弄丢了。”妙善嗔怪道,一把拉过轻欢的肩膀。 “我们走吧,给那些人把蛊解了。”轻欢无奈道。 “行,你乖乖跟我回去,我做什么都行。”妙善满意地笑着,给那几个弟子分别解了蛊,然后拉着轻欢:“走吧,我来时可没顾上骑马,你得带我。” “……好。”轻欢扶着额点头。 “上回说了想吃肉喝酒,咱们今晚回去就喝上两碗,为你明日壮壮胆……” “嗖——” 妙善听见那细小的暗器声音,警觉回头,一把拉开身边的轻欢。 “噗——” 随后一声金属陷入血肉的声音突兀传来。妙善毫无防备地替轻欢挨了这一下,她闷哼一声,捂着脸控制不住地单膝跪了下去。 轻欢一时都反应不过来,瞪大了眼睛看向暗器发出的源头,那个男弟子愤愤道:“邪教妖女,你还妄想安全离开神医谷?我今天就是用了卑鄙手段,也要为大师兄报仇!” 妙善身体颤抖得厉害,她死死憋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捂着脸的手缝隙中不断流下鲜血。她咬着牙摸上去,挖出了那块血淋淋的小小四叶飞镖,一把扔在地上。 轻欢忙弯腰扶起她:“妙善?你怎么了?伤到哪里了?” 青川子怒道:“你……你这逆徒,还不给我退下!” 那男弟子急道:“可是师父……” “退下!你们都不许为难这二位姑娘,否则,统统以门规处罚!” 妙善重重喘着气,冷笑一声:“呵,你倒是扔得挺准。” 轻欢拉开她沾满鲜血的手,看见妙善的脸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血的源头都来自她的左眼窝,飞镖正中她的眼睛,那里俨然已成了一个黑洞洞血淋淋的血窟窿,一片模糊,在疯狂地向外涌着血。轻欢捂着嘴喘了几口气:“怎么会……” “呵……我竟然栽在这里……”妙善咬着牙,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青川子忙走下来:“这位姑娘,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滚开!我不需要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人假惺惺。”妙善怒道。 轻欢急得抓住了妙善的手:“妙善,你让前辈给你看看吧,算我求你了,你的眼睛不及时医治会失明的!” “失明了,你养不养我?”妙善对着轻欢猛然换了一副表情,笑得异常风骚,“我可是给你挡的,这枚飞镖,本是要落在你身上的。” “你怎么有心思开玩笑?快过来。” 妙善笑了笑,捂着左眼乖顺地跟着轻欢起了身,随着青川子一同又进了主殿内。 剩下的弟子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处理。 青木子让妙善把脸抬起仔细查看,半晌,道:“幸好你闭眼及时,只是眼皮伤得严重,眼珠受损很小。好好敷药,最多视力会下降一些。” “是么,我还以为拜你们所赐,我要瞎了呢。”妙善冷笑道。 轻欢叹口气,抓着妙善沾了血的手一直没松开:“你脑子是不是进海水了?那飞镖我挨一下也就是伤到背,你倒好,你不是最爱惜你这副美貌吗?如今可后悔?” “十分后悔。”青川子为妙善清理伤口,疼得她直咬牙,“小少主,我要是破相了,你赔不赔我?” “赔,赔,你要什么我都赔你。” “你说话从来不算话。之前在墓中也说出来要好好报答我,结果还是翻脸不认人。”青川子给她敷好药,取了一条白绫覆在她眼睛上,直接将她另一只眼睛也盖住了,“可怜我这如花似玉的脸,瞎了都不打紧,只要别留疤。” “脸脸脸,你就在意你那张脸,”轻欢又叹口气,“这下好了,变成个睁眼瞎,可别指望我照顾你。” “好歹也算是工伤了吧,小少主这么狠心,真令人心寒。” 轻欢看向青川子,愧疚地颔首:“真是给前辈造成麻烦了,抱歉。” “是老朽要给姑娘道歉,我门下弟子不懂事,伤了这位姑娘,是我管教不严。幸得老朽略通岐黄,还能补救一番,惭愧惭愧。” 妙善的眼睛被蒙住,她似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想抓什么找一下安全感,轻欢见了,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手指。 妙善的唇角不禁向上勾了勾。 . 折腾一番后,已经都快到了凌晨。轻欢骑马带妙善回去,妙善眼睛上覆着白绫,她只能坐在马背后面抱着轻欢的腰。 “啧,小少主腰真细,抱起来好舒服。” 轻欢咬咬牙:“你怎么瞎了都不安生?手不要乱摸!” “我看不见东西,摸着你才安心点,你做什么总这么凶……”妙善笑着轻声道,她的语气忽然转低,“我刚刚在外面听见你们说的话了。” 轻欢心里咯噔一声,故作冷静道:“你听见什么了?” “你要死了。” “……不要和别人说,我爹也不可以。”轻欢压低了声音道。 “好。” “也不许你可怜我,平时如何,以后就如何。” “……好。” 第107章 她们回去后基本没怎么休息,紧接着就开始部署安排。轻欢以前在鸿飞阁很用功,脑子也聪明,自有许多谋略。她安排了一千人守候在神医谷边,万一乱花谷攻不下还可掩护撤退;三千人去将乱花谷峡谷周围全部绕住,机关绳梯四个点着重加多人手,这三千人拿的都是远程兵器,皆为□□投石车。剩下的人分别选出首领带领,各司其职。 乱花谷里面现在坐的是右长老君如讳,他本也是君家的人,与君桥还沾点血亲关系。乱花易主后,原先与其他门派存在的联盟关系大有改变,一些门派对于君如讳的掌权持观望态度,不愿继续联合。到现在为止,乱花谷的机关绳梯都还没有完全整修完好,都是君如讳当初自己做的孽,现在修复也十分的困难。 焚天这次出动因为人数众多,在进入郁水关时便惊动了乱花,乱花便先做了防备。 原本部署去包围乱花峡谷上方的,却直接在通向山上的半路就被他们设置的机甲阵和一众乱花弟子给堵住了。 妙善基本上失去了行动能力,这让轻欢不禁有些头疼,自己这边人数虽多,但乱花闻名江湖的天工之术也不是摆着给人看的。乱花能立于中原这么多年,虽然现在谷中混乱,但要真的完全占据它,也绝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完成的。 轻欢率一众弟子驻扎在山腰,打算和机甲阵死磕。 乱花谷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可能他们现在只有两千人,但一个人能操控一台可以杀一百个人的机甲,这战力可就不得而知了。 时间不能拖太久,拖久了粮食补给都很困难,乱花也有机会整顿谷内,与其他门派联合寻来外援,到时被夹击在山腰的就是他们。 糟糕的是,轻欢根本不想花心思去打乱花。 她不爱权,对乱花也并不仇恨,似乎没有什么动力让她去费心思。巩固地位么?横竖过两年都是个死,活得还不如闻惊雷久,地位有什么用。 她这边倦怠着,乱花那边死撑着,两方就在山腰这里僵持,上下不得,一天天很轻易地滑过去,转眼就已是一个月后。 . 夜半,轻欢睡不着,打算出去随便走走。 才出了门,就看见前面的空地上支起一个小桌子,妙善坐在旁边自斟自饮着。 轻欢走近她,也在桌边坐下,道:“眼睛都没好,喝什么酒。” “浮生倥偬,有缘萍聚,当浮一大白。”妙善面上依旧蒙着白绫,她舔舔嘴唇上的酒渍,摸索着为轻欢倒了一杯酒,“不饮一杯?” “……你眼睛若是好了,便来帮我想想办法破了机甲阵。” “呵,你自个都不想破,我去想有什么用?”妙善饮下一大口酒,感叹一声,“小少主,用心不专,什么事都做不好的。” 轻欢自嘲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劲很猛,只一杯她便红了眼角:“妙善,我不知我整日在做些什么,这些天没有一天是有意义的。” “本就没多少日子了,就随心去做吧。你想见她,便去见,别叫自己后悔。” “身份……尊严……过往……”轻欢再倒上一杯,喝下一半,“早已陌路,何必再去招惹。” 妙善笑了笑,摸到轻欢的手,拿下她手里的酒杯不让她继续喝:“你在意这些虚妄之事做什么?人生苦短,有时候就要像喝酒一样,想喝就拿着钱去酒肆买来喝,等过了这阵酒瘾,以后就是酒摆在面前也没有胃口了。这才是最悲哀的。” “我已经离开她两个月了……”轻欢摇摇头,表情苦恼,“她一定越想越恨,或者早就淡忘我了。” “自卑,厌世,这便是现在的你。人这辈子不过就是那么几十年,活得或长或短都是一样的,终有尽时。你们修道人不是常常念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本是浑然一体,所谓生,道之化境;所谓死,还道于天。’有些人长命百岁,可真正值得让他怀恋的就六七年,那他就只活了六七年。有些人只活了二三十年,却每一年都是有意义的,他就活了这二三十年。生死之事,不过你先入轮回,我后入轮回,我们下辈子互不相识,但或许还会有缘见面,仅此而已。” “你看的很开啊。”轻欢又猛喝一大口酒,被呛地咳几声,“我承认我到底是年轻,我不甘心……我不求天道,不求超凡,仅仅思慕一人,却到了还是孑然一身。何以获罪于天?”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看这天下,万物生灵,哪个永生不灭?唯一永生的,是人心。” “……”轻欢沉默下来,盯着酒面看。 妙善继续道:“一个人要死三次,才是真正地死了。第一次,是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的生命再不存在于这世间;第二次,所有认识她的人知道了她逝去的消息,她的地位从此消失;第三次,便是世上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把她忘记的时候,那时她才是真正的,永远地死去了。小少主,你应该让一个值得的人记住你。” “……”轻欢喝得头有些晕了,目光混沌起来,她酒量并不好。 “来人,送少主回帐休憩。”妙善唤旁边的焚天弟子。 两个男弟子把轻欢扶进了帐内,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轻欢还有些意识,她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衣襟内随身带着的锦囊掉落出来。 她一直都没敢打开再看看那副字。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她性子直了许多,看见锦囊便拿起来打开了。这是现在唯一一件她能握在手里的与师父有关的东西,还算带着师父的一点温度。 取出原本那张都已泛黄起褶的纸块后,意料之外的,带出了另一个纸块掉在一边。 轻欢使劲揉揉眼睛,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些。她并不记得自己曾放过这样一张纸,看起来还挺新。 是……她放的吗?是信吗? 轻欢迫不及待地忙拿起那张纸,哆哆嗦嗦地展开,她的手因为心里紧张而颤抖得十分厉害。 纸上的字体异常眼熟,笔锋混纯有力,宛如行云流水,游龙画天。一笔一划,都充斥着她严谨而温柔的气息。 没有她前一刻想象中的长篇大论,只单单薄薄的十个字: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轻欢死死盯着那张纸,似乎想要把它盯穿。她蜷起膝盖,捂住嘴看着那十个字,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第108章 天很黑了,夜空里都铺满了乌云,黑漆漆的看不见月牙星辰。 边子趁推开寝房的门打个喷嚏,揉着鼻子拢了拢衣服,眯着眼睛看外头。 天突然冷了,果然是下大雪了。他心里惦念着什么,想来想去到底不安心,还是系好了衣带,提着灯笼前去寻找。 在荣枯阁内寻了好一会儿,他才在一个屋檐下找到了那头瑟缩在角落里的牛。 边子趁叹口气,笑着摸了摸牛的脑门,将上面的绒雪拂去:“北罚天冷,师父要是知道你无处躲雪,又要心疼了。” 奶牛可怜兮兮地哞一声,用角碰了碰边子趁的胳膊。 “走吧,跟我去棚子下面,雪停之前,莫要乱跑了。”边子趁向前走两步,想要引奶牛前往牛棚。但那头牛只是哞哞叫了两声,并没有跟上来。 “小畜生,难得我半夜念着你,你还不领情。那就自个待着吧。”边子趁笑了笑,拢着衣领准备转身离去。 那头牛却忽然动了起来,从鼻子里喷出两团热气,撂着蹄子朝边子趁重重哞了一声。 边子趁警觉地转身,才发觉它忽然冲了过来,牛角都已经逼近了他的脸。 子趁忙抓住一边的牛角,另一只手却提着灯笼,拦不住另一边的牛角了。眼见着那只牛角瞬间顶到他眼前,他不禁咬住牙。 却不知从哪里伸过来一只手,及时抓住了那只牛角。搭在牛角上的手指白皙修长,食指上有一个顶大的青石戒指。 边子趁忙后退两步,咽了口唾沫,又愣愣看向他旁边忽然出现的黑衣女子。 半晌,他才顿顿地开口:“轻欢?” 轻欢朝边子趁点点头:“师兄。” 边子趁忽然释然一笑:“你回来了。” “你见到我不惊讶?” “有什么惊讶的。你守在家中,突然见到你的亲人回来了,你惊讶么?”边子趁笑道。 轻欢松开牛角,低下头喃喃自语:“亲人……” “我知道你想我们了,我也很想你,”边子趁忽觉鼻腔有点酸,他掩饰性地咳两声,又换上一张纯良笑脸:“你……就不要叫我师兄了,叫我哥哥吧。” 轻欢看了看边子趁,只是说:“……师兄,我们去旁边坐一坐吧。” 边子趁眼中划过一抹失落,他极快地掩饰住了:“好,坐一下。” 他们随处找了个台子坐下,雪依旧下得很大,落在轻欢黑色的衣袍上异常显眼。边子趁打量着她,笑了一声:“轻欢,你长大了,和小时候那个轻欢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的我,变得很不堪吧。”轻欢低下头。 “没有,只是成熟了,终于……是个大人了。”边子趁想到曾在荣枯阁过去的那些细碎年月,不禁感慨万千,“我们看着你,一点一点从小长大,如今各自天涯……人各有命,谁逃得过呢。” “师兄……” “好了,你回来看我们,就不说那些不开心的话了。”边子趁故意笑了几声,随便拉过一个话题:“你说,那头牛是不是你送给师父的?你知道一头破牛,师父简直把它当宝供着,都要成精了。一天天的,这是要造反啊。” “……是么?”轻欢不禁一笑。 “哎对了,你知道师父给这头牛起名叫什么吗?你绝对猜不到,师父叫它欢欢,哈哈哈哈哈……” 轻欢无奈地摇摇头,看着那头走到她跟前并向她低下头的奶牛,抬手摸了摸牛的脑袋。 “师父……君桥,师姐,她们都还好吗?” “挺好的,她们都挺好的。”边子趁抽了下鼻子,“你怎么样呢?” “我……自然很好。” 边子趁脸色忽然有了细微变化,他愣愣看向轻欢身后,结巴道:“师……师父?” 轻欢闻言立即回头,沉默了。 南泱静静地站在大雪里,手里撑着一柄青花纸伞。她眉眼如雪,凝满了天下所有最美好的光与阴,泠泠风华绝代。泼墨晕染一般的黑发顺着肩廓柔顺地倾泄下来,上面似乎流动着永恒的时光,流经万古不曾改变。薄罗笼纱白衣在寒风中浅浅低舞,与背景硕大的雪花完美融成一副隽永水墨,似乎不论用什么极近华丽的词语来形容这样一个人,都会显得那样苍白。 芳泽无加,铅华不御。 轻欢忽然觉得,还有机会看她一眼,立即死去也算是值得。 这便是她花了大半辈子爱着的人啊。 南泱只是看了一眼轻欢,目光没有多做停留,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轻轻摸了摸奶牛的牛角:“走。” 奶牛低低哞了一声,顺从地跟着南泱迈开了蹄子。 边子趁忙撞了下轻欢的胳膊,给她使眼色叫她跟上去。 轻欢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呆呆地跟在奶牛后面,竟一时不知开口说什么才好。她索性什么都不说,反正先跟着南泱走。 南泱目不斜视,也根本不管后面有没有跟人,她只是撑着伞慢慢踱步到牛棚里。 南泱搁下伞,把牛引过来,为它套上绳索。 轻欢站在一边,咬着唇,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好久不见。” 南泱抬眼看看她,目光由她发上的雪花滑到她食指上戴的青石戒指,淡淡回道:“嗯。” “那张纸……是你写的吗?”轻欢随意抓了个话题。 南泱回过头去,给槽里面添些草料,还是只答了一个字:“嗯。” 轻欢不禁笑了笑,又道:“这些日子还好吗?” “……”南泱没回她,目光专注地放在奶牛身上。 “……我还不如一头牛?” 南泱仍旧不说话,只是转了身,看向远处忽的勾了勾唇角。 轻欢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矮矮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扎着可爱的包包头。小姑娘笑得很招人喜欢,露出一颗小小虎牙。 “秀儿,怎么了?”南泱弯下腰,旁若无人地摸摸那个小姑娘的脸。 韶秀抓住南泱的手道:“师父,你说去把大牛带回棚子里,徒儿见你半天很久没回来,就想来牛棚这里找找你。” 轻欢睁大了眼睛,浑身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她嗓音颤抖:“你……你是……” 韶秀看见轻欢,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姐姐好,不知姐姐是……?” 第109章 轻欢没理会韶秀的问话,只是急道:“你为什么叫她师父?” 韶秀疑惑地看看轻欢,又看看南泱:“我……是师父的徒弟,自然要叫师父啊……” 南泱拉起韶秀的小手,撑起伞为她遮上一半,根本不打算多看轻欢一眼:“秀儿,我们走吧。” 轻欢看见南泱这个样子,顿时怒火攻心,她上前一把紧紧抓住南泱冰凉的手:“这是你新收的徒弟?你什么时候收的?” 南泱微微侧过脸,斜睨轻欢一眼,嗓音和她的手一样冰冰的:“和你有关系吗。” 轻欢的眼睛忽然变得通红,她沉默片刻,道:“你当初,不是答应我不再收徒吗?” “你答应我的事,又做到了多少。”南泱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但轻欢握得很紧,攥得死死的,她面露不悦,皱眉道:“放开。” 韶秀感觉到气氛很奇怪,她便不说话,只静静待在一边。 “我知道你恨我,对不起,我错了。我很后悔,我想回北罚,我想回家……”轻欢眼角的泪顺着脸侧轻盈滑下,凝在下颌,“师父……对不起。” “……”南泱运了几分内力在手,强硬地把自己的手从轻欢手里挣脱出来。她弯下腰,把韶秀抱起来,为她撑好伞,一言不发地离开。 “师父!”轻欢再次喊道。 南泱顿住脚步,却没有回过头来。只是韶秀趴在南泱肩头,用一双黑亮亮的眸子把轻欢看着。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呢……我不想就那样荒废掉,剩下的每一天,我都想牢牢握在手中。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不可以吗?” “……”南泱仍沉默着,她似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抱着韶秀走向自己的寝宫,脚步缓慢,直到在大雪中再也看不清她的身影。 轻欢紧紧盯着南泱抱着的那个女孩,心里忽然掀起的疯狂的怒意险些将她吞噬,对自己的冷淡,和对那个孩子的温柔竟形成如此大的反差。她不知为什么,竟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这让她瞬间变得狂躁不已,好似胸口憋了一团火,一定要发泄出来。 她转身低喝一声,一拳砸上牛棚的木柱子,脆弱的柱子瞬间折断,棚顶连着积雪哗啦啦掉下来,惊得奶牛慌张地叫着。 轻欢心中妒意不断膨胀,她胸口剧烈起伏,一时都无法控制自己。 白色松软的雪面上忽然掉落了一滴鲜血,随后紧接着两滴,三滴。轻欢捂住灼热的鼻腔,皱住眉毛。又流鼻血了。 内息爆裂……内息爆裂……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遭受这些? 无限的委屈和心酸顿时如洪水一般淹没她的脑海,她想到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鸿飞阁,为了师父没日没夜的苦读课业勤奋练剑,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还有那天,她还受着重伤,便在昆仑华胥境外的雪地里跪了一天,无人理会。 这些年,她付出的就少了吗! 过往的事飞快在脑中串联起来迅速滑过,这让她越想越怒,越想越不甘心,她还尚未真正享受过这世上美好的一切,就已经被命给判了死刑。 凭什么,她的命中就全是苦难呢? 轻欢的眼睛肿布满血丝,异常可怖,她的情绪已经不受自己控制,见到一旁瑟缩的奶牛,她不假思索地一步上前,扼住了牛的脖子。 原本在一旁打算偷看一会儿就离开结果发现事情完全没按想象中发展的边子趁见了这个场景,连忙冲上前抓住轻欢把她往后拉:“轻欢!你疯了吗!” “滚开!”轻欢怒吼一声,一把推开边子趁,自己却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边子趁惊恐地发现轻欢不仅鼻子在流血,眼角和唇角也在溢血。轻欢气喘吁吁地单手撑地,在脸上颤抖着轻轻一抹,掌心内全是血。 “啊……”轻欢努力抓住一丝理智,把那些乱七八糟消极的念头撵出脑海。她哆嗦着摸到身上那个青川子增给她的凝血丸,艰难地服了两粒。 “轻欢……你怎么了?”边子趁忙上前扶住她的肩。 “没事……没事……”轻欢似乎怕别人碰到自己,她连连向后退,“我糊涂了……” “你为什么会七窍流血?我得立刻带你去喻修师伯那里,让他给你瞧瞧。” 轻欢用袖子慌乱地擦自己脸上的血迹:“不……不,我没事。” 她怎么会情绪失控,好像脑子都不属于自己了一样。 “轻欢!我是你哥哥,我是你亲哥哥!”边子趁抓住轻欢的肩大声道,他浓墨般的眉毛紧紧皱起来,似有不甘。 “我真的没事,只是一时……怒意攻心而已,别担心。”轻欢侧过脸去,不想叫边子趁看到自己的脸。 “……跟我先回房里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来日方长,师父总会原谅你的。”边子趁把轻欢扶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刚从阎罗殿溜达了一圈回来的被吓得不轻的牛,重重叹口气,咬着牙先把轻欢扶到客房那边去。 第110章 君桥看着门口那一对师徒,南泱正在细心地给韶秀解下头上戴的防雪的斗笠,还贴心地把卡在脖子里的头发撩出来抚平,她不禁笑了笑:“南泱,难得你今天有闲心找我下棋,怎么还把你这小徒弟给带上了?” 韶秀看见君桥,甜甜地叫一声:“君姑姑好!” “呵,小丫头这么招人喜欢,怪不得你要带在身边。”君桥对韶秀温和一笑,摸出一只机甲老鼠冲她晃晃,“小秀儿,来。” 韶秀登登登地跑进来,拿过机甲老鼠笑着乖乖坐到一边玩。 南泱解下身上那件防雪的白鹤羽裘,也走进来,坐到棋盘的另一边:“你尽会拿那些哄骗人的小玩意儿逗小孩子。” 君桥给南泱倒上一杯茶,笑道:“那当年,你不是也被我逗了一番么?你是小孩子么?” “噗,咳咳。”南泱才入口的茶水被呛了出来,她皱着眉擦擦自己的下巴。 君桥笑着把黑色棋子放到南泱手边,犹豫片刻,又严肃道:“我听说昨晚,轻欢她……回来了。” 南泱搁下茶杯,取了一枚黑子入盘,声音淡淡的:“嗯。” 在一旁玩着的韶秀忽然开口问道:“师父,那个姐姐究竟是谁?是我的师姐吗?她也叫你师父呢。” 君桥看向南泱,等她的回答。 南泱垂下眼,目光中似有什么情绪缓缓流过。半晌,她看向韶秀,忽的向上勾了勾唇角:“她不是你的师姐。” 韶秀睁大了眼睛:“啊……” “……她是你的师娘。” 话落,南泱脸上自然地流露出一个久违的浅淡单薄的笑。 君桥愣了片刻,随即苦笑一下,但苦笑很快便消失。 她取了一颗白子,放入棋盘中,又道:“……我听说你对她十分冷淡,她昨晚好似很难过,牛棚都给拆了。” “我知道,因为我曾经答应她不再收徒,而我食言了。” “为什么呢?” “我当时想着,她若是听闻了我收了新徒弟,那她会不会很生气?她一生气,会不会就来见见我?”南泱轻声喃喃着这些姿态极近卑微的话。 君桥低了低头,端起茶杯掩饰性得喝了一口茶,润过嗓子后问:“她如今回来了,你不开心么,何必冷落她叫她难受呢?” 南泱又落一子,也端起茶杯饮一口热茶:“……世间寻常的夫妻遇见了之前那些事,都会和对方赌气吧。她回来,我真的很开心,但我就想和她赌赌气。反正,她一定会哄好我。” “你竟如此相信她?” “就是如此相信她。” 君桥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只是专心盯着棋盘看。 韶秀乖巧地也不再开口,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心里就算明白了一些事,也不会乱说什么。 . 这盘棋才下了半张棋盘,茶也才喝了不到一壶,房门就传来“咚,咚,咚”的声音。 南泱离门最近,她回头看了看,自觉地站起身去开门。 木门一拉开,外面的风便卷着雪飘进来,险些迷了她的眼睛。 轻欢站在门外,头发上黑袍上落满了一层白色绒雪,她小心地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了一个仔细盖好盖子的碗,她紧张得手指都抠入了木制托盘中。 南泱的目光静静扫过轻欢冻得发红的耳廓和颧骨,神色依旧敛得淡淡的。 “师父……”轻欢的神色有些局促,又有些不安,都不敢与南泱对视,“我……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发脾气把牛棚给……我已经连夜把牛棚修好了,今早挤了一点牛乳,煮好拿来给你。” “……你自己喝吧。” 轻欢忙抽出一只手抵住南泱欲要关上的木门,解释道:“牛乳中放了三勺糖,是你平时习惯喝的。我昨晚没怎么睡,一直在愧疚,我真是混蛋,我对不起你。师父,你……喝了吧。” 南泱沉默着接过轻欢手里的托盘,没有和她多说一句,只是自己朝屋里走去。 轻欢尴尬地站在门口,被寒冷的东风冻得直吸鼻涕。 君桥看着她,即便是自己看着,都十分地不忍。她朝轻欢大声道:“轻欢,进来坐坐吧。” 轻欢嗯了一声,在门口将身上的雪抖落干净,才小心地走了进去。 韶秀很有眼色地登登登跑过来,接过轻欢脱下来的裘袍:“我帮你拿,师……” 南泱幽幽看了一眼韶秀的后脑勺,韶秀感觉脖子后面一凉,不禁缩了缩脖子:“师……姐!我帮你拿!” 轻欢沉默着,其实韶秀真的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丫头,但她心里总还是有些别扭。 南泱开始收拾棋盘上的棋子,放入棋筐。君桥疑惑道:“南泱,不下了吗?才下了一半。” “不想下了。” 君桥看一眼旁边有些无措的轻欢,道:“那你想做些什么?” “有什么可做?” “那个……”君桥有些为难地皱皱眉,绞尽脑汁,“啊,你不是爱练字吗,来写会儿毛笔字吧,权当消磨时间了。” 南泱抬眼看她,点点头:“也好。” 君桥只得和南泱走到书桌那边去,铺纸研墨。 韶秀偷偷看轻欢在一旁有点沮丧的神情,随意扯了个话题:“师姐,你看过《剑道古谈》吗?里面有个招式我不太会。” “太久了,我忘记了。”轻欢低声道。 “那……《天罡十方阵》呢?里面好多我都看不懂呢。” “……子趁师兄应该抄了不少遍,你可问问他。” “哦……”韶秀鼓鼓腮帮子,看起来师娘的目光都已经粘死在师父身上了,抠都抠不下来,还是别和她搭讪说些废话了。