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三兄弟》 第一幕 第一场 时间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有名的一年——一八九八(光绪二十四年)。所谓戊戌政变就发生在这一年里。端阳节前一二日。变法的上谕已在阴历四月二十三日颁布了。 地点北京城内某胡同,秦宅的书房。 人物 秦伯仁秦 顾师孟 秦叔礼 秦赵氏邱子厚 邱立本曾墨侠 顾秀才秦老太太〔幕启:负责服装、布景、道具等设计的同志们恐怕要挖些心思,因为这屋里的一切都是半世纪前的风格与式样,而这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变动又是那么大,连茶壶茶碗的样式都变了不少次。不过,我相信他们必能克服困难;我也就无须在这里多说该用什么样的壶与碗了。 〔我可必须说:这屋里的一切不但须照半世纪前的风格去布置,而且更重要的须教人一看就看出来,这是那时侯的一个中产家庭——城外有几十亩地,城里有个不大不小的布铺,而且家里还有读书人。再往详细里一点说,这一家子大概已在北京住过好几代。到底是多少代,和每一代都是干什么的,我们没看见他们的族谱,不敢乱说。我们只知道:从秦伯仁的祖父起,家道日见兴旺。到了他的父亲(已故)这一代,就不但更加紧地生财发家,而且有力量供给伯仁读书,想改换门风了。因此,长子伯仁成了个相当有学问的人,而次子仲义还继承父业,经管生意。伯仁也居然娶了顾秀才之女为妻。老三叔礼是“老”儿子,受溺爱,虽有聪明而读书不成,就夹七夹八地学了许多街面上的坏习气,可能成为一个小地痞。 〔伯仁独自在屋里。天气很热,他可还不肯脱去大衫,表示他有读书人的修养。他正在用恭楷抄写一个文件。写几个字便轻轻擦擦头上的汗,免得汗珠落在纸上。他力作镇定,可是内心里却非常兴奋。 〔顾师孟(伯仁的妻)端着一个漆盘,上有一相当大的磁壶,轻轻地走进来。 〔师孟站住,呆了一会儿才开口;知道他不愿有人来裹乱。 顾师孟(先轻轻地嗽了一声)老太太教我给你送点酸梅汤来,冰镇的,凉之呢!(凑过去) 秦伯仁(很不高兴她来打搅,本想不搭理她,可是,她既奉母命而来,就非应付一下不可;站了起来)老太太干什么呢? 顾师孟(放下壶)吃过午饭,抽了两口烟…… 秦伯仁唉! 顾师孟(知道他不喜欢任何人吸大烟,可是作为没听见他叹气)忍了一个盹儿,现在跟孟大夫说话呢。 秦伯仁孟大夫又来了?老太太……(明知道老太太没有病) 顾师孟(已猜到伯仁要说什么)老太太没有病,可是闷得慌,盼着有人来说会子话儿。再说,癦吃烟,肠胃发燥,总得时常吃点小药儿润润肠。 〔正在这时候,三爷叔礼摩仿汪派须生的唱法,高唱“伍员马上怒气冲……” 秦伯仁(不高兴地)哼! 顾师孟(好象很懂戏)也别说,三爷的嗓子可真清亮好听! (又怕丈夫责备,赶紧改话)三爷唱几句儿,也可以给老太太解闷儿。 秦伯仁到咱们这一辈,老秦家才好容易出了读书的人,怎么能没事儿学唱戏呢? 顾师孟(不愿表示意见)那什么,你不过去看看孟大夫啊?省得教老太太说你不懂礼! 秦伯仁我这儿忙着呢! 顾师孟(凑过去看桌上的文件,伯仁把文件翻了过去,不教她看)真格的,你写什么呢? 秦伯仁啊——你不用管了吧,反正没有你们妇人的事! 顾师孟可是男人的事,我们女人也该关心啊! 秦伯仁难道你…… 顾师孟我怎么啦? 秦伯仁难道你疑心我…… 顾师孟不是疑心,是不放心! 秦伯仁干吗不放心?我有什么形迹可疑的地方? 顾师孟你别着急,听我说呀!这一程子啦,你自己不觉乎,我可看得出来,简直象中了病。吃也不安,睡也不安,一会儿自己噗哧一笑,一会儿拧起眉头子发楞! 秦伯仁真的?我现在也那么神神气气的吗? 顾师孟看你的眼睛,多么亮啊,好象咱们的黑猫的那两只眼,有点可怕! 秦伯仁我呀,我是心里高兴! 顾师孟什么事教你这么高兴呢?你连一句也不告诉我! 秦伯仁我不说,你也应当知道。自古以来可有几位皇上象咱们的当今万岁的!你不知道四月二十三下了变法的上谕吗? 顺师孟噢,那么老爷子猜对了? 秦伯仁岳父来了? 顾师孟(点头)他老人家要跟你谈谈呢! 秦伯仁你呀,底(读如地)根儿就不为来送酸梅汤,倒是为教我跟他老人家谈谈! 顾师孟看你,心眼这个多之的! 秦伯仁你的心眼也不少,秀才的女儿嘛!先请他老人家跟老太太说说话儿,我呆一会儿过去给他请安。 顾师孟好吧!(要走又立住)我说,你知道我是寒苦出身,我不怕吃苦。哪怕你去教私塾,一天混两顿粥喝,我不会口出怨言。 秦伯仁我还不会落到那步天地,咱们还有点家当呢! 顾师孟那不过是个比方。我是说,你可别因为要作官发财就不挑道儿乱来呀! 秦伯仁我不是“穷斯滥矣”的小人! 顾师孟你要是不谨慎,闯出点祸来,我可怎么办呢? 秦伯仁你这是胡思乱想,我不作对不起人的事!〔有小儿哭声。 顾师孟哟!大宝儿醒啦!(要走) 秦伯仁别老惯着他,一哭就抱起来!咱们的老三还不是教老太太惯坏了的! 顾师孟老太太不许孩子哭一声儿呀!(往外走)天热,你少写一点吧! 秦伯仁我不热!我…… 秦叔礼(哼唧着戏词,手中拿着药方,跑上,与嫂子碰在门口)大嫂,快去看看大宝吧!哼,这小子的嗓门可不赖,长大了准能唱黑头! 顾师孟(反说着)那够多美呀!(下) 秦叔礼大哥,给我一两银子,我给妈妈抓药去! 秦伯仁什么药啊?这么贵!(拿过药方,看了看)几味草药,值不了五百钱。(北京昔日以一个钱为一百,十个钱为一吊) 秦叔礼孟大夫嘱咐我的,得告诉妈妈值一两银子,要不然药可就不灵了! 秦伯仁那你就拿五百钱去吧。 秦叔礼那,谁爱抓药去谁去,我没那么大工夫! 秦伯仁你要一两银子干吗呢? 秦叔礼大哥,你看,今儿个票房里彩排,我露文昭关。耗财买脸的事,我能空着手儿去吗? 秦伯仁原来如此!我不喜欢唱戏,也不愿家里出个戏子! 秦叔礼大哥!你一点也不懂! 秦伯仁再说,老二当家,跟他要去!别老麻烦我! 秦叔礼二哥不是没在家嘛! 秦伯仁找二嫂去! 秦叔礼她?磁公鸡,一毛不拔!得了,大哥,我给您请个安!您捧我这一场! 秦伯仁(啼笑皆非)你呀,老三,你有聪明,为什么不干点正经的呢? 秦叔礼把戏唱好了,能到内廷当供奉,大捧的吃饷拿银子,难道不是正经事?您自幼儿手不离书本,到今儿个还没熬上一官半职,才不上算呢! 秦伯仁(被老三抓住了痒痒肉)别说了,别说了!(拉抽屉拿出点钱票来)我就有这点钱,都拿去,还不行吗?〔门外二奶奶叫老三。 秦叔礼(忙藏起钱,往外迎)二嫂,我马上就走!您倒是给我药钱啊! 秦伯仁老三! 〔秦叔礼急忙向大哥作了个揖。 秦赵氏(在门口)给你这五百钱,快去!(递钱) 秦叔礼(看看钱)好家伙,就这点钱,人家跑来跑去,大热的天,难道不得喝碗酸梅汤什么的呀? 秦伯仁(赌气地)这儿有,喝了再走! 秦赵氏大哥,甭听老三的,酸梅汤还没镇凉,他就喝了半罐子! 秦叔礼二嫂,可别屈心!我才喝了小半罐子!(跑出去)〔院中有客人问:“伯仁在家吗?”老三答:“在家,请吧!” 秦赵氏哟!有客人来了!(急下) 秦伯仁(将桌上文件收起,往外迎)谁呀? 〔邱子厚、邱立本、曾墨侠同上。 邱子厚伯仁,好几天不见了! 秦伯仁邱老伯!您硬朗啊?墨侠!你们怎么遇到一处了?曾墨侠师哥,真乃是三生有幸,我在门口遇上了邱老伯。邱老伯,您要是……我就先进去看看老太太。 邱子厚事无不可对人言,一块儿谈谈吧!立本,见见你伯仁大哥。 邱立本大哥,您好? 秦伯仁请吧!请! 〔曾与邱互让好久,谁也不肯先进来。结果还是曾胜利了,邱老头先迈了步。曾又与邱少爷相让,又胜利了;他是宁可相让二十四小时,也不肯失礼的。进了屋,曾本打算再取得胜利,让邱家父子坐上座,但一看邱老者有些不耐烦了才拉倒。大家坐好。 秦伯仁都请宽宽衣吧,天儿可真够热的!(给大家倒梅汤)请喝口凉的吧! 邱子厚我不多打搅你,开门见山,我是来请教一件事! 秦伯仁岂敢!伯父有什么训谕? 邱子厚(好象久已备好腹稿)伯仁,几十年来,咱们是内政不修,外侮频仍,国家危亡,即在旦夕。老朽已年过半百,无能为矣!我想教立本远渡重洋,到外国学些新学问。老朽只有此子,以慰晚年;可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之不存,庶民安在呢? 曾墨侠伯父高瞻远嘱,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伯仁您想教立本弟到哪一国去呢? 邱子厚这正是我要来请教的。你的新学比我强,博开强记,你给出个主意!我的心目中只有英法二国……曾墨侠对!英法皆强国也! 秦伯仁那要看立本弟学什么吧? 曾墨侠一针见血之言!邱伯父,恕我多言!我看,咱们的短处是在没有战舰巨炮,坚甲利兵,立本兄似乎应当去治机械或军事之学。 邱子厚墨侠,有不然者!甲午之战,咱们有舰队,而全军覆没!南洋各处设有机器局,而国家颓败如故。当今万岁英明,亘古未有,下谕变法,以定国是。今日之安危兴败须决于内政,内政不修,虽有坚甲利兵,不能挽救危亡!所以,我想教立本去学政事。取人之长,补我之短,政法修明,强国可望矣! 曾墨侠伯父,闻君一夕话,真乃胜读十年书!钦佩!钦佩!邱子厚伯仁,你以为如何? 秦伯仁伯父所见极是!(急从抽屉里拿出刚才收起的文件) 伯父,您看,圣上既开言路,我决定上表陈达一得之愚。表上所言,正跟伯父的明见略同!您看!您看! 邱子厚(接过文件,并未阅读)你我所见相同?你看我想的对?那么,告诉我,立本该上哪国去?(顺手把文件放下) 秦伯仁小侄以为英国较好! 曾墨侠顾名思义,英国者英豪之国也,好! 秦伯仁英国是君主立宪,正足以备我参证。法国屡次革命,杀人如麻,似乎不足为法。法国的总统……曾墨侠洋字是“伯利玺天德”。 秦伯仁……数年一易,也不如万世一系的皇帝那样能维系民心,如日在中天,光明普照。 邱子厚伯仁,你的话深得我心!即使我倾家荡产,也必送立本出去。 秦伯仁那么,立本弟,你以为何如呢? 邱立本既然父亲肯栽培我,我必险渡重洋,万死不辞!曾墨侠好!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惜我有身家之累,要不然,我必追随立本兄之后,去弄个洋进士洋状元!立本兄,我祝你万里鹏飞,前程远大! 邱子厚墨侠,一人事小,国家事大呀!伯仁,不再耽误你的工夫,改日再来领教!(忙阻曾)客不送客!曾墨侠(无论如何,非送不可)伯父请吧! 〔伯仁与曾送邱家父子。空场一会儿,师孟同顾老者上。 顾师孟您好好地劝劝他,可别发脾气! 顾秀才我知道,你看大宝去吧! 顾师孟跟他讲道理,别发火,他的性子硬之呢!(下) 顾秀才好吧!(看见桌上的文件,掏出花镜戴上,看)〔伯仁同曾送客回来,说着话。 曾墨侠是呀,我越揣磨越信服,地必是圆的! 秦伯仁(看见岳父)哟,你老人家好啊? 顾秀才(放下文件,摘下镜子)好!墨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曾墨侠您好啊?老师! 顾秀才我都好,就是不放心你们这群年轻的!我是你们俩的开蒙先生,我说过地是圆的吗?地要是圆的,我老头子早掉下去了! 曾墨侠我不过听人家那么说,心里并不相信! 顾秀才是不是?假充维新!地明明是平的,楞瞪着眼造谣,说是圆的!难道地上处处都象罗锅桥? 曾墨侠老师,您别生气!那什么,我看看老太太去(搭讪着走出去) 顾秀才伯仁,过来!我好好跟你说 秦伯仁有什么话,您吩咐吧! 顾秀才你这一程子,净干什么呢? 秦伯仁恐怕您已经猜着了吧? 顾秀才猜着了?我打听明白了!你成天跟那群维新派在一块儿混,上这个学会,那个学会,还到他们家里去过,给他们抄写东西。有这个事没有? 秦伯仁啊——有! 顾秀才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是要造反? 秦伯仁谁要造反? 顾秀才你明知故问! 秦伯仁我知道他们要维新救国,并没要造反。皇上也愿意立宪维新,力图富强!立宪不是造反,倒是教下情上达,教皇上更受爱戴! 顾秀才噢!皇上愿意,太后愿意不愿意呢?你愿意,我愿意不愿意呢?大权是在太后手里,兵权在荣中堂手里!太后一跺脚,你们的脑袋全掉! 秦伯仁您也知道不少的事啊! 顾秀才为了你,我四下里去打听! 秦伯仁您为什么不去看看,我们谈的作的都是什么呢? 顾秀才我躲还躲不及呢,还亲自去看! 秦伯仁我们跪求太后皇上立宪,况且皇上也答应了,何至于砍头呢? 顾秀才自古君教臣死,臣不敢不死。君是君,臣是臣,你们要用什么宪法管着皇上,荒谬! 秦伯仁老人家,西洋强国已经有那么办的! 顾秀才鬼子是鬼子,咱们是咱们!拿我自己来说,我五十多了,才只中了个秀才。我甘心吗?哼,只要我有口气儿,我就还去赶考,六十七十中上举人进士也不算晚。你们说什么废科举,教我永无出头之日,多少多少读书人都永无出头之日,你想想看,那是得人心的事吗? 秦伯仁科举还没有废,不过把八股改成策论。 顾秀才我作了一辈子八股,我就知道八股能教我显亲扬名,封妻荫子!你们这一套算什么呢?能有什么好处呢? 秦伯仁变法有利于全国,不只我自己受益!即使为我自己打算吧,大人们可以保荐我,一旦我得个一官半职,我决不辜负皇恩,必定尽忠报国! 顾秀才哈哈哈!伯仁,你招我冷笑!放着科举功名的正路不走,偏等人家保举,还要维新派保举,这不是舍正路而不由,自取杀身之祸吗?他们几位大人能红几天?他们完,你也跟着完哪!翁相国已经撤职,即刻出京,难道你还看不出风往哪边刮吗? 秦伯仁听说,袁大人能助维新派一臂之力!他有新军! 顾秀才袁大人高官得作,骏马得骑,会帮助你们这群维新派?伯仁,你们老秦家本是作买卖的,到你这一辈才懂得读书。我看你勤学好问,有出息,才把我的爱女许配于你。你想想,你要是惹出祸来,我的姑娘年轻轻的可怎么办呢?我的姑娘已给你们秦家生了男孩,接续香烟,你怎可以误入歧途,自取灭门之祸呢?你想想看! 秦伯仁(沉思)…… 顾秀才这是(指文件)你的奏折?圣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连个功名还没有,怎么敢递秦折呢?