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后宫叫德妃(全)》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一章 钟粹宫宫女 康熙十三年五月,赫舍里皇后难产而终,苍白缟素笼罩宫宇,初夏的紫禁城宛若寒冬腊月。 三日后,钟粹宫里,王嬷嬷满头大汗地从产房中跑出来,口中嚷嚷:“生了,答应生了。”门外的小太监忙不迭拦住,低声提醒她:“嬷嬷,可不敢笑啊。” 王嬷嬷闻言面色一紧,捂住了嘴,回头见宫女岚琪端着盆血水从屋里出来,正要去换干净的热水,便扬手叫住:“你到乾清宫去一趟。” “奴婢?” 问话的工夫,王嬷嬷已拿下岚琪手里的水盆,把她拉到面前细细看,见素服干干净净没有染上污迹,便说:“去乾清宫禀告李公公,说布答应生了小公主,母女平安。” “可是……” “啰唆什么,赶紧去。”王嬷嬷将岚琪朝外头一推,“一定要小心说话,别说错话连累了答应。” “是。” 走出钟粹宫,岚琪闻到风里潮湿的气息,仰面看天,东方果然黑沉沉一片乌云,幽长的宫道里挂满了白纸灯笼,而去往乾清宫的路她并不熟悉。 眼下举国治丧,钟粹宫布答应生女本是喜事,可天大的喜事也无法抵消皇后薨逝的悲伤,听说皇上已经三日不进米水,这会儿去乾清宫,哪怕是禀告皇上又添一女的喜事,也免不了被李公公责备。 朝着大概的方向走,宫道幽长繁复,又有层层高墙挡住视线,岚琪到底还是迷了路,已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怎么办……”心下着急,却见远处有步辇走来,为避免冲撞哪一宫主子,岚琪唯有先跪在一旁。 步辇缓缓行来,听见一声“停”,岚琪心头一紧,果然又听见问:“为何一个人在此转悠,你是哪儿的宫女?” 岚琪稍稍抬头,入目是面色苍白的女人端坐步辇之上,正是她认得的荣贵人。忙磕头请安,怯怯将缘故说罢,便听荣贵人轻轻一叹,旋即吩咐身旁的宫女:“带她去乾清宫,指明了方向远远离开就好,不必上前。”又似自言自语,“连阿哥所的人也顾不上了,倒也是她的福气,能和孩子多待一会儿。” 岚琪重新伏地不敢抬头,不多久步辇远离,留下的宫女与她道:“快起来吧,我领你去,你怎么胡乱走,这里可是错了方向的。” “是奴婢愚笨。”岚琪起身跟在那宫女身后走,忍不住回眸看荣贵人的背影,心叹她年初才丧子,两个月前分娩皇子却又当日夭折,去年风光时还被后宫所有人羡慕着,转眼就失去了一切。 “看什么,快走吧,这瞧着要下雨了。”那宫女好不耐烦,岚琪不敢怠慢,一路低头相随,终是靠近了乾清宫。 “你自己去,我可不过去了。”那宫女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岚琪不敢阻拦,心里却犯嘀咕,她可能不认识回去的路。但眼下总要先去禀告答应产女的事,深深呼吸后硬着头皮,怯怯地走到乾清宫门前。 “哪儿来的宫女,这么不懂规矩?”门前小太监一见她便呵斥。 岚琪忙道:“奴婢是钟粹宫宫女,布答应刚刚产下小公主,母女平安,劳烦公公向李总管通禀一声。” 她话音才落,天际惊雷炸响,崩天裂地般的动静吓坏了所有人。突然从宫门口出来许多太监宫女,岚琪被人潮推搡到了台阶下,就听见那些人说:“赶紧的,皇上摆驾。” 天色随着雷声瞬间暗沉,狂风四起大雨倾盆,黑压压的天边闪电狰狞,轰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 “万岁爷您不能淋雨啊,万岁爷,让奴才给您撑伞……” 伴着李公公焦急的声音,皇帝旁若无人地走出乾清宫,举目望着漆黑的苍穹,任凭雨水打落在脸上,李公公撑伞赶来,被他大手挥开,呵斥一声:“滚!” “皇上。”李公公跪在雨中,痛哭哀求,“念着太皇太后,您可千万保重龙体!” 皇帝双拳紧握,脸上已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字字沉重道:“可朕再也听不见皇后说一句话,再也听不见……”他毅然走入雨中,朝着皇后梓宫停放的殿阁而去。 李公公一路紧跟,再不敢为皇帝打伞,宫女太监纷纷冒雨相随,乾清宫前所有人呼啦啦散去,谁也没注意到台阶下角落里,那个早已浑身湿透的乌雅岚琪。 狼狈不堪地回到钟粹宫,王嬷嬷得知岚琪没有把消息送给李公公,劈头盖脸一通骂,却被布答应叫进去说:“前头那么忙,谁顾得上我这里,没有人来也好,我能和小公主多待一会儿。”又吩咐岚琪,“赶紧去换衣裳吧,着凉不好。” 且说王嬷嬷原是钟粹宫主位慧妃娘娘的乳母,慧妃娘娘早年就殁了,她便留下打理这一处殿阁,布答应来了后也常看她脸色,直到有了身孕太后发话要嬷嬷好生照顾,才多了些尊重,但对岚琪这些小宫女,依旧是可劲儿地欺负。 岚琪回房匆匆洗漱换衣裳,少时另一宫女盼夏进来,端了碗姜汤给她:“你喝了发发寒气,阿哥所的人不来接小公主,答应坐月子,公主要照顾,咱们统共这几个人,可不敢生病。” “幸好乳母一早就选定了。”岚琪轻叹,之后闷头灌下姜汤,辣得她直冒汗。 “你早些去答应跟前,答应只习惯你伺候的。”盼夏又嘱咐一句,便拿了碗出去。 岚琪穿戴好衣裳,麻利地擦干头发,坐在坑坑洼洼破旧的铜镜前,瞧见里头铜黄色朦胧的自己,眼前却莫名浮现出暴雨中皇帝的身影。 这几乎是她第一回近距离看见皇帝,皇帝平日里不来钟粹宫,答应侍寝由内务府的人接送。她只在元旦那日跟在答应身后才远远见过一次,彼时赫舍里皇后坐在皇帝身旁,雍容华贵红光满面,谁能想到不出半年,伊人已殒。 皇帝雨中的背影在岚琪心中久久不散,在她看来,九五之尊的帝王在那一刻,只是个难以承受丧妻之痛的深情男子。原来帝王也是有血有肉的,没来由的,想在那一刻走近他,捡起被他挥手打开的伞,为他遮挡些许风雨。 “傻子,哪儿有你的事。”脸上浅浅作烧,岚琪自嘲一句,赶紧梳好了头发。不等她出门,王嬷嬷已经来催,骂骂咧咧着:“小蹄子又偷懒,还不快去伺候答应。” 说起来,布答应和岚琪同年入宫,只是主子奴才不同的命,但因年纪相仿且本性又柔和,布答应对宫里人向来宽仁,偏是王嬷嬷仗着旧主拿大,颐指气使的,也没人敢计较。 这会儿赶来伺候主子吃药,布答应反安抚她:“她一直指望我这胎平安生产后,好在太皇太后面前邀功,谁晓得会是如今这模样,她气不过,拿你们撒气也是有的。看在我的面上,你们别和她计较。” 岚琪心疼道:“答应养好自己要紧,我们早习惯了,平时不服气,也是瞧不上她对您不尊敬。” “她是跟过慧妃娘娘的,在我这里当然委屈她了。”布答应叹了一声气,忽听婴儿哭叫,忙让岚琪去叫乳母,之后看乳母给女儿喂奶,却又潸然泪下,哭泣道,“公主之后去了阿哥所,一年见不上几次,我倒宁愿哪位娘娘要了她去,往后还能常常见一面。” 岚琪默默地立在一侧,想到今日遇见的荣贵人,才记起她一岁的女儿也是今日生辰,去年今日同样诞生一个公主,相较当时的热闹,更显今日凄凉。 “答应,荣贵人派人送东西来了。”王嬷嬷突然进来,身后跟了方才给岚琪领路的宫女。那宫女此刻倒十分谦和,笑盈盈地将礼物放下,给布答应行礼说:“贵人说眼下要紧时候,一切以皇后丧仪为重,或有照顾不到答应的地方,请您自己千万保重。” 那之后隔了两天,阿哥所的人终于缓过神来,匆匆忙忙派人来把小公主接走。如是六宫才知皇帝又添一女,可因为皇后丧仪,钟粹宫里终究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唯一好的,便是内务府给足了份例,小厨房里也能好好给答应补身体。 小公主走的那一日,布答应哭得几乎昏厥,拉着岚琪的手一遍遍说:“我几时才能再见她……” 岚琪也不禁落泪,唯有王嬷嬷冷冷地说:“您养好身子,哄得皇上喜欢,将来有一日出头做了主位,还怕皇上不叫您抚养公主?” 盼夏忍不住说了句:“您老说得轻巧。”结果触怒了王嬷嬷,一时吵闹,惹得布答应愈发伤心。只是再闹也终有限,如今皇后大丧中,哪一个敢做出格的事犯忌讳,王嬷嬷也知收敛,不似平日那般嚣张,啰唆几句便罢了。 私下里盼夏则对岚琪抱怨:“那老货也不想想,真等咱们答应出了头,还能像现在这样忍耐她,我若是答应,到时候定赏她一顿板子送去做苦役。” 岚琪向来能忍,反劝盼夏:“这些话你别总挂在嘴边,叫她听见,不等答应出头,咱们先叫她收拾了,终究是经年有资历的嬷嬷,我们不能得罪。少搭理她多做事,只看着答应对咱们的好吧。” 盼夏便总笑:“难怪答应喜欢你在跟前伺候,你这好性子真是难得呀。” 这样的话岚琪听得多了,就连王嬷嬷也曾如此评价她,而入宫前她就知道,在紫禁城这个世界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则忍方是生存法则。无视王嬷嬷,能跟布答应这样温顺的主子,她已经很满足。 不知不觉,五月一晃而过,为大行皇后持服二十七日后,宫里才真正显露出夏日的绚烂,随着日头越来越浓烈,悲伤的气氛也渐渐淡了。 这一日,阿哥所上奏大阿哥染风寒,皇太后奏请太皇太后,下懿旨赐惠贵人前往探视,惠贵人便又请旨与荣贵人同往。 荣贵人已连丧三子,如今唯一的女儿自然是她心头肉,平素不得探视,又兼皇后大丧,那一日布答应产女,恰也是公主生辰,勾起她无限思念。今日惠贵人为她求得恩典,委实感激不尽。 姐妹俩看过孩子自阿哥所出来,荣贵人便请她到殿阁一聚,路上偶遇安贵人,遂三人同往。 待至殿阁坐定喝茶,安贵人问起:“大阿哥可大安了?” 惠贵人忧心忡忡:“瞧着不要紧,可我心里放不下,加上这几日时常为大行皇后哭,心里本就沉甸甸的。” “看着小公主倒是十分健壮,才足月的娃娃,个头儿可不小。”荣贵人一边给两位妹妹斟茶,一边说起那天的事,叹息着,“想来也可怜,好容易生下女儿,连阿哥所的人都不惦记着。” 安贵人却道:“生女儿才好,若也生个阿哥,那才真叫可怜,有二阿哥在,还有他什么事儿?”此语一出,顿觉失礼,想惠贵人膝下大阿哥原是十足金贵,如今皇上再得嫡子,大阿哥一下没了光芒 ,妃嫔之中本忌讳说这些,她此刻却当着人面说。 好在惠贵人性情内敛,如今只盼儿子康健,哪有心情与人争执,淡淡一笑只顾喝茶,又听荣贵人说起:“昭妃娘娘这些日子辛苦,上侍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下代理六宫之事,昨晚就听说半夜宣了太医,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惠贵人却是不知,忙道:“你何不早说,我们该去请安才是,怎好娘娘那里忙得累病了,我们倒坐着说闲话。” 三人说话便撂下茶点,敛了衣容往翊坤宫来。彼时昭妃才服了药,只穿了常衣坐在榻上看内务府呈送的单子,听闻三人结伴而来,稍稍整理仪容,便让宫女宣召进来。 三人行礼请安,安贵人嘴甜心巧,抢了话头说:“听闻娘娘昨晚宣召太医,嫔妾很是担心,此刻见娘娘气色尚可,才安心一些。如今六宫无主,全仰仗娘娘主持打理,您可千万保重。” 昭妃很是受用,笑道:“可惜本宫太过愚笨,若能有大行皇后一二,也好为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分忧。” 话音甫落,外头竟高呼皇帝驾到,这会儿工夫谁能想到皇帝会来,众人皆吃惊不小,昭妃仪容不整略显尴尬,便让三人先去门前接驾,自己忙喊宫女取衣裳来。 可玄烨早已进了寝殿,见屋子里诸多人,倒未见不悦,只是问:“朕可打扰了你们说话?” 昭妃也顾不得仪容不整,忙越前行礼,伏地告罪:“臣妾不知圣上驾临,衣衫不整愧对圣颜,还请皇上恕罪。” 玄烨却亲手搀一把,温和地说:“这些日子全仗你掌管后宫,朕谢你不及,何来怪罪?今日向太后请安,才知你昨夜染病,辞了太后即刻就来瞧瞧你。” 昭妃闻言顿时双目通红,颤巍巍起身立定,垂首道:“皇上体恤,臣妾愧受。实因太过愚笨,不及大行皇后千百分之一,而今宫内诸事也皆照大行皇后身前所定章法行事,才得以妥善,臣妾怎敢居功。” 提起皇后,玄烨眸中顿时黯然,沉沉地道一句:“你们情同姐妹,由你替她做这些事,皇后也安心了。”一时没有心情再与昭妃说话,且见三位贵人也在,更不愿多留,嘱咐昭妃好生保养,便走了。 昭妃反松一口气,虽说妃嫔哪有不乐意见皇帝的,可如今皇帝满心只有大行皇后,见了也没甚意思,且自己病体倦容,唯恐叫皇帝生厌。要紧的是,皇帝当着三位贵人的面夸赞她、感激她,安贵人不足为道,但惠、荣二人皆曾产子产女,向来圣宠多于她,眼下也算扬眉吐气了。 三人是极有眼色的,皇帝走后侍奉昭妃坐回榻上,安贵人巧言夸赞几句,惠、荣二人在一旁附和,渐渐解了尴尬。午时皇太后赏赐饭菜,昭妃邀三人共享。 席间说起大阿哥的身体,便提起才足月的小公主,昭妃幽幽叹道:“布答应生女有功,是该升常在的,如今没有顾得上她的空,只能先委屈她了。” 膳后昭妃要休息,三人退出翊坤宫,因无心再聚,便各自取道回宫。荣贵人走后不久,便带了人转去钟粹宫,宫女吉芯劝说:“如今没人搭理布答应,您何苦去照拂,若叫安贵人知道了,又要说出不好听的话,白白叫人捉了话柄。” 荣贵人却笑道:“皇上子嗣皆早殇,如今膝下稀薄,便是生了公主也是极大的功劳,只因大行皇后之故,太皇太后、太后都还没缓过神,等过阵子缓过来,岂能不怜爱公主?爱屋及乌少不得赏赐布答应,到时候若提起曾经有谁照拂,便是我的善心。哪怕日后她依旧落寞,我也是做件好事,积一分功德。” 吉芯恍然大悟:“还是主子有心,奴婢却想不到。” 荣贵人笑而不语。待至钟粹宫,布答应忽闻她来,扶着岚琪匆匆赶到门前迎接,荣贵人却虚扶一把:“才出月子,好生保养要紧。” 布答应不敢失礼,将她迎至屋内上座,复又行了礼。 岚琪奉茶来,荣贵人抬眼瞧她,笑问:“可是那一日在路上遇见我的宫女?” “是,奴婢乌雅岚琪。”岚琪忙屈膝伏地,“奴婢愚笨,那日若非贵人相助,奴婢再一通乱闯,恐怕就要冲撞了其他主子犯下大错,奴婢叩谢贵人恩典。” 荣贵人叹:“果然是跟你家主子学的规矩,这样懂礼数,起来吧。” 且说岚琪如此感激,并非只谢她派人领路这样简单,倘若当时未有遇见荣贵人,而是撞见了别的什么人更失了礼,恐怕连布答应也要受到牵连,毕竟这宫里头不是人人都像荣贵人这样温和好脾气的。 “今日惠贵人与我得太皇太后恩旨去了阿哥所,我们也去瞧了瞧小公主,足月的奶娃娃长得很健壮,这会儿特地来告诉你一声,也好叫你安心。”荣贵人一边悠悠说着,一边喝了茶,才搁下茶碗盖,便见布答应双目通红似强忍着泪,亦是感同身受,好言劝一句,“圣恩浩荡,总有相见之日,你如今一切以保养身体为重。” 布答应哽咽道:“多谢贵人,嫔妾记着。”之后絮絮话些家常,荣贵人坐了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便离开了。 岚琪随主子送到门前,待回来收拾茶碗时,走到廊下却见王嬷嬷在那儿悠闲自在地跷腿坐着,宫女静堇托了碟果脯伺候在边上,太监小赵子则巴巴儿地围着她打蒲扇。 盼夏从后头跟来看见,啐一句:“狗东西,不知伺候主子,专哄这老货开心,瞎了狗眼的。” “你小声些。”岚琪拦住她。两人从后头绕着走,却还是听见王嬷嬷在那儿说:“这做奴才就要有眼色,你们以为荣贵人怎么有的今天?模样儿也瞧见了,不过中上姿色,可就是在乾清宫端茶送水把皇上伺候高兴了,一宠就是这些年,就连昭妃娘娘都不及她一个手指头。可惜啊,出身下贱,再得宠也做不上主位。” 离得远了,盼夏又骂:“赶明儿想法子叫她得罪上头主子,好好整治才行,对着我们母夜叉似的,一到外头就是条哈巴狗。这会儿又坐着说荣贵人闲话,方才低眉顺眼的模样,恨不得去捧贵人的脚来亲。” 岚琪笑:“你的嘴也毒,计较她做什么,她这样口没遮拦,早晚要闯祸。我们只管安安分分做事,伺候好答应才是。” 盼夏才笑起来:“你这佛爷脾气,做奴婢可真委屈了。”又搂着岚琪说,“细细瞧着,咱们钟粹宫里你可是最好看的,方才你站在荣贵人前头,把荣贵人也比下去了,那老货说的话你可听见?岚琪呀,你要是也有那一天,可不能忘了我们姐妹一场。” 岚琪这才恼了,在她屁股上使劲儿掐了一把:“你再胡说,我叫主子打你,你说这些话,不怕主子伤心吗?再不许提了,不然我真不理你,下次王嬷嬷折腾你,我也不帮你了。” 正嬉闹,王嬷嬷循声而来,冷脸骂道:“小蹄子又偷懒,鬼鬼祟祟编派我什么呢?还不快去伺候答应,答应正找人呢。” 岚琪拉着盼夏就走,之后忙忙碌碌也没想别的。直到夜里布答应睡下,岚琪在外间值夜,盘膝坐在地上看着繁星满天,眼前竟又莫名出现那一日雨中皇帝落寞悲伤的身影。 布答应曾感慨,也许她死了皇帝也不会记得她是谁,赫舍里皇后不能陪伴皇帝一生,但走在他前头能被他如此思念,何尝不是福气。 当时岚琪什么也没说,这会儿却觉得不然,相爱之人能相守一生才是真正的福气,若有一日她也能得觅良人,一定好好守护他,直到生命的尽头。想到这些,不禁脸上发烧,暗暗笑自己不知羞。 炎炎夏日转瞬即逝,秋风染了红叶,一阵秋雨一阵凉。 皇后大丧后,前朝紧跟着三藩吃紧,皇帝日夜勤政,连带后宫气氛也十分压抑。 从夏日到秋天,皇帝除去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极少来后宫,若翻牌子,侍寝最多也是荣贵人和惠贵人,昭妃娘娘权理六宫却极少能见圣颜,布答应这一类,自然更没有机会。 如此一来,王嬷嬷越发嫌弃跟了没用的主子,平日里的活计一味推给小宫女。静堇每天哄着她,女儿似的,当然不必干活。布答应手下统共三个宫女,岚琪和盼夏不得不担当起大部分的活计。 可盼夏不服气,偶尔发脾气也撂挑子,唯有岚琪能忍,多做一些也无怨言,布答应看在眼里,总私下与她说:“我这样子不好,最是连累你。” 岚琪怎会计较,在这里不挨打不挨骂,只要不理会王嬷嬷,真的平静又安宁,多干活忙碌一些,日子过得也快。 但入秋后,布答应在月子里吹风落下的病症渐渐显出来,每添一分寒意,她的咳嗽便越重。岚琪求王嬷嬷去请昭妃娘娘宣太医来瞧,王嬷嬷只冷冷地说:“昭妃娘娘那儿忙得脚不沾地,我去了跟前也不敢开口,且再养一养,答应年纪轻轻的,咳嗽几声怕什么?” 可这日到了夜里,布答应咳嗽得越发严重,虚汗湿透了衣衫,脸上烧得通红,渐渐连意识也变得模糊,咳猛了就搜肠刮肚,瘦削的身子跟着颤抖痉挛,盼夏急得都哭了。 “我去求荣贵人。”岚琪咬牙,“王嬷嬷是指望不上的,只有靠我们自己,不然答应这条命都要保不住了。” 盼夏没主意,只哭着说:“你可小心些啊。” 当然要小心,莫说岚琪这样的宫女不能随意在宫内行走,这大半夜跑出去,叫侍卫瞧见乱棍打死也是常有的。岚琪壮着胆子,悄声出了钟粹宫后,索性大方地提起钟粹宫的灯笼,若是遇见巡查的,她也决定照实说,照实说还有一线希望,若偷偷摸摸被发现,真的可能有去无回。 好容易摸索着找到荣贵人的住处,却是扑了空。守门的小太监心善,听说她的来意也没惊动旁人,只好心地告诉她荣贵人今晚被皇上翻牌子侍寝去了;又跟她说,太医院里的小太监们也略懂些医术,若是不惊动上头,帮着抓几服退热的药也不难。 想到布答应咳得只剩半条命,岚琪将心一横,向那小太监问了路,又摸索着一路往太医院走去。 仿佛是上天注定,平日里她容易迷路,这大半夜的却没走错半步,而且周遭时而有侍卫列队走过,偏偏谁都没注意她,不可思议地一路顺利直抵太医院。 门前遇见一个小太监,岚琪把身上值钱的首饰都塞给他换钱买酒吃,煞费唇舌地求了好一会儿,那小太监才答应,悄悄带着她进了药房。这会儿太医院只剩几个值夜的太医,无不在打瞌睡躲懒,要拿一些药材确实不难。 “你们主子光咳嗽?还有什么症候?”那小太监问,“我只敢给些温和的药,吃着缓一缓,要是吃错闹了人命我们可都别想活了,你好歹求了昭妃娘娘正经来 宣太医瞧。” “多谢公公,奴婢实在是没法子了,您的善心我们答应会记着的,等她好了一定谢您。”岚琪很谦卑,小太监瞧她这模样,也实在心软,包了两包驱寒退烧的药,又拿了一包薄荷草给她,“叫答应拿着闻一闻,顺顺气也好。” “谢谢您……”岚琪接过手正要道谢,药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不知是谁说着话走进来。她和那小太监猝不及防都吓了一跳,没到手的药材硬生生落在了地上,一时惊动了进来的人,立刻有人呵斥:“小兔崽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岚琪不认得开口骂人的老太监,却认得边上那一个,正是统管宫里所有太监宫女、后宫里头皇上跟前第一得意之人——李大总管。 “李公公,您看这事儿……奴才回头一定狠狠教训这狗东西,您边上坐着歇息,奴才先给您取药去。”那老太监殷勤地说着,一边还道,“往后您那儿要什么,派个小太监来便是,怎敢劳您亲自来。” 李总管坐下,蹙眉斜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岚琪,冷冷地说:“宫里最容不得男盗女娼私相授受,你这小丫头哪儿来的?” 那老太监似乎还有护短儿的心,忙在旁附和:“这小宫女瞧着眼生,断不是太医院的,您看怎么处置好?” “李总管,奴婢求求您……”岚琪受惊过度反而不怕了,跪行到李总管脚下,把心一横将钟粹宫里的事悉数说了,豁出脑袋不要,也要求李总管好歹让她把这药送去给布答应续命,之后她再回来,任何惩罚都愿意承受。 “瞧不出来,这宫里如今还有你这样护主子的奴才,布答应倒是好福气。”李公公冷然一笑,又叹,“你这丫头好命,今儿晚膳时太皇太后还问起小公主,你说这要是赶明儿闹出小公主生母突然病死的事,追究是哪一个奴才怠慢了,还不得一竿子人等着受罚遭罪。” “公公……”岚琪意识到了希望。 果然见李公公与那老太监说:“今晚的事就到这儿了,且派你这徒弟送她回去,明儿一早请太医去钟粹宫,昭妃娘娘那里自有人去回话。” “多谢李总管,多谢公公……”岚琪连连磕头道谢,李总管不耐烦地一挥手,老太监连忙把他们俩赶了出去。 摸黑回去的路上,那小太监哭诉道:“你可害死我了,回头我师父一定打死我。” 岚琪心里好不愧疚,待回到钟粹宫给主子熬了药,就把自己平日攒的月银都塞给他:“小公公,我对不起你,等我们主子好了,一定再谢你。”那小太监哭丧着脸,拿了银子便走。 折腾了一整夜,布答应总算缓过一口气。 翌日天刚亮,就有太医来,昨晚睡得死死的王嬷嬷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按例没有昭妃娘娘示下,太医院不会来人,又不知是谁去说的,问盼夏和岚琪,两人都一问三不知。 之后不久昭妃娘娘就派人来垂问病情,再晚些荣贵人和惠贵人也一起来了,备受冷落的钟粹宫,一时之间成了宫里的焦点。最后竟连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惊动了,派了苏麻喇嬷嬷送来几样补药。 苏麻喇嬷嬷更是亲自探视布答应,温柔地对她说:“晨起阿哥所就抱了小公主给太皇太后看,太皇太后很是喜欢,这会儿听说您病了,连忙打发奴婢来瞧瞧。另有一句话带给您,说前阵子委屈您了,生了小公主是大功劳,且等腊月里选个好日子,晋封您为常在。所以啊,您可得好生养着身子。” 布答应受宠若惊,含泪难语,苏麻喇嬷嬷问谁在跟前伺候,王嬷嬷排开岚琪几个挤在跟前殷勤道:“奴婢伺候着答应呢,您老可有什么指示?” 苏麻喇嬷嬷便嘱咐了几句,王嬷嬷低眉顺眼地巴结着,一路亲自送出门,盼夏恨得啐了一口:“她又捡现成的便宜,也不看看我们熬得眼圈儿乌黑。” “你歇着去吧。”岚琪推她,“别计较了,这次的事原是我先违了规矩,千万别再闹出什么事来,她得意便得意吧,谁稀罕呢。快去睡一觉,她若找你,我就说是主子的意思。” 盼夏也实在累了,站着脚也飘,说自己先去睡过一会儿再来换岚琪,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岚琪回身见布答应独自垂泪,忙绞了手帕子来伺候,小声说:“您哪怕念着小公主,也得把身子养好不是?苏麻喇嬷嬷多尊贵的人,太皇太后能派她亲来,可见恩重。” “岚琪……”布答应抽噎着,挽着她的手说,“太皇太后恩重如山,我自然感激,可是岚琪,我最感谢你,入宫以来若非你在我身边,这日子我断熬不下去。” “主子别说这些话,能侍奉您也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在您身边从不曾受过打骂,若是去了别处,也未必能过得好。”岚琪替她将被子掖好,“您若真心疼奴婢,可得把身子养起来。” 奈何布答应生性柔弱,又感伤了好一阵子,才见平息,之后昏昏沉沉的,醒了吃药,吃了药又睡,虚汗湿透了几身寝衣,直到王嬷嬷嚷嚷被褥都不够换时,娇弱的身子才总算见好。 岚琪日夜服侍,累了只坐在床边脚踏上睡一会儿,布答应咳嗽几声她就惊醒上前伺候。如此反复,数日后主子见康复,她却病倒了。 布答应这一病,莫名其妙地惊动了上上下下的人,翊坤宫里少不得留心,这日荣贵人一众来请安,昭妃喝着茶似不经意地说:“那天是李公公派人来告知本宫,说钟粹宫的布答应病了,他那儿赶不及先请了太医,再来回本宫的话请罪。本宫自然是不怪罪的,只是如今想想,他好好在皇上跟前伺候,怎么会知道钟粹宫的事。” 惠贵人与荣贵人对视一眼,果然听安贵人在那儿冷笑:“从前就是狐媚着皇上宠幸了她,一夜工夫竟也叫她有了龙种,偏生赶不上好时候,又只生了个女儿,这一下子给冷落得,当然变着法儿地要引起万岁爷的注意。” 昭妃冷然,安贵人这话她听着很不舒服,因为她在后宫固然十分尊贵,可长久以来皇帝并不喜欢她,“冷落”二字,是梗在她心里的刺。 心里不由得一股子火,便挑剔安贵人的话斥责:“小公主是皇上的女儿,何其尊贵,太皇太后更是十分宠爱,怎么在你嘴里就这样不堪,什么叫‘又只生了个女儿’?安贵人,莫怪本宫不给你脸面,你这话换了别处去说,惹恼了太皇太后或太后,可谁也帮不了你。” 安贵人闻言惊慌不已,忙屈膝跪地,连连告罪:“娘娘息怒,嫔妾失言了。” 碍着其他贵人、答应都在,昭妃也没再多训斥,可如此也足够安贵人没脸,之后众人散了,不似平日结伴而行,早早地一个人气哼哼就走了。 荣贵人和惠贵人走在后头,惠贵人无奈地叹:“她总是这样管不住嘴,得罪多少人。” 荣贵人瞧见四下无外人,才轻声道:“那一晚皇上翻了我的牌子,我不在殿阁之中,第二天回去才听吉芯说,有小太监告诉她晚上来了个钟粹宫的宫女求见我,说是布答应病了,那小太监指使她自己去太医院求人,之后的事不得而知,我也就不便提起。如今昭妃娘娘说是李总管派人告诉她,那该是遇上皇上那边的人了。” “你瞧,果然不是安妹妹所说的。”惠贵人苦笑,唏嘘不已,“那日你我同去也是看见的,病得都脱形了,不说引皇上注意,躲还来不及呢,这模样还不把万岁爷吓跑了?” 荣贵人颔首,又道:“昭妃娘娘既然不知道这件事,李总管那里必定是瞒下了,我这会儿与你说了,也就算了吧。” 然而,天下无不透风的墙,那一晚的事多多少少透出去些,王嬷嬷便算计着是岚琪鼓捣出来瞒了她,暗恨她若闯祸要牵连所有人,心里恼怒不能对布答应发作,满心等着折腾岚琪。 几日后布答应完全病愈,要亲自去翊坤宫谢恩,岚琪因病不能相随,王嬷嬷便也推托走不开,待主子离去后,立刻冲进岚琪的屋子,一把掀开棉被将她从床上拖下来,岚琪以为这老婆子发疯了要打她,可王嬷嬷却说:“赶紧穿衣服,内务府分过冬用的炭,你还不快去拿回来,要冻着主子吗?” 若是盼夏,必然拼死也要和这婆子闹一场,可岚琪能忍。 哭闹纠缠,只会满足王嬷嬷变态的心,反而自己硬着头皮扛下来,才能让她落一场空。左右主子去过翊坤宫就会回来,总有人为她做主。 好容易穿戴整齐,岚琪拖着软绵绵的身子去内务府领炭,虽说布答应身份低微,份例也少,可这也绝不是她一人能带回来的。去年冬日还是小赵子带着她和盼夏一起才搬回来的,今日唯有且行且看。 这边厢,内务府的人因念布答应近日得六宫瞩目,有心巴结着,炭给得也较旧年多些。可钟粹宫却只来了一个病恹恹的小宫女,惹得那里的人抱怨:“回去喊了人再来,你一个人怎么能搬得动。” 空? ??而归必然被王嬷嬷借题发挥,少不了一顿责罚,岚琪不愿由着她折磨自己,咬牙求得允许她搬回去。倒是遇见一个好心的,给她装了一个大箩筐,但也嘱咐说:“可别放在地上拖,拖了一地的炭,糟蹋不说,弄脏了地小心掉脑袋。” 岚琪深知宫规森严,岂敢随意弄脏宫里的路,出门时暗中带了一块儿包袱皮,这会儿将箩筐底下包住,搬着走几步歇几步,摇摇晃晃竟也走了好一程。 宫道幽长,岚琪在这头步履维艰,那一头銮驾缓缓而来,宫女太监前后簇拥,玄烨坐于步辇之上,今日散朝晚些,正赶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 因耽于明珠所提的撤藩之计,玄烨蹙眉凝神,周遭宫女太监一众皆步伐轻盈不敢出声。然而过路口时,忽听不远处重物落地的声响,思绪被扰断,玄烨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宫女背对此处跪跌在地上,正扶着面前一大筐看似两三人才抬得起的黑炭。 一旁李公公见皇帝不悦,又慌又怒,忙要遣小太监去斥责,玄烨抬手拦住,淡然一句:“着人帮她一把便是,不必追究。” 李公公这才放下心,派了两人跟上去,便继续伺候皇帝往慈宁宫走。 岚琪这里累得眼虚耳嗡,根本没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正跌坐在地上喘气儿,身后突然来了两个小太监合力替她抬起了箩筐,和善地问着:“姑娘是哪一个宫里的?” “小公公……你们……”岚琪呆呆不解,不知眼前人为何来相助,待听他们说明缘故,吓得忙回身瞧,却只看见队伍尾端几个宫女闪过,皇帝一行已经走远。 朝着皇帝所行处深深叩拜谢恩,岚琪扶着墙缓缓站起来,撑一口气说:“有劳二位公公,奴婢是钟粹宫的人……”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二章 风雪遇圣驾 时日一晃便入腊月,几场大雪落下,紫禁城重现银装素裹的景象,不同夏日悲凄,如今清冷白雪之中,唯见天家气象,炫目耀眼。 这一日前朝传出消息,皇帝有意御驾亲征平定三藩,众臣劝说不得,再奏太皇太后,老人家不得不亲自出面将皇帝召入后宫劝解,半日后才听说皇帝答应作罢,前朝后宫方舒一口气。 而午后不久,太医院突然上奏荣贵人有喜,直将宫内气氛扭转。 这会子钟粹宫里,布答应正敦促岚琪准备贺礼,总怕失礼或又过了,不得其法。 王嬷嬷进来瞧见,酸溜溜地说:“奴婢劝答应还是别去的好,何必去看别人风光。” 布答应心里不服气,难得与她辩驳说:“荣贵人待我极好,便是她再如何风光,我也要去贺一贺的,嬷嬷你既不乐意瞧见,不去便是了。” 王嬷嬷素来欺软怕硬,见布答应真的生气,也不敢胡言乱语,倒是正正经经地说:“奴婢可不是那个意思,您且想想,这会子荣贵人那里正热闹,少不得皇上也要去,若是已经去了也罢,偏是到现在也没见说去过了。您说您万一过去撞见皇上也在,知道的人说是碰巧,不知道的,还当您巴巴儿地去万岁爷面前做什么,若是说出不好听的话坏了您的名声,何苦自讨没趣。” 这些话不无道理,布答应听着怔了,自言自语嘀咕着:“那真该是过些日子再去,万一撞见万岁爷,荣贵人还当我有什么心思……” 王嬷嬷上来将贺礼翻了翻,不觉新鲜也未觉不妥当,她本有心去荣贵人那儿讨个彩头,正要开口领了这活儿,布答应却唤岚琪:“你赶紧去一趟,把这些贺礼送给贵人,就说我过两天再去。贵人认得你,若见你也能说几句话,若不见也不打紧,早去早回。” “奴婢知道了。”岚琪只管听命,没看王嬷嬷扭曲的脸色,捧了贺礼就转身出去。而布答应分明看见,却有心不叫王嬷嬷得意,只当作不知道敷衍了过去。 离了钟粹宫,岚琪捧着贺礼一路往荣贵人的住处来,那晚摸黑都找见的路,这会儿大白天自然不怕走丢。 可还真叫王嬷嬷说中了,才进荣贵人的居处,就见皇帝从里头出来,岚琪慌忙回避到路边,垂首侍立,直等圣驾悠悠然从前头过去才敢动。 然不知是不是心念那一天的事,岚琪忍不住回眸看圣驾远去的背影,明明连皇帝的身影也看不见,却也看得出神,直到吉芯在不远处唤她:“岚琪,你怎么不过来?”才匆匆转身去办正经事。 这一边,玄烨回到乾清宫,正在东暖阁更衣,李总管奉了茶来,笑悠悠道:“钦天监已选了腊月十九为封印吉日。” 玄烨颔首,吃了茶随手将茶碗递过,忽想起一事,问道:“方才从荣贵人处出来,朕在暖轿里瞧见宫道上站了个宫女,似在哪儿见过,你可见到了?” 李公公当然看见了,跟在皇帝身边可不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么,忙不迭应着:“回皇上,奴才瞧见了,您说的莫不是钟粹宫的宫女,那一日您往慈宁宫去的路上,让奴才派小太监帮她搬东西来着。” 玄烨也想起这回事,自顾笑道:“不知怎么,竟是记住她的身影了。” 因提起钟粹宫,便问是不是住了小公主的生母,念着小公主出生至今自己不曾上过心,一时觉得亏待了她们母女俩,便吩咐李总管:“封印前选个吉日,着内务府拟了折子,由昭妃督礼,晋升她为常在,并赏赐母家。” 李公公应答着,又小心翼翼提醒皇帝:“您看荣贵人怀着身子,若只晋封布答应……” 玄烨心里却有数,一边在明窗下的暖炕上坐了翻看折子,一边抬眸与他道:“太皇太后早有懿旨,恐荣贵人身单福薄,太多恩赏会压着她的福气,等她安产了再说,至于其他人……大行皇后过世未满周年,宫内不必太热闹。” 见皇帝神情越发黯然,李公公唯恐勾起他的伤心事,赶紧拿其他话题引开皇帝的注意,忙忙碌碌一阵子,终不再见皇帝伤神。 腊月初七那天,布答应被正式晋升为常在,皇帝免了她谢恩,便只来了慈宁宫。太皇太后因为喜欢小公主,对她便格外厚待,赏赐了许多东西,甚至恩准她去阿哥所探望女儿。 这本是布常在私下与岚琪说过,她若能见一见女儿,哪怕什么赏赐都不要,甚至常在答应的位上也无所谓,没想到太皇太后如此仁厚体贴,能想人所想,这么快就圆了她的心愿。 岚琪有幸随主子看望一回小公主,小人儿很是健壮可爱,不禁叫她想起家中小妹妹,她去年入宫时,妹妹才出生不久,一时起了想家情结。 可容不得她多愁善感,离开阿哥所,性子柔弱的布常在又忍不住垂泪,岚琪赶紧劝道:“腊月里大过节的,主子可千万不敢在外头落泪,叫人看见了可不好。” 布常在害怕,忙收敛泪容,一行人匆匆回钟粹宫去,却在半道上遇见一乘仪轿从前头过来,那边随侍的小太监探头探脑往这儿瞧了瞧,回去不知说了什么,仪轿便停了。 打起黛蓝云缎的门帷,上头下来拢着藕色大氅的丽人,岚琪记得元旦那日曾见过这一位,悄然在主子耳边说:“是董常在。” 布常在忙领了岚琪上前行礼,恭敬地唤了声:“姐姐。” 两人都是常在位,虽说董常在也是包衣出身不如布常在,但毕竟久在宫中,只因去年刚失了女儿,悲伤过度一直抱病在寝殿之中,少在宫外走动。布常在年纪小,喊一声姐姐也应当应分。 董常在也是客气,下了仪轿来打招呼,这仪轿本是因她体弱,皇帝赐了其代步用,可见虽沉寂许久,圣恩并不浅。 “果然妹妹好福气……”听说从阿哥所来,董常在幽然一叹,眼底凄然,“我最后一次见公主,她已经没气儿了。” 岚琪心头一紧,稍稍抬眼看,董常在清丽秀美,姿色远在荣贵人之上,原也是乾清宫的宫女,可这些年来,远不如荣贵人过得好。荣贵人连失三子岂不比她悲痛,结果却又截然相反。 寒暄几句,两边便散了。 布常在似乎被董常在的悲伤感染,回宫后越发患得患失、泪眼楚楚。岚琪知道王嬷嬷人虽不怎么好,有些话却能一语惊醒人,便故意在她面前提了董常在,王嬷嬷果然嚷嚷开:“主子您就不该看着那一位,您该学学荣贵人,这后宫里的日子都一样,过得好不好全在自己。” 布常在泪眼婆娑,王嬷嬷很瞧不惯,又哼道:“如今太皇太后、皇上都疼惜您,您再不能这般模样,谁不爱见个喜庆的人。您看荣贵人、惠贵人,成天脸上笑盈盈的多讨人喜欢。您说您没事儿就抹个泪,奴婢们是心疼不过的,可旁人瞧着,未必不嫌呢。” “嬷嬷。”岚琪知道这老婆子越说越来劲,忙岔开话题,“太皇太后和太后给了好些赏赐搁在外间没来得及收拾,盼夏笨手笨脚的,还得您去支应着。” 王嬷嬷一听,算计起能不能挑一些东西自己先拿了,便随意敷衍了几句,匆匆去外头看恩赏之物。 岚琪再哄了几句,总算将主子劝住,也跟出去收拾。因知布常在不在乎这些东西,见王嬷嬷贪得无厌也懒得理会,将剩下的分门别类收好,忙忙碌碌一天也过去了。今晚静堇值夜,她准备好主子明日去翊坤宫请安的衣裳,便和盼夏去歇着。 而该睡觉的时候,盼夏不知出去做什么,好半天才回来,把岚琪从床上拉起来,打开纸包抓了把核桃仁给她:“你也吃些,瘦得什么似的。” 岚琪本不爱核桃仁,还是让给盼夏了,问她哪儿来的,盼夏笑嘻嘻地说御膳房里她的老乡小姐妹送的,今晚御膳房通宵熬果粥,这些核桃仁很富余,拿一些也无人察觉。 “去年腊八咱们主子怀着身孕,也得了永安寺和太皇太后赏的腊八粥,不知今年能不能再分一口。”盼夏嚼着核桃仁,嘀咕着,“那些老和尚也真是的,做什么不多熬一些,宫里这么多主子娘娘都分不匀,不是存心找事儿吗。” 岚琪拉上被子又躺下了,淡淡笑道:“所以才是恩典哪。” “咱们小厨房几时也能熬粥就好了。”盼夏也不再吃了,漱口洗了手来和岚琪一起躺下,数落起王嬷嬷今天拿了多少东西,问白天怎么又听她在对主子颐指气使。 岚琪将董常在的事说了,盼夏凑近她轻声道:“我听其他宫里的小姐妹说,董常在如今这模样,都是荣贵人压着的,她们从前一起在乾清宫当差,一起做了皇上的人,先后生下皇子公主,到如今一个已经是贵人,都怀上第五个孩子了,董常在却病恹恹完全沉寂。你说荣贵人看起来那么温柔的人,暗底下也不简单呢。” 岚琪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嗔怪她:“你又听嚼舌根的话,少管闲事才好,再不许听了啊。” 盼夏却紧张兮兮的,越发轻声说:“我是想呀,咱们主子这柔弱的性子,万一将来被谁盯上了,可就要被吃得死死的了,哪有招架还手的本事?” 岚琪默默不语,心里却怪慌的,深宫大院,弱肉强食,这里从来都是如此。 翌日腊八,两人早早起来伺候主子更衣洗漱,直等外头来消息说昭妃从慈宁宫回翊坤宫了,才忙出门。 众贵人、常在、答应等在翊坤宫向昭妃道贺节日,昭妃将太皇太后赏下的腊八粥和自己宫里熬的粥分给大家,一起坐着说笑一回,也早早就散了。 离了翊坤宫,惠贵人与安贵人同行,岚琪陪着主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隐隐听见安贵人嬉笑道:“钦天监拟了腊月十九封印,封印后万岁爷可要清闲许多,如今荣姐姐养着胎,惠姐姐可别错过好时机。” 惠贵人则笑道:“我每月正是那几天好日子,哪有福气伺候皇上。” 正说着,安贵人稍稍侧脸,瞧见身后不远处的布常在和岚琪,一时心里泛酸,停下脚步等了等。惠贵人十分和气,待走近了只是说:“又是从前水灵灵的模样,可算养好了。” 安贵人故意长长一叹:“真是忘记了,有这么水灵灵的在,哪还有我们姐妹什么事。”说着凑近布常在,笑悠悠冲她说,“好妹妹,万岁爷那儿过了十九就封印,一时清闲,少不得来宫里逛逛坐坐。钟粹宫里日头晒得可好?皇上若是去了,记得要沏浓浓的茶,万岁爷喝茶很讲究,若伺候不好,小心掉脑袋。” 布常在被这样说,脸上又红又烫,怯怯退后几步,却不小心撞在岚琪身上,那花盆底子又不稳,眼看要摔下去,亏得岚琪死死搀扶住,可也足够她狼狈的。 惠贵人有些看不下去,但也不愿阻拦安贵人惹她抱怨,只道一声:“宫里温着药等我去喝,先走一步。” 她这一走,安贵人也没意思,冷冷剜了主仆二人一眼,便扶着宫女扬长而去。 布常在软软地跌在岚琪怀里,禁不住哽咽:“她为什么要吓唬我?” “主子,有委屈也回去说,这儿是翊坤宫外头呢。”岚琪轻声安抚她,牢牢搀扶住,几乎推着她往前走,生怕翊坤宫的人发现又惹麻烦。 可布常在回钟粹宫就病了,王嬷嬷骂岚琪照顾不周让主子吃风着凉。岚琪默默承受着,不敢提起在翊坤宫外被安贵人吓唬的事,不然越发显得主子柔弱无用,往后越发镇不住这老嬷嬷。 布常在自己也不说,每日进了药便浑躺着,一直挨到腊月十九,皇帝在交泰殿封了印,她才稍稍有了精神,私下与岚琪说:“这样可好了,我病着皇上也不会来,安贵人她们也就挤对不上我。我是争不过她们的,只求日子安生些。更不愿自己福气太盛,压着小公主……” 岚琪很心疼,除每日花费心思哄主子用膳进药外,更常常想些有趣的事逗她开心,布常在自然更加依赖岚琪,少不得惹王嬷嬷等人眼红。 小年的前一日,天色阴沉沉的,午后荣贵人做东请众姐妹过去喝茶,却在临出门时起了大风,刀子似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打伞都挡不住风雪往脖子里钻。 布常在身子才好些,这会儿出门恐怕又要染风寒,王嬷嬷劝着不让去,便打发岚琪去跑一趟,向荣贵人问安。 原本这种事,该小赵子去跑腿,王嬷嬷有心作弄岚琪,偏要她顶着风雪出门。岚琪不愿和她争辩给主子添堵,把自己裹严实打了伞,就离了钟粹宫。 她撑着伞一路顶着风往荣贵人处走,大风在耳边呼啸,眼前又有伞挡着视线,完全没察觉前头路上的动静,直到突然被人冲过来推倒摁在路边的墙上,骂骂咧咧着:“哪儿的宫女这么混账,万岁爷过来了,也不知道让开?” 身体一下子暴露在风雪之中,雪粒子硬生生剐在脸上,岚琪不仅睁不开眼睛,更被风呛得张不开嘴,依稀只看到前头过来一队人,还有那金灿灿的御辇。 摁着她的是两个大力太监,恐怕是怀疑她乃不轨之徒,才会不由分说冲过来就摁住,可已来不及把岚琪拖去别的地方,便把她藏在墙角下,两个人立在前头挡住了。 圣驾缓缓而行,玄烨坐在暖轿里,宝座底下的炭盆烧得很旺,门帷窗幔皆严严实实地挡着风雪,从乾清宫过来有些路了,一时坐得闷热烦躁,信手挑开窗幔透气,却见路边突兀地站着两个太监,风雪飒飒地吹起他们的衣摆,隐约从身后露出一个宫女模样的人。 “停。”仅是一念闪过,玄烨出声。 暖轿即刻稳稳停下,李公公打着伞赶过来,心里也知皇帝该是察觉路边这档子事儿,正恼火得很,却听皇帝问:“做什么把那宫女摁在墙角下?” 李公公忙道:“大风雪的天,这宫女没事在路上瞎走,瞧见圣驾过来也不知回避,奴才怕是不好的人冲撞惊扰了圣驾,才……” “带来朕瞧瞧,到底是不是不好的人。”玄烨不等李公公说罢,便冷笑一句,“深宫里头一个小宫女能做什么?” 李总管不敢怠慢,赶紧让太监把人送过来。岚琪被推在暖轿边跪着,方才缩在墙根底下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此刻已不惊恐害怕,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自责冲撞圣驾之罪。 玄烨封了印后,这几日已闲惯了,刚才那一眼,不知勾起了他心里什么,此刻喊岚琪抬起头,瞧见一张被冻得通红的脸,风雪里实在看不出什么姿色。 可皇帝却问:“朕是不是见过你?” 暖轿里炭盆烧得红彤彤的,将皇帝的脸色衬得温润无比,这是岚琪头一回和皇帝四目相对,原以为自己会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可不自觉地就张口:“皇上没见过奴婢,但是您帮过奴婢,上一回奴婢在路上搬炭,您让小公公给奴婢搭了把手。” 玄烨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他打量了眼前人,不禁笑,“怎么每次遇见你,都这样狼狈,难道有人故意欺负你?” 岚琪顾不得积雪冰冷,伏地道:“奴婢是正经在当差,能偶遇皇上是奴婢的福气,并没有人欺负奴婢,只是风雪太欺人。” 玄烨深谙宫闱之道,几次三番遇见这宫女,显然她一直被欺负,但这小宫女身上有一股子气性,却叫他很看重。抬头瞧见墙根下那把折坏了的伞,便吩咐李公公:“给她一把新的伞。”说罢就放下了窗幔,里头悠悠传出一声,“走吧。” 圣驾复行,缓缓从面前走过,不久有个小太监来搀岚琪起来,塞给她一把伞。 御辇渐行渐远,岚琪久久驻足,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心里暖的,热乎乎的东西从眼睛里涌出来,她抬手一抹,满手背的泪水,忍不住嘲笑自己:“傻瓜,你这会儿哭什么?” 可若圣驾不停,若皇帝不干涉问一句,岚琪定会被直接带去慎刑司。大过节的谁愿意去慎刑司捞人,布答应那般柔弱,王嬷嬷第一个就拦着她不叫搬救兵,她怕是死在那里,也无人知。 玄烨这边,一路到了慈宁宫,因听说太皇太后把阿哥、公主们领来身边过节,便有心来看看孩子们,也陪着玩一会儿好哄祖母高兴。 大阿哥将满三岁,牙牙学语最是可爱的时候,玄烨把着手教写了几个字,之后嬷嬷乳母们领阿哥公主去午睡,玄烨搀扶祖母入寝殿小憩。 太皇太后抚着孙儿的手说:“我这里用不着你,外头风雪也停了,去别处坐坐。”又语重心长地说,“大行皇后在你心里的伤,总要渐渐淡去方好,皇祖母只嫌重孙太少,再多些吵闹,皇祖母才更长寿。” 玄烨只淡淡笑:“孙儿记着了。” 记着了,终究是一句敷衍的话,太皇太后心里很明白。皇帝离去后,苏麻喇嬷嬷来侍奉太皇太后入寝歇息,问起翊坤宫的事,苏麻喇嬷嬷道:“太后颇花费了一番心思,可皇上终究是淡淡的,再这样下去,反而让昭妃娘娘脸上挂不住,太后那儿似乎也不愿再管了。” 太皇太后道:“我这儿媳妇也曾是可怜人,难免能体会昭妃的心,能帮一些便帮一些,只别帮了倒忙,反叫皇帝和昭妃生分了。如今和和气气的也不是坏事,皇帝的脾性骨子里比他皇阿玛还强得多,只是如今没显出来,又自知年轻,好生克制着呢。” 苏麻喇嬷嬷知道主子担心什么,先帝爷那会儿的事,怕是要一辈子梗在她心里,故而 荣贵人、董常在这两个当初放到皇上身边的人,也是细心挑选了好一阵子的。 “李总管那里处处留心着呢。”苏麻喇嬷嬷替太后掖好被子,“奴婢也留意看着宫里的人,若有好的也叫您先瞧一瞧。奴婢知道,您不求新人多聪明能干,只要能解皇上的忧愁,又知分寸进退。” 太皇太后阖目休息,悠悠呢喃:“太能干的孩子,气性压不住,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如是,直至除夕前,玄烨在翊坤宫留宿了三晚,比起平日真真频繁许多,可这三个晚上帝妃之间做了什么,个中冷暖,唯有昭妃自己知道。 除夕、元旦一晃便过了,皇帝自元旦启印后,又如从前那般忙碌,入后宫不过是向太皇太后、太后请安,少有在妃嫔宫中逗留,侍寝如惠贵人、安贵人等有几次,昭妃娘娘那里,又几乎没了动静。 这一日闹元宵,宫里比元旦那天还热闹。夜宴摆在慈宁宫里,布常在也受邀列席,王嬷嬷本想来凑热闹,可布常在硬是只肯带岚琪和盼夏出门。 因位分低微,布常在随几位贵人坐在席末,她身子弱不喝酒不吃肉,不过陪坐说笑,或看台上戏文。 席间阿哥所的人送阿哥、公主们来请安,瞧见乳母抱着小公主磕头,布常在情不自禁探头往上座看,边上正巧坐了惠贵人,她的大阿哥也在上头,可惠贵人却将她一把拉到身边:“可不敢这样子,你要忍一忍。” 布常在难免心内悲戚,岚琪眼见主子要落泪,便借口为主子补妆,一时离席退到了慈宁宫的偏殿,将随身带的脂粉拿了出来,给主子重新扑了粉。 小心翼翼劝说几句,待收拾妥当,主仆俩就要回席上去,可未闪过屏风,但见雍容华贵的昭妃娘娘气哼哼地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个三十来岁光景的男子。只听昭妃怒言:“你也瞧见了,太皇太后这样夸我打理六宫的功劳,皇上只是笑了笑,连一句夸赞的话也没有,这就是我在宫里过的日子,你们可看清楚了?你们在外头自己不好了,却来算在我头上,阿玛还在时怎么不见你们来找我?我让你们当初别和鳌拜有牵扯,你们听不听?如今好了,连带我也被皇上讨厌。” 男子正是昭妃的兄弟阿灵阿,今日也奉旨入宫过节,可能是在朝廷上遇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仿佛来找昭妃想法子,可昭妃娘娘在宫里不过表面风光,要她去皇帝面前说什么话,简直比登天还难。 隐约听阿灵阿大人说什么皇子公主的话,素来在人前端庄贤惠的昭妃竟勃然大怒:“说给你听你也不信,皇帝根本就不碰我,你让我跟谁生孩子去?” 布常在最怯懦不过,昭妃这一怒吼,吓得她连连往后退,不小心碰倒了身后的花架,花盆碎裂声惊动了屏风外的人,只听昭妃呵斥:“是谁?”又吩咐阿灵阿,“你先退下。” 但见昭妃直直冲进来,发现是布常在和岚琪在后头,顿时怒火攻心,一声“来人!”吓得布常在腿一软登时便跪了下去。 偏殿外头,玄烨因被顽皮的大阿哥闹得洒了一身酒,李公公引着正要往太皇太后的寝殿去更衣,半路瞧见阿灵阿从偏殿急匆匆出来,鬼鬼祟祟的模样叫人起疑,玄烨突生了好奇心,跟着就进了偏殿。 入目,却见昭妃宫里的冬云正撕扯着地上一个小宫女,那小宫女却又死死护着身后的人,玄烨不怎么认得那身后的人,反是这正挨打的宫女,他记得。 玄烨本就不喜钮祜禄氏一族仗着是满洲旧贵,在朝堂上颐指气使。当年除鳌拜时,若非念遏必隆在太宗皇帝、世祖皇帝时功勋卓著,他们一家早已落得和鳌拜同样下场,又怎会有如今,由着他们在朝堂之上造势,要逼自己立昭妃为后。 “听说你幼年认鳌拜为义父,一直以为不过是传闻,现如今瞧着,你这暴戾毒辣的手腕子,真是随了他。” 玄烨冷然出声,那边昭妃闻声回眸,一见皇帝在这里,登时就僵了神情。 “皇上,不是您想的那样。”昭妃醒过神忙为自己辩解,“皇上,您误会了……” 因事情闹得不小,更深知皇帝心里对钮祜禄氏有怨气,恐他年轻气盛伤了君臣和气,太皇太后不得不出面,把一干人叫到寝殿质问。 昭妃依偎着苏麻喇嬷嬷万分委屈似的抹眼泪,却什么话也不肯说。太皇太后看不惯她这模样,便来问皇帝,可玄烨明知祖母会为了息事宁人偏袒昭妃,少年脾气上来,也赌气不张口。 “那你来说,到底怎么回事?”老人家只能逼布常在,可这是个最怯弱的人,魂都要吓散了,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 眼瞧着殿内气氛越来越尴尬,太皇太后刚才在宴席上还红光满面,这会儿一脸铁青,只怕真要等她发了怒,连昭妃都不能有好果子吃。 “太……太皇太后。”跪在人群后的岚琪突然出声,众人齐刷刷看向她,太皇太后也紧紧蹙了眉,生怕这宫女说出不该说的话。 却见岚琪膝行了几步,深深叩首后道:“奴婢和常在去偏殿补妆,不多久昭妃娘娘和冬云姑姑来了,娘娘与常在说了几句玩笑,奴婢在旁凑趣,一时嘴上没了分寸,常在就喊冬云姑姑撕奴婢的嘴,那也不是真的,只是打闹嬉笑,万岁爷突然进来,就……就看错了,冤枉了娘娘动用私刑。” “你?”玄烨听得目瞪口呆,正要发作动怒,太皇太后及时制止了他,“皇上,你自己看错了,还要责怪一个小宫女不成?” 玄烨气不过,还想让阿灵阿来和昭妃对质,可见祖母含怒瞪着,就知道这件事必须到此为止,不然祖母真的会生气。 苏麻喇嬷嬷忙笑着说:“主子们也忒贪玩,今晚王公大臣、福晋夫人们都在,瞧瞧这动静闹得,该叫人笑话去……” 玄烨却狠狠瞪着岚琪,也没听苏麻喇嬷嬷说什么,想着自己救下这小宫女,结果被她把责任全扣到自己头上,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竟冲口而出,打断了苏麻喇嬷嬷的话,道:“皇祖母,孙儿想要了这宫女。” 殿内气氛立刻又凝滞,太皇太后知道今天这事稀里糊涂让玄烨背了黑锅,他已经满肚子委屈,若是不依了他,真惹他生了气,也没意思,便不动声色地递过眼神给苏麻喇嬷嬷。 苏麻喇嬷嬷会意,忙笑着拉岚琪起来,笑悠悠与皇帝说:“主子早替皇上选好这丫头了,先放在布常在那儿,就等过了正月给您送去乾清宫当差,您看您……” “不必送去乾清宫做宫女,今晚就要她侍寝,明日封了常在,就这么定了。”玄烨板着脸,说罢朝太皇太后行了礼,转身撂下一屋子人就走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终究是太皇太后一声叹息:“就这么定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岚琪直到被几个教引嬷嬷带走,由着她们给自己洗澡梳头,并教导伺候皇帝该怎么做时,她才终于明白过来,皇帝说要了自己是什么意思。她乌雅岚琪,就要做皇上的女人了。 曾经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雨中的背影,病中的相助,还有风雪交加时,一把伞免去了自己即将面临的恐怖刑罚。她记得那天望着圣驾远去时,抹在手背上的眼泪里包含的,不单单是感激,而如今那份不敢奢望的念头,竟然成真了。 这一场闹剧,知道的人知道,不知道的人,苏麻喇嬷嬷已预备对外宣称,是太皇太后做主把岚琪赐给了皇上。因谁都知道,大行皇后去世后,皇帝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对后宫也冷淡为多,作为祖母为了皇嗣着想给皇帝身边安排新人,再正常不过。 且说岚琪被带走后,太皇太后因生气而不愿再见昭妃。昭妃魂不守舍地回到宴席上,见皇帝与裕亲王谈笑风生,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时更加委屈悲戚,咬牙强撑着体面不让人看出来。 慈宁宫寝殿里,李总管被太皇太后叫来,战战兢兢地说起些他所知道的乌雅岚琪,连带在太医院遇见她冒死为布常在求药的事也说了,苏麻喇嬷嬷听了不禁啧啧:“主子您看,皇上虽胡闹些,要的却是个好姑娘,这样年纪这样懂事,就刚才那些顾全大局的话,连昭妃娘娘都想不到,娘娘只顾着自己委屈。” “看模样确是个可靠的孩子。”太皇太后终于释然,又嗔责李总管,“你既然冷眼瞧了这么久,难得这样好的孩子,怎么不来回话?” 李公公见太皇太后转怒为喜,立刻自责疏忽了,哄得老人家愉快下来,又搀扶着送回宴席上,听她吩咐苏麻喇嬷嬷:“布常在那里你着人照应着,皇帝要了她身边的人,怕要想不开,别再闹出什么事了。” 苏麻喇嬷嬷答应着,与李总管使了个眼色,两人都安心,便送太皇太后回宴席。吃酒谈笑直至散席,此时宫里各妃嫔才晓得,皇上今晚要了钟粹宫的宫女。 布常在因被昭妃吓得不轻,早就被送回了钟粹宫,听说岚琪就要被送去乾清宫,王嬷嬷瞠目结舌,急得在布答应面前跺脚,抱怨着:“主子啊,您以后还怎么在宫里抬起头,竟叫身边的奴才爬在了自己头上。” 可布答应却意外地冷静,反倒训斥王嬷嬷:“她这样好的人侍奉皇上,有什么不好?倒是嬷嬷你,往后说话要小心些,明日她可就是常在了。” 王嬷嬷呆了半晌说不出话,心里本嗤笑布常在这样懦弱无用活该被踩在头上,可又一想,自己平时折腾岚琪,若她真因此得势,岂不是要报复自己,这一整夜都不得安生。 乾清宫寝殿内,岚琪早早就被裹着棉被送来这里。她身上已没有蔽体的衣裳,只有亵裤和兜肚略略遮盖羞耻,只是前后几个时辰,她白天还是妃嫔身边的宫女,这会儿却已经要裸裎面对帝王,并成为他的妃嫔。 她反复回想和皇帝的每次相遇,不知过了多久,圣驾归来。外头熙熙攘攘一阵喧闹后,又突然宁静若无人之处,须臾才听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明黄绸缎的帐子被猛地掀开,岚琪一颤,皇帝出现在了眼前。 再见小宫女,她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是那日风雪中冻得脸颊通红,也不是刚才被冬云撕扯后衣衫褴褛的狼狈模样,白皙柔和的肩膀露在被子外头,纤长的脖子,精致小巧的脸颊,眼眉清秀,莫名地透着叫人忍不住要亲近的温柔可爱。 玄烨看着,不禁怔了。 床上的人因为害羞,稍稍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这一下动作却让玄烨缓过神,他侧坐到榻上来,指着岚琪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朕坐着,你躺着?快坐起来说话。” “可是……”岚琪不敢辩驳,把被子紧紧捂在身上,磨磨蹭蹭地坐起来,手里的被子只要松开,就会露出她只穿了兜肚的身体,羞红了一张脸,越发显得娇嫩可人。 “是朕看错了吗?”玄烨问,几乎是瞪着岚琪。她连忙摇头说:“是奴婢撒谎了,皇上没看错。” “所以是朕救了你,可你却对太皇太后撒谎。” 岚琪抿着嘴,用力点了点头,脑袋低垂得快陷进被子里去,轻声嗫嚅:“皇上,当时当刻奴婢若不这么说,我家主子一定会受责罚,奴婢只是想小事化了。” “你要小事化了,就把朕推出去背黑锅?”玄烨的声音更大了些,好像故意要吓唬眼前的人,“乌雅岚琪,你胆子可不小,朕这辈子还没尝过背黑锅的滋味。” 岚琪却倏然抬眸看向皇帝,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吗?乌雅岚琪,他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看着朕做什么?” “奴婢是想……”岚琪情不自禁地紧紧盯着皇帝,想要把他刻在眼睛里似的,笑靥如花地说道,“您连江山都担得,背一次黑锅算什么。” 玄烨一愣,笑了。 他本就没那么生气,倒是想着,若回来看到一个战战兢兢吓得半句话也不敢说的女人,那今晚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他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可在皇祖母面前撂了话又不好轻易收回,难道要硬着头皮上? 却没想到这小丫头不仅不怕,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温柔可爱,看着就让人舒服。而之前莫名其妙就记住了她的身影,几番相遇,仿佛就是缘分。 算起来,从赫舍里皇后,到如今宫内形形色色的妃嫔,几乎没有一个人是他自己选的,当初皇后自然是皇祖母的意思,其他如荣贵人之类也是皇祖母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便是选秀留下的惠贵人、布常在这些,也并不都是他的意思。 对后宫妃嫔的感情固然有,与皇后更是结发情深,但玄烨却从未自己选过一个女人,眼前这个,竟是头一人。 “朕问你,那天你为什么一个人在宫道上搬那么大箩筐的炭?就这样对你的主子,值得你今天拼着脸都要被抓花了,也要保护她?” 玄烨凑近了岚琪,很随意地坐在了她身边,歪着脑袋皱眉看她。 岚琪被皇帝看得好不自在,索性与他四目相对,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渐渐镇定的自己,便照实说了那天的事,感谢皇 帝派人帮她。 “是啊,宫里这样倚老卖老的嬷嬷们还真不少。”玄烨听过,不屑地一笑,又问岚琪,“过了今晚,你就是常在,是不是要好好教训一下那老婆子?” 岚琪摇头,道:“不说奴婢不记恨了,就是记恨也不能这么做,过去了就算了。” 玄烨看着她,若是旁人,他会觉得这只不过是拣好听的要表白自身大度宽容的说辞,可那天风雪里的一番对话,和她今晚在慈宁宫的表现,都让玄烨觉得这几句可信。 “你怕不怕?”皇帝突然伸手抬起了岚琪的下巴,故意欺负人似的问,“你若怕,朕立刻送你回钟粹宫,你照旧做你的宫女。若是不怕,现下就把被子掀开了,遮遮掩掩做什么?” 岚琪的心咚咚直跳,见玄烨脸上带着笑意,她不舍得走又不敢自己掀开被子,急得几乎要哭,却突然蹦出一句:“皇上,您想奴婢走吗?” 玄烨佯作含怒,收回了手,哼笑着:“是朕问你,答非所问,还想犯欺君之……” 话未完,眼前的人竟呼啦一下掀开了明黄锦缎的被子,纤柔白皙的身体突然展现在眼前,但见她紧紧抿着嘴,眼圈已经通红,羞怯到极致又很不服气的模样,直叫人看得心软。 “看来,朕今晚该谢谢昭妃。”玄烨脸含笑意,伸手将被子替岚琪捂上,“晚宴前还有两本折子没看完,朕一会儿就回来,你若是闷了,那里桌上的书可以看。” 岚琪乱跳的心渐渐平静,皇帝替她盖上的被子,不只暖了身体,更是暖了心,所有的彷徨害怕跟着都散了,更坦白地说:“皇上,奴婢只识几个字。” 玄烨却不在意:“那就等朕回来教你。” 皇帝来去匆匆,批完那两本折子真的立刻就回来了,拿自己的衣裳给岚琪披着,拉她到桌前把着手写字。岚琪的手白皙柔软,握着笔有几分力道,做师傅的很高兴,哄她说:“明日朕赏你笔墨纸砚,你闲了的时候就学着写字。” 这一晚,岚琪头一回握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包衣旗的女孩子都是进宫做宫女的命,宫女太监不能识文断字,所以自幼家里都不敢教。岚琪跟着母亲看账本,才认识“牛”“羊”“米”“面”这些字,自己的名字虽认得,却从未拿笔写过。 寝殿外头,几个小太监送夜宵来,李公公拦在门前不让进。不多久苏麻喇嬷嬷也来,他殷勤迎上去,问怎么这么晚还不歇着,苏麻喇嬷嬷苦笑道:“主子还是不放心,打发我来瞧瞧。” 李公公忙笑:“好着呢,正教新常在写字。” “写字?”苏麻喇嬷嬷也奇了。 李公公又说:“先头进去不知说什么话,皇上突然跑去东暖阁看折子,把奴才吓得哟,结果看了两本又风风火火赶回来,这会子里头时不时有笑声,要说新人侍寝不少,还是头一回瞧见万岁爷这么高兴。” “阿弥陀佛。”苏麻喇嬷嬷合十念了一句,由李公公送她出去,路上说,“主子就怕皇上一时兴起,明日又撂下不喜欢了,闹得宫里宫外看笑话。说是既然要了,就好好疼着,也给……”瞧了瞧周遭没人,才轻声说,“也给翊坤宫一个警醒,你知道这些日子外头闹得,大行皇后尸骨未寒,就算计着中宫了,也忒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皇上不高兴,太皇太后几时又高兴了,不过是碍着亲贵的脸面,不愿撕破脸罢了。” “可不是吗,何苦这样着急。”李公公亦叹道,“今天晚上,昭妃娘娘那儿也够受的了。” 翊坤宫如何,旁人不知,钟粹宫这里,翌日天才蒙蒙亮就有许多太监宫女闯进来,开了空置的东配殿,忙着布置床褥家具。惊扰了布常在,这边也都早早起了,一屋子人站在门前看热闹。 只等天大亮,外头才有轿子到,已然改头换面的岚琪缓缓走进来,抬眼就瞧见立在廊下的布常在,一时忍不住红了眼睛,刚要走过来,却被身旁的嬷嬷拦住了。 等岚琪在东配殿升座,受了宫女太监拜贺,再来见布常在时,盼夏正热了药伺候主子吃,瞧见她来,先是愣了愣,醒过神忙到跟前屈膝行礼。 岚琪鼻尖一酸,伸手搀扶她起来,姐妹俩却是相顾无语。反是布常在走过来,轻轻拉过她,看她身上天水蓝的云缎宫装,笑着说:“真好看,你才 配穿这样的花色颜色,岚琪啊,我替你高兴。” 此时外头又来了许多人,为首的正是李总管,笑盈盈地吆喝道:“乌常在接旨,皇上有赏。” 不同于之前赏赐布常在的珠钗,玄烨果然只给岚琪送来笔墨纸砚,但也眷顾布常在的心情,另赐其镂花金镯一对。 李公公最了解皇帝,知道现下乌常在是他心尖上的人,不论日后如何,一时的新鲜总免不了,故而也对岚琪殷勤客气,这会儿指着她东配殿里三个宫女说:“她们昔日都在苏麻喇嬷嬷手下学过本事,如今支配给常在您使唤,若有不好的,只管和奴才说,再另挑好的来。” 又见岚琪眼圈红肿,知道必然是哭过,忙又轻声说:“一会儿皇上散了朝,就往慈宁宫请安,听苏麻喇嬷嬷的意思,您少不得也要过去,您红肿着眼睛可不行,太皇太后和太后面前,可不是要讨个喜庆才好?” 岚琪忙拿绢子拭了眼角,尴尬地颔首答应:“多谢公公提点。”又问,“今日是不是也该去向各宫娘娘主子请安行礼。” 李公公却笑:“早晚的事儿,您且去过慈宁宫再说。” 且说慈宁宫这边,昭妃一清早过来请安,却被拦住说太皇太后晨起头疼不想见人,明摆着是不见她,她只得在门前行了礼,规规矩矩地回去。 又辗转到宁寿宫,总算太后还肯见她,见了面昭妃便垂泪。太后虽怜惜昭妃眼下境遇不济,可也不愿再插手她和皇帝之间的事,毕竟自己还在太皇太后跟前做儿媳妇,且又不是皇帝的生母,想要继续在这宫里立足,怎么也得先揣摩好他们的意思。 此刻见昭妃哭诉昨晚的委屈,她只能劝一句:“你出身贵重,家世显赫,她一个包衣宫女能有什么前途,皇上不过一时新鲜,你和他多年相伴,等他冷静下来,自然就回心转意了。” 这样不痛不痒的话,在宫里最体面也最无用,谁都知道皇帝不喜欢昭妃,从前是,将来也不会改变。 而这日,临近正午玄烨才散了朝,新得佳人的欢喜并没有冲淡他对朝政的重视,只是一踏进后宫便想起岚琪,身上的几分疲惫仿佛也散了,就唤李总管立刻差人去找,要和她一起去慈宁宫请安。 李公公笑着说:“久等不到皇上下朝,眼看着要大正午了,乌常在已经先去了慈宁宫,这会子怕是都快伺候传膳了。” 玄烨欣然,忙坐进了暖轿里说:“那就赶紧过去,朕也饿了。” 匆匆赶来,果然慈宁宫已经传膳,玄烨进门就见岚琪跟着苏麻喇嬷嬷在膳桌边支应着,冲她笑一笑便先去了祖母跟前。 岚琪被皇帝这一笑,立刻双颊绯红,苏麻喇嬷嬷看着欢喜,但还是轻声在她耳边说:“您一会儿在主子面前可不敢这样,瞧着不稳重。” “嬷嬷的话我记着了。”岚琪忙收敛心思,正色应答,只专心帮着布置碗碟。 不多久玄烨扶着太皇太后出来,苏麻喇嬷嬷迎上去说:“太后刚又派人来请安,说昨天多吃一碗元宵撑着了,太医让今天断食一日,午膳就不过来了。” 太皇太后嘱咐几句,让人过去问候,便要皇帝也坐下用膳,抬眼见岚琪捧着碗碟跟在苏麻喇嬷嬷身后,小小年纪很是端庄稳重,再瞧皇帝一双眼睛只盯着新人看,便嗔笑孙儿:“赶紧让新常在到皇上身边坐着,这样看下去,还吃不吃饭了?” 苏麻喇嬷嬷便接过岚琪手里的碗碟,拉着到玄烨身边让其坐下,一边说笑:“奴婢让常在歇歇,就是不肯,非要跟着一起侍奉主子。” 玄烨欣然望着岚琪,温和地对她说:“不必太拘谨,皇祖母最仁慈。” 太皇太后却道:“你便欺负我老太婆仁慈,近些时候尽给我找麻烦。” 原是那些亲贵们也暗暗向后宫施压,希望太皇太后和太后能左右皇帝再立中宫之心,弄得慈宁宫里很不消停。玄烨知道祖母说的哪件事,一时也沉了脸色,不敢顶撞祖母,只是说:“孙儿心里也明白着,皇祖母您且看看,偏不信他们还能闹到天边去。” 岚琪默默听着,她虽然不大明白在说什么,但少不得担心,昨晚之后必然得罪了翊坤宫,她和布常在往后的日子,还不知该怎么过。 “才说吃不吃饭呢,怎么又说起这些,主子您瞧瞧,咱们新常在好容易摆的膳桌,菜都要凉了。”苏麻喇嬷嬷笑着岔开话题,领着宫女太监给主子们布菜,又说些别的趣事逗太皇太后高兴,一顿饭倒也吃得安逸。 膳后玄烨怕祖母食积,搀扶着要在院子里走走,一边朝岚琪使了眼色让她也来,岚琪怯然不置可否,却被苏麻喇嬷嬷推了一把,忙上前为太皇太后拢了御寒的氅衣。 太皇太后顺势挽过岚琪的手,又将这孩子细细看了几眼,慈祥温柔地说:“你从前护着布常在那份心,往后要数百倍地用在皇帝身上,我见不得精明能干求上位的人,可但凡体贴稳重,我都看在眼里。” 岚琪昂首看着太皇太后,她慈祥的双眸内有不可撼动的威严庄重,可她并不害怕,反而虔诚地答应下:“臣妾一定用心记着您的话。” 太皇太后欣然对苏麻喇嬷嬷笑道:“这孩子,可比我们玄烨懂事多了,若身边有这么个孙女,该多贴心。” 玄烨却与祖母道:“可惜只能做孙子媳妇,不能认孙女了。” “你听听。”太皇太后指了苏麻喇嬷嬷说,“那些年你教他的规矩,可不全忘了。” 苏麻喇嬷嬷忙道:“哪是皇上忘了,是如今咱们皇上帝王之气更甚,不必再记住那些小事。” 说着玩笑话,午膳倒也克化了。因天气依旧寒冷,老人家午后要养一养精神小睡片刻,便打发皇帝回去,并要他顺道去宁寿宫请安,也带岚琪叫太后看看。 宁寿宫里,太后本在明窗下太阳心子里歪着,晒得暖融融一脸红润,瞧着也不像有病,但玄烨来后还是殷切问了,又说祖母让领乌常在来行礼。 太后看着她规规矩矩磕头,心想不过是个常在,但慈宁宫如此上心,自己也不能随意轻慢,便温和地问了岚琪一些话。彼此还有些陌生,又怕皇帝不耐烦在这里坐着,忙借口要诵经,请皇帝早些回去。 玄烨果然松口气,心里欢喜,一出宁寿宫就挽了岚琪的手,问道:“这下总算没事了,接下去该朕考你了,昨晚学的字还记得多少?” 岚琪不禁皱了眉头,一边跟着皇帝往乾清宫走,一边使劲儿回忆昨晚学了哪些,玄烨见她憨态可掬,脸上不自觉地就有了笑容。 一路牵着手到了东暖阁,皇帝却不再吓唬她,反而把着手把昨晚的字又写了几遍,好声哄她:“这回可要记住。” 岚琪甜甜笑着点头,玄烨喜欢看她这样笑,便要她也在明窗下坐了,自己看折子,她在一旁磨墨。两人近在咫尺地待着,一下午却没说几句话,安静得连李总管都歪在门前晒着太阳打瞌睡,一晃就把一整天工夫都打发了。 可外头的人不知道东暖阁里是如此单调无趣的光景,只看到皇帝牵着新常在的手从慈宁宫晃到宁寿宫,又这样一路进了乾清宫,这份子故意显摆似的亲昵,宫里头都传疯了。 翊坤宫素来知晓六宫事,皇帝对新人如此招摇又怎会不知。起先冬云唯恐主子不高兴还不敢提,后来乌常在进去乾清宫一下午都没出来,也知道再瞒不住。 彼时昭妃手里还捏着内务府刚送来的元宵礼单,听着这些话,一下一下把礼单捏成团,最后疯了般塞在嘴里怕自己大声哭出来似的,呜咽着:“他就是要恶心我,他就是要恶心我……” 冬云吓得半死,上来夺下纸团,哭着求:“主子再气,也不能折腾自己啊。” 昭妃转身伏在枕上号啕大哭,隐隐约约听见说:“我做错什么了,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样的哭声,乾清宫里听不见,皇帝怕是听见了也不会在乎。岚琪在乾清宫待了大半天,顺理成章留下过了夜,可她陪着皇帝又睡了一晚,两人却仍旧只是天南地北地闲话。 玄烨把自己一些所见所闻告诉她,岚琪则告诉皇帝她自幼在家看到的市井街坊,彼此听着都是十足新鲜。聊着累了,两人依偎着便睡过去。如是,内务府始终都未有记档,乌常在在皇帝身边睡了两天,还是完璧之身。 本来这该是后宫最大的笑话,意味着一个妃嫔的彻底失宠,乌常在将很难在后宫抬起头,可她却自那日后,每天陪着皇帝,皇帝与她,就如平头百姓家的小夫妻似的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再有皇帝每日各色赏赐不断,连带慈宁宫、宁寿宫对乌雅氏也很是疼惜,慈宁宫的御膳时不时有菜往钟粹宫送,太后更是将手抄佛经的原稿赠给岚琪。小小一个常在,一时风头无二,却依旧还是个姑娘身。 一日午后,玄烨因夜里看书太晚,眯不过两个时辰便又上朝,晨起一直忙到大中午,疲倦之下倒了胃口,回来由岚琪伺候吃了清淡的米粥,便歪在明窗下看折子。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岚琪奉茶来瞧见,心疼皇帝辛劳,不愿喊醒他,便拿毯子在他身上搭一角,自己静静坐在旁边,还是头回这样清楚地看皇帝的睡颜,胆怯又高兴。 回想这些日子,他们平平淡淡地相处,皇帝每天都很忙,可每天都不忘教她写字,写得不好会挨骂,写得好便是手背上轻轻一吻的奖励。虽然已开始有肌肤之亲,但皇帝一直还没真正碰过她,连布常在都私下问岚琪怎么回事,她却一点儿也不在乎。 玄烨的睫毛长而浓密,岚琪自己就没生得这样好看,她还见过惠贵人也有浓密的睫毛,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在人群里一眼望过去特别显眼。反观自己,好像什么都是清清淡淡的,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近些日子越来越在乎自己的容貌了。 凑近了细细看皇帝的眼睛,岚琪一时起了玩心,伸手想要摸摸玄烨的睫毛,颤巍巍将手指靠近,睫毛才触及肌肤的那一瞬,玄烨倏然睁开眼,不等她躲开,就牢牢把她的手捉在了掌心。 岚琪满心以为自己惊扰了圣驾,可不等开口请罪,突然被玄烨往前拽了一把,身子跌入他暖融融的怀里,玄烨的脸就凑在她眼前,吐息暧昧地问:“青天白日的,乌常在这是做什么……” “就……就是想看看……”岚琪犹自不觉男人眸中的色气,只等玄烨猛地吻上来,唇齿交融,腰下被抚摸揉捏时,她才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嘴里禁不住一声呻吟,更勾起玄烨的欲望,一把翻过身将岚琪压在身下,伸手解开她领子下的扣子,温和地哄着:“朕会好好疼你。” 不知是明窗下日头太浓烈,还是周身被爱抚着才发烫,岚琪不自禁地稍稍抬起身子,一下亲在玄烨的唇上,而后娇俏不已地望着皇帝,心头怦怦直跳。 而玄烨被突然啄了这一口,更勾出了心里的火,越发爱怜喜欢,搂着小人儿深深吻下去,一手渐渐摸向腰际,解开了她的裙衫。 暖阁外头,李公公张望到动静,忙将侍立门前的宫女太监都打发走。心里发笑面上装着正经,这些日子他很不踏实,太皇太后那里也私下问了好几次,谁也不明白看着那么要好的小两口儿,怎么就不同房。今日总算都开了窍,可也忒热烈了些,他伺候皇帝这么些年,还头一回撞见主子大白天就忍不住。 初涉云雨,缠绵缱绻,更在如此不可思议的情形下,事后软软窝在皇帝怀中,岚琪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一觉黑甜绵长,醒来时正在皇帝寝殿的龙榻之上,她明明记得之前还在东暖阁,倏然站起来不见人,不由得害怕紧张,轻轻唤了一声:“有人在吗?” 玄烨从外殿走进来,手里卷了一册书,瞧见岚琪醒了,负手而立,似嗔似笑:“怎么这样贪睡,可睡醒了?” 岚琪赧然垂首,又抬眸偷看玄烨,皇帝已近了身,拿书册轻轻敲在她的额头上,说:“是知道下午要问你生字,才偷懒睡的是不是?” 岚琪只是傻傻地笑着不说话,弄得玄烨爱怜不已,便唤人来侍奉她洗漱,更在耳边暧昧轻语:“今晚也不许走了。” 那之后几天,乌常在几乎不曾离开过乾清宫,如是专房专宠、承恩之盛,自皇帝大婚亲政以来,几乎不曾有过,引六宫侧目不说,只怕再这样下去,朝廷大臣也会有所非议。 未免皇帝失了颜面,不等那些亲贵老臣张嘴,太皇太后先把孙子叫到跟前,好生劝他要爱之惜之,圣恩太重对一个出身低微的常在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玄烨面上答应,却依旧放不下对岚琪的喜爱,这样简简单单一个人在身边,那份安心安逸的感觉,只有他自己明白。 不久,皇帝侍奉太后携宫眷离宫行围。那一日队伍轰隆隆震动着整个四九城,一路往外城去,直至京郊围场,已是大晌午。太皇太后那里便来人告诉皇帝,说难得出来一趟,要搭了帐子住一晚,明日再回去。 玄烨便要与裕亲王、恭亲王等前去伺候,又有人来传太皇太后的话说:“我这儿有岚琪支应着,你们不必过来了,有打来好吃的野味,送一些就好。” 裕亲王与皇帝笑道:“听说皇上新得的常在很能干而且伶俐,连皇祖母也拿来当孙女似的疼。” 玄烨嗔他:“她一个小丫头会哄人罢了,哪儿比得上皇兄的福晋好。” 此时李总管来禀告,说昭妃娘娘在外头求见。玄烨虽不喜欢她,但在兄弟亲贵面前还是要给足面子。不多久昭妃领着冬云施施然进了帐子,不似平日在宫中的旗装花盆底子,今日换得一身英姿飒爽的骑马装,很叫人眼前一亮。 众人互相见了礼,裕亲王便笑:“刚刚冷眼把女眷们都看了,宫里娘娘主子自然不敢胡乱瞟,但比起我等兄弟的福晋格格们,昭妃娘娘真真是丽压一方的绝色。” 昭妃入宫十载,与裕亲王、恭亲王等早已相熟,今日出门本就不拘什么规矩,不禁也说笑:“你家福晋领着新人才刚去我那儿请安,新格格俏生生的模样,王爷这会子夸我,不是打我脸吗?” 玩笑着,昭妃才与玄烨说明来意,实则也非什么要紧事,不过是知道亲王兄弟们都在,她来露个脸罢了。而所求之事,是讲几位贵人、常在也都想骑马,问皇上讨了恩旨,好让大家去选马。 恭亲王则笑:“臣弟可知道,娘娘是个中好手,今日可要让臣弟等开开眼界。” 昭妃看一眼皇帝,见他未露出厌恶之色,便笑着答应:“你们到时候可要好好看着。” 玄烨默默不语,他对此不喜不恶,宗室里总要有一个人送往迎来拉近关系,至少眼下不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关系亲疏,昭妃都是不二人选,虽然她永远比不上皇后,玄烨也不好轻易抹杀她的存在。 待昭妃退下,不久恭亲王与几位贝勒贝子也退了,只留裕亲王一人在。见四下无人,福全便与皇帝说:“阿灵阿那里可倒腾着好一阵子了,这是不把昭妃送上后位,誓不罢休的。” 玄烨正绞着他的马鞭子,忽然“唰唰”在空气里抽出令人寒战的声响,抬眸看一眼皇兄,冷然笑道:“那就继续折腾下去,看看朕和他们谁更有耐心一些。” 午后稍作休息,皇帝便换了衣裳张弓搭箭。太皇太后那里听说孙儿们要入林子打猎,也换了衣裳来凑热闹,让皇帝和兄弟们进林子给她打好吃的来,她带岚琪等人留着看驯马师们表演马术。 玄烨见昭妃迎上说要和他一起入林子,本十分不悦,奈何太皇太后给昭妃面子,说钮祜禄家的女孩儿都是个中好手,让皇帝领着一起去,这才勉强同行。 待马蹄轰隆隆掀起滚滚尘土,岚琪站在帐篷底下张望,皇帝一马当先冲在前头,明黄色的铠甲特别显眼,但见玄烨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一时看得定了神。苏麻喇嬷嬷在一旁笑道:“主子您瞧,还是把乌常在放去林子里才好,在这儿伸长脖子看怪累得慌。” 岚琪回首见说她,不禁赧然脸红。惠贵人端了茶来给太皇太后,大方地笑着:“能不新鲜么,那年臣妾头一回看皇上和几位爷比箭,瞧见万岁爷拉弓搭箭的架势,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众人皆笑,惠贵人又笑说:“如今呀,就盼着大阿哥能快快长成,好伺候他皇阿玛一块儿骑马射箭。” 太皇太后听了,却感慨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有幸看到惠贵人所说的光景,一时难免有夕阳垂暮的伤感,惠贵人跟着尴尬。岚琪见状,忙请太皇太后往远处瞧,笑道:“您看马队过来了,臣妾还是头一回看马术。” 太皇太后果然又高兴起来,一样样指给岚琪看,告诉她这里头的门道,便把刚才那些话和淡淡的伤感忘了。 惠贵人退下后捧着心口喘息,苏麻喇嬷嬷跟过来安抚道:“贵人别放在心上,太皇太后近来时常感慨,也不只是因为您一句话。” “我也是,不知分寸。”惠贵人自责,又感激道,“幸好有乌常在哄了才高兴起来,不然就是我的罪过了。” 苏麻喇嬷嬷笑道:“乌常在年纪小小的,却很会体贴人,但毕竟是新人,贵人往后可要多多提点才是。” 惠贵人心下了然,连连点头:“这是自然的。”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三章 盛宠惹众怒 今日圣驾游幸围场,众宫嫔伴驾,往年赫舍里皇后在时,銮帐里头自然只有她的位置,如今皇后不在了,排资论辈也该是昭妃在身边伺候。可皇帝之前不情不愿领着她进了林子,之后直接在里头撂下,回程时还是恭亲王遇见给带了出来,又怎会要昭妃陪在身边。而昭妃再能忍,也忍不住在脸上露出不悦。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也就不提让她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事了。 夜里,皇帝和兄弟臣子们在前头燃了冲天的篝火烧烤取乐,太皇太后则领着一众女眷在大帐子里头说笑。待酒足饭饱众人都散了,唯有岚琪留下和苏麻喇嬷嬷一起侍奉入寝。 这会儿正伺候更衣,小宫女搬了炭盆进来,笑着说:“李总管在外头,奴婢喊他进来,不知犹豫什么不肯进来呢。” 苏麻喇嬷嬷让架了屏风,出去喊李公公进来,他在那儿行了礼,笑呵呵地问候太皇太后:“皇上打发奴才来问太皇太后安,奴才听说正要入寝,便想等您睡踏实了,再回去复命。” 太皇太后怎不知孙儿的心思,笑问:“皇上睡了吗?” “还没有呢,就是……” “得了吧,哪儿是瞧我睡不睡,是指望我睡了乌常在好脱身是不是?” 这一句话吓得岚琪要屈膝,却被太皇太后一把拦住,嗔笑着:“去吧去吧,你若不去他今晚是睡不得了。玄烨好容易出来玩一次,不惦记朝政学问,你好好伺候,让他开开心心才好。” 往年游幸围场,銮帐内只有皇后的位置,不论彼时是惠贵人得宠,还是荣贵人得宠,也不敢有人僭越。如今皇后不在,皇帝渐渐从悲伤里走出,昭妃权理六宫如日中天,可这大帐子里,却仍旧没有她的位置,如此境遇,难免会遭人背后耻笑。 翌日晨起,昭妃匆匆起身洗漱穿戴,要赶往太皇太后那里侍奉,可才梳头,就有小宫女来说:“苏麻喇嬷嬷传话来,请主子不必过去,等回程再见不迟。” 冬云见主子蹙眉,冷声问那小宫女:“太皇太后那里,谁在支应着?” “乌常在,听说一清早就从皇上那儿过去了。”小宫女应了,便欠身退下去。 昭妃手里本捏着一把象牙梳子,不知不觉将梳齿深深陷在皮肉里,等冬云惊觉夺下来,已是一排深红的印子,幸好没破了皮,冬云屈膝扶着她劝:“您千万想开些。” “他那里喜新厌旧,这么多年我也计较不过来了。”昭妃目色凄楚,怨气满满,“太皇太后那里为何也如此委屈我,当年皇后在时她都多待我几分好,如今皇后不在了,竟为了一个小宫女这般亏待我,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就说这六宫里的事,还有哪个能做得比我更尽心尽力,我还要忍气吞声到什么时候?难道由着那些下贱女人,在背后嘲笑我不成?” 冬云暗叹不好,这一次,主子怕是再也忍不住了。 岚琪这边,一清早离了玄烨过来伺候太皇太后。老人家心疼她一夜辛苦还如此尽心费力,便要坐着一同进了早膳,之后吩咐回程与她同坐车,岚琪推辞不过,只能从了。 待至回程,玄烨亲自来侍奉祖母上车,后宫皆在,岚琪一时不敢当众跟着太皇太后上去,反被玄烨嗔怪:“你愣着做什么,皇祖母不是叫你陪驾吗?” 一旁昭妃忽而越前来至皇帝身边,温柔笑着说:“皇上,臣妾也愿陪驾在太皇太后身边。” 众人齐刷刷看向昭妃,玄烨也不知所云地看她一眼,却冷漠地说:“皇祖母不喜欢人多,乌常在一人就够了。” 皇帝一语出,众人皆哑然。昭妃脸涨得通红,冷冷地看向了岚琪,眸中的嫉恨,玄烨何曾不看在眼里,竟稍稍往她面前一站,挡住了她的视线,言语间戏谑:“不如你去朕的銮驾,陪朕一起回去。” 谁人不知为妃之道有所谓却辇之德,便是赫舍里皇后,也从未与皇帝同辇而行,她昭妃今日若接受皇帝之邀,便是失德失仪。皇帝这一句看似圣宠隆恩的话,实则是让她成为所有人的笑话。 气氛瞬间尴尬,谁也不知昭妃会如何应对,但见太皇太后悠悠掀开窗幔,似不曾听见外头的动静,只笑着唤一声:“怎么都立在下头?赶紧都上车走了,再晚些赶不上大正午到宫里,半路上再折腾午膳不成?” 边上苏麻喇嬷嬷和李公公纷纷上来伺候,苏麻喇嬷嬷更是扶着昭妃往她的车辇去,见惠贵人在身后,忙嘱托:“惠贵人,娘娘易晕车,奴婢可就把娘娘交给您照顾了。” 惠贵人兰心蕙质,最懂分寸进退,一边上来搀扶昭妃,一边说:“嬷嬷赶紧去太皇太后那儿支应吧,这里有我呢。” 苏麻喇嬷嬷再赶回太皇太后这里,皇帝已经离开了,她悄然上了车辇,正听主子对乌常在说:“皇上虽年长于你,可到底还是年轻,很多时候许多事一时想不明白,难免意气用事。你陪在身边,要察言观色,要知轻重,虽然人微言轻,但必要的时候不能傻站着,哪怕把错背在自己的身上,要紧的是维护皇帝的体面,维护六宫的体面。” 苏麻喇嬷嬷笑着打圆场,说些有趣的事儿,不多久队伍动身,一路浩浩荡荡往宫里去。路上太皇太后打盹歇息,再醒来时,也就到了。 皇帝本欲恭送皇祖母回宫休息,太皇太后让全免了,玄烨便独自回乾清宫,众妃嫔等一等也散了。 因见乌常在没有伴驾,和布常在同行在人群后,只待昭妃也走远了,安贵人便与左右姐妹说笑,故意大声嚷嚷:“还以为多有脸的人,这会儿皇上也不叫她陪着了,你说咱们伺候皇上,虽都是一样的,可地位身份摆在那儿,何时何地都不能忘了尊卑。人说无知者无畏,我说是无知者无耻,一个小常在,还想越在娘娘前头。” 安贵人本是被昭妃禁足的,又因不想上次的事叫上头知道,若不让她此次也随行,难免有人要问,再者昭妃有意留荣贵人、董常在,便松口把她也带上了。倒是安安分分了一天一夜,不敢有所造次,这会儿却不知是纯粹鄙夷岚琪,还是想要替昭妃娘娘出口恶气,毫无顾忌地指桑骂槐,旁人听见大多沉默,并不敢随便起哄。 而安贵人再不济,也在岚琪和布常在之上,两人只能默默忍受,一直等走远了并回到钟粹宫,布常在才愤愤道:“她也太欺负人了。” 岚琪累了,今日的事还有太皇太后的话都沉沉地聚在心里,一时懒怠不想再说什么,便与布常在告辞,自己回东配殿去歇着。直至傍晚时分,乾清宫来人请乌常在过去,环春才出来说:“我家主子病了,烦请公公禀告皇上,今日不能前去伺候。” 那小太监好生讶异,忙问乌常在何病,可要宣太医。环春暗下塞了一块碎银子说:“不是什么病,只是累着,一路晕车罢了,宣太医必然惊动翊坤宫,不敢给娘娘添麻烦。公公但凡禀告了李公公知道,他自然会周全。” 小太监匆匆离去,将这些话转告了师傅。李总管叹一声,敛了心神往皇帝面前来,玄烨见他而不见岚琪,已然蹙眉,又听说岚琪身上不舒服,便要往钟粹宫去。 李公公忙劝:“乌常在的心意,皇上还不明白吗?今日之事,只怕昭妃娘娘那儿再容不得乌常在,后宫自有后宫的门道,您今日若再亲临钟粹宫,只怕乌常在未及感恩圣宠,新的麻烦又纷至沓来。” 玄烨本就不悦,听说这一句,更是怒意冲头:“朕如今喜欢谁,还要她钮祜禄氏答应不成?当日朕与皇后琴瑟和鸣,怎不见她来碍手碍脚,不过是仗着自己如今在这后宫独大罢了。既是如此,这皇后之位断不能给她,朕便是给了岚琪又如何?朕的妻子选哪一个,为何要别人左右?” 李总管大骇:“万岁爷,这话可说不得啊……” 玄烨愤然瞪着他,可到底理智犹在,皇祖母的教诲也不曾忘记,他不能害了岚琪,终究是冷静下来,沉沉吩咐一句:“派人常去问好不好,实在是不舒服,立刻宣太医去瞧。” 李总管松了一口气,见皇帝果然不再冲动,方转身出来,吩咐手下徒弟时常去钟粹宫问一问,心下又很不安,再差遣最可靠的一个,让传话去慈宁宫。 这厢,太皇太后不胜车马劳顿,已要安寝,正唤苏麻喇嬷嬷来,却不见她人,好些时候才从前头过来,太皇太后便问:“可是你也晕车不舒服了?我们真真是都上了年纪。” 苏麻喇嬷嬷却笑道:“奴婢好着呢,是刚才去前头听见几句话,寻思着说出来,您该不高兴。” 太皇太后略思量,便阖目休息,唇间苦笑:“可是皇帝又糊涂了?” “只是嘴上说了几句话,没正经做什么,不算糊涂。”苏麻喇嬷嬷笑着替玄烨遮掩,避重就轻地说,“皇上才刚还派人来,问您歇息得可好。” 太皇太后轻轻一叹:“你不必替他遮掩,我一手带大的孙儿,还不清楚他心里的想法?对乌雅氏是真喜欢了,可他还不明白身为帝王,该如何保护喜欢的女人,只能等他自己吃过苦头跌了跤,才能明白。” 苏麻喇嬷嬷称是,侍奉主子躺下,掖了被子说:“您看今日晚膳,是不是送去翊坤宫好些,哪怕昭妃娘娘吃不下,也是一份体面。” “送去吧,我这里也懒怠吃,夜里若饿了,小厨房里熬着粥便好。”太皇太后翻身过去,再不理事。 苏麻喇嬷嬷离了寝殿,便派人去吩咐御膳房,将今日太皇太后的晚膳赏赐给翊坤宫。不久冬云来谢恩,说自家主子不胜车马颠簸正犯晕,苏麻喇嬷嬷便让好生照顾着,又派人去请惠贵人明日一早来侍奉。这一天总算太平地度过。 翌日一早惠贵人便来了慈宁宫,苏麻喇嬷嬷笑说太皇太后还没起,与她在偏殿坐了奉茶点。惠贵人知道嬷嬷喊她来是做什么,说起昨日回程车马上的事,感慨道:“不算大行皇后才没的那些日子哭灵,我还是头回瞧见昭妃娘娘的眼泪,看得人怪心酸的,说不好听一些,唇亡齿寒。只是我能想得开,她想不开。” “您何来的唇亡齿寒,只要有大阿哥在,万岁爷心里还有这宫里,总有您的位置。”苏麻喇嬷嬷笑言,又道,“主子常说,宫里最七窍玲珑心是惠贵人,大阿哥有您这样的额娘,她放心。” 惠贵人目色微晃,似乎明白苏麻喇嬷嬷的意思,却又不敢奢求。 嬷嬷却含笑言明:“翊坤宫那儿,惦记抚养大阿哥可有些日子了,照宫里的规矩虽也应当应分,可太皇太后总觉得,大阿哥有这样好的亲额娘在,没必要另寻谁来养,只是遇上大行皇后的事儿,就一直把您这里也耽误了。” 惠贵人温柔敦和,在宫内人缘好,不落寞也不风光,旁人瞧着无欲无求的主儿,实则日夜惦记自己的儿子,最怕的便是昭妃开口要去。如今苏麻喇嬷嬷这一颗定心丸送来,直叫她感恩戴德,一时眼眸湿润,反叫嬷嬷挽手笑着哄:“一会儿主子瞧见您眼圈红,还当奴婢欺负您了呢。” “嬷嬷,”惠贵人哽咽了一下,稍稍呼吸后平定情绪,恭敬地问道,“太皇太后,可是要吩咐我什么事?不说她老人家这份恩典,便是没有,我也必然尽心尽力的,如今……反显得我不诚意了。” 苏麻喇嬷嬷乐不可支,却又正经道:“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主子只是看着如今宫里这光景,预估着往后的日子难免风波不断,她历经三朝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那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惠贵人用心思量,怯怯然开口问,“可是要我,多照顾一些乌常在?” 苏麻喇嬷嬷笑而不语,昂首看窗外天色,起身道:“主子该起了,等您今日来侍奉梳头呢。” 这宫里,皇帝的恩宠是求不得的,自己的儿子尚能求得,可这身份地位要熬过昭妃,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对惠贵人而言,只要儿子一天不养在自己膝下,就有一天会被高过自己的人要去,不论做什么都要熬住这口气,守着儿子,她的人生才有未来可言。 离开慈宁宫后,惠贵人心中一遍遍想着苏麻喇嬷嬷的话,回到住处便唤来宫女,吩咐着:“前日明珠府送来的阿胶蜜枣存在哪里了,拿红纸重新包了,我要去一趟钟粹宫。” 至钟粹宫,只见里里外外静悄悄的。惠贵人进门时,没叫人通报,到东配殿只见岚琪专心致志伏在炕桌上,悄然走近她都不曾察觉,直等动了桌上的纸,写字的人才头也不抬地笑着说:“最后一张了,我写完就歇。” 惠贵人笑:“这是要考状元吗?” 岚琪闻声倏然抬头,惊见是惠贵人来,忙匆匆下了炕要行礼,被惠贵人拉着一起坐下,和和气气地说:“你继续写,我只是来瞧瞧你好不好,听说你不舒服,明珠府前日送的阿胶蜜枣最养气血,就想拿来给你尝尝。” “多谢您惦记着嫔妾。”岚琪还是不敢撂下客人继续写字的,忙唤环春奉茶,亲手端给惠贵人,环春几人见惠贵人的宫女都自觉离开,也识趣地退下了。 果然,惠贵人一面欣赏着岚琪写的字,一面似不经意地说:“昨儿车马颠簸着回来,昭妃娘娘身子便不大爽利,虽然马上功夫极好,偏偏坐不得马车,怪有意思的。” 岚琪淡淡一笑,实则昨日太皇太后车驾前的事,此刻依旧哽在她心里,再有太皇太后叮嘱的那些话,让她明白“独善其身”四个字,在这宫里太奢侈。 惠贵人抬眸见她如此神情,便知心里在想什么,轻轻一叹说:“我多嘴说的话,也不知会不会惹你厌烦,也不过是久在宫里看得多了,比旁人看得穿些。” “惠贵人若有指教,嫔妾感激不尽。”岚琪明知她有话说,也不再谦虚,起身福一福,“嫔妾年轻不经事,必然有不足之处,请贵人不吝赐教。” “你坐下……” 殿外,环春拿手炉给惠贵人身边的宫女暖手,抬头瞧见王嬷嬷鬼鬼祟祟地出去,不禁嘀咕:“又跑去哪里偷懒?” 这一边,翊坤宫里的地龙出了毛病,宫阁里烟熏火燎,内务府正急忙派人修缮。昭妃立在廊下怒视着来来往往的人,冬云不停地扇着周遭的空气,劝主子:“不如去别处坐坐吧,这里好大的气味。” 昭妃却冷笑:“我已熏了一身,怎么还要去别处?皇上已经不来翊坤宫了,我再把晦气带给别人,还嫌被人背后耻笑得不够?” 冬云讪讪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小心翼翼伺候着。不多久有小宫女跑来,昭妃瞧见她们窃窃私语,不耐烦地问:“又有什么事?” 冬云也莫名地说:“好端端的,钟粹宫的管事嬷嬷来请安,真是个老糊涂的东西,也不瞧瞧我们这里的光景。” 昭妃先是不在意,略 想一想,禁不住面上纤长的眉毛微微颤动,抬起手略捂着嘴,似嫌弃宫殿内的味道,实则轻声吩咐冬云:“这老嬷嬷你留心着,日后我自有用处。” 冬云会意,让身边宫女来小心伺候主子,自己慢慢退下,往外头来找王嬷嬷说话。 王嬷嬷原也胆怯,虽然她偶尔会来翊坤宫上报钟粹宫一些琐事,但今日毕竟揣着其他心思,怕见了昭妃反而吓得不敢说话,此刻见冬云姑娘出来,不免安心许多。待二人相见,寒暄几句,慢慢便说起“正经事”,冬云久在昭妃身边历练,几句话便听出这老嬷嬷的来意,心下几转,便有了主意。 待王嬷嬷离去,冬云回来时,内务府的人也忙停顿了,正跪在昭妃脚下请罪。昭妃素昔在宫中端得宽仁温和的形象,此刻也不过随意嘱咐几句,便将人都打发了。 冬云赶上来搀扶着送回寝殿,一边吆喝小宫女拿香料来熏屋子,一边轻声对主子说:“那王嬷嬷不知在钟粹宫犯了什么错,慌得直说日子过不下去,奴婢叫她安心待着,但往后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要来告诉奴婢。” 昭妃沉默须臾,方点头:“就先这么办。” 那王嬷嬷暗喜有了靠山,匆匆赶回钟粹宫,东配殿里惠贵人还没走,布常在也不敢再睡觉,起身过来陪着说话,之后竟是连晚膳也在这里用,而乾清宫又赐了御膳过来,倒是热闹乐呵了一阵子。 惠贵人直到夜里各门将落锁的时辰才回去,岚琪一路送到门前,之后请布常在也早些歇息,等自己回来时,瞧见炕桌上还铺着白天没写完的字,刚要走过去,环春拦着笑道:“主子若是这会儿偏要点灯熬夜把眼睛写坏了,奴婢可不愿让皇上责备,一定先去告状说您不听皇上的吩咐,大半夜也要写字。” 岚琪好不服气,被推着往屋里头去,环春哄着道:“身上不爽利的时候,再熬夜可要熬坏了。” 玉葵和香月捧着热水手巾进来,也帮衬着说:“主子就算心疼我们,您要是再掌灯写字,我们不也得在边上伺候着?今天皇上来过,惠贵人又来,一整天的我们腰都直不起来了。” 岚琪才想起这些来,如今她不再做宫女,竟是把做宫女的辛苦忘光了,忙让她们都去睡,却被三人摁着梳头洗漱。好半天玉葵和香月下去了,环春侍奉主子躺下,随口说:“今日惠贵人来,倒是很新鲜,惠贵人虽然在宫里人缘极好,可也就和荣贵人走得近些,从不见她去哪位主子宫里坐大半天。” 岚琪轻声道:“惠贵人来,是有好些话对我说,我今日听她说那些话,心里的不痛快也散了许多。果然在这宫里,做妃嫔和做宫女完全不同,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我若不长进,也是给皇上添麻烦。” 环春为她掖了被子,安抚道:“谁也不是生来就会的,主子也说日子长着呢,咱们慢慢来。” 如此一夜相安,然翌日晨起便狂风大作,各宫皆避风不出门,玉葵和香月笑说今日可以偷懒一天。谁想到午后不多久皇帝顶着风来了,只因岚琪身上不便,这几日不能去乾清宫侍奉,玄烨却只想见她,所以哪怕大风卷着沙粒,也要来看一看她。 立在门前,岚琪轻轻掸落皇帝身上的尘土,忍不住怨一句:“哪怕坐轿子来呢?” 玄烨笑了,捏捏她的脸颊,道:“等换了轿子又要迟一刻钟,你就不想早些见到朕?”回身便埋怨李总管,“宫里为何这么大的沙尘,还有没有人打扫了?你瞧瞧乌常在都埋怨上朕了。” 李公公忙逗着岚琪说:“乌常在可疼一疼奴才们,满口沙地伺候皇上赶来,怎么就还要挨骂?” 岚琪羞得脸红,转身拉了玄烨进去,告诉他上午自己写的字极好,要皇帝赏她,结果玄烨看了直摇头:“这也叫写得好?”便握着岚琪的手,一笔一画写了许多。 “眼下你认的字也多了,朕明日挑几本书给你读,自己先读,有不明白的朕再与你讲解。”玄烨真是做师傅做上瘾了,但也嘱咐,“夜里不许看书写字,朕理着国家大事忙不过来,你好端端熬夜做什么。” 岚琪柔顺地答应,但好奇地问玄烨要给她看什么书,玄烨反问她想看什么,岚琪率直地回答:“臣妾才刚认得字,又怎么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圣贤书?” 玄烨就喜欢她这份真,笑道:“朕给你挑好的书,让你明白天下道理,做一个贤明聪慧的人。” 岚琪笑:“贤明聪慧怕是天生才有,如皇上这般,臣妾只求侍奉好皇上。” 玄烨看她一眼,似不屑她这份浅薄的心气,似笑非笑说:“朕要你变得贤明聪慧,才可在将来封你为皇后。” 岚琪呆住,前日的事一幕幕浮现眼前,太皇太后的话更在耳畔响起,缓过心智立刻跪在地上恳求:“皇上真心疼臣妾,这样的话往后断不能再说,不然臣妾也不能再识字看书了。臣妾知道您疼我,可皇上不能忘祖宗家法,臣妾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明白吗?” 玄烨不禁恼怒,喊她起来,岚琪却强硬地要皇帝必须答应。到底年少气盛,见自己的好意不被接受,更被反过来质问祖宗家法,一时气恼,也顾不得那份喜欢的心情,怒而起身唤李总管进来,即刻就要走。 李公公吓得不行,风声大又不曾听见里头的动静,只能劝:“万……万岁爷,外头风越来越大,您看是不是再等一等?” “立马就走,废话什么,如今朕……”玄烨说这话时,本要指着岚琪责备,可一转身看见她跪在那里,不仅不见委屈害怕,还满脸倔强,一副你爱走不走的神情,顿时满肚子的火,冲李总管喝了声,“出去!”便走过来,一把将岚琪从地上拎起来扔在了炕上,小人儿这才有些害怕,被玄烨瞪着问:“你刚才巴不得朕立刻就走了,是不是?” 岚琪只觉得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现下根本在闹小孩子脾气,本也满腹委屈忘了分寸要顶嘴,但见他如此模样,竟傻乎乎地喜欢,不禁微微一笑:“臣妾若说舍不得,您是不是就不走了?” 玄烨也被自己弄得莫名其妙,但这一笑真真解了怒意。待坐着冷静下来,他明白刚才不由自主地把这些日子在前朝积压的怨气撒在了岚琪的身上,长长一叹,将岚琪揽在身边:“朕往后不说了,你别放在心上。” 外头廊下,盼夏正想来东边借一把掸子拂尘,远远走来却瞧见王嬷嬷独自一个人鬼鬼祟祟站在窗下。若非她从这边过来,李总管他们站在门那里,是看不到王嬷嬷的。她难免疑心,不愿叫这老婆子也发现自己,便又原路返回,进门时布常在瞧见她脸色不好,问怎么了,盼夏摇摇头:“风大,呛着了。” 布常在则说:“皇上在那头呢,你有什么事晚些再过去,别叫岚琪觉得不自在。” “奴婢只是想找环春借一把掸子。”盼夏敛下心神,她知道主子怯弱,有些事对她说还不如不说。 如是,直到傍晚才见风停。皇帝未在钟粹宫留用晚膳,趁着暮色离去,岚琪送到门前来,回身见盼夏似等在廊下,忙笑问:“有事吗?” 盼夏笑着过来说:“殿里攒了好多尘土,常用那把掸子的柄坏了不好使,正想问环春姐姐借一把来用。” 一边说着,一边上来亲热地搀扶了岚琪,背过人小声说:“王嬷嬷今日好像在屋外听壁脚,您可要留神当心些。” 翊坤宫里,当昭妃听说,皇帝许诺要册封乌雅氏做皇后时,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怒而将一桌子的茶碗盘碟都扫在地上,吓得宫人们心惊胆战。 数日后,昭妃坐在寝殿内看阿灵阿送进来的信函,看罢就让冬云端炭盆来烧了。这几日因见主子阴阳怪气冬云都不敢多嘴一句,这会儿却听昭妃冷冷吩咐她:“那老婆子说来的话,照样儿地传出去,外头已经准备好了,一等宫内谣言四起,便要大做文章。我倒要看一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让一个小宫女上位。” 果然不出几天,安宁许久的后宫,突然风波大起,连苏麻喇嬷嬷都不曾想竟敢有这样的谣言,惴惴不安来禀告主子,太皇太后听罢怒道:“钟粹宫都是什么奴才在,这些话必然是她们传出去的,通通送去慎刑司拷问,看还有哪一个敢胡言乱语。” 可她老人家怎么也没想到,不等她这里收拾几个多嘴多舌的奴才来压制歪风邪气,这事儿竟迅疾传到宫外。大臣们更仿佛是早有所准备,奏折谏言一夜之间纷至沓来,矛头直指乾清宫里年轻的皇帝。眼下正是三藩吃紧的时候,竟又添出这一桩立后风波。 “他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去。”太皇太后怒不可遏,在慈宁宫内指着苏麻喇嬷嬷责骂,“你瞧瞧,让你们劝他悠着一点,一个个都只管纵容,如今又要我赔上老脸去应付那些亲贵老臣吗?” 苏麻喇嬷嬷忙劝道:“您千万别动气,您若真不管,皇上如何招架得住那些亲贵们的口舌,您可是皇上唯一的靠山哪。” 太皇太后沉下心来,盛怒之下实则满是心疼,一时眼圈也红了,沉甸甸道:“日夜盼他长成,就是希望他能有一天不再依仗我这个祖母,我这把年纪还能活多久?若是明日我便归了西,他失了靠山,难道就要从那金銮殿上下来吗?” “主子,这话您说不得,这话太重皇上承受不起。”苏麻喇嬷嬷含泪恳求,“这话若叫皇上听见,只怕他要在殿门外跪上三天三夜都不能原谅自己,您还能疼哪一个,还不是疼自己的孙儿。” “苏麻喇,我冷眼瞧着,这宫里终究还没有一个能让我托付皇帝的人。”太皇太后缓缓起身,走向佛龛,面对佛像合十祝祷,口中念念有词良久,方转身来说,“那小乌雅氏本以为不错,可如今看来,恐怕也是无福的。” 苏麻喇嬷嬷却道:“奴婢愚见,乌常在有无福气,便看这一回她如何应对,一时输赢不重要,要紧的是赢的人可有气度,输的人可有心胸。您这里不能撂下皇上不管,亲贵大臣们总还要帮着应付,至于宫里那几位,且看她们自己的造化。您说呢?” 且说此刻乾清宫里,年轻的皇帝一本一本翻看着那些显然不是仓促所成的奏折,千篇一律众口一词,字字句句无不咄咄逼人,只怕若不点头将钮祜禄氏送上后位,过些日子就该闹到乾清宫门前来了。 “可笑。”玄烨虽怒,却不至于因此失态。一来他想让岚琪成为皇后不过是个念头,大可不必在乎这些口舌;二来那些亲贵老臣不就是想看到他束手无策的模样吗?既是如此,岂能让他们遂愿。 “去查,查一查钟粹宫里哪一个如此厉害,那一日朕对岚琪说这句话,你伺候在门前也听不见,难不成那殿阁里还有暗阁藏了人?”玄烨目色犀利,吩咐侍立一侧满面愁绪的李总管,“好好查一查翊坤宫那位,别又说有人故意这么做,引导朕误会她。若不是她,朕就还她清白,若是她……” “万岁爷。”李总管冒死打断了皇帝的话,“若是昭妃娘娘,就算了吧。” 玄烨神情大怒,但未真正发作。年轻的帝王早已有成熟心智,从那一日生擒了鳌拜起,他就再不容许自己被这些大臣左右操纵,可他知道李总管这一句“算了”,并不是要他认输。 玄烨冷然一笑:“你且去查,朕可以算了,但不能不明白。” “奴才遵旨。”李公公总算松口气,想他堂堂大内总管,要查几句谣言的来源,实在易如反掌,吩咐手下得力的小太监四处查探一番,果然查出谣言出自翊坤宫,而翊坤宫里要听见钟粹宫的闲话,必然是钟粹宫里,先有了内贼。 环春、玉葵几人,是李总管亲自挑选送去的人,人品错不了,待喊来跟前细细问几句,便知道哪几个是鬼鬼祟祟的人。 两天后,慎刑司的人突然闯进钟粹宫,将王嬷嬷、小赵子、静堇三人捉了去。要说慎刑司是何等恐怖的所在,王嬷嬷几个挨几下板子就受不住,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都招了。 这日下午,安贵人、惠贵人几个正在翊坤宫陪昭妃喝茶,近来宫内传言敏感,旁人都不怎么提,偏安贵人叽叽喳喳,昭妃娘娘脸上不好看,惠贵人忍不住劝她少说几句话。安贵人正要反驳,却见冬云匆匆从外头进来,与昭妃道:“乾清宫的人传话来,皇上请您去下棋。” 这些日子,昭妃天天都在等皇帝找她,如今算算他那里也该查清楚了,她当初决定做,就不怕玄烨查她,费尽心血,为的不过是再逼一逼皇帝。他们之间早没什么情分可言,那么即便撕破脸皮,她都要争一争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她钮祜禄氏坐不得中宫,旁人也休想入住。 这边厢,玄烨在暖阁明窗下摆了棋盘等人来。乾清宫里好几处暖阁,那一日与岚琪缠绵之处,他再不会与旁人相会。而那边原是皇帝时常待着的地方,故而昭妃今日来,李总管引着她换方向走,也让她觉得奇怪。 进门瞧见皇帝在拨弄棋子,正要行礼,玄烨已温和地笑道:“坐上来吧,不必行礼。” 这温和的笑容,昭妃多久没见过了?那一日皇帝来探她的病,偏偏她仪容不整,偏偏几位贵人都在,那时候还没有乌雅氏,倘若她能温存地和皇帝待上一会儿,哪怕看在她尽心尽力操持六宫事的分上,他们的感情也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昭妃感慨万千,不及坐上暖炕,已然眼眶通红,玄烨瞧见便问:“你怎么了?” “臣妾没事。”昭妃定了定心神,坐下来与皇帝下棋,她早不记得上一回和玄烨下棋是什么时候,每每回忆自己和皇帝的往事,都只有一声叹息。 钮祜禄氏是名门贵族,昭妃自幼所学,皆是为了他日成为后妃而做准备,不像乌雅岚琪只会做伺候人的事,连写字都还要皇帝一笔一画来教,她的贵重岂是一个小宫女能比的。 可就因为她的完美,在皇帝面前也始终端着尊贵,却忘了皇帝是个男人,男人喜欢的是可爱的女人,而不是规规矩矩的礼教尊贵。 便是这下棋,昭妃会不经意地步步险招不愿输给皇帝,可皇帝若真要好生切磋棋艺,自然会找兄弟或大臣来对弈,何须与自己的女人一较高下。后宫里下棋,无非是打发时间,彼此耍赖嬉笑图一乐,便是赫舍里皇后曾经也明白这道理,可是昭妃不明白。 玄烨并不真正厌恶昭妃这个人,相伴十年,一起度过那一段动荡不安的少年岁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厌恶的,是钮祜禄氏一族对皇族的倨傲不敬,而昭妃日渐被家族左右,早就背离了皇帝的心。 那天李公公求皇上算了吧,就是求皇帝周全这多年的情分,而今日玄烨请她来下棋,一来是要把谣言的事说清楚,二来也希望能消除彼此的误会。可事与愿违 ,玄烨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盘棋输的人,竟会是他。 棋局过半时,玄烨见昭妃步步狠招,随口笑一句:“你是一定要赢了朕?” 骄傲的昭妃竟回答说:“臣妾的棋是家父所教,自幼只知下棋必要赢,不似旁人那样会哄人玩,皇上若喜欢那些哄人的,不如找乌常在来,臣妾退避。” 这样的话,换作谁听了都不高兴,玄烨眼下的脾气更是容不得这样的顶撞,想说的话一时也不愿再说,便撂了棋子道:“朕乏了,你跪安吧。” 昭妃也慌,颤颤离了炕,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福身行礼时竟再三说:“皇上要不要臣妾去请乌常在来侍奉?” 玄烨再也按? ?不住性子,冷笑道:“你若这般心胸涵养,也不至于在宫内传谣言,一个小小的常在能将你如何,你要这般陷她于不义?” “难道不是皇上为了她,几次三番在人前不给臣妾脸面,难道不是皇上亲口说要册立一个小常在为皇后?”昭妃真真是疯魔了,竟含泪质问皇帝,“您还问臣妾,她能把臣妾怎么样?她若做了皇后,臣妾还有活路吗?” “放肆!”玄烨大怒,瞪着昭妃道,“可见朕也不必费心思去查什么,也不必找他们来与你对质,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了,还有假吗?朕再问你,是不是你知晓了阿灵阿他们,联合他们送这些折子来逼朕?” 一摞折子被玄烨摔在了地上,更有几本直接飞掷在了昭妃的身上。昭妃已然泪流满面,低头看着散了一地的折子,越是悲伤越是迷了心窍,竟狠狠地说:“是臣妾又如何,难道臣妾受了委屈,还不能跟娘家说几句,皇上要砍了臣妾的脑袋不成?” “呵……说得好。”玄烨的心彻底冷了,他竟然还试图和这样的女人消除彼此的误会,真真可笑至极。 “朕不会砍你的脑袋。”玄烨冷笑道,“朕要留着你的脑袋,让你好好看着,朕如何册封一个小常在做皇后,让你一辈子屈居人下。” “皇上!”昭妃羞愤至极,脸颊涨得通红,痛哭道,“那臣妾,也不必苟活于世了。”言罢竟转身就朝梁柱撞上去。 玄烨手里早染过人血,却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撞柱身亡。当一声闷响后,年轻的皇帝脑袋一片空白,只看着昭妃软绵绵地顺着柱子滑下去,外头李总管和冬云急急忙忙赶进来,瞧见这情景,冬云一声惨叫便吓晕了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赶来,昏迷的昭妃被抬了出去,玄烨终于回过神,吩咐李总管:“找太医给她看,救不活就提脑袋来见。” 所幸,昭妃并无求死之心,这一撞未下狠劲,她到底还是个明白人,妃嫔自尽,祸连全族,故玄烨之后也回过神,他晓得昭妃死不了。 可因此牵连出的麻烦,却纷至沓来,不管昭妃是生是死,乾清宫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前朝后宫都瞒不住。 太皇太后盛怒至极,称病不愿理事,唯有苏麻喇嬷嬷和太后前来翊坤宫探望,彼时昭妃已醒转,一见太后便泣不成声,问其缘故一概不言语,最后还是冬云战战兢兢哭着说:“万岁爷要册立乌常在为皇后,要我家主子一辈子屈居人下。” 苏麻喇嬷嬷闻言大惊,立即呵斥她:“胡言乱语,再敢胡说半个字,立刻拿你去慎刑司打死。” 太后连声叹道:“皇上这又是发的什么脾气。” 病榻上的昭妃越发哭得伤心,太后便留下安抚她。苏麻喇嬷嬷赶回慈宁宫复命,可回来却见皇上立在太皇太后寝殿外头,也不知来了多久,但不问也知道,是被他皇祖母拒见了。 “皇上……”苏麻喇嬷嬷上来唤一声,玄烨反冷冷地问:“她可死了?” 却是这四个字,叫太皇太后走出来听见,原本心疼孙儿站在外头,想着他们祖孙不能先生了嫌隙,正要出来喊他进去,偏偏听见这四个字,登时恼怒,指着玄烨骂:“赶紧出去,这慈宁宫是不配请皇帝来了,你但凡念我抚育你这些年,让我清清净净再多活几天。” “皇祖母,孙儿何错?”玄烨跪下了,苏麻喇嬷嬷急得不行,想要劝,太皇太后却转身撂下话:“立刻送皇帝回去,他在这里跪着,是要逼死我吗?” 此刻,更有小太监来禀报,结结巴巴说:“外……外头……几位老大人求见太皇太后。” 玄烨起身怒斥:“让他们跪到午门外去。” “皇上,不要再说了。”苏麻喇嬷嬷拉着玄烨往外走,让李总管好生将皇帝送回乾清宫暂时不要见谁,再三劝皇帝,“太皇太后身子不好,您再气她,真病了可怎么办?” 那天之后,前朝后宫皆不得安宁,玄烨竟有一日怒不可遏地当面呵斥老臣目中无人,这一下闹得人家要乞骸骨告老还乡,几个亲贵大臣还跑来慈宁宫哭诉,太皇太后面上赔笑安抚,背过人实则气得身子也打战。 “这件事,总要有人给台阶下,却不知谁能站出来圆了此事,皇上不服软是不行的,非要硬这一口气,到头来吃亏更大。”苏麻喇嬷嬷忧心忡忡,此刻正侍奉太皇太后喝药,有小宫女来禀告:“主子,乌常在在外头求见。” 太皇太后怒意横生:“她来做什么,还嫌眼下不够乱,来问我要中宫之位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主子何不见一见?”苏麻喇嬷嬷觉得,反正眼下什么平息前朝后宫的法子都没有,好久不见这小乌雅氏,才想起这件事的源头是什么,而源头那一人,竟平静地忍耐了这么多天。 “请进来。”苏麻喇嬷嬷吩咐着,不多久见瘦瘦小小的人缓步进来,恭敬地伏在地上行礼,抬起头时,只见满面憔悴,她咬了咬唇后说:“太皇太后,眼下宫里的事……都是臣妾的错。” 且说这几天,因事关岚琪,玄烨也忍耐着不见她,唯恐给她又加什么罪过,满心想着等过了这段日子,再好好补偿她的委屈,每日只闷在乾清宫,数日来竟未见后宫任何一人。 今日散了朝,虽仍旧满腔怒意不散,可到底还能静下心来处理朝政,上午更与裕亲王约定下月赴南苑大阅,心情才略好一些。这会儿在书架前,想选一本书送给岚琪念,忽见李总管匆匆进来,他蹙眉问:“翊坤宫又寻死了?” 李公公却道:“皇上,乌常在被太皇太后叫去慈宁宫,刚……刚传了家法……您快去瞧瞧吧。” 玄烨手里的书应声落在地上,缓过神的一瞬立刻冲了出去,吓得李公公吆喝太监宫女跟着伺候。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到了慈宁宫。 玄烨不顾一切地闯进来时,只见几个宫女将岚琪摁在长凳上,边上一个粗壮的老嬷嬷挥着藤鞭往她臀上打。藤鞭划过空气的呼啸和抽在皮肉上的闷响,激得他五脏六腑剧痛,冲到太皇太后面前跪求:“皇祖母饶了岚琪,这不是岚琪的错。” 太皇太后神情冷漠,不曾看皇帝一眼,只道:“再打!” 那老嬷嬷已经手软,可畏惧太皇太后威严,咬着牙又抽下几鞭子,岚琪熬不住吭出声。玄烨急红了眼,冲过来要拦住这嬷嬷,太皇太后厉声呵斥:“放肆!皇帝,你可还记得祖宗家法?还记得你自己是谁?” 玄烨连声哀求:“皇祖母,孙儿知错,您饶了岚琪,求您饶了她……” 太皇太后却愈发盛怒,怒指老嬷嬷:“再打,重重打,问她还敢不敢魅惑主上。” 老嬷嬷不敢偷懒,又一鞭子一鞭子抽在岚琪的身上,她渐渐扛不住,连吭声的力气也没了,满头满脸的虚汗,衣裳都湿透了。 “万岁爷,您听奴才的话,离开吧,您再在这儿待着,太皇太后真要打死常在了。”苏麻喇嬷嬷和李公公上前来劝皇帝,使劲儿把他带出去,一路劝着,“您还不知道您皇祖母的脾气吗?您这样求,不是把常在往死路上推吗?” 皇帝一离了寝殿,太皇太后便示意老嬷嬷停手,不多久苏麻喇嬷嬷赶回来说:“主子,皇上不来了,皇上说他回乾清宫去闭门思过,求您开恩饶乌常在一条命,老臣们他亲自去安抚,封后的事再不敢提了,翊坤宫他也会去关心,他知道错了……” 太皇太后方舒一口气,立刻让苏麻喇将岚琪抱起来,自己也颤巍巍跟到她身旁,亲手抱过这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万分心疼地哄她:“疼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我在这儿呢。