她又拿起那只机甲耗子专心玩起来,安安静静地自娱自乐。 君桥看着南泱写字,在一旁不禁赞叹道:“你写字还是以往那样漂亮。你可知道,在江湖上你的书法可是与喻修的炼丹术、容怀的铸剑术齐名的?只可惜,世间并未得以流传几幅你的真迹。” “你若是喜欢,我这便写一幅送给你。”南泱轻声道。 “当真?别人可都说求你一幅字比向容怀求一把剑还要难。” “我们关系不同于别人,为你写一幅有何不可。” 君桥不禁一笑:“呵,你总算认为我们关系不一般了。从当年郁水关算起,咱们相识已有十来年了,要你南泱把我当成朋友,果真是难啊。” 轻欢看着君桥,隐隐咬了咬牙,搁在膝上的手慢慢握成拳。 “我能放在心上的朋友不多,原先只有苍旻,现在增一个你。”南泱将毛笔在墨砚里沾了沾,继续在白纸上书写,“能得你这般的好友,是我三生有幸。” 君桥不禁笑了笑,心头却漫上丝丝苦涩。 轻欢看着低头写字的南泱,轻声道:“师父,我在中原还有些事,在北罚或许待不了很久。你真的……不理理我吗?” 南泱落在纸上的笔尖顿了顿,须臾,便答道:“你有事就走吧。” “你真的一点都不想见到我。”轻欢闷声道,这句话语气平缓,不是个疑问句。 “是你与我断绝关系的,现在反而怨我么?”南泱只是表情闲适地写字,也不抬眼看轻欢。 “可……我是为了给你解蛊……”轻欢挣扎道。 “我宁愿你当时把实情都告诉我,但你瞒着我,是不愿我与你同甘共苦?还是你觉得,我如此不堪的一个人,根本没有资格知道你的事情?” “……”轻欢低下头抿了抿唇,又侧过脸去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她有点局促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她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原来这一切都怨自己。可确实,也该怨她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自以为是。她做那些事,一厢情愿地做那些事,对南泱又谈何公平? 君桥和韶秀看着轻欢匆忙离开,也不知该不该出声挽留,都看向了南泱。 南泱终于抬起眼看轻欢离去的背影,她的目光好似出神,唇角抿得很紧。纸上的一幅字将将完成,是摘了诗经里的一首风雨中的一段。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长长轻叹一声,搁下了手中的笔,指尖留恋地抚过未干的墨。 第111章 轻欢从君桥那里回来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房里黑漆漆的,也不点灯。她在路上还顺便去厨房取了两坛酒拿回来,杯子也不用,直接抱着坛子坐在桌边往嘴里灌。 对于酒,她之前谈不上喜不喜欢,自己酒量不好,她几乎不怎么喝。但最近以来,她忽然发觉喝酒很容易让自己麻痹一些,脑子晕一些,她就没有闲暇去想别的事情了。 烈酒灌入喉咙里,让她呛得猛咳几声,但她硬逼着不允许自己停下歇口气。到后来她已经不是挨着坛边沿喝了,而是直接拎起来隔空朝口中倒,酒水顺着她的下巴肆意往下流,浇湿了一大片衣襟。 她这回是私自偷偷上了北罚的,乱花那边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只是因为看了那张南泱给她写的纸条,她便不管不顾抛下一切来了北罚。那边只有一个眼睛没有恢复的妙善,现在该乱成什么样子了呢? 说到乱花谷…… 君桥…… 她心中一阵烦躁,继续抱着坛子咕咚咕咚喝酒。 她一边喝,眼泪一边莫名其妙流了下来。近来她总是觉得很累,身心俱疲,或许当真如青川子和柳章台所说,她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可她还有许多想要做的事情,两年,真的做得完吗?她又真的能活够两年吗? 师父…… 轻欢紧紧锁着眉,狠狠咽下口中的酒,咬着牙使劲把手里的酒坛子用力摔在地上。 “砰——” 酒坛残碎的瓷片碎了一地,半坛子的酒也流得到处都是。 她其实谁也不怨,不怨闻惊雷,不怨南泱,也不怨自己,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所有人都没做错。她只是不甘心。 她还这么年轻,她今年只有十七岁啊。 紧闭的木门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轻轻推开,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随即那白衣身影踏了进来,又默不作声地关上了木门。 轻欢没有发现有人进来,她只是拎起另一坛酒,往嘴里狂乱地倒。 南泱环视屋内一周,不悦地眯了眯眼睛。她走到一边的窗台边,点了两根烛台,房内总算亮了一些了。她拿着一个烛台走到轻欢旁边,放在了桌上。 轻欢醉得厉害了,眼睛都看不清东西,脑子也迷迷糊糊的,人站在她身边她也没发现。她只是忽然自顾自地开始自言自语: “我记得,才来北罚宫,我不会吃饭,是你一勺一勺喂我。我不会日常起居,是你亲自为我穿衣,梳发。我练剑也不好,道也修不好,都是你耐心教我。我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做不好。我以为,爱你是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现在,却成为我做过最糟糕的一件事。” 南泱淡淡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轻欢打了个酒嗝,眼睛越发得红起来,似是被烈酒灼得厉害。 “那这次……你还愿不愿意教我?” 南泱压低了眉眼,弯下腰去捡起地上掉落的红色旧发带。不知什么时候,轻欢的头发都已散开,似流水一般倾泄在肩后。南泱沉默着用双手拢起轻欢的长发,这么些年,她的头发已经这样长了,比自己都蓄得长很多。 在照顾轻欢以前,日常起居这些事她都不熟练。亏得有这孩子,束发之类的事情她已轻车熟路了。 轻欢迟钝地还没意识到有人在帮她束发。她使劲眨眨灼烧的眼睛,又想拎起酒坛痛饮。 南泱叹口气,按住了轻欢的手,轻声道:“别喝了。” “……滚。”轻欢沉声不耐道。 南泱挑挑眉,弯下腰凑到轻欢耳边,淡淡道:“偏不。” 轻欢慢慢转过头去,恰好对上南泱看向她的目光。 “师父……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别不要我……”轻欢忽然哽咽着哭起来,不由分说地抱住南泱,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哭得一颤一颤的。 “……怎会不要你。”南泱搂住轻欢的背,把声音放到最软。 互相紧紧地拥抱的确是一件最温暖的事,仿佛全天下都被抱入了怀中,无比的安全与满足。少女的身体柔软温香,真是舒服又踏实。 南泱像是终于松开一口吊起很久的气,满足地闭上眼睛,用自己的侧脸轻轻去蹭轻欢的侧脸。 轻欢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能够安全依赖的港湾,抱着南泱放肆地哭起来,想要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心酸与委屈都哭出来,还有她不久于人世的悲哀与不甘。 原来只有南泱的怀中,才是她真正的家。 只有能抱着她,她才算是有家可归。 “别哭了,不要哭了……”南泱轻轻地拍轻欢的背,借此安抚她的情绪,“我险些都要忘了,你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轻欢哭得都快断了气,无力地趴在南泱肩头,把眼泪全都蹭在南泱干净素白的衣服上。 南泱轻叹一声,直起腰来,将轻欢横抱起来走向床榻。轻欢软软地缩在南泱怀中,手指固执地揪着南泱的衣襟。 南泱把她放在床上,帮她脱掉被酒浇湿的外袍,一边脱一边道:“酒量如此差,就不要喝酒了。喝醉了又哭又闹,成何体统?你在我面前这样也就罢了,若是在外面喝醉了,叫其他人看了去,我难道还把他们的眼珠子一个一个挖出来不成?” “……你不许走。”轻欢软糯糯地道。 “小时候是个粘人精,长大了还是个粘人精。”南泱喃喃着,有点费力地把轻欢的衣服脱了下来,“……小时候那么大一点点,像个饭团子,抱着我小腿不撒手。如今这么大了,还是甩也甩不掉。” “你这辈子……都别想甩掉我。” “……不论生死,我这辈子,都于你不离不弃。”南泱俯下身,在轻欢耳边呢喃道,“是你,不要再离开我才好。” 轻欢傻傻笑了笑,眼睛却红了。她随即皱皱眉,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句:“离君桥远点。” “她是个好姑娘,你不应该……” 轻欢一把抓住南泱的手腕,一个使力把她也拉上床,然后灵活地翻身压了上去,逼近了南泱的脸怒道:“她好或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再好,你也不准靠近她!她看你的眼神都快把你吃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南泱不禁笑了笑,抬手摸摸轻欢温腻的脸蛋,轻声道:“我知道。” “还有那个小丫头……我不准她叫你师父,你有了小徒弟就不要我了……她怎么能占据我的地位,你不能收徒,你是我一个人的,你是我的妻子。”轻欢的眼角忽的流出一行眼泪,滑至颧骨处掉落,滴在南泱的侧脸,“我的妻子……我的妻子……” “是你不愿嫁我。如今可愿嫁我?”南泱轻轻揩拭去轻欢脸上的泪水,柔声问道。 轻欢把脑袋无力地放下,枕在南泱肩头,喃喃道:“……我早已嫁你了。” 南泱疑惑地皱了皱眉,不太明白轻欢所说的。 “师父……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忘了我……”轻欢无意识地问道。 “不会。” “真的?” “有生之年,永不相忘。” “好……”轻欢轻轻笑起来,又在南泱肩窝里蹭了蹭,“你一定要记得我,记很久很久。只要你记得我,我就永远不会死去。” 第112章 南泱起得很早,轻欢因为饮了过多的酒还睡得很沉。她小心地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把衣服穿好。 轻欢怀中忽然失去了一个能抱的东西,她有些不安地在床上来回摸索,直到摸到南泱的手后紧紧握住,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南泱看着她的睡脸,忽的拉开了一角被子。 棉被覆盖下,轻欢不着寸缕的身体宛如美玉,细腻白净,光滑皮肤浅浅地包裹着纤细的骨骼,每一块突起的骨头都拥有精致好看的轮廓。南泱垂着头,安静地看着没穿衣服的轻欢的身体,目光仿佛是在欣赏一件制作精美的古董,或是一幅大方之家的字画。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南泱自言自语着脑中忽然闪现的句子,不禁轻笑了一下,“尤物惑人……尤物惑人。” 她俯身下去,在轻欢的锁骨处落下清浅一吻。 替她又盖好被子,并仔细地把边边角角都掖好,确定冷风不会由缝隙灌进去后,南泱穿好靴子,慢步走向门外。 关好木门,南泱撑开一柄伞,看了看外面下得越来越大的白雪。她忽然叹口气。 在门外驻足出神了好一会儿,她才如大梦初醒般回神,继续走向她要去的地方。 . 等她在厨房折腾好一阵子,端着个托盘回来时,轻欢都已醒过来了。 轻欢没穿里面的亵衣,只是在外面随意套了一件宽大中衣,正睡眼朦胧地系侧面的衣带。她意识或许还没清醒,衣带被她打了两个死结她还在继续系。 “醒了。”南泱淡淡道。 轻欢受了惊一般立刻睁大眼睛,匆忙地把被子拉过来盖住自己的腿:“师父?” “怎么了?”南泱把手里的托盘放到桌子上,在桌边坐下倒茶。 “我……我还没穿裤子……”轻欢脸上表情窘迫,一边由眼角偷偷看南泱喝茶,一边在床上慌张地摸索她的衣物。 “……”南泱搁下茶杯,起身走到床边,从床脚被子下面拽出轻欢的裤子递给她。 轻欢忙接过来,在被子的遮挡下把裤子穿上。 “穿好了,过来吃饭。”南泱放柔了目光看她。 “我昨天喝醉了吗?”轻欢小心翼翼地爬下床,跟着南泱走到桌边坐下。 南泱点点头。 “师父……原谅我了吗?” 南泱看着她,面无表情:“你说呢?” 轻欢愣愣地低下头,扯开一点衣领朝自己的胸口看了看。 “咳。”南泱干咳一声,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茶。她的耳朵尖尖却有泛红的趋势。 “啊……我想起来了,我昨天是不是做了很放荡的事,还说了很放荡的话……”轻欢崩溃地把脸埋入手掌,长叹一口气,“苍天,我的形象……” “……小时候光着屁股央我帮你沐浴时,怎么不和我谈论形象?”南泱戏谑道。 “咳,那什么……吃饭吧,我都饿了好几天了。”轻欢连忙转移话题,将目光放在南泱带来的托盘上。她把菜盘上面倒扣的碗一个一个掀开,里面的菜还冒着腾腾热气。 南泱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轻欢的表情。 “这是师父自己做的吧?”轻欢不禁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 “色、香、味,这些菜样样具备,全北罚都找不出这样的烹饪天才,”轻欢开始腆着脸花言巧语,她拿起筷子夹起一根土豆,“你就说这个土豆棒,它……” 南泱冷冷看轻欢一眼,打断她:“这是土豆丝。” 轻欢手一抖,那根土豆棒掉回了盘中。 南泱将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没事,卖相虽然不好,但没准……”轻欢勉强笑着,又颤巍巍地把那根土豆棒夹起来,塞到嘴里,咀嚼起来。 半晌,轻欢的脖子上暴起一根青筋,似乎挺艰难地咽了下去。南泱递给她一杯茶水。 轻欢叹口气,看向南泱,不禁笑了笑,抬手摸摸南泱的头发:“师父,以后这种活让我来吧,你不要去厨房了。” “抱歉,我真的想为你做饭,但……”南泱看着桌上的菜轻声道,“有些难,我总做不好。” “没关系,这些就不要吃了,我去厨房再给你做一顿。”轻欢柔声安慰南泱,她站起来收拾桌上的碗筷。 南泱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她收拾。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的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轻欢的动作顿住,半晌,才勾了勾唇角:“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 “我的想法,并不能左右你。” “再过两天吧,我……我以后还是会经常回来看你的。”轻欢低声道。 到底还是留不住。 “……不能一直陪着我吗?” “不能,师父。”轻欢的情绪低落下来,她有些不敢再看南泱的眼睛,“……我不能。” 南泱转过头去,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对不起,我……” “我们去藏书阁看看吧。”南泱忽道。 “藏书阁?” “嗯,藏书阁。” 第113章 南泱有些嫌弃轻欢穿回来的黑袍子,那颜色有些深沉过头,她遣人去拿了一套自己的白色衣衫来叫轻欢换了,又给她穿上自己的羽裘,和她一起前往藏书阁。轻欢穿上了南泱的衣服,傻乎乎地笑得合不拢嘴,一直在衣襟上摸来摸去,偷偷地去嗅那衣袍上带着的南泱的体香。 依然是熟悉的清冷梅花香味。 两个人到藏书阁门口后,门口守卫的弟子见了忙向南泱行礼:“见过南泱尊上。” “嗯。”南泱淡淡应了,收了伞递给那个弟子。 “哎,这不是轻欢小师妹……”那男弟子惊诧地看向轻欢。 轻欢朝他友善地颔首。南泱示意轻欢跟她进去,对那弟子道:“不得声张。” “是……可……”男弟子欲言又止,刚想提醒她们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二人都已走进去了。他无奈地挠挠头,撇了下嘴。 . “很长时间都没来了。”轻欢看着周围熟悉的书架笑道,“都已记不清第一回来这里时,是个怎样光景。” “很怀念吗。”南泱勾起唇角。 “怀念……”轻欢苦笑着摇摇头,“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活得多自在啊。” “不要多想什么,在北罚你没有别的身份,也不用顾虑太多东西。不论你在外面是谁,在这里就是我的徒弟,一切都有我在。” “我知道。”轻欢拉住南泱的手,留恋地捏一捏。 到底什么时候,她们才能安安心心地过上平淡日子呢。她什么都不求,只要可以追随师父,做什么、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可以追随师父。 不知为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她就不该回来的,回来了,怎么可能还舍得离开。 南泱放开轻欢的手,道:“你先去一楼休憩区坐着,我去取些书来。” “哦,好。”轻欢乖乖地点头。 南泱又忽然叫住转身欲走的轻欢:“等等。” “怎么了?”轻欢看向南泱柔声问。 南泱环顾四周一圈,看到了几个路过的弟子在看向这边,脸红了红,摇摇头嗫嚅:“没……没什么,你去吧。” 轻欢一眼就看懂了南泱的举动,她笑了笑,向前走了几步,在一个没人注意的角度搂住南泱的脖子飞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师父满意了么。”轻欢笑道。 南泱不说话,只是默默推开轻欢,一言不发地走去取书了,只是那长发半掩的侧脸还在微微发红,手指也紧张地捏着半片衣角。 她总是这么拘谨内敛。 轻欢无奈地摇摇头,师父这样子,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改变不了的吧。她想着南泱的模样,不觉唇边勾着一抹笑,慢慢走向一楼的休憩区。 . 这一片区域还和当年一模一样,大门过去是一扇屏风,绕过屏风左右两侧蹲着两个花架,各自上面都挂着大家字画。轻欢走到屏风跟前,多看了两眼墙上的画,正预备迈入房内,却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师兄何必这样说?” 轻欢挑挑眉,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她由屏风罅隙看过去,原来刚刚那个熟悉的声音是容怀师伯。而容怀师伯的对面,则是喻修大师伯。 喻修坐在上位,手里拿着一本书,眉目间情绪淡淡的:“我怎么说了。” 容怀轻笑一声:“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师兄可还记得幼时你我彼此的感情?近些年来师兄接过掌门继承人的重任,可越来越不把师弟师妹放在心上了。” “我一直把你们放在心上。”喻修抬眼轻轻扫一眼对面的容怀。 “那还得多谢师兄挂怀,得了师尊的青眼相加,竟还有闲心顾忌我和小师妹。” 喻修捏着书的手指紧了紧,压低了嗓音:“容怀,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 容怀的目光骤然冷了几分:“师兄,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实力确是很强,但我们上一回切磋的时候已经过去太久了,我不知你现在底细,就如你也不会知我现在的底细。” “……好自为之。”喻修点到即止地回道。 “你从来都没有把我真正放在心上过,你是不是,还一直觉得我就是那个打不过你的……” “容怀,你好歹也活了这许多年,怎么心境还如当年一般不知沉淀?在别人面前那样温文尔雅,每每和我说话就夹枪带棒。”喻修不悦地皱眉。 容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笑一声:“是师弟逾越,师兄莫见怪。” 喻修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这些年你忒不知收敛,将你的锋芒折回去些罢,莫要在日后覆水难收之时再追悔莫及。” 容怀紧了紧后槽牙,低下头没有回应喻修的话。 轻欢愣愣地收回目光,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她怎不知,原来大师伯和二师伯之间还有些像是过节却又不算过节的过节。不过……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毕竟以她现在的身份,叫别人看见还是十分尴尬的。 忽然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惊得她狠狠一抖,忙转过身去看。 原来是南泱抱着几本书下来了,她半揽着轻欢的肩带着她往里走:“站在这里做什么?进去坐下。” 轻欢还没来得及出口阻止,就被南泱半推着踏进了房内。喻修和容怀顿时都看向这边,二人的眉头都锁了起来。 南泱也没想到能在这里把自己两个师兄碰齐了,气氛一时间微妙起来。她愣了片刻,便反应过来,默默走到了轻欢前面将她挡在身后,礼貌地说:“喻修师兄,容怀师兄。” 喻修严肃地看着南泱身后的轻欢,面色不太好看,当即合上手中的书站起来向外走去。经过南泱身旁时说了一句:“南泱,有些人不该留下,别做妄想。” 说罢,他便拿着书紧步走了。容怀还坐在原来位置,向南泱温柔笑着:“南泱,坐吧。小轻欢也坐,别把师兄的话放在心上。你们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注意着别叫师尊看见就好。” 南泱点点头,拉着轻欢在一旁坐下。容怀看着轻欢意欲不明地浅笑:“小轻欢不在东海待着,怎么跑到北罚来了?” “我……”轻欢为难地嗫嚅,不知怎么接。 “师兄有句话说的还是对的,不该留下便不要强留,南泱,你一直很聪明,别叫眼前浮欢蒙蔽了眼睛。”容怀提点得十分隐晦,也比喻修那生硬的语气来得缓和很多。南泱只道:“我知道了,师兄。” 容怀又笑了笑,也合上书站起来,慢慢踱出这间屋子。 第114章 南泱注视着容怀的身影消失在屏风格挡后,默默把手里的书放在桌子上,似是不经意地说:“没事,不用放在心上。” “嗯。”轻欢只能应下,拿过南泱递给她的书。沉甸甸的一本厚书,才翻开一页就被满篇的阵法讲解迷乱了眼,她翻回书皮一看,原来是天罡十方阵。轻欢认命地轻叹一声,拿起书开始乖乖补之前鸿飞阁落下的课程。 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师父,这次回来怎么没见着师姐?” 南泱一边面无表情地看手里的书,一边淡淡回道:“她最近比较忙。” “那……疏雨呢?也没见她。” 南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她早就回皇宫了。听子趁说,前些日子已被皇帝赐婚,对方是当朝的贵胄。” 轻欢睁大了眼睛,想要质问什么,才发现其实好似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怪不得上次见云棠师姐,便一直觉得她眉宇间染着股挥散不去的阴影。但世事无常,本就没有谁能预料到结局的,事已至此,她一个局外人也只得替师姐惋惜。 “这样也好,云棠便可安心修道了,日后怕也是没什么事能再扰乱她的心思。”南泱看着轻欢脸上的表情,说了一句委婉安慰她的话。 “嗯……”轻欢一边答应,一边偏过头去看南泱看的书。 南泱却一把将她的头推回去:“看你的书。” “阵法太无聊了……”轻欢撇撇嘴。 “我听说,你们不是在攻乱花谷时遇见了他们摆的机关阵……”南泱敲了敲轻欢的额头,“叫你不好好读阵法,走哪都吃亏。”说罢,南泱又低头看自己的书。过了片刻,她抬眼悄悄看着轻欢皱着眉抱着书翻,轻声又道:“二百八十页。” 轻欢扑哧一笑,师父这护短护得已经完全没有原则了。 但她不顾双方敌对,也不顾此事后果严重,也仅仅是为了帮自己排忧解难罢了。 轻欢翻到了那一页,直接将那一页撕了下来,递给了南泱:“师父,你拿去给少谷主吧。我再写一封手谕,叫我手下弟子都听命于她,她带着那万余焚天弟子,一定能将谷主之位从右长老君如讳手中夺回来的。” “你……”南泱惊讶地看着她。 轻欢接着说:“这乱花谷本就是她的,如今我不过物归原主。”她又压低了声音,闷闷道:“这样不好吗?有她去攻乱花谷,我便可以留下陪你了。她……也可以不用继续留在北罚。” 南泱顿时懂了轻欢的小心思,这孩子,本以为她已经成熟了,结果还是会在这种事情上耍小孩子脾气。 “你心眼未必太小了,你明明知道,我和君桥根本……” “那难道叫我千里迢迢跑去弄那些我根本不擅长的机关阵,然后就这么巴巴地把你和她单独丢在北罚?”轻欢的语气硬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把那页书塞给南泱,“就这么决定了,我白白送她了一个乱花谷,够意思了。” “不后悔吗?以后你爹进了中原,乱花谷势必又将成为一大隐患。” “师父……你究竟站在哪一边?”轻欢哭笑不得地摇头,“别再劝我了,不然我一会儿就后悔了。我只是……想多和你待一会儿,毕竟我……” 我能活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但她怎么能告诉师父,师父一定会很愧疚,因为她不久后的死亡就是师父当年亲手造成的。可她并没有一点点怨恨,所以也不该叫师父怀着愧疚与她度过这为数不多的时光。 南泱只是收好了那页书,唇角不自觉浅浅勾着。 轻欢强压下心头涌起的难过,笑道:“那我现在不用看阵法了,可不可以叫我看看你的书?” 南泱的耳朵尖尖开始泛红,抬起一侧的书挡住不让轻欢看:“不可以。” 其实她刚刚已经偷偷瞄过了,师父果真没叫她失望,她看的这一本……咳咳,还是她当年看过的。 “哦……那你好好看,师父脑子聪明,一定过目不忘。” “……”南泱不答话。 轻欢又补道:“哪里看不懂可以问问我。” “是吗?可我觉得……你也并不比我懂多少。”南泱竟接过了轻欢这句话,“昨晚……” 轻欢顿时红了脸,忙回道:“那不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才不好意思施展,怎么能怪我?” 南泱淡淡地低头看书,只点点头:“嗯,我的错。” “你不要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又不是无理取闹,你做什么一副敷衍安慰的样子?”轻欢愤愤地抢过南泱的书不让她看。 “好了,徒弟乖,还给师父。”南泱摸摸轻欢的头。 “不还。” “别闹了。” “就闹。” “是不是我太惯着你,叫你如此目无尊长?”南泱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板着脸目光凉凉的冻死人。 轻欢也没放在心上:“你和我摆什么架子?” “……回去站在大厅门口面壁思过,我没叫你不许擅自行动。” “……行,行,行,我去。”