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龙蛇》 序 东方文化协会以“东方文化”为题,托我写一本话剧。想了许多日子,我想不出办法来。一个剧本,尽管可以不要完密的穿插,可多少总得有个故事;我找不到足以表现“东方文化”的故事。即使用象征法,以人物代表抽象观念,“文化”中所含的事项也太多,没法一网打尽。再退一步,只捡几件重要的事项代表文化,也似乎走不通,因为哪个算重要,哪个不重要,正自难以决定。况且,大家认为重要者,我未必懂得;我懂得的,又未必重要。这个困难若不能克服,则事未集中,剧无从写。 又想了几天,我决定从剧本的体裁上打主意。这就是说,假若放弃了剧本的完整,而把歌舞等成分插入话剧中,则表现的工具既多,所能表现的方面纵难一网打尽,也至少比专靠话剧要广阔一些。从剧本上说,这种“拚盘儿”的办法,是否“要得”?我不考虑。我知道,只有这么办才能有把它写成的希望。好,我心中有了个“大拚盘”。 但是,这并不能解决一切! 什么是文化?什么是东方文化?东方文化将来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圆满的答出!一人群单位,有它的古往今来的精神的与物质的生活方式;假若我们把这方式叫作文化,则教育、伦理、宗教、礼仪,与衣食住行,都在其中,所蕴至广,而且变化万端。特重精神,便忽略了物质;偏重物质,则失其精神。泥古则失今,执今则阻来。简直无从下手!假若我是个思想家,也还好办。我满可以从一个活的文化中,提出要点,谈其来龙去脉,以成一家之言。但是,我不是个思想家。再说,即使我是思想家,有资格畅言文化,也还不中用。我所要写的是剧本,不是论文! 似乎还得从剧本上设法。假若我拿一件事为主,编成个故事,由这个故事反映出文化来,就必定比列举文化的条件或事实更为有力。借故事说文化,则文化活在人间,随时流露;直言文化,必无此自然与活泼。于是,我想了一个故事。当然是抗战的故事。抗战的目的,在保持我们文化的生存与自由;有文化的自由生存,才有历史的繁荣与延续——人存而文化亡,必系奴隶。那么,在抗战时期,来检讨文化,正是好时候,因为我们既不惜最大的牺牲去保存文化,则文化的力量如何,及其长短,都须检讨。我们必须看到它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对过去,我们没法否认自己有很高的文化。即使吃惯了洋饭的鬼奴,声言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明得多,可是在世界历史上还没有敢轻视中国文化的。 谈到现在,除了非作汉奸不过瘾的人,谁也得承认以我们的不大识字的军民,敢与敌人的机械化部队硬碰,而且是碰了四年有余,碰得暴敌手足失措——必定是有一种深厚的文化力量使之如此。假若没有这样的文化,便须归之奇迹,而今天的世界上并没有奇迹! 以言将来,我们因抗战必胜的信心,自然的想到两件事;(一)以中华为先锋,为启示,东方各民族——连日本的明白人也在内——必须不再以隐忍苟安为和平,而应挺起腰板,以血肉换取真正的和平。日本军阀的南进——不管是经济的,还是军事的——正是自中国至印度之间的各民族觉醒的时候。大家有此觉醒,才不至于上日本军阀的“和平当”,而把灵魂托付给锁镣与鞭笞。(二)一个文化的生存,必赖它有自我的批判,时时矫正自己,充实自己;以老牌号自夸自傲,固执的拒绝更进一步,是自取灭亡。在抗战中,我们认识了固有文化的力量,可也看见了我们的缺欠——抗战给文化照了“爱克斯光”。在生死的关头,我们绝对不能讳疾忌医!何去何取,须好自为之!这样,我们肯定了我们有文化,而且是很高的文化。可是,就照着这个肯定,编一个故事,还并不怎么容易。第一,一方面写故事,一方面还须顾及故事下面所掩藏的文化问题,就必定教故事很单薄——冰必定很薄,才能看见下面的流水啊!故事单薄,剧本就脆弱,不易补救!第二,文化是三段,——过去,现在,将来;抗战也是三段——自己抗战,联合东亚的各民族,将来的和平。这怎么调动呢?故事的双重含意——抗战与文化——已难天衣无缝的配合,而每一含意中又都有那么多的问题,即使我是个无所不知的通才,也没法表现无遗,面面俱到。还有,第三,拿过去的文化说吧,哪一项是自周秦迄今,始终未变,足为文化之源的呢?哪一项是纯粹我们自己的,而未受外来的影响呢?谁都知道!就以我们的服装说吧,旗袍是旗人的袍式,可是大家今天都穿着它。再往远一点说,也还不保险,唐代的袍式是不是纯粹中国本色的呢?因此,我不能借一件史事形容出某一代的文化确是什么样子。而且,即使我有了写史剧的一切准备,也还不过是以古说今,剧本的效果还是间接的,没有多大的感动力量。我非把过去与现在掺到一处不可,宁可教过去的只有点影子,也不教现在的躲在一边,静候暗示。是的,我只能设一点影子,教过去与现在显出一点不同;假若有人来问:这点影子到底是象征着汉晋,还是唐宋?是佛老,还是孔孟?我便没法回答,也不愿回答。总而言之,我所提到的文化,只是就我个人的生活经验,就我个人所看到的抗战情形,就我个人所能体会到的文化意义,就我个人所看出来的我国文化的长短,和我个人对文化的希望,表示我个人一点意见;绝不敢包办文化。有多少多少问题,我不懂得,就都不敢写。我所确信的,我才敢写下来。这样,我的困难可以减少一些;减少了我自己的困难,而增加了剧本的穷相,可也就无法。我只能保证自己的诚实,而不能否认才力与识见的浅薄!就是我所相信的,也还未必没有错误;不过,我要是再加小心一些,这本剧就根本无从产生了。 现在可以谈剧本的本身了。剧分三幕:第一幕谈抗战的现势,而略设一点过去的影子。第二幕谈日本南进,并隐含着新旧文化的因抗战而调和,与东亚各民族的联合抗战。第三幕言中华胜利后,东亚和平的建树。 剧情很简单。可是它越简单,它所接触的问题便越不能深入,仿佛是一块手帕要包起五斗米似的那么没办法。为什么要这么简单呢?我是怕用人太多,不易演出。可是,象抗战的情况,与日本南进,都要写入,又无法十分简单;于是,我就利用了歌舞。用歌舞是否可以真个简单,明于演出呢?还是不中用!此作法自蔽也!剧中有四支短歌,两个大合唱,大概至少须用三十位歌者,才足振起声势。第二幕中有六个舞踊,至少要用十位舞踊专家——随便一舞,必难曲尽其意。既有歌舞,必有伴奏,又需至少二三十位音乐家。加上演员十数人,共需八九十人矣!也许有人还以为我利用歌舞是有意取巧,我不便驳辩。可伤心的倒是弄巧成拙,依然尾大不掉,难以演出。至于幸而得以演出,而观众只听歌看舞,忽略了话剧部分,才更可伤心!最使我担心的是末一幕。没有斗争,没有戏剧,我却写了天下太平!“拚盘”已经不算什么好菜,而里边又掺上甜的八宝饭,恐怕就更“吃不消”了! 关于第一幕第二节设景在绥西,纯粹是为了绥西有民族聚集的方便;若嫌不妥,请随便换个地方。第三幕设景青岛,亦因取景美丽,无他用意,也可以改换。 老舍于昆明龙泉村,三十年双十节 第一幕 第一节 时间抗战第四年之秋。 地点重庆。 人物赵庠琛老先生——六十岁。幼读孔孟之书,壮存济世之志。游宦二十年,老而隐退,每以未能尽展怀抱为憾,因以诗酒自娱。 赵老太太——庠琛之妻,五十八岁。佞佛好善,最恨空袭。儿女均已成人,而男未婚,女未嫁,自怨福薄,念佛愈切。 赵立真——庠琛之长子。专心学问,立志不婚,年已三十五六矣。 赵兴邦——庠琛的次子,有干才。抗战后,逃出家庭,服务军队。 赵素渊——庠琛的女儿。因系“老”女儿,故受全家宠爱,家教甚严,颇欲浪漫,而又不大敢。封海云——素渊的男友。漂亮,空洞,什么也会,什么也不会。 〔开幕:赵宅的客厅里。这是一间值得称赞的客厅。敌人四年来在重庆投了那么多的炸弹,可是始终没有一枚“正”打在此处的。屋瓦虽已飞走过几次,门窗屡被震落,但是这间屋子决心的抵抗毁灭。屋中的布置显示出些战时气象:壁上的灰黄色的对联,佛像,横幅(赵老先生手题:“耕读人家”),沉重而不甚舒适的椅凳,大而无当的桌子,和桌上的花瓶,水烟袋……都是属于赵老夫妇那一代的。假若没有别的东西窜入的话,这间屋子必定是古色古香的有它特具的风味。可是,因为旁边的屋子受炸弹震动较烈,于是属于立真与素渊这一代的物件,仿佛见空隙就钻进来似的,挤在了“古”物之间。带有镜子的衣柜,动植物的标本,鸟笼与兔笼——并且有活的鸟与白兔啊!和一些与赵老夫妇绝对没有关系的零七八碎儿,也都得到了存身之所。这,破坏了这间屋子原有的气象,使赵老先生颇为伤心,大家也都不好过。现在,赵素渊奉了父命,要把壁上的两个鸟笼摘走,以便匀出地方,挂上老先生新由小摊上获得的一幅“山水”。她不大热心这个工作。不来挂画吧,便是不遵父命。拿走鸟笼吧,又对不起大哥,大哥嘱托她给照料这些小鸟啊。她刚刚把笼子摘下一个,大哥匆匆的跑进来。 赵立真素渊!你看看,又得了一件宝贝!(掏出一个小纸盒来)无意中的收获!你看看! 赵素渊又是个什么可怕的毛毛虫? 赵立真一个肚子和头都象毛虫的蜘蛛,在四川很不容易见到。你看看哪! 赵素渊今天没心思看你的宝贝了!连这些笼子,爸爸还教搬出去呢,再弄些蜘蛛来,他老人家就得更不高兴了! 赵立真怎么了?怎么了?爸爸又生了气?为什么呢? 赵素渊为你,为我,为二哥! 赵立真我知道我的罪过:不结婚,不作官,一天到晚净弄小鸟和毛毛虫!老二的罪名,我也知道。你有什么不对呢? 赵素渊全是这个战争,全是这个战争!要不是这个战争,爸爸不会这么牢骚,二哥也不会偷偷跑出去,到前线打仗。我也不会,不会—— 赵立真不会什么? 赵素渊不会遇见封海云!我,我不知道怎样才好!大哥,你好办。你抱定了主意,研究生物,只要炸弹不落在你的头上,你就有办法。 赵立真科学要是昌明了,世界上就根本不会再有炸弹。我并不为自己的利益才藏躲在科学里去,而是要给这个不明白不清醒的人类去找出真理来;科学家都是这样。 赵素渊不管怎么说吧,你总算有了办法。二哥呢,也有了办法。他死在前线呢,是以身报国;平安的回来呢,是光荣的凯旋;都是光明磊落的事!只有我,毫无办法!这里是囚牢,我飞不出去。为表示反抗,我只能,只能…… 赵立真浪漫一下! 赵素渊大哥! 赵立真我没有恶意!浪漫是生命延续的催生符,下自蝴蝶蜘蛛,上至人类,都天生来的晓得这回事。可是,渊妹,不要拿这个当作游戏,要长住了眼睛! 赵素渊父母管教咱们是那么严,我没法不长住了眼睛,生怕伤了老人家们的心。同时,他们老人家越要以他们的眼睛当作我的眼睛,我就越想不用眼睛,而象没了头的苍蝇似的,乱撞一气! 赵立真从一般的生物看来,乱撞一气的还很少,连青蛙和小黄鸟都不乱撞!小动物们都晓得“选择”伴侣! 赵素渊大哥,你别拿这种话呕我成不成?我实在太痛苦了!我问你,你看封海云怎样? 赵立真(蹲下去看刚被素渊摘下来的那个鸟笼)有食有水,干吗摘下来? 赵素渊爸爸要挂画,匀地方! 赵立真这年月还挂画? 赵素渊爸爸也会说,这年月还养小兔小鸟? 赵立真噢!那么说,我得让步。(立起来,去摘另一笼)没地方放,我就成天用手举着它们!(想把笼子拿走) 赵素渊大哥先别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赵立真忙什么?这不是马上能有办法的事。 赵素渊爸爸今天早上说了,一切要来个总解决! 赵立真总解决?解决什么?解决谁? 赵素渊解决你,解决我,解决二哥!所以我问你,你看封海云怎样,好应付这个总解决。 赵立真对,渊妹!我看得出来,这个战争把老人家的神经给弄得到了——象一张拉满了的弓——不能再紧一点的地步?