多喒太后一怒,凡是上书的全得定罪!拿起文件,撕碎) 秦伯仁(过去抢,已迟)您老人家……(怒,但无可如何) 顾秀才我是为你! 秦伯仁我是为了大清国! 顾秀才大清国是皇上的,用得着你分心?没事儿乱说什么君权太大,天子就是天子嘛,权能不大?还信口开河,说什么地是圆的,地招谁惹谁啦……〔曾墨侠进来。 曾墨侠老师,我想明白了,地不能是圆的!那什么,大师哥,老太太要跟三爷去听彩排,问你去不去? 秦伯仁我没心去听戏! 顾秀才勤有功,戏无益,不去听戏是对的,可是不能坐在屋里攻乎异端! 〔叔礼搀着老太太上。 秦老太太亲家公,一块儿看看彩排去吧,也倒怪有趣的! 顾秀才您知道我这个穷秀才,除了死啃书本,没有别的偏好!亲家母请吧!咱们一块儿走,我回家。 秦老太太伯仁你呢? 秦伯仁有老三伺候着您,我就……秦老太太你们丈人女婿,活是一对儿书呆子!小三儿,咱们走! 秦叔礼蔗! 〔秦老太太、顾秀才、叔礼同下。墨侠也跟出去。伯仁拾地上的碎纸。墨侠又跑回来。 曾墨侠师哥!那什么,(搭讪着从怀中掏出两个红纸封来,递上) 秦伯仁这是干什么? 曾墨侠刚才这儿人多,我不好往外拿。那什么,您跟康大人梁大人都熟识。 秦伯仁我只认识梁大人。还给谭嗣同写过信。曾墨侠那就行!这是我一点小意思,您给我说句话,给我弄个小差事,省得老这么闲着! 秦伯仁这分明是行贿嘛! 曾墨侠不是!是一点小意思! 秦伯仁大人们要是看见这个,(指红封)就永远不再理我! 给你,拿回去!以后切切不可再有这样的行为!我们恨的就是贪官污吏,怎么可以……曾墨侠先留在您这儿,您看着办! 秦伯仁我不替别人看赃,给你! 曾墨侠师哥,你太难了! 秦伯仁你要是这路人,以后少上这儿来! 曾墨侠唉!自幼儿的师兄弟,别翻脸不认人!(接过红封)再见,师哥!(下) 〔伯仁含怒,在屋中徘徊。师孟轻轻地进来。 顾师孟老爷子没得罪了你呀? 秦伯仁没有! 顾师孟你的脸上可不好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一点! 秦伯仁跟你说,你也不能明白! 顾师孟我也读过四书五经,不太胡涂! 秦伯仁那顶什么用呢? 顾师孟不看我,看在大宝的面上,告诉我一句,你不会闯出祸来!我年轻,胆小,你不该瞒着我,不说实话! 秦伯仁我,我,我不知道! ——幕落 第一幕 第二场 时间前场后差不多快三个月——维新运动失败了。早半天。 地点北京裕泰大茶馆。 人物松二爷常四爷马五爷李三二德子刘麻子康六黄胖子 秦叔礼老人恩子祥子皮太监 秦仲义乡妇小妞王掌柜茶客若干人打手若干人〔幕启:这种大茶馆现在已经不见了。在几十年前,每城都起码有一处。这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与菜饭。玩鸟的人们,每天在蹓够了画眉、靛颏等之后,要到这里歇歇腿,喝喝茶,并使鸟儿表现歌唱。商议事情的,说媒拉纤的,也到这里来。那年月,时常有打群架的。但是总会有朋友出头给双方调和;三五十口子打手,经调人东说西说,便都喝碗茶,吃碗烂肉面(大茶馆特殊的食品),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到城外打猎的(非职业的)总要游遍九城,每见大茶馆,必停下,展览他们的猎犬大鹰和胜利品——一只獾,或几只野兔。总之,这些当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无事都可以坐半天。 〔在这里,还可以听到最荒唐的新闻,如某处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奇怪的意见也在这里可以听到,象把海边上都修上大墙,就足以挡住洋兵上岸。这里还可以听到某演员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煎熬鸦片烟的最好的方法。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个出土的玉扇坠儿,或多彩的鼻烟壶。这真是个重要的地方,简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我们现在就要看见这样的一座茶馆。 〔一进门是柜台与炉灶——为省点事,我们的舞台上可以不要炉灶;时时有些锅勺的响声也就够了。作为厨房是在一旁。屋子非常高大,摆着长桌与方桌,都是茶座儿。隔窗可见后院,高搭着凉棚,棚下也有茶座儿。屋里凉棚下都有挂鸟笼的地方。各处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红纸条。 〔有两位茶客,不知姓名,正眯着眼,摇着头,拍板低唱。有两位茶客,也不知姓名,都穿着灰色长衫,低声地谈话,大概是北衙门的办案的(侦探)。有两三位茶客,都不知姓名,正入神地欣赏一两个瓦罐里蟋蟀。 〔今天又有一起打群架的,据说是为了争一只家鸽,惹起非用武力解决不可的纠纷。假若真打起来,非出人命不可,因为被约的打手中包括着善扑营的哥儿们,身手十分厉害。好在,不能真打起来,因为在双方还没把打手约齐,已有人出面调停了——观在双方在这里会面。三三两两的打手,都横眉立目,短打扮,随时地进来,往后院去。 〔马师傅,一位拳术极好的练家子,据说曾经保过镖,独自坐着喝茶。 〔松二爷和常四爷都提鸟笼进来,先把笼子挂好,找地方坐下。 〔跑堂的李三过来打招呼,沏上碗茶。他们自带茶叶。茶沏好,二位爷向邻近的茶客让了让。 松二爷 常四爷您喝这个!(然后,往后院看了看) 松二爷好象又有事儿? 常四爷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到茶馆来干吗? 〔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进来,听见了四爷的话。二德子(凑过去)你这是冲谁骂咧子呢? 常四爷(不肯示弱)我骂什么咧子呀?花钱喝茶,难道还教谁管着吗? 松二爷(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说这位爷,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大概是吃官饷的吧,怎没见您去冲锋打仗啊! 二德子先甭说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要动手) 〔别的茶客依旧进行他们自己的事。李三急忙跑过来。 李三老爷们,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话好说。德爷,您后边坐! 〔二德子一手搡开李三,一手把一个盖碗搂下去,摔碎。翻手要抓常四爷的脖领。 常四爷(躲)你要怎么着? 马师傅(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风啊! 二德子(四下扫视,看到马)哟,老师您在这儿哪?我可眼拙,没看见您!(过去请安) 马师傅我教给你的那几招儿,就为是欺侮人的吗?二德子我……我不敢! 马师傅你吃着国家的饷银,就为狐假虎威,来打群架的?你走! 二德子老师!老师!我要是不进去,不教人家耻笑我吗?连您也没面子呀!咱们爷们是跺跺脚九城乱颤的人!马师傅哼! 二德子我进去一会儿,准乖乖地回家!(搭讪着走向后院)常四爷(凑过来,要对事发牢骚)这位爷,贵姓?我这儿谢谢您,您圣明,您给评评理! 马师傅(立起来)我还有事!(走出去) 常四爷(对李三)邪!这倒是个怪人! 李三好人,就是脾气古怪!原先他保过镖,走过江湖,一身的好武艺。现而今,他谁也不理,问急了他才说:有了快枪,武艺有什么用呢? 常四爷(往原位走)不象他的徒弟,专给有钱有势的作狗腿子! 李三(向穿灰的二位一歪头,低声地说)说话留点神! (大方地)得,我再给您沏一碗来!(拾起地上的碎磁片) 松二爷盖碗多少钱?我赔!外场人不作老娘们事!李三不忙,待会儿再算吧!(走开) 〔纤手刘麻子领着康六进来。刘先向松、常二位打招呼。 刘麻子您二位真早班儿!(掏出鼻烟壶,倒烟)您试试这个!刚装来的,地道英国造! 松二爷唉!连鼻烟也得从外洋来!这得往外流多少银子啊!刘麻子咱们皇上家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您坐,我办点小事! 〔领康六找了个座儿。跑堂的拿过茶来。 刘麻子说说吧,十两银行不行?你说干脆的!我忙,没工夫专伺候你! 康六十六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吗? 刘麻子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两儿八钱的,可是你又不肯!康六那是我亲生的女儿! 刘麻子你生的,你可养活不起,这怪谁呢? 康六那不是因为乡下种地的没法混了吗?一家大小要是能一天吃上一顿粥,我要想卖女儿我就不是人养的!刘麻子那是你们乡下人的事,我管不着。我受你之托,既不能教你吃亏,又教你女儿有个吃饱饭的地方,这还不好吗? 康六到底给谁呢? 刘麻子我一说,你必定从心眼里乐意!一位在宫里当差的!康六宫里当差的谁要个乡下丫头呢? 刘麻子那不是你女儿的命好吗! 康六谁呢? 刘麻子皮大总管!(只是个不大不小太监,他说是大总管) 你也听说过皮大总管吧?伺候着太后,红得不得了,连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作的! 康六刘大哥,把女儿给个太监作老婆,我怎么对得起人呢? 刘麻子卖女儿,无论怎么卖,也对不起女儿!你胡涂!你看,姑娘一过门,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不是造化吗?怎样,点头还是摇头,来个干脆的! 康六他就给十两银子? 刘麻子走遍了你们全村,找得出十两银子找不出?在乡下,五斤白面就换个孩子,你不是不知道? 康六我家去商量一下! 刘麻子告诉你,过了这村可没有这店,耽误了事可别怨我!快去快来!拿着这五百钱!我刘麻子大仁大义!康六(接钱)唉!今天赶不回来了! 刘麻子明天还在这儿见! 康六唉!(慢慢地走出去) 刘麻子(凑过去)乡下人真难办事,永远没有个痛痛快快!松二爷这号生意又不小吧? 刘麻子也甜不到哪儿去,弄好了,赚个元宝!常四爷乡下是怎么了?弄得这个样! 刘麻子谁知道!要不怎么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松二爷,(掏出个小时表来)您看这个! 松二爷(接表)好体面的小表! 刘麻子您听听,嘎噔嘎噔地响! 松二爷(听)这得多少钱? 刘麻子您爱吗?就让给您!一句话,五两银子!您玩够了,不爱要了,我还照数退钱。东西真地道,传家的玩艺! 常四爷我这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啊!老刘,就看你身上吧,洋鼻烟,洋表,洋缎大衫,洋布裤褂…… 刘麻子洋东西可是真漂亮呢!我要是穿一身土布,象个乡下脑壳,谁还理我呀! 常四爷我老觉乎着咱们的大缎子,川绸,更体面!刘麻子松二爷,留下这个表吧!这年月,戴着个洋表,会教人另眼看待! 松二爷(真爱表,但又嫌贵)我……刘麻子您先戴两天,改日再给钱! 〔秦叔礼搀着黄大胖子进来。 黄胖子(严重的沙眼,看不清楚,过门就请安)哥儿们,都瞧我啦!都是自己弟兄…… 秦叔礼这不是他们,他们在后院大棚底下哪!黄胖子我看不大清啊!走!走!到后边去!掌柜的,预备烂肉面,有我黄胖子,谁也打不起来! 〔秦叔礼挽着黄胖子往里面走,后面一阵喧哗,大概是欢迎黄胖子的表示。 〔进来一个很老的老者,拿着些牙签、耳挖勺之类的小东西,低着头慢慢挨着茶座儿地走;没人买他的东西。他要往后院去,被李三截住。 李三老大爷,您外边蹓蹓吧!后院里人家正说和事呢,没人买您的东西!(顺手儿把剩茶递给老人一碗)松二爷(低声地)李三!(指后院)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这么要拿刀动仗的? 李三(低声地)听说是为了一只鸽子。张宅的鸽子飞到了李宅去,李宅不肯交还……唉,咱们还是少说话好!(问老人)老大爷您高寿啦? 老人(喝了茶)多谢!八十二了,没人管!我还不如一只鸽子呢!唉!(慢慢走出去) 〔一个乡下妇人拉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进来。小姑娘头上插着一根草标。李三本想不许她们往前走,可是心中一难过,没管。她们极慢地往里走。茶客们忽然都停止说笑,看着她们。 小妞(走到屋子中间,立住)妈,我饿! 〔乡妇呆视着小妞,忽然腿一软,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常四爷李三,要两个烂肉面,带她们到门外吃去!李三是啦!(过去对妇人)起来,门口等着去,我给你们端面去! 乡妇(立起,抹泪往外走,好象忘了孩子;走了两分,又转回身来,搂住小妞,吻她)宝贝!宝贝! 〔王掌柜不高兴地走过来。 王掌柜快出去!麻利着! 〔母女走出去。 王掌柜(过来)常四爷,您是积德行好,赏给她们面吃!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不算稀奇,多半是假装的,到处骗吃骗喝! 松二爷假装的?骗吃骗喝? 王掌柜可不是!我们在街面上的人,不能因为心眼软,受人家欺哄! 常四爷李三,算账!王掌柜,从此我不再到这儿来喝茶!王掌柜四爷!四爷!我是好意,您别挑眼哪!松二爷,您给劝劝!我不能教老主顾这么走出去!