轻欢看南泱的脸色好似是真生了点气,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慢吞吞站了起来离开。 . 藏书阁门口的守卫弟子把早就备好的伞递给刚刚出来的轻欢,外面的雪依然下得很大,席天卷地,颇为壮阔。轻欢一边嘟囔着“面壁思过……面壁思过……”,一边打着伞漫无目的地在白银银的雪地上走。 还没走多少,就远远的看见雪中站了一个人,他撑着一把青花纸伞,伞面落了一层绒绒的积雪,好像是站在那里专门等她出来的。 轻欢慢慢走近了,才认出这是容怀。他原来刚刚没走么。 “师伯?你站在这里做什么,等师父吗?”轻欢回头看了眼藏书阁,“师父她可能还要一阵子才出来,师伯要不进去找……” 容怀笑着打断她:“不,我等你。” “等我做什么?”轻欢好奇地问道,她和容怀的交集说多也不算多,不知有什么事值得容怀专门在这里等她。 “和我去一趟挽浪阁罢,我有些事和你说。”容怀压低了伞面,朝挽浪阁的方向一抬手。 想着回荣枯阁也是无所事事,或许师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和她说,便答应了吧。轻欢应允了容怀,容怀体贴地将青花纸伞也遮在了轻欢头顶,轻欢便把自己的伞收起来了。 二人共执一伞,脚印深深浅浅地落在去挽浪阁的路面上。 第115章 到了挽浪阁已是半个时辰后了,容怀引轻欢进入大殿后,把伞立在门边,细心地关好殿门。 “师伯,小千弥在哪儿呢?”轻欢左顾右盼的。 容怀带着轻欢在一旁桌子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早就沏好的茶:“今日把她送到别处去了,小孩子在未免会有些妨碍正事。” 路上走得久了,轻欢自然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热茶,容怀沏茶的功夫和南泱一样的厉害,一股清冽醇香直直从喉咙流到了肚腹,且长久地徘徊不散。她又喝了一口,道:“师伯有什么事这么要紧?” “我觉着是很要紧的,不知轻欢怎么瞧了。”容怀只看着轻欢温和地笑,把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手放到右手里缓缓摩挲着。 “什么?”轻欢摸不着头脑。 “有个人来找你。”容怀又拿起茶壶给轻欢的杯中添茶,“你是不是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人家都到北罚来找你了。” 轻欢听了这话,神经顿时紧张起来。谁会来找她?难道是焚天门的人? “都是贵客,你不必担心。我这个人可不似师尊与师兄那般保守迂腐,有些事不必按常规来。毕竟,如何才算处理好一件事呢,难道不该是让大家都开心么?呵呵……”容怀轻笑几声,他时常脸上挂笑,但这般笑出声的时候还真不多。 “主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轻欢下意识扭头去看,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妙善从主厅的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的眼睛上还侧覆着一条半透明的纱布,应是不影响视物的。妙善表情十分复杂,半抿着唇,露出来的一只漂亮眼睛含着一股不明不白的愤怒。她紧走几步来到容怀身边,自顾自道:“主上,你何必还要再这样……” “妙善。”容怀淡淡地打断她,慢慢冷下来的目光却没看向她,只是颇戏谑地看着轻欢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叫你出来了吗?你近日来胆子当真是越来越大了,事情一件比一件办得糟糕。你瞧瞧,把小少主都吓着了,破坏了我为她准备的惊喜。” 轻欢一时没反应过来眼前发生的事,连眨好几下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 什么……他们的对话是什么意思? 妙善咬着牙,腮部的骨骼紧了又紧,终于还是松了下来:“主上恕罪,我不是来接少主回去了吗。” 容怀嗤笑一声,拿起桌子上的杯子在手里转动:“你若是看好了她,让她好好地去帮闻惊雷搅乱中原,我便也不去管她的死活,留她两年苟活。可如今你叫她又出现在了北罚,是什么意思?将这条命白送到我面前?” “主上,是属下失职,属下领罪。”妙善抬眼看向一边愣住的轻欢,从唇边挤出一句:“少主快回乱花谷吧,别再乱跑了。” 容怀忽然站起来把手里的瓷杯狠狠摔在了地上,剧烈的一声碎裂声音惊得妙善跪在了地上,他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事到如今她非死不可,只有她死了,北罚与焚天还有皇族才能真正开始对抗!我等天下大乱等得够久了,还要我等吗!” 轻欢虽然还是没完全反应过来,但还是能够听出容怀口中的“她”八成就是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师伯会突然要她死? 轻欢来不及多想,欲要立刻起身拔尖自卫,但才做了起身的动作便失去了浑身力气,软倒在了椅子上。 “师伯……你……”轻欢无力地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喝了一半的茶,又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 “啧啧,可惜,可惜了。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而今日又要我亲手杀了你,委实可惜。”容怀又对着轻欢笑了笑,平常里儒雅温和的笑在他脸上此刻异常阴森。 “为什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轻欢颤抖地抓住椅子扶手,眼睛迅速红了。 “你别急,我这人好说话得很。我会叫你死个明白,叫你明白你究竟为什么会被我杀死。”容怀拔出自己的佩剑,用剑刃在自己的食指上来回摩擦。 容怀用另一只手搂起轻欢,带着她在一边椅子上坐下,极为亲昵地把轻欢抱在怀里,声音压得低低的:“来,从哪开始呢……哦对了,你有没有对一件事感到奇怪过?世人提起当年的天隼教,对护法闻惊雷的说法最多,却极少有人提及天隼教掌门?” 轻欢紧紧咬着唇,下巴不停地颤抖。 “因为当年天隼教掌门的位子上坐的不过是一个傀儡,傀儡罢了,当然话少又低调,实在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对吧?因为天隼教真正的掌门,就是我。是我,一手把天隼教建立起来的。” “为什么……你已经是北罚的……”轻欢艰难开口。 “先别问……等我说完。”容怀笑了笑,把剑拎起来搁在了轻欢的脖子上,“后来因为闻惊雷那个蠢货招惹了皇族,势头正盛的天隼教便被生生灭了门,可笑这里面竟还有我自己的一份力。多年心血付诸流水,我却无可奈何,好在天隼教还残留了一些人,我便叫妙善去辅佐闻惊雷收拢余党,重新建了一个焚天门在东海韬光养晦。只望能东山再起,能够与中原各大门派拥有旗鼓相当的实力。” “然后,利用闻惊雷与北罚、乱花、皇族之间的矛盾,将这天下搅起血雨腥风。鹬蚌相争,他们同归于尽的时候,谁能想到我呢?别说这北疆的小小北罚,南疆,中原,东海,都将会是我的。他们欠我的,迟早,我都会一个一个拿回来。” “说到你,你是不是还觉得当年南泱能捡到你是你们的缘分?”容怀连着笑了好几声,里面裹挟的讥讽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心头,“不是你们的缘分,是咱俩的缘分才对。若不是有缘,我怎么会刚好在柄山派逃出姒妃墓的时候路过,然后一时兴起进去转悠了两圈,然后……找到了没有死透的你。真真是上天送我的礼物啊,闻惊雷的女儿,要是把闻惊雷的女儿送到闻惊雷的仇家门下,你说,以后他们的矛盾会不会更加无法控制?” “我算准了南泱从昆仑回来的时间,算准了她要走过的街道,算准了你们相遇的地点。你们的这一段孽缘啊,不过都是我的算计。后来……闻惊雷那个蠢货根本没有我想的那么强大,我便又花了几年铸了一把好剑,为了给他送剑啊,逼得我不得不在师兄与南泱外出时给师尊下了黄泉蛊,借着销毁母蛊的名头前往焚天门,然后顺理成章地把剑‘遗落’在那里。为了不被师兄怀疑,我还自断了一根小指。”容怀讲到这里,举起自己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手来回看,然后自嘲地轻笑。 “……”轻欢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对了,你是不是以为,南泱中的黄泉蛊是妙善给她下的?”容怀忽然大笑起来,俊朗的面孔显得有些扭曲,他一点一点凑近了轻欢的耳朵,声音里竟有一分神经质的兴奋,“可还记得,中阳城,某个早晨,你遇见了一个摆摊卖糖葫芦的老头?” 轻欢瞬间睁大眼睛,一口气久久提不上来。 “你知道吗,黄泉蛊……就在那串你亲手喂给南泱的糖葫芦里……” 第116章 “怎么样,亲手害了自己心爱的人的滋味如何?”容怀笑得颇为得意。 轻欢只觉心头一阵怒意,勉强支起半个身子,道:“害她的不是我,是你。她是你的师妹,你们一起在北罚生活了百余年,你竟然如此狠毒。师伯,我们一起相处这么多年的情谊,你当真一点点都不放在心上吗?” “情谊?北罚对我,可曾有情?……罢了,我与你个孩子说什么,你们都不会懂。” “师伯,你回头吧……趁还没有酿成大错……” 容怀冷笑一声打断了她:“你以为我回得了头吗,过去,现在,将来,我从未也绝不会有放弃的打算。你觉得……劝一个对自己师尊与师妹都下得了手的人,真的会有用吗?” 轻欢闭上眼,回忆起过往种种,只觉时光当真无情。从小到大,师伯其实对她一直都不错,大家也曾一起在除夕夜把酒言欢,一想到曾经他对自己的关照,对师父的宠溺都是装出来的,她就一身汗毛倒竖。 “可是……为什么呢?你是尊主,你还有什么得不到的,为什么还要……”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范围,你只需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为了让江湖更乱,为了南泱恨你爹,为了你爹恨北罚,为了……我。想一想,你死了,还能引起这天下一场动乱,难道不算死得其所吗?”容怀大笑了两声,捏起轻欢的下巴,用剑刃对准她的脖颈,“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真可惜。南泱要是知道你死了,她的表情也必定十分好看,哈哈哈。” “……卑鄙!”轻欢一想到南泱,便更加心急,不由想要挣扎,脖子却在剑刃上摩擦出一道血痕。 “主上,她已经活不久了,不能再等等吗?她毕竟也是你的师侄……”沉默许久的妙善从地上爬起来抓住容怀的剑刃,割破的血顺着她的指缝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妙善,你若是还想要你这条命,就老老实实守好本分。”容怀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主上,这些年我还不够本分吗?我为你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从未求过你,如今只求你能让她多活一阵子。我求你了。”妙善的声音异常的颤抖。 容怀冷声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我的一个棋子而已,何来你说话的份!” “妙善,别……”轻欢皱着眉。 妙善却没理会轻欢,依旧向容怀直挺挺地跪着:“主上,这次放过她吧,就这一次。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要什么都可以。” “妙善,你这人最爱的不就是自己吗?竟还会为了别人折辱自个儿,我也算开了眼界。”容怀看着妙善戏谑地偏了下头,“我也好奇,你究竟能为她做到什么份上呢?” 妙善低垂着头,漂亮的狐狸眼隐在纱布后看不清楚。她沉默了一会儿,道:“……什么都可以。” “好,”容怀勾了下唇,把架在轻欢脖子上的剑扔在了妙善前面,“我要你一只胳膊。” 妙善忽的抬头,看着容怀,喉咙动了动。 “右胳膊。”容怀补充道。 轻欢咽了口唾沫,使劲朝妙善摇头:“妙善,不要,别听他的,你听了他的他也不会放过我的……” 妙善缓缓拾起面前的长剑,抬眼看了看轻欢慌乱的眼睛,唇角又出现了那抹风骚的笑:“不就是一只胳膊吗。” 轻欢:“别……” 容怀:“呵。” 妙善没有多加犹豫,将剑拎在手里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当剑刃对向自己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挥下,带着一阵凌冽的剑风,准确地砍在肩头骨骼相接之处。 溅射.出的仍带着体温的鲜血洒了轻欢一身。 “咣啷——” 长剑落地的同时,还有一只完整的,属于那个女人的胳膊。 轻欢的睫毛上都沾到了妙善的血,沉重得让她睁不开眼皮。她浑身颤抖起来,嗓音也磕磕巴巴的:“妙善……” 容怀也愣了片刻。 他随即便又轻笑一声,来掩盖自己刹那的失态:“呵……妙善,我以为你与我一样,都是极为自私的人。而你……终究还是没守住自己。” 妙善极力在极度的疼痛中抓住一丝理智,连点右肩几处大穴,气喘吁吁地用衣服布料紧紧缠住那个可怖的伤口。她用一只左手艰难地从衣襟里摸出几瓶药,哆哆嗦嗦地塞进嘴里。 轻欢死死咬着唇,眼泪顺着脸一直流。 妙善用了好一阵子才找回了清醒的意识。她单手撑地,脸上的冷汗不断滑落,声音也抖得不像话:“主上……求你了,让我带她走。” “不过是一个左右活不了两年的废人,你却甘愿做一辈子的废人。”容怀的声音缓和了一些,语气中有些叹惋,“你这样,日后还如何为我做事?” “属下……定不会懈怠,以前如何,日后定也如何。” 容怀看着妙善,一时沉默。 “主上,还要属下做什么,才肯放过她?”妙善颤抖着问。 容怀长叹一声,安静许久。他又看了眼手里的轻欢,低低自言一句“罢了”,道:“可我与她说了那么多她不该听到的话,又该如何?” “属下可以对她用忘蛊。”妙善沉声答道。 “忘蛊……忘蛊……”容怀又叹一口气,“忘了也好,最好,让她把全部的都忘了。” 第117章 轻欢最后清醒的意识,便是那只从妙善袖口中爬出的一只小小蛊虫向她飞过去。她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只小小蛊虫就落在了她的眉心,额间皮肤突然传来一下尖锐刺痛,她便彻底晕了过去。 “妙善,你把事情做得真绝。如今,倒叫我不得不应了你。”容怀的声音十分低沉,他把轻欢拉起来扔给妙善。妙善用仅剩的一只左臂费力地抱住了轻欢,让她安稳地靠在自己怀中。当这个女子完好无损地让她抱住的瞬间,她才算是放下了一颗悬吊已久的心,僵硬的身体才慢慢松下来。 “罢了,罢了。我已等了这么久,倒也无所谓再等等。”容怀沉着脸,凉凉的目光在轻欢脸上徘徊,“你的忘蛊,能让她忘了多少事?” “主上想让她忘多少事?”妙善虚弱回道。 “最好是……所有。”容怀起身把地上的剑捡起来,用手指去揩拭上面的血,“最好把她的记忆变成一张白纸,我不想留下她的命,还给我留下了秘密泄露的隐患。” “忘蛊对人身体损害极大,且让一个人的记忆一夜消除几乎是不可能的。属下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每日都对她释放一次忘蛊,才可将她的记忆彻底洗白。”妙善强忍着口腔中的血腥气,说这么一段话都显得有些艰难。 “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给我看牢了她的嘴,一个月后我会派人去潜查。妙善,不要妄图在我的眼底下动手脚,别叫我对你的信任到此为止。” “咳咳……谢过主上。”妙善咳出一点血,都顾不上擦干净,就怕下个瞬间容怀就反悔了。她用一只手把轻欢扶上了背,右肩的可怖伤口还在往地上一滴一滴地淌着血,若不是她止住了几处重要大穴,又把身上所有的医蛊都拿出,她根本就不可能撑到现在。 容怀将长剑收回鞘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妙善半背半拖着轻欢从挽浪阁大殿后门离开。他又低头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一截手臂,淡淡地把目光瞥向别处。 . 天渐渐快要黑了。 南泱揉了揉有些酸的眼睛,再去拿桌子上的茶壶,却再也倒不出一滴茶水了。她合上手里的书,眯着眼向窗外看。 “已经这么久了……”南泱轻声自言自语,“她应该不会傻到真的站在那儿面壁吧。” 想到轻欢白天在她身边抱着本天罡十方阵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又浅笑着摇了摇头:“还真未必,那呆傻的模样。” “南泱。” 南泱应声回头,看见容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槛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表情温和儒雅。 “师兄,怎么了?”南泱回道。 容怀直起斜靠在门框的身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刚刚路过藏书阁,天快黑了,守门弟子说你还在阁内,我便来看看你。” “劳师兄挂怀,我正要回荣枯阁。”南泱说着便站起身,打理好衣衫,向门口走。 “夜黑雪重,我送你回去。” “也好,麻烦师兄了。”南泱很有礼教地点头。 容怀体贴地帮南泱开门,又帮她撑起一柄伞,另一只手上提着一杆风灯,将两个人要走的路照得明亮清晰些。 接近夜晚的北罚天色朦胧暗淡,飘在空中的雪透着一股异样的莹白,让人几近看不清楚前面的建筑。一把伞并不能妥善遮好两个人,总有大瓣的雪花从侧面飘落到他们的衣袍上,停顿片刻,便又顺着走路的动作落下去了。 “南泱,很久没和你好好聊聊天了。”容怀忽然感慨道。 “师兄想要聊什么?” “你的想法见解总是独特,便来聊一聊这天下大势罢。如今天下之大,分割为中原,东海,西漠,巴蜀,北疆,南疆,南岭,南海等地,看似统一,却也分裂。你觉得,如何才能真正地将这些势力全部合并呢?” “师兄,要论天下,天下实在太大,不会有人能够真正吞并它们的。多方势力相互牵扯共存,才该是正常的形态。”南泱缓缓答道,“不过,这些也不关北罚的事。” 容怀忽略掉了南泱的最后一句,继续问道:“为何说不会有人能真正统一这四海?” “一个王朝疆域越大,存活的时间就会越短。明智的君主,都应会控制自己的权力。” “你说得对,可也不对。”容怀叹口气。 南泱却没有放在心上:“对或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会有人的想法能是全部正确的。” “有意思。南泱果然与大师兄不同,还是能和我聊到一起的。”容怀不出声地笑了笑。 “大师兄固然是严肃了些,但他并不迂腐。” “我没有说他迂腐,只是有些事情的观点不能苟同。比起师兄,我更羡慕你。”容怀细心地将伞向南泱那一边倾斜,自己的身体大半都曝露在雪中,“虽是一起修道,但我们三个人的心态各有不同,只有你,是真正的淡泊名利,超脱世俗之外。而今能叫你挂怀的,不过一个轻欢罢了。” “……”南泱低下头,沉默不语。 “南泱,说句真心话,你这样的人,才配当北罚的掌门。只可惜,世间之事大多如此,最合适的,偏是最无欲无求的。”容怀感叹道。 “合适不重要,想去做才重要。” “是啊……你说得对,想去做才重要。”容怀笑道。片刻后,他脸上的笑意却又慢慢消失,转而压低了声音,“如果有一天我辜负了我的身份,辜负了你,你会生我的气吗?” 南泱转过头去看着容怀的侧脸,淡淡道:“你不会的,我相信你。” “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不为什么,你是我的师兄,我不该信你吗?”南泱低声答道。 容怀沉默地看着南泱,笑了笑。须臾,他将手里的伞递给她:“我想起还有些事,就不送你到荣枯阁了,伞和灯都给你,自己小心。” “师兄路上也小心。” “嗯,改日再会。”容怀向南泱点点头,没有多做停留,随即便转身改路了。 . 南泱回到荣枯阁时,韶秀刚好蹲在大门边上玩雪,看见南泱回来便激动地朝她登登登跑过去,乖巧地接过南泱手中的纸伞与风灯:“师父师父,你可算回来了,天都已经黑了。” 南泱摸了摸韶秀的脑袋,目光却在两边来回打量,问道:“你师姐呢?” “哪个师姐?”韶秀软糯糯地问。 “前日夜里回来的那个。” “哦……今天没见她呀,师父不是一早就和她出去了吗?” 南泱愣了愣,低头看向韶秀:“她没回来?” “没有呀,师姐不是一直和师父在一起吗?” “莫不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不就是白日里和她说了两句冷话……”南泱叹口气,叫住韶秀,“把伞给我,我去找找她。” “好。”韶秀很聪明,从来都不多话,只乖乖地把南泱的伞递给她,目送着南泱又转身出了荣枯阁。 南泱此夜,彻夜未归。 第118章 四天后,江淮左道上。 马车在山路上颠簸得起起伏伏,从车窗缝里漏进来的细碎阳光在她的脸上也轻轻晃动。刺眼的光时而飘到她的眉眼处,让她不时难耐地皱眉。 妙善看着轻欢皱起的眉头,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用自己的肩头挡住那漏在她脸上的阳光。 “该醒了吧,”妙善低声自言自语,“好几天了,再不起来进食,身子怕是又该出事了。早知道……当时就该随便下个蛊先糊弄过去,我是怎么了,竟真的对你下了忘蛊。” “姑娘,今天要上山吗?”马车外沿坐着的车夫大声问道。 “日落时可否能到下一个城镇?” “可以的,只是山路难走,路上难免颠簸,我看姑娘身有残疾……那位姑娘看起来也生着大病,所以?” “没关系,尽快赶路。”妙善吩咐。 “好嘞,姑娘当心!”车夫大声答应后,又小声嘀嘀咕咕道:“唉,可惜了两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一个没了右臂一个大病在身,啧啧……” 妙善听见了,并没有多加在意,只是目光还是会是不是瞟向自己空荡荡的右肩。 唉,砍的时候是真不在意,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还是会有些遗憾啊。有什么事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的,如今就这样折损了一条右臂,日后吃饭炼蛊不知有多不方便。 可纵有遗憾,也不会后悔。所以即使重来一遍,她还是要救她。 轻欢的呼吸忽然紧凑了些许,眉头皱得越来越厉害。 “总算……”妙善松了口气,但又开始有些紧张,俯下身去凑近她,“你……会忘了什么呢。” 轻欢的睫毛狠狠颤动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异常艰难地睁开一条细细的缝,让外面的光勉勉强强挤入那双久浸黑暗的瞳仁。 妙善很有耐心地等着那双眼睛缓缓睁开,又使劲闭上,看着她将眼睛眨了又眨,自己的倒影才在她的眼底清朗起来。 但她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有无尽的迷茫。 轻欢低喘了口气,单手扶上了自己的额头,轮廓起落漂亮的眼睛在妙善的脸上停留许久,悠悠地向下移到她的右肩。她开口第一句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你的手臂呢?” 妙善心中咯噔一下,强装镇定道:“你还认得我是谁?” “唔……”轻欢一手撑着车底慢慢坐起来,眉头一直都没松开,“我认得你,但却一时不记得你叫什么了。让我想想,我能想起来的。” “好,你先想着,我给你取些吃的。” “嗯。”轻欢乖乖地点头,眼睛一直盯着妙善的右肩,看着她用一只手十分困难地在一个包裹里翻动,“我记得你应该是有这条胳膊的,为什么没了?” 妙善从包裹里翻出一个油纸包,递给轻欢,脸上无所谓地笑了笑:“人在江湖,哪能没个意外,不小心叫人砍了而已。” “……总觉得我睡了很久,睡得都有些迷糊了。有些事好像记不太清了,但是仔细想想,应该还是都能想起来的。我怎么了?” “你就要忘了,那些你觉得或远或近的记忆,都会全部消失的。”妙善叹口气,还是没有选择去骗她,“你这十几年活得太累了,忘了也好。” 轻欢打开油纸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油饼塞进嘴里,看来是饿狠了,一边吃一边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记得我该在北罚的,这是哪里?” “你……记得自己的名字吗?记得北罚是什么地方吗?” 轻欢愣了愣:“我的名字?北罚……我……北罚?应该是师父在的地方吧……” “哦?你师父?” “等等,我能想起来的,等一等……师父,师父,师父……”轻欢咬着牙,很痛苦地将额头抵在食指间,“师父?南……泱?” “你自个儿的名字都忘了,都舍不得忘掉她啊。”妙善笑着长叹一声,拿起一旁的水袋递给轻欢,“可惜,过不了多久,你便再也记不得她了。” 轻欢却忽视掉了妙善递过来的水袋,自顾自道:“她很重要,我记得与她在一起的那些事。为什么我要忘了她?” “……趁还能记起她的时候,多去想一想她吧。”妙善低声道。 轻欢锁紧了眉,因妙善的这一句话陷入沉默,随后安静地蜷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目光带着浓浓的愁绪。她努力地去回想这个潜意识里觉得很重要的人,想起的东西越多,她就越是难过。有些回忆,有些片段,有些感觉,就那么似有若无地漂浮在脑海边缘,只得看见一个轮廓,却抓不住,碰不得。 那些东西越是敞亮,就越显虚妄。 渐渐的,她能够想起那些久远的事情,久远到她当时尚且年幼。然后她抓着那一点线索,慢慢地一步一步回想当年的那些事,那些阔别已久的人。 她能记起她,但需要刻意去想才能记得,倘若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不再回忆,或许就这样一点一点忘掉了。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马车驮着她们已经跨过了这一座山,离东海又近了一步。进了山脚下不知名的小小镇子,妙善带着轻欢找了家客店住下。 妙善安顿好轻欢,便想去再安排接下来的行程。她要离开轻欢的房间时,大半天没说话的轻欢忽然开口:“妙善。” “嗯?”妙善停了下来,为轻欢能叫出她的名字感到些微讶异,“不容易啊,记起我的名字了。” 轻欢点点头,静默须臾,道:“我大约,记起许多模糊事情,以前都不曾细想的,再去仔细回想一遍才发现很多不寻常。” 妙善轻笑一声,问道:“什么不寻常?” “你……”轻欢犹豫着看向妙善的眼睛,吞了口唾沫,“你是不是喜欢我?” 妙善看着轻欢那双漆黑清明的眼睛,有刹那的恍惚。