所以要总解决。我们得同情爸爸,是不是? 赵素渊我还敢恨他老人家?我是想解决问题。 赵立真我没有问题。我承认爸爸那一代的文化,所以老想同情他老人家。我也承认我这一代有改进爸爸那一代的文化的责任,而且希望爸爸能看清这一点。假若爸爸看不清这一点,那是时代的冲突,不是我们父子之间有什么来不及的地方。至于老二—— 赵素渊爸爸要给他打电报,叫他赶紧回来呢! 赵立真这又是时代的冲突。父亲是个有气节的人,你记得他那两句诗吗:“身后声名留气节,眼前风物愧诗才!”多么好的句子!所以,他不能投降日本,而老随着国都走。那么大的年纪,真不容易!可是,你想教这样的一位老人赞成打仗,你就算认识错了人。重气节,同时又过度的爱和平,就是爸爸心中的——或者应当说咱们的文化的——最大的矛盾。到必要时,他可以自杀,而绝不伸出拳头去打!所以,爸爸老以为老二去打仗是大不合理的事。 赵素渊爸爸愿意把二哥叫回来,结婚生子,侍奉父母。 赵立真一点也不错,我现在要是已经六十岁,大概我也得那么想。可是,老二有老二的生命和使命,他不会因为尽孝而忘了国家。 赵素渊现在该说我的事了吧?你看封海云怎样? 赵立真我—— 赵素渊他很漂亮! 赵立真漂亮人作“漂亮”事! 赵素渊你看他不大老实? 赵立真嗯——还不止不老实,我看他不诚实! 赵素渊怎么? 赵立真你看,父亲很诚实,他相信他的思想是最好的,也切盼他的儿女跟他一样的好。老二很诚实,相信要救国非拚命不可,他就去拼命。封海云相信什么呢?他会打扮自己,他会唱几句二黄,他会打扑克,他会发点小小的财,他会……可是他到底相信什么呢? 赵素渊我不知道!我问的是他能不能成个好的伴侣,不管他信什么! 赵立真我愿意你,我的胞妹,嫁给个诚实的“人”,不是—— 赵素渊有人叫门呢!(看他要出去开门)等等!说不定还许是封海云呢!要是他的话,回头教爸爸看见了,又得闹一场!大哥,你看,爸爸越闹气,我就越感情用事!我不愿意一辈子被圈在这个牢里,可是也不愿逃出牢去,而掉在陷阱里!我简直的没办法! 赵立真我看看去! 赵素渊听!坏了!他老人家开门去了! 赵立真沉住了气,素渊! 赵素渊爸爸要是不准他进来,岂不是——噢,听,他们进来了!我怎么办呢? 赵立真先别慌!见机而作! 赵庠琛(在门外)封先生请!请! 封海云(进来,手里拿着一束鲜花)立真兄!噢,素渊!(献花给她)几朵小花,买不到好的,平常的很,倒还新鲜。 赵庠琛封先生,这边来坐!立真,把那些花上洒点水,好教封先生说完话再拿走,咱们这里没有送花的规矩!没这个规矩! 赵素渊爸爸! 赵庠琛立真,帮助你妹妹,把那张画儿挂好。我活一天,就得有一天的画儿看,不管日本人的炸弹有多么厉害!封先生,请坐!有什么事? 封海云(半坐)赵伯父,立真兄,素渊小姐! 赵庠琛(看兄妹要向封打招呼)你们挂你们的画,我很会招待客人! 封海云(颓然的坐下)我来报告点消息,可喜的消息!兴邦兄回来了! 赵素渊噢,二哥回来了!真的吗? 赵庠琛素渊,先作你的事! 赵素渊爸爸,现在不是古时候了,男女之间总得有点…… 赵庠琛乱七八糟!这群小孩子,太淘气了!我说兴邦是个流氓,你们不信。看,他走的时候,没禀告我一声;现在,他回来了,又不禀告父母,而先告诉了别人!孝为百行之先,他既不能尽孝于父母,还能效忠于国家吗?笑话!笑话! 赵立真刚才妹妹告诉我,不是你要打电报叫二弟回来吗? 赵庠琛我要叫他回来是一回事,他回来应当先禀告我一声又是一回事! 封海云兴邦兄也并没有通知我。 赵庠琛你怎么知道的呢? 封海云这不是!(掏出报纸来) 赵素渊(过来,要接报纸)什么报,我们怎没看见? 赵庠琛立真,“你”看! 赵立真(接过报纸来,封指出新闻所在)很短的消息:北战场政治工作人员赵兴邦等十二人来渝。 赵素渊(跑到窗前)妈!妈!二哥要回来啦!……报上说的!……你自己来看呀! 赵庠琛封先生,谢谢你!(立起来准备送客)这些花——封海云(也立起来,但并不愿告别)赵伯父,小的时候,我还跟兴邦兄同过几天学呢。老朋友了!我得给他接风洗尘。你看,这二三年来,我颇弄了几个钱;并没费多大力气,大概是运气好!不论天下怎么兵荒马乱,有运气的还是有运气,真的!所以,虽然大家都嚷穷,咱们倒还马马虎虎的过得去!是的,我得给兴邦兄接风,顺便问问他还回前方不回去。假若他不回去的话——我想他也应该在家里管管自己的事了,一个人不能打一辈子的仗!是的,他要是不想回前方去,我这儿有很多的事情,给他预备着呢! 赵素渊什么事? 封海云事情多得很!事情多得很! 赵庠琛那再说吧。没有别的事了,封先生?封海云啊!——我想兴邦兄今天必能回到家来,我在这儿等着他好啦!他来到,咱们大家马上就去吃酒。望月楼,我的熟馆子,菜还马马虎虎!地方不大漂亮,价钱也不算便宜,不过,菜还——马马虎虎!赵庠琛我向来不大下馆子,而且家里也还有些小事,谢谢吧!这些花! 封海云立真兄,要是伯父不肯赏脸的话,你和素渊小姐来陪一陪怎样? 赵立真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报上所说的也许是二弟,也许不是。 赵素渊我想一定是二哥! 赵立真即使是他,也得让他休息休息!这些花—— 赵素渊大哥! 赵庠琛素渊!(去看刚挂好的那张画)挂的稍微低了一点!封海云(赶过来看画)这张画可真好哇! 赵庠琛怎样好,封先生? 封海云很老啊,纸都黄了!很好!很好! 赵素渊(长叹一声,坐下了) 赵庠琛封先生,请吧!改天我教立真去给你道谢!立真,送客! 封海云再见,赵伯父,立真兄,素渊! 赵素渊(猛然立起来)海云你就这么教他们给赶出去吗?你还象个男子汉! 赵庠琛什么话呢,素渊! 封海云我怎么办呢?为了爱情,我,我牺牲一切!金钱,时间,甚至于脸面,还教我怎样呢?我颇有些钱,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脾气! 赵立真改天再谈吧,海云!今天,爸爸心中不大痛快,素渊也有点…… 赵素渊有点什么?大哥,连你也压迫我! 赵立真我——? 封海云再见吧,诸位!兴邦兄回来,我请客!(立真送他出去) 赵素渊(拾起那束花,赶到门口,用力的扔出)封先生,你的花! 赵庠琛这是怎么了?素渊! 赵素渊我不知道!我形容不上来自己的心是什么样儿!别再问我,好不好,爸爸?(颓然的坐下) 赵老太太(捧着小铜菩萨,与香腊纸马,同立真进来)不用你拿;你还没洗过手,就拿祭神的东西?你说,二小子都上了报啦?我说他有出息,你看是不是?阿弥陀佛,佛爷保佑我的二小子!(把香炉等放下,捧着菩萨绕屋而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赵立真现在已经是雾季了,不会再有空袭,何必还这么念佛呢? 赵老太太(一边绕行,一边说)佛是要天天念的!祸到临头再念佛,佛爷才爱管你的闲事!这三年多了,咱们的房子没教日本鬼子给炸平了,还不都是菩萨的保佑?(绕完屋的四角)素渊,帮着妈妈上香。你们也都得磕个头,二小子顺顺当当的回来,不容易! 赵素渊妈!(要哭) 赵老太太怎么了?我的乖!我的老丫头! 赵素渊妈! 赵老太太说话呀,宝贝! 赵素渊(把泪阻止住)没什么,妈! 赵老太太这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老大又欺侮了我的老丫头? 赵立真妈,看我这么大的岁数,还会欺侮妹妹吗? 赵老太太没成家的,多大岁数也是小孩子!听着,老大!老二不是快回来了吗?噢,给我看看那张报!你们没看错了哇! 赵立真一点不错,是兴邦!(拿报,指给他看)这不是! 赵老太太(揉眼)哪儿?唉,我看不见!是赵兴邦啊?好!菩萨的保佑!老大,你听我说,二小子回来,咱们不能再教他跑出去。好菜好饭的安住他的心;然后啊,有合适的姑娘呢,给他完了婚,这才象一家子人家;我死了——阿弥陀佛!——也就甘心了! 赵立真哼!说不定老二会带回个又年轻又活泼的小姐呢! 赵庠琛(好象被新挂的画迷住了似的,可是猛的转过身来)你说什么?立真! 赵立真啊!——随便说着玩的! 赵庠琛不能这么说着玩!你弟弟偷着跑出去,已经是不孝,你还愿意看他带回个野——野姑娘来!难道我给你们的教训都是废话吗?一点用处也没有吗? 赵老太太先别闹气!先别闹气! 赵素渊二哥回来,爸爸可别—— 赵庠琛别怎样?你还有脸替别人说话?赵老太太这是怎么了?怎么找寻到我的老丫头身上来了?是不是为了姓封的那个小人儿?我看他不错,又体面,又会挣钱!这年月,当秘书科长的还养不起老婆;姓封的小人儿有挣钱的本事,长的又…… 赵素渊妈,快别说了! 赵老太太怎么?我说给你爸爸听呀!姓封的那样的小人儿不是一百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吗? 赵素渊爸爸,您不喜欢封海云? 赵庠琛更不喜欢你们的办法! 赵素渊好啦,从此我再也不跟他来往,一刀两断!赵老太太 赵立真这又是怎么啦? 赵素渊大哥,你应当明白。 赵立真我刚才说错了话,我说他不大诚实! 赵素渊我看他不象个男子汉!我不稀罕他的钱,他的洋服,他的鲜花!都是你们逼的我,我才和他作朋友! 赵庠琛胡说!我们逼你? 赵素渊一点不错! 赵立真妹妹! 赵素渊我!我!我,唉,你们不能明白我!(嘴唇动了一会儿,找不到话)不说了,没得可说!(掩面跑了出去) 赵立真(追素渊)妹妹!妹妹! 赵老太太老大,回来!教她哭一会儿就好啦,我明白我的女儿,你来,妈妈跟你说几句知心话!老大,你到底打算怎样呢? 赵立真什么怎样?妈! 赵老太太你看,在这个乱乱轰轰打仗年头,说不定哪一阵风儿就把我这份老骨头吹了走,阿弥陀佛!我死了,谁照应着你呢? 赵立真我—— 赵老太太先等我说完了!你看,二小子快回来了。咱们得给他完了婚,不能再教他野马似的乱跑去。你呢,老大,也该回心转意,也讨份儿家。想想看,假若你和老二在一天办喜事,在同一天我看两个儿媳妇进门,我该多么高兴呢! 赵立真妈!我不能替老二决定什么,至于我自己,你看,我的身体不很强。 赵老太太是呀!没个老婆照应着你,身体怎会好呢! 赵立真我又没有多挣钱的本事。 赵老太太有了家小,你会挣钱也得去挣,不会挣钱也得去挣! 赵立真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结婚!我不能因为伺候太太,而放弃了科学! 赵老太太我老“磕”头,你老“科”学;老大,你太不听话了! 赵庠琛要是为了立德立功,也还可以;就为弄些小狗小兔子而把人伦大道都丢在一边啊,我不能明白,也不能同意!我早就想这么告诉你! 赵立真爸爸,我实在有点对不起您二位老人家!可是——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在您看,我们研究科学的,有的是弄些小猫小狗,有的弄些红花绿草,都是无聊。在我们自己,这是各抱一角,从各角落包围真理与自然。不为名,不为利,我们只把生命插到真理中去。我们多捉住一点真理,人类心灵就多一些光明;我们多明白一点自然,人类就多增一点幸福。我们的贡献足以使人类一天比一天清醒,因为大家借着我们的心与眼,看到了,明白了。我们的态度就是一种教育,我们不图私利,不图享受,而只为那最高远的真理,最精微的知识,而牺牲。世人要都有我们这样的一点风度,我想,大家就都能忘记一些眼前的小利益,而多关心点真理了! 赵庠琛算了,算了,立真!这些话,我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了!