李三,二位今天的茶钱,我候了! 李三(正端着两碗面往门走)是啦! 王掌柜四爷!我的百灵老压不上油葫芦,还得跟您多讨教哪!您坐着!(搭讪着走开) 常四爷(对松二爷)二爷,我看哪,大清国要完!松二爷(唯恐两位官人听见,赶紧岔话)咱们下半天到白石桥钓鱼去好不好? 〔皮太监大模大样地走进来。 皮太监刘麻子在这儿哪吗? 王掌柜总管!您里边歇着吧! 〔刘麻子屁滚尿流地往外迎。 刘麻子我的老爷子!我等了您好大半天了! 〔二灰衣人过来请安,皮对他们耳语。刘麻子聚精会神地偷听;听见了点,赶快向邻座的人耳语。一股电流似的,一会儿传遍全茶馆。耳语渐渐变成明话——谭嗣同!谭嗣同!……皮太监见大家已知道了,爽性告诉大家,表示自己的重要。 皮太监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了,谭嗣同斩罪!(坐下与刘说话) 甲茶客谭嗣同是谁? 乙茶客没听说过!反正不能是好人,好人不会挨杀呀!丙茶客这两三个月了,他们作官的,念书的人,乱折腾,咱们怎能知道呢! 丁茶客得!不管怎么说,我的铁杆庄稼又保住了!姓谭的,还有姓康的,不是说教旗兵不关钱粮,去自谋生计吗?心眼多毒! 丙茶客一份钱粮倒教扣去一大半,咱们也不好过 丁茶客那总比没有强啊!好死不如癞活着,教我去自己谋生,非死不可! 王掌柜诸位主顾,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 〔大家安静下来,都坐下各说各的事。 皮太监怎么说?一个乡下丫头,要二百银子?刘麻子乡下人,可长得俊呀!带进城来,好好地一打扮、调教,准保又好看,又有规矩!我给您办事,比给我亲爸爸作事都更尽心,一丝一毫不能马虎! 〔秦仲义跑进来。 秦仲义掌柜的,看见我们老三没有? 王掌柜秦掌柜,您坐下,我到后院看看去!(走向后院) 〔有几个茶客好象预感到什么灾祸,一个个往外溜。〔王掌柜同秦叔礼从后面走来。 秦叔礼谁找我? 王掌柜你二哥,(对秦仲义)二掌柜,你们哥儿们谈谈吧!不沏两碗吗?我昨天进的这点茶叶也真地道! 秦仲义不啦! 秦叔礼二哥,找我干吗? 秦仲义跟我回家! 秦叔礼我这儿的事还没办完哪! 秦仲义什么事?你好事不学,单学打群架,你把秦家的脸丢光了! 秦叔礼我没打架,我是来学学怎么说和事情,学学街面上的规矩! 秦仲义走!(扯着秦叔礼往外走,下) 松二爷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呢?咱们也走吧!常四爷走吧! 〔二灰衣人恩子和祥子走过来。 恩子等等! 常四爷怎么啦? 恩子刚才你说大清国要完? 常四爷我,我一时说走了嘴! 祥子(对松二爷)你听见了? 松二爷哥儿们,我天天在这喝茶,王掌柜知道我,地道老实人! 祥子问你听见没有! 松二爷那,有话好说,二位请坐! 恩子你不说,连你也锁了走! 松二爷别那么办哪!我听见了! 恩子(对常四爷)走! 常四爷(不知如何是好)二、二位……恩子你还想拒捕吗?我这儿可带着王法呢!(拍拍身上带着的铁链子) 常四爷这是从何说起呢? 祥子锁上他! 常四爷我走!我走! 恩子别给脸不白着!(对松二爷)你也走一趟,到堂上实话实说,没你的事! 〔黄胖子同三五人由后院过来。 黄胖子得啦!一天云雾散,算我没白跑腿! 松二爷黄爷!黄爷! 黄胖子(揉揉眼)谁呀? 松二爷我!您过来,给说句好话! 黄胖子(看清楚)哟,二位老爷办案哪?谁吧!松二爷黄爷,您救救我! 黄胖子分家呀,打架呀,官厅不管的事,找我!官厅管的事呀,我不敢多管!(问大家)是不是? 众人对!对! 〔恩子、祥子带着常四爷、松二爷往外走。 黄胖子(看见了皮太监)哟,你老人家在这儿哪?听说要安份儿家,我先道喜! 皮太监等吃喜酒吧! 黄胖子您赏脸! 〔乡妇端着空碗进来,往柜上放。小妞跟进来。小妞妈!我还饿! 王掌柜滚出去! ——幕落 第一幕 第三场 时间与前场同时。 地点秦宅书房。 人物 秦伯仁 顾师孟 老田哥铁子 秦叔礼 秦仲义 顾秀才秦老太太 〔幕启:伯仁夫妇的神色都不很好。伯仁想镇定,可是不由地显出点慌恐。师孟也想镇定,可也失败了。 顾师孟告诉我,告诉我,这两天事情很紧,是不是? 秦伯仁确是很紧! 顾师孟那么,你有点准备没有呢? 秦伯仁准备?准备什么? 顾师孟万一…… 秦伯仁可也老别往坏处想啊!只要皇上平安,其余的都好办! 顾师孟万一…… 秦伯仁怎么老是万一?只要圣上平安无事,新法顺利地施行,国家一定能强,我们一定能享福!(兴奋起来) 就拿咱们这样的人说,一变了法,大权不都归几个皇族亲贵拿着!我们就可以兴办实业、修铁路、开纱厂、造轮船,外国有什么,我们有什么? 顾师孟我们有那么多的钱吗? 秦伯仁那好办,大家集股出钱嘛!别再打岔!下足以使老百姓有工可作,上可以使皇上与民维新;内可以百废俱兴,外可以抵制舶来之品,以堵漏鞍;我们不就可以既富且强了吗?可是,这必须有法律作我们的保障,连皇上也不能凭私心所欲,随便干涉我们的事业!(拿起两本书来)你去念念这两本书,这比十部《论语》都更有用,这才是真正的经典! 顾师孟(接着,看了看封面)《天演论》!什么叫天演? 秦伯仁你念去!你一明白了优胜劣败,弱肉强食,天演淘汰的道理,你就会明白当今万岁和我们为什么这样劳心焦思地谋救止图存之道! 我们屡战屡败,分明是弱肉,西方各国强盛,处心积虑要割宰我们,我们再不奋起直追,必定亡国! 顾师孟可是我哪有工夫读书呢?你看,家里这么多的事,都仗我跟二奶奶料理。咱们得雇个老妈子吧?铺子里的小徒弟光能帮忙买买菜,倒倒脏水,帮不上别的! 秦伯仁你这说到哪儿去了?我们应当保持勤俭家风,不能学好吃懒作!念完了《天演论》,你再读那一本卢梭的《民约论》! 顾师孟卢梭——他是谁?名子透着怪! 秦伯仁卢梭是个大圣人,他说:法律者国民相聚而成立之条规也!(掀书,教她看) 顾师孟你先别这么忙!你说的我一点也摸不着头! 秦伯仁唉!妇人到底是妇人,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 顾师孟可是,孩子哭了,老太太要喝茶,洗衣裳作饭,是你管,还是我管?二奶奶有俩,我一个,净这三个孩子就多么麻烦哪! 秦伯仁算了!算了!你干你的去吧!(把书拿回来)你看,这里摔坏了一块!(珍惜)那天,我请老爷子看看,他一下子给摔在了地上!癦说宁可吃砒霜,也不看这个! 顾师孟你别怪他老人家,连我都一天到晚不放心……你到底打算怎样呢?万一真象老爷子说的,太后…… 秦伯仁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反正我的心放得正,我就不怕!再说,真要是不行新法,亡了国,活着也无味! 顾师孟唉!你的性子是真硬啊!我说,快八月节了…… 秦伯仁又快到中秋了? 顾师孟可不是吗?咱们怎么过节呀? 秦伯仁我顾不得过节! 顾师孟老太太,三爷,要过节呀! 〔院中有人叫:“秦大爷!秦大爷!” 秦伯仁谁啊? 老田哥(在外面)我呀,城外的老田! 顾师孟哟,老田哥来了!快进来吧! 〔老田哥和儿子铁子进来。他背着一小口袋粮,铁子扛着一疋家织的紫花布。 秦伯仁老田哥!你可好哇? 老田哥大爷!大奶奶!我好,你们都好? 顾师孟哟,这是谁呀? 老田哥铁子,还不给大爷大奶奶行礼? 〔铁子把身子扭过去,不行礼。 老田哥这孩子,就这么没规矩,下回再也不带你来! 顾师孟老田哥,我给你沏茶去! 老田哥别麻烦! 顾师孟不麻烦!(下) 秦伯仁老田哥,有什么事吗? 老田哥二爷派人找我去啦。 秦伯仁怎么不到铺子里找他去呢? 老田哥唉!您是活菩萨,我先来见见您!您得替我说两句好话呀! 秦伯仁怎么啦? 老田哥您想,二爷找我能有好事吗?麦秋收得不好,我没交足了粮,还借了二爷几两银子,本利都还不上。这又到了大秋……唉,乡下呀,混不下去喽! 秦伯仁怎么,难道施行新法,对你们没有一点好处? 老田哥什么新法呀?我知道新捐新税!您到乡下看看吧,到处是卖儿卖女,投河觅井的!就说我家里,一家大小成年吃不上一顿真正粮食。您看看我,看看铁子,穿的是什么? 秦伯仁那么你们没听见说变法吗? 老田哥没有!变什么法也变不到我们身上来呀!地主永远是地主,官人永远是官人!现在可好,又添了洋人! 秦伯仁洋人?你们村儿里也有了洋人? 老田哥还没有!人没到,货物到了!您看看(拿起紫花布),您看看,铁子他妈日夜手不闲着呀,织得多么仔密,楞没人要!作得起衣裳的全穿洋布!得啦,什么也甭说了,您得救救我!二爷松一把手,我今年冬天也许饿不死!他要是一把死拿,我呀,我没有活路! 〔秦伯仁不知如何是好,来回走了几步。立住,有意无意地翻了翻《天演论》。 老田哥秦大爷,您就别翻帐本啦!我知道欠您多少! 秦伯仁这不是帐本,是一本书,《天演论》。 老田哥唉!“天眼!”但愿老天爷睁眼吧! 秦伯仁老田哥,二爷是当家的,就怕…… 老田哥二爷当家,您到底是哥哥呀! 秦伯仁我们这儿人口也不少,过日子也不容易!再说,欠债还钱,二爷也不是没理! 老田哥那我知道……铁子你们有理,我们应该挨饿! 老田哥铁子,并上你的嘴! 秦伯仁(笑了笑)这孩子倒敢说话!你念书没有?铁子没吃没穿,还念得起书? 老田哥这孩子,你会好好说话不会? 铁子好好地说话?越说好话越受欺负! 〔顾上。 顾师孟老田哥,老太太要看看你。我把茶放在老太太屋里了。 秦伯仁对,老田哥,你求老太太给你说点好话,比我说话更有用处! 老田哥唉!想当年,您这儿的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也跟二爷一样精明,老太太看惯了,倒许给我加点盐! 秦伯仁多给她老人家请几个安,多说好话,也许不至于! 老田哥铁子,走吧!打着这点新小米子。(同铁子下) 秦伯仁我说,我想起个好主意,能救救老田哥! 顾师孟什么主意? 秦伯仁咱们的地是我们兄弟三个的,有我一份儿,我不要啦,送给老田哥!我讲维新,就讲到底,不能一边儿掐着老田哥的嗓子眼儿,一边又说好听的话! 顾师孟你想的呀都不着边儿!你那么办,老太太跟二爷答应吗?二爷恨不能一下子发了大财,怎么能出脱地呢?再说,你救得了老田哥,并不能救乡下,乡下人还多之呢! 秦伯仁你说的也有理!可是有什么法子教乡下人不卖儿卖女,不挨饿受冻呢? 顾师孟那事情太大了,咱们管不了! 秦伯仁可是一个读书人不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 〔院中叔礼与铁子比武。秦叔礼:“来吧!试试谁行!” 相扑击声,很快地叔礼被打败。秦叔礼:“哎哟!”捂着头跑进来。 秦叔礼大哥!大哥!这小子真楞!闹着玩嘛,他真动手! 顾师孟跟谁呀? 秦叔礼还不是那个乡下小子?我说我学戏,练过武功,他要试试!一伸手,我就爬下了!您看,这儿都肿啦!不行,我不能栽在他手里,还得跟他干! 秦伯仁老三,你算了吧!咱们俩也打不过他,他是耪大地的,你就行啦? 秦叔礼一个种地的乡下脑壳,敢在这儿发威?不行,我告诉妈妈去! 顾师孟三爷,哪有打不过人家,去告妈妈状的呢?跟我来,我给你上点药儿! 秦叔礼真岂有此理!(同嫂下) 秦伯仁(到门口)铁子!铁子!进来! 铁子(进来)干吗? 秦伯仁铁子,老三是城里人,你可别再跟他动手,你的手重! 铁子哼!要由着我的性儿啊,我把城里的人、洋人,一个个的都捶扁了! 秦伯仁别这么说话呀,谁又跟谁没有仇! 铁子仇大了去啦,你不懂! 〔仲义匆匆地进来。 秦仲义(看见铁子)这是谁?(想起来)噢,老田哥来了? (没等回答,对铁)你出去玩!手老实点,别动院里的花草! 〔铁子瞪了义一眼,出去。 〔顾师孟在院中:“铁子,给你这个苹果!” 秦伯仁二弟,你教老田哥来干吗? 秦仲义为你的事!你得跟他走! 秦伯仁怎么啦? 秦仲义难道你还不知道?街上全哄哄动了,连茶馆里的人都吓散了! 秦伯仁为什么呢? 秦仲义谭嗣同,还有五位,斩罪! 秦伯仁(楞住了)斩罪?斩罪?你,你听谁说的?不能!不能! 秦仲义圣旨已经下来了! 秦伯仁圣旨……新政……难道袁世凯…… 秦仲义别想那些啦,先想想你自己怎么办? 秦伯仁(好象没听见仲义的话)斩罪!他们有什么罪呢?(愤怒)他们既没造反,又爱民爱国…… 秦仲义别再耽误着,快走! 秦伯仁上哪儿? 秦仲义跟老田走,到乡下藏几天去! 秦伯仁他们没罪,我更没罪,我干吗藏起去? 秦仲义难道你不要命吗?街上到处拿人呢! 秦伯仁我出去看看!我没犯法! 秦仲义我不准你出去! 〔顾师孟进来。 秦仲义大嫂,你忙去吧,我们在这儿说闲话儿呢! 顾师孟你们说的我全听见了! 秦仲义听见了?也好吧!我教哥哥藏起去,您不能说不对吧? 顾师孟爸爸跟我忧虑了多少天了,果然不出我们所料! 秦伯仁难道你也说我有罪?该杀? 顾师孟我不知道你有罪没罪,我可知道你闯了祸!二弟,你哥哥闯了祸,是得藏起去。我跟他去! 秦仲义大嫂,你就别给我们添麻烦了。在乡下,藏一个人容易,大人孩子的一群怎么行呢?您想想! 顾师孟二弟,不是那么说!你哥哥是老实人,他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秦仲义大嫂,您先歇会儿去,我好跟哥哥仔细商量商量! 顾师孟二弟,我求求你,先让我跟你哥哥说几句私话!就是几句,耽误不了多大的时候! 秦仲义那么就快着!(出去) 顾师孟大宝的爹!你闯了祸,我可是不瞒怨你!你上哪儿,我上哪儿! 秦伯仁老二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人多了招眼。 顾师孟那么——你下乡,我回娘家。多喒你回来,我才回来。 秦伯仁你让我安静地想一想,好不好?我心里很乱! 顾师孟我非说明白不可!有你在家,除了婆婆,我不受别人的气。你一走,事情可就两样了! 秦伯仁房子,地,买卖,都是我们哥儿三个的,谁能给你气受? 顾师孟二爷二奶奶当家! 秦伯仁我要是不回来呢?你还老住在娘家? 顾师孟你要上哪儿? 秦伯仁谁知道!天津,上海,广州,还许到日本去呢!我要远走高飞,看看天下是什么样子! 