她原本勾起的唇角淡淡放平,却很快又上扬起来,笑道:“我连喜欢自己都来不及,怎会去喜欢别人。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轻欢低了低头,沉声应道:“是啊,喜欢一个人的确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你早点休息吧,咱们要尽快赶回东海。门主一定有办法挽救你的性命。” 第119章 “妙善,等一等……”轻欢又叫住了妙善,后半句却迟迟说不出来,面上的表*言又止。 妙善浅浅地笑了笑,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趁现在还记得。” “如果,师伯是坏人的话,那么千弥又……” “千弥?”妙善皱了皱眉,沉思片刻,“哦,你说主上的那个徒弟。她从头至尾都是个局外人,也不过是个可怜孩子罢了。主上他不能真正信任任何一个人,却又想要找一个精神寄托放在身边,便找到那个孩子,当年给她喂了很多禁药,将她的身体与年龄都禁锢在了孩童时期。主上认为只有保存着赤子之心的人,才是绝对无害单纯的,或许主上寄付了感情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了吧。” “……”轻欢又不说话了,眼神呆滞地垂下,再开口时的嗓音也木木的,“其实我记不太清他们是谁了,但就是觉得心中有此牵挂,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知晓,他们于你曾经都是十分重要的人。你只需放心,北罚的那些人都很安全,现在最危险的反而是你自己。”妙善叹口气,目光凉凉地扫到自己的右肩,须臾,“我要保住你的命,就一定要继续对你施忘蛊。可能你会觉得这些记忆比性命重要得多,但我只想你活着……就让我擅自做主一次吧。”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要我忘了师父吗?”轻欢的脸上出现了浓重的慌乱,下意识地不停摇头,手指无措地抓紧了衣角。 “只要活着,你与她就能延展出无限可能。你死了,就什么可能都没有了。……门主会救你的,不论用什么办法,你一定要活着。”妙善用力地看了看轻欢,指尖摸索到腰侧装蛊的玉瓶,挑出一只眠蛊,让它飞向此刻精神紧张的轻欢。 眠蛊悠悠落在轻欢眉间,片刻后,她很快就歪倒在床上睡着了。 妙善在原地静默好一会儿,才上前温柔摆正她的姿势,给她仔仔细细地盖好被子,不忍再多看她一眼,便匆忙离开了。 . 接下来的几天,妙善都趁轻欢睡着的时候对她施忘蛊。轻欢每次醒来记忆都会被洗掉一部分,她每一次醒来都要重新去回忆曾经的过往,但能想起来的越来越少,到后来所有人都忘光了,只还勉强模糊记得南泱一个人。 回东海的路上,轻欢醒着的时候都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用纸笔写写画画。她用了很长的时间写了一封信,装在一片信封里交给妙善,认认真真嘱咐着:“如果我以后再也记不起师父,或者我死了,就把这封信给她。” 妙善从没看过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东西,她只是好好地收了起来。 . 到东海之前,妙善和闻惊雷通了信,把容怀的部分抹去,结合事实加以篡改,告知他轻欢的身体状况,并把一切罪责都推给了北罚。 再见到闻惊雷,他远远地站在东海码头等待她们归来,好像一夜间老了十岁,憔悴不堪。 妙善拉着迷迷蒙蒙的轻欢走到闻惊雷面前,道:“门主,是属下失职……” “好了,不怨你。”闻惊雷的眉宇间染着浓浓的忧郁,他叹着气,从妙善手中拉过轻欢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摩挲,“你信中写得粗略,她的身体究竟到了如何的地步?果真没有办法挽回吗?” “小少主的身体基底已毁,回天乏术。我可以暂且用蛊为她续一段命,但并不能长。” “我明白你的意思,重塑基底并不是件容易事情。现如今,只能用我的老法子了,但妙善,你也明白,我是万万不愿雨落重蹈覆辙的……” 妙善打断闻惊雷的话:“门主,小少主活着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妙善,食用同族血肉已经是天地大忌,雨落一旦开始喝人血,她的人性就会开始逐渐湮灭。再加上蛊会让人有依赖性,并且能够控制人的神智,长此以往,她的思想便就完完全全丧失了,只徒留这一副空壳,又有何用呢?”闻惊雷沉重地摇摇头,眉毛越皱越紧,目光不舍地在轻欢脸上流连。 “门主,你不是一直怨小少主与北罚的羁绊吗?现在有办法控制她,让她安安分分待在您身边,这样不好吗?”妙善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恳求,“小少主能陪着您很久很久,又会乖乖地听您的话,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是啊,你说得也对……况且,也别无他法了。”闻惊雷又长叹一声,“眼下进攻中原腹地的日子越来越紧迫,雨落能快点好起来,而且忘了北罚的一切也很好。小少主便交给你了,这段时间让她好好在摇光岛上修养,用尽一切手段也要让她活着,海底地牢里的人你随便挑,挑最好的人放血。” “是,属下明白了。”妙善暗暗松了口气。 轻欢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闻惊雷,忽然脑袋歪了一歪,轻声喃喃道:“你是师父吗?” 闻惊雷愣了片刻,面露不悦,问妙善:“你不是说她把过往都忘了吗?” “小少主的确是都忘了的……” 闻惊雷没理会妙善,只又问轻欢:“你知晓你师父是谁么?” 轻欢疑惑地皱眉,咬着唇苦思冥想起来。许久,她缓缓摇头,口齿不甚清晰答道:“记不得了。” “你可知道南泱是谁?”闻惊雷又问。 轻欢犹豫着点点头,却又摇头:“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最好,以后都不要再记得这个人。她是你的仇人,总有一天,你要亲手杀了她。” “杀……了她?” “对,她是你的杀母仇人,你要亲手,杀了她。” 轻欢看着闻惊雷严肃的表情,顿顿地点了点头,温顺地接下了他的话:“好,杀了她。” 第120章 转眼已是一个月后。 此时正值初秋,东海却还是一片灿烂风光,天朗气清,明日高悬。摇光岛大殿后院中,风景也是大好,地上铺的是专门从中原移植过来的绿草地,中间挖了一口漂亮的湖泊,里面注入了从陆地上运过来的淡水,水中养着荷花与鲤鱼。 两排侍女恭敬地垂首候在湖边,守着一个蹲在草地上玩得正开心的女子。 轻欢用手去抓草下的泥土,团在手中捏来捏去。她一边挖泥一边慢慢向湖边移动,因为湖边的泥巴更加潮湿柔软。过了不久,她便趴在了湖边草地上,半边身子都悬了出去,一双眼睛好奇地在水面扫来扫去。 “少主,危险,快回来些!”一个侍女忙上前扶住轻欢的胳膊。 轻欢仿佛听不见她说话,只是困惑地继续看水面上倒映的自己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她偏了偏头,忽然有一滴液体落到平静水面,砸出一片涟漪。 “啊,少主又流鼻血了!快拿手帕来!”那个侍女慌慌张张地招呼其他侍女,一群人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正乱作一团,就听见背后一个严肃的女声:“你们在做什么?” 侍女们忙向后面跪下:“拜见妙善大人,少主她情况好像又不好了。” 妙善正负手站在不远处,她身边跟着两个焚天侍卫,那两个人压着一个捆绑结实的男人,那男人低低垂着头,头发与衣着肮脏凌乱。 轻欢看见妙善,呆呆地站起来向她走过去,一只手无措地捂着鼻子,目光中好似有些慌乱。妙善叹口气,上前拉过轻欢,用一块手帕给她擦拭,道:“别着急,没事的,我给你带药来了。” 轻欢眨了眨眼睛,抬起手想要按住脸上的手帕。妙善却见她手上全是泥巴,不禁念叨:“你啊,说了多少次了,要注意干净。把手给我,我这可是给你擦最后一次了,下次再弄脏了,就自个儿去洗,听见没有?” 轻欢愣愣点头,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她眼中的情绪如同一滩浅水,一眼便能看到底,无非就是迷茫与无措。 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在一个不认识的环境中,身边又都是不认识的人,自然会十分没有安全感。 “你现如今身体在慢慢恢复了,我也不再对你施放忘蛊,你的记忆可以开始慢慢累积了。我前日里与你说过我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轻欢迟疑着点点头,口齿模糊地艰难说:“师……师……” 妙善摇摇头,摸了摸轻欢的头发:“你不记得我倒罢了,可一定要记得门主,就是那个天天来看你的大叔。下次再见他,他给你的糕点要接着,他同你说话时不要左顾右盼,不要躲,要叫他爹,知道吗?” “嗯……”轻欢咬着唇,乖乖地答应下来。 “好,那咱们今天开始喝药吧。”妙善笑着又揉揉轻欢的脑袋,起身走到那个被捆绑结实的颓靡男人跟前,抓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抬起来。 男人还有着些些意识,他从额前乱蓬蓬的头发缝中望出去,看见了正在盯着他出神的轻欢,一时竟激动起来:“姑娘!姑娘!你忘了我吗?我是柳章台,神医谷的柳章台啊!” 柳章台? 轻欢只是呆滞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浓浓的不解。 “姑娘,你曾答应我要救我出去,你都忘了吗?”柳章台激烈地挣扎起来,被一个侍卫狠狠踹了一脚。 “这位少侠,不要废话了,赶快把脖子伸过来,好让我早早取了血给小少主喝。”妙善不耐烦地抓住柳章台的衣领,压制住他反抗的动作。 “取血……小少主……”柳章台恨恨地看了看妙善,又凌厉地看向轻欢,咬着牙道:“我知道你命不久矣,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也走上闻惊雷这孽障的路!你竟然会通过食人血肉这样惨绝人寰的方式来延长自己的寿命,你会遭报应的!” “住口!”妙善重重扇了柳章台一巴掌,拔出身后的一柄短苗刀抵在他脖子上,一个侍卫很有眼色地立刻拿来瓷碗接在他脖子下面。 “当日见你眉眼中有修道人的清气,竟一时错信了你,你居然与焚天门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你们会遭天谴的,你们会遭天谴的!”柳章台发疯一般嘶吼。妙善找准了他脖颈处的大血管,利落一割,便有一注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她满手。 柳章台的声音很快消失,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妙善从侍卫手中拿过那满满一碗血,长舒一口气,慢慢走到轻欢面前。 “来,小少主,趁着还新鲜。这东西就是越新鲜越好,要不然也不会把人带到你面前才杀,他的修为都还蕴在这一碗血中,尽快喝了吧。” 轻欢咽了口唾沫,紧紧盯着那一碗红色液体,伸出去的手颤抖地厉害。她渐渐开始整个人都在发抖,目光中透着浓浓的恐惧,口中模糊不清道:“不要……不要……” “不能再耽搁了。你们两个,按住她。”妙善示意那两个侍卫上前,一人一边抓住了轻欢,妙善一把扼住轻欢的下颌骨,迫使她张开嘴,然后将碗沿抵了上去。 喂完这一碗血,轻欢的下巴,妙善的手上已经弄得满是血迹了。 “……对不起。”妙善一边给轻欢擦嘴,一边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不喝……不喝……”轻欢眼中还慢慢都是没来得及褪去的恐慌,她的眼睛红了起来,含着一汪泪将掉未掉。 周围一众侍女侍卫忽然严谨起来,都面朝一个方向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异口同声道:“拜见门主!” 妙善也回过身去一拜:“见过门主。” 闻惊雷沉声道:“起来吧。”他好像才在主岛上处理完事情便赶了过来,神情中还有些疲惫。他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柳章台,问了一句:“这是第几个了?” 妙善回道:“第十个了。” “这些武林高手的毕生修为都在那一碗血里了,雨落饮了这么多,身体恢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些人的修为也都存进了雨落的体内。这对她来说,可是比平日老实练功来得厉害得多,怕是过不了多久,连北罚那几个尊主也打不过她了。” “……”妙善不知如何搭话,便只沉默着。 闻惊雷自嘲地笑笑,继续道:“你看看,这法子就是这么容易成就高手,但……这终究不是正途,自古以来,用这法子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善终。我自己都不明白,我这辈子,雨落这辈子,又该是如何收尾的。” “门主……” “好了,你也不用想些话安慰我,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和你说。”闻惊雷收敛了面上那副悲伤的情绪,声音严肃起来,“我以为你带着雨落回来前已经妥善处理好了乱花谷的事,可今日才得到捷报,说君桥竟重回乱花谷谷主之位。而她带领攻谷的,竟然是我焚天门下弟子,她手中还有少主的手谕!” 妙善心中一惊,忙道:“谷主,属下不知此事。” “我知道雨落之前与君桥熟识,也不排除她会把乱花谷拱手让给君桥。但……你怎么不好生看着雨落,让她做出如此荒唐举动!”闻惊雷重重叹口气,无奈地看向一边发呆的轻欢,“现在,乱花谷的立场我也不明白,她君桥终究是欠了雨落一份人情,进攻中原时会帮着北罚还是袖手旁观,这都未可知。” “那门主的意思是……” “趁现在君桥还没稳坐谷主之位,我们要抓紧入侵中原,调动所有门下力量先攻乱花谷,到时候北罚一定会出手援助,我们就在乱花谷,把他们两派一并收拾掉。我的复仇大计,终于要开始了。” 第121章 终于要开始了。 听到这一句话后,旁边蜷缩在一起的轻欢忽然激动起来,她慌乱地左顾右看,下巴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一边颤抖,一边磕磕巴巴地自言自语:“不……不,不行……” “……是人血的作用,她的神智又开始混沌了。”闻惊雷放柔了声音,担忧地看着轻欢,想要弯下腰去摸一摸她的头,却被她迅速躲开了。 轻欢的表情越发的扭曲,开始扼住自己的喉咙,里面像是卡住了什么使人难耐的东西。她痛苦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过须臾,嘴唇便被她自己咬出一道深深的伤痕,鲜血顺着她的唇角不停下溢。 “当心她咬自己的舌头!”闻惊雷急道。 妙善连忙上前扣住轻欢的肩膀,又向她施放了一只蛊虫,控制住她的神智。过了一会儿,轻欢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牙齿也松开了自己的下唇,然后她便无力地歪倒在妙善怀中,目光异常的空洞无神。 “门主……小少主她近来的情况其实很不好,每次饮完血后,她都会这般发狂。我别无他法,只能用蛊压制她,可蛊虫对人的头部侵蚀很大。我怕是,小少主以后都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事已至此,唯有早日灭了北罚满门,才算替雨落出了这口恶气。”闻惊雷冷冷地甩了甩衣袖,“环儿已经死了,雨落不能再死了,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她活生生地留在我身边。” 妙善不说话,只是皱着眉看着怀中宛若行尸的轻欢。 她起初,也是一心想要保住她的命,想着无论如何,活着是最重要的。 可如今,她这副模样,当真算是活着吗? 她身体的情况,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无法周转,无法挽回,要么立即死去,要么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轻欢她自己都不曾有选择的机会,就这样擅自地让她和闻惊雷给决定了,如此,真的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么? “妙善,你在想什么?”闻惊雷不悦道。 “……没什么,门主。” “那便安顿好雨落,去整顿一下门中所有弟子,明日便准备向中原行进。” “不带上小少主吗?”妙善抬起脸,淡淡地看着闻惊雷。 “不带。”闻惊雷立刻拒绝了,但他面上表情凝固了片刻,又意欲不明地眯起了眼睛,“……带上罢。我为环儿报仇雪恨的场面,怎能不叫雨落亲眼看看!想想北罚那一群牛鼻子道士死在我们父女面前的模样,真真大快人心。” 主上的目的要达到了,那么,这孩子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吧。 终于,她再也不用被这群人利用了。 可她终究也不能活回她自己了。 . “南泱,当心门槛。” 南泱被一个人拉了一下才回过神,脚下便是差点将她绊倒的大殿门槛。她回过头去,看着喻修那张惯常冰冷严肃的脸,温声道谢:“谢谢大师兄,我没事。” “有一阵子没见着你了,近来身体可安好?”喻修的声音很是低沉,却极富磁性,颇为好听。他见南泱默默点了点头,便又问道:“最近,轻欢没有再回北罚了吧?” 南泱目光一滞,答道:“没有。” “如此便好。南泱,我不是不希望她回来,只是她身份实在特殊,现在又捉摸不透她的立场。江湖上的局面很紧张,这个节骨眼上北罚内部不能出岔子,希望你理解。” “我知道,师兄。”南泱淡淡地回道。 喻修罕见地勾了下唇角,在南泱肩头轻轻拍了拍:“我知道你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有些事万万不可随了自己的感情去。” “大师兄果真是十分理性,如此要求严苛,对自家的小师妹也要这样么?”不知何时从他们身后出现的容怀笑着说。 喻修看了眼容怀,又看了眼南泱,道:“只要是关系苍生的大事,对内对外都是一样,不得有丝毫的偏离与懈怠。我门中人,位高权重,养尊处优,便更要严于律己,才不能坏了这江湖的风气。”说罢,他便负着双手,转身走入大殿中了。 容怀笑了笑,对身边一直不说话的南泱道:“别理他,你知道他就那个样子。” 南泱很有礼教地点点头:“我知道。师兄,还是快点进去吧,师尊想必等了许久了。” “走吧。……说起来,师尊少有同时召集我门三人的时候,这次怕是有了大变动,终于……” “终于?”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四海已平静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掀起些波澜了。” 南泱面无表情地看着容怀脸上那捉摸不透的神色,便不作声,只跟着他一起走入了掌门大殿内。 . 鸿升云仍高高地端坐在掌门宝座上,喻修坐在他手下右侧。容怀和南泱向鸿升云行过礼后,分别坐到他们的位子上。 “都到了啊。”鸿升云似是习惯性地叹了口气,手指一直摸着放在桌子上的茶杯。 “师尊,何事召请我们?是否要紧?”容怀先开口问道。 鸿升云道:“喻修,你告诉他俩罢,讲得简洁些,时间不能耽搁。” 喻修恭敬应下,便开始讲:“前日里收到皇族发的信笺,他们一直盯着的焚天有了很大动静,除过守门弟子,几乎所有人都集中向中原行进,闻惊雷也在其中。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刚刚易主的乱花谷,而后便就是帝都久安了。这次实属突然,东海沿途至关中地区损失惨重,陛下命我们北罚出力相处,趁着这次机会,一定要灭掉焚天门。” “焚天门在东海养精蓄锐这么多年,终是将他们逼到了这般境地。”鸿升云长叹一声,“虽说当年的确是我们愧对于天隼教,也有愧于闻惊雷一家。但此番若撒手不管,由得他们胡来,这天下就彻底乱了。他们要对付的不仅仅是乱花与我北罚,还有皇族,皇族地位绝对不能动摇。我们……也只能再对不住他一次了。” “师尊,但候调配。”喻修抱拳一拜。 “虽说当年我的黄泉蛊毒已解,但自那以后,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你们也明白。这趟我不随你们去了,你们三个带两万北罚弟子,前往中原去拦截焚天门罢。记住,不论怎样,就算所有弟子都折损在那里,也绝对不能让他们破了乱花进入久安。” 喻修不禁开口:“师尊,分配两万弟子给我们,那留守北罚山的就太少了,师尊万一有个什么……” 鸿升云闭上眼摇了摇头:“无碍的,这北罚,还不是外人说来就来的地方,不必担心我。” “谨遵师尊之命。”三个人都起身向鸿升云跪下。 第122章 轻欢番外——北罚雪 面前的女人正贴心地为我整理里衣,她把衣服边边角角的地方都仔细捻好,然后去抓放在床角的一叠棉被。 我看着她那双低垂着的漂亮的狐狸眼,根本看不出里面的情绪。她只有一只胳膊,铺床的时候显得有些费劲,我便顺手去帮她拉了一下。 她抬眼看看我,笑道:“谢谢。” 说罢,她就伸手在我脸蛋上掐了掐,我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用两只手握住,愣愣地看着。她又说:“想做什么?” 我只是紧紧抓着她,手指慢慢摩挲到她的食指,在她的食指外侧来回抚摸。 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好像就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样。 “别摸了,赶快睡吧,明天还要继续赶路。今天坐了一天的马车,你也很累了吧?”她把手抽了回去,按住我的肩强迫我躺了下去,“就要到乱花了,要养好精神才行。” 她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替我盖好被子后,又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感觉到她停留在我的眉心的手指,温度滚烫。 我闭上眼,不再理会脑子中混沌的一团,努力让自己陷入睡眠。 . 不知过了多久,眉心的那点温度才抽离了去。我却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就有一点冰凉的东西落在了我的额头。 冰冰凉凉的,瞬间就化成了水,顺着我的眉骨流了下去。 好冷。 奇怪,怎么会突然这么冷。 又继续睡了会儿,我觉得周遭的环境实在忍耐不了了,便只得尽力撑开眼皮,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睁开眼的瞬间,我的眼珠被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刺得生疼。又闭上眼缓了一会儿,才一边眨眼一边又勉强睁开了。 面前是一片白皑皑的雪山,天上在飘着鹅毛大的雪花。我站在山道的一个岔道口,身上披着一件月白色狐裘,左右无人,万物静谧。我没有去想忽然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这条路莫名的眼熟,便想要顺着这条山路向上走,去看看山顶有什么。 走了好一阵子,都没有看见人迹。又攀过一个小高峰后,我忽然看见了一个不寻常的东西。它蜷成一个小小的团子,缩在山路边上,浑身雪白,在一片大雪中几乎不能辨认出来。我心下好奇,便走近了去瞧它。 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靠近,那白团子突然动了起来,雪花“哗啦”掉落,随即便有个小姑娘一边抖着雪一边站了起来。 我很有兴趣地看着她。 她站直了身子后又认认真真地把衣袍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肉乎乎的脸蛋被冻得微微发红,半边下巴埋在袍子毛茸茸的领子里,站直了也不过我的腰际那点高。她整理好袍子后,便抬头看我,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是浅浅的褐色,好似一碗氤氲的清茶。 “你是谁。”她脆生生地问,声音有些僵硬。 她倒是问倒我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谁。 “小屁孩,你又是谁?”我看着她那张好看的小脸总是板着,心里不舒服,语气便带了几分挑衅。 “你不是北罚的弟子。”她低声自言自语,然后又坐了下去。我才明白原来刚刚看见一团白白的球便是坐着的她。 “你在这里等人?”我又问她。 她不回答我的话,只是沉默着坐得端端正正,脸上冰冰凉凉的,一副老气横秋的表情。 我看她不理我,便有些恼,上前一把把她小小软软的身子捞起来,扛在了我的肩头。她急得胡乱挣扎,小手捏成一个可爱的拳头不停砸我的肩,口中还大喊着:“你放肆!” 我用一只手便将她的两个胳膊轻松控制住,然后托着她的臀部把她按在我怀中,低声警告她:“别乱动,一个小孩子,你还反了天了。” 她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极为生气地瞪着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脸上的红晕似乎深了些,然后她气道:“放开我。” “不放,除非你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朝她笑了一笑,然后紧了紧托着她臀部的手,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她的耳朵尖尖瞬间红了个透,晶莹剔透的,可爱极了。 “胡闹。”她又冷冰冰地说。 胡闹…… 放肆……胡闹……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我脑海中划过去,但不等我去抓住它仔细回想,它便消失无踪了。 我晃神了片刻,又看向怀里的小孩子,道:“我们以前认识吗?” 她却又不说话了,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只能看见她低垂的侧脸和紧紧抿着的嘴唇。 我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只能把她放到地上。她一落地就又开始整理她的衣服,严谨到一个褶皱都不能有。 我看着她,下意识往怀里摸了一下,竟摸出了一个纸袋子,袋子里装着满满一袋糖雪球。 她又缩回原地,眉眼间的情绪淡淡的,不知到底在等什么人。 我拿了一颗糖雪球向她走过去,蹲了下来,温声道:“冰糖山楂,吃么?” 她瞥了一眼,把头转了过去,并不搭理我。