可是,你还没说服过我一回!我们作人,应当由修身齐家起首;这是咱们的文化,咱们中国特有的文化!身之不修,家之不齐,真理云乎哉,真理云乎哉! 赵老太太老大,你爸爸说的是真话!别以为他是责备你! 赵庠琛立真,我的确不是责备你,而是劝告你!你看,在这乱世,生活是这么困难,性命是天天在危险中。你第一不管家计如何,第二不管有没有儿孙,延续赵氏的门庭,第三不管什么立德立功的大责任,这是修身齐家的道理吗? 赵立真您说的很对,爸爸。但是,我怎么办呢? 赵庠琛怎么办?简单的很。去找点正经事作,现在什么地方都缺乏人,事情绝不难找,即使一时不能立德立功,起码也可以修身齐家。至于你爱研究生物,那可以在公余之暇为之——所谓格物致知,须在诚心立身之后,我不反对你去格物致知,可是绝不许你忘记了人生的大道! 赵老太太对啦,老大!我还有个好主意:你要是非养小鸟小兔不可啊,就娶个也爱小鸟小兔的姑娘。你出去创练创练,教她在家里给你看着小动物们,不是挺好吗?家里养些小鸟小兔什么的,总比天天打牌强;我就恨那些年轻轻的男女们,成天成夜的打麻将! 赵立真妈!(轻轻的笑了一下)事情没这么简单!爸爸,您说的那个格物致知是带手儿作的事,所以中国的科学老不发达。科学是一辈子,多少辈子的事业,根本不是带手儿作的事。今天,若没人在前线拚命,国家就得亡;同样的,若没人在后方为科学拚命,新的中国,新的世界,就无从建设起。只养些小鸟小兔并不是生物学,我是要—— 赵庠琛要故意不听我的话! 赵素渊(在门外)妈!有人叫门哪,象二哥的声音! 赵老太太是吗?我去开门!老大,搀着我点,我的腿有点发软! 赵立真您别动了,妈!妹妹已经去了。 赵老太太你去接接呀,老二必定有好多行李! 赵立真打仗的人未必带行李! 赵老太太(向丈夫)你可不准骂二小子,他好容易回来了! 赵兴邦(拉着妹妹进来)妈! 赵老太太二——老二!(话说不出了,含泪看着他) 赵兴邦(要和母亲握手,又不大好意思,眼圈也红了;转向兄)老大!(握手,勉强的笑)还解剖小白兔哪?赵素渊新近又下了一窝,都是白的,象些小雪球儿! 赵立真老二,你结实了,也黑了! 赵兴邦前线上没有雪花膏! 赵老太太二,来!妈妈细看看你!噢,先见见爸爸呀! 赵兴邦爸爸!你老人家…… 赵庠琛(一点一点的往起立)兴邦……回来了!(立不住似的,又坐下) 赵老太太老二,我看看你!啊,素渊,去拿高香来,祭菩萨! 赵兴邦妈!先别祭菩萨,给我口水喝吧! 赵立真我泡茶去!妈,茶叶在哪儿呢? 赵老太太我去,我去!你们什么都找不着! 赵兴邦妈!你别去,没关系!在前方,有时候一天一夜喝不到一口水! 赵老太太你看看,你看看!娇生惯养的孩子,一天一夜喝不着一口水!老大,快去呀;茶叶在我屋里的小桌上呢。 赵立真(下) 赵兴邦那还不算事。看这里,还中了枪弹呢!(卷起裤口,露出小腿上的伤痕) 赵老太太(同女儿赶过去看)我的宝贝!太大胆了!要是死在外边,不得教我哭死! 赵兴邦打死也就算了!打仗吗,还能不死人! 赵素渊(去拉爸爸)您也看看哪!这么大一块疤! 赵庠琛不用看了!舍身报国是大丈夫所应作的事。不过,以咱们的家庭,咱们的教育,似乎用不着去冒险,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要是咱们这样的人都死有沙场,读书种子绝矣! 赵兴邦不,爸爸!咱们读书的人一去打仗,敢情多知道了多少多少事情;在书本上十年也不能领会的,到了真杀真砍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出老远去,知道了许许多多! 赵素渊二哥,你都明白了什么?说说!说说! 赵兴邦多了!多了! 赵老太太好容易回到家,不说些家长里短的,瞎扯打仗干什么呢?素渊,先商议商议吃什么饭吧!到厨房看看去,好孩子,看看还有什么东西! 赵素渊让我再听一会儿,妈!他说的多么有意思呀!二哥简直的成了拿破仑啦! 赵兴邦我,拿破仑?我愿意世界上永远没有拿破仑,而只有明白人,越多越好! 赵老太太你们瞎扯吧,我上厨房!为我自己的儿子操劳,我能抱怨谁呢?(要走) 赵兴邦妈,我出个主意好不好?咱们上饭馆去,大吃,扒拉一顿,好不好? 赵素渊我赞成!就是讨厌上厨房去作饭! 赵老太太我吃素,馆子里没有真正的素锅;教他们炒素菜,炒了来还是荤的。不过呢,只要你们高兴,我心里就喜欢;教我吃开水泡饭也不要紧! 赵素渊我们不能看您吃白水泡饭。教张嫂给弄点素菜,我给您提着! 赵老太太谢谢你的孝心,姑娘!还有——(看丈夫)赵兴邦 赵素渊爸爸,您也愿意去?一定! 赵庠琛嗯!—— 赵素渊爸爸答应了! 赵庠琛疯丫头!简直不象话!(向妻)你教张嫂去作两样素菜包好。 赵立真(提着把很大的锡壶与一个小饭碗进来) 赵老太太老大,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不用茶壶茶碗呢? 赵立真我想由前线来的人,大概非这么大的壶不会够喝的! 赵老太太唉,这个淘气呀!你们活到六十岁,要是不成家,还是小孩子!(下) 赵立真(倒茶)老二,这一壶都是你的!噢,爸爸,你喝不喝? 赵庠琛(摇了摇头)兴邦,你都学来了什么?我倒要听一听! 赵兴邦嗯——我觉得差不多学“通”了! 赵庠琛学通——了?我读了几十年的书,还不敢说学通;你出去瞎混了三年,就会学通?笑话! 赵素渊看二哥这个样子,大概是真学通了!你看他有多么体面,多么壮啊! 赵庠琛“壮”和“通”有什么关系? 赵立真由生物学来看,也许大有关系! 赵兴邦您看,我到四处乱跑,看见了高山大川,就明白了地理,和山川之美。懂得了什么是山川之美,我就更爱国了;我老想作诗—— 赵素渊作了没有呢? 赵兴邦诗作不好,至少我作了几首歌。前方不容易找到文学家,我就胡乱编一气;我现在可以算作四分之一,或者甚至于是三分之一的写家了! 赵素渊二哥,你唱一个你自己作的歌! 赵庠琛素渊,不要捣乱! 赵兴邦前方是在打仗,可是也需要文学、音乐、图画;它也强迫着我们去关心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卫生、农村、工业……。而且,它还告诉了我们音乐与文学的关系,政治与军事的关系,种种关系;一环套着一环,少了哪一环也不行。我管这个叫作文化之环。明白了这个,你就知道了文化是什么,和我们的文化的长处和短处。 赵立真比如说—— 赵兴邦啊!听这个,“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军人要按着这个节拍开步走,行不行?起码,你得来个“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赵庠琛粗俗!粗俗! 赵兴邦是粗俗呀,可是这个路子走对了。我们几十年来的,不绝如缕的,一点新音乐教育,到现在才有了出路。艺术的原理原则是天下一样的,我们得抓住这个总根儿。从这个总根儿发出的我们自己的作品来,才是真正有建设性的东西。啊,(看着刚才挂好的那张画)就拿这张画说吧。 赵庠琛我的画又怎么了?!你还懂得绘画?! 赵兴邦这是张青绿山水,您若题上四个大字——还我河山,有用没有?没有!抗战期间,你得画那种惊心动魄的东西。这,您就得把世界的普遍的绘画理论与技巧,下一番功夫把握住。等到你把握住这理论与技巧,您才能运用自己的天才,自己的判断,创造出世界的中国绘画! 赵素渊二哥,你也会画点了吧? 赵兴邦一点点,但是那没关系。我是说,一去打仗,我的眼与我的心都被炮声震开了,我看见了一个新的中国。它有它的固有文化,可是因为战争,它将由自信而更努力,由觉悟而学习,而创造出它自己的,也是世界上最新的音乐,图画,文学,政治,经济,和—— 赵立真科学! 赵兴邦对不起,大哥,忘了你的小白兔子! 赵庠琛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丰功伟业,好象都教你们俩包办了!小孩子! 赵兴邦不过,爸爸,大哥的科学精神,我的清醒的乐观与希望,大概不会错到哪里去。爸爸你作了修身齐家的功夫,我们这一代,这一代当然不能光靠着我们弟兄俩,该作治国平天下的事情了。您等着看吧,到您八十岁的时候,您就看见另一个中国,一个活活泼泼,清清醒醒,堂堂正正,和和平平,文文雅雅的中国! 赵庠琛倒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是光明的! 赵兴邦假若今天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我相信我们年轻人心中的一点光儿会慢慢变成太阳。我知道,我们年轻的不应当盲目的乐观,可是您这老一辈的也别太悲观。您给了我们兄弟生命,教育,文化,我们应当继续往前走,把文化更改善一些,提高一些。此之谓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怎么来着? 赵素渊鲁(癋)一变,至于炸酱! 赵庠琛(忍不住的笑了)这个疯丫头,要把我气死! 赵兴邦走啊,吃炸酱面去啊!我能吃八碗! 赵素渊等一等,二哥!你说点战场上怎么打仗!你要不说,就不给你炸酱面吃! 赵庠琛我不喜欢听打仗的事,已经听够了! 赵素渊爸爸这是听您的儿子怎样打仗啊!难道您不喜欢您的儿子成个英雄吗? 赵兴邦假若仗是我打胜的,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值得一说的,是百姓们打胜的,这真是想不到的伟大! 赵立真也该教老二歇息会儿了吧? 赵素渊爸爸,交换条件:您教二哥说一点,我就不再理封海云!看见二哥,我就觉得封海云是这么点(用小指比)的一个小动物了! 赵庠琛一天到晚瞎扯!哪象个女孩子呢?! 赵素渊二哥,说呀!除非你是真要歇息一会儿! 赵兴邦我不累!等我想想,啊,说绥远的胜利吧!在这个胜利里,我可以教你们看清楚,我们的百姓,而且是汉满蒙回藏各处的百姓,怎样万众一心的打败了敌人!(幕暂闭。若有转台,或将第二节制成电影,自然无须闭幕) 第二节 时间春天,拂晓。 地点绥西。 人物赵兴邦——见第一节。 竺法救——印度医生,在绥西军队中服务。巴颜图——蒙古兵。 穆沙——回教兵。 李汉雄——陕西人,在绥远当兵。 马志远——日本兵,投诚华军,看管马匹——不是俘虏。 罗桑旺赞——西藏高僧,来慰问祝福军队。朴继周——朝鲜义勇兵。 林祖荣——南洋华侨日报驻绥通讯员。 黄永惠——南洋华侨代表,来绥西慰劳军队。军队——即大歌咏队,数十人。 〔开幕:(距离上节闭幕时间越短越好)远远的是大青山。虽然春已到来,山尖上还有些积雪,山前,一望平原,春草微绿;两三株野桃冒险的绽开半数的花。近处一间土屋,已然颓坏,原为垦荒者休息之所,今仅为路标矣。林祖荣,黄永惠,与罗桑大师坐在屋外,等待前线消息。远处隐隐有炮声。 林祖荣炮声远了,我们胜利!(注意:以下的对话都有韵)罗桑旺赞佛的光明,佛的智慧,祝福我们胜利的军队!黄永惠啊,我们胜利!请吧,请用你的妙笔,描写个详细。把这冰天雪地的胜利消息,传到终年有鲜花绿树的南洋,教那日夜北望的同胞们狂喜!啊,西藏的大师,佛法无边,祝福吧,我们的胜利光辉了正义!听,那是谁?(立起来)歌唱着,走向咱们这里! 林祖荣(也立起来)啊,歌声是炮声的兄弟,它的名字是胜利! 黄永惠迎上去,迎上去!迎接中华的英雄!啊,多么光荣,英雄是咱们的同胞兄弟! 李汉雄(上,唱)“我的枪多么准,我的手多么稳!