好孩子,你这份恩德,我记下了。” 岚琪渐渐缓过气,睁眼看见太皇太后垂泪,又听了这些话,一时也悲痛难当,“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太皇太后抱着不许别人碰,一边让喊太医来瞧。 玄烨回到乾清宫,坐立不安,魂不守舍,一遍遍催李总管去问情况,好容易听说不打了,太皇太后还给宣了太医瞧,三魂七魄才算归了位。 “让朕静一静。”冷静下来,玄烨不想见任何人,只把自己关在了暖阁里。 而乌雅氏在慈宁宫遭太皇太后家法重责的事,很快传遍六宫,随之皇帝要册封她为皇后的谣言也不攻自破。一鞭子一鞭子打下的,是乌雅氏圣宠不倦的荣光,元宵一夜恩宠,突然而起骤然而落,不等春花烂漫,便已似颓然消散。 岚琪被送回钟粹宫时,已伤重不能起,太医跟着一起过来,可伤在那样的地方,她死活也不让看,一时僵持着。终究是苏麻喇嬷嬷奉命来看望,在太医的指导下,给清理了伤口上了药。 那老嬷嬷打得十分狠,衣裳不见破,却是几处鞭痕都破了皮,上药时岚琪疼得直哆嗦,眼泪将枕头湿了一大片。 苏麻喇嬷嬷很心疼,安抚着她说:“往后的日子,总还有太皇太后做主,那一句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但您必须先忍耐着。太皇太后抚育皇上幼年登基,这一年一年地过来,何尝不是靠着忍耐。皇上终有羽翼丰满的时候,终有一日不用再看大臣们的脸色,您可要熬得住。” “嬷嬷……我记着了。”岚琪含泪答应,今日主动去慈宁宫,便想着是这样的结果,她不懂什么经世治国的大道理,可她明白这一次的事,总要有一个人出来领罪,才能给皇帝一个台阶下,才能堵上那些人的嘴。 苏麻喇嬷嬷离去后,盼夏扶着布常在来,布常在知道她的心意,可眼见打成这个样子,心疼得泣不成声,哭着说:“只怕你这样做,皇上不能明白你的心意,还要委屈冤枉了你,你何苦呢?” 岚琪伏在枕上,身上疼得她直打哆嗦,眼泪也禁不住落下,可内心却平静而坚毅,无论如何,这一次的事该压下去了,哪怕玄烨误会她错怪她,自此两人再不得见,哪怕她从此要在这钟粹宫里孤寂一生,她也不愿皇帝因为她遭大臣相逼,更不愿皇帝因为她而祖孙不和。 乾清宫内,李总管不放心皇帝长久地独自闷在暖阁内,冒死进来瞧瞧,却见万岁爷在桌前写字,他转身要走,玄烨喊住了他问:“伤得如何?” 李公公一早就派人盯着消息,忙说道:“伤得不轻,已经送回钟粹宫,因为伤在要紧的地方,常在不肯让太医看,僵持了许久才等苏麻喇嬷嬷去给上了药,这会儿怕是已经歇下了。” 玄烨手里的笔微微颤动,墨色凝聚在纸上,他放下了笔,掀过一张新纸,再问道:“真是皇祖母要打她?” 李总管忙跪下请罪:“奴才该死……实则今日的事,是乌常在求太皇太后这么做的,乌常在说她不受重罚,难平悠悠之口,所以……” 玄烨沉沉闭上了眼睛,再睁眼,便吩咐李公公:“让内务府停了她的绿头牌,今日起朕不再见她。” 李公公一惊,应着起身要走,皇帝又喊他:“那边一摞书送去给她,告诉她朕罚她在钟粹宫里念书写字,如今不得见,但日后朕再见她时,便要考她。” “奴才遵旨。”李公公这才舒口气,过去捧起厚厚十来本书,可皇帝又说:“不必叫旁人知道,该怎么做,你明白。” “奴才明白。”李总管答应着,想了想又问皇帝,“万岁爷,奴才这里可要留心钟粹宫?” 玄烨抬眸看他,迟疑良久方道:“留心着,不要叫人欺负了她。” 待李总管退下,怀揣着十来本书不敢假手他人,只管苦笑:这紫禁城虽大,也终有限,好好一对有情人困在里头,却再不得相见,皇帝说来日再见要考乌常在的学问,却不知来日是何日,更不知到了那一日,还能否有如今的情分。 这一晚,皇帝亲自前往翊坤宫探病,在昭妃寝殿内坐了很久才离开。帝妃之间说些什么话外头的人不知道,只是昭妃娘娘自那一日后,身子渐渐不好,太医往来频繁,医药不断,却始终不见利索。皇帝却隔三差五就来瞧一次,平日也打发人来问候,亲和之态远胜从前,偏偏昭妃无福消受,终日病恹恹的。 而皇帝那十来册书被送去钟粹宫时,已是乌常在挨打后过了大半个月。李总管是有分寸的,那节骨眼儿上多少人看着,他若走一趟,乌常在拿命换来的后宫宁静恐怕又要搅乱了,哪怕皇帝时不时问他,总也要拖上一些时日。 这日李总管来时,岚琪已经能下床活动,被环春搀着在院子里散步,瞧见李公公时都愣了,他们这钟粹宫,可是落寞好一阵了。 引至殿内说话,李总管将一摞包得齐整的书展开在岚琪的面前,温和含笑说:“皇上讲,罚您在钟粹宫写字念书,这些书都要看通透了,等看通透了皇上便来考您,答不上来的话,万岁爷那里还要再罚。”顿一顿又说,“原是当日就吩咐的,可奴才怕节外生枝,硬拖了这些时日才来,只求常在心里明白,您的心意,万岁爷都知道。” 岚琪怔怔地看着这些书,平静了好些日子,心头委屈又汹涌而至,但玄烨到底是懂了她的用意,明白她的苦心,她还有什么可求。 慈宁宫内,苏麻喇嬷嬷送太后离开,折回来时听见主子说要喝蜜枣茶。她记得那些日子乌常在调的很合主子的脾胃,自己试着调来一杯奉上,太皇太后果然摇头:“不是这味道。” 苏麻喇嬷嬷笑:“过些日子,请乌常在来侍奉罢,奴婢学不会。” 太皇太后颔首答应,转着腕上的佛珠,慢声说:“她自然不必永远沉寂在钟粹宫里,又没真正做错什么,皇帝也不曾将她禁足,养好了伤还叫多出来走动走动,闷在屋子里不见世面,人也就傻了。此外另一件事,也着人去办,就说我的旨意,虽然皇后大丧尚不足一年,但皇帝膝下子嗣稀薄,这才是皇室之重,让各旗选新人进宫。” 苏麻喇嬷嬷轻声道:“孝康皇后的侄女,可在年纪了。” 太皇太后问:“可是佟国维的女儿?是该来两个贵族家的孩子,别让钮祜禄家以为光他们家有女儿。”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四章 嚣张小佟妃 慈宁宫吩咐的事,岂有耽搁的道理,过不多久,紫禁城里就迎来新人入宫。虽说此次新人多为各旗贵族家的女儿,但仅以皇帝表妹佟妃为尊,其他如郭络罗氏等,皆不过在贵人、常在之位,散居宫中。 新人里,唯佟妃独自入主承乾宫,皇帝对表妹也青睐有加,众以为佟妃即将圣宠不倦风光无限,却又是随居昭妃住在翊坤宫的宜贵人郭络罗氏,先得了恩宠。宫内的光景一时看不透,但总算相安无事。 转眼夏日渐至,赫舍里皇后忌辰祭奠后,皇帝拟于闰五月游幸玉泉山。这日众妃嫔聚在慈宁宫内,佟妃起的头,要请太皇太后和太后也移驾前往,顺带着她们都去逛一逛。 佟妃虽然进宫时日不久,与宫内之人却毫不见生,到底是幼年就常进宫玩耍的名门千金,如苏麻喇嬷嬷几位,也算看着她长大。当年孝康皇后就曾抱着小侄女对太皇太后玩笑似的说:“这孩子将来给您做孙子媳妇可好?” 而今侄女终于长成入宫,孝康皇后却无福等到这一天,玄烨敬重生母,对表妹爱护有加,也无可厚非。 此刻,太后懒懒地笑道:“天怪热的,虽说玉泉山凉快一些,可折腾半天去那里,我实在懒怠动,皇额娘,臣妾可就不去了。” 太皇太后嗔笑:“你这个年纪都犯懒不肯去,我若跟着去,更显得为老不尊,只爱和年轻人混着玩。” 佟妃起身依偎到太皇太后身边,满面娇气地说:“您和太后若都不去,皇上定然也不肯带我们去,又或者您心疼臣妾,跟皇上讨一个人情?” 边上苏麻喇嬷嬷和太后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笑意,太后便起身要走了,说免得一会儿佟妃又来央求她,苏麻喇嬷嬷笑着去送,其他人也都跟着离开了。 太皇太后这才私下与佟妃道:“皇上去玉泉山,为的是一个人去那里悼念皇后,你们跟着做什么?方才人多我也不便讲,好孩子,你年纪轻可位分高,做事不可轻率,叫旁人看轻了。” 佟妃心里不满,但不敢拂逆太皇太后的意思,福了福身子说知道了,便也跪安。苏麻喇嬷嬷进来时正好遇见,与她说话,佟妃也爱答不理,冷着脸便走了。 嬷嬷回到太皇太后跟前,本不想提,却听主子叹一声:“若说这脾气性子,我断不喜欢,佟国维竟把个好好的闺女宠坏。可再把她这份性子放在宫里看,也好得很,至少比着翊坤宫,不怕这孩子吃亏。” 苏麻喇嬷嬷也笑:“年纪还小,等过几年自然就懂事了。” 闰五月,皇帝独自游幸玉泉山,算着日子要在六月初才回宫。 天气越来越热,钟粹宫里再冷清也挡不住太阳毒辣辣地晒。这日玉葵和布常在的宫女锦禾从内务府领了份例回来,因布常在在岚琪这边坐着,两人一起过来复命,锦禾感慨道:“打从前头过去时,瞧见佟妃娘娘宫里已经开始用冰,咱们这儿我随口问一句,说是要等六月才行呢。” 岚琪只笑:“我也不怕热,你家主子更不能用冰了,夏天贪了凉,冬天又要咳嗽了。” 锦禾却又叹道:“您是这心思,可内务府那儿,却是故意短了咱们的,各宫时辰都是一样的,只是多一点少一点罢了。” 布常在幽幽一叹:“还以为他们不曾轻贱我们,到底还是开始看人下菜了。” 岚琪不以为意,如今她所能得到的用度,在她看来很满足且有富裕,内务府照规矩办事,本来也不会轻易亏待了哪一处,这样做多半是上头有人往下压,那么去闹一场,最终只落得撕破脸皮的难堪。 布常在叹她从前就佛爷脾性,能忍人所不能忍,如今书越发读得多,那心胸宽阔得,就快看透红尘了。 岚琪总是笑:“好些字都还不认识,还是安安分分在红尘里待着好。” 而这天晚上,内务府急急忙忙就把钟粹宫该有的冰送来了,还有小太监磕头请罪,说备着荣贵人那里待产用,一时白天忙不过来,疏忽了两位常在。 岚琪和布常在都觉得新奇,让环春赏了几个小公公,她们俩都还不怕热,把冰赏给玉葵、锦禾她们用了。 睡前,环春来给主子熏蚊帐,岚琪那儿轻轻摇着团扇坐在灯前看书,环春熏好了放下帐子来,笑着把书拿下来:“您又来了,夜里看书眼睛要坏了。” 岚琪也不和她争辩,被赶着往帐子里去,又要了半碗茶喝,喝茶时听环春讲:“若真是备着荣贵人那里,也是有道理的,但要是有人故意亏待咱们,又叫谁发现了压过去来给咱们补缺,那就是上头的心思了。” “上头的心思?”岚琪把茶碗送出来,自己又拿扇子摇了一会儿,待浑身凉快下来才躺下,“乾清宫里的人几乎都走了,李公公就算一向照拂着我们,眼下也未必顾得上,兴许是太皇太后那里。” 说话工夫,外头隐隐有琴声传来,岚琪静心听了一会儿,但听环春说:“佟妃娘娘喜欢弹琴,这曲子夏日里听着倒是很凉快。” 岚琪心里有些羡慕,轻声道:“皇上喜欢有才的人。” 此刻承乾宫内,佟妃弹罢了琴,唤宫女上茶。她并不喜欢弹琴,可阿玛说皇帝喜欢闲情逸致,她总要会一些什么才好,便想着这些日子好好练练,等皇帝从玉泉山归来,能听见她更有长进。 宫女静珠奉茶来,顺便说:“钟粹宫用的冰,内务府已经送过去了。” 佟妃懒洋洋地喝茶,“嗯”了声,道:“内务府的人瞎巴结,难道我还把她们俩放在眼里不成?就在前后头住着,万一有人计较起来,还当是我的主意欺负人,反给我泼脏水。” “奴婢会留心些。”静珠称是,服侍主子歇下。佟妃又想起一事来,问道:“今日宜贵人被昭妃罚跪在翊坤宫门外,为了什么事?” 静珠道:“听说是昭妃娘娘指责宜贵人奢侈浪费,宜贵人顶嘴犯上,才叫罚跪在门外头,不过跪不到半个时辰就中暑昏厥了。” “钮祜禄家的姐姐还真厉害,和一个小贵人较劲做什么。”佟妃傲然一笑,指了静珠说,“皇上去玉泉山了,宫里头闷得慌,明日让内务府安排,后日传戏班子来,把各宫都请来承乾宫坐坐,太皇太后那儿我去请,顶好她们不来,不然都不能好好玩一玩。” 静珠慎重,提醒说:“今日昭妃才为了宜贵人用度不节俭动怒,您明日让传戏,一应的花销可不小,只怕昭妃娘娘那儿……” “怕什么,不过是孝诚皇后忌辰花了不少银子,她巴结着万岁爷说要节省后宫开销,那我后天看戏就不花宫里的钱,你去跟内务府说,一应花销用多少银子,只管派人来领。”佟妃愤愤,不屑地嘀咕道,“我不过年纪小些,在这宫里从不比她矮一截,还真以为我怕了她?” 静珠不敢再多言语,翌日便亲自往内务府去安排。那边因听说佟妃自己花钱,也不顾忌昭妃势威,殷勤地就给安排下了。静珠便又遣众宫女太监去宫里各处邀请。 佟妃一大早就去慈宁宫请安,太皇太后和太后虽不反对,但都推说天热懒得动,如此倒中了她的心怀,可以自由自在地玩上半天。 承乾宫广发请帖,钟粹宫两位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她们没多想外头的事,也不敢拂逆佟妃的好意,岚琪和布常在把春上省下来的好茶拿精致的罐子装好,又拿锦缎裹了,准备明日随礼带去承乾宫。 可她们怎么也没想到,隔天去承乾宫,这里戏台也搭了,戏子优伶也齐全了,可桌椅竟是空空落落,她们俩坐了好久,不见佟妃出来,也不见旁的人来。终于环春打听来消息,急急告诉二人说:“奴婢竟没听见风声,说是昭妃娘娘重饬了内务府,眼下各宫碍着娘娘的威严,都不敢来了,可咱们却来了。” 话音才落,承乾宫正殿的门突然开了,衣衫华丽的佟妃从里头出来,冷冷看着院子里的光景,那纤长的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目光倏然落在岚琪和布常在的身上,不禁发出冷笑,而后走过来,看着正行礼的二人说:“跟本宫走一趟,咱们去翊坤宫请昭妃娘娘来看戏。” 旋即又高声呵斥宫女太监们,骂道:“都不长眼睛吗?娘娘主子们不来,也不知道去请,赶紧各宫各院再去请,告诉她们,佟妃娘娘也去请昭妃娘娘了。” 静珠知道主子脾气大了,赶紧打发众人散去,又唤来肩舆搀扶坐着,连同不知所以的布常在和乌常在一起带着,一行人逶迤往翊坤宫来。 翊坤宫那儿得知佟妃往这里来,也早早做了准备,再怎么样也不能当众撕破脸皮。昭妃敛理衣容,稳稳当当在正殿坐了,不时便见佟妃进来,身后竟还跟了两个小常在。 “姐姐安好。”佟妃稍稍一福,不过行的平礼,岚琪和布常在则必须行大礼,西配殿宜贵人也赶来向佟妃行礼。 昭妃在人前素来端得温婉和气,都让免礼赐座,却听佟妃笑着说:“妹妹不坐了,来却是想请姐姐到承乾宫坐坐,我那里搭了戏台,一应都齐全了,就等您大驾光临好开戏。”一边说着,也不管昭妃答应不答应,转身看向宜贵人问,“妹妹可好些了,听说前日里中了暑气?” 中暑不可小觑,宜贵人圆圆的脸蛋都瘦了一圈,这会子笑容也苍白,可心里怨昭妃苛待她,也知今日两宫杠上了,一时就想着看佟妃让昭妃下不来台,便应着道:“臣妾好多了,臣妾也爱看戏,娘娘那儿若多一张椅子,可否赏赐臣妾也去凑一回热闹?” “椅子多的是,可就怕昭妃姐姐不去,旁人也不敢去,空落落的不热闹呢。”佟妃说着看向昭妃,眼眉间尽是挑衅之态。 座上昭妃神情不冷不热,淡淡地说:“天热懒怠动,本宫就不去了。只是昨天以为内务府乱花销,不知是妹妹自己拿银子出来,我那几句话也不是冲着妹妹来,你可别放在心上。” 佟妃笑悠悠地看她一眼:“您是在责备奴才,我多什么心?但这会儿有您这句话,可就不怕坐不满了。”一边唤岚琪和布常在:“宜贵人脚下虚着,你们可小心搀扶好了。” 二人愣愣地不置可否,但见佟妃转身满脸怒意地瞪过来,赶紧去到宜贵人身边,一左一右搀扶她,一同向昭妃行了礼,便躬身退了出来,在外头稍等不久,佟妃也出来了。 这一趟走得,不等一行人回到承乾宫,各宫各院的贵人答应们都赶来了,佟妃下了肩舆进门时,乌泱泱满院子的人行礼问安,她傲然一笑:“这下子,可有好戏看了,赶紧开戏吧。” 待佟妃在上首落座,敲锣打鼓大戏开幕,承乾宫登时热闹起来,渐渐地众妃嫔也放开了。热闹之下,布常在拉了拉身边的岚琪,轻声问:“咱们会不会得罪昭妃娘娘?” 岚琪心里也在思量着,只能说:“且看看,昭妃娘娘总还有些气度。” 岚琪说昭妃有气度,却不知她今日被佟妃气得呕血,冬云吓得要喊太医来瞧,她却强撑着说请太医就等于让人看笑话,冷笑道:“越发看不清这世道了,小小年纪这么嚣张,当年我和皇后入宫时,皇后都不曾这般张扬。万岁爷瞧不惯我们钮祜禄氏仗着自己是贵族,怎么就纵容这小蹄子如此刁蛮跋扈,说到底不过亲疏有别,那是他亲舅舅的女儿,我算什么?” 冬云含泪劝道:“您再生气也要保重身子,健健康康的才能和她计较,让奴婢去请太医来瞧吧,万一您又病重了,上头若怪罪下来可怎么好。” “上头?哪里的上头?”昭妃含悲冷笑,“这宫里早没有可为我做主的地方。” 纵然如此,冬云还是劝得主子答应请了太医来瞧,幸而只是气血攻心并非大症候,但也劝昭妃静养保重,呕血非同小可。 这件事很快传得六宫皆知,众妃嫔还未离开承乾宫,就已知晓昭妃那里请太医,安贵人笑悠悠地对宜贵人说:“妹妹不回去瞧瞧吗?可是你宫里的主位娘娘病了。” 宜贵人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戏,随口应一句:“我也不是太医,去了何用?” 这一句不轻不响,周遭的人都听得见,上首佟妃也听见了,笑着说一句:“妹妹这会儿回去也帮不了什么忙,不如把戏看完了,回去好给昭妃姐姐说说戏,让她也解解闷。” 宜贵人起身福了福:“嫔妾正如此打算。” 然而,这一场闹剧,表面上看佟妃占尽颜面,但过后不久,太皇太后便私底下把她叫到跟前说教了一顿。虽然因此更加深两宫嫌隙,可太皇太后总觉得说几句尚能压制一些,不然这小佟妃越发跋扈张扬,再闹出大的动静,前朝又该非议四起。 六月初,皇帝回銮,荣贵人隔天就生下小阿哥,三日后皇帝亲自前往探问,众人都说荣贵人福气好,太皇太后赐名小阿哥长生,盼着荣妃这一子可以长命百岁。 小阿哥满月在七夕,太皇太后、太后、皇帝纷纷颁下赏赐,荣贵人出了月子,便请众姐妹在她那里聚一聚。翊坤宫、承乾宫自然不能不请,只是昭妃一如既往不肯亲近众人,佟妃倒是乐得凑堆玩耍,至于是否会羡慕嫉妒荣贵人的福气,她如今正得圣宠又年轻高贵,心气很高。 不巧这天,布常在身上不方便很不爽利,但荣贵人相邀怎好不去,只好央求岚琪独自去那里陪一陪,岚琪自不再侍寝后,出入皆与她做伴,竟还是头一回自己出门。出门不久就遇见佟妃一行,安然跟在她身后,路上再遇见什么人也看着佟妃不敢对岚琪如何,倒是稳稳妥妥到了荣贵人那里。 女人们聚在一起,不看戏不听曲,自然就是天南地北地闲聊,岚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和谁也说不上话。热闹了一阵子,因夜里要在这里摆酒,众人都不散去,荣贵人却来与她说:“你回去替我问候布常在。”便让吉芯拿来精致的礼盒,今日来的姐妹们都有一份,京城里眼下最时兴的吃食。 岚琪也不愿留下,且惦记一个人在家的布常在,谢过后向佟妃及几位贵人行了礼,便告辞了。 出了荣贵人的住处,外头天已沉甸甸的,橘红的暮色垂在西边天际,她昂首看了会儿,笑着说:“不论时辰方向,你们瞧这光景,和晨起的日出不是也一样?我这会儿有看日出的心情,看着就觉得是日出,任何事,终究自己心里喜欢就好。” 玉葵却笑着拉环春说:“姐姐瞧,咱们主子又参悟起大道理了。” 岚琪不愿被她们笑话,气呼呼便要走了,主仆三人一行往钟粹宫去。说说笑笑走了半程,前头却见黑压压一行人过来,玉葵眼睛好,立刻提醒主子:“是皇上过来了。” 正好走在岔路口,她们三人无处躲避,只能沿着墙根儿跪下等待。岚琪低低垂着脑袋,听得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再后来大部队就从面前缓缓拐过去了。 玄烨从那边过来时,李总管老远就告诉他前头有人瞧着像乌常在,他只是淡淡说了声“知道了”。这会儿从面前过,许久不见的人,蜷缩着小小的身子跪在墙根儿,他瞩目一路看着过去,可底下的人却始终没抬起头。 “停下。”肩舆过了拐角处,玄烨突然下令,而后自行下来往后走,李总管等跟上来,被他挥手拦住了。 悄然步行到拐角处,才走近,便听见环春的声音:“皇上该走远了,主子,咱们也该走了。” 便听见岚琪的声音柔柔地说着:“我想再待会儿。”环春问做什么要待在这里,好半天岚琪才说:“倘若皇上没走远,瞧见我怎么办,又或我忍不住去看他,我怕看到他……”声音越来越小,玄烨不得不又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了听,便似乎听见她在哽咽,“我怕看到他,夜里又忍不住想哭。” 玄烨心头微微揪紧,便听环春和玉葵笑着哄她,之后便说那就不往前走,往回绕别的路回去,这样谁也看不见谁。岚琪那边迟疑了会儿,就答应了。 听着环春的声音越来越远,玄烨知道她们走了,没有拐过来也没有径直往原来的方向走,她们真的去绕远路。他不知心疼还是气恼,稍稍犹豫后,便从拐角处出来,瞧见了岚琪远去的背影。 娇小的人扶着环春走着,都多久日子了,这花盆底子她还是走得摇摇晃晃。玄烨无奈地笑了,也知不便久留,转身正要走,忽听前头“啊呀”一声,转身看,那人好端端竟然又跌在地上了。 下意识地想走上去,可那里三人嬉笑着互相搀扶起来,环春屈膝给主子掸落衣裙上的灰尘,嗔怪着:“您瞧瞧,总不好好走路,摔坏了可怎么好?”说话时头稍稍往后一转,乍见皇帝立在那路口,心中吃惊不小,但很快镇定下来,把目光收回未动声色。 岚琪软绵绵地撒娇:“刚才跪在地上久我脚麻呢。”便扶着两人继续走,似乎心情并不坏。 玄烨又看了会儿才回去。李公公见皇帝回来脸上有淡淡的笑容,也松了口气,一路侍奉着回到乾清宫,说起今日荣贵人和各宫娘娘们聚在一起的事,不知道乌常在怎么会一个人在那里。 “大概是先回去的,不必去打听。”玄烨换下衣服,盘膝在炕上坐了。秋后有许多事等着他做,再等一等,他就能把那路也走不好的人重新带回身边了,随口问起:“她是不是过得挺好?” 李公公应着说:“内务府那里奴才偶尔派人去叮嘱几句,该有的东西没人敢缺了钟粹宫的,此外乌常在自己性子好,听说每天在宫里都乐呵呵的。” “心思简单的人,才活得好。”玄烨嘀咕一句,又问,“哭过吗?”他想起了岚琪刚才说,若是彼此看见了,她夜里又会哭。 李公公略略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奴才也私下问过环春、玉葵,说上次又送书过去的那天,乌常在开始还好好的,后来突然哭了,还是哭着睡过去的,不过第二天就好多了。此外平时也不怎么会难过,性子又平静又安宁。” 纵然如此,玄烨依旧听得心里沉沉的,手里拿着折子半个字也没看,好半天才说:“眼下宫里新人多,不要叫人欺负了她。” “是。”李公公答应着,慢慢退了出来,正要找人去问问荣贵人那里的光景,却见外头小徒弟急匆匆赶过来:“慈宁宫传消息来,太皇太后发烧病倒了。” 李总管大惊,忙进去禀告皇帝,玄烨听闻不及换衣裳,便让摆驾慈宁宫。 匆匆赶来时,太医院的人都已经在,知道皇帝最紧张祖母的健康,急忙不等发问便禀告说:“太皇太后是前几日多吃了一些,体内有食积,且如今夏暑散去,夏日里不当心积在身体里的寒气都散出来了,服几服清俊的药便好。” 玄烨再三问了,得知并无大症候,才松一口气,待进寝殿探望。太皇太后正歪在床上就着小宫女的手喝药,玄烨亲自来侍奉, 老人家笑悠悠道:“便是为了我们皇上,我也要好好康健着,从前多咳嗽两声你就撂下所有事跑来问候,弄得我嗓子痒都只能忍着。” 见祖母还有精神头开玩笑,玄烨更放心了,笑道:“多大的事,也比不上皇祖母要紧。” 太皇太后则示意苏麻喇嬷嬷让宫女们下去,只与皇帝道:“我年纪大了,虽然自觉身子骨还硬朗,可人不能不服老,有些事怕晚些与你说,会来不及说。” 玄烨不忍道:“皇祖母不要说这样的话。” 太皇太后却笑道:“人都会老的,这没什么可怕的。皇祖母知道,你眼下绝无立后之心,但你如今到底还年轻,后位虚悬并非好事,那个位置空着,便总有人会想尽办法要得到,这就不单单是后宫女人们的麻烦。再过几年,还是要重新立后才好。” 玄烨神情凝重,眼下祖母抱病,他也不愿此刻拂逆她的心意,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便又想起一事,禀告祖母:“有了继后兴许就再会有嫡子,二阿哥却是没了生母的孩子,孙儿不愿有人轻贱了他,正打算秋后设詹事府,立二阿哥为太子。” “这是好事,有了东宫太子,后妃亲贵们也少些算计。”太皇太后称好,之后祖孙俩又说了些别的话。玄烨要离开时,祖母才又想起什么来,笑着问:“乌雅氏好好的,皇上真的不打算再亲近了?你若拂不开面子,我替你出面呢?” 玄烨却笃然笑道:“孙儿自有打算。” 可太皇太后却道:“总这样沉寂着,你若突然又喜欢上,别人就该奇怪了。是皇祖母把她从你身边打走的,皇祖母再替你要回来可好?” 这一边,因得知太皇太后突然抱病,远在承乾宫请安的荣贵人与惠贵人,一起跟着佟妃往慈宁宫来。到门前却见昭妃侍立等待,比她们先了几步。 两边见了礼,昭妃冷然说:“皇上一早就到了,偏是我们这些闲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佟妃知道她有意指责其他人聚会玩乐,傲然笑道:“这与闲人不闲人无关,是咱们对太皇太后的孝心,怎么也比不过皇上,难道昭妃姐姐要和皇上比吗?” 惠贵人和荣贵人彼此看了眼,都垂首不插嘴,荣贵人也是第一次见她们正面交锋,心头只有苦笑。 此刻却见里面有小太监出来,他见外头几位娘娘在,忙先行了礼,昭妃和气地问道:“这是要去哪儿,又要宣太医吗?” 小太监忙说不是,而是太皇太后刚传话,要钟粹宫的乌常在来侍疾,说罢便匆匆走了。 四人脸上皆是不同的神情,昭妃自然不会轻易表露心迹,可小佟妃却很不屑地说:“太皇太后怎么还喜欢她来侍奉,不是说当初狠狠打了一顿的吗?”回身问惠贵人:“我没亲身经历,可有此事?” 惠贵人忙说是,也不敢胡乱说些别的话,而且里头一直不让她们进去,也不来人说让不让散了,心里猜想,该是太皇太后故意要让她们看着乌雅氏来,侧过脸默默看了荣贵人一眼,她那里也是点一点头,彼此会意。 果然不久后,乌雅岚琪匆匆赶来,见宫门外站着的四人,先是惊了惊,忙规规矩矩行礼。此刻苏麻喇嬷嬷却从里头出来,笑盈盈地一边搀扶岚琪起身让赶紧进去,一边对几位妃嫔说:“主子说今日不烦二位娘娘和贵人进去瞧,过几天她大安了,再说话不迟,里头有乌常在和奴婢照应着呢。” 昭妃端得稳重,含笑应付几句,又请太皇太后保重,便扶了宫女转身就走。佟妃却又和苏麻喇嬷嬷磨叽了一阵子,见是真的不让见,才老大不情愿地离开。 荣贵人和惠贵人不与她同行,两人结伴离开,路上惠贵人叹:“看样子,皇上是觉得乌雅氏那里养伤的日子足够了。” 慈宁宫里,因苏麻喇嬷嬷还在外头说话,岚琪自己急匆匆就先跑进来,满心担忧太皇太后的病,熟门熟路地就往寝殿闯,跨进门时一不留神,竟和里头正要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穿着花盆底子站不稳,眼瞧着往后跌下去,却被一把拦腰抱住,耳边就听见气哼哼一句:“走路不长眼睛吗?” 待岚琪站稳,乍见皇帝在跟前,却只呆呆看着他,心里头万千情绪汹涌而至,什么都忘了。 两人这么静静地傻傻地对视着,很快苏麻喇嬷嬷打了帘子进来,瞧见这光景,掩口笑着:“皇上这是和乌常在玩儿木头人呢?” 两人皆一恍神,岚琪忙屈膝行礼。玄烨定下心思,似吩咐苏麻喇嬷嬷,又似在嘱咐岚琪:“皇祖母嘴馋时要劝一劝,哪怕遭埋怨,也别让她多吃了回头不舒服。” “臣妾记下了。” “奴婢知道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岚琪听见苏麻喇嬷嬷应时,委实吓了一跳,自己显然自作多情了,皇帝好像没在与她讲话。 玄烨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淡淡有笑意,不知在为什么喜悦,又朝嬷嬷指了一指她,嬷嬷含笑点头,应一句:“皇上放心吧。” 岚琪听得莫名其妙,但玄烨很快就离开了,嬷嬷来搀扶她起身,笑悠悠说:“太皇太后要喝蜜枣茶呢,您去冲调一杯送进去吧。” 岚琪连忙答应,转身往茶水房来。在廊下走着,便见皇帝离去的身影,许久不见了,觉得皇帝和之前微微不一样了,可若说哪儿不一样,她此刻也不明白。 待端着蜜枣茶来寝殿,进门便听见太皇太后的笑声,到了跟前将茶给了苏麻喇嬷嬷,自己叩首行了大礼,被太皇太后叫到跟前挽着手打量:“平日偶尔来请安,跟着乌泱泱的人我也不曾细细看你,总觉得是许久不曾见了,这会儿瞧着,果然眼眉似长开些,比从前更漂亮。” 岚琪赧然,垂首轻声说:“臣妾自己照着镜子,也觉得有些不一样,可您说是变好看,臣妾就安心了。” 等太皇太后睡着后,岚琪想要回钟粹宫,苏麻喇嬷嬷说那样来回太辛苦,指不定太皇太后夜里还要发烧,便让在寝殿外间炕上铺了被褥,让将就歇着。 可说是将就,实则能在慈宁宫住几天,是莫大的恩宠,但岚琪没想这么多,只觉得这样能更好地照顾太皇太后。 果然太皇太后因服多了汤药,夜里起夜了两次,两次都稍稍才有些动静,岚琪就翻身起来进去询问,连苏麻喇嬷嬷都没惊动,起夜后又给捶着腿再哄睡着,一整夜太皇太后睡得极好,岚琪却没怎么休息。 如是整整三天,乌常在都留在慈宁宫照顾太皇太后。倒是皇帝因朝政繁忙每日只遣李总管来问安,也不晓得是避着乌常在不见,还是因为有她在而放心,众人冷眼瞧着,都觉得等太皇太后病愈,这乌雅氏的势头又该起来了。 但恰恰相反,又过两天太皇太后精神爽朗病痛全消,可累得瘦了一整圈的乌常在回到钟粹宫后,皇帝对她仍旧不闻不问。那几天里,要么宜贵人几位在乾清宫侍寝,要么皇上就留在承乾宫,几乎没乌常在什么事儿。 转眼入了八月,中秋在即,宫里渐渐有了过节的气氛。去年因赫舍里皇后薨,丧期未有节庆,但太皇太后、太后健在,过悲则不孝,故而今年皇帝下旨要好好庆一庆中秋。 眼下因三藩之故,前线军费耗用极大,但国宴的奢靡并非纯粹浪费不可取,国宴的豪华隆重,彰显着清廷天朝上国的繁华昌盛。玄烨知道昭妃持宫节俭,虽是好事,但这一次节俭不得,便亲自往翊坤宫叮嘱,昭妃面上是答应了,转身却仍旧克扣用度,惹得宫内议论纷纷。 只是别的人哪怕怨怼,也不过关起门私下里说,昭妃毕竟还是众妃之首,谁敢不敬畏。唯有承乾宫里佟妃不好惹,内务府唯恐她挑事,什么都紧着承乾宫给,等佟妃察觉到宫里近来日子紧巴巴的,中秋宴就在眼前了。 这一晚玄烨歇在承乾宫,听佟妃款款一曲古琴后,笑盈盈地说:“眼下赏菊的时候,为何不搬几盆放在屋子里,和着这琴声,才更有几分意境。”随口说起,“朕刚才一路走进来,三两日不来你这里,倒觉得冷清些了。” 佟妃起身让静珠收了琴,亲自端茶奉上后在一旁坐下,只等宫女们离开,才叹一声:“据说是为了后日中秋宴上装点,宫里的花眼下都不能随意用,哪怕去御花园摘一朵也有罪,还说一些养得好的,大可以拿出宫去卖钱。臣妾听说这些,也不敢要了,反正花总要败的,还不如换了银子好。” 玄烨越听眉头越紧,哪里听说过御花园里种的花,不是供帝王妃嫔赏玩,而是拿去换钱的,那他还摆什么国宴,张扬什么国威,不如全折现换银子好了。 佟妃见皇帝脸色变了,心下暗自得意,不必她明确说出是哪一个的主意,也不管有没有这件事,皇帝总要去问那一边克扣宫里用度的事。不过弄巧成拙的是,皇帝因为生气不想留下,一碗茶喝不过两口,便撂下要走。 “朕明日让他们送花来给你。”玄烨走时只说了这一句。佟妃怎么留都没用,等皇帝走远了才跺脚抱怨:“若之后昭妃那里什么事也没有的话,我这一晚算什么名堂,皇上来了都不留,明天那些个嘴碎的,不知怎么编排我。” 恼了好半天不能消气,便指使静珠:“去给我派人盯着,皇上今晚若又去了别处或谁去了乾清宫,我可要让那一个好看。” 而玄烨这里出了承乾宫,因心烦该怎么去找昭妃说这些话,还不能伤和气,便让随行的人先回乾清宫,只和李总管领着三四个小太监掌了灯笼,要在宫里散散心。 这边往后就是钟粹宫,不远不近走到门前时,他停下来看了看,都不记得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心里觉得这一处并不十分好,将来岚琪再回到身边时,要给她换了地方住才行。 正想得出神,钟粹宫的门突然开了,玄烨忙示意身后人熄灭了灯笼,便听岚琪的声音在说:“黑咕隆咚的找也找不到的,别又惊动了前头佟妃娘娘,明儿再来看吧。” “那怎么行,明天一早叫洒扫的宫女太监捡了去,还有还回来的吗?”说话的是环春,便见三两个宫女掌着灯笼沿着路找,似乎是掉了什么东西。 岚琪却懒洋洋地在门前站着不动,还埋怨她们:“你们再不回去,我可要回去了,我真不在乎的,不就是一只耳坠吗?我可说好了,万一改天在枕头褥子下找见了,你们可别怪我大半夜把你们推出来折腾。” 玉葵在那里笑道:“主子可真是够心疼奴婢们的,刚才谁急得眼睛都湿了?” 玄烨听了直笑,这小丫头的性子竟是半点儿也没变。而他这静悄悄的一声笑,却惊动了细致的环春,那里“呀”了一声问谁在前头,掌着灯笼靠近,一见是皇帝,吓得登时跪下了,后头玉葵、香月也跟过来屈膝行礼。 偏只有岚琪傻乎乎地站在门口,可这会儿不傻也不行,谁能想到大半夜的皇帝没事在自家宫门前站着呢。 “主子……主子快过来……”环春见岚琪一直不过来,急得转身唤她,她这才恍过神,忙疾行到跟前。 李公公这儿也让小太监们重新点了灯笼,一时周遭亮堂堂的,便看清岚琪身上一件常衣,梳着小两把头,鬓边簪了一朵翠玉珠花,干干净净的模样,宛若当初见她还是宫女的样子,想着是要准备安寝,身上的首饰都摘下了。 “不必行礼了。”玄烨在岚琪屈膝时突然开口,又问,“身上凉不凉?” 岚琪愣一愣,忙摇头,玄烨便道:“陪朕 走几步,环春你们跟在后头。” 环春大喜,起身见皇上已朝前走去,而常在却愣着不动,忙往前推了一把,低声说:“您可别呆呆的了,快跟上啊。” 岚琪醒过味儿来,快了几步跑到玄烨身边,玄烨转身见她慌慌张张的模样,蹙眉说:“急什么,不怕摔着了?” 岚琪却伸出脚笑了笑:“才要入寝了,已经换的软鞋。” 她这一笑,玄烨的心莫名就暖了,方才散不去的怨气也少了许多,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往前慢慢走着。 如今秋高气爽,是京城四季里最宜人的时节,寒冬未至盛夏已过,不必担心暑热难耐,也不会被冰雪冻得手脚哆嗦,能自在地舒展筋骨、赏月观星,本就不该心情郁闷辜负了这大好的秋夜。 “朕给你的书,在看吗?”走了一小会儿,玄烨突然发问,想他说过等岚琪把书都看通透时才再见她,可今日一遇不想视而不见,心里正不痛快,哪怕她只是在身边待着,也能让自己安心。 “皇上……现在要考臣妾吗?”耳边听来的声音里透着胆怯,玄烨驻足回身看她,佯装含怒问道:“没在看?” 岚琪忙摆手否认:“都在看,每一本都翻到底下了,可是您若现在要问,臣妾脑袋里什么都记不得。” 玄烨心里好笑,其实那些书也不是为她挑的,而是玄烨自己近来在看并与诸大臣进讲之书,给她只是想,哪怕不能相见,也能做些一样的事,并不曾真正指望她读懂什么。 “皇上,那些书太难了。”岚琪终于找到机会说这些心里话,“您能让臣妾读一些有趣的书吗?” “寒窗苦读,何来的有趣,你当朕的朝臣们,都是玩儿着读的书?”玄烨没来由地就想欺负眼前人,这一句含怒说着,真把她吓蒙了,脑袋低垂着不再言语。 “走吧,立定了吹风会冷。”玄烨无奈地一笑,伸手去牵她的手。 岚琪被这一举动戳中了心内柔软之处,她曾经以为,自己的手再也到不了这个人的掌心里,曾经握着的温暖恨不能镌刻到心头上。如今他又握住了自己的手,大而温柔的手掌,稳稳地握着自己。 身子被轻轻一拉,她忙跟上来,却听玄烨问:“宫里过得可好,有没有少什么,缺什么?” “一切都很好。”岚琪说着,忽而赧然,邀功似的说起,“入秋裁衣裳时,臣妾的尺寸比年头宽了些,若是过得不好,怎么能这样?” 玄烨看她一眼,依旧单薄纤瘦,便是嫌弃的眼神瞪她:“你宽在什么地方了?”但旋即又叹,“偏你就觉得什么都好,别的人就不行。”之后也不晓得哪儿来的诉说欲望,竟是把佟妃那些事都讲给了岚琪听,也问岚琪,“你不觉得昭妃这样子,宫里的日子不好过?” “臣妾的所求,自然和别人不同,或许别人觉得不好过,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昭妃娘娘这样做,钱也不进她的口袋,还是为了朝廷能少些负担。”岚琪静静地说起来,“眼下您若追究,也赶不及后天的中秋宴,不如等一等中秋宴,若是不曾让皇上觉得失了颜面,那昭妃娘娘怎么也有苦劳;万一很不妥当,您追究起来也有话说,但现下就气冲冲过去质问,昭妃娘娘费尽心血操持一切,换作臣妾也会心寒的。” 玄烨的心渐渐平静,这些道理早在走出承乾宫时他就想到了,所以才会烦恼要怎么去对翊坤宫说,这会儿听岚琪说出来,他心里欢喜的,是对她言辞想法的刮目相看。半年不曾亲近,眼前人再不是那个娇娇软软的小常在,她有了智慧有了看待世事的眼光,不禁暗笑,该再给她送几本深奥难懂的书才好。 “皇上,臣妾说错了吗?”岚琪见玄烨怔着出神,不禁有些紧张。玄烨却伸手捋一捋她鬓边的散发:“可惜她曾经那样针对你,她总不愿亲近别人,越来越孤立自己,人若能真正所谓的一面独当,朕还要大臣将军做什么。” 说罢见岚琪呆呆的,知道她又没听懂,拍了拍她的额头:“还是念书太少了,回去吧,明日好好背几篇,朕可时不时要来考你的,别以为时日很长可以偷懒,再长的时日也会过去。” 听说要分别了,岚琪心里头才有酸涩感冒出来,可知道分寸不敢纠缠,福了福身子,便转身往后头环春那里去。等她和环春在一起,又忍不住回头看,皇帝已经走开了,才刚满了的心,又忽然缺了一大块。 “主子,咱们也走吧。”环春搀扶她回去,玉葵、香月在前头掌灯,只等回了钟粹宫进寝殿歇下,环春才放开胆子说,“您突然和万岁爷说上话,奴婢竟瞧着好像从来没分开过,还是从前的模样呢。” 岚琪自己也讶异,抱膝坐在床上回忆刚才的一幕幕,她一直以为自己若能有再到玄烨身边的日子,一定会哭会很委屈。可刚才突然说让陪着走一走,她不知不觉就回到了从前的心情,好像从来没有分别过,好像从来没有那些不愉快和委屈,竟然还嘚瑟了一下自己穿着软鞋不怕摔。 两日后的中秋宴,体面又隆重,昭妃克扣的用度全花在了这一场宴会上,太皇太后再次当众夸赞她,让小佟妃好好跟着学学,人家还老大不情愿的。 玄烨心中感激那一晚遇见岚琪,让他笃定了等中秋后再和昭妃提点用度之事,不论如何六宫她在操持,一切稳稳当当,闲言碎语不足以用来指摘她的心血。故中秋这一晚,更是留在了翊坤宫正殿里,帝妃二人难得好好说了许久的话,连昭妃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中秋之后六宫宁静,时日不知不觉过去。十月中旬,那拉答应生了小阿哥,皇帝本稀薄的子嗣不知不觉又繁盛起来。待至十一月下旬,朝廷重设詹事府。腊月初,皇帝下旨册封二阿哥为太子,遣百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颁诏海外,加恩肆赦。热热闹闹一直到了小年,宫里又添一桩喜事,承乾宫佟妃娘娘有了身孕。 可是到了正月十四,岚琪从慈宁宫回来晚了,又兼起了风雪,主仆几人撑伞沿着墙根走得极慢。好容易到钟粹宫前,但见远处有许多人匆匆往这里来,怕是来找自己的,立定等了一等,可那些人却转道拐进了承乾宫,环春唯恐有什么麻烦,搀扶着主子赶紧就进门去。 回到寝殿,脱了氅衣在炭炉旁取暖,环春来给主子换湿了的鞋袜,岚琪嬉笑说:“下回我可不踩雪了,你别不高兴,太皇太后赏我的糖我都给你吃。” 环春撅着嘴埋怨:“您总这样调皮可不成,奴婢才不稀罕吃糖。” 正高兴地说着话,外头帘子被挑起,一阵寒风灌进来,冻得岚琪直哆嗦,见是布常在来,也不顾礼节自己先钻上了暖炕,嚷嚷说:“姐姐快来坐,冻死我了。” 可布常在却一脸愁云,侧身在炕上靠了一点儿地方坐,轻声道:“刚才你进来时,瞧见承乾宫那儿有人进出是吗?” 岚琪点点头,从玉葵手里捧过姜茶喝了两口,见布常在紧张,便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布常在点头说:“你从慈宁宫回来,没听说什么吗?” “没有。”岚琪细想想,那里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事。 布常在压低了声音说:“我这几日打从承乾宫过,总闻见的药味很熟悉,我怀端静那会儿也吃安胎药,可若仔细闻一 闻,又不太一样。刚才前头有动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让盼夏去看看,说进进出出好些人,风雪大看不清,我真担心是不是佟妃的胎儿不好。我虽不喜欢她,可孩子无辜呀。你从慈宁宫过来没听见什么的话,可见没报上去。” 话音才落,外头帘子又被掀起,盼夏裹着一身寒意进来,急急忙忙说:“不好了呢,佟妃娘娘那儿小产了。” 因佟妃流产,承乾宫里布了阴云似的,皇帝几番安抚才哄得佟妃振作精神。可她积怨颇深,看谁都不顺眼,出月子后有妃嫔来请安,也是冷嘲热讽的让人难堪。时日一久别人不来了,她又心里愤愤不平觉得自己被轻视,原本仗着威势和金钱笼络的人心,几乎都要散尽了。 入夏前,宫内有喜讯,沉寂许久的董常在又有了身孕。想她和荣贵人一样最早侍奉在皇帝身边,那些年的岁月何种光景,后来的人无法想象,可却都印刻在皇帝和她们的心里,哪怕近年来新宠不断,皇帝总念一份旧情。 又因近来朝廷捷报频传,后宫再添这一喜事,太皇太后一高兴,便破例将董常在晋为贵人,更赐封号端,以示恩宠。妃嫔之中当属荣贵人最高兴,可她们姐妹说好要保持距离以求不成为众矢之的而各自平安,不能亲近相贺,颇叫人难耐。 这一日端贵人前往慈宁宫谢恩请安,当初她和荣贵人都是太皇太后亲自挑选送去皇帝身边的。十来年光景一晃而过,回想这长长一段日子里前朝后宫的跌宕起伏,老人家不免感慨万千,叮嘱了几句,便让同在的岚琪送她回去,自己因感恩上苍庇佑,入佛堂诵经,不许外人打扰。 岚琪和端贵人并无往来,只记得从前跟着布常在时见过一面,彼时这个女人脸上的忧愁哀切记忆犹新,如今却只见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端贵人性子柔静很好说话,因有皇帝所赐代步的软轿,便邀岚琪同坐,请她去自己的殿阁喝杯茶。 因太皇太后叮嘱要她亲自送回去,岚琪也不敢偷懒,与她同坐软轿闲话几句家常,便离了慈宁宫。 半路上正说岚琪从前照顾布常在待产的事,软轿忽然一震,慌慌张张地停下了,岚琪扶着端贵人紧张地问外头:“怎么了?” 只听环春的声音响起,隔着帘子说:“佟妃娘娘在前头。” 两人对视一眼,端贵人虽极少出门露面,也知佟妃性子厉害,忙搀扶着一起下了轿子。果然见佟妃那边肩舆缓缓过来,高高在上的睥睨之态,不禁叫人望而生畏。 “本宫说是谁挡着去路呢,原来是端贵人,失敬失敬。”佟妃冷然笑道,眯眼瞧见身旁的岚琪,不屑地问,“端贵人的轿子是皇上赐的,乌常在怎么也跟着坐?真是没规矩。” 岚琪不敢辩驳,却担心身旁同样跪着的端贵人长久不起来会挨不住,一时心急竟脱口而出:“娘娘可否让端贵人起身,刚才轿子震了一下,嫔妾怕……” “你这话,是说本宫要害人?”佟妃目色犀利,狠狠地瞪着岚琪,唇边勾着冷笑,“都说你是闷在钟粹宫里最不起眼的,可本宫倒觉得,你比谁都有心思。哄得太皇太后高兴不算,妃嫔之中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皇上时常去承乾宫,你仗着自己就住在后头,时不时做那些下作的勾当,还当本宫不知道?” 按说佟妃性子再不好,也不至于莫名其妙说这么一车子话,只是她刚从乾清宫吃了闭门羹来,昭妃先她一步去了皇帝身边,也不知做些什么,皇帝竟说不再见旁人,那些奴才也不去通报,硬生生把她挡在了门外。正是满肚子怨气的时候,就遇见这么两个人,一个刚有了身孕风光无限,另一个悄摸摸的一直霸踞在皇帝心里,她怎会有好脸色。 而端贵人性子虽好,到底是十几年在这宫里的,总有气性在心里,见佟妃有心挑事,也一时气了,替岚琪解释着:“是嫔妾请乌常在同行,太皇太后让乌常在送嫔妾回去。” 佟妃心内倏然起了怒火,刚刚那些奴才张口闭口皇上有旨不见旁人,这会子又被人拿太皇太后来压,合着是知道她近来两边都不得脸,故意恶心她呢。愤愤然瞪着两人道:“那好,本宫这就去慈宁宫问问太皇太后可有此事,你们在这里跪着,跪着等本宫派人来送话,若有假话,以下犯上,罪可就不轻了。” 端贵人昂首道:“嫔妾有了身孕,还请娘娘让嫔妾站起来等候。” 佟妃目色凌然,嗤笑一声,冷幽幽吩咐身边人:“放下。”便见肩舆缓缓落地,佟妃扶着静珠的手走来,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岚琪和端贵人,“乌常在,端贵人方才说什么?” 岚琪一怔,垂首照实说:“端贵人有了身孕,还请娘娘让端贵人起身等候。”她话音才落,肩上突然被猛踹了一脚,身子朝后跌去,只听边上端贵人的小宫女惊叫,一时更惹恼了佟妃,厉声唤身边的太监过去掌嘴。岚琪匍匐在地上,只瞧见那宫女被摁着左右开弓,噼噼啪啪的皮肉声听得人心颤。 “你们在嘲笑本宫才失子是不是?有了身孕就那么金贵了,礼法规矩也不用管了,一个两个都是宫女出身的贱婢,也敢在本宫面前提站起来,好啊,你们喜欢站起来。”佟妃眼如嗜血,站直了身子指着身边的宫女,“把端贵人和乌常在的鞋袜脱了,让她们好好沾沾地气,好好站着。” 端贵人护子心切,毅然正色道:“地上寒凉,嫔妾万不能脱了鞋袜,腹中胎儿若有好歹,只怕娘娘也担当不起。” “你还敢说……”佟妃怒火攻心,正要发作,被静珠拦住轻声劝道:“娘娘,皇嗣若真有什么好歹,您可真担当不起。” “可乌雅氏没怀孕吧。”佟妃目色如刃,冷笑着指着地上的岚琪,呵斥身边宫女把两人都搀扶起来,让端贵人就这么原地站着,岚琪则被硬生生脱光了鞋袜赤脚站在地上,她今日随行的只有香月,胆小不经事,吓得只会跪在一旁哭。 裸足的耻辱,岂是地面的寒冷刺骨所能相提并论,幸而衣摆及地遮盖了脚面,还不至于真的完全裸露。岚琪红唇紧咬,袖中双拳紧握,抑制着身体的颤抖。 她自入宫至今,做宫女时都不曾受过如此羞辱,心中怎能不恨,可没来由的,正如当日佟妃罚她跪在庭院中一样,她更可怜眼前这个女人,怜悯她扭曲龌龊的心,耻笑她自甘堕落的行径。 而佟妃素来看不惯乌雅氏,前些日子听说皇帝大半夜跑去待了半个时辰,谁知道半个时辰能干什么,在她眼里乌雅氏就是下贱,总站在宫门口等路过的皇帝,和那青楼里倚门卖笑的娼妇有什么两样。 “你们好好站着,本宫这就去问问太皇太后,有没有这回事。”佟妃看着岚琪被冻得瑟瑟发抖,好生得意,扶着静珠的手坐回肩舆,一行人扬长而去,却不知是不是去向慈宁宫。 可想想也知道,她如此虐待妃嫔,又怎会自己跑去慈宁宫张扬,必然是绕道去了别处,可几时才能来放行,谁也不知道。 “今天连累你了。”端贵人还有几分气性在,虽然早已脸色苍白,但还是伸手搀扶着岚琪,“她肯定不会再回来的,我们不能在这里站死,你快把鞋袜穿好,别冻出病来。” 香月哭着去把主子被扔掉的鞋子袜子捡回来,哆哆嗦嗦地要给岚琪穿上,可岚琪却躲开说:“你回去拿干净的来,那些人碰过的,拿去全部烧了。”转身则要搀扶端贵人坐回轿子里,双目通红却死也不落泪:“您赶紧回去养着身体,宣太医瞧一瞧,可没有比胎儿更重要的了,嫔妾在这里等一等,一会儿也走了。” 端贵人的宫女被打得双颊红肿口角流血,幸而未及伤了几个抬轿子的小太监,岚琪命他们好生抬着轿子,赶紧把主子送回去要紧。这边香月还在哭,岚琪拉她起来:“你还不快回去,我可要冻坏了。” 香月哭着脱下自己的夹袄铺在地上让岚琪踩着,立刻就跑回钟粹宫去拿干净的鞋袜,一时人都散了,只留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初春未暖的风扑在脸上,一阵一阵寒意沁入心头。 可是,这里距离慈宁宫不远,再走些路也要到乾清宫,不晓得佟妃究竟痰迷心窍还是恶意挑衅,乌雅氏虽然低微,可太皇太后喜欢,皇帝更喜欢,偏在两宫之间羞辱折磨他们都喜欢的人,换谁听了都无法理解。 当苏麻喇嬷嬷听说这件事,因不能打扰诵经的主子便自己先跑来时,环春、玉葵和香月都已经在了,正伺候给岚琪穿鞋袜。 “嬷嬷……”香月大哭,抱着苏麻喇嬷嬷的腿哭诉刚才的事,玉葵和环春架着被冻得发僵的岚琪,小常在却只是努力扯出笑容说:“我没事的,嬷嬷能派人去瞧瞧端贵人吗?” 苏麻喇嬷嬷面色凝重,佟妃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自己虽是个奴才,可也是皇帝的老师,顺治爷和当今皇上的满文都是她手把手教会的,宫里宫外无人不敬,赫舍里皇后和昭妃都对她恭敬有加,唯有这小佟妃不同,入宫以来倨傲无礼,在她眼里,苏麻喇嬷嬷不过就是个奴才。 “回去好好照顾你家主子。”嬷嬷沉了沉心,又吩咐手下宫女,“去把软轿请来,送乌常在回去,常在这样子被架回去太狼狈,失了尊重。” 众人应诺,分散去忙碌,也有人去端贵人处问安,嬷嬷上来握了岚琪的手,纤柔十指凉得直叫她心寒,却语重心长道一句:“来日方长,您要记着今天的耻辱,可为的不是复仇或憎恨,为的是有朝一日您在高位,不要迷失了心,不要让今天您所见佟妃的恶容,来日也出现在您自己的身上。” 岚琪眼角方沁出晶莹,这亦是她悲悯佟妃的所在,已然冻得虚弱的她用力点一点头:“嬷嬷的话,我记着了。” 当乌常在被佟妃罚裸足站在地上的事传到乾清宫时,昭妃刚和皇帝说完宫中开春用度,正要离开。她今日并非有心挑衅佟妃而先一步过来,本是和皇帝约定好了时辰,来说要紧的事,且因叛域各地清剿收回不少银两,国库比往年宽裕许多,帝妃二人本心情甚好,却突然传来这样的事。玄烨浓眉紧蹙,昭妃侍立一侧,半晌轻声道:“臣妾可否去看一看乌常在?” 玄烨冷然看她,昭妃眼神一恍显然有怯意,但还是定心继续道:“臣妾再不敢如从前糊涂,乌常在为人端正心思灵巧,臣妾忙着宫内事,全靠她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臣妾若还如从前那样糊涂计较,也……也白白病那一场了,还望皇上不要误会。” 玄烨神色沉沉,不敢想象在寒风里光脚站了半个时辰,岚琪的心该冷到何种地步,她最需要人怜惜的时候,最该怜惜她的那个人,却浑然不知。心痛和恼怒交叠反复,玄烨一时说不出话来。 又想起昭妃从前的荒唐,可她折腾的是自己,并未真正伤害岚琪;相反,佟妃却是一次比一次恶毒地折磨别人。他不过是想有一个人来压制眼前这一个,没想到却养出表妹如此扭曲的狠毒,害了岚琪,实则也毁了表妹好好一个人。 “皇上……”昭妃轻轻唤了声。 玄烨终是缓过神来,淡然道:“不必去了,你再和佟妃起了争执,你的心意朕明白,不会误会你,跪安吧。” 昭妃心头微微发紧,揣测不出皇帝的意思,福了福身子退下。李公公送她到宫门口,昭妃忍不住问:“本宫是不是惹恼皇上了?” 李总管苦笑道:“惹恼皇上的自有人在,娘娘若听得奴才一句话,这些事儿您别管,管了惹一身麻烦,也没人说您好啊。” 昭妃恍然明了,含笑道一声谢,安然回她的翊坤宫去。可不是吗,佟妃要作死,自己作壁上观便好,不必在这节骨眼儿上显摆自己的贤德,有她这么上蹿下跳的,自己什么事都不做,就够贤德的了。 钟粹宫里,岚琪被送回来时,已然浑身发烫,太医院得了苏麻喇嬷嬷的话立刻派人来瞧。听说光着脚在地上站了半个时辰,太医叹气说:“这寒气侵入,谁晓得要钻在身体哪一处,之后肺热咳喘甚至宫寒,且要调养了。” 病榻之上,岚琪已烧得昏昏沉沉,环春拿湿帕子盖在额头,不消半刻就滚烫了。熬了药掰开嘴灌下去,不多久就抽搐着吐出来,再熬药再灌。反复折腾到深夜,终于身上汗如雨下,亵衣被褥都黏糊糊的。 布常在把她那里的炭炉通通搬来,等屋子里暖得穿一身单衣还嫌热,便拿白酒给她擦身,在炕上放干净的被褥换地方睡,一整晚没有人合眼。直到翌日天明,岚琪原本烧得通红的脸颊退烧了,呼吸也渐渐平稳,太医又赶来瞧,惊讶乌常在脉息已经平稳许多。 可这样烧一场,粗壮的汉子都未必能承受,何况纤弱的女人。岚琪神志清醒时,已是下午黄昏,沉甸甸在榻上醒转,只看见身边环春伏着也睡着了。 意识恢复,便觉脑壳儿裂开似的疼,嗓子眼儿一股股火气往外头冒,想要开口说话又因干涩张不开嘴,能感觉到嘴角一溜燎泡,稍稍动一动就疼得不行,这才忍不住身体难受觉得委屈,眼泪跟着落下了。 环春警醒,睁眼见主子醒了,忙喊人进来。因她这里缺不得人,布常在让盼夏几人都来轮班,此刻盼夏和稻穗进来帮着伺候,忙碌许久,终于清清爽爽地靠在大枕头上,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喝下汤药,虽然形容狼狈孱弱无比,可她恢复得很快,比太医预估得好太多了。 吃了药见她皱眉头,盼夏掰了一小块冰糖让她含着,嘴里有了甜丝丝的感觉,岚琪脸上神情轻松了好多,盼夏哄她笑:“这糖还能吃,可不能沾荤腥了,太医说了,近些日子只能青菜白粥对付。” 岚琪娇娇软软地笑了,伸手无力地推了推盼夏。此时布常在听说醒了赶来瞧,奈何性子弱,一见面就掉眼泪,岚琪还好好的没事,反是她哭得伤心,好半天才说:“太皇太后和皇上那里,竟然谁都没过问一下,平日里那样疼你,都是做样子的吗?” 环春来劝,也怕岚琪心里不好受,等布常在离开后对主子道:“苏麻喇嬷嬷那些话,您还记得吧,奴婢觉得太皇太后和皇上不过问,总有他们的道理,主子千万别想不开,反添了烦恼。” 岚琪微微笑着点头,因无力气说话,之后被抱着躺下去,捏了捏环春的手,似乎是谢她照顾自己,没多久又安然睡过去。 她现在无心去计较这些事,身上还被病痛折磨着,脚底下始终有留存的冰凉的寒意散不去,她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如苏麻喇嬷嬷所说,若她有朝一日在高位,绝不要变成第二个佟妃,可若要有那一日,没有命去等,一切都是空的。 两三日后,乌常在病体渐愈,太医院上下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先有苏麻喇嬷嬷派人来过问,后来李总管亲自去了一趟。虽然太皇太后和皇帝都看似不闻不问,但实在态度摆在那儿,谁也不敢怠慢。且初日见时病得沉重,都以为要不好,不想小小的身子竟如此坚毅,两三日工夫精神头都足了,这才人人都松口气,也敢去禀告两宫,说乌常在没事了。 最宽慰的,当属玄烨,每天一停下国事,就只记挂她一人。去向太皇太后请安时,祖孙俩虽避而不谈,可看彼此眼神都很明白,皇祖母更挽着他的手说:“我的孙儿,到底是长大了。” 然而皇帝忍了,太皇太后也忍了,可事情却并没因此结束。乌常在眼看着病体康复,谁能想端贵人的胎却保不住,那日后过了七天,端贵人终因宫血不固小月了。 对于一个曾经失去女儿的人而言,这份残忍不啻要了她的命。荣贵人也不再顾忌旁人的眼光,在端贵人身边日日夜夜照顾,数日后总算把悲伤过度、几乎要轻生的姐妹拉了回来。 虽然端贵人是七天后才小月的,可谁都会把这件事联想到,那天她和乌常在一起受辱才导致的这个结果,闹得宫外都传说这件事,一时谣言纷纷。佟国维亲自入宫向皇帝请罪,请求皇帝饶恕佟妃年轻不懂事,更往慈宁宫向太皇太后告罪。 太皇太后却只幽幽苦笑:“入宫前让你宠坏了,入宫后也没人拘着她,说到底咱们做长辈的也有错。何况端贵人毕竟不是当天小产的,太医也说她前些年久病积弱,这一胎原就难守,这件事不能全算在你闺女头上。罢了,皇上都不提,只当没这件事吧。” 承乾宫这边,佟妃呆呆地坐在正殿门里。听说父亲入宫了,便想等他来见见自己。那天的事到如今,她大半个月没出门了,也大半个月没人来理会她,只晓得后头钟粹宫天天有太医往来。刚开始她还盼着乌雅氏病死干净,再后来听说她好了,又希望她能恢复如初,直到端贵人小产的事传来,佟妃才真的傻眼了。 此时静珠从门前进来,见主子还坐着,忙走近身边说:“佟大人已经离宫了。” 佟妃一怔,直直地看着她,突然又醒过神,急急地问:“为什么离宫了,怎么也不来瞧瞧我?是皇上赶他走的,还是太皇太后赶他走的?阿玛他受辱了吗?” “具体怎么样,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皇上那里说了几句话就退了出来,之后太皇太后那儿倒留了许久,似乎没什么不好的事。但奴婢去请时,大人只是冷冷地一笑,就出宫去了。”静珠说着,又道,“看样子,还是不会追究您的责任,娘娘放心吧。” “放心,怎么放心?他们就是故意这样撂着我的,或骂或打又如何,便是这样冷落了,才什么指望都没了。”佟妃眼泪汪汪、哭哭啼啼起来,“连阿玛都不管了,我去依靠谁?我那天到底怎么迷了心窍,你们怎么也不拦着我?你瞧瞧都多久了,我这里都快成冷宫了。” 静珠不敢多言,那天的事现在再说也没意思,该指望将来才对,只能劝她:“不如等过些日子,您去看看乌常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有些事说清楚就好了。您毕竟尊贵,乌常在也不能拂逆您的面子,她那里释怀了,太皇太后和皇上也未必再计较。” “凭什么?”佟妃恨然道,“她一个小宫女,凭什么我去道歉,她配吗?” “娘娘,不是道歉,只是探望一下。”静珠苦口婆心,“皇上那里一定是等您服软,可要的不是您去乾清宫门前跪着,皇上心里还稀罕谁,不就是乌常在吗?您过去慰问一下,大家客客气气说几句话,皇上也就知道您服软了,终究您是他嫡亲的表妹,还能把您怎么样呢?” 佟妃已哭得泣不成声,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为什么要去……姑母若还在世,看谁敢欺负我……” 承乾宫里哭成这样,乌雅岚琪在钟粹宫里却不曾哭过,顶多难受时委屈掉几滴眼泪,那也是身上太难受,而非她想哭的,布常在几人揉一揉哄一哄,她就又高兴了。懒懒养病大半个月,渐渐就开始磨人,起先瞧她病着可怜,要什么众人都答应,这几天知道她故意借口病着撒娇,多半就不理她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五章 难得解意人 三月末时天气终于暖和,屋子里都不用烧炭了。因知道园子里春花烂漫,可苦于不得出门,岚琪今天见了盼夏让去折几枝花来,明天见了玉葵又要她去折柳条来编篮子,可是谁也不理睬她,知道她就一心想出去散散,每天只管骗她吃了药,其他的通通不应。 “你呀,从前都不见这样的,现在只会折腾人,环春她们伺候你都累瘦了,不知道体贴还总想要这个那个,等你病好了什么要不得,再不许胡闹了啊。”连布常在都没了耐心,听她央求自己去把环春藏起来的书找出来,哭笑不得地嗔怪,更忍不住提起皇帝,说,“乾清宫的奴才都愁死了,皇上脸上一直没见笑脸,你快快好全了,他们才能松口气。” 今春皇帝未赴围场行猎,三藩到了要紧的时刻,终日只盯着前朝的事,难得闲下来,也只偶尔见见荣贵人、宜贵人等,心情一直不见好,唯有李公公隔日禀告乌常在身体在慢慢康复时,才会见他眉头稍稍松一些。今日李公公又来禀告,笑着说岚琪最近天天在殿内发脾气,可见是好全了,连咳嗽也少了。 “她发什么脾气?”玄烨不解,“宫里的人怠慢她?” 李公公无奈地笑:“奴才也着人打听了,说是常在吃腻了白粥小菜要吃肉,也想下床走动出门逛逛,白天又要看看书写写字,可环春怕看书伤神把书都藏起来了,常在就和她生气,连环春喂药都不肯吃,好在有布常在支应着,总算每天还吃药。奴才想,乌常在的身子该是不要紧了,每天光和宫女们斗嘴,就足够精神了。” 玄烨不知该心疼还是该生气,怎么这样病一场,她还是没变样,原以为受了那么大的屈辱,心性多少要变一变,可还是这副长不大的模样,心里原是欢喜的,又担心她就是这么好的性子,才总让人欺负。 李公公见皇帝面色稍霁,忙趁热打铁,故意说:“奴才以为,皇上也该去瞧瞧常在了,常在心里一定盼着您去,您总不过去看也不派人问一问,万一不知道您的心意,常在憋闷在心里也不表露,才最让人心疼呢。” 一语说中玄烨的心事,他果然担心这小丫头把心事藏起来自己闷着,受了这么大的屈辱,怎么会完全没事,心下纠结良久,便吩咐李公公:“让御膳房想法儿做些清淡的荤菜来,她总吃白粥小菜也养不出精神,弄好了来告诉朕,带了一起去钟粹宫。” 李公公终于松口气,忙不迭出来派人去告知御膳房,一个时辰后那边准备妥当,便来请皇帝移驾。 玄烨来时,正好见布常在要过去东配殿,说是该吃药了,岚琪那里又撒娇不肯吃,环春、玉葵劝不动,才来请她。 玄烨赞她这些日子用心照拂,布常在欣然笑道:“这是臣妾该做的。”之后便退了回去,她对帝心圣恩早没了奢求,虽然性子弱不经事,可为了女儿,她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在这宫里过日子,和岚琪的姐妹情深,才是能支持她长久立足的信念。 皇帝慢步走到窗下,正听里头环春说:“主子这样磨人,奴婢们可真要哭了,怎么就不吃药呢?冰糖蜜枣都有,您还要什么?” 兴许是见环春真的着急了,岚琪听着也委委屈屈地说:“药太苦了,我每天灌一肚子,身上的气息都是苦的,我真的好多了,你们求求太医能不能换别的来?我每天和你们斗斗嘴,你们懒得理我,反而能歇歇不是。我这就把药吃了,环春你也把书还给我好不好?” 玄烨默默听着,脸上有了笑意。不久环春端了药碗出来,乍见皇帝在窗下站着,忙过来屈膝叩首,玄烨却比了个嘘声,让到了远处才问:“她每天都这样闹吗?” 环春笑着应道:“前些日子病得重时不闹的,主子每天自己就惦记着几时该吃药了,一心要把身体养好。就是这几天好了,才总爱撒娇,也是怕奴婢们担心她,才每天精精神神地闹着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可安静了,只管养精神。太医们都说主子是自己养好的,说生病的人最怕期期艾艾,主子这样活泼再好不过了。” “回头让李总管赏你们,想要什么自己说去。”玄烨心情甚好,转身到了门前,恰见玉葵也出来,问里头是不是没别人了,才悄声进去。 岚琪这边浑然不知皇帝到来,因环春终于熬不住把书还给她,正捧着上回读了一半的闲书兴冲冲地看着。身上只穿着寝衣,披着被子趴在床上,大概这样不舒服,自己裹了被子要坐起来,动作灵巧轻快,果真不是病人的模样,只是一转身就看到玄烨站在跟前,小人儿吃惊不小,可天知道她怎么想的,看到玄烨后最先想到的,是立刻把手里的书藏到背后去。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玄烨实在怜惜不起来,走上来伸出手,绷着脸也不说话。半晌岚琪才抿着嘴,依依不舍地把书交了出来。玄烨卷了书,在她额头轻轻一敲:“给你,是让你现在看的吗?” 可明明半玩笑的一句话,脸上也没那么严肃,眼前的人却鼻尖泛红双目晶莹,脑袋稍稍一晃眼泪就从双颊滑落,连忙又抬手抹去,拉开床上的被子腾出空地请皇帝坐,一边摸摸自己的头发怕太凌乱失仪。可手忙脚乱做这些时,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落。当玄烨过来将她抱入怀中,乌雅岚琪竟是第一次在皇帝怀里哭出声。那一声声,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玄烨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含笑问道:“是不是因为朕一直没来看你?” “以为您生气,气臣妾没用,总让人欺负。”岚琪毫不避讳地用了“欺负”二字,哪怕那一个人是尊贵的佟妃呢,从皇帝怀里坐起来,哭花的脸上露出笑容,还含着泪的眼眸里更有坚毅之色,“一定再没有下回了,臣妾又不傻。” 玄烨嗔笑:“乌雅岚琪不傻,还有傻的人吗?” “可不是吗?”岚琪顺嘴就应了,可停一瞬回过味来,看见玄烨满目笑意,不禁又羞又急,被玄烨搂在怀里“可不是吗,是不是”地问着,她娇滴滴呜咽了几声,“臣妾可不傻。” 抚摸着岚琪的背脊,玄烨感觉怀里的人又瘦了许多,抱起来在额头轻轻一吻:“健健康康的才好,朕要乌雅岚琪陪着朕一辈子,答应朕。” “臣妾答应皇上。”岚琪重重地点了点头,就被玄烨轻轻捏了脸颊:“先好好吃饭,把你这小身子骨养起来,朕给你带好些好吃的,环春不给你吃的,朕都给你带来了。” 岚琪闻言两眼放光,不过大半个月清淡饮食,好像被饿了十几年似的,听见外头传膳的动静,浑身都有劲儿,想让宫女来给更衣,皇帝却叫把菜都搬进来放在炕上,就让她穿着寝衣披一件衣裳,一起盘膝在小桌上对坐进膳。 玄烨近来因朝务繁忙每日御膳也懒怠动,为此御膳房还禀告到太皇太后那里,让他被皇祖母责备了一顿。可一边烦恼朝廷的事,一边又担心着岚琪,何来的食欲,当一个人面对一大桌毫无新意的膳食时,唯剩厌倦。 而此刻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人,大病初愈脸上气血还没完全恢复,看见满桌美味珍馐,却毫不客气地大口吃着,连后宫里司空见惯的矜持都没有。吃饭热闹才有趣,玄烨一时也动了胃口,陪着吃了不少,之后便只看着她细嚼慢咽神情满足地品尝每一样东西,但没多久也放下了碗筷,脸上好一阵惋惜之态。 “怎么了?你只管吃你的便是了,朕就想看着你。”玄烨哄她继续,还给夹了菜,可岚琪却摇头:“吃不下了,不久才吃的药,而且每天清粥小菜,胃口都变小了。”她说着,低头摸了摸肚子,一抬头见玄烨看着她,才想起该有的矜持,垂首赧然笑道,“臣妾失仪了。” 玄烨凑过来伸手也摸摸她毫不见肉的肚子,笑意深长地说道:“早些把身子养好了,给朕生个小阿哥,太子哥哥要一个聪明能干的弟弟。” 此语暧昧又甜蜜,岚琪不禁羞赧,又娇然笑道:“皇上才刚说臣妾傻呢,将来便是有弟弟了,也不会能干。” “胡说。”玄烨在她额头上重重一扣,“朕的孩子怎会不聪明能干?快过来坐。”说着把岚琪拉到身边来,便懒洋洋道,“我们歇一歇,朕一会儿又要走的。” 两人依偎着说会儿话,可岚琪今天不犯困,身边的皇帝却先睡着了,也不晓得他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听见平稳安宁的呼吸声,岚琪躺在他身上一动不敢动,生怕打搅他难得的好眠,必然是日夜辛苦积劳如是,入宫那会儿也不觉得皇帝有多辛苦,直到真正走近他身边,才明白有天下的重担有多沉。 “朕要乌雅岚琪陪着朕一辈子。”这一句他才刚说过的话,暖着人心,也不由得让岚琪想起赫舍里皇后去世时,黑压压的暴雨中,他对李公公说“朕再也听不见她说这样的话”,一时心疼不已。 乌雅岚琪不是皇帝唯一的女人,将来也许还会有更讨人喜欢的新人出现,可不论同在皇城不得相见,还是近在他身边日夜相伴,她都希望自己能陪他一辈子,要陪一辈子,就必须健康地活下去。 安然想着这些,春日阳光自明窗落下,暖融融的气氛里,岚琪竟也不知不觉睡过去。等她从梦中醒来时,玄烨已经不在了。 “主子醒了?”瞧见环春进来,带着这些日子必不可少的汤药气息,看着那一碗黑漆漆的药,而自己又是睡在床上,不免怅然,问环春:“我做梦了吗?” “您睡得很香,做梦了吗?”环春笑问,一边已把药端到她眼前。 “我是说……”岚琪心中竟莫名忐忑起来,指着窗下已收拾干净的炕头问,“皇上来过吗?我刚才是不是和皇上一起吃饭来着,就在那里?” 环春笑悠悠道:“怎么没来过,真真切切地来过,主子睡糊涂了?是您靠着皇上就睡着了,皇上要走时喊了您几声也不醒,就亲自把您抱在床上才走的。” 空悬的心安稳落下,立刻就满足了,岚琪眼睛眨也不眨地伸手拿过药,“咕咚咕咚”就喝下去,环春“哎哟”了一声:“主子今天也太乖了,说到底,还是皇上有本事。” 岚琪把药碗塞给她,得意又欢喜地扭头撇着嘴道:“你们自然不能和皇上比的,可是皇上以外,也没人能和你们比了。” 玉葵正捧了手巾来侍奉,听见这句故意对环春笑道:“姐姐听听,主子最会说话哄咱们高兴,可撒娇发脾气的时候,也只会折腾我们。” “我再不闹了,多苦的药都吃。”岚琪笑靥如花精神甚好,好好吃药身体才能完全恢复,她要健健康康的,给玄烨生小阿哥,健健康康地陪他一辈子。 不过那一日后,皇帝并未自此亲近钟粹宫,不过偶尔派李公公低调地来问一问,平日里侍奉在乾清宫的,仍旧是荣贵人、宜贵人几位,不管乌常在是否因病着不能侍寝,似乎皇帝的热情仍旧远不如从前。 而承乾宫的落寞,谁都看在眼里,可不论是乌常在被罚光脚站在寒地里,还是端贵人小产,所有的事都无人斥责佟妃,也无人追究缘故。看似太平无事,实则却把佟妃骄傲的耐心一点一点磨光。起先她还会在殿阁里哭,越往后越冷清的日子里,她就每天冷冷地发呆,静珠时时刻刻伺候在身边,却只感觉到主子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 这日针线房来人给佟妃量夏日衣服的尺寸,她冷笑着问:“昭妃娘娘如今这样大方了?皇后的陵墓还停着没复工,宫里倒做起新衣裳了。” 针线房的太监宫女都不敢接嘴,静珠在边上赔笑着,等人都走了,才劝主子说:“您何苦说这些话,传出去又是是非。” 佟妃不屑地笑道:“传出去又如何?那些人巴不得看我自此落寞没声儿了,我偏不要,太皇太后和皇上能冷落我,可她们一个个休想轻贱我。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脸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如今笑过我的人,将来我都要让她们哭。” 这一份气性果然随着些许闲言碎语传出去,碍于佟妃的地位以及传言的真假难辨,也无人敢挑衅承乾宫,或去太皇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可老人家心里明镜儿似的,每每听说些什么,只幽幽叹道:“好好一个孩子,生了这副心肠,她姑母从前是多柔弱温和的一个人。” “皇上心里明白就好,皇上明白,好些事也就闹不出来了。”苏麻喇嬷嬷总是这样劝,可心里明白佟妃这样子,宫里早晚还得出事。 但因三藩大势渐尽、捷报频传,朝廷上下一派昂扬斗志,太皇太后为这件事高兴,其他的能不管也就不管了。昭妃准备着端阳节好好热闹一下,且正是不冷不热的气候,宫里宫外多有人走动往来,后宫合着前朝一样,生机盎然。 岚琪的身体也在这百花烂漫的季节里完全康复,头一件事自然是来向慈宁宫请安。这天等着妃嫔们请安散了,午前时一个人往太皇太后这里走来。 路上经过当日自己光脚站着的地方时,环春有心扶着主子快些走,岚琪却停下来驻足看了须臾,对她们说:“嬷嬷要我记着呢,所以往后每看见一次,就是提醒我不能忘了当日的屈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绝不能有一天也变得那样狰狞可怕。” 之后到慈宁宫门外,门前小太监都不等去通报,殷勤引着乌常在进去,笑着给她道安,说:“常在好久不来,太皇太后天天惦记呢。” 等到寝殿外头,苏麻喇嬷嬷已经迎出来,满脸喜庆亲和:“可算是大安了,这些日子奴婢不曾去探望常在,您心里可怨怼了吧?” 岚琪软软娇娇地笑着,挽着嬷嬷往里走:“哪里会怨怼,就是特别想您。” 嬷嬷笑呵呵地说:“太皇太后也想着呢,近些日子总念叨,听说您已经下床在院子里转悠了,责怪您都不记着先来这里瞧瞧。” 说话工夫已到了太皇太后面前,老人家正看宫女绣手帕,听见苏麻喇嬷嬷说:“主子瞧瞧谁来了。”抬眼见是岚琪,心里喜欢,嘴上却道:“你可是嫌弃我这里伺候人太辛苦,才折腾自己病一场,好偷懒不来?” 岚琪伏到膝下叩首行礼,再抬起头已经双目通红。太皇太后好不怜惜,让到跟前来,挽着手细细地看她,好些日子不见,这小丫头的眼眉竟开始生得妩媚,从前清秀娇俏的样子倒渐渐淡了,不免取笑她:“病一场,可长得难看了。” 岚琪笑道:“难看也不打紧,反正在您跟前伺候,好看不好看都一样。” 苏麻喇嬷嬷却在边上笑道:“可在皇上面前伺候,不好看可就不讨喜欢了。” 太皇太后大笑:“你再逗她,越发不喜欢咱们这里,又要偷懒不来了。”说着让岚琪在身旁坐下,把宫女的手帕拿过来递给她,“这块帕子等着用,你手上功夫好,可不许再偷懒了。” 岚琪接过来,一边绣着一边听太皇太后和她讲话。大家都不提当日的事,她自己也觉得挺好,过去了就过去吧,提起来也没意思。可之后要伺候传膳时,正说笑让她陪太皇太后坐着也受用一回别动,外头却有宫女来,将苏麻喇嬷嬷请出去说:“佟妃娘娘来了,在宫外头求见呢,奴婢瞧那架势,不让进就要跪着求了。” 嬷嬷不禁蹙眉,可也看透佟妃的心性,乌常在若不在,她兴许还会跪求一见,眼下人家在里头她必然知道,犯不着让自己没脸,便吩咐道:“就说主子用膳了,请佟妃也早些回去用膳,其他不必多说,让她自己决定吧。要真跪在门口等,那就跪着好了。” 等嬷嬷回来摆膳,也不提外头来了什么人,直到午后太皇太后要歇觉,让岚琪有精神的话去瞧瞧端贵人,让她离开了,苏麻喇嬷嬷这才提起佟妃的事。太皇太后摇头叹道:“不错,再过些日子见她不迟。” 岚琪这边奉命欲往端贵人处去,为她小产的事也曾难过一阵子,本不知若去探望该说些什么,今日不得不去,也就不顾忌这么多了。可想不到,离开慈宁宫不远,竟在那天遇见佟妃的地方突然再见到她,只听环春轻声说:“出门时听讲来过,苏麻喇嬷嬷没让见,没想到竟然等在这里。” 岚琪按下情绪,领着她们过来行礼,佟妃忙笑道:“乌常在的礼本宫可不敢承受,你多金贵的人。” “嫔妾不敢。”岚琪徐徐而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如今宫里还有哪一个能陪着太皇太后用膳?本宫没资格,恐怕昭妃娘娘也没资格,就只有你了。”佟妃轻轻哼一声,唤静珠,“赶紧让乌常在起来。” 岚琪也不等人搀扶,自己稳稳地站起来了,垂首不看眼前的人,她不想看见她狰狞的笑容。可佟妃本就故意在这里等她,自然有些话要讲,清了清嗓子道:“本宫那日或许气大了些,可到底没违了宫里的规矩,你们挡了本宫的去路,就是犯上有错,如今事情过去了,大家相安无事最好。但再有句话,还是要亲口嘱咐你,乌常在,任何时候也别忘了自己的斤两,日子还长着呢,有些话不说明白,你也能懂吧?” 岚琪心头一惊,玄烨曾笑她傻,可她从来都不傻,在这宫里不能听话听音,就白长一对耳朵。佟妃这句话的意思,可不就是在警告她,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将来西归瑶池,还有谁来给她撑腰。 “记着了?”佟妃笑声得意不可一世,挽着静珠转身离去。岚琪的身子晃了一晃,环春扶着她急忙问:“主子没事吧?” 岚琪摇了摇头,这个女人显然故意要在她心里种下阴影,才会跑来说这一句话,可惜白费了。她从来没把慈宁宫当自己的靠山,日子过得风光也好黯然也好,太皇太后疼爱她,她自己孝敬,为皇上孝敬,凭的都是心意。若说要以此求什么,那从一开始就错了,也就断不会有什么结果。 “刚才那些话,你们只当没听见,不要去搬弄是非。”岚琪吩咐身边的人,更难得露出严肃的神情,“咱们过自己的日子,犯不着她的,我心里从来都不害怕,你们也不要怕。” 去过端贵人的住处,再回钟粹宫,因不得不路过佟妃的殿阁,到了跟前自然也收敛低调一些。可刚要走过去,却见承乾宫门口吵吵闹闹,岚琪一时好奇往那儿瞧了一眼,但见一个宫女被摁在地上,一个小太监撸起了袖子正左右开弓地扇巴掌。宫里头素来有打人不打脸的规矩,怕的是万一脸上丑陋惊扰了圣驾,可真要打,也没人拦得住。 “主子,咱们别管闲事。”环春拉了拉岚琪继续朝前走,到了钟粹宫关了门才继续说,“佟妃娘娘脾气不好,打骂奴才是常有的事,就算有人要管也轮不到咱们啊。” 岚琪明白,只是觉得那宫女可怜,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她自然就想起自己才入宫时的光景,可惜她人微力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挨打。 之后换了衣裳,洗手在窗下写字,许是大病初愈,又在外头 晃悠好半天,手里笔颤得厉害,便想歇一歇,外头却有人来,玉葵进来说:“针线房的人来了,您前些日子病着,一直没能量着尺寸。” 岚琪笑盈盈地说:“他们量了便量了,可别告诉别人知道,特别是万岁爷那儿。” 她这一病瘦了不少,旧年还对皇上说自己的尺寸宽了好些,可病起后穿衣裳,无不在身上晃荡,这会儿宫女们给她量尺寸,也笑着说:“乌常在可又瘦了,不过您身量可长高些了呢。” “是吗?”岚琪拉着香月比画,香月笑道:“奴婢也长了,主子和奴婢比可不成。” 因将布常在也请来一起在这里量了,她们几个人打了帘子进来,只听布常在问:“外头那个小宫女是你们的人吗?怎么脸肿成那个样子,还领着在外头走,撞见上头可就不好了,赶紧让她回去吧。” 岚琪听见,便自己走出来,才掀开门帘就看到那小丫头站在院子里,手里捧着针线篮子,身形瘦小单薄,脸肿得吓人,很是可怜。 针线房为首的嬷嬷便叹道:“刚才去佟妃娘娘那儿,娘娘让给做一套新衣裳,正给量尺寸,这丫头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奴婢回过神来,娘娘已经呵斥人把她拖出去打了。因二位常在这里是最后一处,伺候好了您二位,就要回去的,怕她一个人在宫里瞎走冲撞了谁,才带过来,不想还是惊扰了二位主子。” 这老嬷嬷倒是和气心善的人,一边说一边就要给岚琪和布常在行礼告罪,岚琪忙叫环春搀扶住一旁坐着喝口茶,又转身挑起帘子看看。那小丫头若说可怜是必然的,不过站在那里脊梁挺得笔直,没有哭也没有惊恐,小小年纪很不一样。 “我这儿有些药。”岚琪说着指了玉葵去拿。要说那些创伤药,还是她挨太皇太后打的时候多出来的,所以拿来了又担心会不会坏掉。玉葵说那些开了用过的早就扔掉了,这些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太医说过放几年也不要紧。 “嬷嬷拿去给那孩子用吧,瞧着怪可怜的,你们也不方便找太医。”岚琪让玉葵给了,老嬷嬷便要喊那宫女进来谢恩,岚琪让免了,“她心里一定不好受,我给她药也不图她来磕个头。” 布常在则问:“看着年纪很小,宫里近来新选的宫女怎么年纪越来越小了?” 嬷嬷应着:“这孩子家里犯了事儿,全家都给抄没了,所以这个年纪也给送了进来。叫奴婢说,在宫里总比在外头好些,一样做伺候人的事儿。很灵巧安静的孩子,别看岁数小,手上功夫可不弱,奴婢难得遇见一个有天赋的孩子,所以就亲自带着了。” “怪可怜的。”布常在幽幽叹道,“不过能遇见嬷嬷您,也是她的造化。” 针线房的人不久便散去了,布常在和岚琪说一会儿话也自己去歇着。小宫女的事众人渐渐也淡忘,毕竟宫里头这样的事太多,时间久看得惯了,也就麻木了。 天气渐热,转眼就到了端午节,那日午宴后太皇太后就让亲贵女眷们各自散了去玩耍。宜贵人在御花园玩了半天回来翊坤宫,正见冬云出来,恭恭敬敬地笑着道:“宜贵人可回来了,您家妹妹等好久了,娘娘家的夫人们瞧见小姐要出宫,说既然住在一处的,何不来瞧瞧,可人带来了却找不见您,小姐等急了。” 宜贵人欣喜不已,没想到昭妃还会有这样的好心,忙往西配殿来,果然见妹妹坐在里头等,刚刚午宴上离得老远瞧不真切,这会子到了跟前,可看得清清楚楚的。姐妹俩性子都爽朗,欢欢喜喜地说了会儿话,宜贵人便领她去谢恩,之后也跟着钮祜禄家的夫人们离宫了。 宜贵人也要回自己的殿阁时,外头有宫女来禀告:“皇上今晚在慈宁宫用膳,李公公那里说今晚也不翻牌子。” “知道了。”昭妃应一声,但又想起什么,唤人回来问,“谁在慈宁宫伺候着?” “听说是乌常在。” 那宫女回答后,殿内便静了。宜贵人尴尬地站在那儿,朝冬云示意她是不是能走了,冬云只摆摆手表示不知道。良久,昭妃才似缓过神来,抬眸瞧见宜贵人在,便笑:“你和乌常在走得可近?” “不怎么亲近,之前去她们殿阁里玩过一次而已,荣贵人她们好像走得近。”宜贵人垂首应答,“娘娘问这些,做什么?” 昭妃冷然笑道:“只是想提点你,和谁交好对自己有好处,冬云说你下午和安贵人在园子里逛?她那样的人不高不低的,又爱嘴碎,你没人来往了要和她去相处吗?” 宜贵人不敢驳斥,低着头继续听她说:“不要总惦记着玩耍,能有什么好处?既然太皇太后那里你插不进去,宁寿宫那儿呢?太后跟前就不要人伺候了?你总该给自己找点事做,终日无所事事的,皇上只怕看久了也心烦。” 宜贵人腹诽着,再心烦也喜欢我多过你,你究竟哪儿来的底气指教我? “太后喜欢抄经文,往后没事就过去在边上伺候着,你也该静静心了。”昭妃很不耐烦地说着,不知道又把什么脾气撒在她的身上,教训了半天才放人走。冬云端了茶来劝:“宜贵人那性子,在宁寿宫怎么坐得住,只怕惹太后不高兴呢。” “我知道。”昭妃喝了口茶叹气,抬手揉着太阳穴,“今天郭络罗氏那个小姑娘你瞧见了?再看看我那妹子,真是安静得过了,坐在边上半句话也不会说,怯怯弱弱看着心烦。我还以为她们现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个个儿都很厉害,还以为世道真的变了呢,皇上总说钮祜禄氏一族嚣张跋扈,可偏就是我们家出不来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只怕往后进了宫,若没有我的荫庇,就等着叫人欺负吧。” 冬云笑道:“那也不能一样,小姐和您一样出身贵重,进了宫身份地位就不同,谁敢欺负她。” 昭妃摇头叹道:“再贵重总有先后,佟妃那里压着呢。” “可到时候,您成了皇后,谁敢欺负您的妹妹?”冬云悄声说,“方才福晋不也说,国舅爷让她告诉您,就看明年了。” 昭妃暗沉的脸上终于绽出些许光芒,眼中也渐渐凝聚傲然之气:“是啊,怎么也要等到明年,那中宫里的位置,舍我其谁。” 然这一边宜贵人回到自己的殿阁,关了门好一阵发脾气,拉着桃红说:“她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在外头对谁都温柔大方,关了门就折磨我,怎么着我就那么好欺负?就这种人还一天到晚想做皇后,我是没见过赫舍里皇后,可看看她这副尊容,也知道当初皇上为什么没选她……哎哟……” “主子?” 宜贵人正涨红着脸骂骂咧咧,可突然脸色揪紧,捂着肚子蹲下来,额头上瞬间就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冒出来,痛苦地抓着桃红的手说:“我肚子疼……好疼……” 桃红惊慌不已,等低头瞧见宜贵人裙子上沁出鲜红的血迹,吓得魂都没了,立刻高声喊人,而宜贵人已经痛得晕过去和她一起跌在地上了。 昭妃这里也听见动静,正恼火宜贵人吵闹,冬云匆匆过去看光景,回来时吓得脸色惨白说:“主子,宜贵人小产了。” “小产?”昭妃登时呆住,“她几时有的身孕,从没听说过。” 不论如何,太医赶来医治时,确定宜贵人是小产了,两月余的身孕没了。翻翻侍寝的日子,的确是正正经经的皇嗣,可谁也没留神在意,再等发觉,孩子已经没了。 翊坤宫里出这样的事,对昭妃来说不啻是沉重的打击,宜贵人毕竟随她居住,场面上就该是她照顾这个妹妹,结果却闹成这副光景。当她亲自来慈宁宫请罪时,佟妃故意就先一步等在了那里,立在边上看她跪在太皇太后面前,脸上藏不住的笑意要往外涌,可到底碍于慈宁宫威严,好好地忍耐了。 太皇太后并没有责怪昭妃,到底是宜贵人自己不当心,昭妃管着六宫那么多事,哪里能面面俱到,只是她自责不已,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还是苏麻喇嬷嬷出面劝了会儿,昭妃才平复心情。 那之后没过多久,就在翊坤宫宜贵人的屋子里搜出东西,说是有人故意害得贵人小产。昭妃怕人说她闲话,就让搜整个翊坤宫。结果在冬云的屋子里搜出来一样东西,一时便说不清了,众妃都聚在慈宁宫求太皇太后做主。 可当所有人把矛头指向昭妃,说她指使冬云迫害宜贵人不能产育时,冬云却一口咬住了佟妃身旁的宫女静珠,说那些东西是静珠送来给自家主子,主子赏给了她,而宜贵人屋子里那些,也是这样得来的。 佟妃恼羞成怒,不顾太皇太后和太后在跟前,冲过来就扇了冬云一巴掌,叫嚣着:“贱婢,信口雌黄,本宫几时给过你们这些东西?” 冬云却捂着脸故意反问:“娘娘,奴婢可没说是您,奴婢说静珠呀。” 佟妃叫嚣:“静珠怎么送东西,当然都是我让她送的了,贱婢,你胡说什么?” 周遭一时哗然,大家也都收到过佟妃赏赐的点心、香囊、团扇,如今想来都不禁背后冷飕飕的。 宜贵人那几天里一直戴着佟妃赏赐的香囊,就是小产后她也藏在了枕头底下。今天太医去请脉时闻见异味,让桃红四处摸了摸,果然摸出了这只香囊,里头自然都是凶猛的虎狼之药,可恶之处就是气味清香宜人,在这闷热烦躁的初夏很让人觉得安宁。宜贵人贴身带了几天,有了身孕自然是害处,没有身孕,身体一直寒凉,凭她如何在乾清宫“安胎”,也不能有什么好消息。 “又是这些伎俩,你们不玩儿点新鲜的?”太皇太后早腻烦了宫里这些龌龊的手腕,从她做妃子起,到太后到太皇太后,身边的女人们、儿媳妇们,如今终于也轮到孙媳妇了。 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女人扎堆的地方,男人只有一个,中宫和东宫也只有一人能做主,谁不想抢谁不想争,她近年来喜欢出身低微的孩子,也是因为她们自知身份守得住分寸,偏是这些高门贵族里出来的孩子,个个儿都自以为是唯恐天下不乱。 “太皇太后,臣妾是冤枉的……”佟妃有些弄不明白眼下的情况了,哭着跪在地上哀求,“求您一定要查清楚,真的不是臣妾……” “太皇太后,臣妾身上这只香囊,也是佟妃娘娘端午节下的赏赐。”一旁安贵人突然走来,颤巍巍地将香囊双手奉上。小宫女接过来,照着苏麻喇嬷嬷的指示送给外头等候的太医去看,然后回话:“太医讲东西和翊坤宫里的两只是一样的。” 佟妃凄厉地驳斥:“那些东西究竟有什么不好,宫外头家家户户端午节都挂这香囊。”转身又指着众人问,“你们这些人家里从前不用的吗?在这里装什么无辜委屈,若是不好的东西,谁会带在身上……” “闭嘴!”太皇太后一声怒斥,素昔慈祥温和的神情不见了,边上苏麻喇嬷嬷忙来劝:“各位娘娘主子都散了吧,恐怕这件事佟妃娘娘也是年轻不懂的,不知者不怪。” 大家都知道苏麻喇嬷嬷的话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都不敢再留下看笑话,一时行礼告辞。而她们出去不多久,冬云也扶着昭妃娘娘出来了,众人分立两侧让昭妃先走。她行至中间,却停下来目色幽幽将身边的人一一看过,果然不见钟粹宫两个在跟前,就连荣贵人和惠贵人都来了,她舒一口气,冷然? ??:“回去也翻翻那些东西吧,可人也好,东西也好,可都要睁眼看清楚了。” 众人怯然道一声是,便目送昭妃离去,之后才三三两两散了。便有人说,这件事昭妃没有继续咬着佟妃不放,便是给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子,那这份人情日后再还起来,利滚利的可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慈宁宫殿内,佟妃伏在地上哭得可怜,太皇太后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才厉声道:“这就是不知分寸的下场,你眼巴巴儿地来看好戏,结果被人拖下水弄得一身脏,你姑母的儿子为什么能做皇帝?她本本分分在这宫里,不讨人厌也不扎眼,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哪怕养在阿哥所没见过面也不敢逾矩争什么,她若也去跟董鄂氏争,败光了自己的福气输光了儿子的前程,还有你今天在这宫里兴风作浪吗?” “太皇太后,臣妾是冤枉的,那些香囊真的没有虎狼之药。”佟妃哭得泣不成声,一声声哀求着,却又听太皇太后道:“香囊有没有动手脚我不愿再追究,可你派静珠去找布常在做什么?” 佟妃浑身一凛,又听见问道:“大半夜拦着乌常在的去路,你又想做什么?” “臣妾没有……”她眼中嗜血般深红可怕,怨念深重,可又在老人家一句句发问里挫败。太皇太后起身要离开,不屑地俯视她道:“你姑母曾经的德行必然荫庇于你,可你若败光了这一切,那气数也就尽了,夹着尾巴好好做人,这宫里任何人任何事,都逃不过慈宁宫的眼睛。”又怒然指着地上的静珠说,“好好的人,都让这些刁奴挑唆坏了。” 苏麻喇嬷嬷一边让宫女们搀扶太皇太后去歇息,一边唤人来:“把静珠送去慎刑司,该怎么处置他们明白。” “娘娘救我……娘娘救我!奴婢什么也没做,娘娘……”在静珠绝望的呼救声里,她如一块绵帛般被拖了出去,声音越来越远,可直到旁人都听不见了,却好像还在佟妃耳边缠绕,她紧紧捂着耳朵蜷缩在地上,很快在自己的惊吓中失去了知觉,再后来就被七手八脚地抬了回去,一直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这样的结果谁都没料到,可大家回宫纷纷拆开佟妃赏赐的香囊时,果然个个儿里头都有虎狼之药。端午节用来辟邪驱虫的香囊里虽然多气味浓重的药材,可也不至于有这些东西,但佟妃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至于敢把后宫所有女人都坑害,可若说是谁从中插手调包,那也必然是有偷天的本领。一时人人自危,这宫里头的水,是越来越深了。 后宫的风风雨雨,传到乾清宫却只是几句话。玄烨冷冷听李总管一脸尴尬地说完,对这次的事,他心里有数,只满不在乎地说:“既然皇祖母那里不追究,也不必让外头再风传什么,朕知道你时常在那些大臣中间行走,那就带几句话去,让他们少跟着生事端,后宫家事,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 但李公公要退下时,玄烨又吩咐:“翊坤宫里赏赐一些东西给昭妃和宜贵人压惊,承乾宫也不要少了太医问候,你以朕的名义去关心就好,皇祖母那里朕会去解释。” 如此,佟妃陷害妃嫔的事,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异常迅疾。太皇太后以最高的权威压下来,只问责了佟妃不知之罪,以大宫女静珠为首,将她宫内若干太监宫女送入了慎刑司,而之后也按照妃位该有的份例,一个不少地给她派去了新的人。可所有人都明白,新的那些人,多多少少都看慈宁宫做事,佟妃往后一言一行,真真再不能如初入宫时那般自由了。 但皇帝态度似乎又很不一样,对翊坤宫体恤的同时,也未冷淡了承乾宫,对表妹依旧如从前那样看待,该有的不曾少,甚至问候关切更胜从前。没有人看得明白这里头的缘故,也因此,并无人敢随意轻慢了佟妃娘娘。 只是深宫里,圣宠争不得,福气更难求,有福之人总有上天庇佑。荣贵人旧年六月才生下小阿哥,转眼今年小阿哥周岁生辰时,太医又诊断贵人怀有身孕。好消息送到慈宁宫时,岚琪正给太皇太后打扇子哄了午睡。 苏麻喇嬷嬷乐滋滋来说给主子听,太皇太后笑悠悠道:“当初你选她,就说身子骨好,如今瞧瞧可不是吗,宫里头数她最有福气。”说着拉了岚琪的手道,“你心里也不要着急,过些日子你身子渐渐更好些了,多与皇帝亲近,也会有福气,苏麻喇别的做不成,看人可准了。” 岚琪脸颊绯红,赧然笑着撒娇:“您大白天这样说,臣妾该应还是不应呢?”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可才说了高兴的话,乾清宫却传消息来说,玄烨热伤风病倒了,几乎是抬着回宫的。太皇太后一时心情沉重,皇帝的身体是朝廷国家的根本,丝毫动摇不得。 “你去伺候着吧,原有荣贵人在我放心,可她现在养着胎不好乱动,惠贵人那里身上正是不自在的日子,没有可心的人了。”太皇太后瞧见无人值得托付,昭妃那儿会料理六宫,却不会伺候人,佟妃更指望不上,这些她心里都清楚,唯有眼前这个知冷知热最体贴,算着旧年的尴尬也该淡下,就更不在乎了,吩咐道,“这几天就不必过来,几时皇帝身体利索了,你也回去歇几天再来我这里。” 岚琪本就记挂玄烨的身体,如今奉命来伺候,脚下更是走得很急,到乾清宫时已是满头大汗。却在门前见到昭妃缓缓出来,听说是太皇太后指派了乌雅氏来侍疾,心里虽不乐意,面上还是很大方的,温和地嘱咐道:“自己身体也要当心。”便就走了。 李公公瞧见乌常在来了,忙笑着说:“您这边请吧,皇上正恼呢,要催奴才拿折子给他看,您快去劝劝,太医说了至少静养两天,不能耗费心思的。” “太皇太后可不许皇上看折子的,外头的事有裕亲王他们在,不怕耽误。你们把折子都收去别的屋子,这几天只管给皇上养身体,真有什么急事,就先送去慈宁宫。”岚琪煞有介事地吩咐着众人,李公公瞧见她这气势,却是很安心地笑了。 岚琪进来时,玄烨正歪在榻上皱眉头,也不知道她会来,以为李公公拿折子来了,带着沉沉鼻音说:“济南府昨天递来的折子,你先拿来给朕瞧。” “太皇太后有旨,皇上这几日不能碰朝政。”岚琪立在仪门前说,玄烨听见她的声音,倏然睁开了眼睛,似乎很意外,虽不至于两人很久不相见,可突然瞧见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身上的不自在也松弛了些。 见皇帝脸上没有怒意,岚琪心里也松口气,才笑着走进来说:“皇上可别恼臣妾,是太皇太后的旨意,这几天皇上要吃什么容易,要看折子,臣妾就要先去慈宁宫问问再答复您了。” 玄烨伸出手,岚琪过来握住,在他身边屈膝陪着,只听他声音沉沉地问:“皇祖母要你来了?” “皇上不喜欢?”小常在如今也学得矫情,被玄烨轻轻拍了额头:“朕头疼得厉害,给朕揉一揉。” 那边有小太监殷勤地搬来凳子。她起身去绞了冰凉的帕子给他盖在额头上,然后坐在一旁轻轻揉着玄烨的脑袋。浸过凉水的手冰凉柔软,手里的力道又恰到好处,榻上的人眉间的痛苦渐渐松弛,刚才还心烦意乱的人,很快就睡着了。 不过玄烨一来积劳,二来出门燥热不免贪凉,这一次热伤风来得凶猛,夜里身上就烧得滚烫。岚琪衣不解带地伺候在身边,整整两天才退了烧,之后也不敢大意,每日医药不断,太皇太后更是一天派两回人来 叮嘱孙儿不能为朝务费心,足足养了七八天才完完全全恢复。倒也是这一阵好养,又在年轻的时候,皇帝比从前更精神了。 不过这七八天的工夫,可把小常在累坏了。她几乎没离开过乾清宫,每日洗漱用膳歇息都在这里,太皇太后让李公公特地收拾了一处殿阁给她住着,众人也不知道该不该羡慕,虽然侍疾十分辛苦,可连当年赫舍里皇后都不曾有这样的待遇。 好在羡慕的人还明白侍疾的辛劳,不至于嫉妒得恨上乌常在,她付出多少自己最明白。这天回殿阁里洗漱后,因知道皇帝正睡着,心里一时松了弦,累得不知不觉睡过去。头几天熬夜的辛苦一直积在身体里,这一觉睡得酣甜舒畅,悠然醒转瞧见外头天色都暗了,惊坐起来慌忙趿了鞋子穿戴衣衫。 好半天收拾妥当了,匆匆往玄烨这里来,李公公正问要不要传膳,只听见皇帝说不饿。岚琪进来问是不是没胃口,又问想吃什么,却见玄烨看着她皱眉头,但漂亮的眼睛里又含着笑意,朝她伸手让过去。 “怎么了?”岚琪才走近,皇帝突然伸手到她胸前,轻轻拉一拉衣裳:“扣子怎么不扣好?” 岚琪吓得半死,慌慌张张地扣上扣子,又摸摸自己的头发,生怕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可突然被玄烨拉过去,人家又把她刚扣好的扣子解开了,笑意深浓地说:“还想你这几天辛苦,又要瘦了,没想到里头的小衣瞧着可还有些紧的,让朕再瞧瞧?” “皇上不要取笑臣妾。”岚琪稍稍挣扎,却是这一挣扎,更勾出玄烨心头的念想,在她纤细的腰上轻轻抚过一把:“那一日是不是有人说,这几天朕要吃什么,很容易?” “是,可是……”岚琪的心怦怦乱跳,可容不得她再反抗什么,已经被玄烨拉到榻上,刚才脖子下只是散开了几颗盘扣,眨眼工夫就全散了。 “皇上,您身体还没……”岚琪刚要劝,就被玄烨重重吻住了,缠绵的吻好容易松开滑到脖子里,玄烨却悠悠地说道:“朕可养好了,浑身都是劲头,你不让朕看折子,朕可只能看你了。” 曾经日日相伴的两个人,突然被拆开,虽然还能相见,却不知多久没再相亲。好长日子没碰过的小身体,竟有了如此新鲜的变化,这几天岚琪贴身照顾时,隔着衣衫也瞧得出她与从前的不同。之前病得身子沉重谁会想这些事,可这两天精神越来越好,温柔可爱的人时时晃在眼前,娇嫩的手动不动抚摸自己的额头,又伺候洗漱穿衣,玄烨可正年少气盛呢。 夏日衣裳本就不多,娇滴滴的小常在身子很快便毫不保留地露在皇帝眼前。前几日玄烨发烧烧得通红,今天轮到岚琪羞得肌肤泛红,她闭着眼睛几乎不敢看玄烨,曾经的美好历历在目,好久没再相亲,仿佛一切重新开始,她不记得自己该做什么了。 玄烨的手从岚琪腰际滑下,丝绸般柔嫩的肌肤,一直滑到腰下丰盈之处握在掌心,早不是从前瘦小的身体,眼前的人完全长大了。可脑中却突然出现那天岚琪挨打的情景,一时气躁,手里倏地用劲捏了一把,岚琪禁不住身子颤抖,睁开眼睛,涨红着脸嗫嚅道:“皇上……” “还会疼吗?”玄烨轻轻抚摸娇嫩之处,勾得岚琪心里发痒,可听见皇帝问这一句,也回忆起当日惨痛,和那之后所承受的屈辱。 但这算什么,她的玄烨心里始终不偏不倚地装着自己,挨一顿打换来皇室后宫短暂的太平,以后的路虽然依旧布满荆棘,可只要在他身边,只要有他明白自己,什么都值了。 “不会疼了。”岚琪热泪盈眶,冲玄烨灿烂地一笑,玄烨伏下身来爱怜地亲吻她,暧昧地吐息着:“那朕一会儿也不会弄疼你。” 小人儿笑出声,挣扎着要躲开,却被身上的人更紧地束缚着,两边心里的火都呼之欲出,热烈相吻,旖旎爱抚。那日岚琪答应皇帝要吃什么容易,往后这句话,她可不敢再乱说了。 盛夏之夜,沁凉的寝殿内,阔别许久的缠绵,当香汗淋漓的小常在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时,玄烨爱不释手地吻了她说:“朕总是觉得,不曾和你分开。” 岚琪心头一颤,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她自己不也一直这样想吗? “不许哭。”玄烨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花,温柔地问她,“乌雅岚琪答应过朕什么?” 岚琪软软地笑着:“臣妾答应过皇上,一辈子陪着皇上。所以皇上也不要再生病,自己吃苦,还把臣妾折腾得好辛苦。” 玄烨却笑悠悠贴在她脸上说:“朕也只有这几天的时间里,总能日夜都看到你。” 岚琪转过来脸,距离太近反而看不清彼此了,伸手指轻轻戳了戳皇帝的脸颊:“皇上胡说,生病这几天的时间,哪能和几十年一辈子相比?” 玄烨很欣慰,颔首笑道:“有道理,乌常在也不总是呆呆笨笨的,偶尔说出几句大道理,连朕都叹服了。” 岚琪娇然笑道:“那可不是,臣妾将来要生了小阿哥,总不能让他也随了额娘的呆笨,免得招惹他阿玛不喜欢。” 玄烨倏然凑上来,手滑在她平坦柔滑的小腹上,气息沉沉地笑道:“原来这里有个小常在,要给朕生小阿哥?” 岚琪羞赧不已,摆手求饶:“不行不行,皇上……今晚,可不行了。” 奈何春色无边,小常在自己曾说皇帝想吃什么都行,血气方刚的年轻皇帝,又岂能辜负这旖旎的夏夜。因皇帝病倒而沉郁的乾清宫,自那一夜春花烂漫起,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岚琪翌日就回钟粹宫歇息了。玄烨虽爱之深,可朝政不得荒废,那一晚岚琪主动说要离开,虽惹得皇帝发了脾气,可好好哄几句,也自知记挂朝政非一两日,又心疼岚琪日夜服侍的辛苦,隔天就让她回去休息。太皇太后和太后也纷纷下了赏赐,奖赏她侍疾的功劳。 两三天后岚琪自己休养好了,才往慈宁宫来请安,哄得太后一整日都十分高兴。夜里岚琪正在茶水房烹调蜜茶时,外头听见人来人往的动静,端着茶出来,就看到时不时有小太监跑进跑出送消息。走进正殿才听说,皇帝突然召集大臣商议三藩之事,眼下尚不知是喜是忧。 慈宁宫正殿里气氛沉甸甸的,岚琪侍奉了茶便立在一边,太皇太后面色凝重。岚琪默默望着老人家,知道她这一辈子跟着三代皇帝经历无数风浪,当年强忍失子之痛,坚毅地扶持年幼皇孙登基即位,十几年来多少辛苦和无奈,唯有她自己心里最明白。 当初皇上要撤藩,太皇太后极力反对,可拗不过孙儿满腔热血。一晃三年多过去,熬过了最辛苦的时候,眼看着胜利在望,自然是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叫人心惊肉跳。 为解太后忧虑,岚琪在茶房泡了参茶,端着茶才出来,但听外头一阵动静,心头一紧知道该是皇帝来了,脚下不由自主就停了。不多久便见年轻的皇帝如一阵风般进来,可他突然看到岚琪站在廊下,一时也停住,给了她好安心的笑容才又往正殿跑去。 瞧见这一抹笑容,岚琪紧绷的脸顿时如花绽开,赶紧几步也跟过来,就见皇帝跪在太皇太后面前,兴冲冲地说:“皇祖母,耿精忠降了。” 座上太皇太后长长舒一口气,岚琪瞧见老人家眼角似有泪花闪烁,亲自搀扶孙儿起来,祖孙俩往佛堂去上香。岚琪跟在苏麻喇嬷嬷身后等在门外,苏麻喇嬷嬷回眸见她笑得那么高兴,轻轻握了握岚琪的手说:“咱们乌常在,可是有福气的人。” 岚琪笑得眼眉弯弯,心中喜悦难以言喻,刚才玄烨的笑容她真是要记一辈子了,那意气风发的英姿,哪怕是在黑夜里也炫目耀眼,乌雅岚琪何德何能,此生能博得皇帝对她如此灿烂地一笑。 原本气氛沉甸甸的慈宁宫终于又热闹起来,太皇太后听说孙儿晚膳也没吃,立刻让传膳留他吃一口才肯放回去。岚琪伺候在边上,可她忍不住就会去看玄烨的笑脸,而玄烨心情那么好,自然也时不时会看看她和她说话,苏麻喇嬷嬷看在眼里,扶着主子开玩笑说:“奴婢的眼珠子一会儿跟着皇上飞去乌常在那里,一会儿又随着乌常在留在皇上身上,累得头都晕了。” 谁知太皇太后竟然和着说:“说你蠢你还总不承认,我就瞧见他们眉来眼去的,看也不看一眼,省得跟着转得头晕。” 岚琪急得凑来太皇太后身边,满面娇憨可爱,心疼得老人家把她推给玄烨说:“你吃好了,就领她走吧,现在想想,你特地跑来亲自禀告,谁晓得是说给我听呢,还是说给心上人听。” 玄烨只乐呵呵地笑着,之后说吃好了,便向祖母行礼告辞。岚琪有分寸也不真跟着走,最后还是苏麻喇嬷嬷把她推出去说:“刚才也吓坏了吧,快和皇上散散心去。” 宫门外,岚琪缓步走出来,果然见玄烨等在那里,少年皇帝意气风发,朝她伸出手问:“今日乌常在可能不能陪朕散步了?” 不过这一晚,玄烨和岚琪慢悠悠走到钟粹宫时,岚琪望见前头早已熄了灯火的承乾宫,想起白天瞧见佟妃的模样,也不晓得心里头为什么冒出这样的念头,竟然问玄烨:“皇上不去瞧瞧佟妃娘娘吗?今天是好日子呢。” 玄烨的眼神微微一晃,他心里奇怪的是,岚琪为何会猜到自己的心思,今晚有心和她散步,但也有心去承乾宫,自然不是冲着佟妃去,而是去给钮祜禄氏看的。不过这些事说不得,他连岚琪也不会说,本来还担心岚琪会吃醋,可这小丫头却要把自己推过去。 “朕好好和你在一起,你就不怕朕不高兴?就不怕朕觉得你虚伪,枉做好人?”玄烨蹙眉,故意生气给她看。 眼前的人却满脸不服气,一副你爱生气不生气的样子,正经说道:“皇上又不能在钟粹宫过夜,臣妾也不会留您,倒是佟妃娘娘,今日瞧见她瘦了好些,臣妾也不是虚伪,就是不想皇上和外祖家生了嫌隙,这也是太皇太后教导臣妾的道理。” 玄烨欣然笑道:“你的心意,朕领了。朕一会儿就过去,可你先回去,等你关了门朕再走,不要又像上次那样,瞧见朕往佟妃屋子里走,自己回去偷偷哭。” “才不会呢。”岚琪骄傲地哼一声,可眼中神情到底是舍不得眼前这个人,但她最明白轻重取舍,朝玄烨福了福身子,转身就走了。 看着钟粹宫的大门缓缓合上,玄烨面上的笑意依旧没淡去,吩咐小太监赶紧去承乾宫通报,心情甚好地往佟妃这里走来。 承乾宫里,佟妃早早睡下。这些日子她每天都睡得早,因为躺在床上就不用再看宫里那些人的嘴脸,只要一想到太皇太后在她这里安插了无数眼线,她就浑身都不自在。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可阿玛传话进来说,让她忍耐。 今晚如旧早睡,可睡前听说皇帝召集大臣,心里也惦记着会有什么事,这会儿正胡思乱想,宫女突然跑进来说:“娘娘快起身,皇上来了。” 宜贵人小产后,玄烨虽不曾亏待承乾宫,且时常派人来问候,但到底没有亲自来过,佟妃自己也不指望。可今晚突然跑来,而且之前才说朝廷有大事,佟妃心里很忐忑。 但见了面好好的,皇帝也很高兴地告诉她耿精忠投降的事,佟妃一边替他高兴,一边心里盘算着,终于没忍住亲口问道:“皇上,臣妾没有害宜贵人小产,您信吗?” 玄烨淡然道:“信,你脾气性子不好,但也不至于下毒手害人,朕知道。” 闻言心酸不已,佟妃眼中顿时有泪,万般委屈涌至心头,不久就哭出声来,玄烨不以为意,只是说:“别哭了,今天可是朕最开心的日子。” 那几日后,皇帝隔几天就会来承乾宫看看,佟妃的气势又渐渐起来,前些日子在路上遇见谁还匆匆而过,这没几天又恢复了往日的脾气。后宫里时起时落是常有的事,但大多数人再起来后会收敛从前的锋芒,唯恐不多久又要败落,只有佟妃不一样,众人冷眼瞧着,佟妃娘娘的架势可比从前更大了。 转眼已近中秋,翊坤宫里,冬云捧着外头大臣孝敬的中秋节贺礼进来。这几天这样的东西一直没停过,多得昭妃都不稀罕看了,此刻正听冬云念着礼单,突然有小宫女奔进来说:“娘娘快出来,李公公来宣旨了。” “宣旨?” 这边厢,宜贵人正在钟粹宫里和几个小宫女踢毽子,正玩得高兴,桃红匆匆找来说:“主子快回去吧,皇上刚下旨晋封昭妃娘娘为贵妃了。” 里头岚琪和布常在也听见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出来,就听桃红说刚刚李公公才送去的旨意,晋封昭妃为贵妃,中秋节行册封礼。 “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换衣裳吧,少不得要过去行礼祝贺。”宜贵人匆匆便走了。岚琪和布常在也不敢耽误,正经穿戴衣裳,等着外头的动静,等昭贵妃从慈宁宫回去便要过去行礼,可没多久出去打听消息的锦禾回来却说:“承乾宫刚刚请太医。” 岚琪没想什么,布常在却说:“不会是有了吧?” 当两人随众一起来翊坤宫向昭贵妃道喜时,昭贵妃正让冬云派赏赐给各位姐妹,却有承乾宫的人来禀告说:“太医诊断佟妃娘娘有了身孕,已上禀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太皇太后下恩旨免了佟妃娘娘一切礼仪规矩,以养生安胎为重。” 众妃嫔皆唏嘘不已,如今翊坤宫终于实实在在地压过承乾宫了,可人家也不是省油的灯,皇帝一复宠就又有了好消息。但大家也同时松口气,她才小产过的人,这一次肯定不敢再大意,至少这一年半载里,佟妃不会出门作威作福了。 宫里这样的热闹,一直延续到中秋节,今年三藩之剿屡屡告捷,国库里查抄收回的银两不计其数,宫里的日子过得比往年宽裕许多,这一次又晋封贵妃,时间虽然仓促,也到底在中秋节时张罗出体面的册封大典。 岚琪在慈宁宫瞧见按品大妆的贵妃时,果然浑身珠光宝气与往日低调朴素的形容很不一样,而且大家都在说,赶着今年册封贵妃,来年就能册封皇后了。 每每提起册封中宫,岚琪都会想起赫舍里皇后,想起她故世后那天大雨中玄烨的背影,虽然再也没看到过皇帝这样悲伤的样子,她也宁愿皇帝天天快活,但那一幕映在脑子里始终挥不去。 在她心中有一个念头不敢对任何人讲,总觉得玄烨,不愿意再封任何人做皇后,哪怕他曾经对自己说过那看似玩笑一样的话,更因此惹祸把两人生生拆开,可在她看来皇帝的心里,没有人能取代赫舍里皇后的存在。 心里莫名其妙地藏着这些念头,岚琪的神情便一直沉甸甸的。中秋宴上也不知道看了什么热闹的戏,吃了什么好吃的菜,等被领着送回钟粹宫里要更衣沐浴时,才恍然醒过来,这一天竟也过去了,正嘲笑自己又犯傻,锦禾匆匆进来,隔着屏风说:“主子快沐浴吧,李总管派人来传旨,皇上今晚翻了您的牌子。” 岚琪惊讶不已,皇帝翻她的牌子?内务府不是停了她的绿头牌了吗,旧年自己挨打之后,内务府那里就撤了乌常在的牌子。这些日子以来,自己莫不是偶尔撞见皇帝,就是上回奉旨去侍疾,几时内务府又制了她的牌子,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 环春赶紧把主子摁在木桶里洗浴,悄声说道:“虽然今天贵妃娘娘大喜,奴婢也不知道贵妃娘娘算有福气,还是没福气了。” 自从主子挨打落寞后,环春一改从前的性子,稳稳重重地伺候在岚琪身边,苏麻喇嬷嬷让她照顾更要保护主子,坎坎坷坷地一路过来,她今天算是第一次在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哄着主子说:“您今晚是正儿八经过去侍寝的,主子可要抬着头把腰杆挺直了出门。” 岚琪却赧然笑道:“哪里轮得到我走出去呀?” 果然,乌常在又如初日侍寝那般,被人裹着棉被送到了乾清宫的龙榻之上,安安静静地等待皇帝的宠幸,可明明早就是玄烨的人了,她不晓得自己今晚为什么会那么紧张,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时,竟紧张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明黄色的帐子被掀开,玄烨微醺的笑意出现在眼前,岚琪裹着被子缩在里头,可一瞧见玄烨伸手,自己就主动过来了。 将香香软软的人搂在怀里,玄烨带着淡淡的酒气在她耳边吐息:“这个小常在,今晚可愿意给朕生个小阿哥?” 中秋月圆夜,乾清宫内情意绵绵,但翊坤宫的寝殿里,昭贵妃仍旧穿着她厚重的吉服未脱去,冬云进来催了两次,这一次再来,却听昭贵妃问:“乌雅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就好。”昭贵妃神色冷凝,“明年此时,咱们就要换地儿住了,冬云,皇上答应我了,明年中秋册封我为皇后。” 冬云大喜,忙屈膝恭贺主子,可却听主子冷幽幽地说:“可我怎么总觉得,心里还是空荡荡的?” 昭贵妃继续道:“如今这翊坤宫不大,还住了个宜贵人,我都觉得空荡荡的,往后住在坤宁宫,不是要更冷清了?屋子里哪怕都是人,心里若空荡荡的,就怎么也填不满。冬云,我是不是长得很难看?” “娘娘说哪里的话,宫里若要论雍容华贵,谁能和您比?”冬云明知道主子在为什么惆怅,可那些话她不能说。 昭贵妃冷冷一笑:“是吗?雍容华贵,我都不记得自己在她们那个年纪时是什么模样,倘若我也温柔灵巧些,他是不是就会喜欢我?” “主子……” “冬云,你可知这贵妃位,还有将来那后位,我是如何得来的吗?”昭贵妃伸手摘掉了发髻上的凤钗,扯掉了胸前的东珠,珠子散落一地,噼啪作响,把冬云吓得不轻。昭贵妃朝后退,一脚踩在大东珠上,脚下打滑重重地摔下去,幸好冬云及时抱住,主仆俩滚在了一起。 昭贵妃开始哭泣,可又捂着嘴不敢哭出声,蜷缩在冬云的怀里抽噎着,恨不能放声大哭,恨不能肆意宣泄心内的郁闷。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是终究失去了她曾经也渴望得到的人心。 玄烨告诉她,给她后位,让她保乌雅氏在这宫里的周全,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条件,只要乌雅氏周全,她就能安安稳稳坐在坤宁宫里。 皇后之位,她一直想要却求而不得,皇帝如今给了,又不能不要,可连带上的责任太廉价太卑微,原来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只为了一个小常在存在,今天立于高位睥睨群妃时,她毫无荣耀之感,光芒万丈的华服背后,只有一颗满是屈辱的心。 而那个立于人群中,窈窕秀美的小常在,目光平和清澈,浑然不知她低微的身份上,正背负着中宫的光芒,人常说无冕之王,那她是不是无冕之后?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六章 大阿哥之争 中秋节过后,佟妃娘娘一心在承乾宫安胎,少了她在宫里走动,六宫竟觉冷清不少。昭贵妃那儿已经开始打点除夕春节,终日忙忙碌碌,旁人也看不出她的心思。 然而到十一月末时,佟妃这一胎终究还是没保住,可荣贵人肚子里的孩子依旧稳稳当当,相形之下,越发显得承乾宫没有福气。 腊月里岚琪随众嫔妃来承乾宫请安时见过一次佟妃,神形憔悴,安静少语,往日骄奢暴戾的气势减了许多,甚至几乎看不见那些气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皇帝不曾少了对承乾宫的安抚,隔天就有赏赐,四五日便来瞧瞧,封印后头两天也都陪在她身边,钟粹宫时常能听见那里的琴声,想来佟妃的身体,该好了许多。 圣恩虽不倦,可承乾宫总透着几分清落可怜之态,但此刻宫里宫外都忙着春节,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与这里的光景宛若两个世界。 布常在和岚琪也剪了许多窗花,难得慈宁宫那里放她歇一天,姐妹俩正窝在炕上一起贴窗花。前几日太皇太后开恩让阿哥所把端静抱来钟粹宫玩了两天,还许诺正月里也让领回来住住。布常在精神头十足,今年过年比往年任何一次都高兴,而她心里明白这些恩典都是怎么来的,更加把岚琪视作亲姐妹厚待。 只是比着承乾宫,钟粹宫不敢太铺张,仅在宫内贴窗花对联、挂灯笼彩球,门外头只贴了皇帝赏赐的金沙福字,这福字各宫皆有,也不怕太出挑。 正热热闹闹忙碌着,慈宁宫来人请岚琪过去,布常在笑道:“太皇太后实在喜欢你,说好今天放你在家里歇一天,可见不着又想念了。” 岚琪笑悠悠地说:“我去讨了太皇太后的赏赐,来分了给姐姐。” 心情甚好地往慈宁宫来,因岚琪日常都在这里,她进出慈宁宫早无人会阻拦通报,熟门熟路往寝殿来,正想着太皇太后找她做什么,未及进门,就听见苏麻喇嬷嬷说:“梁太医也看过乌常在的脉案吧,乌常在多宠却一直没身孕,可有什么缘故?” 只听一个老太医说:“老臣瞧过,乌常在之前大病一场,恐怕体内余寒未清,既是多宠无孕,必是宫寒,宫寒非几日几月能调理好,且要耐心等一等。” 便听太皇太后说道:“有好的药好的食材都开方子出来,好好让那孩子调理调理,我这里也不能总劳动她了,日日辛苦,哪里还有时间调理身子。” 