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珍珠》 第一幕 时间一九四八年春天。 地点北京——那时候的北平——某胡同的小院里,方家的客厅。 人物方老板——男,四十七岁,艺名破风筝,唱鼓书为业。他很精明,而能不失厚道;他很客气,也能来硬的。平时,他不讲究穿戴;作艺时则衣冠齐楚。 方大凤——二十二岁,他的亲女儿。勤苦耐劳,心地厚道。她不作艺。 方珍珠——十九岁,方家的养女,也唱大鼓。不很美丽,而天真可爱。聪明,略识字,很愿自立自强,而知识不够,不知如何是好。 方太太——四十岁,方老板的妻。好吃懒作,好酒使气。她娘家也是作艺的,看惯了买卖人口,虐待养女,故不知不觉的显出厉害。 白花蛇——男,三十七八岁。本名白二立,艺名白花蛇,说相声的。他很外场,也怪狡猾。他可善可恶,不过既走江湖,时受压迫,故无法不常常掏坏。 向三元——男,三十岁。国民党的特务。愚而诈,欺软怕硬,没有人味。 孟小樵——男,六十岁。颇会写佳人才子式的鼓词,专吃艺人,而自居名士。 〔幕启:两间一通连的屋子,准备作为客厅。屋里的桌椅还没布置好;网篮,雨伞,箱子,痰盂,凉席,盆子罐子,还都乱七八糟的放着,象刚刚搬来的样子。墙角立着带套的三弦,和鼓架子。方大凤穿着短衣,系着围裙,头上罩一块花帕子,独自收拾屋子;一边设计,一边挪动东西。破风筝方老板掩着怀,拖着破鞋,走进来。 他刚漱洗完,口角还带着牙粉。 破风筝(笑着)大姑娘! 方大凤(没看他)嗯? 破风筝快点,一会儿就得有人来看我。这玩艺,咱虽然是个唱大鼓的,名气可不算小。对不对?大姑娘!(大凤始终不搭理他,他转着圈向她说)十年了,十年了,没回来过;一回来呀,看什么都顺眼。对啦,大姑娘,你歇会儿,就这么乱七八糟也够味儿!(大凤仍照常工作,不理他)北平真带劲!一到前门车站,我心里就象吃了个凉柿子,甭提多么舒服了!(想了想,噗哧一笑)真,十年倒横是住了五年的旅馆,现在(看屋中)这儿还象旅馆!大姑娘,不用忙了;有人来又怎样呢?在旅馆里,咱们还不是照样的招待客人?(见大凤不理他,搭讪着拿起弦子来)老朋友!(吻了弦子一下)你跟我走了多少万里,现在又跟我回到了北平!多么不容易呀!(看了看大凤,觉得有点无聊,仍对三弦说)走,到我屋里去!别在这儿蹲着,万一教人家给碰坏了!(象搂着个小娃娃似的搂着三弦,往外走) 方大凤爸! 破风筝(象勒马似的)“吁”——(转身,淘气的笑)大姑娘,有何吩咐? 方大凤爸!过去这十年,我对得起您吧? 破风筝哟!我一回也没说过你对不起我呀! 方大凤十年,今天在这儿,明天上那儿。打行李是我,解行李是我。作饭是我,洗衣裳是我,跑东到西也是我! 破风筝我能不知道?我又不是瞎子! 方大凤我也没抱怨过!您跟妹妹去挣钱,妈妈又没用,又赶上兵荒马乱,我要不给你们作饭洗衣裳,这一家子就吃不上穿不上。 破风筝一点不错! 方大凤现在,咱们都回到北平。日本鬼子跑净,天下太平了,您挣钱也容易了,我不能再当奴隶! 破风筝大姑娘,这可说远啦!没人拿你当奴隶!呕,我明白啦!哼,莫不是想婆家啦? 方大凤别瞎扯,说正经的!你跟妈老口口声声的说,我是你们的亲女儿,所以不许我学玩艺儿卖艺去。你们这点“善心”就把我拴在家里,变成奴隶。您跟妹妹夜里一点钟回来,我得热菜热饭的等到一点;两点回来,我得等到两点。你们谁也不说一个“谢”字儿! 破风筝大凤儿,大姑娘,难道你是忌妒你妹妹,珍珠? 方大凤我干吗忌妒她?她比我还更可怜!妈妈一动气就对她说:“卖了你个小臭丫头!” 破风筝甭听你妈妈的。她说卖了珍珠,我可不能那么办!她六岁来到咱家,十岁就随着我作艺,给咱们挣钱,爸爸是个有良心的人! 方大凤您有良心,别人呢?遇上三个没良心的人一逼您,您那点良心有个屁用! 破风筝甭管怎么说吧,反正我有良心。我不能卖了珍珠,也不能错待了你,放心!(想了想)你等着,大姑娘,只要我一成上班子,钞票就得刷刷的往里流。(眉飞色舞)好吗,十年的工夫,我跑过汉口,重庆,成都,昆明,桂林,到处唱抗战的新词,谁不知道破风筝!一成上班子,我跟你妹妹一唱新词,就凭北平的老角儿们,能跟我们比吗?才怪!我跟你妹妹一红,大把的进钞票,我必定找人来帮忙,不能再教你吃苦受累!好姑娘,爸爸不说瞎话。(回头叫)珠子!珍珠!来帮帮姐姐来! 方大凤甭叫她,她光会给我添乱! 破风筝教她跟你学学,她聪明! 〔珍珠已打扮好,可并不妖艳,慢慢的走进来。 方珍珠爸早!姐早! 破风筝帮姐姐快收拾屋子,待一会儿就得有人来。这两天咱们都得开快车,好成上班子挣钱哪!珠子,卖卖力气!(开玩笑的)敬礼!(几乎把弦子摔了)我的妈呀!(下) 方珍珠姐,我干什么? 方大凤你歇着吧!你帮不上忙,再砸两样东西,那才热闹呢! 方珍珠我擦桌子总可以了吧?要不然我坐在这儿擦铜痰盂,省得来回乱转,裹乱你。 方大凤(一边作事一边说)好吧,你安安顿顿的坐下。哼,咱们家里有一口猪,一条驴! 方珍珠(擦着铜器)谁是猪? 方大凤你!我是驴! 方珍珠我明白你的话!妈妈老不许我作事,学活计。我一动手,就挨一顿骂。猪什么本事也没有,专等吃肥了,去挨一刀,卖肉! 方大凤我是驴,一天到晚拉磨,在屋里转圆圈! 方珍珠(停住擦,出神的)宝红在汉口作了三姨太太。在重庆,小琴作了暗门子,连佩兰大姐也陪人家住旅馆!姐,我的心老在嗓子眼这溜儿。我怕!怕!我常常作梦,梦见教家里卖出去! 方大凤你还值得卖哟,看我,白送给人家,爸爸还得赔上点嫁妆! 方珍珠我真盼着挨顿揍,罚跪,象四喜子似的。挨揍身上疼!我不挨揍,可是心里疼!看人家那些男女学生,拉着手去逛公园,看电影,自自由由的,说说笑笑的。他们是人,咱们也是人,咱们怎这么倒霉呢?姐,(猛的立起来,把铜器摔在桌子上)姐,咱俩逃出去,跑! 方大凤你算了吧!怎么跑?往哪儿跑?咱俩跑出去三天,准保饿回来一对儿! 方珍珠(叹气,坐下)唉!王老师也不是怎么还不来!只有他能给我出好主意!连妈妈都不敢惹他! 方大凤将来也不是哪个有造化的女人,能嫁给王老师! 方珍珠(欲言又止)唉! 方大凤真奇怪,别人一张罗教你认字,妈妈就横栏着;王老师教你认字,妈妈就不哼声。 方珍珠我真想去上学! 方大凤羊群里出骆驼,哪个学校收你?〔白花蛇没叫街门,也没叫屋门,轻轻的走进来。 方珍珠(一楞)找谁? 白花蛇找谁?找你! 方大凤(赶紧过来,老大姐似的保护珍珠)我们的门上有门环子,怎么随便往里蹓跶呢? 白花蛇到这儿我用不着拍门,两个小丫头片子,忘了白二叔!我是白二立,白花蛇! 方大凤 方珍珠是二叔啊? 白花蛇错了管打来回!喝,你们都长这么大啦?好家伙,要在街上遇见,我要不说你们是一对电影明星才怪!你爸爸呢? 方珍珠我叫他去,您请坐!(下) 白花蛇就手儿沏壶茶来,要好茶叶,听见没有?二姑娘! (转向凤)大姑娘,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哇? 方大凤(又去干活)多年不见了,见面您就是这一套! 白花蛇别忘了,大姑娘,我白老二是说相声的呀。〔院中有咳嗽声,白听出那是方老板的,急往外迎。方老板换了件半旧的袍子,匆匆的进来。破风筝哎哟哎哟哎哟……。我的白老二!十年了,我要是没天天想你,我是个兔子!(亲热的握手) 白花蛇我要是没天天想您,我是个兔蛋!(擦擦眼,好象有泪似的) 破风筝坐下!坐下!(白坐)大姑娘,看开水去。 方大凤珍珠去啦! 破风筝她不行!弄不好,还许把手烫了!〔珠在外面嚷:“姐,茶叶呢?” 破风筝看,是不是?快去! 〔凤匆匆出去。 白花蛇大哥,怎么发财呀? 破风筝发财?没教日本人给炸死,也没饿死,就算不错!你呢,老二? 白花蛇破鞋,甭提啦!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混咱们这个行当的,有几个死了能有棺材? 破风筝地面上怎样? 白花蛇还不永远是那一套。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一句话说错了,玩完!一个包袱递不到,抓了走!得罪一位“大哥”,一个特务,不死也得脱层皮!赶到国……来到,事情比以前更进步了:“半”句话说错,玩完!得罪“半”个……甭细说了,反正咱们作艺的是平地抠饼…… 破风筝凭本事吃饭,不平地抠饼!咱们没下过工夫,能说能唱?不卖力气,能说得好唱得好? 〔大凤端来茶,给他们倒上。 白花蛇磕头!磕头!给你添麻烦,大姑娘! 破风筝大姑娘,看有什么吃的,给你二叔弄点。 白花蛇大哥,大哥,您回来,我应当先给您接风;我兜儿里现在要是有钱,我要不拉您出去吃点什么,我不姓白! 方大凤我看你们二位就两便吧!(下) 白花蛇大姑娘真把咱们嘬抹(琢磨)透了!大哥,你先别害怕,都有我呢!地面上咱们有人。 破风筝还这个样,不是白打败了日本,白胜利了吗? 白花蛇那您别问我呀!这么办得啦,您跟珍珠先搭我的班。您虽然是老北平,可是多年没回来…… 破风筝(抢话)我先不忙着搭班,我…… 白花蛇(抢话)我那儿正缺您这么个角儿……破风筝(抢话)我这几年在外边闯练的也长了点见识…… 白花蛇(抢话)您搭我的班儿,准保什么都顺序…… 破风筝(抢话)你那儿的女角都是谁,我的珍珠可不能……白花蛇(抢话)那没问题,人家干人家的,咱们干咱们的…… 破风筝在外头这几年,没落着别的,只落了个好名声。好劲,要是回到老家,反教珍珠学坏了,闹出点笑话,那才合不着! 白花蛇大哥,您总得捧兄弟这一场。好,大哥回来了,不理我,可搭了别人的班儿,人家笑话我! 破风筝我不一定搭班! 白花蛇要自己成班,是不是? 破风筝我还求你,老弟,多多帮忙! 白花蛇那用不着您托咐,多年的弟兄!可就怕我武大郎捉奸,有心无力,帮不上您的忙!我有我自己的班子! 破风筝那,咱们是江水不犯河水。 白花蛇也许是同行是冤家! 破风筝放心,我决不拉你的角儿,拆你的台! 白花蛇拉走我的座儿我就受不了! 〔方太太叼着烟卷,走进来。 方太太谁呀?大早起的就山喜鹊似的在这儿乱叫? 白花蛇(忙立起)师姐!我! 方太太我猜也不能是什么好人! 白花蛇(忙给她搬椅子)师姐!您越长越漂亮啦! 方太太别扯淡!你是不是又在这儿欺负他(指筝)呢? 白花蛇您是怎么说话呢?师姐!我再长出一个脑袋来,敢欺负他? 破风筝我们这儿闲谈,你不用管! 方太太我不用管?一物降一物,非我管教不了他!二立,你有天大的本事,是我爸爸教给你的不是? 白花蛇那还能有错吗? 方太太我爸爸“过去”以后,你对师姐尽过什么孝心?我吃过你一个糖豆没有?说! 白花蛇我这不是听说您回来,马上来看您吗? 方太太你来看我?那才怪! 破风筝他倒真是来看你的! 方太太你护着他干吗?二立,听我告诉你! 白花蛇您说吧,师姐! 方太太他(指筝)要是成班,你要是捣乱,我就揍你! 白花蛇我不是捣乱的人! 方太太他要是约你来帮忙,你不来,我就揍你! 白花蛇是,师姐! 方太太爸爸死啦,这一门就属我大,我要叫你来陪着我打牌,你不来,我就揍你! 白花蛇看样子,早晚揍扁了算!(看方瞪眼,忙改嘴)是,师姐!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您一个人!谁叫您是师姐呢!不论我怎么没出息,我也不能忘了老师的恩!师姐,我改天来看您,还得先去办点事。 方太太你先等等,我还有许多事要问你呢。到了这儿,我说你不忙,你就不忙! 破风筝(不由的笑出声来)哈哈…… 方太太你笑什么?!等我管教完他,再管教你!(向外叫)大凤儿!去打酒,作薄饼!(向白)走,到我屋里去说。 白花蛇真吃薄饼? 方太太这你横是不忙了吧?!你跟我呛着,我就揍你!顺着,给你薄饼吃!走!(下) 白花蛇大哥,您可留点神,别搞糟了!为保险,您还是先搭我的班子好! 破风筝不怕师姐揍你? 白花蛇您要真成班,跟我打对台,我敢拚命,挨揍算什么呢? 破风筝老二,你这是吓噱我,啊? 白花蛇咱们走着瞧吧!(下) 〔大凤在院中:“爸,有人找!”筝刚到屋门,孟小樵与向三元已经进来。孟提着个鸟笼,向的牙上插着根牙签。 破风筝喝!我的老爷子!我还没给您请安去,您倒先看我来,我真该死!(接过鸟笼,笼上有布罩,看不见鸟)是靛颏,还是自自黑儿?(没等回答)这位是……孟小焦向三元,顶好的人!顶有本事的人! 破风筝(一手提笼,一手搀孟)向先生,久仰! 向三元喳!(不管别人,先坐下。把呢帽向后推,腿伸出去,手插在裤袋里,嘴里耍着那根牙签) 破风筝(搀孟坐下,放好鸟笼,忙倒茶)老爷子您还这么硬朗! 孟小樵去年冬天差点吹了灯,这一开春,我算又活了。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 孟小樵(看看屋中)你混得不错呀! 破风筝这些还都是十年前存在北平的桌椅。现在谁买得起! 孟小樵听说你很弄了几个钱,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早知道!养着姑娘的,日进斗金! 破风筝没饿死,我就得念祖师爷的恩典!挣得多,花得多,左手进来,右手出去! 向三元(自言自语)出来见见哪! 孟小樵你都到过哪儿呀? 破风筝武汉,重庆,成都,昆明,桂林,倒真开了眼! 向三元(自言自语)出来见见哪! 破风筝向先生,您喝茶。(转向孟,而是说给向听)到处咱们人缘还不错,老有贵人照应,我很认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 孟小樵又有了什么新词儿? 