顾师孟那么着,这一家子不就拆散了吗? 秦伯仁嗯!大概也该拆散拆散了! 顾师孟好吧,你多喒走,给我个信,咱们一齐走!我一听说上海广州,心里就冷不下,可是只要跟着你,我就什么也不怕! 〔仲义和老田哥回来。 秦仲义说完了吧?大嫂! 顾师孟完了!老田哥,你多照应着他点!(往外走) 秦仲义大嫂,去给哥哥拿上一条被子,可千万别教老太太看见! 顾师孟万一癦看见呢? 秦仲义就说哥哥快得差事了,到衙门住两天去! 顾师孟好吧!(下) 老田哥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大奶奶干吗托咐我?(没得到回答)二爷,我已经跟老太太、大爷,说了我的难处,您得高抬贵手!这疋布,你先留下,当作还利钱的吧! 秦仲义老田,咱们的帐改天再算。你尽管装穷,反正我心里有数儿!现在,你带大爷走,到你那儿住几天去。 老田哥大爷上我那儿去? 秦仲义不用问为什么,我怎么吩咐,你怎么办! 老田哥乡下连个烧饼都买不到哇! 秦伯仁我也该受点苦,老田哥! 老田哥可是我们吃的是糠,喝的是凉水,你怎么能受呢? 秦仲义这儿有三两银子!拿去! 老田哥您交给大爷吧,我不敢拿! 秦仲义倒好象我害过你! 老田哥我一伸手,您又记在帐上,利上滚利,我受不了! 秦仲义老田你算精明透了!大哥,你拿上这点钱,可千万别带书!老田,到厨房跟二奶奶要点什么吃的,吃完就走! 老田哥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秦仲义你怕有什么事,连累了你,对吧? 秦伯仁老田哥,我住不了几天,你放心吧!你知道我是老实人! 老田哥我信您的话!(下) 秦伯仁老二,你谨慎小心,不能算错。可是,你再细想想,我一定得走吗?大丈夫志在四方,我并不恋家,我可是不大喜欢藏起去! 秦仲义哥哥,聪明人不吃眼前亏,你必得藏起去!你们手无寸铁,就想造反,不是自取灭亡吗? 秦伯仁(急)谁想造反啦? 〔敲门声甚急。仲义慌,伯仁力作镇定。叔礼在院中喊:“来了!” 秦仲义您到后院去!快! 秦伯仁(害怕,但不肯动,勉强笑了笑)真要是来拿我,藏在后院也没用! 〔叔礼跑回来。在门口说。 秦叔礼有人来了! 秦仲义谁? 〔顾秀才应声而入。叔礼下。 顾秀才我!(非常兴奋)这可好啦!这可好啦!(兴奋得忘了寒喧)全回来了,全回来了!所有的老办法,老规矩,老制度,全原封不动地回来了!我又是我了,还可以去赶考,中举人,中进士,增光耀祖! 秦仲义老人家,先别这么高兴!伯仁可怎么办呢? 顾秀才(不那么高兴了)就是呀!当初我劝你,你不听,事到而今,可怎么办?你要有个好歹,我的女儿怎么办?你对不起人哪!伯仁! 秦伯仁您看新政就这么完了吗?永远不会立宪了吗? 顾秀才你们造反一次还不够吗?国家有王法,谁造反,杀谁的头! 秦伯仁既要造反,就不怕杀头! 顾秀才你这话要教外边听见哪,就没了命! 秦仲义就先别乱吵吧!想想正经事! 秦伯仁您看看大宝的妈去吧,您不来,她还要找您去呢!她有主意! 秦仲义这些事,一股拢总,千万别对老太太说一个字! 顾秀才好!我找她去,看她有什么主意!(下) 秦仲义大哥,您可别怪老秀才呀,他是为您好! 秦伯仁看样子,仿佛我真有死罪! 秦仲义谁知道!要抄家,也没人拦得住! 秦伯仁那么说,二弟,你是怕我连累了你们,并不是为我! 秦仲义您要那么说,我也就不分辩!大哥,不是我没有手足之情啊,您闯的祸实在不小!(掏出一张字纸来)大哥,你按上斗箕吧! 秦伯仁(接过纸来)按斗箕?(看)噢,我不孝,老太太不要我了,把我驱逐在外!从此我就不算秦家的人了?(气得发抖) 秦仲义不是!不是!现在这么写写就是了!您走后,万一官人来搜查,有这张倒填年月的字据,连老太太带一家人就不至于吃罣落了!诸事太平之后,您回来,咱们把它烧了! 秦伯仁老二,你好狠心哪!父亲临死,嘱咐咱们什么来着? 秦仲义您怎么啦,这不是为眼前的事吗?咱们并不分家! 秦伯仁你嫂子呢?也不算秦家的人了? 秦仲义大哥,这不过是作个样子骗骗官人! 秦伯仁我不能画押! 秦仲义难道你不怕连累上老母亲吗? 〔叔礼进来。 秦叔礼大哥,嫂子干吗收拾铺盖呀?亲家爹干吗来啦?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秦仲义你不用管!玩你的去,我们这儿商量要紧的事呢! 秦叔礼二哥,给我十两银子,我出去! 秦仲义给你十两银子? 秦叔礼唱文昭关得戴三样髯口,黑三、惨三、白三,非买齐了不可!你不给,我告诉老太太去!我不是傻子,不用细问,看也看出点稜缝来了!你们有不敢教妈妈知道的事情! 秦仲义你这是敲诈! 秦叔礼敲诈?走,你敢跟我一块儿见妈妈去,算你好汉! 〔老太太在院中问:“小三儿,你怎么闷着不浇浇花呢?” 秦叔礼妈妈来了! 秦伯仁老二,老三,凭你们的行为,都不会有什么好前程!(愤怒地按上斗箕)给你,老二! 秦老太太(进来)你们干什么呢? 〔沉默一会儿。 秦伯仁妈,您歇着去吧,什么事也没有! ——幕徐落 第二幕 时间一九一二年春初,傍晚。 地点秦宅。 人物 秦 顾师孟 秦赵氏 秦叔礼方妈 凤贤 秦大章 秦二利曾墨侠 秦仲义张二铁子 顾秀才 邱立本 秦伯仁邢也达 冯策鲁遇斋 〔幕启:距前幕已十多年了。这十多年中,中国有了极大的变化。清朝的皇帝已退位,中华民国成立了。 前幕出现的人物也不能不变:他们的模样、思想,以及服装,都有了变化。嗯,连秦宅的房子与屋中的摆设也变了。 〔首先让我们看看秦仲义吧。他已不是布铺的掌柜,而是一个小纱厂的经理了,握有纱厂全部股份的百分之四十。从前他的心眼就很厉害,现在,因为有了更多的财产,更高的地位,就更厉害了。从外表上看,他可是显着开朗了,不但嘴里说着新名词,而且有时(特别在照像的时候)穿上西装。以前,家里没有用人;现在,家中也用着两个仆人;出门时,他有自己的包车。现在,我们眼前的新式屋子,原是前幕的那个书房,已经换上可以推开的玻璃窗;纸糊的“棚”已改成灰顶。旧式的桌椅已换上洋式的——就是清未民初的那种中不中,西不西,最难看的东西。摆设也改了良,粗劣的西洋磁器、玻璃杯,搪磁痰盂等代替了中国的胆瓶果盘等。这一时期发了财的人似乎已辨不清什么是美,什么是丑。 〔伯仁夫妇在外漂流了十多年,伯仁参加了那时候的革命工作,已作了参议员。南京政府派代表到北京来,约袁世凯南下。伯仁也随着回来。仲义在家中预备了酒席,约了几个客人,欢迎哥哥。 〔幕启时,顾师孟往里走,二奶奶迎接。顾显着很开阔,象个已见过世面的妇人,打扮得也时髦。二奶奶显着憔悴,还穿着老式衣裳。顾提着礼物。 秦赵氏(带感情地)哟!大嫂!一幌儿十几年啦!(接过礼物,放在一旁) 顾师孟(也激动地)可不是吗!二妹妹!喝(看屋中)咱们家改了样啦! 秦赵氏谁说不是!大嫂你也变了样,可是更漂亮啦! 顾师孟(得意地)唉!走南闯北的,总算是开了眼!有钱呢就花,没钱呢就忍着,凡事不往心里去! 秦赵氏那敢情好!大哥呢?他不是作了革命官儿吗? 顾师孟待一会儿就来。什么革命官呀?我们是跟着南京代表来的,来约袁世凯到南边去。他忙的很! 秦赵氏孩子们呢?怎么不带他们来呢? 顾师孟大宝——学名子叫宝新——入了中学堂,还算聪明!二的呀…… 秦赵氏男的女的?在哪儿生的?十多年,你们敞开儿不来信,大家伙都日夜念道你们! 顾师孟今儿个上海,明儿个广州,老没个扎脚的地方,你哥哥又是个革命党,写信干吗?二的是个小姑娘,在汉口生的,名子就叫汉媛,也上了学。怕耽误他们的功课,没带他们来。你有几个了? 秦赵氏还是大章跟二利他们俩!去年小喜了一个! 顾师孟哟,你看!他们也都上学啊?什么都是小事,儿女们的教育可顶要紧! 秦赵氏识文断字是要紧的事!唉!你看我…… 顾师孟怎样?老二待你还不错吗?现在改了民国,男女平等!有什么委屈告诉我;你不敢,我可敢,跟他干! 秦赵氏大嫂,我这几年哪……(要哭) 顾师孟说吧,二妹! 秦赵氏甭说了,一言难尽! 顾师孟老二要讨小老婆,是吧?我在外边看多了,男人一有俩钱,准闹这个毛病! 秦赵氏也难说,钱在谁手里,权柄就在谁手呀! 顾师孟等我见着他的,我教他知道知道咱们妇女不是好惹的! 秦赵氏我的委屈还多之呢,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顾师孟待会儿咱们细说,我先看看老太太去。她还抽烟吗? 秦赵氏简直不大起床了,难伺候透啦! 顾师孟雇了人没有? 秦赵氏两个呢,一个老妈子,一个男的。可是雇来的人怎能伺候好了她老人家?老妈子砸个茶碗,洗破了一只袜子,都是我的罪过!哟,提起老妈子,我还没张罗给您倒茶呢!(叫)方妈! 顾师孟我可要新沏的!不管茶叶好坏,得是新沏的!就是这点北京人的习惯还没改了! 秦赵氏方妈!(外面应声)沏茶!(外应:“是啦!”) 顾师孟在外边跑啊,住旅馆不是什么舒服事,可有一样好,茶水方便!走吧,看看老太太去! 〔老三跑进来。 秦叔礼(激动地)大嫂!大嫂,您怎么一声不出就来啦? 顾师孟老三,我是谁,还鸣锣开道吗? 秦叔礼您是谁?搁在十年前,可有您这样走南闯北的女人? 顾师孟年头倒是变了!老三,你怎么好哇? 秦叔礼我呀,不好!我盼了星星盼月亮,盼您回来,好跟您诉诉委屈! 秦赵氏三爷,难道家里有人欺负过你吗?说话别不得人心哪! 秦叔礼二嫂,说实话,大嫂比谁都疼我! 秦赵氏又说我是磁公鸡? 顾师孟老三,你怎么这么瘦啊?难道你也…… 秦叔礼有时候陪着妈妈,吃一口半口的! 顾师孟那象什么话呢! 秦叔礼您看哪,小瘦长脸,戴上髯口,我的扮像甭提够多么好看啦! 顾师孟你还玩票哪? 秦叔礼您怎么啦?九城里谁不知道秋云馆主啊! 顾师孟我告诉你,老三,这不行!你哥哥革命,你抽鸦片烟,成什么话呢?待会儿当着客人,你可千万别说有烟瘾! 秦叔礼有革命的,有不革命的,戏才唱得热闹啊!〔方妈端了茶来。 秦赵氏方妈,见见大奶奶! 方妈您好哇?太太可真少兴!(“少兴”即年轻。)(递茶,问赵)还有事吗? 秦赵氏你去吧!(方下) 〔叔礼乘这机会去看礼物。 秦叔礼喝,南京板鸭!这个算给我的吧! 顾师孟放下!都得先教老太太看看! 秦叔礼好,我听您的。大嫂,我叫三奶奶去!头次见面,您可得给她点礼物!(下) 顾师孟老三成了家? 秦赵氏快二年了! 顾师孟你怎么没说? 秦赵氏我一张嘴说不了八宗事儿呀! 顾师孟她怎样啊? 秦赵氏长得呀跟画儿里的美人一样,嘴也甜甘,就是不会干活儿,连拆洗被子都不会! 〔老三同老婆上。 秦叔礼凤贤,见见大嫂,给大嫂磕头! 顾师孟嘿!别磕头,现在是民国了! 凤贤老嫂比母!什么民国不民国的,总得磕!(跪下叩首) 秦叔礼得!大嫂,我们讨赏! 顾师孟我没带着什么呀! 凤贤甭听他的,他见了大嫂,乐得不知怎么好啦! 顾师孟(摘下一只手镯来)得,咱们妯娌俩分着戴吧,一人一只!(凤不受,顾给她戴上)走吧,看老太太去! 秦叔礼(对二奶奶与三奶奶)你们俩拿着东西先去,我跟大嫂说句话。(二人携礼物下)大嫂,我告诉您,二哥呀,把咱们的地跟铺子全卖了,在天津开了纱厂。我在家,他分给了我几个股儿;大哥在外,老二干脆任什么也没交代!您得跟他讲讲,我们弟兄三个的财产,不能教老二独自占了! 顾师孟亲是亲,财是财,我会提醒你大哥! 秦叔礼大哥也得替我说两句呀! 顾师孟你自己没长着嘴? 秦叔礼您不知道哇,老二越来越厉害,我说不过他! 顾师孟不厉害怎么开得了工厂?(说着往外走)也怨你自己,年轻轻的,染上嗜好…… 秦叔礼我怕猛孤仃地断烟,坏了嗓子!您不知道我唱的多么好!待会儿我唱几句,您听听! 顾师孟无论怎么说,抽烟不对! 〔大章进来。 秦叔礼大章,这是你大妈! 秦大章大妈,howdoyoudo? 顾师孟哟,这小子怎么说英文呢? 秦大章什么?大妈你懂英文?怪不得你敢山南海北地走呢! 大妈,求你件事,你得帮助我跟爸爸说,让我到美国留学去! 顾师孟你,你中学堂还没毕业哪吧? 秦大章越早去越好啊!爸爸事事学洋派儿,可惜半路出家,学不到底;我要早早地上美国去,科班出身,有多么好! 秦叔礼我就吃亏没坐过科,唱得好,武工可还不到家。 顾师孟大章,什么事不能一冲子性儿,得细细地想想,多商量。这是我出门在外多年学来的乖!老三,来吧!(同礼下) 〔大章看他们出去,到门口轻轻地叫。 秦大章二利!二利!(二利象小猫似的从什么地方走过来)你怎这么胆小哇?她是咱们的亲大妈! 秦二利我才不胆小,我是要在暗中偷看,看大妈是不是女侠客! 秦大章你呀,你念《施公案》入了迷!你没看见大妈吗?她又漂亮又有学问,懂英文! 秦二利我偷偷地看了她一眼!我还得到院里偷偷地看去!(又怕又兴奋地往外跑) 〔曾墨侠与他碰在门口。曾相当潦倒。 曾墨侠!站住!(利立定)二利,《施公案》念到第几续了?念到百鸟朝凤,棍打凤凰腿没有?来,(掏出一部小书)给你,《小五义》,比《施公案》还热闹! 秦二利里边有女侠没有?有画儿没有? 曾墨侠都有!你念去吧! 秦二利谢谢你,曾叔父!(下) 曾墨侠(进来)大章世兄,听说你伯父回来了? 秦大章我爸爸预备下酒席给他接风。 曾墨侠妙哉!妙哉!我来对了! 秦大章我爸爸可没下帖请您,怎么办呢? 曾墨侠我跟你大爷是自幼儿同学,有帖没帖的,我坐下就吃! 秦大章客人都是革命党,您怎好往里搀呢? 曾墨侠你还年轻,不知其详。想当初,西太后杀了谭嗣同,我就告诉你伯父:皇太后杀得了谭嗣同,可杀不死革命! 你伯父一闻此言,乃远走高飞,到处鼓吹革命。你伯父走后,我告诉你父亲,富国之道,实业为本,所以你父亲才弃商兴工。 秦大章那么您自己怎么混成这个样儿呢? 曾墨侠我呀,天生是个策士!专会给别人出好主意,不管自己的利害得失。既是策士,我就最合适办党。我听说了,有点头脸的人都要办政党!你伯父必然用得着我,所以我必须见他一面! 秦大章无论怎么说,您不能入席! 曾墨侠吃不吃的,我非见见你伯父不可! 〔仲义在院中喊:“方妈!茶水预备好了没有?”方妈:“都预备了!”仲义:“张二,厨子来了没有?”张二:“早来了!”仲义进来。 秦仲义(好象没看见曾)大章,怎么不摆上果子? 秦大章我不知道! 秦仲义问问你妈去! 