苏麻喇嬷嬷则说:“只怕玉葵几个小丫头弄不好,正好主子这里每日也要熬补药,奴婢另开个炉灶给常在熬药,让她跟着您一起喝,回去了说不定几天就吃絮,您别看乖巧温柔,脾气也大着呢,环春几个又劝不住她。” “这样好,我看着她日日进药……” 殿门外头,岚琪心内发沉,手不自禁地按在小腹上,仿佛那一日赤脚站在地上的寒意又一阵阵往那儿涌,心里头万般酸楚,却不能对谁说。 “常在来了,怎么不进来。”苏麻喇嬷嬷送太医出来,瞧见岚琪,她怯然应了,进门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嗔笑她:“也学了听壁脚的坏毛病?我可要罚你了。”可见岚琪满面委屈,又心疼地哄着,“听见了也好,你心里有个数儿,明日起跟着我好好滋补调理,身子养好了,总有你的福气在。” 岚琪答应:“臣妾是委屈,可也不敢劳动您这样费心,臣妾何德何能要您这样宠爱。” 老人家却爱怜不已地说:“我旧年入了冬总要发几次寒证,饶是苏麻喇这样尽心也躲不过。你这一年跟着我,知冷知热比谁都好,你瞧瞧我这精神头,皇帝前几日还说,等开了春去行猎,再带我们娘儿几个去凑热闹。好孩子,你可把身子养好,我盼着瞧瞧你给我生个重孙子呢。” 岚琪伏在老人家膝头,郑重地答应了。 除夕前,皇帝封印的日子里,虽然几乎都是乌雅氏陪伴,可实际侍寝的日子很少,皇帝似乎也念着她身子骨积弱,才更加体贴呵护,自然这又少不得引来风言风语,且听说太皇太后那里特地给一个常在开小灶熬补药,更是叫人嫉妒得不行。 不过如今若有什么针对乌常在的话传出,不消几天就会被压下去,总觉得有人在上头暗暗使劲儿,可慈宁宫和乾清宫向来不理会这些事。渐渐地,就有人察觉出是昭贵妃在袒护着钟粹宫。便又有人说她这样做故意讨好皇帝,却不知她背后的无奈和委屈。 但委屈也好无奈也罢,皇帝也给了她该有的尊贵。是年除夕夜宴,昭贵妃头一回和皇帝坐在一起。玄烨这样安排,显然是暗示朝野来年有立后之意,自赫舍里皇后去世后,皇帝身旁的位置,可空了好久。 转眼正月过半,元宵夜宴上,久养承乾宫的佟妃终于出现,一身吉服华贵隆重,几乎要压过昭贵妃的光芒,但奈何贵妃随皇帝列席而坐,她只能屈居席下,仅在众妃之首。 众人本以为佟妃复出,必将比从前更跋扈张扬,不想性情大变,吉服虽然华贵雍容,言行举止却谦和温柔。从前这样的场合里时常能听见她的声音,如今却变得少言寡语,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可越是如此反差,才越引人注目。 谁都知道元宵夜是皇帝与乌常在定情之夜,如今乌雅氏风头比从前更劲,谁也不惦记这一晚皇帝会翻哪一个的牌子,可这晚却是复出的佟妃将皇帝迎入了承乾宫。夜宴的热闹散去,承乾宫悠扬的古琴声又飘进了钟粹宫,岚琪盘膝坐在窗下昂首聆听,环春从头后给她披上一件衣裳,轻声问:“主子心里不快活了?” “有一些。”岚琪很坦白,但也笑,“其实我挺喜欢听佟妃娘娘弹琴,宫里和和乐乐才好,皇上少些烦恼是最要紧的,反正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大家不相往来就是了。” 月末时宫里准备皇帝南苑之行,论起后宫哪些人陪同,昭贵妃头一个说不去,说荣贵人就要生养,而太后身子不好也要人在跟前侍奉;佟妃推说自己身体还羸弱也不去;惠贵人本也因荣贵人即将临盆不想去,被太皇太后说皇帝身边不能没有可靠的人照顾,故而惠贵人、端贵人等都随扈出行。而乌常在却不是要伺候皇帝去的,太皇太后早就令她跟着自己了。 于是此次出行,本说要各宫一起侍奉太皇太后同行,却因昭贵妃、佟妃都不去,想去的那些贵人常在也不敢冒头,犹豫不决,等她们醒过神,出行之人都已经定下,比不得上次后宫几乎都走空了,这回去的人却是一只手数得过来。 二月初,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紫禁城出发。此次皇帝大阅,因三藩之剿胜利在望,气势如虹,故而除武将侍卫等侍奉左右,命内大臣、大学士等诸文臣也披甲随行,虽然后宫随扈甚少,但此行之壮观,比前年更甚。年轻的皇帝也想以此彰显国威,再有太皇太后花甲之龄携年幼太子及皇子公主同行前往,更见皇室繁荣兴盛。 清晨出门,大中午后才到达南苑。太皇太后自然不胜车马辛苦,接受群臣叩拜后,岚琪与苏麻喇嬷嬷便照顾她进膳休息。而苏麻喇嬷嬷年纪也大了,拗不过岚琪一再催促,也回自己的帐子去休息了。 岚琪忙停顿了,便与布常在往惠贵人这里来。此次出行带了大阿哥、太子、纯禧、荣宪和端静几个孩子,虽有阿哥所的人随行伺候,太皇太后还是指派惠贵人和端贵人多费心照顾。皇帝那里眼下是宜贵人在跟前。岚琪知道布常在想见端静,就带她先过来了。 几个孩子在一起叽叽喳喳很热闹,不多久前头来人请惠贵人过去皇帝那里伺候,惠贵人却笑着推岚琪说:“该是你去的。” 岚琪笑悠悠道:“臣妾可是来伺候太皇太后的,李公公那里明白着呢。” 玩笑终归是玩笑,惠贵人不敢耽误,嘱咐众姐妹好好看着孩子们,便往皇帝那里去。而岚琪坐不多久,太皇太后那里也有人来找,因那边事情本不多,索性把布常在留下照顾孩子,自己匆匆赶回去。 半路上,却见明珠家的大公子容若往这边来,因他是御前行走一等侍卫,岚琪偶在宫中见到,倒也不奇怪,容若行了礼,岚琪且笑:“大人来向惠贵人请安?惠贵人可是往皇上那边去了。” 容若脸上掠过淡淡的尴尬,垂首笑着:“多谢乌常在,微臣本是替家父送些东西到惠贵人那里的。” “端贵人她们在,你留下东西也行。”岚琪说罢,带着人大大方方地走了。 容若一直等乌常在走远,才直起腰来,旋身就见惠贵人帐子前有人站着看此处,两相对视神情都很不自然,而那边的人匆匆就回去了。 身后随侍便提醒道:“公子,咱们还是回皇上那儿去吧,东西交在惠贵人手上才好。” 却见容若凝神远望驻足不动,随侍又来提醒道:“公子,公子。” “什么?” “惠贵人不在帐子里,咱们该走了。”随侍无奈地说着,才见他家公子不知为何叹息一声,方怅然离去。 銮帐前头,惠贵人正与明珠说话,远远见容若过来,明珠蹙眉嫌恶道:“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这样年纪了,仍旧没长进,那些书也是白念了的。” 惠贵人则笑道:“你这样讲可不对,我听说皇上那儿很器重,皇上爱才爱汉人的学问,容若对他的胃口。” “惠贵人说得是。”明珠颔首,躬身又道,“之前的事,给您添麻烦了,若非他与他额娘绕过臣,臣断不敢让他们来打扰您。” “举手之劳,那孩子也很好,怪可惜的。”惠贵人叹息道,“听说在针线房吃了不少苦,因为手里功夫好被人排挤,之前还莫名其妙被……算了,现在跟着我挺好的,嫂嫂是最稳重的人,她来开口求我,还有什么不行的。” 说话工夫,容若已到了跟前,免不了被父亲训斥几句。惠贵人笑说人家现在好歹是御前一等侍卫,劝明珠在外头多给些脸面。之后明珠有事离去,惠贵人与他道:“那孩子现在好好的,你不要太担心,再过些日子我就去求了恩典把她放出来,虽然是罪籍,你纳了做侍妾不给名分留在身边,应该不要紧,只要你家里几位不闹就好了。” 容若欣喜,迭声致谢,惠贵人却笑:“不必这样谢我,你有空儿好好教教我们大阿哥写字念书,让他和你一样有学问才好。” 这时銮帐里头有小太监来找,惠贵人便赶紧回来,帐子里宜贵人正在给皇帝穿戴甲衣,见了她便说:“姐姐快来帮帮我,臣妾伺候不来的。” 玄烨嗔笑她:“皇祖母怎么选了你来伺候朕?” 宜贵人嘻嘻笑道:“太皇太后是让臣妾来逗皇上高兴的,伺候人的事儿,臣妾手脚笨,脑袋瓜也不好使,学不会。” “油嘴滑舌,都是皇上惯的。”惠贵人笑盈盈过来,灵巧麻利地给皇帝穿戴好甲衣,威风凛凛气势逼人,两人都看得痴痴的,玄烨却突然问她:“明珠来做什么了?” 惠贵人忙道:“只是来请安,没有别的事,臣妾打发了。” 那之后,皇帝与亲贵子弟围猎骑马,十分尽兴。但玄烨对岚琪很克制,明明希望夜里她能做伴,还是克制忍耐,倒让太皇太后看不过,这一晚主动打发岚琪去銮帐里伺候皇帝。小常在自然欢喜,伺候罢了太皇太后这边,便领着香月往皇帝这里来。 行至半路,她们的灯笼被风扑灭,香月没有带火折子,便请岚琪在路边等一等,她自己跑回去再点灯笼来。因圣驾和太皇太后及诸贵人、常在都在这里,帐子外头严严实实围着侍卫岗哨。里头白天时帐子间往来行走的人就极少,夜里更是几乎见不到人,岚琪怕风吹,就稍稍朝后头退了退,躲在两顶似无人在的帐子之间避风。 正等得百无聊赖,右手边帐子里突然进了人,便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在说:“我现在很好,惠贵人说过些日子能想法子让我出宫,可我已是罪籍,你再不要想我们那些事了,孩提时的玩笑话,我不会当真。” “你没有当真?你若不当真,又为何来见我?” 男子的声音一出,岚琪心下吃惊,刚才听见什么惠贵人她就很惊讶,这会儿听见男人的话,不正是近日常在皇上跟前的纳兰容若,那这个女孩子,又是哪一个? “主子,你在哪儿?”却听玉葵的声音响起,很快有灯笼明晃晃地靠近,岚琪的身影被完全映在了帐子上,她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硬着头皮说:“我们走吧。” “香月把脚崴了,这丫头让奴婢赶紧来找您,她怎么能把您留在风地里呢,真是又欠收拾了……” 宫女的声音渐行渐远,周遭又陷入黑暗。帐子里的人都惊呆在原地,好一阵才缓过神,宫女推着容若:“快走吧,再被人发现就糟了,容若你若连前程都没了,还怎么应我当初的话?” 这一边,岚琪越往玄烨那里走,心里就越紧,突然驻足说:“我肚子不舒服。” 玉葵很担心:“是不是吹着冷风了?” “是呢,送我回去吧,皇上那儿你去和李公公说一声。”岚琪此刻一点也不想见玄烨,她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她不晓得该用怎样的心态来看待。近来皇帝很器重纳兰容若,她虽不懂朝政,可也知道皇帝有心栽培自己的左膀右臂。 大臣若正大光明地问皇帝讨一个恩典求个宫女并不难,错就错在,他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突然冒出来这样的事,如果换作别人撞见,纳兰容若岂不是连前程都要毁了? 岚琪一夜难眠,翌日精神就很不好,皇帝那边要行猎,却不见她在皇祖母身边,派人问听说是着了风寒,玄烨心情就很不好。 这一边,惠贵人回帐子里换衣裳,正高兴地说大阿哥被皇帝带去林子里的事,身后突然有人“嗵”的一声跪下。她转身看见不禁蹙眉,打发几个贴身宫女出去,冷然问:“怎么了?” 宫女伏在地面重重地磕头:“惠贵人,您一定要帮帮大公子。” 当惠贵人听完昨晚的事,重重跌坐在榻上,怒意横生,指着地上的人骂:“我以为你很稳重,真是没想到啊,你们怎么就憋不住了呢?我什么都替你们安排好了,这一年半载的就忍不住吗?幸而是撞见她,若换作别人,现在早就身首异处,还有在这里求我说话的份儿?” “奴婢死不足惜,惠贵人,求求您帮帮大公子,这件事万一被乌常在露出来,大公子的前途可就毁了。”宫女含泪哀求,“奴婢怎么都无所谓。” 惠贵人沉沉阖目,似呢喃一句:“为什么偏是遇见她?” “昨晚宜贵人能瞧见你们,乌常在能撞见你们,保不准还有什么人看在眼里没说的,而乌常在兴许已经告诉了谁也不一定。”惠贵人叹道,“从今天起,每时每刻跟在我身边,我大大方方地带着你,才不会让人起疑,还要管住自己的眼睛,总低着头不会错,可乱看见什么,自己吓唬自己失了态,就要落人口实了。” “奴婢谨记,多谢贵人,那大公……” “闭嘴!”惠贵人怒道,少见的目色犀利,狠狠瞪着那宫女,“才叫你管住自己的眼睛,少说一句管住你的嘴就不明白了吗?要你的命何其容易,你自己若不想活了,趁早说,我也不必替你们提心吊胆。” 此时外头有宫女禀告:“主子,皇上快回来了,咱们该走了。” “还愣着做什么,来给我换衣裳。”惠贵人冷声呵斥,待穿戴齐整回到外头,又与众人说说笑笑。不久皇帝狩猎归来,带了猎物去孝敬太皇太后,果然仍不见岚琪在边上,他满心想要去瞧瞧,却被苏麻喇嬷嬷看出心思,含笑劝着说:“万一风寒染了皇上,常在可要愧疚了,您且等一等,回宫将养几日就好了。” 玄烨也知轻重,嬷嬷这样说便等于是祖母的意思,他若一意孤行只会惹出从前的麻烦,如今他知道怎样才能真正珍惜呵护心爱的女人,再不会如从前那般冲动鲁莽。 如是一直到翌日回銮,也不见乌常在出现在人前,传说是染了风寒病倒,也有女眷们嘀咕是不是害喜了。而玄烨这里才要伺候皇祖母上车辇,有快马来报,说荣贵人生下小阿哥,母子平安,圣心大悦。 两日后,小阿哥洗三的日子,明珠夫人入宫来凑热闹,伺候了慈宁宫这里,便与惠贵人回去说话,在外头也不敢多说什么。直等到了殿阁里,才把那孩子叫到跟前看了看,之后只剩私下两人了,惠贵人道:“嫂嫂面前我说句心里话,这件事我心里真的不踏实。” “贵人觉得要怎么做才好?”明珠夫人一家主母,将府里上上下下打点得滴水不漏,明珠也有侧室侍妾,女人之间那些事,岂能难得了她。 惠贵人叹口气说:“要么就和乌常在说开了,要么……就让她也落什么把柄在我们的手里才好,她是唯一听见的人,只要她的嘴封严实就好了。” 明珠夫人垂首思量,好半天凑在惠贵人身边,极轻地说:“您看这样如何?” 一番话听得惠贵人心惊胆战,到底是皇室出身的一家主母,操持偌大的家族几十年,明珠夫人的手腕绝非惠贵人的城府可以相比。她细思量,终究还是说:“嫂嫂容我再想一想,不说皇上喜欢她,太皇太后那儿如今也离不开她,若上头都计较起来,咱们就是拿鸡蛋去碰石头。” 明珠夫人虽不屑,但拗不过惠贵人的心思,而惠贵人纵然被这件事弄得心思颠倒,总还留存一分理智,总还记得太皇太后曾嘱托她的事,眼瞧着今年就要大封大选,她若得一嫔位,大阿哥就能养在身边了。 之后送明珠夫人离宫,惠贵人一路相随,直送到不能再往前的地方才折回来,半路上却见佟妃坐着肩舆不知往哪儿去,身边的小太监跑前去探了探,匆匆回来说:“主子,那儿该往阿哥所去的。” 惠贵人眉头深蹙,袖下握紧了拳头:“她又作什么孽?” 因不能擅自前往阿哥所,惠贵人不敢跟随佟妃,便不远不近地佯装散步徘徊在周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佟妃出来,远远就看得到她心满意足的笑容,惠贵人心里发颤,只 等她走远了,才派小太监去打听。 自己慢慢往回走,不多久派去的小太监回来说:“那里的人讲,佟妃是去看了荣贵人的两个阿哥,大的陪着玩了会儿,小的抱在怀里逗了会儿,又和几位公主说了话。我们大阿哥正睡午觉,现在还没醒呢,没咱们的事儿。” 惠贵人捧着心舒了口气:“阿弥陀佛,她不惦记着我们,就是我们的福气了。” 这一边,佟妃去阿哥所探望孩子们的事也很快传到荣贵人跟前,因说是皇帝同意的,荣贵人也无话可说。此刻端贵人就坐在身边,让奶娘抱走了纯禧后,才轻声说:“你是怕她惦记你的孩子?” 产后不久的荣贵人气色很不好,软软地靠在大枕头上,忧心忡忡地说:“曾说她怎么也要熬上一年半载的才会着急子嗣,毕竟还年轻,抱养总不及自己生的好。可她一而再地守不住胎,八成太医也对她说实话了。若是和昭贵妃一样注定无所出,她当然要惦记别人的孩子了,偏偏……我生得多,又不能自己养。” 一语泪流,一次次看着孩子甫落地就被抱走,荣贵人生养再多也毫无为人母的真实感,还要提心吊胆防着别人惦记,如今既是皇帝应允佟妃去看孩子,指不定就应允了她可以自己挑一个喜欢的带回去养。大阿哥已经懂事,只怕养不熟,养太子佟妃也没资格,那拉答应又太低贱,只有自己的两个孩子了。 “你且宽宽心,昭贵妃这么多年没有,皇上也没松过口,又怎会轻易答应佟妃。”端贵人自己说着也觉得没意思,如今真是明摆着的事实了,忽而又想起一件事来,轻声说,“惠贵人那里不知在捣鼓什么心思,那日从南苑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问宜贵人关于昭贵妃的事,这几天瞧她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若是从前,早该过来看看你了。” 荣贵人目色沉沉地看着她:“她能做什么,总不见得把大阿哥送给昭贵妃,她舍得吗?” 此刻乾清宫内,昭贵妃正向皇帝禀报宫中入夏用度之事,年复一年地细致谨慎。玄烨也不是懒得听,而是在这上头十分信任她,说罢这些事,他也提起来说:“朕已经着户部和内务府准备了,既然是自己的封后大典,你多费心一些,弄得风光隆重才好,我大清可又要有国母了。” 昭贵妃浑身一紧,这话听得人热血澎湃,但她很快又冷静下来,福了福身谢过皇帝。待要离去,见李公公来禀告,说裕亲王求见。贵妃施施然出来,果然瞧见福全在外头,两厢见了礼,福全笑悠悠地说:“贵妃娘娘的气色越发好,可是有喜事近了。” 昭贵妃且笑道:“我这里就等王爷一份贺礼,一定要隆重才行,别拿你赏赐府里那些格格侍妾们的东西随便来打发我。” 都是多年相熟的,彼此也不避嫌,玩笑几句李公公就来请裕亲王。冬云请主子上软轿,昭贵妃说在暖阁里待久了闷得慌想吹吹风,扶着她的手往翊坤宫走。半路上就瞧见几个太医匆匆往阿哥所的方向去,冬云在她耳边轻声说:“长生阿哥不太好。” “那孩子也是,上回我去瞧就病了,这回佟妃去又病了,这是见不得生人的脾气?”昭贵妃不甚在乎,她满心等着妹妹入宫为自己膝下添子,阿哥所里这些小孩子,早不入她的眼。 冬云问:“您说佟妃娘娘最近老往阿哥所跑,是不是惦记要哪个孩子?” 昭贵妃不屑道:“那是她的事,你记着,在封后大典之前,我这儿不能出一点错,她要闹翻天也不干我的事,不要到时候又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佟妃娘娘现在也闹不出什么事儿,身边的人全是太皇太后派去的。”冬云笑道,“太皇太后面上对主子虽淡淡的,心里还是明白,谁才最适合住进这坤宁宫。” 说话的工夫,一行人已经到坤宁宫附近。昭贵妃昂首望着那巍峨的宫殿,眸中露出胜利者得意的笑容:“之前还为得到这一切的代价委屈和不甘心,现在我想明白了,既然在这宫里我什么都没有,那就只能牢牢握住手中的权力,既然我不能为了皇上而活,那就为我自己,为我的家族好好活下去。” 之后两日,传说长生阿哥病情稳定些,宫里愁云似乎淡了。而皇帝那里朝务繁忙连去慈宁宫请安也时常只打发李公公,更是没有时间去看看儿子,或来看看荣贵人,这几天更索性连牌子也不翻,后宫没有一个人能去跟前伺候,倒也相安无事。 转眼二月末,本该有所转暖的天气突然刮了两天的大风,吹得整座紫禁城黑压压地冰冷,前朝又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每日有大臣奔波往来,八百里加急一趟一趟地送来送往,弄得后宫也人心惶惶。 这日明珠府送自家制的果子面点进宫,匣子里夹了一张纸条和一个小包袱,惠贵人看后皱眉不悦,着人把点心挑出来另用盒子攒了,才亲自送来慈宁宫。 太皇太后那里实则早吃絮了,应付敷衍几句,就打发她回去。可惠贵人刚要走,苏麻喇嬷嬷却说手边缺一个做针线的,把她贴身带着的宫女留下。弄得她心惊胆战,回到殿阁后坐立不安。只等那孩子回来,说被嬷嬷留着做针线什么话也没说,惠贵人才舒了口气,但立刻又吩咐道:“即日起就在这里,不必跟着我了,没有我的允许,哪儿都不能去。” 而当她独自静下来时,心头的抑郁却怎么也散不去。在她看来,只要处置了这个宫女世界就清净了,可偏偏明珠府那儿有人记挂着,明珠夫人溺爱儿子,口口声声说这丫头是她外祖娘家的人,一定让她多照顾着,自己当初答应时,怎料到会有现在的事,后悔也无用。 虽然小半个月过去了,宫里对此事一点动静也没有,但惠贵人却是每天都看见这丫头,每天看见她每天就会想起这些事。她那样小心谨慎的人,心里怎么装得下这么大一根刺,可明珠夫人又来催促,问她几时能把人送出去,还把那种东西送进来。 “若非我家道不济,怎会依附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惠贵人每想起来,心中就憋一口气,她和明珠是堂兄妹,两家到如今,明珠府在朝中如日中天,自家却已成泛泛之辈,唯靠她这个贵人在宫内撑着门面。 因明珠有意亲近,惠贵人也乐得在宫外有个大靠山,这些年大事小事互相照应着。可明珠夫人却仗着自己皇室出生,又仗着夫家对自己越发不客气,总差遣她做些琐碎的事,这一次更惹这么大的麻烦,她早已怨气深重。 此刻正在寝殿里生闷气,乾清宫突然来人,李公公派小太监来说,皇上白天念叨了几次鸡丝粥,粥容易做,可皇帝最喜欢惠贵人这边做的,虽也未必要吃,还劳烦惠贵人着人准备着,万一皇上那里想起来了,不必手忙脚乱。 惠贵人忙答应下,打发人赏了那小太监。回来换衣裳准备亲自下厨时,突然瞧见案头那方匣子,里面装着明珠夫人让她偷偷塞到钟粹宫里去的东西,她的心怦怦乱跳。转身又见那孩子捧着水盆进来,顿生怒意,心下一横,决定能不能成事就看今晚。之后便趁屋内无人,从匣子里取了一包东西塞在了袖子里。 夜里粥熬成了,等待乾清宫消息的工夫,惠贵人心血来潮,翻出自己旧年穿的衣裳,说如今身子宽了再不能用,分给宫女们裁开做些夹袄褂子,又赏了几支钗子珠花给她们,彼此玩闹似的,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嬉笑的工夫,乾清宫来人,李公公到底是十几年伺候在身边,果然猜中了皇帝今晚想吃什么。而惠贵人明明才吩咐过不让那宫女跟着自己出门,今晚却又让她捧着粥跟自己去。 一行人到乾清宫时,恰有一波官员散了,近来朝廷忙得不可开交,这么晚了还有大臣来议事。偏那样巧,容若也从里头出来,乍相见,不及行礼,他已看见惠贵人身后的人。 “你瞧什么呢?”惠贵人眼含深意,吓得容若立刻低头侍立一旁。惠贵人领着宫女来,试食的太监来检查了碗里的鸡丝粥,见无异状,便请惠贵人进去。她回眸瞧一眼门前的纳兰容若,伸手拉了拉身边的宫女,“进去吧。” 暖阁里,玄烨依旧伏案批阅奏折,数日疲倦积压在身体里,突然闻见鸡粥的香气,身上一松,瞧见惠贵人温温婉婉地进来,也笑道:“大半夜折腾你来了。” 惠贵人道:“是臣妾该做的。”说着请皇帝到炕上坐下,亲手盛粥侍奉玄烨用了,自己则熟稔地为他收拾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不多久便听玄烨喊她,她笑盈盈地到了跟前,却被皇帝拉近在身边,言语气息暧昧不已,惠贵人推辞着笑说:“皇上,臣妾身上不方便呢。” 玄烨目色慵懒倦怠,可又有流火溢出,恋恋不舍地拽着惠贵人纤柔的手。惠贵人把心一横,侧身指了指身后的宫女:“皇上,那孩子……很会伺候人,可您若不中意,臣妾让李公公去请乌常在来?” “她身上也正不自在。”皇帝淡然一笑,朝立在仪门下的宫女瞧了瞧,娇小清秀的模样,倒有几分乌雅岚琪从前的模样,很轻微地一点头。惠贵人全看在眼里,心重重沉下来,轻轻地从玄烨手里挣脱开了自己的手,转身走来将宫女朝前一推,吩咐着:“好好伺候皇上。” “惠贵人?” 那宫女惊异万状,却被轻声威吓:“没有人能违逆皇上,你是想死,或者想刚才那个人死?” “惠贵……” 惠贵人却不由分说拉着她到了皇帝跟前,自己温和地笑着端走了桌上的粥,绕过仪门在无人处,听着里头一声声“皇上,奴婢……皇上……”仰脖子灌下剩余的所有粥,拿帕子抹干净嘴脸,含泪冷冷一笑,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外头李公公瞧见惠贵人独自出来,深谙此道的他不免讶异,惠贵人只作无奈地叹息道:“我身上正不自在,皇上既然想,也是那孩子的福气,公公这里明日恐怕要派人打点一下。” 李公公叹息一声,也不忌讳什么,直说道:“委屈您了。” 惠贵人笑道:“没什么委屈的,都是伺候皇上的,要说委屈,还怕乌常在吃醋,明儿我就去瞧瞧她。” 李公公不言语,派了个小太监捧了碗碟送惠贵人回去。出得乾清宫的门,果然见容若在远处徘徊,身为一等侍卫在这里也不奇怪,可他显然是在等什么人,当看见惠贵人独自出来,身后的宫女变成小太监,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惠贵人远远冲他一笑,心内暗语:再往后有什么事,我可就真管不着了,你们家里的事也往宫里缠,我可没有通天的本事。 之后匆匆往回赶,等进门打发了那随行的小太监,转身就灌下几大碗凉水才平息身体里的火。试食的太监没根的人,又只一两口既非毒药自然瞧不出什么端倪,而且剩下的粥都进她肚子里了,谁也别惦记查了。 不过明珠夫人的手腕可真毒,真把这些东西藏进钟粹宫,日后告乌常在一个魅惑主上的淫乱之罪,乌雅氏只怕真就翻不了身。虽然初衷只是想捏她的把柄在手里,可这么大的事,弄巧成拙就得不偿失了,与其想法儿去坑害乌雅氏,不如解决了这个宫女容易。 但若要她的命,容若和明珠夫人必然只认定是自己的主意,现在好,皇帝要了她,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然而,当就寝后孤身在黑洞洞的寝殿里时,惠贵人想起皇帝那句“她身上也正不自在”,心头猛地一酸。皇帝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样,却连乌雅氏身上不自在都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随口一句话,险些就坏了事,乌雅氏若不在日子里,今晚就该急匆匆去把她找来,此刻想来,羡慕嫉妒之余,也让她更觉后怕惶恐。 翌日,宫里都知道皇帝临幸了惠贵人身边的宫女。实则历朝历代,宫内偶尔就会有宫女被皇帝临幸,大多一夜之后就不知被弃在什么角落里,并非所有人都会受封做主子,享受荣华富贵,如荣贵人、端贵人和乌常在这般,实属少数。 同样,昨晚那个宫女觉禅氏,也是相同的命运,李公公禀告昭贵妃后,将她送去了与那拉答应同住 。惠贵人照例派人送去一些东西,就再也不理会,自己身边的人被皇帝宠幸了,不高兴也很正常,旁人大多不会计较。 又隔两日,果然不见皇帝对那个宫女留情,惠贵人才往钟粹宫来。进了门见岚琪正坐在炕上写字,不等她下来行礼就先客气地扶住,自己也坐下后才道:“别人我也不管,只是你,如今皇上最喜欢你,偏偏我身边的人得了宠幸,生怕你误会我自己不能了,找个替代的人来和你争宠,伤了咱们姐妹的和气。” 岚琪欣然笑道:“惠贵人这样说,臣妾倒要自省言行,可是平日恃宠而骄,做出些让您误会的事,您不是常说,都是伺候皇上的人,都一样吗?臣妾这里没半点不乐意。” 惠贵人心头一松,伸手拉着她笑道:“妹妹这样想,我可就放心了。” “你是该放心了,都悬了多久了?”突然有人声从屏风后传来,便见有人走出,浑身是端贵人平素的衣衫装饰,可人却是该在寝殿坐月子的荣贵人。惠贵人大惊,呆呆地望着她,边上岚琪也好不尴尬,从荣贵人装成端贵人跑来她这里等惠贵人,她就开始迷糊了。 “荣姐姐,您这是……” “昨晚伺候皇上那人,是明珠府问你要的人吧?”荣贵人往边上一坐,指着岚琪,气色沉沉地说,“她那晚撞见的,和宜贵人没看清的,就是这觉禅氏和你家容若是吧?” 惠贵人脸涨得通红,终于憋出半句话:“是他们家的事。” “可不就是他们家的事,你牵扯在里头算什么?”荣贵人养了许久,气色已经很好,又指着岚琪说,“我这里可不是她告诉我的,而我之所以能猜得到,也就是你害怕的缘故。宫里从来没有什么事是瞒得住的,只看有没有人有心去查,我去查了,也就明白了,更不怪你提心吊胆,总悬着心怕被人发现。” 岚琪在边上轻声道:“惠贵人,这件事我只对苏麻喇嬷嬷说过,嬷嬷让我忘记,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惠贵人已然含泪,冷笑道:“他们家只当是我的靠山了,什么事都来差遣我,那个容若放着正经的事不好好去做,总惦记宫里这个小表妹。儿女情长自然是好事,可他也太没分寸,都进宫了,还想往外带吗?凭什么要我提心吊胆,现在好了,真真正正是皇帝的人了,他们怎么不来要了?” “事情都这样了,你再耿耿于怀,别人看你脸色看出端倪,就不好了。”荣贵人劝一句,让她喝口茶,才把自己的来意说明,“咱们这么多年姐妹,我来捉你这件事太没意思,今日等着你来,就是有要紧的事找乌常在商议,您这几天光顾着那个小宫女,没看到承乾宫在折腾什么吗?” 惠贵人怔然,摇摇头:“她……又怎么了?” 话音才落,环春从外头进来,她已经知道屋子里有什么人,瞧见三人坐着也不惊讶,只是略尴尬地说:“方才前头很吵闹,玉葵和香月偷跑去看热闹……”她看了看惠贵人,继续讲,“不知佟妃娘娘怎么把大阿哥领在承乾宫了,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大阿哥又哭又闹,香月说就听见大阿哥哭着说要找额娘,跑出宫门又被小太监捉回去,然后承乾宫的门就关上了,但还能听见大阿哥在哭。” 惠贵人整个儿已经僵在炕上了,本就因之前的事含泪,这会儿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下来,她抽泣一声,语无伦次地问:“她……她要做什么?” 荣贵人让环春下去,自己也含泪道:“阿哥所里的孩子们,昭贵妃是不会惦记了,可佟妃惦记啊,八成她是不能生养了,这些日子在太皇太后和皇上跟前装得那么温柔和顺。你再算算日子,兴许咱们命好过了夏天就能把孩子养在身边,她可等不及了。你还在那儿天天鼓捣什么小宫女的事儿,你瞧瞧,她不是把大阿哥抱走了?” “可是太皇太后答应过我……”惠贵人哽咽难语,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佟妃已经把大阿哥领去了,她的儿子要喊别人额娘了。 “还未有圣旨晓谕六宫,应该来得及。”荣贵人越说眼泪越控制不住,岚琪在边上看得心惊肉跳,就听她说,“太医对我说实话了,长生撑不过这几天……”她捂着嘴强忍哭泣,岚琪也跟着好心酸,可荣贵人突然拽着自己的手,掌心的眼泪让她心里一阵抽紧。 “好妹妹,帮帮我们好吗?”荣贵人说,“现在只有你的话,在太皇太后和皇上跟前是最管用的,帮帮我们,不要让佟妃抱走我们的孩子。” 惠贵人虽不明白到底该做什么,可为了要回大阿哥,连忙擦干了眼泪,也对岚琪说:“妹妹,你那样对布常在,就是体贴她爱孩子的心,能不能也体贴我们一回,我们不求别的,只求不让佟妃娘娘抱走孩子。” 岚琪小心翼翼地从荣贵人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满手的眼泪她也不敢擦,呆呆地问她们:“嫔……嫔妾……能做什么?” 荣贵人胸前起起伏伏,又主动来紧紧抓着岚琪的手:“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到时候,把你看见的说出来就好,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只说几句话,就足够了。” 这一件事,岚琪并没有明确答应两位贵人,她们之后分别离去。环春来问她发生了什么,岚琪刚要开口,又听见孩童啼哭的声音,乍以为是端静,可环春却说是前头大阿哥,更叹息:“佟妃娘娘许是要抱养大阿哥了,可大阿哥已经大了认额娘,脾气也拗。” 此时门前帘子被打起,听见“丁零丁零”的铃响声,该是端静鞋子上的金铃铛,果然见小人儿摇摇晃晃地跑来,撇着嘴委屈地钻在岚琪怀里撒娇,说哥哥在前头,可是额娘不让她去跟哥哥玩。 又见布常在苦笑着跟进来,摊手说:“能去吗?可这丫头不懂啊。” 岚琪心思沉重,刚刚惠贵人和荣贵人满脸的眼泪,一滴滴落进她心里。她不想管闲事,可也委实同情她们,好不容易再过半年就熬出头可以自己抚养孩子了,佟妃偏在这个时候抢,果然她温婉柔静的现状,是伪装的吗? 荣贵人让她等小阿哥满月的日子,让她到时 候看见什么照实说就好,可她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会看见什么? 转眼,小阿哥满月,昭贵妃领着众妃嫔来热闹一番给小阿哥添喜。端静不知被什么吸引着跑开,岚琪帮布常在去追她回来,瞧见佟妃急匆匆往长生阿哥的屋子里去,她心头一紧,难道这就是要她看见的事? 之后忐忑不安一整天,可什么事也没发生,大家热热闹闹地给小阿哥添喜后散了。只有布常在依依不舍地留下女儿不能带回去,岚琪哄着她回钟粹宫,半路上看到大阿哥哭哭啼啼的被佟妃抱着坐在肩舆上,又远远看到惠贵人立在路边凝望,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两日后,岚琪往慈宁宫侍奉,她推病在宫里养了好一阵子,太皇太后这里满腹牢骚,小常在被数落得耳朵都发烫了。太皇太后还拉着她轻声问:“听讲前几日皇帝要见你,你都不去,可是不是因为那晚他临幸了一个宫女?” 岚琪心头一紧,脸上神情未免尴尬,太皇太后便信以为真,笑呵呵劝她道:“心胸可要开阔些,现在你还年轻,过个二十年你有了年纪,哪怕再得宠也要停牌子,总有新人到皇帝身边,不管到时候皇帝还喜不喜欢你,我恐怕已经不在这人世了,你可要为了自己,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您别说这样的话。”岚琪听着心里发酸,老人家却似看透了一般,不如前两年会动不动伤感,而是淡然安宁地说,“人都会老,要有宽阔平静的心胸,你如何看待人生,人生自然也给你同等的回报。我的岚琪,不就是每日傻乎乎地笑着,所以日子也过得甜滋滋的?” 小常在这才笑了,挽着老人家的胳膊说:“臣妾也要让您过得甜滋滋的,这些日子在宫里可没闲着,臣妾去冲一碗好喝的茶来,您若猜不出用了什么东西,可要赏臣妾好东西。” 太皇太后笑道:“快去弄来,天下还有我没吃过的?我若都猜出来,也不问你要东西,罚你去皇帝跟前讨一件他不肯给人的东西。” 苏麻喇嬷嬷也来凑趣,拉着岚琪去冲茶,看清楚了要用的东西,免得小常在一会儿耍赖。不久一老一少乐呵呵地端着茶回来,见有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但慈宁宫的规矩都知道,天大的急事也不能先送去太皇太后那里怕惊坏老人家。小太监就径直来到苏麻喇嬷嬷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嬷嬷,出大事了,长……长生阿哥被毒死了……” “咣当”一声脆响,岚琪手里的茶盘全摔在了地上,她脑中闪过荣贵人的话,闪过那一天佟妃娘娘独自跑去长生阿哥屋子里的情景,该来的,还是来了吗? 太皇太后盛怒,带着苏麻喇嬷嬷和岚琪一道往阿哥所来,行至门前,不见皇帝的銮驾,只是许多人等在门外,猜想皇帝是自己走来的。一进门就听见哭声,可一有人高呼“太皇太后驾到”,里头的哭声戛然而止。 玄烨为首迎出来,身后又以昭贵妃为首,跟了七八个妃嫔。岚琪抬头就和惠贵人四目相对,那边满目的期待,岚琪心头一惊,匆匆避开了目光。 进了长生的屋子,孩子还未入殓,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太皇太后只在外屋坐着。由苏麻喇嬷嬷往摇篮里敬了一串主子旧用的佛珠,合十后转身出来,却见荣贵人跪坐在一旁,身形憔悴可怜,似乎是悲痛至极,连太皇太后来了,也不去行礼。 屋门被关上,一直照顾长生阿哥脉案的太医被叫来,不相干的人都被遣散,妃嫔中也仅留几人,岚琪这样的身份本不该留下,只因她是跟着慈宁宫来的。压抑的气氛里,太皇太后开口问皇帝:“说是毒死的?” 玄烨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没有直接回应祖母,而是问跪在地上的太医:“怎么说?” 那太医脸色苍白,稍稍侧脸似乎是要找寻什么人,但终究是忍住了,垂首开始说阿哥的病,说并非是突然毒死,而是日久以来一点一点下毒,等他们发现时,已经来不及救治,只有眼睁睁看着小阿哥的命一点点耗尽。 之后又有乳母来说,提起佟妃那日来看望三阿哥后,留下一罐子糖果,阿哥很喜欢,每天会吃一两颗,但前几天那罐糖却不见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佟妃身上,她难以置信地狞笑道:“什么意思?是说本宫毒杀长生?” 玄烨冷然道:“糖是你给的?” “臣妾的确给过长生糖果,是臣妾阿玛送来的,承乾宫里现在还有,皇上可以派人去查。”佟妃越众向前,急急地为自己辩解,甚至问玄烨,“皇上才答应让臣妾选一个孩子养在宫里,臣妾做什么要去毒杀长生?臣妾和荣贵人无冤无仇,那么小的孩子,臣妾为什么要……” “皇上。”惠贵人突然跪下,双唇颤抖着说,“小阿哥满月那天,臣妾曾瞧见娘娘一个人跑去长生阿哥的屋子。” “你胡说!”佟妃冲到她面前。 “乌常在也瞧见了。”惠贵人毫不畏惧,更指向岚琪,“那天乌常在和臣妾一起逗端静玩,乌常在,你也看见了,对不对?” 看见什么就说什么,看见什么就说什么,看见什么…… 突然所有人都看向自己,岚琪脑袋里却只有荣贵人当初那句话,记得她们俩满面的眼泪,记得荣贵人说长生活不长,记得长长的宫道上惠贵人凄楚地凝望儿子哭闹着被带走。 抬眼看见摇篮边可怜的荣贵人,看见那可怜的小生命还停在摇篮里,岚琪脑中一热,冲口而出:“是,臣妾看见佟妃娘娘进了长生阿哥的屋子。”她旋身跪在了地上,“贵妃娘娘领着大家给小阿哥添喜,端静顽皮跑开了,臣妾去追她,抬头就看到佟妃娘娘一个人去了阿哥的屋子。” 边上一直未开口的昭贵妃幽幽道:“莫不成佟妃在那时候,把糖果罐子拿走了?” “胡说!”佟妃尖锐的气性终于完全爆发,怒目圆睁,指着昭贵妃又指着地上每一个人,“你们怎么可以诬陷我,你们不怕下地狱割舌头,孩子还停在那里,不怕他半夜来找你们吗?” “你去过吗?”玄烨突然发问,佟妃浑身一震,皇帝再问了一遍,“你去过长生的屋子?” 佟妃的气势瞬间变弱,身子软绵绵地重重跪跌在地上,开始抽泣说:“大阿哥总是哭闹,怎么哄怎么骂都不好,臣妾不想被人笑话,就听说,只要亲手剪一些弟弟妹妹的头发攒起来藏在他的床下,大阿哥就会变乖,臣妾是去过长生的屋子,可臣妾只是剪了他的头发,臣妾只想大阿哥好好的,皇上……臣妾怎么会毒杀孩子呢?” 死的是亲骨肉,荣贵人却只呆滞地坐在摇篮旁,听见的反是佟妃的哭泣,屋子里静谧得骇人,皇帝满面怒意,谁也不敢再开口。太皇太后端坐上首缓缓轮转着指间的佛珠,终微微一叹,对孙儿道:“皇上,这件事总要有个结果,传出去说皇子被毒杀,皇室恐怕失了体面。” 玄烨的眼神微微一晃,慢慢掠过座下每一个人,或站着的或跪着的,当停留在乌雅岚琪的身上,眸中莫名燃起更深的怒意,倏然转开了目光,沉沉然开口:“这件事就到这里,长生是病死的,没有什么人下毒。”他站起来,朝太皇太后躬身行礼,“孙儿朝务繁忙,这里的事,还请皇祖母周全。” 太皇太后点头不语,玄烨行了礼转身就走,岚琪跪在一旁,皇帝的龙袍从眼前晃过,她心头莫名发紧,总觉得好像被人用眼神在心上剜了一刀。 皇帝离开了,佟妃还在抽泣,昭贵妃奉了茶来请太皇太后喝,老人家摆手推开,苏麻喇嬷嬷忙过来搀扶,果然她也要走了,走时冷幽幽撂下一句:“把大阿哥从承乾宫抱回阿哥所,佟妃还太年轻,又要伺候皇上,照顾不来。还有啊,你们赶紧给孩子入殓,好好送他走。都散了吧,皇帝的话,可要好好记在心里。” 众人恭送太皇太后,可一同来的乌常在没有跟随,她还木愣愣地跪在地上。昭贵妃那儿伺候太皇太后离去,回来吩咐给孩子入殓的事,根本没理会屋子里的人。 端贵人搀扶惠贵人起来,佟妃的宫女也过来搀扶主子起身,她跌跌撞撞爬起来,突然眼含凶意,猛地冲向岚琪,只听“啪”的一声刺耳清脆,众人惊愕,但见乌雅氏被打在了地上,左脸上醒目的五指印迅疾红肿膨胀。 “贱人!贱人!”佟妃歇斯底里地要冲上来打她,被宫女们硬拉走了。 一声声“贱人”缭绕在耳边,岚琪记得从前王嬷嬷急了也会骂她和盼夏是小贱人,那时候懒得理会老婆子发疯,听着不痛不痒不在乎,可今天听佟妃这样骂自己,她才突然明白,何为尊严。 转眼三月过半,天气渐暖,但不知是否因长生阿哥的死一直阴云不散,春色烂漫的日子终于来临,宫里却莫名死气沉沉,六宫之间也无人走动,自阿哥所那场闹剧后,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太皇太后这里除了隔几天和太后说说话,或昭贵妃过去请安,其他妃嫔一律不见,连最喜欢的乌常在,也好久不在跟前了。 这日昭贵妃与太后离了慈宁宫,正回宁寿宫来,半路竟遇见佟妃出门。数日不见,佟妃倒也精神,依旧是明媚娇艳的模样,向两人恭恭敬敬行了礼,问起去何处,佟妃眼眉轻扬:“万岁爷派人来传召臣妾去乾清宫说话,正要过去。” 太后笑悠悠地道:“皇上每日辛苦不知休息,你过去了可要提点几句,园子里花开得正好,劝他多走动走动。” “臣妾记着了,皇上正等着,太后还恕臣妾不能久陪。”佟妃行礼告辞,昂首傲然从边上走过。恰一阵风卷着沙尘过来,昭贵妃迷了眼,太后问她有没有事,贵妃眨着眼睛沁出些眼泪,笑着说没事。 再往前走,就是钟粹宫,只见大门紧闭清清落落,太后看在眼里,也忍不住叹道:“太宗皇帝宠宸妃,世祖皇帝宠董鄂氏,都不是这样子的,咱们万岁爷喜欢这小常在,时好时坏,叫人看不明白。”又劝昭贵妃,“你心里该明白,眼下光景里,你正该关心一下钟粹宫,哪怕皇帝知道你是故意的呢,至少心意到了,至少明白你晓得他珍惜什么人。” 贵妃心里酸涩,垂首应答:“臣妾也这样想,可每次想起来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太后且笑道:“要看得长远些,这不是纡尊降贵,你是替皇帝做事的。来,拣日不如撞日,我陪你去。” 昭贵妃惊讶不已,却被太后拉着往钟粹宫门前走,身旁的太监嬷嬷已经过去拍门。里头的人开门听说太后和昭贵妃来,忙不迭敞开大门跪迎,两人施施然进来,便见布常在和乌常在打了帘子从东配殿出来,清秀素净的两人匆匆跪在了院子里。 “天暖了,可地上还冷呢,快起来。”太后笑着说,“想说走动走动不坐轿子回去,到底平日懒怠动,走这会儿就累了,见你们这里清静,想进来歇歇脚。” 环春几人忙要去收拾正殿请太后过去坐,太后却说那里没人住太清冷,去乌常在屋子里就好。布常在亲自奉茶,她们这里少有人来,她没记错的话,太后该是她接待过最尊贵的客人了。 “我从太皇太后那儿来,新茶上来了,却恼于没有一个烹茶的好手,我问怎么不喊你去,太皇太后说你正闹别扭呢。”太后和善地拉着岚琪在边上坐了,一边转身冲贵妃笑,“我说得不错吧,人家好好地在屋子里,下回去老人家跟前,你也要说说才好。” 昭贵妃努力在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憋出一句:“妹妹为何不去慈宁宫了?太后娘娘容易春困,可因你不去了,她每日不得不过去慈宁宫瞧瞧,都没工夫歇觉了。” 太后笑着推了推贵妃:“你怎么又赖在我身上。”不过转身却好好对岚琪说,“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我也不说谁对谁错,宫里头这样的事太多,我那一辈里早看透了。好孩子,连佟妃都出门了,你躲在这里算什么?太皇太后跟前离不开你,听我的话,明儿过去好好伺候,上好的新茶搁着没人敢动,都要浪费了。” 岚琪心里堵得慌,太后和昭贵妃这一搭一唱地说得她更是堵得慌,只是顺从地答应着,没多说一句话。太后见她如此,喝了茶便要走,布常在与她一路送到门前,只等太后和昭贵妃走得没影了才起身,就听锦禾说:“听讲是万岁爷召见佟妃娘娘去了乾清宫。” 岚琪眼神微微一晃,转身看前头承乾宫的光景,旋即就不言不语地回去了。布常在没跟她过去,在宫门前叹气:“她怎么才能好呢,到底出什么事了?刚刚太后那些话,听得我莫名其妙。” 环春宽慰她几句,让盼夏送回去,自己打了一盆热水进来,瞧见主子自己在收拾书籍纸张,这几天她就闷在屋子里,一张一张地写字,刚才太后突然来,都没来得及洗去手上沾染的墨汁,所以被太后拉着手时,她才总很尴尬。 岚琪的双手被环春浸在热水里,看她小心翼翼地清洗自己的十指,她恍然记起了曾经伺候布常在洗手的光景,不禁皱了眉头,没来由地,佟妃那一声声“贱人”又在耳边响起,她慌张地缩回了手。环春被惊到,赶紧挪开水盆,拿柔软的棉布裹住了她的手,紧张地问着:“主子怎么了?” 岚琪怔怔地望着她,胸前堵着的一口气却有松动的迹象,起起伏伏间,她终于说:“替我打扮一下,我要去见荣贵人。” 环春愣一愣,但立刻答应了,唤玉葵和香月来伺候,给主子换了应时的新衣裳,细致地打扮妥帖,便绕道避开佟妃可能出现的路,径直往荣贵人的住处来。那么巧,在门前遇见刚要离开的惠贵人。 “妹妹来了?”数日不见,惠贵人显然有些尴尬,似乎在犹豫是去是留,里头吉芯已经迎出来,一边让乌常在进去,一边来惠贵人身边轻声说:“主子请您先回去。” 惠贵人颔首,又朝里头乌雅氏的背影望了望,叹口气便走了。吉芯赶紧回来,张罗宫女奉茶,之后与环春一起侍立在一旁,难得的,乌常在开口让她们都下去,吉芯走时见主子朝她点头,便热络地请环春也去喝口茶。 屋子里静悄悄的,荣贵人早已恢复往日风采,生养多次的她一直还保持窈窕的身材,面容又生得好,也不怪皇帝圣宠不倦。可大家都看在眼里,长生阿哥殁了后,这些日子皇帝那儿好些日子没她什么事了,连带着惠贵人也几乎见不到圣驾。 “这些新茶,是慈宁宫分赏送来的,妹妹那里也该有吧?”荣贵人亲自烹茶,面上自然地笑着,“伺候皇上时,还是端贵人的茶弄得好,我不及她手巧,可她一定也不及你,听说这些日子你不去慈宁宫,太皇太后连茶也不喝了。” “荣贵人。”岚琪开口。 荣贵人看她,一手捏着茶勺悬在半空,茶勺里一撮茶叶还未放进茶壶,手间顿了顿,旋即就放下去,低头侍弄茶水,笑着问:“妹妹想问什么?难得你愿意来找我,我还想是不是该亲自去一趟钟粹宫,我知道,你心里梗着心结。” “孩子是被毒死的吗?”岚琪问,心里怦怦直跳,她不是不知宫闱险恶,哪怕没经历过,听得历朝历代的故事还少吗?可从没想过,她竟然也会亲身经历,若说是佟妃一声声“贱人”在耳边挥之不去,不如说是那空荡荡的摇篮,那逝去的小生命给她带来了阴影,让她夜不能寐。 岚琪沉了沉心,继续问:“是病死的对吗?” 荣贵人颔首,而后扬眉正色看她:“不错,是病死的,皇上也这么说了。” “不是皇上说,嫔妾是问您……” “乌常在。”荣贵人打断了她,“我说过,只请你看到什么说什么,你不是照做了吗?不管是病死的还是被毒死的,与你并没有关系。” “如果嫔妾没看到呢?”岚琪起身,稍稍走近她,“您和惠贵人怎么知道,嫔妾会看见佟妃娘娘去阿哥的屋子?” 荣贵人手里的茶已经成了,分了一杯给她,含笑道:“其实你想问我,是不是利用了你?为何不直说,是说不出口吗?” 岚琪不语,荣贵人继续说:“太皇太后和皇上心里都明白,等他们缓过这一阵就好了,哪怕从此我和惠贵人再没资格侍驾,但这一次也值了。”她说罢尝了自己冲泡的茶水,不知是什么味道,很不满意地撂下,顺手把岚琪那碗茶也倒了,又似不经心地说,“你一定很奇怪,我们这么做,显然是针对佟妃,想法子要回大阿哥,可大阿哥是惠贵人的,我做什么掺和在里头,是不是?” 岚琪却不知是不是看不惯荣贵人糟蹋那些上好的茶叶,主动伸手来摆弄茶具,荣贵人便撒了手往后靠着坐,悠悠地说:“大阿哥终日哭闹,总有一天会连皇上也看不下去,佟妃自己更加不知能耐心到哪一天,可只要有那一天,她就会弃了大阿哥,转而抱别的孩子,那天她对皇上说的话,你听见了吗?皇上许诺她可以挑一个,所以为什么大阿哥去了承乾宫那么多天,一直没圣旨下来,就因为她还没挑好。” 岚琪潜心侍弄茶具,也一句句把荣贵人的话听进耳朵里,荣贵人继续说,“我们没有法子撂倒佟妃,要想断了她抱养孩子的念头,只有这样闹了。仗着皇上和我们还有几分旧情,仗着她性子急没涵养,稍稍一撩拨就冲动,还仗着我们两人是阿哥们的亲额娘,哪怕拼了前程,也不能让她把孩子抱走。” 岚琪手里的茶也成了,递了一杯给荣贵人,她正好也说得口干,浅尝一口,眉间有喜色,一整杯茶旋即下了肚子,舒口气似的说:“我知道你觉得我冷酷无情,利用了你,还利用了我自己的孩子……”晶莹的眼泪从她眼角渗出,荣贵人含笑抹去了,看着岚琪说,“我已经在这宫里十几年了,你觉得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往后的几十年,我只有孩子了。” 岚琪没有喝茶,起身离了炕,彼此沉默须臾,她福了福身要走,荣贵人问她心里可否还淤着心结,她才摇头:“太后说她不论谁对谁错,嫔妾现在也明白了,这件事里没有谁对谁错,谢谢您愿意对嫔妾说心里话。” 荣贵人含笑道:“也许有一天,我再也不愿意对你说心里话了,可今日你这杯茶,我会记在心里。”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七章 册封德贵人 那之后,两人相顾无语,岚琪转身就要走,外头吉芯急匆匆进来说:“太皇太后在佛堂闪了腰,苏麻喇嬷嬷来找乌常在去,知道在这里,直接找来了,乌常在快请吧,慈宁宫的人还等在外头。” 岚琪忙跑出去,荣贵人那儿也让吉芯帮着换衣裳,岚琪先行去了慈宁宫。荣贵人这儿跟过来时,远远瞧见皇帝也过去了,一时驻足,想了想还是吩咐吉芯:“我们回去吧。” 慈宁宫寝殿内,太皇太后歪在床上,岚琪屈膝跪在榻边,太皇太后不让她碰,两人僵持着。不多久玄烨便来了,瞧见这光景,不等开口就被祖母训斥:“你们两个我都不想见,快出去。” 玄烨忙赔笑道:“皇祖母这话,孙儿可做了什么惹您生气的事?” 岚琪抬头看皇帝,玄烨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她左边脸颊上还隐隐能看见掩盖在脂粉下的伤痕,顿时心头恼怒,可这一下生气的目光,又把岚琪吓得转过去了。 太皇太后都看在眼里,伸手捏过岚琪的下巴瞧了瞧,冷声说:“活该。” “活该。”玄烨跟着附和了声。岚琪心头一颤,不敢去看他,又听太皇太后问:“还疼吗?” 岚琪摇了摇头,忙先问:“您的腰呢,让臣妾看看吧,臣妾给您揉揉,这样歪着可不好。” “你也不来看我。”太皇太后却似撒娇一般冲两个孩子抱怨,“如今我这慈宁宫也实在可怜,皇帝成天忙,忙得打发个李总管就算来看过我了。你呢?也忙着什么事,是躲在屋子里读书预备考状元?还是我得罪了你,惹得你也不想见我了?可不是嘛,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可看的,你们早就嫌弃我了。” 岚琪听得出来老人家在撒娇开玩笑,跟在身边日子久了,也摸清太皇太后的脾气,知道她由心底疼爱自己,这几句话听着虽心疼难受,可还是暖暖的。偏偏边上的皇帝莫名其妙当真了,竟匆忙跪在榻边说:“孙儿不好,皇祖母不要生气,明日起孙儿必定天天来向您请安。” 太皇太后眉头微微一皱,冲苏麻喇嬷嬷叹:“我这孙子可是忙傻了?” 嬷嬷忙来搀扶皇帝起身,笑悠悠劝道:“主子和皇上开玩笑呢,您这样一当真,主子可没台阶下了,好些日子不见皇上不见乌常在了,太皇太后撒娇呢,您哄一哄才是。” 可玄烨不知哪儿不对劲,听嬷嬷这样说也转不过心思,更气哼哼地说:“朕是忙,可有些人也不知在忙什么,成天也不知长进,不该她操心的事瞎操心,莫名其妙惹事端,跟在她身后收拾都来不及,这样的人还不如不见,省得皇祖母费心。” 这话岚琪还受得住,不想太皇太后反为她委屈,冷幽幽地说:“皇上既然忙得没时间来看我,那就打发李总管便是,他还能热脸殷勤地说些好听的话哄我。倒是你来了,横眉竖目左右看不顺眼,这是给你老祖母看脸色吗?” 玄烨应声便跪下了,道一声:“孙儿不敢,皇祖母息怒。” 岚琪一直跪坐在榻边,也不看他,此刻脑袋垂得更深,几乎要埋到胸下去了,便听榻上太皇太后恼怒一声:“都走,再杵在这里,我要少活几年了。” 嬷嬷也来劝,一时分不清主子真生气还是佯装发怒,劝着皇帝和岚琪都走。玄烨磕了头便利索地离去,岚琪依依不舍,拗不过嬷嬷一直劝,也跟着走了。但嬷嬷才转回身,就瞧见太皇太后从榻上好端端地坐起来,指着她说:“快跟去瞧瞧。” 这一边皇帝出了门,那边銮驾没来得及压轿,玄烨平素不计较这些事,今天不知为什么一肚子火,竟冲那些奴才发了脾气。岚琪正好跟出来听见,吓得在门里不敢动,可玄烨一转身就看见她了,环春虽也害怕,还是拉着主子跨出门来给皇帝行礼。 “起来。”看见岚琪跪在地上,玄烨心里不自在,可喊了声站起来,细细看见那张脸,看见那还存在的淡淡伤痕,顿时又恼火,憋了好几天的话冲口而出,问她:“为什么要帮她们做那些事?” 李总管和环春几人都忙散开,岚琪则抿了抿嘴,垂首回答:“臣妾没有帮任何人,皇上误会了。” “还顶嘴?”玄烨深眉紧蹙,又爱又恨,“长生明明是病死的,你为什么要帮她们演那出戏,朕让你跟她们学料理后宫的本事,可没让你跟她们结党营私去对付什么人。” 岚琪抬头看着他:“臣妾没有帮任何人,臣妾只是……看到了什么说什么。” “你!”玄烨恼怒不已,走近逼在她眼前,“难道那天的事,你这样聪明却看不出端倪?难道她们没有事先来提点过你,这一句‘看见什么就说什么’是谁教你的,是你自己想出来回答朕,还是那些书上教你的?” 岚琪眼眸晶莹,她亦有她的委屈,她并不奢求玄烨费心来理解,可她也不愿被他看低自己。从刚刚在太皇太后面前被揶揄讽刺,到现在直白地质问,她又一次感觉到,被佟妃骂贱人,被佟妃打了一巴掌,也不及他用目光剜在自己心间痛。 “朕最不愿看到你纠缠进后宫的事,朕尽力不让佟妃嫉恨你到不能克制的地步,你倒好,上赶着去挑衅她,这一巴掌疼不疼?”玄烨伸手捏住了岚琪的脸颊,明明心疼得不行,嘴里却仍旧是怒气冲冲的话,“你真是活该挨打,辜负朕的心血,也轻贱了自己的尊贵,这一巴掌还打得轻了。” “皇上……”岚琪眸中的晶莹之物竟迟迟不落下,黑漆漆的眼珠子里满满是不服气和不甘心,也不知是不是仗着这是在慈宁宫的门前,竟一股脑将心中的话说出来,“皇上为什么生气,真的是为了臣妾?皇上难道不明白,臣妾是住在钟粹宫的常在,是这六宫妃嫔之一吗?皇上以为,我们在后宫的日子,究竟该是怎么过的?” 一句话,两厢皆静,不知僵持了多久,岚琪下巴都被玄烨捏出红印子了,皇帝终于松手,可半句话也没说,只将失望心痛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銮驾已稳稳地压轿,他头也不回地坐了进去。李公公愣了愣,尴尬地喊了声“起驾”,又满腹不解地看了看岚琪,才跟着离去。 小常在浑身颤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环春赶过来搀扶她,忍不住说:“主子怎么说那些话呢?您服个软认个错,何至于把皇上气成这样,您何必呢?” 岚琪的心怦怦乱跳,好像是这一刻才清醒似的,刚刚不知被什么下了咒不知被什么附了身,那些话让她现在再说,恐怕就说不出口了。 喘息间,突然想起那天去阿哥所的路上,太皇太后告诉她“相敬如宾”这四个字不好,当时她不明白,可现在她懂了。 “我可以认错可以服软,可哪怕他从此厌恶我,我也不想在他面前做一个虚伪的人,我可以说笑话撒娇讨他欢心,可大是大非上,我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岚琪眼中的晶莹此刻才落下,哽咽了一声说,“我也知道我错了,我那天不该说那句话,可惠贵人当时已经把我推出来了,我不说,就连她们也该嫉恨我。我也要为自己活着,不能时时刻刻盼着他来保护我啊。” 环春叹息道:“这话您怎么不对皇上说呢?” “那他也要听才行啊……”岚琪说着哽咽了,可深知此处是慈宁宫,好端端的,在太皇太后门前哭,那才真是不要命了,赶紧抹了眼泪,拉着环春匆匆就走。她做宫女那会儿谁都说她性子好能忍,可能忍耐不也是一种倔强,而今天不能忍,便更是了。 这些话,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被嬷嬷送到了太皇太后跟前,老人家根本就没闪了腰,好端端地在佛前诵经,听罢半晌才悠闲自在地起来,扶着苏麻喇嬷嬷笑道:“从前那么些事都拆不开的人,几句话还能生分了?我更怕他们只知道腻歪喜欢,时间久了相看两相厌,就要忘记彼此最初的模样。岚琪这小丫头,真真是老天赐给我将来能托付孙儿的孩子,低微的出身才好,才知分寸不会心比天高。我只盼将来我归西,有个人能一辈子知冷知热地在玄烨身边。这世上漂亮讨喜的女人哪儿不好找,可这样实实在在的孩子,后宫里能出几个?” 苏麻喇嬷嬷感慨道:“您之前还不放心,怕乌常在是装出来的呢。” 太皇太后想起有这么回事,欣然道:“那总要考验考验才是,如今是真的放心了。” 夜深人静时,乾清宫依旧灯火通明。有值夜的小太监来问皇帝要用什么宵夜,玄烨从桌案上抬起头,问什么时辰了,听说子时已过,轻轻一叹,说要歇息。乾清宫的灯火每过子夜,就会有人禀告到慈宁宫去,皇祖母总是担心他的身体,被责备时心里是暖的,可不愿老人家终日为此忧心。 空荡荡的龙榻上,玄烨翻身看到帐子上岚琪亲手绕的穗子还挂在那里,不自禁想起那年元宵夜,掀开帐子瞧见那个小人儿,不卑不亢,紧张但不慌张,脸上的笑容那样温暖,被自己调戏了几句就急着掀开了被子。那么多女人想要留住皇帝,她也是,可自己却是第一次动心,心动想要留在她身边。 皇祖母曾问自己喜欢岚琪什么,玄烨答不上来,此刻静下心来想,似乎就是纯粹的喜欢,不论她娇娇软软的性子,还是固执别扭的脾气,嬉闹时喜欢,生气时也喜欢,爱写字喜欢,看不懂书瞎念一气也喜欢,更不要说温婉柔静体贴人的时候。 而今天她在慈宁宫门前瞪着自己说那句大不敬的话,不厌恶就算了,竟然还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他一直期盼岚琪心智有所成长,可真看着她长成心智融入后宫这个世界,反舍不得放手,明明是舍不得放手,却还要怪她不懂事。 “呵……”玄烨苦笑,自嘲竟然为了一个不听话的女人大半夜费心神去想,那个小东西一辈子也逃不出自己的掌心,瞎费工夫去想什么,她总在那里,只要自己不离开,就好。 这一夜玄烨睡得踏实,岚琪却辗转反侧,翌日起来昏昏沉沉的,眼下青黛一片,硬着头皮往慈宁宫来。太皇太后瞧见,只和苏麻喇嬷嬷偷笑,恰有裕亲王福晋来请安,便打发岚琪先回去。她走出慈宁宫时,不由自主舒口气,不想苏麻喇嬷嬷却从后头来,递给她一匣子点心说:“皇上那儿这几天吃饭不香,这点心是奴婢晨起亲手做的,您替奴婢送去乾清宫放着,李公公会打点。” 岚琪捧了匣子垂着脑袋没说话,嬷嬷轻声笑她:“难道您还打算等皇上来给您赔不是?” “我是怕皇上因为我送去的,连您做的点心也不吃了。”岚琪自顾惆怅,不等嬷嬷说什么,抱着点心匣子转身就走了。 苏麻喇嬷嬷唤了环春到跟前:“好好伺候着,等她缓过心思就好了,不要说些没用的话搅乱主子的心思,乌常在自己能想明白。” 环春答应了,忙跟上岚琪,伸手要把点心匣子拿过来,人家还愣了愣,好像要被抢了什么似的,半天才松手。之后一路往乾清宫来,更是从未有过的紧张,甚至对环春说:“咱们不用到皇上跟前去的是吧,把点心匣子给李公公放着就好了。” 环春只是笑:“您想怎么样,奴婢照着做就是了。” 可避让了好些日子,偏偏在今天和佟妃相遇。岚琪从慈宁宫过来,而佟妃似乎刚从乾清宫出来要去慈宁宫。她高高坐在肩舆上,数日不见妆容比从前更明艳,相形之下岚琪显得清秀朴素得多,身份地位的差别显而易见。 可本该在这样的人眼里看到卑怯和谨慎,但佟妃俯视的目光里,却只看到一个小常在不卑不亢无所畏惧的态度。她知道,乌雅氏从来就没怕过自己。 “见过乌常在。”听见青莲和几个宫女行礼,佟妃紧握的拳头倏然松了,她如今身不由己,身边都是太皇太后的人,而太皇太后那么喜欢这个小常在,自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作威作福。 “走吧。”佟妃咽下一口气,将目光悠悠转向远处,肩舆晃动就要离开时,突然听见乌雅氏喊自己,她转过目光,就见岚琪福了福身子说:“嫔妾有些话想对娘娘说。” 佟妃居高临下,冷笑道:“你要说什么?说那天的事,说你不是针对本宫?你们那些诡计那些心思昭然若揭,还有可辩解的地方?本宫厌恶你时来已久,你以为撇清这次的事,就能改变什么?大家都省省心,本宫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和你互不相干,你也不要逾越雷池,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弄明白什么叫云泥之别。” 本是岚琪有话对佟妃说,可人家却急急倒出一车子的话,惠贵人说佟妃性子急没涵养,稍稍一撩拨就冲动,果然如此。 四下气氛很尴尬,佟妃气呼呼说完,就喝令离开,却突然见乌雅氏跪了下去,她长眉拧曲,冷声问:“你干什么,青天白日的,要让人家以为本宫欺负你?” “那天的事,是嫔妾对不起娘娘。”岚琪周周正正地俯身叩首,额头触地,再起身时沉着心说,“不论如何,皇上心里最明白,不会轻易委屈了娘娘。” 佟妃似乎被勾起心底不对人说的悲伤,鼻尖竟感酸楚,深吸一口气将目光移开,冷冷吩咐左右:“还不走?裕亲王福晋等着呢。” 众人忙重新前行,青莲朝岚琪行了礼,也跟上去了。 佟妃的肩舆走了好远,玉葵和香月才敢来搀扶主子,低头看着她们替自己抖落裙摆上的尘土,岚琪突然说:“环春,你把点心送去就好,我现在不想去乾清宫。” 环春不敢勉强,吩咐玉葵和香月好好跟着,先捧着点心匣子往乾清宫走,这一边岚琪转了方向,径直往钟粹宫走。 这一路走,她目不斜视,面色凝重。遇见佟妃很突然,但向她赔礼道歉,却是她想了很久的事。太皇太后和皇帝都曾嘱咐她,不要轻易主动去接近佟妃,昨天玄烨掐着她的下巴时也说,他一直在平衡佟妃的心态不让她来欺负自己,所以她不敢也不能主动走进承乾宫,今天这样突然相遇,对她来说,其实挺好的。 本以为说出这些话心情会变好,现在她却没来由地觉得沉重,在想明白之前,恐怕暂不能舒了这口气。 走得急了,不免会累,岚琪终于缓下脚步,心神稍稍转回来,就听见香月在身后说:“你瞧见了吗,安贵人不知道在打谁?” 岚琪转身,两人吓一跳,问有什么事,她却问:“你们说安贵人在打谁?” 当原路折回,转过另一条路口时,果然见地上跌了几个人。安贵人早已不知去向,边上站着的是那拉答应,仔细看,地上两个宫女的面颊红肿,再有一个穿戴体面些的脸上虽没挨打,却直挺挺地跪着。 那拉答应见乌常在过来,如遇大赦,迎上来说:“您替嫔妾劝劝吧,安贵人不过随口说的,可她就真打算跪死在这里了。” 跪着的女子,是前些日子刚得圣宠的宫女觉禅氏,一夜恩宠后被送来和那拉答应同住。那拉答应说她们俩去针线房取针线,回来的路上遇见安贵人,不晓得安贵人在哪里受了气,口口声声说她们是勾引皇帝的狐狸精,那拉答应能忍,觉禅氏却没有忍,顶嘴后边上俩宫女便遭殃,而她也被罚跪在这里。 “安贵人说跪多久?”岚琪问。 那拉答应苦笑道:“说她几时想起来了就能起来,可嫔妾看,她是打算跪死在这儿了。”更拉着岚琪朝后退了几步,很轻声地说,“嫔妾不敢上禀,可是嫔妾真的害怕,乌常在,她自从来了后,不声不响地寻死觅活好几次了,嫔妾终日提心吊胆,若真的死在嫔妾那里,可怎么好?” “寻死觅活?”岚琪蹙眉,又和那拉答应走来,她好声劝说,“地上还很凉,安贵人脾气不好而已,今天的事过几天就忘记了,可你若跪出毛病来,岂不是给彼此都添麻烦?” 觉禅氏微微抬起头,看着岚琪:“嫔妾可以起来?” 这声音一出,岚琪心头莫名颤了颤,回忆纷纷乱乱地涌出来,总觉得这声音在哪儿听过,至于这张脸,她记得是惠贵人身边那个从针线房出来的宫女。 但见觉禅氏扶着墙自己慢慢站起来,香月过去搀扶了一把,她含笑说了声谢谢,可娇小瘦弱的身子里,仿佛压抑着强大的气势。岚琪不自禁朝后退了半步,记忆终于停在围场深夜的帐子外头,想起来那一句绝情的:孩提时的玩笑话,我不会当真。 “是你?”岚琪的心怦怦乱跳。荣贵人那天假扮成端贵人来,对后来来的惠贵人说了好些话,她当时听得懵懵懂懂,被两人绕进去根本没缓过神,加之对皇帝宠幸什么人也不甚在意,现在醒过味,才备感惊愕。 觉禅氏却清冷地笑道:“奴婢曾被佟妃娘娘掌掴,您赐了创伤药;后来在针线房又被佟妃娘娘的宫女抽打,也是您救了奴婢。奴婢后来去了惠贵人身边,见过您几次可您似乎没想起来,奴婢也不敢提。” 那拉答应唏嘘道:“没想到你和乌常在还有这段前缘?” 可岚琪却呆立着,觉禅氏的话越多,这声音就越熟悉,那一晚她在帐子里和纳兰容若的话一字不漏地回响起来,不论那晚她如何拒绝容若,两人的情意真真切切地存在。怪不得,怪不得那拉答应说她寻死觅活,而今被皇帝临幸,她和容若的未来也就此断了。 “主子,您没事吧?”玉葵见岚琪发呆,上来搀扶一把,“是不是这里风大?” 岚琪却摆摆手,看了看附近,便说:“你们这么狼狈,走回去遇见谁又是事,钟粹宫就在前头了,去我那儿洗把脸歇一歇再走,这两个丫头也可怜,给她们上些药。” 那拉答应求之不得,殷勤地来扶着岚琪,一行人匆匆赶回钟粹宫。布常在见这光景,听说又是安贵人折腾的,倒也不怨安贵人,反劝觉禅氏:“安贵人就是这样的脾气,你何苦跟她顶嘴,顺着说几句,什么事儿都没了,往后遇见了可要学乖一些。不说别的,跟着你们的宫女多可怜,平白无故挨打。” 岚琪坐在一侧,看着善良的姐姐给觉禅氏重新梳好发髻,笑悠悠地打量着:“真是好看,之前跟在惠贵人身边时,就觉得水灵。” 岚琪走过来,拉过布常在说:“我有些话和她说,姐姐带那拉答应去你那儿坐坐。” 布常在没多问,转身就带人走,此时环春也从乾清宫回来,正要复命,被岚琪示意先出去。一时屋内只留下觉禅氏和她,她亲手关了门,再转身来,觉禅氏已离了座,屈膝跪地,深深拜服,可并没有说什么。 “你若真的死了,有是非之人去查,你觉得会有什么结果?”岚琪蹙眉,“而你跪拜我做什么,我若要说出去,早没有你今天在这里。” 觉禅氏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奴婢只求他平安。” “那你就好好活着,只有你好好活着,和你有关的所有人才会平安。”岚琪慢慢走近她,伸手拉她起来,自己身量修长窈窕,便显得觉禅氏很娇小。可是看着孩子似的面容,却早已不是孩子的心性,触手的一瞬,岚琪就感 觉到了。 “我会好好看着你的。”岚琪松了手,朝后退了半步,神情凝重肃穆,“我要你好好活着,不是可怜你同情你,我只是不想你这些事被别人知道。你只求他平安,我也只求皇上身边没有麻烦。你记着了,你已经是皇帝的女人,安安分分地在宫里活着,谁也不会来为难你,可你若做出背叛皇上的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觉禅氏怔然,也许她从未想到,这个温柔的乌常在也会说出如此狠的话。 “惠贵人把你推走了,也许再也不会管你,你若愿意,钟粹宫随时能进来。”岚琪很认真地说,“这里曾经有个嬷嬷说,宫里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怎么过全在自己,你也不例外。你要想死很容易,可为什么你还活着?因为你根本不想死,既然不想死就不要再瞎折腾,不然你所惦记的那个人,就会被拉来给你陪葬,记住了吗?” 觉禅氏再次屈膝:“乌常在的话,奴婢会记一辈子。” 看到眼前的人再次跪拜,岚琪才恍然回过神,刚才那些话她也不知怎么就说出口了,她看不到彼时自己是什么模样,不知会不会也是佟妃曾经对着自己的嘴脸。可她不是嫉妒也不是怨恨,她只希望觉禅氏能安安分分,不要旧事重提,不要在玄烨身上沾染这样不堪的事。 过去的事已无法改变,未来不该发生的,就永远不要发生才好。 “你走吧。”岚琪沉下心,“往后想来坐坐,随时都能来,安贵人那样的,顺着她就好。” 觉禅氏又叩拜行了大礼,躬身退出去,外头不久就有脚步声,环春很快进来,轻声问:“怎么说了这么久,奴婢听见那拉答应在问怎么哭了。” “姐姐呢?”岚琪不答反问,“她不过来了?” “布常在不过来了。”环春见她愁眉不展,便岔开话题说,“点心送到了,李公公说皇上最近都没什么胃口,问咱们有没有什么能做了送去的,好哄皇上多吃些。” 可岚琪却沉浸在自己刚才那番话里,昨天还缠着一屋子人发脾气的她,竟然对觉禅氏说出“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这样的狠话。 最近她总这样,就连对着皇帝也是,像是身体里有几个乌雅岚琪似的,时不时就跑出来一个,越来越不懂该如何控制情绪。从前多简单,做宫女时,勤劳一些忍耐一些,就天下太平了。 “你去问问……”岚琪抿了抿嘴,尴尬地对环春说,“你再去一趟慈宁宫,问问苏麻喇嬷嬷,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送去乾清宫。” 环春心头一松,欣然笑道:“奴婢这就去。” 乌常在再来乾清宫时,已经过了传午膳的时分,她捧着苏麻喇嬷嬷给太皇太后熬的汤,跟李公公说这是苏麻喇嬷嬷特地给皇上熬的汤。李公公哪里会想到太皇太后午膳连汤都没喝上,赶紧先引了岚琪进去,只是无奈地说:“皇上还没回来,这里午膳都没传呢,一会儿皇上回来了,乌常在劝皇上多少喝碗汤。” 岚琪连连点头,就自己先在暖阁里等着。暖春的午后阳光洒在窗下,她昂首看着柔和的阳光,太阳心里晒得周身暖暖的。昨晚没睡好,又折腾了这一上午,在这有着皇帝气息的屋子里,浮躁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不知不觉就迷糊过去。 李公公在外头得知皇帝快回来,进来想请乌常在时,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本想上前叫醒,但脑筋一转,笑悠悠转身便出来。 玄烨忙了一上午,浑身疲惫,进门听李公公说:“苏麻喇嬷嬷做了点心送来,请皇上尝尝。”他“嗯”了一声,让李公公也去问候嬷嬷,说她上了年纪别太辛苦,刚要进书房,李公公却拦在那里,笑悠悠地讲:“嬷嬷还炖了汤,请万岁爷好歹喝一碗。” 玄烨皱眉说:“朕在前头吃过了,你留着夜里热了我再喝。” 李公公却笑道:“乌常在送来的,就等在暖阁里,等您喝了好去复命。” “你越老越狡猾了。”年轻的皇帝满面紧绷的神情倏然就松了,嗔怪了李公公一句,当下就脱了龙纹褂子,李公公接过去,轻声笑道:“乌常在睡着了,奴才没敢惊动,若是失礼,还请皇上莫怪常在。” 玄烨根本没在意,已撂下一干人独自往暖阁来,进门看到桌上搁着汤盅,边上放了一对汤碗勺子。绕过仪门瞧见炕上蜷缩着正睡得香甜的岚琪,却不急着先过来瞧,而是转身取过放在榻上的毯子,走近了正要给她盖上,却见小人儿在太阳下晒得面颊通红,额头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脖子里也晶莹发亮,嫩白的肌肤实在可人。 “一会儿醒了吹风,又该着凉。”玄烨嘀咕一句,取了自己的汗巾子,伸手探进她的脖子。被冰凉的丝绸一触碰,岚琪惊醒,睁眼看到玄烨在面前,迷迷糊糊朝后缩了缩,等完全清醒了,慌忙在炕上叩首行礼,却被人家抓了胳膊拎起来问:“胆子可不小,昨天才在慈宁宫门前和朕顶嘴,今天就敢睡在这里,你不怕朕找人把你扔出去?” 昨晚想明白后,连同之前的事玄烨都不在乎了,这会儿本想逗逗她,本想吓唬她,可岚琪却突然扑过来抱住了自己。玄烨一愣,不由自主地也环上了手臂将她抱住,手拂过背脊,隔着衣服就能感受到她柔软的肌骨,含笑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臣妾错了。”岚琪呜咽了一声,却没有哭,软软地贴在玄烨的胸前,“皇上不要把我扔出去。” 玄烨笑道:“昨天那个盛气凌人的小常在呢?” “找不见了。” “那你去找回来。”玄烨坐好,把人从身前推开,她身上热乎乎的,细发沾染了汗水,软软地贴在额头上,玄烨拿汗巾子给她擦了汗,嗔怪着,“就这模样,朕到底喜欢你什么?” 岚琪看到皇帝眼底有笑意,一如从前那样看自己的眼神,她心头的阴云终于散去,那个傻乎乎的乌雅岚琪又跑出来,傻乎乎地冲着皇帝笑,可她不知道玄烨最爱看她这样的笑容,纯净透彻的笑容,仿佛能驱散世界所有的烦恼。 “朕盼着你能成为像昭贵妃那样足以支撑后宫的女人,可又舍不得曾经的小常在消失。”玄烨温和地说着,捧着她绯红的脸,“是朕太贪婪了,你问得不错,朕何尝知道你们在后宫是怎么过日子的。” 岚琪垂下眼帘:“臣妾今天遇见佟妃娘娘,臣妾向她道歉了。” “道歉?”玄烨蹙眉。 “总哽在心里很不好受,可您和太皇太后都不让臣妾去接近佟妃娘娘,娘娘若不来找臣妾,这根刺就永远哽在臣妾心里。”她继续说,“今天遇见很突然,但娘娘没有为难臣妾,而臣妾也终于有机会说那些话。那件事没有谁对谁错,但佟妃娘娘没有算计别人,她要大阿哥也是您应允的,听说她也很疼爱大阿哥,到头来却被诬陷要毒害长生阿哥。” 岚琪抬起头,直视着玄烨:“不能因为她曾经欺负虐待臣妾,就幸灾乐祸地看着她遭殃,那样就会变成嬷嬷说的,把曾经别人对待臣妾的嘴脸挂在自己的身上。若是如此,不论乌雅岚琪能不能成为像贵妃娘娘那般足以支撑料理后宫的女人,曾经的小常在,肯定就已经不存在了。” 玄烨笑意深浓,伸手拨开她额头上的细发:“你能把曾经的小常在留住?等我们都老去时,朕还能看到她吗?” 岚琪点头,笑眸晶莹剔透:“和皇上白头偕老,等臣妾老得都弯不了腰了,也还要跟您撒娇的。”玄烨将她抱住,又听她说,“那皇上下回生气了,不要当着外人的面训斥我好吗?” “你就不能不惹朕生气?”玄烨哭笑不得,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昨天把朕恨得牙痒痒的,朕登基后十几年里,敢跟朕顶嘴的人寥寥无几,你算上一个了。” 岚琪怕痒,又怕大白天勾出皇帝的火来,赶紧离开下了炕,过来摸了摸汤盅还是暖的,便舀汤让玄烨来喝。 玄烨身上本有几分火,但见她有分寸,也自知尊重,含笑过来,瞧见另一只碗空着,亲手也盛了一碗汤,拉她坐下:“陪朕一起吃。” 两人对坐,见皇帝动了勺子,岚琪才自己也喝,可汤一入口,说不上的怪味道,又不敢多嘴,偷眼看皇帝,他也是一脸莫名,两人傻傻地对看须臾,玄烨终于问:“不好喝?” 岚琪点头,见皇帝喝得很勉强,终于忍不住说:“要不别喝了,其实……这是太皇太后的药膳,苏麻喇嬷嬷特地炖给太皇太后喝的。之前嬷嬷让臣妾送点心来,臣妾遇见佟妃娘娘后,心里不自在就打发环春送来。再后来又想来见您,找不出借口就去求苏麻喇嬷嬷,嬷嬷就把汤给臣妾了。” 皇帝轻轻咬着唇,眼底的笑意仿佛恨不得把岚琪藏进眼睛里,这汤是喝不下去了,伸手拉她起来,径直往书房去,不顾外头侍立多少太监宫女,大大方方地就过去了。 “朕有好些折子要看,晚上还要召见大臣议事,晚膳兴许也顾不上,你在这里陪着朕,一会儿去泡好喝的茶,拿嬷嬷做的点心,朕吃了再去见大臣,也不怕饿着了。”玄烨自己往案前一坐,推岚琪磨墨,见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自己也收敛心思。如是,先头还在暖阁里腻歪的两个人,竟然一整个下午都没说上几句话。 傍晚时岚琪泡了茶来,陪玄烨吃了几块点心,一直等外头大臣都到了,忙着伺候穿戴送上肩舆。等皇帝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岚琪才想起来要去慈宁宫复命,环春说过,苏麻喇嬷嬷让她回去时一定先去见太皇太后。 来时正该传晚膳,太后和贵妃派人来问候,等人都走了岚琪才进来,正瞧见太皇太后从佛龛前站起来,虽是有年纪的人动作缓慢,但分毫看不出是闪了腰的人,她上来搀扶时不禁问:“您的腰没事了?” 老人家傲然笑道:“守着你们几个不让人省心的孙儿,我能有事吗?”又眯眼见岚琪气色甚好,眼底惆怅之色荡然无存,很欢喜,“你们和好了?” “好了。”岚琪脸颊绯红,自责,“让您担心了,臣妾往后一定好好的。” “哪儿能一直好好的。”太皇太后笑道,先拉岚琪给菩萨上香,看着她在佛龛前虔诚叩拜后,才挽着手一起往膳厅去,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总让我不要说那样的话,可人不能不服岁月,我这把年纪已是老天爷眷顾。若要离去,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玄烨,他小小年纪先帝就走了,隔两年生母也走了,虽有兄弟姐妹,可都各自成家,君臣有别,他富有天下却又是最孤独的人。” 进了膳厅坐下,只有苏麻喇嬷嬷和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女在,太皇太后毫不顾忌地说:“先帝在时,我容不得董鄂氏,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他那么孤独地坐在高位,难得不把自己当帝王地真心喜欢一个女人,我为何要容不得。”老人家此刻才有几分怅然,拍拍岚琪的手说,“好好陪着玄烨,不怕磕磕绊绊斗嘴吵架,真心实意地相待,才能日久天长。” 岚琪深深点头:“臣妾记下了。” 苏麻喇嬷嬷捧着碗筷立在一旁,听见主子这几句话,背过身抹去了眼角的泪花。也只有她明白,先帝早逝是主子一辈子的痛,先帝曾经珍惜的一切,太皇太后如今都好好地为孙儿守护着,先帝曾经经 历的痛苦,她也不愿悲剧在孙儿身上重演。 “嬷嬷。”岚琪过来拿太皇太后御用的碗筷,正欣然说皇上中午喝到药膳汤皱眉头的玩笑,却见到苏麻喇嬷嬷的眼泪,一下子怔住。苏麻喇嬷嬷含笑冲她比了个嘘声,赶紧收敛神情,转身来笑着说:“可不是嘛,用了好些药材,主子也不爱喝,可总比吃药强。” 很少见苏麻喇嬷嬷如此感怀,岚琪心里隐隐不踏实,但之后也好好伺候太皇太后用了晚膳,散了步又说会儿话,直到侍奉安寝才退出慈宁宫。可走出不久,岚琪又折回来,远远瞧见苏麻喇嬷嬷叮嘱宫女们好好值夜,待要回自己的屋子去,却看到岚琪还在门前,讶异地来问:“常在怎么还不回去,再晚些各门都要落锁,路上遇见什么人就不好了。” “嬷嬷,让我伺候您安寝吧。”岚琪欣然笑道,推着苏麻喇嬷嬷往屋子里去,苏麻喇嬷嬷连声推辞,“您又顽皮了,奴婢怎么好让您伺候?” 可老嬷嬷哪儿拗得过活泼的小常在,硬是被伺候着拆了发髻梳了头,甚至打来了热水,岚琪坐在小矮凳上给她洗脚,苏麻喇嬷嬷起先死活都不肯,结果人家就腻歪着说不洗脚她今晚就不走了,闹了半天水都冷了。苏麻喇嬷嬷知道今晚不妥协她是真不打算走,才又让换了新的热水,苏麻喇嬷嬷看着小常在细心地蹲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侍奉自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知道自己在这宫里的地位,是连太后都不敢轻视的存在,年轻的妃嫔们也多是尊敬有加,可哪怕太后还是妃嫔,她们心里总还有一份主仆之别,再怎么客气和敬重自己,也做不到这样子。苏麻喇嬷嬷想,常在若是真心实意将自己敬为长辈,便是她的福气,但若只是想讨好自己,她也不怪,能放得下尊贵的人,才能有来日登临高位时的冷静。 不多久,岚琪拿干净柔软的棉布给苏麻喇嬷嬷擦干了脚,套上袜套,有宫女来撤走了水盆,她自己去洗了手,又有人奉来苏麻喇嬷嬷每日睡前饮的羊乳,她小心翼翼端来给苏麻喇嬷嬷喝,等苏麻喇嬷嬷撂下了茶碗,又递过来手巾让她擦嘴,苏麻喇嬷嬷笑悠悠地说:“平日里那些小丫头也不见您这样伺候奴婢的,可再没有下回了,您不能让奴婢折寿呀。” 岚琪亲热地缠着她,给捏捏肩膀松快筋骨,终于开口问:“嬷嬷,伺候太皇太后晚膳那会儿,您怎么掉眼泪了?” “原来常在是有话要问奴婢,才这样殷勤?”苏麻喇嬷嬷嗔笑一句,身后的人便腻歪地缠上来问,“下回我什么也不问,还照样伺候您好不好?” 苏麻喇嬷嬷心里暖暖的,被岚琪抱着轻轻晃动,说起晚膳时太皇太后那些话,感慨道:“先帝爷当年盛宠孝献皇后,引六宫侧目,甚至闹得先帝废了元后,若非太皇太后从中周旋又立现在的太后为后,和蒙古部多少年的关系就岌岌可危了。可到头来,孝献皇后没福气命不长,先帝自此失意,忧郁成疾,也英年早逝了,这是主子一辈子的痛。” 瞧见苏麻喇嬷嬷眼角又有泪花,岚琪拿手巾递给她,苏麻喇嬷嬷苦笑一下,敛去悲伤,慢慢道:“奴婢本不该对您说这些话,可奴婢喜欢您,这么多年在宫里见过无数年轻的妃嫔,只有看着您,会想当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 岚琪娇然笑道:“那我以后还来伺候您。” “使不得使不得,您再这样奴婢可要不喜欢了。”苏麻喇嬷嬷心情好了些,玩笑几句后,便挽着岚琪的手说,“先帝走后的那几天,主子时常一个人呆在佛像前,有一天她对奴婢说,她后悔没有替先帝守护心爱的女人。她一味觉得孝献皇后独宠扰乱宫廷,但皇上宠爱喜欢的女人没错,被宠爱的孝献皇后更没错,错的本是那些嫉妒生恶惹是生非的妃嫔们,她却把错都怪罪在孝献皇后一人身上,不仅不帮先帝压制后宫的乱,更最终闹得母子不和,闹得孝献皇后忌惮婆婆,终日惶恐不安,最终酿成了双双早逝的悲剧。主子一直觉得,比起那些嫉妒生事的妃嫔,她这个额娘这个婆婆才更冷酷无情。” 岚琪摇头不信:“可是太皇太后对我那么好。” 苏麻喇嬷嬷叹:“所以到了咱们皇上这儿,主子对皇上教导虽严苛,可他喜欢什么人不喜欢什么人,主子一点儿也不强求,一切随遇而安,随遇而安着,就遇见您了呀。” 岚琪睁大了眼睛,却被苏麻喇嬷嬷捧着脸说:“您不会是太宗的宸妃,也不会是先帝的孝献皇后,主子和奴婢都看不到您将来会如何,可就盼着您能好好地陪在皇上身边,陪他一辈子。不论将来天下朝廷是什么光景,不论皇上还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您都好好地陪在他身边。太皇太后选了十几年,选了您啊。” 岚琪心头暖融融的,浑身似有热血涌动,被苏麻喇嬷嬷看得很不好意思,垂下眼帘说:“那我一定要健健康康的才好。” “是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苏麻喇嬷嬷很高兴,松口气似的说,“奴婢这些话,您愿意记住的就记一些,不想记住的就忘记吧。您有您自己的人生,别人的荣辱沉浮和您没多大关系,太过拘泥也会让自己迷失了心。” 岚琪软软地伏在苏麻喇嬷嬷肩头,俨然家中祖母和孙女的亲昵,笑着说:“嬷嬷和太皇太后也要健健康康的,好在我迷失的时候,把我拉回来。” 这一晚,乌常在很晚才从慈宁宫回来,苏麻喇嬷嬷怕路上有人为难,特地让她坐了自己的轿子,如此不论遇见谁,见是慈宁宫的轿子都不会多事,顺利回宫。岚琪窝在床上反反复复想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说的话,迷茫的心,压制不住的各种情绪都渐渐被驯服。 她总是暗暗惶恐,惶恐玄烨对自己的喜爱,惶恐太皇太后对自己的器重,她乌雅岚琪何德何能有此福分。今晚却豁然开朗,不论她何德何能,既然玄烨喜欢,既然太皇太后看中,她就好好地承受这份恩德,让自己变得足够好足够强大,才不辜负他们对自己的心意。 此刻,她再不会觉得对觉禅氏说出“我第一个不放过你”的乌雅岚琪是变得狠毒了,因为从今往后,她也有她要守护的人和事,还有自己。 春色渐退,夏日来临,五月里赫舍里皇后忌辰。皇帝亲领太子祭奠,也是头一回六宫皆随行,昭贵妃以后宫之首随皇帝左右拈香行礼,此举也不啻昭告天下,皇帝册立新后的意向。久传的帝妃不和,以及皇帝对钮祜禄一族有打压之心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之后的日子,直到大选之前,皇帝多宠乌常在,但不似昔日圣眷独宠,而今尚有佟妃、宜贵人等平分春色,昭贵妃又一人独尊,后宫看似祥和安宁。斗转星移八月时,新人入宫,封后大典如期举行。 中秋前夕,皇帝奉太皇太后、太后懿旨,册封昭贵妃钮祜禄氏为后,此外大封六宫,晋佟贵妃、惠嫔、宜嫔、荣嫔、端嫔、布贵人、那拉常在等诸人。另有新人入宫,以皇后之妹小钮祜禄氏为尊封妃居咸福宫,其余不过在贵人、常在诸位散居。 而此次大封,独乌常在一人得封号“德”,是为德贵人。传说是太皇太后亲自授意皇帝,亲自选了这一个字赐给乌雅氏,德字之重,圣恩之重,直引人生羡。 但德贵人为人低调温婉,纵然一身隆宠,对上恭敬有加,对下宽仁慈和。早年传昭贵妃与之不和,然自贵妃主中宫,常与德贵人往来,亲授其六宫之道。外人看着虽不解,但后妃和睦,皇帝喜欢,太皇太后安乐,亦是朝廷天下之福。 九月过了重阳,赫舍里皇后陵寝竣工,玄烨带着钮祜禄皇后和太子亲往视察,数日方归。但不知是路上颠簸辛苦,还是钮祜禄皇后久劳成疾 ,这一次随扈归来,皇后大病,缠绵病榻数日不愈,六宫皆未用炭时,坤宁宫的地龙已暖暖地烧起来。 转眼入了冬,这日京城初雪,岚琪一早从钟粹宫出来,昨晚在慈宁宫侍奉时,太皇太后亲点她去坤宁宫侍疾。虽然外头传说皇后对德贵人亲和有加,可两人之间到底怎样的关系,她们彼此最清楚。但太皇太后都开口了,她不能推辞,她明白太皇太后是在往自己身上贴金。 步行至坤宁宫,门前恰有暖轿落下,轿帘掀起,清秀柔婉的小钮祜禄氏从暖轿上下来。因其闺名有个温字,封妃虽无封号,宫里人都以温妃娘娘称呼,岚琪亦不例外,迎上前屈膝行礼。 温妃性子和静,不与妃嫔多往来,除了侍奉太后和皇帝,每日只跟在姐姐身边。而今皇后染疾,她更是天天来侍奉,此刻见到岚琪,竟是有些陌生,分不清是哪一位。 “娘娘,这位是钟粹宫的德贵人。”身旁宫女笑着提醒。温妃颔首,轻声道:“就是皇上很喜欢的那位德贵人?”转而对岚琪说,“你总在太皇太后和皇上身边,我们不常相见,本宫不认得你,还请德贵人勿怪。” 岚琪欣然笑道:“本该嫔妾多往咸福宫请安才是。” 温妃也不与她多客气,直言道:“如今不是你我闲话的时候,本宫还要去侍奉皇后娘娘,德贵人自便。” 岚琪略略有些尴尬,躬身道:“嫔妾奉太皇太后懿旨,即日起侍奉皇后娘娘养病,直至娘娘痊愈。” 此时坤宁宫的门打开,冬云从里头出来,瞧见两人站在风雪里说话,忙笑着迎进门,不论是对温妃还是对德贵人都十分客气。待两人到了寝殿,只见皇后歪在暖炕上,隔着窗纸蒙眬地看外头雪花飘舞,转首见两人到面前,只淡淡一笑:“来了?” 岚琪犹记得封后大典那一天雍容华贵光芒万丈的皇后,此刻入目,却只见她满面病入沉疴的憔悴,不禁心疼,缓缓屈膝行下大礼。 皇后唤亲妹到跟前,这几天她总睡得昏昏沉沉,虽然妹妹也一整天陪在身边,却没能好好看看,这会儿见她打扮得清秀素净,啧啧:“傻丫头,你年纪那么轻,穿得这么素净可不行,德贵人平时打扮也简单,可你瞧瞧她身上的颜色,不张扬不低调,这才是身为妃嫔该有的模样。”说话间咳嗽了几声,就喊冬云,“拿我从前的东西给娘娘装扮一下,就快腊月了,这模样该叫人笑话。” 冬云应诺,笑盈盈地上来搀扶温妃,主仆俩往别处去。岚琪这边见皇后咳嗽得厉害,就去边上倒茶。皇后侧目看她,犹记得当日安贵人冲到钟粹宫寻衅后,她把两人叫到跟前训斥。彼时看乌雅氏倒茶,心中揶揄到底是宫女出身,做这些事熟稔麻利,可她这一碗茶一碗茶地就走到了今天,皇帝甚至加封德贵人。一个“德”字,何其尊贵。 而自己这个皇后位怎么来的,她心里最明白。 “娘娘,这是太皇太后让嫔妾带来的梨花蜜,太皇太后年年入冬便要咳喘,这两年常吃这种蜜,气顺多了,请您往后也跟着常用才好。”岚琪端过蜜茶,一如她在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时的虔诚恭敬。皇后微微蹙眉看她后,伸手要接。 可四手都在茶碗上时,岚琪感觉到了皇后手指间的羸弱无力,怪不得她会双手来接,定了定心说:“让臣妾伺候您喝吧。” 皇后愣了一愣,双手落下,便见她小心翼翼端着碗送到嘴边,迟疑须臾,还是把嘴凑上去了。两口蜜茶入喉,干燥的咽喉果然舒畅许多,回味还有些许凉意,不由自主又喝了几口,才摆手推开。 岚琪见她好歹喝下大半碗,也不再勉强,转身放下,又打开另一只匣子,捧出一只纸包对皇后说:“这也是太皇太后给您……” “本宫这里,什么都不缺。”皇后冷然出声,目光又转向窗外。隔着窗纸根本看不见雪花,只略略几道影子飞舞,让她知道外头在下雪。 岚琪被噎了这一句,不敢再多嘴,唤了坤宁宫其他宫女过来,让她们把太皇太后让带来的东西收下去,自己也要退到门外,才转身,皇后却问:“这就要走了?” 岚琪驻足应答:“臣妾等在外殿,娘娘有吩咐臣妾就进来。” “你怕本宫看见你嫌恶?”皇后不知是在嘲笑谁,可眼眉间的不屑之态,却叫人看着没来由觉得悲伤。她幽幽说道,“太皇太后也一定知道本宫不愿看见你,可她还是派你来了,到底是想硌硬本宫好让本宫的病更沉重,还是想刺激一下,好让本宫振作起来?” 岚琪忙屈膝在地,垂首应道:“恕臣妾失言,娘娘您多虑了。” “多虑了?”皇后惨然一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她,母仪天下的她,却在此刻对着一个小贵人笑得凄然。但骄傲如她,尊贵如她,旋即就收敛这副神情,再转向窗外时,眼中唯见凌厉威严,却不再说话,任由乌雅氏跪在那里。 皇后不让起来,岚琪当然不能动。来之前布贵人就嘀嘀咕咕说了好些话,让岚琪一定小心些,说佟贵妃是明着讨厌她或欺负她,不藏着掖着的反而好对付,但皇后讨厌她也由来已久,且越是这脸上不显露的,才越吓人。 此刻她算是被罚跪吗?可她做错了什么,还是说错了什么,兴许人家就想让她跪着,好看着心里痛快?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坤宁宫里硕大的西洋钟沉沉鸣响。这口大钟曾经摆在翊坤宫的正殿里,岚琪见过,听说是皇帝赏赐给彼时的昭妃,而西洋钟是皇帝心爱之物,轻易不会赏赐什么人,所以皇后极其珍爱。 终于,打扮一新的温妃回来了,冬云与她进门就见德贵人跪在地上,也不知是跪了多久。边上有小宫女摆摆手,她便不敢多嘴,示意温妃也不要多问,先到了皇后跟前。 冬云拿了皇后从前的衣裳给温妃换上,虽然式样绣花不是近来时兴的模样,但毕竟是皇帝妃嫔内造之物,到如今依旧庄重华贵,而彼时的昭妃也爱鲜艳色彩,眼下衬在温妃白嫩的肌肤上,更加鲜亮。 而从衣裳、发髻到一应齐全的首饰,全是皇后往昔爱用之物,乍一眼看去,仿佛时光回转,当年的小昭妃跃然眼前。皇后的眼神有须臾的欣喜感动,可渐渐目色暗沉,不知为了什么不高兴,轻轻推开了妹妹,吩咐冬云:“去换掉,温妃还是该有温妃的模样,没得……做第二个本宫。” 冬云心里怦怦直跳,刚才给温妃装扮好,自己就发怵眼前明明就站了十年前的主子,心怕带来跟前看,会触动主子悲伤的情绪,果然她猜得不错,听见皇后这样说,立刻就扶着温妃匆匆离去。 而小钮祜禄氏显然不明白怎么了,懵懵懂懂地被拉出去,瞧见德贵人还跪在那里,一直到了门外才问冬云:“姐姐她在罚跪德贵人吗?” 冬云尴尬地笑一声,敷衍她:“奴婢一直跟您在一起啊,不知道里头怎么了。” 温妃和冬云出去时,一阵冷风灌进来,岚琪跪得快要麻木的身体骤然一醒,定一定神要继续熬下去,却另有太医院的宫女进来,外头火炉上熬的药好了,该是皇后吃药的时辰。而她们瞧见德贵人跪在这里,也好生讶异。 “出去吧,德贵人会伺候本宫。”皇后闻到汤药的气息,微微蹙眉。 宫女们将滤网药碗放在桌上,朝德贵人示意后,便匆匆离去。岚琪看了看皇后,艰难地扶着边上的花架子站起来,她双膝早就痛得失去了知觉,一步一颤地走到桌边,先洗了手,再将药滤过两遍,等端着药来皇后跟前,两腿已经恢复知觉能好好走路了。 皇后好好地吃了药,漱口后从岚琪手里接过帕子擦拭时,抬眼看了她脸上的模样,竟然和刚进门时一模一样,安宁虔诚,似乎只专心着照顾人的事,明明被自己没来由地罚跪了那么久,脸上竟无半分怨气。不管她是涵养好,还是装得好,皇后明白,这宫里再没有这么好脾气的人了。 不多久温妃回来,恢复了先头的模样,皇后脸上才见喜色,拉着妹妹坐在身边,问了她一些宫里的事,问及皇帝在咸福宫留宿,问她侍寝的事。小钮祜禄氏羞得满面通红,却被姐姐嗔怪:“傻丫头,姐姐当年侍奉皇上,可比你现在还小些,你好好伺候皇上,早些给姐姐生个小阿哥。” 温妃柔顺地点头,不言不语双颊绯红。皇后见她如此,也知再说不出什么话,抬头见立在一旁的乌雅岚琪,同样温柔静婉,可她浑身都透着灵气,再看自己的妹妹,无一处不被比下去了。 心下无奈,忽而咽喉间又一阵燥痒,连连咳嗽,温妃吓得不知所措,岚琪上手轻抚皇后的背脊顺气,又端来温水让她润一润。皇后恹恹地喝了两口,就嫌恶地说:“每天喝那么多汤药茶水,满肚子晃荡。” 众人都不敢说什么,连冬云也不劝慰,必然是这几天说多了,皇后早就不耐烦了。岚琪放下茶碗洗了手来,却问皇后:“您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太皇太后说,太医总让忌口,每天只灌药不吃饭怎么能见好,病重最难得是有胃口吃东西,总说饿几顿清俊一些,但娘娘们平日饮食就很节制,既无食积,何来饿几顿的道理。太皇太后嘱咐臣妾,您若有想吃的东西,让臣妾一定叮嘱御膳房去做。” 皇后幽幽地看她一眼,却当着妹妹和冬云的面冷笑道:“这是当本宫将死之人,要给最后一口饭吃吗?” 岚琪心下揪紧,这气势下不得不又屈膝跪地口称“不敢”。膝盖碰到地上了才又感觉疼,身上颤了颤,咬牙挺住了。其实她刚刚已经说了是太皇太后的意思,现在也大可以推在老人家身上,但她明白皇后就是故意找麻烦,也许她觉得折腾自己心里就爽快,既然她就是来侍疾的,就是奉旨来让她快些好起来的,折腾几下,咬咬牙就过去了。 这一跪,又是一整个时辰。温妃坐在边上很尴尬,皇后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她也心不在焉。终于熬到用午膳的时辰德贵人才起来侍奉,皇后吃药进了粥,犯迷糊要睡一会儿,温妃才拉着德贵人到外头。小钮祜禄氏很善良,吩咐她:“你走吧,下午别在跟前了,这里谁伺候都一样,皇后娘娘大概是讨厌你,你下午待着躲不过还是罚跪挨骂,没意思。” 岚琪也想走,但她不知道这样走了,皇后会不会更恼怒。她也不是非要轻贱自己被人折腾,只是皇后如今病成这样,没必要和病人计较,昨晚苏麻喇嬷嬷送自己出门时就说,病人时常心火大,有时候发脾气也不是故意的,按捺不住罢了。想想自己生病时,不也是折腾得环春几人手忙脚乱,而玄烨和太皇太后生病时,也是不好伺候的。 温妃见她不言语,叹息:“你走吧,不然就该是我走了,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 此时冬云出来,见两人说话,温妃让她也劝德贵人走。冬云心里很明白,忙屈膝照实说:“奴婢斗胆说一句,德贵人还是回了太皇太后,不要再来坤宁宫侍疾了,娘娘她不愿意看见您。您若信得过奴婢,这就请回吧,娘娘不会生气的,若是真的生气,奴婢再去请您来,在这里您也要受委屈,那样也不过是再被多责备几句罢了。” “冬云你起来。”岚琪拉着她起来,又朝温妃福了福,“娘娘既然如此说,臣妾就先告辞了,若有什么事,还请您立刻派人去钟粹宫找臣妾。” 温妃颔首不语,岚琪又行了礼,转身离开。随她而来的环春也从边上跟过来,刚才就听说主子在里头罚跪,这会儿见要走了,委实松口气,而在坤宁宫里没看出什么,一到门外头,主子倏然就腿软了。 坤宁宫里的事,难免要透出去。那日风雪越见肆虐时,皇帝竟然顶着风雪来坤宁宫。听见外头上报,皇后只在心里冷笑,心想皇帝这是要为他心爱的人被罚跪,来找自己理论了吗? 待玄烨进来,浑身的寒意,温妃上前解了氅衣,递过手炉,皇帝捂在手里笑问:“这些日子,你都在这里?辛苦了。” “臣妾侍奉姐姐应该的。”温妃侧身让开,请皇帝往里头去,自己则将氅衣给了冬云,带了宫女到别处去坐。 玄烨信步进来,恰逢西洋钟鸣时,他和皇后都朝大钟看去,皇后先开口:“听说皇上新近又得了新的?臣妾也想开开眼界。”之后坐在榻上欠身,自称抱病不能下床行礼。 玄烨笑道:“就在乾清宫暖阁里放着,你好了过去瞧瞧就是。”说着坐在一旁,细细看了她,“你气色很不好,天越来越冷,可要养好了过冬。” “臣妾好些了,多谢您记挂,大雪天的,皇上怎么来了?”皇后心中惴惴,本以为会看到怒气冲冲的皇帝,跑来责问自己为何折腾他心爱的德贵人。还以为乌雅氏转身就会去皇帝面前告状,她果然是想错了吗? “朕有高兴的事,想着该先来告诉皇后才好。”玄烨笑意深浓,相形之下,皇后更显孱弱憔悴,但听见皇帝这句话,不免眼中放光,只听皇帝说,“尚之信也降了,而今,三藩只剩下吴三桂那只老狐狸。这些年朕和大臣将士们,没有白辛苦。” “真的?”皇后闻言大喜,她知道三藩对皇帝的重量,而令她惊喜的或许不是谁投降,而是皇帝有如此高兴的事,竟第一个先来告诉她。陪伴皇帝十几年,从未有过如此待遇,一时浑身热血涌动,仿佛疾病也去了大半,缓过神来才笑着说,“臣妾恭喜皇上,吴三桂必然也是苟延残喘,皇上平定三藩指日可待。” 玄烨欣喜,与她道:“那就养好身体,朕在前朝有文武大臣,后宫这个家全在你了。” 皇后热泪盈眶,欠身答应,可又想起上午德贵人跪在这里大半天的事,皇帝虽没有提又或许还不知道。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想要折腾乌雅氏,可她又怎么会想到,皇帝会真的敬重自己这个皇后。 “朝廷的事总忙不完,朕对太子终究疏于管教,现在正要养成一辈子的性子,朕便想着等你好了,就把太子送来中宫,让你照顾教养。你如今有亲妹妹在身边,凡事有个可信的人搭把手,朕也不怕累着你。”玄烨继续缓缓道,“你是朕的皇后,太子自然该你来抚养。” 皇后呆呆地看着他,暗自咽下了堵在胸前的那口气,曾经求而不得的一切,抱养孩子、中宫之位、皇帝关心如今都有了,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荡荡的,还远不如堵着那口气来得满,她到底还要求什么? 玄烨却好像没在意她神情的尴尬凝滞,自顾自说着:“你妹妹性子很好,皇祖母和太后都很喜欢,只是瞧着柔弱,你知道佟贵妃的脾气,别叫她欺负了你妹妹。” 皇后眼眶湿润,垂首揉了揉眼睛笑道:“皇上可不能说这样的话,贵妃听见该多委屈,人家好好的,怎么就欺负臣妾的妹妹了。” 玄烨亦笑道:“朕开玩笑而已,至于她的脾气你也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妹妹太柔弱了。” 皇后欠身道:“您这样心疼她,臣妾替妹妹多谢皇上。” “朕还要去告诉皇祖母这个喜讯,不陪你多坐,自己的身子要保重。”玄烨将手炉塞给她,微微一笑转身便走。皇后捧着手炉凝视着他的背影,才刚掩下的眼泪奔涌而出,可她却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而哭。 外头听说皇帝要起驾,温妃赶紧过来伺候,但玄烨已经拢了氅衣,见她来了微微一笑,让她不必相送,没再说什么话,径直往门外走去。 温妃在门前跪送,只等皇帝离了坤宁宫才起来,转身进来却见姐姐捧着刚才自己递给皇帝的暖炉哭泣,吓得不知所措。 这一边玄烨顶着风雪再转来慈宁宫,虽然坐的暖轿,可从门前进来一段路,也足够吹冷了身子,进门就被苏麻喇嬷嬷拉着在暖炉边烤,又将身上衣服也另换了干净的。再走近暖阁,只见太子跟着太祖母写字,太子瞧见皇上来,忙从炕上爬下来行礼磕头。玄烨一把将儿子抱起,一同坐下后问祖母:“这孩子可叨扰您休息了?” “兄弟姐妹里,太子最安静,你说吵不吵?”太皇太后笑悠悠地说着,一边让乳母来抱太子走,一边拿握着太子的手写的字给孙儿看,“太子很聪明,就是性子太沉闷,这个年纪该活蹦乱跳才是,大阿哥那会儿多顽皮,我都恼得揍过一次,但是小孩子不就该热热闹闹的吗?” 玄烨道:“孙儿想,让他跟着朕,总难免学得唯唯诺诺太过谨慎,如今便看得出几分。储君当有储君的风范气度,长此以往不是好事,所以才和皇后商量,想等她病好了,就送去坤宁宫让她教养,有额娘照顾的孩子,总是好些。”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还说什么。”太皇太后笑道,“传消息来说尚之信投降了,那年耿精忠投降,你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这一次却只是派人来说一句,问他们皇帝哪儿去了,原来是亲自去告诉皇后。” “怠慢了皇祖母,是孙儿的错,您不要生气。”玄烨含笑自责,也见祖母欢喜地笑着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亲手带大的孙儿这样成器,皇祖母高兴啊。” 玄烨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两年自身的变化他心里也明白,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帝王之气,富有天下的帝王怎能和女人一般计较,她们所求的不过是情爱的短长亲疏,不能一碗水端平的人原就是自己,本该更包容大度一些,像从前那样计较顶真,哪儿有帝王的样子。 如今日的事,他本没打算要亲自跑去告诉中宫,自然是该先来向祖母报喜。可偏偏听说岚琪在坤宁宫跪了一上午,悄无声息地,什么原因也没有,莫名其妙就让她那么跪一上午,玄烨怎能不心疼。可他早不是之前那个年轻气盛易冲动的皇帝,便决定亲自去一趟坤宁宫,希望自己的大度,能消减皇后心内的怨气,他所期盼的,是后宫长长久久的安宁。 “如今这样,你才能保得岚琪那丫头长长久久在你身边,从前那个孙儿我可不喜欢。”太皇太后爱怜不已,如今真正老怀安慰,笑着说,“谁说江山和美人不能并重,昏庸之君自然什么都不配拥有,可我孙儿是明君,一个要做旷古明君的帝王,身边岂能没有美人相伴?” 玄烨玩笑道:“岚琪可不是美人,如今瞧着越长越难看,脾气也坏,没有讨人喜欢的地方。” 太皇太后乐不可支,指着苏麻喇嬷嬷说:“苏麻喇,你赶紧派人去告诉德贵人,皇上嫌弃她了……” 祖孙俩玩笑着,和乐融融。也许本要有的一场风波,在岚琪的隐忍、皇帝的大度和太皇太后的慈爱中化解,他们谁也没有受到伤害,谁也没有平添烦恼,唯有一个人,夜深人静时,惶恐惴惴不得安宁。 当曾经奢求的一切唾手可得,她的人生反而陷入了极度的迷茫,内心比任何时候都空虚彷徨。夜不能寐、日不能安,钮祜禄皇后自此缠绵病榻,幸而腊月里终于好转,腊八时与众妃嫔在慈宁宫向太后请安时,瞧着气色好多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八章 来世不再见 皇帝今年封印极早,腊月十一就封了印。头几天他亲自领着太子在坤宁宫,夜里也在中宫留宿,好让太子渐渐适应皇额娘的照顾。而皇后有幼子在膝下,心无旁骛没有工夫想别的事,心情见好,身体也日益康复。如此也不辜负皇帝的心血,帝后二人的感情,比从前十几年里任何时候都要和睦。 转眼小年在即,却连着数日大雪不停,比不得初雪不成气候,寒冷的深冬,每天的雪都扎扎实实地积起来,到小年前一天,据说宫里积雪最深的地方,几乎要过了人的膝盖。 钟粹宫里每日也有内务府派来的小太监铲雪清路,本是十分辛苦的事,但德贵人和布贵人打赏丰厚,为人又客气宽厚,能被派来钟粹宫干活,一时竟成了肥差。 这日照旧有人来扫雪,院子里一夜工夫又积雪过了脚踝,厚厚如绒毯般铺在地上。岚琪每天都趴在窗口看,巴望着能出去走走,可从入冬开始下雪,打她那天从坤宁宫回来后,皇帝就派人来下令,让环春好好看着自家主子,说她身子弱下雪天别出去瞎跑。于是但凡不去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的日子,她就被“软禁”在了寝殿里,每天不过趴在窗口解馋,看玉葵和锦禾在她窗前堆雪人。 可今天环春去内务府了,布贵人抱着端静去了端嫔娘娘那儿,钟粹宫里就留下玉葵和香月,她好说歹说哄得两人松口,不让内务府来的小太监扫雪。岚琪被裹得严严实实地出来,和两人一起堆雪人,半大不小的一个雪人堆好,岚琪已经热得一身汗。 香月和玉葵去后头找煤炭萝卜来给雪人做眼睛鼻子,留她一个人在前头。看着满地绒毯似的积雪,玩得燥热的岚琪突然心血来潮,脱掉了鞋子袜子,一下跳进了院子里,积雪绵软柔滑,意外地也没有冰冷得让她发抖,岚琪玩得很高兴,但很快就被香月回来瞧见大呼小叫。 “别嚷嚷,你们也来踩一踩,可舒服了。”岚琪一边说,一边已经往回走,光着脚胡乱地趿进鞋子里,抬头却见香月、玉葵都跪下了,正莫名要问,便听身后玄烨的声音问她:“你在做什么?” 玄烨说着已绕过长廊朝她走来,不等岚琪把鞋袜穿好,皇帝已经到了跟前。她屈膝要行礼,被人家一把拎起来,直接抱回屋子里,一边吩咐玉葵:“去打热水来,拿干净的鞋袜。” 岚琪被抱回屋子放在了炕上,本以为少不得一顿训斥,结果玄烨只是拍拍她的脑袋,轻轻嗔怪了一句:“又胡闹。”之后便让玉葵几人为她洗脚取暖,自己则转身在屋子里逛逛,随手取了架子上的书来看。 岚琪坐着被洗脚捂暖,时不时探出身体瞧瞧,可玄烨只是安逸地翻阅她搁在架子上的书册。岚琪小声对玉葵说:“幸好把书又放回来了,不然皇上看见书都不见了,一定又多事要说我。” 玉葵却轻声抱怨:“您刚才那模样全让皇上看见了,奴婢和香月一定又要被环春姐姐罚了,主子您又坑我们。” “我不让她罚你们,我一会儿求皇上别说不就好了?”岚琪煞有介事地摸摸玉葵的脑袋。那边玄烨转身正好瞧见,看她一副笃然无事的样子,心下又好笑又好气,将书放下走过来。岚琪也已经穿好鞋袜,本想请玄烨上座,她好去泡茶,却听皇帝吩咐玉葵:“拿你们主子的大氅风帽和袖笼来。” 听说拿这些衣服,岚琪知道要出门,笑着问是不是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玄烨笑而不语。等玉葵和香月给主子装扮好,裹得严严实实的岚琪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欣喜的脸,被玄烨轻轻捏了一把,他也穿上了氅衣,领着岚琪往外头来。 外头已经准备了另一顶暖轿给岚琪坐,吩咐她上去,人家还缠着问要去哪儿,玄烨只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那刚才的事,皇上……” “你再不上轿子,朕可真要和你算账了。”玄烨随便吓唬她一句,人家麻利儿地就钻进轿子离去了。玄烨也升了轿,一行人往南走。玉葵和香月都没让跟着,立在门前恭送,直等圣驾走得很远了才舒口气,香月嘀咕:“皇上这是要领咱们主子去哪儿?” 这边轿子一路行,岚琪间或挑起帘子看,走的路不是去慈宁宫。入宫有些年份了,但她每日往来的地方总那几处,不被允许也没时间在宫里瞎晃悠,再又天生容易迷路,这会儿坐在轿子里看着外头,根本猜不出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走了好半天,再掀起帘子,却是看到行至乾清宫附近,正奇怪皇帝为何要亲自来接她,但轿子一转,并不往乾清宫去。等她再看时,已经出了乾清门,再后来忍不住问身边随行的小太监,小太监告诉她正走过保和殿。岚琪问要去哪儿,小太监说不知道,只管跟着皇上走。 终于等暖轿停当,有小太监来搀扶她下轿子,玄烨已经下来了,慢步走过来,拉起了她的手。玄烨的手温暖有力,而岚琪纵然被裹得严实坐着暖轿过来,自认为温暖的手在他的掌心还是显得发凉。见皇帝带着自己往前走,自然要问:“皇上,再往前可是太和殿了,臣妾不太好……” 玄烨却转身冲她一笑,只管拉着她一步步走。这里的路显然有人清扫过,只是难免路上有薄冰,岚琪走得小心翼翼,可还时不时在玄烨身后晃悠几下。皇帝忍不住说:“你果然还是光脚走路最踏实。” 岚琪嬉笑道:“那可不行,冻坏了皇上舍不得。” “嗯?你也知道?”玄烨嗔怪,“那刚才做什么,光着脚在雪地里踩,不要命了?” “下次不敢了,不要生气。”岚琪软乎乎地恳求,可皇帝却不言语了,拉着她再往前走,直至太和殿汉白玉石座下,转身挡在她身前,笑意深浓地说:“朕让他们攒了两天的雪没有清扫。” 岚琪不解,皇帝转身让开,将她轻轻朝前一推,入目皑皑白雪,茫茫无边际。太和殿前广袤雄伟的广场上积了厚厚的雪,干净洁白,连一个脚印都没有。 后头小太监送来雪靴,分别伺候皇帝和德贵人穿上。玄烨拉着她的手就要往前头走:“跟朕一起走到丹陛之上,小心些。” “皇上,臣妾来太和殿,是不是不太好。”岚琪知道太和殿的崇高和威严,每有大典时,玄烨在此御殿升座,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朝拜,山呼万岁震撼天地,如此显要贵重之地,普通的妃嫔可不能随便跑来。 “不过是一座殿阁,朕不过是想带你看看雪景。”玄烨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积雪很深,几乎及膝,玄烨尚可,而岚琪虽在妃嫔中显得窈窕修长,可比起皇帝还是娇小些,雪已经到她的膝盖。若能像玄烨那样走得快些也罢,可她走得太慢,不等抬脚下一步,整条腿就几乎陷到底了。 玄烨走在前头,突然听到一声闷响,后头侍立的宫女太监们也惊呼了一声。他转身看,只见裹着氅衣戴着风帽的岚琪整个人跌在雪地里,身体完全陷在白雪和氅衣风帽中,连脸都看不见,两只手朝天胡乱地晃动着,狼狈又可爱的模样,玄烨忍不住大笑。 “皇上……”岚琪哪有工夫笑,挣扎着要从雪里爬出来,可积雪松软,她越挣扎就越往下陷。终于感觉到一股大力把自己拽起来,不等她站稳,已经被玄烨打横抱在了怀里,之后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往前走,哪怕身上多负重一个人,玄烨也走得稳健轻松。岚琪不知所以地看着他,渐渐心内乱跳,又开心又感动,恨不得时光停滞在这一刻,让她好好贪恋一回。 终于到了石阶下,玄烨将岚琪放下,问她能不能自己走了。却看到小人儿蹲下去,使劲儿地拍打自己身上的残雪,生怕雪化了浸湿衣裳冻着他,好半天才站起来。玄烨暖暖地微笑着,岚琪被冻得通红的脸上也有如花笑容。玄烨怔怔地看着她,想起她说过那年下雪,自己无意中救了她的事,彼时提起来自己没太多印象,但这一刻,那日风雪中的情景,全想起来了。 上天竟然安排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相遇,承蒙眷顾,没有让他错过最美好的这个人。玄烨伸手扶一扶她的风帽:“台阶上或有薄冰,慢些走,一步一步就能走到最高处了。” “是。”岚琪认真地点点头,之后小心翼翼地看着路,不远不近地跟在皇帝身后,走在她该走的地方。太和殿的石阶也有规矩,她这些年即便不能过来,也跟着苏麻喇嬷嬷学会了。 终于走到最高处,岚琪累得气喘吁吁,玄烨却气定神闲,嘲笑她没用,拉在身边指着前头说:“看,比起钟粹宫院子里那些,这才叫雪景不是?” 金顶红墙的世界被白雪覆盖,威严雄伟中透出凌厉气势。丹陛之上,日晷、嘉量、铜龟、铜鹤等亦有白雪覆盖,寒风飒飒中岿然不动,是为大清昌盛繁荣国祚延绵,直叫人感觉心灵魂魄的震撼。 岚琪幼年时在紫禁城外仰望过这座皇城,当时就知道来日要进门做宫女侍奉主上,也知道皇城里的太和殿威严壮观,却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和皇帝并肩站在这里。感慨激动之余,忽而警醒,稍稍离开了玄烨身边,她一个小小贵人,怎能和帝王并肩站在此处,皇帝身边的位置,是皇后的。 玄烨见她如此,知道她在谨慎什么,稍稍有些不乐意,可想岚琪如此自重,他本该高兴才对。皇祖母一直强调自己该如何保护这个女人长长久久地在自己身边,果然在祖母眼中,她是极懂分寸尊卑,知道什么该做,知道什么不该做,自己才是易感情用事且冲动的那一个。 “要不要去后头看看?”玄烨只当作没看见岚琪这细小的动作,伸手来拉着她往后走。从各处远眺皇城雪景,后宫殿阁林立,更显白雪中金顶红墙的富贵雍容,岚琪指着一处兴奋地说:“钟粹宫该在那里,可皇城太大,这里已经看不真切了。” 玄烨听着她兴奋地喋喋不休,没再领着她去刚才并立的地方。再后来退下太和殿,坐着暖轿一路回乾清宫。两人虽穿着雪氅雪靴,耐不住积雪太深,终究都打湿了衣衫,分别两处烤火更衣。等暖烘烘的岚琪跑回皇帝这里时,已不见冻得通红的脸颊,暖和了的脸上泛着好看的绯红,身上暖暖香香,忍不住让人想亲近。 只是冻过后又烤着火,岚琪坐不多久就晕乎乎犯困,本陪着皇帝下一盘棋,手里却捏着棋子久久放不下,身子晃晃悠悠的。玄烨看不下去,过来将她抱在怀里,果然没多久,她就睡过去了。 梦中安宁平缓的呼吸,每一下都透着她身体自有的香气。玄烨把人轻轻放在炕上,稍稍解开她的衣领,在柔软温暖的颈下亲了一口,熟睡的人却毫无反应。玄烨无奈地笑了,转身取过厚厚的毯子盖在她身上,自己腰上也搭了一角,陪着她一起歇觉。而他也只有封印的这些日子里,能这样悠闲自在,头几天全陪在了皇后身边,想她好久了。 暖阁内安宁温暖,李公公领着宫女太监守在外头,都不敢出声惊扰,不久却见小徒弟匆匆跑来,李公公迎上去踹了一脚:“瞎闯什么?” 小徒弟却尴尬地说:“佟贵妃娘娘在外头,说要见皇上。” 李公公皱眉,不耐烦地挥了浮尘朝外头走去,门外果然见承乾宫的暖轿停着,佟贵妃立在门边打量另一台轿子,转身见李总管出来,冷笑道:“谁在里头,这轿子也看不出哪一个宫里的。” 李公公知道胡说只会惹事,坦白说是德贵人,说皇帝派人接来的,这会儿正伺候着午觉。 佟贵妃长眉扬起,哼笑道:“大白天的歇觉,她真是不简单,从前听说头一回侍寝就是白天里,德贵人果然与众不同,我们这些蒲柳之质,是真没得比了。歇吧歇吧,本宫找皇后娘娘去说说话。” 她傲然转身离开,也不坐轿子了,直接往后走绕去坤宁宫。