破风筝很有几段,都是宣传抗日的。 孟小樵谁给你写的? 破风筝一位姓王的,年纪不大,笔底下可高! 孟小樵啊! 破风筝自然他比您差得多了!差得多! 孟小樵我不行喽!老了,干不过人家年轻的了!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 孟小樵你用他的文章,姓王的怎么跟你分账? 破风筝白给我写,不取分文。 孟小樵哎哟,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呀!方老板,你留神吧!他不要钱,就必另有所图;留神,你可有两位姑娘啊! 向三元(自言自语)姑娘们出来见见啊! 破风筝向先生,您吃烟! 孟小樵我就不那样,我给你写词专为拿钱,正大光明,别无所图。三元了解我,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 孟小樵你走了十年,是不是? 破风筝一晃儿!真快! 孟小樵到处,也唱我给你编的词儿喽? 破风筝当然。 孟小樵十年,不算闰月,你欠我多少钱? 破风筝我实在太缺礼,没孝敬您!可是,那时候连信都不通,甭说汇钱了! 孟小樵现在你可回来了。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人回来,钱也就回来! 孟小樵三元比谁都明白,可爱!细算账恐怕不容易,你看着办吧。十年,不算闰月,一共唱过多少回我的词儿,你心中大概有个数目。咱们就还按二八分账,我不多要,你自然也不会灭着良心办事! 破风筝孟老师!您给我写东西,我感恩不尽!当初,我跟您二八分账,原是我一点孝心,并没有字据合同。 孟小樵没有我的词儿,你会红起来?才子佳人的段子,人人爱听;我专编才子佳人的段子。 破风筝抗战里,我到处顶着炸弹,去混饭吃。光说重庆的园子就挨过三次轰炸,每一次都把我的东西炸个精光。您看我容易不容易?而今,我赤手空拳的回来了,没死在外边就算万幸。您跟我算旧账,不是要我的好看吗? 孟小樵总而言之,你不肯出钱? 破风筝不是“不肯”,是“不能”。您别忙,等我一成上班,有了进项,我必定忘不了您的好处! 孟小樵远水解不了近渴呀!三元,是不是? 向三元喳!顶好有钱先拿出点来! 孟小樵这么办也行,当着三元——他是地面上的能人——咱们把话说清楚了。你成班,他,三元,作前台老板,我作后台经理。这样,地面上你打不通的,三元能有办法,警察局,财政局,市政府,市党部,他都打得通!你欠我的钱呢,我暂时不提。三元,你看是不是? 向三元喳!(立起来)看看姑娘们去!(要往外走) 破风筝(压住怒气,拦住向)您坐着不舒服,我给您换把椅子!(扶向坐下)对不起呀,屋里没有沙发! 孟小樵让他看看有什么关系呢? 破风筝(再难控制自己)孟老师,咱们是多年的朋友,您知道我不开窑子! 孟小樵言重了!文雅点,说妓院,小班;什么窑子窑子的!〔院内,白花蛇叫:“大哥,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破风筝等等!我跟你说两句话。(往外走,到门口)大凤儿的妈!你来陪陪,孟老师在这儿呢。(回头)孟老师,我就回来。(下) 向三元这小子还怪硬! 孟小樵硬的比软的更好收拾!硬的多半是还没成熟的。〔方上。 方太太咦!孟老师,您可好哇? 孟小樵托福!托福!(对向)见见,方太太。 向三元喳!方太太。 孟小樵向三元,能人! 方太太您多照应! 孟小樵三元,你多知多懂,可是你未必知道方太太的父亲。那真算得起个作艺的,功夫好,卖相好,心眼好,跟我是莫逆之交! 方太太真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 孟小樵当初,你父亲每逢想买个小丫头儿呀,或是卖出个姑娘去呀,永远请我作参谋,了不起的人,你父亲!三元,你听着哪? 向三元喳!说你的,别老叫魂似的! 孟小樵在昆明,重庆,你们没有买两个小孩儿呀? 方太太(摇头)没有! 孟小樵为什么呢?兵荒马乱的时候,孩子们便宜呀! 方太太甭提啦,孟老师!这几年呀,大凤的爸爸简直的变了样儿啦。我一教他买两个小孩儿,顺手儿调教着,他就说什么年月改了,不能再作缺德的事! 孟小樵这是什么话呢! 方太太就是说呀!他好象忘了他是生意人! 孟小樵珍珠呢? 向三元珍珠呢?出来见见! 方太太(假装没理会向的话)更别提啦!一提她,我就气个倒仰!孟老师,您给我想想,她都十九岁啦! 孟小樵姑娘过了十四,不搓出去就蘑菇! 方太太这不结了吗!在四川,在云南,什么军长啊,银行经理啊,土财主啊,黄登登的金条,白花花的现洋,客客气气的来…… 孟小樵……交涉。 向三元交涉。 方太太您猜怎么着?破风筝这小子,见着财主就摇头!人家急了,要揍他,他会去给人家跪下磕头,就是不放手珍珠!珍珠不是他的养女,倒仿佛是他的亲娘!孟小樵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张天师教鬼给迷住了!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简直不知好歹! 方太太珍珠越长越大,心眼越多,胆子越大,破风筝是越来越宠着她。喝,她也打扮得象个女学生似的,偷偷的去看电影,新戏!家里来了客人,我教她招待招待,你看她那个劲啦味啦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看出来了,破风筝是没安着好心!早晚,他们俩一跑,把我甩了,死没良心的!我,(要哭)我,豪横了一辈子呀,闹来闹去,会教个小臭窑姐儿给我气受!(拭泪) 孟小樵甭伤心!在外边,你孤掌难鸣,斗不过他们。现在,你回到北平来了,我,三元,都会帮助你,不能再教你受委屈!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谁欺负你,我揍他! 方太太唉!那敢情好! 孟小樵记住,我是你父亲的好朋友,看你受委屈,我心里疼!(也要哭)三元!我难过! 向三元喳!我听着都难过! 方太太孟老师,向先生,您二位要肯帮忙,我可就有了主心骨儿喽! 孟小樵你全交给我吧!我说,方老板这几年到底弄了多少钱哪?他可是欠着我十年的账呢! 方太太他呀,还不是进一个花一个,吃豆儿攒屁!他要是聪明的,由珍珠身上打主意,不早就有了房子,有了地吗? 向三元现在也还不迟! 孟小樵好在他欠我的,早还点晚还点都没有关系。咱们是谁跟谁! 方太太您太讲交情了,孟老师!您把事给我办好了,掏出我这块心病去,我总有份儿孝心! 孟小樵三元! 向三元喳! 孟小樵咱们走吧! 方太太您二位不能走,不喝两盅儿再走,我过意不去! 孟小樵改天,改天。我还有别的事呢。 方太太(向外叫)珍珠!珠子! 向三元(鲤鱼打挺的立起来,往屋门走)嘿!可有点盼望了! 方太太珍珠,你这儿来! 孟小樵(对向)三元,这边来,别吓住她! 向三元(向外边探探头,狂喜的)胡说,姑娘们都喜欢我!(回来) 〔珠上。 方太太师爷爷来了,你都不过来行个礼,白活这么大! 方珍珠(鞠躬)师爷爷! 方太太见见向先生。 方珍珠向先生! 向三元(无所措手足)喳!好,好,有根! 孟小樵珍珠可真象珍珠了,出息得多么好哇!来,我细看看你,我的眼睛差事了,来! 方珍珠(大大方方的过去,教孟看。向也跟着从头到脚的看,而且要拉她的手,她退了一步)你要干吗? 向三元(对孟)她问我要干吗。 孟小樵小姑娘还真有了心眼,好!好!向三元呀喜欢你,没有别的意思。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眼还盯着她)珍珠,我们都喜欢你! 方太太去吧,告诉大凤儿多作点菜! 孟小樵(见珠要走)等等!不用,我改天来。〔珠下,向随之。 孟小樵三元,你上哪儿去? 向三元(不高兴的回身)真过瘾!真过瘾! 方太太看怎样?孟老师! 孟小樵行!行!有出路,有出路!既象个女学生,又象个卖唱的,二者兼而有之,准保有大行市!都交给我办吧,我是个热心的人! 方太太那么我就都托咐给您啦!我告诉您,她一天不走,我没法吃顿消停饭! 孟小樵放心吧,都有我呢!三元! 向三元干吗? 孟小樵不是我批评你,你太…… 向三元我太怎样? 方太太我看向先生作得正好!那个小臭东西,都教破风筝给惯坏了,就该给她个硬插杠儿,教小兔崽子明白明白!我说的对不对? 向三元(得意)这才象话!对!对!对! 孟小樵也有理!好吧,我的心路,三元的硬插杠儿,方太太我先给你道喜,你的心病不久,不久,就可以掏出去了! (去提鸟笼) 方太太我谢谢你们二位! 孟小樵 向三元不谢!不谢!哈哈哈! (幕) 第二幕 时间前幕半月后,下午。 地点同前幕。 人物前幕见过的有: 破风筝 方珍珠 方大凤 方太太孟小樵 向三元白花蛇 应该介绍一下的有: 王力——男,三十岁,文艺作家。他愿深入民间,写出大众文艺,故肯与艺人来往。心地光明,身体也不错,富有常识。 李胖子——男,四十多岁,勾结反动官僚与特务,包办走私,囤积居奇,手眼阔,肚子大,是华北商界中一霸。他有两个钱庄,一个地产公司,可是不知为何,人都称他为李将军。 宪兵班长。 丁副官。 〔幕启:景同前幕,唯屋中已安置好,不象先前那样乱七八糟了。花瓶插着芍药花。桌上有孟小樵的鸟笼。方太太手里拿着两张扑克牌,脸红脖子粗的跑进来,把门一摔,一下子坐在椅子上。 方太太妈拉个臭的!什么玩艺儿! 向三元(紧跟着跑来)你怎么个碴儿?输不起,跑啦? 方太太你也算个男子汉!看!(指牌)大牌都教你作上记号!作巧妙点也好哇,就这么楞窝硬折,我输了钱窝囊!这不是赌,是明火路劫! 向三元那,那,看明白,珍珠的事没我可作不成! 方太太那是另一回事,赌钱是赌钱,要赌就公公道道的,怕输钱,别来! 向三元我怕输钱?我怕不赢! 方太太你还不如我这梳头擦粉的老娘们! 向三元骂人哪?我可会揍你!我才不管什么男的女的,说翻了都揍。 方太太你揍揍老太太看! 向三元看我不敢哪?(一把抓住她的腕子,逐渐用力)哽!哽!哽! 方太太(喊)哎哟!救命哟! 向三元救命?我要你的命! 孟小樵(赶来)三元,放手! 向三元(用力握了一下才撒手)哽! 方太太哎哟!好!老娘也不是好惹的,你等着我的吧! 向三元(又伸手向前)再来! 孟小樵三元!你怎么啦?疯啦?事情还没作成,你们怎先起内哄呢? 向三元孟老头子你少说话!要不然,连你也揍!他妈的,我一拳揍扁了你们俩! 孟小樵这是怎么说话呢?你能到这儿骗吃骗喝,是凭我的面子呀,你怎么过河拆桥? 向三元屁!你带我来的,对!一混熟了,我可就得作头子了!我是国家的官员,有头有脸的特务。你们俩算什么东西?打这儿起,谁不听话我揍谁!急了,这儿(拍)还有枪呢! 李胖子(进来)你他妈的揍谁呀?赏给你脸,教你跟我平起平坐的玩玩牌,你他妈的就嘬不住粪啦,什么东西!又特务嘹,我是特务的祖宗!滚出去! 向三元喳!(并没出去,垂首侍立) 李胖子(对方)甭跟他生气,他混天地黑,跟畜生一样!方太太将军,看看我的手! 李胖子我看见了!你当然也看见了我怎么惩治三元!他厉害,我比他又厉害十倍百倍!三元! 向三元喳! 李胖子你敢再自动的欺负她,留神你的脑袋! 向三元喳! 李胖子我叫你去惩罚谁,你不听话,也留神你的脑袋! 向三元喳! 孟小樵将军!三元要是跟我撒野呢? 李胖子你是什么东西? 孟小樵您问的好。 李胖子方太太,你看明白没有?这俩,一个小特务,一个老混蛋,都是孙子!可是他们还比你们作艺的高点!这么一说,你就晓得你的身分了。我要珍珠是赏你的脸,帮你的忙;我高兴,也许赏给你十条金子。 方太太那敢情好! 李胖子不高兴,也许一个铜板不给! 方太太那…… 李胖子不要打岔! 孟小樵别打岔! 李胖子你看,我给蒋委员长作事,委员长高兴,也许赏给我一车金条;不高兴,也许抄了我的家!我对你也是那样,证明我是委员长的忠实信徒! 方太太那么…… 孟小樵别打岔! 李胖子你放心,我决不把珍珠硬抢了走,那不文明!不是我的政策!在蒋委员长领导之下,一切都得进步,有计划。我们娶小老婆也得改良,不抢不劫,而要先交朋友,一块儿玩熟了,有了感情,再同居。以后,我派汽车来接珍珠,你得负责教她哪时传哪时到,还不许她哭丧着脸!三元! 向三元喳! 李胖子招呼司机的!你也跟我走! 向三元喳!(下) 李胖子还有,你刚才玩牌的时候说,珍珠愿意上学,可以教她去!如今事事都要文明;我自己很文明,我的小老婆也得文明!(随说随往外走)不送!我最讨厌官僚气!(下) 方太太(楞磕磕的送到门口)再见! 孟小樵(在她身后,行九十度鞠躬礼)再见!再见!(她已转身,他还弯着腰)再见!将军! 方太太(归坐)好,这是你办的好事!看样儿,姓李的是要硬炸酱呀! 孟小樵(也落坐)你原本说珍珠是块心病,只要出脱了她,你就高兴! 方太太我那么说来着?我要不看你上了岁数,就啐你几口!我这不是要落个人财两空吗?好吧,别人我斗不了,反正我饶不了你个老梆子! 孟小樵别急!别急!我是一片好心,并没想到向三元会这么翻脸不认人,也没想到李将军那么不拉人屎!我告诉你说吧,我心里比你还难过!好吗,我在袁世凯的时候,曹锟的时候,甚至于日本鬼子在这儿的时候,都没见过这样邪门的事!就是张宗昌,至多也不过叫我声屌,那是闹着玩的呀;今天,他当面叫我孙子!真文明!我看哪,咱们得另打主意了,这俩家伙靠不住!(去提鸟笼) 方太太你有什么主意呀? 孟小樵你等我慢慢的去想,别催我,有道是忙中有错!(往外走) 方太太你回来! 