秦大章好吧!(下) 曾墨侠仲义兄! 秦仲义墨侠,我告诉你,这么破衣垃圾(音撒)的,不要紧自上我这儿来! 曾墨侠老兄,咱们可是多年的朋友啊! 秦仲义你要真够朋友,就不该老麻烦我来!在街上碰见,你该远远地躲开!我这儿忙得很,没事就请出吧!曾墨侠唉!革了命,还是这么不平等啊! 秦仲义你自己要强,也开个纱厂,咱们不就平等了吗?(掏出一块“站人”来)拿去! 曾墨侠(接钱,看了看,又听了听)这恐怕是块闷板吧? 秦仲义闷板谁白给你一块? 曾墨侠唉!(往外走) 〔大章端着一盘果子,上。 秦大章走啊?告诉您,别在门口等着我伯父,他是要人,不会管您的事! 曾墨侠唉!我要是运气好,也会成了要人!(下) 秦仲义大章,你行!对这种人就得这样!我还是心太软,给了他一块“站人儿”! 秦大章真的?(放下果盘) 秦仲义好在是块闷板! 秦大章爸,大妈来了,敢情她懂英文!真行!爸,什么时候送我到美国去? 秦仲义中学堂毕了业再说吧! 秦大章越早越好啊! 秦仲义说着容易啊,一年得花两三千美金! 秦大章钱花在儿子身上,才是正地方啊! 秦仲义这话说的好!你小子有出息!我答应下你,你一毕业我就送你走!咱们可得定个合同! 秦大章定个合同? 秦仲义得定合同!第一,不准你娶洋老婆!第二,你必须学染织!第三,回来之后,到咱们厂子里作事,跟工人一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往上升!你赞成,我供给你!你反对,吹!半路儿你不履行条款,我停止供给! 秦大章爸,您太厉害了! 秦仲义一点不厉害!这是最好的办法! 秦大章去学什么,就不许我自己有点主张吗?爸! 秦仲义没有!我为了富国裕民才办工厂。你是我的儿子,我的事业也就是你的事业。这是你的天职! 秦大章等伯父回来,我问问他。 秦仲义不必问他,他是书呆子,有股子热气,可不懂经济!〔张二上。 张二老爷,有位姓田的要见你。 秦仲义姓田的?干吗的? 张二我不知道。 秦仲义你怎么不问明白了?饭桶!大章,你看看去!(章下) 把厨子叫来。 张二(到门口)庞师傅!二老爷叫你! 〔庞答应:“来喽!”上。 庞师傅二老爷!(行礼) 秦仲义老庞,今天的菜…… 庞师傅您甭嘱咐,我管保样样好!我在御膳房当过差,不能丢了人! 秦仲义你可不能照御膳房那么开价钱!我不是皇上,一两银子吃一棵菠菜! 庞师傅那还用说!不是我捧您,您现在比皇上还大呀!〔大章上。 秦仲义你去吧,老庞!(庞下)谁? 秦大章城外老田哥的儿子。 素仲义铁子呀?不见!等等,他什么打扮? 秦大章穿着军衣。 秦仲义军衣?是官的?还是兵的? 秦大章兵的。 秦仲义不见! 张二是!(下) 秦大章他不是来闹事啊? 秦仲义他闹什么事?咱们把地卖了,跟田家断了来往。〔门外叫“老二!” 秦仲义谁呀? 〔顾秀才同邱立本上。 顾秀才我! 秦仲义你老人家可老没来了!立本兄,你好? 顾秀才(抢话)我先说明白了,今天我来,不为看你,也不为看你哥哥,我是来看女儿! 秦大章好硬棒!(溜下) 秦仲义您不看看自己的女婿? 顾秀才我不看革命党!唉!大清国就这么三下五除二地亡了,那么多王公大臣会都束手无策! 秦仲义但分有办法,皇上哪肯退位!十多年杀的人还少吗? 顾秀才叛逆之徒就得杀!你嫂子呢? 秦仲义在后边呢! 顾秀才我看看她去!(下) 秦仲义(捂着嘴笑了一阵)真是个顽固老儿! 邱立本不过是呢,咱们对革命也别期望太大!我留英五年,我深知英国人就善于保守,而善于保守不是全无好处的! 秦仲义立本兄,近二年来,你作事可有点不起劲!凭你的学问,你不该这么不振作呀! 邱立本唉!你知道,凭我留英五年,法律政治无所不通,回到国来,楞会闲了两年零八个月!后来,好容易才在中学堂找到几个钟头,教abcd,真乃荒天下之大唐!我告诉你,仲义,中国没有什么希望! 秦仲义不能那么说,立本!现在革命已经成了功,再那么一制定宪法,我们的权利有了保障,国家就会富强起来!当初我大哥只讲维新,不讲革命,没弄出什么名堂来。这一次是真的革命,皇上已经退了位…… 邱立本毛病就在这儿!我说句扫兴的话,一个皇帝下了台,也许有许多人想作皇上! 秦仲义你呀,立本,可太守旧了!说点正经的吧,我又织出一样新布来,你还得给琢磨几个英文字,我好去印商标啊! 邱立本人家英国货印英国字,你何必呢? 秦仲义现在买什么东西的不看看有洋字没有呢?你不懂生意经!好好去琢磨琢磨,待会儿请你吃御膳房的厨子作的菜! 〔二利飞跑进来。 秦二利大爷回来了!身高丈二,头如笆斗!还跟着一员大将! (跑下) 秦仲义(急往外迎)哥哥!大哥! 〔伯仁穿得非常朴素,不慌不忙地进来。田铁子,现已改名铁根,同上,但留在院中没进来。 秦伯仁老二! 秦仲义大哥!(相视,黯然) 邱立本伯仁兄,还认得我吗? 秦伯仁啊,你是立本!光阴过得多么快,一幌儿…… 邱立本您可一点儿不老,还是当年的丰采! 秦伯仁丰采?哼!不过依然是一肩明月,两袖清风而已!伯父还硬朗? 邱立本他老人家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了! 秦伯仁唉!变了!都变了!(看屋中)老二,这不象咱们的家了! 秦仲义十几年了,哪能还是旧样子呢?(说话之间掏出那张字据)您看,十三年前我什么都不懂,教您在这个上按斗箕。现在我也知道革命是好事了。(划洋火)来,您自己烧了吧! 秦伯仁你烧吧!那时候咱们都年轻无知! 秦仲义(把字据烧了)大哥,我现在明白了:我是创事业的人,我要的是法律、秩序。有法律,才没有横征暴敛;有秩序,才能安心作事。您看,从此以后,太平得了太平不了呢? 秦伯仁那很难说!咱们国家的问题很多,太多,我不敢说都能一下子弄得妥妥当当!目前,最教我不放心的是袁世凯! 邱立本戊戌变法,就是他出卖了你们维新派,不是吗? 秦伯仁就是嘛! 秦仲义那么,您反对他作总统? 秦伯仁尽我所有的力量!戊戌变法,我们向皇上磕头,结果是砍了维新派的头!如今到底有些不同了…… 邱立本袁世凯就不会杀人吗? 秦伯仁难说!也许杀头的事不那么容易罢了! 邱立本伯仁哥,别太关心政治了吧!一个人能活多少年,也该顾到点自己…… 秦伯仁我还没学会吃喝玩乐! 邱立本并不一定去吃喝玩乐!自己读读书,找点乐而不淫的消遣,钓钓鱼,玩玩古董,也有快乐! 秦仲义立本,不能这么说!大哥的地位,我的事业,是紧紧相关的。咱们这样的人没有政治权利,什么事业也弄不起来! 铁子(在门外)怎么回事呀? 秦伯仁哟!把他给忘了!(往外走,叫)铁根,真对不起,回到家来,我动了心,把你忘了!快进来!(铁进来) 秦仲义这是谁? 秦伯仁老田哥的儿子!现在官名子叫铁根。 铁子就是刚才你不见的那个人! 秦仲义老脾气没改,还是这么硬! 邱立本你们说话儿,我到后边看看大嫂去。(下) 秦伯仁我叫不惯铁根,就叫你小田哥吧!告诉我,你怎么当了兵? 铁子爸爸妈妈全饿死了,我跟我弟弟都当了兵。 秦伯仁老田哥饿死了! 铁子老两口儿都饿死了! 秦伯仁惭愧!我的言行不能一致!当初,我有意把我那份儿地送给老田哥,可并没那么办! 秦仲义小田哥,咱们可是无仇无怨,我早把地卖了,咱们断了来往! 铁子你卖了地,可没放松利滚利的债! 秦仲义说吧,你到底干吗来了? 铁子一不求钱,二不要饭,我是来跟大先生要个主意。他下火车,我也下火车,我看见了他。 秦伯仁咱们有缘!说说你要什么主意? 铁子这十年来,乡下越来越没法混,一群一群的年轻人都当了兵。我们没别的路儿可走! 秦伯仁我们没有多少工厂嘛! 铁子我们这群拿枪杆的恨皇上,恨作官儿的!是我们革的命! 秦仲义你们革的命?谁说的?那我大哥是干什么的?别乱吹呀! 铁子是我们逼着军官们起义的!打武昌,打汉阳,都有我!我还挂了彩! 秦伯仁嗯!嗯! 铁子打跑了皇上,可谁也没提老百姓的事!我们白卖命,到今儿个连饷银都领不到了!大先生,你给我出个主意,怎么办?我要是在营里混下去,早晚有一天非砍了头不可,我嘴直心快,容易得罪了上司! 秦伯仁你的话呢很有道理,可也别太急,四万万人怎能一时半会儿就都有了办法呢? 铁子先说我自己吧,我应该干什么去? 秦伯仁老二,你的厂子里怎样? 秦仲义我不能收这么大的徒弟! 铁子我从前常帮着妈妈织土布,学一学就能摆弄机器。 秦仲义我惹不起你呀! 铁子厂子里有个拿过枪练过操的人也有用! 秦仲义怎么? 铁子有个兵变,闹土匪,你难道不想法子保住厂子?我在行! 秦伯仁小田哥想的不错! 秦仲义兵变?闹土匪?难道革了命,天下倒得大乱吗? 秦伯仁那很难说! 铁子我亲自看见过兵变,也打过土匪!其实呢,土匪也是没饭吃的老百姓! 秦伯仁小田哥,我跟老二再商量商量,你先到厨房吃点什么去! 铁子我不吃!明天我再来吧! 秦仲义我说,你是不是逃兵呢? 铁子我不作那样的事,我是来送公文的。有了别的事,我去请长假。(下) 秦仲义您看这家伙行吗? 秦伯仁怎么不行?力气是力气,心路是心路。帮助一个人总是好事! 〔张二进来。 张二大老爷,有客。(递名片) 秦伯仁别再叫“老爷”,叫我“先生”吧。 张二是!先生! 秦仲义谁? 秦伯仁邢也达。请!仲义,你先躲躲,这个人当着生人不说实话。 秦仲义好,我看看菜饭去。(下) 〔张端着灯领邢上。 秦伯仁也达,你的消息可真灵通!(张下) 邢也达大人物到京,谁能不知道呢? 秦伯仁也达,有话快说呀,我还没拜见老母呢!邢也达要不我怎么喜欢你呢,没有官僚派儿,总是这么爽快!大概你也多少猜到我干吗来了? 秦伯仁我告诉你实话,我反对袁老总作总统,他的钱不会打动我,他的势力我不怕! 邢也达伯仁兄,伯仁兄,你可也得看实力呀! 秦伯仁什么实力? 邢也达比如说,兵没饷,袁公有办法,别人就弄不转! 秦伯仁他有什么办法?借外债?我反对清朝皇上借外债,也反对民国总统借外债!那是饮鸩止渴! 邢也达那…… 秦伯仁我更反对那些想借外债,以饱私囊的小政客!邢也达政体改革了,谁敢那么办呢? 秦伯仁那,你知道! 邢也达伯仁,说话请含蓄点吧!你是南边政府的有力的人,袁公很器重你,你要是肯帮他点忙,你至少可以作个次长! 秦伯仁也达,难道我是为作次长才革命的?那叫分肥,不叫革命! 〔张二进来。 张二先生,鲁老爷跟冯老爷。 秦伯仁请!(张下) 邢也达伯仁,你仔细想想我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万不可冒犯实力派! 秦伯仁请你也记住我是革命党! 邢也达可是革命党到底有多大力量呢?你太忙,我们改天再谈吧。(往外走)请记住,顶好不要离开北京! 秦伯仁难道谁敢软监起我来吗? 邢也达可也没准儿! 〔张领鲁、冯上。 鲁遇斋也达!伯仁! 秦伯仁好哇?冯公!遇斋! 冯策啊——…… 邢也达都不送!不送!(下) 鲁遇斋伯仁,也达说了什么? 秦伯仁你不能不知道吧! 鲁遇斋我是这么看,满清皇帝退了位,民国成立,总算是亘古未有的事,谁作总统似乎不太要紧! 秦伯仁你敢保袁世凯不作皇帝? 鲁遇斋就是他作皇帝,究竟不是爱新觉罗氏了! 秦伯仁革命是为老百姓干点什么,不专为推倒皇室啊!冯公,您怎么说? 冯策啊——无所谓!为革命,我倾家荡产,这一回,内阁里没有我就不行! 秦伯仁冯公,难道革命是为咱们自己吗? 冯策啊——我心口如一,别人呢,心里这么想而不便这么说! 〔仲义上。 秦仲义冯公!遇斋兄,饭好啦,请吧! 冯策啊——我可还另有个约,这儿的菜要是…… 秦仲义冯公放心吧!我找的是御膳房的厨子!冯公,告诉我一句,从此以后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呢?不把这个弄清楚了,我吃不下饭去! 冯策我看天下一定会太平! 秦伯仁可是老百姓还很穷很苦啊,冯公! 冯策自有史以来,老百姓就没有丰衣足食过!不要梦想世外桃源吧!老二,不要死看着你那小小的纱厂,本钱要灵活着用,天下太平你有生意,不太平也有生意,那才行! 秦仲义可是,规规矩矩作生意不好吗? 冯策天下可有一个规规矩矩作生意的?英国用大炮逼着我们买鸦片,你能说英国不是工商最发达的国家? 秦伯仁冯公,我一向拿您作老前辈,您怎么…… 冯策啊——你要说我老朽昏庸,是不是?你要那么说,当初党里就不该要我呀! 鲁遇斋算了吧,先喝酒去吧! 〔远处枪响。 秦仲义嗯?枪响!你们听! 冯策没事!没事! 〔又是一排枪。 秦仲义等等,事情不大对! 〔四外枪响。 鲁遇斋冯公,我们走吧! 秦伯仁谁也别动!先弄明白了是怎回事! 〔叔礼飞跑进来。 秦叔礼了不得啦,大概是兵变!街上连巡捕都没有啦! 秦仲义(在屋门口喊)张二,把大门锁好!(见远处有火光)那边起了火! 秦伯仁(见老三要往内院跑)老三,别动!别惊动老太太去! 冯策怎么一回事呢? 秦仲义要是天津也……我的事业!都是你们闹革命,闹革命!要了我的命! 〔近处也有了火光。 秦叔礼大哥!大哥!怎么办呢? 秦伯仁遇斋,咱们还得离开北京! 鲁遇斋难道袁世凯故意制造兵变?要是那样,咱们休想逃出北京去! 秦伯仁这儿是他的巢穴,他不肯到南京去! 鲁遇斋他就这么毒辣?敢烧抢北京? 秦伯仁我知道他,戊戌年是他,现在又是他!(愤怒)又是他!又是他! 鲁遇斋十几年的革命啊,废于一旦! 〔火光更亮了。 秦叔礼大哥,这可怎么好噢! 秦伯仁怎么好?喝酒去! 〔一个流弹打碎了玻璃。冯吓得坐下了。 秦仲义冯公!冯公! 冯策好厉害的袁世凯! 〔家中大小惊惶地跑来,连厨师傅也在其中。 秦伯仁不要乱!都有我呢!厨师傅,开饭! 秦仲义谁吃得下去呢? 秦伯仁让我们庆祝咱们革命的失败!哈哈哈!——幕 第三幕 时间“北伐”时期。 地点北京某胡同,秦伯仁家内。 人物 顾师孟 秦伯仁周文明程海兰于默芳秦二利 秦大章 秦赵氏 秦汉媛 邱立本曾墨侠秦仲义 田铁根秦叔礼 〔幕启:到了“北伐”时期,秦伯仁已五十多岁了。 因革命的屡屡失败,有一度他曾稍灰心。但是,大体上他还相信中国可以复兴,并不因革命失败而绝望。他随时吸取了一些新知识,但是他对祖国复兴的信念与其说来自新知识,倒不如说来自民族的历史。他的旧学问很好,他深信自己的与民族的优越。 〔现在,他热情地在大学教书,已不去亲自参加革命工作。