啊,我的心哪,又准又稳!噢,见了敌人,见了敌人,我怎能不向他瞄准?为夺回我们的江山,不能,不能不把敌人踏为齑粉!” 林祖荣打胜了吗?同志! 李汉雄摸摸我的枪,这么半天还滚热;你怨我放枪太多么?不,同胞,我每次都瞄准了啊,一枪一个!罗桑旺赞壮士!佛力加持你! 林祖荣噢,待一会再见,我去发电! 黄永惠你还没问详细,怎好就报告消息? 林祖荣先把“胜利”传到南洋,教同胞们狂欢,教南洋的绿波激颤!然后,然后,我再细细的画描,象春雨似的,每一滴都使他们心里香暖! 罗桑旺赞一同去,善士!我去虔诵真经,祝福凯旋,并超度殉国的烈士! 黄永惠是啊,我也该去预备。把侨胞们由心里献出的,不管是轻微还是珍贵,那点礼物金钱,今天敬献给我们胜利的军队!噢,同胞,同志,先吸一支烟吧,(献烟给李)在这里歇歇腿!我去预备,预备慰劳我们胜利的军队。 李汉雄谢谢你的盛情,这一支烟哪,使我要落泪! 林祖荣休息休息吧,同胞?待一会儿我还要详问,你怎样用你的枪你的刀,把敌人赶得望影而逃。(同罗、黄下) 李汉雄(吸烟,坐下,轻唱)“我的枪多么准,我的手多么稳……” 巴颜图(上,唱)“马是蒙古马,风是蒙古风,马快如风,成吉斯汗的后代,都是英雄!” 李汉雄巴颜图,你打死几个日本鬼? 巴颜图不用问我,反正你永远是往后退!哼,还有脸吸烟,不怕烧了你的嘴! 李汉雄我往后退?你个没有眼睛的,沙漠里的宝贝! 巴颜图什么宝贝?你以为我只会打日本鬼吗?你若不服,我也会照样的打断你的腿! 穆沙(上,见李、巴欲起打)干什么?干什么? 巴颜图干什么?你不管!我不晓得别的地方,我晓得绥远。在绥远作战,我们蒙古人,蒙古的英雄,会站在最前线!我们的马快如飞,刀急如电,要不是我们打退敌人,你们也会还在大青山前作战? 穆沙我伊斯兰的信徒,假若有个缺点,就是过于勇敢!我刚刚打败了日本强盗,有人愿意,我还喜欢和他再干它一干!(要参加争斗) 赵兴邦(上)嗨!汉雄,巴颜,穆沙,你们干什么吗? 李汉雄赵主任,(敬礼)我打的胜仗! 巴颜图没有我,你打胜仗? 穆沙难道我这最勇的,倒打了败仗? 赵兴邦听着!你们难道忘了我那支歌?在狂风把雪花吹到屋里的时候,那长长的冬夜,马不敢鸣,冰封住大河,我教给你们的那支歌? 众人(相视不语) 赵兴邦来吧!(领着唱) 何处是我家? 我家在中华! 扬子江边, 大青山下, 都是我的家, 我家在中华。 为中华打仗, 不分汉满蒙回藏! 为中华复兴, 大家永远携手行。 噢,大哥; 啊!二弟; 在一处抗敌, 都是英雄; 凯旋回家, 都是弟兄。 何处是中华, 何处是我家; 生在中华, 死为中华! (白)拉起手来! 众人(拉手) 赵兴邦(领唱)胜利,光荣, 属于你, 属于我, 属于中华! 竺法救(负着朴,朴受了伤,上) 马志远(从后面赶来)竺大夫,把他交给我!战场上还有受伤的弟兄,他们的伤疼如火!你去,你去!你的温柔的手指,摸他们一摸;或用你的眼,给他们一点你的温和,他们就会把苦痛变成快活! 竺法救担架队,老百姓,已受我们的指挥,他们将十分小心的把挂彩的弟兄抬回。只有这位朝鲜的壮士,受了伤还要前进,把败敌紧追;我说了多少好话,他才肯给我的脊背一点光辉! 朴继周谢谢你,大夫!教我下来吧,你的慈爱已减去我的痛苦!(下来) 马志远我来背你,老朴! 李汉雄我来! 巴颜图我来! 穆沙我来! 赵兴邦马同志,教他们来招呼老朴,你应当回去,把那些失了主人的战马拉来,那是你的职务! 马志远我已经捉到几匹,交与了马夫,我再去,我再去,噢,我不能让那些可爱的战马在野地上悲叫哀呼! 李汉雄哼,你知道爱马,你们的人,受伤的,半死的,却没有人招呼! 马志远什么“我们”的人? 巴颜图日本鬼!你俘虏! 马志远你知道我不是俘虏! 穆沙那么你是什么? 竺法救赵主任,我还得回去。老朴,我把你交给他们,他们会把你抬到营门,用药物安慰你的不怕死的心身!马同志,一道走?你收集你的马,我救护我的人。马志远竺大夫,先请吧,我得先把话说清! 竺法救那么再见,我希望你们不把辩论当作抗战!(下) 赵兴邦马同志,我希望你能原谅他们!他们,打了胜仗,难免就因为欢喜而趾高气扬。没有恶意,只是他们心里的喜悦,要变成嘴唇上的嚣张。 马志远赵主任,你知道:在那风雪的夜晚,我骑着我那相依如命的骏马,抱着我的枪刀,来投诚,来为正义报效。我不再受军阀们的盲目的指挥,不再为他们执行可怕的残暴。忘了我的战死沙场的光荣,我投诚给正义,毫不懊恼!你们的官长,亲手接过我的佩刀,亲手给我披上这抵抗风雪的皮袍。我常想:当正义胜利的时候,我将邀请你们去看我们开满了樱花的三岛;没有战争,只有友好,那时候咱们才会象天真的小儿,在一块儿饮酒欢笑! 朴继周到那时候,我的伤痕便是我的骄傲! 赵兴邦汉雄,巴颜,穆沙,你们可曾听到? 李汉雄主任,我把老朴背回,作为我说了错话的惩报!(负起朴) 巴颜图就也不过是开开玩笑! 穆沙来,握手吧,同志!我知道你不会因几句笑话而苦恼! 赵兴邦汉雄,走!巴颜,穆沙,跟着他,路上你们也要帮一帮手!马同志,去吧,别教那些闲话伤了朋友!噢,听,大队回来了!让我们随着凯歌快活的走吧! 众人(随着唱) 大军(即歌咏队,在后台唱) (歌:) “绥远,绥远,抗战的前线,黄帝的子孙,蒙古青海新疆的战士,手携着手,肩并着肩,还有壮士,来自朝鲜,在黄河两岸,在大青山前,用热血,用正气, 在沙漠上,保卫宁夏山陕,教正义常在人间。 雪地冰天,莲花开在佛殿,佛的信徒,马走如飞,荣耀着中毕,荣耀着成吉斯汗! 来自孔孟之乡的好汉,仁者有勇,驰骋在紫塞雄关! 还有那英勇的伊斯兰,向西瞻拜,向东参战! 都是中华的人民,都为中华流尽血汗! 炮声,枪声,歌声,合成一片,我们凯旋!我们凯旋! 热汗化尽了阴山的冰雪,红日高悬,春风吹暖,黄河两岸,一片春花灿烂! 教这胜利之歌, 震荡到海南, 传遍了人间, 教人间觉醒, 中华为正义而争战! 弟兄们,再干,再干,且先别放下刀枪, 去,勒紧了战马的鞍,从今天的胜利,象北风如箭,一口气打到最后的凯旋! 中华万岁!中华万年!” (幕) 第二幕 第一节 时间前幕第一节后十数日。 地点同前幕第一节。 人物前幕第一节人物之外,加上赵明德——立真等的远族兄弟,在家务农,因家乡沦陷,逃来陪都。〔开幕:赵宅的客厅已非旧观。不但立真与素渊的鸟笼衣柜等已被移走,就是赵老夫妇的“山水”与佛像也把地位让出。而兴邦的大地图及广播收音机都得到了根据地。“耕读人家”横幅已被撤去,悬上了总理遗像。那张大而无当的桌子,看起来已不那么大了,因为已堆列上图书,报纸,笔墨,水果,衣刷,茶具,饼干盒子,还有什么一两块炸弹的破片。简单的说吧,这间屋子几乎已全被兴邦占领。赵老先生的领土内只剩了一几一椅,几上孤寂的立着他的水烟袋。屋子仿佛得到了一点新的精神,整齐严肃,兴邦受过军事训练,什么东西在他的手下都必须有条有理。现在,他又收拾屋子呢,连父亲的水烟袋都擦得发了光。一边工作,一边轻唱,还时时微笑一下,仿佛生命精力的漾溢,随时荡起一些波痕似的。立真要出去工作,进来看看二弟。 赵立真老二,你什么时候走啊?看你这收拾屋子的劲儿,倒好象有长期住下去的思想。 赵兴邦这是战略!不这样,父亲就准我这么调动啦? 赵立真作出不走的样子,可是不定哪一会儿就偷偷的溜了? 赵兴邦真不愿意这样骗老人们,可是……大哥你明白我? 赵立真(点点头) 赵兴邦你看,父亲老是正颜厉色的。(摹仿老人的语声)兴邦!不能光想你那一面的理,你也得替全家想一想啊! 赵立真咱们难就难在这里:国家要咱们作战士,家庭要咱们作孝子;时代迫不及待的要咱们负起大任,而礼教又死不放松的要咱们注意小节!是不是,老二?赵兴邦就是!母亲就更难应付了,从我一进门到现在,天天她老人家有一个世界上最体面、最贤慧的姑娘,专预备着嫁给我!我稍微一摇头,她老人家立刻就要落泪!怎办? 赵立真而从生物学上来说,配偶,繁殖,又是一切生物最大的责任,你还不能说老人们想的不对! 赵兴邦同时,时代所赋给咱们的责任,又教咱们非象无牵无挂的和尚不可!事难两全!很难! 赵立真只好把更沉重的扛在肩上,别无办法!旧文化的不死,全仗着新文化的输入。管输入的是咱们,管调和的是历史。咱们没法四面八方全顾着!你到底什么时候走,老二?我想请请你! 赵兴邦发了财?老大! 赵立真发表了一篇小文章,得了几十块钱。想请你吃点什么,省得你说科学家太缺乏感情! 赵兴邦我并没那么说过!我看哪,你给妈妈买件小东西,比请我吃饭强。天下的老太太都一样的可爱啊,只要儿子买来一件小东西,哪怕是一个钮扣呢,她就能喜欢十天! 赵立真给妈妈买东西,就不能请弟弟吃饭;请弟弟吃饭,就不能给妈妈买东西;研究学问就不能发财,发财就不能研究学问;作人真不容易! 赵兴邦研究学问胜于发财;不给妈妈买东西,不请弟弟吃饭,全没关系! 赵立真好!你还没回答我,你几时走? 赵兴邦没一定了! 赵立真怎么? 赵兴邦我很想往南去。 赵立真北边的事呢? 赵兴邦教妹妹去!她已经有去的意思! 赵立真你又说动了妹妹?好厉害! 赵兴邦她跟我要主意吗! 赵立真想想看,老二!你得走,不管上哪儿。妹妹再走,剩我一个人怎么办呢? 赵兴邦想法儿教老太爷也得走! 赵立真什么? 赵兴邦爸爸才六十岁,并不算老。 赵立真爸爸不是西洋人,你要知道。 赵兴邦他老人家又有相当的本事。何不出去作点事呢? 赵立真你还没对他老人家说? 赵兴邦还没有!爸爸和妹妹不同,妹妹是咱们这一代的人,一说就明白。爸爸是老一辈的人,得由老一辈的人对他说。你看,假若有一位爸爸的老朋友,来封信,说非借重他老人家不可,什么“我公不出,如苍生何”那一套,他老人家一高兴,就许二次出山。只要爸爸也有了事作,他的牢骚就另有出路,而不再一天到晚老想着儿女了! 赵立真你对这个办法已有了准备? 赵兴邦一点!一点!我已经给张修之老伯寄了信! 赵立真嘿!真有胆子!假若成功的话,家里就剩我和妈妈;我没关系,妈妈岂不太苦了? 赵兴邦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想主意! 赵立真等我慢慢的想吧!噢,老二,你说往南去,上哪儿?为什么? 赵兴邦日本鬼子要南进,我想再和小鬼们碰碰头! 赵立真凭你一个人有什么用? 赵兴邦有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作用,这就叫作“时势造英雄”,虽然我并不想成个英雄!比如说,我要到南洋办一份儿报,起码我就能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打碎敌人的阴谋。或者,我们由云南出兵,我要是能跟了去,我想至少能在咱们的苗胞和侨胞中,或者在缅甸,安南,起些政治上的作用。 赵素渊(穿上二哥的军装,进来)哈喽,看我怎样? 赵立真很有个样子!真要到前方去吗?素渊! 赵素渊二哥的话把我说迷了! 赵立真要“真”去的话,心中可未免有点害怕? 赵素渊去,去!捉你的毛毛虫去!你太看不起人了,大哥! 赵立真我也该走了!不过,渊妹,抗战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赵素渊你怎知道我是闹着玩呢? 赵立真好!好!不闹着玩就好!我走了!回头见,老二!素渊!(下) 赵素渊二哥,你看我到底该作什么?我自己老不能决定!好不好我跟你去,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那么着,我才放点心! 赵兴邦那么着,我要照应你呢,就耽误了我的事;你要照应我呢,就耽误了你的事。