孟小樵我得找个清静地方,好好的想想去。(悲哀的走出去) 方太太(狠狠的撕碎那两张牌)多他妈的文明啊!〔王力上。 王力怎么啦!大嫂!前天我来,你出门儿了;大哥还说,你近来精神很好。这是怎么啦?又跟谁闹了脾气? 方太太王先生!王先生!你来得好!有人要抢走珍珠! 王力抢珍珠?谁? 方太太一个又是钱庄老板,又是什么公司的经理,又是将军的,他姓李! 王力大哥知道不知道? 方太太他还不知道。 王力赶紧告诉他呀! 方太太不,不,不能告诉他! 王力不能告诉他?(想了想)大嫂,你没对我说实话! 方太太(打自己一个嘴巴子)我……没法说! 王力我能猜到。你又跟珍珠犯了别扭,想卖了她,可是遇见了恶霸流氓,你上了当,是不是? 方太太我跟她闹别扭?才没那么大工夫呢!她跟我闹别扭,她早晚是跟破风筝跑了,把我甩下!! 王力你看大哥是那样的人吗? 方太太他…… 王力他最大的毛病是争强好胜,容易得罪人,这,我对你说过不止一回,教你常劝劝他。 方太太他听我的话才怪! 王力你根本不劝告他,他怎能听你的话呢?大嫂,你太任性!在你的朋友里,只有我一个人肯说出你的毛病,所以你又怕我,又恨我。多喒你不怕我,也不恨我啦,们就由好朋友变成真朋友了! 方太太你是真朋友!你不骗吃骗喝,你白给破风筝写词儿,你说话不转文,不扯谎,你是好人!我并不糊涂! 王力可是,我每逢一劝你给珍珠个好脸儿,你就马上一撇嘴不理我啦! 方太太你是念书的人,不懂我们的事。珍珠是卖唱的,天生来的下贱。你不理会,我可看得清楚,她的骨头缝儿里都下贱。 王力就算大嫂你的眼睛尖,能看到她的骨头缝儿里去,现在这年月也不作兴买卖人口呀! 方太太那是你那么说!不信咱们打个赌,我现在出去一吆喝:有卖孩子的没有?马上就能买回一打来!再说,我们把孩子拉扯大了,就为卖出去赚几个钱,连我们的祖师爷都不见怪! 〔珍珠自外面唱着进来,手中拿着毛笔,纸本,书。 王力(向方摆手)待会儿再说。 方珍珠妈!哟,王老师!(要和他握手,中途而止) 方太太又上哪儿疯去啦?大凤儿呢? 方珍珠她在后边呢,就回来。王老师,看!(示以书) 王力(使眼色)先教妈妈看。 方珍珠妈!您看,书,纸本,毛笔。再看,(拉衣襟)这件蓝布衫,小平底鞋。我象个女学生不象? 方太太象女学生又怎么样呢? 方珍珠妈!王老师给我找了个补习学校,我念半天的书,耽误不了上园子挣钱!妈!没您的话,我可不敢去!您点点头!我认多了字,念新词不是更容易了吗?再说,念点书,我心里越来越清楚,也少招您生气呀! 王力(哄孩子似的)给妈妈敬个礼! 方珍珠敬礼! 王力大嫂,教她去试试!她要是耽误了上场,就不用再去上学。您看她越念书越淘气,也不用再去。好不好? 方太太好吧! 方珍珠(狂喜)妈!妈!您答应了?好妈妈!好妈妈!您真比我亲妈妈还好!(上去要拥抱妈妈,看妈妈冷淡,只扶了她的肩膀一下) 方太太(用手拂珍珠扶按之处,好象珍珠手上有粪)躲我远远的!你念书也不会念出好处来。(忽然想起李将军的话)多文明呀!(大笑)哈哈哈! 方珍珠怎么啦?妈? 王力大嫂,有什么可笑的? 方太太可笑!太可笑!(立起来往外走)买金的遇见卖金的!文明!(又想起李将军的霸道,板起脸来)他娘的皮的!(下) 方珍珠怎回事呢? 王力谁知道!珍珠!(欲言又止,看她那么欢喜,不忍以恶消息告之) 方珍珠什么! 王力我,我说,你该到学校去报到。 方珍珠等爸爸回来我就去,让他看看我拿着书,纸本,由这儿出去,不是去卖艺,是去上学! 王力(不由的叹气)唉! 方珍珠王老师,你怎么啦?看我上学去,倒不高兴了? 王力怎能呢! 方珍珠我念了书,明了理,就可以自由恋爱,自由结婚了,是不是? 王力先别提那个!妈妈刚放了你,你可别招她生气! 方珍珠不是您告诉我的?年轻的人应当自由恋爱,自由结婚? 王力是!是!现在你可先别想那些事! 方珍珠我十九岁了! 王力我知道!先把书念好了,再说别的。〔白花蛇在院中叫:“方大哥!方大哥!” 方珍珠二叔啊?进来! 白花蛇(进来)喝!这是怎回事?小蓝布衫,象个小女学生? 方珍珠二叔,这是王先生。 白花蛇王先生,您多照应!我姓白,白花蛇,说相声的。在乐春园伺候您,有工夫请赏光! 王力一定去领教! 方珍珠二叔,看!书,纸本,笔!我真是女学生了! 白花蛇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事!你妈妈许你去吗? 方珍珠妈妈刚才点了头。 白花蛇两个太阳一齐由西边出来!我问你,二姑娘,你爸爸租到了天顺园,他一个人作前后台老板,是真的? 方珍珠大概是。他这两天催我温词儿,也许快开张了。 白花蛇他都约了谁? 〔筝轻轻开了门。 破风筝我正要去约你! 白花蛇好大哥,会在门外头偷听话儿! 破风筝王老师,有了茶吗?二姑娘,怎样?真要上学去? 方珍珠我净等着您哪!看,(用手帕包起书笔,夹在腋下)走喽,上学喽!王老师,白二叔,爸!(一一的鞠了躬,得意的走出去) 白花蛇真行,大哥,你凡事都走在前面,硬教唱书的姑娘去上学,行! 破风筝都是王先生的指教!(指门外)我们那位知道吗? 王力同意了! 破风筝您也真行!得,这我才觉得对得住她了!好好的念点书,再帮我三年二载的,正经八摆的结了婚,也不枉她从这么大(用手比)就帮我挣钱! 白花蛇您的角儿都约齐啦?大哥。 破风筝差不多啦,就差相声。你有人没有? 白花蛇怎么没有呢?北平别的不好找,说相声的可有的是。 破风筝那么怎会我约谁谁摇头呢? 白花蛇那不是因为您不肯跟我合作吗? 破风筝噢,多年的朋友了,你成心撅我? 白花蛇是您成心撅我!这玩艺,您故意的租下天顺园,离我的地方不远,不是有意跟我打对仗,拆我的台吗? 破风筝我既没故意的要挨着你,也没意思跟你打对仗!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咱们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白花蛇好吧!您不用想约到相声啦!说句不好听的话,没有我的吩咐,北平的说相声的谁也不敢搭班! 破风筝你是一霸? 白花蛇在我本行里,差不多! 破风筝哈! 白花蛇只要您一开张,我就减价,减价,再减价,看谁能把谁拉趴下! 王力白先生,我是外行人,本来不该多嘴。不过,大家既都是朋友,我不愿意看着你们这么誓不两立的斗争。据我看—— 破风筝王老师,您不用管!我们有我们的办法!白老二承认了他是一霸,我倒要斗斗他! 白花蛇王先生,您不明白我的心意。方大嫂是我的师姐,按说我应当管方大哥叫姐夫,我还能故意跟他捣蛋吗?不过是,方大哥老处处拔尖。 王力他是要强。 白花蛇不管怎么说吧,他的主意多,心眼快,事事维新,我们受不了! 王力怎么? 白花蛇就拿珍珠说吧。一个卖唱的姑娘,读哪门子书?大哥这里又有文章。近来,你们爷儿俩到处唱义务,轰动了九城,天天小报上有您的消息,还有珍珠的像片。好家伙,珍珠这一上学,小报上又那么一登,就比登什么广告都强啊。喝,谁不想来看看又是女学生,又是唱玩艺的姑娘! 破风筝(无可如何的笑起来)哈哈! 白花蛇大哥你不用笑,听主儿要都去看女学生,谁还来照顾我? 王力白先生,我看您这都是多虑,听主儿有爱看珍珠的,也有爱看怪里怪气的姑娘们的,不是吗? 白花蛇您想的也对,王先生。不过,这只是一件事,方大哥的新招儿还多着呢!我们没法防备他,没法跟他比赛!他敢干,他不怕破坏了祖师爷定下的规矩! 王力(讥讽的)祖师爷都定下了什么规矩? 白花蛇(板起脸)王先生,您可别拿我们祖师爷开玩笑! 王力我错啦!白先生!我错啦!您到底要怎么办呢?您也不能教他挨饿不是? 白花蛇他顶好搭我的班儿! 破风筝过去的十年,我老作老板! 白花蛇您非成班不可呢,得算我一份儿! 破风筝拿胳臂钱? 白花蛇您怎么啦,大哥?我是实心实意的帮助您,怎么说我拿胳臂钱呢? 破风筝咱们请你师姐来评评理,好不好? 白花蛇那倒不必,咱俩的事,咱俩办!〔宪兵班长上。 宪兵班长方老板! 破风筝哎哟,刘班长!欢迎! 宪兵班长白老板也在这儿哪? 白花蛇刘班长,今天怎这么闲在? 破风筝来!来!坐会儿! 宪兵班长我不坐,抓着空儿来给你道喜,听说你已经租好了园子,快开张啦。 破风筝不敢当,班长!以后地面上您多帮忙!来,坐一坐,这是王先生,文学好,好得很! 〔兵、王一点头。 宪兵班长还是不坐!来求你点事。 破风筝有事您自管吩咐,怎么说求呢?以后,我求您的事多之呢! 宪兵班长有张小支票,明天才到期,我现在等着用钱,老板给我兑一兑。(递支票) 破风筝班长,可真不凑巧!我半个多月没作生意,现在又租园子—— 宪兵班长拿回来!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甭磨烦! 破风筝我要是方便,可连这点小事都不给您作,我是兔子! 宪兵班长别再说了!拿支票来! 破风筝这么办,把支票留在这儿,我看看家里有个金镏子什么的没有,待会儿把钱给您送去。 宪兵班长有镏子就要镏子,我自己会去变卖!我急等用钱! 破风筝是,是!我看看去!老二,你替我招待着刘班长。(下) 白花蛇他假装穷,永远抠门儿! 王力白先生,干您这行的!也还有点同行的义气吧? 白花蛇怎么没有呢?我是没带着现钱,要不然我替班长换那张支票! 宪兵班长那太好了,我这儿还有一张呢!(又掏出一张来) 白花蛇班长,班长,我改天孝敬您!我不是刚说过,我没带着现钱。 宪兵班长你手上带着什么? 白花蛇班长,这是我结婚的戒指!不信您到我家里看看去,我要是还有第二件黄登登的东西,您就抄了我的家! 宪兵班长我知道你没有第二件,所以才要这一件!摘下来! 白花蛇(无可如何的摘下戒指)班长…… 宪兵班长这张支票可不假!改天见,我找破风筝去。(下) 白花蛇(把支票撕碎)他妈的,银行已经关闭了半年!王先生,您说我们不讲义气,我们怎么讲得起呢?看见没有,无缘无故硬敲走个金戒指。这种事,大小不拘,差不多天天有,一摇头准蘑菇,不是砸园子,就是抓走人。您说我们同行的狗咬狗,连这样我们还混不上饭吃呢! 王力白先生,你们挣钱不容易,所以没法再讲同行的义气;我看明白了。可是,为什么大家不齐心站在一条线上,跟恶霸流氓们干呢?心齐就是力量,谁也不敷衍他们,他们还敢欺负你们吗? 白花蛇您到底是念书的,不明白我们的事。谁敢出来挑头说,咱们都齐心跟他们干?谁挑头谁先玩完!我们能罢工?连工人罢工还成群的枪毙呢,何况是我们说玩艺儿的! 破风筝(上)他妈的,给中华民国丢人! 白花蛇走啦? 破风筝不走还死在这儿! 〔大凤儿提着菜筐上,筐内有小萝卜,韭菜什么的。 方大凤王先生!啊,白二叔真在这儿哪?外面有位丁副官找你! 白花蛇丁副官?(顺手揪个小萝卜,吃着)妈的,反正我没第二个戒指!(迎出去) 方大凤王先生,别走,我给您作烩萝卜吃! 王力我不走,可别多弄菜! 〔凤下,白同丁上。 白花蛇(介绍)丁副官,方老板,王先生。 丁副官方老板,听说你拴了班子,快开张啦? 破风筝您多照应! 丁副官可得给我红票噢! 破风筝那没错!您哪时到,哪时有您的座儿! 丁副官不光我自己,我算算啊:我姥姥,三舅妈,四婶子,街坊小刘夫妇,这就是五张;连我自己,六张。干脆就说十张吧! 破风筝不多!您看,小园子上满了座,也上二百多人呢! 丁副官这是什么话!你当是我老粗听不出来呢?我不能象刘占元那么缺德,要来红票自己不用,暗地里卖出去! 白花蛇副官吃烟!(献烟)方老板准给您十张红票! 丁副官(看烟)咦!还是他妈的三炮台呢!你小子发财呀! 白花蛇(拿出烟盒,打开)您自己看吧。这边,只有两根炮台的,专为敬您这样的贵人;这边,全是哈德门,我自己用! 丁副官真有你的!好啦,先留会儿这根,再给我枝哈德门! 白花蛇(递烟)副官,您这么不客气,叫我太高兴了! 丁副官甭他妈的说俏皮话儿,我懂!没有我,你就弄得上总司令府上的堂会啦! 白花蛇什么话呢,没您的栽培,我们穷小子们还不得喝西北风!怎样,司令又要传堂会吗? 丁副官我特意来提醒你一声儿。别忘了,下月初九是四姨太太的生日! 白花蛇走,丁副官!咱们菜馆里说去! 破风筝老二,放心,我不抢你的买卖! 丁副官这倒不在乎谁抢不抢,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没有我,谁也不能作上这号生意! 白花蛇是,我都听您的! 丁副官(对筝)上次我约他走堂会,这小子跟我耍熊! 白花蛇我哪敢! 丁副官约去的姑娘,穿得都花狸狐哨的,可连一个胖呼呼的也没有!我们的司令还专爱胖呼呼的姑娘! 白花蛇老吃窝窝头吗,胖的了?我以为司令喜欢瘦溜的呢!丁副官你少说话呀!还有两个姑娘居然不听副官们的话,摸摸也不行,要个嘴儿也不行…… 白花蛇我反正没教给她们那么作!是她们自己不聪明!这一回,您再试试我,我准保办得教您满意!走,我带您看看去,先尝后买,管打管换!走!(拉丁)丁副官方老板,你也打点着点,这回堂会我用投标的办法,谁好我用谁! 破风筝好吧!丁副官!改天我给您请安去! 丁副官别忘了送票子去!(看筝要送)不送,有客人。(同白下) 破风筝看见没有,王老师? 王力看见了!在这儿一会儿,我明白了多少多少事,都是书本上没有的! 破风筝您一来,我就高兴;能跟个文墨人谈谈,我心里透亮!可是,我又怕您在这儿;遇上白花蛇什么的,我怕您耻笑我们! 王力我并不小看他!他的毛病不是天生带来的,是教社会给逼出来的! 破风筝我不大明白您的话!我只盼望我自己能规规矩矩的作生意,盼望珍珠别出了毛病!我不明白什么社会不社会! 