我只得悻悻地挨着她坐下,拿着那袋子糖雪球自己开始吃起来。大雪天的山上十分安静,除了偶尔流窜过的风声,便就只有我咀嚼东西的细微声响。 吃了一会儿,我只觉无趣,便又拿着糖雪球去逗那个小姑娘,在她脸边蹭来蹭去:“吃一个吧,吃一个吧。” 她抬眼看了看我,沉默半晌,没有吃我手上的雪球,但出乎意料地开始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我随师尊师兄下山,半路迷失了道路,又不记得回去要怎么走,便在这里等他们找到我。” “你在这里等,等到冻死了也没人找得到你。跟我走吧,我抱你去找。”我十分陈恳地说。 她眉毛皱了下,犹豫许久才点点头。我把手里的纸袋子给她:“你帮我拿着,不许偷吃。”她冷着脸接了过去,一言不发。 她被我小心地抱了起来,轻轻地趴在我的肩头。我仔细辨别了一下道路,便开始向山上走。我能感觉到她搁在我肩头上脑袋的轻微重量,长长的头发垂在我搂住她的腰间,缠绕在我的手上,宛若丝绸锦罗一般绵软细腻。 真是奇怪,她明明是一个小孩子,我却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 我忍不住又问道:“你是谁?我们以前认识吗?” 她稚嫩却清冷的声音在我耳边传来:“不曾认识。” “哦。”我只得对这个问题暂时作罢,而后又笑着逗她:“你小小年纪,这样不苟言笑,不怕以后长大了嫁不出去?” 她好像有点生气,声音都又冷了几分:“胡说。” “真的,男孩子都喜欢会害羞会撒娇的小姑娘,你总是这样严肃,定是没人要你。”我煞有介事道。 “无聊。”她的声音变得闷闷的。 “莫怕,你虽然性格这般不好,但好在模样漂亮,总有些没脑子的人会喜欢你。” “……闭嘴,你很吵。” 我不禁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这样逗逗她,听她说我无聊,说我聒噪。就好像,我就该这么去逗弄她,她也该这么凶我。 “你本就不爱说话,我若是同你一般闷骚的话,咱们这一路岂不是要闷死了,你说对不对?” “你闭嘴你闭嘴,真的吵死了。”她气得砸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便顺着她不再说话了。 . 雪下得很大,洋洋洒洒地落在我和她的衣袍上,她长长的头发上也落着斑斑点点的雪花,被她的体温熨得半化不化。我只怨此刻没有一把伞在手上,好给她挡住这些风雪。虽然她对我态度很不好,也总是冷冷的,但我本能地就想要去保护她。 虽然并不一定能保护到她。 我以前应该是见过她的吧。 走了很久很久,我感觉到肩上她脑袋的重量越来越沉,好像是睡着了。偏过头去看,就看见她肉嘟嘟的小脸正面朝着我,左边脸蛋上还沾了一点冰糖渣子,而她手里的纸袋子已经空了。 果然还是偷吃了。 我看着她沾着糖渣的唇角,心里骤然无限地柔软下来,突然极想去尝一尝那味道,便也不顾是否妥当,就低下头去,亲了亲她柔软的嘴唇。 她的眼睛“刷”地睁开,惊诧非常地看着我。我又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将脸埋进她毛茸茸的领子里,沉声道:“我好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啊。 不知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后我便莫名其妙地开始流泪,濡湿了她的衣领。意料之外的,她的手摸上了我的背,安抚似的拍了拍。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到底是谁?告诉我好不好?”我抽泣着断断续续说着。 “……轻欢。” 她清越的嗓音在我头顶传来,我忙抬头去看。 原本稚嫩的脸消失了,我怀中紧接着一空,臂膀里的重量瞬间消失。我下意识转过身找她,同时脱口而出喊道:“师父!” 我在原地无措地转来转去,却还是什么都找不到。 “师父——师父——” 山间只有我一个人空荡荡的回音,再也没有她的身影。我抬起刚刚抱过她的双手,几片硕大的雪花落在我的掌心里,凉悠悠的,瞬间化成了一滩冰水,顺着我的指缝流走。 师父……是谁? 第123章 焚天门一行人有了之前轻欢与妙善从东海打进来的基础,尤其是已经占据的关卡要地洛城,这一路上行进便轻松许多,几乎是畅通无阻。闻惊雷在临近乱花谷的地方选择了一个地方暂且驻扎下来,连地点都和上次轻欢来时选的地方差不多。 一路上轻欢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候乖乖地坐在一边一整天都不说话,有时候却又显露出极其痛苦的样子,这时妙善也束手无策,只得去抓武艺精湛的人来割血养她。一切虽不是她们本意,但轻欢身上也确实累下了无数条人命,她身上的罪孽愈深,闻惊雷就愈发担忧。他们父女二人迟早会有报应,但他不想轻欢的报应来得太早。 轻欢变得越来越神经质,她内心属于正常人的人性已经逐渐丧失,大部分时间都像一个疯子。这逼得妙善不得不一直对她施蛊压制她,用蛊来控制她的日常起居和衣食住行,甚至细微到她的一举一动,包括她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 妙善近来越发频繁地怀疑,怀疑轻欢是否应该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有时候她们面对面坐着,她看着轻欢死气沉沉的脸,竟会一时产生一种错觉,她以前认识的那个明媚美好的女子早已死去了。现在这个轻欢不过是一具空壳,她再也不能亲口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她的眼睛也再也不会闪起温柔明亮的神采。 客店内的气氛异常压抑,早已经没有了寻常客人,上上下下都有焚天弟子冷着脸把守。 妙善轻柔地慢慢摊开轻欢攥起的拳头,用浸湿的帕子给她擦手心里的汗:“小少主,咱们来到中原了,这几天你可以好好睡个安稳觉。前几日夜里总是做噩梦,许是路途颠簸,扰了你休息,现下咱们一直住在这里,不会再乱了你的情绪,可感觉好些了?” 轻欢呆滞地看着妙善,口齿模糊地艰难道:“我……今天,听见,听见有人说……说,我有病。” “莫要听他们胡说,你的身体越来越好了,怎么会有病?” “可,可他们都说,我,说我是疯子。”轻欢垂下了头,脸上表情依旧阴沉,声音软糯糯的提不起力气,“我也觉得……也觉得,他们说得对。” “胡说八道!你正常得很,他们才是疯子。”妙善看着轻欢这个样子,一时间眼眶都红了半边,她握紧了轻欢的手,“你只是太久没有去外面走走了,憋得脾气不太好。今晚我和你一起出去逛逛街,好不好?” “……好。”她轻轻地点头,目光却没有聚焦起来,好似只是下意识回答妙善的问题,并没有仔细过一遍脑子。 下午吃过晚饭,妙善便带着轻欢出门了。现下这片区域大部分都散步着焚天的人,出去走一走也没有什么危险,故此便没有向闻惊雷通报。 轻欢的身体非常虚弱,走路时只能半靠着妙善。妙善握紧了轻欢的手,但只能握到无尽的冰冷和无力,轻欢的无精打采已经遍布到了全身的每一个细枝末节。 这个地方离乱花很近,乱花本就是腹地中原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周边地域的繁华程度自然不低。这里的百姓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过不了几天将会有怎样的灾难降临,他们的夜晚依旧热闹熙攘,大街小巷挂满了高高低低的灯笼,如同白昼。 每经过一个贩卖小饰品或食物的小摊,妙善都会停下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询问轻欢想不想要玩想不想吃,但没有任何一个东西能惊起轻欢眼中的那片死水。 走了好一会儿,轻欢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累了。” “那边有个茶棚,我们去那里坐一坐。” “……嗯。” . “喜欢么?”容怀捡起小摊上摆着的一串玉流苏,面上表情颇感兴趣。 南泱的眉眼垂得很低,淡淡地扫了扫容怀手里的玉流苏,答道:“还好。” “别总苦着脸了,你这几天精神一直都不太好。” “我没事,师兄。”南泱的声音平静如水,她顿了顿,又道:“咱们还是尽快去办正事吧。” “不急,等天再黑一些,人再乱一些,倒也不迟。”容怀慢条斯理地掏出些银两,买下了手里的玉流苏。他们两个人又接着转身慢慢在这条嘈杂的街上行走,这里正是离闻惊雷驻扎之地很近的闹市。 南泱开口道:“前日里收到师尊的来信,他说要秘密来到这里,此事只得咱们三个知道,不可告诉任何人。师尊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我们,冒着此等风险也要亲自动身。” “……他过来便过来罢。反正就算北罚无人留守,也没有人敢动那个贼胆子,师尊过来了,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话虽这样说,但师尊的身体你也知道,早已今非昔比。虽然当年的黄泉蛊毒解了,可我还是觉得留下了严重的影响,喻修师兄也同我说过这件事。” 容怀笑了笑,轻声道:“黄泉蛊毒……果真解了么?” “……师兄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师尊能过来,是很好的事。” “嗯。” “南泱,若有朝一日师尊驾鹤而去,这掌门之位,你有何见解?” 南泱沉默半晌,答道:“师兄,你若是有意登顶,我无何意见。论二位师兄的德才能力,理当都能胜任此位。” “倘若以后我与喻修师兄站在了对立面,你又帮谁?” “……你不该问我这话。”南泱别过头去,不再作答。 “哈哈,我糊涂了,我素来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是我错了,不该问你这种问题。你可别生我的气。” “……”南泱默不作声,只是垂着眼睛。 容怀又笑道:“仔细想想,这么多年修道修道,到底还是不知修到了些什么。可交心的也无,可对饮的也无,到了残烛之年,不知会不会有遗憾。” “师兄,你心中装了太大的东西,若是处理得当,便是天下大爱,若处理不当,就可谓野心勃勃。我不知自己在你心中算不算一个交心的人,但我与你一直走得很近,旁人看不出的,我能看出,喻修师兄他也可以。他有时候和你说的话,你要仔细放心里想想。” 容怀只是笑着,对于南泱难得说出的这么一大段话没有做出回应。 南泱瞥见了路边一个茶棚,心中莫名一动,停下了脚步,愣愣地看向那边。 容怀见她停下,便也停了下来,问道:“累了么?要不要去茶棚里歇一歇?” 南泱刚要点头,却又想到了喻修嘱咐他们的事情,只得叹口气:“算了,我们还有正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也好,现在天色正好,这就过去吧。” 第124章 十天后。 北罚所有援手已全部进入乱花谷中,许多天来喻修和君桥一直在商议部署弟子安排。君桥念及这乱花谷等同于轻欢白白送她的,原本打算在不侵害自身利益情况下,不插手焚天入侵此事,但没想到焚天进入中原第一个收拾的就是她乱花谷。 的确,现在乱花谷对于焚天来说是一个可控性太小的势力,丢掉这块地也不是闻惊雷的意愿。现下乱花谷几经权力易手,正是动荡时期,按理来说最好的处事方法是明哲保身、韬光养晦,但这次也不得不参与到焚天与北罚皇族的纠纷中。 边长右深知在乱花谷的这一战将会直接决定天下大势,多方最强的势力俱都汇集在这一片谷地之中,胜负将威胁到现今皇族地位,于是他也暗中调遣了一些精兵前往协助,其中甚至包括御用禁卫军。 焚天门的弟子也在这段时间里不动声色地包围了乱花谷周边地域,在地势上占尽了优势,调配完成后,双方对战时期也迫在眉睫。 这个季节,乱花谷的雨季已过。 喻修,容怀,南泱,君桥四个人坐在一处凉亭中,一同饮茶闲谈。 “这两天一直忙,都怠慢了迎接师尊的事情,他昨日里就到了谷内吧?”喻修问道。 君桥忙回:“鸿升云掌门到来,自然妥善安顿好了。” “希望情况不会危急到需要劳烦师尊……” “这几日天气都不错,近期里应该也都不会下雨。”容怀神情恬淡,眉眼里没有一丁半点的紧张,仿佛他只是来乱花谷闲游而已。 “你知晓天下有多少人都在看着我们吗。”喻修淡淡地看容怀一眼,“这一场对战倾动了天下最强大的两方势力,焚天门几乎倾巢而出,我们北罚也仅仅只留了一小部分看守山门的人,就连师尊都惊动了。上一回世上出现如此大的变故,还是十几年前剿灭天隼教,而那一次变故直接改变了全天下的形势。这一回……不知结果如何,但能肯定的是,我们与焚天不可能和解,这一战一定会分出一个谁胜谁负。如果我们输了,怕是难保师尊与你我的周全,北罚几百年的伟业也就没落在此了,皇族盛世也将败落,更不用说乱花谷或是其他与北罚站在一个立场的门派。” “可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会输呢?”容怀笑了笑,往四个人的茶杯里添茶,“师兄就这么小瞧北罚的实力?” “我从来不担心北罚的实力。我甚至敢说,现如今的北罚,不论和这是谁哪一个门派硬碰硬都绝不会输。” 君桥皱着眉,道:“喻修尊主的意思是……” “我总有一种感觉,这次的变数,怕是要出在我们自己人身上。”喻修叹口气,眼睛眯起来看凉亭外的太阳,“不是说我们这边有焚天的内鬼,而是……我很担心,一些事情,恐怕不是一句话能够简简单单说明白的。” “我倒好奇什么样的内鬼,能对我们产生威胁。”容怀笑着端起茶杯。 沉默许久的南泱开口道:“喻修师兄没有我们这边有内鬼的意思。” 君桥点点头:“是啊,喻修尊主不是说没有内鬼吗。” 容怀正在喝茶的动作顿住,半晌,才接着将杯沿送到唇边,模糊道:“没错。” 喻修又道:“大是大非谁不清楚,可我们终究是凡人,人该有的情绪与欲念并不比常人少。我心里知道该对焚天的人做什么,可若是见到轻欢,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又怎能……” 四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许久,喻修才续道:“南泱,我很担心你。” 南泱抬起眼,目光放在茶水面上漂着的几片茶叶,道:“我……” 咔哒。 一只机甲鸟撞到君桥的肩头,掉在了他们面前的桌子上。 君桥将它拿了起来,机甲鸟的一侧翅膀上沾了一片血迹。 “来了。”喻修的目光瞬间沉了下来。 君桥飞快地取出信条,简练地提捡出有效信息:“他们的包围圈在迅速缩小,东口已经开始对打了。” “这么多天,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喻修迅速起身,紧紧捏住剑鞘,“按照我们安排好的行动。” 君桥应下,忙和喻修前往东口战区。 南泱本欲要追随喻修一同前往,但看到容怀还在不紧不慢地喝茶,不禁停下来:“师兄,你不去?” 容怀放下茶杯,站起身:“你先和他们去,我怕焚天声东击西,还是去其他区域巡视一圈才安心。放心,我少刻便去找你们。” “也好,万事小心。”南泱不疑有他,说完便施起轻功向东边飞去。 容怀将左手放到右手掌心里,用手掌粗糙的掌纹摩挲那根小指断掉的地方。他目送南泱消失在视线中,好似出神了好一会儿,才冷笑了一下,嘴角抽出一个难看的弧度:“终于……” “终于……我等太久了……太久了。”容怀似是极其满足地长长舒出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表情愉悦,“来吧,来吧,一个一个来。” . “妙善?妙善?” 妙善的目光从旁边一棵树上的鸽子上收回来,忙道:“是,门主。” 闻惊雷不悦地看着妙善,道:“我刚刚说,把小少主从马车里带过来。” “是。”妙善低了低头,然后转身向马车走去。她的表情若有所思,却捉摸不透那是什么情绪。 轻欢被妙善牵着走到闻惊雷旁边。她的脸色很难看,几乎没有血色,目光也没有聚焦。闻惊雷从妙善手里拉过轻欢的手,他脸上带着一点骄傲的笑:“雨落,你一定要好好跟着爹,看着那群人怎样败在我手中……十余年前他们就只是勉强胜了我,这十几年过去,我的功力早已今非昔比,谁也不能……谁也不能赢过我,你也是,他们要对付如今的你,恐怕都十分费力。” “对付……我……”轻欢毫无意识地重复闻惊雷的话。 “我很兴奋,雨落。这么多年,失去你娘的这么多年,我全凭报仇的这一个执念而活。我看着焚天门在我的手下一天一天强大起来,一朝一夕都叫所有人忌惮,我便一日比一日开心。你也应该与我同样心情,只可惜你……你之前一直看不透这些事情,爹不怪你,我知道你心中感激南泱,觉得是她养你陪你这么多年。可你总是不明白,没有她当年做的孽,也不会有你这么多年的苦难,我说过,总有一日,我要叫你亲手杀了她。你应该亲手杀了你的仇人的,你娘也会开心的。” 轻欢低下头,迷茫地看着一旁的草地。 “妙善,迷心蛊。”闻惊雷厉声道。 “门主,你不是……” “雨落现在没有自主意识,无法手刃仇人,只得我助她一臂之力。她就是清醒了,也一定赞成我的决定。” 妙善沉默片刻,只得捉出一只迷心蛊,施放在轻欢身上。 轻欢的目光愣了片刻,闻惊雷将她拉得近了些,在她耳边柔声地不断重复:“杀了南泱……杀了南泱……杀了南泱……” 轻欢的眼睛由混沌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第125章 妙善看着轻欢的目光由迷茫变得愈发坚定,便明白她已经被闻惊雷的命令洗了脑,现在只需要给她指明南泱是哪一个,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调动全身每一处力气去完成这个命令。 妙善知道闻惊雷执拗的想法,也能理解他一意孤行的态度,但她同时也清清楚楚知道,这一定不会是轻欢想要的结果。可是以她的立场,她没有办法阻止闻惊雷,也没有办法阻止轻欢,迷心蛊是世间为数不多的没有蛊解的几个蛊毒之一。 这一场浩劫之后,又会是个怎样的结局呢? 无非是两败俱伤。或是焚天胜一筹,或是北罚胜一筹,又或者是容怀胜一筹。不论是哪一个结局,这场牵连了几代的仇恨纠葛都该有个结果,可不论是哪一个结果,都对轻欢没有任何意义。对她妙善自己也没有。 天空忽然暗了许多,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大片厚厚的云层移了过来,挡住了大部分倾泻下来的光线。 闻惊雷紧紧地握着轻欢的手,在不断地低声和她说些什么。 他们现在已经离第一战场很近了,甚至站在这里就可以看见对方乱花谷的机甲阵中的漫天席地的机关。 乱花的机甲阵虽然十分厉害,但焚天的人一个比一个不怕死,不惜以自己的肉身硬抗那些锋利机关。两方交战的边界弥漫着一股非常浓郁的血腥味,到处都是被两方机关与冷兵残杀致死或致残的乱花弟子和焚天弟子。 如此浓郁的血腥气息,逼得人几欲作呕,即便没有几个人真的吐出来,但周遭的人面色都不是很好看。 妙善在看见一个冲上去的焚天弟子被一把回旋刀瞬间削掉了半个脑袋之后,终于还是不忍直视地撇过头去,却刚好看见闻惊雷脸上那有些扭曲的笑意。 疯了,这群人都疯了。 她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带着轻欢回焚天门?如果当时她带着她去一处没有人的隐秘之地,是不是至少,她今天就不用亲手去杀她最喜欢的南泱。 “启禀门主,机甲阵已破。”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扑通跪在闻惊雷面前。 “继续推进。传令西、南、北三个方向的弟子,同时缩小包围圈,不要让这乱花谷里任何一个人逃出去。若有一只漏网之鱼,你们统统去陪葬!” “是,门主!” “准备□□,随时听我指令……” 叮—— 一柄漂亮的银白色长剑随声钉入乱花北罚弟子前面的地面上,好似画地成线,冷冰冰地警告着那些想要越线侵犯的人。 闻惊雷沉默下来,眯起眼睛饶有兴趣地看向对面。 喻修和君桥刚刚用轻功赶过来,落在两方弟子之间。喻修走了几步到他的剑旁边,轻轻地拔出他的剑,不动声色地收入鞘中。 君桥大声说道:“闻门主大可不必担心会有漏网之鱼,我乱花不会败,怎会逃?” “黄毛小儿,你爹说出这话我尚不放在心中,何况你还不若你爹的十分之一。你们乱花内斗不断,几番折腾,早已失去了中原第一门派的实力,要不是抱着北罚的大腿,凭你也敢和我叫嚣?” 君桥欲言又止,咬了咬牙,把话吞回肚子里。 喻修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闻惊雷身边的轻欢身上。他的医术天下闻名,很轻易地便从轻欢的脸色中看出许多不寻常的东西,可一时之间也做不出判断,更不敢贸然进攻,怕误伤了轻欢。 身边忽然有很细微的衣衫抖动声音,分神一瞧,才发现是南泱来了。 她的轻功向来厉害,若是她有意隐藏,真的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喻修微微抬起剑鞘,半挡住南泱的身子,压低了声音道:“南泱,千万不可感情用事。” “……我知道。”南泱轻缓的声音波澜不惊,她的目光也一直看着远远的轻欢,“她果然也来了。” “我会用最能保护她的方式进攻。……容怀呢?” “容怀师兄少刻便来。” “他又在这关键时候掉链子……”喻修抿了下唇,眉头锁得更紧,“一会儿我和谷主先去缠住闻惊雷,应该可以周旋一段时间,然后你就去把轻欢带过来。带回轻欢后立刻给乱花弟子下令动用大面积伤害的机关阵,若是容怀赶过来了,叫他立即过来助我,你也是。我们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列出三剑天谴阵。” “好。” 说实话,这个时候喻修还能够如此念及轻欢与他们曾经的同门之情,的确难能可贵。他冒了最大的风险,只为挽救轻欢一命。 太阳依旧被那片硕大的云朵遮挡着,峡谷里很是阴暗。地面上都染上了一层浓重的红黑色血迹,仍然有一股恶心的糜烂腐臭充斥着所有人的鼻腔。 南泱把她那把雪青色的落霜拔了出来。 闻惊雷冷笑了一下,拉过身边的轻欢,在她耳边轻声说:“穿白衣服拿雪青色长剑那个,就是南泱,杀了她,杀了她!” 轻欢的瞳孔瞬间紧缩,牢牢地盯住了对面穿着白衣拿着长剑的南泱。 对面三个拿着剑的人同时动了起来,喻修和君桥冲着闻惊雷直直攻过来,闻惊雷冷冷哼一声,拿出他的长剑,放心地留下轻欢一个人便去和他二人酣战。 南泱绕开闻惊雷时,看见他手上那把剑有些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她没来得及多加思考,就把这事扔到脑后去了。 南泱落在轻欢身边,荡起全身真气将周遭焚天弟子统统震开,就连妙善都被震退好几步。她径直去拉轻欢的手:“轻欢,随我……” 轻欢的目光一滑,用另一只手捞出身边一个焚天弟子的佩剑,眼睛眨都不眨地向她胳膊上那只手砍下去。 南泱反应敏捷地及时抽回了手,却还是有一片衣角被轻欢凌厉的剑风生生刮断了。 空气凝固了片刻—— 那片纯白的衣角带着南泱被刮破的小指上的一点血悠悠飘落到地上。 南泱的表情有些呆滞,但容不得她细想,紧接而来的下一剑便运足了那个人的功力落了下来。她连忙侧身避开,向后连退几步,脸上神情难得的出现了波动:“轻欢……” 轻欢的脸十分苍白,眼角红通通的,好像是那种一直瞪着眼睛忘记眨眼所造成的。她的眼睛里的情绪很奇怪,空洞,却又很坚定,她的目光明明落在南泱身上,但是又好像穿过了南泱,漫无目的地飘散在空气里。 很快的,她再次举起长剑,狠狠地劈向对面那个穿白衣拿长剑的人。 南泱架起落霜,硬生生接下这一剑。两个人真气碰撞的瞬间,南泱顿时感受到轻欢体内不同以往的强大的内力,是很不正常的那种强大,令人感到恐惧。这力量,甚至盖过了清修一百余年的南泱。 妙善高声道:“快跑,她要杀你!” 南泱瞥了一眼妙善,容不得细想,只得施起轻功抽身回走。 轻欢捏紧了手里的长剑,目光阴狠地紧紧追了上去。 第126章 南泱的轻功可谓是天下数一数二,能追上她的人屈指可数。搁在以前的轻欢,多长十条腿都追不上南泱。但现在的轻欢体内封存着百八十条武林高手的内力,她自己又没有意识去控制管理,爆发起来不可小觑,不过几个起落来回的功夫,她便追赶上了飞上一边山崖的南泱,用尽了全身力气向她砍过去。 南泱在半空中硬是扭转身体折过来,用落霜再次格挡,但她做不到像轻欢那样高效率的挥剑,这一次明显落了下风,被轻欢剑上的真气直接震得落了下去。 她的后背狠狠撞上崖壁,又无法控制地滚了两圈,才用剑插在石缝中稳住身子,只一个来回就伤到了内脏,狼狈地呕出一小口血。 轻欢的功力怎会如此突飞猛进到令人发指! 更重要的是……她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忽然对自己刀剑相向? 轻欢落在南泱身前,目光冷漠平淡,利落地举起手中长剑,准备再一次刺向她。 南泱捂着胸口,眼睛里涌现出一股悲伤:“轻欢,轻欢……” 轻欢欲要落下的长剑忽然顿住,眼神开始变得有些不确定,她的目光在南泱的脸和剑上疯狂扫动,面部开始有些抽搐。 “我是你的师父,你不认得我了?”南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身体的重量交给手里的落霜,“你怎么了?上一次见你,你还不是这个模样……” “师……师……”轻欢模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她的眼睛痛苦地眯起来,额头上顿时渗出一层冷汗,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自己。 南泱上前两步,走到轻欢面前,丝毫没有畏色:“别怕,我相信你。” “你……”轻欢忽然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浑身都开始颤抖。 “我相信你,你不会伤我。”南泱没有拿剑的左手上沾满了血,她小心翼翼地摸上轻欢的侧脸。 轻欢的睫毛都被汗水濡湿,她的眼角红得更加厉害。她好似想极力说些什么,但口齿模糊得很,只能吐露一些断断续续的字。 “轻欢,你看看我,清醒一点。你看看我。” “走……走……” “你看看我。” 轻欢艰难地扭过头来,与南泱的目光对视。南泱想要在轻欢的目光中竭力寻找些什么,但还没有分辨出一丝一毫的温情,那目光就瞬间变得陌生冰冷起来。 下一秒,她手里的长剑就结结实实地扎进了她的侧腹。 . “南泱怎么还不过来!”喻修有些急道。 他和君桥两个人已经渐渐扛不住闻惊雷的进攻,他二人本就是靠着君桥的一些小机关勉强拖延时间,按照双方实力来说,君桥和他都不是闻惊雷的对手。不知南泱那边出了什么变故,这已经过去相当长的时间了,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容怀也不知所踪。 闻惊雷脸上的表情相当扭曲,似乎洋溢着一种屠杀的快.感,双眼放着异样的光。他手里的剑飞转迅速,难以防守,君桥身上已经有几处防备不严导致的小伤。 “尊主,快想办法!”君桥咬着牙道。 “……先撤回去!” “哼,你以为到了这时候,还想跑?”闻惊雷大笑两声,加快手中动作,在喻修格挡的一下震出一身内力,将喻修逼退好几步。 喻修厉声道:“闻惊雷,你以违逆天道的方式获得此等武艺,终究会有报应!” “天道?天若有道,你们这些滥杀无辜的无耻小人怎么没有报应!