革命的屡次失败,使他改变了革命方法。他觉得只有把青年们教育好,多培养出革命种子,革命才会成功。 〔秦氏三弟兄已分居。伯仁租了几间小房,过着相当清苦的日子。他的薪水大部分花在买书、帮朋友与学生们的忙。屋中有很多的书,院中有一些花草。师孟也在一处中学教几点钟课。 〔伯仁正在用心地给学生改卷子。 〔师孟兴奋地拿着一封信,跑进来。 顾师孟你猜谁来的信?你猜? 秦伯仁你看,五十多了,还是这么哇啦哇啦,小孩子似的! 顾师孟难怪我喜欢,汉媛来的信! 〔她刚要拆信,院内有人叫:“秦先生!秦先生!” 顾师孟进来吧!(把信放在桌上,往外迎)进来!〔周文明与程海兰上。 周文明师母!先生! 顾师孟(过去拉住程)来啦?海兰!哟,眼睛怎么红啦?又哭来着,是不是? 程海兰(不好意思地)没有! 顾师孟你们年轻人的事瞒不了我! 周文明先生!师母!我跟海兰打好了主意,马上一块儿南下,去革命! 顾师孟我的儿子女儿都在南边,我当然不会拦着你们!(指信)看,我女儿汉媛来的信,还没来得及看呢! 秦伯仁师孟,你找个安静地方看信去;你在这儿简直没有我张嘴的份儿! 顾师孟也好!在这儿不受欢迎,我就退席!男女呀还是不平等!(拿起信,往外走)你们要茶不要? 程海兰不要,师母! 顾师孟多喒要,喊我一声!(下 秦伯仁文明,海兰,我说说我的意见好不好?周文明我们正是来跟您商议商议,先生! 程海兰我的父亲是老顽固,我拿您当作父亲,您怎么说,我怎么办! 秦伯仁(得意地微笑)也别太信任我吧!我干过革命,可是都失败了,所以才立志教书,多教明白了一个学生就多一份革命力量!学生就是革命种子!我怕有人说,我是慷他人之慨,所以我先把自己的儿女送到广东去。那不是我女儿的信?(找) 周文明师母拿走了。 秦伯仁没关系!你们俩要走?很好!我高兴看见这样的青年!可是,你们的动机是什么呢?(周、程相视)是一心无二地去革命呢?还是为解决恋爱问题? 周文明先生,打倒封建的婚姻制度,不也是……程海兰我们要一边恋爱,一边革命,这两样事并不矛盾!周文明有不少男女青年都那么办 秦伯仁我看那不妥当! 周文明 程海兰怎么? 秦伯仁干革命是流血的事,谈恋爱是求幸福的事,怎能脚踩两只船呢? 周文明先生,只要我们俩拉着手儿离开了家,我们会好好地干革命! 秦伯仁家里绝对说不通,非走不可? 周文明我们向老人们跪求自由,可是说不通;逼得我们非造反不可了! 程海兰我们还没毕业,没法儿找事作。 周文明毕了业也不见得有事作! 程海兰去革命是唯一的一条道路!先生!先生……文明,你说吧! 周文明先生,借给我们一点路费,我们马上就走! 秦伯仁路费好办,我总会给你们凑足。我可是觉得你们俩不该走! 周文明那么,您平日给我们讲的都不算数儿了吗? 秦伯仁文明你呀,应当作研究工作,你天生的应当作个学者。革命要紧,研究科学也要紧!咱们缺乏民主,也缺乏科学!你研究科学要比你干革命更有成绩。海兰你呢,一向有点胆子小怕事,我就怕你一离开家,毫无办法! 程海兰我现在什么也不怕!爱情是神圣的! 周文明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下去,要是老这么下去,我会自杀! 〔于默芳跑进来。 于默芳先生!哟,你们在这儿哪! 周文明 程海兰在这儿跟先生要个主意。 秦伯仁怎样啦?默芳! 于默芳全准备好啦,马上走!我来跟先生辞行,再求您嘱咐我几句话。 秦伯仁好姑娘!好姑娘!钱带够了吗? 于默芳差不离!您给我几句话吧! 秦伯仁话很多,从何说起呢?就这样吧:到处啊,要关心民间的疾苦,别只顾自己的得失!在我的老朋友之中很有几位最初真有革命精神,可是后来变了,只管争权夺利,忘了民间的苦痛,也就忘了革命!你就记着这几句话吧! 于默芳我一定记住!先生!我看看师母去! 周文明等等,默芳,我们俩跟你一块儿走! 秦伯仁坐下!丝毫没有准备,上哪儿去?默芳,你去你的!于默芳文明、海兰,听先生的话!再见,先生!(下) 秦伯仁再见,默芳!海兰,不是我有成见,你看默芳的身体有多么壮,真是小牛似的,你怎能比她呢?你们俩要是冒冒失失地出去,受不了苦,又断了家庭的供给,可怎么办? 周文明难道先生教我们向父母投降,乖乖地作孝子吗? 秦伯仁这么办,好不好?我到你们家里去,见见你们的老人家,怎样? 程海兰那么一来,要是老人们起了疑,看管起来我们,不就更糟了吗? 秦伯仁我不会冒而咕咚地说你们要走啊!你看,我五十多岁的人,连这点心眼都没有! 〔二利喘嘘嘘地跑进来。 秦二利大爷!大爷!(“大爷”即伯父,“大”重读。) 秦伯仁二利!干吗跑得这么喘忽忽的? 秦二利我哥哥没上这儿来吗? 秦伯仁他那个美国派儿,干吗来看我这个老八板儿!周文明先生,我们走啦! 秦伯仁文明,海兰,你们是不是生了我的气呢?周文明那怎能呢! 秦伯仁这么着吧,去跟师母谈一谈,看她怎么说。周文明 程海兰谢谢先生!(下) 秦伯仁说你的,二利。 秦二利大爷,大章惹了祸! 秦伯仁他怎么惹了祸? 秦二利您是我的亲大爷,您又是读书的人,你横是早已看出来了,爸爸多么偏疼我哥哥? 秦伯仁就别抱怨啦,都有好吃好喝的,还闹什么呢? 秦二利不是呀,凡事都有个理儿啊!爸爸送他到美国留学,教我在工厂里当苦力,这公道吗? 秦伯仁你现在不是跑外的吗?并不再干苦活儿。 秦二利是呀,那不是由几年的苦力熬出来的吗? 秦伯仁算啦!算啦!说说大章到底惹了什么祸? 秦二利偏心眼儿不会有好结果!这可好,大章在天津舞场里跟一个军阀的少爷争风吃醋,教人家给告下来了,说他是革命党。幸而他腿快,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人家派了一群拿枪的,跟爸爸要人! 秦伯仁那,你爸爸还不会应付?花俩钱运动运动就是了。 秦二利哟!大爷,这不象你老人家说的话啊! 秦伯仁我对你们这样的人只能说这样的话!二利,我不知道你晓得不晓得,当初你爸爸卖了我们弟兄三个的财产,才开了工厂。到如今,他一字不提,我也一言未发。我混得上饭吃,还没挨饿,干吗分斤掰两地争财产呢?可是,你们的事情,我也不便多操心。 你们讲究发财,我是书呆子,顶好各自为政;不要平日连条狗都不来,有了困难才大爷长大爷短来麻烦我! 秦二利大爷!大爷!您知道,我恨大章,也不喜欢爸爸。可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无论如何您也得帮点忙! 秦伯仁我帮不上你们的忙! 秦二利您帮得上!大章要是到这儿来,您把他藏起来,别教他乱跑去。过两天,您给他写封介绍信什么的,教他到南边去。 秦伯仁上南边干什么去?找个事情作? 秦二利去革命! 秦伯仁二利,你出去蹓蹓好不好?你的脑子有什么毛病吧? 秦二利没有一点毛病!我爸爸赞成革命! 秦伯仁他?三十年前,我讲维新,他把我赶出在外,民国元年我回来,他敬我有如神明。赶到袁世凯作皇帝,我失去了政治上的势力,他就又不理我了! 秦二利这回可是真的!现在办实业的人都赞成革命。前几年,欧洲大战,大家都赚了钱。如今鬼子的势力又回来了,我们非内里打倒军阀,外边挡住洋鬼子不可!现在,南边的革命军不是打的很好吗?我爸爸是这么想:因为大章不是真革命党,所以军阀老总才敢欺负他;大章要是个真革命党,老总们也许倒不敢惹他了! 〔大章大模大样地走进来。 秦大章哈喽,伯父! 秦二利大章! 秦大章又叫我大章!我叫约翰!约翰·秦!(看屋中)伯父,屋里怎么还这么十八世纪的样子?您看,在美国,十层二十层的洋楼,刚盖好,看着不合适,啪,拆了!从新盖!又看着不合适,啪,又拆了! 秦伯仁大章,你出去,我这儿不招待洋奴! 秦大章洋奴?您这是怎么说话呢?地道哥仑比亚的博士,一切的一切都合美国标准! 秦二利大章,你的事怎样喽?还这么吊儿啷当的怎么行呢! 秦大章没关系!我取出来一笔款,满口袋都是钱,明天就上上海!到了上海,舒舒服服那么一革命,一切都“o.k!” 秦二利你偷偷地取了款? 秦大章美国大富翁的儿女们都那么办!伯父,你给我开几封介绍信,到各处好找到关系! 秦伯仁大章,二利,你们都请出,而且从此不要到这儿来!走啊,走! 秦大章那也“o.k!”(往外走) 秦二利等等!你偷了爸爸的钱!我不能放了你! 秦大章分给你一点还不行? 秦二利我告诉你,大章! 秦大章约翰·秦! 秦二利你就是败家子! 秦大章二利,你的眼光如豆!你等着看,凭我的西装、雪茄、气度、学问,我到革命政府里随便捡也捡个外交总长!我看看大妈去,在这一家里,只有大妈是个文明人,会说半口儿英文。(下) 秦二利大爷,您看见没有? 秦伯仁看见了!我没的可说!你也走吧! 秦二利您得想法子稳住他,别教他跑了,他偷了钱! 秦伯仁我不是警察! 〔院中叫:“大哥!” 秦二利哟,妈妈来了!(往外迎)妈! 秦赵氏(上)你在这儿哪?二利!大哥! 秦伯仁二妹妹,你好哇? 秦赵氏好什么呀!我盼着一口气不来就死了,可是这口气儿就是不断! 秦二利妈,您怎能这么说话呢?家里不缺您吃,不缺您穿,您干吗有福不享,瞎生气呢? 秦赵氏二利,我来是跟你大爷谈谈心,不必你管吧! 秦二利哥哥在这儿呢,您可看着他,别教他跑了! 秦赵氏自从他打美国回来,他就没叫过我一声妈,我不管他的事! 秦二利嘿!我赶紧找爸爸去!(下) 秦赵氏大哥,有地方吧?我在这儿住几天。 秦伯仁那行!有工夫咱们好说些陈谷子烂芝麻呀! 秦赵氏大哥,您老是这么亲热,教人心眼里热乎!老太太死后啊,您就是一家之主啦! 秦伯仁老哥儿们姐儿们的,怎能不亲热点呢?老二近来又出了什么花样? 秦赵氏(楞了一会儿,掏出很重的一对金镯子来)您看吧,大哥! 秦伯仁他给你的? 秦赵氏从此我就打入冷宫了! 秦伯仁他到底是又弄了一份儿家! 秦赵氏我打听明白了,他在天津……所以拿这对镯子堵住我的嘴! 秦伯仁你没跟他闹气? 秦赵氏您说呢? 秦伯仁这倒真……唉!乱哪!乱!我简直的…… 秦赵氏告诉大嫂不告诉呢? 秦伯仁你知道她的脾气! 秦赵氏那么,就这么窝窝囊囊地忍了吗?认了命吗?大哥! 秦伯仁二妹妹,你把我问住了!先在这儿住着吧,咱们慢慢地商议! 秦赵氏我都听您的,大哥! 秦伯仁都听我的?唉!我可……二妹妹,别发愁,反正这次革命必有希望,中国不能老这么乌烟瘴气!国家一好了,大家都跟着好!不是吗? 秦赵氏我也会好? 秦伯仁也许! 〔院中汉媛叫:“妈!妈!” 秦伯仁谁?汉媛? 秦汉媛(急上)爸!二婶! 秦伯仁你怎么回来了? 秦汉媛回来了!没接到我的信? 秦伯仁刚刚接到,我还没看。你怎么这个样?赤手空拳,连行李也没有? 秦赵氏看,满身上的土!我给你搧搧。 秦汉媛妈呢?(看父亲要去叫)先别叫她来! 秦伯仁怎么啦?怎么啦?汉媛! 秦汉媛爸,先给我口水喝! 秦赵氏我来倒!(倒茶,递)给你! 秦汉媛(喝了一大口)爸,您从二十多岁就干革命,您禁得住坏消息! 秦伯仁什么坏消息?我禁得住! 秦汉媛假若您听说我牺牲了,也禁得住? 秦伯仁我……你哥哥呢?难道他…… 秦汉媛爸,我没法不告诉您,告诉了您才能瞒住妈妈! 秦伯仁你哥哥怎样啦?说!我禁得住!我把他送走的;要革命就不怕死!他怎样?说!说! 秦汉媛哥哥完啦! 秦赵氏我的好宝贝!(要哭) 秦伯仁二妹妹,不准你哭!我的儿子死得好! 秦汉媛爸,他死得冤! 秦伯仁冤?冤?说!别这么折磨人! 秦汉媛蒋介石…… 秦伯仁蒋介石怎样? 秦汉媛我跟哥哥都到了汉口。一夜的工夫,绑出成群的青年!哥哥在内!我逃了出来! 秦伯仁(坐下,捂上脸)…… 秦汉媛(扑过去)爸!爸! 秦伯仁革命又完了!又完了!又完了! 秦赵氏大哥,大哥,别这么动心啊! 秦伯仁二妹,我完了,你完了,都完了!中国怎这么不幸呢?这个民族真不行了吗?非灭亡不可吗? 秦汉媛爸,不完!不完!失败了再干! 秦伯仁好!不完!不完!再干!儿子死了,我老头子再干去就是了! 秦汉媛二婶,你在这儿看着爸爸,我看妈妈去。 秦赵氏你去吧! 秦伯仁媛!我的心碎了,可还能扎挣着不落泪。你妈妈可禁不住!别跟她说!别说!大宝是她的头生儿……(好象噎住了,不能再说) 秦汉媛我一个字也不说! 秦赵氏拢拢头发,擦干了眼,别教她看出来! 秦伯仁看那几个学生走了没有?要是没走,叫他们来,我有话说。 秦汉媛(拢了头发……)好吧。(下) 秦赵氏大哥! 秦伯仁嗯? 秦赵氏刚想起一句话,又忘了。 秦伯仁也好!你去找块黑布,挂在那张像片上。(指墙上大宝的照像) 秦赵氏那不就教我嫂子看破了? 秦伯仁对!我还是动了心! 〔海兰、文明、默芳等进来。 于默芳先生,叫我们有事吗? 秦伯仁有事!汉媛回来说,革命不大顺利,默芳你听一听再走吧! 于默芳越不顺利才越需要人啊,先生! 秦伯仁比不顺利还坏! 于默芳难道是失败了? 秦伯仁我还说不清,你们顶好都先别动! 程海兰汉媛不是喜喜欢欢的么?难道她是假装的?周文明先生,您好象不愿意告诉我们实话! 秦伯仁孩子们,你们跟我自己的儿女一样,我…… 秦赵氏大先生有点不合适,你们……于默芳海兰,我们走吧!先生,明天我们再来看您。 秦伯仁对啦!明天再谈吧! 〔三青年依依不舍地往外走。默芳在前,在门口遇到邱立本。 于默芳您找谁? 邱立本伯仁先生在吗? 于默芳他…… 邱立本(进来)伯仁兄,我!二嫂在这儿哪? 秦伯仁(对学生)你们去吧。立本,进来。二妹,你去沏点茶来,越酽越好。 秦赵氏是啦。(下) 秦伯仁立本,你穿着谁的孝? 邱立本家严过去了!已经两个多月! 秦伯仁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邱立本老人的遗嘱,不办丧事。 秦伯仁你还教书哪? 邱立本不教了!老人的遗嘱,教我继承老人家的誓愿,作慈善事业。 秦伯仁到处化缘,冬天舍粥,夏天舍茶水? 邱立本对!救一个人是一个人! 秦伯仁你一个也救不了!你只能延长苦人受罪的日子,可救不活他! 邱立本那总比杀人强! 秦伯仁你来教我写布施? 邱立本尽力而为吧,不修今世还不修来世? 秦伯仁立本,你知道万恶的军阀、贪官污史也把民脂民膏吐出一点点,假冒为善? 邱立本知道!吐出一点点,总比不吐出一点点强! 秦伯仁立本,凭你的学问,你怎么会消极到这样?怎么会这么假装胡涂! 