〔珍珠气冲冲的走进来,布衫上洒着各色墨水,连脸上也有墨点子,手中紧握着书包;进来,一语不发,呆呆的看着父亲与王先生。 破风筝 王力怎么啦?怎么啦? 方珍珠………… 破风筝说话呀!怎么啦?谁欺负了你? 方珍珠(说不出话来)…… 王力珍珠!你不是上学了吗? 方珍珠(狂怒的)你们教我去上学,这(看布衫)你们心里就舒服了! 破风筝不要冤枉人,你自己不是也要上学吗? 王力珍珠,好好的告诉我,到底是怎回事! 方珍珠我全明白了!以前,我当是只在家里我不算人! 破风筝我,大凤儿,都没错待过你! 方珍珠为什么不提妈妈?(冷笑)嘁!以前,我当是只在园子里我不算人! 破风筝谁也没欺负过你! 方珍珠没有?那些怪声叫好的,到后台来看“姑娘”的,在园子门口等着我的…… 王力所以你才要上学,你父亲跟我也愿意教你上学! 方珍珠现在,我知道了,我到哪儿去也不算人!妈常说,我的骨头缝儿里都下贱!对!你们都错了,只有妈妈对! 破风筝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方珍珠(腿一软,坐下,卷弄着书包,半天无语。忽然打开手帕,狠命的撕书,纸本;而后把笔头扯下;折笔管,折不动,放在脚下跺)不算人!不算人!不算人! 王力珍珠,同学们说了闲话,是吧? 方珍珠闲话?(立起来)她们拿墨水泼我!啐我!我一进门,她们就嘀咕:方珍珠!方珍珠!然后,声儿越来越大:唱大鼓的,小窑姐,暗门子,臭……,她们质问老师,这是补习学校,还是落子馆?不等老师说话,她们就……看,我的身上,脸上,头发上……我明白了,我在重庆,昆明,桂林,不算人;回到北平来,还不算人;到哪儿也不算人! 王力珍珠,我看你是人! 方珍珠你?你也没安好心!天下没有一个好人! 破风筝珍珠!珍珠! 〔向三元上。 向三元姑娘在家哪?李将军派汽车来接!打扮打扮,快!(幕) 第三幕 第一场 时间前幕数日后,晚间。 地点天顺园后台。 人物已见前幕者: 破风筝 方太太 孟小樵 白花蛇向三元丁副官 另外有: 周巡长检场的老赵男女艺人数人〔幕启:后台相当的大,可是设备简陋。墙上新贴上了红纸的祖师神位——“周庄王之神位”。神位前有香案,置红烛一对。板凳椅子之外,杂列各种乐器。一张破方桌上放着化妆镜子一面,几个茶杯,一把大茶壶。检场的老赵正在检点桌围子等。破风筝穿得十分整齐,匆匆的走来。 破风筝(向祖师一揖,而后对赵)喝!这一天,我的脚都走破了!(坐下,脱鞋揉脚) 老赵老板,您歇会儿。我给您沏壶茶来! 破风筝要真热的! 老赵是了,老板。(往外走) 孟小樵(上,遇赵)老板在这儿? 老赵在!(下) 破风筝孟老师,您多担待,我简直的站不起来了! 孟小樵别动!别动!我这么早来,为是跟你说两句话儿。今天一定开锣呀? 破风筝我跑了这么多日子,好容易盼到这天,怎么不开锣? 孟小樵也许我是多虑,可是凭咱们的交情,我不能不…… 破风筝您听见了什么风声? 孟小樵倒没有。我可是不放心!那天你不是得罪了李将军? 破风筝孟老师,您想,他用汽车来接珍珠,我能点头吗? 孟小樵那可就得罪了李将军,他不是好惹的呀! 破风筝孟老师,别怪我说直话,不是您把李将军带到我家里去的吗?! 孟小樵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他是那么坏。及至我发现了他不是好人,我就马上站到你这边来;什么话呢,咱们是老朋友! 破风筝我谢谢您的好意! 孟小樵前几天哪,我跟你太太商议过,她也答应了,我给你作后台经理。 破风筝家里的事她管,外边的事我管;这个,您知道! 孟小樵知道!所以我才又来跟你商量。我是说,万一李将军真跟你捣捣乱,有我替你负一部分责任,也许有个闪展腾挪,不至于教你一个人蛤蟆垫桌腿儿,死挨!是不是? 破风筝孟老师,我在江湖上也混了这么多年,风里雨里我都见识过;有危险我独自出马,连累上您倒不大好! 孟小樵也对!那么,你欠我的钱呢? 破风筝只要生意好,我决不能没点孝心! 孟小樵方老板,你太厉害了!好吧,你今天要是出了毛病,可别怨我!(怒,要走) 破风筝孟老师,您不能这么走出去,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不能闹翻了脸! 孟小樵你看着办吧!(还往外走) 老赵(提着茶壶上,几乎碰上孟)热茶来了,您不喝碗? 孟小樵哼!(下) 破风筝老赵,给孟先生雇车去! 老赵是啦!(下) 破风筝吃里爬外,什么东西! 白花蛇(拿着对联上)谁?什么东西? 破风筝我简直不懂,我这么低三下四的对付人,怎么还换不出人家的好心来呢! 白花蛇要不怎么说来说去,还得说同行的弟兄呀,别人都靠不住!大哥,(献对联)我来给您道喜! 破风筝你这是何苦呢?多年的弟兄还要客套?我这儿谢谢!白花蛇这是千里送鹅毛!红呼呼的取个吉利! 破风筝(喊)老赵!老赵!(把对联递至门口)挂到前面去。 白花蛇大哥!我有点为难的事,您给我出个主意! 破风筝怎么啦? 白花蛇甭提啦,邪门!金香翠陪着人在旅馆里抽烟,教宪兵抓下去啦! 破风筝赶紧托人弄出来呀! 白花蛇今天无论如何不成了!从一清早我溜溜的跑了一天,放是可以放,可得慢慢的办手续;公事呀。要不然我早就过来给您帮忙来了! 破风筝既然能放出来,就好办喽。 白花蛇不行啊!她唱倒第三,有好多人专来捧她,她今天要是不露,得,一个人一喊退票,大伙儿准跟着起哄,至少也得把茶壶茶碗都摔了!我受得了吗? 破风筝挂出牌去,说她请病假还不行? 白花蛇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台下准有人知道了她的事,因为他们知道底细,他们才更要撅我哟!要我的好看哟!我这儿先给您作个揖,您教珍珠小姐去帮我一场。 破风筝那…… 白花蛇时间不冲突!回头我亲自来接她,再亲自送回来。只要有她去唱一场,我今天才不至于出漏子!只有她去,别人不行!她既是个角儿,玩艺儿又好,您说是不是? 破风筝老二,咱们把事情搞清楚了…… 白花蛇珍珠小姐这一场,您要多少钱,我给多少! 破风筝老二你怎么啦?咱们俩的事,我能提要钱? 白花蛇那就更好了! 破风筝老二,你大概不会忘了:前几天你拆我的台,教我约不到相声;又要白拿一份儿钱,你多么够朋友啊! 白花蛇那么今天您要看我的哈哈笑,教我栽跟头!破风筝你又想错了!珍珠准去帮你一场,你接你送,一个钱不要!可是,你得先认错儿,说你以前对不起我,以后不准再跟我捣鬼!怎么样? 白花蛇大哥,您真有一套!得了,我认错儿,我这儿给您请安了!赶到十点半,我来接她!大哥,可不许变卦呀! 破风筝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忙你的去吧! 白花蛇待会儿见!大哥! 〔一位弹弦的,甲;两个小姑娘,乙,丙;走进来,都先向祖师行礼。 白花蛇(对众)辛苦!辛苦!(下) 众方老板! 破风筝辛苦!今天咱们头一天哪,都卖点力气! 众是啦,没错!(甲试弦,乙、丙坐)〔丁副官同巡长上。 破风筝丁副官,您赏光!票子都拿到啦?巡长,没什么说的,您多分心帮忙!请坐! 丁副官(坐在乙、丙之间)拿到了。小孩的干爹干妈忽然由城外来了,你还得给我两张! 破风筝巡长,您也请坐! 周巡长我刚才看过了,厕所不干净!请跟我到派出所去一趟吧!(坐) 破风筝回头,我连夜收抬,不能教您为难! 周巡长那么今天呢? 丁副官方老板,先给巡长几张红票! 破风筝我早送过去两张了! 丁副官你看,我十张还不够,他两张怎行呢? 破风筝丁副官,巡长,红票可真不富余了!这怎办,明天我请两位吃小馆!喝点酒!一定! 周巡长我一天到晚老忙,哪有工夫下饭馆? 丁副官干脆折干儿好了!你们作艺的比我们混官面的来项大的多!是不是?巡长! 破风筝大家都不容易! 丁副官好啦,待会儿再说,反正你跑不了!(立) 周巡长方老板,跟我到派出所去,要不然我没法交代! 破风筝那还不是全凭您一句话?(塞给他钞票)改天,改天我请吃饭! 周巡长地面上的事,我自己作不了主;官事!要不然…… 破风筝(为结束这一场,硬领他们往外走)我晓得!让您受屈啦!真对不起!(送二位到门口) 〔变戏法的与助手,戊、己,上。戊背着大碗,己拿道具与毯子等。 破风筝辛苦!今天掏大海碗? 艺人戊头一天,准得露脸! 〔前台人声渐重,乙对镜扑粉。 破风筝(喊)老赵!准时候开场啊! 老赵(匆匆进来,与大家打招呼,而后提鼓架上台) 向三元(提着个鲜花篮上)珍珠在这儿吗? 破风筝向先生,请坐!珍珠在家哪,就快来到。 向三元她没在家,我去过了。 破风筝也许上街买东西去啦,您坐! 向三元李将军的命令,见着珍珠才放下这个花篮。〔前台有鼓掌声,催促开场。 破风筝您放下,她一定来! 向三元你把她藏在哪儿啦? 破风筝我藏起她来? 向三元喳!要不怎么家里没有,这儿也没有她? 破风筝她也许正在路上。(对甲乙)上! 向三元(拦住他们)等等! 破风筝到时候了,您能不许我们开场吗? 向三元喳!不许!李将军的命令,教我见着珍珠,给她这个花篮。等她下场,我同她到将军府上,李将军给她贺喜!你把她找来,我才准你开场! 破风筝向先生,我是个穷作艺的,干吗跟我过不去呢?向三元我没跟你过不去,李将军的命令!〔前台掌声加紧,也有打呼哨的。 破风筝您高抬贵手,先教我们开场;等珍珠来到,咱们再商量。 向三元没有珍珠,你开不了场!我知道她藏在哪儿呢? 破风筝她是我的台柱子,能够藏起去吗? 向三元怎会家里没有,这儿也没有呢? 破风筝老赵!接二小姐去!快!(赵跑下。对向)您教我先开台好不好?前台已经要乱了! 向三元珍珠来到,你开台! 破风筝前台快压不住了!我今儿头天开张,您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向三元是要你的命!你得罪了李将军,还想开台挣钱?算盘打的太好了!你当是前几天李将军一声不出,就诸事大吉了?哼,李将军专等着今天呢!告诉你吧,今天珍珠不到,你开不了台!珍珠下场,不跟我去见李将军,我教你连一个茶碗也剩不下!破风筝向先生,贵人不记小人错,(愤极)我给您磕一个行不行?(跪,磕了个响头,立)我今天开不开台,从此就不用在北平混了! 众向先生,您抬抬手吧! 向三元在北平混?得罪了李将军,在全中国哪儿你也不用混!李将军要珍珠,不要你,政策! 〔前台嚷“退票!退票!” 破风筝(怒不可遏)姓向的,我跟你没仇没恨,你就这么欺负人;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磕了头还不行?好,我跟你拚啦!(欲往前撞,被众拉住) 〔方太太惊慌的跑进来。 方太太珍珠!珍珠!珍珠没在这儿?上哪去啦? 向三元怎样? 破风筝你应当看着,怎么来问我呢? 方太太明白了!明白了!她一定是跟那个姓王的跑嘹!你交的好朋友!拐走你的女儿! 向三元那个姓王的必定是革命党!想想你的罪名吧,老方!得,珍珠是跑了,我得执行李将军的命令!(跑到台口,喊)刘四!张五!砸!(上台去)〔前台一阵摔砸,孩子哭,大人嚷。警笛声,叫骂声。 破风筝(见甲要跑)别出去!有什么事我一个人顶着!(拉住乙丙)不怕!不怕!(手颤而故作镇定) 艺人戊这是哪儿的事呢!穷人还怎么混呢! 破风筝天桥去下地,也照样的吃饭!看谁走得长远! 方太太(拉住己)这可怎么好噢!怎么好噢! 破风筝闭上你的嘴! (幕) 第二场 时间冬,解放军已至北平城外。午前十一时左右。 地点方老板家中。 人物 破风筝 方太太 方珍珠 方大凤王力 孟小樵 白花蛇向三元〔幕启:方老板的家里。屋里已不象样子,表示出方老板的穷困。方老板与珍珠围炉取暖,大凤儿拿着一小碟浆糊与一些碎纸补糊门窗的窟窿。时有炮声,震得窗纸刷刷的响。一声大炮,大凤儿往后退了两步。珍珠用手捂上两耳。方老板安然不动。方太太惊慌的跑进来。 方太太(对筝)你倒是想想主意呀!净等着都教炮打死吗? 破风筝这是城里往外打呢!八路军不会乱轰城里头。 方太太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想主意躲一躲!你看,人家张家黄家都搬了走,你就不打个主意,倒好象你爱听大炮!珠子,把手放下去!(刚说完,又一声炮,她自己也捂上耳朵) 破风筝往哪儿躲?我不动,我在这儿等着八路军!李将军,向三元,丁副官们的气,我受够了!谁怎么坏,也不能比他们再坏!(越说越怒)好吗,要抢走我的女儿,砸了我的园子,逼得我没地方去作艺!我一辈子招过谁,惹过谁?我的心眼哪点不好?他妈的到而今教我混成这个样! 方太太你胡涂!当初你要是肯把珠子给了李将军…… 方珍珠(立起要走)妈! 方太太别动!我的话不入耳是不是!你要是有人心的,就早该替我们想想!从这么大(比)我把你拉扯起来,你就忘恩负义,不听我的话;没事儿跟那个姓王的在一块儿…… 方大凤妈,你别诬赖好人!那回砸园子,要不是王先生早听到风声,把妹妹救了走,妹妹不是白教他们抢了去? 方太太对!你也吃里爬外,向着别人!甭你们美,等共产党来到,都把你们共了,你们就高兴了!珠子把戒指摘下来给我! 方珍珠这是个假的! 方太太真的呢?倒贴给谁啦? 方珍珠真的我给了爸爸,卖点钱过日子! 方太太你的心眼还怪不错呢!拿来,我看看! 方珍珠给您! 方太太(看,扔出)呸!真的藏在哪儿啦? 方大凤妈!妹妹没说假话!连我的一点首饰也给了爸爸,要不然,这程子咱们吃什么? 方太太嗯!你们就不告诉我一声! 方珍珠我们怕您着急生气呀! 方太太闭上你的浪嘴! 破风筝孩子们比你强,你的那点体己大概穿在肋条上了! 