从一个意义来说,抗战就是把各个人由家庭里抽出来,编到社会国家里去。自然,谁也不会忘了家,可是因此就更明白了国家与社会。这是个很大的文化上的变动。你要离开家,就一个人走;否则在家里蹲着! 赵素渊男女都一样? 赵兴邦都一样! 封海云(轻轻的走进来)素渊! 赵素渊哟,你怎么不敲敲门? 封海云对不起!我怕老人们听见!兴邦哥,我来看看你!(握手)我说,素渊,你怎么穿上军衣了?噢,我明白了,看见兴邦兄的英武的样子,你也想作个女英雄?对;我马上去,裁两套顶好的军服,你一身,我一身,让咱们都有个抗战的样儿,好不好?告诉你!两身“顶”好的军服,多花钱没关系,咱们有的是法币! 赵素渊(脱了军服的上身,扔在地上)你简直是污辱军服?你有法币,是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封海云大有关系!假若咱们订了婚,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有了钱就能享受一切,青年们理应享受!兴邦兄,你想我的看法对不对? 赵兴邦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封海云当然,我常思索这个问题——你要知道,我很有思想——在抗战中,全国的人能都去当兵吗?不能!必定得有人,象你我这样的人,还能穿着漂漂亮亮的洋服,看看戏呀,讲讲交际呀,跳跳舞呀,这些都是文化。 赵兴邦什么文化? 封海云你要说那不是文化,我也不跟你辩驳;咱们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过,你不要误会,我决不为我个人,而是为了大家;文化都是为大家的。 赵兴邦大家是谁? 封海云远在千里,近在目前。就拿素渊说吧…… 赵素渊请你少提我的名字好不好? 封海云好!就拿兴邦兄你说吧,你要是今天能交给我三千块钱,过半年之后,我就还你六千!你干脆什么也不要管,到时候一伸手就拿钱!我决不自私!(极恳切的)还告诉你个秘密消息:日本人快要南进了!千载一时的机会,赶紧抓南路的货!抓到手,不要动;过三两个月就长至少一倍的价钱! 赵兴邦这也是文化? 封海云谁管它是不是呢,反正我是一片好意! 赵素渊封先生,你“请出”好不好? 封海云这是怎么了?我记得前些日子,你很欣赏我所给你的享受。你要知道,我还能给你更多的快乐! 赵素渊请出!你听见没有? 封海云你可别后悔,素渊!女郎多得很;高兴的话,我可以运一卡车来给你看!我不肯那么办,而要规规矩矩的向你求婚,为什么?为了文化! 赵素渊你,连你的文化,一齐滚出去!封海云来,请再打我个嘴巴!电影上不是爱人吵架,老有个嘴巴吗? 赵兴邦我给你个嘴巴吧!妹妹没有我打的响!你出去!(把封推了出去) 封海云(在门外)好!好!搁着你们的,我要教你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去) 赵庠琛(上)怎么啦?怎么啦? 赵兴邦我和妹妹把海云赶出去了! 赵庠琛好!我不喜欢那个人,我早就告诉过素渊!不过,也不应当吵嘴打架!处世之道,和平为本! 赵兴邦不过,爸爸你所说的和平恐怕是过度的容忍。过度的容忍,我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会教正义受很大的损失。象封海云这家伙,就应当根本消灭!赵庠琛以柔克刚,我告诉你,这是我们最好的方法! 赵兴邦我想,为我们的抗战胜利,我们必须得消灭国内的败类分子,象封海云这种人。为世界新文化的树立,我们必须打倒日本军阀。为和平而反抗,因反抗而得到和平,我管这个叫作刚性的和平!只有刚性的和平,才是真正的和平! 赵庠琛素渊,你这是怎么回事?这么不男不女的?难道也是刚性的和平? 赵素渊爸爸!我对你说实话吧!我本来并不爱封海云,可是你管教我太严了,我仿佛没法不去找个出路,发泄我的闷气,所以才跟他来往。及至二哥回来,我拿他一跟二哥比较,我才觉出来,一跟他来往,是我一辈子的一个小污点!你别以为我是个女孩子,什么也不懂。凡是二哥所能懂的,我都能懂,同一个时代的人就好象都是一个母亲生的儿女。 赵庠琛好象你作错了事,都应当我去负责? 赵素渊我也没—— 赵庠琛不要说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赵素渊我——二哥,你说! 赵庠琛你们俩又冒什么坏哪? 赵兴邦我们没敢冒坏,爸爸!妹妹说家里闷得慌,我告诉她可以出去阅历阅历。 赵庠琛上哪儿? 赵兴邦上—— 赵素渊二哥! 赵庠琛说! 赵兴邦上前方去。 赵庠琛干吗?她会作什么? 赵兴邦教她学习学习。学习了打仗,好建设刚性的和平! 赵素渊爸爸,你许我去吗?二哥,爸爸要是不准,可不是我的胆子小! 赵明德(上,看见老先生)二叔!你老倒硬朗啊?(放下东西,作揖)不认识我了吧?我是明德,小名儿叫二头! 赵庠琛噢,二头啊?快坐下! 赵明德这是二哥吧?还是小时候见过的! 赵兴邦(搬凳)可不是!坐下! 赵明德这是妹妹吧?没见过! 赵素渊爸爸,这也是二哥,对吧? 赵明德叫我二头好了!二哥,妹妹,都坐呀! 赵庠琛明德,你坐!你这是怎么了?素渊,倒茶! 赵明德我看你老人家来了,妹妹,歇着,别倒茶,半路上喝了不少凉水! 赵兴邦这么兵荒马乱的,二弟,还出来看亲戚? 赵明德多少年没有看见二叔了! 赵庠琛明德,有什么话说吧!你一定不是单为来看我! 赵素渊先吃两块饼干吧,还不到吃饭的时候。(献饼干) 赵明德不饿!不饿! 赵兴邦吃吧!客气什么呢? 赵明德(拿了两块)二叔您老请?二哥?妹妹? 赵庠琛吃吧,明德,一家人不准客气!说说,你干吗来了? 赵明德(刚要吃,又停住)二叔!二叔! 赵庠琛啊,说呀! 赵明德二叔,一家子全完了! 赵兴邦 赵素渊怎么?怎么? 赵庠琛教他慢慢的说! 赵明德前年八月节后三天,忽然,我哥哥,明常,抽壮丁抽中了! 赵庠琛嗯! 赵明德我要替他去! 赵庠琛好!明德!弟兄的义气! 赵明德我想呢,哥哥有老婆儿女,我还是个光棍,我去好!哥哥说呢,他成了家,我还没有,不能教我这还没尝过人味的死在外边,我们哥儿俩哭了一夜! 赵庠琛都有出息!好! 赵明德后来呀,还是哥哥去了;先还有家信,后来就没有了消息!紧跟着,鬼子来到了! 赵兴邦那是去年春天。 赵明德二月初九!我就把嫂子跟侄儿们送到嫂子的娘家去了。 赵庠琛宋家庄? 赵明德对!那里有山,鬼子不敢去。我也住在那里盼着鬼子走了,再回家种地去! 赵素渊鬼子到如今还没走? 赵明德没有!庄稼长的很好,可是我回不了家!我又不能老白吃嫂子的家里,那象什么话呢! 赵庠琛咱们村子里难道就没了人?人家能在那里,你怎么不可以回去种地? 赵明德不行,二叔,不行! 赵兴邦鬼子抓年轻的人,去当兵! 赵明德一点不错!我不能去给鬼子当兵,鬼子是什么东西! 赵素渊二头哥,你有根! 赵明德到今年四月初五,有人捎来信,说,说…… 赵庠琛说呀! 赵明德大哥阵亡了! 赵庠琛阵亡了? 赵明德死了,连尸首也不知埋在哪儿了!大哥一辈子忠厚,会死得这么苦! 赵兴邦还不都是日本鬼子闹的? 赵明德谁说不是?我明白!没告诉嫂子,我出来了,来找您老,二叔! 赵庠琛好!好!明德!在叔父这儿吧,有你的饭吃! 赵素渊我会给你做衣裳,二头哥!明天,明天我就带你去逛逛重庆! 赵明德那倒不忙!二叔,我打算就住几天;我还得走! 赵庠琛上哪儿? 赵明德当兵去! 赵兴邦要当兵,何必先跑这么远,上这里来呢? 赵明德二哥,你老不知道。我的父母亲都早死了,咱们赵家的老一辈人,就剩了二叔二婶了。我得来告诉二叔一声,大哥是死了,二叔得照管着寡妇嫂子,跟大哥的儿女! 赵庠琛我是义不容辞!纵然你是我远支的族侄,可是咱们的祖宗是一个! 赵素渊其实你写封信来也就行了! 赵明德那,我不放心!我得当面儿告诉二叔,还有,我打算去当兵,也得叫二叔知道。我要是也死在外边,二叔您好知道我们弟兄俩全都阵亡了! 赵庠琛(要落泪)没想到你们种地的人有这个心眼! 赵兴邦这就是咱们的文化,爸爸! 赵庠琛明德!就先在我这儿住着吧,不用去当兵了! 赵明德二叔,那不行!我天天梦见,天天梦见,死去的哥哥,他大概是教我去给他报仇,我得走!反正儿,我见到了您老人家;我要死在外边呢,您老人家知道我是阵亡了,那就行了!您老人家现在就是我的父亲,我得禀告明白了!二婶呢?她老人家还硬朗吧? 赵庠琛素渊,带他去看看你母亲!给他找睡觉的地方! 赵兴邦没地方睡,我们俩睡一个铺! 赵明德那可不敢,我身上有虱子! 赵兴邦哼,在前线,我身上的虱子比你也不少! 赵明德怎么?你这个识文断字的人也打过仗? 赵兴邦我刚由前线回来! 赵明德真看不透!看不透! 赵兴邦我跟你还不是一样?都是年轻的小伙子,怎能不去打仗呢? 赵素渊来吧,二头哥! 赵明德二哥,回来再说话,先看看二婶母去!(要拾行李) 赵素渊先放着吧!丢不了! 赵明德唉!唉!二叔,我先看二婶去!(同妹下) 赵庠琛难得!难得! 赵兴邦咱们的兵,爸爸,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人! 赵庠琛嗯!嗯! 赵兴邦日本人吃亏就吃亏在这里,他们以为只要把咱们的学校都炸坏了,把个读书的人杀吧杀吧,砍吧砍吧,就是征服了中国!他们就没想到,我们人民所种的地,也埋着我们的祖宗!稻子、麦子、高粱、包谷,是咱们的出产;礼义廉耻也是咱们的庄稼,精神的庄稼!爸爸,您说是不是? 赵庠琛嗯!嗯! 赵素渊(又上)爸爸,到底还是妈妈! 赵兴邦妈妈又出了什么好主意? 赵素渊一见着二头哥,不容分说,先给了他两个馒头!你看,咱们给他饼干,他都不肯吃;可是,妈妈给他馒头,只叫了两声:二头,二头!他就蹲在地上吃起来了! 赵兴邦老太太都明白民族的心理! 赵素渊爸爸,咱们刚才还没把话说完哪? 赵庠琛什么事? 赵兴邦不是,我问您,可以上前方去不可以吗? 赵庠琛嗯—— 赵素渊怎样,爸爸? 赵庠琛可以去! 赵兴邦可以去? 赵素渊爸爸,我好象不认识您了! 赵庠琛连我也不认识我自己了! 赵兴邦 赵素渊怎样啦?爸爸! 赵庠琛没什么!没什么!我看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哪里站着了!不明白了我自己,我还怎么管别人呢?从此以后,我不好再管你们的事了! 赵素渊爸爸,干吗动这么大的气呢?有什么事咱们慢慢商量着办! 赵庠琛我并没生气!真没生气! 赵兴邦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 赵庠琛你看,立真前些日子给了我一本书。 赵素渊是不是生物学大纲?他教我念,我老没有工夫。 赵庠琛不是,是本历史。一个生物学家写的历史。这两天,我翻了几页。我不敢说都能明白,也不敢说都赞成,书里的话。可是,它证明了老大的话——它由生物的起源与演化说到人类的历史,从生物的生灭的道理提出人类应当怎么活着,才算合理。不管它说的对不对,它确是一种格物致知而来的学问。老大的话——什么科学是为追求真理——总算没有说错。老大要是没说错,我就不能再教他随着我的路子走。我知道的事情太少了。 赵兴邦您知道的并不少,爸爸!不过,您所知道的仅够你用的。我们这些小孩子得更多知道一些,好够我们用的。是不是?爸爸! 赵庠琛因此,我不再干涉老大的事!他是一股新水,我这个老闸挡不住他了!对老二你,我也不管了! 赵兴邦我知道我的错处! 