你扪心自问,你手下清清白白的无关性命到底有多少?你们北罚如今倒还有脸来和我说报应,哈哈哈哈哈……” “……”喻修一时无话,欲言又止。 “因我们为的是天下大道,你们毁的是天下大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由向声源看去。 只见由四个人稳抬的坐轿上坐着一个白发老人,一身的仙风道骨掩藏不住地四散而来,他的目光从容而恬淡,里面是艮长的岁月留下的独特的沉稳与豁达。单单只是看着他,就有一种想要向他跪拜的朝圣感。 而他身边,便是消失了大半天的容怀,脸上挂着儒雅的笑。 “师尊……”喻修一时愣住,竟有些不知所措。 君桥忙和他使眼色,趁这会儿闻惊雷的注意被转移,他们连忙抽身飞走,回到乱花北罚的阵营中。 闻惊雷也没有计较跑掉的那两个人,而是收起长剑,得意地笑着:“难得啊,难得啊,连北罚的掌门人都给惊动了,也算是给足了我的面子。” 鸿升云长叹一口气:“我自以为天下诸多大事,莫说事事公平,可经由我手的必不偏袒。只一件,我们北罚确实对不起当年的天隼教,不是对不起做出恶行的那些小人,而是无辜屠杀了许多并无关联的妇孺。有果必有因,有因必有果,现如今,我只愿我一人来承担此果,你能放过这些和你的妻儿一样无辜的人。” “师尊!”喻修变了脸色。 鸿升云摇摇头,道:“无碍,我也活了这许多年,知足了。我这一生实在太长,什么都放下了,就是放不下十几年前做的孽。虽然口口声声是为了天下大道,但我心里明白,错了就是错了,懂得赎罪,也是我们修的道。” “杀你?杀你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不死,还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我等了这么多年,我恨了这么多年,岂能是你一条命就能抵消的!”闻惊雷气得眼睛泛红,脖子上都浮出两条青筋。 “师尊,为了苍生安定,维护皇权不是我们该做的吗?杀一个天隼教,牺牲几条命,为的是更多的人的安稳,难道这也是不对的吗?”喻修不禁脱口质问。 容怀接过话答道:“天底下本就没有大爱与小爱之分,万千百姓也是由那些普通或者不普通的人组成。说到底,怎样都不可为了某些虚无缥缈的理由去伤害任何一个普通的人。” 喻修还是固执地劝阻鸿升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师尊,三思啊。” “你们似乎还搞不清楚状况,”闻惊雷嘲讽地笑了一声,“现在是让你们选择的时候吗?现在轮得到你们选择吗?凭什么?凭什么当初的杀不杀和如今的赎不赎罪都得要你们决定?你们今日一个都逃不过,你们北罚,每一个人,我都杀定了!” “狂妄!当真以为天下没人治得了你?” “现今的天下……还真没人治得了他,”容怀轻声说着,“除非他自己……” “若是我们能列出三剑天谴阵,加上师尊助力,还有乱花谷的四方机关,应当还是可以拼上一拼,莫说那些丧气的话。”喻修压低了声音道。 容怀笑着摇摇头:“别说其他的,三剑天谴阵?南泱去哪儿了?” “我先前叫她带着轻欢先回来,怎么一直不见她人?” “刚刚很乱,我也是才来,并不知晓。她消失有多久了?” “……糟糕,情况不妙了。” 第127章 容怀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又很迅速地放平了唇角,脸上模糊有些阴晴不定。喻修显得有点急,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一个白衣北罚弟子:“你瞧见南泱了么?” 那个北罚弟子半边白袍子都溅满了血,诚惶诚恐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十分狼狈:“回尊上,刚刚南泱尊上去那边了,轻欢师妹尾随在她身后。” “你确定是尾随?” “……我,我也不清楚,我还没看清轻欢师妹什么模样……” “立刻去找她。”喻修眉毛皱得很紧,眼神严肃非常。 闻惊雷不耐烦道:“你们再怎么拖延时间,都逃不过一死的结果,干脆痛快些。要么,站在那里伸长脖子叫我一个一个解决,要么,你们一起上,也节约时间。” 喻修正欲上前,却被身旁的鸿升云示意停了下来。鸿升云缓声说道:“我知你想要报复我们,我也说了,这件事我只愿我能一人承担。你来拿我的人头,这里没有人拦你。可若是你欲要伤其他人,他们难免反抗,于你焚天又有何好处?不过两败俱伤,你好好想想。” “现在难道是权衡利弊之时?真是笑话,今日就算整个焚天在这里全军覆没,只要能将你们一个一个手刃剑下,我也再无遗憾。” “戾气如此之重,于你,于你的女儿,你泉下的妻子又有何好处?你所做的一切,不仅是让自己迷失堕落在仇恨之中,还为你的至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罪孽,你纵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那你的女儿呢?你丝毫不为她考虑吗?” 容怀听到这里,眼角滑过一丝讥讽。 “雨落……”闻惊雷开始犹豫了,他又想起了这阵子发生在轻欢身上的事,这让他越发不确定起来。对于轻欢,他实在亏欠得太多了,不只是他,这里所有的人,都亏欠她太多了。 喻修在一旁沉默许久,却忽然明白了。 师尊固然是觉得愧对于闻惊雷,但也不至于抛下北罚这么多人的性命不顾,只身赴死。他如此和闻惊雷来回周旋,拉长谈话,其实应当是在拖时间,等南泱回来。 只要南泱回来,就可列出三剑天谴阵,他们还有胜的可能。 可南泱到底去哪里了? 正在焦急于思考南泱动向之时,一边的那个北罚弟子忽然惊道:“那不是……!” 喻修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远远的就看见那个轻灵的白色身影,但那身白衣上好似沾了很多很多的血,她的轻功动作显得有些怪异,一看就知道是受了很重的伤。在她身后紧紧缀着另一个人,身手矫健敏捷,行动快得可怕。 那两个人的速度非常迅猛,好像都是运转全身的内力跑,一个在逃,一个在追杀。 不过两个眨眼的功夫,她们就到了两阵弟子前面。 南泱好像实在撑不住了,她刚一落地就跪了下来,脸上沾着几块血渍,腰腹间的位置血流的尤其多,原本白色的衣衫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黑色。 轻欢手里的长剑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原色了,她紧跟着南泱落在地上,紧走两步将长剑压在了南泱的脸侧。 喻修大吃一惊,连忙想上前阻止,却被身边的容怀一把拉住:“这是她们师徒两个人之间的事,师兄就不要去掺和了。” “你也不看看现在的情形,虽不知为何,但南泱此刻有生命危险,岂能不救?” “你当真以为,轻欢杀的了南泱?”容怀笑了笑,“……你太小瞧她了。” 闻惊雷看见南泱和轻欢两个人后,就立即将刚刚纠结的情绪抛到九霄云外,先前轻欢多护着南泱,多舍不得动她。可现如今,她不还是拎着剑要杀她?果然,对于他们父女二人来说,其实没有什么比报仇更重要的了。 “杀了她!雨落,杀了她!” 南泱抬起头,看着轻欢无神的眼睛。她仍然不在意轻欢压在她脸旁边的剑刃,只是专心致志地和她对视,固执地想要在里面找到以往的温柔。 “轻欢……”南泱的嗓音有点沙哑,被她压得很低,只有近在咫尺的轻欢能听见,“我是师父啊,轻欢。” 那语气听起来寄存了一丝的希冀,也同时盈满了不可自拔的绝望。 “师……父……”她的剑又开始不确定地颤抖起来。在过去的一小段时间里,她的剑无数次这样颤抖着,似乎极力想要收回,却又打不败身体的命令,一次又一次地刺向对面那个穿白衣的女子。她不认识她是谁,但她知道,这个人日日夜夜都待在自己心里,从未离去。 “你还认得我么?”南泱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你还认得我么…… 她脑子里好似飞快闪过了几个画面,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有一个模样好看的女子趴在她的床边睡觉,清冷高贵得宛如一只归巢休憩的白鹤。下一刻,她就慢慢睁开了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有点僵硬却柔和的笑,她说—— 怎么了?脑子真坏掉了?……你还认得我么? 我认得。 “别闹了,你乖乖跟我回北罚,不好么?”南泱继续小声地喃喃自语,比起和轻欢对话,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不怪你弄伤我,不罚你抄经书,也不罚你站墙角,以后再也不罚你。和我回去,不好么?” 可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你还看什么?杀了她啊雨落!杀了她!”闻惊雷近乎癫狂地怒吼,他的眼睛瞪得令人恐惧,里面充满了扭曲的对杀戮的渴望。 轻欢感觉到自己的剑离南泱的脸越来越近,可她本能地抗拒伤害她,她体内两种声音快要把她逼疯了。 在轻欢的下一剑落下之时,南泱还是没有放弃,硬是用落霜再次艰难地格开攻击,转身站起,用轻功向后快速倒退。 “杀了她!杀了她!”闻惊雷的面部表情兴奋起来。 轻欢反手一个剑花,再次提起长剑直直地指向南泱。不断逼近南泱的时候,她的眼眶莫名红了,五脏六腑揪紧了一样的痛,痛不欲生。 南泱很快退到了尽头,后背撞上了崖壁,退无可退。她已经没有抵抗的力气了,眼睁睁看着她的徒弟提着剑向她刺来,她竟无可奈何。她最后举起落霜,架在自己身前。 也罢,她本来就欠了她一条命。她早该知道的,天道轮回,早晚都是要还她的。 “杀了她!!!”闻惊雷撕心裂肺叫道。 喻修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却来不及上前阻止—— 噗—— 一声剑刃陷进衣襟与皮肉的声音伴随着大量鲜血的涌出刺痛了她的眼睛。这一剑不偏不倚,正好扎进心脏位置,心脉之处喷出的滚烫的血溅了南泱一脸。 南泱的眼睛里恍惚闪过一瞬间的茫然,还有无措。 咣啷。 长剑从她已无力持握的手中滑落,在地面上弹跳了几个短暂来回,然后安安静静地躺在了那里,再无生气。 轻欢的目光开始涣散,她眼睛里原本坚定的杀意逐渐消失,只留下一些不易察觉的难过。 大量的血液从她的胸口流淌而出,好像一挂湍急的瀑布,顺着落霜雪青色的剑刃流到了南泱的手上。而南泱的手背,正被轻欢自己牢牢地捏着,捏得很紧很紧,这一辈子,轻欢都没有这么用力地握过她的手。 轻欢的身体只僵持了片刻,便无力地倒了下来。南泱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她,让她的脸垂在了自己的肩窝处。 “别……救我……”轻欢在她耳边含糊不清地小声说,“求你了,师……父……” 第128章 谁也没有料到,结果会是这样。可能连轻欢自己也没有料到。 在那把剑离南泱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硬生生扭转了剑的走势,在最后一刻将它撤了回来,然后,她就势握住了南泱拿着落霜的手,将自己的胸口送到她手上的落霜跟前,稳稳地迎了上去。 在面临自己不得不杀死南泱的时候,她身体本能的反应,竟是求死。 南泱抱着胸口插着落霜的轻欢,顺着她倒下的姿势无力地跪了下去。这把剑插在她的心脉位置,顷刻之间血如泉涌,将她们两个人的衣衫都浸了个透。这么多这么多的血,南泱活了如此久,还从未见过一个人能流这么多的血。 这种伤势,神医也回天乏术。 意料之中的,怀里的人很快失去了意识,瞳孔已经全部涣散,除了从她身上还一直源源不断流出的滚烫的血之外,她的身体已经完全丧失了生命的迹象。 太突然了。 南泱有那么一小会儿都忘记了眨眼,明明,刚刚她还精力旺盛地拎着剑到处追她,不过一时失神,她就这么彻彻底底地死在了自己怀里。……轻欢求死的意识很坚定,至少在那一刻异常坚定,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让剑刃分毫不差地扎进最脆弱的心脉,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她没有挣扎一下,甚至没有在最后的时刻试图多保持一会儿清醒,来和自己多说几句诀别的话。 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求你别救我”。 南泱的手哆嗦着摸到轻欢的侧脸,有种想要触碰却又不敢的小心翼翼感觉。她的指尖慢慢地滑过轻欢细腻的脸廓,滑过她的下颌,滑过她的喉咙,最后停在她脖颈侧面,轻轻地压下去。 那里死一般的平静,完全失去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汩汩跳动的活力。 她死了。 她就这么突兀地死了。 南泱意识到这件事时,许多想法一并涌上脑海。她想起过往的种种琐事,那些她以为忘记了的,不在意的,竟然只是蜷缩在她记忆的角落,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开始在她的思绪里肆意妄为。可怕的是,此时此刻她能想起的不仅是美好的回忆,更多的是那些曾经不留意的遗憾。 比如她一直说要为了她学会做饭,但直到现在也没有让她尝到一桌好菜。 比如她说要在下一个新年的时候写一副不那么庸俗的对联贴在荣枯阁的门楣上。 比如她说,师父,这大好河山,你都陪我走个遍如何? 比如她说,你嫁给我。 她之前不在意这些无法兑现的承诺,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回来,这些事情总归会有成为现实的一天,只要她们两个人都安好地活着,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可如今,这些遗憾,真的就成为生生世世烙在她记忆中,到了也无法逆转的遗憾了。自此以后,她们二人中真真切切的少了一个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补救。 轻欢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叫轻欢的人出现,独属于这个人的音容笑貌、似水韶华都已经消失。她死了,真的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人死了就是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轻欢了。 而最痛苦的莫过于,这世上还有一个南泱。 南泱跪在地上,指尖紧紧地扣着轻欢的肩膀,眼睛里是弥天盖地的迷茫。原来失去了一个这样重要的东西,比悲伤和绝望更甚的,是不知所措的迷茫。 明明只有一个人离她而去,但她却好像被全天下都抛弃了。 她忽然间明白,当年苍旻与她提及过往之时,目光里难以掩盖的那股寂寞,还有在她身上盘旋了许多年的骨子里透出的孤独。 或悲或喜,或爱或恨,或生或死,都不过一念之间。 纵然她活了一百多年,早已看淡了世间百态,但当死别落在自己身上时,她也到底是被这一念困住了。 . 扑通—— 闻惊雷顿时浑身没了力气,目光出神地跪了下来。刚刚嘶吼叫嚣留下的余痛还在喉咙里撕扯着,这时候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他刚刚无比坚定的眼神变得迷惑,杂乱,好似同时有许许多多的情绪在他脑中走马灯。 她胸上插着一把剑倒下的模样,真真像极了当年的姒环。 而他一直都是那个最无力的看客。 为什么?他只是为了给姒环报仇,可是为了给一个已逝的人报仇,却又搭进去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女儿,在他心中应当拥有同样重要的地位,可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为了那个已经失去的人,都没来得及好好把握身边的亲生女儿。 如今,他的女儿宁可自己往南泱剑上撞,也不愿再活下去,这一条又一条的血债,到底是谁的错? 他错了吗?这么多年,他从未觉得自己错过,但眼睁睁看着轻欢几乎是被自己逼迫而死,他不禁开始觉得,他该好好想想,这究竟是谁的错。 如若不是他太过固执的执着于杀死北罚的人,是不是事情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 喻修走到南泱身边,蹲下去又再次检查了轻欢的脉搏,反复确认后,他也不得不接受她已经死去的事实。他本不想伤害这个师侄的,然而,还是没能保住她。 “南泱,她死了。”喻修把手覆盖在南泱的手背上,南泱的手上全是轻欢的血,冰凉僵硬,血渍也蹭到了喻修的掌心里。 南泱低低地垂着头,搂着轻欢肩膀的手指深深地陷入轻欢的皮肤。意料之外的,她没有哭。 其实南泱是个很容易掉眼泪的人,她以往不哭,只是心性淡泊,没有遇见过能使她难过的事情。可一旦遇见了能动摇她内心的事,她比谁都要敏感脆弱,患得患失。或许是她这一百多年,真的拥有太少的知己,也没有几个交心的人,所以只要她遇见了那个愿意倾尽心思打开她心门的人,她就会分外珍惜,失去时也远远要比其他的生离死别来得痛苦。 但这个时候,她却哭不出来了。 可能她自己潜意识里也明白,现在哭并没什么用,那个她想要哭给她看的人,已经在她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没有人会再心疼她,没有人会为她把掉出来的眼泪擦干净。 可是想到这里,她又会觉得很难过,又有点不能抑制泪水了。 “南泱,先跟我回去,我们把她带回去,好好安葬,好不好?”喻修竭力放柔声音,好言劝道。 “师兄……”南泱沙哑地开口,嗓音里带着一些不自然的哽咽,“没有办法了吗……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轻欢她……伤在心脉,失血极多,无力回天,更何况她现在……”喻修叹了口气,扭过头去,狠了狠心,“她现在已经死透了。” 第129章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闻惊雷仍然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着。 “闻门主,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喻修高声问道。 闻惊雷弯下腰,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半趴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一只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地砸着地面,声音带着哽咽:“我错了么?是我错了么?” 鸿升云长叹一声:“冤冤相报何时了,倒不如趁着自己身边还有可珍惜之物,用剩下的时间好好守护它。应当体谅旁人的难处,宽容别人犯下的错,这也是给自己一条明畅的路。世事难判孰对孰错,耿耿于怀,害人害己,终究只会辜负那个一心念着你的人罢了。”他顿了顿,又扭过头去对远处的南泱和喻修的方向道:“这话是对所有人说的,你们也当放在心上。” “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戏弄我……为什么……”闻惊雷的声音抖得非常厉害。 “你所做的一切都情有可原,但也的的确确做错了很多。”鸿升云闭上眼摇摇头,“罔顾天道,不得善终,你早知如此的。” “不得善终……不得善终……”闻惊雷无奈地苦笑了几声,笑得比哭还难听,“可为什么这结果要落到她们身上呢?纵然是我做错了,为什么要她们死了,却独留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或许你的恶报,就在于此了。” 闻惊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很用力地看着南泱怀里的轻欢的尸体,抬了抬手,似乎想要上前,却又犹豫着停滞在半空。 如果是她的话,其实也不会想要跟自己走吧。对于她来说,她的家到底在哪,或许只有她自己明白,但很明显,她已经做出了选择。自己到底是辜负了她,年少时未能伴她长大,青年时也没有给予她更多的关怀,就连她的死亡,都是自己逼迫导致的。 他最对不起的,就是轻欢。 可怜,他连最后补偿的机会都没有。她应当是不愿随她母亲一起葬入姒妃墓的,不如最后尊重她一次,就将她的遗体留给她最想陪伴的人。 那他自己呢? 闻惊雷慢慢放下举在半空中的手,忽然转身,施起轻功向来时的方向飞去,不过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 剩下的焚天弟子眼睁睁看着闻惊雷扔下这烂摊子消失不见,都惊诧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不禁看向了还算领头人物的妙善。 而妙善只是呆呆地看着死去的轻欢,长久地不说话。 “他走了。”鸿升云淡淡道。 站在身侧的容怀笑了一声:“是啊,走得倒挺快,刚刚还气势汹汹的,真叫人害怕。” “他如今走了,该轮到你了。”鸿升云看向容怀的脸,声音依旧从容淡然,“到现在为止,每一步,都还在你计划之内吧?” 容怀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住,然后僵硬地放平了尴尬勾起的唇角,目光里闪过一丝阴狠。 喻修反应极快地站起身来,抽剑出鞘,向这边走来。 容怀旋身腾空而起,用轻功飞到了对面焚天门阵营之前,大笑了几声:“我终究高估我自己了,还是露了破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喻修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一直若隐若现的念头仿佛得到了落实,一时间只能咬住牙,心头五味杂陈,虽已有了预想,却还是一时难以接受。 鸿升云默叹一口气,沉声道:“你自出生起,就和你的师兄师妹待在一处,你们之间的种种我都看在眼里,怎会不懂?且不说我,就算是喻修,哪怕是南泱,也多多少少了解你的心思。只是他们恐怕想不到你会如此机关算尽,心狠手辣。”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喻修看着容怀道。 容怀笑道:“哟,是这样啊,原来我太自以为是了,你们竟如此聪明。”他看向远处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南泱,一步一步向她走近,一边走一边说:“那么南泱知不知道呢?我真好奇,你知道多少,你了解多少?你可知到现在的每一个步骤都在我的算计之下?” 南泱的肩膀抖了抖,却还没抬头。 “这时间真的有够久远的了。从小轻欢没有出生起,我就在算计着,谋划着,只是不同时段算计的内容不同罢了。她出生前,我经营着天隼教,她出生后,我盘算着焚天门的重生,发现她没死,我引导着她和你相遇,她上了北罚,我半推半就让她成为你的徒弟。时机到了,该轮到她了,她就该回到焚天门,回到闻惊雷身边,就如同现在该她死了,她就必须得死一样。我冰雪聪明的师妹啊,你说说你和大师兄读了那么多道法剑章,到头来有什么用?还不是都在我鼓掌之间,任我摆布?哈哈哈哈……” 喻修提剑上前,挡住了容怀走向南泱的路,挥剑指向容怀的脸:“离她远点!” 容怀眯了眯眼,看着喻修:“你真是我最看不懂的人。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掌门继承人就钦定了是你,我容怀哪里差了一丝半毫!论才能,你我平分伯仲,论谋略,你及不上我百分之一,论心性,你甚至都比不上南泱。就因为你是大师兄?所以我就白白地失去了继承掌门的权力吗!” “容怀,你当真叫我失望。”喻修怒其不争地抖了抖剑,“你修了一百多年的道,到底还是沦为俗世凡人,叫野心和欲.望蒙蔽了眼睛。你在北罚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参透我们北罚修的道吗?” “道?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我此生最恨的就是我从未有过选择,从出生就成为他鸿升云的亲传弟子,从出生就注定了我要成为一个无欲无求的修道之人。你们可曾问过我,我究竟愿不愿意成为一个整天站在冰天雪地里与世无争的尊主?我身上的君子之风,只不过是你们强加给我的道貌岸然!” 喻修睁了睁眼睛,欲言又止。 容怀续道:“我真是搞不明白,没有拿起,谈何放下,没有沉沦,哪有超脱?我甚至连俗世最简单平凡的日子都没有经历过,哪怕一天,我究竟凭什么被你们放在一个这样高的位置?我不能选择我要的生活,不能选择陪伴我身边的人,我什么都不能选择,就连一个掌门之位,都从不给我选择的机会!我凭什么要被他鸿升云如此摆弄?我偏是不信,我偏偏要让你们尝尝,这被人摆弄的滋味!” 鸿升云叹道:“容怀,你所执着的,早已不是一个掌门之位了,也不是权倾天下的势力。只是有些东西,你久久地求而不得,走了邪道。” “师尊,你到现在,还觉得这天下事你都明白么?事到如今了你还要妄加揣测我的想法?你就觉得你全是对的吗?”容怀讥讽地笑道。 “将你们三个擅自收为徒弟,的确是我的错。你们从小就失去了很多东西,是北罚弥补不来的,喻修自小背负着掌门继承人的压力,早已被磨平了心性,一心只想着天下大事。而你,我的注意力大部分分给了喻修和南泱,因为喻修是下一任掌门,南泱是师门里最小的女孩子,倒是忽略了你的想法,叫你走上了这样的歪路。对于南泱……我欠她的太多了,北罚给了她缺陷的性格,也给了她缺陷的人生,轻欢的死,我不能不担下一份责任。我明白,这都是我的错。” 容怀道:“你既然看得如此透彻,那你可看得透你自己?” 鸿升云看着容怀沉默半晌,道:“我知道,黄泉蛊是你下的,我也知道,这么多年了,这蛊一直没有解。” 容怀挑了挑眉,道:“对,没错,这么多年了,我只是把母蛊冰封了起来,叫你苟延残喘一段时日,不然怎能亲眼见到今天的盛况?不过你如今见也见了,也没必要留着你的命了,你的母蛊我已经解封,好好用你剩下的时间,来亲眼看着你的北罚如何没落消逝,看看你最喜欢的这些徒弟,如何一个一个非死即残。” 喻修怒道:“你算计我们我且不计较,可你竟大逆不道到忤逆师尊?容怀,我以为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 “师兄以为,这‘一时的鬼迷心窍’能将我迷了这么几十年吗?” “我仍旧想不通,你怎会变成这个模样……”喻修的目光中透出些许悲哀。 容怀打断他:“我从未变过,只是我本性如此,直到今天才让你们看见罢了。也是,你们从未关注过我,又怎会发现我到底变没变呢。” “……师兄。” 南泱沙哑的嗓音传来,容怀和喻修都住了口,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南泱微微抬起了一点下巴,眼角蕴得通红,眼神里空洞而失落,她的手仍然紧紧地抓着轻欢已经冷掉的尸体。 “我相信你,一直以来……我都很相信你。”她缓慢而沉着地说,“不是师尊说的那样的,我从没怀疑过你,即使有很多事情有许多蹊跷,我都从没怀疑过你。” 容怀的目光有片刻的失焦,曾经那个雪夜里,南泱对他说的一句话忽然浮现在脑海—— 不会的,我相信你。你是我的师兄,我不该信你吗? 也是,南泱这性子,从不会说谎,她说她信他,她就一定完完整整地相信他。 “我不知道你有多讨厌北罚,有多讨厌我们,但我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恨,能让你忍气吞声跟我们待在一起这么多年。你与我一起喝茶,一起下棋,一起谈天,一起过年,过往的种种,你竟都是装的么?你真的,没有哪怕一点点的真情实意么?” “一起……过年?”容怀无意识地重复。 “我从前真的很相信你,”南泱又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后的目光游离在轻欢苍白的脸上,一遍又一遍,“……我以前真的很相信你。” 第130章 “可……”容怀失神的状态只维持了片刻,很快就回过神来,嗤笑一声,摇摇头,“这除了能说明你的愚蠢和单纯,还能说明什么呢?南泱,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吗,这世上,本就没有除了自己以外能完全相信的人。” 喻修怒道:“这根本不是你背叛师门的借口!容怀,错了就是错了,你哪怕还要执迷不悟,也该明白自己是因为贪恋权力而铸下大错,不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找理由辩解。世人就算个个辜负你,也不是你违背天道的理由。说无辜,哪个人有轻欢无辜?但你,差她不是一星半点!你怎么就不能承认,导致这一切的就是你的自私,你的贪欲呢?” 容怀忍不住大笑了几声,道:“我自私?真是好笑,这里的每一个人,哪个人不自私?轻欢为了她喜爱的人,就肯对她亲爹不忠不孝,你们为了北罚,就对其他门派罔顾生死,说到底,你们自己看重的东西就是要比其他东西高贵,你们又何曾站在受害人的角度上辩解?我们做过的事同样卑鄙,你只单单谴责我,又是为何?” “你这是诡辩!” 容怀拔剑横于胸前,厉声道:“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师兄,我一直最不服你,你却也从未将我放在眼里,如今我正式向你邀战,可敢与我堂堂正正对决一场?” 喻修刚想应下,念头一转,念及当前局势。现在师尊八成是没有战力的,且也活不了多久了,南泱还死死抱着轻欢的尸体,怕是也没有抗击的能力。现在北罚已经只剩他一个顶梁柱,若是他被击倒,现在谷中的北罚、乱花、焚天这三股势力真的就会被容怀尽数收入囊中。北疆、中原、东海的三个霸主势力汇聚一门,这天下,就彻底乱套了。 容怀走到这一步再与他邀战,不是没有算计的。他现在只需要击败自己,就再也没有能阻拦他的力量。 可他除了应战,别无选择。 喻修咬着牙,沉默半晌,才道:“我应你。” “很好,很好,”容怀似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般深吸一口气,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终于,终于到这一天了。” “我原来怎样也没有料到,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容怀,今日一战,你我必有胜负,败者,唯死无疑!” 容怀笑道:“我此生做过最大一次的赌,就是将过去几十年的心血俱都压在今日与你一战之上,师兄,来吧。” 太阳依旧被那片阴云遮挡着,光线显得有些阴暗。明明是这样压抑的天色,空气中却还流转着属于骄阳的燥热,给人一种油腻难耐的感觉。有些高的温度将峡谷里本就弥漫开来的血腥腐臭味晕得更加浓重,已经超出了寻常人能适应的范围。 触眼可及的,到处都是血。将土地染得最深的,是南泱膝盖下的那片血迹。 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似乎已经把能流的血都流光了。 容怀举起长剑,目光异常坚定地看着对面的喻修,他捏着剑柄的五指缓缓地一根一根松开,又一根一根捏紧,停顿片刻,运起了通身全部的真气,向喻修砍去。 二人的长剑相撞之时,双方蕴在剑刃上的真气也撞得四散而来。这一剑他们都拼上了自己毕生所修,散开的异常强大的真气将周遭所有的焚天弟子和北罚弟子震得连连后退,有几个受不住的甚至当场呕了血。 喻修和容怀都被对方逼得后退了一小步,喻修的虎口被容怀的真气震得直接开裂,鲜血顺着他的大拇指流到了剑柄上。 喻修喘出一口气,讥讽地笑:“我是不是该感谢你,没有和闻惊雷一样食人血肉,要不然,我连抗衡的能力都没有。” 容怀道:“我可不像他一样猪脑子,明明知道那样会不得善终,还要把自己女儿也拉上船。况且……我只想用自己最真实的力量,来与我的大师兄决斗,我本来,就可以不走任何捷径地打败你!” “那便来试试!” 喻修反身一个撩剑,灵活非常,容怀迅速挡下。喻修接连开始刺出一整套复杂又高深的剑法,快得让人根本看不清剑刃的走势,而容怀接招并反攻的速度也不容小觑。 他们二人从小本就修习的是同一套剑章,同一本心法,同一个口诀。这么多年了,北罚的剑法早已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们每一个出招的套路,而抵挡这一剑招的方法也早就烂熟于心。虽然一个是大师兄,一个是二师弟,但他们一起入门,修习的时间是一样的,两个人的内力深浅也是分庭抗礼,不辨上下。 鸿升云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这时候他无法插足,也不该插足。 一百多年,仅仅就培育了这三个弟子,结果却都成了如今的样子,唯一一个能够继任北罚的,今日也不知能否得以存留。北罚鼎盛了几百余年,难道就这么败落在这一代了么。 若真是如此,也都是天命。早就注定好的,谁也无法违抗。 故古人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第131章 两方势力都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人飞速过招,时间久了,两边都各自有些许骚动。乱花和北罚这边还好,至少有鸿升云和君桥坐镇,但焚天门那一边本就群龙无首,现在更加动荡。焚天弟子都看着妙善,可妙善一心都放在战局上,无人领导,这让他们不得不恐慌。 而喻修和容怀两人的内力都高深莫测,剑招又旗鼓相当,转眼间已过了百八十招,却依旧没有分出个上下。 挡下旁侧一击后,容怀抽身回转了几步,分开与喻修的胶着对战,冷笑一声:“呵,师兄就是师兄,这么些年剑法一点也没落下。如此打斗,怕是你我打上几天几夜,直打到内力耗尽才能有个胜负。” 喻修道:“你想如何?” “一剑,就一剑,一剑定成败。” 喻修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应道:“好,就一剑。” 他们二人都将长剑举到脸侧的高度,紧紧看着对方的眼睛,双方都开始调息内力,让自己的全部的真气都凝聚在手中长剑上。 喻修慢慢闭上了双眼,凝神于手中的剑时,脑海中却忽然飘过了年少时,那张属于容怀的稚嫩的脸。 眉清目秀,丰神俊朗,那时候的容怀,眼睛里干净就像一碗清水,简简单单地就能看见碗底的青花瓷。他那时也经常笑,不过那会儿笑就是因为单纯的开心,而不是现如今这张总是笑得儒雅却极有城府的表情。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回忆起往昔总会有一种恍如昨日的错觉。时间过得又很快,又很慢,那些年少时的记忆越是清晰,就越是虚妄。 喻修最后长叹了一口气,复又睁开眼睛,看着容怀的目光里盈满了惋惜。 两个人的瞳孔几乎是同时缩紧数倍,然后拼尽全力砍向对方。 嗡—— 剑刃相触的锋鸣声尖锐刺耳,在所有人耳朵里高频率地颤动着。 叮—— 一声金属断裂的声音忽然破空而来。 一截断刃高速旋转着飞过喻修的侧脸,刮断了他的一缕鬓发的同时,也在他的颧骨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 容怀飞速撤回砍下的长剑,然后用没有人能反应过来的速度将长剑刺向了对面已经失去防备的喻修。长长的锋利剑刃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喻修的胸腔,滋出来的鲜血喷了容怀一身。 容怀那张沾着喻修的血的脸兴奋地微微抽搐,他的声音低沉又有点神经:“你知道我为什么学习铸剑吗?你知道我待在那地狱一样的铸剑池里十年如一日是为了什么吗?” 喻修手里还紧紧捏着那断掉的半把长剑,唇角不断地溢出血液。 “师兄,你怎么明白,你怎么能明白,我为了报复你们所做的一切呢?”容怀失神地笑起来,“我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今天,我的一切啊。” “容怀……”喻修口中全是血,话语也模模糊糊的,“没有人赢……我们都输了……” “不,我赢了,我赢了!”容怀大笑起来,“这次我彻彻底底地赢了!” 喻修看着他的目光很悲悯,片刻后,他的瞳孔再次缩紧。 他的胸腔还抵在容怀的长剑上,但他没有丝毫踌躇,向前大跨了两步,生生地将自己的身体从剑尖送到剑格之处,然后用全身最后的力气把手里只剩一半的断剑准确无误地插.入了容怀的心脉位置。 “……你输了。” 喻修的声音虚弱又坚定地由耳畔传来。 容怀睁大了眼睛,他张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嗓子似乎被忽然涌上的血沫堵住了。 剑入心脉,无药可救。 容怀艰难地一点一点转动头部,看向自己胸口插着的断剑,喉咙里模模糊糊地发出细微的声音:“为……什么……” 周围的人都被眼前的场景震慑到,巨大的峡谷一时安静地连鸟叫都听不到。 容怀的剑在喻修的身体里,喻修的剑也在容怀的身体里。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的眼神都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光,最后呆滞而空洞地看向某个虚无的点。他们死去的时候身体还僵硬地保持着那个姿势,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他死不瞑目。 他也死不瞑目。 第132章 夏初的北罚比冬日时候少了一点点的寒冷,雪也不下,之前堆积在路边的积雪都消融得差不多了。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楼阁原本的青砖白瓦之上,透着一股冷冷的色调,虽然光线十分明媚,但空气里仍然透着万年不变的清冷。 鸿升云鲜少地离开了掌门主殿,负着手慢悠悠地晃到了荣枯阁。他身后并没有任何一个弟子跟随,寻常地就像一个普通的百岁老人。 他刚刚踏进荣枯阁的大门,阁内所有的弟子都大惊失色地跪了一地:“叩见掌门!” 里阁的边子趁和云棠听见声响,也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事赶了出来,急急忙忙地刚想要跪下,就被鸿升云轻轻地拖住了:“不用了。” 云棠的表情略有局促,即便是尊主的弟子,她也很少有和掌门说话的机会,所以嗓音都变得有些紧张:“掌门亲自驾临荣枯阁,有什么事吗?” “我来问问你们,那些事处理的……如何了?” 边子趁恭恭敬敬地答道:“都按照掌门的吩咐办好了,焚天门下的所有弟子都已遣散,也有不少收入了我北罚与乱花门下。乱花谷那边也一切都很好,君谷主将谷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乱花谷交到君谷主手上,应该很快就能恢复以往的昌盛了。……还有,听闻说闻惊雷将自己关入了姒妃墓中,彻底破坏了外围迷阵,怕是再也出不来了。” 云棠接道:“是啊,如今焚天门这一势力算是彻底铲除了,掌门也可放心。” “本以为这一回北罚会损失惨重,现在的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边子趁应和着。 “我们……损失确实很重啊,”鸿升云沉沉地摇了摇头,“我之前,真的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掌门节哀。”边子趁和云棠道。 “唉,对了,我是来找南泱的,她去哪儿了?” “师父她在梅园。” 鸿升云点点头,刚刚转身,又停住了,回过头道:“日后,你们要记得改口,不能再叫师父了,要尊称她为师尊。” 边子趁和云棠对视一眼,便了解了其中含义。只有贵为掌门的人,才有资格被徒弟称为师尊,眼下形势,一眼明了。 . 鸿升云找到南泱时,梅园里正盛放着层层叠叠的粉白花海,园中的扑鼻清香都快要溢出园外,满地都铺满了粉白的花瓣,隐隐约约露出下面的青砖小路。南泱正坐在一棵开满梅花的梅树下,手里抓着一把食物,一点一点喂给她身边的一只白鹤。 “南泱。”鸿升云沉声唤她。 南泱抬起头,眉宇间似有讶色,很快地站了起来,恭敬道:“拜见师尊。” “坐下罢。”鸿升云很随性地撩起袍子,坐在了南泱身边的位置,手放到那只白鹤洁白胜雪的水滑羽毛上,来回抚摸。 南泱也坐了下来,低低地垂着脑袋,不发一言。 “我想遣人在北罚后山的墓园里将喻修和容怀安葬了,你可愿意么?” 南泱沉默半晌,道:“容怀师兄到底也还是师门里的人,入葬北罚墓园,亦在情理之中。” “容怀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们二人的心性,的确都远远及不上你。”鸿升云低声笑了笑,“过不久,我或许也得入葬了,到时候记得将我葬在他俩旁边,这也是我唯一能补偿他们的了。” “是,师尊。” “南泱,如今我只剩你一个徒弟,这掌门的衣钵,只能交到你手上了。” “……是,弟子明白。” 鸿升云叹口气:“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到底该不该这么做呢。我知道你没有心思当掌门,也委实觉得将这重担强加给你太不近人情,可不交给你,这偌大的北罚,我又能放心地交给谁呢?” 南泱低声道:“师尊,我明白。” “你做了掌门以后,子趁,云棠还有韶秀都将升为尊主,他们都还年轻,你一定要好好教导他们,万万不能让北罚出现第二个容怀。……以及,我希望,你座下尊主之位能留一个给轻欢,即使只是挂个名头,她终究是你的徒弟。” 谈及轻欢,南泱的目光开始四散,漫无目的地飘散在空气中。 “她的遗体现在也在北罚,如何处置交给你来决定。你若是不愿让她和容怀葬在一片土地上,我们都能理解。我们北罚……欠她的真的太多了,我们所有人造的孽,都沦落在了她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当真……惭愧。” “师尊……”南泱顿顿地开口,“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鸿升云心尖一揪,一时间哑口无言。 “你们都要离开我了……就剩我一个人了……”南泱的语腔忽然有了一点哽咽,“你知道吗,她死了,我总是想不明白我还存活于这世上做什么。这些天,我每天早晨起来不晓得该与谁聊些什么,中午吃不下那顿不是她亲手做的饭菜,下午看落日时,脑子里也全是她。我看见什么都能想起她,看见太阳就想起她眉心的朱砂痣,看见月亮便想起她喜爱穿的月白色衣衫,我忘不掉她。” “……”鸿升云沉默。 南泱眼角红了,她低低地垂着头,看着满地的花瓣继续自言自语:“我每一天都很难过,因为我去到每一处地方时,都觉得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只有时间,只有时间能帮助我,不是帮助我遗忘,而是帮助我一天一天向死亡靠近,向她靠近。” “南泱……” “我不是不愿意和她一起死去,但我这副身躯,她宁死也不愿伤害,我又怎么能伤害我自己呢?……师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南泱,我帮不了你,除了她,没有人能帮你。”鸿升云无奈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南泱的长发,“师父真没用,什么都帮不了我的徒弟。” 南泱闭上眼睛,眼角越来越红,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 鸿升云陪了她很久,此后南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因着还有些事等待处理,到了时间后鸿升云就先行离去了,对这个小徒弟,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南泱依旧坐在梅园里,身边只有一只白鹤相伴。 . 妙善看着那个异常孤独的身影,努力收敛起自己心头的难过,尽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好看一些,然后扬起嗓调: “你还要在这里坐多久?” 南泱抬起头,看着妙善从一棵巨大的梅树后面走出来,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现在很自由,想去哪里去哪里,你管不着。”妙善嗤笑一声。 “……”南泱撇过头去,不搭话。 “我其实不想来你们北罚的,天大地大,我没事儿干嘛跑你们北罚来?”妙善自顾自地说道,“可是呢,突然想起来有些事情没有做完,有些话也没说清楚。” “你要说什么。”南泱淡淡道。 “那时候……她不是和你赌气不辞而别,是中了容怀的算计,被我拼死拼活地救回了焚天门。那会儿她的记忆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模糊起来了,而且她很早就知道,她体内残留着当年你们留给她的阵法伤害,她知道自己活不过两年。但是你放心,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你们,一次都没有。” 南泱闭了闭眼睛,嗯了一声。 “还在回焚天门的路上,她中了忘蛊,她很怕自己把你忘了,就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给你写了一封信,交给我让我好好保存。她说,如果她死了,就把这封信交给你。”说着,妙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 那片薄薄的信封被揉得皱巴巴的,表面起了层层抚不平的褶子,边角还有不知什么红褐色液体浸泡过的痕迹。已经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封面上只歪歪扭扭写了四个字,像几只扭曲的虫子僵硬盘缩在那里,潦草丑陋—— 师父亲启。 南泱接过信封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她异常困难地拆开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折合严谨仔细的信纸,有些焦急地展开。 纸上大篇幅的字与信封上一样扭曲,不知写它的人究竟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可字纵是丑,也竟写了这满满一张。 . 我不知我什么时候会死去,我只知道我的时间剩的真的不多了。我的神智大部分时间都是混沌的,迷迷蒙蒙的不清楚终日究竟做了什么。我深知,这一回与你或许真的是永别了,我这一生,也该走到了尽头。 有些话,我不想等到将死之时才对你说,道别的话要足够提前,才能说得足够完整,我怕到时候我来不及说这些话,就咽了最后一口气。 知道死亡在一天一天向我靠近,我很难过。我并不是害怕死亡,人终有一死,生命的消逝不过天道轮回,万物同规。我难过的是,再也见不到我钟爱的那个人。 我舍不得你,不甘舍得,怎能舍得。 有时候我会想,我更愿意是你死在我之前,让你最后一口气断在我的怀中,你这一生也是很圆满的。然后所有丧妻的痛苦和绝望都留给我,你安心睡着比什么都好。我一直那么那么渴望给予你保护,就如当年你保护了那个年幼的,狼狈的,不堪的,卑贱的我。 世人所谓,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早在你救起我的那时,我便早就打算要报你一辈子的恩。 师父,你说人这一辈子,哪个不经历苦痛折磨?就像天总要下雨,泥总要脏身。但我有这一条命,我愿意拼上我这一条命,来挡下一切属于你的苦难。 可叹,我再无时日。 我曾在昆仑山上和我母亲墓中同你说过,如有一天我死了,就一把火将我的尸骨烧了,骨灰你带在身边。我其实很自私,我一点都舍不得你忘了我,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哪怕我化成了灰,也要跟在你身边。就算我已经死绝了,死透了,也绝不辜负生死相随的誓言。 我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很多人。可命运早就定下了这一出闹剧,从我出生起,从遇见你起。北罚,乱花,焚天,这一路走来,我连一次说“不”的机会都没有,我这辈子简直就是个笑话,白白惹人平生怨怼。都是天命,都是苍天处心积虑酿造的一场悲剧,我除了承受,再无选择。 而我唯一做过的一件最忤逆天意,也是最不枉此生的事,便是爱上你,并且这段爱恋直到我生命终结之时才算一次了结。我虽不能陪你一辈子,但我的一辈子都在陪你,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念着你,那些我曾经说过伤你的话,都是我在撒谎,你一定要原谅我。 在我死后,也望你为我立一个衣冠冢,墓碑上一定要刻爱妻的前缀。我一直骗了你,其实我们早已拜了堂,我之前瞒着你,后来才觉这对你着实不公平。 你只需明白,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亦是。 我这一生,欠人良多。于己,未能平安长寿;于父,未能恪尽孝道;于妻,未能相伴白头。最悲莫过于人死而心未死,世间种种,皆为遗憾。 我生前被诸多因素所束缚,未能去好好游历这大好河山,实在可惜。若是可以,你要带上我的骨灰,去踏遍万里山川,代我亲眼看看不同地域的不同风光。你若信死生轮回,我便就在这世上某个地方,等你来找到我。 若找不到,你也不必一定要等我。毕竟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一个人能等多久呢? 能等到北罚的大雪再也不从春落到秋吗? 能等到东海的岛屿都被海平线淹没吗? 能等到这天下由四海升平到分裂割据,再由动乱恢复安定吗? 能等到……你再也想不起我吗。 我最遗憾的是,此世再没有什么能许你的了。 如有来世,允你一生。 . 南泱捏着信纸的手指深深地扣进指缝中,她再也忍受不住地捂着嘴沉默地哭起来。 妙善轻轻舒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你交代我的事做完了,我要走了。”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一个虚无的方向,好似在注视着什么人:“我要走了,江湖这么大,喜欢自己都来不及,我再也不要喜欢上任何一个人了。” . “师父,不论如何,未来有一天我总要死的啊,而师父还有很长很长的时光,都是我不能陪在你身边的。” “你不是说……包完饺子,就和我做灯笼么?” “师父,我永远都和你在一起,我永远都不要离开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你……可愿跟我回家?” “若是有危险到来的那一日,我愿意为你而死。” “轻欢刚刚说话了,她叫我师父。” “如果我就要死了,即使来不及死在她身边,死的地方能靠近她一些,我也会觉得很开心的。” “还给我。” “我的命,就在她那里。” “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 “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岁岁长相见。 【正文完】 第133章 君桥番外——求而不得 执念太重的话,就会分不清自己偏执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久久求而不得的不甘。 我不知道我是前者还是后者,但原因对我来说无甚重要,因为我到底还是放不下,放不下她,抑或是我心中那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一年我已三十七岁,尚未婚配。 我和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见面了。我只知道,当年发生在乱花谷那场浩劫之后,她带着轻欢回了北罚,后来听人说她亲手将她的尸体火化了,然后将那些骨灰都装在一个玉葫芦里,贴身带着。这些年她一直在外游历,带着她徒弟的一把骨灰,四海为家。我一直很想与她见一面,但是始终不能知道她确切所在的位置,谷中又有许多事务繁身。 去年我偶然得到了一幅来自于她的真迹,听送字的那个人说,南泱欠了他一份人情,他求南泱写一幅字与他,南泱便随手写了这个。后来几经周折,我花尽了心思,终于还是到了我的手里。 装裱精美的画轴上仔仔细细贴着薄薄的一层宣纸,上面只简简单单地写了一句词: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落款处的日期仅仅只是一年前。 我以为或许这辈子都不能再遇见她了,但出乎我意料的,前几日无名拿了一封信函给我,说是一只谷外的陌生信鸽带来的。我开了信函,白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五月初七,夷山一聚。 尾端是她的名字,字迹端正娟秀,却又不失一股刚健混纯。我拿着那封短信,在书桌前长久地发呆,一时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呢? 我自嘲地笑笑,把那张信笺仔细折好,塞回信封。她过得好不好,总归是和我无关的,她不会把她的难过讲给我听,也不会把她的孤独对我透露。在这个足够冗长的故事中,我自始至终不过是个过路人,于她来说是这样,于我自己来说也是这样。 她的生命里注定只能留那一个人。 . 五月初三的时候,我便推掉了所有的事务,只带上无名前往夷山。夷山离乱花谷不是很远,不过一天的路程,我在初四下午便到了那里。 一想到就要见到多年不见的故人,我心里居然有点紧张,常常坐立难安。无名看我总是在客栈里走来走去,居然还偷偷掩着嘴发出机械的笑声。我瞪他一眼,他就老老实实变回面瘫的表情。这么个机甲人,都要活成精了,可还得了。 