方太太我是有,是穿在了肋条上!(掏)看,我还有一对金镯子,可不是你们方家的!这是我娘家的陪送,我死了也得带到棺材里去! 破风筝好,你收着吧!我们都惹不起你! 方太太我收着?等共产党来抢了去,我才不那么傻!大凤,把这给我埋起去! 方大凤您自己为什么不…… 方太太我自己去埋?那我一天得去刨出三遍来,准露了楦儿!给你!想起来了,顶好藏到棚上去!(递镯子) 方大凤(接)放在棚上,万一叫耗子拉去呢? 方太太那…… 〔又一声炮,外面拍门甚急。 方大凤开着炮,还有人来?(要出去看) 方太太你! 破风筝我去!(下) 方太太凤儿,快去藏镯子!可得记住了地方,还别教别人看出来!快! 方大凤您放心吧!(下) 〔筝同孟小樵,白花蛇上。 白花蛇师姐!二小姐! 〔珍珠给他们行礼。 方太太你还没教炮打死哪? 白花蛇师姐!什么时候,您还开玩笑!我都快急死啦! 方珍珠(搬椅凳至炉旁)二叔坐!(没理孟) 方太太孟先生,炮弹有眼睛,你留点神!我看透了你,你不是好人! 破风筝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孟小樵她说得对!我已经遭了报!家里住满了兵,把我的狮子猫,哈吧狗,连金鱼,全给吃了。(坐) 方太太该!该! 白花蛇师姐!我给您作个揖!您教我们安安静静的说会儿话,行不行? 方珍珠(首先往外走)二叔,您坐着!(下) 方太太哼,凭你们三块料,要能想出好主意才怪!(下) 白花蛇(坐)大哥,我刚才听孟先生说了,八路军一进城,咱们唱大鼓的,说相声的,全得玩完!咱们得想个主意,不能干等死呀! 破风筝孟老师,您又从哪儿听来的呢? 孟小樵我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哪!据我看哪,咱们得离开北平! 破风筝上哪儿?怎么走? 孟小樵那都不成问题!只要你肯点头,我们就都有办法! 白花蛇所以我们来跟您商议,不能在这儿等死! 破风筝我?我都快饿死了,还有那么大的作用!孟小樵你有!都在珍珠身上! 破风筝孟先生,你要再提珍珠,就马上请出! 白花蛇大哥,大哥!听孟先生说完了! 孟小樵先这么说吧,金香翠可是跟着个阔人上了香港,小红芬鳔上了一位大官上了上海,坐飞机走的!现在,只有有钱的,有势力的,跟歌女舞女们,走得出去!白花蛇大哥,你想想看!我就想,你全家借着珍珠小姐的光,我们再借着你的光,都逃出去,不比这么受罪强吗? 孟小樵还有一层,在这荒乱的年月,一个作官的要是又臭又硬,马上会丢官罢职,去拉洋车;一个变戏法的要能随机应变,巴结上高官,也许升官发财!炮响得越凶,这种事儿越多;咱们别错过了机会。你就说小红芬吧,她跟上了一位大官,马上她父亲也作了警察大队长!别看他一字不识,现在也是个官儿! 白花蛇还有,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反成仇。不是我爱拉老婆的舌头,自从二小姐上学没上成,我常看见她一个人在街上乱串。师姐喝两盅酒,就睡大觉,哪能看得住二小姐?万一二小姐真闹出点事儿,不是鸡也飞了,蛋也打了吗? 破风筝你们二位,到底是什么意思?打开鼻子说亮话好不好? 孟小樵李将军不是早晚得走吗? 破风筝他走不走跟我有什么相干?他越走得远越好! 孟小樵不是这么说呀!你要去递个嬉和儿,珍珠就有了下场,你也有了饭吃,我们也能借你的光,有个办法!〔珍珠忽然推门而入。 方珍珠(对白说,表示不屑于理孟)二叔,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说实话,在我上学没上成以后,我的确要往下坡路走!爸爸对我好,大凤姐对我不错,可是妈妈始终不拿我当人。家里家外我既都不是人,我想去玩玩乐乐,跟那些女学生似的。我没有她们的知识,我可要跟她们一样的吃喝玩乐。我不能等着教人家把我抢走,也不能等着妈妈把我卖了。我想抓住个年轻的男人,先斩后奏,偷偷结了婚再说。可是,爸爸待我好,我不肯伤了他的心;现在,他又穷又闷气,我更不能只顾自己,招他生气。干脆的说,炮是一劲儿咕咚,要死,我跟爸爸死在一处!他不肯卖我,我应当水里火里跟他一块去闯。你,跟那个老头子,别再打我的算盘;招急了我,我也会撒村撒野!告诉你们吧,就是我要卖身,也是为了养活我爸爸,也得由我自己作主!二叔,你要是再来乱嘀咕,我会一头跟你碰死! 破风筝珠子!过来!好珠子,咱们爷儿俩站在一块,看谁再敢来欺负咱们!以前,咱们受够了欺负;以后,谁来硬的,咱们就一齐拚命!刚才孟先生不是说李将军要滚蛋了吗?好,他走了,咱们就踏实了! 方珍珠(对孟)告诉你,外边打炮呢,不定谁死谁活,我全不怕啦!你有坏主意,尽管使去,我等着你的! 孟小樵年轻轻的,别说话不留口德!我没有坏主意,我是见机而为,该怎么作怎么作。 方珍珠这回,是不是李将军派你来的? 孟小樵绝不是!我是来给你们父女出好主意,你们有的是活路,不去走,太可惜!李将军没给我什么好处,我不给他办事。我是说,你们要是按着我的主意去作,你们混好了,我也跟着得点好处。 白花蛇二姑娘,你别误会。咱们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你二叔可不是成心往火坑里推你!我不过今天听孟先生跟我一说,想想也有道理,就跟他来了。你干吗跟我生这么大气呀? 〔门外拍门甚急。 破风筝又是谁?(跑出去) 方珍珠二叔,请你不必为我担忧吧!我的命苦,就是孟先生给我出了好主意也甜不了! 〔筝与王跑进来,王跑得直喘。 方珍珠怎么啦?王先生! 王力街上抓兵呢,差点把我抓了去!我快躲一躲! 方珍珠到我屋里去!有人进来,您跳后墙。 王力对!(下) 〔门外又拍门。 方珍珠坏了,追上来了! 白花蛇我怎么办?进来也许抓走我! 破风筝找你师姐去!看着点,要是抓兵的,你跟王先生跳后墙出去!(门外拍门更急)来了!来了!(跑出去) 孟小樵我说怎样?要是咱们有个阔朋友,谁敢上这儿来抓人?年纪轻呀,没有经验,没有见识,唉!〔筝同向三元进来。 孟小樵三元,你可好啊?老想看你去,总是匀不出工夫来! 向三元(背朝门,对珠)珍珠!李将军马上上飞机,教我来接你,一同走!东西都不用带,到地方一律作新的!走啊! 孟小樵我想到的,李将军也想得到,英雄所见略同!三元,你给我说说,请将军也带着我! 向三元你就是个娘们也没人要你!谁要六十多岁的老梆子?珍珠,走!快! 孟小樵我替方老板说一句,珍珠跟了去,方老板夫妇呢? 向三元李将军只娶珍珠,不娶别人! 孟小樵那么,也多少得给他们一点钱,维持生活呀! 向三元我不知道!珍珠乖乖的跟着走,破风筝总会有点好处。 孟小樵(对筝)我说怎样?你说话呀,先要个官儿作!你作官,我作秘书,准保停停妥妥! 向三元别磨烦,走! 破风筝珍珠是我的女儿,谁也不能带了走! 向三元别给脸不要脸! 方珍珠我不能去! 向三元真的? 破风筝 方珍珠真的! 向三元我今儿个弄走不了你,我不姓向! 破风筝你带着枪呢,是不是?掏出来,打!(指胸) 向三元打死你还费事吗?(掏枪) 方珍珠(抢上一步)先打我!打! 孟小樵你们怎这么不知好歹呢?有这么好的事不去,你们都饿胡涂啦? 破风筝向三元,开枪! 向三元(一把抓住珠的腕子,一手用枪比着筝,对珠说)走!(对筝说)你敢动! 〔王急入,用东西顶住向的背。 王力放下枪,举起手来! 〔向放下枪,王向筝一招手,筝拿起枪递给王,王将手中扫床的笤帚扔下,用真枪顶住向的背。 王力走!(看向走至椅前)坐下!(向坐)我问你,孟先生知道这回事不知道? 向三元不知道。 孟小樵我真不知道!可是我会揣摩。自从那天砸了园子,我就知道准有今天这一招,所以我来劝方老板,教他自动的把珍珠献上去。 方珍珠呸! 孟小樵甭呸我!你,珍珠,得玩完;你,方老板,得玩完;你,王先生,得玩完;共产党一到,你们都玩完! 破风筝你呢? 孟小樵我完不了!向三元也完不了。以前,他在侦缉队里,后来他当特务,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他也当特务,国民党回来他还是特务;以后,共产党来到,他说不定还要再升一步呢!是不是?三元! 向三元喳! 孟小樵所以呀,王先生,方老板,你们顶好别跟他为仇作对,他是万年青,永远是绿的! 王力你说完了? 孟小樵完了,净等吃饭了! 王力三元,李将军走,带着你吗? 向三元(摇头)不! 王力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帮助他呢? 向三元告诉你吧!我喜欢,我应当,打击人,李将军走后,我独自个还是欺负你们!万一李将军弄不到珍珠,还有我在这儿,早晚她得归了我! 王力你不怕八路军进来? 向三元八路军?九路军也不能把我怎样了!我会杀人,会杀人的永远有用处! 〔又一声大炮。 向三元听!我们的大炮!八路军?二八一十六路军也进不来! 王力那是你那么想。李将军什么时候走? 向三元十二点。 王力好,你乖乖的在这儿等到十二点!(幕) 第四幕 时间北京解放后四个月左右,下午五时。 地点方老板家中。 人物 破风筝 方太太 方大凤 方珍珠白花蛇 孟小樵 王力 向三元公安部队同志二人——简称甲,乙 〔幕启:屋中相当的乱,但乱成另个样子。在凌乱的器物中有了报纸,书,杂志什么的。墙上有了毛主席与朱总司令的像,还有由杂志上裁下的窗花与图画。 〔方太太独自在屋中,拿起茶壶倒倒,没有茶!听见门外秧歌的锣鼓,想出去看,又不屑。〔大凤穿短衣,夹着书,提着筐,筐中有青菜等,匆匆的走进来。 方大凤妈!(随门外的锣鼓声,扭了两步) 方太太出去!出去扭!我看不惯这个! 方大凤妈!人家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扭呢! 方太太她们都疯了,我还没疯!看,这里盆朝天碗朝地,没人管。火灭了,开水没有一点,我连碗热茶都喝不到嘴! 方大凤妈,您自己没长着手吗? 方太太哈哈!你敢跟我顶嘴?告诉你吧,我长着手是为揍你的! 方大凤我也告诉您吧,妈!我不能耽误了念书。我去念书,您就得自己动动手,沏茶灌水的。 方太太啊——!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反倒变成老妈子了! 方大凤作老妈子也不寒碜哪!如今晚儿,人人得动手作活,人人平等。 方太太难道你跟我也平等?你简直要造反吗! 方大凤这是造反的年头!妈,别生气,今天我买了半斤肉,爸爸请客! 方太太半斤肉还他妈的请客?丢人!请谁? 方大凤王先生。他明天入学去学习,所以爸爸请请他。我去预备饭,您收拾收拾屋子好不好? 方太太收拾屋子?我?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收拾屋子?我告诉你,我讨厌那个姓王的! 方大凤哟!您不是挺喜欢他吗? 方太太日久见人心。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什么好人! 方大凤怎么? 方太太你不用管,等他来到,我跟他算账! 方大凤算账? 方太太你不用管!大凤儿,你过来,妈跟你说几句知心的话!来! 方大凤好,我一边摘韭菜一边听。 方太太你好好听着啊!你这一程子可长了脾气,时常顶撞我,不听我的话。 方大凤您说的对,我就听;不对,我就不听! 方太太是呀!你是我的亲女儿,就是顶撞了我,我也不往心里去。珍珠可就不同了,她是我买来的。我什么委屈都能受,就是不能受她个小妖精的气! 方大凤她敢给您气受? 方太太你看她的样儿呀!喝,成天际高扬着脸,把屁股扭出一丈多远去,跟我打牙逗嘴的,我受得了吗? 方大凤女人都翻了身,怎不高扬着脸呢? 方太太她翻身,我可头朝下了呢!当初,我随时都可以卖了她,而今她也敢跟我平起平坐,大模大样的,我受不了! 方大凤您打算怎么办呢? 方太太是呀,所以我跟你商量一下呀!只要咱们俩编成一条藤,跟她干,她就不敢再气我!咱们俩一齐心,处处找她的毛病,老给她小鞋穿,她就不敢再美了!咱们挫磨她,掰开揉碎的挫磨她,看她怎样! 方大凤您想那么办对吗? 方太太怎么不对?我现在没法子卖出她去,可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儿反哪!她要自由,随便的跟个小白脸儿跑了,休想!她挣的钱,她打算自己拿着!休想! 方大凤她的钱一五一十的都交给爸爸,爸爸再交给您;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方太太不对!以前,我天天有酒有肉;现在,我连烟卷都得省着吃。她必定没把钱都交出来。 方大凤听我说啊,妈!现在,园子里不时行“点”玩艺儿,又没有堂会,谁也不象先前挣的那么多了。大家挣的少,心里可痛快,因为女角儿不必再低三下四的挣钱了。 方太太心里痛快当得了吃酱肘子?女角儿不低三下四?她们天生的就是下贱货! 方大凤妈!您要是这么说话呀,我可也不客气了!我不单不能帮助您欺负珍珠,倒得帮助她…… 方太太欺负我?好,好,好!你是我的亲女儿,就,就……方大凤这个年头儿呀,妈,亲妈也大不过真理去!〔珍珠穿着短衣,夹着书,拿着几封信,还提着一手巾的烧饼,从外面唱着新歌走进来;淘气的向她们举手敬礼。 方珍珠妈!(妈扭头不理)姐!姐,你上课去了吗? 方大凤刚回来。 方珍珠给你,(递手巾包儿)爸爸怕饭不够吃,教我买了几个烧饼。姐,今儿个我上场,又有人怪声叫好。