邱立本你可又有什么成绩呢?大哥!革命除了杀人,还有什么好处? 秦伯仁我们不杀人,是人家杀我们!我告诉你,我的唯一的爱子…… 邱立本大宝怎么了? 秦伯仁没怎么!好吧,咱们说不到一处,就不必往下说了吧。 邱立本你总得写点,一毛钱也是好的!(递捐簿) 秦伯仁(摸衣袋)袋儿里只有这一块钱,你给写上无名氏吧!〔赵端茶上。倒茶。 邱立本二嫂,你是财主,行点善吧! 秦赵氏我丈夫是财主,我不是!您喝碗茶吧! 邱立本不喝了,乘着今天星期,大家都有工夫,我还得各处跑跑去! 〔曾墨侠上。与立本遇在门口。 曾墨侠不巧不成书,怕碰见谁,偏碰见谁!告诉你,我不捐钱!(进来)伯仁大哥,二嫂,都好哇? 邱立本我还得忙去,你坐着!(下) 秦赵氏可老没见了,您倒发财吧? 曾墨侠这程子就算混得不错,没再挨饿,也可以说时来运转了吧! 秦伯仁你干什么呢? 曾墨侠催收讨逆捐哪。 秦伯仁什么? 曾墨侠南边的革命军不是一劲儿往北攻吗,北边的官长能不反攻?反攻难道不用钱?所以收点讨逆捐! 秦伯仁你这是帮着军阀,各处搜刮老百姓! 曾墨侠在没有别的好机会之前,我只好这么混着吧! 秦伯仁要是革命军攻上来呢? 曾墨侠我告诉您,您可别再告诉别人哪!南边也杀共产党哪!北边的军官这几天加紧地杀共产党,赶到南军攻上来,北边的军官就摇身一变,改称革命军。反正两边都杀共产党,不是一家人吗? 秦伯仁墨侠,从前我就看不起你,现在我更看不起你,作这种事,你对得起人吗? 曾墨侠我对得起人,谁对得起我?干什么吆喝什么,现在我就抓共产党! 秦伯仁难道上我这儿来抓? 曾墨侠也差不多! 秦伯仁你是什么意思? 曾墨侠(到书架前,找了一本书)《托尔斯泰全集》!这就行了! 秦伯仁什么? 曾墨侠(还看书)还有屠格涅夫!都是俄国人,俄国人都是共产党! 秦伯仁连古人也是? 曾墨侠都是!我把这几本书交上去,您就入狱,坐老虎凳! 秦伯仁你滚出去! 曾墨侠没法滚出去,门口有侦缉队等着拿人呢! 秦赵氏曾二爷,您跟大哥是自幼同学,怎么翻脸不认人呢?您不知道大哥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吗? 曾墨侠二嫂,我也知道大哥是好人,可是差事是差事!况且,我松了手,你们老三也不答应啊! 秦伯仁你说什么?老三?他在哪儿呢? 曾墨侠他在外边呢,不敢进来! 秦伯仁二妹,老三是怎么回事? 秦赵氏我不知道别的,就知道他抽“白面儿”,穷得连裤子都没啦! 秦伯仁老二不管他吗? 秦赵氏他说老三的股子已经折卖给他,不再给老三钱花。 秦伯仁墨侠,我告诉你吧,我革过命,可不是共产党!我不怕死,活着已经没有了味儿!我的儿子已经……〔顾和汉媛上。 顾师孟大宝怎样了?汉媛,我看你的神气就不对,你没对我说实话! 秦汉媛我…… 顾师孟说,说你哥哥怎样了? 秦伯仁师孟,不用管儿子了,连咱们自己还管不了自己呢! 这不是,墨侠跟老三诬告我是共产党,要抓我走! 顾师孟墨侠,你过来! 曾墨侠(慢慢地走过去)干吗,大嫂? 顾师孟(啐)呸!呸!呸!你没有骨头!我儿子没了,什么都没了,我跟你拼!(扑曾) 秦汉媛(拉住妈)妈!妈!(扶妈坐下,妈妈半昏过去) 秦赵氏曾二爷,你欺负大哥,到底为什么呢?曾墨侠实话实说,为钱! 秦赵氏我给你钱,你放了大哥? 曾墨侠那要看给多少了! 秦赵氏(掏出一只金镯子)给你这个行不行? 秦伯仁二妹,不能给他!看他能把我怎样! 秦赵氏拿走!拿走! 曾墨侠够不够我不知道,我跟他们商议去。大哥,冲着二嫂,我会给你说两句好话! 秦伯仁你滚! 曾墨侠二娘,我去尽心力而为,成不成可看大哥的运气了!(下) 秦赵氏大哥,大嫂,都别难过了,身体要紧哪! 秦伯仁汉媛,搀你妈妈到后边歇歇去!师孟,师孟,是咱们自己把儿子送出去的,革命本是流血的事! 秦汉媛妈!妈!走!您这个样,爸爸不就更难受了吗? 顾师孟你说,你说,你哥哥到底怎样了? 秦伯仁师孟,死的不只是咱们的儿子啊! 顾师孟他确是死啦?死在了哪儿?谁杀了他的? 秦汉媛蒋介石! 顾师孟我走!我找他去! 秦赵氏大嫂!大嫂!你歇会儿去吧! 秦伯仁师孟,咱们哪儿也去不成,全中国没有咱们活着的地方了!二妹,搀你嫂子走,教她哭一场去! 秦赵氏大嫂,走!走! 秦汉媛妈,走吧! 〔赵、媛同搀顾下。 秦伯仁中国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一回事呢?戊戌变政,给皇上磕头,跪求宪法,不成。好,磕头不行,就造反吧,辛亥革命的确是造了反,可又不成!北伐了,该当成功了,又,又完啦!什么道理呢?毛病在哪儿呢?难道中国就这么万劫不复,非亡国不可?不能!不能!五千年的老国,山好,水好,土地好,人民好,怎么能亡国呢?可是,怎会不亡呢? 〔院中仲义喊:“大哥!大哥!”上。 秦仲义大哥!大章走了没有? 秦伯仁老二,是你呀? 秦仲义大章走了没有? 秦伯仁我不知道!干吗? 秦仲义大哥,我得到了上海的消息,蒋介石跟汉口分了家,咱们万不能教大章到南方去! 秦伯仁你不是赞成革命吗? 秦仲义我赞成!可是据说汉口教共产党把持着,他们把工人农民全鼓动起来了,那样,咱们不就糟了吗? 秦伯仁你拥护蒋介石? 秦仲义那是自然!北伐是好的,他要是统一了中国,咱们就好作买卖!工人农民要是一动,天下大乱,岂不糟了吗? 秦伯仁你这么看? 秦仲义我的眼光不错!大章到底在这儿没有? 秦伯仁刚才在后边呢。 秦仲义我看看去! 秦伯仁二奶奶也在那儿呢! 秦仲义她?啊,没关系,我已经给了她一对金镯子!(要走又停住)可就怕大嫂不好惹! 秦伯仁你大嫂不也得怕财主吗? 秦仲义大哥,这话对!我去看看!(下) 〔秦伯仁呆立在大宝的像片前片刻,拉开抽屉,找到一张黑纸,挂在像片上,又呆视。 〔田铁根轻轻地进来。 田铁根大先生! 秦伯仁(转身)谁? 田铁根我,铁根! 秦伯仁小田哥! 田铁根那是怎回事? 秦伯仁大宝…… 田铁根怎么…… 秦伯仁教蒋介石杀害了! 田铁根在汉口? 〔秦伯仁点头。 田铁根大先生,别太伤心,血不流够,中国好不了! 秦伯仁中国还会好吗? 田铁根会! 秦伯仁你怎么知道? 田铁根我知道!自幼儿我没穿过一条整裤子,后来当过兵,入了工厂,我知道苦人不造反,什么革命也不成! 秦伯仁你为什么不在厂子里? 田铁根不要我了! 秦伯仁老二开除了你?为什么? 田铁根他看我不老实! 秦伯仁怎么不老实?你还能不老实? 田铁根他虐待工人,无故开除工人,教我们加班不加钱,我们没法不跟他干,都是我领头儿跟他干!他恨我! 秦伯仁你变了?原先你是不多说一句话的人! 田铁根入了工厂不能不变,我不再是乡下人了! 秦伯仁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田铁根上南边! 秦伯仁上南边?我儿子刚死在那里! 田铁根他是学生,我是工人,不一样!我听说南边种地的,作工的都闹起来,我去看看! 秦伯仁那行吗?你知道,连我这有点学问的人还不行呢! 田铁根你干不了的,我能干!活了半辈子,我咂摸出来只有造反好!不造反,种地吃不饱,工厂里干活儿还吃不饱!不造反必定死,造反倒许活着! 秦伯仁你打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田铁根你难道没听说过吗? 秦伯仁听见过,可是不敢十分相信! 田铁根我一听见了就信!那些话正打在我的心坎上! 秦伯仁心坎上……小田哥,我能帮你什么忙呢?你是不是要点路费? 田铁根不要!有富余被子给我一条。 秦伯仁你混得连被子都没有? 田铁根要不然你们老二怎么发那么大的财呢? 秦伯仁他可是在这儿呢! 田铁根我恨他,恨他就不怕他! 秦伯仁小田哥,你够硬的! 〔仲义上。 秦仲义大哥,我还得马上回天津,教大章在这儿藏两天吧!铁根,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田铁根我来看看大先生! 秦仲义大哥,这家伙忘恩负义,厂子里每次捣乱他挑头儿! 田铁根告诉你,说话干净着点!我卖力气,你赚钱,是谁忘恩负义?你的丑事,三天三夜也抖露不完!有你,我们苦人就不用想抬头! 秦仲义我没工夫跟你费话!大哥,留点神,别受他的骗!(下) 田铁根哼,你连你的老婆都骗! 秦伯仁老二的坏处我深知。可是,他是厂主,你给他干活儿,好不好你认个错儿,求他还留下你呢? 田铁根没那个事!我没有错儿! 秦伯仁好!你等着,我给你拿被子去! 〔叔礼进来,拦住了哥哥。 秦叔礼大哥!大哥! 秦伯仁躲开,别挡住我的道! 秦叔礼大哥…… 秦伯仁你还有什么脸见我呢? 秦叔礼不论怎么说,咱们是一奶同胞啊!大哥,您还得帮帮我! 秦伯仁我还得帮帮你? 秦叔礼他们三个把金镯子拿走,没分给我!他们说,我要不服,就把我抓起去,因为我是您的亲弟弟! 秦伯仁好个亲弟弟!小田哥,你怎么说? 田铁根干脆,把他踢出去! 秦叔礼不能那么说!你们不懂我的工夫有多么大,嗓音有多么好听!我应当成为最大的名角,可惜我错生在秦家!大哥,你以为我只恨老二吗?我也恨你!你轻看唱戏的,不肯帮助我!你看我是败家子,没看我有多大才气! 秦伯仁我倒有错儿,你没有? 秦叔礼您自己想想吧! 秦伯仁你为什么不找老二去,单找我呢? 秦叔礼您不是还有点人心,他连一点也没有吗? 秦伯仁你可是要陷害我! 秦叔礼我饿! 秦伯仁好吧,我给你拿钱去! ——幕 第四幕 时间一九四八年春,上午八时左右。 地点秦伯仁家里。 人物 顾师孟 大兴 二俊 凤贤 唐巡长巡警 邱立本 秦大章 秦二利 秦仲义曾墨侠关诵云 秦伯仁学生甲、乙、丙 田铁根特务〔幕启:在蒋介石的暴政统治下,不但劳苦大众越来越穷困,连象秦伯仁这样的小康之家也混不上饭吃了。甚至于秦仲义也破产了。 〔伯仁已老,但精神很好。为了生活,他还在一处私立大学教几点钟书。 〔汉媛早已结婚,生了儿女。她的丈夫是个很老实的画家。他们和伯仁住在一处,彼此好有照应。汉媛在一个机关里作职员,师孟操持家务。 〔师孟正收拾屋子,外孙大兴拿着书包,匆匆走进来。 顾师孟哟!怎么回来了?大兴! 大兴您忘了,今天不是要大游行吗?先生们混不下去了,学生们也受不了啦!非示威抗议不可! 顾师孟谁也混不下去了!物价一天三变,越变越高,比天还高,怎么混呢? 大兴姥姥!老爷呢? 顾师孟一清早就出去了。 大兴老爷也去游行? 顾师孟我不知道!你看我,把游行的事忘得死死的!他那么大年纪了!有话说吧,小子! 大兴您当初跟老爷革过命? 顾师孟那是老年间的事了!从戊戌年,一八九八,你老爷就参加过维新运动,现在是一九四八,整五十年了! 大兴我舅舅也参加过革命? 顾师孟北伐的时候,教蒋介石杀害了,你妈妈逃了回来!要是你舅舅还活着呀……唉! 大兴姥姥!我念不下书去了,过了大游行,我走,离开这里! 顾师孟你上哪儿?干什么去? 大兴我上有自由的地方去!在这儿,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四百个学生的学校里倒埋伏着四五十个特务!咱们两辈子都是革命的,我不愿意这么窝窝囊囊地活着! 顾师孟兴,好孩子!姥姥岁数大了,走不动爬不动了!我要是还年轻啊,我也不会在这儿受这份儿罪! 大兴你愿意教我走? 顾师孟可是光我愿意不行啊,总得跟你父母商量一下啊! 大兴爸爸是个老实人,就怕…… 顾师孟先告诉我,你上哪儿去呢? 大兴您还猜不着吗? 顾师孟嗯,我猜着了!在抗日的时候就是他们最爱国,最有办法,最得民心,我知道!可是,大兴,他们跟蒋介石干,干得过他吗?美国帮着老蒋啊! 大兴他们既能打败日本军队的侵略,就也能打倒蒋介石,我相信这个! 顾师孟你相信? 大兴蒋介石不是咱们的仇人吗?不是大家的仇人吗?大家伙一人一口唾沫也会把他啐死! 顾师孟就怕干不过机关枪大炮啊! 大兴姥姥,您真是上了年纪,没了冲劲儿,光说泄气话! 顾师孟我还不服老,我是谨慎! 〔二俊跑进来。 二俊哥哥,你倒是快去呀! 大兴我这就走!(从书包中掏出一些传单)给你!找个书包装上,别在手里拿着!(把另一包交给姥佬)姥姥,你给我们保存这一包! 顾师孟(接)怎么,还发传单?大兴,二俊可是个小姑娘啊! 二俊老太太,您讲了一辈子男女平等,怎么还是看不起小姑娘呢? 顾师孟姥姥又说错了,是不是?大兴,二俊,你们都要留点神,别粗心大意!看见你老爷呀,招呼着他点儿! 大兴您放心吧,我们游行为的是反饥饿反迫害,是真正的民意,并不想跟巡警宪兵冲突! 顾师孟哼,我比你们多知道点!你们不想冲突,巡警宪兵可未必不胡来呢! 二俊反正大家伙已经都混不下去,还怕什么呢? 顾师孟对了!连小姑娘都真着了急,也许没人敢惹你们!这句话还入耳吧? 大兴妹,咱们不怕,可也尽可能的避免冲突! 二俊好!走吧! 顾师孟游行完了,赶紧家来,别教我不放心! 二俊这个老太太,到底还是不放心!(同兴下)〔俊在院中喊:“姥佬,三姥姥来了!” 〔凤贤哭着进来。 顾师孟怎么啦?三妹! 凤贤(跪下磕了一个头)大嫂…… 顾师孟莫非老三…… 凤贤死啦!死得惨!教美国兵的吉普车轧死了!看,这件血衣!(打开手里团着的一件破小褂,满是血) 顾师孟(不忍看)别教我看了!收起去!凶首呢?凶首呢? 凤贤早跑啦!咱们的巡警哪敢惹美国兵啊! 顾师孟这还算什么国家呢?中国人难道是为美国兵轧着玩的?尸首呢? 凤贤弄回家去啦!大嫂,救命吧,告诉我怎么办! 顾师孟老三!老三!一辈子……唉,我们不必抱怨死人了! 凤贤大嫂,他待我可是真好啊!他应当成个最大的名角,可是,也不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成功!前两天,好容易找到了点小事,到一个阔人家里教戏,可谁知道…… 顾师孟三妹,你先回去吧,我到邱立本那里给他“化”一口棺材去! 凤贤难道您就一个钱也拿不出吗? 顾师孟上月你哥哥拿回来一个月的薪水,这么一堆票子,一折合现洋啊,不到七毛钱!你说,我能有钱没有?大嫂我不是有钱不肯撒手的人!你当我愿意去求邱立本吗?我讨厌他那股子救世救人的神气! 凤贤难道不弄两件寿衣,教他就穿着这身血衣“走”吗? 