李公公立在门前恭送,等她走远了才松口气,但转念一想,就派亲信的小徒弟:“悄悄跟过去看看,听听说些什么。” 这边厢,温妃正领着太子在坤宁宫寝殿内玩耍。温妃年纪还小,更容易和孩子打成一片,皇后正盘膝坐在暖炕上缝小夹袄,预备正月里给太子穿。 太子来了小半个月,已经和她很亲热。当初大阿哥抱去承乾宫哭闹的事她记忆犹新,一直担心太子来也会不自在,但玄烨亲自陪了好几天,而太子本来就没额娘,很容易就熟悉起来。也真是没额娘的孩子十分可怜,眼看着性子从沉闷渐渐变得活泼,一声声“皇额娘”喊得直叫人心软。 “皇额娘,儿臣饿了。”太子玩了半天,爬上暖炕来朝皇后怀里一钻,皇后爱怜不已。已有宫女麻利地端上面点果子,温妃则端来热水,皇后亲自给他洗了手,然后就由着他自在地趴在炕桌上抓点心吃。 这事儿她和玄烨商量过,说好了等明年太子四岁了再开始教规矩,这些日子让他好好把小孩子该有的天性都放出来,等过年时领到太皇太后面前,好让太祖母刮目相看。 皇后本一心盼着妹妹给她生个孩子,也曾经不屑领养太子,但玄烨真的给她送来了,心就软了。没有生养过的女人也会有天生的母性,自太子进门,她一心都在太子身上,连宫里的事,也渐渐愿意放手给惠嫔、荣嫔几人。再有身子本也还在保养中,每日只在坤宁宫里陪着孩子,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过得乐呵。 “皇额娘也吃。”太子油乎乎的手抓着一块萨其马往皇后嘴里塞,皇后咬了一小口,又亲了亲太子,小家伙乐呵呵很开心,又爬起来递给温妃,喊着,“温娘娘也吃。” 皇后拍着他的屁股问:“太子快让温娘娘给你生个小弟弟,往后坤宁宫里还有弟弟陪着你玩儿好不好?” 小家伙大声地应了,温妃羞得满面通红,转身要出去唤人泡茶,却见冬云进来,脸色不甚好地说:“娘娘,佟贵妃来了。” 温妃闻言回眸看姐姐,皇后却问她:“她可曾为难过你?” 她浅浅一笑,如是道:“并不太相见,何来为难,但是知道这位的厉害,也不太想见。” 皇后扶了扶头上的发鬓,低头看自己这身常衣,若是从前,她必然会让冬云来给自己换上凤袍以傲视佟贵妃,不知为何,如今却无这份心思,便示意妹妹来:“抱太子去歇会儿,玩半天了。”说着把太子哄了哄,被孩子一逗心情又好些,等妹妹抱走孩子,便让请佟贵妃进来。 佟贵妃哈气搓手地进来,不及行礼,先抱怨:“娘娘怎么将臣妾撂在外头这样久,可把臣妾冻坏了。” 皇后便让冬云上热茶,也有小宫女塞了手炉给她,她尚知规矩,在炕前福身拜一拜,才接过手炉。宫女们七手八脚搬来凳子端茶上果子,好一阵忙碌,佟贵妃已安坐炕前,面前一张矮几,上头各色茶点果子都摆好了,不禁啧啧:“到底中宫不一样,臣妾从前去翊坤宫,可不见这样的待遇。” 皇后淡淡地笑道:“你只管受用便是了。” 佟贵妃放下手炉,端起茶碗,掀开看是蜜枣枸杞茶,拿茶碗盖轻轻拂开汤面上漂浮的枸杞,似笑非笑地说:“听讲太皇太后最爱喝德贵人的蜜枣茶,她凭着宫女那会儿学的本事,一路从乾清宫哄到慈宁宫,真不容易。”说着喝了茶,眯眼笑道,“娘娘这里的茶也好喝。” “喜欢就多喝一碗。”皇后敷衍这一句,而之前那些提起乌雅氏的话,她只当作没听见。但佟贵妃有备而来,又怎会轻易放下这个话题,放下了茶碗也不忘记继续说,“臣妾刚刚从乾清宫绕过来,这青天白日的,德贵人可又伺候皇上睡觉呢。” 皇后手中将风毛缝在夹袄的衣襟上,头也不抬地说:“皇上封印的日子要紧的是休养身体,前几日在这里,每日也要睡午觉,只是睡觉而已,分什么白天黑夜的,一年到头就这几天清闲,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好。” 佟贵妃哼笑一声:“也是,皇上是才离了您这儿的,不怪娘娘大度。”她伸手在果盘里拨动着,半天也没挑出可心的来吃,恹恹地弃了,又想起一句说,“宫里人都传,德贵人如今跟着娘娘学料理后宫的本事?臣妾也想学,娘娘能不能也教一教臣妾?” “捕风捉影的事,你瞧见德贵人来过几回坤宁宫?”皇后才稍稍抬眼,淡然平和地看她一眼,继续低头缝夹袄,“至于你,谁都看得出来是享福的命,既是享福的人,也就不必学操心的事。” “娘娘这样说,您难道不是享福的人,都是一国之母了,这样的福气谁能有?”佟贵妃嘴上敬着皇后,心里可根本没把人当回事儿,皮笑肉不笑地说,“可娘娘还操心着六宫的事呢,宫里那么多姐姐妹妹,您多少分摊一些,肩上的担子也轻不是?臣妾看乌雅氏就极好,不为别的,就为了皇上喜欢她,您多照顾她一些,皇上也高看您一眼哪。” 皇后也非圣人佛祖,听这些明着捧高暗着嘲讽的话,怎能不动心气,可她固然没有宽阔的心胸,也有十几年积累的涵养功夫,垂首指间不停地缝制小衣裳,只轻悠悠一句:“高看还是低看,皇上心里最明白,妃嫔该做的,是一门心思伺候好皇上,其他的事,贵妃当闲话解闷儿就好,钻进去费心思可不好。” 佟贵妃傲然微耸长眉,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垂目看皇后手中的衣裳,才注意到是一件小衣服,便知道是给太子缝制的。想起自己那一晚亲手给大阿哥做布老虎,可那孩子嫌弃布老虎,更嫌弃自己,她如何耐心付出也得不到回报,最后惠嫔、荣嫔那两个贱人还把长生的死搭在她身上,本有的几分母性 爱心自此荡然无存。今日见皇后如此虔心缝制太子的衣裳,也只觉十分厌恶。 皇后察觉佟贵妃静了半天不说话,抬头见她直直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夹袄,猜想是勾起了她什么心思,便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两边继续静着,终于是佟贵妃先开口说:“太子已经认皇后了?” 皇后点点头,心下叹了叹,慢声道:“皇上说,是他疏忽了,所以这一次亲自领着太子来,上回想让你抱养大阿哥,以为大阿哥已经懂事了,不需操心,却是截然相反的结果。皇上说,来日有新生养的小阿哥,就让你抱一个来养,自小养起来,就当你是亲额娘了。” 佟贵妃却不屑地哼笑一声:“臣妾才不要抬高那些低贱妃嫔生的孩子,谁的我都不稀罕。” 皇后轻声叹道:“都是皇上的孩子。” “不一样。”佟贵妃清冷一笑,起身离了座,朝皇后行礼告辞,说不多叨扰了,兴许是她心里不好受,不想互相看着生厌。 皇后也不挽留,只等佟贵妃离开了寝殿,才长长舒口气,手里的针线活也撂下了。刚才那些话,她面上不在意,其实都存在心里,贵妃揶揄她该向德贵人示好,好让皇帝高看自己一眼,便不由得想起生病时让她在这里跪了一上午的事。 现在的她必然做不出这种事,不论是因为被皇帝完全满足了,还是因为不在病中心火轻,只是觉得彼时的自己不太正常,当时当刻不那样折磨一下乌雅氏,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活不下去。而留存至今让她不甘心的是,乌雅氏全盘接受,没对任何人吭一声委屈,这个女人,纤弱的身体里,究竟有怎样广阔的心胸? 不知不觉陷在迷茫中,突然听见孩子的哭声,皇后立刻从炕上下来,不等宫女来侍奉,自己就穿了鞋子要出来看。 而这一边佟贵妃刚走到门前,听见孩子的哭声,让她想起大阿哥的哭闹。转身看,却见太子哭着从偏殿跑出来,温妃慌慌张张跟在身后,那边皇后也打了帘子出来,便见太子哭着扑向她。 皇后蹲下把孩子抱满怀,脸上慈爱的笑容那样美好,太子亲昵地跟她撒娇,转身娇滴滴指着温妃不知告什么状,姐妹俩哄着孩子笑得很开心。 “娘娘,咱们该走了。”青莲见主子发呆,也不免怜惜她的境遇,上前搀扶着往外走,也不敢胡乱说些什么劝,却听主子说:“皇后说她和皇上商量,将来有新出生的小阿哥给我抱养一个,我刚才很不屑,现在……” “皇后娘娘不会胡说这些,必然是真的,皇上心里可一直惦记着您呢。”青莲劝她,但上轿前,佟贵妃却又驻足呆了呆,沉沉开口道:“可我想自己生一个。” 青莲心中叹息,嘴上不敢说,慢慢将贵妃送入暖轿,之后随行,心中想着这些事要不要去向苏麻喇嬷嬷禀告。且说她自从被派来照顾贵妃,起初忐忑这样跋扈嚣张的人该怎么伺候,可渐渐看见越来越多她人后的无奈与心酸,虽不至于自此换了对主子的忠心,可在苏麻喇嬷嬷面前说话,已不如刚开始那样直接,时不时为贵妃说几句好话,自然苏麻喇嬷嬷也听得懂这里头的人情世故。 如大阿哥那件事,外人看着她骄傲霸道抢别人的孩子,关起门来佟贵妃为大阿哥付出多少,谁又知道。 乾清宫这边,岚琪酣然一梦悠悠醒转,眼见玄烨睡在身边,心中暖意顿生。皇帝和缓的呼吸里透着往日的疲倦,心疼他一年只有这几天悠闲自在,也珍惜一年里只有这几天,能毫无顾忌地缠着他。 玄烨浓密纤长的睫毛还是那样好看,岚琪玩心大起,总是想要摸一摸,可总是错过好几回,每每都不巧把人弄醒了,少不得旖旎缠绵一番,云雨之后自然就忘得干干净净。这会儿见玄烨睡得很熟,又鼓起胆子,伸手触碰他的睫毛,终于触碰到,指尖感觉轻痒,她不禁心满意足笑得灿烂。 可面前的人却突然稍稍蹙眉,微微睁开眼睛,可似乎睡得很沉,不似往日那般就要捉了自己一亲芳泽,今日不过慵懒地哼了一声,翻身把岚琪当枕头般抱着压在身下,岚琪不知所措,可等了会儿,身上的人又睡着了。 这一天,德贵人自然是留在乾清宫不走了,之后第二天也没有离开,连着两夜内务府都记档存史,宫里妃嫔间自然少不得嫉妒羡慕,且盘算着德贵人的好日子,都说她该传好消息了。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除夕前一晚岚琪的月信又如期而至,连布贵人都忍不住失望,她自己却很安乐,而且因身子不方便,一应年节里的庆祝祭奠都不能参加,连晚宴也免了,相比往年陪着一场一场地坐,她难得清闲在钟粹宫。 转眼元宵在即,上元佳节,皇帝大宴群臣。而今三藩只剩吴三桂这只秋后的蚱蜢,为了扬显国威兴盛,这类奢靡的宴席少不得,只有皇城内歌舞升平奢华富贵的生活永远让墙外的人羡慕,百姓才会对强大的皇室存有敬畏之心。虽然节俭本该是开源节流的好事,却会让百姓朝臣生疑,从而轻视。 这一晚,岚琪才算岁末年初头回参加了宫廷大宴,太皇太后特地让苏麻喇嬷嬷着针线房破例又给新做了衣裳,自然旁人是不知道的,可老人家瞧见她打扮得漂亮就很喜欢。岚琪知道老人家盼什么,可那些事急不来,而今日元宵虽是她和玄烨定情之日,可大好的日子有中宫皇后在,她不敢和皇后争夺恩宠。 但钮祜禄皇后早不是从前那般心性,纵然仍旧会心有不甘,仍旧渴望得到夫君的宠爱,可她现在身处高位,更懂得后宫生存的不易。册封以来玄烨对她呵护有加,该有的不该有的都给了她,她不知该如何回报,也只有在这种事上,懂得避让。 这一晚她喝了不少酒,宴席将至尾声,几乎要大醉失态,还是太后相劝,皇帝才派人送皇后回坤宁宫休息,这样一来,酣醉的皇后断不能侍寝了。 而温妃跟着皇后一起离开,佟贵妃身上不自在本就没来参加宴席,惠嫔几人无心争宠,座下便再无能与德贵人相比的人。可是岚琪犹自不觉,兴冲冲地看着台上大戏,都没正眼往上看过,玄烨倒时不时会看她一眼,苏麻喇嬷嬷便偷偷对太皇太后笑道:“一会儿把德贵人留下吧。” 宴席散后,皇帝侍奉太皇太后回寝宫,岚琪被苏麻喇嬷嬷喊去了,便也别了布贵人过来伺候。她是熟悉老人家喜好的,在身边伺候得服服帖帖,反是玄烨笨手笨脚,总插不进来,还惹得祖母厌烦:“也吃了不少酒,赶紧回去歇着要紧。” 玄烨不能不走,可见岚琪专心致志忙着祖母身边的事,他又舍不得走,要走,自然要带着这个人一起走,可祖母似乎也不想放人,僵持良久,苏麻喇嬷嬷终于忍不住笑道:“主子啊,您不放了德贵人,皇上怎么会安心去休息?” 太皇太后已要安寝,便故意推岚琪:“我可曾留你了?” 岚琪不解,可转身见玄烨立在那里,满眼毫不顾忌流露出的暧昧眷恋之色,看得她怦然心动,又被老祖母一推:“又在我这里眉来眼去。” “臣妾……哪儿敢。”岚琪垂首害羞地笑,却听太皇太后很轻地说:“月圆之夜,天地精华之盛,快去伺候皇帝要紧。” “太……” “快去吧。”太皇太后将她朝前一推,苏麻喇嬷嬷也过来引着将她送到皇帝身边。这边唤宫女来架屏风放帘子,太皇太后这里再没有他们什么事。岚琪站在玄烨跟前,正不知怎么才好,玄烨伸手牵住她,轻悠悠地说:“朕带你回去。” 岚琪今日一身绯色吉福娇俏可人,月色下更添几分妩媚之态。乌雅岚琪早不是当初那个只稍比旁人清秀些的小宫女了,而今眼眉已开,身量已成,哪怕平素打扮清淡些,也再不是清秀二字可以形容的容貌。 如今再对着皇帝笑,也不只从前的娇憨可爱,眼波流转间的娇媚之态,自然而美丽,而玄烨眼中,哪怕岚琪身上没有这些美好,只看她大口吃饭都觉得喜欢,喜欢便是喜欢了。 分坐两顶暖轿,眷意浓浓两人也不会忘了分寸规矩,岚琪是绝对不肯跟皇帝同辇的。先后到了乾清宫,可下了轿子就再没有她能做主的事,才落地皇帝便走来,毫不顾忌地在宫门前就将她抱起,一路抱进寝殿。 龙榻之上,时光荏苒,当年紧张可爱的小宫女不见了,换作眼前娇美可人的岚琪,而年轻气盛的皇帝也日渐沉稳,更懂爱之惜之,更懂男女之情。 岚琪跪在床榻上,不及立在榻下的玄烨高,被他居高临下轻轻一吻,羞涩地一躲朝后跪坐下去,手里却没放开玄烨的胳膊,一把就把人拉过来扑在身上,两人一起跌着躺下。玄烨压在她身上,暖暖地笑道:“朕的岚琪这么着急?” 岚琪傻笑,点了点头,伸手去解开玄烨的衣襟,皇帝却捉住她的手,凑在柔嫩的唇上深深缠绵,只吻得岚琪浑身燥热,可双手被玄烨紧紧抓着不能动,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将她的领口解开,炙热的吻从唇间蔓延至颈下。岚琪已不能自制,双手想要挣脱束缚,当玄烨终于放开她,就不由自主地解开玄烨的衣襟,不论皇帝如何暧昧地笑她,也不停下手。 而玄烨的手,早绕进她的衣间,小衣的带子完全被解开,胸前遮羞之处被一点点剥离,当春色乍现,当感觉身下燥热被昂然之物碰擦,胸前春光更完全落入皇帝口中,岚琪忍不住出声,却听到玄烨笑的声,一边不停挑逗她的羞涩,一边又安抚她的不安,一点一滴呵护,缓缓燃起欲火,直将她带入云雨之境。 纱帐落,月圆夜,无尽缠绵。 整晚曼妙旖旎,岚琪感觉身上有脱胎换骨的经历,玄烨惜她一夜辛苦,之后几天并未纠缠,岚琪休憩在钟粹宫内,环春、玉葵殷勤伺候,不同于以往缠绵后的感觉,一天天过去,岚琪隐隐觉得身上有了变化。 这一日晨起,她莫名地抚着小腹,环春端着热水进来看见,忙过来问怎么了,岚琪拉着她,红脸轻声说:“我觉得这一次,好像能有了。” “真的,那要不要请太医?”环春兴奋得不行。 岚琪忙捂着她的嘴,她早已懂这上头的事,反嗔笑环春:“才几天呀,太医看得出什么,我只想自己当心些,我额娘说过,头几个月很小气,若是孩子真的来了,咱们也低调小心些,我不再跑跑跳跳了,总之先看看这个月,月信还来不来再说。” 环春却道:“皇上那儿呢,万一皇上又召您侍寝怎么办?难道也瞒着不说?” 岚琪暖暖地笑道:“皇上该不会再找我,我觉得他一定也会这样想,且等等看,何况连太皇太后那里也不要我过去伺候了,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一定更加期盼。” 环春很兴奋,之前主子每次都说没事没事,每次都被她说中,虽然失望可也觉得神奇。所以这一次主子自己都这样说,必然是真的有了,喜不自禁地摸上岚琪平平的肚子说:“小阿哥快来额娘的肚子里,小阿哥你若来了,奴婢天天给您做好吃的。” “傻瓜。”岚琪嗔笑,可自己摸着肚子,也心下笃定这一次不会再让人失望,虽然从前她也不曾失望过,因为随遇而安,知足常乐,才是人生圆满之道。 这半天懒洋洋地窝在榻上,环春也不知哪儿听来的,连暖炕也不让主子上了,只让她在床上歇着。布贵人过来串门,见她懒懒的,也盼她有好消息,但岚琪并不提早上那些话,和环春说好了,不再对第三人说。 下午布贵人和岚琪一起将绣线分股,说是荣宪公主看见纯禧和端静的荷包好看也想要,布贵人自责没多想一些,本该给荣宪公主也缝制一个,便赶着要再做一个,有岚琪搭手好快一些。两人手里做着针线,说着孩子们的玩笑,正悠闲自在,却见锦禾匆匆跑进来,吓得一脸惨白地说:“主子,皇后娘娘和太子掉进冰湖里了。” 岚琪手里的针猛地一下扎在指尖,她吸着指尖的血,听锦禾说皇后领着太子在御花园里逛,不知怎么掉进湖里,都已经被救起来了,但是先救起来的是太子,皇后几乎要沉下去了才被拉起来,现在已经送回坤宁宫。 “咱们要不要去?”布贵人吓得手抖。 岚琪心情沉重,浑身不自在,突然胸口一抽搐,转身便作呕大吐,一屋子人都被惊吓,忙替她抚背顺气,清理秽物。等收拾妥当了,岚琪也缓过来,定神说自己没事,更推布贵人:“姐姐也去换衣服,咱们去坤宁宫。” 匆匆赶至坤宁宫,各宫妃嫔已聚拢,太后也亲自前来,并下令众妃勿进殿叨扰。见太医进进出出,岚琪和布 贵人立在人群后,只瞧见前头佟贵妃不耐烦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拉过一个宫女或小太监问话,多半问不出什么,又嫌弃地推开。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皇帝终于迟迟赶来,原是在前头正商议要紧的事,听说皇帝还动了怒。李公公今日不当差出宫去了,那边剩下的人,都不敢上报,只等众大臣散了,才告诉皇帝,如是玄烨自然更恼,急忙就过来了。 众妃行礼相迎,玄烨未及看来了什么人,径直就进了门。布贵人和岚琪互相搀扶着再起身,只听佟贵妃慵懒地一叹:“等下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本宫身上不自在,你们等着吧,有消息就送来承乾宫。” 谁不知道她在这宫里特立独行,不管做错什么事,皇帝都会替她周全,就更不要说此刻懒得等消息了,反正也没人愿意搭理她,她走了,大家才自在。 坤宁宫里头,玄烨正坐在皇后榻边,皇后浑身发烫烧得昏昏沉沉,完全不知皇帝已近了身旁,玄烨唤过她几声,皆无反应,只听冬云战战兢兢说落水的事。 原是太子贪玩乱跑,一脚从湖边大石头上滑入水中,皇后娘娘是跟在最近的人,想也没想就跳下去拉太子。不晓得是不是在冰水里抽了筋,也不晓得是不是身上棉衣吃水沉重,她把太子推上大石头,才被赶来的太监宫女拉住,皇后自己就往下沉了,又正有一阵风吹过,把她往湖心吹。虽然不远,可等身边的小太监脱了衣裳跳下去捞,皇后已经沉得只见半个脑袋,上了岸就已经昏厥。 太后在一旁眼眶湿润,叹说皇后爱子心切,又劝玄烨:“冬云几个都是她贴身用惯了的人,虽然失职,眼下也不是惩罚的时候,皇上还是先不要追究,让她们好好照顾皇后要紧。” “皇额娘说得极是。”玄烨应了,便见乳母抱来太子,太子没有受伤,也没有泡在水里太久,捞起来后乳母立刻就脱了湿衣裳,脱下自己的袄子将他裹住,只是受的惊吓不小,一直啼哭,见了玄烨又十分害怕。 “往后可不能这样贪玩了。”玄烨未有重斥,斥责一个不足四岁的孩子,他也未必听得懂,反而吓着了在心内留下阴影不好,哄了他几句,就让乳母抱走了。 太后则劝:“皇后还年轻,会挺过去的,皇上不要太担心了。” “皇额娘也是,此处有温妃几人侍疾,您也不能太辛苦。”玄烨应着,起身想请太后离去,太后也知道她这样做不合乎规矩,便不为难皇帝和众人,被送了出来。在门外见到诸妃都在,叹一声:“眼下温妃在里头侍疾,人多也不好,你们姐妹且商量一下,哪几个每日来伺候。宫里的事惠嫔、荣嫔最熟悉,你们且忙这些,不要等皇后病好了,宫里却乱了,辜负了她往日的心血。” 众妃嫔称是,恭送太后离去,剩下诸人。惠嫔和荣嫔被钦点了协理宫闱之事,端嫔那里养着两个公主,宜嫔不会照顾人,她的妹妹郭贵人更如是,安贵人不可靠,看下来,竟是钟粹宫两位最合适不过。荣嫔便来问岚琪:“你们姐妹俩可愿意帮温妃娘娘照顾皇后?” 二人怎敢推辞,荣嫔便遣散众姐妹,与惠嫔领着她们俩进来,见温妃在外殿坐着,说明太后的意思,也不敢进去添乱,就先走了。 温妃年纪小,不经事,上一回皇后生病她就手忙脚乱,这一次又如此突然。方才太后来时,只见她跪在床边哭,被训斥了说这样子晦气,就把她打发在外殿了。如今见德贵人和布贵人来侍疾,也顾不得姐姐愿不愿意看到她们,能有人来料理,再好不过。 不多久冬云出来,说皇上请温妃娘娘进去,眼见德贵人和布贵人也在,猜得出她们留下的缘故,便请一同入内。岚琪缓缓走近,看到玄烨坐在病榻边,那一抹背影似曾相识,叫她恍然回到那一日黑沉沉的大雨中。 玄烨转身见到岚琪,讶异之余更有几分安心,自然不便在此刻表露,只吩咐她们:“好好照顾皇后的身体,朕时不时会来看一看,但多数时候,要辛苦你们了。” 三人都应诺。玄烨见温妃娇楚可怜,果然不能托付,倒是布贵人和岚琪立在边上,像是能经事的,岚琪他就更放心了。又嘱咐几句,便也离了坤宁宫,去向皇祖母禀报。 皇帝离开后,三人商量着该怎么做,温妃孱弱,说不到几句便眼红落泪。岚琪和布贵人当着她的面没说什么,待离了,私下布贵人便叹道:“看样子太医是说过什么了,温妃娘娘才那么伤心。” 岚琪也看得出来,太后和皇上都如此凝重,太医一定说过不好的话。而她甚至在玄烨身上看到昔日赫舍里皇后离世时的悲伤,她知道玄烨不是无情的人,钮祜禄皇后对这个后宫的付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又怎么会无视。 正如岚琪所想,玄烨来到慈宁宫,太后已经先到了。玄烨又把事情 说一遍,竟见皇祖母眼角有泪花,似在自责:“若早知她有这样一颗慈母心,一早就该把太子抱给她养,偏偏等到如今,她又怕是要没福气了。” 玄烨目色凝重:“太医说兴许还能养好,皇祖母不要太过虑。” 太皇太后却很看得开,摇头说:“那湖面还有冰呢,那么冷的水呛进肺里,她本又有旧疾未完全康复。你叫我不要多虑,还不如让我早早在心里有个准备。”一时竟也哽咽,“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些年多少为了朝廷的事一直委屈着她,可她还是兢兢业业把持着后宫,我活了这一把年纪,竟和一个孩子计较……” 玄烨屈膝劝说祖母不要太悲伤,眼下尚有一线生机,太皇太后平复情绪后说:“若是能好了,皇帝再不要亏待了她。” 然而皇后这一病凶险,冰冷的水呛在肺里,捞起来时已没了知觉,浑身滚烫烧了一天一夜,半夜里还抽搐痉挛。足足折腾了两日,高烧才退了一些,可呼吸沉重混杂,醒过来便一直咳嗽,咳得吐了,浑身无力又昏昏沉沉睡过去,接着再从梦里咳醒。反反复复,两三天后,便瘦得下巴尖细眼窝深陷。 岚琪总见太医摇头,温妃时常问了不过几句就垂泪。坤宁宫里气氛沉郁,连好容易才活泼起来的太子也又变回从前的模样。这日岚琪在茶水房里盯着熬药,被炉子里扑来的火星迷了眼睛,出来吹吹风,瞧见远处回廊下太子和乳母纠缠着。她不知不觉就走过去,乳母见了德贵人行礼,太子虽与岚琪不熟,却也跑过来哭着说:“我想见皇额娘。” 乳母在身后苦笑着说:“娘娘病得沉重,奴婢怕太子去了不太好,一来吵着娘娘休息,二来万一传给孩子。” “不碍事的,若有什么事,就说是我的意思和你无关。”岚琪牵着太子,与乳母道,“皇后娘娘一定也很想见太子,太子不会吵着她,其他的不必你操心。” 乳母也不过是不想担当责任,既然德贵人揽下了,她也乐得松口。随行一起来到寝殿,正好皇后醒了,才喝了水软绵绵地歪在靠枕上,突然听见一声“皇额娘”,整个人都有了精神,稍稍坐起来就见岚琪领着太子进来。 小家伙松了德贵人的手跑到炕边趴着,皇后憔悴不堪的脸上终于有几丝笑容,伸手捏了捏太子的脸颊:“这几天又不好好吃饭了是不是?瞧瞧胖脸蛋儿都瘦……”一句话没说完,又是一阵猛咳,一边推开太子一边把身子朝里转。 岚琪慌忙将太子拉开,冬云几个人上前伺候,她带着孩子退到外头还听见里头咳嗽声不停。太子窝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皇额娘会死吗?” 这样小的年纪,竟已懂得生死,岚琪不知道是谁教给太子的,可孩子显然深陷在忧郁中,伏在岚琪肩头呜咽着。想来皇上几次带着太子巡视赫舍里皇后陵寝,这孩子大概已经明白亲额娘是为了谁死的,眼下他好容易又有了额娘,可是这一个可能又要因为他而离世。哪怕乳母们不敢对他说这种话,可宫女嬷嬷们私下嘀咕几句,兴许他就听见了。 此刻抱着太子,岚琪完全不知该怎么哄,却见玄烨进来了。他瞧见这光景有些讶异,而太子一见皇阿玛就不敢再哭,笨拙地自己抹掉眼泪。岚琪则看到皇帝把儿子抱过去的那一瞬,眼底的失意伤感,让人心疼。 玄烨曾跟她说,不愿太子看到自己就害怕,才想让皇后宠爱他,让他也能和其他弟弟妹妹们一样地长大。好容易小孩子的天性渐渐显露,又横生这样的祸端,而祸端的源头,也还是因为太子。也许十几年后他不会记得如今的事,但众口相传,皇后但凡逃不过这一劫,他的“罪孽”便更深重一层,哪怕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一辈子都抹不掉。 此时温妃从内殿出来,乍见皇帝,不禁又眼圈通红,忍着哽咽说:“皇上,皇后娘娘想再见见太子。” 玄烨颔首应了,抱着太子,将他脸上的泪痕擦拭,温和地哄他:“见了皇额娘,要开心一些。” 待至寝殿,太子伏在皇后身边,皇后一下一下柔柔地安抚他,慢悠悠带着呼吸混杂的声音告诉他要好好吃饭,好好念书,一句一句殷殷叮嘱。再后来玄烨见母子俩都要哭了,才让乳母将太子抱走。 皇后依依不舍地看着太子离去,玄烨回眸看她这般神情,不禁说:“只是一两个月的时间,你已能这样视如己出?” 皇后点头,没说话,她本就没太多力气说话,刚才在太子面前,不过是强撑着,而玄烨则说:“既然如此,那就好好养起来,好好为朕教养太子。” “臣妾恐怕不能了。”皇后凄楚一笑,眼中略有晶莹,可一动心神又咳嗽不止。众人来侍奉顺气端痰盂,把皇帝推得远远的,只等皇后那儿平缓下来,才又让靠前,皇后则说,“皇上龙体贵重,寝殿里不干净,您快回去吧。” 玄烨并不在乎这些,只是看着皇后,半晌又说:“朕不是太医,不能治你的病,但朕希望你能好,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你不只是大清的国母,也不只是这后宫的皇后,你还是朕的妻子,是太子的母亲,是皇祖母的孙媳。” 皇后痴痴地看着她,眼中热泪止不住地往外涌,心中反反复复:玄烨,你可知这一句话的贵重。 玄烨没有嫌弃她的病体,更毫不顾忌地走近,伸手握住了皇后干瘦的手:“从前我们都太年轻,是朕亏待了你委屈了你,你快些好起来,让朕补偿你。皇祖母常说夫妻之间没有不磕磕绊绊的,你不要记在心里,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臣妾……”皇后却哭得完全说不出话,再后来又惹出咳嗽。宫女太监不由分说请皇帝离开,他们伺候着皇后。玄烨立在门前看她痛苦地抽搐,好半天平静了,冬云却来求皇帝:“万岁爷,太医嘱咐,娘娘不能说太多的话,娘娘凤体违和,皇上龙体也要保重。” 皇后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玄烨身上移开,似乎也示意皇帝不要再过来。僵持须臾,玄烨终于离开,皇后才又看向门外,万千心绪纠葛缠绵。 太子命硬,生母分娩而终,钮祜禄皇后抱养他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就遭此大劫。并非佟贵妃说话刻薄,宫里宫外,都在传说这些话。连慈宁宫也听见这几句,私下里和苏麻喇嬷嬷商议,往后再不要让人抱养太子,太子显然是金贵无比,会压着别人的福气,后妃之辈,岂能和未来的天子相抗衡。 之后的日子,玄烨前朝事务放不下,但偶尔得空就会来看看皇后。岚琪每日往来钟粹宫和坤宁宫之间,布贵人孱弱,不过七八天就累病了,反是岚琪很精神,为了有足够的力气料理皇后这边的事,每日餐饭也吃得比从前多。 不知不觉已过二月中旬,皇后虽然比太医所料想又多撑了好些日子,但从未见有任何起色,似乎只是靠老参吊着续命。可皇后却很珍惜这段日子,皇帝来时会与他说笑几句,静下来精神稍好一些,还会让温妃拿针线给她,想给太子做春日的褂子穿。虽然每次动不过几针,就没力气了,但温妃也不劝阻,几乎是她想做什么,都能得到满足。 再有荣嫔、惠嫔二位隔几天会来探望并禀报宫闱之事,皇后也会提点几句,告诉她们个中门道,仿佛是预见到了自己就要撒手人寰,不愿她辛苦数年维持的宫闱之盛,在她死后颓败散乱。荣嫔、惠嫔虔心听讲,时常还与她探讨处理之法,皇后果然是喜欢做这些事,每每谈起这些,会格外有精神。 这日荣嫔、惠嫔又来,皇后听过宫中入夏用度已然周全,夸赞荣嫔、惠嫔能干心细,更自责说:“怪我逞强好胜,若早早就让你们为我分担一些,也不至于有今日。” 二人不敢说悲戚的话,宽慰几句,不久见皇后精神不济,便告辞退出。岚琪一直侍立在外头,见二人出来,上前相送,却听惠嫔轻声说:“皇后娘娘如今,和我们‘你我’相称了。” 岚琪也知道,最近这些日子她伺候在皇后跟前,很久没听见她以“本宫”自称,对自己和温妃、冬云都如此,又听惠嫔说荣嫔:“你今天精神不大好。” 荣嫔疲倦地说:“正在那几天里,小腹疼得厉害。” 两人嘀咕完这些后,再和岚琪说了几句话,之后她们离去。岚琪却立在门前发呆,忍不住伸手合在小腹上,荣嫔不说那几天,她都忘记自己已经一个月没有来月信,这些日子忙着皇后这里的事,把这些全忘了。月信没来,身孕的事应该是差不了了。 心里怦怦直跳,心中暗暗地说:好孩子,你乖乖在额娘肚子里待着,让额娘最后照顾皇后几天,不要让你皇阿玛留下遗憾。 转身要回皇后那里,就听见里头一阵慌乱,有小宫女匆匆跑出来让喊太医,一直等候在偏殿的太医立刻跑来。岚琪到了殿内才知道,是皇后昏厥了,太医几番施救,皇后才缓缓苏醒,但经此一次,身体越发沉重。 二月末,本该渐暖的气候,却连着两日下了稀罕的大雨,之后冷得人不得不把深冬的棉衣穿在身上。二十六那天,雨前一晚就停了,却从这日早晨开始飘雪,风不大,白雪如棉絮般在空中打转,落地不化。午后时,皇城里又见白雪皑皑的景象,让人忘记已在初春的季节。 皇后今日精神很好,坤宁宫里地龙每日都烧得很暖,外头下雨下雪都没什么影响。但是听说下雪了,皇后就想在暖炕上明窗下歪着,好让她隔着纸窗看一看飘雪。 温妃却说:“不如姐姐穿得厚实一些,让他们把竹轿子抬进来,抬着您到门前去瞧瞧,院子里积雪了,雪白雪白的连脚印都没有。” 皇后大喜,冬云几人便来为她穿戴,一时温妃又兴起,将钿子头面都给皇后戴齐全。好些日子只穿着寝衣,如今将往日的衣服穿上,才更惊觉她的瘦削,原先合身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直叫人看着心疼。 等收拾齐整,外头小太监抬了竹轿进来,众人把皇后抱上轿子,她如今瘦得毫无分量。岚琪看到小太监上手抱起皇后时,显然本打算用力,可到手的一轻,反差点闪了腰,岚琪心下沉重,侍疾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皇后的生命真的就要消逝。 等皇后稳稳坐在轿子上,冬云将大氅盖在她身上,又戴了风帽,才缓缓抬着出了寝殿。外头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皇后精神一振,欣喜地笑道:“真好。” 太子从东配殿被领来,皇后如今沉疴不起,本该将他送走,但太皇太后和皇帝都属意将太子继续留在中宫。可毕竟碍着病重,不敢让娇弱的孩子多接近,此刻母子俩远远对望着,乳母领着太子在廊下玩雪。不久有宫女拿朱漆盘子端来一团白色的东西,送到皇后面前,竟是一只胖乎乎的雪兔子,宫女说是太子捏了,让送给皇后娘娘把玩的。 “太子真聪明。”皇后欢喜不已,伸手摸那雪兔子,冰凉的手感让她变得更精神,爱不释手地摸着。众人本担心她会着凉,可温妃娘娘一早有令,皇后想做任何事,都不要阻拦,于是照着她的意思,又挖来许多雪积在大碗里,把雪兔子放在其中,一起带回了寝殿。 在外头冻了一冻,再回到寝殿,皇后的精神明显倦怠,可她却不让卸下钿子头面,也不肯脱了凤袍,就这样歪在暖炕上,让他们将明窗打开,把盛放雪兔子的大碗放在窗下让冷风吹,她自己则裹了大氅在身,一如在屋外一样。 “你去穿件袄子吧,窗开了小心着凉。”皇后见岚琪在跟前,穿着平时的衣裳,有心提点一句,而环春已从外头捧着夹袄进来,知道屋子里开了窗通风,怕主子穿得单薄。 环春退下后,皇后笑说:“她很忠心吧,记得那会儿安贵人找你麻烦,环春还出言顶撞来着。那会儿我想,怎么千挑万选给了你这么一个毛躁的宫女,如今瞧着,应该是合着你的性子找的,主仆的性子相合,才能长久。” 岚琪笑道:“臣妾性子不好,环春很体贴耐心。” 皇后精神很差,目光却莫名很亮,她盯着岚琪看了许久,突然说:“你是不是该有好消息了?” “还不知道,但元宵侍寝至今,臣妾没来月信。”岚琪坦白地说,“眼下不敢请太医瞧,家中额娘曾说过,头几个月小气得很,自己当心些就好,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皇后无力地点头,气息微弱地说:“是啊,你额娘说得很对。”又看着岚琪不显身形的腰腹,仿佛自言自语地呢喃,“这个孩子,怕是不简单。” 岚琪听得不真切,见皇后身子滑下去了,上来拿靠枕给她垫高好舒服一些。扶着皇后的胳膊时,那不盈一握的手臂几乎已经没有肉了,她一时难受得不行,热泪涌出。 “你哭什么?”皇后坐好后,又喘息了几下平缓下来,瞧见岚琪眼中有泪,虚弱地笑着问,“是为了我吗?” 岚琪摇头,朝后退了几步。 “难得你还能这样伺候我。”皇后说着,而今日她一直没怎么咳嗽过,说话气息也顺,好像是刚才出门吹了冷风才这样精神,精神了就更想说话,憔悴枯槁的脸上有笑容,慢慢说道,“我曾经那样对你,恨不得你死了才好,到头来你越活越好,而我行将枯朽时,又是你在跟前照顾,大概,这就叫现世报。” “娘娘,您不要这样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岚琪哽咽,努力抑制自己的哭泣。 皇后悠悠将脸转向窗外,开了窗,就能清晰地看见雪花飞舞,风不大,雪花飘浮在半空中,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落下,美妙而安宁。 “十几年前,我阿妈对我说‘你要做中宫皇后’。那年皇上选后,独我钮祜禄氏最尊贵,德贵人你知道吗?鳌拜说赫舍里一族乃八旗下人,赫舍里皇后更是下人之女。虽然皇上痛恨鳌拜,也恨我的家族,可不论当时,还是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却仍旧这样想。” 皇后微微扬起了下巴,枯槁的生命里,仍坚持着血统的尊贵,凄然一笑说:“我钮祜禄氏的尊贵,岂是赫舍里氏能相匹,可是皇上不选我,他身边最高贵的位置,难道不该坐最尊贵的女人?为什么他不选我,我才是八旗最尊贵的女人。” 岚琪静静地站在边上听,寝殿内此刻只有她和皇后,皇后似乎说累了,重重地叹息后,又说:“后来我才明白,皇上不选我,不是因为讨厌我的家族,也不是因为讨厌和我们相近的鳌拜,他只是喜欢赫舍里皇后,喜欢那个女人多过喜欢我,他选了喜欢的女人做妻子。” 眼泪从皇后脸颊滚落,她却从泪中露出笑容,继续说:“可是那天皇上对我说,我是他的妻子,德贵人,你晓得这句话有多贵重吗?你说皇上,是不是也开始喜欢我了?” 岚琪说不出话,皇后的眼泪也占据了她的心,她笃定眼前这个骄傲了十几年的女人,一定和自己一样爱着身为帝王的丈夫。 此时寝殿内的大钟鸣响,一声一声敲击心灵,皇后却欣喜地看着那口钟,含笑说:“皇上最喜欢西洋钟,当初他赐给我,我好几晚都睡不着,大半夜也会爬起来守着钟等它鸣响,任何琴筝琵琶都没有它的声音好听。可是再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听不见皇上的声音,只能守着这座钟,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这声音,世上再没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岚琪已经泪流满面,使劲儿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德贵人,我妹妹太柔弱,年纪也小。”皇后又开口,示意岚琪走近她,“我曾经期盼妹妹入宫,为我生育子嗣,眼下我快走了,才后悔让她入宫,可后悔已经来不及,往后的人生她只有靠自己。德贵人,只当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照顾她一些,不要让人欺负她,好不好?” 岚琪用力点头,皇后干瘦的手抓起她的手,仿佛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握着说:“还有啊,你替我转告皇上,说我说了,‘玄烨,下辈子,我们不要再相见’。” 岚琪摇头,皇后笑起来,两个人都满面清泪,谁也不比谁好看些。岚琪似乎是想多抓紧生命最后的时刻,而皇后已经看淡了一切,她很轻松地笑道:“你不说也不要紧,我对你说了,就了无遗憾,德贵人,谢谢你。” 岚琪抽噎着,皇后松开手,找了自己身边干净的帕子递给她。岚琪也没嫌弃,擦干了眼泪,定了定心神,自欺欺人地说:“您好好养病,外头的雪恐怕几天才能化,等您身体好了,带着太子去堆雪人。” 皇后欣慰地笑着,指着窗口的大碗:“德贵人你去瞧瞧,太子给我的雪兔子可还好好的?” 岚琪应诺,爬到炕上,爬到窗口,探身看大碗里的光景,心头猛然一惊,雪兔子消失了。终究抵不住屋子里地龙的温暖,一整碗雪全化了,雪花飘进来落在碗里,漂浮在水上转瞬即逝。 “娘娘,雪兔子还好好在……”岚琪努力笑起来,转身看皇后,想说让她高兴的话,可话未说完,就见靠在大枕头上、凤钗凤袍穿戴齐整的女人,含笑缓缓闭上了双眼,原本摸着胸前东珠的手沉甸甸滑落,这一滑落,再也没抬起来。 “娘娘……”岚琪浑身发紧,再也抑制不住哭声。她这一哭,外头的人闻声涌进来,慌慌张张地喊来太医,一阵忙乱后,太医屈膝哭着说皇后薨了。温妃闻言昏厥,冬云大哭,一屋子宫女太监都放声大哭,岚琪的哭声被掩盖,嘈杂的哭声喊声此起彼伏。窗口一阵冷风灌进来,她只觉头上晕眩,身子一歪就倒下去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九章 六宫新气象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钮祜禄皇后薨。 皇帝辍朝五日不理朝政,时隔近四年,他的第二个皇后逝世了。对于年轻的帝王而言,不啻是沉重的打击,而今国运昌盛,三藩将定,正是他要大展宏图建立鼎盛皇朝的时期,两个皇后接连仙逝,对他、对朝廷,甚至对黎民百姓都是极大的不幸。 阳春三月,一如当年初夏不见繁盛,今年春色迟迟不入宫闱,缟素的皇城,宛若仍在严冬。钮祜禄皇后生前与太后最亲密,太后悲伤至极病倒,温妃痛失亲姐转不过精神,也恹恹思病,幸而太皇太后尚康健,玄烨稍稍能松口气。 那日岚琪被送回钟粹宫,因所有人都忙着坤宁宫的事,再有温妃昏厥,钟粹宫里连太医也找不到一个。当岚琪缓缓苏醒,在环春怀里哭了一场后,便让她们不要再请太医。她猜想自己是身孕所致,既然醒来身体并无不适,也未见红,就不想在这个时刻再添乱,如今不宜喜悦,她这样的好事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整个三月里,祭奠哭灵,跪拜奉香,岚琪跟着其他妃嫔,没有一件事落下。宫里的人似乎都没缓过神,哪怕早就有人觉得皇后活不长,可她真的走了,还是有些发蒙,即便很多人聚在一起。 这世上不是人人都乐于改变,而皇后一走,朝廷后宫的局势必将随之改变,好容易安定了一段时间,又将引来不可预知的动荡。曾经钮祜禄氏因想要得到后位而激怒皇帝,前车之鉴,所有人都担心空悬的后位,又会引来更大的纷争。 三月末,皇帝亲自奉移钮祜禄皇后梓宫至巩华城。后宫诸妃率王府王妃、郡主及二品以上命妇在德胜门举哀跪送,诸妃以佟贵妃为首,温妃有疾亦前来相送,哭声一片。直至钮祜禄皇后梓宫离去,贵妃方遣散众人。 整座皇城里,只有慈宁宫和宁寿宫不持服,从缟素的世界来到这里,仿若回到人间一般。岚琪心中的悲伤早已经淡了许多,身体里正孕育着新生命,对她而言,与钮祜禄皇后的一段情分自此结束,她做到了让玄烨和皇后都了无遗憾,就足够了。 太皇太后亦是如此,从知道皇后撑不过几天时,她心里就有了准备,历经三朝看过太多生生死死。在老人家看来,朝廷和皇室的未来更重要,比不得太后悲伤得病倒,作为皇室和后宫的支柱,在她自身生命走到尽头前,绝不能轻易为了任何事倒下。 岚琪前几日就来见过太皇太后,老人家的淡定也影响了她,今日再见时,太皇太后亲手摘下了岚琪鬓边的白色珠花,告诉她:“不必再穿得这样素净,你们还要伺候皇帝。” “臣妾知道了。”岚琪答应,被太皇太后拉在身边坐着,问她:“今日听苏麻喇说,才想起,你是最后跟在大行皇后身边的人,她临终前,对你说了些什么?” 转眼竟已过去一个月,岚琪再想起当日的事,虽然不再悲伤难当,却清晰如昨日一般,此刻一点点提起来,说到皇后托付她照顾温妃娘娘。 太皇太后道:“那孩子成不了气候,可我也不会让人轻易欺负她,外头钮祜禄一族的人若知道她在宫里被欺负,还是会丢了后宫的脸面。” 犹豫许久,岚琪还是将钮祜禄皇后那句话告诉了太后,当一字字说起“玄烨,下辈子,我们不要再相见”时,才觉心痛如绞。不要,她绝不要对玄烨说这样的话,不管是不是代替别人说,也绝不能对他说如此残忍的话,而至于她自己,不只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再和玄烨在一起。 “这话,你对皇帝说了?”太皇太后眉头紧蹙,但见岚琪摇头,才松了口气,似乎略有不悦,叹气说,“那孩子终究还是不明白为妻之道,何必呢。”便挽着岚琪的手说,“这句话自此忘记了,再不许提起来,你若敢对玄烨说,看我饶不饶你,至于其他的,你自己斟酌就好。” “臣妾明白。”岚琪垂首答应,很轻声地说,“这句话臣妾会忘得干干净净,臣妾不要皇上心里有什么心结,梗一辈子。” 太皇太后看着她,很是安慰,叹着气说:“人都走了,过去的再提起来没意思。” 正说着,有宫女送太皇太后的补药来,岚琪如往日一样接过手来伺候,才掀开药罐盖子,一股气味扑入鼻息。那段日子天天在中宫侍疾闻着药味都没有任何反应的她,突觉胸前抑郁,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直觉得一股热流从咽喉里冲出来,生怕在太皇太后面前失态,撂下药罐子捂着嘴就跑出寝殿,在廊下花盆里好一阵呕吐。 环春急匆匆跟过来,慈宁宫的宫女也吓坏了,苏麻喇嬷嬷正好从茶水房出来,瞧见这光景,心中一动,搀扶岚琪洗漱干净后重新回来。可她一闻残留的药味又难受得不行,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对视一眼,嬷嬷便让宣太医。 “可是有了?”太皇太后欢喜又紧张,可掐指算日子,不免皱眉问,“元宵那晚的事?” 岚琪赧然点头,垂首红着脸说:“之后未再侍寝,月信也已经两个月没来。” 苏麻喇嬷嬷大惊,问她:“您自己知道有了吗?” “知……知道……”岚琪见嬷嬷眼中竟有怒色,被吓着了,再看太皇太后也气呼呼的,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太皇太后在脸上拧了一把,嗔怪道:“胡闹胡闹,你这丫头真真要气死我,你有了身孕,还去侍什么疾,怪我,该多留心才好。” 苏麻喇嬷嬷也自责不已,又生气地去拧环春的耳朵:“小蹄子胆大包天了,你也知道的吧,怎么不来报?” 岚琪心疼环春挨骂,来拦着说:“太皇太后和嬷嬷不要生气,臣妾自己知道身子没事,才会去侍疾。而且额娘曾对臣妾说过,若自知有了身孕,头几个月小心点儿就好,说孩子小气,不要弄得天下皆知,所以……” 太皇太后笑叹:“可不是吗,我怀先帝时,自己也不知道,头几个月里还和太宗去骑过马,照样也没事。反是如今都小心谨慎过了,又是赏赐又是庆贺,孩子的福气都折了。何况你好好送走了皇后,她对你有感激,会保佑这孩子,你自己也给孩子积德了。” 岚琪这才放心,好好哄了太皇太后,保证之后一定安分地安胎。不多久太医来,确诊德贵人有了身孕,太皇太后叮嘱暂时保密,又遣苏麻喇嬷嬷修书送往巩华城,告知皇帝。 玄烨这边抵达巩华城后,先去祭奠了赫舍里皇后,钮祜禄皇后的梓宫要三日后才移入享殿,他要数日才能回宫。祭奠发妻后回到行宫,就听说太皇太后送来急信,玄烨担心祖母的身体,匆忙拆信来看,却是眉头渐渐舒展,唇际有欣喜之色,李公公侍立一旁不敢胡乱揣测,但听皇帝欣喜地对他说:“德贵人有喜了。” “恭喜皇……”李公公情不自禁地屈膝,可话说一半又尴尬地收回,如今这光景,哪儿容得他欣喜? 玄烨不以为意,自行收了祖母的书信,慢悠悠地说:“你就好好恭喜朕吧,大行皇后之丧,朕在她身前了她所有心愿,如今也给足了钮祜禄氏一族颜面,大行皇后了无遗憾,对她的家族,朕也仁至义尽,朕的肩上还有大清国,有皇祖母,还有……” 皇帝话未说完,李公公已识相地屈膝大拜,恭喜皇帝又添子嗣。玄烨也没再继续说那些话,喜滋滋地说:“皇祖母讲,德贵人是一早就知道身孕,朕那几日也曾想过,后来事多又不见她提起,便以为没有好消息,也由着她在中宫侍疾,如今想真真后怕,万一她有什么闪失,只怕大行皇后走得也不能安生。快来给朕研墨,朕要写书信告知皇祖母,好好训斥她。” 李公公忙过来帮忙,之后书信写成,皇帝口中说着要祖母训斥岚琪,实则却另给她也写了信函,道尽感激欢喜之情,个中浓情绵意不足为外人道。 深宫之内,隔天一早收到皇帝的信函,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瞧着岚琪自己捧着信函坐在窗下傻乎乎笑的模样,很是欢喜。但太皇太后这里每日要进补药,岚琪又闻不得气味,老人家便叮嘱她不必再来慈宁宫,等这些天不好受的日子过去,养足了精神再来不迟。 自此德贵人安居钟粹宫,太皇太后下懿旨任何人不得打扰德贵人静养也不能随意传召,需经过慈宁宫允许方可相见。看着像把德贵人软禁似的,但宫里人都晓得,她在大行皇后身前侍疾有功,近日也没犯什么错,倒是太医跑得殷勤,于是有传言德贵人怀了皇嗣,上头虽不说,底下人悄摸摸已传得六宫皆知。 那日岚琪正吃着点心,香月不知溜出去哪儿玩耍,乐呵呵地跑回来说:“主子,皇上回銮了,听说已经进了乾清门,正要去慈宁宫请安,恐怕就该来咱们这儿了。” 环春则拧了她的耳朵,掐着胳膊骂:“大半天不见你,跑哪里去了?” 才说着,外头有乾清宫的小太监来禀告,说皇帝即刻过来,请德贵人预备接驾。之后又等了片刻,皇帝果然风风火火来了,岚琪立在门前屈膝迎驾,一把被玄烨抱起来,只是欢喜地看着她,什么话也不说。 “皇上,该进去了。”岚琪见玄烨抱着自己动也不动,边上宫女太监们都转身回避。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娇娇软软一声,才唤得玄烨回过神,将她打横抱起来,径直带回内殿放在炕上,但闻见屋子里的药味儿,又皱眉:“怎么在吃药?身子不好?” “不是吃的,只是在香炉里添了一些药材闻着安神,臣妾这几日害喜害得厉害,太医很有法子,太皇太后那里的补药闻不得,倒是这些闻着,好受多了。”岚琪笑盈盈说着,而玄烨已经将温热的大手覆盖在了她的肚子上,稀奇地问道:“怎么没什么变化,几时才能大起来?” 岚琪拉着他的手握在自己腰上,玄烨眉头微微一动,笑出来:“这里总算长些肉了。” “每天好几顿,吃了也不动,不长才怪。”岚琪被玄烨抱在怀里,便贴在他胸口说,“嬷嬷说怀孕到后来会变胖变丑,有些人生完也变不回去,如果臣妾生完孩子就变丑了,皇上会嫌弃吗?” 话说完,脸颊脖子被人轻轻地吻过,只听玄烨笑着说:“你还以为自己多漂亮?你现在这样丑朕都不嫌弃,早就习惯了。” 岚琪撅着嘴撒娇似的看着皇帝,娇嗔憨然的模样甚是可爱,玄烨禁不住吻她的红唇,岚琪将皇帝轻轻一推:“皇上可不许胡闹了。” 玄烨也有自制,只是算算日子有两个多月没碰过她,如今香香软软的在怀里,难免会心动。也许说在人前,会有人道皇帝无情,钮祜禄皇后大丧不过月余,他这里就只念着这个即将为他产子的岚琪,但哪怕钮祜禄皇后健在,皇帝心里也还是只惦记这一个人。 对于已故之人,彼此都明白情分有多少,因知她时日不多,玄烨尽力做到让她善终,许多话一半真心一半用心,他不可能爱后宫所有的女人,多宠或是一夜恩宠,有情还是有义,其中差别太大了。 自皇后薨后,辍朝五日也好,亲移梓宫也罢,到如今日日焚香祭奠,身为皇帝,他有必须做的事,他必须让天下人看到,他对钮祜禄皇后的“情意”,必须让朝臣们知道,钮祜禄一族不会因此颓败,朝堂上权力派系的制衡,可比真心喜爱守护一个女人,要复杂得多了。 “要一年半载的不能相亲了是不是?”玄烨又凑近来抱着岚琪,摸到她腰上略略丰盈又十分喜欢,玩笑着说,“等这孩子出来,朕要好好打他几下屁股,害得朕那么久不能抱他的额娘。” 岚琪只是傻笑,之后两人坐着好好说话,环春奉来茶点,玄烨夸奖她几句,让李公公赏赐她们几个人,又见殿内陈设和以往不同,问她怎么把笔墨都收起来了,岚琪摸摸肚子说闻见墨味儿就恶心,玄烨嗔笑:“若是个小阿哥,不好好念书,朕可不轻饶,都怪他的额娘又笨又懒。” 岚琪不理睬皇帝,低头看着还未隆起的肚子,可突然想起自己只是个贵人,孩子出生后就会被带走,或在阿哥所,或被哪一位抱养,心头不禁酸涩。 这件事从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起就缠绕在心头,因一直不对外说,自己也不敢多想,此刻玄烨就在眼前,他又那么欢喜,岚琪知道自己若开口求皇帝,玄烨一定能答应由她自己来抚养孩子。可荣嫔曾经说过的话她记得,不能让皇帝为某一个人坏了祖宗规矩,自己的出身摆在那里,荣嫔和端嫔生子生女,熬了十几年才在嫔位,她若特立独行,不只后宫有人不服,怕是前朝也要来干预。 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就让玄烨背负麻烦,荣嫔和惠嫔如今也能抚养自己的孩子,只要等一等就好。 “朕打算过些日子,让端嫔搬来钟粹宫住,反正你们这里正殿还空着。”玄烨吃着点心,似是一早就想好的话,慢慢说道,“过两年你也该搬走了,朕一直把永和宫给你留着,那里风水好,朕想你日后住过去。” 岚琪讶异,皇帝言下之意是说她将来也要做一宫之主,自己其实也明白,凭皇帝对她这份喜欢,自己不会永远是个贵人或常在,但她并不奢求那些,从前则更淡泊,如今倒是会想一想,为了孩子,也该欣然接受玄烨的心意。 “可是布贵人和臣妾……”岚琪听闻自己过些日子就要离开这座钟粹宫,虽然永和宫就在前头,离得很近,到底不是一个屋檐下,她和布贵人四五年的情分,她有些放不下。 玄烨却笑:“怎么不听朕前头说的话?朕不是说,要让端嫔住过来?” 岚琪歪着脑袋没想明白,玄烨轻轻叩她的额头,骂了一声笨,才笑:“端静如今在哪里?端嫔住过来了,她自然也跟过来了,朕不可能让布贵人也做主位,但这样一来,端静不就能和亲额娘住在一起了?” “是这样。”岚琪欣喜不已,她真没往那上头想, 一时感激地看着玄烨,心想这个日理万机忙得睡觉吃饭都要挤出时间的皇帝,竟然还会为她想这么琐碎的事,而且一直还想到她身边的,替她把什么都周全好,禁不住,竟热泪盈眶。 “傻子,哭什么?”玄烨嗔责,伸手拧她的脸颊,又笑着道,“倒是长些肉出来了,这样拧着软乎乎的很舒服。” 岚琪伸手挡开玄烨,自己揉着脸,嘀咕着说已经被嫌弃丑了,再拧更丑了,接着就被玄烨搂在怀里。他气息暖暖地说:“你就算变成枯朽的老婆婆了,朕还一样会喜欢,朕喜欢你的时候,你也不过就那模样。” “臣妾就真那么不好看?” “嗯。”玄烨笑了,又慵懒地说,“朕抱着你闻见你身上的气息就会犯困,大概也是这几日奔波累了,陪着朕小寐片刻。” 岚琪应着,想起身给他捏捏腿捶捶胳膊,玄烨却不让她动,抱着软枕头似的拥着她,缓缓阖目休憩,平稳的呼吸在头顶掠过,想起他刚刚说的每一句话,却是谁也没提钮祜禄皇后的事。 自钮祜禄皇后逝世,两人还是头一回单独这样待在一起,太皇太后都曾问她皇后最后说了些什么,可玄烨却连半个字都没提,他不提,岚琪自然也不会说。并不因此就觉得皇帝是无情之人,她爱玄烨,怎会希望玄烨抱着自己的时候,还为另外的女人悲伤。 人性,终究难免有自私的一面。 玄烨说小寐片刻,真的只是小半个时辰就醒了,亲了亲岚琪就说要走,因皇后丧事,好些朝廷上的事拖延至今,事情不做就越积越多,哪怕做掉一两件也好,等日后清闲了,总有时日再来陪她。 岚琪当然不会计较,她已经比许许多多的人幸福,忙着给玄烨把衣裳穿戴整齐,一路送到门前,被皇帝叮嘱好好休息,还说要晓谕六宫她有身孕的事,日后恐怕送往迎来的麻烦,让她多少担待一些,毕竟身在宫闱,该有的人情世故不能免。 岚琪每件事都好好听着记着,皇帝总还是舍不得放手似的,什么都替她考虑细致设想周全,心里很多事都明白都懂,可皇帝如此殷切,她当然也满足他的心意。 看着玄烨的身影离去,不知是不是故意绕过承乾宫,还是要往后头的路走,而环春怕佟贵妃来找麻烦似的,急急忙忙就把宫门关了。岚琪则径直来西配殿找姐姐,告诉她过几天端嫔娘娘要搬过来,布贵人欢喜得不行,那样一来,她就能天天和女儿在一起了。 “是你求皇上的?”布贵人满怀感激,更自叹,“我心里一直想,再过两三年,你就不该还是个贵人了,我也就这样了,反正日子好好的也无所谓位分高低,只是你若是主位,恐怕皇上会想要你单独住一处。我就想到时候是我搬走呢,还是你搬走,可不论是谁走,一想到要和你分开,我又很舍不得,也不晓得会跟了哪位娘娘,宫里妃嫔越来越多,总不能我一个小小贵人,独居钟粹宫吧。” 岚琪看得到布贵人眼底的惆怅,很心疼:“不是我求的,是皇上自己想的,说那样就能让端静跟着亲额娘了。姐姐,说这样的话很虚伪,可是我真心想说,你不要总推在我身上,说爱屋及乌的话。皇上就是真心为你想呢,他那么喜欢端静,怎么会亏待了女儿的额娘。” 布贵人眼中带着晶莹,颔首笑道:“我信,信皇上是为了我们母女,不赖在你身上了好不好?”拉着岚琪依偎在一起,感慨道,“可我命里最好的,还是遇见你。”又念叨,“端嫔娘娘好,性子好脾气好,跟着她我安心了,但你往后去了别处,我可还要常常来串门的。” 岚琪并没说自己就要走的事,也没提什么永和宫,但猜想不只布贵人,旁人也会这么想,这会儿只是笑着撒娇:“我还不走呢,姐姐有多嫌弃我,老巴望着我离开。” 姐妹俩说笑,不多时环春进来,说皇上已晓谕六宫德贵人有身孕的事,估摸着一会儿就要有人来贺喜。布贵人说眼下还在大行皇后丧期,大家应该不敢那样高调,可还说着话,外头第一拨人就来了。 论尊卑,果然还是佟贵妃最先到,不过她不会亲自纡尊降贵地来贺喜一个小贵人,只是派青莲送来各色礼品。别的人也罢了,贵妃派来的人,岚琪不得不亲自接应,好在青莲是能和环春几人说得上话的,还算自在轻松。 等青莲一走,咸福宫便候着时间,由冬云送东西来。再往后吉芯替荣嫔来,惠嫔、端嫔身边的宫女也来,岚琪不必每个都亲自接待,光躲在内殿里,听着外头的动静就皱眉头了。 等外头终于静下来,天色都晚了,岚琪已经窝在榻上睡了一觉,等闻见饭菜的香味觉得饿了,出来看,外头屋子里乌泱泱的各色礼品,布贵人正指挥玉葵、香月收拾,每件东西都拆开了看了看,仔细记录好再分门别类地收拾。从前这些事岚琪也做,那会儿还要把好的藏严实了不让王嬷嬷沾手,如今坐在一边看着也不觉新奇,反是看到布贵人好些东西要拿起来闻一闻,才觉得很奇怪。 “姐姐闻什么?”岚琪终于问。 布贵人看她一眼,转身示意身后锦禾去把门关了,才坐到她身旁轻声说:“总要仔仔细细检查,万一有不好的东西混进来呢,这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嫉妒你,旧年端嫔、宜嫔还有贵妃她们接连出那样的事,谁晓得是什么缘故,多长一点儿心眼,总不错的。” 岚琪讶异地看着姐姐,昔日她柔弱任人欺的模样不见了,四五年的光景,随着自己起起落落,也历练出在这后宫生存的能力。 “也许你只在钟粹宫生这一胎,无论如何我也要好好守着你。”布常在眼中有坚毅之色,信心十足地说,“外头的事我管不着,可钟粹宫里,就不许有乱七八糟的东西混进来。” 岚琪腻歪在她怀里,憨憨笑着不说话。 然而德贵人有身孕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吴三桂在衡州称帝,惹怒了年轻的皇帝。太皇太后亦十分震惊,皇帝终日忙于政务,如此后宫有一件重要的事悬而未决,便是日后该由谁主理后宫之事。 岚琪在钟粹宫安胎,苏麻喇嬷嬷时不时来探望,太皇太后叮嘱她胎儿长成前不要随意走动。她自身也越来越懒,倒也不觉得闷,且因纯禧公主有“带子”的吉祥,太皇太后听说皇帝要让端嫔入主钟粹宫,不等皇帝在前头忙完回过神,就先做主让她带着两个公主住进来。每日有纯禧、端静热热闹闹的,看着布贵人高兴,她自己也高兴。 转眼到了四月,天气渐暖,皇城内外百花齐放,春风拂过带着花粉柳絮漫天飞舞。布贵人入春便有些咳喘,不能再在岚琪身边照顾,太皇太后又另指派了两个小宫女来,加上端嫔和两位公主搬来,从前清冷的钟粹宫,如今分外热闹,便显得前头承乾宫,多少冷清些。 玄烨偶尔会来钟粹宫坐坐,但不似以往来得频繁,如今又多了端嫔在,诸多的不方便。岚琪又不好随便走动,太医说拟在十月里生,太皇太后让她过了夏天才许出门活动好预备生产,之前的日子她只有困在钟粹宫里,益发连乾清宫也去不得,和玄烨相见的次数越来越少。旁人以为该是她添忧愁的时刻,岚琪却觉得安心,因为不见玄烨,那些话也不必说了。 然而这阵子,一向文弱的温妃辗转惠嫔、荣嫔各处,希望她们能和自己一起,向太皇太后和皇帝举荐佟贵妃代掌凤印,这事儿一经传开,慈宁宫很快就知道了。 这日太后来慈宁宫请安,殿内没有旁人在,太皇太后提起这件事。太后坦诚温妃找她商议过,说她年幼无能,不想染指六宫琐事,太后说这孩子实诚。太皇太后面上不提,等她走了,才对着苏麻喇嬷嬷说:“总说那孩子不成气候,如今看来也要多长一双眼睛看着,比起她姐姐的居高自傲,她愿意亲近后宫,示弱谦和,就很不一样,原以为会是在咸福宫安安分分的人,看样子阿灵阿他们没少花心思调教那孩子。” 苏麻喇嬷嬷却说:“主子也不必太担忧,当初皇后和贵妃抗衡,不也一步步过来了,如今钮祜禄一族要稳住后宫前朝的地位,只有在温妃娘娘身上动心思,娘娘也是身不由己,如此若能和贵妃制衡,也是好事。想必这一切,皇上心里很明白。” 太皇太后轮转着佛珠阖目,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说道:“还是我们蒙古草原来的女人最实在,可惜被福临那一闹……” 苏麻喇嬷嬷没接这话,怕勾起主子的悲伤,太皇太后沉默半晌,才又说:“岚琪那孩子的胎可安得还好?” “太医说经年调理底子厚实,德贵人性子又开朗,没什么不好的,让您安安心心等着再抱重孙。”苏麻喇嬷嬷总算说些欢喜的话,可谁晓得太皇太后却另说起:“你这些日子,可见过太子?” 苏麻喇嬷嬷不解,主子则继续说,“那孩子究竟被什么吓着了,小小年纪一点儿不见孩子的天性,年节里跟着皇后才见好些,如今又变回去。四岁的小娃娃,见了玄烨就已经会哆嗦,见了我也不似从前那样会撒娇。” 苏麻喇嬷嬷不言语,殿内气氛压抑,良久才听太后很轻很轻地叹息:“过早立太子,还是错了……” 这一句说得极轻,苏麻喇嬷嬷也只听见几个字,不敢胡乱揣测,之后言归正传和主子说起主理六宫的事。温妃既然各处示弱推托,再强加在她身上也不妥,但太皇太后怎么也不中意佟贵妃,眼下荣嫔、惠嫔联手料理诸事,宫内还见安生,索性先这样子,等皇帝前朝缓过些劲再议不迟。 而提起吴三桂称帝的事,太皇太后亦叹:“当年诛杀吴应熊和吴世霖,皇帝实在是下了狠手,苏麻喇,你觉不觉得咱们玄烨,比起太宗和福临,更像一个皇帝?你瞧他宠着岚琪的模样,谁又能想象他杀伐决断的狠,可玄烨之狠多用在大是大非上,福临却太独断专行,他在玄烨这个年纪时,都不知做了些什么。” “您今日,怎么总提起先帝。”苏麻喇嬷嬷心里发虚,唯恐主子又有垂暮伤感,且一口一声“福临”那样唤着先帝,听得人心酸,笑着将话题岔开,“可是多日不见皇上,惦记了?奴婢去派人请来陪您用膳可好,不管前朝多忙,皇上总还要吃饭吧。” 太皇太后似乎是想念孙儿了,点头答应,可苏麻喇嬷嬷要转身时,她又说:“不要去叨扰他了,他想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不想话音才落,乾清宫就来人送东西,一边说皇帝今晚要来用膳,劳烦苏麻喇嬷嬷做几样皇帝爱吃的菜,苏麻喇嬷嬷喜不自禁,挽着主子哄她:“瞧瞧,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心连着心呢。” 太皇太后却莫名伤感,昂首望见窗外暮色夕阳,橘色柔光落在面上,隐去了她眼角慈祥亲和的皱纹,老人家无端端说起:“真不想再管这后宫前朝的闲事,科尔沁草原的夕阳,才是最美的。” 苏麻喇嬷嬷心内酸楚,之后去张罗几样皇帝爱吃的菜肴,夜里等来圣驾,亲自迎在门前,说起太皇太后感怀之事,玄烨自责不能在祖母跟前尽孝,苏麻喇嬷嬷却说:“从前德贵人在跟前说说笑笑,太皇太后没心思想这些,年头上至今德贵人不再来,主子闲着就又胡思乱想,奴婢瞧着,主子就是闲不下来的人。” “可皇祖母又不让她来,连朕想她去乾清宫坐坐也不得,总说安胎要紧。”玄烨无奈地笑,但转念还是回身吩咐李公公,“派人去把德贵人接来。” 苏麻喇嬷嬷也高兴,上赶着让人抬自己的轿子去。玄烨不动声色地先去见了皇祖母,说了一会儿的话,待要一起往膳厅来,就见岚琪被簇拥着进门,丰盈圆润的岚琪,春风满面地朝二人行了礼,便亲热地腻在太皇太后身边,老人家嗔笑着:“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在屋子里安胎?” 玄烨才笑道:“孙儿喊她来的,知道她在屋子里闷坏了,再不放出来走走,环春几个要被她折磨死了,去别处怕您担心,来这里您看在眼里才好放心。” 进门时苏麻喇嬷嬷就把该说的话都对岚琪说了,皇帝这样讲,她当然附和着,嬉笑撒娇半天,果然一扫太皇太后孤寂之感,这几日食欲锐减的老人家,夜里还多吃了半碗饭。之后祖孙三人散散步消食,听玄烨讲前朝的事,听岚琪讲她如何折腾环春,直闹得太皇太后乏了,之后岚琪陪着苏麻喇嬷嬷亲自伺候安寝,陪坐在边上说几句话,直等太皇太后睡着了才退出寝殿。 出来瞧见玄烨还在,苏麻喇嬷嬷问怎么还不走,谁都知道皇帝忙碌,今晚竟等了那么久。玄烨笑说怕他走了有人通报进去,又勾起祖母孤寂感,所以等他们出来再走。不及嬷嬷说笑,岚琪自己已骄傲地问:“皇上是想等臣妾一起走吧?” 旋即就被玄烨拧了嘴,嬷嬷乐不可支,一路将两人送出来,还是对玄烨说:“奴婢本不该说那些话,只是主子年纪大了,难免孤寂伤感,皇上得空还请常常来看看老祖宗才好,哪怕到了跟前抱怨您太费心,嘴上这样说,心里可欢喜了。” 玄烨明白,祖母年事已高,多陪一天就少一天,想起来不免也动了情。岚琪见苏麻喇嬷嬷鼻尖也泛红,忙打岔引开话题,玄烨便说要送她回去。如今春末季节最凉爽惬意,岚琪也说夜里吃撑了,走走才好。 不记得上一回这样携手在夜色里散步是几时,玄烨越来越忙,宫里的日子年复一年四季交替。岚琪经常恍惚,仿佛时光并未流逝,而是周而复始,此刻两人走在曾经携手漫步的路上,更让她有这番感触。 “吴三桂重病了。”慢悠悠走着,玄烨高兴地说起这句话,“那只老狐狸活不久了,等三藩定了,朕要出巡,好好走一走朕的江山。” 岚琪却看着他问:“皇上刚才没告诉太皇太后这个好消息,是不想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生死?” 玄烨欣 慰,抬起她的手在背上轻轻一吻,肌肤的气息那样熟悉,不禁又亲吻一下,岚琪害羞地抽回手:“在宫道上呢,明晃晃的灯照着,远处来了谁一眼就看见。” “朕亲自己的妻子,见不得人吗?”玄烨嗔笑,但没有为难她,挽着手继续往前走,却不知岚琪心内的震动,她在想,玄烨这一声“妻子”,是一时动情的口误,还是…… “岚琪,朕想着,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不论是小阿哥还是小公主,放在慈宁宫养可好?”玄烨说这句,更是激得岚琪心头一热,皇帝则继续说,“皇祖母曾说不愿替朕照顾孩子,朕知道她是怕阿哥公主之间有了高低之分,毕竟养在慈宁宫的孩子,怎么也叫人高看一眼,但苏麻喇嬷嬷说得不错,皇祖母虽然年事高了,反是越闲着越要胡思乱想,把你的孩子放在她膝下养着,你也时常过来伺候,可以替朕尽孝,也能照顾孩子。” 玄烨说着时,回眸看她,却瞧见她眼中有泪,唤了小太监拿过一盏灯笼把她的脸照得透亮,人家却别过头揉了揉眼睛。 “怎么了?”玄烨问。 “臣妾是高兴。”岚琪应着。 “高兴什……”玄烨再想问,不等话说完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禁将岚琪拢在身边说,“那份委屈,朕不愿你承受,哪怕你不说,你想什么,朕也明白。” 岚琪心里的欢喜难以言喻,她竟不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享受皇帝这份眷顾,而是认定只有自己好好的,才不辜负玄烨这样爱她。 玄烨笑着说:“你这点儿小心思,比起朝廷江山太微不足道,朕若连这些都不能满足,怎么担当家国天下?”不禁想起岚琪当日对自己说,堂堂皇帝担得起江山,背一次黑锅又算什么,眼中笑意更浓,想拥抱岚琪,却被她隆起的肚子顶住,吓了一跳忙松开,欣喜地摸了摸,“怎么就这么大了,你穿着衣服晃晃荡荡的,还看不清。” “还不算大呢,布贵人那会儿后几个月里,腰都弯不下了。”两人继续朝前走,夜风徐徐很惬意,两人说说笑笑往钟粹宫来。才要走近时,前头也过来一行人,两边都亮着彼此看不清,皇帝这边的人已上前呵斥,待那边的人到跟前,灯笼聚拢两边都看得清,竟是温妃带着冬云几人在这里,咸福宫在西边,温妃怎么晃悠,也不该走到这里来。 却听她说:“臣妾在钟粹宫和? ??嫔、布贵人用了晚膳,正要回去,没想到遇见皇上和德贵人了。” 岚琪心里说不出的味道,端着尊卑,朝她行了礼,玄烨则说:“夜深了,往后该早些回去。” 却见温妃含笑走上来,娇然对玄烨说:“臣妾与端嫔姐姐素来走得近,只怪皇上将端嫔姐姐迁来钟粹宫,和臣妾的咸福宫一东一西相隔,所以每每来坐,就舍不得走了。” 岚琪立在边上,温妃渐渐将她和皇帝隔开,突兀地插在中间,又很自然地对皇帝说笑,完全不是她姐姐从前高贵冷傲的模样,兴许是仗着年纪小,认定了皇帝不会和她计较,这才有恃无恐。 而岚琪,不过是一个贵人,在皇帝面前,怎敢和一个妃位的娘娘争位置。 “皇上这会儿还要回乾清宫吧,臣妾能和您一起走一段路吗?”温妃灿烂地笑着,相邀皇帝同行,而钟粹宫就在眼前,她笃定玄烨不会进去,也不说让皇帝送她,只说要一同走,若是拒绝,便未免显得太无情。 众人都听见这些话,原以为德贵人会谦和一些,主动说离开,想来这也是她素昔低调温和的性子,这会儿皇上正尴尬,她这个时时处处都为皇帝着想的人,一定会给皇帝找台阶下。可大家却发现德贵人杵在边上,不说话也不挪动,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心思。 玄烨看着两人,岚琪平静淡然,温妃温柔乖巧,干咳了一声才要开口,温妃竟又先说:“德贵人,本宫才从钟粹宫出来,宫门兴许还没关上呢,你赶紧回去吧,时辰不早了,安着胎晚睡可不好。” 皇帝微微蹙眉,终于也开了口,吩咐岚琪:“你回去吧,朕这就走了。” 岚琪看他,四目相对,彼此的情绪也不知能否互相感知,匆匆就收回了目光,周正地福一福,向皇帝和温妃告辞。 “总还有几步路,德贵人怀着龙嗣贵重,冬云,你提着灯笼,把路照得亮亮的,好好送德贵人回去。”温妃这样吩咐,回身对玄烨笑道,“皇上,臣妾陪您走几步吧。” 岚琪似乎没理会什么冬云什么灯笼,已经带着人走开了,玄烨目光掠过几眼,并没有细细看,温妃这样与他说,便应了,两人慢步走回去。 可不知玄烨是不是故意,没有走他和岚琪来时的路,绕开别的路走,一直走着。等岚琪这边回到寝殿,洗漱妥当预备安寝时,听见外头香月和紫玉在嘀咕,说端嫔身边的小太监来回禀,皇帝今晚宿在咸福宫了。 环春也听见,想出去提醒她们少嘀咕这些话,岚琪却拦下说:“你去说了,显得我怪在意的,我可没那么小气,宫里那么多妃嫔,我计较得过来吗?”可是这一开话匣子,竟絮絮叨叨坐在榻上说了好久,最后环春屈膝在榻边笑她:“主子这样还不在意?” 岚琪瞥她一眼,竟是红了眼睛,兴许是孕妇易多愁,素昔大方看淡这些事的人,今晚被当路截走了玄烨,她真是放不下咽不下了,撅着嘴轻声说:“换作佟贵妃,她还敢抢吗?” 环春也叹:“看不出来,温妃娘娘竟是这样的人,宫里头娘娘主子邀宠的不少,各有各的法子,但当面去抢人,哪怕佟贵妃娘娘呢,也不见有过,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人不可貌相。” 这一晚的事,却翻开了宫内新气象,也不知是不是温妃邀宠勾引得大家都蠢蠢欲动,原本为了钮祜禄皇后持服,各宫都安生低调,以为皇帝这段日子不会太近女色,可温妃竟然半路从最得宠的德贵人身边抢走皇帝,而且她还是钮祜禄皇后的亲妹妹,亲妹妹都不在乎,旁人还瞎起劲什么。 且算算日子,德贵人元宵以来不曾侍寝,皇帝也好久没翻牌子,乾清宫的龙榻空虚那么久,果然该是好好珍惜德贵人怀孕的这段日子,不知不觉各宫各殿都热闹起来。皇城内大行皇后薨逝的悲伤随着天气转暖越来越淡,上头几位尊贵的没有太大的动静,底下一些小答应小常在,变着法儿地想在皇帝面前露脸。 那之后的日子,皇帝翻牌子比年头上勤了许多,隔三差五有妃嫔侍寝。只是不管是自己想法儿邀宠的,还是皇帝想起来召见的,不见有谁专宠,也不是人人侍寝都会记档。皇帝节制着夜里的事,又不冷落了谁,看似热热闹闹平分春色,可真正沾得雨露的仍旧是极少几个。 转眼六月盛夏,天气热得人人都懒怠挪动,似乎因盯着吴三桂那边的动静,皇帝今年没有请太皇太后和太后往行宫避暑,最热的几天熬过来,人人都闷在屋子里憋坏了。 这日惠嫔生辰,碍着钮祜禄皇后未满周年,不过是在殿阁里请几位相熟的姐妹喝茶,各宫低调地送来赏赐或贺礼。这会儿惠嫔正谢恩佟贵妃的赏赐,给青莲塞了些碎银子,等她走了才回来落座。身边荣嫔径自将赏赐拆开看,里头一对翡翠镯子,不禁啧啧道:“贵妃娘娘出手就是阔绰。” 座下安贵人却笑道:“当初要抱走大阿哥时,可毫不客气。” 惠嫔嗔她道:“你这张嘴,等吃了大苦头才要安生吗?如今宫里的光景再不是从前那样了,你可要好好管管自己。” 安贵人悻悻,想来她的确过得不怎么样,皇帝那儿不怎么见了,自己又无所出,家世背景也就这点儿出息,当初几位贵人都晋了嫔位,连彼时的布答应都和自己平起平坐,人家膝下还有个女儿,自己呢,大概是要老死在这贵人之位上了。 想想便觉愤慨,但佟贵妃的确不是能胡乱在背后嘀咕的人,可数落那些小答应常在还是成的,不服气地继续道:“内务府没来和二位姐姐抱怨吗,这些日子宫里脂粉是不是比往年多消耗些?那些小妖精们可折腾了,成天花枝招展地在宫里晃悠,大热天的也不怕晒着,就盼着能和皇上撞见,一个两个都学得那么狐媚,可狐媚有什么用,有本事像温妃那样,半路上抢人去啊。” 话音才落,吉芯来禀告荣嫔,说那拉常在身边的宫女来请荣嫔派太医。荣嫔一边答应着,一边问是不是中暑了,来的小宫女也不明白。 之后太医去了,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太医竟亲自来向荣嫔和惠嫔禀告,说那拉常在有了身孕。安贵人之辈自然气得脸绿,荣嫔和惠嫔则喊来内务府的人算日子,果然是五月头上侍寝一晚,可那拉氏就是这么好命,一年到头零星几次,这一次又怀上了。 皇嗣贵重,荣嫔和惠嫔都不敢大意,惠嫔换了衣裳,将众姐妹遣散,荣嫔往慈宁宫去禀告,惠嫔则来那拉氏的住处。小常在正窝在榻上,方才太医也说了,有中暑的迹象,让她卧床休息。 “你就是好福气,这一胎也好好养着。”惠嫔絮絮说些体面客气的话,哄得那拉氏很高兴。不久荣嫔就从慈宁宫来了,带了太皇太后的赏赐。她们俩说话的工夫,惠嫔便示意边上的觉禅答应出去,两人在阴凉的风口站着,风吹过发髻上的钗子,叮叮清脆,她轻声道:“这些日子宫里很热闹,也不见你出来走走。” 觉禅答应自不再做宫女,身子比从前丰润些,眼眉长开了,个子也高了些,自己又会做针线,身上的衣服别致清雅,这会儿静静地站着,数日不见,惠嫔竟有几分惊艳感,果然天生的美人坯子。 “臣妾怕热。”觉禅氏含笑应答,“而且太后秋日的新衣裳已经在准备了,嫔妾正慢慢做着。” “你费心,可惜皇后不在了,哪怕太后高兴,上头也未必想得起你来。”惠嫔轻叹,“那拉常在生养过阿哥,总有人会提起,而且她的福气也好。” “是。” “不过这些日子,外头乱七八糟的人都在现眼,皇上未必真喜欢,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的,你好好在这里陪着那拉常在,帮她安胎生养。”惠嫔悉心叮嘱,“德贵人你也知道吧,她和你一样从宫女来的,当年悉心照顾布贵人的事,太皇太后至今还念叨,太皇太后喜欢这样的人,那拉常在再生养,太皇太后那里少不得留心,也就渐渐能知道你了。” 惠嫔这样悉心为她设想,觉禅氏的眼眸却如一潭死水,明明是一双漂亮的眼睛,此刻毫无生气,显然对这番话完全不过心。 “妹妹,该走了。”那边荣嫔从那拉常在的寝屋出来,瞧见两人在这里说话,唤了一声,待她们一起离了此处,荣嫔才问她,“你和那孩子说什么呢,你们家容若近来忙得没时间入宫,倒也是好事。” 惠嫔左右瞧一瞧没不相干的人,才轻声对荣嫔说:“姐姐,咱们总该找个年轻的在皇上跟前支应吧,不为自己,为了儿子们的前程呢?” 说这话时,前头圣驾正好走过,因离得远,两人也不必跟上前去,只听见身后几个宫女嘀咕:“来时瞧见张答应就等在那路口呢,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了,不然可算叫她等着万岁爷了。” 听见这句,荣嫔又想惠嫔刚才的话,她禁不住苦笑:“咱们这是熬不住了吗?” 这一边,圣驾慢悠悠来到钟粹宫外,早有人前来通报,端嫔和布贵人都候在门前了。与她们寒暄几句,便知岚琪在歇觉,近来越来越懒,吃了饭能睡到傍晚,还不耽误她夜里继续睡,每天只有上午清醒着,害喜倒是不见了,就是胃口不好,从来不苦夏的人,吃得越来越少。 玄烨听着这些话,径自踱步到岚琪的寝殿。屋子里搁了许多冰,一进门就觉沁凉,榻上又支着一床碧水绿的纱帐,烈日炎炎的时候看见这光景,叫人很是惬意。走近了便看到岚琪歪在里头躺着,隆起的肚子上搭了一角薄毯子,安安逸逸睡得香甜,也不晓得梦见什么,眼眉弯弯看起来很高兴。 掀起帐子,一股清香扑鼻,玄烨怔了怔,再看睡着的人,竟觉得比那日在慈宁宫瞧见瘦了些,肚子是越来越大,但脸颊却不那么圆润了,果然还是苦夏没胃口吃得少,竟然怀着孩子越来越瘦,玄烨又心疼又生气,可还是舍不得叫醒她。 帐子里的香气很清甜,不知是什么味道,玄烨觉得新鲜又喜欢,在她床边坐下,稍稍有些动静,梦里的人呢喃几声,稍稍动了动身子,掀起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睁开了眼,瞧见皇帝坐在床边,岚琪幸福地一笑,玄烨正要与她讲话,可人家旋即又睡过去了,好像她睁开眼,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这样想着,玄烨不禁笑了,难道在梦里,她原就是梦见自己了? 禁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颊,手臂碰到了胸前春光,松垮垮的衣衫遮盖了春色盎然,脸颊越来越瘦的人,这一处倒不见小,指尖碰到肌肤,不知是否因为孕中,岚琪的肌肤比从前更柔嫩,微微出汗的黏腻勾着几分暧昧,可惜这样秀色可餐的小人儿在面前,她肚子里那个小家伙碍手碍脚,不得一亲芳泽。 玄烨的手没有停留太久,生怕吵醒岚琪,不过摸了一下脸庞就松开,静静坐着看她睡得香甜,心里想着皇祖母让他来瞧瞧,来了人家却在睡,又要怎么哄? 可一个能每天踏实睡这么久的人,怎么看也不像会心事重重,忍不住凑上来,在她香软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梦里的人毫无反应,玄烨又欢喜又无奈,替她将毯子盖好,放下纱帐退了出来。 外头环春诸人侍立着,玄烨问了几声岚琪近日的饮食作息,叮嘱好好照顾。之后去端嫔那里坐了坐,和布贵人还有两个女儿说说话,问起纯禧德贵人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纯禧毫不犹豫地说是弟弟,玄烨欣喜说:“若是弟弟,皇阿玛就赏你一件最想要的东西。”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十章 贵妃欲夺子 这一个夏天,盯着吴三桂之余,皇帝也不清闲,督促南怀仁著成颁布《康熙永年历》,又制《御制诗集》赏赐大臣,开经筵进讲,忙忙碌碌直至入秋。 而每每朝廷有什么大事,后宫都会知道,岚琪也不例外,但那天皇帝来过的事,她始终觉得环春联合端嫔、布贵人一起哄她,可她也不说自己那天梦见了玄烨,怕说出来会被人笑话。 入了秋,天气渐渐凉爽,人的心思也冷静下来,回想这大半年的光景,钮祜禄皇后没了,温婉宁静的温妃会博宠了,众答应常东施效颦地在皇帝面前出洋相,那拉常在算是运气最好,其他人都白忙一场。 秋渐深,岚琪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这日端嫔从荣嫔那里归来,说起置办中秋宴的事,问岚琪是否能赴宴,她闷在屋子里一整个夏天,而且好久没见过玄烨,早就十分想念,连忙就答应了。 可内务府做的秋日吉服没赶上她肚子又大一圈,新做的衣裳没几天就上不了身,惠嫔那里听说,就把觉禅氏唤来帮着改一改。果然手巧的人做什么都像样,半天工夫,原先还绷在肚子上的衣裳就宽裕了,但岚琪对觉禅氏还心有顾忌,只当面谢了谢,没多说什么话。 本以为不过是觉禅氏的举手之劳,可中秋宴上不知谁提起这件事,惠嫔笑盈盈将觉禅答应推出来,太后那里也连连夸赞,对皇帝和太皇太后说如今只穿她做的衣裳,玄烨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个只一夜恩宠过的答应,就是想不起来自己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而中秋月圆之夜,往昔都该是皇帝与皇后同寝之日,而今宫内只有佟贵妃一人为尊,宴席上悉心打扮的贵妃实可谓艳压群芳。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玄烨为了避免今夜与佟贵妃或温妃同寝而引起大臣猜忌皇帝立新后的意向,刻意翻了近日多宠的郭贵人的牌子,但在贵妃看来,就变成皇帝喜欢新宠,故意冷落她让她难堪。 宴席散后,满心安养一整个夏天,盼着中秋这日能和皇帝同寝承恩雨露的佟贵妃,周身腾腾的怒意杀气,直叫人不敢靠近。 翊坤宫宜嫔姐妹近来多宠,宫人皆知,至少钟粹宫里三位不会觉得不自在,而且太皇太后今日喊了岚琪过去,她近近地见过玄烨,两人眉目传情,彼此的心意都明白。岚琪心满意足,和端嫔、布贵人散步归来,夜风徐徐好不惬意。正要进钟粹宫的门,前头承乾宫突起吵闹声,大门轰隆隆开了,哭喊声听得人心惊肉跳,端嫔蹙眉说:“这又闹什么?” 三人自行先回来,不多久端嫔的小太监打听了消息来说,竟是佟贵妃要对觉禅答应动家法,已经传了大力太监和板子。众人不解那觉禅氏大晚上跑去承乾宫干什么,布贵人想起来说,好像太后夸赞觉禅答应针线好那会儿,贵妃就玩笑说让她去给自己也做一身衣裳。 听着这些话,岚琪心头掠过的,却是当日那拉常在说,这个觉禅氏几番有求死的心,顿时浑身不安,她会不会真的被贵妃打死? 布贵人在一旁轻声嘀咕:“咱们还是不要管,承乾宫的事儿从来也不是谁能管得着的。” 端嫔则暗下思忖,她从荣嫔那里听说过,这觉禅氏是惠嫔挑了预备将来能得到皇帝宠爱,好为几个阿哥在皇帝面前说说话的人,但荣嫔说觉禅氏背后不干不净,又是罪籍出身,她并不想和觉禅氏牵扯什么关系。惠嫔膝下是大阿哥,心气自然不同,而荣嫔连失那么多孩子,现下唯一盼的,只有孩子健康长大,前程未来这么遥远的事,想多了怕折福。 “是管不了,那是承乾宫的事。” 一语出,端嫔呆呆看着岚琪,她才张口要附和布贵人,谁想到岚琪比她还先说,更道:“今晚贵妃脸上不好看,谁都明白,做衣裳什么时辰不好,非赶在今晚?而郭贵人才占了中秋月圆夜,她又去给贵妃做衣裳穿给谁看?自讨没趣的,活该挨打。” 端嫔觉得好奇,笑一声:“可听你这样说,还是在意的。” 岚琪也不否认,起身福了福要告辞,一边应着:“嫔妾是可怜她,但嫔妾有什么法子。” “可不是如此。”端嫔应着,唤绿珠香月把主子搀扶好了,嘱咐岚琪早些睡,布贵人一时也散了。她们都走后,端嫔才派人去告诉荣嫔一声,顺道再看看前头现在是什么光景。 得令的小太监出了钟粹宫,不远不近地路过承乾宫的门,就听见板子拍打的闷响,静谧的夜里这声音格外刺耳,吓得他赶紧往荣嫔处去。 而承乾宫殿里,觉禅答应被摁在长凳上,大力太监一板子一板子往她身上招呼,好歹也是皇帝的女人,这些年宫里几乎没出过这样的事儿,可太监们碍于贵妃淫威不敢手软,结结实实地打着。 长凳上的觉禅氏已经挨得满头虚汗,可一声也不吭也不喊,刚刚尖叫求饶惊动了外头的宫女已经被打蒙了,面目红肿地瘫坐在地上,吓得连哭都不会。 正殿门前屋檐下,佟贵妃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这一切,可在她眼里挨打的似乎并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觉禅氏,而是那个娇娇俏俏勾引了皇帝的郭贵人,一想到那个小丫头今晚和皇帝在一起,娇言软语承欢示爱,她就浑身颤抖满腹恶心。 平日就算了,今天什么日子?作为后妃中如今最尊贵的女人,玄烨为什么不给她脸面,一定是那些小贱人太狐媚,就和眼前这个一样,没想到整个夏天不出宫门,竟是个个都长得花儿似的好看。 青莲在边上满面愁云,眼看着挨了二十多下的觉禅答应不行了,真怕主子在大好节日里闹出人命,转身相劝,竟见贵妃双目发直,仿佛要引出癔症来,吓得推醒她,好声劝道:“娘娘,可以了,这一顿打她几个月都下不了床了,不要闹出人命。” 可贵妃只是满面怒意地瞪着她,不知是不是真的魔怔了,青莲也管不了那么多,冲出来让太监停手,摁着人的太监一松手,觉禅答应就从春凳上翻下来,已然昏厥不省人事。 “快弄回去,小心点,她那里住着那拉常在,人家怀着身孕别吓坏了。”青莲嘱咐几个得力的宫女太监,再回过来看贵妃,依旧怔怔呆呆不知陷在什么情绪里她不敢耽搁,又派人去请来太医,搀扶着主子回去揉捏顺气。再后来太医来,贵妃又闹了一场,最后好说歹说灌下一碗安神药,大半夜终于昏昏沉沉睡过去。 太医对青莲说:“姑娘平日里要少让贵妃娘娘动气,年纪轻轻肝火虚旺,不是好事。” 青莲无奈,也不敢对太医多说,只等第二天清早趁主子还在昏睡时,悄悄来了慈宁宫,与苏麻喇嬷嬷私下将这些话说了,嬷嬷只叹:“没闹出人命就好,其他的事你周全着,太皇太后近日高兴,这样的事暂时不要提了。” 等青莲再回来,佟贵妃已经起了,她才到跟前,贵妃就冷笑:“你去慈宁宫告状了?” “奴婢不敢。”青莲屈膝在地,撒谎说,“奴婢去太医院拿药了。” “这种事何须劳动你?”贵妃冷笑,虽只一身寝衣未及梳妆,横眉怒目依旧气势逼人,但她没有为难青莲,只说,“你对我好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也知道,咱们就等着吧,看看是我活得长,还是你正经主子活得长。” 青莲心颤不已,又听佟贵妃似自言自语道:“反正我怎么做,都不讨人喜欢……” 两三日后,玄烨与大臣陈廷敬等在南书房进讲,半天下来收获颇丰心情甚好。午后大臣们散了,回暖阁时,李总管已打点好了午膳。没有铺张一桌子的菜肴,可几样东西却都是另一个人爱吃的,玄烨嗔他:“你这又动什么脑筋,这些东西是岚琪爱吃的。” 李公公笑着说:“皇上下午赋闲,何不请德贵人来坐坐。” “她怎么了?”玄烨眉头微动,本来因中秋晚上他翻了郭贵人的牌子,惹得佟贵妃发脾气作践宫嫔的事,玄烨这几天都不打算再见后宫任何一个人,虽然也念着岚琪,但想她会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心意或为难之处,而李公公也从不会乱巴结什么人,他这样殷勤,必然有缘故。 果然听李公公絮絮说起环春传来的话,笑着劝皇帝:“德贵人怀着龙嗣,您多心疼些,旁人还说什么。” “朕怎会介意别人说什么。”玄烨看着桌上的菜不动,半晌吩咐李公公,“你让环春引她去御花园,她去了后就别让其他人再进去,朕过会儿就去。” 李总管欣喜不已,忙派人去准备。而钟粹宫这边,环春几人得到消息,恰好端嫔和布贵人领着公主去惠嫔那里串门子,大好的机会,便不由分说就把要懒着午睡的主子弄起来。岚琪哼哼唧唧地撒娇说不想出门,几人哄了好半天,更吓唬她说:“嬷嬷可讲了,后几个月里只管躺着,要生不动的,孩子和您都要吃苦头,每天好好走走才行。” 岚琪其实是心里烦闷,身子一直挺好,被她们簇拥着摇摇摆摆往御花园来。满园秋菊争艳,饱满怒放的盛景,直让人观之心潮澎湃,果然秋日看这样的光景,才能免悲春伤秋之感。 岚琪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便在湖畔秋阳绚烂处拿厚厚的褥子铺在大石头上坐了,御花园里打点的嬷嬷宫女们殷勤地来请安,奉上鱼食给德贵人投喂打趣。 将鱼食一点点撒入湖中,看着五彩斑斓丰润富贵的鱼儿们聚拢相争,岚琪起先还玩得高兴,可突然不知想着什么,手里便停了。 环春已将闲杂人等遣散,只自己侍立身后等着皇帝来,可皇帝还没来,主子心情又见低落,不免担心,关切地问:“是冷了吗?” 岚琪摇摇头,面色凝重地说:“只是看着鱼群争食,心里怪怪的,觉得人和鲤鱼也并无差别,特别是这宫里的人。” 身后玄烨独自一人慢步走过来,岚琪和环春都不曾察觉,他走近了听见岚琪在自言自语,正说着:“无欲无求,多简单的四个字,可哪儿那么容易做到,这些天心思越来越重,我就困惑,到底是在为自己着想,还是只为皇上想,到底想要满足的是私欲,还是一心只念着他,你说愁不愁……” 却是此刻,玄烨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动静很大,连岚琪和环春都听见了,两人转身乍见皇帝在身后,可等不及她们俩惊讶,只见来者跑到皇帝面前,跪地说有急报,双手奉上了信函。 玄烨眉头紧蹙,伸手接过信函拆看,岚琪和环春也紧张地站在他身后,岚琪忍不住探出脑袋想看清皇帝的脸,忽然见他脸上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心下一松。不等自己收回身子,玄烨已经转身找她的身影,瞧见了岚琪立刻就跑过来,隔着她硕大的肚子将她抱住说:“吴三桂死了,岚琪,朕实在太高兴了,那只老狐狸终于死了。” 岚琪也欢喜不已,她晓得这件事对玄烨有多重要,一时把自己刚才说的话也忘了。可眼前的人却还很冷静,回身吩咐召集大臣后,一边亲自收了信函,一边再抬头就严肃地问她:“你刚刚嘀咕那些话做什么?” 岚琪不知该怎么回答,抿着嘴不言语,玄烨轻轻触碰她隆起的肚子,腹中孩儿突然动了动,玄烨一惊,露出欣喜之色:“他动了,力气还不小,你会不会不舒服?” “这孩子很乖。”岚琪低头喜滋滋地看着自己的肚子,可皇帝的问话还在心头,又抬起头问玄烨,“皇上怎么一个人来了?” 玄烨伸手捋顺她发髻上钩住了珠花的流苏,温和地笑着说:“本想在这里陪你赏花说话,朕想你了,就让环春引你来,只是现在有这样大的事,又不能陪你。” “总还有空闲,皇上国事要紧。”岚琪欢喜地笑着说,“三藩大定就在眼前,皇上不要惦记臣妾。” “刚才那些话,朕听见了。”玄烨却低下头与岚琪的脸凑得很近,几乎鼻尖相触,轻声笑着说,“你哪儿来的什么私欲?从那年元宵起,你就只能想着朕了。” “可是……” “可是朕没有要你担的烦恼,朕的江山多美,你的笑容就要多美。”玄烨温和地说着,“朕不会在乎所有人,不在乎的人自然就伤不到朕,可是朕在乎你,而你又为何要为不相干的人烦恼?” 岚琪心里暖暖的,点了点头说:“臣妾不乱想了,臣妾就是……” “想朕了?” “是,就是想见您,见了心里就踏实。”岚琪幸福地笑着,抬头见李公公来,知道该催皇上走了,朝后退了两步福了福,“大臣们等着了,皇上快请。” 皇帝带着喜气匆匆离去,玄烨交代让岚琪去皇祖母那里报喜,岚琪之后也离了御花园一路往慈宁宫来,因不曾坐轿子,大腹便便走得很慢。仿佛冤家路窄,行至半路就见贵妃的肩舆从前头过来,环春几人都暗呼不好,忙搀扶主子侍立在侧。 这一边,佟贵妃精神倦怠地坐在肩舆上,不比前头的人远远就看到自己,她直等走近了才发现乌雅氏在路边,入目便是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方才在慈宁宫请安,被太皇太后教训了好一顿,她自入宫以来,太皇太后每每见她都是耳提面命的训话,教导她这个能做那个不能做。今日为她打了一个低贱的小答应,就硬是陪着在佛龛前跪了半个时辰听她絮叨,老人家那儿盘膝坐着不觉辛苦,可知她在后头跪着多疼。这会儿眼见福气满满的乌雅氏,怒从心生。 “停。”佟贵妃一声令下,边上青莲皱眉,轻轻劝了声,“娘娘,咱们回吧,您累了。”她心想着主子才被太皇太后教训,怎么又要惹是生非。 可肩舆还是落下了,佟贵妃慢步走来,见环春几人搀扶着乌雅氏就要行礼,冷笑说:“德贵人不必多礼,前些日子太皇太后不是免了你行礼吗?本宫固然比你尊贵,可皇嗣更尊贵,本宫可担当不起。” “嫔妾惶恐。”岚琪欠身应着,目不敢正视。 佟贵妃却越走越近,边上绿珠下意识地搀扶岚琪往后退了一步,贵妃大怒,呵斥绿珠:“往后退做什么?本宫是恶狼猛虎,要吃了你家主子不成?” 岚琪轻轻推开了绿珠的搀扶,稍稍将她挡在身后,和气地问贵妃:“娘娘可有吩咐?” “吩咐你?如今你是这宫里头金贵的人,本宫敢吩咐你什么,回头闪了肚子里的孩子……”佟贵妃冷幽幽的话语刚说出口,可脑中突然一个激灵,想起钮祜禄氏曾经对她说的话,皇后说,她和皇帝商量好,要让她抱养一个新生的孩子,那么巧,乌雅氏就上赶着要生了? 宫女出身的女人在贵妃眼里固然低贱,可皇帝喜欢她,太皇太后也喜欢她,若能抱她的孩子,不说让六宫从此更加敬畏自己,要紧的是,恐怕眼前这个女人,连同太皇太后和皇上,心里都会硌硬得很,而他们一个个不痛快了,她可就痛快了。 伸手摸摸岚琪的肚子,贵妃笑悠悠:“就快生了吧,你真是好福气,钟粹宫里风水好吧,布贵人头胎就能生 ,你也好好的,承乾宫明明就在前头,本宫那里怎么就没这样好的福气。” “娘娘凤体贵重,将养时日,一定还能为皇上诞育子嗣。”岚琪很恭敬地说着,任凭她抚摸自己的肚子,不躲不让。她知道佟贵妃哪怕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了,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伤害她和孩子,这个女人跋扈霸道,但不傻。 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佟贵妃不禁出神,冷不丁听青莲喊她,才恍然醒来眨了眨眼睛问:“德贵人这是要去慈宁宫?那赶紧走吧,别叫太皇太后等候了,才跟本宫说了好半天的话,等你泡茶去呢。” 岚琪不提什么吴三桂死了的事,怕勾起她知道刚才玄烨和自己单独在御花园,福身答应。只等佟贵妃坐了肩舆离开,她才抬起头,淡淡朝她的背影望了眼,便扶着绿珠、环春的手往慈宁宫走,之后一路都没说话,将近宫阁时绿珠忍不住说:“主子,奴婢瞧着贵妃娘娘看您的肚子出神呢,她不会是打什么歪主意吧。” 岚琪没说什么,待进了殿内,告知太皇太后喜讯。听闻吴三桂死了,太皇太后先是为玄烨高兴,但免不了感慨当年岁月,吴三桂引清军入关,那时候多尔衮还在,如今连吴三桂也死了,他们这一辈的人是都该走了。 看着太皇太后的情绪起伏,岚琪明白玄烨的为难,玄烨满腔热情平定三藩稳固江山,可对祖母而言,却是要一遍遍翻出当年的事当年的人,还是自己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来报喜的好,不论老人家是喜是忧,她都能理解接受。 “瞧瞧这肚子。”太皇太后总算将自己从往昔中抽回,轻轻摸了岚琪的肚子,“一定是个小阿哥,我怀福临时肚子也长这样。”又叮嘱再过些日子不要随便让人摸肚子,姐妹间如此,皇帝更是,怕摸多了肚子引得胎动早产,要让孩子踏踏实实地在娘胎里养足了日子才好。 闲话半日,太皇太后便打发她早些回去休息,让苏麻喇嬷嬷用轿子送,自己进了佛堂去诵经。兴许是还惦记着几十年前的事,众人不敢多嘴,侍奉她入佛堂后,苏麻喇嬷嬷便来送德贵人。 岚琪挽着苏麻喇嬷嬷走到宫门前,看着小太监们压轿子,心下一横不想再犹豫,拉着苏麻喇嬷嬷到边上说:“有一件事想求太皇太后,可刚才那情形实在开不了口,嬷嬷您帮我听听,看是不是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说的事。” 苏麻喇嬷嬷笑问:“您这样紧张,是什么要紧事?” 岚琪喉间蠕动,眼神怯然更满是期盼,轻声道:“皇上曾说,希望太皇太后能替我养这个孩子,大概还没向太皇太后提起来,又或者皇上忘记了,但我还想自己求太皇太后,不论日后这孩子养在哪里谁来养,嬷嬷,我只不愿让佟贵妃碰他。” 苏麻喇嬷嬷想起佟贵妃和德贵人几乎前后脚来去的,不禁问:“是不是路上碰见了?佟贵妃又对您做什么了?” 岚琪摇头,真诚地看着苏麻喇嬷嬷:“说一句不敬的话,佟贵妃厌恶我,可我也讨厌她,刚才她摸着我的肚子若有所思,那眼神都是直的,我不怕她会对我做什么,可我怕、我怕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要这个孩子。嬷嬷,我若对太皇太后说,她会不会恼我不懂事,要坏了宫里的规矩?” “没有的事儿,过几日您再来,自己跟主子好好说说,主子不就是喜欢您实诚率真?”苏麻喇嬷嬷爱怜不已,哄着岚琪,“再者皇上既然亲口对您说过了,您也大可放心,咱们万岁爷金口玉言,没谱儿的事绝不轻易开口,您还不了解皇上吗?” 岚琪面颊绯红,心头阴云一扫而空,挽着苏麻喇嬷嬷亲昵地说:“有嬷嬷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但苏麻喇嬷嬷嘴上虽说让岚琪过几天自己来求太皇太后,但转身夜里侍奉时,就将此事说了。太皇太后也不觉得新奇,把孩子送去承乾宫,被如此骄纵跋扈的女人抚养,换谁都不乐意,只不过乌雅岚琪说出口了而已。 “有了孩子,人总还要变一变,我挺想看看岚琪会变成什么样,眼下这个请求是一件,往后的日子,不知还会不会再有别的事。”太皇太后笃然笑着,完全没把这些事放在眼里,嘱咐苏麻喇嬷嬷,“总想着她怎么就真能无欲无求,在我身边从来不开口要什么,人太完美了看久了容易恍惚容易厌,我这样玄烨也一定是,现在听这些,才觉得她有血有肉呢。下回她再找你商量什么,你就立刻把她推到我面前来。” 苏麻喇嬷嬷则放下帐子笑:“说到底,您就是偏心贵人,换作旁人未必是这番说辞,您说呢。” 夜色越见深浓,各宫落锁的声响,锵锵回荡在皇城内。宫阁之间,有侍卫巡视而过,皇城一隅,两队侍卫相向而行,到了跟前看清彼此,这一边来的人纷纷抱拳行礼,称呼:“纳兰大人吉祥,今夜怎么是您当值?” 纳兰容若淡然道:“才回京,听说内侍卫改了编制,亲自来看一看,并不当值。你们且去巡逻,身上刀剑绑好了,勿惹声响扰各宫主子休息。” 侍卫们应了,从他身边而过,纳兰容若身后一个侍卫道:“大人,此处住了那拉常在和觉禅答应,那拉常在刚有了身孕,上头吩咐要多加小心。” 正说话,殿阁门忽然洞开,一个小宫女从里头出来,乍见外头的侍卫,吓了一跳,有人上前问她做什么大半夜跑出来,那宫女战战兢兢说:“我家答应又高烧不退,奴婢……想去请太医。” 容若闻言眉头紧蹙,心中怦怦直跳。 “大人,您看是不是放行?”有侍卫来问容若,更说,“只怕要先回过惠嫔或荣嫔娘娘,但这个时辰,二位娘娘必然已经安寝。” 容若沉了沉心,说道:“两位娘娘安寝不得惊扰,答应有疾也不能耽误,就先去太医院请太医来瞧瞧,明日我去惠嫔娘娘处解释,派两个人跟这位宫女去。” 手下应诺,领着那战战兢兢的小宫女走,容若也不便在这里久留,但细想宫女的话,似不经意地问身边人:“听这宫女所说,那位答应身体很不好吗,怎么是说又高烧?” 侍卫便道:“回大人,属下只听说这位答应中秋节上遭贵妃娘娘重责,据说伤得不轻,恐怕是这个缘故。” 容若心头揪紧,竟无人告诉他这件事,家中额娘必然该知道,就连自己的亲信也瞒过了,真真是要杜绝自己和宫里一切往来? 殿阁之内,那拉常在因害喜而夜不能寐,听说觉禅答应又高烧时,未免人家觉得是她仗着有身孕而诸多琐事一概不理,便让宫人推说自己已经睡了不理会,没多久宫女却来说觉禅氏身旁的宫女出去了。 那拉常在很厌恶,怨怼道:“若在外头遇见什么人可怎么办,她真是太折腾,我还是要想法儿回了几位娘娘,给她另找一处去住。” 小半个时辰后,听说太医竟然真的来了,那拉常在又奇怪不已,派宫女去打听,才知道是遇见了侍卫,舒口气又不免愤愤:“就数她最多事,病死了才好。” 这般那般地抱怨,那拉常在显然已经忘了自己曾经也是默默无闻可怜的小答应,对觉禅氏毫无怜悯之心。而觉禅答应自己,似乎也无求生之意,太医来了也不配合,好容易搭了脉开了方子,大半夜折腾喝下两碗药,但她臀上的伤仍未痊愈,长久趴卧肠胃不适,喝下去的药没多久又吐了,伺候她的小宫女最后都坐在地上哭,求她不要再折腾。 可觉禅氏却恹恹地伏在床上,唇边有一丝蔑视所有的轻笑,仿佛满足于生命正在一点点耗尽,臀上的疼痛何足挂齿,她的心早已痛得麻木所有感知。 奈何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明明吐光了药,却又在第二天早晨退了烧,以为就将殆尽的生命顽强地持续着。她绝食拒药,硬是不想苟活下去,小宫女劝她要为家人想一想,觉禅答应却凄惨一笑:“父母皆戴罪,我还能累及谁?” 但这一天,纳兰容若忙完公务,便约了妻子一同入宫向惠嫔请安,正好妻子有了身孕,算是来报喜。惠嫔看在明珠的面上见了他们夫妻,可果然容若另有私事,没多久就借故支开了妻子,惠嫔见他这架势,就冷笑:“我一直等你几时来问我她的事,你果然还是来了,你阿玛若知道,一定乱棍打死你,现今你阿玛在朝廷如日中天,你非要给他脚下使绊子吗?” 容若却不在乎,反慢慢将昨晚的事说了,惠嫔怒问:“你大半夜在宫里游荡,就为了找她?纳兰容若你不要命了?” “娘娘。”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放不下,人已经是皇帝的,他一辈子也得不到了,为什么还要阻止他关心,容若竟硬气地对着惠嫔说,“您最好去看看她,给她一条活命的路,不然臣只能自己插手干涉,哪怕求到皇上面前。” 惠嫔大怒,逼近他冷声问:“你威胁我?” “臣不敢威胁娘娘,只求娘娘可怜她在宫里孤立无助。”容若单膝屈地,恳求说,“臣没有非分之想,只求她好好活着。” 惠嫔沉沉咽下这口气,挥挥手:“她的命没那么脆弱,我会让她好好活着,走吧,再纠缠,我当下就要她的命。” 十来年深宫岁月,一直端得贤惠温婉的女人,竟也有索人性命的狠劲。惠嫔并非特例,在这个扭曲倾轧的世界,想要存活就已不易,再想要立足,更是难上加难。 纳兰容若终究还是走了。惠嫔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好久,只等大阿哥从慈宁宫回来,她才缓过些精神,午膳后终究还是想来看一看觉禅氏。 那拉常在和觉禅氏所住的院落并不大,两间寝屋对门开,那拉氏自然住采光较好的一处,觉禅氏这里虽非风水宝地,毕竟是宫闱殿阁,也不会差太多。可惠嫔入门时,却只觉得屋内潮闷压抑,浓重的药味不知混杂着什么气息,令人胸前压郁。 “你们答应身子可好些了?”惠嫔嫌弃这地方,也不升座,唤了小宫女跪在膝下问,那小宫女说着说着竟哭哭啼啼起来,惠嫔好不厌恶。待入寝殿,但见病榻上趴卧着病得几乎脱形的女人,哪里还是从前水灵灵的模样,她心下暗恨,这般光景还指望什么将来。 支开了随身的宫女,惠嫔冷然道:“你还是想死?” 觉禅氏不应答,恹恹侧过脸,面上竟浮现几分清冷的傲气。 惠嫔也不生气,只是冷笑:“今日本宫才见了他,他跪在地上求本宫,若不让你好好活下去,他就要去求皇帝,你可知道昨晚谁给你找来的太医,他可就在这门外头站着呢。” 病榻上的人浑身一抽搐,侧过去的脸又转了回来,灰暗皴裂的嘴唇慢慢蠕动,沙哑地说:“他何苦。” “你若死了,他一定不会苟活,你们可真是痴情,赔上身家性命的痴情,就不怕欺君罔上罪连九族?”惠嫔恨意顿生,却又无可奈何,“所以你必须活下去。” 一语罢,唤宫女进来,让她们去将那拉常在喊来,人到了跟前,惠嫔肃然质问那拉氏为何不照拂身边的人。那拉常在好生委屈,辩驳几句见惠嫔不原谅她,便装死装活地说肚子不舒服,惠嫔顺势说:“你有身孕,的确不该身边留这样一个病人,过几天会另选了地方让她去,你就安生了。” 转眼已是八月末,温妃在宁寿宫向太后请安时昏厥,太医把脉一查,竟是有了身孕。想她自半路从德贵人手里抢走皇帝后,一直多宠,有喜也理所当然,可温妃有喜,若因此晋升贵妃甚至皇贵妃,佟贵妃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那之后,秋雨绵绵不绝,一场秋雨一阵凉。 九月初的日子,这天岚琪立在屋檐下看雨滴一片片将枯叶砸落,环春去咸福宫送贺礼尚未归来,端嫔带着布贵人和孩子去了荣嫔那里,身边只有玉葵、紫玉几人陪着。 此刻正被劝说回屋子里去,门前进来许多人,雨伞收起,佟贵妃被拥簇着出现在了眼前,她一眼就看到站在廊下的乌雅氏,媚眼含笑:“德贵人,好雅兴。” 绿珠几人都吃了一惊,不免慌张,连该有的礼数也忘了,反是岚琪很镇定,带着她们往门前走,到贵妃面前行了礼,也不问她为何来,只是道了安。 而贵妃果然径直就朝她的寝殿去,嘴里笑着说:“本宫从没来过你的寝殿,听说就跟状元郎的屋子似的,都是书本笔墨。”岚琪不远不近地跟着,贵妃倏然又停下,似乎是听钟粹宫里异常安静,将四处瞧了瞧问,“只有你在?” “端嫔娘娘和布贵人去荣嫔娘娘处小聚,下了几天的雨,孩子们都闷坏了。”岚琪应着,但话说完心里就一紧,她好端端,提什么“孩子”两字。 贵妃眉间有笑意,又指着绿珠几人问:“平素跟着你的环春怎么也不在?” “环春……”岚琪心里略略打鼓,本不想提温妃有喜的事,可怕环春半途回来,贵妃问她环春或照实说,或也有心隐瞒但和自己说的不一样,都是麻烦,遂坦白,“环春去咸福宫替嫔妾送贺礼,贺喜温妃娘娘有了身孕。” “是啊,该贺喜。”贵妃脸色果然不好看,转身问青莲,“咱们贺喜过了吗?” 青莲怎好说主子不让去恭喜,屈膝道是她疏忽了有罪,贵妃便笑:“去吧,现在去准备像样的东西,赶紧替本宫送过去,不要失礼于人前,别人还当是本宫心胸狭窄,见不得温妃好。” “奴……奴婢……这就去。”青莲蹙眉,显然贵妃是故意打发她走,可她也想不明白主子留下究竟要和德贵人说什么,若说要害她肚子里的胎是断然不可能,若自己猜得不错,贵妃是惦记上这个孩子了。 青莲离去,岚琪已将贵妃引入东配殿上座,让绿珠她们奉茶,可绿珠、紫玉和玉葵却不动,差遣最胆小的香月去打点茶水,她们三人似乎笃定了要寸步不离自家主子,防备贵妃随时为难她。 等香月来奉茶,贵妃早看透她们几个的心思,喝了茶冷笑:“都下去吧,你们一个个插蜡烛似的站在这里,本宫还怎么和你家主子说话,我们说体己话呢,不想叫你们听见,本宫的人都退出去了,你们怎么还不走?” 玉葵应道:“奴婢们伺候娘娘和德贵人茶水,不敢怠慢。” “本宫喝够了。”贵妃冷目瞪着她们,幽幽又瞥了德贵人一眼,“也未听说你是伶牙俐齿的人,怎么调教的宫女,这么爱顶嘴,本宫不过是让她们去外面候着,这都喊不动了?” 岚琪欠身致歉,温和地吩咐自己的人:“去吧,这里不必你们在了。” “主子……”绿珠着急,岚琪深深看她们几眼,转过身只对着贵妃,几人终究也不敢太坚持,不安地离开了。 殿阁的门被关上,外头噼噼啪啪的雨声轻了许多,岚琪进门前,院子里树上还有几片枯叶没有落地,此刻眼前还有那枯叶摇曳在雨中挣扎的情景,不知为何心中有笑意,亦在唇边泛起笑容。 “德贵人心情看着不赖。 ”贵妃幽幽开口,“方才见你立在屋檐下望着雨水凝神的模样,难怪皇上喜欢你了,实在是美丽,难得你肚子都这么大了,也没见发胖丑陋。” 岚琪欠身:“娘娘谬赞,嫔妾不敢当。” “几时生?”贵妃毫无征兆地突然问起这句,直直地看着岚琪,“听说太医看着,该是个男胎。” 岚琪心头微颤,面上努力镇定着应答? ?说起十月下旬是生的日子,贵妃则笑:“本宫生辰正在十月。” “贺喜娘娘。”岚琪垂首,生怕被她看见自己微微扭曲的眉毛。 “那德贵人打算送什么贺礼给本宫?”贵妃一手撑着脸,笑意里满是令人生畏的威吓之意,眼角流转着不容拒绝的骄傲,一声声问岚琪,“本宫想到一件,只怕再没有比那更好的贺礼。” 岚琪心中说,难道你是说孩子?而她觉得,佟贵妃这样总还不算最坏,直来直去地说清楚,哪怕她当面问自己要孩子呢,总比背后耍手段的阴毒来得强,咽了咽喉间的不适:“娘娘想要什么贺礼?不知嫔妾是不是力所能及。” “呶。”贵妃伸出纤纤玉指,嫣红的指甲刺目耀眼,岚琪恍惚看着她指向自己的肚子说,“这个孩子,本宫想要这个孩子。” 贵妃收回手指,朝后靠在椅背上,自在地说:“德贵人你该明白,你的身份地位,不足以自己抚养皇嗣,凭你的出身门楣,皇上将你封在贵人已是殊宠,再升嫔位,前朝大臣们也未必答应了。算算日子,下一回宫里大封,不知是几时,这些年孩子养在哪里你能放心?不如咱们前后头住着,把孩子放在承乾宫里,你过来瞧瞧也容易,你看呢?” 岚琪记得早前,彼时的佟妃娘娘就半路拦住自己,半哄半威胁地让自己和她站在一起,拒绝后就被警告不许也不能帮着彼时的昭妃,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佟贵妃的性子仍旧一点儿也没变,可她这么直接地跑来问自己要孩子,也算坦荡荡了。 “不愿意?”贵妃冷然,目色冰冷,她显然已经说完最客气的话,此刻一旦被拒绝,之后就不知会说出什么厉害的狠话来。 岚琪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娘娘恕罪,并非嫔妾……” 贵妃却厉声打断她,悍然说:“你不是最后守在钮祜禄皇后身边的人吗,她没对你说什么?但钮祜禄皇后可对本宫说了,说皇上早就和她商议好,等宫里再有新出生的阿哥公主,就让本宫选一个养在承乾宫,那么巧啊,就是你的孩子。” 岚琪皱眉,她也记得玄烨对自己说的话,他说不愿自己受那份委屈,看来皇后没有骗贵妃,而玄烨也不曾忘记,所以才早早给自己吃了定心丸吗?既然如此,岚琪将心一横,直接说道:“娘娘恕罪,并非嫔妾不愿意,只是皇上一早许诺,要将这孩子送入慈宁宫抚养,太皇太后那里也已知晓,只等临盆之日。娘娘的好意,嫔妾感激不尽。” 佟贵妃闻言呆坐,皇帝竟然为了这个女人想得如此周到,可见钮祜禄氏真的没有骗自己,玄烨一定是惦记着这件事,才急匆匆答应孩子的去向。心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什么东西碎了,没来由的刺痛也一阵阵扎在那里,她捧住了胸口,缓缓喘息半晌,才又问:“你刚才说什么?” 岚琪正视着她,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嫔妾不能满足娘娘的愿望,这个孩子落地就要被送去慈宁宫,嫔妾连嘴上答应您的资格也没有,还请娘娘恕罪。” 说完起身,周周正正地行礼,哪怕肚子高耸行动不便,还是虔诚地跪了下去,膝下屈辱根本不算什么,自己的地位本来就在贵妃之下,跪下来的委屈比起失去孩子的痛苦,前者实在微不足道。 “当真?乌雅岚琪,你可知道谎传圣旨的罪过?”佟贵妃压抑心中怒火,慢慢站了起来,跪着的岚琪矮了许多,她便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忽而扑过来伸手捏住了岚琪的下巴,长眉狰狞目色凶戾,也一字一字地问得清楚,“乌雅氏你可想好了,本宫这就去慈宁宫问太皇太后,若没有这件事,你可就有好果子吃了。” 岚琪的确发慌,这件事她只对苏麻喇嬷嬷说过,嬷嬷让她相信玄烨,所以没再对太皇太后提起,如果佟贵妃真的冲过去问,如果苏麻喇嬷嬷不在边上支应…… “来人,去慈宁宫!”不等岚琪多想,佟贵妃甩开了她的下巴,力气之大让岚琪朝后跪坐了下去,赶紧捧着肚子不敢乱动,就听见外头嘈杂的脚步声,一阵喧闹后静了,跪在门外的绿珠几人立刻冲进来,看到主子也跪在地上都吓得慌张不已,七手八脚把她搀扶到内殿暖炕上,问着要不要宣太医。 岚琪的心怦怦直跳,完全无法预知慈宁宫会有怎样的结果,玄烨的确答应过,她并不是谎传圣旨,但太皇太后已知晓,真是她随口冲动就说出来的,佟贵妃是笃定了要闹一场,怎么闹她不在乎,在乎的是能不能达成心愿的结果。 “我没事,环春还没回来?” 玉葵说:“大概是被温妃娘娘留下了。” 岚琪喘息着,吩咐她:“你去咸福宫找她,不管是不是给温妃留下了,让她直接去慈宁宫,她去了就该知道做什么。”玉葵不敢耽搁,留下众人照顾主子,打着伞就出去了。 岚琪靠在炕上护着肚子,孩子在腹中微微动了动,似乎要让母亲明白他还好好的,没有随着母亲的心情一起浮躁,没有让她承受半分不适。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外头的雨一直下不停,忽而一阵狂风摧残花草,只听得树枝在空中抽舞的呼啸声。一片湿漉漉的枯叶从窗口乘风而落,紫玉立刻来收拾,赶忙要关窗时,岚琪拦住她,慢慢挪到窗前,昂首望着那棵树,先前还残存的几片枯叶此刻已完全凋零,干干净净的树枝指向天空,不仅不见凄凉落寞,竟比枝叶繁盛时,更有几分傲然挺立的气势。 她的心,莫名安定了。 玉葵很快回来,说是半路上就遇见环春,她已经去慈宁宫了,自己就提了提贵妃来了的事,环春似乎就明白了。 岚琪颔首不语,等渐渐平静下来,竟吩咐绿珠弄点心给她吃,不晓得之后还会发生什么,养足精神吃饱了有力气,才能和孩子一起应对所有的事。 大半个时辰后,环春终于回来了,路上走得急,裙摆鞋袜都湿透了,等不及去换就先来复命,满面得意地告诉主子:“贵妃娘娘是气急败坏离开的,奴婢等到嬷嬷问了,嬷嬷只让奴婢对您说,请您安心。” 可紫玉却在边上问:“你回来路上,没遇见贵妃?” 环春皱眉点头,寻思道:“的确没遇见,贵妃是走得急了,还是去了别处?” “前头没有动静,不见回来,该是去了别处。”紫玉说道,问岚琪,“娘娘会不会去找皇上?” 岚琪却已笃然,松了口气似的靠下去,软软地说:“她若去找皇上,我就更安心了。”之后又转头看窗外雨幕,吩咐她们,“等雨停了,就送我去慈宁宫,端嫔娘娘和姐姐若回来,就说我睡了,现在我要歇会儿。” 她很疲倦,与佟贵妃虽不曾有言语相激,却真正考验了太皇太后对自己的喜爱,兴许是苏麻喇嬷嬷已经转达过自己的话,又或者是太皇太后很自然地偏帮了自己。可她这样毫无顾忌地把老人家推出来挡在面前,太皇太后心里会怎么想? 才淡定的心,又为这件事纠结,昏昏沉沉睡过去,只等雨停了好亲自去慈宁宫。至于佟贵妃,她从慈宁宫气急败坏地出来后,径直就去了乾清宫,可玄烨不是不见她,而是正和亲王大臣们商议要紧的事,李公公无论如何也不让她进去相见。 这一日的雨,绵绵直到傍晚才停,夕阳西下时放晴,此刻的天色竟比白天还敞亮一些。岚琪歇过一觉养了精神,起身穿戴洗漱,端嫔听说她要去慈宁宫,好心让她坐自己的软轿去。岚琪也不推辞,身后跟了两拨小太监,生怕路上有闪失,待安安稳稳来了慈宁宫,门前小太监殷勤地说:“太皇太后在后面大佛堂,苏麻喇嬷嬷说了,您来了就直接把轿子抬过去。” “我走过去吧,去大佛堂怎么好坐轿子。”岚琪应着,扶着环春的手下来,待走近了,就见苏麻喇嬷嬷坐在门外,瞧她过来起身相迎,温和地说:“主子在诵经。” “我等一等。”岚琪道,可苏麻喇嬷嬷却扶她往门里走,轻声说:“别人是不能见的,但主子是特地在这里等您的。” 岚琪心中惴惴,果然是来对了,平了平情绪,跟着苏麻喇嬷嬷恭恭敬敬往佛堂里来。佛堂内檀香幽静深远,心也随之安宁,太皇太后盘膝坐在佛龛前,身后另摆了一张蒲团,听见了脚步声,温和地说:“小心坐下,你挺着肚子不必拘泥怎么坐,舒服一些就好。” 苏麻喇嬷嬷将岚琪搀扶着在蒲团上落座,便悄然退下,佛堂大门缓缓合上,轰隆一声间,仿佛隔离了红尘之界。 岚琪扭头看了眼,再回过来,就见太皇太后慢慢起身,虽有了年纪,行止动作依旧稳健,亲自上了一炷香,手指间轮转佛珠,轻微的摩擦声竟也影响了心跳,岚琪才要静下来,便听太皇太后说:“将来怎么办?有一日我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岚琪昂首看太皇太后:她宛若佛龛上的佛像一般,慈祥温和中透着不可侵犯的神圣威严,用广阔的胸怀包容一切,同时分寸不让地守着不可逾越触碰的底线。 “今日我在,你可以把我推在人前,可我还能活多久?”太皇太后温和地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字字直击岚琪的肺腑,“而今佟贵妃高于你,你无力反抗,但兴许十几二十年后,会有年纪比你小,地位没你高的新人做同样的事。玄烨若能像现在这般爱惜你一辈子,就是你的福气,可这是奢望,对于后宫的女人而言,这是世上最大的奢望。” 岚琪的目光缓缓坠落,太皇太后却肃然说:“看着我。”她慌忙又将目光落在老人家的脸上,只听太皇太后慢声道,“这一胎若是公主,养在我这里也没什么要紧,可若是个小阿哥,养在慈宁宫,比起惠嫔、荣嫔的阿哥们,可就金贵多了,对往后他的人生也一定会有影响。你是亲额娘,你若愿意他经历这样不同于兄弟姐妹的人生,我这个太祖母自然乐意照顾他。但这些事,你想过吗?” 肤色莹润的脸庞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岚琪无语应对,玄烨只提过一两句,而她也没往心里去,只以为孩子太皇太后来抚养是盛宠,自己会遭人侧目,并未想对孩子的将来,也会有所影响。 “而你呢,估摸着玄烨十几二十年是放不下你的,兴许更是一辈子,你是有福气的孩子。”太皇太后慢慢坐到了一旁座椅上,看着盘膝在蒲团上的岚琪说,“你这个额娘本就与众不同,你所生养的孩子必然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先帝董鄂氏产子后,先帝他说了什么你可知晓?” 岚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记得家里人闲话时说过,先帝盛宠董鄂妃,说她所生的小阿哥,是皇室第一子,册封太子不果,硬是襁褓之龄封了亲王,只可惜那个孩子没福气。 “玄烨不会像先帝那般荒唐,可他也会有私心,当年的事错虽不在董鄂氏,但她不阻拦不劝说,任凭皇帝为她做尽招惹朝野耻笑的荒唐事,她就活该福薄命短。”太皇太后说起这些,不禁眼眉泛红,也许在她心里始终觉得,董鄂氏的存在就已经是错。 但老人家很快就转圜心情,继续教导岚琪:“玄烨这两年才学会如何真正爱惜你心疼你,最初的委屈你要牢牢记在心里,那一鞭子一鞭子的疼痛更要刻骨铭心。不要得意忘形,不要让玄烨为了你做破坏祖宗规矩、破坏朝臣关系的事,不要让自己背负红颜祸水的恶名,那些道貌岸然的文臣武将们,最会做的事,就是把他们的无能,推罪在女人的身上。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如此。” 腹中的孩儿突然动了动,仿佛肯定太祖母的话似的,岚琪不安地看着肚子,但孩子很快又平静了,只听太皇太后又说:“平常百姓家,妇人若说一句我是为了孩子才如何如何,那也罢了,小门小户还能闹出天?可你身在皇宫,是帝王的女人,你的孩子是皇子龙孙,他们的前程本来就不是你能左右的。既然是为了孩子,该做的事就绝不在孩子身上,只有你的丈夫健在安乐,朝廷稳固江山繁盛,才有他们的将来,当你真正一心一意都系挂在玄烨的身上,才是在为你的孩子谋划将来。” 岚琪茫然的神情渐渐散去,那日她坐在湖畔喂鱼时说的一番话,玄烨哄了她没有深究,原来答案都在这里,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私欲还是为了玄烨,原来并非是两件事,她时时刻刻想着玄烨,本来就是一种私欲。 “玄烨既然答应了你,这个孩子不论公主还是阿哥,就先养在慈宁宫。”太皇太后要走了,却似乎不打算让岚琪离开,一边说着,“可我年纪大了难免病痛,万一皇室亲贵们找这孩子的麻烦,只怕也住不长,岚琪,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 太皇太后慢步离去,开启的佛堂大门从岚琪身后投来绚烂的夕阳,但随着关门的轰隆声,佛堂又陷入幽静,檀香淡淡,与暗下的光芒一起,沉静岚琪的心。 她抬眸仰望至高无上的佛祖,双手抚在隆起的肚子上,她的人生也许就要从这第一个降生的孩子开始有了最大的变化,她再不能是那个娇娇俏俏的小常在岚琪,她就要做额娘了,从今往后,守护丈夫守护孩子,还要守护自己。 苏麻喇嬷嬷不见德贵人出来,又见主子神情凝重,一时不敢多嘴相问,送回寝殿侍奉茶水,当小宫女来捶腿有小半个时辰后,才听见佛堂那里有动静,苏麻喇嬷嬷忍不住迎出来。 岚琪面上安逸祥和,似乎想通了纠结已久的事似的,暖暖地冲她笑着,亲热地挽了手,一起往太皇太后面前来,苏麻喇嬷嬷说笑:“瞧见主子出来的架势,奴婢还以为您把贵人留在佛堂罚跪。” 岚琪笑道:“太祖母可舍不得我肚子里小孙孙。”说着走到太皇太后面前,缓缓屈膝福下身子,昂首含笑对老人家说,“太皇太后,臣妾腹中的孩儿,还请您辛劳一回,替臣妾照顾他。” “你静思了半天,还是坚持要把孩子留在慈宁宫?”太皇太后不喜不怒,认真地看着岚琪,“我还以为你会放弃。” 岚琪恬然笑道:“本也不是臣妾的意思,是皇上先说的,既然皇上这样说了,臣妾就好好接受,您说的那些话……”她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中倏然晶莹含泪,“岚琪会一生一世记在心里,也会告诉孩子,太祖母对他额娘的好。” “傻丫头。”太皇太后欣然笑道,伸手将她拢在膝头,轻轻拍哄道说,“你才多大年纪,好好享受现在的年轻日子,我那些大道理,不过是怕自己来不及告诉你,才一股脑倒出来罢了。我对你好,还不是指望你能一辈子,好好对我的玄烨?”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十一章 四阿哥降生 孩子的去留,在太皇太后的偏袒下,岚琪遂了心愿。九月到了下旬,天渐渐寒冷,布贵人和端嫔的屋子里榻上炕上都铺了褥子,布贵人孱弱更已经将旧年积攒的炭拿来烧火取暖。只有岚琪每天燥热不已,弄得布贵人都不愿来她的屋子,时常是岚琪在院子里散步,才走在姐姐的窗下和她说几句话。 这日两人又隔着窗户说话,端嫔出来瞧见,笑她们傻,正要拉岚琪进去坐坐,外头有小太监奔来,说皇帝下旨宴请西洋使臣,今晚就在乾清宫摆宴,请各宫娘娘贵人主子都去赴宴,荣嫔娘娘和惠嫔娘娘已经在张罗,让端嫔夜里带两位公主和贵人同往。 “真是热闹啊,才说重阳节太皇太后和太后不让操办,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这就又有热闹的事。”端嫔唤环春来搀扶岚琪去梳妆,笑着说,“我从前跟着皇上见过一次西洋使臣,长得和咱们很不一样,大胡子高鼻梁,眼珠子碧蓝碧蓝的,你今天也去瞧瞧,开开眼界也好。” 说着话已听见前头承乾宫的动静,看来贵妃已经动身,很快有人来请端嫔,三人也前往。路上陆续见各宫各殿的妃嫔拥来,皇帝没有厚此薄彼,该来的都来了。 玄烨有洋人大臣,如南怀仁之辈,岚琪见过一两次,可南怀仁他们长得又和这些人很不一样,他们带来的舞娘妖娆奔放,大庭广众起舞,露胳膊露腿毫不遮掩,一众朝臣亲贵看得眼睛发直,女眷们都觉得很尴尬。 岚琪对这异域风情备感新奇,而最让她意外和敬佩的,是温妃娘娘小小年纪,竟然能和他们很好地交流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几时学的这洋话,只看她笑盈盈坐在太后身边,使臣夫人坐在下手,两人时不时说笑几句,连太皇太后问起这异域文化,也是她一句句将使臣夫人的话转述给老人家听。 岚琪便听见身后几位福晋在说:“现在八旗教养女儿往宫里送,可都是变着花样地教,怪不得出来的个个儿都是小人精,从前说钮祜禄家的小女儿难成气候,不及皇后一手指头,如今看着,她可比钮祜禄皇后强多了。” 这些话布贵人也听见,她轻轻推岚琪,低声说:“你瞧对面的佟贵妃娘娘,脸黑沉沉的,比那个西洋使臣身后的奴才还要黑了。” “姐姐也会胡说了。”岚琪嗔笑她,两人只是打趣,不过她还是好奇地去看了眼贵妃,彼时贵妃正掩袖饮酒,许是见温妃抢走了她的锋芒而不悦。岚琪不敢逗留目光,朝后一转,不经意瞧见一张熟悉的脸,再定睛看,竟是觉禅氏也来敷衍,正随宜嫔和郭贵人坐着。 布贵人在边上轻声说:“你是不是瞧见那个觉禅答应了?”岚琪颔首,听姐姐继续说,“搬去翊坤宫后就好好的了,不知道自己开窍了,还是宜嫔娘娘和郭贵人照顾得好,病好了伤也好了,你瞧宜嫔身上的衣裳,都是她亲手做的,多好看。” 岚琪知道,布贵人如今常随端嫔去荣嫔或惠嫔处相聚,知道的事也比从前多,反是自己安于养胎,外头的事知道甚少,此刻见觉禅氏好好在那里,比起听见她寻死觅活的事,心情好许多。 才想收回目光好低头夹菜吃,突然见那边郭贵人身子一晃软软地跌在身后宫女怀里,只是没有昏厥,很快清醒,但脸色极差似生病一般,宜嫔匆匆让人搀扶回去,而这一下所有人都看着,岚琪就听身后几个福晋说:“郭贵人不会是有了吧,她不是新来最得宠的吗?” 岚琪没说什么,只是抬头无意中落在贵妃身上,她又愤愤饮下一杯酒。 相形之下,坐在太后身边的温妃则谈笑风生从容大方,想来她腹中有子,别人如何碍不着她,今日又因精通洋话在太皇太后和皇帝面前都占尽风光,饶是皇帝近来时常在承乾宫休息,佟贵妃在这一场宴会上注定黯淡无光。 且从前皇帝因有意立钮祜禄氏为皇后,立后前那些日子,凡有大宴,昭贵妃都陪圣驾而坐,俨然皇后之尊。但今日佟贵妃只是坐在众妃之首,尚不如太后身边的温妃离玄烨近,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再无立后之意。 皇帝坚决,谁也无法改变,那副后之位,同样独一无二的皇贵妃就势在必得,她佟贵妃距离皇贵妃已然一步之遥,可温妃先有了身孕,眼瞧着要和她比肩,前途一片迷茫,不知要如何才能冲出雾阵,这一杯杯酒饮下的,是恨是怨,还是不甘心?又有谁知道她的心思。 “总觉得很可怜。”岚琪自言自语,低头夹菜吃,边上布贵人听见,轻声问她:“你在说谁?” “我没说什么呀?” 布贵人却说:“你猜郭贵人是不是有喜了,宜嫔娘娘会不会不高兴,妹妹才来多久,就比她抢先了。” 岚琪抬头望了眼宜嫔,她正乐呵呵地与下手的安贵人说话,丝毫不见不悦或紧张,让人觉得若是郭贵人真有喜了,她兴许是早就知道,碍着诸多事没报而已。 半个时辰后,西洋舞姬们献舞罢,太后正下赏赐,有翊坤宫的人来禀告,宜嫔灿烂地一笑,起身到了上座前,福身行礼说:“臣妾恭喜皇上,郭贵人有喜了。” 有了子嗣总是高兴的事,玄烨面有喜色,向太皇太后贺喜,一场宴会宾主尽欢。 姑且不论郭贵人的喜事,岚琪是被异域风情引得兴致高昂,与端嫔、布贵人回宫路上,还叽叽喳喳说不停,嬉笑间,忽见前头停着一行人,一乘轿子停在路边,这里的小太监跑上前去看,迅疾回来说:“是温妃娘娘在前头。” “娘娘不是先回去了吗?”三人惊讶,快走几步上前行礼。温妃端坐在轿子里,柔柔道一声:“端嫔和布贵人先行吧,本宫有些话和德贵人说,一会儿本宫会派人送她回去。” 端嫔蹙眉,欠身道:“娘娘和德贵人有孕,还请早些休息,有什么话不如明日白天再讲也不迟,眼下更深露重……” “端嫔,你回去吧。”温妃却打断了人家的话,那不冷不热的语调,分明透着几许威严。 端嫔和岚琪互看一眼,岚琪点了点头,端嫔只能与布贵人先行离开,她们一走远,温妃就从轿子上下来,冲岚琪笑:“咱们走走?” “是。”岚琪心内尴尬,因为自己一直借口不舒服,未赴温妃邀请她去宫里坐坐的约定,今晚却神采奕奕地参加宴会,显然是故意躲着人,也不知温妃此刻要说什么,心想着能避开的,就绝不要被卷进去。 慢慢前行,周遭宫女太监都隔开十来步路听不见说话声的距离,环春、绿珠几人见状也不敢贴身跟随,由着两个孕妇走在前头。岚琪早就不穿花盆底子,但温妃还穿着,只是穿着了身量还不及岚琪高,此刻夜风一过,团花锦绣的领巾飘起,温妃笑着问她:“德贵人冷吗?” 岚琪摇头说:“嫔妾穿得很暖和。” 温妃满眼羡慕,问她:“听说孕妇易燥热,果然你瞧着穿得比我们单薄一些。” 岚琪笑道:“娘娘过几个月也会如此,冬日里兴许会好些。” “不会了,我不会再燥热。”温妃停下脚步,双眸分明含笑,却叫人看出里头无尽的惆怅,她红唇微动,“德贵人,我腹中的胎儿没了。” 岚琪浑身一紧,肚子也发紧,扶着腹部很不舒服地朝后退了几步。怎么回事,宫里可什么风声都没听见,是她闭门不出的日子太久了吗?怪不得前些日子听说温妃害喜十分严重,宴席上却不见她有任何不适,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妃:“娘娘……说真的?” “那日让冬云请你来,就想对你说这件事儿,重阳节前就没了,我借口害喜,不过是在屋子里养身体。”温妃小小的身子里,透出与她不相匹配的气势,扶着岚琪继续朝前走,“除了冬云和我亲信的太医,眼下这件事,只有德贵人你知道。” 这一句话里字字透着让人不安的气氛,岚琪脚下慢慢挪走,心头沉沉跳动,果然温妃开口:“德贵人,帮我一次也帮你自己一次,如何?” “娘娘的话,嫔妾不明白。”岚琪想躲,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深不可测的小钮祜禄氏。 “很简单,佟贵妃一心要你的孩子,你以为她会善罢甘休?不如来个痛快的。”温妃眼眉弯弯对她说,“绝了她的前程,我得利,你保住自己的孩子。姐姐曾说,当初你帮过惠嫔和荣嫔,那时候她们纯粹是利用你,现在你也从中得利,不是很好吗?” 岚琪个子高一些,视线从上而下看钮祜禄氏的脸,越发显得她下巴尖细,本该清纯秀美的姿色,无端透着凶戾之气,再想刚才在宴会上落寞饮酒而满面通红的贵妃,此刻的温妃看起来,才让她觉得无比厌恶。 为什么,总要来纠缠自己? “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佟贵妃就要生辰了,机不可失。”温妃笑悠悠地对岚琪说,笑容里满满的寒意比这深秋夜风更凉人心,岚琪浑身战栗,摇头说:“嫔妾不能这么做。” 温妃笑:“可我都告诉你了,德贵人,你觉得自己还脱得了干系?好好想想。”她傲然一笑,这是她从不在人前表露的神情,岚琪都快记不得当初那个在坤宁宫日日垂泪的小温妃是什么模样,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才让她如此脱胎换骨地变化? 温妃转身不再往前,朝她的奴才们走去,冬云赶紧让轿子上前,等温妃一行人扬长而去,环春几个才敢过来主子身边,扶着岚琪直觉得她身上在颤抖,着急地问怎么了,岚琪只是软软地说:“送我回去。” 两日后,因皇帝下旨说给佟贵妃庆贺生辰,在承乾宫里摆宴唱戏,只请宫里妃嫔和宗室女眷,太皇太后和太后也下了赏赐,但说宴席就不参加了,好让年轻人们自己放开了玩乐一回。 端嫔、布贵人当然要赏光,但岚琪十月里就要生了,没人敢强求她参加,意外的是,她主动要求赴宴。众人只当她有心贪玩,谁会想到是因为温妃那晚说的话,而太医也说德贵人身子很好,多出去散散有助生产,便也无人理论,只等贵妃生辰到来。 岚琪本以为温妃会再来找她,可一直等到了佟贵妃的生辰,她都没再见过温妃的面,之前说只给她两天时间考虑,如今瞧着,似乎是放弃了,可她心里总不踏实,这才挺着肚子也要来赴宴。 荣嫔和惠嫔亲自给贵妃操办的生辰宴,本以为钮祜禄皇后丧期未满一年,宫里不会有这些事,但夏天以来各种热闹的事儿一件没落下。皇帝不似当年赫舍里皇后去世后那般重视,该有的哀悼在春天里都做尽了,这大半年给人留下的印象,一是再无立后之意,二便是不必太过悲伤,要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皇后大丧的事,就算过去了。 佟贵妃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皇帝点名庆祝生辰,平日侍寝陪伴娇言软语中并不曾提起,那一日突然下圣旨,接着荣嫔和惠嫔来请命,都让她很意外。唯恐自己这样被嫌铺张,不等答应荣嫔、惠嫔,先去慈宁宫谢恩相邀,但太皇太后和颜悦色,不仅不怪她庆祝生辰铺张,更另有赏赐给她,不比从前见了面就是训斥教导,让佟贵妃受宠若惊。 青莲则提醒贵妃,十月里也是那拉常在生的小阿哥万黼的生辰,那日她若多照顾一些,不说要抱养这个小阿哥,至少皇上知道佟贵妃对皇子们有爱心,连常在生的阿哥的生辰都记在心里,往后不论有什么事,在皇帝心里总留下过好印象。 佟贵妃虽然不屑一个低贱的常在生的儿子,但她记得钮祜禄皇后对她说过,阿哥的亲额娘再低贱,也都是皇上的儿子,便应了青莲的话。果然到这一日生辰,众人聚拢玩笑看戏时,她说也是万黼的生辰,让小阿哥随她坐在一起。 玄烨是半程中才来的,见她领着万黼很亲热,问起缘故,才知这个小阿哥默默无闻地也长到三岁了,且连小女儿端静都跟了端嫔,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阿哥所里,玄烨倒起了几分身为父亲的愧疚之心,不免赞叹佟贵妃有心。贵妃心内感激青莲的提醒,面上有光很是欢喜。 岚琪随布贵人坐在席下,心里惦记着温妃当日的话,不比那日宴请西洋使臣时她专注看舞娘表演或品尝美味佳肴,今日一门心思都盯着温妃,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不知道她哪一刻,就要把恶名加在佟贵妃的身上。 起先玄烨还未来她就很紧张,此刻看到他来了,虽然和佟贵妃在一起说笑都不曾看过她,可心里多少还踏实些,盼着玄烨时时刻刻跟在佟贵妃身边,不要让温妃有机可乘,她没了胎儿过几月肯定瞒不住,躲过了今日,温妃早晚不得不公之于众。 心里曾想过,是不是直接就上报温妃没了孩子,免得她动心思把脏水泼在别人身上,自己也不必再提心吊胆。可岚琪只是听温妃这样一说,她心里怎能不为自己防备些,万一温妃肚子里的孩子还好好的在呢,她跑去乱说一气,太皇太后和皇上又要怎么看她? 温妃虽曾亲口说她不会害自己,可她曾经还那样柔弱不经事,现在不也变得让人刮目相看,一句话的承诺,岚琪不能轻信。 而她从无害人之心,实在也想象不出要怎么算计到那一步才能坑害佟贵妃,当初荣嫔和惠嫔步步为营设计她看到佟贵妃独自跑进三阿哥的屋子,如今温妃又要怎么做,才能把矛头指向贵妃? 她出神地想着,又想起宜嫔当初没了孩子,各宫妃嫔都搜出佟贵妃下赏的荷包里有虎狼之药,佟贵妃辩驳不是她的错,倘若真不是她的错,她从进宫至今,虽然嚣张霸道心狠手辣,但时时刻刻都被人算计着坑害着,还真是很不容易。 “端静,你干什么?”岚琪正出神,瞧见布贵人过来拉端静,小公主正悄悄拿自己桌上的点心。她和温妃还有郭贵人的膳食都是佟贵妃有心让小厨房另做的,比起旁人的大鱼大肉要清淡一些,点心果子都被有心地做得漂亮精致,说是怕孕妇胃口不好,做得好看些勾食欲。端静嘴馋眼热了好久,此刻见岚琪发呆,就偷偷来拿,被布贵人看到,伸手拦住了。 可岚琪最疼端静,把小丫头搂在怀里挠痒痒,哄她要吃什么自己拿,她今天晨起多吃了环春做的点心撑住了,至今没动过桌上的东西。端静指着一碟用模子压成莲瓣模样的点心,岚琪给她拿了一块,她努嘴还要,布贵人嗔她吃多了要撑着,小公主却娇滴滴说要给姐姐哥哥拿,竟捧起一整碟点心转身就跑。 佟贵妃爱热闹的戏,之后一场武戏,敲锣打鼓吵得整座承乾宫热闹不已,就连布贵人跟岚琪说话,都要凑近了才听得见。岚琪见温妃一直安安静静坐着吃饭喝茶,渐渐也放下了心思,这会儿正听布贵人抱怨武戏太吵,突然那边温妃滑了手里的茶碗。 锣鼓声太响,茶碗落地都没听见声响,可随着温妃从椅子上坠地,那一边顿时骚动起来,台上的戏立马就停了。又不等众人回过神,就听见小孩子的啼哭,众人再循声看过去,方才阿哥公主们还聚在一起玩闹,这会子个个儿都在乳母怀里哭,万黼头一个吐了出来,小小的身子浑身抽搐。 大家手忙脚乱惊慌失措,玄烨在上座蹙眉,佟贵妃更是莫名其妙,荣嫔和惠嫔见自己的孩子都啼哭不止,慌得根本顾不得宴席上的事。承乾宫里乱作一团,奔走喊太医的,忙着遣散众人的,侍卫很快就来护驾保护皇帝。 玄烨和佟贵妃不得已退入内殿,阿哥公主们有太医赶来医治,温妃被送回咸福宫,郭贵人和岚琪因有身孕也被遣回,其他人则被要求留在了原地。 岚琪被送回钟粹宫后,很快也有太医来看她,看过后见她毫无异状立刻就要回禀,环春送出去后回来,脸色苍白地说:“听说温妃娘娘滑胎了,阿哥和公主们也是吃了不好的东西,疑似中毒,乳母们说他们是一起吃了端静公主从您这儿拿走的点心才不舒服的,只有太子一直在皇上身边,没过来吃东西才躲过一劫。” 岚琪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如果她不是因为早晨吃撑了才没动桌上的食物,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和腹中的孩子一起归西了? 绿珠、紫玉也很快打听了消息来,说郭贵人吃过半块点心,眼下暂无不适,可她桌上的点心也查出有毒,温妃和德贵人桌前的都如此,那拉常在若非害喜没有来赴宴,说不定也和温妃娘娘一样的结果。 紫玉恨恨地说:“贵妃娘娘太恶毒,怪不得特地给您几位做另外的膳食,可她傻不傻,这样子做,谁不怀疑是她。” “她才不会这么傻。”岚琪呼吸沉重,心促难平,满心满眼都是温妃的嘴脸和那些话,这个女人竟然这么恶毒,连自己和郭贵人也要害吗,那拉常在若赴宴,也是同样的结果吗?她不是只要坑害佟贵妃一人,为何将所有人一网打尽,而她又怎么知道佟贵妃会给孕妇另作膳食?没有害人之心的岚琪,如何也想不通,这一切究竟要怎么做手脚,而现在的佟贵妃,一定百口莫辩。 “给我拿衣裳,我要去承乾宫。”岚琪从炕上笨重地挪动身子,环春几人问她去干什么,让她在这里等消息就好,此刻香月却跑进来,吓得脸色惨白哭着说:“承乾宫里拖了死人出去呢,是贵妃娘娘小厨房里的太监厨子,一头撞死的,浑身是血,奴婢看个正着,奴婢吓死了。” 岚琪匆匆赶到承乾宫,正遇玄烨从里头出来,年轻的皇帝满面怒气,径直走出来,见岚琪在门前,更加生气,到面前劈头盖脸就训斥:“你来做什么,立刻回宫,不许再在外头晃悠,即日起到分娩之前,再不许出钟粹宫的门。” 岚琪知道玄烨不是故意这么凶,眼下他的孩子都生死未卜,他怎么会有好脸色。不敢多说什么,只见侍卫们护送皇帝离去,听讲是去咸福宫看望温妃,而温妃虽滑胎但命保住了,那些毒药并不伤人性命,小孩子吃了呕吐腹痛,孕妇吃了就是她现在这个结果。 其他人被允许离开,众人渐渐散去,岚琪却往正殿走去,环春跟上来,岚琪伸手让 她等在门外。她一步步走进内殿,果然见佟贵妃瘫坐在地上,花容失色泪流满面,身体颤抖着,抬眼看到岚琪进来,眼底露出恨意和鄙视,狰狞地骂:“你肚子里的没事?既然没事,你来干什么,你也要来指责我吗?” “贵妃娘娘,您可有亲信的太医在这宫里?”岚琪不答反问,走近她,面色凝重地说,“太医院里,有没有值得您信任的人?” 佟贵妃冷笑,凶狠地指着岚琪说:“你说本宫伙同太医害你们,现在那个做饭的厨子都撞死了,所以要再找太医来垫背,来指证我?乌雅岚琪,你凑的什么热闹,你就不为肚子里的孩子积德吗?” “娘娘,您若有太医,请他和我们一起去咸福宫,看看温妃娘娘到底有没有滑胎。”岚琪不为所惧,反朝佟贵妃伸出手,“您快起来吧,坐在这里哭,没有办法替自己洗清冤枉。” “什么意思?”贵妃眼底竟露出几分希望,这件事玄烨已经跟她说了,如果没有人能证明她的清白,哪怕皇帝力排众议保她,这个恶名也难再去掉,而玄烨此刻也还没清除对她的怀疑,方才一番痛心疾首的话,听得她心都碎了。 “温妃娘娘亲口对嫔妾说过,她的胎在重阳节前就没有了,是不是现在滑胎,太医一看就知道,若是如此,眼下她身边的太医就都不可信,哪怕不是如此,嫔妾也能为您在皇上面前说几句话,当日温妃要嫔妾和她联手,将滑胎的罪恶加在您身上,哪怕温妃娘娘真的是今日滑胎,这药也未必不是她自己下的。” 岚琪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佟贵妃眼底的希望越来越强烈,她茫然地看着岚琪,怔怔地问:“你在帮我?” “嫔妾只是不想您被冤枉,没什么帮不帮的。”岚琪淡然,见佟贵妃起身,又请她敛一敛衣容,自己转身等在了门前。之后佟贵妃出来,青莲和环春都来搀扶自家主子,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配殿里惠嫔和荣嫔正好看到,彼此莫名对视,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走在一起,也不知她们要去哪里,荣嫔立刻让吉芯跟去看看是什么事。 佟贵妃的张太医是佟国维安排在太医院的人,从孝康皇后起就侍奉在大内,孝康皇后怀玄烨时就是他安的胎,如今年事已高,在太医院的地位举足轻重,只是钮祜禄家另有人安排,彼此互不干涉也算安生。今日突发这样的事,张太医就有所怀疑,此刻佟贵妃急召他来,听说要去给温妃看病,张太医说一定尽心查看。 到了咸福宫,太后已经在,而玄烨见佟贵妃和岚琪一起带着太医来,满腹莫名,更恼怒岚琪多管闲事,但岚琪因为怕看他生气的眼神,索性根本不正眼瞧皇帝,只站在佟贵妃身后,听她一如往日骄纵地说:“张太医是当年给孝康皇后安胎的人,皇上还信不过吗?臣妾只求清白,此刻也不能害什么人,还请您让张太医给温妃娘娘瞧瞧,瞧过后太医怎么说,臣妾自有道理。” 这些话玄烨只零星听了几个字,一直就瞪着站在贵妃身后的岚琪,她挺着个肚子看起来就艰难,做什么还要东奔西走地闹腾这些事,心下恼怒,一时不说话,贵妃就趁机当他默认,强行让张太医给温妃看病,太医都进去了,玄烨也不想在太后面前闹得太难看,没有再阻拦。 太后恼佟贵妃狠毒,冷幽幽地说:“你的太医能说出什么话,你又有什么道理,贵妃啊,阿哥公主们但凡有个好歹,你是要灭了皇上的外祖家吗?” 玄烨眼神一晃,太后的话似乎让他不太舒服,但不能反驳,默默忍下,可佟贵妃素来不把太后放在眼里,此刻也直言顶撞,傲然说:“太后娘娘要怪罪臣妾,还请等太医出来后再说。”结果却被玄烨呵斥闭嘴,弄得殿内气氛很压抑。 不多久张太医从里头出来,屈膝在太后和皇帝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说:“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温妃娘娘今日并没有滑胎。” 太后一惊,又冷笑:“老太医你糊涂了吗?什么叫没有滑胎,你是没看见才换干净的床褥吗?要不要让这里的奴才领你去看看那些血迹?” 张太医镇定地说:“温妃娘娘的血从哪里来,老臣不知,可太后娘娘若不信,可请太医院所有太医来看,温妃娘娘今日断没有滑胎的迹象,并且温妃娘娘也没有了喜脉,到底是根本没有怀孕,还是早就滑胎,老臣尚不能断定。” 太后大怒,指着玄烨说:“她的喜脉是在宁寿宫,由我的太医看出来的,还能有假?” 玄烨面色凝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才要开口,却见岚琪走上前,笨拙地屈膝在地,太后惊得叫人搀扶她,她却开口说:“还请太后和皇上屏退左右,臣妾有话说。” 这一边,几个公主阿哥的病症都稳定下来,孩子们呕吐干净了吃下去的东西后,都缓过了精神各自被送回去。荣嫔和惠嫔要离开时,看到吉芯赶回来,说咸福宫的人都被赶出了正殿,只有太后、皇上和佟贵妃、德贵人在里头说话,不知道说什么,等她赶回来时还没散,因为出来的人多了,她怕自己在那里扎眼就先离开了。 “德贵人从来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她突然和佟贵妃走得近,难道是知道什么?”惠嫔满腹狐疑,荣嫔则只记挂孩子说等等总会知道。两人散了后,惠嫔便派身边的人去打听,可这一去好半天才回来,却是告诉她说,太后留着没走,皇帝则带着德贵人去乾清宫,佟贵妃自己回承乾宫,说是模样很得意,不知发生了什么。 惠嫔蹙眉,再问:“你说皇上带德贵人去乾清宫,这会儿带她去那里干什么?” 乾清宫里,德贵人被安置在当日她和玄烨初涉云雨的暖阁,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炕上,玄烨在另一处不知忙什么,进了宫门就嘱咐小太监领她来这里,屋子里暖烘烘的,炕桌上茶点齐全,只是没个人来与她说话。 而刚才在咸福宫的事儿,此刻想起来,仍旧一阵恍惚觉得不真实,何种情形下说出当日种种,她到底哪儿这么大的胆子?彼时太后震怒地斥责她胡言乱语,但当太后进去问过温妃后再出来,就对皇帝说:“算了吧。” 算了吧,简单而沉重的三个字,谁也不用再追究什么,也许玄烨日后还会再问温妃为什么,可当时当刻,他似乎只想散了所有人,结束这一场闹剧。 佟贵妃成了最大的赢家,她小厨房里的厨子太监死了,外头的人自有办法去查着小厨子的来龙去脉,但凡查到钮祜禄一族,她的冤屈自然就被涤荡干净,玄烨当时也对她说:“朕委屈你了,搅了你的生辰,来年再好好给你过。” 贵妃傲然离开,岚琪也要走,才转身就被皇帝喝住:“去哪里,跟朕回乾清宫。” 一路过来时,想象着该如何应对,该说什么样的话,可进了宫门,人家把自己撂在这里不管不问,都半个多时辰了。 终于有小太监来,却是将她桌上放冷的茶水换成热的,岚琪拉住他们问话,小太监却一副哀求的模样,似乎跟她说话就是犯大不韪,麻溜儿地就逃走了,谁也不理睬她。若要往外头去,门前冷冰冰的侍卫拦住,也只管拦住不和她讲话,岚琪又不敢在乾清宫大声喧哗,这里随时都有大臣出入,再委屈也不能给玄烨丢脸,于是又退回炕上,赌气地把一碟一碟点心掰碎戳烂,时间越久就越没耐心,皇帝要她怎么样? 等待的时间难磨煎熬,而岚琪折腾那大半天早就累了,渐渐坐不动就歪下去,歪下去便抵不住犯困,渐渐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想着今天的事,不知不觉迷糊上了。 梦里头似乎瞧见香月所说的那小厨房撞死的尸体,似乎看到温妃狰狞的笑容,孩子们的啼哭也盘旋在耳边不肯散,承乾宫乱糟糟的情景一幕一幕又如身临其境,岚琪正彷徨不知所措,娇小的太子突然哭着跑来,指着她的肚子号啕大哭,她紧张地朝后退,嘴里一直说着:“不要哭不要哭……” “岚琪,醒醒。”玄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猛地睁开眼睛,眼泪却蒙起一层水雾挡住了视线,长睫忽闪水雾消失,看清玄烨的脸,脸上有忧心的神情,在这里几个时辰了就想着皇帝第一眼见自己会说什么,此刻他在问,“怎么哭了,做噩梦?” 自己被抱起来,肚子大行动笨拙,玄烨也小心翼翼,给她挪个地方就气喘吁吁了。岚琪羞于将如此狼狈的模样露在皇帝面前,又才睡醒一脸憨傻,便情不自禁捂住了脸。玄烨嗔笑:“你变了丑八怪朕也不会嫌弃你,可今天说那些话的乌雅岚琪,若不是你有身孕,朕一定会传家法重重责罚你。” 岚琪心头一紧,她晓得玄烨没在玩笑,下意识地撇着嘴瞪他,玄烨见状气道:“你还敢瞪着朕?” 岚琪更理直气壮地说:“皇上您倒是说,臣妾做错什么了?” “你!”玄烨生气,可怒意早在这几个时辰的政务里化解许多,在他心里,后宫再大的事也没有江山社稷来得大,每每被琐事所缠生气恼怒,他就会把自己扔进奏折堆里,看看能臣的功勋,看看庸臣的谄媚,看看贫瘠之地的辛苦,皇帝烦躁的心就会冷静下来。 “皇上不要生气,可以听臣妾说说吗?”见皇帝不言语,便一五一十将前后的事说了,说起为何不提前来告诉玄烨,她很坦白地告诉皇帝,自己也有私心,害怕温妃要算计的人,其实是自己,怕自己太冲动上了人家的圈套。 玄烨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来,他怎能奢望岚琪永远是那个,为了留住自己而不惜掀开被子露出身体的小宫女?既然想要她永远留在身边,好好地留在身边,她就必须融入这个世界,沾染后宫的气息,成为一个后宫女人,而自己并非厌恶,只是舍不得,只是心疼。 “实在不明白温妃娘娘为什么要先告诉臣妾,她不怕有今天,不怕臣妾会向您坦白?”原是玄烨问她话,岚琪现在反过来问玄烨,“臣妾不是想帮贵妃娘娘,就是觉得这样的事不好,后宫里的正义太模糊,也许能让不该受冤屈的人清清白白,就算是正义了。” “正义?”玄烨苦笑,爱怜地将岚琪的脑袋拢在自己的肩头,“真是不该让你看那么多书,你都来与朕辩讲何为正义了,是不是再过些年,朕就能领着你登堂入室地和大臣进讲?” “臣妾说正经……” “你做得没错,朕是恼怒自己无能,一个帝王载于史册的何止千秋江山,他背后的女人会跟着他一起留存于世,朕到底会留下些什么?眼下想一想,实在可笑。”玄烨侧脸垂目看岚琪,眉间笑容稍见和缓,“你能留下什么?” 岚琪仰着脑袋笑道:“臣妾留在皇上心里就好。” 千年历史改朝换代,皇帝有数而后宫无数,这些女人的名声留存于世,贤后贤妃屈指可数,被众口相传的仍旧多是红颜祸水妖女误国,家中教导子女,通常一褒一贬并驾齐驱,一方面要女孩儿们贤惠淑德,一方面又要她们牢记褒姒妲己。 可世上究竟有多少女人可以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武周媚娘旷古绝今,褒姒妲己却仿佛历代辈出,终究如太皇太后所说,是活着的男人们将祸水罪孽推在死了的女人身上,以逃避他们祸国殃民的过失。 苏麻喇嬷嬷就曾告诉她,太皇太后心里明白,耽误了先帝,并非董鄂妃之过,可不论朝野大臣,还是她自己,都拿这个女人挡在前头。 岚琪心想,她做不到什么一代贤妃,既然无法如此名垂青史,就要好好记着太皇太后的话,绝不做无能男人们口中的祸水红颜。此刻玄烨问她能留下什么,死后的留存究竟有什么意义,她能在活着的时候留在他心里,足矣。 这一整天的消息点点滴滴传到慈宁宫,太皇太后要安寝时,玄烨竟顶着夜色匆匆来,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要来禀告,太皇太后却是先问他:“你责备岚琪了?” 玄烨摇头,笑着说:“就怕她回去胡思乱想,才留在乾清宫一起和孙儿冷静一下,之后听她说些缘故,更不愿意责怪了,要怪只怪孙儿无能。” 太皇太后欣慰,这才问皇帝来做什么,玄烨则道:“温妃的事,孙儿想饶过她,孩子们也都没事,皇祖母能不能饶她这一回?” “饶她?”太皇太后冷然一笑,“怎么个饶法?她几乎害死所有的阿哥公主,你要我怎么饶她?” 玄烨垂目,缓缓说:“皇祖母,孙儿保证不会再让后宫发生这样的事,您看在孙儿的面子上,饶恕她。” 太皇太后长长地一叹:“玄烨,其实现在好些事我已经不再插手,你还看不出来吗?你长大了,是顶天立地的君主,皇祖母只想颐养天年,不想再卷入朝廷后宫的纷争,往后你做什么决定,不必来看慈宁宫的脸色,皇祖母不会再对你绊手绊脚,你放开了去做,我总要离开你的。” 玄烨微微皱眉,苏麻喇嬷嬷忙在旁解释:“主子的意思万岁爷可不要曲解了,您皇祖母的意思,是答应了。” “朕明白。”玄烨微笑,拉了祖母的手,宛若幼时撒娇的模样,“可皇祖母再不要对朕说离开的话。” 太皇太后无奈地笑道:“你和岚琪一样,就会哄人。” 如此,佟贵妃生辰上发生的闹剧,罪责全推在了承乾宫那个撞死的奴才身上,皇帝只说还在查这奴才背后的主子是谁,但一边又让李公公在宫里放出话去,让妃嫔宫人甚至外头的大臣都知道,这个人是钮祜禄一族派来安插在佟贵妃身边的。因死无对证,只是传言,佟府不能因此发难,钮祜禄一族也不能上赶着来辩驳,两厢都沉默缄口,只等这件事查无果,好渐渐被时间冲淡。 且因两大家族相争,不相干的人不敢在这时候跳出来胡说什么,再者皇子公主们都已平安无事,外头看起来唯一损失的是温妃的胎儿,但谣言里已说她早就因身体不好滑胎,如此种种,这件几乎灭了皇帝所有子嗣的大事,有惊无险,最终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 深宫里,皇帝虽未重责任何一个人,但因为太后以温妃滑胎悲伤的名义,责令各宫闭门思过,几时太后心情好转几时才能出门。自玄烨登基大婚以来,后宫从未有过这样的事,都明白皇帝是动了大怒,而见佟贵妃和温妃都无事,也知皇帝有心偏袒二妃,惠嫔、荣嫔这些孩子遭了罪的额娘们也不敢随便向皇帝讨什么公道,只人人闭门自省。十月入冬时分,后宫静得连初雪飘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初雪这日岚琪自己先趴在窗上看见的,星星点点的雪花从空中打着转落下,前几天突然冷得人骨头都要碎了,都说是要下雪,所以她天天趴在窗口等,终于叫她等到了,欣喜地拍拍肚子说:“好孩子,下了雪,不干不净的东西都要冻死了,肮脏不好的也被雪掩盖了,你生下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干净洁白,额娘就放心了。” 太医院早已经来布置好产房,稳婆乳母都齐备,苏麻喇嬷嬷来看过两回,李公公更是隔几天就来问怎么样。因这些日子后宫全都闭门思过,皇帝也不往后宫来,她和玄烨之间,就靠着几个乾清宫的小太监维系着。那日李公公还传来好消息,说云南大捷,三藩气数就要尽了,盼着德贵人顺利安产,给皇室再添喜讯。 太医诊断岚琪在十月下旬生,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连太后下懿旨为她积福解了后宫禁足,岚琪的肚子还是不见动静。眼看着十月都要过去了,拖得越久孩子危险越大,钟粹宫里每天有太医候命,因德贵人气色精神都很好,可推断胎儿在腹中也健康,故而也不能催产,只能数着日子,一天天等她分娩。 这日荣嫔和惠嫔结伴来,荣嫔先到,进门时见岚琪立在镜子前,端嫔和布贵人坐在边上看她,见她们来了,也说:“你们也瞧瞧,她的肚子是不是坠下去了?” “昨天早晨起来觉得肚子掉下去了,本来在这儿。”岚琪比画着自己的肚子,荣嫔忙道:“可不敢再乱动了,孩子入盆就快了。” 钟粹宫里喜气洋洋,时不时有笑声传出来,再不是前些日子各宫禁足思过,死气沉沉的模样。而前头承乾宫,静默了大半个月,佟贵妃终日无所事事,也惦记起后头待产的那个人,当日她走进内殿来喊自己起来,说坐着哭于事无补的话还清楚地记着,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似乎想要去致谢,又抹不开面子放不下架子,总觉得亲近这些低贱的妃嫔,不该是她做的事。 这会儿青莲进来,说几位娘娘都在钟粹宫陪德贵人说话,佟贵妃耸了耸眉毛,好像不耐烦地说:“她们怎么天天都去,吵死了。” 青莲不语,自太后令各宫不必再禁足后,她照主子的吩咐准备过一份礼物,似乎贵妃挑着日子想要去一趟钟粹宫,可那里如今是香饽饽,各宫各院没事儿都来道声喜,她总是插不进空儿,今天大概又想去,可荣嫔、惠嫔都在那儿,这才又发脾气了。 “她们几时走?”佟贵妃恹恹地问,随手掐着那只她亲手缝的布老虎,已不是当初给大阿哥的,是闭门思过那几日没事倒腾的,这几天一直把玩拿捏在手里。 青莲笑说道:“咱们住得这么近,夜里过去坐坐也成啊,比不得其他娘娘老远的路走过来呢,主子想去,多少会儿都成,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奴婢去和环春说一声。” 佟贵妃扬着下巴看她,眼珠子悠悠一转:“你去吧。” 青莲暗喜,若主子真能与德贵人交好,对她将来是万万有好处的,做什么非要和皇上喜欢的人对立,还动不动闹得鸡飞狗跳,要是自此改了性子,往后她也不必总慈宁宫、承乾宫两头跑了。 过来时荣嫔几人正要离开,瞧见青莲都很新鲜,她恭恭敬敬地行礼没多说什么,只等二位娘娘走远了,才进来找环春,说夜里贵妃要来看望德贵人,环春有些尴尬,青莲说了好些好话才离去。 环春转述给岚琪听,布贵人正在边上,蹙眉嘀咕这个人不来最太平,岚琪却不 以为意地说:“她又不会来害我,你们不要草木皆兵。” 见她如此,别人多说无益,只等夜里用了晚膳,而今岚琪即将临盆,太医要她吃去胎毒的东西,比不得从前她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众人只能哄她说生了就什么都能吃。岚琪还自己感慨,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用不起奶娘,做额娘的就要自己辛苦喂养,仍旧是什么好吃的都不能碰,但说着说着又羡慕那些可以自己喂养的女人,做额娘连一口奶都不能给孩子吃,生养生养,只生不养吗? 可惜没人理会她多愁善感,盼她分娩都急死了,谁来管她心里想什么。这会儿布贵人刚领端静和纯禧回端嫔那儿,贵妃就大驾光临,端嫔不得已又出来行礼,贵妃让她们自己歇着,领着青莲来了东配殿,比不得以往出门浩浩荡荡十几人拥簇,今天只一主一仆两人来。青莲将厚重的礼物放下说:“娘娘送给德贵人,祝祷安产的。”说着打开匣子,露出送子玉观音笑,“是咱们家大人从永安寺请来的。” 岚琪起身要谢恩,佟贵妃慌张地站起来,冲她说:“你别乱动,万一有什么事,本宫可担当不起,就是她们都来看过你,本宫若不来显得小气似的,没什么事的话这就走了。” 见贵妃要走,岚琪觉得她们本来也没什么话可说的,走就走吧,扶着环春的手往门前送,佟贵妃却好像躲瘟神似的躲着她,离得远远地说:“你小心些,肚子怎么这么大……” 贵妃话还没说完,只见德贵人身子一紧,皱眉捂着肚子,边上的人都呆住了,她紧张地说着:“好像……好像羊水破了……” 一语闹翻了钟粹宫,小太监们私下奔走去两宫和乾清宫禀告,太医稳婆来把孕妇按回了床上,乳母嬷嬷们都待命在殿外,端嫔和布贵人帮不上忙,一起在她正殿的佛像前给岚琪祝祷念经,苏麻喇嬷嬷很快从慈宁宫过来,外头看似乱糟糟,实则井然有序,宫里都出生过多少孩子了,也不差德贵人这一个。 岚琪倒是很淡定,不疼的时候她还能和嬷嬷玩笑,疼的时候就眼泪直流。稳婆看过说一时半会儿还生不出来,这罪是要受一阵子了,岚琪这才突然哭了,害怕得抓着苏麻喇嬷嬷的手,说她想家里额娘了。 苏麻喇嬷嬷自己没有生育的经验,但从太皇太后到孝康皇后到赫舍里皇后等,她帮着接生过太多的皇子皇孙,每一个产妇都不一样,岚琪这样已经算很坚强,还是头一胎,比当年主子初产还强一些。 “嬷嬷,皇上来了。”环春突然跑进来说,似乎故意大声讲给岚琪听的,“皇上就在外头,您快去劝劝。” 岚琪的目光直直地看着窗外,明明连一抹身影都看不见,可知道玄烨来了就站在外头,止不住眼泪的同时,心里又十分踏实,含泪笑着对苏麻喇嬷嬷说:“我不怕了,嬷嬷您快去劝皇上回去,夜深了。” “奴婢这就去。”苏麻喇喇嬷嬷让诸人照顾好德贵人,自己匆匆出来,这里能劝得动皇帝的,只有她了。果然见玄烨立在廊下,院子里钦天监的大人正领人选了风水好的地方刨喜坑,苏麻喇嬷嬷才走近,玄烨就心虚地说:“朕来看他们刨喜坑,好了朕就回去。”还怪苏麻喇嬷嬷,“您不陪着岚琪,出来做什么?” 苏麻喇嬷嬷只能笑:“德贵人让奴婢来劝您赶紧回乾清宫去,您在这儿贵人惦记着要分心呢,皇上听贵人的话,赶紧回去吧。”说着招呼李总管,让他们送皇帝走,玄烨欲走还留,犹犹豫豫许久,走到宫门前了又折回来,拉着苏麻喇嬷嬷轻声说:“之前的话,您还记着吧。” “阿弥陀佛,盼着母子平安呢,皇上不能这样子。”苏麻喇嬷嬷嗔笑不已,亲自把皇帝推了出去,转身见青莲站在廊下,诧异地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奴……奴婢……”青莲支支吾吾,她素来怕苏麻喇嬷嬷,不过还是双手伸出来,捧着一只布老虎说,“贵妃娘娘要送给德贵人的,晚上来的时候忘记带来了,这会儿让奴婢送……送过来,嬷嬷,您能替奴婢送进去吗?” 青莲在这里都站了半个时辰了,她折返时来得晚了一步,被苏麻喇嬷嬷先到了,弄得她不敢进去,而钟粹宫里人来人往也没人注意她,等她横下心要进去,皇帝又来了。眼下终于被苏麻喇嬷嬷看见,话说完了,又害怕被苏麻喇嬷嬷拒绝,她只是不敢出言劝,因为此刻若拒绝了,贵妃一定会伤心。 “我替贵人谢过了,你去告诉贵妃娘娘,谢谢她。”苏麻喇嬷嬷何等睿智,断不会做这种伤人心的事,哪怕转身就把布老虎扔了呢,也不能当着面做这些事,笑着接过来,打发了青莲回去。 灯光下看清了布老虎的样子,憨态可掬可惜针脚太烂,一看就是从来都不做针黹女红的人,老嬷嬷心善,走到床榻边把布老虎递给岚琪:“青莲说贵妃娘娘前些日子亲手做的,特地来送给您。” 岚琪正被阵痛折磨,伸手捏过抓在手里软硬适中,也顾不得看是什么样子,但那之后也不曾放手。苏麻喇嬷嬷跟他说了玄烨的事,岚琪心里安慰,便少了几分恐惧,哪怕之后一阵阵盆骨撕裂的剧痛袭来,也咬牙硬忍着,虽然止不住流泪,却不吵不闹也不呻吟,坚强得苏麻喇嬷嬷心都软了。 可是初产辛苦,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钟粹宫里仍旧没有好消息传来,端嫔和布贵人在佛龛前都跪得累坏了。前头承乾宫也还没熄灯火,慈宁宫、乾清宫更不用提一夜灯火通明,似乎上回宫里这架势等待孕妇分娩,已经是四年多前赫舍里皇后生太子的时候。 很快过了子时,已是十月三十,因夜里突然飘雪,狂风大雪遮天蔽月,丑时才过,整座皇宫就被白雪覆盖。 狂风渐停,雪仍绵绵不绝,乾清宫里玄烨伏案醒转,身上有李公公披的厚毯子,好似闻见清冷的气息,他裹着毯子走到门前,院子里已厚厚铺了一层绒毯似的雪,他刚开口想唤李公公,突然一道惊雷炸响,玄烨浑身一震。 嘹亮的婴儿啼哭伴着惊雷在钟粹宫响起,折腾了一整夜,德贵人终于分娩,气若游丝的产妇在看过一眼皱巴巴灰红色的婴儿后,就昏厥了过去。乳母嬷嬷忙忙碌碌为新生儿擦拭清理,苏麻喇嬷嬷朗声唤人来:“快去报喜,德贵人生了小阿哥。”转身看一眼沉睡的岚琪气色平稳,又补一句,“母子平安。” 钟粹宫的喜讯立刻四处传开,承乾宫里佟贵妃已困得东倒西歪,听青莲来说生了小阿哥母子平安,突然就有精神了,莫名欢喜地拉着青莲问:“那只布老虎,你送去了是吗?” 见青莲点头答应,佟贵妃脸上久违地露出灿烂的笑容,简简单单的笑容,就是开心而已。 乾清宫里,玄烨已经准备换衣裳,要上早朝。他也不晓得怎么突然变得气定神闲,只等听见李公公冲进来报喜时,才突然又心慌意乱,不知是欢喜还是心疼,眼底热热的湿润,但还是按捺住了情绪说:“预备早朝吧,把朕的赏赐送去钟粹宫,告诉岚琪,过些日子我就去看她。” 李公公应诺,吩咐小太监们准备好东西,这边派妥帖的人伺候皇帝准备上朝,他则亲自送贺礼去钟粹宫,但才要走到门口,外头一阵风刮过眯了眼,再睁开眼睛,就听见宫里有人慌张,转身瞧见那边伺候太子的嬷嬷慌慌张张跑出来,看到李公公在这里,奔过来跪地说:“公……公公……不好了,太子……太子好像出痘了。” “什么?”李公公眼睛瞪得溜圆,天大喜事的当口,怎么闹出这样的事,片刻不敢耽搁,一边派人把太医找来,一边回去禀告皇帝,玄烨幼年出过痘疹不怕传染,亲自过来看太子,心里已明白几分,等太医再来诊断,太子的确是出痘疹。 玄烨立刻下旨封宫十二日,令后宫之人不得随意出入,阿哥公主都安居住所避痘,停朝十二日,各部院衙门奏折皆直接送入乾清宫批阅,他要亲自照顾太子。 半个时辰的工夫,皇城之内又换了另一种气象,就连才出生的小阿哥也变得不重要,被留在钟粹宫暂时不挪动,苏麻喇嬷嬷赶回慈宁宫后也不再出门,十二天里,只盼着太子度过最危险的日子。 岚琪分娩后,昏睡到这天中午才醒来,意识清醒还未睁开眼睛时,就想到孩子应该已经去了慈宁宫,她要出了月子才能再看到,顿时悲伤难耐,可耳边突然听见婴儿啼哭,就有人脚步匆匆,很小声地说着:“是不是饿了?” 岚琪立即睁开眼,撑着软绵绵的身体坐起来,就看到奶娘袒胸露乳地怀抱着小婴儿,众人见她自己坐起来了,赶紧过来伺候,岚琪则茫然地问:“孩子怎么还在这里?”又四下瞧瞧,“苏麻喇嬷嬷呢?” 这才有人说了太子出痘的事,岚琪听得心惊肉跳,也不晓得这十二天是不是自己捡了便宜,因为小阿哥会留在这里,等太子痊愈后再送去慈宁宫。她一边担心太子的身体,知道玄烨对太子的看重,一边又沉浸在生了儿子的喜悦中,乳母喂饱了孩子后,就将小阿哥放在了她的怀里。 不是第一次抱软绵绵的婴儿,但只有这个婴儿是自己掉下的肉,是自己怀胎十月的骨血,是她和玄烨的孩子,岚琪抱着的时候,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孩子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和他阿玛生气时特别像,环春伏在床下说:“苏麻喇嬷嬷讲咱们小阿哥和万岁爷生下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也没见过皇上小时候啊,不过这样瞧着就挺像的,皇上冲我发脾气时就这模样。”岚琪嘟着嘴,好像也变成小孩子似的,欢喜地说,“你说他这么点儿大,弄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做什么,傻孩子,快给额娘笑一个。” 此时香月和紫玉抱着晒得蓬松柔软的干净被褥进来,说天气又要冷了,要给主子加一床褥子和被子,岚琪不经意地回头看,从她们抖落的被子里滚出一只布老虎,岚琪让环春去捡起来给自己,拍了拍灰尘,就放到儿子身边,绿珠阻拦说:“掉地上了,主子也不怕脏?” 环春则好奇地说:“这只布老虎哪儿来的?奴婢没瞧过。” “是佟贵妃送来的,那天嬷嬷给我拿进来的。”岚琪的眼底温和宁静,看不腻似的盯着儿子,一边笑着说,“那天抓着这只布老虎可管用了,我疼得都要死过去,抓着它很借力。这只小老虎陪着我安产,等小阿哥抱去慈宁宫,也让这只小老虎陪他去太皇太后身边,这小老虎很吉祥。” “听青莲说,贵妃娘娘从前也给大阿哥做过一只,可惜大阿哥不喜欢,走的那天还扔在门口,被青莲捡回去了。”绿珠还是不放心似的,拿布老虎去外头好好拍了拍,再放回小阿哥身边,继续说,“青莲说贵妃娘娘连绣花要劈线都不知道,还是她一点一点教的,贵妃娘娘这个人还真奇怪,总做一些叫人看不明白的事,什么都随心所欲。” 紫玉抱着换下来的被子过来,说:“主子生小阿哥那天,外头炸雷,奴婢们震得耳朵都要聋了,刚吓得发抖,就听见小阿哥哭,您说咱们小阿哥是不是有些来头?” 几人都附和说那天惊雷很吓人,岚琪当时痛得要死要活根本没听见,这会儿见她们都这样说,不免心里乐滋滋的,想着自己的儿子一定不平凡,但心中又一紧,深知这种话可说不得,立刻叮嘱说,不管外头会不会传说这件事,让她们从此把这件事忘了,别人提起来也只许敷衍,低调一些不是非要显得卑微,而是不要折了自己的福气。 但宫里其他各处,那一晚也听到惊雷,惦记得宠的德贵人分娩生男生女是否平安,许多人都没睡,哪怕是睡了的也被惊雷炸醒。再者小阿哥才出生,太子就出痘疹,少不得暗下传言,说太子虽然接连克死了生母养母,这一回竟被才出生的弟弟克制住,若是所谓一物降一物,那太子的尊贵该怎么算? 好在因各宫避痘,宫里少有人走动,这些话没能成风传开,等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子身体渐好,也就淡了。 十二天不长不短,对照顾太子不能见岚琪和新生儿的皇帝来说漫长难熬,但对于可以跟儿子日夜在一起的德贵人而言,实在太过短暂。 封宫结束的这天,苏麻喇嬷嬷亲自来接小阿哥,岚琪虽然舍不得,可想再过十几天出了月子就能天天见,而且是太皇太后养着,她心里很踏实。苏麻喇嬷嬷也说太皇太后天天念叨见小孙孙,才一刻不等地让自己来抱走,更安抚岚琪不要胡思乱想,往后出了月子总还能相见。 至于玄烨这边,太子虽过了最危险的时刻,但身子羸弱还在静养,玄烨怕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不干净的,依旧不往后宫来,也不去两宫请安,预备再避上十来天方好。 可不能见岚琪也不能见孩子,当年为了破除立后的谣言,两人被迫分离,岚琪被打得重伤时他都没觉得日子这样煎熬,而今好端端的不能相见,才日日磨得玄烨心痒,不过是听李公公偶尔传些话来,知道母子都平安健康,才宽解几分安慰。 只是小皇子才出生,太子就出痘遇险,宫里人传闲话,朝廷上也有不好听的,玄烨知道是有人兴风作浪,只管冷着不理会。 且说南方捷报频传,就在小阿哥出生那天还赢了一场大胜仗,而今吴世璠节节败退,大将军察尼取岳州,克辰龙关,安亲王岳乐攻长沙,将军喇布复取衡州,傅宏烈等部收复桂林,甘陕清军攻克汉中、重庆等地,清军横扫叛军,势如破竹。如此好事,小阿哥的出身岂能有什么不祥。 这日裕亲王进宫议事,说起南边大捷,兄弟俩高兴起来,玄烨就预备于正月午门宣捷,让天下老百姓都知道,爱新觉罗稳稳坐着这瑰丽江山,必然千秋万代。 喜事传入后宫,众人皆为皇帝高兴。只有一件事,眼看着德贵人平安生了皇子,又出了月子,本盼着在她有孕时能在皇帝面前分得一杯羹的妃嫔们,似乎又要落空了博宠的念头,每日莺莺燕燕闹出不少笑话,如今正主儿可要重新回到皇帝身旁,眼瞧着德贵人一天天养好,乾清宫的龙榻,又该没有旁人的位子了。 那日玄烨到慈宁宫请安,提起德贵人坐月子的事,太皇太后问皇帝为何迟迟不去钟粹宫相见,玄烨笑道:“腊月二十一是封印的日子,这些天朕打算多往后宫去逛逛,但等封了印她也出了月子,就接岚琪去园子里住几天,天冷路不好走,皇祖母不要介怀,这一回孙儿就不侍奉您去了。” 太皇太后微睨他一眼,冲苏麻喇嬷嬷笑道:“开始嫌我麻烦了,咱们不如趁早回盛京老家去。” 玄烨急了,笑着哄祖母:“您这话叫她听见,是死也不肯跟孙儿去的。” 太皇太后叹道:“可要难为你这些日子哄着后宫里的几个,放着贵妃几位不带,光带一个小贵人去逛园子,人家一定有闲话,可你既然不怕我也不多心,先去好好玩几天,回来的事回来再说,好歹人家生了小阿哥,多宠一些也是应该的。” 玄烨却笑道:“回来也说不上,赶着过除夕,元日朕要去午门宣捷,那日还请皇祖母着了朝服,与孙儿一同去看看大清的江山和子民。” 苏麻喇嬷嬷忙笑道:“主子您瞧,要紧的事还是不忘记带着祖母呢,咱们皇上最孝顺了。” 说话的工夫,摇篮里小阿哥咿咿呀呀,似乎和着苏麻喇嬷嬷的话。玄烨过去抱他起来,小家伙乐呵呵冲父皇一笑,还是个奶娃娃的小东西,却特别会讨人喜欢,发脾气撒气都冲乳母宫女们来,但凡太皇太后或苏麻喇嬷嬷抱,从来只会笑,这会儿被玄烨抱着,也是傻乐。 “这孩子好养。”太皇太后感慨,“你非要磨我做些事,弄这个小东西来养,你心尖儿上那个,不定怎么舍不得呢,你且再好好疼她,再生个一男半女,早早封了嫔位,让她自己养去。” 玄烨微微脸红,只抱着儿子哄,不应祖母的话,这会儿门前却有宫女进来,说佟贵妃求见,皇帝和太皇太后彼此看了眼,想着她近来安分,上回又受那样的委屈冤枉,还是让她进来了。 佟贵妃也不是故意要来凑热闹,而是佟国维送了东西进宫,她立时立刻要先来孝敬慈宁宫。到了门前才见皇帝的銮驾在,心里也更高兴,这会儿喜滋滋地进来,临近年节穿得红彤彤很喜庆,太皇太后看着也是眼前一亮,瞧见她脸上笑容真诚,心里也少些芥蒂。 佟贵妃欢欢喜喜地将家里的事说了,把佟国维孝敬来的东西呈送给太皇太后。彼时玄烨已经把小阿哥放下,坐着一起听她说话,她交代好了事情,说还要去宁寿宫给太后献礼,转身要走时,摇篮里的婴儿大声啼哭起来。 众宫女嬷嬷都围过去,哄了半天不见好,玄烨说让抱来,不经意抬眼,看到佟贵妃满目期待和欣喜之色,不禁可怜她连失两胎,随口便说:“让贵妃抱抱。” 佟贵妃一惊,双手已捧起,嘴里却说不知怎么才好,只等乳母把小阿哥塞入她怀里,软绵绵的小人儿暖暖地入了怀,依旧闭着眼睛扯着嗓子哭,佟贵妃学着家里女人哄孩子的模样哄他,微微晃动着身体,轻轻喊他,小家伙渐渐止住了哭泣,就听太皇太后吩咐:“把他放回摇篮里吧,你不是还要去宁寿宫?” 佟贵妃点了点头,也不敢留恋什么,随宫女乳母一同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回摇篮,手里拿了被子要给他盖上,角落里忽然滚出熟悉的布老虎,她心里诧异,见外头太皇太后和皇帝在说话,便轻声问乳母:“这只布老虎从钟粹宫来的?” 乳母应道:“德贵人让带来的,说这只布老虎吉祥,一直守着小阿哥呢。” 佟贵妃心里热热的,可莫名又觉得不自在,转身就往外头去,行礼辞了太皇太后和皇帝,带了青莲就往宁寿宫去。这一路上也不坐肩舆了,春风满面心情甚好,周遭的人习惯了她喜怒无常,不过高兴成这样,无缘无故的,该不会只是因为抱了抱小阿哥?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十二章 愿以真受福 腊八这日,佟贵妃领旨在承乾宫熬粥宴请各宫妃嫔,太皇太后那里也赏赐了永安寺的腊八粥。端嫔和布贵人不得不领着公主去承乾宫凑热闹,盼夏被岚琪留了下来,人都走后,就喊她进屋子,把自己那份太皇太后赏下来永安寺的腊八粥给她喝。 “从前你总说想吃永安寺的腊八粥,怪那些老和尚不多做一些,现在他们可多做了,知道宫里娘娘多了,分不过来怕打起来。”岚琪心情甚好地陪着盼夏坐,盼夏也不客气,大口吃了粥,让给她也吃了几口。恰好环春从承乾宫拿了赏赐回来,瞧见她们躲在这里,故意撒娇说岚琪偏心,岚琪让她也吃,环春却说佟贵妃赏的吃过了。 “各宫都去了?”岚琪引颈望着窗外,她不喜欢去承乾宫,也不怎么喜欢佟贵妃,可对见不到玄烨也见不到孩子,被生生关了几十天的人来说,对于热闹之处的向往,还真是从前不敢想的。 环春打开匣子,各色点心攒了满满一盒,说是佟贵妃特地让御膳房研制的新花样,各宫都送一盒,几位嫔主娘娘们再多得了一串香珠。 盼夏咽下满嘴的粥,见岚琪抓了一块点心给她,说吃饱了又放回去,好奇问起来:“温妃娘娘也来了?” 岚琪眼神一晃,却听环春说:“只派了冬云来,说病着不下床。”她出神想了会儿,叹息道,“总不能一直病着,老实说,往后真见了我也尴尬。” 盼夏不知那次的事,环春略知一二,见盼夏好奇追问,岔开话敷衍了过去。不久盼夏离了回殿阁去看着炉子,环春将东西收拾好后,坐到岚琪身边讲:“前几日去内务府领东西,路上遇见冬云,闲话了几句,才知道之前阿灵阿大人进宫,被温妃一顿讥讽给撵出去了。” 岚琪眼睛瞪得大大的,环春继续道:“贵妃娘娘和温妃娘娘都不是善主儿,您的心思可比不过,往后咱们还是离得远一些好。” 话音才落,突然听外头有人喊话,问东配殿有没有人支应。前面承乾宫里搭戏台,玉葵几人都跟着去凑热闹了,环春赶紧出来,却见乾清宫李公公的小徒弟在门前,见了环春好客气,笑着说:“姐姐赶紧给德贵人拾掇拾掇,奴才外头停着暖轿,万岁爷等着接贵人去前头。” 环春好惊讶,说还没到腊月十五,太皇太后不让出门,那小公公笑说:“万岁爷还能不从上头求了恩典再来接人吗?姐姐赶紧给德贵人打扮,奴才就等在门口,眼下各宫都在承乾宫聚着,等久了怕扎眼呢。” 环春让他在廊下喝口热茶,喊了盼夏过来一起帮忙,里头岚琪趴在窗口都听见了,欢喜得无以言表,等环春进来,她已经翻出新做还没穿过的新袄子、褂子和氅衣,笑嘻嘻得意地看着俩人:“你们倒是再关着我呀?” “不敢不敢。”环春也高兴,和盼夏一起帮岚琪打扮齐整。好些日子不梳头,多戴一支钗子岚琪就喊沉,她们俩也不理会她,照着规矩打扮好,氅衣风帽都戴严实了,扶着往门外走,这院子里的路岚琪都走好几回了,可钟粹宫门外的路,她已经几十天不曾踏足。 “真实在。”岚琪站在宫门口,听见前头锣鼓喧嚣,舒心地叹一声,“这才是脚踏实地,等春暖花开了,我要光着脚去泥地里踩一踩才好。” 不等她再感慨,小公公迎着上了暖轿,之后一路朝前头去,岚琪也不问去哪儿,心想左不过是乾清宫或慈宁宫,她现在连承乾宫都愿意去,只要能出门就成。 暖轿远行,这边众妃嫔陪着佟贵妃看戏,自她生辰那天的闹剧后,承乾宫许久没这么热闹。兴许座下没一个人心甘情愿来,但佟贵妃如今后宫独大,俨然副后之尊,暗下不屑是一回事。这样大的场面,连宗室女眷也在的场合,公然不给脸就说不过去了。而且佟贵妃素来出手阔绰,来她这里看戏喝茶,比宫里平时的规格更奢华更享受。 此时钟粹宫的小宫女来向端嫔禀告德贵人出门的事,端嫔好讶异,但听说是皇帝接走的,心里也懂轻重,转过身惠嫔和荣嫔问她怎么了,听说岚琪被皇帝接走,惠嫔脸上一阵黯然,但立刻强打精神笑:“到底不一样呢,咱们只管看戏吧。” 可她话音才落,对座就有人哎哟出声,但见那拉常在眉头紧蹙,捂着硕大的肚子喊不舒服,她是二月里要临盆的人,今天明明可以不来,人家郭贵人就没来,她非要来露个脸,这下又不舒服,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走。果然贵妃脸上很不好看,冷冷对众人说:“今天这里所有的东西,可都让太医院的人查过的,你们且放心吃,但也别吃撑了回头不舒服,又赖上本宫下毒害你们。” 众人纷纷屈膝安抚贵妃,她还是很不高兴,敷衍了一声“看戏”,之后的气氛便急转直下。荣嫔几人坐在下手也都苦笑,贵妃娘娘您怎么就绷不住到最后一刻,今天一直好好的,还都以为佟贵妃转性,果然不是。 那拉常在被搀扶出去后,青莲好心跟出来,让用暖轿抬回去。几个小太监走着近路往她的住处赶,一边另有人去请太医,这边急着赶路,而岚琪那里慢悠悠走,前后差不了什么时刻,那么巧就在远处的岔路口遇见,两边都要走一条道,乾清宫来的小公公听说抬的是个常在,一时心急也没细想是哪个,便厉声呵斥:“皇上派的轿子接德贵人,你们着急赶投胎吗?没眼力的狗奴才,一边儿让着。” 不由分说抬着岚琪往前走,岚琪听见斥骂声,便问什么事,小公公和颜悦色说遇见几个太监宫女挡道儿,岚琪就没多在意,只喜滋滋等着见玄烨。 而这边轿子停下来等,那拉常在在轿子里听得真真切切,她肚子疼得紧,可人家还咒她赶投胎,气得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绿的,肚子越发难受,之后再匆匆送回殿阁,幸好没有大碍,但这份恨,是结在心里了。 对此浑然不知的德贵人被轿子抬着一路往南走,可走了好久都不见停下来,打起帘子见都过了太和殿,本来不去乾清宫,还以为皇帝又要带她去看太和殿前的积雪,但这一回连太和殿都过了,再过了金水河,可就到午门了。 果然,当岚琪被轿子颠得都快晕时,终于停在了午门处,德贵人被搀扶着下了轿子,心里惴惴不安,谨慎地问那小公公:“再往外头,可就出宫城了。” 小太监笑道:“万岁爷在城楼等您呢,元旦万岁爷要在这里宣捷,今日几位王爷一起来勘察,此刻王爷们都散了,万岁爷一人等您也去瞧瞧。” 岚琪这才释然,被小太监引着拾级而上登城楼,她久歇不动,爬几级楼梯就累得直喘气,好容易到上头,就听见暌违许久的玄烨在说她:“这么没用?” 岚琪立定,见皇帝一身白氅如圭如璧,城楼上风大,飒飒将氅衣吹起,里头露出明黄团龙袍子,日头下一晒便觉炫目耀眼。她恍惚看着,都不及去看他的脸,才要朝他走近,脚下一虚膝盖就软了,幸好身边的人搀扶,而玄烨很快就过来抱起她,蹙眉说:“怎么回事?这点儿路就走不动了。” 等在避风处放下,扶着她站稳,那边小太监搬凳子来,岚琪摆手说不要,退后几步稳着身体周周正正朝玄烨行了礼,玄烨不耐烦,等不及就亲自拉她起来,嘀咕着:“朕才不稀罕受你的礼。” 岚琪却笑得很高兴,远眺皇城风光,直觉心胸舒畅,再看玄烨时便说:“可臣妾稀罕,在这里给您行礼,无上荣耀。”腰上却被人家紧紧一抱,大概自己说了什么人家也没听见,只有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玄烨温和地说:“朕想你,想极了。” 岚琪微微撅嘴,无奈地说:“钟粹宫的门天天开着,您就是不来,还说想?臣妾可是想得哭了好几回,自己也知道没用,可是忍不住。” 玄烨欣然,问她:“真的?” “假的呢。”岚琪玩笑着,可又挣扎了一下从玄烨怀里脱身,郑重地说,“这里是庄严肃穆之地,臣妾和皇上好好说话。” 玄烨很高兴,拉着她朝前走,指着皇城风光给她看,告诉她三藩初定,元日要和皇祖母一起在此向全天下宣捷,帝王气盛傲然于世,可回过头却又对岚琪温柔地说:“朕有高兴的事,就想让喜欢的人也高兴,这里朕不能在要紧日子领你来,平日里不打紧,皇祖母也应了。岚琪你可知,你生小阿哥那天,南方打了大胜仗?” 岚琪茫然地摇头,冷不丁听见婴儿咿呀,倏然回眸寻找,便见乳母也裹着氅衣,怀抱着襁褓严实的小阿哥出来,身边有两个宫女搀扶,她抱着孩子徐徐拜下说小阿哥给皇阿玛和额娘请安,岚琪看得欣喜万状,玄烨轻轻推她一把:“快去把儿子给朕抱过来。” 看见孩子,爬楼梯的腿也不酸了,岚琪一路跑着到乳母面前,花盆底子踩得金砖铿铿响,却被乳母劝:“贵人小心些,可要抱稳了。” 她乐呵呵地笑着,稳稳地把儿子抱在怀里,在乳母、宫女的护送下到了皇帝身边,只等把儿子给了玄烨,乳母们才退下,玄烨抱着小儿子,转身让他瞧瞧皇城风光,笑着说:“赶紧长大了,好让皇阿玛早早给你出宫开府建牙。” 岚琪没仔细计较这些话,只是笑着立在边上看,可看着看着,没来由地想起曾经的梦境,那时候小阿哥还在肚子里,她梦见太子……指着自己的肚子号啕大哭。 “发什么呆?”玄烨见她出神,笑着问。 岚琪回过神,自然不敢说出心事,只笑着敷衍玄烨:“臣妾还是头一回见皇上这样抱着小阿哥,看得痴迷了。” “都做额娘的人了,还傻乎乎的。”玄烨爱嗔道,转身示意乳母们上来,让他们把小阿哥抱回慈宁宫,自己则挽着岚琪在城楼上逛了逛,再一起下来分坐暖轿回了乾清宫。只是才进宫门外头就有折子递进来,有上书房大臣等着见皇帝,一时闲暇也没有,岚琪独坐在暖阁里等了好些时候,再后来李公公便来请她,说皇上这边忙不过来,请德贵人先回去。 两人终究是没能好好说上话,不过在午门城楼上也说了不少,虽然几十天没见面,皇帝对自己的一切却了如指掌,连她发脾气哭闹的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岚琪才晓得自己在人家心坎里好好窝着,是玄烨真的太忙。 “德贵人,封印的日子已经定了,奴才已经派人去园子里打点,就等着皇上和您过去住几天呢。”李公公安抚着德贵人,将她送到门外,一边让小太监压轿,一边亲手搀扶德贵人上轿子。岚琪感慨时光匆匆,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还是宫女那会儿和李公公说过的几句话,转眼她连小阿哥都生了,是做额娘的人了,而李公公年岁也渐渐长了,瞧着两鬓越来越多的白发,不禁心疼地说:“公公也要保重身子,皇上身边离不开你呢。” 李公公笑道:“奴才没有别的才干,就是身子 骨还很硬朗。” “我那儿有家里送来的野山参,我还年轻不敢大补,回头让环春给你送来,闲来泡茶喝也好。”岚琪说着进了轿子,暖轿缓缓离了乾清宫,岚琪坐在里头身子一软,想起方才种种,心里满满的。 本以为再见玄烨会满腹感慨,可两人宛若十几年老夫老妻似的,一点没有久别重逢的味道,嬉笑说话还是从前的模样。但他又对自己身上一丝一点的变化都看在眼里,捏着手说皮肤更细嫩了,挽着腰问怎么缠了又硬又厚的东西,还比了比身高说她怎么又长高了,岚琪才笑说孕中穿软鞋显得矮一些,如今穿回花盆底子才看着高了。 皇帝很忙,可细心的事儿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甚至知道小阿哥一天要吃几回,知道他几时醒着几时贪睡。岚琪依稀记得佟贵妃生辰那天,皇帝还自责对孩子们疏忽,也不晓得如今他是对每个孩子都关心了,还是只看重自己的小阿哥,而方才皇帝抱着儿子在城楼君临天下的模样,此刻想起来心里还是突突地跳。 她晃了晃脑袋,叮嘱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孩子能平安健康,就是天大的福气。” 轿子一晃一晃,也不知走到何处,突然听见热闹的动静,晓得是近承乾宫了,便觉轿子停了下来,边上有小太监说:“德贵人,前头承乾宫里几位娘娘散了,您且等一等。” 岚琪心头一动,忙道:“让我出去,娘娘们过来,我岂能坐在轿子里等。” 便有小太监来打起门帷,搀扶她下轿子,还不等压轿,前头乌泱泱从承乾宫散出许多人,荣嫔、惠嫔几位走在前头,其余贵人、常在一并答应、宫女拥簇在身后,几经大选,如今后宫充盈兴旺,妃嫔们莺莺燕燕地走出来,好些人岚琪都对不上名号。 默默无闻的宫嫔自然没什么人认得,可圣宠不倦的德贵人谁不认识,众人瞧见她等在路边,身边几个小太监又像是乾清宫模样的,一时都明白德贵人打哪儿回来。可人人都知道她还奉旨在坐月子,不免都心生不平,心下发酸,想想夏日里那般争奇斗艳地博宠,还是比不过眼前这个人。 岚琪上前给荣嫔几位请安,宜嫔是直来直去的人,笑着问:“这是从乾清宫回来?不是还在坐月子吗?” 岚琪也觉尴尬,早知道让小太监绕路从后头走了,不得不照实说:“皇上召见嫔妾说几句话,这就要回去的。” 宜嫔笑说:“没什么,只是里头……”她朝身后指了指,“你都出门了,也不来问候一声,怕贵妃娘娘不高兴呢,不如现在进去请个安,你再回去不迟,年节上热热闹闹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边上安贵人“哎哟”一声,凑在宜嫔身边说:“娘娘是好心提醒,可德贵人奉旨坐月子,又奉旨去乾清宫,贵妃娘娘再尊贵,也比不得上头,别您出了这个主意,贵妃娘娘觉得不自在,贵人又心里不乐意,反弄得您里外不是人。” 她说这句,身后几位常在、答应都上来向德贵人行礼,而后各自散了去,似乎怕趟这浑水,而宜嫔已经瞪了安贵人一眼不理睬她,径自走近岚琪说:“要不要我陪你进去,到了门前不进门总不太好,咱们端得礼数周全,总没错的。” 岚琪欠身称是,也不必宜嫔相陪,自己带着小太监要进门去,不过未及走入门内,青莲就迎出来,满面堆笑说:“娘娘看了大半天戏累了歇下了,听说贵人来了,让奴婢迎了您,说不必去请安,等您养好了身子再聚聚才好,小年里承乾宫还搭戏台,请您再来看戏,喜欢哪一折子戏,回头让环春写了送来娘娘知道就成。” 青莲的话说得客气又周到,岚琪顺着台阶下,在门前行了礼,转身再回来,就瞧见安贵人挤眉弄眼地不自在。宜嫔别过众人要走,转身喊上觉禅氏同行,却被惠嫔留下说:“妹妹让她为我们走一趟吧,那拉常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她总是在那里住过受过照拂的,让她去瞧瞧好来回话,我和妹妹一同去翊坤宫瞧瞧郭贵人。” 岚琪立在一旁不语,看着几人分散离去,荣嫔领着荣宪公主要和端嫔去钟粹宫坐坐,几个小公主便来腻歪着岚琪一起走,众人这才从承乾宫挪回钟粹宫,都聚在东配殿,问她去了何处,因李公公交代皇帝让她只说在乾清宫就好,就以此敷衍了。 这一边,觉禅答应奉命往从前的住处去,她身份低微没有暖轿可坐,路上难免积雪薄冰,那拉常在住得又偏,比不得她如今随宜嫔居翊坤宫,走了大半个时辰才近,拐过路口刚要进门,前头步伐整齐地过来一队侍卫。 侍卫遇见宫嫔大多要先避让,可觉禅氏瞧见为首的那个人,而走在队伍前头的那一个也清楚看到了她,两边目光火辣辣地互相注视着,觉禅氏只听身后宫女说:“主子,咱们该进去了。”她随口应一声,转身拾级,却一脚踩在台阶角落上,花盆底子一别,整个人扑在台阶下,边上宫女没来得及搀扶,才沾着手结果跟着一起滚下去。 那边的侍卫急匆匆过来,将一干人从地上搀扶起来,觉禅答应抬头看清眼前的人,顿时心酸难耐,推开了他的手,稍稍欠身道:“纳兰大人有礼。” 容若怔怔地看着她,今天他当值来巡视宫闱,因着年节上宫里往来人多,防护更要比从前严谨。虽然心里一直想着哪天能在路上遇见她,又知她深居宫中甚少出门,屡屡失望后也不敢多想,哪知今天竟见到了。 觉禅氏自上一回寻死觅活,被惠嫔想法儿挪到了翊坤宫后,宜嫔、郭贵人还算照拂,虽然只居翊坤宫后院的小屋子里,胜在整洁清静。宜嫔、郭贵人时常又送东西给她,或喊去前头闲话家常,终日忙着给几位娘娘做好看新式的衣裳,日子充实不再胡思乱想,惠嫔隔天就来串门瞧瞧她,比起在这里随着那拉常在时好多了。 增了年龄,眉眼越发长开,每日膳饮丰富,宫女伺候周到,身上再不见羸弱之气,渐渐有宫嫔气质,且天生的美人坯子。宜嫔、郭贵人只算中上姿色,连贵妃那等上乘的娇媚,在她身边也几乎要被比下去,幸而还只是答应,穿着打扮上简单低调,才不至于真的在人前扎眼。 这一切容若也看在眼里,表妹已然成了个女人,不再是从前的孩子,可这个女人如今是高不可攀的宫嫔,莫说从前青梅竹马亲昵嬉闹,如今好好说句话,都成了奢侈。前些日子她过得不好,容若每日也跟着煎熬,近来听说她好些了,才安心。 此刻瞧见表妹好端端在眼前,心下难忍,忍不住说:“答应可安好?时下天气寒冷,您久有哮症,还望保重身体。” 觉禅氏眼神一晃,堂堂侍卫外臣,岂能知宫嫔旧疾,这一句话便道尽他们从前的千丝万缕,各种心酸涌上心头,别过脸道一声:“我很好,多谢纳兰大人。”说罢扶了宫女的手重新拾级而上,头也不回地入了门去,她心里是明白的,再多说几句,哪怕这里再偏僻,也照样能传出闲话弄得人尽皆知。 进了门,就见大腹便便的那拉常在歪在炕上,那拉常在也有几分姿色,不然也不能两次怀胎,但若说皇帝喜欢她,不如说她运气好肚子争气,上头几位盛宠的都不见这么好运,她统共侍寝那么几回,就都遇上了。但那拉常在自己似乎不这么想,觉禅答应一直知道,她心气儿高着呢,时常说,等阿哥们长大了,她就有指望了。 此刻瞧见觉禅氏来,唉声叹气说:“偏是年节上,都没个人来瞧瞧我,还是妹妹你有心,本以为去了翊坤宫,眼价儿高了,再瞧不起我们这偏僻地方。” 觉禅答应不说什么,只问好不好,说惠嫔、宜嫔几位娘娘担心,差遣她来瞧瞧,立时就要回话,不能多陪。可那拉氏却似没听见,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一会儿拉着她问有没有被皇帝召见过,一会儿说她们好歹姐妹一场,往后要互相扶持,还巴结着问能不能想法儿也让她迁入正经宫阁里去住,这里太偏僻叫个太医都好半天,觉禅答应只能一味敷衍说:“嫔妾回头帮您问问。” 说话时,小宫女捧着礼盒进来,说钟粹宫端嫔连同德贵人、布贵人一起下的赏赐,因敬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及贵妃、温妃两宫,只等她们派完了这才送过来。那拉氏让来瞧瞧是什么东西,见不过是寻常物件,似乎很失望,恹恹道:“三人合在一起,都只这些?” 那拉氏生万黼阿哥时,还是挺好的性子,但眼瞧着人人都过得比她好,自己生了阿哥也好像不存在似的,到如今都第二胎预备临盆了,依旧没人高看她,像是她怀的不是龙种一样,对比着德贵人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境遇,心中越来越不平,渐渐就生了恨。 “我还算好命,太医来瞧说没事,妹妹你可知道,我赶回来的路上遇见德贵人到前头去,你猜那些奴才怎么说我,怎么逼着我让路?”她提起前头路上的事,就满肚子火气和委屈,又拉着觉禅氏喋喋不休说了好半天,后来更是嘤嘤哭泣起来,抽泣着说,“我怎么就不如人了?我肚子里的不是龙种吗?” 觉禅氏听得耳朵嗡嗡直响,要紧不要紧的话都只听得只字片语,她并不关心那拉常在的境遇,对德贵人的隆宠也不羡慕嫉妒,她的心还系在刚才遇见的那个人身上。 宫里的女人如何,她不在乎,大概唯一明白的,是惠嫔把她当垫脚石这件事,而这也是她唯一能好好活下去的途径。她如今想好好活着,为的是外头那个人,也能好好活着。 腊八的这晚,皇帝去了宜嫔那里,众人都背地里嘲笑贵妃和温妃如今黯淡无光,却不知玄烨早派人来知会贵妃,说她今日宴请六宫和宗亲女眷辛苦了,要她好好歇息一天,明后几日都要来承乾宫小住。所以外头的人还在笑话时,贵妃早就高高兴兴地让青莲打点准备,盼着皇帝来时能高兴。 这会儿宫里最多等着收拾的,是各宫和宗亲女眷们的节日贺礼,青莲带着小宫女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佟贵妃闲不住,也过来瞧瞧,一般的东西她不入眼,看着看着,突然问:“后头送了什么?” 青莲知道她问钟粹宫,便找出来,也不过是寻常的点心茶叶,毫无新意,不过随礼的纸笺很精致,上头一手秀气的字,佟贵妃拿在手里看着,似自言自语般:“她写的吗?” “娘娘问谁?”青莲道。 佟贵妃回过神,随手扔下说:“没什么,瞧见这字挺好看的,不是说钟粹宫里都是读书人吗?” 青莲笑道:“是说德贵人吧,也就她爱看书,端嫔娘娘和布贵人照顾公主们还忙不过来呢。” 佟贵妃想起来纯禧大公主,想起来那天恭亲王侧福晋的眼泪,心头沉甸甸的,将心比心,若是自己的女儿被过继抱养走,她也一定痛苦。怪不得当初惠嫔拼着鱼死网破也要抢回大阿哥,此一时彼一时,那天她冷着脸 说侧福晋不好,可回过头心里就打战,胸前堵着不愿承认的后悔,总觉得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 最可笑的是,她还曾经跑去问乌雅氏要未出生的孩子,言辞凿凿威逼利诱。自入宫以来针对这个岚琪,折磨也好羞辱也罢,怎么都没压住她的光芒,春笋般一个劲儿地往上蹿,眼看着要成竹成林了,反观自己,除了贵妃的头衔,空荡荡的承乾宫,一无所有。 贵妃神情渐渐黯淡,呆呆地坐到炕上明窗下,外头的光线越来越弱,她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淡,每次想起乌雅氏,就会想起那天她走进来对自己说的话,到底这个女人要有怎样的心胸,才能不计前嫌地去帮一个屡屡欺负自己的“恶人”。 “我是个恶人吧。”佟贵妃喃喃自语,打从钮祜禄皇后死,她心里就空荡荡的,好像没了可以针对顶角的人,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等再静下来想一想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从来都不晓得怎么过日子。 进宫时阿玛说,你要帮着皇上对付钮祜禄氏的人;进了宫阿玛又说,佟家没出过正经的皇后,你要为了佟家争一口气……到如今钮祜禄皇后死了,温妃自绝后路,阿玛就让她别争别抢,安心等,等水涨船高封后的日子。 可这一切,到底与她自己有什么相干,是不是等有封后的那一天,往后她的死活也再没人理了? 那一次千夫所指,所有人等着看佟贵妃被拉下马时,站出来帮自己说话的,是谁? 青莲捧着一方精致的匣子走过来,瞧见佟贵妃发呆出神,心里叹了叹,走近后说:“娘娘,这是咸福宫温妃娘娘送来的礼物,您要看一看吗?” 贵妃微微皱眉,嫌恶地说:“她还有心思送东西给我?” “您毕竟是贵妃娘娘,皇上身边最尊贵的人,温妃不懂,她身边的人还有钮祜禄家的人总是懂礼数的。”青莲打开匣子,里头卧了一柄翡翠如意,莹亮通透的水头,用整块翠玉雕琢而成,又拿真金白银镶的底座,这样阔绰的节礼,不愧是满洲旧贵,家里的确富庶非凡。 但佟贵妃娘家是辽东大族,几代富贵殷实,再值钱的东西她也不稀罕,更不用说区区一柄翡翠如意。她从懂事起,就晓得自己是比宫里的公主娘娘都不差的千金小姐,宫里头最富贵的殿阁等着她去住,那时候还有赫舍里皇后在,家里没敢多想什么中宫之位,可等不及她长成入宫,赫舍里皇后就西归瑶池,贵妃是耳听着说佟家要出正正经经的皇后的话进了宫门。 可这一头扎进来,迷迷糊糊到今天,连钮祜禄皇后都死了,她才发现自己除了与人争与人抢,还会做什么? “娘娘,娘娘?”青莲轻轻唤主子,笑着问,“怎么今天总是发呆?” “大概是白天的戏太吵了,现在脑袋里空荡荡的,你们收拾东西去吧,不必都拿给我看,我也没稀罕的。”佟贵妃不在意地说,“赶紧收拾好了,把琴拿出来擦一擦,我练练琴,明儿皇上来喜欢听。” 青莲答应着,转身正要走,佟贵妃突然又喊住她,眼底不知泛起什么光芒,突然说:“不要拿琴出来,皇上明日来,我不弹琴了。” “可是……” “我又不喜欢。”佟贵妃说出这三个字,心头竟是一松,更继续道,“明天就算他问起来,我也照实说,我喜欢的事做不成,为什么还要总做不喜欢的事,把琴扔了吧,我再也不想碰了。” 青莲唏嘘,念着主子总想一出是一出,这琴是断不能扔的,只去吩咐小宫女好好藏起来,之后收拾完了东西,准备来问几时摆膳,却见贵妃蜷缩在炕上,脸色苍白一头的虚汗,吓得问怎么回事,她只呻吟着说肚子疼。 承乾宫请太医,几乎随叫随到,太医看过说是绞肠痧,指尖放了血,服了沉香丸,不久贵妃便昏昏睡去。太医私下又与青莲说,绞肠痧源系心肝,贵妃年纪轻轻肝火旺盛,长久以往不是好事,宜舒心养性为佳。 青莲哪里不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向苏麻喇嬷嬷都禀告过两回,但贵妃的肝火岂是旁人能控制的。太皇太后已然不像从前那样见了面就训诫教导,大概也是念着她的身体,可她总没事给自己添烦恼,谁拦得住。 送走太医不久,乾清宫和慈宁宫来了两拨人问怎么回事,之后再有人来,竟是说皇帝今夜过来,让收拾一下预备迎驾。但贵妃好容易才睡下,青莲决定做主不喊她起来,静静候着圣驾来临,想着能让皇帝瞧瞧,她家主子也有可怜柔弱的模样。 夜色降临,承乾宫里灯火齐明,佟贵妃昏沉一觉醒来,瞧见外头亮得白昼似的,还以为一夜过去了。只等青莲到身边,才晓得是皇帝来了,本是来看望自己,谁知突然有军情,径直把折子送来,又召见了几位大臣,直接在承乾宫里办朝务,都过了大半个时辰,眼瞧着是该散了。 贵妃听得目瞪口呆,青莲只管哄她:“皇上听说您病了,翊坤宫也不去,赶着过来瞧瞧,见您睡得沉也不舍得叫醒,坐了没多会儿李公公就来传军务,一刻不耽搁地就在偏殿做事了,外头灯火一路亮到乾清门,各宫闭门落锁不得走动。” “弄得人心惶惶,人家又该说我蛊惑君心,霸占着皇帝不让回乾清宫。”佟贵妃冷笑一声,话虽如此,可见玄烨待自己这样好,她还是很安慰。回想当日温妃下毒时玄烨起先还怀疑她,那一句句击碎心扉的话,至今想起来还隐隐作痛。 “去泡参茶给皇上,我这里好好的。”贵妃推青莲出去,青莲却笑道:“乾清宫的人伺候着呢,奴婢插不上手的。” 贵妃此刻身上轻松了许多,那病是急症,来得急去得也快,可到底病一场,只怕今晚都不能和皇帝同床,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就是命吧。 又过半个时辰,外头渐渐静了,小宫女来通报说大臣都已离开,一路往乾清门的灯火也熄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来,贵妃也已穿戴整齐,便扶着青莲往偏殿来,想亲自迎玄烨去正殿休息,可才走到门边上,未及转身进来,就听见皇帝在说话。 “园子里去不成了,封印的日子里要盯着南方前线,吴世璠也惦记朕元日宣捷的事,还想反扑一下,大军严阵以待,朕去了园子也不踏实。你且想想在宫里还有别的什么有趣的事做,总要弥补一下岚琪,才说好领她去园子里逛逛,言而无信总是朕不好。”玄烨那里心情甚好地说着,“你明日先去回了皇祖母,说朕瞧着德贵人养得极好,不必等腊月十五,明日就让她自行出门走动,去慈宁宫帮着照顾小阿哥,她前些日子心情总不好,都是闲出来的毛病。” 这些话字字句句透着宠溺心疼,佟贵妃听着很不是滋味,才想振作精神进门去,又听玄烨说:“你去瞧瞧贵妃醒了没有,若还是没醒,朕回乾清宫去了。” 贵妃心头一抽搐,连忙跨进门来,满脸堆笑:“皇上,臣妾好了。” 玄烨闻声见贵妃进来,她脸上气色并不好,胜在笑容明媚,心知此刻若离去必然惹人伤心,本也是来看望她陪伴她的,既然醒了自然不必再走,起身绕过桌案来挽着贵妃的手说:“你又出来做什么,太医不是要你静养。” 一边说着,就领贵妃回寝殿,她一路言笑,也直率地说听见皇帝讲要回乾清宫的事,自谦地希望皇帝能回去好好休息,玄烨则说要陪她,而又听贵妃提起听见说不带德贵人去园子里的事,贵妃笑着宽解皇帝:“今天的戏码很热闹,可惜德贵人没在,小年里臣妾也要请戏,正好皇上不去园子里了,不如就让德贵人来承乾宫看戏。” 玄烨略有些尴尬,但见她大方从容,不论是真心还是敷衍,眼下拂了面子大家都不好看,怪自己不该在这里提什么乌雅岚琪,只能笑着随口应几句,之后便将话题带开,不愿在岚琪身上绕。 腊月十五转瞬就在眼前,德贵人终于可以出门,天蒙蒙亮就装扮齐整往慈宁宫来。来时太皇太后都还没起身,她就和宫女们等在外头,虽然心痒痒想去小阿哥的屋子瞧瞧,可不敢坏了规矩,老老实实等候太皇太后起身好先伺候这边。正等得百无聊赖,小婴儿的啼哭声突然传来,之后就是乳母拍哄的声音,她才抬头循声找传来的方向,寝殿里就有动静,太皇太后起身了。 许久不见老人家,岚琪周周正正行了大礼,太皇太后也不要她忙什么,一直拉着手? ?话,让她转着圈儿地给仔细打量,老人家笑悠悠说:“养得很好,看来我要三年抱俩是不愁的了。” 说得岚琪赧然脸红,正要回话,外头进来一群人,乳母抱着小阿哥被簇拥在中间,之后有宫女扶着行礼,说小阿哥给太祖母请安,太皇太后见岚琪眼里泛光,笑着推她说:“快去抱抱,让孩子认认你,别只记得奶娘。” 因腊八那天在城楼上见过,岚琪还不至于想念得心里发慌,这会儿抱过儿子,只觉得臂上一沉,乳母笑着说:“小阿哥又长个儿了呢。” 岚琪抱过来,与乳母道声辛苦,就将孩子抱到太皇太后跟前,老人家每天见当然不稀奇,让她去小阿哥屋子里。之后大半天也没过来,只等摆午膳时小阿哥睡着了才来跟前伺候,太皇太后问她可过足瘾了,岚琪坦率地摇头,说天天见也不会腻烦。 “让玄烨多疼你些,早些再怀上一个,等晋了嫔位就能自己养,省得天天来吵我,你且耐心等等。”太皇太后从前绝不会对妃嫔直白地说这些话,便是早年想利用彼时的惠贵人来平衡妃嫔间的关系,让她多照拂一些钟粹宫时,也是假借苏麻喇嬷嬷的口说的许诺。如今却毫不顾忌地对岚琪说这几句,苏麻喇嬷嬷在边上听着,也感慨主子年岁渐长,好些事都不顾忌了。 午后伺候老人家歇了觉,岚琪又往小阿哥的屋子来,才坐下痴痴看了会儿摇篮,苏麻喇嬷嬷就进来,笑着翻了一本名册给她,指着一个名字说:“皇上前些日子和太皇太后拟定,要给皇子阿哥和宗亲子弟们排字辈,皇子和宗亲子弟们之后都要改名字。小阿哥这一辈儿开始从‘胤’字,咱们小阿哥的名字,是太皇太后亲自选的,叫胤禛。” “胤禛?”岚琪瞧着这一对字眼,知道是儿子的名字,就没来由地瞧着好看。 苏麻喇嬷嬷笑道:“‘禛’,以真受福,说的可不是贵人您这个额娘吗?” “我?”岚琪不解,嬷嬷却笑道:“贵人以真待人,一步步赢得今日的福气,想想您若不拼尽全力照顾当初的布常在,哪儿还有后面的一桩桩一件件,若说您的福气是上天给的,是太皇太后给的,不如说是您自己挣来,应当应分的。” “您这样夸,我可要飘飘然了。”岚琪已被说得双颊绯红,转身轻轻点了点儿子肉乎乎的脸颊,“胤禛啊,可不要辜负了太祖母的好意。”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十三章 江山帝王心 腊月二十一,玄烨在交泰殿封了印,一年里数得过来的几日清闲。二十三过小年祭灶神,已经下旨宴请皇室宗亲,算算日子也不得闲,故而二十一这天上午才封了印。午膳来慈宁宫蹭了顿,下午就把德贵人从太皇太后跟前领走了。 因去不得园子里,玄烨带着岚琪在皇城内逛一逛。紫禁城之大,宫嫔行止所限,若非皇帝领引,好些地方岚琪一生也未必能去,这会儿就被一乘软轿抬到外朝文华殿,岚琪下轿时很惊愕,皇城之内竟还有如此落魄残败之处。 皇帝领着她进门,各处狼藉荒废的景象,看得岚琪目瞪口呆,玄烨却冷然说:“当年李自成率兵攻入紫禁城,将这一处文华殿悉数焚毁。待我爱新觉罗做了汉人的主,先帝便让留着这片狼藉,说要让后世后代警醒,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要我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来日也落得这个下场。” 岚琪听得心惊,看着满目疮痍,才明白玄烨为何总说,后宫里的家常琐事在他眼里微不足道,自己的心愿再大,也比不过江山社稷。真是该把女人们都领来这里瞧一瞧,看看断壁残垣,看看灰烬涂炭,还争什么斗什么,真是如皇帝时常骂自己闹脾气时说的话,都是闲出来的毛病。 “可朕打算过两年重建。”玄烨转眸见岚琪神色凝重,不觉好笑,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欣然笑道,“朕带你来瞧瞧,可不是吓唬你用的,朕是想,我大清皇城里,留着前朝冤孽做什么,不如推干净重新建起来。武英殿尚在,怎能荒废了文华殿,咱们满人马上得天下,可泱泱国土才有多少满人?治汉人还是要用汉学,朕既要尚武,更要崇文,汉人推崇什么,朕也推崇什么,博学鸿儒开科取士,朕要赢尽天下汉人的心,让他们好好和朕一起守着国土。” 岚琪满目崇敬之色,眼中熠熠生光,玄烨乐不可支,推她说:“又傻乎乎的了,朕说这些话你可用心听了?” “听了听了。”岚琪忙不迭答应。 “那往后记得把这些话告诉儿子,教导他好好念书习武,做朕的左右臂膀。”玄烨这样说着,轻轻将岚琪勾到身边,“一个小阿哥怎么够,这么大的江山,朕要有好多儿子才成。” 岚琪心里热热的,可不敢在这严肃的地方放肆,轻声说:“皇上不要闹,等回了乾清宫再玩笑。”她知道,玄烨想她,她自己何尝不想玄烨。 皇帝故意逗她的,又岂会真的在这里造次,拉着岚琪离了文华殿,又坐了软轿入内庭,走过奉先殿,在斋宫前,一座新修葺的殿阁即将落地而起,碍着封印过年,工程也暂时停了。岚琪晓得是太子出痘疹后,玄烨下旨修建,建成后此处即为太子东宫,往后太子就不住在乾清宫了。 “赫舍里皇后与朕结发情深,太子可怜生而无母,朕不愿将来有人轻贱了他,轻贱了太子就是轻贱了皇后,朕容不得。”玄烨望着已然结实的地基,情意深深地说,“朕待荣嫔、端嫔好,也是念着当年的情分。大婚后朕虽亲政,可四大辅臣依旧妄图左右朕,鳌拜嚣张,班布尔善觊觎皇权,吴三桂又在南方划疆圈地,彼时朕年少无能,那些日子的辛苦艰难,只有赫舍里皇后陪在朕的身边,却从未帮着她的家族为难朕。这是她和昭妃最大的不同,赫舍里皇后把朕当丈夫,而不是皇帝。” 岚琪听得出神,见玄烨转过来看着她,立刻醒过神,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要问什么,但听玄烨说:“在你心里,朕是什么?皇帝,还是丈夫?” “臣妾不敢比赫舍里皇后,而此刻您这样问,臣妾说什么都有讨好皇上的嫌疑,但这样的话太皇太后早就问过臣妾。”岚琪朝后退了两步,福了福身子说,“在岚琪心里,皇上是天是帝王,也是臣妾的丈夫和孩子的阿玛,但臣妾不能只把您当丈夫,若只把您当丈夫,可就容不得别的娘娘、贵人近在您身边了。想着您是九五之尊的皇上,心里就明白自己是谁,就晓得什么才是该得的。皇上,欲望是无底的深渊,到底了也就摔死了,臣妾可不想跳下去。” 玄烨欣然,朝她近了两步,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笑意深浓地说:“到底是做额娘的人了,朕也放心将来把儿子交给你抚养,一直担心啊,教出来傻乎乎的儿子可怎么好。” 岚琪伸手将玄烨朝后推:“皇上不正经,人家在掏心掏肺说话呢。” 玄烨大笑:“还掏心掏肺呢,你最没心肝的人,出了月子多少天了,怎么不来乾清宫瞧瞧朕,非要朕去找你才成吗?一心只扑在慈宁宫,从前还能说你孝敬皇祖母,如今呢,眼里只有儿子了吧,朕就该把他送去阿哥所,看你眼巴巴地去看谁。” 岚琪看了他一眼,心里的醋坛子也打翻了,转身朝外头走去,嘀嘀咕咕道:“翊坤宫、咸福宫都忙不过来,还惦记人家去乾清……” 话没说完,就被玄烨从后头拦腰抱住,她已经脱了束腹带,胜在年轻底子好,短短几十天腰腹上的皮肉就收紧了,被玄烨这一掐,浑身都要酥了似的。皇帝也有些惊讶,摸着纤腰丰臀,竟又和从前不一样,岚琪赶紧挣扎着跳开,轻声责怪:“青天白日的,皇上就会欺负人。” 玄烨却上来挽了她的手,径直就往乾清宫走,笑悠悠霸道地说:“青天白日又如何?他们一双双眼睛还敢看不成?” 岚琪娇娇软软地被领走,回了乾清宫自是温词软语无限春色。之后两日,德贵人连着在乾清宫侍奉,内务府更是记下夜夜春宵,后宫人人都看在眼里,是酸是涩,如人饮水。 只等小年祭灶神,三院辅臣学士,以及部、院、卿、寺、堂上官、国子监祭酒、六科都给事中等皆聚在坤宁宫,朝夕二祭,严肃庄重,玄烨忙碌一天也无暇来后宫。 此刻众人在承乾宫陪佟贵妃看了戏,懒洋洋地散了归来,要换衣裳准备夜里赴宴,才进门未落座,却听门前人来禀告:“觉禅答应来了,说要见德贵人。” 端嫔没好气:“什么时辰了,她来做什么?” “年节里有客来,不能不周到,嫔妾去见见她,娘娘且宽心,我不让她来叨扰您。”岚琪知道端嫔不愿与麻烦的人往来,便与环春出来,瞧见觉禅氏领着宫女立在门下,就让环春请她进来坐。 在东配殿落座,见她行了礼,岚琪客气地说:“端嫔娘娘和布贵人都乏了,就不见你了。” 觉禅答应颔首道:“嫔妾是来见您的,端嫔娘娘和布贵人日后也好去请安。” “有事?”岚琪也没精神多客气寒暄,想着觉禅氏素日闷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除非不得已的应酬,不然宫里几乎见不到她的身影。自己碍着那些事,也一直对她冷冷的,见了面都极少说话,她不像是会特意来祝贺节日。 但岚琪问这句话,觉禅答应却不急着回答,反是先吩咐宫女下去,她的宫女一走,环春几人立在边上就显得尴尬,见主子不反对,也一同离开了。 殿门轻悠悠合上,岚琪将目光转回到觉禅氏的身上,直接问:“有要紧的事与我相关?” “嫔妾也不晓得该不该说这些话,虽然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又想,不论如何,让您心里有个提防也好。”觉禅氏面色平和,缓缓地说,“那拉常在曾和嫔妾抱怨,腊八那天您坐着软轿和她争道,彼时她是肚子不舒服,被贵妃娘娘派人送回去的,可她说您的轿子不仅拦了她的去路,身边的小太监,还骂她赶着去投胎。” 一字一句勾起岚琪腊八那天的回忆,玄烨派人接她去午门城楼看风光,路上的确听见小太监骂骂咧咧的,彼时问了只说是宫女太监。她坐在暖轿里也没看外头,怎么会想到是那拉氏,而那些小太监再如何拜高踩低,如今那拉氏怀着身孕,也不敢不敬,兴许他们也不晓得是那拉常在坐在轿子里。 眼下不是为谁开脱,岚琪倒是惦记着那天小太监骂人的话,“赶着投胎”这一句她也听见了,那拉氏并没添油加醋,她怀着孩子本来就敏感娇弱,哪里经得起这么一句晦气话,更何况万黼阿哥一直都不好。 “德贵人?”觉禅答应见岚琪发呆,轻轻出声。 岚琪缓过神,抬眸见觉禅氏的脸,好些日子没留心瞧,这会儿仔细看,竟恍然觉得陌生。当初寻死觅活形同枯槁的人,虽然依旧纤瘦,但胜在妩媚多姿,眼波流转如一汪秋水,红唇腻鼻肤若凝脂,人说的天生丽质,当如是。 常听端嫔和布贵人嘀咕,说惠嫔对觉禅答应别有用心。岚琪心下叹一叹,这样的美人,皇帝看上眼了也不奇怪,他本来就不属于自己一个人,虽然心里也渴望独占玄烨,但生了那样的心思,后宫也就待不下去了。只是这会儿看着觉禅氏如此姿色,一面心里酸溜溜吃醋不愿玄烨喜欢她,一面又想从前那些事,不晓得这女人到底怎么想。 不过就几句话的工夫,她心里就翻腾出这么多念头,等冷静下来,便惊觉现在的自己和从前的不同。情爱之上,无宽容大度可言,苏麻喇嬷嬷曾说,人一旦动了心,就再由不得自己,她也终于开始,不由自主地容不得别人了。 “您没事吧?”觉禅氏见德贵人瞧了自己一眼后,又继续发呆,再出声发问,才见德贵人终于似缓过神般,应了句:“没事。” 觉禅氏略感无措,不知道自己来说这些话,是不是触怒了别人,心里又掂量几下,定下心神问:“嫔妾是不是多嘴了?” “没有,谢谢你来告诉我。”岚琪客气地笑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特地来告诉我,算起来这宫里的人,我就没对谁说过重话、不好听的话,倒是对你红过脸,你却还有这样的好心。” 觉禅氏抿着嘴,半晌才说:“可是也只有德贵人您说那些话,是真正想让嫔妾好好活下去的,旁的人,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 “谁不为己?你不必高看我,当日那些话想必你也没忘记,我还是那几句,也算是你我之间的默契。”岚琪不冷不热地说,依旧和觉禅氏保持着距离不愿亲近,“你好好活下去,大家都太平。” 觉禅氏眼底有些失意,但又听德贵人说:“今日的好意,我记在心里了,除了那不相干的事,往后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地方,钟粹宫门一直开着呢。平日里倒也不必往来,你是住在翊坤宫的,总要顾忌些主位娘娘。” “多谢您提点,嫔妾谨记。”觉禅氏这才似乎有些高兴,起身福了福说,“没有别的事,嫔妾就先告退,今日晚宴因郭贵人不列席,嫔妾要在翊坤宫照顾贵人,晚上就不向您问安了。” 岚琪颔首不语,其实她也不过是个贵人,觉禅氏太谦卑客气。而见她离去时,窈窕背影瑰丽多姿,未及生养的女人已然生得如此体态,想她自己才到玄烨身旁时,还只是个干干瘦瘦的小丫头。 夜里去赴宴,乾清宫灯火通明,又见其他妃嫔女眷,相比之下,端嫔才觉得岚琪今晚打扮很鲜亮,打趣问她怎么突然有性子打扮,岚琪嘴上敷衍说过节要喜庆些,心里则想着:女为悦己者容。 今日摆宴用的都是上等佳酿,凶猛得很,岚琪只觉甜甜糯糯好喝,心中情绪纠葛,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并不知酒劲儿之大,待端嫔察觉她满脸通红眼神涣散时,已经醉了。 可岚琪生来头一回醉酒,自己也不知究竟怎么才算醉了,等她软绵绵地被带走时,还问端嫔为什么要送她走。只等退出乾清宫,外头清冷的风一吹,浑身一紧才觉脑壳胀裂般疼痛,身子软软往下坠,根本站不住,吓得环春几个手忙脚乱。 李公公陪在上首早看在眼里,不用等皇帝示意,就已经吩咐手下小太监来支应,一乘软轿准备在殿阁外,可才把人塞进去抬不远,昏睡过去不省人事的岚琪竟然直接从里头座椅上滚下来,若非边上小太监机灵,眼明手快地挡住,她大概就要从里头直接滚到地上去了。 环春几人从未见她如此狼狈过,在乾清宫的人面前都很不好意思,最后只能环春陪着一起坐轿子,把她搀扶住了才送回钟粹宫。 酒醉的岚琪不吐不闹,总还算好伺候。环春和玉葵守在床边,玉葵问是不是主子有不高兴的事才喝闷酒,环春却分明记得她出门前还春风满面的,哪儿能有什么不高兴的,两人只能傻傻地守着。 好半天前头宴席才散了,端嫔和布贵人匆匆赶回来,端嫔进门就先来看她,皱着眉头苦笑:“临走皇上还让李公公来给我传话,让好好照顾她,她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喝醉了?” 环春也奇怪:“出门前可高兴了,您也瞧见了。” 说话时,前头承乾宫有动静,众人便知道是御驾过来了。 贵妃回宫后,本以为玄烨要去慈宁宫,还想着洗漱一番才准备接驾,衣裳还没换,外头就说皇帝到了,惊讶地迎出来,问怎么不去慈宁宫,玄烨说太皇太后留了几个重孙女在身边住几日,他不便过去。 因玄烨也吃了酒,贵妃让青莲去做醒酒汤,玄烨没说什么,似乎也喝了不少,只管歪在炕上眯眼假寐。佟贵妃便先去换衣裳,一身的酒肉脂粉气,怎能侍驾。可等她洗漱干净回来,却见玄烨没在炕上,竟是坐在古琴前,漂亮的大手看似缓缓拂过琴弦,但并没触碰,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声音。 贵妃心头略酸,当日她让青莲扔了古琴,但隔天玄烨就扔下她去了温妃那里,心里不好受,就又拿琴出来,乱弹一气后挣断了两根琴弦,如今在人前她右手总戴着长长的护甲,只为了遮盖指尖的伤痕。 “醒酒汤快好了,臣妾去端来。”贵妃微微一笑,转身出去,才将到门口时,却听外头小太监在说话,似乎是在向李公公禀告,说什么“德贵人睡得很沉,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端嫔娘娘说不必请太医,免得闹出动静惹什么麻烦,今天钟粹宫够热闹的了”。 贵妃立定在门里,心一点点往下沉,只听李公公说:“你们再去盯着些,万一皇上问起来,别都不知道。德贵人身子弱,就当是给大公主看伤的,别人不会说什么,让太医院留心点。” “你去吧。”贵妃示意青莲出去拿醒酒汤,自己又折回玄烨身边,他还在古琴前坐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看着似醉又像清醒的,贵妃平素最会娇言软语地承欢,今日竟是不晓得怎么做才好。 玄烨抬头看她,似乎也没听见刚才说什么要去拿醒酒汤的事,反而问:“今晚瞧见你也没少喝酒,你身子弱,太医叮嘱要静养的,往后还是不许再喝酒了,朕会叮嘱青莲她们看好你。” 几乎和外头李公公一模一样的话,贵妃一时发蒙,不晓得玄烨这话到底是真心对自己说,还是心里惦记着后头那个乌雅氏,好在他说的是青莲不是环春,好在他还看得清眼前的人是自己,不是德贵人。 “这琴是额娘用过的?”玄烨忽然问。 佟贵妃心头一颤,怎么提起这些来,但也不得不应:“阿玛说是姑母用过的,可惜臣妾记事起姑母已经不在了,阿玛说是,臣妾就记着了。” 玄烨略见凄然地一笑,终于伸手拂过琴弦,醇醇的音调飘入夜空,他嘴边似不经意地说:“我从来没听过额娘弹琴。” 静澜夜色,琴声悠悠,从醉梦中醒转,入耳的韵律和以往不同,声声慢慢里透着惆怅,岚琪睁开眼,屋内 烛光摇曳,不明不暗,她张嘴想喊人拿水来喝,又念夜深不愿折腾她们,自己忍耐下了。 翻个身,琴声戛然而止,心中想着:今夜是谁在抚琴? 承乾宫里,玄烨从琴前起身,笑着说:“许久不碰,生疏得很,还是你弹得好,夜深了,不然一定要你弹一曲。” “臣妾不喜欢弹琴。”佟贵妃端坐一旁,方才一声声听着玄烨抚琴,就笃定要对他说这句话,“皇上,往后您再来承乾宫,咱们做些别的乐子吧。臣妾不喜欢弹琴,是阿玛说您喜欢才让臣妾学,让臣妾弹给您听,虽然每次讨得您喜欢,可每一下每一声都不是出自肺腑,臣妾一点儿也不快活。” 她起身离座,在玄烨面前稳稳屈膝,声音哽咽着:“皇上不要生气,往后臣妾再也不想弹琴,您若一定要问缘故,臣妾也说不上来,就是……再也不想弹琴了。” 玄烨淡然笑道:“你每次弹琴,就想着,是舅舅让你这样做,你这样做只是为了讨好朕,你只有讨好朕,朕才会对你好,所以才越来越难受。” 佟贵妃抬起头,双眸已然泪水晶莹,一点头便有泪珠子滚落,她才要伸手去擦眼泪,玄烨的手就伸过来,亲自将她搀扶起来,稳稳地扶着肩膀说:“琴你还是要弹才好,琴声传出去,旁人就知道朕在你这里,就知道咱们还好好的。你若不弹琴了,舅舅他们就该着急了,更麻烦的就还在后头。你的心意朕明白,朕对你好,不是因为你弹琴,所以这琴,也还要弹才好。” “皇上……” “今晚的酒太烈,都醉了。”玄烨意味绵长地一笑,轻轻推她一起往榻上去,“早些睡吧,不要胡思乱想,明早起来就好了。” 佟贵妃被推到床榻边,皇帝朗声唤人进来,这边侍奉贵妃脱衣裳,那边侍奉皇帝更衣,等两人并肩卧在床上,玄烨已然疲倦,慵懒地合了眼睛,耳听得贵妃似乎喊了声表哥,他轻轻嗯了一声,再没出声。 贵妃翻过身,眼泪沾湿枕头,她倔强地闭上眼睛,身子微微颤抖着,可玄烨的手忽然搭在了她的腰上,纤弱的身体立时僵滞,身后的人没说话,她也不敢再哭泣,这样静谧无声地,迷迷糊糊进入梦里。 翌日天未亮,狂风四作,天亮后下了雪,狂风卷着雪粒子钻入皇城每一个角落,各宫各院都将门窗堵得严严实实的,不叫好容易烧炭暖起来的屋子再被风吹冷了。 岚琪从醉梦里醒来时,早过了平日她去慈宁宫的时辰,傻乎乎地愣在床上,脑袋里一片空白,直觉得浑身发烫干燥,嘴唇也皱皱地起了一层皮,她稍稍一动,帐子就被掀起来,瞧见环春心里便踏实了,声音嘶哑地喊要水喝。 绿珠、玉葵都来伺候,洗洗漱漱收拾停当,喝了水进了粥,宿醉不醒的岚琪缓过一口气,只是身子还软绵绵,就听环春笑话她:“主子醉酒还是很老实的,安安静静睡觉,不哭不闹也不吐,就是睡得太踏实了,差些就从轿子里滚下去,奴婢也受用一回,和您坐了软轿回来呢。” 岚琪软乎乎地笑着说:“回头去慈宁宫一定要挨骂了,那会儿还跟着太皇太后吃补药时,太医叮嘱过不能饮酒。”她挪动一下身子,懒洋洋地舒展筋骨,回味着昨夜琼浆玉露的美妙,“那酒实在好喝,又甜又香,我哪儿知道会醉呢。” 此刻却有人来禀告要紧的事,说万黼阿哥不好,太医院已派了好几个太医去阿哥所会诊,岚琪听得心慌,赶紧洗漱穿戴,预备着要过去。 果然端嫔就先过来了,问岚琪:“你身上好不好?咱们去瞧瞧吧,万黼我也抱过,心里舍不得。我曾奢望也能抱养他,只是皇上一直没上心,连端静都送来了,把那孩子一个人留在阿哥所。” 岚琪自然应从,两人拥着氅衣戴着雪帽往阿哥所来,来得不算早,宜嫔领着觉禅答应已先到了,坐在外头等太医的结果,见她们俩来,都是叹:“好好的日子,出这种事。” 岚琪侍立在端嫔的身旁,不多久几个太医从里头出来,个个都垂头丧气地说:“臣无能,阿哥怕是就这几天了,娘娘们稍坐,臣等还要去向皇上复命。” “各位太医,皇上那儿不必去了。”但见李总管落了一身的雪从外头进来,边上有眼色的小太监上去掸雪,他厌弃地推开,先来向宜嫔、端嫔几人行礼,说,“万岁爷早晨起来有些头疼,怕是风邪所欺,要在承乾宫静养两日,这边的事一时顾不上了,刚才奴才禀告时,皇上说,若是真留不住,让几位娘娘做主,瞧瞧那拉常在那里可有什么心愿。” 岚琪瞧见端嫔脸色暗沉,眼中亦流露出悲伤惆怅,猜想是想念她的小公主。当时玄烨一定疏忽了什么,等她紧赶慢赶赶来时,小公主已经没了,此刻难免勾起她的伤痛,而且听她刚才在钟粹宫时说的话,多半有些怨皇帝把这个儿子扔在这里不管。 宜嫔叹一声,便与端嫔商议几句,岚琪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是宜嫔领着觉禅答应来,相反如今做主宫里事的荣嫔和惠嫔却不见动静,只等两人商议出了结果,便派人去把那拉常在接来。 岚琪跟着端嫔进去看了万黼,三岁多的孩子,小小的人痛苦地闭着双眼,脸上眉毛拧曲,时不时会哼出声,她看了两眼没敢再多看,总希望自己能记着贵妃生辰那天他还活蹦乱跳的样子。虽然阿哥是隐疾所致,但心里总觉得,温妃当初若没算计那一场,未必勾出隐疾,她终归脱不了干系。 那拉常在挺着肚子被送来时,未进门已听见哭声,宜嫔喝住她说:“阿哥还好好的,你哭什么,叫你来是想让你哄哄孩子,你再哭可别进去了。” 那拉常在抽抽搭搭的,半天才颤颤巍巍地进来,一眼瞧见岚琪跟着端嫔,狠毒地瞪着岚琪。端嫔看见也十分莫名,两人到外头,还是听见那拉常在哭哭啼啼,这里还有李总管和太医在,宜嫔看不过去,让人把她架出来了,才要规劝,外头嘈杂人声,只听通报说:“贵妃娘娘驾到。” 众人赶紧迎在门前,佟贵妃一身貂绒雪衣雪帽进来,雍容华贵,一边解了氅衣一边对李总管说:“本宫瞧见皇上不放心,还是替他来看看好。”见那拉氏也在跟前,便说,“万岁爷有些头疼,一时不能过来,你心里别多想。皇上说了,若是留不住……” “娘娘。”那拉氏竟突然崩溃了似的,挺着肚子朝贵妃跪下去,边上人都吃一惊,她却哭着说,“求娘娘做主。” 众人面面相觑,便听那拉氏哭哭啼啼将腊八那日的事说了,话头指向德贵人,哭着说:“若非德贵人让奴才那样诅咒,怎么会祸及小阿哥。”更不顾尊卑用手指着岚琪,“德贵人,嫔妾和您无冤无仇的,不过是您怀孕时被皇上翻了一次牌子,您就这样记恨嫔妾吗?” “那日的事我并不知道,若是知道岂容奴才放肆?”岚琪正色,不为所动,“阿哥的病十月里就有了,怎么算到腊八去了?那拉常在,你心里难受我明白,可往我身上泼脏水,又能换回什么?” 边上几人听见德贵人说这几句,都愣住了,平素温柔和蔼,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岚琪,竟也有这样厉害的一面,可见人不可貌相。他们却不知道,岚琪满心觉得那拉氏这是在亵渎玄烨对她的喜欢,怎么玄烨对她的好,就成了别人眼里的恶,所以才容不得。 佟贵妃在边上坐着,静幽幽看着这场戏,与往日不同的何止德贵人,贵妃娘娘也似变了个人一样,从前走到哪儿都带一阵风似的张扬不见了,从刚才雍容华贵地走进门起,仿佛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小佟妃。 那拉常在却不依不饶,不顾肚子高高隆起,涨红着脸只问:“嫔妾怎么敢往您身上泼脏水,嫔妾只想问您,那天有没有听见奴才说这句赶着投胎的话?” 岚琪心里堵了一口气,没想到那拉氏还挺聪明,咬着这句话,自己还真不能否认,她仗着大腹便便撒泼撒痴,连端嫔也不便出面呵斥,再者贵妃在上,也不好僭越。 “贵妃娘娘,求您给嫔妾做主。”那拉常在又哭又笑地,曾经她也被终日咋咋呼呼的安贵人欺负过,眨眼间她自己也染了这样一身脾气。岚琪看着心生可怜,正叹气时,又见玄烨身边的小太监跑来,与正一脸苦笑的李公公耳语几句。 李总管脸上的苦笑变成了尴尬,皱了皱眉头,躬身到贵妃面前说:“娘娘,太皇太后下懿旨,说您身子骨也弱,怕是照顾皇上太辛苦,才好些的身体别又病了,所以才刚下令把皇上送回乾清宫了。” 李公公说着,又朝岚琪看了眼,依旧尴尬地笑:“太皇太后请德贵人去乾清宫侍疾,说万岁爷除夕元日诸多大事等着主持,这几日务必养好了,是严令。” 岚琪闻言一愣,但心头紧跟着就松了,知道此刻当着贵妃的面被喊走,在座谁的脸上都不会好看,可她不走就是抗旨,也顾不得别人,再有那拉氏撒泼纠缠,心头一股股火冒起来,离了才干净。 “嫔妾告退。”她周正地向贵妃和宜嫔、端嫔行礼,见贵妃点了点头,才退身出去,李公公也跟着她走,到了外头苦笑一声:“贵人受委屈了,那拉常在也忒胡闹了。” 岚琪没说什么,坐了暖轿急急往乾清宫赶去,听说玄烨头疼脑热本来就心急,刚才那一吵更心烦,总算可以清清净净去照顾他,别的事都不愿再想。 此刻阿哥所里,佟贵妃进去看了眼万黼,再出来也预备走了,瞧见那拉常在失魂落魄狼狈地在边上,忽而哼笑一声,冷幽幽说:“你这样哭丧,岂不比那奴才一句话更晦气?万黼还活着呢。” 那拉常在捂着嘴不敢哭,众人行礼相送,只等贵妃也走了才松口气,宜嫔脸上满是失意,不知为了什么,又见那拉氏这般模样,没好气地说:“你何苦呢,说话长点心,你和德贵人争执,怎么把旁人都拖下水?什么叫趁她怀孕被皇上翻了牌子,你把贵妃娘娘和我们的脸面放哪儿了?” 这几句责备的话,稍后就会被李公公留下的小太监回去禀告,但到不到得了玄烨和岚琪面前就另当别论,这会儿岚琪急匆匆赶来乾清宫,已经有太医来给皇上瞧过,说皇上只是着凉,不要再吹风受冷,发身汗就能好。 岚琪等太医走了才进寝殿,玄烨懒洋洋地歪在床上,他整年整年地辛苦,难得清闲几日,松了弦的确容易生病,加之今年还盯着西南的事儿,今天一大早又传来那么多坏消息,难怪他头疼。 “皇上,要不要臣妾揉一揉?”坐到床边,见玄烨自己揉着脑袋,岚琪伸出手,玄烨看她一眼,握了一只手在掌心,摇摇头说:“朕没事,心烦而已,装着头疼,就不必理会那些琐事。” “万黼还好,太医说会尽力。”岚琪垂目说了这几句违心的话,也不管玄烨知不知道孩子没几天了,只听玄烨叹道:“是朕疏忽。” “皇上别多想了。”岚琪还是伸手要替他揉额头,玄烨却笑道:“你去拿镜子瞧瞧自己的脸色,宿醉一夜,眼下都是发青呢,我们谁也别照顾谁了,歪着坐会儿。” 岚琪靠在玄烨身边,心里没来由地突突直跳,忽然想起昨夜半梦半醒时听见的琴声,不知是不是想要带开话题让他散散心,笑着问:“皇上昨晚,是不是在承乾宫弹琴了?” 玄烨不解,问是不是李公公说的,岚琪摇头:“一直听贵妃娘娘弹琴,昨晚很不一样,就想着会不会是皇上。”她笑意浓浓,本想哄玄烨高兴,有心撒了个谎说,“昨晚头疼得要裂开了,听着皇上的琴声才睡着的,原来皇上也会弹琴?” 可玄烨脸上却不好看,蓦然沉下脸色:“往后不要再提。” 那一句话之后,玄烨便阖目休息,相处至今第一次看他这样的眼神,若说是生气,不如说是伤感,没有让人畏惧的怒意,仅仅眼底的哀愁,就让她看得心惊。 胸前聚了一口气咽不下去,哪怕之后一直被握着手坐着,岚琪也始终没能安下心,她的不安,多多少少影响了玄烨,小憩半刻后,终于睁眼松了手说:“朕一会儿还要约见大臣,这里有人照顾,朕也没大病,回去歇着吧,宿醉一夜的酒还没全醒吧?” 平日说这些,岚琪一定会撒个娇纠缠不肯走,可今天仿佛有人推着她往外头去,皇帝一说让走,她半句想要留下的话都没有,立时下了龙榻行礼,再起身时,却又被玄烨握住了手,似要挽留。 但两人只是这样静了须臾,皇帝还是放手,淡淡说:“朕今日精神很不好,没得叫你在这里受委屈,回去吧。” 若不说这一句,岚琪还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却是这些话,让她没来由地觉得皇帝委屈,本想头也不回就离开的人,变得犹豫踌躇,几乎一步一回头地挪动到门前,而回眸每每瞧见的,仍旧是阖目靠在床上的玄烨,他到底,为了什么伤感? 外头风雪呼啸,岚琪一出门就被呛了一口风,她竟没穿氅衣没戴风帽,就这么傻乎乎地走出来了,惊得外头一众人手忙脚乱给她围上,李公公更是一脸不解地问:“贵人怎么出来了?” 岚琪看他一眼,似乎想问皇帝怎么了,但没说出口,只是道:“皇上说一会儿有大臣要来,我在这里也不方便。” 李公公眉头动一动,今日并未说要哪位大臣入宫,而平日就算有大臣来,也只管叫德贵人等在别处屋子里就好,特地要她回去,显然有什么缘故,心里便暗暗记下,备着之后不要在御前有什么差池。 一乘软轿匆匆又从乾清宫被抬回去,顶着风雪一路走得辛苦,风雪也将这光景随风送入各宫各院,一众人本还为了太皇太后过分偏心乌雅氏而泛酸,没想到人家凳子都没坐热的工夫,就又被送了回去,但不论是什么缘故,都巴不得乌雅氏得罪了皇帝。 