幸亏爸爸过去劝了劝,他才不那么叫了。他一叫,我心里轰的一下,差点把词儿忘了!昨天我还告诉你,从此不会有人起哄了,谁知道……方大凤慢慢来,慢慢来,十个手指头哪能一边齐呢。有的人学好很快,有的很慢。 方太太他妈的,不要脸!有人叫好儿还不好,莫非教人家砸了园子好? 方珍珠妈! 方太太少叫我妈!我不会生养你这样的混蛋! 方珍珠妈,您这是怎么啦? 方大凤妹,少说话! 方太太说!说!今天咱们把事情说明白了倒好,存在心里是块病! 方大凤妹妹要上学,要学新词,要去开会,要上园子,一天也够累的了,您为什么还不给她个好气呢? 方太太你吃里爬外,帮助外人欺负你妈!哼,你们以为共产党来了,我就怕你们了,新新! 方珍珠如今晚儿,谁也用不着怕谁,谁可也不许欺负谁! 方太太我就要欺负欺负你!以前,我不肯揍你,为是把你全头全尾的卖出去!现在,你打算自由,哼,我会把你撕烂了,走不动道儿,见不得人;教你美,美! 方大凤妈,这是何苦呢?北京好容易解放了,大家伙儿都有了盼望,您干吗这么闹脾气呢? 方太太你们有盼望,我没有!我吃不着,喝不着,没人跟我打牌,我就得闹! 方珍珠(纳住气)妈,您看,我是个无依无靠的苦孩子,我愿意拿您当作我的亲妈!以前,我是众人脚底下踩着的人;现在,我象个人了,您应当替我喜欢!方太太我疯了,替你喜欢! 方大凤妈,让咱们都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不好吗? 方太太你少搭碴儿!珍珠,你今天拿的份儿呢? 方珍珠爸爸拿着呢。 方太太那才怪!你跟那老不要脸的串通一气,进一千,硬说五百!解开衣裳,我看看! 方珍珠爸爸就给了我买烧饼的钱。刚才我走着回来的,连车都没雇! 方太太不雇车,好一边走,一边吊膀子呀!我的钱不够花,我不能任着你的性儿,去倒贴野汉子!你得多去给我挣钱!你能多挣钱,可是成心不那么干! 方珍珠妈,你要看清楚,我现在不再是你的摇钱树,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解钮子)教你看,我私藏着钱没有!教你看,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是我自己的,谁也不能动!(解开了钮子,落下两个糖烧饼来)这是我给你买来的,知道你爱吃糖烧饼。藏在我的怀里,为是出其不意,招你笑一笑!你,你,你就这样待我……(不能成声) 方大凤(拾起烧饼)走,妹,帮我作饭去! 方太太你……(没找到话) 〔王提着一小瓶酒,欢欢喜喜的进来。 方大凤王先生! 王力大嫂!先谢谢您,请我吃饭!咱们喝两杯,入了学,除了星期,我就不容易出来了。(把酒瓶递给凤) 方太太(扭过身去)…… 方珍珠王先生……(呜咽) 王力都怎么啦? 方珍珠告诉我,大家伙说的翻身哪,解放呀,到底是真的吗?是长远的事吗?还是说说就算了呢? 王力怎能说说就算了呢?革命不是闹着玩的事! 方珍珠那么,我为什么还受气?为什么老有人提醒我,我当初是买来的孩子,是唱鼓书的贱货,教我永远忘不了过去的卑贱,痛苦!这是揭咯吱儿(痂);长疮就够疼的了,揭咯吱更疼! 王力方大嫂!方大嫂! 方太太你少叫我大嫂!你要知趣,请出;别等我把你骂了出去! 方大凤妈!王先生是咱们的恩人!他救过妹妹两次!您怎可以这么对待他呢? 方太太恩人?都是他把你们教坏了的!没事儿弄点花生米,白干,来哄我;大嫂长,大嫂短,叫得震心。其实呀,一肚子都是坏。我现在看明白了,不再上你的当!不是你,我早把那个小丫头片子出脱了,何至于留到现在,吃饱了气我! 王力大嫂,您没想对! 方太太你对!你会用糖儿豆儿的到这里捡便宜!你要是个男子汉,拍出钱来,买了她去!老这么白揩油算怎么回事呢?说个价儿,贱卖! 方大凤妈,您说的象话吗? 方太太不象话又怎样?有本事去调一师八路军来,我斗斗他们! 方大凤(提筐,拿瓶)王先生,珍珠,走!教她一个人在这儿闹! 〔孟穿着短衣,戴列宁帽,进来。先向大家敬礼,而后顺手儿把酒瓶拿过去,置于袋中。 方大凤酒是王先生拿来的! 孟小樵共点产!共点产! 方大凤缺德!(下) 孟小樵王同志,我各处找你,找不到。刚才遇见白花蛇,才知道你在这里。特来请教!我写了点鼓词,求你指正! 方太太真有鼻子尖的!闻见肉味就来,苍蝇似的! 孟小樵方同志,我真写了新词! 方太太用你的词儿,你好分账! 孟小樵不分账,瞧着给!我这个人的好处就是心眼儿灵便,老随着时代走!刚才,我在街上走,凭这身服装打扮,招得蹬三轮的直叫我老干部!你放心,方同志,从此我必能跟方老板合作,得到胜利。来,大家都来,看看我的新词儿,提供意见。 方太太我有那么大工夫,听你瞎扯!(立) 孟小樵那么,你就歇会儿去。回头,我陪你喝了这瓶酒。刚才我看见筐子里青菜不少,肉可不十分多,是不是再补充一点呢? 方太太补充个屁!看,我这里就有二百块钱!照这样下去,我非死不可! 孟小樵别说死!别说死!咱们都是京油子;咱们要是找不出办法,那还怎成为京油子呢? 方太太你把神仙说出来,我也不再信你的话!(下) 孟小樵(指方背)思想没搞通,没搞通!王同志,珍珠,来听听我的词儿! 方珍珠我老实告诉您,我不喜欢您的为人,也不喜欢您的词儿。(要走) 孟小樵坦白的很! 王力等等,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孟小樵王同志,要不然我怎么佩服您呢!听着,这头两句改过十几遍,太棒了。听着:真龙天子出在延安,解放北京坐金銮。 方珍珠(笑起来)哈…… 孟小樵怎么啦,珍珠?这两句还不够劲儿吗?方珍珠孟先生!从前您欺负过我的父亲,帮助过妈妈往外卖我,您也说过:共产党一到,我们都玩完。我要是爱记仇的话,我满可以去告你,告你陷害我!可是,我看您这么大岁数了,不愿那么办。以后,咱们作为素不相识,您不用再上这儿来! 王力孟先生,您有聪明,会写点东西,只要您肯认真,不取巧,不敷衍,您在今天还能有用处。孟小樵那么,我写的词儿不对? 王力“写”的不对,因为您根本没有“想”对! 孟小樵我穿的戴的也都不对? 王力您的错误就在改穿戴,而不改思想! 孟小樵噢!我明白了!你们年轻,心眼快,大概已经入了党,好升官发财。我写的词儿好,你们硬说不好;我穿的衣裳象样,你们硬说不象样;你们排挤我,生怕我也入了党,压下你们去! 王力我明天去入学,去学习。入党不是说着玩的事。共产党不象国民党那么拍拍脑袋算一个,连鸡毛蒜皮都可以作党员! 孟小樵甭说了,你们有你们的心路,我有我的。你们既不愿跟我合作,别怪我也不客气!(要走) 王力站住!你敢怎么不客气呢?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悔过,还那么有奶就是娘,去勾结反动派,我可真去告发你! 孟小樵咱们走着瞧!王先生,这瓶酒我带着,谢谢呀!(下) 王力你看,咱们应当放走他吗? 方珍珠(凑近他)王…… 王力什么? 方珍珠你救救我!救救我! 王力怎么啦? 方珍珠我,我…… 王力痛痛快快的说! 方珍珠你已经救过我的命,何不再教救我呢? 王力你现在并没有危险。 方珍珠听我说!解放前的事,你都知道。解放以后,我以为我可以自由,快活了。可是,你看,家里还是这样,教我活不下去!我要是跺脚一走,对不起父亲;不走,我没法快活。可怜可怜我!你,在我眼里,是唯一的明白人。 王力我?我要真明白,何必去入学学习?我有许多缺点,我知道! 方珍珠你说一句话,我一切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妈妈拦不住我跟你走,父亲也必乐意,我可以安心的去念书,去唱,唱你作的词儿! 王力珍珠,别那么想!你看,以前你是个玩物,这,你知道? 方珍珠(点头)…… 王力现在,你是个艺人,是属于社会的。你看,这有多大的分别?简直是由地上飞到天上!你去唱新词,宣传新的生活,新的道理,你的嘴就是一张活报纸。要看清这一点!在你的同行里,有几个象你的,能认识些字,肯用功学新词的?不多!你是今天社会的宝贝! 方珍珠我是社会的宝贝,可是我得在家里受气! 王力别急!别急!妈妈胡涂,要慢慢的劝告;是劝告,不是吵架。 方珍珠怎能不吵呢?她和窑子里的领家一样可恶,可是没人叫她领家的。她这种人挡着我们的去路,逼着我们去干坏事! 王力你说得对,珍珠!可是,她们吃惯了,喝惯了,懒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我们也不能把她们都杀了呀!你要负起改造她的责任!你别再以为自己只是个唱玩艺的姑娘,而要想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新女子!对不对,珍珠? 方珍珠哼,也许,也许你不喜欢我! 王力我喜欢你!我是老大哥,你是小妹妹,以后,我每星期天来看你,你把困难说给我,我把学来的讲给你。你还年轻,有朝一日,你会找到个比我胜强十倍的好青年。今天,你这么明明白白说出来,很好。以后,咱们见面倒省得不好意思了。 方珍珠唉! 王力珍珠,挺起胸来干!一时的困难是免不了的。过个三年五载,咱们就必能看到幸福,我不会骗你!再说,你还比别人强呀,父亲,姐姐,都对你很好!有的姑娘,你是知道的,不是受一家子人的气吗? 方珍珠别说了,我想哭一大场! 王力不必!眼泪,在今天,已经没了用处。我们要笑,要唱,要跳,要咬上牙干! 方珍珠大概是街门响,爸爸回来了。甭跟他说我的事,他的事情够多的了,我不愿再嘈嘈他。(擦擦眼)〔筝在院中喊。 破风筝珠子!王先生来了没有哇? 方珍珠来啦!来了半天啦! 〔筝上。 破风筝王先生!(握手)对不起,对不起!教您久等!坐!喝茶了吗?珠子,客人来了这么半天,就不倒茶呀? 方珍珠姐姐跟我都刚回来! 破风筝好家伙,咱们是够忙的! 方珍珠(递信)好,我去看看有开水没有。(下) 破风筝王先生,我先看看信。 王力请便。 破风筝(匆匆的看信)这一封,开会,这儿!(放在左袋里)又一封,开会,这儿!(放在左袋里)这一封,私信,这儿,(放右袋里)待会儿细瞧。这一封,稿费,(吻了信一下)这儿!(放左上袋里)哈哈,王先生,我居然也有了稿费,太阳由西边出来的事!我得分给您一半!要不是您给我修改,就能登出去,才怪! 王力这不是请我吃饭了吗,就别分稿费啦! 破风筝哼,今儿的饭,跟我的稿子差不多,光是豆腐青菜,找不到几块肉!好在,没有外人,我只约了您跟白老二!白老二这家伙,还跟从前一样,老跟我捣蛋,我今天特意约他来,当着您的面儿,跟他谈一谈! 王力好哇!可是,我并不比你们二位知的多,见的广啊! 破风筝您客气!自从对日本抗战起,我就受您的栽培。没有您,我不会有今天! 王力没有新政府,您不会有今天! 破风筝我的心愿大了去啦:我愿意办个曲艺学校,您当校长,我来打杂儿跑腿。我恨不能教所有的同行的,北京的跟全国的,都马上改了样子,都唱新玩艺儿。喝,我要作的事太多了,太多了!多得教我不知打哪儿作好,怎么作好!我高兴,又着急;痛快,又闷气。我简直不知怎样才好! 〔白上。 破风筝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讲究你呢! 白花蛇王先生!大哥! 王力白先生,生意怎么样? 白花蛇托福!托福!没挨了饿,就真得感激新政府!解放军围城的时候,我真着了慌!现在,人家居然留着我们,还准我们说相声,我没有想到! 破风筝可是,你一段新玩艺也没有,还抱着老套子啃! 白花蛇得,您又来了!您跟珍珠叮啷当嘟的唱新词,你们爷俩识字呀。别人呢?您没管!您有朋友给写新词,我们俩眼黑大糊,找不着人哪!您只跟那几个会唱新词的鳔在一块儿,简直不大理我们这群睁眼瞎子。我告诉您,大哥,照这么下去,咱们没法不分成两股儿,新的一股,旧的一股,那好吗?久而久之,您说我们混蛋,不要强,好,我们就不要强。我们会拿旧玩艺儿跟您的新东西拚一拚,看谁拚得过谁! 破风筝啊!闹了半天,我仿佛倒对不起人! 白花蛇您是对不起人!以前,您说我不讲义气,爱抢生意;现在,您倒抢上生意了! 破风筝老二,你是不是有点毛病呀?我抢生意?我破风筝一辈子不作那种下贱事! 白花蛇您时常有堂会。 破风筝现在,阔官们都滚了蛋,没有堂会! 白花蛇我管什么晚会,表演会,都叫堂会。 破风筝我到城外给种地的唱,下工厂给工人唱,也算堂会? 白花蛇也叫堂会。您和珍珠去,连告诉我们一声都不告诉! 破风筝我告诉你们干什么?那些事都是苦事,挣不着钱;有时候,还得赔上车钱! 白花蛇就那么说吧,您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也痛快点呀!您怎么知道我们就不肯去呢? 破风筝你们又不会新玩艺,去了干什么? 白花蛇难道旧东西里就没有一两段好的?为什么不两掺着,教大家都有个机会? 破风筝那…… 白花蛇大哥!我们也入了讲习班,也多少明白了点新道理,您别太小看了我们! 破风筝哼!你的班里,去了不到一半人;我的人没有一个偷懒的! 白花蛇您可知道,他们背地里怎么骂您? 破风筝骂我?就是我有错处,也不至于挨骂呀! 白花蛇您一天忙到晚,忙得连您自己的人都不大见面。您只知道教大伙儿去学习,可忘了他们有车钱没有。 破风筝我自己就走来走去!不雇车! 白花蛇唱快书的老姚呢?弹弦的宋二呢?都快七十了,难道也得每天多走十几里路?他们只好雇车。可是,雇五百块钱的车,就少买五百块钱的棒子面!女角呢,身上不方便的时候,更非雇车不可!