赵庠琛当你没回来的时候——你看,我这几天夜里睡不着,净想这些问题——我以为你和大兵们天天在一块儿,还能学得出好来吗?及至你那么一说北方的战事,我才明白这回打仗,敢情连咱们的兵都有文化。刚才明德所说的,更足以给你的话作注解。我只能不再管你,你自由办事!至于你,素渊,我也不管了,可是又不甚放心;你是个女孩子! 赵素渊现在女孩子不是应当和男孩子一样吗? 赵庠琛我也那么想过,可是到底不能放心!不过,无论怎么说吧,我不愿再管你们的事!以前,我要是不管教你们,我就觉得对不起自己;现在,我要是再干涉你们,就对不起——我说不上来是对不起谁!这个战争把一切都变了! 赵兴邦爸爸我希望您不是悲观!战争把一切都变了,可不是往坏里变! 赵庠琛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寂寞!近来连诗都不愿作了,寂寞! 赵兴邦我明白您的心境,爸爸!我想,您要是出去,作点事,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混在一处,您就能不寂寞了! 赵素渊对了,爸爸!您的身体还不错,您又会作文章,办公事,要作个秘书什么的,管保是呱呱叫! 赵庠琛兴邦,是不是你给你张修之伯伯写的信? 赵兴邦怎么?张伯伯来了回信? 赵素渊怎回事?二哥!张伯伯请父亲去帮忙? 赵庠琛素渊,请你母亲去! 赵素渊干吗? 赵庠琛你去就是了! 赵素渊(在窗前喊)妈!妈!你来呀! 赵庠琛我教你去请,不能这么喊!太没规矩了! 赵素渊妈妈已经听见了! 赵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片鞋,上)素渊,干什么? 赵素渊爸爸请您!妈,您又给谁作鞋哪? 赵老太太给老二!他一天到晚老穿着皮鞋,脚多么难受啊! 赵兴邦妈,您歇歇吧,我穿惯了皮鞋! 赵老太太我不管你,我要尽到我的心!只要你肯留在家里,让我受多大累,我都高兴!多喒你成了家,我就不再操心了。 赵庠琛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你们记着点,等你们也作了父母,你们就明白这两句诗的真味儿了! 赵素渊明德呢? 赵老太太吃了两个馒头,睡了,可怜的孩子!(向父)你叫我干什么?是不是又有人给他们说媒? 赵庠琛不是。我跟你商量点事。张修之来了电报,教我去帮帮忙,我去好呢,还是不去好呢? 赵老太太他在哪儿呢?他干什么呢? 赵庠琛成都,他办理运输的事情,教我去办文牍。 赵素渊坐飞机,一个多钟头就到。 赵老太太素渊,你别插嘴!坐滑杆走半个月,你爸爸也不会坐飞机!(向父)你干得了吗?这么大年纪了!就是要去,也得一家子全去,我才放心! 赵庠琛因为不能一家子全去,所以才跟你商量。 赵老太太怎么不能全去?这不是,连二小子也在家哪吗? 赵庠琛兴邦不久就走。 赵老太太怎么,老二,你还是走?你回来,还没跟我安安顿顿的说一会儿话呢,就又走? 赵兴邦不是已经说了好几天的话?妈! 赵老太太我心里的委屈还多得很,一点还没告诉你呢! 赵兴邦妈妈你听着,素渊也要走! 赵老太太你?你个女孩子人家,上哪? 赵素渊我—— 赵老太太(向父)你莫非老糊涂了?你怎么不拦着他们呀?这一家子不是整个的拆散了吗? 赵庠琛我管不了他们啦,所以我自己也想走!这也许是一家离散,也许是一门忠烈,谁知道?好在立真不走,他陪着你在这里! 赵老太太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六十岁的人了,又想出去受罪!不拦着二小子走,已经是不对,还教女儿出去乱跑?我不能明白! 赵庠琛你看哪,连赵明德都敢打仗去,我简直的没话可说了!明德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是说的都对,所以我才想也破出这副老骨头去! 赵老太太噢,明德也去打仗?打仗已经打了四年,都不缺你这个老头子,和他那个傻小子,单单非你们出去不可? 赵兴邦妈!您先别生气! 赵老太太你们招我生气吗,我还不生气! 赵兴邦您看,咱们中国人谁也不喜欢打仗。不过,今天再不打,咱们就永远不能太太平平的活着!在北方,七十多岁的老秀才,六十多岁的老绅士,都拿起枪杆来了!我亲眼看见的!难道那些老人们愿意打仗?不是!他们是听到了一个呼声:“全中国的老幼男女,你们愿要和平吗?先起来打呀!”有点血性的,谁也不能堵上耳朵,假装听不见!你说,已经打了四年仗;可是咱们还没把鬼子都打出去呢!所以,今天咱们更得加劲的打了!妈妈您不用去打仗。 赵老太太再教我去打仗,就更好了! 赵兴邦可是您允许我们出去,您在家照应着老大,也就算是尽了您作老太太的救国责任!老大傻傻忽忽的,没人照应着不行! 赵老太太他要是好好的结了婚,生了儿养了女,我倒也还高兴啊;可是,他又是那么扭性!阿弥陀佛!我这是哪世造下的孽啊!老二,你听妈妈的话,别走!赵兴邦我不能不走,妈! 赵老太太那么把老丫头给我留下,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 赵兴邦妹妹,你自己决定吧! 赵素渊我没主意!我谁也舍不得;可是,妈妈,假若我要结了婚呢,还不都得舍了吗? 赵老太太狠心的丫头! 赵兴邦爸爸,您说怎办? 赵庠琛我想啊,把老大留给妈妈,教素渊跟我去,这还不公平吗? 赵素渊那也好!我可以在成都找点事作。不过,二哥也许以为我不敢到前方去! 赵兴邦什么难童学校啊,救济会啊,伤兵医院啊,不都需要人吗?只要作事就好!哼!大哥有妈,你有爸爸,就苦了我一个人! 赵老太太我这儿不是直留你吗? 赵兴邦今天哪,妈妈留不住儿子,妻子留不住丈夫,因为啊,妈妈,只有抵抗才能留住和平! 赵老太太老二,大概我留不住你了!你可别忘了妈妈就得了!时常的给我写封信来!妈妈也快六十岁了,你记着!还有,你再劝劝爸爸!他——哦,我很怕! 赵素渊有我跟爸爸去,您还怕什么呀? 赵老太太我怕你爸爸是改了脾气!他今年可整六十岁了! 赵兴邦妈,您放心吧!爸爸没有改脾气,而是改了心思!改了心思的,就能返老还童;我保险,因为爸爸肯又出山,准多活十年! 赵老太太菩萨都保佑着你们!老二,你什么时候走呢?我好快快的给你赶成这双鞋! 赵兴邦不忙,妈!我还有几天的耽误呢。我不再回北方去了。 赵老太太你上哪儿呢? 赵兴邦日本鬼要南进了,我再去跟他们碰碰头!你看,假若中国是一条睡龙,日本军阀就是条毒蛇。它——这条毒蛇——不但要咬死睡龙,而且要把睡龙的朋友,象印度、安南、缅甸、泰国、南洋群岛,全要一口吞吃了去。咱们能教他咬死吗?能看着他把咱们的朋友们吞吃了吗?不,咱们已经醒了,已经跟他打了四年。从反抗这条毒蛇上说,咱们是先锋。咱们现在就应当以先锋的资格,去帮助咱们的朋友;教他们也跟咱们一样的去抵抗毒蛇,保持他们的自由,争得他们的独立。咱们不要他们什么,他们也不要咱们什么。大家都要的是和平,所以大家就得一齐伸出拳头来,把拳头一齐打在破坏和平的毒蛇头上!爸爸,妈妈,妹妹,你们看! (闭幕) 第二节 舞踊 时间晚秋,象征着文明的过熟,一切平静。地点幽美的山水之间。 人物舞踊队,共作六舞:(一)蛇舞;(二)龙舞;(三)小龙蛇舞;(四)大龙蛇舞;(五)胜利舞;(六)和平舞。〔开幕:远山上秋林哀艳,夕阳明丽。山前碧湖,水波不兴;残荷犹有晚花。湖岸秋柳下,数幼女浣衣,服装各异:或为华装,或为安南、缅甸、印度……衣饰。如善歌唱,可合唱: “哀艳的秋天, 朵朵晚莲, 不要惹父母的担心,姐妹们,莫去游泳,不要划船! 我们年纪虽小,可不去冒险,好教父母露出笑颜! 用和平的脚步, 来到湖边; 洗几件衣衫,当作游玩! 留神,别教菱角刺伤了手腕,别教湖水浸凉了脚尖;慢慢的,用软柔的十指,轻揉丝帕,洗净了绸衫;这幽美的山水,哀艳的晚莲,教我们的心哪,静若秋天!” 〔若不善唱,可省去。 〔忽然,狂风吹来,幼女惊散。战神与毒蛇携舞,状至凶暴。夕阳渐沉,花木俱萎。战神与毒蛇狂喜而去。此谓“蛇舞”。 和平之神与老龙携来,神予龙以宝剑,龙犹伸欠,神引之舞,龙渐奋起。毒蛇复返,噬龙至狠,而龙斗不息,神为之喜。“龙舞”。 时,群女复来,惊疑无措,远立不前,作壁上观。龙猛攻蛇,蛇遁去。群女惊喜,而仍不敢进前。龙招诸女,示以战策,诸女不顾而退。龙仍独舞,示有余力。“小龙蛇舞”。 蛇复来,袭攻诸女,诸女欲逃,和平之神止之。乃与龙合,鏖战良久。时明月东升矣。“大龙蛇舞”。蛇鼓余勇,复战。知势不敌,乃分向诸女献媚,冀女之助彼,以孤龙力。群女不顾,仍与龙协作。蛇知望绝,乃遁。“胜利舞”。 时,明月在天,山湖俱静。彩云翔空,花木争秀。诸女与龙绕和平之神,作“和平舞”。 (幕) 第三幕 时间大中华民国五十年春,和平节。地点青岛。 人物赵立真——已五十多岁,任水族馆馆长。是日为和平节,水族馆新馆落成,举行开幕典礼。 赵兴邦——与林祖荣合办报纸。青岛已成东亚大港,人口数倍于昔,而兴邦之报纸则注重文化宣传及学术报导,非工商界之舌人。 赵素渊——已嫁,在小学教书,颇热心。赵明德——凯旋归乡,近日来青探视立真等。 封海云——来青岛投机,失败破产,沦为乞丐。竺法救——在青为赵家客时,印度已独立,自造舟船时舶青岛。法救寓此,便往来印人求诊也。马志远——已入华籍,在青营商。 林祖荣——与赵家为邻,助兴邦办报。 〔开幕:青岛市郊,面碧海星岛,茅亭一间,环以花木,立真兄弟之小园也。园与海之间有马路,夹路青桐,隐隐可见。时亭内外杂置鲜花,瓶碗,桌布……兴邦正忙着布置,似欲招待客人者。园右为大门,园左为住宅;竺大夫自左来,招呼兴邦。 竺法救怎么,赵先生?没去参加水族馆的开幕典礼? 赵兴邦正忙着布置咱们的小茶会哪!今天的事真多,既是和平节,又是先严的冥寿,又是大哥的水族馆开幕的典礼。哼,要是父亲母亲还活着,他们老人家该多么喜欢呢! 竺法救真的!我先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赵兴邦上哪儿? 竺法救到码头上看看。今天又有一只印度的新船,和平号,来到这里;我去看看。 赵兴邦(开玩笑)希望船上没有军火和鸦片! 竺法救放心吧,那都是古时候的事了!这只船,先到这里,再上日本,然后上美国,专为拜访各处,联络友谊。它既不是战船,也不是纯粹的商船,可以叫作友谊之船吧——friendship!说不定,船上还许带来点水族的标本,送给赵馆长呢! 赵兴邦那不得把大哥乐坏了! 竺法救回头见! 赵兴邦快回来呀! 竺法救骑车子去,晚不了!(下) 赵素渊(穿着“马来”或其他在中国不常见的服装,臂下夹着配好框子的两张像片)二哥,我来了! 赵兴邦素渊,你也没上水族馆? 赵素渊在学校里忙了半天才出来,大概开幕典礼已经快完了。今天还有和平节大游行。 赵兴邦所以你穿起这奇装异服? 赵素渊我还没说完呢!学生们参加游行,我可请了假;怕我不上这里来,大哥不点兴!至于你管这叫奇装异服,纯粹是因为你落伍了! 赵兴邦多么奇怪!我会落伍了? 赵素渊可不,现在天下太平了,我们就今天穿日本装,明天换印度装,后天也许再换安南装。能欣赏别人的东西与办法,才能减少成见;没有了成见,才能共享太平! 赵兴邦原来如此!你的和平建设在衣服鞋帽上? 赵素渊你的呢?请问! 赵兴邦(指脑部)在这里,(指臂)和这里!铁胳臂,水晶脑子,建设和平!和平并不是安逸和享受,而是要拚命的操作!把一切能破坏和平的事全预先防止住。赵素渊那么,我没尽心的去教书?没尽力的帮助你和我的丈夫?难道我没用我的脑子和手? 赵兴邦那我知道!