慈宁宫这边,太皇太后心情很不好,这会儿又听苏麻喇嬷嬷说皇帝把岚琪赶回去了,明明是她亲自下令要岚琪侍疾,皇帝这又是闹的什么脾气,一时生气说:“让他们别扭去吧,一个个都没轻没重,要我操碎了心才好?” 如此,皇帝心情不好,太皇太后也不高兴,向来最能讨两宫欢心的德贵人也无能为力。前日还过小年祭灶神热热闹闹的宫廷,一场风雪后竟清冷起来。皇帝在乾清宫独自待了两天,除了几位上书房大臣和近身侍卫,谁也没见。 外头说皇帝是养病,可养病却无妃嫔侍疾,猜想着一定是有什么缘故。那一天皇帝从承乾宫走的,最后见的是德贵人,加上万黼阿哥的病,都揣摩着圣心,不知究竟哪件事哪个人,才真正触怒了皇帝。 这日已是二十八,裕亲王福全进宫来,意气风发步履生风,一入乾清宫暖阁就对玄烨说:“皇上,吴世璠又吃瘪了。” 玄烨精神一 凛,笑着问:“他不是想反扑吗?” 福全笑呵呵道:“那畜生能有什么能耐,不得军心又无将帅之才,西南叛军早就散沙一盘。”他摩拳擦掌说,“等过了年,皇上派我去西南吧,将来论功行赏臣也要讨一杯酒喝。” 玄烨搁下笔,拿了茶来喝,气定神闲地说:“皇兄你要什么朕都给得,只有这件事不成,他们那么些年浴血奋战熬下来,好容易要有结果了,让你过去分一杯羹捡现成的功劳,朕岂不是也要做吴世璠,失了军心?” 福全面色一紧,赶紧屈膝道:“ 臣愚钝无知,还请皇上恕罪。” “皇兄起来。”玄烨则笑,似乎心情见好,“朕和你兄弟间,还有什么话说不得,你一心求胜而已,难道还真在乎什么论功行赏?” 福全见玄烨如此,也哈哈一笑释怀,才从小太监手里拿了茶吃,李总管来禀告,说恭亲王求见。 且说玄烨午门宣捷,看似不过是登楼一呼的简单,却从皇帝和太皇太后几时出门几时登楼,文武百官几时午门候驾,如何站列,最最要紧各门各处侍卫安全,没有一处是省心的。前后兴许个把时辰的事儿,关乎了成百上千人的职责,而这些事又全担在恭亲王一人身上。 外头因此传言,说皇帝对弟弟太严苛,向来留心宫内外口舌传言的皇帝,又怎会听不到这些话,他有他的主意。 此刻见了常宁,见弟弟满面憔悴,神情紧张地禀告过午门宣捷安排的事宜,玄烨正色道:“宗亲里,朝臣里,总说你年轻不堪大任,不配在亲王位,可朕知道你能行。皇阿玛走得早,留下我们兄弟几个守着这江山,朱元璋说胡人无百年运,咱们夺了他子孙的江山,就更要堵了他这句话,爱新觉罗要想世世代代传下去,打从咱们这儿起,就要奠下基石。如今北边沙俄虎视眈眈,蒙古各部异心动摇,西南大捷后只盼长治久安,江南江北又有四季天灾接连不断,朕肩上的担子很重,要有你们和我分担,才能扛起巍巍江山。” 福全闻言已离了炕,和常宁一起屈膝,誓言效忠皇帝,玄烨亲手将一兄一弟搀扶起来,握着他们的手臂说:“这江山是皇阿玛留给咱们的,最要不得兄弟阋墙,咱们之间不和睦,朝臣就该看笑话了。不论外头传什么话,你们但凡心里不自在了,就来和朕说清楚,再不济还有皇祖母在,千万不要道听途说,心生怨怼,坏了我们兄弟的情分。” 二人又要屈膝,被玄烨拉住说:“朕现在是你们的兄弟,我们兄弟间说几句肺腑的话,不要动不动就行礼。” 屋外头,李公公满面笑意看着立在门前的德贵人,苏麻喇嬷嬷新做的龙靴刚让她送来,这会儿捧着立在门前,那么巧听见一两句,李公公已然感慨,德贵人何尝不动容。 “公公,我还是走吧。”岚琪要把靴子递给李公公,她知道这会儿工夫,自己绝不该进门。 李公公连忙摆手,躬身引了岚琪到别处,轻声说:“德贵人请在这屋子里等一等吧,几位王爷不会久留,嬷嬷让您送来,自然是不愿让奴才经手的,您心里明白。” 岚琪是明白,这几天去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总叨咕她为什么惹玄烨生气,她心里不痛快难免也有脾气,虽然不顶嘴不解释,可也不服软,祖孙俩竟还头一回杠上了。苏麻喇嬷嬷看着无奈,正好元日皇帝登楼时穿的龙靴是她在做,这会儿弄好了,便让岚琪送来,岚琪起先还不肯,太皇太后生气说不肯往后也不许去慈宁宫看小阿哥,这才把她轰了出来。 本是心里毛毛躁躁地来,想着送好靴子就回去,谁知来时两位王爷早在了,李公公又似乎故意领她到门口,听见玄烨这几句江山为重兄弟情深的话,心里的不自在顿时烟消云散。太皇太后常教导她要体贴皇帝的孤独,彼时她不懂皇帝为何会孤独,如今才知孤独二字真正的含义。 看明白想透彻了,她反生出些愧疚和自责,满心觉得自己没脸去见玄烨,更没资格去分担他的心事。那一日他那么悲伤忧愁,明明伸手希望自己留下,可自己却浑身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玄烨他一定是感觉到了。 “公公,我不进去了。”岚琪还是把托着一双明晃晃龙纹长靴的朱漆盘塞给李总管,扭身朝外走,说,“就传晚膳了,皇上指不定要和几位王爷喝酒谈天,太皇太后那里也不能没人伺候。” 花盆底子急急地朝外头走,李公公捧着一双靴子也疾步追出来劝:“贵人再等等吧。” 恰是此时,福全和常宁从书房出来,两人瞧见这架势,福全是最不拘小节的人,瞧见了不禁笑道:“德贵人来了?好巧好巧,我们兄弟正要走了。” 被撞见了,岚琪只能端着礼节,两厢行了礼,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见福全笑着重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老五跟我走,既然德贵人来了这里,咱们就去慈宁宫瞧瞧皇祖母。” 李公公则已经麻利儿地前去通报皇帝德贵人到了,容不得她推托,等李公公再来面前时,已和蔼地笑着说:“德贵人请吧,皇上请您进去呢。” 岚琪局促又尴尬,进了门瞧见玄烨坐在炕上正端详苏麻喇嬷嬷给他做的靴子,抬头见她来,极自然地招手说:“来给朕穿上。” 岚琪赶紧走近了,脱了玄烨脚上的靴子,小心翼翼将新靴子给他换上,玄烨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步履稳健又舒服,心情甚好地说:“嬷嬷有年纪了,不舍得劳烦她费眼神做这些,可朕是穿着嬷嬷做的鞋子长大的,近些年穿着内务府督造的,虽然也合脚舒服,总还想着小时候那种感觉。” 玄烨又坐回来,岚琪帮着又要给换上原先那双,可才脱了新靴子,玄烨就收脚盘膝到了炕上,一把把她拉过来,岚琪跌坐下来,只能匆匆踢了自己的鞋子爬上来,被玄烨搂在怀里问:“说你送了鞋子就要走,就那么不想见到朕?是那天朕给你脸色看,你记恨了?” 岚琪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钗子上金珠子叮叮作响,玄烨却说:“朕都伸手想留你,你还是走,走了也不再来,为什么总是朕哄着你,几时你也能哄一哄朕?” “皇上……”岚琪迷茫地看着皇帝,刚刚还对着兄弟说那番撼动肺腑的话,怎么现在突然变得小孩子似的? 玄烨埋首在她的颈间,气息软软地说:“那天瞧见你走,朕心里更难过,往后哪怕朕冲你发脾气,你也不要走,留下来让朕说几句,就算你听不懂受委屈也听着成不成?朕想有个人能随便说什么话,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您怎么了?”问着,轻轻推开了玄烨,瞧见他眼睛通红,满面一个帝王不该有的孩子气息,全然不见那个在朝臣面前不怒而威盛气凌人的年轻帝王,也不见平日里欺负自己时的霸道,看得乌雅岚琪心内一片柔软,禁不住伸手捧了玄烨的脸颊,颔首应道,“臣妾答应皇上,往后不论您说什么,发脾气也好骂人也好,都死乞白赖地不走,除非您找人把臣妾架出去。” 玄烨这才似笑了,搂着软绵绵的枕头似的抱住她,心中沉甸甸的包袱被放下,岚琪听见他在耳边说:“那天朕想起小时候的事,想起额娘,想起皇阿玛临终时的模样,想起登基后那段日子。” “皇上……” “那时候朕什么也不懂,以为可以躲在皇祖母身后,可皇祖母却把我推在人前。”玄烨长长舒口气,“但朕知道皇祖母会时时刻刻在背后支持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等朕终于自己站稳,回首去看时,皇祖母却老了。” “太皇太后很康健,皇上不要担心。”岚琪想要安抚玄烨,却渐渐听他说话,似乎根源又不在太皇太后的身上,只听玄烨说,“朕幼年离宫,若非皇祖母派人悉心照顾,莫说继承皇位,兴许还会死在宫外。先帝不喜欢朕和朕的额娘,亏待我们母子,朕心里一直暗暗以此为恨,可如今万黼病重,朕想到自己从来没为这个孩子做过什么,想着曾经失去过的那些孩子,朕何尝没有重走先帝的老路,朕和他一样,都不是一个好父亲。” 岚琪该怎么说?该说什么?她明白了玄烨为何让她不管什么都听着,原来不是每一次都能出言安抚,或许在她心里,也觉得玄烨不是一个好阿玛,可她又深知帝王的无可奈何和身不由己,对于皇子们,他亦父亦君,玄烨现在担心和惆怅的,也许就是将来孩子们对他,也会有他对先帝的那份“恨”。 “一会儿你回慈宁宫,替朕告诉皇祖母,朕想请她出面,让阿哥所的人把万黼送去他亲额娘那里,孩子最后的日子里,就不要顾忌那么多了。”玄烨似乎一吐心中不悦,心情渐好,拉着岚琪的手说,“朕又吓着你了,但说出来有个人听听,实在舒畅。” 岚琪笑着摇头,缓缓爬到他身后去,轻轻揉捏他的额头。玄烨舒心地闭起双眼,可忽而又想起那天的话,他撂下一句让岚琪不自在的话,却和孩子们的事没有关系,心头忽然一紧。岚琪感觉到他身体的颤动,手里也停下了,问玄烨怎么了,玄烨却静了片刻,挪动了身子又把她拉到身前。 皇帝面色凝肃,问她:“那天你说听贵妃弹琴的事,朕让你不要再提,你可还记着?” 岚琪见皇帝翻脸就跟翻书似的,心里一阵惶恐,老老实实说记着,一面更解释自己撒了个谎,可没想到皇帝在乎的不是这个谎言,反而正正经经地对她说:“朕不让你提贵妃弹琴的事,是因为心里梗着结,朕知道,温妃屡次纠缠你,该说的不该说的话,你大概听了不少。而贵妃和她一模一样,她们都是被家族送进宫里的棋子,朕不让你提的,不是贵妃弹琴不弹琴,朕会冲口而出那句话,是希望你永远是简简单单的乌雅岚琪,不要被任何人利用。” “可是……”岚琪心里突突直跳,不自觉地低下头。 玄烨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微微蹙眉问:“可是什么?” 岚琪咬着唇,将乱跳的心沉下去,抬起眼帘直视着玄烨,往日娇憨柔软的气质不见,宛若当日在阿哥所呵斥那拉常在的锐利目光,认真地说:“皇上若不想臣妾被任何人利用,那就要容许臣妾也多长一些心眼,没有心机城府,臣妾还会一次次被人卷进去。” 她坚强而严肃,虽然经不住眼眉泛红,但没有让晶莹之物占据眼眶,很镇定地告诉玄烨:“太皇太后曾问臣妾,有一天她不在了,臣妾该怎么办。皇上,您说呢?” “朕明白。” “臣妾会把小宫女乌雅岚琪藏在这里。”岚琪捧起玄烨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上,放下严肃的神情,含笑说,“皇上想她的时候,就摸摸这里,可臣妾一定也要变得和从前不一样才成,那样才能长长久久地守在您身边,还有我们的孩子身边。” 玄烨欣然,捂在她胸口的手稍稍用劲儿一捏,岚琪惊慌地要推开,却被玄烨欺身压在炕上,暖暖的气息扑在脸颊,他温柔地说:“往后这一刻就把小宫女放出来,平日里朕也要见到坚强果敢的乌雅岚琪,你还记不记得朕说过,为什么要你念书识字?” 岚琪心头一惊,当日说这些话后,她受了一顿鞭打,和玄烨生生分开了好久好久,那些话…… “后位不过是个头衔,朕已经不稀罕了。”玄烨伸手在她脸颊边轻轻挑逗,嘴角有深浓的笑意,俯首亲了一口,轻声说,“可后宫这个家,朕只放心交给你一个人。” “交给臣妾?”岚琪眉头微微一紧,不知是惶恐还是抵触,玄烨看在眼里,略担心地问:“你不愿意?” “愿意,为皇上做什么都愿意,可臣妾想……”岚琪抿了抿嘴,虔心而言,“那日臣妾与恭亲王福晋起争执,若臣妾贵在妃位,福晋必然不会当面翻脸,甚至于出手打侧福晋。臣妾并不是抱怨自己身份低微,祖宗规矩如此,皇上和臣妾都不能僭越,臣妾也心满意足。但臣妾出身不如几位娘娘,年纪也比荣嫔几位小,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能哄得您和太皇太后高兴喜欢,是性子好是嘴甜,真正做事能不能做好,臣妾自己也不知道。您想把这个家交付给臣妾,眼下恐怕不行,三五年后能不能,也要再掂量掂量。您的心愿臣妾记在心里,会留心学着几位娘娘如何料理宫闱之事,但皇上能不能答应岚琪,这样的话,咱们只放在心里,再不要说出口?说多了,就不稀罕了。” 玄烨怎不记得当日一句闺阁玩笑,被有心人传得满城风雨,害他心爱的人遭受鞭笞之苦,而今每每触及她那一片娇嫩肌肤时,都会在心里浮起点点愧疚,也会惊讶于曾经的自己如此鲁莽冲动,看似不长不短的几年光景,彼此心智的改变,都让人惊喜而感慨。 “朕知道,这仅是朕现在的心愿。”玄烨轻轻在她唇上一啄,“朕会给你该有的荣耀和尊贵,让那些亲王福晋再不敢轻看了你,岚琪,你不只是嘴甜会哄朕高兴,这宫里哪一个人的嘴不甜?你比从前聪明了,朕也比从前更冷静,朕守着江山,从儿皇帝到现在,你要守着后宫,朕也等得起你成长,心智是你自己的,但地位是朕可以给你的。” “嗯。”岚琪含笑点头,心里热乎乎的,身上的人气息越来越沉,果然他俯下身来,从蜻蜓点水的吻变成甜腻温柔的缠绵,再松开让她喘口气时,只听见皇帝暧昧地笑着说:“真是很甜?甜在朕心里了。” 岚琪伸手推他:“皇上胡闹,青天白日的。” 玄烨扬眉道:“外头天都要黑了,什么青天白日?” “那……那也该传晚膳了,臣妾要回去伺候太皇……”可一语未完就被亲吻封了嘴,直吻得她娇躯酥软,如缎子般任凭揉捏,耳边听见玄烨说:“晚膳吃什么,这里才有更甜的吃。”说得她心里怦怦直跳,身子火辣辣地烧起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腾起腰肢缠上来,逗得玄烨欢喜大笑。 外头李公公早把人都支开,晚膳随时都不着急,难得皇帝终于展颜,闷了这几天,连飞过乾清宫的鸟都不敢啼鸣。德贵人果然是玲珑剔透的人,一来皇帝就高兴,她为人又客气和善,想想当初在太医院遇见她时,自己但凡糊涂些,真不知如今又是什么光景。 李公公正暗自高兴,瞧见那边儿太子晃晃悠悠走来,身后跟着乳母,他才一个激灵,下午皇帝让传话,说夜里和太子一起进晚膳,忙迎上去打千儿说:“太子殿下,这是要给皇阿玛请安?” 太子已有四岁半,本该活泼胡闹不懂事的年纪,奈何打小性子就闷,年头上又遭遇钮祜禄皇后薨逝的悲伤,丁点儿大的年纪,已经有一脸不相宜的深沉,看得李公公都时常心里打战。这会儿听他奶声奶气的声音合着不相匹配的严肃神情说:“皇阿玛说夜里与我一同进膳,李公公快去通报。” 李公公眼珠子一转,忙说:“皇上正忙着,刚才二位皇伯皇叔来,已经去了慈宁宫,说请太子殿下也过去,和太祖母一起进膳,您瞧奴才正等您出来呢。” 太子到底年纪小,几句话就信了,且福全皇伯他很喜欢,听李公公这样说,转身就吩咐乳母:“拿我的氅衣来,要去慈宁宫。” 李公公舒了口气,乳母几个抱着太子回去给换出门的衣裳,小太子坐在炕上等,一时不耐烦跑来,瞧见乳母和嬷嬷在柜子里拿衣裳,嘀咕道:“什么去太皇太后那儿,嬷嬷您没瞧见呢,是德贵人来了,皇上要紧陪着美人,哪里还顾得上咱们太子。” 小家伙仰着脑袋听见,似懂非懂地皱着眉头,嬷嬷转身瞧见吓了一跳,赶紧把小主子又抱回去,和乳母一起给穿戴衣裳,就听太子问:“你们讲什么?德贵人来了?” 两个女人一脸尴尬,赶紧胡说八道敷衍几句,将太子裹严实了往慈宁宫送去。李公公已经派了亲信的徒弟先一步去知会苏麻喇嬷嬷,等太皇太后再见到太子时,也不显奇怪。而福全和常宁本是瞧见过德贵人,自然猜得到其中的蹊跷,只管陪着祖母逗着皇侄,乐呵呵用了晚膳。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十四章 无端生祸事 转眼就是春节,元旦这日皇帝与太皇太后一起登午门城楼,向文武百官、黎民百姓宣告西南大捷之事,后宫妃嫔皆按品大妆等在乾清门后,待太皇太后和皇帝归来时齐齐贺喜拜年。 一切礼仪作罢,已是正午,慈宁宫这边预备午膳,可太皇太后昨晚除夕宴吃了酒,子夜又与太后诸妃一同在英华殿上香礼佛,睡不过几个时辰就起来梳妆穿戴,一清早吹着风上了城楼。到底是有年纪了,这般折腾一下,精神虽好,耐不住身子乏累,回来就歪着不想动,岚琪跪在榻上给松筋骨,捏得她十指都软了,太皇太后安然睡过去,谁都不想叫醒。 “贵人先去用膳,奴婢这里派人看着呢,主子早膳进得不少,昨晚也没少吃,不怕饿一顿,还是踏踏实实睡一觉好。”苏麻喇嬷嬷来劝岚琪去吃午饭,说在小阿哥屋子里摆了席面,岚琪也不推托,径自过来。乳母抱了胤禛来给她请安,她摆手说:“手指头软乎乎的,怕是筷子也拿不动了,你们抱着吧。” 如此岚琪在热炕上盘膝坐了,将席面上几样喜欢的小菜端在炕桌上,乳母抱着胤禛坐在对面。小阿哥才吃了奶,精神头很足,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额娘看,也不晓得认不认得人了,但不似刚出生那会儿总爱皱眉头,现在瞧见岚琪也爱笑了。 “要尝尝吗?”岚琪面前有酒,科尔沁博尔济吉特部赶着年前送来的马奶酒,是太皇太后爱用的酒。这些年玄烨总让草原送东西来,隔三差五都有新鲜的,为的就是解祖母乡愁。岚琪跟着一起吃喝,这马奶酒她也喜欢,这会儿拿筷子沾了送到儿子嘴边,乳母笑着说:“贵人可不敢,太皇太后知道了,要骂奴婢呢。” 岚琪却玩心大起,硬是让儿子舔了舔筷子,胤禛咂了咂嘴,一脸憧憬地望着岚琪,小嘴咕嘟咕嘟的,似乎要再尝一尝,岚琪笑着又要送,乳母不答应了,求着说:“小阿哥金贵得很,德贵人您自己喝吧。” “你比我这个亲额娘还疼他。”岚琪也不为难乳母,知道她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也感恩当初让自己给儿子喂过几口奶。胤禛则咿咿呀呀起来,似乎在讨酒吃,边上丫头嬷嬷来说笑,结果却逗得小皇子号啕大哭,乳母抱去哄了好一阵,岚琪手上没劲儿,拿筷子都打战,就没跟过去。 乳母哄好了胤禛后,让其他嬷嬷照顾着,回过来与岚琪行了礼,岚琪让她继续坐着说话,乳母见四下无人,便对她说:“奴婢不该多管闲事,可奴婢是贴身照顾小阿哥的,再明白不过了。德贵人您听了,可别不高兴。” 岚琪放下筷子,揉搓着自己的手说:“什么事,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乳母恭恭敬敬地说:“小阿哥近来夜里时常哭闹,小阿哥一哭闹,正殿那头灯火就亮了,太皇太后偶尔会过来,便是不过来,也要派人来问问,奴婢想着,若总是夜里吵着太皇太后睡觉,时日久了恐怕不太好,太皇太后可有年纪了呢。” 岚琪眉头一震,没想到乳母还能如此细心,这个乳母是苏麻喇嬷嬷挑选的,果然是不错的人。她说的话自己曾经担心过,可因不在慈宁宫住着,听不见哭声也就想不到了,小婴儿没轻没重,哭起来都是撕心裂肺的,哄得好就好,哄不好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也照哭不误。她心里一下沉甸甸起来,难怪总觉得太皇太后近日白天懒洋洋的。 “奴婢知道,若是小阿哥不在慈宁宫,往后就要回阿哥所去,德贵人您就不能天天看见了。”乳母垂着眼帘,战战兢兢地说,“但长久住在慈宁宫里,太皇太后睡不好,早晚会被人诟病,您若信得过奴婢,不如还是让小阿哥去阿哥所,奴婢一定竭尽全力照顾,也不让小阿哥被人指指点点,您也不会被人说三道四的。” 岚琪感慨不已:“你是拿他当亲儿子疼呢。” 乳母慌道:“奴婢不敢,奴婢怎敢拿皇子当亲儿子看,奴婢是想着,既然伺候了小主子,就要一辈子忠心才好,如今小主子还不会说话,奴婢就要替他好好看着身边的事。” “你在宫外头的孩子,我会派人多去照拂,小阿哥可就交给你了。”岚琪拉了乳母的手,顺着将自己腕子上的金钏滑到她的手腕里,诚心诚意地说,“我会去回话,过了年还是让小阿哥去阿哥所,你说的不错,等太皇太后累出病了再走,说的话就不一样了。我自己没所谓,时常请了旨也能去瞧,太皇太后的身体更重要。你是细心的人,你跟着小阿哥我放心。” 乳母忙离了座叩首行礼,誓言效忠小皇子,岚琪喊她起来,要给她也喝一杯马奶酒,乳母推手笑着:“奴婢还要奶小阿哥呢,酒是断不能碰的。” 说话的工夫,外头有了动静,想是有人来拜年请安了,岚琪便又叮嘱乳母:“这几天宫里娘娘宫外福晋都会来这里,少不得胡乱走动的人过来瞧几眼,想来太皇太后是不会让谁过来的,可她们自己瞎走谁也拦不住,所以你们看紧些门户,别让人胡乱走进来,不是我多心防着谁,只是来来往往的人,不知打哪儿来,带着风带着尘的,怕小阿哥病了。” 乳母很机警,连连点头说:“奴婢知道。” 岚琪将一碗黄米粥喝了几口,漱口洗手,敛了妆容后便去前头支应,果然是几位亲王福晋来了,但太皇太后还没起身,她和苏麻喇嬷嬷引着在偏殿说话。再后来太皇太后起了,外头往来贺年的人越来越多,老人家厌烦了不想都见,让苏麻喇嬷嬷和她挡在前头,这一下午赔笑说话忙得喝口茶都没时间。 年头上连着几日都这么过,除了玄烨来请安的日子,两人见面时间也少。皇帝这几天都在承乾宫,每天晚上德贵人疲倦地回到钟粹宫时,都会听见琴声悠扬,就会让她想起玄烨说过的话,矛盾并好奇玄烨和佟贵妃到底是怎样地相处。可因为太疲倦,每每倒头就睡,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只是过了初三后,皇帝又转去咸福宫住了几天,那几天没再听见承乾宫的琴声,她就会想到绿珠曾说佟贵妃根本不喜欢弹琴。 直到初七初八,宫里往来的人渐渐少了,总算清闲下来,德贵人竟然还没和端嫔、布贵人好好一起吃顿饭。这天三人聚在一起,不久荣嫔领着阿哥公主来,钟粹宫里也总算过回年,几个孩子在殿阁里叽叽喳喳很热闹。 四人吃了饭正摸牌玩,荣嫔留在宫里的小太监赶来禀告,说万黼阿哥不行了。端嫔惊得手里的牌落了一地,荣嫔倒是很镇定,说这天早晚要来的,太医说没几天,这孩子熬得算久了。 “您要去吗?”布贵人问起,垂着眼帘说,“大过年的,恐怕这事儿也不能大操大办。” “是不能大操大办。”荣嫔叹了一声,推了手里的牌,起身拉扯抚平衣裳,“还想再闲几天,都怪从前闲得太久了,如今没一刻闲工夫。” 岚琪在边上听着,想起玄烨曾说的话,也想起自己许诺会好好学着,而她还不懂如何料理宫里的红白事,便说要跟着一起去,布贵人怪她多事,端嫔则说她怕心里难受不想去,荣嫔一人不好说话,有人在边上也好,便让岚琪跟着。 两人分坐软轿急急赶来,未进门就瞧见外头已经停了两乘轿子,荣嫔认得一处是惠嫔那里的,还有一乘轿子眼生,等进了门才发现,是宜嫔已经到了。岚琪记得上回跟着端嫔去阿哥所时,宜嫔也先一步到,这回来这里,她又来得早,见了面就听惠嫔意有所指地笑着:“宜嫔妹妹来得最早呢,咱们往后可要勤快些了。” 那边宜嫔正拉着哭得要死要活的那拉常在,倒也没听见这句话。荣嫔领着岚琪进来,问怎么样了,太医说还悬着最后一口气,怕是熬不过今晚。 但听宜嫔劝说:“这个留不住,你肚子里的总还要顾忌,你这就要生了的人了,再哭下去可不好。” 荣嫔也劝说了几句,就带着岚琪出来坐,惠嫔凑在她身边轻声说:“这个那拉氏可真会折腾,我听说万黼送回来后,她根本就不上心,且等着孩子咽气呢,看咱们来了才这样哭天抢地地装可怜。” 荣嫔也没好气地说:“孩子可怜我也心疼,偏亲额娘不着调让人生厌,咱们等等吧,等孩子走了,好各处去回话,年节里也不能大操大办,只是上头伤心一回罢了。” 惠嫔见她这脸色,知道她曾经失了不少孩子,人情冷暖经历了无数回,如今已生得铁石心肠。想想自己早年曾对苏麻喇嬷嬷说“唇亡齿寒”四个字,彼时嬷嬷劝自己,有大阿哥在什么也不怕,但那回大阿哥险些被承乾宫抱走,自己拼力抢回来,又落得皇帝面前再没脸面。 嬷嬷劝说的话果然还是错的,她们这些女人,时运时高时低,兔死狗烹唇亡齿寒,一辈子就这样了。 万黼阿哥一时还走不了,那拉常在哭哭啼啼没个休,惠嫔和荣嫔都没耐心,倒是宜嫔这个平素也不见她们往来的人,在里头殷勤支应着,时不时问太医,时不时又出来与她们商量。 按说六宫的事如今还是荣嫔和惠嫔管着,上头佟贵妃和温妃固然尊贵,不过是闲来随便喊去问几句凑个数。倒是宜嫔一向不沾手六宫的事,但近来事事都冲在前头,翊坤宫里姐妹俩,一个安胎一个管事,不知不觉也在这宫里占几分脸面了。 此刻突然听那拉常在一声尖叫,之后里头哭声一片,众人都心头一紧,赶忙进来看,万黼已经没气了。 几人都是做娘的,不免伤心难过,而那拉常在已经昏厥过去,也不知真真假假,想她挺着九个月大的肚子,都不敢怠慢,抬去别的屋子里照拂,这边着人一应办理万黼的后事。 宫里早就知道万黼阿哥没几天,一应都已预备下了,只因过着年节诸事低调。这边处理好后,几人分头去上面回话,还不等荣嫔开口,宜嫔已抢先说:“我顺道回翊坤宫,乾清宫那里我去说吧,左不过皇上在见什么大臣,还是先告诉李公公的是。” 她说着就往外头去,抢着去皇帝面前表白似的,岚琪没觉得什么不自在,惠嫔已经嘀咕说:“小瞧她了,从前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小丫头片子,也长心眼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岚琪听得也不真切,就听荣嫔说她要去太后那里,惠嫔不愿去承乾宫、咸福宫回话,赶着前头要去慈宁宫,两人都急着走了,跟来的环春便说:“听说佟夫人几位今天下午在承乾宫坐,咱们过去说这些也没意思,不如先去咸福宫禀告一声,承乾宫就在门前头,也不着急,这种事儿贵妃娘娘应该不会计较什么先后吧。” 岚琪也没法子,是她自己要跟来的,虽然学得红白事上一些本事,可更多的是看清了人情冷暖。让环春将随身带的碎银子赏给那拉常在的宫女,要她们用心照顾,自己便离了往咸福宫来,算起来温妃一直让她去坐坐,可自己除了温妃刚进宫时去请安行礼,往后好像再没怎么去过了。 暖轿悠悠走着,岚琪心里还想着刚才万黼阿哥身边的哭声,心里堵得很不舒服,小小的生命就这么去了,想起玄烨的惆怅,满心期盼自己的孩子可以健健康康长大。 心里正烦恼,突然听见骂骂咧咧的声音,大过年的很少听见这样的责骂,而自己的轿子也停了停后又行,猛地想起上回和那拉常在的误会,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她出声喊轿子外的环春:“停一停,是谁在吵架?” 轿子稳稳落下,前头一时也噤声,环春扶着岚琪下了轿子,未及压轿,已看见前面的人。 正是兜着玫红氅衣的安贵人在那里,浓妆艳抹,节日里瞧着还算喜庆,但瞧岚琪从轿子上下来,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斜着眼睛说:“德贵人有事儿尽管走便是了,还下来做什么?” 岚琪扶着环春的手走来,探头一瞧便见她身后的女人,也是一袭宫装,青绿色的团花衣裳很朴素,发髻上也不过斜插一支银簪子,大冷天的在风里,连氅衣也没有穿,乍一眼瞧着是宫女也信,但那么巧那天等在乾清门时跌下去的答应她瞧见了,正是这个人。 “后头是戴答应?”岚琪问,那日环春也去打听了,听说是跟在安贵人身边受欺负的答应,连布贵人都长吁短叹。 安贵人眼眉一瞪,冷冷朝一边侧了侧身子,酸溜溜地刻薄道:“还不快向德贵人请安?别叫人说你住在我那儿,学得没规矩。” 戴答应浑身一哆嗦,赶紧上前,周周正正地屈膝道:“嫔妾戴佳氏见过德贵人,德贵人万安。” 环春已上前搀扶起来,触手十指冰凉,惊得她蹙眉,便冲岚琪笑着说:“贵人轿子里还有一件袄子呢,奴婢怕您冷备着的,想来戴答应出门急了没顾得上多穿一件,身边的小宫女也不机灵。” 岚琪颔首说:“我身上暖着呢,拿来给答应身上搭一搭。” 后头的小太监已麻溜儿地从暖轿里拿出一件风毛夹袄送过来,环春给戴佳氏穿上,虽不及氅衣暖和,总比她身上这些好,戴佳氏很感激,可一想到身后凶悍的安贵人,脸上不免惶恐地尴尬着。 岚琪也知道,自己这一走,必然又恼得安贵人折腾她,自己反而又害了人,心里一算计,笑道:“我正要去咸福宫给温妃娘娘请安,万黼阿哥殁了,我这儿没人手回去禀告,戴答应忙不忙,能不能替我回钟粹宫一趟,告诉端嫔娘娘知道?” 戴佳氏和安贵人都吃了一惊,安贵人越过她来,绷着脸问:“万黼阿哥没了?” 岚琪点点头:“刚才太医说不好,荣嫔娘娘正在我那里,一起跟过去瞧,坐不过一个时辰就走了,那拉常在身上正不好,安贵人想要去看看她吗?”说着又看向戴佳氏,“戴答应这就去吧,总要有个人回端嫔娘娘一声才好。” 环春这里悄悄推了一把戴佳氏,可戴答应似乎被安贵人吓怕了,安贵人不点头她还不敢走,岚琪便笑道:“安贵人也有事让戴答应做?” “还不快去?”安贵人冲戴佳氏撂下这句话,转过来又没好气地对岚琪说,“她不过是个常在,哪儿有我去慰问的道理?正准备去翊坤宫的。” 说话时便见戴佳氏来行礼告辞,直瞧她走远了,岚琪才回轿子上去,也不理会安贵人还要说什么,心里想着自己一冲动,惹下这件事,若不能给戴答应一个万全安置的法子,她回去还要被安贵人折腾,一时好心相助,反兴许要害了她一辈子。 才坐定,轿子正要走,却听安贵人在外头冷幽幽说:“别怪我没提醒,那小丫头片子眼眉里可像极了你的。” “像我?”岚琪自问一句,但轿子已经走远,再等落定咸福宫门前,岚琪下来才问环春,“安贵人那句话,你听见了?” 环春只笑道:“哪儿有长得一样的人,方才戴答应在您面前,奴婢仔细瞧了,不过是眼睛长得像一些,其他都很不一样,您忘了旧年夏天宫里头争奇斗艳的事儿?想学您学不过来的,而戴答应眼睛像,自然就被别人容不得。” 岚琪颔首,叹一声:“都是人心作祟。” 话音落,咸福宫的门霍然打开,冬云满面热情地迎出来,似乎很乐意在这里见到岚琪,怎么想得到她是来通报万黼没了的消息,殷勤地将德贵人引进门,里头温妃已经出来,身上只一件松松垮垮的常衣,发髻上一点儿首饰也没有,虽然自己屋子里待着是不必太讲究,可这年节里,她不怕有客人来,又或者皇帝来? “万岁爷住了几天早腻味了,不会再来的。”温妃察觉到岚琪对她这一身装扮的吃惊,自嘲道,“我这里门庭冷落,连一个巴结的人都没有,我每天假模假样地装扮着给谁看?” 说着要让岚琪进内屋坐坐,岚琪却屈膝行礼说:“嫔妾不是来和娘娘闲话 的,是荣嫔娘娘指派嫔妾来向您禀告,万黼阿哥殁了,告诉您一声,看您有什么示下。” 温妃一怔,脸上也见哀愁:“可怜的孩子。”又说,“也是啊,我想你怎么肯赏光来了,再者你又是最忙的,慈宁宫面前还支应不过来,怎么有空来和我坐坐。” 岚琪已起身,垂首道:“嫔妾疏忽,本该多来向您请安才是。”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温妃叹一声,吩咐冬云,“找些合适的东西出来,送去安慰一下那拉常在,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道理,我就不过去了。” “嫔妾替那拉常在多谢娘娘。”岚琪福一福,待又要开口告辞时,却听温妃说:“那日从乾清门回来,我在路上遇见佟贵妃,不晓得娘娘要有什么示下,我却一时冲动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可不该说也说得清清楚楚了。” 温妃脸上露出欣然之色,有着释怀了一切的自在洒脱,笑着说:“德贵人,从今往后那些事我再不会做,眼瞧着姐姐走了快一年,我心里也想通透了,听外头娘家人的话,我这日子一定过不好,想不叫姐姐失望,过得比她好,我就不能再和家里绑在一起。往后咸福宫里只过自己的日子,皇上来我好好伺候,皇上不来我好日子一天不差地过着。只是深宫大院难免寂寞,每天看着冬云几个,真真要腻烦,你若愿意,看在我姐姐的分上,得空儿来陪陪我。” 贵为妃子的人,颇有些低声下气地对自己说这些话,为的不过是能偶尔陪陪她解闷,为的不过是想和自己交个朋友,虽说宫里妃嫔都姐妹相称,面上都说是自家人,可人心隔肚皮,吃醋拈酸不打起来就很好了,要得一挚友比登天还难,她有布贵人同甘共苦一路走来,没敢想过,再和别的人做什么朋友。 而万黼阿哥才没了,多半原因也在她的身上,岚琪看得出来她的诚意,可自己良心过不去,至少立时立刻,做不到没事儿人似的和她要好。 “你先回去吧,往后日子还长着,你多瞧瞧我什么光景,自然就信了。”温妃却似看透了岚琪的犹豫,又或是有自知之明,善意温和地说,“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我姐姐一辈子为了家族,却落得这般下场,虽然风风光光以皇后之尊离开人世,可活着的时候除了受罪委屈,还有什么?死后荣光给谁看,人活一遭,要对得起自己才好。” 岚琪听得心内震动,温妃果然脱胎换骨似的变了,可她心里还有隐忧,想着她从前不阴不阳的笑容话语,天知道是不是转过脸又变了脸色,她才答应玄烨要多些心机城府,不能总被人欺负,总被卷入什么事端,眼下听温妃一番肺腑虽然动容,但还是狠心压下这份感动,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不接话也不拒绝,退身出了正殿。 到了外头,环春来给她穿上氅衣,轻声在耳边说:“奴婢真担心呢。” 岚琪握一握她的手,知道环春冷眼旁观,要比自己冷静很多,她一直叮嘱自己贵妃和温妃都要敬而远之才好,刚才温妃那么诚恳真切,环春一定担心了,心下松口气说:“你放心。” 回到钟粹宫,外头的事自有荣嫔和惠嫔料理,眼下惠嫔在慈宁宫,她再过去显得太刻意,索性回来歇一歇,脱了氅衣往端嫔这里来,却瞧见太医出来,以为端嫔不舒服,进了门才知道,是为戴答应请的太医。 “怎么了?”岚琪问,却见戴答应已经睡在炕上,厚厚两床被子压着。 端嫔推她出来,布贵人领着孩子在西配殿,她这里一人照看着戴佳氏,到了外头坐下来才说:“进门说不过几句话就倒了,太医来说是风寒热症,身体虚得透透的,他还当是个宫女呢,问平日是不是吃饭少,你说安贵人都对她做了什么?” 岚琪听得心里揪紧,当初布贵人一个人在钟粹宫时,宫里虽然不短什么,可王嬷嬷狠毒,仗着是从前慧妃身边的人,对布贵人颐指气使,好吃好用的不给主子,都先到她屋子里,捡剩下的才给布贵人,直到后来布贵人有幸一夜承恩怀了龙嗣,日子才好过起来。 一个嬷嬷尚且如此折腾默默无名的答应,更何况安贵人。 “跟着的小宫女也精瘦精瘦的,我让人领着去吃饭休息,怪可怜的。”端嫔叹息说,“宫里竟有这样虐待的事,太皇太后知道了一定会气坏的。改日我要和荣嫔、惠嫔合计,昔日赫舍里皇后在时就容不得这样的事,钮祜禄皇后那会儿光顾着节省用度支援前线,就顾不得犄角旮旯里的黑暗,是经年遗留的毛病,不治一治后患无穷。” 岚琪心里默默记下,她答应要帮玄烨看着这个家,哪怕现在不能做主,一点一滴记着学着,日后总有用处。 端嫔又记起来说:“你怎么回来了,还以为你要去乾清宫。” 岚琪笑道:“乾清宫宜嫔娘娘去了,此刻荣嫔娘娘在宁寿宫,惠嫔娘娘在慈宁宫,嫔妾则走了一趟咸福宫和佟贵妃娘娘那儿。” 端嫔也记得那日在阿哥所宜嫔领着觉禅氏先到一步的事儿,听岚琪说起今天又是这光景,扶一扶发髻苦笑:“这日子又该热闹了,宫里的女人不就这样,不争长短不成活,一个个都该蹿起来了。” 这些话字字句句沉淀在岚琪的心头,她们同是玄烨的女人,是这后宫的妃嫔,深宫的日子,都一样。 往日在慈宁宫做针线闲话时,苏麻喇嬷嬷也曾跟她说过太皇太后年轻那会儿的事,那会儿还在盛京,彼时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太皇太后的姐姐宸妃最得宠,就有人挑唆她们姐妹不和,而太皇太后和她一样,年轻时并不尊贵,崇德五宫里,彼时的庄妃居末次,只比一些无名无分的侍妾高贵些。 上头几位不得宠的就能欺负她,再有姐妹不和睦,明争暗斗,一道道鬼门关闯过来,直到太宗驾崩,一介女流力挽狂澜将儿子推上大位;之后入关做了皇太后,又做了太皇太后,先帝又独宠董鄂氏搅得六宫不宁,看尽了深宫冷暖,常对嬷嬷说,宫里的女人但凡有一点儿欲望,不争得头破血流,是不能够圆满的。 而苏麻喇嬷嬷,又把这些话都教给了岚琪。 “我和荣姐姐到皇上身边时,那会儿还没立皇后呢,偌大的后宫冷冷清清,其他宫女都羡慕我们俩能侍奉万岁爷。”端嫔忆往昔,面上满是感慨,“我们姐妹俩知根知底,旁人却故意来挑唆,我们俩年纪小,就都指望着嬷嬷教导,不理会。再后来皇后入宫,昭妃入宫,我们也有了名分,皇上念旧对我们俩亲热些,就有人挑唆到皇后面前,幸而赫舍里皇后是最和善宽仁的,和我们姐妹相称毫无敌意,昭妃素来傲气不肯亲近人,我们不能计较,也算相安无事。再往后慧妃、惠嫔几位入宫,人一多就热闹了,可也比不得如今明争暗斗,那会儿皇上年轻,虽然已经亲政,可依旧摇摇不稳,女人们只盼着万岁爷好,哪儿有心思斗啊。如今日子好过了,新来的年轻人都没吃过苦,瞧着眼前的好,谁不想独占鳌头?我刚进宫学本事,做得不好挨打挨骂,跪在石子路上哭时,就一心盼着有天能年满出宫,谁能想到,我会有今天?” 端嫔一番话,听得岚琪心酸,她们都是进宫来做宫女的,天生矮人一截,后天的尊贵自己挣来了,又都诚惶诚恐,伴君如伴虎,没有敬畏满足之心,这日子长久不了。偏偏如佟贵妃、温妃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养尊处优长大,没过过一天辛苦日子,反而欲求不满,她们的世界里,就是要高人一等,时时处处都不能屈居人下。 同样是人,同样是皇帝的女人,骨子里完全不一样。 此时门前帘子打起,布贵人进来,悄声说俩闺女都睡了,她来瞧瞧,问岚琪万黼阿哥的事,直听得泪眼婆娑。之后里头传来咳嗽声,几人都进来瞧,睡醒一觉的戴佳氏诚惶诚恐,要从被子里爬出来给三人行礼谢恩,端嫔按着说:“安心在这里住着,我去回了话,往后就在钟粹宫住下,后院好几间屋子空着,你不嫌弃我们这里人多就好。” 戴答应哭得哽咽难语,只等她静下来,众人问起怎么身体那么弱,见有人撑腰胆子也大了,就把在安贵人处受的虐待和委屈说出来。端嫔听得脸色发白,气哼哼地说:“只当她嘴碎些不着调,竟这样狠毒,你好歹也是有名有分的人,她不怕上头追究吗?” 布贵人也是被安贵人欺负过的,对戴佳氏说:“皇恩浩荡,你往后可要活出个样子来给她看。” 这日过后,戴佳氏就在钟粹宫后院住下,安置一个小答应,不必劳师动众,端嫔托荣嫔回了太后一句便妥当。宫里万黼阿哥的后事也有条有理地办着,两宫都下了抚恤,着宜嫔多多照拂。 到元宵,玄烨下旨,众皇子阿哥从太子这一辈起皆改名排辈,从“胤”字,因大臣奏议,为显皇子尊贵,宗亲子弟暂不改名,宫里已有的四位阿哥则序齿入玉牒,岚琪的小阿哥行四,自那日起,宫里宫外都喊四阿哥。 而正月一过,宫里就撤了年节张彩,开始忙钮祜禄皇后周年祭奠。佟贵妃抱病,温妃避世,荣嫔和惠嫔终日忙得脚不沾地。太皇太后因正月里见客太多劳累,才过完元宵就凤体违和,可岚琪劝说让四阿哥搬回阿哥所又被拒绝,她只能天天在跟前尽心照顾。这段日子里,皇帝身边伺候最多的,便是宜嫔几人。 二月中旬时,那拉常在顺利分娩,生下小阿哥胤禶。太皇太后欣喜皇帝又添子嗣,且念那拉氏才失了一个孩子,且眼下后宫高位妃嫔不少,不必再诸多顾忌,便下旨恩赐升了那拉氏为贵人,玄烨又下诸多赏赐,那拉贵人一时也颇有风光。 转眼春暖花开,今年暖得早,三月末宫里各处花卉已悉数绽放。太皇太后在德贵人的精心照料下凤体痊愈,那日还与玄烨、福全几人游幸御花园,一路走着都不用搀扶不用拐杖,玄烨很高兴,而瞧着岚琪因此瘦了一圈,又十分心疼。 之后为了让皇祖母散心,拟定入夏赴玉泉山行宫避暑,宫里宫外张罗起来,后宫妃嫔因知此行皆随扈,都兴奋不已,早早算计打点,盼着能出紫禁城散散心。 沙漏点滴,昼夜轮转,眨眼已是四月末,原拟定五月过了赫舍里皇后的祭奠,端阳之日就起程赴玉泉山,宫里宫外都一派要出门的气氛。岚琪打点好自己的东西,整日都在慈宁宫忙碌。 这几日连着阴雨,慈宁宫上下都防备太皇太后被雨水扑了着凉,可精心伺候下,竟疏忽了四阿哥,四阿哥的乳母着凉风寒,等察觉时已高烧不起,四阿哥大抵是吃了乳母的奶,这天啼哭不止,宣来太医瞧,才知道是病了。四阿哥出生至今还是头一回生病,太皇太后很担心,几乎把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找了来。 可就因着连日阴雨,阿哥所这边也有事,小阿哥似乎先天不足,未满百日就好几次宣太医,这日又病着不好,上报到荣嫔那里,荣嫔让那拉氏去瞧瞧,她紧赶慢赶地跑来,却见阿哥所空荡荡的,只几个乳母嬷嬷和太监在,问太医怎么不来,半天才见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说:“奴才去了两回,太医院正经一个人都不在,说是四阿哥病了,太医们都被太皇太后喊去慈宁宫了。” 那拉贵人脑袋一轰动,憋得脸颊通红,眼眶里泪水打转,恨得一脚踹在那太监身上骂:“狗奴才,再去找啊,难道四阿哥是皇子,我的小阿哥就不是皇子了?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去找太医来,小阿哥有个三长两短,要你的命!” 众人劝说安抚,把那拉氏请到里头去,这边又派人去找,她的小皇子不知哪儿不好可劲儿地哭,哭得她心都碎了。半个时辰后才赶来一个年轻的太医,那太医也不擅长小儿科,瞧了半天不知所以,这天直闹到夜里天黑,才来了个老太医。 老太医一瞧就知道小阿哥先天不足,之前已经上禀了皇帝知道,那拉贵人怀孕时身体常常不好,胎儿在肚子里就不足,勉强临世,未必能活得久,因上头已报备知道,几位太医也就安心诊治,不怕担罪名。 可这些那拉贵人并不晓得,她只看到太医们不尽心,又哭又闹地让他们诊治,就差去乾清宫门前求。荣嫔、惠嫔被她缠了又缠,她们俩都因先天不足失去过皇子,知道小阿哥不能好,这种话又不能直接说出口,只能一次次满足她,敦促让太医日夜轮守。 然苦于回天无力,几日后,雨霁天晴,四阿哥又活蹦乱跳声如洪钟时,阿哥所里胤禶小阿哥却尽了阳寿。 太皇太后自然悲伤,玄烨亲自来安抚,劝她说自己一早知道,听闻是出生时就不好,拗不过天命。而老人家也不曾瞧过几眼,有四阿哥健康活泼在眼前,渐渐也就平息了悲伤。 但因这件事,再念郭贵人即将临盆,太皇太后本来不想再去,可玄烨执意要侍奉皇祖母去散散心,巡幸玉泉山的日子,便改在了六月。 五月末,郭贵人临盆产下白白胖胖的小公主。宫里许久没有女孩儿出生,太皇太后很高兴,小公主洗三时领着众妃嫔都来凑热闹。人人脸上都有喜色,唯独跟在人后的那拉氏一脸哀愁,眼瞧着她连失两子,都未在宫里引起重视,心中早已死灰一片,还未燃尽的,恐怕只有对德贵人的深深仇恨,满心认定她的孩子若非被诅咒被抢了太医,怎会如此不幸。 乌雅岚琪对此却浑然不觉,这天跟着太皇太后来给小公主洗三。郭贵人虽然生了女儿心里不怎么自在,但瞧着女孩子得老人家喜欢更亲自前来,也渐渐欢喜起来,又因亲姐姐宜嫔之尊公主直接养在她膝下,也解了自己隔着阿哥所不能见的辛苦,还在床榻安养的人,见了谁脸上都喜滋滋的。 人来人往间,宜嫔扶着那拉氏进来,推在妹妹面前坐着说话,转身时朝妹妹丢了个眼色,郭贵人心领神会,她们这儿还有一桩喜事没说呢。 等旁人退去,耳听得外头的热闹,郭贵人拉着那拉氏的手说:“姐姐可怜见的,往后常来翊坤宫坐坐,当小公主是亲闺女疼吧。” 一语说得那拉氏泪水涟涟,郭贵人趁热打铁道:“咱们姐姐妹妹都一样,哪里比得上德贵人,姐姐就瞧着我吧,别伤心了。如今贵妃娘娘抱病不出,温妃娘娘不理事儿,几位嫔主子都是好人好性,宫里头就数她独大了,哄得太皇太后那么喜欢,今日老人家亲自来,我慌得什么似的,真怕德贵人嫉妒我,往后给我? ?鞋穿,她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一句,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那拉氏恹恹道:“她从前就闹得钮祜禄皇后在皇上面前撞柱子,多能耐啊。” 郭贵人眼珠子一转说:“可不是嘛,那会儿要不是她劳师动众把太医都弄去慈宁宫围着四阿哥转,能耽误了小阿哥吗?还不是她一句话,太皇太后就着急了,咱们算什么?好姐姐,你再委屈,也千万别露在脸上,小心她在上头说一句话给咱们姐妹穿小鞋,往后连见面都难。” 那拉氏眉头一紧,旧仇新恨聚集起来,眸子里腾腾有怒意杀气,看得郭贵人心里只打战,抬眸一瞧,外头姐姐扶着乌雅氏进来了,忙笑一声:“德贵人来了,我这里不能起来给你见礼呢。” 岚琪只端着客气,笑说:“大家都是一样的,你太客气。”说着将手里的虎头鞋放下,“我给小公主做的鞋子。” 郭贵人心里“咯噔”一下,虽知乌雅氏也是盼自己能生个小皇子才做的虎头鞋贺喜,偏她生了个闺女,倒也知道不是存心来硌硬人的,但这会儿话赶话的有说头,张嘴便道:“都说小公主生得像个男娃娃,穿着这虎头鞋也合适,不然我就好好藏起来,往后再生个小阿哥在给他穿。不过我们闺女爱好看的,德贵人再给做双小鞋子,团花蝴蝶样儿的才好呢。” 小阿哥,穿小鞋,小阿哥……一声声摧残着那拉贵人 的心,痴迷疯魔了的女人心火燃烧,眼睛里迷迷糊糊也看不清了,转头依稀瞧见床边绣篮里一把剪子闪闪发亮,伸手一把握住,转身就朝岚琪刺过来。 岚琪嘴上说笑着,正好扭头过来,突见危险袭来,本能地朝边上一闪,但胳膊却被宜嫔拽着,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而疯魔的那拉氏不等再扑过来,立刻就被她身后的桃红几人制住打掉了剪子,等岚琪转过神来时,宫女们已经叫叫嚷嚷地闹出去了。 外头荣嫔、惠嫔正陪着太皇太后和太后看小公主,听闻里头闹出这样的事,好好的气氛散了,一时静下来,就听见那拉氏鬼哭狼嚎似的骂着:“乌雅氏你这个贱人,还我小阿哥的命,还我孩子的命……” 太皇太后脸色暗沉,太后看得心惊,指了荣嫔说:“快去堵了她的嘴,送回去严加看管,疯魔了的人怎么随便往外头放?” 荣嫔一脸紧张,悻悻然去安排,心头一肚子火,便见岚琪被搀扶出来,她的手臂在地上蹭了半巴掌那么大一块皮,让她赶紧料理伤口。岚琪却到了太皇太后和太后面前说:“那拉贵人一定是伤心坏了,您看在没了的小阿哥面上,饶过她吧。小公主才出世,宫里不宜打打杀杀。” 太皇太后满腹怒气,怪岚琪不懂事,为一个疯子求情,当着众人的面又不想让她下不来台,等着回去再教训她,这会儿先点头了,沉沉说一句:“让太医也去瞧瞧那拉氏,是不是癔症了,好好调理调理,不要软禁着,传出去外头很难听,她本来也可怜。” 岚琪见老人家眉间怒意不散,也深知自己劝说这句惹她生气,但想着那拉氏的确可怜,深宫里罪孽不少,自己得宠引出的事够多了,哪怕这次仅仅为自己,也硬着头皮撑一次,又想太皇太后虽然吩咐不软禁,但荣嫔几人是断不会放她出来的,自己日后应当不会再受威胁。 此刻惠嫔最会看眼色,忙抱起小公主来逗老人家开心,一张巧嘴又能说,太皇太后顺着台阶下,也不愿弄得宫里人心惶惶。 殿内气氛渐渐缓和,翊坤宫的宫女送来药箱给岚琪擦伤口,却久不见这里的主人宜嫔出来,等众人问起时,才见她身边的桃红来,慌慌张张跪在太皇太后和太后面前说:“求太皇太后下旨请太医,奴婢该死,宜嫔娘娘其实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因从前失过一胎,这回怕张扬早了胎儿小气,所以一直没敢说,刚刚主子为了救德贵人,一跤跌得不轻,奴婢再不敢隐瞒了。” 众人闻言皆唏嘘不已。太后立刻派人宣太医,一边哄着太皇太后说宫里好事连连,就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生气。直到太医来,确诊宜嫔有二月余的身孕,老人家才展颜,说要六宫和睦,多给皇帝开枝散叶才是正经。 宜嫔自那年小产后又有好消息,且她素来也在皇帝面前得脸,翊坤宫从前谣传不祥,钮祜禄皇后住了大半辈子没好消息。而今郭贵人产女,宜嫔又有身孕,自然又变成了福地,郭络罗氏姐妹俩,更是有福之人。 太皇太后、太后皆下赏赐,皇帝百忙中也派李公公送来许多赏赐,众妃嫔散了后翊坤宫里仍旧喜气洋洋,因宜嫔和郭贵人都卧床,觉禅答应来帮忙料理琐事,正在宜嫔屋子里将赏赐之物分门别类时,桃红绷着脸进来。 宜嫔瞧见就笑着问:“皇上要来了?” 桃红一哆嗦,战战兢兢道:“皇上……大概不来了,奴婢才听说,李公公刚刚派人把德贵人接去乾清宫了。” “啪”一声重响,觉禅答应吓了一跳,转身就看到宜嫔把手边的东西摔在了地上,脸涨得通红,牙关紧咬,已不是刚才喜滋滋的模样了。 桃红怯怯弱弱上前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觉禅答应自觉不该在这里多逗留,捧着拆下来的红纸、纸盒等要去外头收拾,可才走两步,就被宜嫔叫住问:“你就甘愿在我这里,一辈子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的?” 觉禅氏回眸看她,宜嫔一双猩红的眼,两颊涨得通红,更显出纤细尖锐的下巴。她没见过才入宫时的宜贵人,但也听说,从前翊坤宫的宜贵人生得圆圆脸蛋,性子爽朗,至少传说里漂亮可爱的宜贵人,绝不是眼前这个模样。 也是,而今哪还有什么宜贵人,早就是一宫主位,住着钮祜禄皇后曾经住过的殿阁的宜嫔了。 “太皇太后怕是上年纪了,听说从前不这样,近些年宠个乌雅氏当亲孙女一样。”宜嫔冷笑,“皇上喜欢她,多少也看着上头吧。” 觉禅氏不言语,边上桃红似乎要逃开,麻利地上来拿走她手里的东西走出去,屋子里只留下宜嫔和她,宜嫔又道:“你可知道自己生得多好看?这宫里我冷眼瞧着,就没有比你再好看的了,惠嫔那样亲近你,为了什么呀?觉禅妹妹,你就甘愿屈居在我这里一辈子?想你之前还是罪籍,就不想着为了家里人扬眉吐气?乌雅氏真正一个宫女来的,世代包衣,家里三代不出一个达官显贵的人,可你不同,你家里还和明珠府沾亲带故,你怎么就不如她了?” “娘娘的好意嫔妾感激不尽,可是娘娘这样心思,郭贵人并不这么想。平日嫔妾多到前头来走动几下,郭贵人就要责备训斥,说嫔妾别有用心。”觉禅氏淡淡笑着说,“嫔妾若再敢于圣驾前走动,郭贵人怕是要吃了嫔妾的。” 宜嫔一愣,想着觉禅氏要么继续谦卑,怎想她会说出这番话,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又听她继续说:“您问嫔妾是否心甘情愿,嫔妾也好好想过,还是那句话,您当日的搭救照拂,嫔妾一辈子记着。只是惠嫔娘娘用不到嫔妾什么,您也不必费心,若是像郭贵人一样看不惯嫔妾,嫔妾再回那拉贵人那里去也成,反正这宫里头,换再多的住处也走不出四面墙。” 宜嫔眉头紧蹙,这些话说得她心里憋着口气不顺畅。当初刚进宫,她逢人就说额娘的教导,记着在宫里该如何做个女人,可那些话真真只是说来简单做来不易。一天一天地熬过来,该有的没得到,不该有的不敢奢求,被彼时的昭妃一点点磨掉棱角耐性,终于熬出头时,才发现原来坐正主位守着空荡荡的殿阁,日子一样不好过。 “娘娘静心安胎才好。”觉禅氏福了福身子说,“您的福气长长久久呢。” 宜嫔一怔,瞧着娉娉袅袅的人走出去,天生的美人到哪儿都扎眼,她随便举手投足都跟一幅画儿似的,这样的人推到皇帝面前,哪怕比不过乌雅氏,也一定讨人喜欢,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皇帝更是个男人。 “桃红。”宜嫔唤了声,外头的人匆匆进来,她示意凑近,轻声说,“派人去瞧瞧那拉贵人怎么样,每日来告诉我知道,再去请惠嫔得空儿过来坐坐。” 桃红一应记下,匆匆出来办事,外头有小太监跑来说:“万岁爷今日断不来了,已经说留德贵人在乾清宫住。” 这边厢,几位大臣才离了乾清宫。自三月御试博学鸿儒,玄烨身边又多了能人奇才,日日与他们进讲辩学,商讨家国大事,宛遇知己一般。大臣们则时常惊讶于年轻皇帝的渊博和好学,不论汉臣满臣,都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怠慢,倘若某日被皇帝问住了,玄烨即便一笑了之,也足够几位懊恼十天半个月,君臣之间教学相长,遗老旧势渐除,属于玄烨自己的羽翼臂膀正日益强大。 撂下手里的事,李公公奉茶来,笑着说:“皇上可还有要紧事?若没有了,德贵人在那边暖阁里,等大半个时辰了。” 玄烨喝口茶润润嗓子,问:“她手臂上的伤,处理了吗?” “奴才让太医又来瞧过一回,没大碍。”李公公应道,又将翊坤宫的事说了一遍。提起了宜嫔,李公公说,“来人讲宜嫔娘娘从那拉贵人手里救下德贵人,跌伤了才说是有了身孕,怕不好,求太皇太后给请太医瞧瞧。” 玄烨听着,将手里的茶碗放下,似自言自语说:“知道有了身孕,还扑过去救人,宜嫔倒是侠义心肠。” 李公公心里一紧,怕自己的话没能好好传达给皇帝,稍稍抬眉看一眼,见玄烨唇边的笑意稍嫌冷,心里才定了定,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止于此,皇帝心里有数,就看一会儿德贵人怎么应答,那可就不该他操心了。 玄烨径自往暖阁来,进门前抬手示意众人远远候在外头,又想起酉时要大阿哥来背书,吩咐李公公:“胤褆来前的时辰叫我,不耽误他的事儿,胤褆走后传晚膳,让德贵人张罗就好。” 皇帝说完这些,大步往暖阁走来。里头德贵人已经听见外头的动静,等在门前,才屈膝行礼,就被人拎起来,撩起袖子瞧伤口,纤白手臂上红彤彤一片肿在那里,因天热怕出汗感染未曾包扎。皇帝瞪她说:“你哪日全须全尾的,朕要赏你些什么才好。” 岚琪笑道:“那钟粹宫里要放不下了,臣妾哪一天不是全须全尾的?” 玄烨见她心情不坏,也不多担心,说起翊坤宫里的事,安抚她不要放在心上,深宫大院历朝历代都会逼疯什么人,前事不与她相干,而今玄烨说他自认问心无愧,那拉氏闹到这田地,全是咎由自取。 “荣嫔失了四个孩子,她闹过没有?”玄烨冷冷地说,“孩子本来就难养,宫里的孩子更难养,朕的弟弟好容易长到这岁数了也说不好,难道太妃也来找朕的麻烦?” 岚琪在意这句,轻声问:“纯亲王不好?” 玄烨叹气:“不大好,不敢告诉皇祖母,怕她忧心。纵然看尽了生死,皇祖母还是会心疼,一个个都是她的亲骨肉。” 说得岚琪心里也难受,玄烨很重兄弟情义,先帝统共留下这几个手足,他每一个都很珍惜,一时心情沉重,却被玄烨劝道:“你何苦来的,朕心里已经好些了,还指望你之后哄着些皇祖母。” 岚琪忙点头:“臣妾知道。” “没事了吧?”玄烨突然凑过脸来,贴得很近,没头没脑问一句,“你心里若不自在,就跟朕说说,你说出来朕才晓得,你以为摸一摸就真什么都明白了?” 好好认真的一句话,又带着玩笑和挑逗,岚琪羞得脸红说:“皇上不正经,臣妾也不说了。”只是拗不过玄烨哄她,两人坐着说会儿话,她心里其实至今还没放下,不过人前端得镇定,满脑子还是那拉氏抓着剪子扑过来,明晃晃白森森的样子。 又说自己之前求情,一定惹太皇太后不高兴了,回头指不定怎么训斥她,再求玄烨出面,不要将那拉氏怎么样,不然她有个三长两短,人家又都指着自己说话,轻轻拉着玄烨的袖子说:“臣妾这回都为自己着想,都是私心,皇上成全一次可好?” 玄烨笑悠悠:“多大的事儿?”心里想一想,又问,“宜嫔救了你,你好好谢过人家没有?” 岚琪眼神一晃,记忆转到那纷纷乱乱的一刻,她清晰地记得,自己闪开后,突然被宜嫔拉了一把才跌下去的,如果宜嫔不来拉自己,她不会跌下去也不一定会被刺伤,总觉得宜嫔那一把抓得莫名其妙。可又想想,人家到底不顾危险来救自己,万一自己受伤或伤了孩子怎么办,谁会拿孩子来冒险,更何况她要图什么? 看着岚琪发呆,玄烨唇际掠过一抹笑容,耐心等她回答,半晌就见她点头说:“臣妾回头就去谢,还要恭喜宜嫔娘娘有喜呢。”突然想起来,忙起身离座,朝玄烨叩拜,恭喜他又要添一子。 玄烨静静看着她,停了一瞬才伸手,拉着起来轻声问:“你就不吃醋?” 岚琪笑:“哪能不吃醋,可是臣妾懂事啊。” 这清清爽爽的一笑,化了所有戾气,玄烨见她有如此开阔的心胸,自己也不计较什么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后宫里的事还能怎么样?旋即将她一把揽入怀里,气息暖暖地笑着说:“这几日都不走了,去了慈宁宫也是挨骂,在这里伺候朕,帮朕打点出行的物件,皇祖母不会喊你去的。” 岚琪才点头,人家又在耳边暖暖吐息:“你身子也养好了吧,胤禛怎么能没有同胞弟弟?” 腰上被掐得酥麻,身子都要软了,岚琪挣扎扭捏着:“皇上,很热呢,要腻歪出汗了,臣妾手臂疼。” 玄烨不勉强她,夜色清凉时,自有旖旎时光,之后与她一起回书房看折子,德贵人立在边上研墨,怎会知夜里无限春色在等着她。 之后大阿哥来背书,小家伙聪明伶俐很讨玄烨喜欢,岚琪不便在跟前,远远在对门看着,瞧着胤褆的背影,幻想她的胤禛也长到六七岁,就傅读书时,盼玄烨能给找个好师傅,盼着儿子能尽孝尽忠,做个皇家好子孙。 几天后,在翊坤宫受惊了的德贵人又得专房专宠,流连在乾清宫数日不出。但皇帝照旧每日上朝,白天里大臣时时刻刻都进出书房,也没人敢说她美人误朝,玄烨疼着,太皇太后护着,凭谁也撼动不得。 相形之下,郭络罗氏姐妹俩,哪怕生了公主有了身孕,似乎也不过是和后宫其他平凡女人一样,因为三宫六院无数,而德贵人乌雅岚琪,只有一个。 好在出行的日子就在眼前,宫里宫外都已预备妥当,此次赴玉泉山避暑,虽然晚了一些,但玄烨已决定在那里住到秋天才回来。皇帝侍奉太皇太后、太后,随扈妃嫔则上至佟贵妃,下至答应宫女,浩浩荡荡许多人,唯有翊坤宫姐妹俩,一个安胎一个坐月子,不能随行。 六月上旬,圣驾离宫,浩浩荡荡绵延数里的仪仗,德贵人一路侍奉在太皇太后身边,同行的还有裕亲王两位福晋。 太皇太后精神极好,一路没有疲乏晕车,到达玉泉山行宫,玄烨来侍奉她休息时,太皇太后反而劝他说:“岚琪前几日都在你那里,这次贵妃、温妃都随行,你不可太偏心了,大家高高兴兴出来一回,不要闹得不愉快。” 玄烨听命,且因前几日缠绵,他心中有数,这些日子断不会再纠缠她,而岚琪这边照顾着太皇太后,还要看着随行带来的四阿哥。不足岁的奶娃娃这次也跟着出远门,倒是一路相安不折腾,乳母嬷嬷都夸四阿哥是个好孩子。 这会儿玄烨来,她也正在孩子那里,之后皇帝亲自过来抱了会儿,告诉她之后的日子各处散住着,比不得宫里独门独院,要她自己小心谨慎些,二人说会儿悄悄话,玄烨才走了。 之后的日子,玉泉山清静安宁气候宜人,比不得紫禁城里规矩多,上上下下都过得轻松自在。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免了妃嫔晨昏定省,让大家各自好好散散心才是,妃嫔之间或串门或陪着皇帝,每日都忙得不亦乐乎。 不知不觉晃到七月,这日裕亲王从京城带了戏班子来,太皇太后清净久了也贪热闹,领着大家在园子里隔水看戏,老老少少聚坐一起,很是热闹。 佟贵妃向来最爱看戏,偏今日身上不自在诸多不便,戏唱了一半就腹痛难忍,正让青莲扶着往后头来,无意一抬头,却瞥见一道身影蹿进一间屋子,她驻足瞧了眼,边上青莲说:“主子看什么?” “那里谁住着?” “像是四阿哥的屋子。” 佟贵妃皱眉头,心里没来由地毛躁不自在,甩了青莲的手独自跟过来,进门就见一个女人扑在摇篮上,她大声问是谁,那边的人惊了一跳,转身来惊愕地看着佟贵妃,贵妃愣住:“那拉氏?” 那拉贵人浑身颤抖,眼睛一直,猛地就朝外头跑,不惜把贵妃撞倒在地上,佟贵妃踉跄着爬起来,再跑去摇篮边上,竟看到小阿哥被人用丝巾塞住了口鼻。 “四阿哥!”贵妃吓得浑身颤抖,慌慌张张地抽掉丝巾,小人儿已经憋得脸色发青,她拍着脸拼命喊着,突然身后听见皇帝的声音呵斥:“你在做什么?” 有种后宫叫德妃.1_第十五章 送养四阿哥 佟贵妃赫然回身,瞧见玄烨进来,身后跟着一脸莫名的乌雅氏,只是一进一出的工夫,他们不可能看不到跑出去的那拉贵人,她正要张口解释,岚琪已跑来摇篮边,看到边上的丝巾,看到儿子憋得满脸发青,惊愕地瞪着贵妃:“娘娘,您做什么?” 贵妃心里乱跳,发簪上宝石珠子叮叮作响,摇头摆手地说:“不是,不是我!” “怎么了?” 玄烨正要上来,未近摇篮,突然地动山摇,三人皆惊慌失措,眼瞧着摇篮后的花架子倒下来,岚琪不及扑过来,竟见佟贵妃横着挡在了摇篮上,花架子在摇篮旁坠地,一盆硕大的吊兰砸在她背上,纤弱的身子经不住往下一陷跌在地上。 而房屋还在震动,外头太监侍卫已经冲进来,玄烨箭步上来从摇篮里抱起胤禛,侍卫几人冲过来架起贵妃和德贵人,一行人迅速躲避到了外头空旷地,震动稍减后,玄烨把孩子塞给岚琪,立刻就带人往前头园子去。 园子这边空旷,太皇太后被簇拥着立在空地中央,妃嫔女眷阿哥公主们都各自抱团四散在一边,檐下落了几块瓦片,噼啪作响惊得人心颤动。 好一阵缓过劲儿了,就见玄烨带着侍卫从后头来,径直来问皇祖母如何,太皇太后却说:“咱们这里这样晃,不知外头哪里遭了灾,你要赶紧回宫,我们这里慢几天再回去不迟。” “皇祖母……” “赶紧走,受灾的老百姓还指望着你指望着朝廷。”太皇太后镇定自若,转身喊福全,“送皇上回宫,只怕这几天还会摇,路上还有之后到了宫里,你务必保护皇帝周全。” 福全领命,来与玄烨商议几句,皇帝不敢再迟疑,见这边有可靠的人在,便留下李公公支应,与兄长匆匆而去,回銮归京。 皇帝一走,众妃嫔女眷也要散开,先簇拥太皇太后去安全的地方,老人家突然警醒,问左右:“四阿哥呢?” 苏麻喇嬷嬷实则等到皇帝来,就留下主子领着几个太监去后头找,太皇太后这一问,她已经抱着婴儿过来,太祖母亲手抱过去,又唤惠嫔几人:“你们都领着孩子随我在一起,这几日不要再散开了。”又将太子喊到身边贴身带着才安心。 如此,惠嫔、荣嫔几人都领着阿哥公主随太皇太后在一起,温妃被宫女扶着朝前走,往人群里看了又看,不见贵妃和乌雅氏。 后头这里比不得前头院子里,倒了一间房舍,之前四阿哥所在的屋子也歪了一根梁,苏麻喇嬷嬷来后岚琪就把胤禛交给了她,让环春跟着去,自己则随侍卫宫女抬着贵妃走。她亲眼看见贵妃为了保护胤禛被花盆砸在背心,内心的震动,早已抵消了进房时看到她在摇篮边的恐惧。 她和玄烨也看到一个女人慌慌张张跑出去,从另一头过来时瞧见青莲几个在外边,再闯进来就看到那一幕,彼时的惊愕的确难以言喻,但现在再想她极力否认说的话,她信了。 危险的那一刻,自己这个亲娘都还没来得及挡在孩子身前。 在空旷处的花厅里,贵妃被安置在榻上,随扈的太医匆匆赶来,验伤诊治后,说贵妃这一下伤得虽不轻,但没有断了肋骨脊椎,将养数日就会好,只是伤筋动骨必然疼痛难行,近些日子怕是不方便挪动身子了。 “德贵人,皇上已和裕亲王即刻回宫了,太皇太后和各位娘娘主子怕这几天也要走。”从前头来了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要看了这边的情形回去回话,听太医说这句,便问道,“贵妃娘娘不能动了吗?” 贵妃伏在床榻上,意识尚清醒,只是背心疼得她直冒冷汗,听见宫女太医说这些,心里很不舒服,哼笑一声说:“你们伺候太皇太后先走就是了,玉泉山也不会塌,本宫在这里多养几日再走。” 岚琪不管她,只吩咐宫女:“你先去回话,说贵妃娘娘的伤要养,太皇太后再有什么旨意,我过会儿也到跟前去了,我自然有话回。” 宫女领命,匆匆离去,才走不久又是一阵晃动,岚琪诸人尚无碍,受伤的贵妃吃不住这样震动,疼得她倒抽着气,一脸苍白。 “娘娘……您要不要喝点迷药睡一觉?”岚琪心慌意乱的,说这句话,“大概睡着了,就不会那么疼。”渐渐眼眸晶莹,略哽咽说,“嫔妾替四阿哥叩谢娘娘救命之恩。” 贵妃撇过头,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冷然笑道:“谢本宫?你和皇上不是以为本宫要闷死四阿哥吗?” 岚琪摇头,可嘴里几声“不是”却毫无底气,当时当刻,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四阿哥好吗?”贵妃却又问,“他有没有受伤?缓过气了吗?” 做娘的人经不起这样的话,岚琪忍不住流泪,摇头说:“四阿哥很好,缓过气了,已经被太皇太后抱走。” 贵妃高傲的眼眉里,柔柔露出几分欣然色,软绵绵地伏下去,大概是疼得意识也模糊了,只轻声呢喃着一句:“没事就好。” 岚琪守在她边上,之后还时不时会有震动,人心惶惶不安,天色渐晚时,前头太皇太后又派人来,让德贵人过去。 岚琪正要走,后院东边那处突然吵吵嚷嚷,她皱眉等了会儿,果然有侍卫过来禀告,屈膝在地说:“德贵人,那里倒了一堵墙,在墙下挖出来一个被压死的人,有小太监认得说是宫里的那拉贵人。” “那拉贵人?”岚琪惊得一身冷汗,扶着身边绿珠、紫玉的手过来,倒塌处满地狼藉、尘土飞扬,灯笼凑近了往地上的尸体一照,紫玉尖叫,吓得躲在岚琪身后哆嗦:“主子,是那拉贵人……” 岚琪没敢看,朝后退了几步,心里怦怦直跳,但晃过眼有些熟悉,再壮胆看了眼尸体,那拉氏身上的衣服,不就是自己和玄烨瞧见的那个女人? 刚才,是她在胤禛屋子里? 四阿哥身边,平日里奶娘嬷嬷都是寸步不离的,今天是她好心让她们去前头看戏,说自己来照顾孩子,听说玄烨要过来,自己就迎出去,里头的宫女兴许也一时贪玩跑走了,或是被那拉氏赶走都已死无对证,只是转身的工夫,她险些给自己酿出大祸。 想到这些,想到刚才乍见儿子脸色发青的模样,岚琪双腿一软坠下去,紫玉和绿珠死死搀扶着,等她缓过神,才往太皇太后这里来。 而说起胤禛差点被闷死,说起那拉贵人被压死,又遭地震大灾,一桩一桩惊心动魄的事接二连三,吓坏了的岚琪终于忍不住在苏麻喇嬷嬷怀里哭起来。 太皇太后却冷着脸骂她:“昏了头了,把儿子一个人留下,怪我来了这里什么都疏忽,你到底还是年纪轻不经事。你啊你啊,回去到大佛堂里给我好好跪几个时辰,想想你都做了什么。” 岚琪似乎挨了几句骂心里反而好受些,外头惠嫔、荣嫔几个都领着阿哥公主在,太皇太后也不便太过训斥她,岚琪冷静后便问:“听宫女说您这就要回宫,侍卫讲之后还有余震,只怕路上也不安全。” 太皇太后沉甸甸道:“路上是不安全,可我在这里,你们和孩子都在这里,玄烨肯定不踏实。他那里还要顶着各处赈灾的事,身边再没了你我,如何是好。早些回去,他心里踏实,我们不过路上难走些,辛苦些。” “贵妃娘娘伤得不轻,恐怕不能挪动。”岚琪怯然说,“贵妃娘娘说要在这里养几天再走。” “这一次亏了她。”太皇太后叹息,与苏麻喇嬷嬷商议后,决定先将惠嫔、荣嫔等膝下有阿哥公主的几人和自己一起先回皇城,其余常在、答应等留在这里等候并伺候贵妃养伤,要紧的是把太子和阿哥公主们送回去,少带一半人,路上也好走。 岚琪当然也要随行,她固然感激贵妃,尚不至于抛下孩子和太皇太后不管,决定明日一早就动身。夜里岚琪安置下太皇太后休息,又往后头来看贵妃,彼时她已经醒转,正由青莲喂着喝粥。 岚琪立在一旁将太后的决定说罢,贵妃只是不屑地笑:“本宫身边有青莲在,要她们伺候什么,自个儿躲着去吧,用不着。”又想起什么,问道,“青莲讲,那拉氏被压死了?” “东边一堵墙倒了,大概那拉贵人是躲在那里,就被……”岚琪垂着眼帘,顿了顿后屈膝道,“嫔妾和皇上瞧见一个人从四阿哥屋子里跑出去,嫔妾认得身上的衣裳,该是那拉贵人不差,想必堵住四阿哥口鼻的,该是她。娘娘,嫔妾那会儿,是吓坏了,并没有……” “行了。”贵妃不耐烦地打断她,瞥了眼说,“你回头去和皇上解释清楚就好,别一盆脏水泼在本宫身上。” 岚琪不敢多说什么,起身后就听贵妃很轻地嘀咕着:“活该!”她想,该是在咒骂那拉氏,而孩子闷不闷死,兴许就是前后脚的事,胤禛福大命大,缓过了这口气。 这一次的事从头到尾,都是贵妃的功劳,自己这个亲额娘,就只没脑子地把孩子推在了危险边缘,太皇太后骂她糊涂,一句都不错。 等她离了贵妃这里,再回太皇太后跟前时,半路上遇见不睡觉在外游荡的温妃,心里很毛躁不想搭讪,温妃却迎上来说:“那拉贵人的尸体处理掉了?” “还等两宫示下。”岚琪应着,没有提什么跑去要闷死胤禛的事,可温妃却幽幽道:“大家都在前头看戏,这个女人跑去后面干什么,听说挖她出来的地方,就在四阿哥屋子附近?” 岚琪一怔,敷衍着说大概是,温妃继续道:“她之前刺伤你,疯疯癫癫的,怎么会被带出来?也不说好这次出来的人多就疏忽了,谁来谁不来一早就定好的,除了宜嫔是突然不来的。” “娘娘的话,嫔妾不懂。”岚琪蹙眉,嘴上是这句,心里却一点点冷下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温妃若有所思地说:“宜嫔近来很活泛,你心里留点儿神。”她又一笑,“别怪我多事,我虽然不爱理阿灵阿了,可他没少在宫里给我布眼线,你也知道从我姐姐那会儿起,这宫里可就有了。” 岚琪心头一震,温妃果然还是不阴不阳,这样的话让她不自觉地背上发凉。温妃却没事儿人似的,拍拍她说:“听说四阿哥屋子里的房梁也歪了,真是有惊无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且放宽心。” 说完这些温妃就走开了,显然是故意在半道上等自己的,刚才离远的绿珠、紫玉跟过来,都问什么事,岚琪只是叹:“没什么,温妃娘娘也害怕,夜里睡不着。” 这一晚,岚琪和苏麻喇嬷嬷守着太皇太后、太子和四阿哥,外头惠嫔、荣嫔也彻夜不眠地守着太后和几个阿哥公主,夜里晃了几次动静不太大,可后半夜就开始下暴雨,翌日清晨也不见停歇。 众人都劝太皇太后不要起程,但老人家执意回宫,一行人顶着暴雨出发,幸有上苍庇佑,虽路上艰难,总算平平安安回到了紫禁城。 只是这样折腾一回,太皇太后的身体必然吃不住,但此次地震受灾极重,碍着玄烨忙赈灾之事,太皇太后染病的事未传出后宫。但老人家这一病不轻,玄烨不得已,在岚琪的请求下,把胤禛送去了阿哥所。 十几天后,震情终有所缓解,京畿近郊各处受灾地陆续得到救济,留在玉泉山的妃嫔也悉数回宫,八月十五中秋前,佟贵妃亦伤愈回宫。 为社稷,今秋宫内不设中秋宴,玄烨决定率王公大臣于天坛祭奠,诏发赈恤,下令灾地被震家舍,皆由官修。 一场京畿天子辇下的大灾难几经折腾,待逐渐平息,已入深秋。太皇太后凤体也终痊愈,玄烨大舒一口气,这日入宫来请安,见岚琪跪在皇祖母跟前垂泪,他不曾听李公公禀告什么事,不免担心,却听祖母说:“你这德贵人,要把亲生儿子送去承乾宫养呢。” “送去承乾宫?”玄烨惊异。他曾许诺岚琪,不愿她承受和孩子分离之苦,才请皇祖母抚养四阿哥,如今送去了阿哥所也是万不得已,本已打算过些日子再接出来,此刻突然听到这些话,皇帝心里弄不明白了。 岚琪伸手擦掉了面上的眼泪,方才说到动情处,一时难舍稚儿,才掉下泪,好在脸上脂粉薄,也未弄花了脸,依旧清清透透的肌肤,在泪痕下微微泛着光芒。她昂首看着玄烨,直起身子说:“臣妾愿意请贵妃娘娘抚养四阿哥,求皇上和太皇太后成全。” “玄烨啊,你是不是该给她晋一晋位分,到了嫔位就能让她自己养,不用烦着我,也不用她费这些心思。”太皇太后脸色深沉,俯视着地上的岚琪,“你是不是觉得屈居在贵人一位,心里不自在了?” 岚琪惶恐地摇头,口中说着不是,太皇太后却冷声道:“好端端的日子过着,怎么就突发奇想闹这一出?皇帝为了你,才把孩子送来慈宁宫,你看看这宫里头的女人,就算上我年轻时,也不曾有这样的福气,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语说得岚琪浑身颤抖,她不知太皇太后是真的无法理解自己,还是故意说这些刺激人的话,边上玄烨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她明白,为了自己皇帝想了多少周全的事,只怕入主永和宫也就在眼前,可哪怕自己进了永和宫,她还是希望把胤禛送去承乾宫,而真正在心底的原因,她说不出口。 “为什么?”玄烨终于开口,眸中有伤感,或许是觉得岚琪辜负了自己的用心,又或许是明白了她的心意而为自己无奈。 岚琪深深朝上座俯首叩头,一字一字道:“玉泉山行宫里的事,臣妾至今难以释怀,午夜梦回看见四阿哥发青的脸,就害怕得再也睡不着。太皇太后、皇上,有些话臣妾说不出口,也不能说,臣妾不在乎什么位分,能伺候主子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可臣妾还想求一份福气,求四阿哥健健康康,求他能平安长大。” 太皇太后微微眯起眼睛,眼角泛起岁月沉淀的皱纹,一道一道都是呕心沥血走来的人生,很快,皱纹渐渐松下来,老人家的眼神变得温和,轻声说:“玄烨,你做主吧。” “皇祖母?”可玄烨知道,祖母这一句的意思,就是“我答应了”。 岚琪望着玄烨,皇帝竟被她渴求的目光逼得不敢直视,别过脸深深蹙眉后,才终于说:“就应了你的话,明日让贵妃来,把四阿哥领去。” 眼泪扑簌簌落下,迷蒙了双眸再看不清玄烨的脸,岚琪伏地谢恩哭得抽噎,她也舍不得,骨肉分离的痛,痛得她几乎要昏厥,可这一刀是她自己切下去的,现在流的泪流的血,可以让儿子平平安安成长,承受不住眼下的痛,将来的血就要从胤禛身上流走,做娘的女人,怎么能让孩子流血受伤。 “可是……为什么?”玄烨又问一句,似乎还是不能理解岚琪这奇怪的念头,哪怕想明白了,还是会痛心她质疑自己保护妻儿的能力,心内五味杂陈,不及向祖母行礼告辞,便转身拂袖而去。 可玄烨的龙靴还未踏出殿阁门槛,就听身后惊呼,他闻声看过来,见方才俯首叩头的岚琪已经瘫倒在地上,心里一紧,排开众人亲自抱起来,又听边上宫女惊叫了声“血”。 玄烨还在发蒙,太皇太后已喝令皇帝不要再碰,几个老嬷嬷上来把德贵人从皇帝手里抢走,七手八脚地抬出去,玄烨被推到后头,瞧见地上巴掌大的嫣红。 “皇祖母?”玄烨意识到了什么,转身亦见太皇太后眉头紧蹙:“这些日子她没日没夜地在这里伺候我,谁都疏忽了。” 时下已在九月末,巡幸玉泉山前的几天,德贵人天天在乾清宫侍驾,但之后到了行宫,终日照顾太皇太后和四阿哥,六月里只和玄烨在一起过两天。七月之后,地震、赈灾,还有太皇太后染病,她竭力照顾着老人家的身体,两三个月的光景里,所有人的心思都不会在她个人身上,连环春、玉葵都疏忽了。 太医赶来诊治后,竟说德贵人已有四个月身孕,上上下下都震惊地说不出话,这四个月里她什么辛苦的事都经历了,直到今天来求送养四阿哥,也没意识到自己有了身孕。 旧年产下四阿哥后,德贵人的月信一直没能调整好,因太医说这也是常有的状况,一年半载后会恢复过来,于是她自己也不在意,环春几人没留心,那几日在乾清宫回来后,紧跟着就出门,马不停蹄忙碌至今,竟是不知不觉已孕育了四个月的生命。 太医说虽然见了红,产妇也过度疲劳,但胎儿脉象尚平稳,将养得好,孩子能保住,只求德贵人再不能劳动辛苦,这一两个月必须卧床静养。 玄烨松口气,近到床边看岚琪,她正清醒着,两人一见面,皇帝本来很心疼,可看到她眼底还透着几分方才的倔强,没来由地就燃了心火,冲口而出责备:“你成天在想些什么,瞎操心这些可有可无的事,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当心,你要朕和皇祖母为你操碎了心才好吗?” 被劈头盖脸骂这一句,岚琪抿着嘴不敢开口,太皇太后嗔责孙儿不体贴,轰他回去忙他的事,玄烨竟真的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看见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岚琪竟也倔强地抹掉了才要滑出的眼泪。 “你啊,真是要折磨死我了。”太皇太后爱怜不已,轻轻掐了岚琪的脸颊,眼中晶莹着,“若是为了照顾我这把老骨头,失了我的小孙儿,你叫我怎么能安心。” 岚琪稍稍坐起来,被太皇太后抱在怀里,俨然祖母与孙女一般,软软地说:“臣妾想了好久好久,胤禛留在臣妾身边不好,太皇太后……您能明白吗?” 老人家怎会不明白,那拉贵人会跟去玉泉山的事,让苏麻喇嬷嬷稍稍查一查就知道了。如今日子越来越好过,宫里妃嫔越来越多,公主阿哥也多,从前清清静静的日子是再不能有了。中宫虚悬,这些女人们为了自己为了孩子的前程,能不开始作乱?她这把老骨头还能管多久,曾经问岚琪自己不在了她怎么办的话,还记在心里呢。 “我答应了不是?”太皇太后哄着她,欢喜地说,“四阿哥送去给贵妃,肚子里这个,往后就自己好好养着。过几日我让皇帝下旨,就说为了安胎,封了你嫔位。好好再给皇上生个小阿哥,知道吗?” 岚琪点着头,但想起方才玄烨愤怒的身影,想着自己要被他厌恶,心里翻江倒海不是滋味,不敢在老人家面前流露,等被送回钟粹宫,避开了端嫔、布贵人几个,才在环春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而哭过这一次,就干净地收起眼泪,为了胤禛,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要做个坚强的额娘。 天灾之后,宫里终于传了件喜事,钟粹宫的德贵人有身孕,因德贵人照顾太皇太后凤体痊愈,侍疾有功,皇帝奉太皇太后旨意,晋封德贵人为德嫔,入主永和宫。然而这样的事,虽然比着宜嫔怀孕后就被扔在家里安胎,一家老小去玉泉山避暑,上头仿佛完全没当回事来看,德嫔的隆宠的确不得不让人心生嫉妒,可伴随一道恩旨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说四阿哥胤禛即日起由佟贵妃抚养。 两个消息同时游走在六宫,谁也不能理解,到底为什么升了嫔位还要把孩子送去承乾宫,有人说是贵妃太霸道强行夺走的, 也有人说是德嫔为了永和宫的地位,不顾骨肉亲情,将儿子作礼物送走。众说纷纭流言蜚语间,倒是冲淡了宫里头灾难后人心惶惶的抑郁气氛。 十月十三是吉日,册封选了这日举行,在那之前岚琪一直还住在钟粹宫,为的是太医说尽量不要挪动,到册封这一天她的身子好些了,可太皇太后还是说免了繁文缛节,让她直接搬进永和宫就好。而此时,四阿哥已经抱去承乾宫半个月。 钟粹宫里的东西该拿的几乎都已经搬去永和宫,这些天都是荣嫔、端嫔在为她打点,岚琪只管躺着安胎,偶尔应付几句话,什么都不必她操心。 今天就是去永和宫的日子,外头忙忙碌碌,她一个人坐在里面,细细将屋子的角角落落看了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肚子温和地笑道:“好孩子,哥哥他就在这里出生,虽然哥哥现在去了贵妃娘娘那里,长大了你们还能在一起玩儿,你若是个弟弟,要和哥哥一起读书习武将来好好给皇阿玛办差事,若是个小妹妹,哥哥他一定最最疼你。” 外头有脚步声,走进来,是布贵人和戴答应。戴佳氏跟着钟粹宫这些日子,身体好了人也漂亮了,都说她眼睛长得像自己,现在胖了一些,自有她自己的眼眉模样,选进宫的女孩子,果然都模样出挑。 两人行了礼,如今岚琪已是德嫔,曾经布贵人的宫女,现在已高高在上,幸好彼此姐妹真心相待,谁也没不自在,可布贵人近些天总是愁眉不展,这会儿说了几句话,戴答应见外头忙,就出去搭把手。布贵人扶着岚琪坐下说:“往后不在同一屋檐下,娘娘在永和宫里自己要当心些。” “姐姐和我就不必用什么尊称了,我们还是一样的。”岚琪娇滴滴拉着布贵人的手说。 布贵人却颔首:“我知道,可我心里……”似乎犹豫纠结了一番,才定了心问,“为什么要送走四阿哥?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们曾经说,若有一日你做了主位,就把端静抱去,我能时常看看,现在有端嫔娘娘在固然也一样,可你连端静都替我舍不得,为什么舍得四阿哥?岚琪,皇上封你做嫔是风光,可我问你,打从你被抬回来到现在,你见过皇上吗?” 岚琪心头发紧,半个月了,她和玄烨再没见过彼此,哪怕赈灾最忙的日子里,他也会去慈宁宫和自己说几句话,她知道玄烨在生气,甚至生气得连承乾宫都没去过,半个月没再听见贵妃弹过琴,仿佛这附近地方,他都再不想来了。 “我和皇上没什么感情,皇上疼爱端静又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对我和和气气,我心里已经很知足,也因为没有感情,或冷或热都无所谓。” 布贵人伸手将岚琪发髻上的钗子扶周正,又抚平她胸前绣工精致的领巾,笑容里掺了些许无奈,胜在平静又温和,语重心长地劝着岚琪:“我冷眼瞧着,你和皇上的感情早胜过荣嫔、端嫔他们,皇上是天子,更是个男人。小时候在家总听我额娘和妯娌们凑在一起抱怨,说男人再长年岁也还跟个孩子似的,咱们女人家要人哄,自家主子自家男人更要哄。” 岚琪笑着说:“姐姐是想说,让我去万岁爷面前卖乖邀宠?” 布贵人一笑:“谁叫你说出来的?我是那个意思,可也不全是一回事。”她朝外头看看,转身来轻声道,“送去承乾宫是你的主意,没和皇上商量半句,他心里能好受吗?万岁那么疼你,事事周到,到头来你一句话求上去,白费皇上那么些苦心,换作谁都不高兴。你也别太倔了,难道还有主子来哄你的道理?过几日身体好了,就去见见皇上吧,我是弄不懂你的心思,皇上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的。” 岚琪靠在她肩头,软乎乎地说:“还是姐姐最疼我,你的话我记着了,我会好好想一想。” “往后可不能这样撒娇,你都是德嫔娘娘了。”布贵人笑着,却还是抱住她说,“看着你越来越好,我心里才舒服,当年你对我好时,我就想你若是一直跟着我,我又不得意,该多委屈你。果然你的命数摆在这里,天生富贵。” 说话时盼夏进来,瞧见她们这样,也跟着开玩笑,布贵人嗔她没规矩,岚琪则嘱咐她往后自己不住这里了,要她好好照顾布贵人,再说一会儿话,外头就来迎接了。众人簇拥着岚琪出门,虽然只是几步路的距离,还是升轿抬过去,绕了一圈到永和宫门前。 永和宫一样是二进院的格局,前院正殿面阔五间,有东西配殿,后院有暖阁,和钟粹宫并无太大差异,只是钟粹宫里正殿东西两处并后院之前都塞得满满当当,从端嫔到戴答应,手下宫女太监就二三十号人,如今突然独自一人居永和宫,自然就觉得宽阔冷清。 而岚琪为人行事素来低调谦和,一并内饰家具也简简单单,不比承乾宫、咸福宫里富丽堂皇,她这个德嫔娘娘住在这里,的确少了些主子娘娘的霸气。 众人簇拥她入宫,扶在软垫上跪着听恩旨,但太皇太后免了她三跪九叩的大礼,一切都是走过场,让她尽早上床休息才是正经。至于六宫之中,更是免了她向佟贵妃、温妃行礼,荣嫔、惠嫔几人也不轻易尊大,早早就亲自来恭喜过她,说往后都是一样的,要更加和睦。 数一数如今宫里头,佟贵妃的地位不可撼动,温妃不和六宫亲近,荣嫔、端嫔、惠嫔三人早些时候起就淡了,宜嫔如今安胎,虽然也是进宫就尊贵,没出几年就封的嫔,但相比德嫔从一个宫女到如今的荣光,差别就不是一点半点。再回首看荣嫔和端嫔,同样的路,她们比德嫔整整多走了十年。 寝殿里,突然换到陌生地方,岚琪尚不能适应,好在环春最有心,她爱用的东西照着原样都搬过来,床上褥子被子也是原来的,本该都换新的更好的,但想着指望虚无缥缈的图吉利,还不如踏踏实实让她住得开心,所以求端嫔去请了旨,把原来的东西都搬过来了,也省了宫里一大笔开销。 “这里明窗下采光比从前更好,炕头也更大,往后小阿哥在上头打滚都成。”玉葵在一边收拾东西笑嘻嘻说着,可却被绿珠在身后掐了一把屁股,拉出去后眼睛瞪得大大地骂她:“别提小阿哥什么的,不怕主子想起四阿哥伤心?” 岚琪见她们这样出去,又好笑又心疼,已经半个月没见过儿子,从一开始的不舍难过,到如今的淡定从容,她明白既然要把胤禛送给贵妃,就不能总去表白自己生母的身份。太皇太后说本来也瞒不住什么生母养母,虽然四阿哥往后要喊贵妃额娘,但各宫都不必规避这些事,她知道老人家是疼她,是顾忌她的心情,可她不能拿来当福气,为了儿子好,就必须让他好好和贵妃亲近,她这个亲额娘,看着儿子好就是了。 “太医院下午才来请脉,主子先歇一觉吧,各宫娘娘们碍着太皇太后让您安胎,都只差遣下人来送礼,承乾宫和咸福宫奴婢过会儿就去磕头,您不必担心。”环春来加一床被子,轻声问,“您有没有什么嘱咐?” “嘱咐?”岚琪不懂。 环春道:“奴婢一会儿就要去承乾宫呀。” 岚琪这才明白,连忙摇头:“你就平平常常地去,如果贵妃娘娘让你做什么,你自己再看着办,其他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环春你记着,也替我对宫里其他人说明白,现在小宫女、小太监也多了,我认不过来,但是你告诉他们,四阿哥是贵妃娘娘的儿子了,在外头一定都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胡说八道,不然闯祸惹了麻烦,我不保他们。” 这些话却说得环春眼睛都红了,她竟哽咽了一下说:“主子心真狠,奴婢……” “环春,连你也不理解我?” 环春使劲地摇头说:“奴婢是照顾四阿哥有了感情,四阿哥在您肚子里时,奴婢就时常说将来要给他做好些好吃的,但是往后他只能吃承乾宫里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奴婢失言了。” 岚琪哄她:“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呢,你就不疼了?”忍不住又嘀咕,“你别这样子,合着就我铁石心肠呀,还是太皇太后最好,她就明白我,还有皇上也是……天底下最小气的。” “皇上小气还给您这么多恩赏?”环春一一数着,说从前东配殿的书架太小了,搬来这里显得很不协调,李公公亲自来过问,赶着日子照着永和宫正殿的规格弄来大书架,满满当当的书晒过后一本本搬过来,而且还另添了许多,说都是时兴的白话新书,给德嫔孕中解闷,自然这些都是皇帝的主意,李公公不过是办差事的。 “我可是德嫔娘娘了,你别老数落我。”岚琪瞪着环春,可一点架势都没有,环春也被逗笑了,蹲下扶着她的膝头说:“好娘娘,您就别和皇上闹脾气了,您就不能服一次软?等身体好些了,奴婢陪您去一趟乾清宫吧,那里总有李公公支应着。” “好啊……”岚琪总算点点头,又看似故意气呼呼地躺下不理环春,实则是一想到玄烨心里就怦怦直跳,她想念玄烨想得夜里偷偷掉眼泪没人知道,可就是觉得人家该理解自己,何况也没撕破脸皮地吵架,竟是不知哪儿长的脾气,抹不开脸面去见玄烨,每天想着明天明天,一拖就到现在了。好在太医嘱咐,让德嫔娘娘静卧安胎,她还有个不出门的借口。 想着这些时,环春已经让绿珠、紫玉来看着,她去承乾宫和咸福宫替主子谢恩了。如今两宫相邻,比从前更加低头不见抬头见,环春早早叮嘱手下的宫女太监要低调谦和,自己来到承乾宫门前,更是理了理衣容,才请人通报。 等她跨进宫门,走不过几步就听见熟悉的婴儿啼哭,里头似乎慌乱成一团,再走近正殿,就听贵妃骂骂咧咧:“你们会不会哄孩子,是不是饿了?还是尿湿了?你们倒是讲话啊……” 四阿哥从前的乳母因为那次生病被换走了,新来的乳母才适应没多久,之后跟着去玉泉山,回来又进阿哥所,到如今跟来承乾宫,也的确不容易。环春站在外头想,贵妃脾气那么不好,伺候小的又要伺候大的,也难怪乳母忙不过来。 有宫女来领她进去,进门就见贵妃抱着孩子在晃悠,环春不敢多看,伏地叩头替德嫔谢过贵妃的赏赐,贵妃似乎有些忌惮,什么话也没说,就让青莲打发了。 青莲送环春出来,见她愁眉不展,拉着轻声说:“你去回德嫔娘娘,贵妃娘娘很疼四阿哥的,刚才那几声你听见了吗?可别想错了,娘娘她不是发脾气,是着急。现在她每天除了自己睡觉那会儿,寸步不离守着摇篮,好几次李公公说皇上要来,你猜怎么着,她让李公公去回话,说没空,请万岁爷别处坐去。” 见环春睁大眼睛不相信,青莲说:“我骗你做什么,你们之前也就在后头的,这些日子万岁爷来过没有?” “我信你。”环春应着,心里想,原来皇帝最近不来承乾宫,不是因为一并连四阿哥都不想看到,而是佟贵妃挡驾?可佟贵妃也实在张扬,别的妃嫔巴不得皇帝见天去,她竟然为了一个奶娃娃连圣宠都不 要了。但想到这些,心里就踏实了,一直害怕贵妃不喜欢四阿哥,没想到截然相反,若贵妃真能好好对四阿哥,也真是四阿哥的福气。 寝殿里,佟贵妃哄得胤禛不哭了,放他在摇篮里,学着孩子似的和他咿咿呀呀说几句,奶娃娃抓着布老虎自己玩起来,总算安静了。 “娘娘……” “小点儿声。”佟贵妃听见青莲喊她,立刻嗔责,自己也颇有些腰酸背痛,扶着腰往外头来,等在炕上歪了,就让小宫女来揉一揉,皱着眉头歇了会儿,才想起来问,“永和宫里,已经搬过去了?” “德嫔娘娘搬好了。”青莲送来一碗茶,贵妃不接,直接就着手喝了两口,似乎是很疲倦,懒懒的,不想动,接着又听青莲说,“礼物是之前照您吩咐准备的,德嫔娘娘也送来了回礼,奴婢收着了。” “是什么?”贵妃这才略略有些兴趣,抬头莫名露出不屑,“小孩子的东西?” 青莲忙说:“不是不是,是手绣的袖笼,说是若娘娘不嫌弃的话,冬天里用。” 佟贵妃让她拿来瞧瞧,精致的袖笼柔软又厚实,面子上团花绣凤很富贵隆重,的确匹配贵妃的排场,可贵妃却鼓着腮帮子嘀咕:“她是想我把手捂暖了,好结结实实抱着她儿子吧。” 青莲笑道:“四阿哥来到现在,德嫔娘娘可是半句话都没说过呢,不管她心里乐意不乐意,四阿哥往后可只喊您额娘了。” 提起胤禛,贵妃脸上露出笑容,心情也见好了似的说:“四阿哥这几天能吐字了呢,月末就一周岁了,我盼着他喊我声额娘,眼下他冲我笑一笑我就找不见魂了,再听他喊声额娘,我骨头都怕要酥了。这孩子是我从鬼门关救下来的,虽然没十月怀胎生他,可我养得起他,这声额娘我更受得起。” 见贵妃笑,青莲心里松快,虽然最近为了照顾四阿哥总弄得承乾宫里鸡飞狗跳,但是贵妃天天心情都很好。那回四阿哥尿湿了她的衣服,不仅不气不恼,还乐呵了好半天,她一高兴底下奴才也跟着高兴,青莲觉得从她来承乾宫到现在,如今的日子算是过得最舒坦的。 “反正她明年又要生了,自己再生一个吧,四阿哥在我这里,就是我的命了,她乐意不乐意,我都管不着。”贵妃说着又略严肃起来,还似不甘心地说,“大阿哥那会儿的事若再有,她但凡敢像惠嫔她们那样对我,旧账新账我就通通都要算干净了,再去和皇上理论。” 青莲赶紧扯开话题,好端端的怕贵妃又发脾气,幸好之后没多久四阿哥又闹了,她现在一听四阿哥的声音就浑身是劲儿,围着孩子转也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青莲几人都满心盼着四阿哥健健康康长大,知道这承乾宫里只要有四阿哥在,她们就都有好日子过。 环春这边,去过咸福宫后就赶紧回来,把在承乾宫里的事告诉岚琪,岚琪听得出神,眼睛里湿漉漉的,半晌才缓过来,笑着说:“四阿哥是有福气的孩子,贵妃和他也有缘分的我那会儿好久没动静,那么巧贵妃送的送子观音来时羊水破了,之后生得辛苦,也是抓着她给的布老虎,现在想想,天注定似的。” 环春嘀咕:“什么天注定的,还不是您让送去的。” 岚琪瞪她一眼,撅着嘴说:“你还怪我呢?我都说八百遍了,不送四阿哥去,玉泉山的事还会再有。” “主子是觉得,宫里有人要害您和四阿哥?”环春紧张兮兮地凑过来,却被岚琪推开,“你别打听,我心里有数,要紧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们。”又差遣环春去请端嫔几位来坐坐,太皇太后一道旨意让她安胎,结果谁都不敢来了,可她习惯了在钟粹宫里热闹,还有纯禧、端静的撒娇,在这里闷了半天就受不了,借口说“搬了新家,总要闹一闹才好”。 环春只能去请,端嫔几位本也惦记,自然就来了。 而慈宁宫里,德嫔安顿好的消息送来后没多久,皇帝就领着太子来请安了。太皇太后哄着太子说会儿话,让苏麻喇领去吃点心,见玄烨闲闲地在一旁,老人家嗔笑:“你在我这里插蜡烛做什么?永和宫那么宽敞,怎么不去坐坐?人家挪了新地儿,也不去贺一贺?” 玄烨满脸的不乐意,敷衍道:“孙儿来瞧瞧皇祖母,前头还有事忙,一会儿就要走。” “你真当皇祖母老糊涂了?”太皇太后笑悠悠地说,半点儿没有不高兴,近来听太医说德嫔和胎儿都好,她一直担心这孩子因为照顾生病的自己而耽误了胎儿,如今松口气,又听说贵妃当四阿哥命根子似的,心情好瞧见什么都顺眼,哪怕玄烨从进门起就板着脸,还吓得太子唯唯诺诺的,她也没生气,这会儿见孙子敷衍自己,也好脾气地说,“可不是早些年了,别还都把自己当小孩子,你对着文武百官的气魄,皇祖母瞧着都震撼,偏是和岚琪一纠缠,都变小孩子了。” 玄烨终究是不知在别扭什么,但拗不过祖母相劝,便留下太子,自行领着李公公几人步行往永和宫走。不知是不是昔日习惯,或者玄烨正想别的事,直接拐进钟粹宫门前,李公公心想从后头绕过去也一样,还以为是要避开承乾宫,谁晓得皇帝径直就进钟粹宫了,吓得他们赶紧上来问怎么了。 而玄烨一头闯进钟粹宫,才醒过味儿来岚琪已经搬走了,但不等身后的人跟上来,就见东配殿出来几个人,两个宫女打着帘子,跟了一个宫嫔服色的女人出来,乍一眼瞧见有似曾相识感,让玄烨留住了目光,而那边的人抬头见圣驾,慌得什么似的,当即就跪下了。 玄烨道:“你们怎么在这里,这里换人进来住了?起来说话,你也是钟粹宫里的人?” 正是戴答应在跟前,她前头随端嫔、布贵人一起去永和宫,说话间德嫔说她藏在东配殿床底下的盒子没带来,戴答应就领着宫女来拿,可是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正退出来准备去回话,谁晓得皇帝会过来。 戴答应自从入宫后,就没和皇帝说过一句话,这么近的距离也是头一回。而玄烨已经很久没来过钟粹宫,之前每次见岚琪也都在乾清宫或别处,她们这里几时多了个答应,他也没在意。 “臣妾戴佳氏……臣妾是……”突遇圣驾,戴答应吓得话都说不出,反而是李公公知道这里的光景,将戴答应的来龙去脉说了,玄烨也不过听了只字片语,倒是问她:“你怎么在这里?其他人呢?” 戴答应等李公公说话的工夫,总算缓过神,虽然支支吾吾,倒也把话说清楚了,说她们聚在永和宫陪德嫔说话,说她是回来拿东西,等等。 “她精神不错,还能让你们去聚聚?”玄烨不知哪儿不对劲,就觉得岚琪不体贴,那样狠心地糟蹋了他的心意,不认错不服软,现在还乐呵呵地关门过自己的小日子,敢情他这个皇帝怎么样,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戴答应跪在地上一直没起来,等身后的宫女喊她时,才发现皇帝早不知走哪儿去了,她瘫坐在地上还在发抖,语无伦次地说:“皇上怎么来了?我……我刚才说些什么了?” 身边小宫女却嘀咕:“主子您胆子也忒小,别处的常在、答应们,还上赶着等在皇上路过的地方露脸呢,您难得见这一次,就一直在发抖,您好好说几句话该多好啊。” 戴答应却捂着心口说:“没惹怒圣驾就好,我还敢求什么呀?” 可戴佳氏不仅没有惹怒圣驾,更是她命运转折的一刻,布贵人曾说皇恩浩荡让她活出个样子来给安贵人看看,可她在钟粹宫里见不到圣驾,再者被安贵人折磨得够了,有如今太平日子过就很满足。 从来没想过这些心思,谁晓得命运造人,她好心来给德嫔取件东西,就在她原先的住处撞见了皇帝,而直到这一晚被裹着被子送上乾清宫龙榻时,戴答应也不晓得,是自己眼眉的神似,是从帘子出来时那一抹笑容,把她送来了这里。 钟粹宫里名不见经传的小答应突然得宠,甚至连着三天在乾清宫,虽然只有一夜记档,但各种传言赶不及就在宫里流转,说钟粹宫才是福地,德嫔才刚刚搬走,龙榻上就换新人了。 钟粹宫里,戴答应对着端嫔和布贵人仍旧怯弱谦卑,连她们让她搬去东配殿住都拒绝,说自己只是一时运气好,不想太张扬,更说她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德嫔娘娘,心里愧疚又不敢去道歉。 端嫔尚可,布贵人心里很不舒服,但未在脸上表露,只是说:“你若去道歉,反而让娘娘难堪,德嫔娘娘并不是那样的人,何况大家都是皇上的妃嫔,谁伺候有什么要紧?” 实则那天的事,戴答应再回永和宫后就告诉了几位,当时大家也没多想什么,直到夜里乾清宫来人接,才有些觉得尴尬。布贵人隔天去看过岚琪,人家好好地安着胎,提起来也说是戴答应的福分,可布贵人最知道她,心里哪怕难受也不会表露,心疼她背过人去难受,对戴佳氏难免不待见起来。 至于皇帝那里,戴佳氏之后再没见其他妃嫔,对戴答应似乎也不过是一夜雨露的恩情,并没有让她变成第二个当初的乌常在。皇帝照旧忙朝务忙国事,宫里头一时兴起的谣言渐渐就淡了,本满心等着看戴佳氏也得宠,让德嫔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可她们就是想不明白,这宫里头乌雅岚琪,只有一个。 转眼在月末,四阿哥的周岁生辰,两宫赏赐自然必不可少,但如今四阿哥的额娘是佟贵妃,怎么给小阿哥过生日,贵妃娘娘说了算。佟贵妃说地震之灾才过,不易铺张浪费,所以小阿哥周岁不庆祝,她自己在承乾宫给过了就成,各宫各院都不相干。 谁都晓得贵妃得了四阿哥跟得了稀世珍宝一样,轻易不让别人碰一下,四阿哥去了承乾宫后,外头的人就没再见过几次,连慈宁宫那里也要太皇太后说想见了,贵妃才会万不得已地抱来,但念她是心疼呵护孩子,上头也没多计较。 至于挡驾不让皇帝来留宿,玄烨似乎都不在乎了,倒是这天四阿哥生辰,贵妃亲自来乾清宫请他去喝杯酒,他才无奈地说:“朕以为往后你这承乾宫的门是进不了了。” 但帝妃二人往承乾宫来,才拐过门前,就看到岚琪扶着环春领着几个宫女太监站在门前,玄烨蹙眉,肩舆停下,他起身时贵妃已经走过来,笑着说:“四阿哥周岁,总要请德嫔也来庆祝,不过也就这一回,再往后四阿哥有什么喜事,都和德嫔没关系了。臣妾知道皇上最疼德嫔,可是四阿哥已经是臣妾的孩子,什么事自然是额娘说了算。” 岚琪立在边上,被环春搀扶着朝二人行礼,见玄烨绷着脸,贵妃脸上笑得也不怎么自在,她自己更是万般莫名,贵妃一清早就派人去请她,说四阿哥生辰让她务必去承乾宫一起庆祝,岚琪犹豫的工夫,青莲再来一次相邀。她知道是躲不过,穿戴齐整地过来,却看到皇帝和贵妃一起从前面回来。 算算日子,她已经一整个月没见过玄烨。 “既然来了,就进去吧。”玄烨终于开口,而后也不理会两人,径自往门里去,贵妃紧随而上,青莲客气地过来和环春一起搀扶岚琪。 进门就听见奶声奶气的咿呀声,岚琪抬头看,正殿门前乳母正搀扶着小阿哥,逾月不见,孩子长大了许多,更已经能被搀着摇摇晃晃走几步了。 “胤禛,快瞧瞧,皇阿玛来了。”贵妃声音柔亮温和,扑过去扶着胤禛指给他看父亲的方向,一边乐呵呵地冲玄烨喊,“皇上快来抱抱儿子。” 环春扶着岚琪,感觉到主子身上轻微的颤动,那一刻青莲正好松了手跟贵妃过去,不然她一定还会牢牢稳住,但青莲松了手,她也绷不住了,环春在她耳边很轻地问:“主子?” 岚琪听见,无声地点了点头,朝前走几步,看着玄烨把胤禛抱起来。小家伙比之前更胖了一些,岚琪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去慈宁宫求恩旨那天,彼时已经咿咿呀呀,能“嬷嬷妈妈”地发声,此刻她一步一步走近,心想着孩子还能不能认出她。 “皇上,咱们胤禛是不是很能干?嬷嬷们说周岁能这样走已经很好了,那天抱去慈宁宫,苏麻喇嬷嬷说皇上您小时候一岁半才会走路,儿子可比阿玛强多了呢。”贵妃娇语盈盈,眼波流转,围着玄烨和孩子叽叽喳喳,可岚琪才要走近些,贵妃突然挡在跟前,似乎故意将她和玄烨、孩子隔开。 边上青莲机灵,忙笑着说:“皇上快进屋吧,德嫔娘娘怀着身孕,站在外头久了辛苦。” 玄烨怀抱孩子,越过贵妃的肩头看她一眼,见她脸上绷得紧,不禁蹙眉,更在眼中闪过不悦的神情,抱着胤禛便跨门进去。贵妃立刻随行,但到门前又突然停下,转身对环春说:“好生搀扶你家主子,她肚子里的孩子金贵,今天是我们四阿哥的好日子,别闹出什么不高兴的来。” 岚琪垂首不语,环春连声答应,只等贵妃进门,才搀扶主子前行。跨过高高的门槛时,岚琪腿下一软,险些坠下去,幸有环春牢牢搀扶住,着急地在耳畔提醒她:“主子可要好好的。” “我知道。”岚琪点头,稳稳站立后,才重新往殿内走来。 殿内已经有摆好的席面,玄烨抱着儿子在上座,胤禛不知看见什么要拿,玄烨不得法,小家伙扯开嗓子就哭,贵妃赶紧接过去抱,指着桌上的东西问他要什么,胤禛也不会说,只可劲儿伸着手,贵妃耐心地一件一件拿给他,拿到蒸的寿桃包子,他才心满意足,捏在手里又揉又掐地当玩具玩儿。 岚琪坐在对面,贵妃每拿一件东西,她心里就震一下,巴不得伸手过去递,可她不能这样做,贵妃今天让她来,就是要她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四阿哥的额娘。 佟贵妃抱着四阿哥摇啊摇的,一边让青莲给皇帝敬酒,自己毫不客气地笑说腾不开手,请玄烨不要见怪,又自顾自地说:“皇上明年再开博学鸿儒,可要好好物色几个人才,咱们四阿哥转眼就要长大的,等着跟好师傅念书呢。” 玄烨睨她一眼:“你也太着急了。” “哪里是臣妾着急,三年五载不过眨眼工夫,臣妾进宫时大阿哥还是个小不点,那日惠嫔领他来请安,瞧着可已经是大孩子了。”佟贵妃一边说着,一边终于把孩子抱给乳母。岚琪的目光忍不住跟着孩子转开,就听见贵妃咳嗽了一声,她慌忙回过来,果然瞧见佟贵妃瞪过自己,才继续说,“虽不敢比太子,可我们胤禛一定是其他兄弟里最聪明的,皇上往后可要好好栽培。” “你还没吃酒,话就这么多。”玄烨懒懒应道,“朕的儿子当然都聪明,跟师傅念书的事也不必你来操心,荣嫔、惠嫔都不见这样,你这个额娘还真新鲜。” 岚琪心头抽搐,听见“额娘”两个字,她真是快撑不住了。 贵妃亲自斟酒敬皇帝,见玄烨喝了,才笑着说:“做额娘的不尽心,还指望别人吗?皇上日理万机,过些日子宜嫔、德嫔都再生,阿哥兄弟们一多,您顾得过来吗?自然是做额娘的费心一些,把儿子教导好也是做娘的责任,臣妾说话虽然不好听,可实实在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岚琪一字字听着,不由自主去握了面前的酒,正抬起手要喝,就听贵妃喊住:“德嫔你的酒可不能喝,怀着孩子怎么能喝酒?放在那里是应个景的,谁叫你喝了?”说着唤青莲,“赶紧给德嫔娘娘上蜜茶。” 岚琪不得已将酒杯放下,青莲换了一杯蜜茶来,又殷勤地给德嫔布菜,桌上气氛尴尬又压抑。胤禛清亮的咿呀声突然打破了沉闷,众人循声看,他摇摇晃晃由乳母搀扶,一步步从边上走来,乳母笑悠悠哄着:“四阿哥要去哪儿呀?” 胤禛却停下来,不知是走吃力了,还是在看桌边的人,突然欢喜地笑起来,笑得眼睛挤成缝,高兴得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然后又迈开步子往前走,乳母只是搀扶,往哪儿走完全由着他,这一步步地,竟是朝德嫔坐的方向去,胤禛圆溜溜的眼睛更是闪烁着光芒,嘴里又“嬷嬷妈妈”地哼哼着,不知是胡乱叫的,还是想要喊人。 岚琪几乎要腾起身子扑过去,贵妃突然起身离座,赶过去一把将胤禛抱起来,小家伙先是愣住,而后就撅起嘴,又见被抱远了,不由分说咧嘴大哭。这一下下哭声委屈得什么似的,贵妃赶紧把他抱去别的屋子。 桌上只留玄烨和岚琪,两人都看着这一幕发呆,还是皇帝先缓过来,但一抬手碰倒了边上的酒杯,嫣红的酒汁洒了一桌,有宫女赶紧来擦拭,幸好没弄脏皇帝的龙袍,等贵妃回来已经收拾妥当。 岚琪一瞬不瞬地看着宫女忙碌,没有去看玄烨的脸,不是她不愿意,而是不敢。天知道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要射出多少利箭直刺她的心房,就光这样坐着,已经感觉到那边蒸腾的怒气,说到底,他还是在怨自己。 一晃一年,当初分娩的痛岚琪已经记不清,可骨肉是自己的,眼瞧着在跟前不能碰一下,分娩的痛比起此刻,根本不算什么,但再痛她也要承受,痛在她的心里,怎么都好过让儿子受到伤害和威胁。 “孩子……”玄烨才开口,门前靓丽的身影又飘进来,贵妃笑意浓浓地进来说:“四阿哥平日里挺乖的,今天一定是看见皇阿玛就兴奋了。” 皇帝似乎本要对岚琪说什么,贵妃这样打断后,他便接着话说:“孩子你养得很好,朕本以为你年轻,不如荣嫔、端嫔她们稳重踏实,瞧着你得心应手,朕也就放心了。” 贵妃坐下来自斟一杯酒喝,红晕飞上脸颊,越发衬得姣好面容妩媚多姿,纤纤玉指握着酒杯,在自己杯中斟酒又递给玄烨,自信而得意的一句话从红唇里飘出:“自己的孩子当然要尽心养,臣妾得心应手也是应该的,皇上可别不放……” 她话未说完,“咣当”一声重响,门外头不知摔了什么,众人都惊了一下,忙有宫女来禀告,说正要进火锅,但宫女失手摔了,不等皇帝开口宽恕,贵妃已道:“岁岁平安是好兆头,哪个宫女摔的,赏她银子看看烫伤了没有,不要责怪。” 殿内众人都松口气,若是平日贵妃一定发难,好在今天是四阿哥生辰,皇帝又在跟前,她怎么也要做出宽仁大度的模样,果然也得到皇帝一句夸赞,说她性子好多了。 至于酒席,不过三人对坐,吃了半天也没意思,岚琪害喜胃口不好几乎不动,面前青莲布的菜都快堆起来了,她也没动几下。大白天贵妃也不敢劝皇帝多喝酒,之后只听贵妃不停地说四阿哥如何如何。 岚琪已经两耳嗡嗡作响,也不知玄烨听进去几句,只等有太监来禀告,说是吉时到了请皇帝贵妃移驾去看小阿哥抓周,玄烨问做什么,贵妃欣然笑道:“听说汉人生孩子讲究这个,臣妾也想玩一把图个热闹,皇上若是不乐意也罢了,臣妾只是觉得有趣,想测测这孩子的前程。” “随你吧。”玄烨没有异议。 三人分别漱口洗手后便被簇拥着往四阿哥的屋子来,进门就见厚厚的兽皮地毯上已经摆了许多物件,经书笔墨,算盘元宝,再有玩具食物,沉香珠串和短刀匕首等,总之不管拿了什么,都会有吉祥如意的说辞,不过是图个热闹的事情。玄烨也略略有了兴致,要解下随身小印,让李公公摆过去。 “万岁爷。”李公公很精明,深知御印不合适,皇帝恐怕一时没多想,他便有责任提醒,笑着说,“旧年万寿时太皇太后赏您一块红田寿山石,还未开印,您说要随身带着把玩,沁些人气,得了好的词眼再开,奴才一直都伺候着呢。” 他说着,就唤随行小太监跟上来,果然有人托着锦盒出现,打开锦盒,里头卧着一块鸡蛋大的天然红田石,的确是太皇太后赏赐之物,玄烨平日想起来时就会拿过来把玩,因是难得的好石头,一直没想好刻什么印。 “就用这一块,若是胤禛拿了,就赏赐给他,等他长大了再瞧瞧刻什么章好。”玄烨欣然,拿过寿山石把玩几下,便放到一堆物件里,不显眼地埋在几个荷包里头,然后退到一旁。抬眼再看岚琪,可她好像对地上的东西视若无睹,只直愣愣地瞧着那边乳母怀里的孩子,玄烨心里一沉,又不高兴起来。 贵妃一心只在孩子身上,没在意这些小事,过去亲自抱了四阿哥来,放在地上,柔声柔气地哄着:“胤禛乖,喜欢什么自己去拿。”又唤乳母,“过去引着些,把四阿哥哄过去。” 殿内一时热闹,乳母嬷嬷们摇着四阿哥喜欢的布老虎、拨浪鼓等,发出咚咚锵锵的声响吸引着孩子。小家伙手脚并用朝乳母爬去,嘴里咿呀着,可看到那么多东西在眼前,不仅不兴奋,反而一屁股坐下不动了,乳母几个赶紧又哄他,他才慢条斯理地爬起来,撅着嘴将面前的东西看了又看,推推这个拨动那个,几个荷包散开,露出那块寿山石,鸡蛋大小在孩子的手里还是很大的东西,他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紧跟着用两只手把这块石头捧起来,其实也没见要拿给谁,乳母却赶紧抢过去,边上宫女拿红绸子捧了,送到了帝妃面前。 贵妃高兴坏了,得意地听着边上人奉承夸赞,玄烨倒没见太惊喜,只笑着说:“等他长大出宫,开牙建府时,就拿这块寿山石做印章,你替儿子先收好了。” 贵妃连忙应承,屈膝行了大礼,替四阿哥谢父皇隆恩,边上岚琪也由环春搀扶一起行礼,玄烨瞧在眼里,却又是没来由地一股子郁闷。 乳母也抱着四阿哥来谢恩,胤禛伏在她的肩头,岚琪起身时正好和儿子四目相对,小家伙笑眯眯地对着亲娘,不晓得在高兴什么。可等不及岚琪再多看一眼,贵妃的背影又挡在跟前,入目只有发髻后头晶莹耀眼的珠钗和背上华贵精致的衣袍,岚琪才亮一些的目光,再次黯然。 “朕下午还忙,不能久留。”玄烨起身要走,更叮嘱说,“等他起了午觉,你领去慈宁宫行礼,朕知道你疼孩子,可不要不懂宫里的规矩,太皇太后和太后也爱看看孙儿们,你总藏在屋子里做什么?” 贵妃嘻嘻笑着答应,即便心里不乐意也不表露,一边要送皇帝出去,一边说岚琪:“德嫔也回去歇着吧,本宫这里没空招呼你了。” 岚琪福身称是,跟在后头出来,到了门前玄烨升舆的工夫,贵妃似乎刻意要让玄烨听见,又大声叮嘱她:“皇上既然让本宫来抚养四阿哥,德嫔往后就不要再惦记,本宫念你旧年分娩不容易,今日才想你也来凑个热闹,但往后再没有你的事。外头嘴碎的人多,芝麻点大的事也能闹得满城风雨,为了四阿哥好,也为了德嫔你自己好,将来人前人后说话做事都要有分寸,本宫是四阿哥的额娘,容不得任何人往四阿哥眼里揉沙子。” 佟贵妃如今六宫独大,教导妃嫔也是她的责任之一,哪怕此刻这些话在岚琪在玄烨听着都不舒服,皇帝也不能责怪她多事,不过面无表情地听了,动了动手指头示意起驾。 李公公赶紧让人抬起肩舆离开,走时回身瞧了眼贵妃和德嫔,心里无奈地叹一声,立刻就跟上了队伍。 贵妃说完这些话,见皇帝不吱声,越发自信得意,目送玄烨走开后,立时就吩咐宫人回去,承乾宫的大门轰隆隆关上。岚琪站在风里,听着轰隆声,眼看着皇帝的背影从眼前消失,脑袋空白一片,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主子,咱们回吧。”环春很心疼,搀扶她要挪动,岚琪身子晃了晃似要跌到,但很快就自己站稳了,深深一呼吸,稳稳迈开步子往永和宫走。 回到永和宫,拾级而上,跨过门槛,再要下台阶往正殿走,在门外还稳稳当当的人突然身子往下坠,不管环春怎么拉她,还是边上玉葵、绿珠来搀扶,她就是往下坠,只等坐在了台阶上,她们再要搀扶时才摆手说:“我就……坐一会儿。” 众人劝说:“主子,石阶太凉……” “就一会儿。”岚琪憋着一口气似的,再说这四个字,眼泪倏然决堤,可又自己折腾自己不让哭,一口气一口气喘得急促沉重,玉葵几人早忍不住跟着落泪,环春更无奈至极,生怕她坐着着凉动了胎气。 “娘娘咱们回屋子里去吧。”绿珠几人又劝说,可岚琪就是不肯动,好像脱力似的没劲道再站起来。环春正打算让大家合力把她抱回去,一转身瞧见后头走进来的人,吓得伸手捂住嘴,但进来的人却摆手,让她们噤声。 环春赶紧推推绿珠几人,示意她们往后看,然后不声不响地拉着同样吃惊的大家,从边上绕着走开。门前宽阔的石阶上,就只留下哭不出声的乌雅岚琪,而她这一通发泄后,似乎也渐渐平静,却浑然不觉背后,玄烨站在了那里。 且说御驾离开承乾宫不久,拐过门前才走不远,承乾宫大门关上的声音仿佛还缭绕耳畔,李公公突然就听见皇帝喊“停下”,众人不敢耽误,放下肩舆,就见皇帝径自往回走。李公公示意众人留守原地,他远远跟在了后面,只等见皇帝往永和宫去,才松了口气,又让后头的人随时准备着,他再悄悄带了两个人等在外面。 此刻玄烨站在门槛里,石阶下娇弱的背影颤动着,听不见她的哭声,可眼泪却好像流进自己心里似的,咸咸涩涩浸得人生疼。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蹲下身子扶住了她,眼前的人猛地颤动,从他的手心传过来,震得玄烨心都碎了。 “为什么,你不信朕?” 岚琪正伤心时,身子被熟悉的力道扶住,耳边又听见她最喜欢的声音,茫然回过那张哭得花了妆容的脸,瞧见玄烨满面的心疼,心底的一切都瞬然瓦解,朝他肩头一靠,身子一下一下抽搐得更猛烈。 “你曾说朕扛得起江山,不怕背一次黑锅,为什么如今却不信了?难道朕守得住泱泱国土,还守不住自己的妻儿?”玄烨一声声问着,可在他心里,答案早就有了。 “这一次是你伤了朕,为什么还是朕来哄你?” “你若开口,朕立刻把胤禛抱回来,谁也抢不走你的孩子,谁也不能再伤害我们的孩子。” 玄烨一句一句,一口气全部说完,轻轻推开怀里的人,凝肃地问她:“朕现在就去承乾宫,把他抱回来,你是不是不信朕?” 她摇头,发髻上的簪子都被晃松了,可好容易说句话,却道:“臣妾不要四阿哥,不要四阿哥……” 玄烨脸上一片暗沉,霍然松开了她的肩膀,转身就朝后走,台阶上的岚琪顿时蒙了,可不等回过神,身子已经本能地站起来,方才还羸弱无力的人,竟迅速冲过来拦住了皇帝,玄烨倒是被她这样子怔住。岚琪直挺挺地站在他跟前,一伸手扯住了袖口。 两人无语对视,岚琪抿着嘴也不哭了,好半天玄烨伸手要推开她,她却更用力地双手紧紧握住,脸上憋得通红,玄烨皱眉瞪着她,终于说:“想要朕留下?” 他知道,岚琪不会要孩子回来,他也明白,为什么舍得送走亲骨肉。自己的确担得起江山天下,可他没有三头六臂,管不住犄角旮旯的人心险恶,眼前的人是一边伤了他的心,一边又比任何人都体贴着自己,那些话他说不出口,岚琪也说不出。 从门前到寝殿的路,岚琪被抱着进了门,才被放下就又拉着玄烨的袖子,玄烨无奈地笑道:“朕不走了,你别总这样拽着。”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一章 翊坤宫夺子 自从岚琪迁入永和宫,皇帝还是头一回登门,本以为会为了四阿哥的事不欢而散,岚琪却直冲到皇帝跟前来,一眼就看得玄烨心软。许久不见日日想念,哪里舍得就这么负气而去,彼此都为这件事伤心,再远远地互相推开,真不知要伤到何种地步,再好的情分也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 两人促膝长谈,彼此都一吐心事,阴郁了一整个月的心情登时好了。老天爷也似乎松了口气,今年初雪迟迟不来,这晚终于飘雪。玄烨翌日从永和宫出发去上朝时,路上积雪没过脚踝,众人直道瑞雪兆丰年。 之后连着几天,皇帝都在永和宫,伸长脖子看了一个月光景的后宫诸人,都悻悻然散了。有人说是贵妃促成好事,为的是感谢皇帝送她四阿哥;又有人说德嫔会博宠,这些年没点儿狐媚功夫,怎么守得住皇帝?但不管谁说什么,也没挑唆起承乾宫和永和宫的矛盾,如今一个守着孩子,一个安着胎,风口浪尖的两个人,相安无事。 