您知道吗? 破风筝老二,我太忙了!我太忙了! 白花蛇您不会把事情分给别人点? 破风筝分给谁? 白花蛇比如说,分给我点! 破风筝你? 白花蛇您看不起我,是不是?您还以为我还象先前那么坏,是不是? 破风筝就拿你班里的女角说,她们不是还有不大正经的吗?你不坏,为什么不管她们? 白花蛇她们挣得少,家里白吃饭的人多,我有什么法子呢?马上开刀,不要她们,她们还不是马上都变成暗门子?拿珍珠打个比方,她要是没有您这样的一个爸爸,她得变成什么样子? 王力她已经…… 破风筝什么?王先生! 王力没什么!白先生,说! 白花蛇以前,我是坏;不掏坏,挣不来钱呀。现在,谁不要强,谁没饭吃。我连这点聪明还没有?连这点事还看不清楚?您要把事情分给我点,我敢不好好的去作吗?王先生,没您不圣明的,您给批评批评! 王力那,二位可别怪我直话直说呀。破风筝您就是骂我,我也好好听着! 白花蛇您说,我要多心,我是儿子! 王力先说您吧,白先生。 白花蛇好! 王力白先生,您长进了,有了进步! 白花蛇我?您这是捧我呢! 王力我向来不乱捧人。您现在知道了实话实说,知道了学习有好处,也知道了新政府好。这就不容易!可是,您也有错处。 白花蛇您说! 王力您只责备方大哥,而不责备自己。是,方大哥确是太忙,没有照顾到大家;可是,您只等着他来招呼您,而不自己先去表现一下;您把错处全推到大哥身上,而不先自己想想办法。还有,您不早来对他说,而心中憋着劲,跟他闹别扭,这不对!白花蛇大哥实在走得太快,我们追不上!大哥一天到晚跟文学家们,官儿们,在一块,不是开会,就是搞新词,我们又不敢来巴结!也巴结不上! 王力您这是酸溜溜的话。现在,文学家也是工人,作艺的也是文艺工作者,没有高低上下。更提不到巴结作官的,作官的并不小看咱们! 破风筝老二,咱们就要成立公会,你是入会呢?还是在一旁看着呢? 白花蛇我当然入会!我对您有意见,对大家的事可不能不管!怕只怕,有了公会,象您这有头有脸的人还是不许别人作事,说话! 王力白先生,即使方大哥作了公会会长,即使他独断独行,你为什么不劝告他,不矫正他呢?难道你为闹意见,而希望把公会搞垮了吗? 白花蛇那…… 王力方大哥有错误,可不是故意的犯错儿!他本心是要作模范,可无意之中脱离了群众。 破风筝对,王先生,您不必再说,我知道了我的毛病!老二,我认错儿;来,拉拉手! 白花蛇大哥!(握手) 破风筝我错了!我以为只有我自己能在讲习班得点好处,毕业的时候得特等奖,没想到你也得到了好处。这一句话抄百总,我不用再多说了!以后,我怎么作,你看着吧!你信我的话不信?你还跟我闹别扭不闹? 白花蛇只要您教别人过得去,丫头养的才闹别扭!大哥,我知道您聪明,可没想到您这么聪明!说实话吧,今天您要是不认错儿,我已经准备好了,拆您的班子!您天天跑九城,连您班里的事都不大知道了,我使点坏,您准垮台! 王力拆朋友的台未免太厉害了吧? 白花蛇别人厉害,我就厉害!别人公道,我也公道! 王力别人的厉害要是无意的,您也有意的去报复,是不是? 白花蛇王先生,您的话才厉害呢,刺(扎)心窝子! 破风筝我告诉您,王先生,我是乐胡涂了!想想看,想想看,噢,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好!什么时候听说过,一个唱玩艺的能够受人尊敬,我太高兴了,所以弄出错儿来。我,我找不到话了。来,老二,咱哥儿俩扭它一回。呛呛起呛起……〔凤上。 方大凤别扭喽,吃饭啦!(下) 破风筝王先生,请!老二,走! 〔方上。 白花蛇师姐!您好哇?也会扭秧歌啦吧? 方太太滚!吃你的饭去,别招我生气! 白花蛇您不吃吗? 方太太不吃!我愿意饿死! 王力大嫂!走!没您,我们怎好吃? 破风筝走吧! 方太太告诉你不吃,就是不吃! 破风筝好,咱们先去,她待会儿再来,大概又犯了肝气。(同他们下) 方太太他妈的!(气哼哼的坐下) 〔孟轻轻的进来。 方太太你怎么又回来了? 孟小樵轻点声!我来告诉你个喜信! 方太太你还有什么喜信? 孟小樵我碰见了向三元! 方太太他又怎样呢? 孟小樵他说:共产党长远不了,国民党就快打回来,千真万确。他们一打回来,咱们不又得吃得喝,天天打牌,爱怎着就怎着吗? 方太太真的? 孟小樵向三元的话还能有假的?他还提到珍珠。 方太太他怎么说? 孟小樵他就来,亲自跟你说。 方太太只要他能处治了那个小妖精,怎么办都行! 孟小樵比如说,向三元自己要了珍珠? 方太太那也行,只要他给钱! 孟小樵他有钱!我知道,他拿着大笔的款子!你敢见他吗? 方太太怎么不敢!他敢来吗? 孟小樵你晓得他的胆子! 〔凤在院中叫。 方大凤妈!妈!吃饭来呀! 方太太你们吃你们的,甭管我! 〔院外枪声数响。 孟小樵坏了!坏了!三元大概跟公安部队干上了!我往哪儿跑?(手足失措) 方太太我怎么办? 方大凤(仍在院中)爸爸,门外头放枪哪! 向三元(右手握着左臂,受伤,闯进屋中)哎——哟!(倒于地上) 甲(和乙紧紧追来,见向卧地,对乙说)快去打电话,要车子! 乙是啦!(又匆匆跑去) 甲(对孟)这个人你认识? 孟小樵我——不认识! 〔大凤和爸爸,珍珠,王力,白花蛇,一齐进来。 破风筝哟!这不是向三元吗? 甲他是向三元? 众是! 孟小樵我出去会儿!(要走) 甲等等!(拦住孟)这个人(指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方大凤孟先生,你必知情! 孟小樵我什么也不知道! 甲我们从很久就要逮捕这个人。今天,我们看见了他要进这里来,没等我们张嘴盘问,他就开了枪。我们也还了枪。诸位,请都不要动,我要跟诸位谈一谈。 〔向挣扎着起来,要跑。 破风筝(揪住向)往哪儿跑! 〔门外汽车笛子连响,乙跑进来。 甲先拉走他! 〔乙和筝拖向往外走。 孟小樵(又要往外跑) 甲不准动! (幕) 第五幕 时间前幕后四个月,午前。民间曲艺社已成立了两个多月。 地点民间曲艺社的后台。 人物 破风筝 方太太 方大凤 方珍珠白花蛇 王力周巡长(解放后,“巡长”称呼已不存在;在对话中宜称“同志”) 孟小樵老赵(检场的)众:弹弦的,男女艺人,若干人,可多可少。简称甲,乙,丙…… 〔幕启:相当大的一座后台,有二门,一通前台,一通外面。正面墙上有毛主席及朱总司令像,代替了祖师的牌位。像旁,一大水牌,上贴红纸条,为本日演唱节目,上写“破风筝:大生产”……。室中有一大长桌,围置椅凳。桌上有花瓶,镜子,茶具等;并有临时用的纸,刀,浆糊碗,棕刷,锦旗等。大凤立桌旁裁纸。老赵手持红绿的标语,往壁上贴。破风筝立八仙桌上,撕揭后窗上的旧纸。他一边干活,一边信口开河的唱太平歌词。 破风筝(唱)有一位姑娘本姓方,帮助她爸爸糊后窗。有朝一日她出了嫁,谁肯来帮爸爸的忙!(笑)哈哈哈。 方大凤(也唱)有一位姑娘本姓方,爱她的爸爸也爱她娘。她妈妈一点一点的有了进步,她爸爸精明又要强! 破风筝大姑娘,嗓子不坏呀,还真够味儿! 方大凤(得意的)我长着耳朵为干什么的?这么多年了,您跟妹妹一天到晚的唱,还拦得住我偷偷的学吗? 破风筝(跳下来)老赵,这里的贴完了?把前台的贴到前台去。让老宋帮你的忙,我已经跟他商议过怎么贴了。 老赵那,熟事,准保贴的是地方。(拿标语,下) 方大凤待会儿,弄壶茶来哟! 破风筝你真会?来,试吧试吧,唱两句鼓词! 方大凤哪段儿?您说!多了不会,会十来段! 破风筝十来段?有板有眼? 方大凤没板没眼还算唱吗? 破风筝来两句,我听听! 方大凤先糊窗户,待会儿再唱。 破风筝(上桌子)刚才你唱的那两句数板呀,可不坏!你的嗓子还没蹓开;好好调一调啊,比珍珠的强。她有尖儿,可没膛音儿,你有! 方大凤这是您说的?我可也要作艺去了!现在,艺人的地位已经提高,我又不甘心在家里白吃饭;您许我作艺去好不好? 破风筝(糊纸)得,齐不齐,一把泥!(跳下来)可是,你妈肯让你去吗?我会猜,她得说什么:(学方的口吻)怎么着?我的亲女儿跟珍珠一样的去卖艺?呸!得,准得给你个满脸花! 方大凤也许不能。妈不象从前那么不讲理了,对妹妹好了点,家里的事也动手帮助点。我要是也能挣钱,多让她吃口好的,她不会不乐意! 破风筝也有你这么一说!椅子也全擦呀!有你这么一说!可是,你真会唱吗? 方大凤还能冤您?在补习学校,我天天唱! 破风筝天天唱? 方大凤下了班,同学们拉住我不放,拚命鼓掌。方大凤同志,大家嚷,你爸爸,妹妹,都会唱,你能不会?唱一个!唱一个! 破风筝你就唱起活儿来? 方大凤一天一段,把我会的都唱过了。 破风筝我还得听听你入弦儿不入。光有嗓子,不入弦,还不是猴儿拿虱子,瞎掰? 方大凤我想,错不了;我是谁的女儿啊,能不入弦?就这么办了,从明天起,我就调嗓子。然后,我就走遍了各处,给工人唱,给老百姓唱;乡下人一年也未必听到一回玩艺儿。我有我的老主意,我才不跟你们在大城里头挤热羊呢! 破风筝你由哪儿学来的这么一套? 方大凤哪儿学来的?我跟妹妹常讨论这种问题! 破风筝有什么爸爸,有什么女儿;带劲!我这些日子也常这么琢磨!等待会儿咱们开会,我想对大家谈谈。方大凤真的?好!您要走,可带着我!〔周巡长上。 周巡长方同志!大凤姑娘! 破风筝 方大凤周同志,早啊! 周巡长行啊,您真象个新时代的经理了,自己动手收拾后台! 破风筝建立劳动观点!怎样,今天有工夫吧?来听听我们的玩艺儿? 周巡长不会有工夫,也没钱打票! 破风筝您不怪我们不送红票? 周巡长哼,想起当初我怎么对待你们,今儿个要红票,明儿个要包袱,我真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破风筝可是,那并不是您一个人那样儿啊。那时候,您也跟我们一样受上头的剥削,压迫呀!那叫作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现在,可好喽,连蛤蟆骨朵(蝌蚪)都可以晃摇着小尾巴活着了! 周巡长真是那样!我说,昨天咱们不是谈向三元跟孟小樵来着吗? 破风筝是呀,他们俩怎样了? 周巡长向三元已经交军法处。起码是十年,我猜。孟小樵呢,只要有人保,马上能出来。 破风筝真的? 周巡长已经圈了三个多月,并没有作特务的证据。 破风筝他爱取巧,贪小便宜;至于杀人放火,他没有那个胆子。 周巡长就是。您肯保他吗?省得他多费政府的小米儿。 破风筝我肯!我想班儿里用得着他! 方大凤爸!又独断独行!这不是件小事,怎么不跟白二叔商量一下呢? 破风筝对!对!周同志,我先跟白老二说说,再给您个准话儿。 周巡长听您的话儿啦,回头见。(要走) 破风筝(赶上去)周同志,您前后都看过啦?给我们点意见! 周巡长我看了一遍,都不错。只有一点小意见;好不好把“不得怪声叫好”,改成“请勿怪声叫好”呢? 破风筝马上改,谢谢您哪! 方大凤周同志,老赵沏茶去了,您喝碗再走吧? 周巡长不了!我们当巡警的,现在是茶水自备!哈哈!〔白匆匆上。 白花蛇周同志,您早!我还没给您送红票去!(抽自己的嘴)缺德!我那么说惯了!说惯了的嘴,跑惯了的腿!没留神,我说走了嘴!您可别见怪! 周巡长您要真送给我红票,我才真见怪呢!再见! 破风筝 白花蛇再见,周同志! 方大凤看,二叔,窗户,桌椅,标语,全弄好了,只差扫地;来,您的事儿。(递笤帚) 白花蛇大姑娘,帮忙到底;我今儿个闹情绪! 破风筝老二,来的这么晚,还闹情绪,象话吗? 白花蛇大哥,您要是我呀,就也得闹情绪! 破风筝怎么啦? 白花蛇还不是金喜的妈,缠了我这么一大早上;要不然,我早就来了! 破风筝她又出了什么典故? 白花蛇麻烦透了!要不看她是个堂客!我真揍她一顿好的。 破风筝这年月,老二,女人可揍不得!〔珠拿着一束鲜花,上。 方珍珠谁要揍女人呀?是不是白二叔? 白花蛇是我,我要揍那个不守团体纪律的小女人!(掏出小本来)糊窗户,有预算;贴标语,有预算;买笤帚,也有;可谁说过买鲜花呢?前后台统由我们自己管,不再受剥削,够多么好哇!架不住有人浪费,自己乱出主意呀! 方珍珠(假装也掏出小本来)糊窗户,有预算;鲜花,由前进的女艺人自动捐献!得了吧,二叔!我自己的钱买来的!今天开会,有点鲜花,看着痛快! 白花蛇小丫头片子!有本事再自动的献给我一双新鞋! 破风筝够了!够了!该说正经的啦!〔三四小姑娘,二三青年男人,一同说笑着进来。 众方老板!白老板!大凤!珍珠! 破风筝辛苦!嗨,大凤,你的买卖来了。 方大凤识字小组到前台去,我擦擦手就来。 众走啊!待会儿见,方老板,白……(同凤下) 破风筝老二,说你的! 白花蛇金喜的妈说:第一,金喜的份儿太小。 破风筝那是公议的,而且并不小! 白花蛇她不听那套!第二,金喜得在珍珠后边唱。 破风筝咱们不分牌位。金喜不会新玩艺,当然得在珍珠前面唱,这也是公议的。 白花蛇她也不听那套。第三,她不准金喜学新词,上识字班,也不准她来开会,怕耽误工夫。她说家中人口多,都仗着金喜一个人挣钱,所以金喜得赶三个园子。 破风筝这简直是破坏团体! 白花蛇她才管那个!她一急了,还许逼着金喜卖身呢! 破风筝我真想报告公安局,抓她! 白花蛇我的傻大哥,就凭现在的警察们那股和气劲儿,准保去了就教她给骂出来! 方珍珠你们光说金喜的妈,怎么不提金喜呢?去跟金喜谈一谈,我们帮助她斗争她妈! 白花蛇哼,说着容易!金喜她妈说了,她要找你妈去,一齐跟咱们干!你连自己的妈还不敢惹,说什么斗争别人的妈? 方珍珠二叔,别那么说,我妈近来可对我不错! 破风筝可不是,她近来有点进步。 白花蛇师姐能有进步?我看中国是真要太平了!金喜的事,你们想主意吧,我还有好几件事得去办呢。 