你不失为一个好妇人!不过,别教服装什么的迷住你的心,以至于把别的大事都忘了! 赵素渊谢谢你的警告!我知道,我的学问思想都赶不上你和大哥。可是这二三十年间,我总算没教你们俩落在后边,也就不容易! 赵兴邦对!对!我总得给你留下点空地方,教你耍些小把戏,你到底还是个妇人! 赵素渊二哥,你太难了。假若今天你是诚心要跟我拌嘴,我就失陪了! 赵兴邦算了!算了!我的嘴太好瞎扯了!来,给我看看父亲母亲的像片。(看)不高明!奇怪,老人们照像老照得这么死板板的可怕! 赵素渊母亲这一张更难看,一点老太太的和善样儿也没有!早知如此,就该在他们老人家活着的时候,都“画上个像”! 赵兴邦哼,素妹,假若老人家们今天还活着,看老大成了有名的学者,该多么高兴? 赵素渊哼,他们要看见你俩还没有结婚,该多么伤心! 赵兴邦谁知道!无论怎么说吧,我总愿老人们还活着!奇怪,父母在世的时候,我们总不爱听他们的话;赶到没有了老人,特别是在很高兴或很不高兴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仿佛没了根,象浮萍似的随风漂荡!你也这样吧?素渊! 赵素渊有时候也那样,特别是在有点病,或闲着无聊的时节。人生好象老在兜圈子,转来转去,还是回到父母子女,饮食男女,这一套上来。在咱们二十多岁的时候,决定想不到今天咱们说的话,是不是? 赵兴邦谁想到咱们也是中年人了! 赵素渊大哥都快六十岁了! 赵兴邦真的! 赵素渊象个梦! 赵兴邦嗯?可不是梦!还得往前干哪,素妹!别教岁数卡住我们,我们得吓住岁数! 赵明德(上)报告! 赵兴邦二弟,不说“报告”行不行? 赵明德打过仗的人,忘不了军队里的规矩! 赵兴邦什么事? 赵明德报告,那个日本人又来了! 赵兴邦哪个日本人? 赵明德姓马的那个。 赵兴邦马志远? 赵明德就是他! 赵素渊他常来常往,为什么不教他进来? 赵明德我就讨厌他们日本人! 赵素渊为什么? 赵明德明常大哥不是死在他们手里?当初,要不是日本人造反,会死那么多的人? 赵兴邦嘿!二弟!你算那个旧账干什么呀?快去,请他进来! 赵明德哼!(要走) 赵兴邦等等,等我告诉你!你对马先生要客客气气的!听见了没有,老二? 赵明德晓得了!(又要走) 赵兴邦那不行,老二!你要看明白,以前的事早已一笔勾销,现在大家都是朋友了! 赵明德看在你们的面上,反正在“这里”我不会打他!(下) 赵兴邦没办法! 赵素渊你的失败,二哥! 赵兴邦这回可让你抓住我了!不过,不出三天,我必能把他劝明白了! 马志远(上) 赵兴邦哈喽,志远!亭子里来坐! 赵素渊我说,马先生,怎么啦?你的神气不对! 马志远你们是不知道? 赵兴邦不知道什么? 马志远又地震了! 赵素渊哟!哪里? 马志远家乡! 赵兴邦我还没到报馆去,不晓得!厉害不厉害? 马志远灾区不大,可是,正是我的老家! 赵素渊伤人多不多? 马志远还不晓得! 赵兴邦(喊)明德!二弟,老二! 赵明德(上)有!来了! 赵兴邦看林先生起来没有?请他来!噢,不用了!我自己去!来,志远,咱们找老林去。第一,先出号外! 马志远灾区并不大,不过,那正是我的老家! 赵兴邦出号外,不单为报告地震,重要的是劝募赈济献金,和写慰问信!慰问信最要紧,那可以表现出咱们的心意来! 赵素渊募捐有我一份儿,写慰问信也有我一份儿,我起码有二三百小学生呢! 赵兴邦好!素渊,你先在这里替我布置一下。老二,你帮帮她的忙! 赵明德妹妹老嫌我笨! 赵兴邦志远,咱们走!(同马下) 赵素渊(一边作事,一边说)二头哥,你有事就先忙你的去。(把像片摆在亭内桌上) 赵明德我知道我笨,帮不上忙! 赵素渊(插花瓶)谁说你笨啦?你跟我一样的聪明!我相信,世界上的人都差不多;多咱们一想谁聪明,谁不聪明,就又快打起来了。 赵明德也对!就拿你和明常大嫂比吧:你念过书,她没有,可是她也会做活计,训教儿女;哼,要讲种地种园子呀,你十个也比不了她一个! 赵素渊那,我早就知道!二头哥,你去搬几张小桌来,好放茶和点心。回头客人们到了,大家席地而坐,好不好? 赵明德铺上两张席子? 赵素渊对!铺在花池的旁边!啊,(已把亭内的桌子布置好)你看这样行了吧? 赵明德要是把大哥的金鱼借两盆来,摆在这里,才好看!大哥的那些鱼太好看了! 赵素渊那可不能借,那都是国家的! 赵明德噢,国家派大哥养着那些鱼!这个差事也怪! 赵素渊桌子怎样?拿来,我好铺桌布,摆花儿呀。 赵明德不用着急,我一趟就能搬四五张来;看,我这胳臂有多么粗!妹妹,告诉你点心事:前些年打完了仗,我不是回家了吗?我时常想念你们。去年,把庄稼收完,我就对明常大嫂说:“大嫂子,上青岛了,找大哥二哥去!”说完,我就来了。心里想,说不定兴邦二哥也许带我打仗去呢。好,来了这么些天了,连打仗的信儿也没有! 赵素渊还盼着打仗吗?我愿意世界上永远不再打仗! 赵明德比方,有人再来打我们呢? 赵素渊那就另说了!别人不欺侮咱们,咱们决不找别人的毛病;别人要是不讲理呢,咱们就—— 赵明德就揍他!我等着他的!素渊妹妹,不用你害怕,都有我呢!我告诉你,我倒不是好打仗,我是想啊,明常大哥死得太苦,连尸首都没找到! 赵素渊唉!所以仗是不应该再打!打一次仗,结三辈子仇!好啦,去搬东西吧! 封海云(状极狼狈,而仍傲慢。口中吸着个雪茄烟头,耳上夹着半支烟卷。轻轻的走进来。看看亭子,看看花草,似游园散闷者) 赵明德嗨!干吗的? 封海云(不理,折下一朵花,嗅着) 赵明德(赶过去)我说你哪!干吗的?封海云随便看看! 赵明德你出去!这里不是公园! 赵素渊二头哥,别——封海云噢,素渊吗? 赵素渊你是谁? 封海云连我都不认识了?想当年在重庆…… 赵素渊二头哥,你去搬东西。不要紧,这,这是……你去吧! 赵明德我去!他不老实,我回来会揍他!别看不起我,我冲过锋,打过仗!(下) 赵素渊海云!你,你,怎么……封海云运气!运气!运气好的时候就“坐”汽车,运气不好的时候,就“躲”汽车!没关系!素渊,立真兄和兴邦兄都抖起来了,我倒比不上他们了,可笑,运气! 赵素渊你—— 封海云不用盘问我!一句话,运气不好! 赵素渊你是诚心来看我,还是偶尔的走到这里?封海云都没关系!说我来看看你也好!放心,我既不求钱,也不告帮,只是来看看你!你看,一看见你,我就又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来了;仿佛就是昨天!老人们还硬朗? 赵素渊都过去了! 封海云噢!(把耳上的烟卷拿下,对着雪茄的火儿吸着)想不到!天下的事多半是想不到的!就拿我自己说吧,当年打仗的时候,大家都穷得要命,我倒满舒舒服服,漂漂亮亮,连你都花过我的钱;现在,太平了,连你们这不怎样的人都混得怪好的,我倒不行了!谁想得到?你结了婚? 赵素渊(点头) 封海云快乐? 赵素渊还好! 封海云嗯!立真兄作了馆长?没想到,他那么傻傻忽忽的!兴邦兄呢?他反正不能再打仗!哈哈!运气,你们一家子的运气还不坏! 赵素渊告诉我,你怎会落到这步天地?封海云有什么用呢? 赵素渊假若我能帮帮忙的话……封海云运气不是任何人能帮忙的! 赵素渊你一切都凭运气,为害为恶,你自己都不负责?怨不得当初大哥说你不诚实! 封海云怎么说都好吧! 赵素渊你不后悔以前所作的事? 封海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赵素渊你也不以为今天的潦倒是一种惩罚?封海云运气要是好,我还不是照样的阔气? 赵素渊现在你打算干什么呐? 封海云等着转运!好运气要不再来的话,就等死! 赵素渊什么话呢!难道你不晓得现在已经太平了,你应当规规矩矩的作点事?你要知道,你的失败,不是什么运气不运气的,而是现在的时代已不允许你作那只管自己,不顾社会的事情了! 封海云我只知道我自己,不管别人! 赵素渊那,我就没法帮助你了! 封海云我并不求你帮助!封海云,真正摩登的人物,不会求帮! 赵素渊你…… 封海云放心,放心!决不会再来,不用嘱咐我!看,那边有的是绿海!到必要时,海是个很舒服的棺材! 赵素渊我是说,你等一等老大老二,他们不会因为你的衣服不整齐而慢待你! 封海云衣服到底还是人的招牌!我不愿意见他们,请你也别对他们提起我!他们都抖起来了!我,我,哈哈,可笑!(下) 赵素渊(楞着) 赵立真(上,看见了封,而没认出来)素渊,往外走的那是谁? 赵素渊噢,大哥你回来了? 赵明德(搬着不知多少东西上来) 赵素渊二头哥,为什么不分两次搬呢?看累得这个样子! 赵明德报告!这多么省事呢,有的是力气! 赵素渊知道怎么摆? 赵明德知道!不要管我!(摆桌子) 赵立真妹,那是谁? 赵素渊那是个人的“影儿”! 赵立真“影儿”?什么意思? 赵素渊封海云! 赵立真怪不得很熟呢!他干什么呢? 赵素渊什么也不作,他等着死呢! 赵立真大概是破产了? 赵素渊恐怕是,象个乞丐了! 赵立真天然淘汰! 赵素渊什么? 赵立真法律没提到他,还不便宜? 赵素渊我倒怪难过的! 赵立真富贵和潦倒都能引起妇女的注意,妇女的神经恐怕比男人的更敏锐一点!算了,我得先脱了这身衣服,太难过了! 赵素渊先告诉我,今天的会开得好不好? 赵立真都好,就是我自己糟糕! 赵素渊怎么? 赵立真老二,劳你驾,把我的那身旧衣服拿来行不行? 赵明德报告大哥,行!明天教我看看鱼去?又添了不少新的吧? 赵立真正要告诉你,老二!南洋各处全送来了标本!没想到,我这点事,会教大家这么关心!世界的确是改了样子啦! 赵素渊难道你不喜欢吗? 赵立真我,我几乎乐得要跳起来!老二,劳驾吧! 赵明德大哥,你老先别乐!我打过仗,会看地形。你老的水族馆在这儿,海在那儿;打那边来一只战船,啷一炮,你老的鱼都得飞到天上去! 赵素渊二头哥!你怎可以说这样的丧气话! 赵明德打过仗,我到处总得察看地形! 赵立真放心吧,老二,没有那样的事了!劳驾吧,这身新衣裳要把我别扭死! 赵明德枪要新,衣裳要旧,告诉你老!(下) 赵立真要不是这套新衣裳,素渊,我相信必能把开会词说得顶漂亮,顶感动人!你看,就景生情,我就可以拿各处送来的标本为题,说明世界上的人已经知道了注重科学,爱护科学;也就是知道了拥护真理,支持真理;也就是开始创造和平,扩大和平。那么,全人类要是都同舟共济的征服自然,开发自然,大家就不必彼此争夺而有吃有喝,就足以消灭自然加给我们的祸患;不要说水旱地震,就是月亮碎了,太阳冷了,我们也还有办法活着! 赵素渊真棒,大哥! 赵立真可是,我连一句也没说出来!糟不糟呢? 赵素渊就因为这套新衣裳? 赵立真哎!这身该诅咒的衣裳!你看,我一摸钮子,坏了,不是天天摸惯了的钮子!我一扯领子,又坏了,不是那怎扯怎合适的领子!全乱了!我找不到了自己!就好象睡在别人的床上似的,不知是头朝南,还是头朝北了! 赵明德(拿来衣服)报告大哥,是这一套不是? 赵立真谢谢你!谢谢你!(接过来)哎,我上树后面换去。(要走) 竺法救(上,拿着两匣制好的标本)馆长,恭喜,恭喜!我们的新船,和平号,给馆长带来点礼物! 赵立真噢!是吗?(扔下衣裳)是吗? 赵素渊先换衣裳啊! 赵立真不忙,不忙!先看标本! 竺法救我不很满意,第一,船没能早来几小时,没赶上水族馆的开幕典礼! 赵立真那没关系!科学不是为什么典礼预备着的! 竺法救第二,这都是制好的标本,不是活的! 赵立真也好,也好!我来看,嗯,有几种很好的!摆在这里,教大家看!(摆在亭桌上)大夫,你看,世界的确是改了样子啦!凭我这个小机关,会引起大家这么注意,从多么远给我送来礼物,太好了!太好了!素渊,有酒没有? 赵素渊干吗?大哥你向来不吃酒! 赵立真今天非开戒不可了!我要喝酒,要喝醉! 