顾师孟三妹,有冤还无处伸呢,还讲什么寿衣!轮到咱们自己呀,还许用破席头卷出去呢! 凤贤大嫂,我可以去找找二哥吧? 顾师孟随你的便!二奶奶要是还活着,尽管她手紧,可到底有点人心;说到二爷,我可就不保准了! 〔院中巡警问:“秦老太太在家吗?” 顾师孟在家,进来!(二警进来)哟,唐巡长啊!有什么事吗? 唐巡长三老太太在这儿哪?正好!刚才段上接到上边的电话,交派我告诉你们:三爷的事顶好别多提,抬埋了就算了! 顾师孟唐巡长,你自己听着那象人话吗? 唐巡长上边怎么交派,我怎么告诉你们。你这儿的老先生爱管闲事,爱说话,闹出点事来不好! 凤贤我的男人死了,难道我得给美国兵赔礼去吗? 唐巡长都别着急!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日本兵在这儿的时候,日本兵是皇上,现在轮到美国兵当皇上了! 凤贤你总是中国人吧? 巡警对巡长不许这么说话! 凤贤巡长?我的男人死了,还没有棺材,我跟谁都敢拼!〔要往前扑巡警,被顾拦住。 顾师孟凤贤!凤贤,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凤贤唐巡长,告诉你,别老向着洋人,欺负自己人! 唐巡长就走吧,别说废话啦! 凤贤也别老向着作官的,欺负老百姓!(下) 唐巡长老太太们哪,唠里唠叼,真没办法! 顾师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快说!我还有事呢! 唐巡长还有一件事:明天选举北平市参议员,你们都得去投票!投刘晓风的票! 顾师孟刘晓风是谁? 唐巡长(对警)怎么?你昨天没把毛巾送来? 巡警那……我忘了! 唐巡长你这小子太不象话啦! 巡警不要紧,再找补上就是了!(从公事袋中拿出一条毛巾)给您,老太太! 顾师孟这是干吗的? 唐巡长送给您的! 顾师孟送给我一条毛巾,我就得投刘什么风的票? 唐巡长联络联络感情! 顾师孟(对警)你本来不高兴给我,你还拿着吧!(递回毛巾)唐巡长,这太可笑了! 唐巡长老太太,别这么着呀!您要招急了我,我可也就不客气了! 顾师孟有什么主意你使去吧!我跟我老先生主张了一辈子民主,我可不能参加这样的选举! 〔邱立本上。 邱立本大嫂! 顾师孟我正要找你去呢! 邱立本(对唐)唐巡长也在这儿哪?(对警)你帮帮忙,打进一袋子面来!(警下) 顾师孟哪儿来的白面? 邱立本真正美国面粉! 顾师孟送给我的?谁送的? 邱立本明天不是要选举吗?候选人刘晓风托我给有头有脸的人送点白面。(警扛面上,放下)您看,是不是真正美国面粉? 顾师孟立本,你不是专作善事,不问政治吗?为什么替刘什么风运动选举?这对吗? 邱立本我是不问政治,可是有人托我送大家白面吃,我不能推辞。再说,刘晓风跟美国人有很好的关系,他作了参议员,对北平的人大有好处。 顾师孟你看美国是大慈大悲? 邱立本当然!当然! 顾师孟美国兵刚刚把老三轧死了! 唐巡长又来了不是?我刚嘱咐了你,不必再提! 邱立本所以您要找我去。给老三弄口棺材,是不是?您看,大嫂,没我行不行? 顾师孟我现在更明白了你是怎么个人了。这袋白面,拿走;我不吃轧死老三的人给的面,也不能去投刘什么风的票! 邱立本那么老三的棺材呢? 顾师孟教他烂在床上!你不用管! 邱立本也好吧!我是一片善心! 顾师孟你是一片坏心!你忘了你是中国人! 〔街上有简单而难听的音乐声——一面大鼓,两个喇叭,吹打着耍猴子的音乐。有人喊叫:“请投刘晓风一票!请投刘晓风一票!” 唐巡长老太太,您岁数大了,肝火盛!有年轻点的在家没有? 顾师孟你们都请出! 邱立本大嫂,真忍心教老三烂在屋里吗? 顾师孟那是我们秦家的事,不用你分心! 邱立本好!唐巡长咱们走吧!跟这位老太太没法说通!(对警)劳您驾,再把面扛出去吧! 〔邱、唐、警同下。 顾师孟(颓然坐下,看着墙上的儿子的像片)革命啊,革命啊,革了这么多年,死了多少有志气的好孩子,血流成河,到了儿还是这个样! 〔大章用绷带托着手,进来。 秦大章哈喽,大妈,您在家哪? 顾师孟你呀?手怎么啦? 秦大章甭提了,咱们失败了! 顾师孟什么失败了?说话老这么不挨边儿! 秦大章您看,我出去竞选参议员,让一个什么刘晓风给揍回来了!您看,把我打的这个样! 顾师孟该!该! 秦大章怎么?大妈!现在政府不是亲美吗?我是美国留学,一口儿英文,怎么不该去竞选呢?我要是当了选,在政治上有了地位,对爸爸的生意也有好处啊! 顾师孟你呀,大章,就是个二流子!你就不看看政府里那群是什么东西? 秦大章大妈,不论怎么说,国民党究竟比共产党好啊! 顾师孟怎么? 秦大章共产党得了手,咱们全完!爸爸的纱厂,我这口英文,全完! 顾师孟我看你完了就顶好!你到底干吗来啦? 秦大章我来跟您和伯父商议一下。您看,自从我由美国回来,始终没跟父亲弄好了关系,他不了解我,我看不起他。这么多年,我东转转西转转,也不知怎的,没弄出什么名堂来。现在呢,父亲的纱厂要垮。 顾师孟要垮?为什么要垮? 秦大章父亲现在已不大管事,老二执掌大权。老二没受过什么教育,就知道一把死拿,手狠钱紧。这么一来,可就得罪了人。前几天有位南京的大官到了天津,要给工厂加股。当然喽,加股是一句空话,人家干脆要把厂子拿过去。父亲愁得要死,老二一筹莫展。我要出头,他们又不信任我。 顾师孟南京的人要霸占你们的工厂,你可还向着南京,要当参议员! 秦大章美国既帮助南京,我就得拥护南京! 顾师孟你怎么不去入美国籍呢?你还算中国人不算?美国兵刚刚轧死了你三叔! 秦大章真的?唉,中国人动作迟缓,也难怪…… 顾师孟大章!不管他怎样,到底是你的亲叔叔,现在还没有棺材,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呢?你给我滚出去!秦大章老太太,老太太!您别着急!我得等伯父回来,跟他要个好主意! 〔街上有宏壮的歌声。 顾师孟你听,游行的大队过来了!他们要自由,反迫害;要吃饱,反饥饿!有人要霸占你家的工厂,你怎么不挺起腰板,干干去呢? 秦大章去游行?我舍不得这双“拔佳”皮鞋!〔街上救火车狼嚎鬼叫地飞跑。 顾师孟听!不是又用水浇游行的大队,就是又抓人!你上街上看看去,看见你伯父,把他搀回来! 秦大章我自己的胳臂还生疼呢,老太太! 〔二利搀着仲义进来。 秦大章哈!爸!二弟! 秦二利大妈!给爸爸点水喝!他差点昏过去! 顾师孟(倒水)怎么啦?(递水) 秦仲义(喝了口水)大嫂!大嫂!咱们完了! 顾师孟什么完啦? 秦仲义二利,你说吧! 秦二利爸爸签了字,承认了南京那位大官入股!咱们的厂子就这么白白地送给人家了! 秦仲义大嫂!我一辈子的心血啊,一辈子的心血啊,就这么不清不白的完了!日本人在天津的时候,我费尽心机,日夜提心吊胆,保住了厂子;本想在胜利之后,可以平平安安地作生意了!谁想到,自己的政府会比日本鬼子还霸道,硬抢恶夺!大嫂,我活不了几天了,我来看看您,看看大哥!我对不起你们!这么些年,我没分给你们一个钱;明知道你们不好过,我可是假装没看见!我的心黑,我遭了报! 顾师孟二利,你有点本事,你怎么不斗一斗呢? 秦二利大妈!我不是肯白给别人一个钱的人,怎能不想斗一斗呢?可是人家有势力,有枪,有特务,我敢说一个“不”字,马上没命! 秦仲义大嫂,哥哥呢? 顾师孟大概是游行去了! 秦仲义哥哥闹了一辈子革命,可是闹来闹去,国家还是一团糟!我呢,为办工厂用碎了心,总想给儿孙们留下点事业,可是,可是…… 秦大章爸!您在银行里总还存着点钱吧?不会教老二干点别的生意! 秦仲义你个败家子!我送你到美国念书,花了多少钱!谁想到,留学回来,你会变成一块废物!票子不值钱,谁往银行里存?你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 秦二利爸,不必着急!只要有我这条命,我就有办法!无论怎么说,还不至教您挨饿! 秦仲义不用管我,我已经不想活着了!几片安眠药就人不知鬼不觉地结束这一场大梦!大嫂,我不等哥哥了! 哥哥回来,您替我说吧,说我对不起他!二利,走! 秦大章我可怎么办呢? 秦仲义你爱怎么着,怎么着!跳河去也没有人拦着你! 顾师孟老二,老三过去了,教美国兵的吉普车轧死了,还没有棺材! 秦仲义(从手上摘下金戒指)大嫂,谁死了谁好!您把这个戒指交给三奶奶吧!我也快死了,就不必去哭老三了!二利,走吧!(慢慢往外走) 秦大章这可怎么好呢?大妈,我怎么办呢? 〔曾墨侠衣冠齐楚,进来。 曾墨侠哟!二爷在这儿哪? 秦仲义你还没死哪? 曾墨侠这是什么话呢?我还得活二十年呢!我这个人永远见机而作,天下越乱,我越有办法。你看,现在,我的大孙子作了保长,二孙子上了南京。我是一手包办,给刘晓风运动参议员! 秦大章难道打我的是你支使出来的? 曾墨侠我的人倒不故意地打你,他们看谁出头竞选就揍谁! 秦仲义墨侠,你对了!你一定还再活二十年呢!(同章、利下) 曾墨侠大嫂,咱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不能不惦记着你们。伯仁大哥这么大岁数,怎么老不知道享点福呢? 顾师孟你是什么意思? 曾墨侠干脆说吧,我来请大哥去作十分钟的广播。 顾师孟什么广播? 曾墨侠大哥是老北平,又是有名的人,他要能给刘晓风广播广播,就显着更风光。这倒不是说,没有大哥帮忙,刘晓风就不能当选。我是为了大哥。他肯去广播呢,就总算站在国民党这边儿,对大哥有利。大伙儿的日子都不好过,大哥那么大年纪,干吗不和气着点,多吃口白面? 顾师孟墨侠,你混水摸鱼,摸了一辈子。你大哥一清二白了一辈子,他楞可饿死,不会去给刘什么风作广播!曾墨侠大嫂,你可要看清楚!大哥要是不听我的话,我会教他连书都教不了,瞪着眼挨饿! 顾师孟你也还记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吧? 〔门外又有打鼓吹喇叭声,有人喊:“请投刘晓风一票!”还有儿童们起哄的喧闹声。 曾墨侠好!我先去看看他们,待会儿我再来,亲自跟大哥谈谈! 顾师孟不必!他跟你不是一路人! 曾墨侠我走的路儿对,他走的不对,我要劝劝他!(下)〔顾看看戒指,想出去。忽然远处枪响。 顾师孟开枪了!(叫)诵云!诵云!你听见没有哇? 〔关诵云在院中:“听见了!我到街上看看去!”汉媛跑进院中,和诵云说:“你小心点,别慌里慌张地乱跑!”进来。 秦汉媛妈!孩子们都去啦? 顾师孟都去啦!你爸爸大概也去了!街上怎样? 秦汉媛兵们向天上开了枪,队伍还很整齐,没乱!学生们很沉得住气,好象都有精神上的准备! 顾师孟我出去看看,我不放心孩子们! 秦汉媛您不必!您不知道谁在哪里!我去! 顾师孟不至于打起来吧? 秦汉媛游行的秩序很好,很受老百姓的欢迎,我看不至于发生冲突。 〔又有救火车的声音。 顾师孟你快去吧! 〔门外人声嘈杂,诵云跑进来。 秦汉媛怎样啦? 关诵云巡警用水浇散了队伍,大家都往各胡同里退呢! 秦汉媛跟我走! 关诵云出不去胡同呀! 秦汉媛你是不想出去,要决定出去就必能出去!走!〔门外有呼“打!打!”的声音。 顾师孟打人呢!你们快去! 秦汉媛大队一散,特务必定动手打走单了的孩子们!诵云快来!(同关跑下) 顾师孟蒋介石!你杀了我的儿子,多少人的儿子,还要再杀我们的孙子孙女吗? 〔大兴在院子里喊:“姥姥!姥姥!搀老爷来!” 顾师孟(住外跑)怎么啦? 大兴(搀伯仁上,伯仁头上破了一块,用白帕子包着)特务打人,老爷受了伤!快给老爷洗一洗! 秦伯仁大兴,回去找你妹妹! 大兴顾不得找她,我是小组长,我得照管我那一组去!(跑下) 顾师孟伤重不重?坐下,我弄水去! 秦伯仁别大惊小怪!我既去游行,就不怕危险! 顾师孟我弄水去,你把手巾解下来。(下) 秦伯仁(手颤抖着解头上的手帕)七十多了,七十多了,就象牛马似的教特务随便打!从戊戌年干到今天,我还是得挨打!这是什么国家? 顾师孟(端水上)就先别动气啦,我给你洗洗! 秦伯仁快着!包好了我还得出去! 顾师孟你得歇会儿!已经流了不少血!(洗) 秦伯仁孩子们还都在街上,我不能退出来!快洗!快包!我还能再活几年呢?死在街上比死在屋里强! 顾师孟老三死了,老二要吃安眠药!你就别再…… 秦伯仁五十年革命的教训,教我看明白:不死人,中国没法变好!不拼命,革命没法成功! 顾师孟好!咱们俩一块出去!死就死在一块儿!〔进来三四个男女学生。 甲学生先生怎样了? 秦伯仁没关系!队伍怎样了? 乙学生都散开了,到处作宣传呢! 顾师孟这儿还有一包传单!你们要不要? 丙学生要!给我! 〔田铁根跑进来。 田铁根老先生,还认识我吗?铁根! 秦伯仁 顾师孟小田哥! 田铁根特务跟上我了,把我藏起来! 秦伯仁师孟,带他到后面小屋去!前面进来人,你由后门出去! 顾师孟跟我来! 田铁根特务不来,今天我就在这儿住下;明天看情形再走! 秦伯仁行!快到后边去! 顾师孟快来!(同铁下) 秦伯仁孩子们,我们走! 〔唐巡长与一特务进来。 唐巡长都别动! 秦伯仁(到屋门口)师孟,有茶叶没有?唐巡长来了!(问唐)干什么?唐巡长! 唐巡长有个田铁根,来过没有? 秦伯仁来过! 唐巡长在哪儿? 秦伯仁他二十年前来过!后来到上海去了! 特务这简直是开玩笑!搜! 秦伯仁我没犯法,你们没权利搜查我! 特务你刚才去游行,还说没犯法?看你头上的伤! 秦伯仁游行不犯法!你们犯了法!你们随便打人,还打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教授! 唐巡长别说废话!你听明白了,姓田的可是真正共产党,这回的游行就是他们鼓动的!你敢窝藏着他,准掉脑袋! 特务打死你不过象捻个臭虫! 〔顾上。 顾师孟唐巡长又来了? 唐巡长家里还有什么人? 顾师孟都出去了!我刚到后门儿看了看,关得严严的! 秦伯仁你们搜去吧! 特务你在这儿看着他们,我去搜!(下) 秦伯仁唐巡长,闪开,我们游行还没完,我们得出去! 唐巡长谁也不准动!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