转眼腊月就在眼前,这日惠嫔来翊坤宫闲坐,觉禅答应过来请安说了几句话后,郭贵人便厌弃地打发她走了。宜嫔挺着硕大的肚子靠在床上,最近越发喘气都辛苦,一声一声粗重地说:“惠嫔姐姐也替我教教妹妹,她总是这样可不好。” 惠嫔没说什么,倒是郭贵人自己辩驳几句后,不高兴地离开去看小公主,留下惠嫔和宜嫔。惠嫔近日常来翊坤宫,渐渐和荣嫔、端嫔倒疏远了,这会儿没见别的人在,才开口说:“本来看德嫔也有身孕,又为了四阿哥的事和皇上闹得不开心,想送新人去伺候皇上,没想到皇上留在永和宫不走了。德嫔真是好福气,我就这么眼瞧着她一步步和自己齐了肩,曾经还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的人,如今倒是我上门去跟她说一句,大家都是一样的。” 宜嫔哼笑,不屑道:“真不晓得是皇上守得住,还是她豁得出去,挺着肚子也敢伺候。” 惠嫔眉头一抬,嗔笑:“你胡说什么呢?没羞没臊。” “我可没胡说。”宜嫔压低了些声音,“皇上血气方刚的,这么些日子守着她,会不动情?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就没半点儿狐媚功夫?我不信。” 惠嫔手里转着半块吃腻味的点心,垂着眼眉说:“若真是如此,你后院那一个最管用了,长得那么好看,皇上不过是还没仔细看过罢了。” 宜嫔肚子不舒服,喘口气说:“姐姐还是等一等吧,那拉贵人的事风头还没过。” 这话说得惠嫔浑身发紧,没好气地说:“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宫里……也没个正经说法,她是被地震压死的,那件事不过是以讹传讹。” “咱们之间还有什么可遮掩的?”宜嫔轻哼,瞧见宫女来换茶,先停了停,等人走了才继续说,“好好一个贵人压死了也不能随便发丧,就这么潦草打发了,不可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上头不说不过是觉得难看,何况人也死了,若是没死,指不定要怎么查呢。” 惠嫔脸色发白,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行了,我们心里有数就好,提起来做什么,没得惹事。” 宜嫔却冒出来一句:“大阿哥原是太子以下最尊贵的,如今子凭母贵,四阿哥他……” 话未说完,外头又有人进来,宜嫔恼火要责备,来的人却说:“荣嫔娘娘派人来请惠嫔娘娘,说戴答应有了身孕,让您一起过去瞧瞧。” 两人面面相觑,想了好久才想起来那个什么戴答应,不就是十月那几天莫名其妙被皇帝宠幸过的戴佳氏吗?怎么这么快就有了好消息?安贵人早年总说钟粹宫里养狐狸精,这哪儿是什么狐狸精,分明是送子观音庇佑的福地。 “瞧瞧,防得过来吗?”惠嫔扔了手里的点心,让宫女打水来洗手,之后匆匆赶往钟粹宫,心里五味杂陈,只明白一件事,宜嫔没说完的那句话她也知道,如今四阿哥子凭母贵,她的大阿哥已经被比下去了。 戴答应有孕的好事传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正在佛堂诵经,苏麻喇嬷嬷直等她出来才禀告,果然连老人家也想不起来谁是戴答应,后来听说是怎么回事,竟欣然笑着说道:“岚琪是有福的人,她身边的人也跟着沾福气。” 嬷嬷笑道:“您也太偏心了。” 太皇太后却说:“她那么好,我不偏心她偏心谁?别的人倒是来让我偏心一下,你去选选还有好的吗?” 嬷嬷劝:“您这话可不能对万岁爷说,好歹都是身边的人,小门小户里还有吃醋打闹的事,何况皇室天家。” 太皇太后叹着:“你问我为什么那拉氏的事一准儿往惠嫔和宜嫔身上查,你且想想那天的事。她既然知道有身孕,还不顾危险去救岚琪,就一定是看好了才摔下去的,就想让我和皇帝念她心肠好。” “奴婢倒觉得,若是如此,大可以说不知道有身孕,那样才显得没有动机。”不过苏麻喇嬷嬷自己说完,就想起来,自言自语着,“主子的话有道理,若是假装不知道,非得摔出个好歹才能请太医,不然无缘无故请什么太医,宜嫔想得倒是周全,大概她就赌旁人不会往深里去想,毕竟谁也没看到当时发生了什么,德嫔娘娘也说是被她救下的。” 主仆俩说着话正往寝殿走,宫门前有人进来,是太后听说戴答应有喜,来给太皇太后道贺,那么巧太皇太后正想见她,娘儿俩和苏麻喇在殿内坐了,太皇太后说:“我有件事托付给你,之后你就不得闲了,你想好了应我,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太后笑着说:“皇额娘这样客气,臣妾可心里犯嘀咕,是不是做了不好的事儿惹您生气了,什么事您尽管说,臣妾这一天到晚闲得,巴不得有事儿做。” “那就好,我瞧着再没别人合适。”太皇太后目光深沉,略显严肃,“宫里头近来总有些麻烦事,可每一件又不痛不痒似有似无,咱们就不好下手治理,但年轻的妃嫔,是该敲打敲打了。” 太后似乎不大理解,茫然地应道:“您说。” “宜嫔的性子还要历练,我看她还不适合抚养皇子,太医说她这一胎多半是个男孩,那么生下来养在翊坤宫就不合适。”太皇太后手里的佛珠缓缓轮转,气定神闲道,“可她到底在嫔位,孩子送去阿哥所或给谁都没道理,只有送去宁寿宫最合适。之后等宜嫔生了,若是个皇子,就抱去宁寿宫,你要受累一些,奶娃娃不好带。” 太后听说能让她抚养一个孩子,心里很欢喜。她年轻轻就守寡,膝下无子,宁寿宫里空荡冷清,那日子真真只有自己知道多难熬,一直有这个念想,就是不敢提,但此刻虽暗下里高兴,嘴上还是说:“只怕宜嫔不乐意,听说她性子直,若是跟皇上撒娇什么的,臣妾不怕她来闹,就怕闹得难看。” “我会让太医安排,说她且要静养,由不得她闹。”太皇太后不以为意,说着,“你别想这是宜嫔的孩子,就好好想着是为玄烨抚养一个皇子,不用费心教育什么学识,养大了就好。” 太后吃了定心丸,心里更加乐意,但转念想万一生个公主,又要落空,正失意,却听太皇太后又说:“若是公主,也送去给你养,就这么定了,我这里要宜嫔收敛,孩子是男是女都一样。” 这件事悄无声息地在慈宁宫定下,宜嫔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抚养亲骨肉的权利,腊月初四一朝分娩,辛辛苦苦生下五阿哥,可还不等她仔细看孩子几眼,慈宁宫的懿旨就来了。 原以为是奖赏她生了皇子,谁知太皇太后竟一声令下,直接把才出生的小阿哥送去宁寿宫让太后抚养,瞧着是无上荣宠,实则是硬生生撕碎她的心。那一道懿旨后,虚弱的宜嫔一口气没缓过来,不等看着孩子送走就昏厥了过去。 再等她醒转时,产房里一切都收拾好了,之前的摇篮、被褥、玩具通通不见,仿佛她根本没十月怀胎,根本没生过什么孩子。 这件事如同雷厉风行的懿旨一样,迅速在宫内传遍,惠嫔吓得都不敢登门道喜,而闭门不出的岚琪听说时,只是眼眉也不抬地吩咐环春:“礼物备好了吗?你明天和钟粹宫里的人一起送去。” “各宫都没有亲自登门,似乎怕宜嫔娘娘不高兴,锦禾已经过来传话,钟粹宫也只派宫女过去,布贵人和戴答应也不去。”环春说着,将准备好的礼物拿给岚琪过目,当日郭贵人产女,岚琪还热心给做了双虎头鞋,这一回宜嫔产子,她却只打发了环春准备。 岚琪搁下笔抬头瞧了一眼,见没什么不好的,但听见环春说布贵人和戴答应也不去,才问起:“姐姐她终究在宜嫔之下,不亲自去合适吗?” “太医上禀两宫,说宜嫔娘娘产后虚弱,若要养好身子,且需静养数月,明年入了夏才能出门,太皇太后这才让太后帮忙抚养五阿哥,让宜嫔娘娘在翊坤宫好好养身体,夏天之前都不能出门,其他主子娘娘们自然也不便去做客。”环春将礼物又归拢好,轻声道,“奴婢觉得蹊跷,不晓得是不是为了玉泉山那件事,太皇太后发威了。” 岚琪不以为意,重新拿起笔蘸了饱满的墨汁,在红纸上写下斗大的福字,笑着问环春:“皇上每年过年都赐福字给六宫和王公大臣,我这里写好的,你们不嫌弃就拿回家去贴,愿不愿意?虽不是万岁亲笔,可这纸砚笔墨都是皇上钦赐的,我的字也是皇上教的。” 环春笑着说:“前几日您写坏的字也让玉葵几个藏起来了,说藏着值钱,被奴婢缴下骂了一顿,她们正不痛快呢。您这大福字赐下去她们该高兴坏了,奴婢先替她们谢主子赐福。” 岚琪很高兴,掀过一张红纸,又洒落地写下圆润饱满的福字,看了看心满意足,才抬头继续说:“外头的事咱们不管,往后咱们永和宫里的事,也用不着别人来管。端嫔娘娘、布姐姐还有戴答应几时都能来坐坐,除此之外,都不要太亲近。对了,还有荣嫔娘娘,荣嫔娘娘比那几位好多了,她愿意来,自然也是座上客。” 环春见她不再写字,去打水来伺候洗手,自己也说:“近来荣嫔娘娘和惠嫔娘娘不怎么来往了,比从前生分好些。宫里人都在传,惠嫔娘娘如今是和翊坤宫走得近,和宜嫔谈得来,还因为有个觉禅答应住在那儿。” 岚琪嗔笑道:“我才说不要管别人的事呢?” 环春却道:“主子当然要清净,可奴婢得替您好好瞧着,您几时问起来,奴婢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才成。” 说话工夫,香月乐滋滋地捧着一提食盒进来,说是乾清宫送来的,不要主子谢恩,直接让她拿进来就成,又说:“来的是李总管的徒弟,说钦天监已经拟定封印的日子,今年早些,腊月十七就封印,咱们万岁爷能歇小半个月。” 岚琪也颇为憧憬,想着说:“一年一年真快,进宫时我还是个小丫头,转眼都要生第二个孩子了,额娘送我入宫时哭得跟什么似的,盼着我年满出宫,她怎么能想到自己闺女的命会这么好。” 香月说:“如今主子是娘娘了,您自己就能请夫人进宫过节,上头回一声就好,正好您二月里要生的,请夫人来帮衬着该多好。” 岚琪摇头,她心里早就想过了,此刻提起来才说:“皇上心疼我,别人已经咬牙切齿,我不能再做张扬的事,没了自重,也就没资格享福,上头还有贵妃和温妃娘娘在,我要有分寸。” 类似的话,苏麻喇嬷嬷曾经教导过荣嫔和端嫔,十几年的路走过来,荣嫔曾一度迷了方向,但舐犊情深也值得原谅,好在她迷途知返,早早和惠嫔撇清了干系。此次宜嫔的遭遇是慈宁宫给所有人的警醒,虽然有些事只是谣言风传,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时都不敢接近翊坤宫,正好郭贵人脾气大,旁人也懒得去亲近。 这几日荣嫔都在宁寿宫忙碌,太后虽是宫里长辈,可一生无子,也没抚养过别的孩子,头一回送个孩子给她,还是才出生的奶娃娃,少不得手忙脚乱。纵然有乳母嬷嬷在,也觉得两眼一抹黑不知该怎么办。幸好荣嫔及时赶来,生育多次的她最有经验,钮祜禄皇后薨了后她又常在宁寿宫伺候,知道太后脾气,像模像样地告诉太后该怎么做,太后这才渐渐舒口气。 皇帝已赐名五阿哥胤祺,兄弟几个的名字都取“福”意,大阿哥胤禔、太子胤礽、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好听又吉祥。当初决定要从字辈改名时,玄烨在慈宁宫和苏麻喇嬷嬷商议好久,如今也算皆大欢喜,孩子们有了字辈,瞧着就是一家兄弟,显得更亲近。 太后自得了胤祺,宁寿宫里不再冷冷清清,每日婴儿啼哭在她听来比敲锣打鼓的唱戏都有意思。若是胤祺笑一笑,太后就更欢喜,益发连慈宁宫请安都有些顾不上,太皇太后也不计较,说她养孩子要紧。 各宫各院也都来宁寿宫贺喜太后得了孙儿,正如当初太皇太后嘱咐,让她别想着这是宜嫔的孩子,只念着是给皇帝带个孩子,宫里妃嫔们似乎也暗下默契,来了都夸五阿哥好,没人提翊坤宫,更没人提这孩子的亲额娘。太后起先还觉得宜嫔多少有些可怜,但一天天过去和孩子越来越有感情,竟也不在乎他额娘是哪个了。 但这日荣嫔领胤祉和荣宪来请安,俩孩子由乳母带着围着摇篮玩耍,太后刚才抱了好一会儿正觉得疲惫,歪在外头炕上休息,荣嫔让吉芯给太后揉揉腰,太后受用了片刻就让她们都下去,只与荣嫔说:“翊坤宫近来什么样?昨天听见底下宫女嚼舌根子说宜嫔天天在屋子里哭,我心里惦记就做了一夜的噩梦,今早起来浑身都不舒服。” 荣嫔端茶来,笑着劝说:“您就不该惦记,五阿哥让您抚养是孩子和宜嫔的福气,又不是抱去别的宫里养,她哭什么?承乾宫里养着四阿哥,也不见德嫔哭,人家还好好的呢。” 太后喝了茶,舒口气说:“是这个道理,我抢她的孩子做什么,孩子还是喊她额娘,人家四阿哥可不喊德嫔额娘了,也没见德嫔闹。” 荣嫔哄着说:“您只管好好带着孙儿,等他长大了就能伺候您,咱们胤祉也一定会好好孝敬皇祖母,这几天臣妾不带他来,见天地闹,说想皇祖母了。” “胤祉是个好孩子。”太后心情渐好,不多久又听见孩子啼哭,都围进来瞧,正抱着哄着,外头宫女禀告,说翊坤宫的郭贵人求见。 荣嫔与太后对视一眼,太后便说:“你带着胤祉和荣宪去吃点心,不必见她,我自有话说的。” 如此郭贵人进来时,并没见到荣嫔几人,在正殿给太后行了礼。太后问她几句话,兜兜转转就是不提孩子,郭贵人想开口,见太后如此态度,也不敢提了,坐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离去。 荣嫔几人才往正殿来时,让俩孩子走在前头,自己和吉芯慢行几步,叮嘱她:“瞧着翊坤宫的动静,还有他们后院那个觉禅氏,那样漂亮一个人,却不知长了颗什么心。” 这厢郭贵人满腔怒意回到翊坤宫,本是见姐姐日日垂泪心疼,才硬着头皮想来看看孩子,结果太后那样荤素不进,绕了半天就只说些有的没的,她小小一个贵人也不敢放肆。憋了一肚子火回来,进门就瞧见觉禅答应在宜嫔门前转悠,等再走近了看,竟然还抱着小公主。 “你是什么低贱东西,也配抱公主?”郭贵人不由分说就让身边人把女儿抢过来,看到觉禅氏漂亮得让人嫉妒的脸,恨不得上前撕碎了,抬腿就往她膝盖上踹了一脚,看着觉禅氏跌下去,还骂着,“滚,去院子里跪着,没我的允许不许起来,我再瞧见你碰公主,就剁了你的手指头。” 觉禅氏跌在地上没动,惹得郭贵人更生气,吆喝身边的人把她拖去院子里跪着,还让在她膝盖下垫瓦片,发泄了好一通怒火才进门。里头宜嫔早冷了脸,没好气地说:“你闹什么呢,传出去多难听,恪靖一直在哭,我才让她抱出去哄一哄的。你啊……” 郭贵人自己抱着女儿坐在一边,也没好脸色地说:“姐姐往后可别让她碰恪靖了,她是什么东西。” 宜嫔看她,瞧这架势必然是在宁寿宫吃了瘪,果然听妹妹嘀咕:“太后真是古怪,让我见一眼孩子又能怎么样,藏着掖着,又不是她生的。” “你闭嘴。”宜嫔急了,忙让桃红几人下去,指着妹妹说,“你这张嘴比安贵人都不如了,太后你也敢在背后嘀咕?她是守寡的人,你说这种话,不要脑袋了?” 郭贵人抱着女儿站起来,冲姐姐说:“姐姐曾说被钮祜禄皇后管头管脚日子不好过,我如今也不好过呢,姐姐从前就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如今瞧我什么都不顺眼?您心里委屈,我就不委屈了?既然瞧着我厌弃,妹妹离了就是。” 撂下这句话,郭贵人抱着女儿就要去自己的屋子,才从正殿打了帘子出来,竟瞧见门前呼啦啦进来一群人,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站在中间,郭贵人吓呆了,却不知玄烨一进门,就看到院子里大花盆边,跪着一个宫嫔服色的女人。 皇帝立在门前没再往里走,甚至都没理会已在门前抱着孩子行礼的郭贵人,是李公公匆匆过来问缘故,等他折回去禀告了几句,皇帝转身便离开。只有李公公又过来,尴尬地对郭贵人说:“万岁爷说宜嫔娘娘这里既然在教规矩,万岁爷就不便多插手,改日再来瞧瞧宜嫔娘娘。请贵人传句话,请宜嫔娘娘好好调理身子。” 郭贵人听得目瞪口呆,对着李公公跪着都没记得站起来,直到李公公走了,边上几个宫女才来搀扶她。郭贵人把公主交给乳母,渐渐回过神,怒火冲天,疯了似的冲进院子里,扬手一巴掌扇在觉禅氏的脸上:“贱人,都是你害的,你怎么不死了才好?” 玄烨这里离了翊坤宫,便往永和宫去,本是觉得宜嫔好歹生了皇子,不管之前的事如何,他都要继续制衡各宫轻重,和宜嫔的关系还不至于到那么糟的地步,今天心情好想来看看她,谁晓得进门就见到那种光景,玄烨最恨凌虐之事,当然扫兴了。 但进永和宫前,玄烨却叮嘱身边人:“不必让德嫔知道这些事,她心善听了要不舒服。”不管是怕她听见虐待的事不高兴,还是不想她觉得自己是不去翊坤宫才来永和宫,在皇帝心里没有比呵护好岚琪的心更重要的了。 玄烨立时调整心情,进门就听见嬉笑声,还有香月发急说:“主子再给奴婢写一张,绿珠姐姐又抢了我的。” 玄烨走进来,瞧见屋子里铺天盖地的红纸头,一张张斗大的福字写得饱满圆润,但也有写歪的和没写好的,胜在红纸绚丽,满目喜气洋洋。 见皇帝来了,一屋子人都跪地行礼,岚琪跪在炕上挺着肚子,被玄烨拉着坐下,她嗔笑地上的人:“你们瞧瞧,就顾着和我闹,皇上来了外头都没人支应,永和宫越发没规矩了,我可要叫李公公好好教训你们。” 玄烨笑她:“明明是你班门弄斧在这里显摆,写成这样的大字也好意思送人,她们哄着你高兴,却还要挨骂。”说着竟挥毫泼墨,顺手就拿岚琪的笔亲手写下几张大福字,让环春几人拿去,她们不敢,玄烨却说:“朕赐大臣的都是金沙写的,不一样,你们拿去吧。” 几人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各人分了一张大福字,又三跪九叩地谢恩,岚琪却嚷嚷:“我的呢?你们不稀罕了,不许扔啊,我可写好半天了。” 环春几人不理她,忙着收拾奉茶,不多时就散了。岚琪噘着嘴不高兴,推推玄烨说:“她们本来都觉得臣妾很厉害,哪儿有您这样不给人脸面的,往后臣妾再写字她们就要笑话了。” 玄烨见她如此可爱,一屋子主子奴才尊卑分明之外又亲如家人,心情真真是好,搂在怀里就往脸上亲了口,突然计上心头,拿过红纸头,握着岚琪的手一笔一画写下个字,可岚琪却越看越不明白,收笔时,入目一个“祚”字。 “胤祚。”玄烨说,“等你生了儿子,就叫胤祚。” “皇上。”岚琪心里颤了颤,她念的书不少了,知道祚字固然也是福,可还有…… “不喜欢?”玄烨笑意浓浓,却不知究竟有没有细思量那些含义。 “喜欢。”岚琪即答,双手小心翼翼捧起红纸,添了这个字,一方红纸似也变得沉重。 她心里明白,福之外,祚字另有帝位国祚之重,是她万万不能替儿子应承的,可她又想,四阿哥送给佟贵妃的事已经伤了玄烨一次,若在孩子的名字上再横加阻挠,只怕还要伤了他。她的男人是君主是帝王,自有常人所不能企及的骄傲,玄烨说过要给自己无上荣光,这又何止是一个字? 玄烨欣然,拿过红纸又细细端详,笑着说:“下一回拿金沙写了,更有气魄,这一胎若是女孩子也不打紧,咱们总还会有儿子,你就好好收着。” “皇上。”岚琪还是开口,听见“金沙”“气魄”几个字眼,她到底忍不住了,握着玄烨的胳膊,真诚地看着他说,“皇上可知,‘祚’字之重?臣妾很喜欢,也感激皇上恩宠,可臣妾也替儿子惶恐,更矛盾着不愿辜负您的心意。” 玄烨轻轻将大手覆在她纤纤玉指上,柔软地触在掌心,安宁惬意感直往心里钻,他笑着说:“朕有分寸,朕不会胡来,说一句不敬不孝的话,朕不会做先帝曾经的荒唐事,朕还有皇祖母约束,有朝臣规劝谏言,你放心。” “皇上是说,太皇太后已经答应用这个名字?”岚琪很意外。 “皇祖母若不点头,朕岂敢?皇祖母和朕自有打算,朝臣们若非议,朕也有应对之策,这并不只是一个名字,而是皇祖母和朕守护皇室传承的信念,有些话朕不能对你说,不是你不能听,而是真的不愿说出口。”玄烨认真地回答她,安抚她,“你这样自重,朕很欣慰,皇祖母也会欣慰。岚琪,如果四阿哥不送走,他会有更好的额娘来教导他,朕始终遗憾。” 岚琪心里一酸,但又坚强地说:“子以母贵,贵妃娘娘又如此疼爱孩子,臣妾没有遗憾,更不后悔。” 玄烨眉骨微动,他竟从没想过什么子凭母贵的事,大概在他心里岚琪从不低微,才不会想到这一层。莫名地,因这一句话,他完全释怀了四阿哥的事,捏着岚琪的手说:“还是那句话,你是个好额娘。” 知是太皇太后已经点头的事,乌雅岚琪心里再没有负担,踏踏实实替未出生的儿子接受了这个赐名。此刻听玄烨夸赞她,一时飘飘然,脸上如花绽放的笑容看得玄烨好生喜欢,两人放下各自的包袱说悄悄话,自在闲适地度过一日。 之后的日子直至春节,皇帝分居承乾宫、咸福宫和永和宫,荣嫔、端嫔等其他几位偶尔见一面,总之佟贵妃、温妃之下,无人能与德嫔相比。乌雅氏挺着八九个月大的肚子,照样将皇帝留在寝殿。旁人眼巴巴望着永和宫紧闭的大门,猜不透这个出身低微的女人,究竟哪儿讨人喜欢。 年节里,各宫各院有资格的都请旨邀家人进宫小聚,嫔位以上唯有温妃和德嫔没请旨,但钮祜禄家的人还是主动向皇帝请旨跑进宫来,只有永和宫德嫔娘家的人没进宫。玄烨问过两次,岚琪都说往后有的是日子,他也不再勉强。 这日初六,佟国纲、佟国维二府夫人入宫向贵妃请安拜年,恰遇明珠夫人也携女眷入宫,二位佟夫人以礼相待,可明珠夫人自认皇族出身高人一等,并没将她们放在眼里,不曾看一眼就走开,更不要说过来笑脸打招呼,弄得妯娌二人很尴尬。 佟国纲系骁勇武将,其妻自也不比那些柔弱妇人,哪怕有些年纪了,仍不改说话直的习惯,之后与弟妹一起见了贵妃,大佟夫人当着侄女的面就说:“惠嫔在宫里什么光景?怎么明珠府的女人见人鼻子是朝天冲的,就不怕眼睛不看路,一跤摔个大马趴?” 贵妃在家时就爱大伯母不拘小节的性子,大伯父戎马一生,是她崇拜的大英雄,比不得明珠这类文臣靠几根花花肠子哄着主上,在她眼里伯父这样金戈铁马打江山的,才是真正股肱之臣,这会儿听伯母说笑,也乐呵呵道:“伯母一会儿出宫时瞧瞧,指不定又碰上了,要是明珠夫人真摔个大马趴,您可得上去搀扶一把,好好给说说。” 佟夫人见女儿和长嫂这样开玩笑,心里觉得不合适,只在一边安静坐着。不多久乳母领着四阿哥来,过了周岁后四阿哥长得更快,胖胖的小腿越来越有劲儿,被乳母扶着才跨进门就自己摇摇晃晃跑向贵妃。贵妃将他抱个满怀,柔柔地问着:“让额娘摸摸肚子,胤禛饿没饿?” 佟夫人看着心里很是感慨,女儿连着两次小产,太医断言难再有身孕,且看皇帝对她一直不曾疏远,但长久以来没什么动静,可见太医所言并非武断。家里老爷常对她抱怨,说些女儿小时候身子没调理好之类的话,佟夫人一直忍耐着。 那日听说皇帝将四阿哥送给贵妃,她心里落了好大一块石头,对这个孩子也当亲外孙一样看,可又时常听丈夫唠叨几句,知道抱养的孩子也有养不熟的,更重要的是,孩子的亲额娘还在,若是默默无闻之辈也就算了,偏偏还是皇帝最喜欢的妃嫔,如今想来,总还有些顾虑隐忧。 “伯母,您回去可要和大伯父说说,等咱们四阿哥长大了,请大伯父教侄外孙骑射功夫,如今宫里头阿哥多了,可不兴他放着自家侄外孙不管,反而去教别的阿哥。”佟贵妃霸道地与伯母撒娇,“我可是知道的,大阿哥今年要学骑射功夫,您让伯父靠边站,今天明珠夫人假模假样的事儿你也去给说说,别让大伯父去教什么大阿哥。” 大佟夫人连连称是,笑着说哪儿有不教自家孩子,跑去管别人的道理。贵妃心满意足,之后要带胤禛去吃饭,也请伯母和母亲入席。大佟夫人领着四阿哥走在前头,佟夫人喊了女儿说:“贵妃娘娘,臣妾有些话说。” 贵妃方才就见母亲神情不自在,知道她是多虑之人,但心情好也不愿计较,慢走几步问母亲:“额娘在家受委屈了吗,那些小蹄子又兴风作浪了?” 佟夫人苦笑道:“她们能怎么折腾,知道你在宫里是贵妃,谁敢欺负我?臣妾不是说家里的事,是看娘娘如此疼爱四阿哥,才有些顾虑。”说着瞧瞧四周无外人,青莲也去膳厅了,才轻声道,“娘娘笃定德嫔不会再要回孩子吗?万岁爷那么喜欢她,到底为什么把四阿哥送来,臣妾问过老爷几句,他说他私下和皇上不论君臣时聊过几句,也不算求,但那么巧,之后没多久就把四阿哥抱来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是件好事吧,还有比送个大胖儿子来更好的事吗?”佟贵妃明媚的眼睛里满是得意,挽着母亲说,“额娘听没听过钮祜禄皇后的传言,阿玛曾跟我透露过几句,当初皇上立她为后,也是有些许条件的,其中一条就是要她照拂德嫔。不论如何大家都明眼瞧着,最初和乌雅氏针锋相对的是钮祜禄皇后,但自皇上有意无意表明立后之心起,她可就处处帮着乌雅氏了,临了的日子里也是乌雅氏在身边,我就猜想这个缘故是不差的。” 佟夫人不大明白:“娘娘想说什么?” 佟贵妃嘴角一扬,笑容里似乎掺杂了许多情绪,口中只是说:“我和乌雅氏之间也没少折腾,我曾几次三番地折磨她,但不论怎么做也没压垮她,皇上还是那么喜欢她。我心想也许皇上是希望我以后别再欺负她,才会把孩子给我,好让我看在孩子的分儿上,和她好好相处。额娘,你说我想的对不对?” 母女俩都停下了脚步,佟夫人心疼地看着女儿:“娘娘心里委屈?” 佟贵妃却笑:“白得了儿子,什么苦也没吃,我还委屈什么?” 可佟夫人了解女儿,看得出她眼底藏着不愿表露的情绪,唯有安慰她:“臣妾瞧着,四阿哥和您很亲,自小养在您身边的,不怕将来有二心,抚育之恩大如天,四阿哥会是有孝心的孩子。” 才说完,前头小不点儿又折回来了,大佟夫人跟在后头扶着,一路笑着说:“娘娘还不来吗?四阿哥满世界找您呢。” 贵妃脸上顿时只有灿烂笑容,赶过去把宝贝儿子抱起来,一改方才和母亲说话的神情,温柔甜腻地哄着四阿哥。佟夫人在后头瞧着,心 里头终究不是滋味。 惠嫔这边,因大阿哥书房里已经开始上课,并没有与明珠夫人相见。二人聊起路上遇见佟家妯娌,明珠夫人冷笑:“贵妃年纪轻轻就不能生养,可见也是没福气的,娘娘心里别在意,大阿哥终归是长子,贵妃固然尊贵,可四阿哥又非亲生子,到底不一样。” 惠嫔近来因不得意,对明珠家的态度和早前又有些不同,见明珠夫人一心在自己这边,也乐得和她相好,听见这些话,又勾起她子凭母贵的怨念,好好的大阿哥,怎么就被弟弟比下去了,若是贵妃生的她也罢了,偏偏是乌雅氏的儿子。 “我从前不争不抢,枉费了大好青春。”惠嫔恹恹道,“太皇太后这次打压宜嫔,弄得我心里也不自在,更不敢和年轻的几个去争了。” 明珠夫人正要开口,见惠嫔的宫女进来禀告:“觉禅答应到了。”她双眸一亮,让请进来,一边对惠嫔说:“娘娘愁什么?年轻的,不是正有一个?” 惠嫔摇头:“嫂嫂不知,她是个痴儿,凭我怎么撩拨她都不动心,还对着宜嫔、郭贵人口口声声说我利用不上她。既是如此,我原好心给她前程,反变成低声下气求她,我何苦来的?嫂嫂还是省了心吧。” 说话工夫,觉禅答应进门来,瞧她年节里不似平日穿得清素,珊瑚色的宫装鲜亮但不艳丽,嫩红的颜色里透着清新之感,她又是最擅长针黹功夫的,自己随便改几下,就有卓然于众的别致。再加上那张足以艳冠群芳的漂亮脸蛋,叫人不得不奇怪为何至今默默无闻。 明珠夫人更是看呆了,心里暗暗念了声佛号,不怪儿子心心念念这个表妹,这样的女人哪个男子见了不动心。哪怕彼时年纪还小,总也有让他动心的地方,如今这要是再见了,家里妻妾? ?要被比下去了,不知道儿子的魂是不是又要被勾走,便满心想着回家要与丈夫商议,再不能给儿子入后宫行走的机会。 想这些的工夫,觉禅氏已向惠嫔行了大礼,盈盈立在两人面前,宫女已经搬来凳子,她浅浅坐了,低垂着眼帘不言语。 惠嫔看了一眼明珠夫人,嘴上不说话,脸上却写着:你瞧,就是这德行。明珠夫人示意惠嫔回避一下,让她和觉禅氏单独聊聊,惠嫔便恹恹地让出地方,径自出去和其他女眷们说话,暖阁里只留下一老一少。明珠夫人心里将话转了又转,才笑着开口:“答应在宫里可好?今日进宫前,容若还让我问候答应一声,一会儿出宫回府,我还要告诉他呢。” 觉禅氏这才稍稍抬起头,平静似水地说:“我很好,不敢劳烦公子惦念。” 明珠夫人直白地说:“答应这话我虽明白,可他心里的惦念,岂是一句话劝得住的,前些年你在宫里不好时,他也跟着憔悴,如今才好些了。” “我很好。”觉禅氏还是这三个字,不知是不愿搭讪,还是没别的话可说,心里头究竟是平静还是翻江倒海,面上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觉禅答应,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可我们既是亲戚,你又和容若青梅竹马一场,就不顾忌那么多了。”明珠夫人扶一扶自己发髻上的簪子,似乎在掩藏什么尴尬,见觉禅氏不为所动,继续道,“朝廷上的事咱们弄不懂,可有一点是明白的,后宫对朝廷的影响不可小觑。听我家老爷对容若说,再过几年太子和阿哥们长大了,朝廷上的势力也要跟着泾渭分明。我们明珠府和惠嫔娘娘、大阿哥有着剪不断的关联,既然如此,当然盼着惠嫔娘娘和大阿哥好,但是你也瞧见了,宫里妃嫔越来越多。那位德嫔娘娘圣宠不倦,贵妃又得了四阿哥,将来什么光景真真难以估量,这样一来,我们家容若的前程……也就难估计了。” 明珠夫人不知是说得口渴了,还是想让觉禅氏好好想一想,端了茶浅浅喝了两口,但眼珠子一直盯着她看,见她面无表情,心里不免几分生气,可还是忍耐了,放下茶碗继续说:“惠嫔娘娘双手不敌四拳,总要有知根知底的人相帮才好,觉禅答应你生得这般如花美貌,皇上若见了一定很喜欢,来日若能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话,助得惠嫔娘娘和大阿哥,也就是助得容若了。” “可公子他不会要女人相助。”觉禅氏终于开口,朝明珠夫人一笑,美丽的脸衬着这样的笑容,莫名透出几分冷艳孤高感,只怕谁见了也不能喜欢,她却浑然不觉,继续道,“我是罪籍出身,实在不敢高攀惠嫔娘娘,更谈不上什么相助,夫人煞费苦心说这么久,这几句话一定让您失望至极,我也只能说声对不起。” 明珠夫人本来就是骄傲的人,难得愿意低下眼眉,却被觉禅氏囫囵堵回肚子里,气得她眼睛都红了,冷笑道:“怪不得惠嫔娘娘那样的好性子,都叫你磨干净了。” 觉禅氏低眉一笑:“说起来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什么性子,深宫最磨人,夫人只是不知道罢了。” 明珠夫人也不好与她撕破脸皮,忍下一口气说:“还请你好好想一想,不说惠嫔和大阿哥,就想着我家容若,不管他是否愿意让女人相助,你有没有心不是全在自己?” 觉禅氏却缓缓离了座,欠身后要走,只温和地留下一句:“那夫人就权当我没有这个心。” 明珠夫人目瞪口呆,看着她莲步轻移不声不响出了门,自己干坐着愣了半天。待惠嫔又回来,瞧见她的样子就知道没说通,颇有几分看笑话的意味,呵呵笑着:“嫂嫂何苦呢,她真是荤素不进,预备一辈子老死在这宫里了。你还不知道吧,她在翊坤宫日子很不好过,宜嫔还成,可妹妹郭贵人脾气坏,不顺意了就拿她出气,当个奴才似的又打又骂,就是这样她都能忍,我算是服了。” 明珠夫人低咒一声:“活该。” 觉禅答应离了惠嫔处,迎面一阵寒风扑来,直叫她神清气爽。暖阁里太热,热得心都要迷了,此刻才觉得精神些,不知为何说了那些话心情甚好,便挽着宫女的手一路往翊坤宫回去,可她又怎会知道今天这条路,注定了和从前不同。 回去的路走了半程,就在宫道上遇见一行人迎面而来。年节里宫内往来人多,侍卫关防比平日更严谨,觉禅氏来的路上也远远遇见过一队侍卫,但没想过会遇见他,而这一刻纳兰容若也没想到,会遇见表妹。 一众侍卫都侍立在侧垂首不看,直等觉禅答应走过去才好。两人擦肩而过,她本以为自己会伤心,可意外的是很平静,仿佛是因为看见他气宇轩昂、精神清明而安心,平静地和宫女走过去,直到容若的身影完全从眼中消失。 “你们,过来!”可突然间听见熟悉的宫女的声音,觉禅氏朝后看,果然是郭贵人身边的宫女,正冲着容若一众人说,“郭贵人的轿子歪了,过来帮忙。” 容若几人赶紧跟过去,觉禅氏微微蹙眉,只听身边宫女说:“答应出门前,郭贵人不是已经先去了太皇太后那里吗,说是慈宁宫想看小公主,估摸着这会儿回来了。” “我们也去瞧瞧。”觉禅氏抬起脚就走,可宫女却拉住她说:“郭贵人说不定又要怎么发脾气,您何苦?” “刚才她的宫女不是也瞧见我们了,一定会告诉郭贵人,她若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不过去,会更生气。”觉禅氏嘴里应着这句话,心里其实是惦记容若。她口口声声对明珠夫人说没有那颗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骨子里血液里还有心里,只容得下他一个人。 不是明珠夫人和惠嫔的撩拨没用,而是因为没看见,看见了,什么都不同了。 匆匆跟着赶来,果然见郭贵人的轿子歪在路边,有一个太监跌伤了正倒在路上哼哼。这里前后都没有落脚的地方,郭贵人还在轿子里抱着公主坐着,听说有侍卫过来了,便吩咐道:“你们派人去给我再弄一乘轿子来,我和公主在这里等,可不能太久了,公主不能挨冻。” 容若带人将轿子看了看,轿子没有坏,只是那个小太监自己腿脚不好,再换一个人抬轿子就成,并不需要换什么新轿子,便吩咐手下一人说:“你帮着把郭贵人的轿子抬回翊坤宫。” 谁料郭贵人却怒气冲冲:“公主坐在轿子里呢,这轿子分明就是坏了,再摔一下跌坏了公主,你们担当得起吗?” 有宫女提醒她说:“主子,外头是纳兰大人。” 郭贵人却不耐烦地问:“什么纳兰大人?” “纳兰容若叩见郭贵人。”容若行了礼。 “原来是明珠家的大公子。”郭贵人也算知道,一时不似方才那般傲气,客气了几分说,“也非我为难纳兰大人,公主千金贵重,可不敢有闪失,不过是换一乘轿子,有那么难吗?” “臣还要和其他侍卫巡视关防,并非怠慢贵人和公主,留一个侍卫抬轿子不影响什么,但……” 容若话没说完,郭贵人一把掀开了轿帘,可不等她看见纳兰容若,入目竟见觉禅氏的身影,那一身珊瑚色的衣裳她还是头一回见,不知道她做什么打扮得这样好看跑出来,顿时眉头紧蹙,指着觉禅氏就骂:“怪不得晦气,竟是遇见你了,好端端地你怎么出翊坤宫了?宜嫔娘娘跟前不要人伺候了?” 边上容若一字字听见,惊得心里直颤,他本不敢多看表妹几眼,这一下索性看过去了,果然见她低垂眼帘,神情尴尬地说:“只因惠嫔召见,宜嫔娘娘就让臣妾过去坐坐。” 这是容若第一次看见她的卑微,几句话就看得出来郭贵人对表妹的态度,表妹自去了翊坤宫后,里头的事要知道就更难,眼下看来,她过得一定很不好,方才乍见光鲜亮丽的人走来,还以为是比从前好的。 “我说你……”郭贵人正要再发作,却突然被人打断。 “郭贵人,侍卫们还要巡视关防,何时何地至何处都有规矩,不能耽误时辰,臣愿意为您抬轿子,翊坤宫就在前头了。”容若不知怎么想的,转身喝令手下继续去该去的地方,他则扬手将衣袍长摆撩起来系在腰间,不等郭贵人答应,就指挥剩下的三个小太监抬轿子。 郭贵人见他如此架势,一时也蒙了,轿子一晃被抬起来,她赶紧牢牢抱住公主,轿子果然没坏,稳稳当当重新前行,并没有不妥之处。 觉禅答应一步步跟在后头,轿子里的人也没有再发作,直等到了翊坤宫门前,郭贵人被搀扶着下来,转身看了眼满头大汗的纳兰容若,嘴角一抹冷笑,也不谢一句就转身进门。觉禅氏也不能在外头逗留,跟着走过去,从容若身边擦身而过时,听见很小声的一句:“保重。” 仅仅两个字,在她心里沉得几乎要扯破胸膛,咬着唇定心往门里走,她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只有他才会心疼自己被人欺负。 翊坤宫的大门在身后隆隆合上,把觉禅氏和容若分开在两个世界,她抬头望一望天,却只看到四面高墙的压抑,刚才看着容若辛苦抬轿子的心痛,怎么也散不去。 “答应,咱们该去向宜嫔娘娘回话,回了话咱们就回后院去吧,别在郭贵人眼前晃了。”宫女好心提醒,便搀扶她往正殿来。 觉禅氏收起心神,走向宜嫔的寝殿,门前宫女掀起厚厚的帘子,她还没走进去,就听见郭贵人尖锐的笑声,一声声说着:“姐姐真是没看到,纳兰容若满头大汗,只怕连皇上都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堂堂一等侍卫,竟然来给我抬轿子,说出去都没人信。不过我真是解气,惠嫔那种人见咱们不好了,连门都不登,从前见我们得意时,连旧年要好的荣嫔都能甩开,姐姐往后可别再与她亲近了。” 又听宜嫔说:“你做得太过了,他是皇上器重的人,若是传出去,万岁爷也要不开心。” 可郭贵人却高声冷笑:“什么器重的人,不过是个奴才,给我和公主抬一回轿子也不委屈他,下回可别叫我再撞见了,不然这么好用的奴才……” “你够了,再不许有第二回,你怎么回事……” 里头姐妹俩说着就争执起来,门前宫女问觉禅氏还进不进去,觉禅氏捂着胸口说:“有些咳嗽,不敢染给娘娘,我先回去了。”说完就领着宫女走开,一口气径直冲回自己的屋子,屋子里烧着炭很暖,冷热交替一下子没缓过来,真的就咳嗽起来了。 “答应没事吧?您可不能生病,万一病了要请太医,郭贵人又要骂人了。”宫女忧心忡忡。 觉禅氏的手撑在炕上,听见这一句竟倏然握紧了拳头,炕上的褥子被抓起来,连炕桌都被抽动了,那一声声奴才缭绕在耳边,刚才容若辛苦的样子也映在眼前,一点一点沉下呼之欲出的怒火,觉禅氏漂亮的眼睛里射出寒光,不由自主说了句让身边宫女突然有了盼头的话:“我不会再让她欺负。” 虽然这件事闹得宜嫔和郭贵人发生争执,也勾起了觉禅氏心底的恨,可也不过是紫禁城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翊坤宫里日后如何发展且不论,对于别的人来说,知道与不知道都毫无差别。正月里大家一边热热闹闹过节,一边盼着的,就是看德嫔这一胎生男生女。 太医算日子说德嫔在二月中旬临盆,但她生胤禛时曾延后了好些日子,心想一定是要等到二月末了,她对着玄烨也这样说。玄烨见她精神好,算算日子又还有好些天,正月里就允许她参加了几次宴席。 岚琪自己一直也没觉得不好,谁晓得正月一过肚子就掉下去,之后连着几天都肚子疼但又不见动静,比不得上一回生四阿哥时安安稳稳。太医、稳婆们自然把话说得要紧一些好事后开脱,可把太皇太后和玄烨都吓着了,好容易熬到二月初五凌晨丑时,才终于是真的要生了。 苏麻喇嬷嬷又一次来陪着,虽然前几天闹肚子疼折腾,今天生产总还算顺利,一阵一阵宫缩的痛折磨着她,比起生四阿哥时没经验,这一回岚琪显然能忍耐多了,嬷嬷陪着她,两人天南地北地说闲话,只等着开了指好上“战场”。 就在聊起孩子的名字,说若是女孩子叫什么好时,稳婆说德嫔该生了,最大的痛苦也来临,再没有心思说这些话。就在岚琪全身心准备要接受生产的疼痛时,稳婆却向嬷嬷禀告了极糟糕的一件事,孩子恐怕要从脚落地,德嫔娘娘极有可能难产。 消息传到乾清宫,李总管吓得半死,可皇帝还在乾清门外御门听政,根本不可能去禀告,唯有一趟又一趟地去永和宫问消息,眼瞧着前头大臣们要散了,那边却还没有好消息过来。眨眼又过半个时辰,玄烨散了朝会,急匆匆往回赶,见了李总管第一句就问:“德嫔怎么样了?” 李总管腿软跪在地上说:“一个时辰前送来的消息,说德嫔娘娘难产,说孩子脚先落地。” 玄烨如遇五雷轰顶,当年赫舍里皇后难产,太子也是脚先落地,孩子呱呱坠地的一刻,赫舍里皇后香消玉殒。 “混账,为什么不来报?”玄烨疯了,转身就往永和宫走。前头急匆匆有李公公的徒弟跑来,扑在地上喘气如牛地说:“恭喜皇上,德嫔娘娘生了小阿哥,小阿哥……” “岚琪呢?”玄烨却一把揪着那太监的领子,赤红了双眼问,“她怎么样了?” 李公公也上来推了一把说:“皇上问德嫔娘娘怎么样了。” “奴、奴才不知……”话音未落就被玄烨摔在了地上,他大步流星直奔永和宫。到了承乾宫门前,贵妃刚好走出来,瞧见皇帝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直觉得心头重重一沉,本想去看看德嫔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苏麻喇嬷嬷才料理好小阿哥,听说皇帝驾到,吓得赶紧冲出来拦住,劝玄烨不能进去:“德嫔娘娘没事,太医说了只是累昏厥了,没有大出血也没有别的症状,是吃了大苦头累坏了。皇上不要担心,上苍庇佑着呢。” 听说岚琪没事,玄烨只觉浑身一软。 “皇上看看小阿哥吗?”苏麻喇嬷嬷见玄烨有些回不过神,知是心情起伏太大一时缓不过来,又心疼又感慨,引他进了正殿坐。 不多时就有乳母抱着小阿哥来,灰红的婴儿皮肤皱皱巴巴,眼睛紧紧闭着还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模样,倒是那鼻尖形似岚琪,嘟哝着的小嘴聚成一点,也不知像谁,玄烨终于笑了,问嬷嬷:“这孩子像岚琪多些?” 苏麻喇嬷嬷只是笑:“都像都像。” 他不敢多抱,怕伤了孩子,等乳母再接过去,就又问嬷嬷:“岚琪没事吗,她醒了没有?为什么不弄醒她,万一……” “太医说德嫔娘娘本身底子好有力气,又吃得起苦,虽然太医和稳婆都吓得半死,但是娘娘她自己熬过来了。不过熬是熬过来了,可吃了很大的苦头,奴婢心疼坏了。”苏麻喇嬷嬷越说越动容,刚才瞧着岚琪拼尽全力的样子,早已不是前年初产时还拉着自己说想家里额娘的人了,平日里嘴甜性子软,瞧着终日乐呵呵温柔可爱的人,竟也有如此惊人的勇气和魄力,很坚定地对自己说,她一定能生下来。 “奴婢多嘴说一句,皇上莫要生气。”嬷嬷又支开边上的人,轻声对玄烨说,“皇上日后必然更加疼爱德嫔娘娘,可女人生孩子太伤元气,德嫔娘娘生完四阿哥半年就又有了六阿哥,虽说是娘娘身子好才有的福气,但再好的身子也经不起折腾,皇上日后心疼娘娘时,多少小心一些。” 玄烨微微脸红,苏麻喇嬷嬷是自小照顾他的人,自然说得这些话,只是年轻的皇帝也难免会害羞,垂首憨憨一笑:“朕知道了。” 苏麻喇嬷嬷欣然,又提醒说:“皇上不赏赐些什么?还有小阿哥的名儿也该下旨了吧?您这里忙着,奴婢要去慈宁宫复命,太皇太后一定等着急了。” 玄烨这才想起祖母来,忙道:“朕再坐一会儿,瞧瞧她若醒了想隔着门说几句话,嬷嬷放心朕不会进去,一会儿也去慈宁宫给皇祖母道喜。” 苏麻喇嬷嬷很放心,又留下两个能干的宫女,出门走过承乾宫时,瞧见贵妃领着四阿哥正走出来,四阿哥摇摇晃晃走得很好了,苏麻喇嬷嬷上前行了礼,佟贵妃只笑:“太阳好,本宫领四阿哥出去走走晒太阳。” 苏麻喇嬷嬷听着,请贵妃和四阿哥先走,她立在原地瞧着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下叹了叹,贵妃此刻若领着四阿哥去永和宫,皇上必然高兴,她为何非要高高在云端坐着,就是开口问自己一声永和宫怎么样了也好,明明相邻而居的人却这般置身事外,若是被皇帝看见,未必不寒心。 本大好的心情稍稍被影响,苏麻喇嬷嬷回慈宁宫复命。主仆俩几十年在一起,太皇太后瞧她一个眼神就知道还藏了什么心思,担心是岚琪不好他们瞒着自己,一再追问,苏麻喇嬷嬷才说:“奴婢是想佟贵妃,今天永和宫那么大的动静,荣嫔、惠嫔几位都派宫女来盯着,可贵妃娘娘就在边上住着,不闻不问也罢了,奴婢回来时瞧见她领着四阿哥去晒太阳,分明看着奴婢从永和宫出来的,也都不问一句。奴婢担心贵妃娘娘这样子早晚要惹得皇上不高兴,皇上心里至今恐怕都没放下,若是真闹出些什么来,辜负了德嫔娘娘好心,孩子被抢来抢去的,也没意思。” 太皇太后也不大高兴,但静静想了会儿,还是说:“玄烨的确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但我信得过岚琪,她既然自己要把孩子送给贵妃,绝不会让皇帝再要回来,眼下太太平平也没什么不好,贵妃一门心思在孩子身上,总好过像从前那样瞎折腾。” 不多久外头已经有消息,说六阿哥赐名胤祚,而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亲贵老臣求见太皇太后,苏麻喇嬷嬷一律挡驾,把他们请去了乾清宫等皇帝,说皇上早不是儿皇帝了,不要什么事都来烦慈宁宫。 玄烨那儿也预备好了被朝臣问孩子名字的事,离了永和宫后也无暇来见祖母,径直去乾清宫与几位大臣关起门来说话。不消半天就压下了非议的风头,毕竟他不是先帝,他有东宫太子,这个“祚”字更多的意味还是福,至于另外一层意思,且看人心如何想,自然也有他和太皇太后对于皇位继承的顾虑。 而孩子有了名字时,虚弱的母亲还在昏睡中,岚琪这一觉直睡到傍晚夕阳嫣红时,醒来浑身绵软无力,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剧痛后的身体仿佛又一次脱胎换骨,她呆呆看着窗前的环春,人家喊了她好几次,才终于醒过神,第一句便问:“孩子呢?” 她知道,自己难产,彼时的勇气和努力现在变得很模糊,几乎不记得到底有没有生下这个孩子,只记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自己就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眼下也不过是突然从黑暗里转回人间。 “小阿哥在摇篮里,睡得可好了。”环春侧过身,朝后指了指,“小阿哥很健康,主子放心,倒是您自己太虚弱了,要好好养养才行。” 岚琪让她拿靠垫来,将自己垫着坐起来,软绵绵的身体毫无力气,之后喝水喝药都拿不动一只碗,胜在精神好心情好,一直看着不远处的摇篮笑着,盼着孩子能醒,好抱过来让她瞧瞧。 可夜里六阿哥终于醒了哭闹吃奶时,他的额娘又昏睡过去,母子俩总不能好好见一面。幸好岚琪昏睡一天一夜后恢复得极好,第二天下午终于有力气把胤祚抱在了怀里,可这一抱,一直坚强的人突然落泪,恰好那会儿苏麻喇嬷嬷来,瞧见这光景就知道是想念四阿哥了。 乳母给喂了奶哄了睡,苏麻喇嬷嬷就让把摇篮放在床边好让德嫔随时看着。等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去,苏麻喇嬷嬷才安抚她:“好歹六阿哥能长久留在您身边,四阿哥也有贵妃娘娘全心全意地照顾,娘娘就不要伤心,月子里掉眼泪对眼睛不好。” 岚琪也只是一时动容,想起了生胤禛后的十二天,自己和孩子朝夕相处,想着胤禛吃过亲娘的奶,才忍不住落泪。并且这一次生胤祚,第二天了她仍旧没有奶水,也不晓得是不是头胎后回乳的药吃坏了,还是生产时太伤元气,连乳娘都说怕是难有,这个能养在身边的孩子,反而吃不上亲娘的奶,她才更难过,而这又是违了规矩的事,她还不能说出口。 苏麻喇嬷嬷又说:“娘娘好好养一两个月,等春暖花开,太皇太后年头上一直惦记园子里的花草,到时候陪着太皇太后去园子里住一阵,那里清静更宜休养身体。” 岚琪软软一笑:“留皇上在宫里?” 苏麻喇嬷嬷与她更少些顾忌,凑近了亲昵地说:“娘娘自然要伺候皇上,可这半年一年的,要小心些,为了长长久久身子好,何况这一次又是难产,不把身子养好了可不行。” 岚琪满面通红,怀孕时外头难听的话她也听得一两句,可她真的没有豁出去伺候玄烨,玄烨也比谁都疼惜她,怎么会要她挺着肚子和自己亲近。这大半年日子里她怀着孩子辛苦,玄烨忍耐也辛苦,但苏麻喇嬷嬷如今又要自己好好养身体,不由得心疼起玄烨,更有几分促狭的小心思,窝在苏麻喇嬷嬷怀里直傻笑。 只是她心里还有一件事终究不能完全理解,玄烨曾经的话也规避了最要紧的意思,这会儿和苏麻喇嬷嬷闲话许久后,岚琪还是忍不住问了。 苏麻喇嬷嬷听说问六阿哥名字的事,也知道德嫔这些年在皇帝的领引下看了许多书不会不懂这个字,见四下无人,便轻声道:“奴婢原也不该说这些话,所以您听过了就忘了,别记在心里。” 岚琪懵懵懂懂地听着苏麻喇嬷嬷解释,才明白自己仍旧是太稚嫩,她怎么就想不到,毓庆宫里虽有太子,可他还是个孩子,哪怕将来长大,也不晓得会遇到什么,如果有一天太子没了,皇室传承就要选新人,而玄烨他…… “这些事不必您操心,您的责任是伺候好皇上和皇子,宫里有几位娘娘可把这些事儿揽在自己身上了,但那样一缠,该做好的事做不好,不该做的事也一塌糊涂,到头来只怕什么也落不着。”苏麻喇嬷嬷语重心长地嘱咐岚琪,“娘娘的心智要长,从前怎么过日子,将来也怎么过,同样的话奴婢也曾对其他人说过,可她们没绷住。您可要知道,自己的男人,是天下的君主啊。” 岚琪使劲儿点头,她当初就是想到玄烨君主帝王的骄傲,才没有拒绝“胤祚”这个名字,如今嬷嬷一点拨,心里更是敞亮明白。一直以来太皇太后和玄烨的偏心恩宠她都照单全收,不是不谦卑更不是恃宠而骄,仅仅是不愿辜负人家的心意,她清清白白为何受不得,扭扭捏捏又要将呵护自己的人的心意置于何处?至于不相干的人怎么看她,她不在乎。 产后第三天,六阿哥洗三,旧年太皇太后还去看过小公主洗三,这回却没来永和宫,倒是太后抱着五阿哥来了,众妃嫔才敢来凑热闹。 五阿哥才两个月大,兄弟俩放在一处看着也没太大差别,太后很欢喜,与岚琪说:“他们是一般儿大的,比起其他兄弟一定更亲近,你可别总把六阿哥藏在永和宫里,让他们兄弟多在一起才好。” “臣妾可小气了,将来太后若是偏心五阿哥,臣妾就不带六阿哥来玩。”岚琪嘻嘻笑着。太后责备说:“我把六阿哥也抱走,看你还小气不小气。” 娘儿俩说笑乐得不行,外头荣嫔、端嫔进来,说摆了席面太后也不过去吃,其他人都不敢动筷子。太后说她没胃口,看着俩孩子就饱了。荣嫔和端嫔哄了几句也不得法,岚琪央求她们替自己好好招呼其他人,这才退了出来。 出门端嫔却轻轻拉了荣嫔,低声问:“姐姐刚才瞧着俩孩子,心情似乎不好。” “没什么不好,就是感慨。”荣嫔将胸前挂着的鸡血石串子扶端正,低着头说,“我一次次鬼门关过来,统共留下胤祉和荣宪,往后只怕也再没什么机会,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端嫔搀扶着她说:“姐姐已经是好福气了,我虽不该说这些话,但德嫔的福气太盛,不知她什么体格儿,也不知道能承受到几时,咱们俩这样的还是别想了,只怕一压下来,什么都没了。” 荣嫔点头说:“可不是这样,原就不是一样的人,她生来就该有富贵命。” 说话时惠嫔从前头过来,笑着说:“姐妹们都等急了,说你们去请太后,怎么自己也不来了,又让我来瞧瞧,都等着吃酒呢。” “大白天吃酒,醉了出洋相怎么办?” 几人说说笑笑过去,不管如今彼此到底是什么关系,面上的客气总是有的。今日来贺六阿哥洗三,太皇太后赐的席面,惠嫔、荣嫔为首,其余贵人常在答应都来了不少。布贵人和戴答应一向是永和宫的座上宾,今日当然也在列,且戴答应有着身子更是金贵,而安贵人会来她们都没想到,上赶着来和戴答应套近乎,布贵人有心讽刺,被戴佳氏拦住了。 且说布贵人有段日子不待见戴佳氏,可人家安安分分有了身孕也没变模样,她本就是心软的人,再听岚琪劝说几句,也放下戒心愿意亲近。钟粹宫里终究是亲如一家,又有永和宫相好,算是如今宫内最引人羡慕的所在。想想多年前那个王嬷嬷嫌弃布贵人没用,抱怨钟粹宫日子不好过,又怎知会有如今光景,可见是那老嬷嬷自身没福。 众姐妹坐着吃酒玩笑,席间有人说起:“园子里有人过去打扫了,说是开春等德嫔娘娘身子养好后,要侍奉太皇太后过去住些日子。” 这话才说,外头又有客人到,郭贵人竟然也来了,还抱着小公主一同来。荣嫔和端嫔帮岚琪招呼客人,当然不能怠慢,先去回了太后和德嫔,才过来一起坐下。郭贵人与旁人总还算说得上话,几句闲聊后又说起太皇太后要去园子里静养的事,郭贵人含笑问:“德嫔娘娘伺候去?” 有人道:“慈宁宫里出来的消息,应该错不了。” 郭贵人吃着自己杯子里的酒,心里转了又转,德嫔这一走少说得过了夏天才能回来,狐狸精一走,皇上自然少不得在后宫转转,她和姐姐都养得不差了,这样好的机会不抓紧,等狐狸精回来再缠着皇帝吗? 实则座下有这样心思的女人,又何止郭贵人一个,她随便看几眼,都是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心头不禁冷笑,想这些女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什么姿色有什么能耐。 午后不久,太后要带五阿哥回去,郭贵人本 有心想凑上去看一眼,其他人却将她推在后头,而太后也说:“你们都吃了酒,下午各自回去歇着不要出门。”如此众人也不能再聚,隔着门与德嫔告辞,纷纷散了。 郭贵人抱着公主回来,觉禅答应正在给宜嫔量尺头预备做新衣裳。自从觉禅氏来了翊坤宫,宜嫔虽然还穿着针线房送来的衣服,但偶尔就会让她做几件好看别致的,这些事对觉禅氏来说不难。再者宜嫔总还算客气,她并不觉得委屈,郭贵人看不起她不要她做,她还省心了。 此刻郭贵人回来,瞧见她在这里,自然又没好脸色,冷哼一声:“立刻出去。” 宜嫔叹息妹妹的脾气,笑脸让她先离开,觉禅氏收拾了东西便退到门外头,可打从窗下走过时,却听见郭贵人心情甚好地说:“姐姐,咱们的机会可要来了,我听说等乌雅氏出了月子,要侍奉太皇太后去园子里住,这一住怕是秋天才回来。” 宜嫔显然也很意外:“没听说啊,是讹传吧,何况她那么久没伺候皇上了,皇上舍得?” “说是慈宁宫放出来的消息,至少园子里有人打扫是真真儿的,姐姐且等一等,等乌雅氏那只狐狸精一走,皇上就只惦念你啦。”郭贵人异常兴奋,啧啧道,“照我看,必定是她这次难产伤大了,不好好养一养也不敢伺候万岁爷,最好一辈子也养不齐全,省得她狐媚了皇上。” 宜嫔嗔责:“你别又说这些,等她走了再说,机会一定要珍惜,你让我好好想一想。你也是,可要少吃些,把腰身再收一收,生了恪靖到现在还瞧着胖乎乎的。” 之后则听郭贵人说太后不让她看五阿哥的事,觉禅答应便回后院自己的屋子,将东西都放下。洗手时瞧着炕上铺的一件天水色尚未做好的新旗装,她擦干了手拿起剪子就往腰头上裁,吓得宫女问她做什么,觉禅氏面无表情地说:“我的尺头比宜嫔小。” 二月春寒褪尽,三月上旬已开始暖洋洋让人犯懒,德嫔坐月子的时候皇帝隔三差五都去陪她,众人冷眼瞧着,只等着太皇太后启程去园子里住的消息。果然三月中旬,皇帝下旨让裕亲王、恭亲王家里的福晋来伺候太皇太后和太后去园子里小住静养,而后宫里头,只派了德嫔乌雅氏随驾伺候。 此行五阿哥、六阿哥都带着,虽然都只是几个月大的孩子,但放在宫里谁也不放心,还不如路上小心些,好安安稳稳送到园子里去养。 而再看随驾伺候的人,宫外是裕亲王和恭亲王两家嫡福晋,宫里头则是德嫔。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但再细细想一下,两家嫡福晋都是王府里正房正妻,那与她们同行的德嫔又该怎么算,有心的人不敢说出口,无心的人自然也不会多想。 太皇太后和太后一离宫,玄烨就独自回乾清宫,各宫各院也该散了,贵妃匆匆要回承乾宫,却不想温妃跟上来说:“臣妾可否随娘娘去瞧瞧四阿哥?” 佟贵妃睨她一眼,冷笑道:“本宫还当是谁在讲话,年节上也没怎么见面,都快忘记咸福宫里还住着一位娘娘。” 温妃欠身笑道:“臣妾身上一直不好,所以没出门走动,今天要来送太皇太后出门,出来走走倒也觉得舒服,这么久了没能好好为娘娘喜得贵子道贺,今天才想去瞧瞧,听说四阿哥已经会喊额娘了。”她说着指一指身后捧了东西的冬云,“娘娘瞧,臣妾出门时就带着贺礼。” 佟贵妃哼笑道:“都是旧年秋天的事了,到底要不要谢谢你的好意?本宫看是不必了,既然你说身上总不好,那就更不该去承乾宫,四阿哥年纪小,万一染了你身上的病怎么成。之前你不是把话都清清楚楚跟本 宫说明白了?这段日子一直都好好的,难道你又闲出毛病了?” 温妃低眉笑一声:“那些话臣妾记得呢,可臣妾是去看四阿哥,看的是德嫔的人情。” 贵妃心内大怒,她最恨人将四阿哥和德嫔放在一起说,碍着此刻在外头,边上又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到底还是压住了火气,冷幽幽地说:“管好你的嘴,宫里头嘴碎的,就没见几个有好下场。” 温妃的笑容很无辜,反问道:“臣妾说什么了,难道四阿哥不是德嫔生的?听说贵妃娘娘一直不让德嫔看孩子,臣妾还不信,眼下您连臣妾都不让看,想必亲娘果然也是看不得的。” 佟贵妃才要走,听了这话索性转过身来立定在她面前,一字字钉子似的扎在她身上:“你姐姐短命,你瞧着不至于,可你要是不想活,我这里有的是法子成全你,你又是吃了什么失心疯的药?不如找来砒霜鸩毒吃了才干净。” 青莲瞧见两人是要戗起来的架势,不明白好端端的温妃怎么又来挑衅,赶紧劝着贵妃回去,拿四阿哥哄她,才算把自家主子拉走了。可佟贵妃被钮祜禄氏弄得满肚子火,心里再想着胤禛,便派人让家里来信,不知是不是宫外头钮祜禄氏又想耍什么花样,不然温妃断不会又这般神神叨叨。 其他诸人见佟贵妃和温妃神情尴尬,看似不欢而散的模样,也都不敢等着看热闹,一等佟贵妃走远,也都各自散开。荣嫔和端嫔结伴,想去钟粹宫看看这几天身体不好的戴佳氏,戴答应自二月末起身体就不好,岚琪离宫前也请端嫔多多照顾。 “太医说胎儿不安稳,我劝她搬到东配殿去住,那里比后院好些,她说那里是德嫔住过的地方,不肯。”端嫔叹息着说,“倒是个安安分分的人,瞧着眼眉有几分像德嫔,还以为会以此博宠,如今这样也好,我省心了。” 荣嫔知道端嫔叹的不只是戴佳氏,而是之后几个月里乌雅氏不在六宫,皇帝身边不能没有人伺候。女人们终于盼到这一天,往年那些莺莺燕燕的把戏又该来了,不知道这一次,会是哪一个人冒出头。 “翊坤宫里姐妹俩怕是铆足了劲儿的。”荣嫔说,靠近了端嫔讲,“听说大阿哥在书房里调皮戏弄师傅,皇上大怒动了家法,虽然没对外说,也传出来了些。惠嫔心里一直都不得劲,这回怕是也不会轻易放过,再晚两年她也三十岁了。” 端嫔摸一摸自己的鬓发,她们并不老,可后来的太年轻,乌雅氏如今生了两个阿哥封在嫔位,也才刚刚二十岁出头,还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在这宫里头。她们明明也不老,却已经走到了尽头似的。 “为了惠嫔的大阿哥,为了我自己,那回是真伤了万岁爷的心,皇上和我谈过一次,他知道我的难处,我也知道他的不易。”荣嫔眼圈儿也红了似的,拿帕子掩了掩眼角。 端嫔劝她:“咱们守着孩子好好过吧,赫舍里皇后和钮祜禄皇后都走了,咱们那会儿的人,就剩下你我,皇上是念旧的,当年日子辛苦时的情分他不会忘。年轻人若要闹,咱们只管冷眼瞧着,养大了孩子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的。我瞧着乌雅氏的福气还在后头,咱们和她处得好,再不济,皇上也会爱屋及乌。” 荣嫔苦涩地一笑:“真不晓得十年后,等她也有了岁数不再年轻,是不是也要靠着新来的爱屋及乌。” 说话工夫,已到了钟粹宫,两人刚进门就听宫女说后头来了客人,是翊坤宫的觉禅答应,荣嫔很稀奇:“她怎么来这里?” 等到后院戴佳氏的屋子,果然见布贵人和觉禅氏在一旁坐着,瞧见她们来了赶紧起身行礼,只听戴答应欢喜地说:“觉禅姐姐给臣妾送了百家被来。” “是宜嫔娘娘的主意,宜嫔娘娘奉旨安养不能出翊坤宫,所以让臣妾送来了。”觉禅氏应答着,和宫女一起搬了凳子让端嫔和荣嫔坐。这边屋子狭小,人一多就显得拥挤,她便要告辞,荣嫔则笑道:“我才来你就走,人家还当我们有嫌隙呢。妹妹赶紧坐下,我们说说话儿,再过些日子天热了,才真正腻烦一屋子人挤在一起呢。” 觉禅氏答应下,见宫女送茶来,也帮着奉到二人面前,一屋子女人和和气气说了会儿话。戴答应终究身体欠佳不能久陪,荣嫔和端嫔去前头正殿坐,这一回觉禅氏真的告辞要回去复命,众人也不强留。 她一走,布贵人也回去歇息,荣嫔和端嫔在屋子里坐了,支开吉芯几人,荣嫔便说:“你瞧见没有?” 端嫔连连点头道:“你一直说她漂亮,我还不信呢,这会儿凑近了仔细瞧才知道人比人的厉害,德嫔远远不及她。” “听说郭贵人恨她总虐待她,估计也是因为长得好看。”荣嫔啧啧道,“这几个月可有好戏看了,咱们等着瞧。” 这厢觉禅氏回到翊坤宫,来正殿给宜嫔复命,瞧见郭贵人歪在一旁哼哼,她晓得郭贵人为了收腰把生公主后发胖的身体瘦下去,这几天都没好好吃过几口饭,身子的确是清减了不少,可脸色蜡黄气若游丝,今天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送行也走不动。翊坤宫里竟然是她出面去的,想想也可笑。 宜嫔听说百家被送到了,叹着说:“我如今也只能这样广施恩惠,等入夏我能走动了,再亲自去各处活络活络,怎么好端端的,我就成了瘟神不被人亲近了?” 觉禅氏不语,不久要告退,郭贵人突然翻身起来问她:“戴佳氏身子不好?” “是不大好的样子,和臣妾说了几句话就累了。” 郭贵人冷笑道:“你知道为什么?” 觉禅氏摇了摇头,想象着郭贵人说不出什么好话,果然就听她说:“她不过是被德嫔捡回去的可怜虫,在后院不好好待着,还绞尽脑汁在皇上面前献媚博宠,运气倒也不差,可报应还是来了,眼下不好了吧。我瞧着这一胎,也未必……” “妹妹,你不是没力气吗?”宜嫔打断了妹妹的话,转而对觉禅氏道,“辛苦你了,后几日你就在屋子里歇着吧,花粉柳絮飞扬,你容易咳喘,不必到前头来了。” 郭贵人立刻插上一句:“不许到前头来,不然我剁了你的脚。” 觉禅氏躬身答应,面无表情地往自己屋子里走去。她的宫女香荷今天没跟出门,见她回来了就拉近了说:“奴婢去洗衣裳,回来瞧见郭贵人的宫女在我们这里偷偷摸摸的,奴婢回屋子就搜了搜,您瞧啊。” 觉禅氏见香荷手里托着一只黑绒的袋子,拆开一看,惊得柳眉倒竖,心里头怦怦直跳,竟是一道不知乱七八糟写了什么符,上头唯一能看得懂的是自己的生辰八字,想来郭贵人不会给自己祈福,必然是诅咒之物。 心惊后就是一片寒凉,她走到香炉边亲手引燃烧了,回眸见炕上一件宜嫔的还未做好的衣裳,不声不响地拿过绣篮,将黑绒袋子剪开裁成长条,一条一条镶在了衣裳的下摆,玫红色的暗纹配着黑绒滚边用金丝银线压着,也别致得很。 才收拾好这些,前头郭贵人的宫女又来,这回却是堂堂正正地来,笑嘻嘻说郭贵人正清减饮食,把她用的那些点心食物都送来给觉禅氏。食盒里打开都是精致上乘的东西,觉禅氏含笑谢过,可等宫女走远,就对香荷说:“我不要吃,你处理了别让她们看见。” 香荷也点头:“指不定里头掺了什么药,吃了要毒死了。” 觉禅氏心里一个激灵,咬了咬唇,拿起一块点心,一手握着拳头很紧张地说:“香荷你愿意替我吃吗?将来我一定带你离开翊坤宫,不让人再欺负你。我不吃她见我没病没灾一定还会想别的法子来折腾,可我现在不能吃,你明白吗?” 香荷愣了愣,但稍稍一想,就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抓过来就吞下去,又把盒子里其他东西各吃了一些,之后主仆俩大眼瞪小眼地坐着等。果然傍晚时分,香荷肚子疼得满床打滚,来来回回几次如厕才好些,看这症状,吃的东西里兴许是掺了什么腹泻之药,香荷哭着说:“郭贵人太狠毒了。” 觉禅氏给她盖好被子,让她好好休息:“她就是怕我去前头坏了她们什么好事,我也要去装病了,你赶紧好起来,好照顾我。” 之后几天,觉禅氏便缠绵病榻,前头宜嫔听说还觉得奇怪,直到听见妹妹在边上冷幽幽笑着说:“她死不了,不过嘴馋吃多了活该生病,姐姐你担心她做什么,惠嫔如今都扔在这里不管她了,我们非亲非故操什么心?还是防备着狐狸精来魅惑皇上要紧。这几天皇上在承乾宫,等给足了贵妃娘娘面子,就该去别处逛逛了,咱们翊坤宫的花儿开得也好,皇上不会不来的。” 说着郭贵人喊来桃红,吩咐她:“去炖各色各样的时令补汤,每天按时给乾清宫送去,不管李公公收不收,不管皇上喝不喝,你们都要去送,说是宜嫔娘娘亲自炖的,听见了吗?” 桃红连连答应,宜嫔问妹妹做什么,郭贵人怪姐姐:“太皇太后不让您出去,没说皇上不能进来,万岁爷上回来,被觉禅氏那小蹄子搅了,现在每天让桃红送补汤去,李公公是明白人,德嫔又不在宫里,皇上血气方刚不能没人伺候,咱们姐妹素来也没招惹皇上讨厌,怎么就不成?” 宜嫔想想也是,她和皇帝并没有什么真的不愉快,至今沉寂在翊坤宫,不过是因为太皇太后让她安养身体,谁也没说她做错什么。至于把孩子给太后抚养,外头也有好听的话,说她惦记太后宁寿宫里太冷清,所以除夕新年里她得的赏赐也不比别人少,年节里因为不能赴宴,皇帝还亲自赐了席面送来翊坤宫。这样子算,自己和惠嫔的境遇绝对不同,惠嫔恐怕是真的走到尽头了,自己才开始呢。 转眼四月初,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园子里静养得很好,消息传回紫禁城,玄烨自然也放心,至于岚琪他虽然想念,但想她在那里避开宫内繁杂能和皇祖母安安静静过几个月,再有产后身子需要保养,也乐得享受思念的酸甜,来日小别胜新婚,再见面自然更加亲近。 唯一辛苦的,大概是李公公,自从德嫔娘娘离宫,各宫各院的娘娘主子们没少照应他,送银子送东西,想尽办法贿赂拉拢,盼的不过是李公公能把圣驾往她们院子里引。可李总管在乾清宫当差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岂是这点小恩小惠所能打动,在他看来,与其莫名其妙让皇帝去见什么人,还不如等皇帝想见才好。眼下宫里也不像往年那样缺阿哥公主,他没必要瞎操心,万一自作聪明弄巧成拙,还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翊坤宫每日定时来送补汤的事,不出几天其他各处也竞相效仿,李公公哭笑不得之余,也都据实禀告皇帝知道。可玄烨又不是第一天做皇帝第一天有后宫,这样的事见怪不怪,不过是和李公公一笑了之,偶尔哪天哪位进的汤水合他的脾胃才会用一些,大多数都让李公公自行处理了。 这些日子里,玄烨多在承乾宫或咸福宫,一来不想后宫争奇斗妍闹出什么笑话,二来承乾宫和咸福宫牵系着前朝势力,再有四阿哥已经会喊皇阿玛,正是最可爱的时候。虽然佟贵妃也喜欢皇帝常常去看他们母子俩,可玄烨不会告诉她,自己抱着孩子时,想的是在宫外陪着皇祖母的岚琪。 五月惯例皇帝会悼念赫舍里皇后,月初那些日子几乎不进后宫,宫里女人们伸长脖子等了这么久,可眼瞧着夏天就要过去,皇帝竟然没正眼瞧过谁,渐渐有人支撑不住,乾清宫门前每日送来的汤水点心也开始少了。 一直到五月中旬,还在坚持每日进献汤羹补药的,只剩下翊坤宫。这一日,皇帝终于翻了牌子,郭贵人奉召侍寝,李公公派人来传旨时,郭贵人欢喜得不得了,甚至没顾忌姐姐的脸面,欢欢喜喜跑回她自己的屋子去打扮准备。 桃红送走乾清宫的小太监,回来见主子脸色很不好看,轻声劝一句:“皇上想着贵人,怎么会不想着娘娘呢,兴许是今日召见贵人,明日就来咱们翊坤宫了。” 宜嫔冷冷看她一眼,口是心非地说:“我自己的妹妹好,当然就是我好了,你瞎想什么?快去帮她打扮打扮,这两个月瘦了不少,可气色却不太好。” 桃红讨得没趣,也不敢多嘴,往郭贵人的屋子里来,还没进门就听见她在说:“皇上一直都喜欢我多些,我姐姐从前还挺活泼的,现在越来越沉闷,皇上才不会喜欢闷葫芦,而且,姐姐张口就是满嘴大道理,烦不烦人。” 听见这些话,桃红没再往门里去,心想着一个娘肚子出来的姐妹,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郭贵人早晚输在自己这张嘴上。她正要回正殿时,依稀瞧见有人出去,可看得也不真切,就没多想。 从桃红眼皮子底下出来的人,是觉禅氏主仆,香荷不知道主子要出门干什么。只是一听说前头传旨让郭贵人晚上准备去乾清宫后,她就从床上起来梳妆打扮,并没有刻意弄得很漂亮,简简单单装扮得乍眼一看宫女似的模样,就和她偷偷摸摸溜出来了。 两人沿着墙根走了好长的路,快接近乾清宫时,觉禅氏塞了两块从前惠嫔给她的银子给香荷,让她去乾清宫附近找个小太监问问皇上在不在宫里,只说是翊坤宫郭贵人的宫女,想在路口等一等皇上。香荷是个胆大的丫头,立刻就去了。 两块大银子散出去,也得到了消息,万岁爷此刻竟不在乾清宫,一个时辰前才去了承乾宫,听说四阿哥有些咳嗽,就和太医一起去了。觉禅答应不由分说就拉着香荷走,眼下天热出门晃悠的人很少,她们俩看着都像宫女一样,路上也没人在意,一直走到近承乾宫的地方,两人沿着墙角跟听动静,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有开宫门的迹象。 “主子,我们要拦皇上的驾?”香荷还不明白答应要做什么,若说是要在御前露个脸,主子大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她那么好看的人,皇上肯定一见就过目难忘。但今天两人一起出来,她穿戴得几乎就像个宫女,这样子怎么能博得喜欢? “在承乾宫外拦驾,我还没气死郭贵人,就先被贵妃娘娘打死了。”觉禅氏拉着香荷沿着来路往回走,走了挺长一段路,停下来后却拉着香荷的手说,“用力打我一巴掌,使劲儿地打,要看到五指印才行。” 香荷吓得目瞪口呆,浑身直哆嗦:“主子……您要干什么?” “你打我这一巴掌,我才永远不会再被郭贵人扇耳光。香荷,难道你还想在翊坤宫待着?”觉禅氏胸前起起伏伏,晶莹绝美的双眼里有着坚毅的神情,“我去求惠嫔的确可以离开那里不再被郭贵人欺负,可我转身就又落到惠嫔手里,这样的话不管去什么地方,一辈子都被人捏在手里,我宁愿冷冷清清在宫里哪个角落孤老到死,也不要被她们掌控。香荷,你使劲儿打我,我不会怪你。” 香荷已经吓得泪流满面,可听见主子说这话,顿时又有了勇气。她们在翊坤宫吃的苦说出去只怕都没人信,好好的答应,过得还不如奴才。那样没盼头的日子活着也没意思,不如搏一搏,便咬牙横下心,闭着眼睛一巴掌挥出去,震得她手也麻了。面前的人冷不丁吃一掌,脑袋轰然眼前发黑也跌下去,等缓过神,只觉得左颊火辣辣地在膨胀,伸手一摸就是刺痛,一棱一棱必然是指印了。 香荷哭着问:“主子疼不疼?” 但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觉禅氏一把拉她跪下,拔下了发髻上的簪子扔在地上,伸手扯散了香荷的衣领,也弄歪了她的发髻,弄得两人像被狠狠折磨了一顿似的,而后贴着墙根跪着,这一等,皇帝就走近了。 李公公跟着御驾过来,老远就瞧见前头跪着两个人,起先还以为是路过的宫女跪着等圣驾过去没在意,可等走近了瞧就觉得不正常。而他能看得见,端坐肩舆上的玄烨怎么会看不见,不等李公公派人,玄烨就先问他:“那两个人怎么回事?” 前头小太监已经来禀告:“皇上,是翊坤宫的觉禅答应和宫女跪在路边。” “觉禅答应?”玄烨皱眉,他几乎想不起来是谁,等肩舆到了她们身边,仔细看见两人狼狈的情形,更是莫名其妙,愠怒道,“怎么回事?” 边上香荷吓得大哭,觉禅氏按住她不让哭泣,自己拢一拢头发,无意地露出脸上赫然醒目的五指印,却又不相宜地平静地应答:“臣妾和香荷路过这里,遇见郭贵人,郭贵人说皇上今晚翻了她的牌子,臣妾说瞧见皇上去了承乾宫,郭贵人不信,后来打听到皇上是在承乾宫,突然就发脾气,将臣妾和香荷揉搓一番,让跪在这里等天黑才能回去。” 玄烨冷笑:“朕不过是去瞧瞧四阿哥。”而后看向李公公,李公公尴尬地说:“万岁爷圣明,奴才也只是听说过几次,郭贵人脾气是不大好,好在宜嫔娘娘一直教导着的,今天这事儿,奴才也不好说啊。” “朕今晚是翻了郭络罗氏的牌子?”被胤禛生病一闹,玄烨竟然已经不大记得了。 李总管多机敏的人,立刻说:“恐怕郭贵人弄错了,或是下头奴才传话有偏颇,奴才一定追查责罚,万岁爷就不必操心这些事儿,今晚不是说好去咸福宫温娘娘那儿坐坐的吗?” 玄烨不以为意,想了想随口说:“今晚批折子,就在乾清宫了,走吧。”一边说着,又指了指边上的人,示意李公公照拂一下。 肩舆复行,御驾渐渐走远,李公公过来请觉禅氏回去,说要给她找太医,觉禅氏却立刻谢道:“皇上恩典,公公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六宫相处最宜太平,我回去休息休息就好,劳师动众请太医,宜嫔娘娘脸上过不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公公喜欢和明白人打交道,不管觉禅氏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说话敞亮明白的人他也乐意搭讪,便客气几句,径自追了圣驾往乾清宫走。 地上香荷吓得腿软爬不起来,觉禅氏却冷静地拖她起来,把她散了的衣领扣整齐,歪了的发髻用簪子固定好,自己竟随身带了蜜粉厚厚地扑在脸上遮盖伤痕,这才领着香荷返回翊坤宫。进门后瞧见有宫女往郭贵人屋子里送热水,知道是在香汤沐浴,天注定似的好时机,赶紧又溜回后院去,脱了衣裳照旧躺着装病。 “主子。”惊魂未定的香荷洗了脸回来,瞧见觉禅答应已经安逸地躺着了,她仍旧满肚子疑惑,轻声问,“您都有胆子溜出去拦驾了,为什么不打扮得漂亮些,好让皇上一眼相中呢?” 觉禅氏脸上火辣辣的,让香荷拿镜子过来瞧了瞧,见没有破皮很安心,才舒口气说:“德嫔娘娘离宫后,多少人争奇斗妍,我穿得再好看,皇上也不会在意的。我今天也不是去博宠,就是想坏了郭贵人的好事,那回皇上来了连正殿门都没进转身就走,因为瞧见我跪在院子里,皇上未必记得我就是那个人,可他讨厌后宫有凌虐的事不会错。” “那……”香荷想问,犹豫着没说出口。 觉禅氏无奈地笑道:“你想问我,到底想不想让皇上看中?” 香荷垂下脑袋嘀咕:“不然怎么离开这里?” 觉禅氏把镜子递给她,自己侧过身躺下,心里针扎似的疼,想要离开这里,就要背叛自己的心,可她什么都不怕,只怕容若误会她变了心。 “主子您躺会儿,奴婢去前头瞧瞧,指不定李公公这会儿就又传话来,郭贵人一定要气疯了。”香荷转身放下镜子就要出门,觉禅氏提醒她:“小心些,瞧见你回头拿你出气。” 香荷满口答应着,蹦蹦跳跳跑开,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兴冲冲跑回来,叽叽喳喳说前头的事:李公公果然派人来,说万岁爷今晚要看折子,不需要郭贵人去侍寝,来的人传了话就走,郭贵人那会子还浸在浴桶里,气得差点儿没沉到底下淹死。 觉禅氏脸上的肿痛渐渐消退,听着香荷这些话,心也跟着一点点宁静,香荷气哼哼地说解气,可她自己竟毫无感觉,哪怕郭络罗氏真的淹死在浴桶里,她似乎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开心。不知是还不足够让她一解长久以来的怨气,还是在她看来郭贵人哪怕真的死了,也抵消不了她对容若的侮辱,此刻只是叹了一声,劝香荷:“你别露在脸上,小心她们找麻烦。” 香荷却伏在她身上问:“五月六月一过,太皇太后和太后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德嫔娘娘也回来,主子可就没什么机会了呀,奴婢觉得您现在和前头两位争一争没什么的,如果他日和德嫔娘娘争,只怕太皇太后不答应。” 觉禅氏苦笑:“哪儿有这么严重,这宫里别人我不敢说,但德嫔娘娘是个好人,你看钟粹宫里的戴答应,她和我过的日子一样吗?何况我又不在乎什么恩宠,我就不想郭贵人好过,也想离开这里。” 香荷笑嘻嘻说:“等主子出头了,赏奴婢一对金耳珰成吗?” 觉禅氏笑:“你要这个做什么?也不值什么钱。” 香荷啰啰唆唆地说:“我娘是小儿子媳妇,总嘀咕我奶奶给大伯母金耳珰,我小时候答应过长大了给她买,可我进宫几年了也没攒下什么钱。” 觉禅氏爬起来,从首饰盒子里挑了一对金耳珰塞给她:“这是惠嫔娘娘从前给我的,我也不喜欢戴金子,你拿回去给你额娘,可要好好收着了。等我日子好些了,就找机会让你回家一趟,不过去了可要回来,不回来要杀头的。” 香荷喜出望外,再三问主子是不是真的不要了。觉禅氏打开一个层层叠叠包着红绸的锦盒,里头卧了一只玉镯子,细细窄窄的模样,玉色凝滞、浑浊粗糙,怎么看都不像是值钱的东西。香荷凑着脑袋看两眼,摊开手里的金耳珰说:“奴婢觉得还是这个值钱些。” 觉禅氏却将镯子小心翼翼收好,说:“这是不值钱,大街上随便买的假玉,可我稀罕,什么金子银子都比不上。” 她当然不会告诉香荷,这是纳兰容若给她的,小时候偷偷领着她逃出家去玩耍,一个是公子哥儿一个是大小姐,随身能带什么银子,傻乎乎地满世界瞎逛,这只镯子还是容若拿腰上挂的真玉佩换回来的。俩孩子回去就被大人结结实实打了一顿,问容若玉佩哪儿去了,他咬着牙说不知道,可回过头就笑嘻嘻对她说:“下回我还带你出去玩。” 那时候年纪小,哪里懂什么情情爱爱,可就是彼此简单真诚,那一段岁月才弥足珍贵。后来家里阿玛犯了事,好好一个家散了,自己入宫为奴。容若千方百计打听到,瞒着他阿玛把自己从做苦役的地方调去环境相对好些的针线房,自己也争气,凭着额娘教的本事立住脚跟,盼着有一日能出宫回到他的身边。可惠嫔却亲手把自己送上了龙榻,斩断她的情丝,毁了她的人生。 “我就是被折磨死,也绝不要被惠嫔摆布。”想着这些剜人心肺的痛苦往事,觉禅氏嘴里恨恨地吐出这句话,唬得香荷推她:“好端端的,您怎么了?” 觉禅氏摇摇头:“没什么,想着从前的事,算计往后的事,心里烦了。”又扶着香荷说,“若是这几日还要吃些苦,你一定和我咬牙挺住了,往后自然有好日子等着咱们。” 她们这边主仆俩雄心壮志等着未来的日子,前头郭贵人气得几乎昏厥在浴桶里,被宫女们从热水里拎出来,整个人软绵绵没力气。清减饮食那么久,本来气血就差,这一闹几乎是要病了。宜嫔赶过来看,支开桃红几人后说:“幸好没去,不然你这样没力气,侍驾也要出洋相。别生气了,皇上兴许真的有事儿呢,你再养几日,我让桃红给你炖补气血的汤来。” 郭贵人只是伏在床上嘤嘤而泣,模模糊糊地抽搭着:“一屋子奴才都看我笑话了……” 看笑话是必然的,后宫女人最风光的,莫过于可以陪在皇帝身边,而最狼狈尴尬的,也是类似这种说了要见,却半途反悔的事。当然郭贵人还没出门,总不算太丢脸,那些去了龙榻边上再被退回去的,才真真叫丢脸。 但也有例外,永和宫里乌雅氏,挨过太皇太后鞭子,被皇帝从乾清宫撵回去,甚至和皇帝一两个月不相见,可人家还是稳稳当当被皇帝捧在心尖喜欢,换作别的人,有那么一两回这辈子就算完了。郭贵人眼下就担心,自己是不是这辈子也算完了。 宜嫔劝说几句就回自己屋子去了。屋子里的冰化了,桃红张罗小太监搬来新的,无意中瞧见主子坐在凉椅上,眼角眉梢得意的笑容让她看着心寒,前头姐姐妹妹好听的话还在耳畔,这会儿却能笑成这样,深宫真是虎狼之处,血亲骨肉算什么?自然桃红也不会想太多,她们做下人的,看着主子做事就成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二章 荷花池沉琴 此时外头轰隆隆响雷,毫无预兆的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远离紫禁城的行宫内,也同样落了这一场大雨。园中湖内乌泱泱地养着荷花,雨珠子砸在荷叶上,噼噼啪啪急促凌乱,可这样令人烦躁的声音里,却有古琴悠扬冲破雨幕,丝毫不被雨声影响。 裕亲王福晋和恭亲王福晋顶着雨来瞧瞧太皇太后这边的光景,走过曲曲折折的水桥,雨落荷叶的凌乱里隐约听见古琴,恭亲王福晋哎了一声:“德嫔娘娘哪儿是来伺候太皇太后的,自己见天地在那里弹琴,她是来休养的,咱们才是来伺候人的。” 裕亲王福晋远远瞧过去,水桥那头连着一间矗立在水中的亭子,四周纱帘已经被大风雨水摧残得卷成细条子,往日隐隐约约在里头的人,此刻清清楚楚能看得见,裕亲王福晋笑道:“德嫔娘娘答应了太皇太后要学成了弹给她听,每天苦练,但手头活计也没少做,不然咱们哪里有工夫去歪着歇午觉?” 恭亲王福晋恹恹地说:“我是想她若没这么闲,咱们也不必在这里应景了,我惦记家里头呢。我一出门那些狐媚子不定怎么勾引王爷,家里头指不定已经闹翻天了呢。” “你听嫂子一句话,别管那些事,不然真惹急了常宁,你有什么好果子吃?”裕亲王福晋看得开些,拉着弟妹继续走,劝她说,“咱们俩都没用,守不住自己的爷,让小蹄子们爬在头上,可那又怎么样,咱们终究是一家主母,那些人不过是奴才,王爷过几年又会喜欢新鲜人,她们也猖狂不了多久,可一家主母总是你我,谁能替代?” 恭亲王福晋却说:“可心里总不是滋味,胸前日日堵着一口气,活得没意思。” 两位福晋从这边过去,远处亭子里抚琴的岚琪也瞧见了,但这会儿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诵经,去了也见不着人,再过半个时辰才能好,所以她才动也不动地继续拨弦,说等风雨停了再走不迟。 自来了园子里听见这边琴师弹琴,自己无意中在太皇太后面前漏了嘴说也想学,老人家竟就成全她,还下令说要学就学好了,回头好弹给她听听。岚琪便下了苦功夫好好用心学,连琴师都夸赞德嫔悟性高。她心想自己长年累月听佟贵妃弹琴,自然是无师自通,也懂了些许音律。 三月中旬来,转眼两个月,德嫔十指都磨过一层皮了,如今指尖拂过琴弦越来越得心应手。刚开始磕磕巴巴还被太皇太后嘲笑过,如今一口气能弹出完整的曲子,老人家很高兴,更不要她伺候那些琐碎的事,让她用心好好学,说能静心养神,是好事。 此时环春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岚琪搭一搭,岚琪推手说不要,大热天的叫雨水冲一冲暑气才舒服,手里轻轻拂过琴弦,却若有所思地说:“不晓得承乾宫这两个月是不是时常弹琴,不过等我回去就不能弹了,贵妃娘娘听见了一定会生气的。”又不知想着什么,似自言自语说,“四阿哥若是也常常听贵妃弹琴,一定喜欢,真想让他也能听我弹一次。” 雨声大,主子说什么环春听得并不真切,只是瞧她脸上好端端地悲戚起来,就笑着哄她:“主子是不是想皇上了?” 岚琪瞪她一眼,又羞赧地笑道:“当然想了,难道我还不能想一想?” 环春笑道:“听说皇上这些日子都只在承乾宫和咸福宫几处,没有新得什么人喜欢,主子心里是不是很高兴?” 岚琪扬起下巴,笑容满面地说:“你猜?” 这句玩笑过后两天,连日大雨终于见晴,紫禁城里的暑气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难得两天清爽日子,佟贵妃便又勾起了戏瘾,在承乾宫摆了两天的戏请六宫观赏。玄烨当然没有异议,夏日烦闷本就没什么乐子,她们能高兴一回也好。 而宜嫔入夏后渐渐能走动,连着两个月给乾清宫送羹汤无一日缺席,皇帝也不是没记在心里,便让李公公传旨说她不必再静养。太皇太后那里自然也是皇帝去禀告,故而这天佟贵妃请客看戏,她和郭贵人就带着小公主一起来了。 宜嫔许久不出门,但私底下让桃红广施恩惠,那些低位分的宫嫔还是愿意和她亲近。再者恪靖公主娇俏可爱,四阿哥很喜欢,嘴里一直喊着“妹妹、妹妹”地围着乳母转悠,贵妃见儿子高兴她自然也高兴,对着郭络罗氏姐妹俩,倒也客气了许多。 众人热热闹闹地看戏,竟是谁也没察觉,觉禅氏打扮得清清爽爽地也来了,安静地坐在席末,直等众人都散了,宜嫔和郭贵人才看见。 在外头人多郭贵人不好发作,气哼哼地往翊坤宫走,一进门宫门还没合上,郭贵人就冲过来把她推在地上骂:“我出门时有没有关照过你别乱跑?你去承乾宫干什么,长得狐狸精似的脸,你就不怕贵妃把你撕烂了?” 觉禅氏却自己慢慢爬起来,平静地应答说:“贵妃娘娘那日来人发请帖时臣妾也收到了,贵妃娘娘邀请臣妾去,臣妾不敢不去。” “屁话!”郭贵人越发口无遮拦,不干不净的话也冲口而出,知道打脸不好,一脚踹在她腿上,觉禅氏朝后一仰就跌下去,只听郭贵人骂骂咧咧着,“贱人,你也配让贵妃娘娘邀请?你信不信我剁了你的脚?” 觉禅氏伏在地上,稍稍抬头,就见门前有人进来,她再低下头,唇边露出一抹笑容,便听见李公公尴尬地问:“这是怎么了,郭贵人生这么大的气?” 之后就听见慌慌张张的声音,宜嫔和郭贵人急匆匆赶过来,说着:“臣妾参见皇上。” 觉禅氏心中很安逸,下午宜嫔和郭贵人走后不久,她想趁机去一趟针线房要些东西时,遇见乾清宫来的奴才,说皇上等戏散了要来这里坐坐,她满口答应回头会禀告宜嫔知道,但转身就不去针线房了,自己打扮周正跟着来看戏,算着时辰搏一搏,若是皇上能撞见这一幕,是她的运气,若撞不见,她之后还另有打算。 上天庇佑,皇帝在说定的时辰来了,刚才郭贵人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大概也已污了圣听。 “没事吧?”觉禅氏正想着这些,胳膊突然被人扶住,皇帝那不怎么熟悉但也不陌生的声音响起来,正在问自己,“还能起来吗?” 觉禅氏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浑身颤抖着从地上站起来,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圣驾。 玄烨也是头一回仔细看这个女人,入目的美色让他不自禁皱了皱眉,没想到他的后宫里,竟还有如此绝色佳人。 “万岁爷,这位是翊坤宫的觉禅答应。”李公公见两人都愣住,忙插进来一句,他这一说,觉禅氏也回过神,赶紧屈膝行礼,口称万岁。 玄烨看看她,又转过去看看一脸惊恐的宜嫔姐妹,方才进门亲眼看到郭贵人张牙舞爪的样子,那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听得他好生厌恶。早前听说郭络罗氏脾气坏还以为是小性儿,从前伺候在身边时瞧着大大咧咧很活泼,也没觉得不好,之后屡次三番地遇见,眼下是彻底寒了心。 宜嫔知道局面无法挽回,只有认栽,俯首道:“臣妾没有管教好自己宫里的人,请皇上恕罪,臣妾往后一定好好约束郭贵人,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玄烨冷然道:“你约束了那么久,也不见效,还是让她好好在屋子里反省,正好天热也不必出门走动,往后就在自己的殿阁里,暂时不要出门了。” “皇上……”郭贵人惊呼,可一下就被姐姐摁在地上呵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玄烨懒得看这些,转身就要走,才动了脚,又转回来对地上的觉禅氏说:“贵妃那里明日还有戏,喜欢就去看吧。” 觉禅氏伏地叩拜,什么话也没有说。皇帝终于转身走了,听见外头有动静,似乎是去承乾宫,这边所有人都瘫在地上,个个热得一身汗,郭贵人脖子下的衣襟都湿透了。 觉禅氏扶着香荷爬起来,朝宜嫔行礼后,就回后院自己的屋子去,可进门才坐下,还不等香荷送一碗凉茶来,就有急促的脚步声和着骂骂咧咧的声音往这里来。觉禅氏才起身,就见郭贵人领着手下的宫女冲进来,她厉声呵斥着:“我的首饰不见了,指不定是你这里的宫女偷偷摸摸拿走了,给我搜。” 说是搜东西,几个宫女却是又摔又打,瓶瓶罐罐都摔得满地,香荷过来要护,被郭贵人反手一巴掌打在地上,就呵斥小太监拖出去打。觉禅氏被一个宫女拉着也护不得,可她转头竟瞧见一个宫女在翻她的柜子,拿出了容若给她的镯子,立时疯了似的要扑过去。 如此激烈反常的举动勾起郭贵人的好奇,让宫女死死拖住她,自己过来打开盒子看,竟是一只不值钱的假玉镯,冷笑道:“这不值钱的东西你也要,下贱。” 应声那镯子就被狠狠摔在地上裂成几段,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觉禅氏的魂都被掏空了似的,整个人软下来跌在地上,看着那只断成几节的镯子,竟是连哭也哭不出来。 “下贱东西,我的首饰一定是你这里的人偷的,明日我再来搜,看你拿不拿出来。”郭贵人气得浑身发抖。可她话音才落,抬头要走时,地上的觉禅氏突然蹿起来,顺手抡起被掀翻在地上的炕桌就朝郭贵人的头上砸过来。那炕桌虽不是上等楠木之类,也结结实实是木头做的,亏得孱弱的女人能双手抡起来,而这一下照死里砸的劲头,郭贵人本能地抬手挡,竟是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似的,一阵剧痛袭来,脑袋一轰,当即就昏厥过去了。 宫女们都看呆了,但见觉禅氏拖起炕桌又要抡时,才七手八脚来拉开,再有人去前头禀告宜嫔知道。桃红急红了眼来说要闹出人命了,宜嫔却淡定地喝着茶,冷冷地说:“该劝的我都劝了,她自作孽,别弄得我也一身脏。” 皇帝走后,眼看着妹妹冲去后院要收拾觉禅氏,当时她脑中闪过的念头不是阻拦,而是巴不得她们两败俱伤,好让她这里自此清净。那一瞬什么亲情骨肉,都比不过皇帝失望厌恶的眼神让她心痛欲碎。 可不论宜嫔如何冷漠,事情的确是闹大了,李公公那儿听说后愁得唉声叹气,跟着荣嫔和惠嫔赶过来瞧光景。因郭贵人的手臂重伤骨折,而觉禅氏的屋子也被砸得稀烂,这事儿真是难说谁对谁错。 荣嫔不想管闲事,要去承乾宫让佟贵妃做主,自己好推开些责任。可惠嫔听说皇帝来过的事,眼珠子一转,对荣嫔说:“贵妃娘娘难得几天心情好,弄这些事让她做主,她心里还不记恨你?好歹没出人命,皇上也一早下旨让郭络罗氏闭门思过,就继续让她闭门思过吧。不过觉禅氏是不能住在这里了,不如我领回去。” 荣嫔嘴上不说,心里直冷笑,惠嫔如今的算盘越拨越利索,可也越拨越糊涂,敢情当别人都是傻子,你把人弄回去了,皇帝改日要想起来,还得问你,你现成的人情送过去,落得成人之美的好处。便盘算着要如何掐了惠嫔的念头,但嘴上只是说:“你领回去便宜,可宜嫔脸上不好看,弄得她翊坤宫容不得人似的,还是问问她的好。” 荣嫔把事往宜嫔身上一推,惠嫔也不能强行带人走。两人来宜嫔的屋子要见时,桃红出来挡驾说:“主子被郭贵人气得病了,才喝了药睡过去,知道两位娘娘能做主,她暂时不想再过问,请二位娘娘不要念着郭贵人是她的妹妹,照着宫里的规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惠嫔和气地笑道:“年纪轻,打打闹闹是常有的,谁还真计较呢。就是想来问问你家主子,觉禅答应看样子再留下不好,宫里多的是地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她搬走吧。” 这样桃红倒有些尴尬,才说宜嫔睡下了,也不能立刻就回去问,正不知道怎么应答,方才跟过来后回去复命的李公公又回来了,大热天的跑得一身汗,定是满肚子怨气,但瞧见几位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奴才回了万岁爷,万岁爷说既然不好相处,还是分开住好些,说觉禅答应从前跟那拉贵人住的那地儿也挺清静的,就搬回去住吧。” 荣嫔心里一松,不管觉禅氏去哪里,都好过跟惠嫔走,边上惠嫔果然僵着脸,笑呵呵说一句皇上圣明,便由着李公公派人去接觉禅氏。而她们再跟过来瞧时,却见觉禅氏满地在找什么东西不肯走,被二人劝了几句,才带着被打得浑身是伤的香荷离开,这里的东西李公公说会让小太监收拾好了,再给她送回去。 几经折腾,终于逃脱翊坤宫的魔爪,觉禅氏从哪儿来的又回哪儿去,进门时一切都还那么熟悉,可香荷却哆嗦着说:“奴婢害怕。” “怕?”身心疲惫的觉禅氏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下,跟过来的敬事房宫女太监过去打扫寝屋,一个个都十分殷勤客气。觉禅氏也无心照看,只在这里喘口气,见脸上肿得眼睛都被挤在一起的香荷说害怕,一边心疼地给她抿好头发,一边苦笑着问,“你怕什么,怕郭贵人再来找麻烦?” 香荷摇头,指了指那边屋子说:“那拉贵人住过的,奴婢怕。” 觉禅氏冷笑道:“地震是上天之怒,既然是老天爷收她走,必然是收得干干净净,哪里还容得她回来找麻烦?再者鬼魂有什么可怕的?香荷,这世上最可怕的,是活人。” 说话的工夫,屋子里的一切都准备妥当,敬事房来的宫女太监十分和气,似乎是李公公特地嘱咐过的,又留下两个小宫女让觉禅答应使唤。不知不觉的,觉禅氏的境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再后来原先的东西也被整理干净送过来,衣服被褥都好好的,只是砸坏的东西不能再拿来,内务府送来些新的器皿让摆放装饰,觉禅氏私有的金银首饰也没缺太多,唯独一件东西没了。 她最心爱的那只玉镯没了,当时脑中一热就只想弄死郭络罗氏,等她回过神再去找,不知是不是已经被太监宫女清扫干净,断了的镯子不见了。 “算了。” 冷静下来后,觉禅氏对自己说了这两个字,今生与容若注定无缘,还留着镯子做什么。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两天后李公公来看她,把用金子镶嵌修复好的镯子送还给了她,笑盈盈说道:“奴才听说您是瞧见这只镯子坏了才发怒出手伤了郭贵人,奴才总要一五一十地去万岁爷跟前回话,万岁爷说兴许是您入宫前家里带进来的稀罕之物,哪怕不值钱也是个念想,让奴才找内务府的工匠用金银衔接起来又修好,这会儿送来给您,请您收好了。” 且说那天李公公跟着荣嫔、惠嫔过来,打听清楚前因后果,就顺手把那几截断了的镯子拿走了,回过头去皇帝面前复命,特意提起这个,玄烨便让他把镯子修复一下,送还给觉禅氏。李公公从皇帝小时候起就跟着他,江山大事上他或有不懂的,难以揣测圣意,可这后宫里的事儿,皇帝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怎么做。觉禅氏貌若天仙,宫里近几年都没有过这般绝色,皇帝是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能不动心? 可谁也不知道这只镯子背后到底是怎样一段故事,李公公的好意和自作聪明,此时此刻只勾起了觉禅氏心底无可奈何的苦涩,甚至觉得是滑天下之大稽,皇帝竟然给自己的妃嫔修复她和其他男人的定情之物。 而这件事但凡说一个字,就是死。 李公公更殷勤地笑着说:“内务府才做好了您的绿头牌,觉禅答应准备着吧。” 觉禅氏的手正要触摸到镯子,李公公这句话说出口,她浑身一哆嗦,手也僵滞了,多少的情绪一起涌上来,只呆滞地看着李总管。李公公还以为她是乐坏了,笑着躬身让她准备着,之后就走了。 香荷送客回来,脸上伤还没好的小丫头欢喜得活蹦乱跳,扑在主子膝下说:“恭喜主子,主子,咱们终于要出头了。” 觉禅氏的眼泪扑簌簌而下,香荷慌得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太高兴才掉眼泪,可是越问主子越哭。最苦的日子里都没怎么掉过眼泪的人,此刻竟哭得不能自已,甚至从炕上滑下来,蜷缩在地上大声哭,手里捏着早不是原貌的镯子,哭得浑身颤抖。 “答应您怎么了呀?” 香荷吓坏了,生怕好容易来的运气被主子这么一哭就没了,但无论觉禅氏如何痛哭,她无法左右皇帝的意志,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她不可能活生生哭死,只能勉强笑着被送上乾清宫的龙榻。德嫔的话她还记得,她不能反抗,不能让皇帝不悦,惹怒了皇帝,但凡有人去查,去翻她的过去她的曾经,容若就一定会被牵连。 她必须让皇帝喜欢自己,喜欢自己,哪怕翻出过去的事,那也仅仅是过去,她要让皇帝知道,现在的自己,只属于紫禁城里最至高无上的男人。 红烛高照,端坐龙榻,脚步声声声近,觉禅氏的心一下跌入无底深渊,牵扯的剧痛让她幡然醒悟,原来在翊坤宫被郭贵人折磨的自己尚有血有肉,而从帐子掀起的那一刻起,她这一辈子都要活成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可后悔,已经来不及。 这一夜,子夜时分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之后接连几天大雨不停,内务府绿头牌上也日日都是觉禅氏的名字。雨霁天晴时,昔日默默无闻的觉禅答应,已然摇身一变升为常在,清清静静地住在皇城偏僻的那个角落里。 众人皆知觉禅氏有国色天姿,也知她曾经受过的折磨苦难,在唏嘘她起起落落的人生时,不乏好事者盼着夏日过去太皇太后回宫,好看看昔日圣宠的德嫔眼瞧着这光景,会是何种心境。到底是绝色佳人,皇帝对觉禅氏的眷顾并不亚于曾经的乌雅氏,六月前的日子里,乾清宫龙榻上,再无六宫旁人什么事。 六月初,李公公奉旨赴行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来时娘儿几个正在摸牌取乐,独不见德嫔在跟前,恭亲王福晋说:“李公公不知道呀?还以为万岁爷时刻瞧着这里的动静呢,德嫔娘娘病了十来天了,前些日子老是下雨,被雨扑在身上着了凉,身子烧得火炉似的,这几天才见好了。” 太后也嗔笑:“皇上必然是忙国事,连皇祖母这儿也无暇关注,可是李总管你怎么回事,也不派人瞧着?咱们还眼巴巴地以为宫里头什么都知道呢。” 相反的,太皇太后这里却大概知道宫里有些什么事,此刻瞧李总管笑得一脸尴尬,冷声问道:“你这一脸谄媚的笑,宫里头有什么好事,能让你这么乐呵?戴佳氏快生了吧,算算日子我们回去前,孩子能落地吗?” 李公公忙说戴答应要七月中下旬才临盆,也说皇帝让他来问一问,太皇太后几时动身回宫,太皇太后说德嫔身子不好,至少等德嫔养足元气才成。太后无意中玩笑一句,说怕是皇上想念极了。太皇太后却见李公公眼神一晃悠,便问他:“皇上近来有喜欢的新人了?” 李公公知道不能隐瞒,反正回宫早晚也会看见,只能将觉禅常在的事说了,尴尬地笑着:“也不是新人,早年就在宫里了,这些日子又遇见了。” “什么觉禅氏?”太皇太后显然不大高兴,也许如今膝下孙儿多了,她不如从前那样随便谁侍寝都好,也可能是真的上年纪了,偏心岚琪就真的偏心得容不得旁人,听见皇帝眷恋新宠,又想连德嫔病了十来天都不知道,心下生气,将手里的牌一推,骂李总管说:“混账东西,乱七八糟的人都往乾清宫送,你也不睁眼瞧瞧清楚,大热天的,你就不怕你主子伤了龙体?” 李公公吓得半死,伏地请罪。两位福晋忙劝太皇太后别生气,太后也在边上说:“皇额娘别动怒,皇上有分寸呢,一定是李公公夸大其词了,什么觉禅氏呀,宫里头还有贵妃和温妃在呢,哪儿有这听都没听过的女人什么事?” 李公公忙也解释说皇帝大多数还是在承乾宫和咸福宫,内务府记档也有限,皇帝很有分寸之类云云。太皇太后却生气说:“我听说江浙一带暴雨成灾,平地积水淹没民宅,皇帝难道不是该忙着赈灾救民吗?你回去告诉玄烨,让他想着天下黎民百姓,想着救济苍生,好好禁一禁。” 屋外头,岚琪扶着环春转身沿着来路回去,她发烧病得虚脱,走路脚下也飘乎乎的,刚才听说李公公来了,想来问问皇上好不好,竟是听见这一通吵闹。太皇太后发了脾气,她本该进去相劝,但这情形下太皇太后为了什么发脾气她明白,断不能进去火上浇油,还是离了的好。 环春心疼她,方才听说什么觉禅氏,就感觉到主子身上的颤动,她本来就是最实在的人,会嬉闹欢喜,当然也会吃醋泛酸,离宫这么久了,惦记皇上惦记四阿哥。今天拖着病体兴高采烈来想问问他们好不好,却听见这些话,好是好的,好的把这里都忘记了,主子病了十来天,竟然连李公公都不晓得。 “环春,一会儿你去送送李公公,让他回去报喜不报忧,别让皇上惦记,太皇太后生气的事迟些说也不打紧,眼下江南受灾,他一定愁坏了。”岚琪突然驻足,拉着环春讲,“也别让李公公提我生病的事,你跟他说,我自有道理的。” “万岁爷就是不知道您这儿的事,才……才那什么了。”环春却不答应,垂着脑袋嘟囔,“奴婢是不去说的,就该让万岁爷知道这里的情形,知道您病了,他才会心疼。” 岚琪无奈,扶着她的胳膊说:“这话传过去,别的人该怎么想?一定说我容不得觉禅氏,想法儿要夺回皇上的心呢,我是无所谓旁人怎么 讲的,可我不在宫里啊,那些话还不都得传进皇上的耳朵里?环春你说,皇上喜欢我什么呀?” 环春抬起头看着主子,一时无语,岚琪继续说:“我能有现在的福气,知足了。这一辈子都不愿给他添任何麻烦,就是自己有苦有委屈我也会忍耐。他是君主是帝王,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何况一两个女人?我当然吃醋,心里还怨,可我不能让别人把这些话传给皇上听,不能让他猜让他困惑,我高兴也好,委屈也罢,都要实实在在摆在他面前,环春你能不能明白?” 环春点了点头,仿佛是病这一场,病愈后的人比从前更成熟了,又或许是长年累月点点滴滴的积累,每天看着不觉得怎么样,眼下突然遇到事情,就显露出来了。 岚琪目色坚定,纤眉微蹙,从容地告诉环春:“你去告诉李公公,是我不让他说,有什么事儿也算在我身上。一来不要皇上分心这里的事,让皇上好好安心处理江南水灾;二来你告诉他,我就是不愿被其他妃嫔在背后嚼舌根子。如今觉禅氏得宠,她们自己不好了一定也巴不得别人不好,要是知道我病了,指不定偷着乐呢,凭什么让她们乐?” 环春一一记下,走了几步唤来其他宫女搀扶主子回去,自己到前头去等李公公。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李公公灰头土脸地出来,一见她就眸子发亮,上赶着来问:“德嫔娘娘可好?环春你这丫头也真是的,怎么不找个人传话回去,弄得我里外不是人。” 环春赶紧把主子的话都一一说了,李公公显然有些为难,环春又说:“再有些日子就回宫了,您就担待这些天,这里奴婢们好好伺候着不会有事,皇上赈灾要紧,等江南水患过去了,咱们也回宫了,有什么话让德嫔娘娘自己和皇上说去,太皇太后要生气也自有他们祖孙俩说话的道理,咱们插在中间传话,算怎么回事儿呢?” 李总管这才有些动摇,环春又絮絮叨叨劝说几句,更忍不住埋怨:“李公公您真是的,总说心向着我家德嫔娘娘,这才离宫多久呀,就弄出什么觉禅常在,宫里贵妃娘娘没和您闹啊?” 李公公才被太皇太后训得狗血淋头,那里容得环春来挤对他,龇牙咧嘴地瞪眼说:“小蹄子你也来踩一脚不成?这么些年你瞧见我往乾清宫送什么人了,万岁爷但凡不多瞧一眼的,人家哪怕在乾清宫门前抹脖子我都不会抬眼看,你有本事拿这话招呼万岁爷去,冲我讲,算你忠心?小丫头片子,回去好好哄着德嫔娘娘是正经,觉禅常在美则美矣,性子不讨喜欢,我们万岁爷岂会为了一张漂亮脸蛋没了尊重?你等回来瞧瞧就知道了。” 环春心里一个激灵,笑嘻嘻问:“这么说来,皇上对觉禅常在的恩宠不过尔尔?” 李公公睨她一眼:“谁知道我这一回去,又是什么光景?你正经伺候好德嫔娘娘才是,好端端的,太皇太后都没见被雨水扑了,德嫔娘娘却先病倒了,还不是你伺候不尽心,等回去我再收拾你。” 环春讨得没趣,也不敢再多嘴,笑嘻嘻哄了几句,又强调了请他回去别说。李公公歇了片刻便启程回宫,一路上将这些事细细揣摩,心里仍旧摇摆不定,但等他回到宫里,瞧见大臣往来频繁,皇帝为了江南受灾的事愁眉不展,这才定了心不提行宫里的事。 且说前些日子京城暴雨连日,江南更甚,一道道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上来,只道苏州大水大疫,江阴暴雨积甸,高邮数日不歇,无锡淹及惠山,江南各处城垣倾圮,庐舍淹没,禾苗俱淹,秋收不能,百姓伤亡难以计数,富庶之乡遍地灾民。看得玄烨眉间深深刻下印子,每日只与大臣合计赈灾之事,六部官员不得歇,乾清宫里灯火通明,忙了四五日才初步拟定赈灾事宜。 而此番赈灾如此仓促,全因旧年京畿地震后,朝廷摸索出一套赈灾对策,入夏前做水灾准备时,原以为依照之前的法子应对今年可能有的灾难便可,谁想到此次江南水患百年不遇,旧年的法子完全跟不上百姓受灾的程度,这才慌得一班大臣手忙脚乱。幸而国库尚有银两救济,虽忙忙碌碌日夜连轴十余日,总算也舒口气。 但经此一事,玄烨顿悟居安思危之道,自责自恃过高耽于享乐,三藩初定之后松懈了精神,他的一时疏忽,导致成千上万的百姓受苦,率文武百官于天坛祭天祝祷后,时常在乾清宫思过,或与大臣进讲,整个六月不入后宫,内务府的绿头牌停得都积了一层灰。转眼入了七月,佟贵妃在荣嫔的提醒下才向皇帝提了提,问几时恭迎太皇太后回宫。 后宫里,觉禅氏圣宠之后朝廷就遭逢大灾,虽不至于将罪过归咎在她的身上,但皇帝因为忙碌无暇,她数日风光后,就被遗忘在那个清清静静的角落里。有好奇心重的妃嫔登门去探望,回来说她态度清冷不善言辞,去了也没意思,渐渐便无人再登门,还真是遂了她的愿,从此能清净度日。 众人也说,若非此次灾难,照她这样受宠下去,承乾宫里佟贵妃也要坐不住了,佟贵妃昔日连姿色不如她的德嫔都容不得,岂能容得下如此艳冠群芳的女人。而且仔细瞧过觉禅氏的人无一不说,她的确是真真正正的美人。 这一日久不见客的院子里,惠嫔娘娘带着宫女到访,觉禅氏在门内迎了,惠嫔不急坐,先站着仔仔细细打量她,啧啧道:“当初针线房里那个小丫头什么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女大十八变,真是完全不同了,你这天生的美人坯子,我算是信了明珠夫人说的,你额娘也是个美人。” 夸赞漂亮的言辞,觉禅氏已经听得烦腻了,别的人来登门闲坐她都无所谓,爱来不来,只有惠嫔,是她自流连乾清宫数日,晋升常在后一直等的人,她晓得惠嫔不会轻易放弃,而之前正是热闹的时候,她没有好的机会插进来。如今朝廷为了赈灾,皇帝渐渐冷淡了自己,惠嫔是该来了。 香荷奉了茶,惠嫔让她和自己的宫女都去门外等候,待喝过茶,便开门见山地说:“皇上这些日子忙,后宫里什么都惦记不上,但前头的事已经差不多了,反正每年都有四季灾害,皇上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盯着。过些日子太皇太后可就要回宫了,你这些日子该去乾清宫露个脸,别叫皇上把你忘了。这一处实在太僻静,怎么不求个恩典,搬去东西六宫寻个风水好的地儿?” 觉禅氏且笑道:“娘娘尚未住进东西六宫,臣妾怎敢觍颜安枕,多谢娘娘好意,臣妾在这里很好。” “我虽不在东西六宫,也住在热闹的地方,但你这里太偏僻了。”惠嫔尴尬地笑着,如今她和荣嫔尚未迁入东西六宫,虽然都已是一宫主位之尊,但因为早年就各有院落独居,大概是皇帝瞧她们住得好好的就没动搬家的念头。说不好听些,她们俩也再不会有什么机会添子嗣,并不需要更宽敞的地方。但不能主一宫,始终是惠嫔心里不自在的结,这会儿觉禅氏毫不忌讳地说出来,心里对她不免又多一层厌恶。 可厌恶归厌恶,对惠嫔来说,值得利用的人,谈不上喜欢或厌恶,在她眼里和没血没肉的工具并无差别,便又说道:“一直默默无闻,日子未必不好过,就怕一时盛宠转眼落寞,就会有人来踩一脚,那样的日子才真正可怕难熬。我劝你上点儿心,不必让皇上宠上天,可凭你的姿色才貌,让皇上时不时想起来很容易。你从前和容若青梅竹马,他是皇上面前第一才子,你肚子里的墨水一定也不少,我晓得你进宫做宫女前就会读书写字,皇上从前喜欢德嫔,见天拉着她写字读书,你一定比她聪明能干多了,怎么不好好利用利用?” 觉禅氏缓缓抬起眼看着惠嫔,清冷一笑:“臣妾都忘了。” 都忘了,那些岁月,花前柳下,美好的时光都忘了,她一介女流但满腹诗书,容若领着她博览天下,小小年纪就被夸有状元之才。但她终究是个小丫头片子,家里人不过觉得新鲜有趣,因见也不耽误针黹女红,又愿意依附明珠府,便由着她跟着容若吟诗作对,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而家道中落时,树倒猢狲散,谁还惦记她有没有念过书。 “臣妾从苦役处辗转至针线房,后来跟着那拉贵人,又转去翊坤宫,这些年终日只与针黹为伴。”她顺手拿过边上未缝好的荷包,将针头在发髻里稍稍一蹭,指尖不停,口中也继续说,“臣妾如今连一张礼单都写不成,更不知道怎么握笔磨墨,在乾清宫那几天,皇上也没提起来这些,娘娘还是不要惦记了。” 惠嫔又被噎了这一句,满肚子不乐意,冷哼着:“我是为你好。” 觉禅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抬眸清然笑道:“娘娘是为自己好吧,臣妾等您来,盼 得脖子都酸了,自认低贱不敢登门,但盼着您来一回,好把话都说清楚了。臣妾只有这一张脸,心是空的,灵魂也早不知去哪儿了,不过是行尸走肉,您和其他娘娘们瞧着臣妾在乾清宫的日子好,臣妾和皇上到底怎么样,您想听听吗?” “你这什么话,合着我打听你们床笫之事?”惠嫔怒道,眼眉纠结时,眼角竟露出一道细纹。 觉禅氏摇头:“您误会了,臣妾是想说,皇上和臣妾不过雨露之恩,莫说臣妾不想被您利用,就是愿意为您做什么,也帮不上忙。您跟在万岁爷身边十多年了,难道不明白臣妾这些话的意思?” 惠嫔怎会不明白,可她不甘心,哪怕雨露之恩,也好过自己如今连乾清宫的门都走不进,可这个女人竟说得这么直,什么不被利用,什么不愿意被利用……越想心里越火,惠嫔倏然起身,作势要走,才迈开步子,又回过头对她说:“你也知道,我在这宫里十多年了,你以为自己说这几句话,就能逃脱我的摆布?咱们走着瞧便是了,有本事就混出德嫔那样子来和我平起平坐,若不然……” 觉禅氏也起身,笑盈盈地看着她:“臣妾有什么可让您摆布的,您若想用往事来让臣妾就范,大不了鱼死网破,您也脱不了干系。或者,您是要臣妾去劝皇上召您侍寝呢,还是让臣妾去刺杀皇上?” “你疯了!”惠嫔大骇,浑身都颤抖起来,几乎要伸手去抓她的衣领,到底还是冷静下来,重重喘息着,“宫里的日子还长呢,你慢慢熬。” 两边不欢而散,素来端得稳重大方的惠嫔气急败坏地走出去,外头香荷吓得头也不敢抬,只等人走远关了院门才回来瞧自家主子,关切地问:“惠嫔娘娘为难您了?” 觉禅氏摇头笑道:“她还能为难我什么?”可话音才落,只觉得胸中一阵郁闷,肠胃里翻江倒海,热流上涌,转身就伏在桌上吐了,直吐得搜肠刮肚。待静下来歪在床上,听着香荷说要去请太医,觉禅氏手指稍稍一算,浑身发紧,她的月信,五月初至今…… 乾清宫里,连月忙碌的玄烨难得松口气,前几日贵妃来请旨问几时恭迎太皇太后回宫,今日便召见兄长进来,想让他去接驾。此刻福全才进乾清宫,未及坐下,瞧见李公公进来,就说:“你去太医院包些上等血燕让人捎去行宫。” 玄烨奇道:“才想让皇兄去接皇祖母回宫,怎么又要送东西去?皇祖母要进血燕?” 福全反而更奇怪,说道:“前几日贱内送信回来,问家里安好,还问有没有现成的血燕送些过去,说德嫔娘娘咳喘一直不见好,让送去给娘娘服用。臣府里有一些已经拿过去了,刚才进宫见太医院进药材,就想起来这件事,心想宫里的一定更好,才来提醒一声,难道皇上不知道?” 玄烨眉头紧蹙,目光转向李总管:“德嫔几时咳喘?朕前天问你行宫那里可好,也没见你说什么,难道朕问你在前?皇嫂写家信在后?” 福全一边坐下,喝着茶说:“臣这里可有七八天了,德嫔娘娘生病不是五月里的事吗?皇上不知道?”说完抬头就见李公公伏在地上,抖得筛糠似的,他笑道,“李公公这是怎么了?” 福全和玄烨自做了君臣,还从未见他如此生气过,可他也万没想到会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李总管也的确过了,这得亏是德嫔生病,若是太皇太后生病他隐瞒不报,只怕不等他走出乾清门,李公公就身首异处了,且弄得福全自己也很忐忑,不知道是不是说错话闯了祸,之后见皇帝没有事要找他,赶紧溜之大吉。 至于李总管,幸而是经年跟在玄烨身边的,玄烨虽怒尚不至于要他性命,且听李公公将事情原委说明后,只是一个人生闷气。李公公提心吊胆候在门外头,直到日落黄昏时,承乾宫来人问皇帝今夜还过不过去用膳时,他才硬着头皮进来,却见皇帝好端端在桌前看着折子,指了一堆批阅好的奏章和一堆没来得及看的说:“这些发还下去,这一些打包收起来,你去传旨,朕明日出宫亲迎太皇太后回宫,不必太大的铺张,暂时也别先送消息过去,皇祖母一定会派人来阻拦朕。” 李公公的心终于妥妥帖帖装回肚子里,麻利地收拾好折子,心里想着,皇帝恐怕不是去接祖母回家,该是去探望德嫔的。他自行宫回来,皇帝的确问过几次好不好,自己说好他就信了,而且朝务实在太忙,乾清宫曾三四日不熄灯火。之前若怪皇帝眷恋新宠美色,还说得上几句,之后的日子皇帝可连后宫都不进,实在是因为太忙。就不知行宫那边怎么看待这些,既然裕亲王福晋都往家里要东西,可见这病是一直没好全。 “朕到了园子后,不要惊动里头的人,至少别让岚琪知道朕过去了,朕就想去瞧瞧她,未必接人回来,还是那里清静才好养病。可她发烧一次缠绵一个多月不见好,太医都在干什么?”翌日出发时,皇帝总算是说了心里话,连带着又责骂,“去太医院带几个太医,那里伺候的通通带回来问罪。” 皇帝亲迎祖母回宫,孝字当先,哪怕有人要议论行宫里还住着一个德嫔,也无人敢直白地说出来。倒是随着御驾离开紫禁城,一直没在宫里流传的事才宣扬开,众人才知乌雅氏竟在行宫病了月余,而且病情严重时,正是觉禅氏受宠的那些日子。 少不得有人酸溜溜说:“她倒是好性子,换作我早就传话回来了,这么好的机会德嫔娘娘倒忍得住。” 她们却不知,德嫔打从进紫禁城的门起,就学会了什么都要忍。 皇帝出行,不可能不惊动前方官员,哪怕他三令五申不要让祖母知道,园子里也一早得到消息,传到太皇太后面前时,听说孙儿不叫自己知道,老人家对苏麻喇嬷嬷笑:“他是不想让岚琪知道吧,既然如此你们也别去张扬,看他来了要做什么。” 苏麻喇嬷嬷直笑:“您原还惦记那位觉禅常在会如何成了气候,偏是遇上江南大灾,皇上不得不先搁置下,也恐怕只是觉得新鲜,瞧这一放下,就没再记得拿起来。” “听说那个女人生得很妖艳,我竟是毫无印象。”太皇太后微微蹙眉,“玄烨年轻气盛瞧见漂亮的动心也是有的,我不怪他,就是不愿他这几年一心一意把岚琪捧上天,才离了几个月就另有新欢。他喜欢谁不喜欢谁我不该插手,可叫朝臣百姓传出去,说当今圣上薄情寡义、沉湎女色,就不好了。” 苏麻喇嬷嬷连连称是,又提及说:“奴婢找人问过,这个觉禅常在的确早年就在宫里,各处辗转,曾经还在惠嫔手底下做过宫女,有一次惠嫔领她来慈宁宫请安,还给您修了钿子,是个手巧的孩子。后来说是有一回惠嫔夜里去乾清宫送羹汤,皇上一时动情,惠嫔那时候身上正不方便,身边有这个宫女,皇上就留下了。之后一直病病歪歪,后来才好些,因太后喜欢她手巧做的衣裳,那会儿钮祜禄皇后还在呢,就给了个答应的名分。起先跟着那拉贵人,后来因为得罪了贵妃被责打,奄奄一息时又去了翊坤宫,这次听说是翊坤宫里闹什么事,才让皇上留心的。” “这样折腾?”太皇太后连连摇头,“亏她活到现在,这样折腾也没损了那张脸?” 苏麻喇嬷嬷叹道:“宫里头的人,哪一个又容易了,奴婢不过是把觉禅常在单个儿挑出来说了。” 而听见和惠嫔有关联,太皇太后又叹息:“她近些年越发不如从前稳重了。一来没了圣宠,二来阿哥公主越来越多,她守着大阿哥算计着自己和儿子未来的前程,渐渐就不是从前那个惠贵人了。”