竺法救我陪着你,馆长!今天既是和平节,又是水族馆开幕典礼,须要喝几杯!素渊先生,大概你还没看见过科学家喝醉了什么样子? 赵素渊还不也是瞎胡闹?你们也是人! 赵立真二弟! 赵明德有! 赵立真劳驾给买点酒去! 赵明德什么酒? 赵立真什么酒?哎,这倒把我问住了! 竺法救我来吧,你到中山路中间,一个四川人开的小铺,那里有桔酒,也叫中国香槟。 赵明德到底叫什么? 赵素渊二头哥,你真客气! 赵明德冲过锋,打过仗的人,就是这个直爽劲儿! 竺法救桔酒!桔酒!五瓶! 赵素渊五瓶? 竺法救未必都喝了!(给钱) 赵立真大夫,可不行!怎能教你花钱呢? 竺法救我怎不可以花钱呢?我在你这里住了这么多日子,给过你一个钱没有? 赵素渊我们应当招待客人!二头哥,不要拿竺大夫的钱! 赵立真算了啵!让咱们都表现点东方的劲儿!二弟,快去! 赵明德慢不了,放心!(下) 赵素渊二头哥简直的不象先前的样子了!先前,他多么规矩,客气,现在,又倔又硬! 赵立真他不是老把“冲过锋,打过仗”挂在嘴上吗?他当过兵了哇!也好,东方的义气,西方的爽直,农民的厚道,士兵的纪律,掺到一块儿才不太偏。客气要变成虚伪是要不得的!我说,大夫,你怎么知道哪里卖桔酒? 竺法救我什么都知道。作医生,一半是科学家,一半是万事通。 赵立真嗯!我想将来的科学家都得那样,省得教人看着老象大傻子似的!科学和人生得打成一片! 赵素渊大哥,你倒是换衣裳不换哪?要快一点收拾了,客人就快来了! 赵立真(看亭子)这里已经很好了!噢,今天是父亲的生日? 赵素渊二哥的主意,摆起父母的照片。 赵立真好!嗯——他们老人家要是还活着,该多么快乐!父母一辈子爱和平,倒净赶上打仗;现在,真见到了和平,他们又不在世了! 竺法救馆长,咱们所期望的也不能都亲眼看见! 赵立真那么咱们就尽心吧,大夫!但愿教后世别骂咱们只顾了自己,而没管他们! 赵素渊我拿点心去,你们好好把花池子旁边再布置一下。二头哥笨手笨脚的弄不好,我又不敢说他! 赵立真嗯?兴邦呢?这不是归他布置吗? 赵素渊忘了说!马志远的家乡又地震了!赵立真 竺法救真的?! 赵素渊老二忙着发号外去了! 赵立真素渊,咱们就别开茶会了吧?马志远心里那么不好过,咱们还热闹什么呢? 赵素渊他一会儿必来,我们正要招他喜欢;发愁有什么用呢? 竺法救也对! 赵立真好,你拿东西去吧!把这身衣服拿去,不换了! 赵素渊(拿起衣服,下) 赵立真大夫,中国的沙漠,黄河;日本的地震,非拚命克服不可!不然,就没有太平日子!可惜,咱们一个人的能力脑力太有限了;会作这个,就不会作那个!竺法救谁教以前的历史老是打仗呢?假若人类早下点手,把心力都集中到征服自然上,何必现在这么着急? 赵立真一点不错!今天得把一切的实际的设施全调动到科学这一边来:设若还照以前的办法,科学只在书本上占势力,就还是没有希望!啊,他们来了!林祖荣 马志远(同上) 赵立真志远!怎样? 马志远二次电报又到了,灾区不广,死伤也不多! 竺法救还放点心。 马志远不过,那正在我的老家! 赵立真林,你们都办了什么? 林祖荣号外已编好,马上就出来。报馆里收捐款的,收慰问信的,也都派好了人。咱们自己的慰问电已经打了出去。并且报告给市政府和各机关,团体,市政府大概马上就能汇出一笔钱去。 赵立真好!志远,别着急,事情要一一的办起来;着急没用! 马志远虽然入了中国籍,到底忘不了老家! 竺法救当然!当然!即使那不是老家,不也得关心吗?赵立真林,兴邦呢? 林祖荣他刚由报馆出来,就教几个朋友截住了,说什么要教他作下任市长的候选人。他大概马上就来。 赵立真噢!我不希望他作政治,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竺法救作政治,要有极高的理想,同时又得有极实际的才干,咱们这些人恐怕都不及格! 林祖荣不过呢,现在的政治也好干一点了,因为经济,外交,军事,等等,已然都不拿政治作挡箭牌,而暗地里各自另有所图了。而且各国的政治差不多都有了这种倾向,政治要既不是手腕,就好办多了! 赵立真要真能象孟夫子那样,一张口,就是“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也未必不可以干! 赵兴邦(上)哈喽,你们谈什么呢? 竺法救盲人谈象,我们谈我们所不懂得的事呢! 赵兴邦地质学?还是考古学?等等,志远,第三次电报又到了;绝不严重,放心吧!我很想乘机会发起个地震研究会。你看怎样? 马志远日本早有很好的研究机关! 赵兴邦多一些人研究不更好?我明天的社论,就以此为题。中国陕西甘肃也有过很厉害的地震! 马志远也对! 赵兴邦对不起,你们谈什么来着? 竺法救政治! 赵立真因为听说,有人劝你竞选市长。 赵兴邦我没敢答应,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作政治要有极高的天才,我知道我是蠢才! 赵立真除非到了各种科学成了团体的行动,象足球队那样的feamwork,没有畸形的发展,不准随便的应用的时候,那就是说,除非到了科学与人生哲学能平衡与合作,一致的以真理正义和人类幸福为目的而发动并监督政治的时候,我们还是不去作政治吧。 赵兴邦不要谈这个咱们不甚懂的事吧?我们该举行我们的小茶会了!第一,纪念和平节;第二,纪念一生爱和平的父亲;第三,教马志远快活一点;第四,庆祝水族馆的开幕! 竺法救等一等,已经买酒去了。 赵兴邦还有酒吃?志远,喝两杯,痛快!痛快! 赵立真难道就是咱们这几个人? 赵兴邦大哥你不是不喜欢生人吗?所以没敢多约。啊,点心来了! 赵素渊(托着点心,上) 竺法救酒也来了! 赵明德(拿着酒瓶上)报告大哥,酒买到了。大哥,街上满是人,有打着旗子的,有唱着歌的,是不是又要打仗?众人今天是和平节!坐下,坐下,先喝酒啊!(有摆点心者,有开酒瓶者……渐次坐下) 赵立真明德弟,坐下! 赵明德大哥,报告你老,我想回家! 赵兴邦大嫂的儿女全长大了,何必回家受累去? 赵明德不是那么回事!二哥,你看,二十年前我在乡下种地,我怕打仗。后来也不是怎股子劲,我稀里糊涂的就当上兵啦! 赵兴邦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教你扛上枪,上了阵! 赵明德赶到我打过仗,我一点也不再怕,反倒爱冲锋放枪了! 赵兴邦当过一天兵,一辈子好打抱不平! 赵明德我一看见乡下的绿豆叶,红高粱,我就是一个乡下人了;心里不用提多么安静了;说话的时候,一不留神,连“报告”都忘了!赶到庄稼收完,没得活儿干了,我的心噗咚开了,老想出来。一出来,看不见了绿豆红高粱,也不是怎么的,老想打仗!倒仿佛是乡下和阵地是我的两头儿,不靠这边,就靠那边! 赵兴邦你顶好是站在中间,没事就种地,有事就扛枪! 赵明德我想还是先回家吧!大概一时没有扛枪的盼望! 赵立真明德弟,你爱走就走,爱来就再来!家里有饭吃,这里也饿不着你,你看怎样? 赵明德也好,大哥!你老要是再盖一座小鱼馆,给我说句话,教国家派我作馆长,我倒愿意干!小的,小的,有几十条花红柳绿的鱼就行! 众人(笑) 赵立真好!等咱们村里造水族馆的时候再说!坐下,喝杯酒吧! 赵明德噢,报告!我还买来一包花生米!(从怀中掏出来) 赵兴邦(举杯)我们庆祝和平!永久的和平! 众人永久的和平! 赵立真纪念我们的和大家的父母,他们给了我们教育和文化! 众人东方的和平的文化! 竺法救慰问马志远先生! 众人马先生! 林祖荣庆祝水族馆新馆开幕,和赵大先生的成功! 众人赵大先生! 马志远谢谢诸位对我家乡的关心! 众人谢谢!谢谢! 赵素渊二头哥! 赵明德有! 赵素渊你真要走吗? 赵明德乡下人还回到乡下去! 赵素渊(举杯)给二头哥饯行!一路平安! 众人一路平安! 赵素渊那个歌怎唱来着?二哥? 赵兴邦哪个? 赵素渊什么“我家在中华”?唱一回,二头哥不是要回家吗? 赵兴邦二弟,你也应当会唱啊! 赵明德“我家在中华”?学过,我一个人可唱不上来!唱歌呢,老没有唱梆子腔顺口! 众人两个人一齐唱! 赵兴邦二弟? 赵明德你唱,我跟着! 赵兴邦 赵明德(唱)“何处是我家?我家在中华!扬子江边,大青山下,都是我的家,我家在中华。为中华打仗,不分汉满蒙回藏!为中华复兴,大家永远携手行。噢,大哥;啊,二弟;在一处抗敌,都是英雄,凯旋回家,都是弟兄。何处是中华,何处是我家,生在中华,死为中华!胜利,光荣,属于你,属于我,属于中华!” 众人(鼓掌) 〔远远有鼓声。 赵素渊游行的大队到了!(要往外跑) 赵立真你干什么去? 赵素渊不放心我的小学生们!我还是去看看他们吧! 赵兴邦吃块点心再走! 赵素渊顾不得了!再见!(跑下去) 众人(立起来) 赵明德旗子!旗子!看见了! 〔夹路桐树上隐隐见旗,书“世界和平”……字样。 赵兴邦中华民国万岁!世界和平万岁! 众人万岁! 赵立真听!(歌声由远而近) 游行合唱:几千年的血汗,几千年的经营, 创造起东方的乐土, 建树起忠恕的德行, 创出了光荣的历史, 光荣的和平! 和平!和平!和平! 长江大河,流不尽英雄血,为和平而战的英雄, 雄关紫塞,造起万里长城,那保卫礼义的长城! 几千年的血汗, 几千年的经营, 从终年积雪的天山, 到东海, 从四时花木的香港, 到北平, 北风里西岳的莲峰挺秀,南海上成双的紫燕飞鸣,在高原,在盆地, 在海边,在湖畔, 有古老的村落,历史的名城! 诗书是雨,仁义为风,几千年的垦殖, 算不尽的阴晴, 生长出礼教与和平, 和平!和平!和平! 东北的高粱大豆, 西北的黍稷牛羊, 高原的煤铁, 盆地的宝藏, 锦绣的东南啊是鱼米之乡。 上有天堂, 下有苏杭, 青山绿水,从远古就有蚕桑;当龙舟在端阳竞渡, 当中秋月照钱塘, 欢笑的儿女,都穿上绸缎衣裳! 有吃有穿, 有歌有唱; 桃源的犬吠鸡鸣, 我们的理想; 篱边的柳明花媚, 我们的故乡! 奇秀的山水, 温丽的阳光, 香美的花草, 平静的村庄, 绣成了我们的心, 我们的诗,我们的画,我们的文章; 我们的磁器,桌椅, 下至笔墨,上至楼堂,都象诗一样的美丽, 显出心里的恭俭温良! 从印度接来佛法, 放大了爱的光明; 从西域传来可兰, 发扬了清真洁净; 无为的老庄, 济世的孔孟, 多一分真理, 便多一分人生, 多一分慈善, 便多一分和平; 道理相融, 渗入人生, 善为至宝, 何必相争? 我们的心地和平, 我们建造了和平, 和平!和平!和平! 当无情的风暴, 使东海的巨浪沸腾, 当惊心的烽火, 照彻了雄美的边城, 这和平的民族, 为了和平,为了和平,喊一声起来, 喊一声弟兄, 打出去,打出去,打出去,那以刀枪自悦的暴徒,用血把我们的山河洗清! 为和平而战, 战后,建起更大的和平! 必使佛的慈悲, 庄老的清净, 孔孟的仁义, 总理的大同, 光焰万丈, 照明了亚东! 教东海无波, 教大地平静! 没有战争, 只有同情; 毁了战舰,毁了枪炮,毁了杀人的念头, 建起和平! 有什么困难, 有无相通! 有什么忧患, 你说我听! 啊,携起手来, 东亚的弟兄, 一齐向自然进攻! 教东亚的土地, 没有荒旱灾凶, 教东亚的男女, 成为姊妹弟兄, 同情是礼让, 互助代替战争! 这东方的理想, 这东方的决定, 使我们看见光明! 象太阳自东至西, 一寸光阴建成一寸和平! 美满的生活, 坚定的生活, 教真理正义, 管领着人生, 万岁,万岁,世界和平! 永久的和平! 和平!和平!和平! (歌声渐远)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