我在客店里等候了三天,这三天里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那片白玉面具发呆。白玉面具上精致的祥云刻纹被我的掌心磨得模糊了,回头又得花点时间去修复它,也不知道这被我经年累月地修来修去,还是不是与当年从小摊贩那里买回来的一样。 夜深时我也不太想去休息,还只是倚坐在门槛出神。 肩上忽然落下一件外衫,我下意识抓住外衫领子,向后看去。无名弯着腰,恭恭敬敬道:“谷主,去歇息吧。” “我还不想睡,你去睡吧。” 无名机械答道:“谷主,您没有为我创造休憩的功能。” “我的手艺,比起爹来到底还是差了些。” “谷主?” “无名,”我笑了笑,“你知不知道,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也叫这个名字,是我爹为了保护我亲手做的机甲人。但是他已经死了,挫骨扬灰,尸骨未存。还有那仅剩的几个忠心的侍从,无己,无功,他们都为了保护我去世了。爹死了,他们也死了,这世上我还能相信哪个人呢?” 无名没有回答我,只是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我努力地想把你做得和无名一模一样,但始终不会一样吧。”我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无奈地摇摇头,“唉,只能和没有感情的机甲说话,我做人是不是太失败了点?” “谷主是堂堂中原乱花谷一谷之主,万人艳羡,谈何失败?” “说起来,真不知道那些人羡慕我什么,”我自嘲地笑笑,抚摸着手里的白玉面具,“好像什么都有了,但却什么都没有。如今我能真真实实握在手上的,也不过这一块面具罢了。” “……”无名迟钝地看着我,以他那简单的脑子恐怕已经被我绕得乱七八糟了。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古人诚不欺我。”我大笑几声,可并没有人应我,我只能将目光专注投向苍凉无边的夜色。 . 三天后我早早地前往夷山山顶。此时正是五月初的好天气,四月将将过去,古话称四月为“槐序”,是桃花盛开的好时候。夷山上的桃花开得很旺,漫山遍野地铺过去,似是卷了一地粉白海浪。要到山顶时,远远地看见顶峰桃林中筑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里依稀坐了一个人,背对着我,正面朝远山安静地喝茶。隔着层层桃花林看她,只是觉得我抓不住,也握不住。 她来的这么早。 我没有耽误时间,加紧步伐,很快到了亭中。她听见脚步声,微微侧过头看着我,从未被岁月侵蚀过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君桥,你来了。” 她还是与我记忆中一样,不论是我幼时的记忆,还是我二十余岁时的记忆。我已经老了,而她依然这么年轻好看。她仍穿一身素白的长衣,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背后,几缕青丝随着吹过的微风轻轻浮动。她的腰间还挂着几年前那个玉葫芦,葫芦似乎一直被她精心收于身侧,玉质的表面一点点破损都没有。 “你来的真早。什么时候来的?昨晚吗?”我在她对面坐下,拿起她面前的水壶向自己杯中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小口后才忽觉,壶中竟然不是茶,是酒。 南泱手里一直拿着酒杯,眼睛悠悠地在酒面和我的脸上扫了两圈,轻声答道:“无事可做,三天前便上了山。你来得也很早,什么时候到的?” 我注视着她的脸,轻笑一声:“刚刚到。” “……这些年,乱花谷一切可好?” “都很好。你呢?” 她沉默了,双手摩挲着酒杯,往口中送了一点酒,然后目光看向亭外的远山:“得过且过罢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拿起面前的酒,自己也饮了一大口。 “你现在好歹也是北罚的掌门,就这样把门中事务交给了那几个年轻尊主,你却撒手云游,没想过是很不妥的吗?” 她喃喃道:“我从未想要当掌门,这称号于我不过绊身浮名,最想当掌门的两个人已经死了,人人都是求而不得,这不是很讽刺么。” 我低下头,半晌,又道:“她只不过是写了一句死生轮回,你便真的信了?你应该知道的,这世上哪有什么轮回,鬼神之说,不过骗人骗己。” “我以前确是不信,”她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可这么长的时间,除了寻遍万里山川,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我以前不信,可为了她,也愿意信一信。” “为什么忽然想起来找我?”我又问道。 “我前些日子回北罚,整理东西时发现了这个。”她又转过头来,摸出一个小物什放在桌上,用食指缓缓推给我,“不知该作何处理。我想,还给你比较好。” 我愣愣地看着桌上的东西。那是一只制作精良的机甲鸟,但是很明显已经废置许多年了,刀刻的木纹都被灰尘填满,关节也被侵蚀得厉害。我伸出手去小心地将它拿过来,用指尖轻轻揩拭它的表面。 “君桥,很感谢你以前对我的照顾。也很感谢,今天你来这里。”南泱的声音很轻,语气浅浅淡淡,她没有过多地将目光放在我身上,而是又转头看向了亭外。她随意搭下的手习惯性地放在腰侧的玉葫芦上,动作很是温柔地轻抚。 我脑中忽的涌上一股冲动,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是否妥当,便脱口问道:“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你当真忘不了她吗?” 她看向我,目光中没有什么感情,但是静静地,流淌着一抹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忽然勾了下唇角,似是轻笑,却又很快恢复了平和,语气却浓重了许多: “她就待在我的心里,年年岁岁,日日夜夜,无时不刻在提醒着我,什么是有血有肉,什么是不枉此生。” 我咬住下唇,不再说话,心里像窒息一样。 “一切皆是天命,我不能违抗。我唯一想违抗的只有时间,我不想让时间带走她。起码,不能从我的记忆里带走她。” “……” “君桥,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这么大了,年少懵懂的时光早该随时间消失了。”她说得十分隐晦。这句话后,她便也不再开口,只是一杯一杯地饮着酒。 她的酒量,竟变得这样好了。 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相对而坐,沉默着看着亭外的风景。 时间慢慢过去,我看着日光由稀薄到绚丽,再到稀薄。南泱只是在日落时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忽然开口轻声呢喃了一句: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说完这一句,她似是低头笑着摇摇头,然后又端起了酒杯。 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原来她是这样孤独。或许她比我更孤独,我身边什么都没有,忙起来了也会偶尔不去想念她。但是她的腰间就是装着她徒弟骨灰的葫芦,她整日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惦念她,越是惦念,就越是孤独。 我心里沉甸甸的,忽然很心疼她。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是最让人心疼的那一个。 以前苦难到来时,还有那个人帮她抵挡,和她一起面对。但现在,那个人的离去便成了她最大的苦难。世人俱都渴求的长生,于她却是永远都摆脱不了的枷锁,牢牢铐着她,将她每日每夜都在桎梏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点一点磨损侵蚀着她最后的希望。 . “君桥,我走了。” 太阳将将要隐到群山之后时,她这样和我说着。意料之中的,她的目光没有在我身上多作停留,也没有多作驻足。也是,她所留恋的都已经在她身旁,自然是不用多看我了。 我还是坐在原位,没有与她道别,即使知道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她什么也没有拿,只给我留下了这只机甲鸟,然后孤身一人缓缓下了山。我目送她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山间迂回的小道,于桃花林中再无踪影。 . 天色已黑了。我还不想走,手里一直拿着那只机甲鸟。我的手指在鸟身上来回抚摸,无意中轻轻摸到了机甲鸟肚子上突起的一个小机关,下意识按下了它。 有点陌生的声音响起—— “南泱尊主,该吃晚饭了。” 脑中忽然浮现十几年前,在一个繁华嘈杂的灯会上,我将这只机甲鸟赠与了她,鸟儿灵活地停在她的肩头;还有那一个名叫郁水关的地方,那个年轻的我拿着这只机甲鸟兴致颇高地向她展示鸟肚腹中的储音石。 那时一切还早,一切都还很早。 我不由笑出了声,眼泪却忽然汹涌地流淌下来,我笑得很难听。一手紧紧握着那只机甲鸟,紧到手掌被硌得生疼,另一手捂住了嘴,努力压低声音痛哭。 若是可以选择,我希望我从来没有爱上过她。 但我没有选择。命运不会给我选择,即使重来千次万次,我还是会遇见她,并毫无选择地把我所有的时光都赔给她。 …… …… …… 百年之后,天下大易,门派兴衰,霸主更迭。所有存在于江湖中的风云人物,俱都沉没在了无情的时光洪流中。 对于君桥此人,只乱花君家记录历代谷主生平的族谱上曾载: 乱花第八任谷主君桥,生年五十八岁,平生命途多舛,幼时丧母,青年丧父。又经谷主之位变更之异,后东山再起,稳坐乱花掌门首座,终生未嫁,临终前传位于族外远亲。 君桥死后葬入君家祖坟,君家重风水,罗盘八卦测得君桥之墓应坐北朝南。君桥遗言却执意违背风水之规,将墓门面朝北方,陪葬品仅一只寻常木制机甲鸟;据后人传,其遗体入棺之时双手置于胸前持握一块白玉面具,面态安详,可谓寿终正寝。 第134章 南泱番外(终)无间长情 到兖州时,正是腊月三十的晚上。 这是第几百个年头的腊月三十,我却是记不太清了。 兖州的冬天很冷,我撑着一柄伞面素净的二十四骨油纸伞走在街道上,手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伞面上积雪压下来的点点重量。风卷着雪瓣斜斜飞入伞下,钻入我的袍子缝隙,袍子被风灌得膨胀起来,碎雪几乎要迷了我的眼睛。 太冷了,我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不论我是否愿意面对,身体里的脏腑与骨骼都开始渐渐衰老,只徒留这一副皮相还未曾改变。在到兖州之前,我已经在城郊走了整整两天,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又不曾进食,必须得尽快找到一个客栈。 我是头一回来到兖州,现下又是午夜,一些店铺虽还开着门,但都已打烊,只是店主人坐在门口守岁。我握着伞柄的手僵硬地颤抖,禁不住停下脚步,捂住嘴闷声咳起来。 风有些大。 先开始只是低低的几声轻咳,咳了几声,便又演变成愈来愈剧烈的闷咳。冬日彻骨的寒意像是埋进了我的骨头,让我不住地颤抖,连手里的伞都握不住。 她以前总归是将我照顾得太体贴,叫我自从多年前离了她,便一直活得如此狼狈不堪。 我的眼角被身体的不适灼得滚烫,手里的伞随着我咳嗽的动作不断打颤,我咳得越发厉害,它便抖得越是厉害,终于还是在一个不留意时从我虚弱的手中跌落。 却又没有真的掉下去。 身后有人忽然扶了我的胳膊一把,将我的后肘稳稳握在那人温热的掌中。那人动作轻和,力道妥贴,扶稳我之后,便轻巧地撤了回去。随即一个女子温润的嗓音响起: “姑娘,没事罢?” 我微微侧头去看身后扶我的女子,她站在离我一步的合适距离,个头高挑,一身玄黑色的精致衣袍,袍角绣着细密典雅的云纹。看身段应是个美人,只是她戴着宽大的兜帽,容貌隐在兜帽里,隐约瞧不清楚。 她正压着眉眼看我,双臂好整以暇地交叉抱在胸前,黑夜里看不太清的眼睛里像铺满了碎琼乱玉,清亮又深邃。雪花落在她玄黑色的外袍上,将她衬得愈发沉稳大气。 我又看向她身后,她身后站着两个高大的男子,像是她的随从,神情肃穆而规整,姿态恭敬守礼。 “我没事。”我撇开目光,沉声答道。 “姑娘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怎么大半夜的,还在外面呢?”她偏了偏头,上下打量着我,又补上一句:“看姑娘衣着,应不是兖州本地人。” “过路人罢了,才入城。”我淡淡答道。 女子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道:“我家就在兖州附近,故此对兖州还算熟悉。姑娘人生地不熟,难免有许多麻烦,我可以带姑娘去寻一家客栈,以供落脚。” 我不说话,只看着她。 “我无甚恶意。只是看你身子弱,好心引个路。”她的唇角似乎弯了弯,抬了抬左手去拉被风吹斜的兜帽。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左臂上,她左手戴了一只黑色的软合手套。 看她打扮与姿态神情,在江湖上也应是个有身份的人。 我紧了紧握着伞柄的手,目光掠向别处,只浅浅点头:“也好,劳烦姑娘了。” 女子像是笑了一下,偏过头和她身后其中一个男子道:“阿碎,引我们的马车过来,带这位姑娘去东边的悦来客栈。” 被称为阿碎的男子恭敬抱拳应一声,便转身去寻马车了。女子旁边的另一个男子隐隐皱了皱眉,沉声道:“宫主,何必……” “无碍,行个方便罢了。你先回云宫,我和阿碎稍刻便回。”女子小声和那男子吩咐,那男子领了命离去后,女子向我礼貌地点点头,引我上了马车。 . 马车上,那女子一直悠悠地看着我,但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单纯的好奇。 “你何必多管闲事。”我看着马车窗外的雪景轻声道。 “我素来喜欢交朋友,姑娘气度不凡,不知出身何门何派?” 我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答道:“……南泱。” 女子惊诧片刻,随后笑了笑:“原来是北罚的掌门人,如此说来辈分远远在我之上,先前实在失礼了。” “不曾。你认得我?” “前辈说笑了,毕竟北罚时至今日都还是天下第一大派,您虽不常于世人面前露脸,但作为掌门人,岂有不识得您名字的道理。况且世间少有真正长寿之人,有些人虽有长寿之命,却无长寿之实,有时还不如常人活得久。前辈寿命已逾数百年,实在难得。” 有长寿之命,无长寿之实…… 想到喻修师兄和容怀师兄,我心中五味陈杂,说不上来的一阵复杂滋味。 “惭愧。”我摇摇头,不愿去多提及寿命这件事,“……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她旁边坐着的那个高大俊朗的男子颇有兴致地笑道:“我家宫主可是……” “阿碎,闭嘴。”她有点生硬地打断了男子的话,转而向我颔首道:“一介草履之辈,不足为前辈知晓。” “……你帮了我,我还不知要如何向你道谢。” “举手之劳罢了。”她彬彬有礼,丝毫不逾礼教。这一身非凡的气质和浑然天成的气度,实在难得一见。我在这世上走过这许多年,她是为数不多的只第一面便能得我欣赏的人。 马车到了悦来客栈,她那位名叫阿碎的仆从将我扶了下去。过来的路比较偏僻,与除夕夜惯常的景象有些不同,或许只是地段关系。她随后下来,拱手道:“雪夜相会本就是有缘,虽只匆匆一面,但我相信他日必将重逢。” “一定。” 她向阿碎招招手:“阿碎,拿一个红灯笼过来。”她取过红灯笼,递到我的手上,祝了一句:“流年大吉。” 我点点头,她转身欲走,我又叫住了她:“姑娘,等等。” 她停下回头:“前辈何事?” 我摘下身侧的落霜,留恋地摸了摸,将这陪了我几百年的剑递向她:“赠给你。” “这礼重了。”她看向长剑的目光带着欣赏,却又摇头拒绝了。 “无所谓重不重,这剑即使跟着我,也并不能让我通天彻地,起死回生。曾经……这是一个人留给我的一个罪证,常在我身侧向我昭示着曾经我们对她造下的一切罪孽,我几次欲要葬了它,却到底舍不得。可左右我以后也没什么机会用上了,还不如送给有缘人。” “果然是修道的,十分讲究眼缘。”她没有多过问什么,只是以双手恭敬地捧过落霜,修长的手指拂过雪青色剑刃,“不过这剑跟着我实在可惜,若日后见到了我的有缘人,我可否转赠给她?” “自然,它是你的了。” “多谢,就此别过,期待以后重逢之日。”她朝我微微颔首,旁边的阿碎又将她扶上马车。 她由窗口向我轻轻一笑,兜帽下的脸宛如一片莹白古玉,饶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匠人,也雕琢不出那古玉中蕴藏的风雅与韵味。 “恭贺新禧。”她忽然道。 “恭贺新禧。”我轻轻笑了笑。 . 我收好红灯笼,进了客栈,于二楼开了间房。因为今天是腊月三十,掌柜和店小二在忙着鼓捣一些烟花炮仗,似乎因为我的深夜造访而有些恼火,但又很快被银钱逗开心了。小二一直不厌其烦地问我需不需要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很不容易才打发走他。 关上客房的门,我在桌前坐下,摊开一张白纸,望着窗外等候着。 不一会儿便到了午夜子时,外面忽然吵闹起来,街道上瞬间拥满了人群。窗外原本沉寂的夜空被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烟花炸破,街道也热闹起来了,在嘈杂的吵嚷声中隐约还能听见小孩子嬉闹欢笑的声音。 从窗口望下去,除了我刚刚过来的偏僻小道上人迹稀少外,大道旁边都挤满了贩卖炮竹灯笼的摊贩。红光白雪,两个颜色相互映衬着,煞是喜庆。 又是一年新春啊。 我支着脑袋想了想,在纸上落下笔。 “又一甲子年正月初一,已忘天地轮回之数,算来既存此世三百九十余年矣。可叹吾命实为亘长,苍天不怜,时光不弃。 “吾现于兖州客店,窗外人群熙攘声不绝于耳,独吾一人伏于案前。尤记往昔今日,共君并肩执灯,度此良辰,友人伴旁,师门健在。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凡此琐琐,虽已渐去,然吾一日未死,则一日不忘。 “近日身体力乏,念已至暮年,知在人间,尚复几日?”写到这里,我的笔锋顿住,不禁看向窗外出了会儿神。 忽然记起一句话。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老了,我老了。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终究还是老了。 嗟叹两声,半晌,才又蘸蘸墨,继续写道:“此生将尽,唯一恨不消,不能与君相养以生,相守以死。吾且不明,泉下可有人知? “君彼一世为吾而生,为吾入道,为吾而活,又为吾而逝;而吾此一生非为君而生,非为君入道,非为君苟活,非为君而亡,然若身后仅得与君同葬,亦实为死得其所,不负同去同归之誓。 “纸灰飞扬,朔风野大。百岁之后,归于其居,羁魂有伴,当不孤寂。 “君倘有灵,详读上书,浮生妄念,皆呈在此。 “未亡人手白,甲子年正月初一字。” 我长叹一声,搁下笔,用砚台压好纸边等它晾干。 不知为何,想到我的寿命将要走到尽头,我竟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或许我真的找不到她,但我至少可以马上去陪她了。 等待的每一天都是越来越残酷的折磨,不能弃,不能忘,不能负,不能死。如今,倒也是个解脱。 我闭上眼睛,将腰侧的玉葫芦握在手中,试着去回想昔年往日轻欢在我眼前时的各种模样。可终于,在岁月不经意的侵蚀下,我还是将她的容貌渐渐淡忘了。 她在我记忆中,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好像一直背对着我渐行渐远,我再也记不清她那理应细致好看的五官。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所有的一切在我心中呼之欲出,却也仅仅只剩下呼之欲出这一点浅薄的程度。总有一天,她会像万家灯火后的一抹孤烟一般逝去,我抓不住,也留不得。 我甚至开始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都在寻些什么。 原来想透彻些,不过就是一个臆想罢了。 我长长缓出一口气,收好桌子上的手记,放入了贴身携带的一个锦囊中。锦囊里面鼓鼓囊囊的,塞了不少这些年我写的东西,每过几年,我都会回到北罚,在给轻欢立的衣冠冢前烧掉这些手记。若人死后真有魂灵,也愿她能知晓我这一份心,我与她说过的,有生之年,永不相忘,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 收拾好后,我便躺在床上和衣睡了过去。 . 我在房间睡得气闷,半夜里醒了过来,却又被外面的炮竹声吵得再也睡不着,觉得还是下楼去散散步比较好。客店的门还没关,有些过路住宿的旅人也都出来了,站在大门两侧看着烟火聊天。 我拿着之前那女子送我的红灯笼,离开客店门口嘈杂的人群,只想找个六街清净的地方走一走。不知为什么,走路时感觉脚下很虚,不知是因为身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雪夜里的兖州很是热闹,这个时候许多人都在街道上玩耍,哪怕是下着这么大的雪,都丝毫不影响他们过年的热情。我慢慢觉得去人多的地方散步也好,至少耳朵里能听见些声音,杂音盈耳,也不至于那么孤独无趣。 不知走到了哪一条路上,我无意中瞥见有个举着满垛糖葫芦的小哥,小哥穿得很是喜庆,人群里举着红彤彤的山楂十分显眼。串在一起的山楂倒很映衬这年三十的气氛,外面裹的一层薄薄糖衣被烟花灯火照得几近透明,宛若明珠琉璃。我盯着那些糖葫芦看了好一会儿,才向他踱步行去。 糖葫芦小哥看见我一呆,眼中似有惊艳之色,忙不迭地招呼道:“呀,这位俊俏的姑娘,来买糖葫芦吗?” 我很久都没有尝尝这滋味了,许是忘了,许是不愿记起那些过往。我总是陷在令人烦心的矛盾中,想要去记住她,又不愿去记起她,偏偏世间任何一点细小事物都能让她浮现在我脑海中。可得不到的执念,总归是伤人的。 “姑娘?姑娘?”小哥疑惑地叫我。 我回过神来,看向他手中拿着的一扎鲜艳糖葫芦,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去碰一碰。将将要碰到它们时,我长叹一口气,还是把手缩了回来。它们会牵扯出我太多陈年旧伤,多看无益。我没有理会看着我的小哥,兀自转身想继续走。 “姐姐,你的东西掉了。” 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起。 我愣了一下,然后回头去看,看见一个肉呼呼的小手高高地拖起一块布满裂痕的红色玉石,玉石上的黑色绳子与流苏凌乱地缠绕在她细嫩的手腕上。 我偏了偏头,借了路边红灯笼的光去看那孩子的脸。 光点斑斑驳驳地投照在她年幼的脸上,五官的阴影浅浅印在半边面颊。我仔仔细细地看过她的眉毛,她的睫毛,还有睫毛下圆润漆黑的一双眼睛,宛如两颗黑曜石一般镶嵌在白嫩的脸蛋中央。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熠熠生辉地点染在她的眉间。 我骤然睁大了眼睛,呼吸都忘了继续。 好像那一刻我再也听不见周遭烟花炮竹的声音,也听不见人群嘈杂的熙攘,只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死而复生一般“咚、咚、咚”地一下一下跳动。 那个人的面貌,竟在我心中又逐渐清明起来。异样的感觉从心里破土发芽,那熟悉的感觉沉睡了太多年,让我不敢相信它的重生。是啊,这么多年了,实在是太久了,久到我本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这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我又做梦了,好像以往许多个夜晚的幻梦一样,我同她,应该也只剩下这一枕黄粱的缘分。 我瞬间释然了。也好,我本就不剩多少时间了,在这行将就木的年龄,就算是在梦里,能多见她一次都该好好珍惜。我紧紧地盯着那孩子的眼睛,甚至都能从她漂亮的瞳仁中看见我的倒影。 “你……叫什么名字?”虽然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我仍感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莫名兴奋,连说话都小心到颤抖。 她笑得天真无邪,把脑袋微微一歪,脆生生道:“你猜猜呀。” 我猜猜啊。 我不禁想要笑,或是侥幸,或是自嘲,许多复杂的念头涌上心头。我欲言又止,有很多话想说,脑中思绪前所未有的纷杂混乱,憋了许久,才憋出局促的一句:“我叫南泱。” “哦。”她的表情却毫无波澜,好似根本不在意我说的话,只把手里的流玉又举了举,重复刚才的话:“姐姐,你的东西掉了。” 我没有接过她手中的流玉,只是低下头不断深呼吸,努力缓和自己的心情。许久,我才复又抬起头,面上表情不由笑了一笑:“……送你了。” 她眸子一亮,咧开嘴笑起来,用她细皮嫩肉的手指不停摩挲着玉石凹凸不平的表面,一边把玩它一边又问我:“谢谢姐姐。姐姐是什么人?” 我反问她:“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她皱起眉来,眉间的朱砂痣也困惑地浮动,须臾,不太确定地说:“神仙?” “不对。” “那……戏本子里头厉害的女侠?” 我听着这似曾相识的问话,只觉得鼻腔一阵酸涩,眼前顿时被水雾朦胧了。 她黝黑的眼珠悠悠一转,眼睛忽然笑得眯了起来:“我知道了,你叫南泱,那你就是南泱啊。” “不对,我不是南泱。” 她一愣,突然就开始有点急,口齿都不太伶俐:“为什么?你刚刚不是和我说你的名字叫南泱……” 我蹲了下去,握住她的双手慢慢拉到胸前,像祈福一样将她小小的手紧紧扣在我的手中。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中有一滴滚烫的液体滑了下去,正好落在我努力勾起的唇角,心中的欲念却恍若一片雪花轻柔落在六月江南的瘦西湖面。 在泪光的恍惚里,我好似看见了那个久违的人就站在我对面,她眉眼漆黑明亮,宛如裁下了半片星空缝入其中。一颗鲜红的朱砂痣灼灼熠熠地点染在她精致的眉间,而她轮廓精致的眼瞳里,只倒映着我一个人的影子,里面蕴含着言语诉说不尽的温柔。她小心翼翼地抓着我的手,唇角微微弯着,好似含了一句酝酿了几百年的情话,终于等到了要向我吐露的这一天。 我认真看着她,笑着将这一句几百年都没有机会说出的话道出: “我是你的妻子。”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