破风筝别忙!刚才周同志来,说咱们可以保出孟小樵来。白花蛇保他? 破风筝你听着呀!他当初给我写过词儿,我总不忘他的好处。他有多少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可不愿意记仇儿! 白花蛇他可没帮忙过我! 破风筝他什么都能写,咱们要是待他好,他就许能给你写几段相声!再说,咱们缺个会写字的,何不教他来帮帮忙? 白花蛇咱们养得起他吗? 破风筝咱们跟公会两拼着用他,给他凑点小米,还不行? 方珍珠爸爸唯恐饿死个老不要脸的!真! 破风筝就是说,咱们要是能帮忙,何必饿死一个人呢?老二,你看呢? 白花蛇好,我看看去。他要是有了进步,我就替您保出他来;没有进步呢,拉倒;好不好? 破风筝我相信,圈了三个多月,他必定有点进步!这年月,连条驴也会进步!老二,你去一趟吧。快快回来,王先生十一点钟来。 白花蛇好,我快去快来!(下) 破风筝今儿个有三个会,珍珠,咱们商量商量都教谁去。 方珍珠等大伙儿到齐,商量一下吧。 破风筝我不放心!我不反对民主,我可怕推选出的人不对劲,把事作砸了! 方珍珠可是,您不给大伙儿出去创练的机会,大伙儿就永远不会进步,不是吗? 破风筝我到底还是不放心!我知道我自己能办事,有经验,愿意多受累! 方珍珠是呀,我知道您行!可是,您要老不放心别人,不给别人机会,别人就不信任您;说您包办,说您独断独行;您受了累,还落个劳而无功! 破风筝那么,大伙儿一起哄,真推选出十三岁的小红,或是一个炸弹炸不出屁的老孙,怎办呢?方珍珠您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白二叔是干什么的?咱们不会去组织组织呀?先组织好,就不会选出顶不中用的人来。即使选出不大中用的人,教他们练习练习去,不就慢慢的成为有用的人了吗? 破风筝喝,珠子,再过一年半载的,你要不作经理,我要不作检场的,才怪! 方珍珠哼,有那么一天,我会领个班子,给您看看!那时候呀,我要有个三十多件乐器的乐队,给我伴奏;我的鼓键子就是指挥棍儿。看,我一轻敲鼓,音乐就落下去,十来把提琴,跟两三把三弦,慢慢的,轻轻的,似断似不断的,拉着弹着;我一高举鼓键子,嘴里使上劲,浑身全使上劲,乐队的鼓响起来,喇叭响起来,象一阵暴雨似的!暴雨里可立着一朵白莲花,就是我!我! 〔三五老男女艺人进来,要向筝打招呼。 破风筝哧——(指珠,暗示大家不要作声) 方珍珠那时候,我唱的是大鼓,又不是大鼓;是,是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新东西。唱完了,台下跳起来,欢呼,鼓掌。我鞠躬,再鞠躬。我进去,又出来谢幕。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十几次!末后,有人献上鲜花来。我抱着花,向大家敬礼。 众(鼓掌)好!好! 方珍珠(转身)哟,你们都来啦?爸,你们说说,我看看姐姐去。 (下) 众珍珠是怎回事? 破风筝作梦呢,作梦呢!可也别说,过几年,她的梦也许就变成事实。你看,解放才几个月,咱们已经由唱玩艺的变成民间艺术家;谁知道,再过三年五载,我们的地位得又高起多少去呢! 方珍珠(在前台门叫)同志们,识字小组开会,你们也来呀! 众好,来啦!(下) 〔方提着菜筐上。 方太太大凤!珍珠!俩丫头片子都哪儿去啦?(对筝)跟你说呀,刚才金喜的妈找我去了,跟我叨唠了半天。 破风筝叨唠什么来着? 方太太还不是为了金喜的事。我可就告诉她,眼下呀,年头儿大改良,就别再一把儿死拿;死脑筋吃不开啦!得忍气就忍气,胳臂反正扭不过大腿去…… 破风筝她怎么样? 方太太她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我白费了唾沫。她比我可差多了!你总算有造化,有我这么个会改良的太太! 〔王夹着些书,上。 王力方大嫂,老没见,您好哇? 方太太哟,王先生,怎么老不上我们那儿去了?这是学习完了,出来了吧? 破风筝王先生,您好?看我的爱人进步了没有?亲自挎着小筐儿去上街买菜,不含糊! 方太太唉! 〔白上。 白花蛇哟,师姐,您也参加义务劳动? 方太太去!躲开我! 白花蛇王先生,给您道喜,您毕了业!(对筝)大哥,刚才我去了,那位负责的同志说,孟小樵真有了进步,我就把他带来了,在门口儿呢。 破风筝快教他进来呀! 白花蛇我叫他去!(下) 方太太王先生,您坐着,我看看那两个丫头去!(对筝)对孟小樵,你可得留点神,别再上了他的当!(下)〔白与孟上。 白花蛇大哥,孟先生来了。 破风筝孟先生,您倒好哇? 孟小樵唉,我谢谢你,我以为我不会再出来了,谁知道政府这么大仁大义,放了我!没有哇,一个人来保我,只有你和白经理宽宏大量,还没忘了我是你们的朋友。你们讲义气,作艺的人讲义气!我没有别的可说,只求你们给我点小事儿作;无论作什么,我保证都要作得好! 王力孟先生,现在您明白了新政府是怎回事啦吧? 孟小樵我明白了!圈了我三个多月呀,人家没骂过我一声,没打过我一下,人家只一劲儿劝告我。在一块儿圈着的,不叫犯人,叫同学。同学们还举我作了小组长,因为我识字,有文化。同学里,有小偷儿,有鸦片烟鬼,有强盗;他们经人家一感化,都认了错儿,改邪归正;我也跟着认了错儿。现在,我心里清楚了,象吃过了一剂泻药! 破风筝孟老师,我跟白老二都愿帮您的忙,想请您给我们编编写写的。可是,我们的班子是讲民主的,非大家同意,我们俩不敢独断独行! 孟小樵先别决定什么,让大家先试一试我,看我能作不能作,肯好好作不肯。我作的好呢,大家留下我;不好呢,我,我……唉,我,也快六十岁了,没儿没女的! 破风筝您先别伤心,只要您肯好好干,我跟白老二不能看着您饿死!是不是?老二! 白花蛇那没错儿! 孟小樵唉!你们多分心吧!好,我先回家看看去!方经理,白经理,王先生,都多为我分分心吧!(下)〔老赵提大水壶上,给大家倒茶。凤上。 方大凤王先生,给您道喜! 王力谢谢!你好哇,大姑娘? 方大凤爸!我们又有了新办法。以后,谁不来上识字班,扣谁的钱! 破风筝我的大姑娘,不能扣钱,绝对不能! 方大凤大家提的意见,大家表决的,怎么不能? 破风筝好家伙,这要传到金喜的妈耳朵里去,又得给我造一片谣言,说我是专制魔王!不行,赶紧从新商议! 方大凤对,也有您这么一说! 破风筝咱们开会吧?(叫)珠子,开会喽!〔珠领众上。 方珍珠王先生!(握手) 白花蛇大家坐下,茶自己倒哇。 方珍珠王先生,您拿的什么书? 王力给你带来的。不见怪吧,上边有我写的字,乱七八糟的。 方珍珠只要是书就好! 破风筝该开会了吧?老二,今天轮到你作主席。 白花蛇现在开会。(掏出小本来)今天没有多少可报告的。前后台的标语都换上了新的。窗户也糊好。桌上的花儿是珍珠自己的钱买的,我们该谢谢她。 众(鼓掌) 白花蛇今天晚上胜利工厂的小晚会,人家指定要李四宝、邱德禄两场,用不着讨论了吧? 众用不着。 白花蛇好。请他们两位注意,时间是晚八点半,千万别误了。明天晚上的文艺座谈会,应该谁去参加?请反感意见。 方珍珠反映,不是反感!二叔! 白花蛇啊,反映!反感反映,我始终闹不清楚谁是谁! 方珍珠我想请二叔去,他能说会道,不至于丢人。 白花蛇我反感。 众(笑) 方大凤我也赞成二叔去。 白花蛇好,我反映。还用表决吗? 众不用了!(鼓掌) 白花蛇今天还有个音乐观摩会。应该请谁去参加?甲还是方经理去好。我们耳朵里没活,去了也是在那儿坐着。 破风筝坐着听听就长知识。 乙您看谁好,就派谁去吧。 白花蛇不是这么说。大家看谁去合适,就请谁去。 老赵抓阄好啦。抓着谁,谁倒霉。 破风筝倒霉?哪儿的话呢!这个班子是咱们自己的,谁都得作点事儿! 方珍珠请米大哥去吧,他的耳朵好,也许能记下点新调子来。 白花蛇诸位看珍珠的意见怎样? 众我们没意见! 方珍珠我就不信!只要您一想,您就会有意见;有意见就该说! 甲这么点小事值不得想! 方珍珠一丁点的小事都值得想!谁要不替我们自己的事用心,谁就不肯为自己的事出力! 破风筝珠子说得对!我们就请老米去,好不好? 众好!(鼓掌) 破风筝主席,没别的事了吧?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位朋友。这是王力先生。他是咱们的真朋友,常给咱们写新词儿。现在,他在革命大学毕了业。他请求组织上允许他到这儿来工作。 众欢迎!请王先生讲话! 王力朋友们,我不是来讲话;我来,是为拜师,拜老师! 方珍珠拜谁为师? 王力在座的诸位,从此都是我的先生! 众不敢当!不敢当! 王力以前,我跟方先生,珍珠,学了点腔调,给他们写过些鼓词。那时候,我不过是要帮忙他们;我觉得我的学问,文化,都比他们高,我是老师,他们是学生。 破风筝一点也不假吗! 王力现在,我学习过了,我明白了。我并不比他们和你们高。我应当变成你们里的一个!我要切实的向你们学习,老跟你们在一起。你们愿意要我这么个徒弟吗? 白花蛇王先生,您这是开玩笑呢?还是真话呢?以我自己说,我连反感跟反映都弄不清,还作您的老师? 王力就拿你说吧,白先生,你的天才,你的本事,你的经验,你的进取心,你的工作,我赶得上吗? 破风筝我有个建议,我们请王先生作我们的名誉经理好不好? 众(鼓掌)赞成!赞成!欢迎! 王力依着我的意思,至多我应当是名誉社员! 众主席!王先生太谦虚了,不许他再推辞,停止讨论! 白花蛇好!我们不再讨论这个。方大哥,说说您的意见。 破风筝朋友们,我的意见还没有成熟,随便说说吧。自从咱们大家合作,组织了这个班子,咱们总算搞得不错。在思想上,行为上,学习上,民主作风上,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了进步,生意也还不算坏。这,对吧? 众对! 破风筝可是,前几天我跟政府里,党里的领导我们的人,和文艺界的朋友,去讨教,他们给了我很宝贵的意见。那就是我们应当往前再多迈一步。 白花蛇上哪儿? 破风筝到工人那里去,到农民里去,到文化低的地方去。你们看,咱们都在北京这儿挤着,而乡下成年的连个打铁的响声都听不到,咱们不是只为挣钱,没尽了为人民服务的责任吗? 王力(鼓掌,凤,珠,随着) 白花蛇大哥你要是走开,我们怎么办呢? 破风筝不是我个人走不走的问题,是大家怎么组织一下儿的问题。出外要是有好处,我不应当独自去占便宜;出外有苦处,我也不独自去逞能。这是大家的事,我不能独断独行! 方珍珠比如说,把班里的人分成两半儿,一半儿在这儿安营扎寨,一半儿去打游击,两三个月一换班儿,成不成?爸! 破风筝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不能一刀两断,整整齐齐的切成两半儿。年纪过六十的,不满十六的,不去。家中有特别困难的,不去。身体钉不住的,不去。不愿意去的,绝不勉强。 甲我不能去,家里都指着我吃饭。 方大凤你家里没困难,你也不肯去!白花蛇大凤儿! 方大凤他不去,我补他的缺! 众你?你去干吗? 方大凤去唱!听着:(唱)古道荒山苦相争,黎民涂炭血飞红。 众好!好! 破风筝大凤儿,你真能唱? 方大凤会十几段呢!只要您说走,我就跟去! 方珍珠我也去! 王力我也去!我不会唱,我会给你们组织;我干脆作秘书好了!诸位朋友们,曲艺是从民间来的,教咱们把它再带回民间去。 乙我愿意去,可是我不会唱新词儿! 破风筝唱旧的也好,而且可以随时学新的! 白花蛇看这样,咱们的班子非马上垮一半不可!干脆大家散伙不好吗? 破风筝这不过是个建议,大家认为可以作呢,咱们要花很多时间去准备。我们这个摊子必须留着,这儿是大本营。谁走,怎么走,往哪儿走,问题还多之呢。我们得详细讨论,向领导机关请示,跟各方面取得联络,我们这不是件小事。 王力不小!诸位,再让我说几句吧!方经理不会冒而咕咚的就走,请放心!说不定,头一次出去,也许是由白经理领队呢! 白花蛇我? 方珍珠二叔是解放前的女孩子呀,不敢出门儿! 白花蛇甭使激将法!大家真教我走,我,我…… 方珍珠就反感? 白花蛇我就走!小丫头片子! 王力朋友们,我们应当轮流着走。大家是北京首都的艺人,我们一动,全国的曲艺艺人都得动。大家都动了,民间才有了歌声,有了音乐。等年头好了,我们给人民歌唱,人民供给我们吃喝;那时候,咱们才真成了民间的艺人。咱们到处去唱,同时采取各处的故事,各处的腔调,咱们才能有真好的歌词,崭新的腔调。咱们在这儿能有什么出路?能有多大的作用?咱们走哇,走! 方大凤 方珍珠(高呼)走!到群众里去! 众(有几位)走!我们也去! 破风筝主席,我看,今天咱们不必表决什么;刚才这点表示已经教我高兴极了……咱们还得多讨论;讨论够了,咱们再走! 王力我也真高兴!北京解放才不很久,可是我们已经由卖唱儿的改成了艺术家。紧跟着,我们的思想解放了,由封建的变成民主的。然后,我们的业务解放了,由受压迫剥削变成了公议和团结。现在,我们的责任也解放了,由养家吃饭改为去给群众服务。这是多么大的变动,多么大的进步! 破风筝主席,(拿起桌上的锦旗)这是昨天我们在救济灾民大会上得来的,教大家看看,好不好?(展开锦旗)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指旗)“从民间来,到民间公!” 众从民间来,到民间去!(鼓掌)(幕·全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