一时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感慨道,“我竟也不忍心责怪她,当年为了福临,我何尝不是卧薪尝胆,一天一天算计着熬过来的,她做的或许是错,可有这样的念头本也是人之常情。” 见主子伤感往事,苏麻喇嬷嬷再没敢说。正好环春来问安,太皇太后才高兴些,环春说:“娘娘让奴婢来讨个恩典,求太皇太后让她出门逛逛,总闷在屋子里病也好不了,而且娘娘近来琴艺更加精进了,想在太皇太后您跟前献艺呢。说不敢离得太近,但您是否愿意屈尊移驾到园中湖去坐坐,今天太阳那么好,出去晒晒多好。” 太皇太后笑道:“皇上过来了,你回去先别告诉你家主子,让她惊喜惊喜。” 环春已经忍不住又惊又喜了,满口答应不说,太皇太后又道:“这就过去坐坐,叫上太后和两家妯娌,若是凑巧玄烨这会子就到了,叫他瞧瞧我们娘儿几个过得好好的,谁稀罕他惦记了。” 苏麻喇嬷嬷见主子笑了,顿时松下心,指挥环春去张罗。不多久众人簇拥老人家来到湖边太阳浓郁处坐了,湖中亭里摆了琴,岚琪也已经在那里,见太皇太后和太后来,先周周正正行了礼。两处隔得也不远,太后说笑道:“这亭子里纱帘飘飘,湖里又满是碧绿碧绿的荷叶,德嫔这一身绯色衣裳穿着,就跟夏日里盛开的莲花似的,真该把南怀仁找来,让他照样画下来。” 裕亲王福晋笑道:“德嫔娘娘这临湖抚琴的模样,南大人那洋人的画画不出韵味,得找个江南画师来,水墨粉彩才描得出几分味道。” “不知宫里传说的那位绝世美人又是什么光景,德嫔娘娘如此绝色,难道真的要被比下去?”恭亲王福晋瞧着前头亭子里烟纱缥缈之景,无意中说出口,可等她回过头瞧见太皇太后则一脸愠色。裕亲王福晋推她,轻声说:“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正尴尬时,琴边端坐的岚琪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十指纤纤已然拂过琴弦,悠扬琴声乘水而至,叮叮咚咚间似见高山流水似见树林青葱,鸟语花香在琴声间流转,太后讶异道:“德嫔竟有如此悟性,她才学了多久?” 太皇太后刚才被恭亲王福晋勾起的不悦散了,静静聆听琴声,她在此之上虽无造诣,但玄烨幼年时爱琴,看着他学过几年,听了不少琴声,再或许因有了年纪,更能听出弦外之音。岚琪端坐那一侧,看似娴静优雅,声声慢慢里,却似倾诉心头酸涩,让她老人家听着,都不免跟着心酸。 一曲终了,众人击掌赞叹,太后邀岚琪再弹一曲,岚琪欢喜又得意,再次拨动琴弦,更加专注凝神,不经意间便将心事付诸瑶琴。外头玄烨进了园子,一步步听着,待入目湖中亭佳人抚琴时,不自觉就停下了脚步。 有人静悄悄来传话,苏麻喇嬷嬷远远瞧见,便附耳在太皇太后身边说:“万岁爷到了。” 太皇太后面上不动声色,只轻声说:“来得是时候,咱们听完这一曲,就散了,让他站在那里也好好听听,听听被他忘记在这里的人,心里有多难受。” 而岚琪浑然不觉皇帝驾到,自以为心无旁骛凝神静气的一曲,却不知不觉倾尽所有心事思念,待摁住琴弦收下最后一声,那边太后、福晋的掌声又将她拉回现实,起身上前欠身,遥遥听见太后说:“等回宫时,也让皇上听一听,咱们德嫔可不止读书写字要考状元,学琴也是一等一的悟性。” 岚琪面上承欢,心里却有她的无奈,又见太皇太后起身,众人也拥簇着要走,那边有个宫女过来说:“风大了,苏麻喇嬷嬷请太皇太后回去了,让您也早些回去歇着,还咳嗽呢,别再吹着风。” 岚琪应下,待一众人都走远,刚刚还欢声笑语的热闹顿时消失,她心里头一沉,回眸见桌上的琴,也不是什么稀世罕有的好琴,不过是自己想弹,太皇太后让琴师寻来一把好的给她。 环春已经瞧见远处圣驾,只是离得有些远,又有树木掩映,不瞧仔细看不见,她答应太皇太后不说,便也不敢提,劝主子回去避避风。岚琪却说:“你让小太监去找两块沉一些的大石头来,或青石板也成。” 环春不知她要做什么,可见面上有悲戚之色,说话时又咳嗽了几声,便不想违逆惹她难受,唤来前头太监去置办。这里随处都有假山树木,找几块石头很容易,不多时便搬来一块硕大的石头。 岚琪看了看,贝齿轻轻咬了唇,转身一把扯下亭子上悬挂的纱帘,长长地绞成一股绳子,将石头和琴两头绑住,环春这才明白她要做什么,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会儿我把琴扔到湖里,你们就把石头放下去。”岚琪捧起古琴,指挥两个小太监搬起大石头,那两人也有些不知所措,岚琪却恬然一笑,“没事的,回头我让环春赏你们银锭子。” 说完这些,抱着琴走到栏杆边,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水,亭子周遭皆是荷叶,唯有这一处临水,伸手将琴悬空,边上小太监也合力搬起了石头,她默默闭上眼睛,手中一松,琴身 落下,大石头也跟着坠下去,嗵嗵两声砸水的声响,之后只听水流潺潺。岚琪睁开眼,看到在大石头的牵引下,原还浮在水面上的木琴,稍稍挣扎后,很快就消失了。 远处玄烨目睹这一切,手里的折扇都要扼断了,他不明白岚琪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愿意弹琴给自己听?是计较佟贵妃也弹琴,还是她另有怨气?自己曾让她不要提承乾宫里的琴声,可从未说过她不能弹琴,古琴本是自己喜爱之物,只是如今变了味才不怎么触碰,可他愿意听岚琪弹琴,为什么她要这么做?这么做,是笃定了今生今世都不再碰琴弦? 而她刚刚那一声声泣诉般的琴音,也是在怨自己? “万岁爷,咱们……过去吗?”李公公眼瞧着这光景,心里很不是滋味,催促皇帝动身,玄烨却朝后退了半步,一旋身说:“走吧。” 李公公目瞪口呆:“走?” “回宫。” “皇上,您……”李公公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拦住,“太皇太后那儿可是知道您来了呀,您这一走,老人家还不急坏了?” 玄烨脚下步子停了,李公公又诚恳地说:“奴才多嘴,万岁爷,您这要是一走,回头德嫔娘娘知道了,若是夜里一个人偷偷地哭,您舍得?” 玄烨目光一颤,“咔嚓”一声响,手里的折扇真的生生被折断了。 折扇断裂的声音很快就消失,手心的痛却迟迟不散,痛得直往心里钻。 李公公不敢再出声,随行的侍卫太监也不敢有动静。玄烨怔怔地立了须臾,他怎舍得她偷偷掉眼泪,可一想到她方才沉琴的举动,禁不住满腹不解勾起怒意,脚下微微一动就又要走,却听得几下咳嗽声乘风而至。 咳嗽声持续不断,玄烨忍不住转身看过去,远远瞧见岚琪扶着栏杆一下下抽搐,环春在边上抚背顺气,好一阵才歇,玄烨问李公公:“她为什么病到现在?” 李公公又不是太医,哪里说得出缘故,张口胡乱道:“听说五月末那会儿淋雨着凉,发了几天的烧,烧得火炉似的,退烧后就留下咳喘的毛病,一直慢慢养着,只是未见好转。” 皇帝瞪着他责备:“这不是废话,朕问你为什么?” 李公公苦笑:“万岁爷息怒,奴才可不是太医啊。” 玄烨眉头颤动,不做言语。但见环春扶着岚琪离开湖中亭,她一身绯色慢步水桥上,缓缓悠悠宛若夏日初莲,玄烨情不自禁朝前走了几步,而那边的人也倏然停下。 环春折回亭子里不知拿什么东西,岚琪一个人站在桥上,瞧着桥边绿蜡似的初秋荷叶,渐渐就不老实,蹲下来扶着才过脚踝的水桥栏杆,伸手不知要去够什么。玄烨这边看得眉头紧蹙,心里一个不安的念头才略浮上来,眼前绯色便如花绽开,轰然一瞬栽入水中。 耳边吵吵嚷嚷是救人的声音,李公公早带着侍卫冲过去了。玄烨浑身僵硬,还是李公公又跑回来喊他:“万岁爷,万岁爷,德嫔娘娘掉水里去了。” “朕看到了。”皇帝没来由地浑身是火,知道那里有人救,知道那里水下都是荷叶牵绊不会沉下去,他大步流星就往皇祖母的殿阁去,冷冷撂下一句,“把人捞起来,让太医给她看,旧病新伤都治好了,朕再听见她咳嗽一声,你们通通提头来见。” 后面的话,自然是气话,哪里有灵丹妙药可以眨眼工夫就镇咳。李公公让几个小太监跟着皇帝去太皇太后那里,自己跑来水桥上看。德嫔已经被捞起来了,也没吃多少水,大概是吓蒙了,瞧见他时也没什么反应,只等众人七手八脚要把人抬走时,她看着李公公的眼神才有了询问之意。李公公跟在后头无奈地笑:“娘娘,皇上来了,都看见了,看见您一头栽进水里去,您能告诉奴才,您要做什么吗?” 岚琪却怔怔的,什么话也说不出,眼神倏然晃去别的地方,可周遭都看了一遍,哪儿有玄烨的身影?他来了,在哪儿? 这边太皇太后见孙儿怒气冲冲地来,屈膝行了礼坐在一旁就不说话,气呼呼的模样惹得她困惑又不悦,哼声说:“你若是来给老祖母脸色看的,还是回宫去吧,我在这里养得很好,本来也不想回去,谁稀罕你来接了?” 玄烨回过神,忙屈膝要认错,被苏麻喇嬷嬷搀扶着说:“万岁爷这是怎么了?您从哪儿来的,和德嫔娘娘说过话没有?” 玄烨才道:“她跳湖了。” 说的是气话,可把太皇太后吓得脸色都白了,玄烨这才慌了,哄着祖母把方才的事说了。太皇太后依旧生气,指着苏麻喇嬷嬷说:“环春那几个小蹄子你也该去管教管教了,伺候得她病一场不算,如今又落到水里去,都是你惯坏的奴才。” 玄烨见苏麻喇嬷嬷也挨骂,倒不忍心了,帮着嬷嬷和环春她们说:“她原就有些顽皮,环春怎么敢管她,她要沉了琴,不也是一句话的事。” “沉琴?”太皇太后不解。 玄烨这才真有些委屈和莫名,坐着悻悻然将方才的事再说过,太皇太后和嬷嬷都听得诧异,老人家唏嘘着:“还以为她一门心思学弹琴,是想弹给你听的,她这是做什么?” 说话工夫,李公公来复命了,笑得好生无奈,告诉二位主子说:“奴才问了,德嫔娘娘说她想把荷叶拎起来看看能不能瞧见下头的莲藕,大概是力气用得不当,一时失了重心就扑下去了。” 苏麻喇嬷嬷忙问:“伤了哪里没有?吃了脏水了吗?太医怎么说?” 李公公见一边皇帝也满心不安,才嘿嘿一笑说:“没吃几口水,都已经吐了,身上也没有伤,水桥下面都是荷叶,没沉下去多少,就是吓坏了,捞上来半天没反应。” “太后娘娘才说德嫔穿着绯色,立在水上像莲花似的,她怎么就真的扑到荷叶上去了,要是太后瞧见该乐坏了。”苏麻喇嬷嬷开着玩笑,示意太皇太后别再生气,不然皇帝也下不来台。老人家被岚琪弄得又气又好笑,嗔怪玄烨:“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去瞧瞧她才是,只有苏麻喇和李总管在,我也不忌讳说你了,你在宫里得了新人,把我们这里老老小小都忘记了?” 玄烨一怔,皱眉看着祖母,半晌才应:“孙儿不敢忘记祖母。” “那岚琪呢?”太皇太后说,“人人都说我偏心她,不错,如今我就大大方方地偏心她了,什么好的都只愿意给她一个,你是我的命根子,我当然也只舍得给她。” 玄烨倒被祖母逗乐了,无奈地笑道:“皇祖母这话回宫可不能说,不然后宫里那些张牙舞爪的,还不吃了她。” 太皇太后笑道:“既是心疼她,别在我这里干坐着,先去见过太后,之后就不必过来了。” 玄烨知道再不走,祖母真该生气了,起身告辞,领着李公公往外头走去。苏麻喇嬷嬷才要送送,太皇太后却肃然喊她:“把她身边的人好好教训教训,也让她知道知道轻重。” 嬷嬷明白太皇太后再如何偏心疼爱,心里总想着更大更远的事,她并不希望德嫔只会承欢膝下,还希望她能立足后宫,但往后几十年,老人家可未必还能一路呵护下去。 等玄烨去给太后请了安,再被引着往岚琪的住处来,就见寝殿门前院子里,满满当当跪了好些人,环春为首,玉葵绿珠几人一并永和宫所有随行的宫女太监,通通跪在那里。边上看守着的是慈宁宫的老嬷嬷,见了圣驾,忙迎上来,说是苏麻喇嬷嬷教规矩,请皇上不必理会。 玄烨也听见祖母方才生气的话,不便插手这些事,抬眼见岚琪正趴在窗上看,眼睛直直的,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来了,等他一步步走近寝殿,幽静的香气沁入鼻息,心里的火早已淡了下来。 而窗下的人听见动静探出身子,乍见是玄烨走进来,想也没想就跪行到了炕边,满目恳求之色,急得眼睛里水汪汪的,指着窗外瘪着嘴说不出话。 玄烨一见她心就软了,长发似乎才弄干了,瀑布般散在肩头,楚楚可怜之态,让他不禁皱眉头道:“还不是为了你?”可话说完就转身出去唤人,“都起来吧。” 岚琪趴在窗口看,瞧见大家跌跌撞撞都起来散了,才松了口气似的软下来,跪坐在窗下。忽然浑身一个激灵,再抬起头,玄烨果然折回来,她才想起前后种种事,想起李公公说皇帝看到她把琴沉入湖中的情形,惶恐地垂下脑袋,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玄烨在炕边坐下,突然朝她伸出手,露出掌心一道血印子,血迹已经干涸,狰狞地纠结在伤口上。岚琪瞪大了眼睛,玄烨却说:“不要声张,让环春拿药箱来,替朕弄干净。” 药箱送来,岚琪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小心翼翼地给玄烨处理伤口,不知被什么划开的口子,伤口不大却很深,清理上药时都感觉到手掌微微颤动,她心疼得不行,却听见人家说:“看见你把琴沉到湖里去,朕气得折断了扇子,被扇骨戳伤的。” 玄烨故意这样说,明明那一刻还没有折断扇子,可他这样说,直把眼前的人怔住。岚琪的手停下来,又被玄烨拍了脑袋说:“快点儿弄好了。” “让太医来看看吧,伤口很深。”终于开口说话,岚琪一阵恍惚,仿佛不在行宫,仿佛没有夏日那一场病,也没有什么觉禅氏,更没有她沉琴的决心,还是从前乾清宫里的光景。 岚琪低头继续处理伤口,上了药粉要包扎,玄烨却捏住了掌心收回手说:“包扎起来别人就看见了,多事。” 岚琪手里拿着纱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玄烨轻哼道:“几个月不见,你不会伺候人了?在这里养病,听说连胤祚都不照顾,天天就弹琴,可为什么朕来了,你却把琴沉了?” 纱布不自觉地缠在了手指上,一圈一圈缠得指关节生疼她才恍过神,垂目轻声回答:“学琴是臣妾长久以来一个念想,但臣妾不会在紫禁城里弹琴,把琴沉了不是不想弹琴给您听,只是不愿带回紫禁城。” 玄烨冷冷地说:“难道你即刻要回宫,赶不及就要沉了?” 岚琪倏然扬起脸,用力地点头:“皇上今日不来,臣妾已打算请旨,不等太皇太后先回宫,自己要先回去了。” “自己回来?”玄烨眉头紧蹙,乍听之下不明白,可再稍稍一想,心里竟热起来,一改方才冷冷的语气,问她,“回来做什么,你舍得留下皇祖母在这里?” “再等下去……咳咳……”岚琪刚要回答,嗓子里一阵痒,转过身猛地一阵咳嗽,咳得玄烨心惊,伸手抚摸她的背脊,而一触碰到身体,没来由就觉得心疼。 等岚琪缓过来,唇边却多了几分笑意,眼神也渐渐明亮,更似乎是在为了什么得意,嗓子还略沙哑就又开口说:“再等下去,臣妾就要想皇上想疯了,不过还是臣妾又赢了一回,皇上先来了。” 说完这句,明媚鲜亮的笑容又在她脸上绽放,一扫病容的憔悴,她主动扑进了玄烨的怀抱,倒让皇帝怔了怔,可香香软软的人入怀,久违的安逸舒心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抱起了岚琪。 一直以为见了面,就会瞧见她哭,刚才的琴声也满是怨艾思念,从太后那里一路过来,心里就矛盾要不要见,奈何皇祖母压着,可他真的不想看到她哭,她的委屈玄烨全明白,但玄烨也希望,能有一个人来体谅自己。 “明年或又要大选,往后还会有更多的新人进宫,朝堂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朕必须同时制约后宫的平衡,朕一定还会疏忽你,甚至还会伤了你,可是……” 玄烨的话未说完,就感觉怀里的人更紧地抱住了自己,轻轻从他的胸膛前发出声音,似乎在说:“不管皇上有多少新人,被乌雅岚琪缠上,可丢不掉了。” “丢不掉了?” “嗯。” “那朕这会儿若想听你弹琴?”玄烨的心渐渐松下来,把怀里的人推开,捧着她的脸颊,柔嫩的肌肤触在掌心,心里头一热,禁不住亲了一口,白嫩的肌肤瞬间就染上了绯红。 “那也要看臣妾有没有心情了,现在可碰也不想碰,皇上且等等再说。”岚琪噘着嘴,眼中满是笑意。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天下第一个没出息的女人,想他想得夜不能寐,吃醋觉禅氏得宠又不能在人前表露,她更不愿承认把琴扔下去的那一瞬是想宣泄怨气,可一见玄烨来,就算刚才只是听见李公公说,她就突然什么都不在乎了。 能看到他,能被他抱着,哪怕宫里还有十个百个觉禅氏等着,她也无所谓。 “朕整个六月都没入过后宫,忙得日夜连轴转,身边连一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你怎么不早些动念头要回来?”玄烨嗔怪着,“你就是比朕狠心。” 岚琪嘟囔道:“可臣妾病着呢。” “不知道你病着,是朕疏忽,可朕一听说你病了,立刻就启程来看你,你还要吃醋还要不开心吗?他们说不知道你为什么发烧后一直病到现在。”玄烨说着,突然将手覆盖在岚琪柔软的胸脯上,惊得人家一颤,他却笑,“朕只想和这里头乖巧听话的小宫女好,你这样矫情的最讨厌,你老实说,到底为什么把琴沉了?” 岚琪推开他的手,只管黏糊糊地贴身上去,可是一靠在玄烨怀里心就松下来,安逸地笑着:“反正就是臣妾又赢了。” “天底下只有你敢说赢了朕,兄弟大臣们与朕下棋都不敢赢,你总是这样挂在嘴边,叫人听去,就是恃宠而骄没规矩,成何体统?”玄烨说这些,身子已经在枕头上靠下去,怀里的人跟着一起躺,伸手滑过她丝绸般的秀发,指间微凉的感觉让他想到刚才岚琪倒头栽进湖里的模样,又冷了脸说,“莲藕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那么傻?朕看你那样子,脑袋里稍稍想着你会不会掉下去,转眼你就真的掉下去了,朕都不知该生气还是担心你,如果周遭什么人都没有,你不就淹死了?” 提起这个,岚琪才觉得还有些惊魂未定,皱眉头说:“那一刻臣妾想,都没记住最后见您时是什么模样,心都要跳出来了。幸好下面都是莲叶层层叠叠,身子是被托住的,没往下沉,皇上放心,臣妾淹不死。” 见她还说得头头是道,玄烨忍不住屈指在她脑门上重重一叩,疼得岚琪惊叫了一声,两手捂着额头直哼哼,再等松开手,白皙的额头上稍稍隆起一个红彤彤的包。玄烨笑了,而她自己伸手摸到肿起的地方,顿时热泪盈眶,转过身缩到那一头去,竟是真的抽抽搭搭哭起来。 “很疼?”玄烨立刻凑上前,想要她转过来看看,可人家死死不肯挪动,他用力把岚琪转过来,岚琪又抬手捂住额头,眼泪汪汪地说:“本来就长得难看,这下更难看,皇上快走吧。” 玄烨闻言,立时虎着脸:“你赶朕走?” 岚琪心里突突直跳,竟还是点点头说:“不是赶,是请,皇上请回,臣妾现在样子丑陋,不宜伺候圣驾。”她这话说出口就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乌雅岚琪你在作死吗?可就是没忍住,甚至继续说,“那个什么觉禅常在貌若天仙,皇上一定舍不得在她额头上磕个包。” 玄烨满面冷意,挪动了一下身子,岚琪心里一沉,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正想着要不要再去拦住不让走,身前的人突然把自己拖过去往炕上一摁,伸手就解开了她颈下的口子,大手揉在左胸口的丰盈处,看着身体下哆哆嗦嗦的人,恨恨地说:“让朕好好摸摸这里,把听话乖巧的乌雅岚琪放出来,把现在这个伶牙俐齿顶嘴的塞回去,朕厌烦极了。” 刚才还怦怦直跳的心顿时化作水一般,岚琪傻笑着双手捂住玄烨的手摁在胸口:“可惜两个都病着,不能伺候皇上。” 话说完,又想起来额头上那个大包,赶紧又抬手捂住,玄烨被她逗得又气又好笑,欺身上来狠狠亲了两口说:“你哪儿是病,是矫情而已,朕来了,比任何太医开的药都管用,身上冷冰冰的,朕给你揉揉可好?” 岚琪才被从水里捞起来弄干净,没来得及梳头穿衣裳,苏麻喇嬷嬷就来把环春几个通通叫出去罚跪。玄烨见到她时身上也只有银晃晃的绸缎寝衣,这会儿禁不住几下就被脱得所剩无几,大手在冰肌玉骨上慢慢磨蹭,冰凉无血气的身体渐渐发热,他们一年多没有肌肤相亲,已然生育两个孩子的身体,被稍稍一撩拨,便似云似雨难以自制,再想不起来什么病不病的,眼瞧着日近黄昏,更不顾什么了。 太皇太后让玄烨不必再过去,他还真就没再去祖母面前。直到第二天一早两人过去请安,见岚琪面色红润气血极好,老人家心里发笑,拉在身前却说:“仗着生病,躲着我和孩子,皇帝一来你就好了?” 岚琪羞得满面通红,转身去边上抱着胤祚,皇帝过来看,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四五个月大,似乎比他亲哥哥那会儿长得还好些。见岚琪得意,玄烨嗔她:“你病了这么久,谁在照顾,有什么可得意的?” 岚琪不理睬,抱着儿子去太皇太后身边。玄烨在一旁坐了,不多时太后过来,两人起身请了安,又见裕亲王福晋和恭亲王福晋来,皇帝道声辛苦,便说启程回宫的事,请众人都稍作准备,预备两天后就走。 说话工夫李公公来,说折子送来了,原是皇帝改变主意要住几天,宫里的折子就辗转送了过来。玄烨哄心上人和看祖母都是要紧事,但国家大事也时刻不能放下,太皇太后也不留他,让皇帝去清静的殿阁里办国事,碰上要 紧的事连着大臣都跟到行宫来了。 之后一下午岚琪也没见到皇帝,就听李公公对太皇太后说皇帝这一个月多忙,听说几天几夜不歇息的也有,才后悔自己不该撒娇吃醋,自己好日子过着,哪里知道他的辛苦。便悄悄回住处,开灶炖汤羹,日暮时分暖暖地送来。 彼时玄烨正好放下手里的事,起身就见她入门来,顿时心情愉快,携手在窗下坐。夕阳斜射,看着她纤纤玉指盛汤羹端到面前,惬意道:“早想带你来园子里住住,那年说封了印就来,结果没成行。如今虽磕磕绊绊的,还有别的人在,且不过住两日,可朕觉得很自在,像在世外桃源,要紧的是,你在身边。” 岚琪笑悠悠道:“臣妾炖的竹荪鸡汤,可不是红豆莲心,皇上怎么说出来的话,甜甜蜜蜜的?” 玄烨伸手在她脸颊上拧一把:“这张嘴最烦人,还想在额头磕一个大包出来?” 岚琪朝后缩了缩,指着汤羹说:“皇上赶紧喝,人家守着炉子炖了一下午。” 玄烨优哉游哉地喝了一碗,的确鲜美清爽,又要了一碗才觉满足,懒洋洋要躺下去,却被岚琪拉起来说出去散散步。他也觉得该松松筋骨,跟着出来,沿着园中湖走,走到水桥上,瞧见昨天岚琪落水的地方,玄烨转身喊人:“弄一块大石头来放在这里,往后德嫔娘娘再走过就小心了。” 岚琪脸涨得通红,逗得玄烨大笑,再往湖中亭来,见她昨日沉琴的地方,玄烨才微微蹙眉,虎着脸说:“你何苦呢,看得朕心碎,满脑子想着朕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才让你生出这样决绝的念头,你说是不是错了?” “皇上就那么想臣妾认错?”岚琪很坦率,“可臣妾自觉没错,沉琴的事若您没撞见,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只是看见了才觉得生气难过。而臣妾要这么做的初衷,却并不是这样的,臣妾不想违心认错。反正再也不想弹琴,这辈子会弹琴也弹过琴了,太后福晋她们都说好,臣妾满足了。” “那朕就听不得?”玄烨的眉头没有舒展,人家就拿柔软的手来揉,笑着说:“皇上不是听见了吗,不算没听过。” 玄烨说:“声声都是怨,听得朕心里烦。” 岚琪却笑道:“但那是臣妾的心,没有任何功利目的,是真心实意弹出来的琴声。可往后再要弹给您听,就说不准了,那样子臣妾学琴反成了后悔的事,现在这样,才心满意足。” 玄烨揽她入怀,纤腰不盈一握,无奈地笑着:“要你读书写字是朕后悔的事,弄得越来越聪明,口齿伶俐,朕说一句顶十句。” 怀里的人软软笑道:“还不是皇上喜欢听?不喜欢听,说半句都嫌弃。” 远处裕亲王福晋和恭亲王福晋从住处过来,要去安排太皇太后的晚膳,远远瞧见皇帝和德嫔在亭子里说话,亲昵的模样叫人生羡,恭亲王福晋啧啧道:“德嫔到底是厉害,这一次回去,恐怕要比从前更得宠了。” 话虽如此,可紫禁城里,承乾宫有贵妃圣宠不倦,咸福宫里温妃近来也讨皇帝喜欢,新晋的觉禅氏更是艳冠群芳,德嫔秋日归来要面对何种情景,一切皆未知,而眼下皇宫僻静的小院落里,就已有一件事将对后宫有所影响。 觉禅常在似乎是有了身孕,香荷劝她禀告荣嫔知道好请太医,她三思后却拒绝,冷静地对香荷说:“等皇上回宫再提不迟。” 而香荷在宫内耳濡目染,便想着更远的事,问起生了皇子或公主是不是要送去阿哥所,还是要被哪位娘娘抱走,觉禅氏才说:“所以现在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不在乎孩子被送给什么人,阿哥也好公主也好,都无所谓,只有一个人不行。” 香荷眼珠子转悠了一下,轻声问:“惠嫔娘娘?”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三章 教养四阿哥 两日后,皇帝亲迎太皇太后回宫,浩浩荡荡的队伍入宫门,恰逢钟粹宫里戴答应产子,本该是喜事,奈何小皇子先天足有残疾,不免叫人惋惜。 车马劳顿,从玄烨口中的世外桃源又回到宫里,岚琪才觉得在那里的几个月不过是一场绵长的梦。现实终究还在这紫禁城里,如今她回来了,梦也醒了,幸是想到玄烨说将来要带她大江南北地走一走,才多了些海阔天空的期盼。 岚琪回永和宫后,在炕上睡了大半个时辰,听见胤祚的哭声才醒来,只觉得浑身疲惫,正打算勉强起身换衣服去慈宁宫伺候,环春送药来给她喝,笑着说:“还是太皇太后体贴,派人来说这几日您不必过去了。再有七阿哥的赏赐也有了,太皇太后说先天不足的孩子定有些来头,戴答应有功升了常在,让住进东配殿。” 岚琪皱眉喝干了药,急急忙忙在果脯盘子里撕了一块杏脯,又听环春继续说:“但是太皇太后说小阿哥天生不足,后天抚养不能再有疏忽,钟粹宫里人多又有两个公主,只怕不能尽心,所以已经送去阿哥所了。” “去阿哥所了?”岚琪叹了一声,“如今哥哥姐姐们都在各自额娘膝下,他孤零零在那里,怪可怜的。” 之后还是穿戴整齐,不去慈宁宫,去后头钟粹宫瞧了瞧。彼时戴答应已经醒过来,端嫔说既然太皇太后有恩旨,不等她出月子,今天就把她直接搬进东配殿。岚琪在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看着戴佳氏说话,恍然觉得很不真实。 她还记得自己元宵夜后回来,在这里接受宫女太监的拜贺,之后在布贵人身边哭得眼睛红肿,李公公便提醒她,不能在太皇太后面前失仪。曾经的一切历历在目,第一晚在乾清宫的情景也仿佛是昨日之事。可什么都不同了,她已经是在嫔位的娘娘,如今这里又住了一个常在,但她必定走不得自己的路,而自己的路又要走多远走多长,也许几十年后往回看,还会是现在的心境。 戴常在生了个小皇子,竟惹得岚琪思考人生,从钟粹宫回来后便闷闷不乐,环春几人也不敢胡乱劝说,不想夜里乾清宫就有人送话来,说皇帝夜里过来,让德嫔娘娘准备。 夜里玄烨过来时,胤祚正在哭闹,不知哪里不舒服,足足哭了小半个时辰。一屋子人围着转悠,岚琪更是束手无策,连皇帝进门都不及接驾。结果玄烨进来把孩子接过去,小家伙立时不哭了,睁大眼睛看着父亲,乌黑的眼珠子转悠半天,就在父亲怀里睡踏实了。 做父亲的好生得意,玄烨素来是对奶娃娃没法子的,平时都不太敢抱。今天是见岚琪一脸挫败不耐烦,才想哄她高兴抱一抱儿子,谁晓得一抱就踏实,情不自禁冲着岚琪邀功自傲,心情甚好地说:“到底是朕的儿子,知道阿玛和额娘哪个才可靠。” “皇上高兴只管高兴,做什么挤对臣妾?”岚琪心情也好些了,两人相依看着乳母照顾好儿子,便回寝殿。玄烨在乾清宫用的晚膳,坐下就只要一碗茶喝,喝茶时说起七阿哥的事,玄烨才皱眉:“是个可怜的孩子,朕本不想将他独自放在阿哥所,但既然是皇祖母的意思,朕也不好违逆。岚琪你帮朕留心些,将来若有谁轻贱七阿哥,或是朕疏忽时,要记得提醒朕几句。” 岚琪点头答应,玄烨再看她时,伸手来学着她平日的模样揉一揉她的眉头,笑:“进门就见你愁眉苦脸,现在儿子踏踏实实睡了,怎么还不高兴?” “舍不得园子里的自在,进宫就觉得心里闷闷的。”岚琪顺势在他怀里躺下,两人靠在一处。玄烨顺着她的胳膊轻轻抚摸,也叹道:“过几年朕南巡,领你去瞧瞧江南园林。我们在京城也造一座园子,距离紫禁城不必太远,往后就能常常过去住。” 岚琪恬然笑道:“臣妾可等着啊,您不能随便许诺。”说着抬脸看玄烨,见他方才哄好孩子的喜悦渐渐淡了,也有愁绪爬上他的眉头,便坐直了认真问,“皇上也有不高兴的事儿?” 玄烨眼神一晃,苦笑出声:“孩子们长大了,朕突然觉得肩上又多了一个担子。晚膳前让胤禔来说功课,结果朕离宫前布置的功课他都没做好,朕很失望。这孩子骑射极有悟性,书本上的功夫却不肯花心思,朕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实在为难。想想皇祖母从前教导朕,那会儿朕一门心思就只想把什么都学好,怎么朕的儿子就没有这样的心思?教导他们让他们成才,比对付后宫里的事可要紧多了。他们都是大清的未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句话一直悬在朕心里。没有好的子孙后代,朕奠定再坚实的江山也迟早被败光。” 听见皇帝说如此严重的话,岚琪不知怎么开口才好。而他絮絮叨叨一吐为快,说出来了心情倒是好些了,笑着说:“必须从严才好,胤禔是老大,明年太子也要正经上课,往后弟弟们都瞧着他们。孩子们越来越多,朕不可能面面俱到,必然要教出些像样的哥哥,将来好帮着朕管教弟弟们。” 岚琪笑道:“可不是,皇上还要有好多好多皇子公主,您顾不过来。” 玄烨却欺身上来搂着她,笑眯眯说:“朕稀罕咱们的孩子,等你身体好些了,给胤祚再生个弟弟?” 岚琪挣扎推开他,笑得满面通红:“这几天累坏了,皇上今晚好好歇歇。” 两人一言一语各自说心事,玄烨倒是一吐为快了,但岚琪终究没能说四阿哥的事。她不能说也不敢说,但瞧玄烨今晚的态度,心里明白皇帝不会由着佟贵妃惯坏了儿子。眼下胤禛还丁点儿大,布贵人的忧虑虽然有道理,可也忧虑早了些,再晚两三年也不迟,到那个时候玄烨一定会干涉。他刚刚才说了,稀罕自己和他的孩子,四阿哥终究还是她乌雅岚琪生的。 那之后几天,圣驾都在永和宫休息,内务府里也不见记档之事,但皇帝并不去别处,夏日里得宠的觉禅常在连声音都没了。众人只叹德嫔厉害,不动声色间就抢回了属于她的一切。 而今除了承乾宫和咸福宫的尊贵,宫里再无人能与德嫔相比,昔日风光的翊坤宫仿佛一蹶不振似的。秋色越浓,宫内越平静,只有机警一些的人才在心里担忧,眼下的宁静,莫不是风雨将至的预兆。 中秋在即,佟贵妃请旨皇帝,念夏日江南大灾,后宫欲节省用度,拨款赈灾。玄烨虽喜,但言朝廷不缺后宫这笔钱,还是着后宫大摆中秋宴席。只是佟贵妃不过动动嘴皮子,宫里的事一概懒得管,这事自然又落在荣嫔和惠嫔身上。 这一日,荣嫔过来惠嫔处商议中秋宴的事。正说得高兴,外头宫女匆匆来禀告,说大阿哥在书房闯了祸,已经被皇帝叫去乾清宫,皇帝让惠嫔此刻也过去。几句话听得惠嫔脸色都白了。 如此光景,荣嫔也觉尴尬,与其闷声不响让人猜忌她在心里看笑话,不如实实在在说出口,便劝惠嫔:“皇上教儿子,再严再狠我们都不能吱声儿。不要以为我会在心里幸灾乐祸,胤祉也要长大,一样的事就在日后等着我的。” 惠嫔只叹:“旁人或许会幸灾乐祸,姐姐你的心我还不懂?也是我的福气,生了长子,既然是福气,就要好好担当着了。” 两人说罢便散了,惠嫔理了妆容坐了肩舆匆匆往乾清宫去。荣嫔来时就是用走的,便带人原路返回,半道上吉芯却来了。她本该在家里支应内务府分派秋冬份例的事,荣嫔便知必然有事。吉芯到了跟前,果然凑在身边说:“娘娘,底下小宫女听见几句,觉禅常在似乎有身孕了。” 荣嫔皱眉:“几时的事?” “有一阵子了吧。皇上六月之后没再召幸过,若是那会儿有的,都三个多月了。”吉芯说,“奴婢看她多半是自己知道了,只是瞒着不报。” “这是天大的好事,为何不……”荣嫔话说出口,就咽下了。如今她贵在嫔位,已经不记得自己做常在贵人那会儿的事。从前的自己,也是如今觉禅氏她们的无奈,竟是全忘光了,她自嘲地冷笑道,“可不是不能报吗,如今更不是从前的光景,不算计好了怎么成?” 便又吩咐吉芯:“派人好好瞧着,看看她算计什么。她虽不是紫禁城里最苦的人,可她吃过的苦也不是谁都能熬得住的。这样的人一定不简单,我多留心些总没有错。” 这边荣嫔盯上了觉禅氏,乾清宫那边惠嫔匆匆赶来。还没喘口气,就见纳兰容若从里头出来,不知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连内侍卫都惊动了。容若只是规规矩矩地行礼:“惠嫔娘娘吉祥。” 惠嫔轻声问:“大阿哥闯什么祸了?” 容若笑:“大阿哥没有闯祸,是从书房逃学躲在宫里玩耍,皇上让臣找到后送来乾清宫。” 惠嫔蹙眉叹气,见容若还满面笑意,怨声说:“你怎么总是帮皇上担外差,留在京城多好,也好教教大阿哥。” 可不等容若说话,李总管已迎出来,引着惠嫔一路进去。她都不记得上回来乾清宫是几时,终于来了,却是为了儿子犯错,做额娘的也一并被拉来训话。但李公公很客气,一路笑悠悠说:“娘娘不必太担心,万岁爷就是喜欢大阿哥才管得紧,您说是不是?” 这份骄傲和自信,惠嫔还是有的,也客气地说:“李公公在乾清宫眼观六路,往后书房里有什么事,还请你派个小太监来告知我。我做额娘的若什么都不知道,皇上也看不惯。” 李公公自然满口答应,往后做不做另说。走到门外头,惠嫔就已经听见儿子的哭声,还有皇帝凶巴巴地说:“朕杖责你了吗,你哭什么?不是本事大得很,都敢翻墙出去了?” 惠嫔听得心里发颤,深深吸口气,含笑进来。玄烨见她来了也没再继续责骂,惠嫔朝皇帝行了礼,便站在一旁。玄烨又生气地责备儿子:“你额娘来了没看见?怎么不行礼,你念书念得糊涂到礼仪规矩都忘了?” 胤禔虽是长子,但不过八岁多。玄烨幼年离宫,八岁已登基做皇帝,经历种种,自认八岁的孩子应该十分懂事。可大阿哥生于安逸,自幼又得太皇太后宠爱,娇生惯养,怎会及得上他父亲当年的心智。刚入书房时还图个新鲜有趣很是乖巧聪明,但渐渐就厌烦了,小小年纪坐不住多久。书房里太傅讲一篇文就要一两个时辰,而他每天只想着拉弓骑马那些事,根本收不住心。 惠嫔见儿子抽抽搭搭地给自己磕头行礼,心里又恨又疼,却不敢在皇帝面前胡说什么。不论她如今什么境遇,从没在皇帝面前有过不谨慎不端庄的时候。她稳稳当当地绷着脸上的神情,垂首只等皇帝开口。 “你的性子好,断不会宠溺了这孩子,朕不怪你。”玄烨轻轻叹了一声说,“可他若再有出格的事,闯祸也好胡闹也罢,人家就要指着你说话了。” 惠嫔屈膝在地,紧张地应着:“臣妾知罪,是臣妾没有教导好大阿哥。” “朕不怪你,但大阿哥不适合再在你身边。”玄烨面色深沉,似乎也不愿狠心做这样的事。然而子不教父之过,他不能放任长子继续这般胡闹对付。眼见得惠嫔的身子颤了颤,也觉得她作为母亲可怜,可还是狠心说,“大阿哥即日就搬回阿哥所去,没有额娘在身边,自然就少些依赖。这件事朕已经问过皇祖母,皇祖母也觉得妥当,只能委屈你了。” 惠嫔的心都要碎了,耳朵里嗡嗡直响,脑袋一片空白,听见玄烨说“只能委屈你了”,竟是含泪道一句:“臣妾不委屈,一切以大阿哥教养为重。是臣妾溺爱耽误了大阿哥心智长成,皇上和太皇太后不怪罪,臣妾已是深感惶恐。” 可她说完这些话,胤禔就扑在亲娘身边哭,一声声说着:“儿臣不要离开额娘,儿臣不要去阿哥所……” 玄烨见不得儿子哭闹,训斥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大阿哥却哭着说要去找太祖母。惠嫔吓得脸色惨白,就差伸手捂住儿子的嘴。奈何胤禔依旧纠缠不休,终究惹怒了他父亲。玄烨厉声喊来了李总管,让传家法,要杖责胤禔。 惠嫔半句话也不敢劝,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拖出去打板子。胤禔声嘶力竭的哭声几乎穿透她的耳朵,茫然不知所措时,却被玄烨亲自从地上搀扶起来,她颤颤巍巍地听着皇帝说:“你要有所担当,他是长子,朕对他寄予很多期望,一顿板子要不了他的性命,但能让他记住教训。你若软弱他就会觉得有地方依靠,今日朕不打他,来日他就会被百姓子民唾弃,难道你希望儿子将来做个庸碌无能尸位素餐的皇家子弟?” 惠嫔眼中泪水滴溜溜转着,一点头就落了下来。她也曾经是侍驾在侧的女人,对皇上多多少少还有情意在,长久以来被冷落疏远,突然听见玄烨这样一番肺腑,完全不能自制。她哭得泣不成声,努力挤出几个字说:“臣妾谨记,臣妾听皇上的。” 玄烨也没再多说什么,让李总管好好送惠嫔回去。大阿哥那里杖责一下都不能少,伤后也不许惠嫔去探望,直接送去阿哥所。原先住处的东西除书籍笔墨一律不必再送过去,惠嫔自行处理就好。 惠嫔在乾清宫磕头谢恩,失魂落魄地出来。儿子不知道被带去了什么地方,听不见哭声喊声,也不晓得那些太监会不会下死手打。李公公也无可奈何,只能劝她:“皇上亲自管教,也是大阿哥的福气,别的皇子轮也轮不上呢。” “皇上今日气大了,李公公上败火的茶才好。”惠嫔忍住眼泪,反过来嘱咐李总管一声,便坐了肩舆回去。可几乎是捂着嘴一路哭到门前,回了屋子更是委屈得号啕大哭。 阿哥所的人很快就来整理大阿哥的东西,她强打精神去照看,将书籍笔墨一律送去,其他东西都留在原处。宫女跟出去想塞些银子,那边的人也不敢要,只好心说了几句大阿哥被打得不轻。宫女回来再告诉她听,惠嫔又是哭了一场。倒是不多久慈宁宫来人,请她过去说话。 这件事也很快在宫里传开了,岚琪正好来钟粹宫看望戴佳氏,纯禧和端静也在跟前。听说大哥哥挨打了,端静吓得眼睛泪汪汪的,纯禧自认是大姐,教训妹妹说:“你要是不听话,皇阿玛也打你,往后可不许胡闹了,你如今也是姐姐了。” 一语说得端静缠着岚琪号啕大哭,哄了半日才好。布贵人倒不似从前偏心亲闺女,还夸纯禧说得对,惹得端静死活要跟德娘娘去永和宫,母子分离的事摆在这里倒成了笑话。但纯禧和端静离开后,众人脸上还是布了一层忧虑。 公主胡闹一些不打紧,终归是娇生惯养将来下嫁婚配,不指望她们什么的。端嫔和布贵人尚好,倒是岚琪膝下已有两个儿子,不管养在谁那里,四阿哥的前程也一定是她记挂的事,戴佳氏的七阿哥也不知未来会如何。如今看皇上如此严苛管教大阿哥,虽是孩子的福气,但她们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聪明听话,能做个让父亲骄傲的皇子。 “惠嫔一定伤心坏了,当年费那么大的劲儿……”端嫔没留神提起了当年事,听得岚琪眼神也一晃,端嫔立刻改口道,“太子倒是乖巧得狠,若是赫舍里皇后在,一定十分骄傲。” 此时玉葵从永和宫过来,说乾清宫来人请主子过去。岚琪不得已,布贵人送她出来时还取笑:“皇上气大了,你不去顺顺气,哪个劝得?” 岚琪脸红,推开姐姐不理睬她,径直往乾清宫来。到门前才下肩舆,却见前头一乘小轿过来,轿子落下,太子从里头出来。身后有小太监跟上来,手里捧着厚厚一叠临帖。 太子才六岁多,个头倒是见长,和大两岁的大阿哥站在一起一般高,心智也比大阿哥沉稳许多。前几年太皇太后总念叨他太过怯弱,这两年稍好一些,只是性子依旧很闷,小小年纪就少言寡语。此刻过来向德嫔行了礼,他是储君,岚琪也不能像一般皇子那样看待,对着一个六岁的孩子十分客气。又一直记得两年前钮祜禄皇后没了时的光景,很是心疼这个孩子。 “德嫔娘娘也来见皇阿玛?”太子仰着脖子,认真地看着岚琪,声音还很稚嫩,说着老成的话便十分可爱。 岚琪颔首笑:“皇上传旨召见,太子呢?是来给皇上看你写的字?” 太子点头,似乎喜欢岚琪,竟很难得地冲人笑道:“德嫔娘娘先请,儿臣的事不急,只是每日临帖写的字,都由皇阿玛批阅指点。” 岚琪看了眼身后小太监手里捧的纸,稍稍让开说:“还是太子先进去吧,我去别处等一等就好。你皇阿玛正有些不高兴,瞧见太子写的字,一定就开心了。” 太子想了想,点头说:“皇阿玛是为了大皇兄生气,我不会像大皇兄那样。”说罢朝岚琪欠身施礼,便领着小太监进去。跟在他身后的嬷嬷宫女都笑得很尴尬,很快有乾清宫的人来请岚琪在别处等一等。 李总管知道德嫔来了,退出皇帝那边就亲自过来。岚琪见了便问:“大阿哥怎么惹得皇上动刑,公公你也不劝劝。” “惠嫔娘娘在边儿上半句话都不说,奴才怎么敢插嘴。皇上的脾气您也知道,和太皇太后一个样儿,若是说要打了,谁劝谁倒霉,挨打的那个打得更重。”李公公苦笑着,“皇上气得有些上火了,奴才问要不要请您来,见点了头,赶紧就去请了。您一会儿可要好好劝劝,夏天到这会儿也不是只有忙赈灾的事,还有日常朝务全国各地商农工事。皇上若非万金之躯天命之子,怎么承受得住。” 岚琪欣然笑道:“该是公公你去劝,这几句话说得多好听。一会儿我照样搬给皇上听,就说从你这里学来的。” 她话音才落,竟真听见玄烨的笑声。两人面面相觑,赶紧出去看,隐隐瞧见皇帝和太子在说话,已不见愁容怒色。太子声音朗朗,似在背书,乖巧聪明的模样,让父亲龙颜大悦。 瞧见父慈子孝,岚琪不禁动容,叹息着:“皇后娘娘一定很欣慰。” 李公公则问:“若是有赫舍里皇后在,也就不会有钮祜禄皇后,可娘娘您没怎么见过赫舍里皇后,说的是钮祜禄皇后吧?” 岚琪才知失言,点头说:“不该讲这样的话,会让太子难堪的。” 之后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太子才离了父亲跟前。是极有礼貌的孩子,知道德嫔娘娘等在边上,问过太监她在哪里,过来行礼告辞后才离开。岚琪赞叹不已,之后见了玄烨也说:“太子身边的乳母嬷嬷们一定也是最好的,太子行止有礼,她们也功不可没。” 玄烨方才见了太子心情好些,再见岚琪更觉自在,又听她夸赞太子,脸上笑意更浓。只是提起太子身边的人,皇帝却说:“他原先身边的乳母宫女多嘴多舌,朕已经全打发了。这几个是苏麻喇嬷嬷调教过的人,也不怪太子近些年比从前好。那会儿见了朕就哆嗦,如今按理说长大了该更怕,可反而比从前大方,就是还不像个孩子,恐怕也改不了了。” 玄烨说着不留岚琪在乾清宫,要和她一起去永和宫歇着。两人不坐轿子一路走过来,岚琪想了 想还是劝玄烨:“皇上去瞧瞧大阿哥吧,李公公说打得不轻呢,到底还是个孩子,如今额娘也不在身边,该吓坏了。” 玄烨却冷脸看她:“你也是慈母心肠,往后胤祚朕也要亲自管教才好。打了便是打了,朕去看他,难道让他撒娇不成?他都八岁了,还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也不许再提了,朕才高兴些,你又来招惹。” 岚琪见他认真,当然不敢再多嘴,倒是玄烨怕吓着她,反过来哄她几句,两人才说说笑笑往永和宫去。可还未走近,宫道前头转过一行人,彼此都还没看清,就听见奶声奶气的“皇阿玛”,然后就有圆滚滚的小人儿蹒跚跑过来。岚琪心里猛地揪紧,回宫以来,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四阿哥。 孩子脚下还不稳,可摇摇晃晃跑得不慢。玄烨见他扑过来,也迎上去一把抱住。胤禛咯咯笑着一声声皇阿玛喊得人心都酥了,又越过父亲的肩头看到岚琪。但岚琪才冲他笑一笑,胤禛就一脸陌生地转过去了。 那边佟贵妃也赶上来行礼,笑着让岚琪免礼,自己便立定到玄烨身边,拍拍胤禛的屁股说:“胤禛又顽皮了,额娘说过见了皇阿玛要行礼,后头还有一位德嫔娘娘呢。” 胤禛懵懂地看着贵妃,小嘴噘得老高。贵妃伸出纤纤玉指轻掐他胖乎乎的脸颊,宠爱地笑道:“额娘还说不得了吗?你啊你,快下来,给皇阿玛行礼。” 玄烨虽然喜欢胤禛,可眼下岚琪就在身后,她未必会表露在脸上,但心里一定痛苦极了。如此玄烨也没什么乐趣,哄了胤禛几句就把儿子放下。可小家伙却抱着父皇的腿,娇滴滴地嚷嚷道:“皇阿玛,吃饭,额娘,饭……” 佟贵妃幸福又满足地笑道:“四阿哥请皇阿玛去承乾宫用膳呢。今日家里正好送了些山珍进来,臣妾让小厨房炖了汤,皇上去尝尝吗?” “皇阿玛……”胤禛依旧大声嚷嚷,小娃娃扭捏自然比不得大阿哥那样,玄烨只能又把儿子抱起来。他明白今天不去承乾宫,贵妃心里一定会记恨岚琪,虽然他更心疼身后的人,但为避免种下怨恨,还是狠心地对岚琪说:“朕去承乾宫,你到慈宁宫去瞧瞧,问问皇祖母胃口可好,让个太监来禀告就成了。” 岚琪应承着,又朝贵妃行了礼,便带着身边的人转身往慈宁宫走,越走越远,身后胤禛“皇阿玛、额娘”的喊声也越来越轻。那边必然也走了,两处相背而行,再往前走,就真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耳朵清净,心也空了,岚琪倏然停下脚步,惊得身后随行的人吓了一跳。环春最知她的心意,凑上来说:“皇上和贵妃娘娘已经走远了。” 岚琪点点头,捂着心口深深呼吸,努力扬起笑脸说:“咱们去慈宁宫吧,皇上说了的,不能不去。” 环春觉得她还不如回去掉几滴眼泪的好,偏要挤出笑脸去慈宁宫承欢膝下。可她知道劝是劝不住的,在她家主子眼里,只要皇上说过的话,就都要做到。 辗转来到慈宁宫,这里也要摆晚膳了。惠嫔和苏麻喇嬷嬷在外头张罗着,瞧见岚琪来了,掩了掩红肿的眼睛,笑靥如花地说:“妹妹是有口福的,贵妃娘娘才孝敬了太皇太后好些山珍,你闻着香味就来了不成?” 岚琪见她淡定自若,努力表现出不受大阿哥的事影响,自己也不好贸然出言宽慰,玩笑几句,走到太皇太后身边,问她胃口可好,之后又打发了太监去回话,太皇太后还是狐疑:“既是叫你来问,怎么皇帝去了承乾宫?” 岚琪示意惠嫔在外头,不想多说。太皇太后也不勉强,见她笑得还算自然,一起用了膳。难得惠嫔和岚琪在一起,席间提起孩子的事,太皇太后教导她们要放下慈母心,教导皇子也是国之根本,若是无力教导,就要尽早放手。她们的天职是伺候好皇帝,教育皇子则是皇室和朝廷共同的事。 二人都虔心聆听教诲,伺候用膳后,又陪坐消食,最后一起离了慈宁宫。在门前就要散了往不同的方向去,惠嫔却跟着岚琪走了一段,岚琪也开门见山地说:“惠嫔姐姐有话要对我说?” 惠嫔看着她,从前还一口一声娘娘和臣妾,如今平起平坐,她也真是端得起这份尊贵,稳稳当当就改了称呼,还顺口得很。但这些多想也无益,便笑着说:“我去乾清宫前和荣嫔姐姐在一起,走时她劝我不要干涉皇上的决定,皇上就是再狠心做娘的也不能吱声儿。我做到了,可回过头就痛得肝肠寸断。” 岚琪面无表情,轻声说:“皇上是疼爱大阿哥的。” 惠嫔吸了吸鼻子,哼笑一声:“这我自然知道,可是荣嫔姐姐还有一句话。她说晚几年同样的事也会等着她,我想这句话对你也有用吧,四五年后,四阿哥也该上书房了。” 岚琪颔首看着她,面带微笑:“四阿哥的事,贵妃娘娘会尽心照顾。” 惠嫔猜到她会有这句话,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继续说:“太皇太后似乎有意,将来皇子凡入书房就都离开亲额娘搬回阿哥所。眼下只有大阿哥,暂时也不便说怕让人寒心,将来是否成行也未可知。可我劝你一句,这是个好主意,这样四阿哥去了阿哥所,就不必让贵妃娘娘宠坏了。这个夏天你不在宫里,我们可都看在眼里的,大阿哥虽顽皮,但还不至于骄纵。” 岚琪看着她,若不是布贵人之前就说过,此刻听见不知又会是什么心境。人人都对她说贵妃太过宠溺四阿哥,不过是不足两岁的孩子,怎么宠溺了点儿就让她们这么看不惯? 惠嫔见她脸色尴尬,心里生出几分快意,终于转身往她该去的方向走。后头太监宫女赶紧准备肩舆,和岚琪擦身而过时,惠嫔又说:“虽然你难免也要承受和六阿哥分离的痛苦,但想想这也是为了四阿哥好呢?” “贵妃娘娘才是四阿哥的额娘,一切自然由娘娘教养,臣妾也会好好教导六阿哥,多谢惠嫔姐姐费心。”岚琪说完这句话,含笑欠身告辞,她们谁也不比谁尊贵些,不过是端得礼数。 惠嫔倒是愣在原地,瞧着乌雅氏从身旁走过,竟觉得与她相距十分遥远。曾经那个谦卑低调的小常在身上几时有过这样的气势,她明明不再是当年那个乌雅岚琪,为何皇帝还是这么喜欢她? 岚琪别过惠嫔后,便径直往永和宫走。从慈宁宫回去有很长的路,可她还是不辞辛苦地绕到后头去。环春知道她不想从承乾宫门前过,辗转回到家里,中秋时节竟都走得一身汗。 岚琪坐在炕上看着宫女们忙碌收拾,热乎乎的身子冷静下来,细汗渐收,背脊上也是一阵阵发凉。 “主子,热水准备好了,现在沐浴吗?”环春进来问,见她发呆,也不知惠嫔到底说了什么,猜想遇见贵妃和四阿哥的事,也足够她难受了。在慈宁宫绷了那么久,这会子缓不过神来也是有的,可主子却突然吩咐道:“你去把宫里的人都叫到正殿里,我有话要说。” 环春一怔,不敢怠慢,忙将永和宫上上下下宫女太监都喊来。如今再不是从前只有她和绿珠玉葵三人的光景,正殿里乌泱泱等了一地的人。岚琪在上首升座,众人跪拜下去,她也不喊起来,正色道:“我也是从宫女过来的,你们如今眼里看到的,手里做着的,我心里和你们一样明白。好的不好的都不多说,只有一件事你们断不能违逆我。” 众人来了永和宫这么久,头一回见德嫔正经摆出主子的威严,个个儿都俯首称是恭听训话。岚琪亦定神继续道:“紫禁城里人多,人多的地方就有口舌是非。自我来了永和宫,外头传说最多的,还是四阿哥的事。之前我曾让环春嘱咐你们,细想还是不够郑重,才要亲口对你们说。” 她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道:“你们要记着,不论人前人后,四阿哥都是贵妃娘娘的儿子,永和宫的德嫔只有六阿哥。不论别人找你们说什么问什么,都记住了,四阿哥的事和你们和我都不相干,你们伺候好我伺候好六阿哥,就能安安生生过好日子。但若要生外心,或在外头嚼舌根子闯了祸,别怪我无情。” 这番话听得环春心里直颤抖,大家也都呆呆的不知怎么好。还是玉葵先俯首称是,众人才熙熙攘攘跟上来,岚琪再次重申:“永和宫里没有别的忌讳,你们不必噤若寒蝉,只有四阿哥的事不能多管闲事。有好事喜事乐一乐不妨碍,和其他皇子公主一样,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许你们去打听过问。我一向好脾气,但这件事你们不要想侥幸试探我。今天是我头一回说这句话,也是最后一次说。往后只要有人在这上头犯错,那么永和宫容不得你,紫禁城容不得你,我也绝不会让你全须全尾地离去。” 殿内气氛凝肃冷酷,德嫔最后这一句说得很平静,字字透着的却是不容违逆的狠劲儿。环春跟了她这些年,半句重话都没听过,今日却是沉到心里的发寒。可怪的不是主子对奴才狠心,而是她对自己太狠心,这一字一句说的,是真正要和四阿哥脱离关系。只怕同样的话明天她也会对布贵人说,主子这是要当自己,从来没生过四阿哥吗? 太监宫女们都磕头答应,说绝不会违背主子的意愿,待散了去,正殿内的冷清竟透出几分凄凉。 环春一人留下,伸手来搀扶主子。才摸到她的胳膊就吓了一跳,看似稳稳坐着的人,竟是在瑟瑟发抖,一下下颤得她心都要碎了。环春终于忍不住:“主子何必呢,四阿哥他……” 岚琪却倏然抬过冷冷的目光,她们从来都是姐妹一般亲昵,几时这样瞪过她。环春吓得朝后退了半步,就听主子说:“你最不能犯错,因为我离不开你。” “奴婢知道了。”环春热泪盈眶,垂着脑袋不停地抹眼泪。岚琪终于软下了来,伸手握着她,“你不要哭,你哭了我也要哭的。咱们高高兴兴把日子过下去,其他的别再想了,从前咱们不是好好的?” 环春用力点头,搀扶她往屋子里去,喊宫女准备热水伺候主子沐浴,再也不提什么四阿哥,再也不管承乾宫的事。而岚琪自己冷静下来,安静地泡在热水里后,脑袋里竟已想不起来刚才正殿里的光景。 明明胤禛奶声奶气的“额娘”还缭绕耳畔,明明布贵人和惠嫔的话也盘踞在心里,可她就是下了狠心,下狠心让自己当作从没生过四阿哥,下狠心让自己忘记一切酸甜苦辣,把四阿哥和其他皇子公主一样看待。若不然,她终日都会为四阿哥的任何动静提心吊胆,为自己曾经的决定迷茫,而渐渐疏忽身边的事、身边的人。她是为了胤禛好才送他走,眼下就该安安心心伺候太皇太后和玄烨。 布贵人曾对岚琪说,佟贵妃太宠胤禛会给他招恨,连惠嫔都提醒自己贵妃把孩子惯得骄纵。她想想刚才相遇的一幕,四阿哥缠着父亲要一起走,若是玄烨不去,恐怕不是贵妃不高兴,而是这小娃娃要哭闹不休。兴许是贵妃什么都顺着他,所以在胤禛的世界里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大概这就是旁人眼里的骄纵,岚琪怎会不担心,可她不能干涉不能插手,不然佟贵妃生恨,玄烨和太皇 太后都会担心她。 眼下岚琪唯有相信玄烨不会袖手旁观,相信他不会由着贵妃毁了孩子的前程。皇上心思细腻到能察觉太子身边乳母嬷嬷的不可靠,他还亲口说稀罕自己和他的孩子,更给了六阿哥“胤祚”这样尊贵的名字,所以她能为四阿哥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相信玄烨。 想着这些,缭乱的心渐渐平静,乌雅岚琪一步步走到现在,靠的就是明白自己要什么,明白日子该怎么过。不能因为别人几句话,不能因为后悔曾经的决定而迷失方向。她爱胤禛的心要好好藏起来,她做亲娘的要怎么才算疼爱儿子,不需要别人来理解,自己心里明白,就足够了。 出浴后,岚琪让乳母把胤祚抱来,要和儿子一起睡一晚。众人知道皇上今晚在承乾宫不会过来,也都不加阻拦,且见主子脸上笑意浓浓心情见好,都跟着放了心。 永和宫的灯火熄得很早,相邻的承乾宫却热闹许多。四阿哥嬉闹了好半天,玄烨都觉得头疼了,贵妃还精神十足地陪着他,直到四阿哥自己累了倦了才让乳母抱去。玄烨已是浑身疲惫,靠在炕上阖目休憩。贵妃端着一碗热茶进来,尚不自觉地问:“皇上是酒吃多了上头吗,蜜茶醒酒,要不要进一碗?” 玄烨懒懒地摆手,想了想又坐起来说:“你每天这样陪着胤禛嬉闹,累不累?现在已经很晚了,孩子不是应该早些睡才好?” 佟贵妃却笑道:“他白天睡得多呢,晚上不怕晚一些,臣妾会照顾好胤禛的身体的。您瞧他虎头虎脑的,胳膊跟藕节似的。” 玄烨微微皱眉,觉得彼此似乎难以沟通,静了片刻才继续说:“太子在乾清宫时,哪怕朕挑灯熬夜,他的起居饮食也是有规矩的。对孩子来说是约束,对他们的身体也好。朕劝你不要太由着四阿哥了,该好好约束他的起居习惯,你自己也不会太辛苦。” 佟贵妃却无法理解皇帝的好意,想着今天他和乌雅氏散步的情景,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轻轻笑道:“皇上的意思,是臣妾不会照顾孩子?四阿哥来了承乾宫,除了夏天贪凉咳嗽了几声,没病没灾连磕着碰着都没有,难道臣妾还不够尽心?” 玄烨语塞,他哪里是说这些,微微有些恼火,终于道:“朕知道你疼爱四阿哥,可是太纵容娇惯。他如今就已生得要风是风要雨是雨的脾气,往后如何是好。” 贵妃低垂着脑袋不言语,护甲轻轻叩击茶碗发出丁当声。玄烨也没再继续说,屋子里的气氛很尴尬,好半天贵妃才终于开口问:“皇上不进茶,是不是唤人来洗漱,您早些休息好。” “朕不留下了,你照顾四阿哥要紧。”玄烨说着起身,贵妃坐在一旁动也不动,竟是傲气地说:“那臣妾不送皇上了。” 玄烨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出门却瞧见四阿哥的屋子里依旧灯火通明,还听见奶声奶气在嚷嚷“不要,不要”。他蹙眉立足听了好一会儿动静,连贵妃都跟出来问怎么还不走时,才指着儿子的屋子说:“对着乳母大呼小叫的脾气,是好事吗?朕不怪你宠爱他,但这样的脾气往后见了外人,就会丢皇家的脸,丢朕和你的脸。” 贵妃脸上讪讪的,轻声道:“四阿哥是皇子,谁还会对皇子指指点点?” 玄烨一时激动,冷冷地说:“你若想不明白,那也不适合再抚养四阿哥。大阿哥今日挨打的事也不能让你警醒,还是你不知道?朕的儿子不可以骄纵跋扈,皇子的尊贵,可不是在脾气性格上,你再好好想想。” 贵妃亦激动起来,睁大眼睛问皇帝:“皇上口口声声说臣妾的不是,之前明明还好好的,是不是德嫔回来在您耳边吹风了,挖空心思要抢回儿子?” “当初朕把胤禛送来承乾宫时,对你说了什么?”玄烨看着贵妃,她眼神恍惚,仿佛在寻找已经被遗忘的回忆,可皇帝不等她有所反应,就说道,“朕答应过你,四阿哥不会被任何人抱走,不要重复纠缠同样的问题。总之,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皇上……” 贵妃再要出言,皇帝已转身离去。她立在门前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耳边骤然响起胤禛哭闹的声音,一声声额娘催着她的心肝。她转身跑入儿子的屋子,小家伙瞧见她张开手就要抱,扑在她怀里呜呜咽咽。贵妃哄了好久他才安静下来,儿子在怀里,却仍旧觉得不安。她不由自主抬眸望向窗外永和宫的方向,心内自问着:“她真的不想抢回去?” 玄烨离了承乾宫,走了十步远却驻足停留,发愣似的呆了好一会儿。李总管不安地上来问:“万岁爷预备去哪儿?” 玄烨这才动了动眼神,转身径自走过灯火通明的承乾宫,一直到早已安静的永和宫门前停下,抬手吩咐身边人:“小声点儿敲门,兴许已经睡了。” 李公公便亲自上去叩响门环,大门开了一条缝,里头值夜的小太监见是李总管实实吓了一跳,李总管则问:“德嫔娘娘睡了?” “已经歇下了。”小太监打开门,瞧见门外头是皇帝,正要大声通报,被李公公一巴掌捂住了,推到边上去,迎着皇帝进了门。里头有人听见动静,绿珠掌着蜡烛出来瞧,看到是皇帝进来了,倒没有惊慌,迎上来说:“万岁爷,娘娘已经睡了。” “朕瞧瞧她。”玄烨接过绿珠手里的蜡烛台,自己托着往门里走。一道道门走进,熟门熟路地近了卧榻,却见岚琪侧躺着,边上娇小的婴儿也憨然而眠。 他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情景,从未见过母子同榻的模样,瘦弱的岚琪以母亲之姿护着身边更娇小的孩子。她看起来不再那么弱不禁风,纤细的臂弯亦仿佛有无尽的力量,足以为她身边的孩子撑起一片天。 烛光恍惚,做娘的女人很警醒,岚琪睁开眼就先看看孩子,还以为自己睡迷糊了不知胤祚哭闹,以为是环春和乳母掌灯进来了。但瞧见儿子安然睡着,心里才疑惑,循着光源抬头一望,瞧见最熟悉不过的身影,心里头一热,脱口而出:“皇上?” “小点儿声。”玄烨比了个嘘声,将烛台在边上放下。岚琪已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下来,身上只穿着薄薄的寝衣。玄烨怕她冷,随手拿过边上搭着的衣服给她裹上,两人在别处坐了,岚琪才问:“皇上怎么来了,要在这里睡吗?臣妾让乳母来把胤祚抱走。” 玄烨摇了摇头:“朕只想来看看你,你若不醒朕也走了,可还是把你吵醒了。” 岚琪笑道:“身边有个小娃娃,梦里哼哼一声臣妾都会醒,不是皇上弄醒的。”但一个激灵,明明记得玄烨去了承乾宫的,怎么大半夜地跑来,难道是和贵妃不开心了?不自禁地抬起疑惑的目光,昏暗的光线里,彼此都看不太清对方的神情,却听见玄烨苦笑:“朕还真不想走了,可是胤祚睡得那么好,朕又舍不……” 玄烨的话还没说完,岚琪已经起身出去。不多久又有宫女掌着蜡烛进来,环春和乳母都简单地披着衣裳来,知道皇帝在也不敢过来行礼,匆匆忙忙将六阿哥抱走。小婴儿睡得也实沉,竟没有被惊醒。 一阵动静后,寝殿又安静下来,其他宫女送来洗漱之物。岚琪拉着玄烨过来,亲手伺候他盥洗更衣。一切妥帖后把他推到榻上去,自己则又去洗手,再端了一碗杏仁奶,才走到床边,已见靠着的人安心睡过去了。 她转身搁下东西,回过来坐在床边看着玄烨。他阖目的样子和胤禛很像,虽然已经很久没再见过四阿哥睡着的模样,但曾经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她心头。儿子也有和他阿玛一样纤长浓密的睫毛,她记得自己在乾清宫时总爱伸手摸一摸熟睡时玄烨的睫毛。这会儿又起了这样的念头,她伸出手去触摸他的眼睛,可指尖还什么都没碰到,就被人捉住了手一把拉上床。 身子重重地跌进去,还没回过神时,玄烨已经抱着自己又静下来,他很轻声地说一句: “朕累了。” 岚琪小心地应着:“皇上早些睡。” 可他却紧紧抱着她,也不知这样能不能入眠,好半天他终于说:“朕多想把胤禛给你抱回来,岚琪,你为什么那么狠心?” 这一句话后,整夜寝殿内再无人言语。岚琪愣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听得怀里的男人平稳轻微的鼾声,知道他睡熟了,才将四肢百骸松下。刚才那一句话,让她浑身发紧,连呼吸都似乎有短暂的停歇,玄烨终究不能理解她?还是他为了这一切自责?也许明日起来他就不记得今晚说过什么,自己耿耿于怀,只会弄得所有人都不安心。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是警醒的浅眠,翌日外头叫起的声音才响,岚琪就翻身起来。身边的人还在熟睡,她舍不得叫醒他,但御门听政不能懈怠,她心里有分寸。 而玄烨睡得再熟,被叫醒后也立刻就清醒了。昨晚睡在这里,安稳又踏实,早起直觉得精神百倍,浑身都舒坦。可忙里忙外给他梳头更衣的人,却顶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玄烨看了她好久,突然想起昨晚堕入梦乡前说的那句话,不顾边上还有太监宫女在,捉了岚琪的手就问:“昨晚吓着你了?” 宫女太监们见状都退让避开,岚琪见玄烨神情关切,心内温暖怎还会计较昨晚那句话,笑着说:“臣妾可没听见皇上说什么,端了热奶进来,您已经睡着了。” “不必哄朕,虽然你听着一定不高兴,但那是朕的真心话。”玄烨毫不忌讳,继续道,“朕还是遗憾,也许会一直遗憾。能做的就是替你看好儿子,朕会用心教养他,教养我们的儿子。” 心内五味杂陈,昨晚才三令五申宫里的人再不许提四阿哥的事,可皇帝一清早就来说什么“我们的儿子”,岚琪既感激亦感动。可她心里还有更坚定的信念,低头想了想,再抬起疲倦但有着坚毅目光的双眼说:“皇上,四阿哥是贵妃娘娘的儿子,您和臣妾都要坚信这一点。这样宫里的人才会觉得臣妾可怜,才会放下一些对臣妾的嫉妒,才不会把魔爪伸向我们的孩子。臣妾和您长长久久,孩子们在身边不过十几二十年,他们总要长大成人自立门户。臣妾更在乎自己能不能一辈子陪在您身边,这也是太皇太后托付给臣妾的责任。” 玄烨目光滞缓,他以为岚琪会希望自己给她这份安心感,可她还是如此狠心无情地一再否认四阿哥的存在。明明心里比谁都痛苦,却是面对自己也要强撑着,他不能理解,可他又在乎现在听见的这些话。幼雏终要离巢,他本应该看得更远一些。 岚琪说这些话,实则越往后越没有底气,仗着被恩宠就口不择言,什么大道理都往皇帝面前送。人家满腔热情来安抚自己受伤的心,明明伤得千疮百孔,还死撑着冷血无情的假面。也会惶恐也会不安,生怕惹怒他拂袖而去,一如他昨夜从承乾宫离开。 但温暖的手掌又重重捏了捏自己的手,玄烨温和地说:“朕知道了,朕会有分寸,不会毁了你付出的心血。” 却是这一刻,乌雅岚琪才有想哭的冲动。上天要眷顾她到何时,曾经只为温饱安稳而活着的人,再也离不开他的理解和呵护。无法想象若有一日也色衰恩弛,他的心里再没有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乌雅岚琪所有的骄傲自信甚至是狠心无情,都来自玄烨对她的爱护和珍惜。她看似低调谦和的一切,实则比任何骄纵跋扈更光芒万丈,不怪别人嫉妒她憎恨她,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朕要走了,空了就来看你。中秋在即,永和宫里也要装扮得喜庆些。”玄烨笑着,伸手拍拍她的额头又说,“朕走了你再睡一会儿,顶着乌眼圈叫皇祖母看见不好。朕忙的时候,还指望你在皇祖母跟前照顾呢。” 岚琪答应着,欣然将玄烨送到门前。因未及换出门的衣裳,便没有再往外头送。圣驾走了很远之后,环春几人才来问她还歇不歇。 看着时辰还早,岚琪也不推托,回去安安心心地躺下,又歇了一个时辰才起来洗漱。正让乳母抱胤祚来瞧瞧时,外头有动静似乎来了很多人,就见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来说:“主子,贵妃娘娘来了。” 贵妃驾到?岚琪自入永和宫,往来客人不少,贵妃相邻而居却不曾踏足一次。自然她有她的尊贵,谁也没希望她光临,可大清早的突然跑来,昨晚皇帝又是离了承乾宫而来这里,想着多年前自己不过是陪皇帝散了散步,彼时的佟妃就闯来钟粹宫大呼小叫,打了环春玉葵,还让她在庭院里跪了许久,往事历历在目,岚琪难免会紧张。 “你们把六阿哥看好了。”岚琪吩咐乳母后,扶了扶发髻便迎到门外。贵妃已经入门,而她身边竟还牵着摇摇晃晃几乎是被拽着走的胤禛。小家伙没有反抗或哭闹,虽然走得跟不上贵妃的步子,还是闷声不响地蹒跚跟着了。只是这一步一摇晃的模样,看得岚琪很心疼。 一众人上前行礼,贵妃脸色也不好看,似乎一夜没睡好,同样顶着一双发青的眼睛。不过浓妆艳抹犹在,从不在人前失了半分尊贵。看着德嫔屈膝在地,她冷然一笑,将四阿哥朝前推了推说:“胤禛,这是德嫔娘娘,快行礼。” 丁点儿大的孩子哪能每次都听懂大人说什么,刚刚一路跟着贵妃急匆匆走来已经有些累了,眼下犯迷糊,被贵妃推开后,又跑回来抱着她的腿咿咿呀呀。可贵妃却又把他往前推搡,很严肃地说:“快给德嫔行礼啊,胤禛你要听话,不然皇阿玛生气了,要把你从额娘身边领走的。” 岚琪倏然抬起头,看着四阿哥纠缠贵妃,但贵妃却狠心把他往外推,来回几次小家伙终于绷不住,张嘴就大哭。一清早万籁俱静,他这一哭震得所有人都清醒了,紧跟着屋里头胤祚的哭声就响起来,小婴儿显然是被吓着了。 只是胤祚一哭,胤禛却停了,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听声音,还挂着泪水的脸四处转,转头又拉着贵妃的衣摆说:“妹妹,额娘找,妹妹……” 胤禛见过襁褓里的恪靖,就以为小婴儿的声音都是妹妹。岚琪心酸,他们亲兄弟竟还未曾见过一面,便听贵妃说:“六阿哥在哪里,让我们四阿哥见见。” 岚琪扶着环春站起来,请贵妃往里头去。贵妃亲自抱起胤禛往门里走,孩子伏在额娘的肩头,看见岚琪跟在身后,还是眼泪汪汪的人,自顾自擦去眼泪,也没多看岚琪几眼,依旧和昨晚一样陌生。 众人进屋,乳母正抱着六阿哥拍哄,见贵妃和德嫔都进来,不免紧张地愣在那里。只见贵妃放下了四阿哥,小家伙跑过来仰面看着他,指着说:“妹妹、妹妹。” 岚琪终于开口,吩咐乳母:“让四阿哥看看六阿哥。” 乳母忙抱着孩子屈膝跪坐到地上,好让才丁点儿大的四阿哥看清楚,更不由自主地纠正:“是弟弟,四阿哥,这是小弟弟,不是妹妹。” 胤禛听不懂,茫然地看着乳母。不过他似乎天生喜欢小孩子,之前看到恪靖就很喜爱,现在看着同样粉雕玉琢的弟弟,早不记得刚才还号啕大哭,笑嘻嘻地高兴起来,低下头重重地亲了胤祚一口。而才安静的六阿哥本来也新奇地看着哥哥,突然被这么一亲似乎又吓着了,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倒把胤禛吓坏了,立刻跑回贵妃身边要抱抱。 贵妃却不抱他,又把他推到岚琪面前,强硬地要把他摁在地上,口中严肃地说:“快给德嫔请安,额娘教过你的,不记得了吗?” 胤禛极力反抗。也许他并不懂反抗的意义,也不懂什么是对错,可让他不舒服的事他不想做。跌倒在地上也努力爬起来,缠着贵妃又号啕大哭,不肯向岚琪行礼。 屋子里两个孩子哭闹,所有人都紧紧皱了眉头,贵妃屈膝下来瞪着胤禛问:“你不要额娘了吗?” 小家伙一怔,紧紧抱住贵妃的脖子,额娘额娘地喊着。岚琪在边上已经痛得麻木,贵妃终于不再坚持,让乳母来把四阿哥抱回去。但孩子不肯离开她,又纠结了一会儿才走,六阿哥也被乳母带去别的屋子。贵妃自己则大大方方在边上坐下,扫一眼岚琪身旁的宫人说:“怎么,永和宫待客这样没规矩,本宫来了半天,连口茶也没有?” 众人这才缓过神,闲杂人等退出去,环春带人奉茶后也识趣地退出去。不然又被贵妃冷嘲热讽,也没意思。 “坐吧,你的屋子你还不能坐,说出去人家又要讲本宫狠毒。”贵妃一面说一面喝了茶,舒口气将屋子细细看了遍,冷笑,“你这里的茶的确香,怪不得皇上大半夜的还惦记过来喝一口。咱们住得近也实在方便,都不用你大老远地跑去勾引皇上。我心说皇上明知道咱们不和,为什么还要把你放在永和宫,竟是没想到这些。不然西六宫好些地方空着,把咱们远远隔开了多好。” 刺耳的话岚琪只当没听见,垂首不语也不坐,又听贵妃说:“方才你也瞧见了,四阿哥和本宫很亲。在他眼里本宫是额娘,也许过几年多嘴多舌的人提起什么亲额娘,他也不会信。” 岚琪终于说:“臣妾已训诫宫里人不可多嘴多舌,请娘娘放心。” “你多会做人,训诫的话改天传给皇上听,他心里就更同情你。”贵妃轻哼,“你心里不就盘算着,要把四阿哥抢回去?” “臣妾不敢。” “不敢?”贵妃突然凑过来,咄咄逼人,就差伸手抓起岚琪的领子了,恨恨地说,“你是这宫里最会勾引皇上的女人,把上上下下都哄得高兴,人人都为你说话,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事?皇上大半夜从我那儿离了来找你,也不是头一回。就算不是你倚门卖笑勾引的,可你不也都坦荡荡接受了?在你心里几时有过尊卑,几时有过本分?” 岚琪朝后退了半步,挺直了脊梁站着,又听贵妃继续刻薄:“当年大阿哥的事你也有份儿,至今本宫未找你们清算,可并没有忘记。一直觉得你可怜,好歹孩子被我抱走了,所以有些话也不想来说清楚。但你一而再地挑唆皇上和本宫不和睦,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乌雅岚琪你听好了,四阿哥是我的儿子,你若敢有念头要他回来,不说四阿哥,六阿哥你也别想养了。” “娘娘以为四阿哥怎么去的承乾宫?”岚琪抬头与她对视,眼中毫无惧色,“臣妾若想要回四阿哥,怕您都来不及来对臣妾说这些话。您不必威吓臣妾,四阿哥能进承乾宫,臣妾就没打算再要回来。臣妾若要,他根本就不会到您身边。” “你说什么?”佟贵妃被激怒,奋力将岚琪往后一推。她习惯了所有人对她卑躬屈膝,习惯了凌驾于这些女人之上,习惯了乌雅氏的温顺。此时此刻,竟似被看穿心肺般彷徨无措,情不自禁就动了手。 岚琪朝后踉跄了几下,晨起还没换花盆底的鞋子,很快又稳稳站定,依旧直视着佟贵妃,重复道:“娘娘是没听清楚,还是没听明白,要不要臣妾再说一遍?” “闭嘴!”佟贵妃指着她,纤纤玉指上有精美华贵的护甲,上头镶嵌着晶莹的宝石,在岚琪面前闪过一道光。她朝前走了半步,却又突然跪了下去,垂首恭恭敬敬道:“四阿哥在承乾宫得到娘娘无微不至的照顾,臣妾由衷感激。看到四阿哥和娘娘亲如生身母子,臣妾心痛之余更觉安慰。这是您将四阿哥视如己出最好的证明,臣妾没有怨言,想必六宫姐妹也不敢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连太皇太后和皇上,也一定肯定您的付出。可是……” 岚琪抬起头,看着气急败坏的佟贵妃,镇定自若地说:“您再而三地纠结四阿哥的去留,最终不仅会伤了四阿哥,更会伤害您自己。贵妃娘娘,求您安心。臣妾不会对皇上说半句要回孩子的话,皇上做的决定,岂容一个妃嫔干预?臣妾视皇上为天,哪怕皇上现在要把六阿哥抱去承乾宫,臣妾也不敢违逆。” “刚刚你明明说,若不是你的心意,皇上不会送四阿哥来,现在又说什么皇上的话不能违逆,反反复复你到底要本宫信什么?”佟贵妃纤眉扭曲,浓妆艳抹的脸上唯有不解和愤怒,指着岚琪说,“巧舌如簧,你就是这样哄得所有人都说你好。” “娘娘还不明白吗?”岚琪丝毫不避开她凶戾的目光,虽然屈膝低人一等,但浑身上下的气势则早已凌驾在佟贵妃之上,“送四阿哥去承乾宫,是皇上的决定,可非皇上的意愿。臣妾能松手,自然也能要回来。可臣妾说了,臣妾视皇上为天,皇上的任何决定臣妾都不会违逆。所以四阿哥会永远留在承乾宫,除非您自己把孩子推走。” 佟贵妃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人,她总觉得自己懂了乌雅氏的话,可又好像不明白,但即便不明白她也不能再发问。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掠过心头的激灵,却让她浑身发紧。 难道德嫔是在说,四阿哥是她送到承乾宫的,但自己和所有人都只看到是皇帝的决定,所以是“皇帝的决定”,她一辈子也不会违背。但她有能力随时随地要回去,一如她的意愿,把孩子送给自己? 说到底,她在说她得宠,得宠到了皇帝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佟贵妃朝后退了半步,曾经的种种浮现在眼前。她曾经对乌雅氏做过那么多刻薄虐待的事,可她明明已经拥有可以改变皇帝心意的能力,却对自己毫无报复之心。不只如此,甚至还把她的亲生骨肉双手奉上,是她的封号才让她不得不以德报怨?为什么想起来,就只觉得背脊一直发凉? “皇上把四阿哥送去承乾宫,不是可怜贵妃娘娘您膝下无子,不是同情您连失两胎,是因为承乾宫才最适合四阿哥,有贵妃娘娘您的庇护才能让四阿哥健康长大。娘娘……”岚琪恭敬地喊了一声,深深叩拜下去说,“那拉氏要闷死四阿哥是您亲眼所见,是您把四阿哥从鬼门关拉回来。臣妾斗胆再以生母自居一回,恳求您好好照拂四阿哥,把他养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做他父皇最得力的臂膀。您才是四阿哥的额娘,永远都是。” 地上的人说得淡定从容,站着的佟贵妃竟已是泪水涟涟。她抽噎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大阿哥当年来承乾宫,我也将他视如己出。可别人却把我当猛虎野兽,还要把荣嫔儿子的死嫁祸在我身上,你也是凶手。” 岚琪不语,佟贵妃骄傲地擦去眼泪,又挺直了脊背,高高扬起下巴,蔑视地看着膝下之人:“四阿哥当然是我的孩子,谁也抢不走。你不要以为这番话会让我感动,也不要以为你会长长久久地骄傲下去。皇上宠你一时不会宠你一世,好自为之吧。” 话音落,骄傲的女人扬尘带风地离去,门前的水晶帘子被掀得哗哗作响。岚琪跪坐下去,只觉得浑身疲倦,刚刚说了什么几乎都忘记了。外头凌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没多久环春就跑进来,见主子跪在地上还以为贵妃又做了什么,抱着她坐到炕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岚琪笑出声:“我不再是什么乌常在了,贵妃再生气也不会随便对我动手,你瞎紧张。我总是在她之下,跪几下不要紧。” “奴婢瞧见贵妃娘娘像是哭过的,又不敢多瞧。”环春还是不大放心,“贵妃娘娘她真的没有为难您?昨晚上皇上是从承乾宫来的吧?” “皇上是不好,自己安逸睡一晚,却给我出难题。”岚琪轻松自在地一笑,盘腿坐上去自己揉着膝盖,又听环春嘀嘀咕咕说:“贵妃娘娘怎么对四阿哥那么凶,使劲儿把他往地上摁。咱们四阿哥可真倔,就是不服软,这才多大。” 岚琪伸手重重往环春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虎着脸说:“你又啰唆了,信不信我传板子打你?我说过了永和宫里不许议论四阿哥,不许再提了。什么事也没有,贵妃就是早起过来喝杯茶而已。你出去叮嘱大家,别乱想乱猜。” 环春不服气,小声自言自语着,一边将边上的茶碗收拾了。正出去喊小宫女来接手时,瞧见外头有人进来,不禁呀了一声,不及进来就没规矩地嚷嚷:“主子快来看。” 岚琪满心奇怪,跟到门前看。只见乳母领着四阿哥摇摇晃晃进来,刚刚还哭得涕泪滂沱的小家伙已经又兴高采烈起来,蹦蹦跳跳地走着,远远能听见几声嗲嗲的“妹妹”。 一同跟随的承乾宫宫女赶到面前,屈膝禀告说:“四阿哥惦记着要看六阿哥,贵妃娘娘让奴婢几人送四阿哥过来玩耍,请德嫔娘娘代为照顾一下。等四阿哥玩儿好了,奴婢们再领四阿哥回去。” 岚琪听见环春在后头很轻地说:“太阳打西边儿出了?”她回眸瞪了一眼,转而客气地与那宫女说:“六阿哥在自己屋子里,你们过去吧。我就要去慈宁宫了,不如你也去回了贵妃娘娘,若是娘娘不放心,就把六阿哥抱去承乾宫,这样我也放心去慈宁宫。” 那宫女得令离去,岚琪走到庭院里,第一次近距离地蹲在儿子面前。四阿哥笑眯眯地看着她,虽然依旧一脸陌生,但尚友好可亲,嗲嗲地说:“看妹妹,胤禛看妹妹。” 岚琪笑着哄他:“是弟弟,是六阿哥,四阿哥的小弟弟。”一边说着伸出手,四阿哥已经懂大人这个动作的意思就是要抱抱自己,鬼机灵的小家伙咯咯一笑,扑上来抱住,兴奋地说:“看妹妹去,胤禛看妹妹……” 边上乳母尴尬地解释:“四阿哥只知道小妹妹,奴婢往后会慢慢告诉他的。” 岚琪怀抱着儿子,他身上的气息那样熟悉,即便有了胤祚,即便离宫许久连声音都不曾听见过,但她一时一刻都没忘记过儿子的一切。他在承乾宫那么久了,身上依旧还是襁褓里的香甜气息。胖乎乎地抱在怀里,除了个子长大了有力气了,什么都没改变。 “不打紧的,长大就懂了,何况还有五阿哥七阿哥。中秋节聚在一起,四阿哥看见就明白了。”岚琪温和地对乳母说着,把儿子抱去胤祚的屋子。那边乳母又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哄着胤禛和六阿哥玩耍。六阿哥再次看到哥哥,情绪也比较稳定,被哥哥抓着小手捏了两下,竟也咿呀笑出声,看得岚琪心都软了。 去承乾宫回话的宫女很快又回来,说德嫔若眼下就去慈宁宫,可以把六阿哥抱过去,等德嫔娘娘回来时,再把六阿哥送回来。 岚琪很大方,让乳母抱起胤祚跟她们走,自己蹲下来跟胤禛说:“哥哥和弟弟好好在一起玩儿,德嫔娘娘去看太祖母啦。” 胤禛不太懂,不过见岚琪如此温柔和蔼,小孩子当然都会喜欢,冲她甜甜一笑,转身拉起乳母的手就要走。这边乳母嬷嬷们也抱着六阿哥跟过去,倒是环春还小气些,一直问主子:“您怎么舍得呢,一会儿太皇太后万一不高兴呢?” “太皇太后就盼着六宫祥和,孙儿们兄友弟恭。能让他们亲兄弟玩儿在一起,我一直都不敢奢望,既然贵妃娘娘让了一步,我怎么好倨傲清高?”岚琪笃然,又跟出去看了会儿,见他们好好走了,便回来穿戴齐整,离开永和宫时也大大方方从承乾宫门前过。今天把话对佟贵妃说清楚,她觉得真真是将包袱全放下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四章 皇帝的绿帽 来至慈宁宫,太皇太后才起来,昨晚起夜多了早晨有些贪睡。一晃眼岚琪到慈宁宫伺候也好些年了,日日在跟前不觉得,但太皇太后的确开始年老,饮食胃口都不如从前好,几时嘴馋多吃一些,就不免要闹些动静。但胜在心胸开阔遇事从容,精神一直都很好,腿脚也还利索。 “您今天多睡半个时辰,一会儿不到晌午皇上就该派人来问为什么了。”岚琪亲手给太皇太后梳头发,笑着说,“皇上一见臣妾,就总问您吃了几口饭几口菜,臣妾说不上来就会挨骂。现在每次陪您用膳,不顾着自己吃饱,总先好好记着您吃了多少。” 太皇太后笑道:“难怪你有生儿子的福气,这不是恶婆婆该做的事,盯着儿媳妇吃了多少吗?” 岚琪笑道:“平常百姓家里,儿媳妇不上桌呢。” “可不是。”太皇太后愤然,“女人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那么辛苦操持一个家,连饭桌都不让上,真真颠倒。我们算是好福气,得在帝王家。” 之后伺候进早膳,太皇太后问起孩子的事,问她怎么不把胤祚抱来,岚琪才说:“六阿哥在承乾宫里,他长牙了,总是哭闹,怕抱来吵着您休息。” 太皇太后闻言,倏然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皱眉问她:“好端端的,哪儿不能放,放在承乾宫?你昏头了?” 一语惊得周遭宫女太监都跪下了,太皇太后冷冷说一声下去,见岚琪立在眼前手里还捧着碗筷要给她添东西,气呼呼说:“还吃什么,赶紧去把孩子抱回来。你实在是太得意,把孩子送去承乾宫干什么?要气死我吗?” 岚琪却硬又给太皇太后碗里添了一只小饽饽,慢悠悠将事情缘故都说出来。说到贵妃来找自己麻烦时,隐去了她嚣张刻薄的语句,只把事情讲清楚,末了劝老人家:“贵妃娘娘一直拧着,早晚还得出事儿。如今她愿意让四阿哥和亲兄弟亲近,就是对臣妾放下戒备了。臣妾不敢说用什么心机城府,可想来还是这样才能长久。旁人看着还以为臣妾依附了贵妃娘娘,往后也欺负不到臣妾头上了。” 原本气呼呼的太皇太后听她一番陈说,竟被说服,感慨岚琪也开始有她的小心思,而且每一件都不着痕迹做得漂漂亮亮的。明明已经是这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却依旧秉持低调谦和的姿态,冷静地看待后宫百态。当初苏麻喇和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此时,去宁寿宫给太后送东西的苏麻喇嬷嬷回来,在外头就被告知太皇太后动气,紧张地进来看光景,却见祖孙俩好好说着话,一问缘故听了也是啧啧赞叹:“咱们德嫔娘娘的心胸气度,可打做宫女起就有了,天生来的,旁人教不会也学不会。” “你别夸她,近来越发得意,在我跟前也拿腔作势。”太皇太后轻轻松松玩笑几句,待用罢早膳,听岚琪讲些近来京城时兴的新故事。没多久荣嫔和惠嫔结伴来,安排了中秋宴的事。惠嫔今日依旧是平日端庄稳重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才被皇帝夺走了儿子的悲伤。她们走后不久,太皇太后就拉着岚琪的手说:“荣嫔隐忍,惠嫔城府,你自己掂量着,该与谁亲近,又该好好利用谁,没什么客气的。你如今不单是玄烨的女人了,还是两个皇子的额娘。” 果然太皇太后的心思没有错,深宫里的女人每一个面上都看着和气可亲,背过身去鄙夷蔑视还算轻的,暗下诅咒都不算稀奇。这会子荣嫔和惠嫔要各自散了,荣嫔有心说一句:“听说觉禅常在身体不好,妹妹也没留心吗?我听说她性子不好,不想登门去看脸色。但她和妹妹你总算亲近些,中秋宴的事也就那样了,妹妹何不去瞧瞧?” 惠嫔明媚的眼眉微微一动,猜想荣嫔挑她去登门,必然是已经知道什么了。自己去是中她的意,不去则更被动,便笑悠悠说:“正要去瞧瞧呢,荣嫔姐姐不一起去吗?” “胤祉这些日子脾气不好,乳母嬷嬷管不住,我要回去看看。”荣嫔笑一句,彼此欠身走开。直等走远了吉芯才忍不住问:“娘娘怎么撺掇惠嫔娘娘去看?” 荣嫔笑道:“想了一晚上,惠嫔的大阿哥被带走了,往后的日子她怎能忍受寂寞,觉禅氏这一胎她定不会放手。我顺水送人情,若是真怀孕了,我会好好帮她把这个孩子争取到手,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背后有明珠府,为了三阿哥的将来,我没必要得罪她。”又叹息说,“七阿哥有些残缺,她一定也看不上眼,那孩子能安安生生在阿哥所长大了。” 然而惠嫔上一回和觉禅氏不欢而散,许久不登门,今日别有目的前来,彼此生分客气地说了几句话。惠嫔左右瞧着,也没察觉出觉禅氏哪儿不对劲。离去时心里仍旧犯嘀咕,索性放下架子去找荣嫔问个究竟。她们毕竟相处十多年,没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 而惠嫔一走,觉禅氏就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她孕中反应极大,亏她死死在惠嫔面前绷住了。但她心里也有隐忧,惠嫔突然来一定是听说了什么,保不准下一次她就领着太医来。就连香荷都机警,关上门回来就问她:“惠嫔娘娘怪怪的,一直盯着您上上下下看,是不是察觉什么了?” 觉禅氏眉头紧蹙,一阵阵难受折磨着她,靠在软枕上喘息着,半晌才说:“如今大阿哥去了阿哥所,她更加不会放过我的孩子了。” 香荷忙道:“去求德嫔娘娘呀,奴婢这就扶您去永和宫。” 可觉禅氏却连连摇头,唇边泛起无奈的苦笑:“不能当面求德嫔娘娘,当面求她一定拒绝,我要慢慢让她转变心意,让她愿意主动来帮我。不论她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不得已,一定要让她帮我,也只有她能帮我。” 香荷嘀咕说:“奴婢觉得,您还不如求万岁爷呢。万岁爷之前那么喜欢您,只是后来太忙忙不过来。您若愿意主动去见见皇上,岂不是比求德嫔娘娘更容易?” 觉禅氏冷冷看她一眼,嘴上不说,心里已经不屑。她躲着皇帝还来不及,要她再去邀宠献媚,还不如堕了这个孩子,干干净净。 且说惠嫔离了觉禅氏,为解心头谜团便放下架子往荣嫔的殿阁来。进门就听见欢声笑语,走近了瞧,胤祉正和荣宪扭在一起抢什么东西。三岁多的小家伙哪儿抢得过七岁大的姐姐,急得又喊又叫,引得一边宫女嬷嬷大笑。荣嫔也在一边坐着,乐滋滋地看着一双儿女,如此天伦之乐,却看得惠嫔心中很不是滋味。 “惠嫔娘娘来了。”吉芯喊了一声,众人才见她进来。惠嫔也赶紧收敛心神,笑盈盈地说:“我还当你这里有客人呢,热闹得门前连个支应的人都没有。” 说话间荣宪领着弟弟来行礼,她一左一右揽在身边,笑着说打别处来没带好吃的,已经打发宫女回去拿,有早晨才蒸的桂花糕让孩子们等一等。玩笑几句抱了抱胤祉,便和荣嫔进了内殿。两人在炕上坐了,吉芯奉来瓜果茶点,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惠嫔也不吃茶,开门见山说:“我去瞧了觉禅氏,挺好的人,怎么姐姐说不好?她到底怎么了?” 荣嫔倒是有几分惊讶,手里剥着龙眼递给她,说:“我听下头人讲,觉禅氏有几个月身孕了,只是素来低调住得偏僻,谁也没瞧见。而且为了五月里皇上独宠她的事儿,德嫔都回来了,皇上哪怕要哄一哄德嫔呢,也不会再去搭理她。还喜不喜欢是不知道,但那些日子夜夜春宵,肚子里有了也不奇怪。” 惠嫔一惊,手里的龙眼肉滚到地上去,她瞧着滚出的一路水迹发呆,半晌才说:“天大的好事,她做什么不说出来?” “兴许她心里就没有皇上。”荣嫔轻声说,“对咱们来说,不是坏事。可千万不能因此惹祸,那就糟了,你最脱不了干系。” 惠嫔脸上泛白,胡乱剥弄着手里的几颗龙眼,弄得黏糊糊的汁水淌了一手,愤愤然放下说:“真是个祸害。” “但肚子里的龙种可金贵了。若是个阿哥,她自己不能养,总要有个去处。”荣嫔递给她自己的手帕让其擦擦手,转而又说,“大阿哥去了阿哥所专心念书,往后你一年难得见几回,又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请旨去瞧孩子。你若觉得闷,就常来我这里坐坐,胤祉和荣宪和你也亲。” 惠嫔看她一眼,心里明白荣嫔是勾自己开口。她们在一起十几年,或冷或热,利字当头,彼此心里明镜似的,倒也好相处,便笑道:“明珠告诉我,等三藩大定时,皇上要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太后再上徽号,后宫妃嫔也或有大封。我也就算了,姐姐你领着荣宪和胤祉,在这院子里住着不合适。到时候我可要替你求个恩典,搬去东西六宫才正经。” 荣嫔欣然笑道:“这里也挺好的。”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惠嫔,“当然该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照拂你,觉禅氏肚子里的孩子,你养最合适。太皇太后年纪越来越大耳根子软了,说些好话她就答应了。何况她并不喜欢这个觉禅氏,听说在园子里就把李公公臭骂了一顿,一定无所谓的。再为了大阿哥的事,总要安抚你。” 惠嫔连连点头:“咱们十几年过来知根知底,还是姐姐心疼我。” 荣嫔笑道:“先找个太医给她瞧瞧,后日中秋宴上正好说这个喜讯。” 如此,为了各自的利益,疏远许久的两人又联手算计起了觉禅氏。可觉禅氏人生起起落落至今,加之幼年就读书识字眼界开阔,怎会没一些城府,怎会心甘情愿被她们摆布算计。当日她顺利离开翊坤宫也绕开惠嫔的摆布,如今她必须为了自己的孩子不叫惠嫔额娘而谋划。 五月末那些日子在乾清宫侍奉,觉禅氏就留心了内侍卫的往来时间,也知道容若并非时时都会出现在禁宫,但逢大节他必然会来加强内宫关防,后日的中秋节就一定能遇见她。觉禅氏不可能对香荷说她和纳兰容若的过往,只是告诉她:“我和纳兰大人是表亲,你也知道我娘家没什么人可依靠了,想要在这后宫立足没有靠山可不成。明珠府眼下如日中天,我当然也要沾沾光。你不是说我不该沉寂吗?那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我是该展露头脸才好。” 香荷单纯,被主子哄着就信了,中秋这日一大早起来就在宫里到处晃悠。从前跟着主子见过两回纳兰大人,她还算认得,不敢交付什么物件信函,一定要等当面见到了才能传话。辛辛苦苦转悠半天,几度遇上贵妃、温妃等人吓得香荷半死,幸好什么事也没出。临近晌午时,终于在一条宫道上遇见纳兰容若,而纳兰容若也记得这个宫女是表妹身边的人,瞧见她一个人慌慌张张地瞎晃悠,心里不免担心。 佯装盘问宫女来去何处,纳兰容若过来喊住了香荷。香荷哆哆嗦嗦胡乱说些什么,就很轻声地说:“大人晚上可否在宁寿宫外等一等,我家主子会出来和您说话。” 今晚夜宴摆在宁寿宫,纳兰容若必然会在那里加强护卫,但突然听说表妹要私下见自己,明知道不合适,还是点头了。之后大声叮嘱几句不要在宫里乱走,便领着侍卫离开。 香荷舒口气,差点儿瘫软在地上,回过神后就赶紧跑回自家院子。进门就吓了一跳,一屋子人熙熙攘攘的,门前小太监跟她说:“荣嫔娘娘和惠嫔娘娘带着太医来了。” 香荷走进屋子,就听见爽朗的笑声,是惠嫔在说:“妹妹就是好福气,我说万岁爷也够狠心的,夏日里那么喜欢,一忙就把你丢在这里忘记了。昨儿我来瞧你就觉得气色不大好,今天和荣姐姐一合计,还是带个太医来看看你才成。你歇着吧,咱们要去上头报喜,如今宫里头真是兴旺,太皇太后一定欢喜。” 香荷侍立在边上,惠嫔和荣嫔被簇拥着往外头走,惠嫔抬眼见到她,知是贴身的宫女,便训斥说:“来时不见几个人在跟前,你们这些奴才也太贪玩儿,只当你们主子是好性子欺负吗?再没有规矩好好伺候着,我把你们都送进慎刑司调教。” 香荷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荣嫔拉着惠嫔走了。屋里屋外的主子奴才都走尽了,香荷才爬起来进屋子,瞧见自家常在软绵绵地伏在靠枕上,面色死一般暗沉,可一见她就有些许光芒。不等开口,香荷已凑近说:“妥了,夜里大人会在宁寿宫外等您。” 觉禅氏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些许红润,感激地握着香荷的手说:“谢谢你。” 但香荷还是担忧,轻声说:“主子您私下见外臣,真的不要紧吗?别人看到了,可不会乱想吗?” “不妨碍的,我有分寸。”觉禅氏自信满满,吩咐香荷把她漂亮的衣裳翻出来,自己坐着看她收拾,边盘算夜里的事。固然妃嫔不宜与外臣男眷接触,但大大方方在人前说话,旁人看见也就看见了,不会多想什么。可若让德嫔看到,她一定会想不该想的事,那就达到她的目的了。只是这一步棋走得很险,赌的是德嫔顾惜皇帝颜面,同样的事换作佟贵妃或宜嫔之类,一定早嚷嚷得所有人都知晓,哪里会在乎皇帝的面子。 此时香荷捧来天水蓝的新衣裳,当初觉禅氏把给宜嫔做的改了但一直没机会穿,如今她有了身孕本以为腰量丰盈些了,试穿后还十分合体。香荷啧啧不已:“主子您真是好看极了,瞧瞧刚才惠嫔娘娘和荣嫔娘娘来,满头翡翠宝石,可瞧着就是俗,忒俗了。” 觉禅氏轻笑:“你个小丫头也懂?”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转了一圈便决定,“就穿这件,宜嫔和郭贵人瞧见,也该怄死了。” 香荷笑嘻嘻:“郭贵人怕是见不到,皇上还不让她出门呢,活该。” 万事妥当,只等夜里宁寿宫开宴。这边岚琪领了胤祚在慈宁宫伺候,瞧见惠嫔和荣嫔结伴而来,禀告了觉禅氏有孕的好消息。老人家虽高兴,却不怎么喜欢觉禅氏,等二人离去,还特意安抚岚琪:“你别不自在,皇帝瞧见年轻漂亮的难免动心,何况皇家子嗣越兴旺越好。这两个月你也瞧见了,若非荣嫔她们今天来说,谁还记得起这号人物。和从前你身边的布贵人、戴佳氏,是一样的。” 岚琪笑着说没事,还和太皇太后拿玄烨开玩笑。可转过身心里就犯嘀咕,觉禅氏怎么会和布贵人戴答应一样,后者清清白白一心一意在这宫里。若非理解他们的情分早在进宫前就存在,是这紫禁城斩断了他们的情分,她心里断容不得觉禅氏存在。她的存在,说难听些,就是给玄烨戴绿帽子。 一想起来,岚琪心里就怎么都不自在,可她却不知道自己正被人算计着,一步步往圈套里走。 这一晚中秋宴在宁寿宫开席,夏日里得圣宠的觉禅氏在沉寂数月后重新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人前。而六宫都已知她有了身孕,羡慕之余,此刻见她一身天水蓝的锦缎宫装,只配简洁别致的珠钗首饰,面上略施粉黛就有倾城之色,娉娉袅袅天生丽质,笑颜婉转顾盼生姿,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 太皇太后端坐上首也见到觉禅氏的衣着形容,与身边苏麻喇嬷嬷冷笑道:“倒是奇了,这样绝色,为何甘愿沉寂。若非有了这一胎,她要老死在那个角落里?” “觉禅常在的确美艳,奴婢在宫里这些年也没见这般姿色。当年的董鄂妃若在,也被比下去了。”苏麻喇嬷嬷说,“之前瞧见时还是个丫头,几年不留神竟有这般变化。” 太皇太后则不屑:“董鄂氏是个病秧子,算什么美人,我姐姐才是美人,可眼下瞧瞧,竟也不如她。”说话时目光还悠悠落在觉禅氏的身上,许久才收回来说,“太美的女人和有毒的花朵一样,越是妖艳越是包藏祸心。你给我派人盯着她,不许她勾引玄烨。” 苏麻喇嬷嬷虽然答应,但还是劝道:“皇上自有皇上的打算,一个微不足道的常在若能逆转或平息宫内吃醋嫉妒的风浪,皇上何乐而不为,您说是不是?” 老人家眉头稍稍松开,叹气道:“可不是,我的玄烨已经不是少年郎了。” 这几句话后,到底是热热闹闹过节,太皇太后没有露在脸上,和太后一起为了觉禅氏有孕,恩赏了一些东西,关照荣嫔和惠嫔多留心。毕竟是低阶宫嫔眼下又不得宠,比不得旁人 劳师动众。 今日诸皇子公主能赴宴的都来了,但六阿哥在慈宁宫兴奋了一天,夜里要来赴宴时却呼呼大睡。岚琪便让乳母把孩子抱回去,夜里就没来凑热闹,这会儿她离开必然是回去瞧瞧孩子。 德嫔离席众人都没在意,不久后觉禅氏也借故离席。彼时正好锣鼓喧嚣人影憧憧,众人都在为武生连翻筋斗鼓掌叫好,仿佛谁也没察觉她的离开。 香荷跟在身后,宁寿宫不比东西六宫的规格,殿阁更为宽敞,主仆俩走一阵,身后鼓乐就听不见了。快到门外头宫道上,香荷跟上来说:“奴婢瞧仔细了,没有人跟来。可是主子您真的要去见纳兰大人,万一被人……” “没事,我又不偷偷摸摸,谁爱见谁见。”觉禅氏敷衍着,径直又往外头走。她只是让香荷传话给容若夜里在宁寿宫外等她,可她没说什么时辰也没说在哪里,但心里明白他一定会来一定会等。果然走出宫门朝前拐弯不见人影,再折回来时,就见纳兰容若迎面而来,她顿时心定了。 只因彼此都知道,偷偷摸摸反而惹事,不如大大方方在宁寿宫宫门外“相遇”。纳兰容若本来就是来保护皇帝周全加强关防的,难免遇见妃嫔,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 “听闻常在有了身孕,臣恭喜您。”两人不近不远地相视而立,香荷跟在后头查看周遭的动静。容若身边也没有跟侍卫,似乎是放走了侍卫独自留下,又或者独自巡视关防。此刻他躬身朝觉禅氏施一礼,“还望常在保重身体,您素来羸弱,孕中辛苦不可小觑。” 觉禅氏凄然一笑:“小公子们可好,听说嫂夫人又有身孕了?” 容若身子微微晃动,似乎有着和眼前人一样的心思,低垂着头说:“是妾室颜氏有了身子。” “表哥一向很喜欢颜氏。”觉禅氏笑着,不自觉地称呼表哥。纳兰容若浑身一震,匆忙抬起头,看见她凄美的笑容,直觉得心痛难当。 “表哥膝下子嗣不多,老太太一直记挂,你可要多给家里开枝散叶才好。”觉禅氏笑着朝他亲昵地又走近了几步,因为越过纳兰容若的肩头,她已经瞧见德嫔带着人折回来了。 岚琪回永和宫看过胤祚后,补了补粉就又出门来。太皇太后想必会提早离席,她还要伺候着送回慈宁宫。和环春说说笑笑走过来,却见前头站着一男一女,还以为是哪家王爷和福晋要离宫了。可才走近些,突然见男人身前的女人跌下去,男人牢牢地扶住了她。女人的脸从他身旁露出来,那边也有亮堂堂的灯笼照映,入目见到觉禅氏的脸,岚琪倏然停住了脚步。 两人不知又说些什么,男子才渐渐松了手,而觉禅氏站稳后就绕过他朝自己走来。岚琪定睛瞧见男人转身,竟真的是纳兰容若,心头立时有无名怒火狰狞而出,看着美艳无双的女人朝自己走来,她真真是恨透了。 “臣妾参见德嫔娘娘。”觉禅氏端得礼仪周正,福身后立定说,“臣妾身子不大舒服,正要回去,娘娘可算来了。您才离开不久端静公主就在找您。” 纳兰容若不能装作若无其事,也跟上来屈膝行礼。岚琪看着他们,定一定神对容若说:“大人巡查关防也要规避禁宫礼法,大人久在万岁爷身边办差,有些话也不必我多说了。” 容若皱着眉头,担心德嫔是不是误会他和表妹了,正想解释,德嫔竟已带着人迅速离去,一句话也没对表妹说,更不想听什么解释。等他起身转回去看,德嫔已经隐入门内。两人都呆了会儿,容若才转身问表妹:“德嫔娘娘,是不是还在误会?” 觉禅氏看着容若,看见他气色红润面若满玉,心里就很舒服,只要他过得好,自己怎样都无所谓。此刻听见这句话,更是笑着问:“是误会吗?其实她没有误会对不对?表哥,眼下的一切都不是我自愿的。五月里的事,我没想到会变成那样,我只是想离开翊坤宫,想报复郭贵人对你的侮辱……” 容若惊恐地朝后退了一步,左右看了看没有别人,匆匆忙忙行礼说:“臣还有要务在身。”说完转身就走,可表妹的话却似魔咒般一直缭绕在耳边。再后来他只觉得深宫里待不下去,寻了个由头把差事交给别人,不等宁寿宫中秋宴散席,就匆匆离开了禁宫。 容若生怕自己久留下去,会给表妹带去麻烦。为了不让父亲派人暗中为难表妹,自己一直克制隐忍,对妻妾用心,更屡邀外差远离京城。可难免在京时遇上节日要入宫帮忙,没想到今天会是这般光景,想想背脊就发凉。 而觉禅氏自然也是回自己的住处,回想那短暂的一段相遇,知道他没有误会自己变心,知道他在家里过得还好,原本空荡荡没心没魂魄的躯体,反渐渐有血有肉起来。可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看屋子里才半天工夫就堆满的礼物,又不屑而蔑视地笑起来,对于腹中的孩子能否长大,毫无期待。 其实这个孩子去哪儿她都无所谓,但绝对不能让孩子喊惠嫔额娘。当初那个夜晚噩梦一般纠缠着她,惠嫔故意把自己打扮好,故意送去皇帝那里。皇帝那一晚是意乱情迷的,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和谁云雨缠绵。她不怪皇帝毁了自己的人生,罪魁祸首是惠嫔,可惜事情过去太久,哪怕想揭发她对皇帝用情欲之药,也来不及了。 香荷端来热水给她洗脸,忐忑不安地说:“奴婢实在愚笨,主子才说要求德嫔娘娘别让惠嫔娘娘抢走您的孩子,可您为什么今晚非让德嫔娘娘撞见呢?奴婢是知道您和纳兰大人没什么的,只是表兄妹说说话。可是德嫔娘娘万一想错了怎么办,万一她去慈宁宫或者皇上面前说两句,您可就惨了呀。” “淫乱宫闱的罪过,最重的惩罚是怎样?杀头,诛九族,又或者呢?”觉禅氏清冷地一笑,用热毛巾捂着脸躺下去,闷闷地从毛巾底下发出声音,“莫说我和纳兰大人没什么,就是真有什么,德嫔也不会到处去宣扬。这宫里没有比她更在乎皇上的人,为了保全皇上的颜面,她一定会选择自己吞下去。妃嫔私通淫乱宫闱,多大一顶绿帽子扣在皇帝头上。私通的人死了干净,可皇帝却要顶着这个名头继续过下去,那将是身为帝王一生的耻辱。” 香荷在边上听得云里雾里,她怎知自家主子和纳兰容若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只见觉禅氏揭开毛巾递给她,笑着说:“傻瓜,不要瞎想了,过几日德嫔娘娘就该来找我了。她若不来找我,我自然还有别的法子。” 香荷无奈地吐吐舌头:“反正还早呢,您要明年二月里才生,生之前有的是时间。若是个公主,只怕惠嫔娘娘也不会惦记了。” 觉禅氏忧愁地捂着肚子说:“我额娘头一胎就是儿子,不知道我会不会像她。若是公主也好,皇子才是麻烦,顶好是……”她心头晃过生杀之念,浑身一紧背脊上阵阵虚汗。她不能扼杀这个孩子,她不能明着反抗这个皇宫,不能做任何过于扎眼的事,不能让皇帝察觉自己的异心……不能,不能,太多太多的不能,唯有老老实实地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觉禅氏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床单,痛苦地闭上双眼,方才容若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她多希望自己是颜氏,多希望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是为他而生。 这边厢,宁寿宫里的鼓乐停了,岚琪本该伺候太皇太后回慈宁宫,可她却突然说不舒服,央求端嫔和布贵人送太皇太后回去。众人当然乐意效劳,她也不去老人家面前告假,太皇太后又不能当众嚷嚷问她怎么了,而玄烨和几位王爷亲贵还有话说,众人恭送太皇太后离开后,她不等贵妃、温妃先行,就带着环春几个走了。 佟贵妃和温妃分别在门前升轿时,听见侍立恭送的妃嫔里有人说:“德嫔娘娘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贵妃娘娘和温妃娘娘还没走呢。” 便有人笑道:“大概是惦记皇上今晚去永和宫,早早回去准备了。” 佟贵妃坐定软轿中,只当没听见,吩咐起轿后便离开了。倒是温妃留下来,派人去问李公公今晚皇上去哪儿,却是说去翊坤宫。众人一时都看着宜嫔,弄得她很尴尬,笑着欠身告辞,赶紧回去准备。这边的人便去乱打听,才知道是因为德嫔说不舒服,推托了侍寝。 说来玄烨为了规避立后倾向,不给外头朝臣任何猜测,平素承乾宫、咸福宫两处端得平稳,大节日里都不会去两宫任何一处。时日久了佟贵妃和温妃都习惯,但毕竟是难得的好日子,皇帝去哪儿都是对那一处的隆宠和重视,德嫔好端端推托掉,众人竟也不信她身子不舒服,酸溜溜地说她假惺惺装大度做好人。 这些难听刻薄的话岚琪听不见,她匆匆忙忙回到永和宫,看过胤祚好好的,便洗漱更衣早早上床了。环春起先真的以为她不舒服,来来回回问了好几次,还算计着会不会是有好消息。 但岚琪最后对她说了实话,说她心里有事儿放不下,要自己冷静地想一想。环春这才不安地由着她自己待在寝殿里,因怕有什么事,和值夜的宫女换了班,亲自等在门外头。 然而玄烨和几位王爷亲贵话别后,却并没有去翊坤宫。本想转去永和宫看看岚琪到底哪儿不舒服,李公公劝说皇上这样做会让宜嫔对德嫔生恨,玄烨这才作罢。派人告知宜嫔他过几天再去,就自行回乾清宫。但坐着醒酒歇了半个时辰,心里还是觉得古怪,唤了李总管到跟前问:“她哪里不舒服了?为什么不请太医,是不是有了?” 李总管忙说他已经派人去问候,说歇下了挺好的,大概是今晚的酒太烈。但说着说着,他又尴尬地说:“另有一件事,也不知和德嫔娘娘不舒服有没有关联。奴才手下的小太监说,瞧见德嫔娘娘在宁寿宫外遇见觉禅常在,万岁爷您说……娘娘她是不是吃醋了?” 李公公实则知道还有一人,但故意不提生怕多事,可皇帝却是极细心又最了解德嫔的,摇头说:“她不是这样的人,是不是还遇见别的人了?” “好像是……”李总管心里扑扑直跳,他虽然不知道那些前情旧事,可妃嫔和侍卫大臣私下说话总不大好,但见玄烨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到底还是说,“好像是纳兰大人当时巡防路过,再有没有别的人,奴才也不知道了。” 玄烨却满不在乎地哦了一声:“容若和觉禅氏是表亲,明珠早就来禀告过,说他们俩小时候青梅竹马。明珠是万年小心的人,就怕有人以此说三道四。夏日里朕才翻了两次牌子,他就上了道密折,倒把朕弄得哭笑不得。这点儿小事,至于上一道密折?” 李总管心头松了一大片,皇帝不在意是最要紧的了,皇帝一旦追究过问,宫里多少人得跟着倒霉。妃嫔私通是天大的罪过,既然皇帝都认定是表亲……他这样想着,忽而一个激灵,看尽人世百态的李公公也有在这深宫积淀下的智慧,忙不迭提醒玄烨:“万岁爷您说,娘娘她会不会是误会觉禅常在和纳兰大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皇帝眉头微皱,他还真没想过这些事,可他们都不是岚琪肚子里的蛔虫,未必猜的就是她想的。玄烨一边解开袍子预备安寝,一边吩咐李公公:“明日的事紧一紧,朕留下傍晚的时间去瞧瞧岚琪。”可李公公转身才要走,玄烨又吩咐,“傍晚之前,让容若进宫。” 转眼就是第二天,德嫔今日也告假不能去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看在眼里,派人去乾清宫问玄烨,知道他们彼此没闹不愉快,就把她丢给玄烨,让宫里人抱了胤祚来,说她既然不舒服,暂时不适合照顾孩子。 纵然如此,岚琪也没太在意,一晚上没睡好,脑袋昏昏沉沉,看着胤祚被抱走也毫无反应,一上午都蜷缩在明窗下发呆。昨晚明明警告自己不要多想,可她硬生生想了一整夜,现在仍挥不去纳兰容若怀抱觉禅氏的模样。那一幕环春也该看见,但她问环春,环春却什么也不记得。可见有心之人才会去记住这些事,环春无心,当然不会留神。 而她这个模样,外头竟谣传德嫔有了身孕,想她回宫至今几乎天天霸占着皇帝,指不定就是有了好消息。宁寿宫里太后还好心派太医来给她看看,生怕昨晚在宁寿宫里不舒服。结果倒撇干净了谣言,德嫔哪儿来的身孕,反是她一夜不眠脉搏紊乱,被太医胡说成了积劳成疾,让她好好休息。 这些话也都会传到乾清宫,玄烨心无旁骛,一整日都在处理公务。直到傍晚前,明珠从乾清宫退出,迎面遇到儿子领了牌子进来,因不曾听说皇帝宣召,自然要上前盘问。容若也不晓得皇帝找他做什么,离别时明珠怒然责令他:“听完了差事就立刻回家,昨晚的账我还没找你算,你没事在宁寿宫外瞎转悠什么?混账东西。” 容若垂首不语,皇帝等着召见,父亲也不会此刻为难他,而他心里坦荡荡本没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等父亲离去,才径直往乾清宫来。却又遇上太子来送临帖的功课,父慈子孝地说了会儿话,再等太子离去,容若才进了书房。 玄烨见了他,一如平日的亲和,说有事要吩咐他,但一边却唤李总管进来更衣,很随意地说着:“江南水患至今没有大的进展,八月里又连下几场暴雨,房屋倾毁百姓流离失所。虽然折子一道道递上来,说在修了在救了,可朕明白,他们不过是说着漂亮话敷衍朕。不是有人说吗?大清国万万人口,死掉一些人无所谓。” “臣惶恐。”皇帝说得从容,纳兰容若却惊恐地跪下去,解释道,“宵小之徒才会说出这等泯灭人性的话,皇上不必在意。江南水患民不聊生,各地官衙都在奋力救灾。臣上月从北边回来,还瞧见北边粮商集资凑粮往南边送。泱泱国土血肉同胞,百姓尚且如此,官员食君之俸禄,怎敢敷衍了事。” 玄烨自己翻着袖口,冷然一笑:“你说这些好听的话安抚朕,难道不是 敷衍?” 容若满头雾水,诚惶诚恐道:“臣并不了解南边的事,臣只是说看到的景象。那些粮车都是往南边送的,沿途官衙都出兵保护防止抢劫,臣也帮着押送了一段路。” “你起来。”玄烨说着,挥手示意左右都下去,让容若跟自己到了书桌前,扔过一张地图给他看,指着上头他用朱批画了圈圈的地方,“那里是受灾重地,数万百姓等待安置。周边大小十几个城镇也受灾,但他们尚有能力安置灾民,可为了本地人的利益,都封锁城门不开。灾民聚集在外瘟疫肆虐,长此以往恶性循环,昔日富庶之地将遭灭顶之灾。” 容若皱眉看着地图,脑中展现皇帝所说的画面,心内一阵阵发寒,又听见玄烨说:“必然是朕失德,才惹怒上天降灾。旧年京畿地震,今年江南水患,入了冬又不知哪里会遭难,朕每日寝食难安。” “尧舜明君亦遭九水七旱,岂是皇上之过。”容若捏了捏手中的地图,青年热血,屈膝顿首道,“臣愿为钦差下江南治水。” 玄烨一笑,伸手搀扶他起来:“明珠都弄不清这些,你又怎懂治水。但朕还是要派你下去,替朕安置灾民。三年五载后水退还田,那里有最肥沃的土地,朕要老百姓重新落地生根,振兴农业。明日你便去吧,京里的差事会有人接手。北边你走过一遭了,这一次去南边走走,过两年朕南巡时,也必要重用你。” 容若屈膝领旨,待要起身时,突然听皇帝说:“你表妹在宫里很好,明珠说你们青梅竹马,朕不是小气的人,公子哥儿千金小姐,谁没有个童年玩伴?” “皇上……”容若身体僵硬,停在半当中,不知是跪是起。玄烨轻轻拉他一把,拍拍肩膀道,“安心办差事去,你不是说,朕是明君吗?” 容若只觉得心停止了跳动,他后来怎么走出乾清宫的都不自觉。一直到出了紫禁城的门,手里还握着皇帝塞给他的地图,才猛然想起阿玛曾提过,南下安置灾民的事一直无人愿意接手,叮嘱他这是吃苦不讨好的差使,让他在皇帝面前小心说话,可他……低头捏紧地图,容若回眸望一眼被高墙围拢的巍峨皇宫。他别无选择,必须好好办差,就为了皇帝那一句“不小气”。 乾清宫里,玄烨更衣后 就要出门,自然是往永和宫去。可前去传旨的小太监却匆匆回来告诉李公公,他和德嫔娘娘前后脚刚错开,娘娘已经去看觉禅常在了。 话传到玄烨跟前,皇帝无奈,吩咐说:“不碍事,朕去等她回来。” 偏僻的皇城一隅,当香荷打开院门见到德嫔娘娘大驾光临时,惊愕的不是稀客登门,而是自家主子掐算的功夫,为何一算一个准?从她决意离开翊坤宫起,往后每一步都在她的计算之内。小小宫女自然不敢奢想更多的事,她不知自家主子这份心机城府和智慧胆魄,放眼后宫只怕无人能及。 而觉禅氏刚害喜折腾了一场,正软绵绵地伏在炕上不能动,屋子里香薰撩人,全为了掩盖她呕吐的气息。岚琪进屋时就觉得气息郁闷,立在门前皱眉,吩咐香荷:“把门窗打开吹风换气,这么香的东西你家主子闻见了更难受,多给她穿几件衣裳裹严实了就好。” 香荷手忙脚乱地领着两个小宫女收拾,环春玉葵很是看不过,但也不便动手教导她们做事,搀扶自家主子在外屋上首坐了。不多久便见觉禅常在脚步虚软地出来,此刻所见憔悴病态,哪儿还是昨晚中秋宴上惊艳群芳的模样,更不是宁寿宫门外那个跌入纳兰容若怀抱的女人了。 岚琪生了胤禛、胤祚,三年两子辛苦过来,当然知道眼下的柔弱并非伪装。让她赶紧坐下,又见香荷几人忙着开窗换气,竟没个人来奉茶,觉禅氏难免尴尬,岚琪便主动说不喝茶,让环春几人都下去。环春知道主子有要紧话要说,此刻门窗都大大方方地开着,便极有眼色地拉着香荷几个去对面远远地等着。 她们走开,带过一阵阵风,岚琪衣着端庄颈间还觉几分凉意,觉禅氏薄薄常衣倒是坐在一旁面不改色。她问道:“孕中燥热吗?” 觉禅氏抬头看她,颔首应:“浑身火烧似的难受,一味想吃凉的东西,但太医不允许。” “过几个月再吃吧。”岚琪好意提醒她,以自己的经验告诉她,“脾气性子口味都会变,熬过去就好了。过几个月孩子长大了可能会舒服一些,但最后两个月还会辛苦。吃得虽然要好,但也不要太贪吃,养得胖了自己吃力,孩子太大生起来更辛苦,也危险。” 觉禅氏看着岚琪,竟是微微眼眶发红,垂下眼帘时,语带悲戚:“幼年时见家中女眷有孕,长辈殷殷嘱咐这些话,自以为将来有一日额娘也会这样对臣妾说,如今听是听得了,说的人却是德嫔娘娘。” 岚琪知道她家中落魄衰败,也不愿揭人伤疤,将话锋一转,缓缓道:“本以为你这里会宾客盈门,但不来心里不踏实,现在清清静静我们俩说话,倒是挑了好时辰。” 觉禅氏面上有凄美的笑容,轻声道:“娘娘想问臣妾昨夜的事,想问臣妾是不是见了纳兰公子后,忘乎所以地动情了?” 岚琪正色看她,冷然道:“当年在围场营帐外听见你们说话,你那一句句劝诫纳兰大人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你怎会是见面就乱了方寸的人?何必呢。” “娘娘的话……” “你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吧?”岚琪微微一笑,“我想了一天一夜,总算想明白了。所以就想来问问你,我哪儿得罪你了,你又要把这些事摆在我眼前?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么聪明的人,会想不明白?” 觉禅氏怔了怔,她以为德嫔会气急败坏地来找自己责骂,可她却如此平静。看得出来眼睛里充满血丝的确是苦思冥想过的,自己那些举动一定给她带去了影响。但没料到的是,人家竟然冷静地想明白了。 “其实我没必要耿耿于怀,你要作死也不是一两次了,我做什么总要拦着你。若说是怕那些事败露,相信明珠府的人和惠嫔牵扯其中一定比我更担心,我夹在当中操哪门子的心?”岚琪淡定地看着眼前人说,“但我不否认看到了听见了就会心里毛躁,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觉禅常在,这些日子我得罪你了吗?” 觉禅氏眼神虚晃,从德嫔进门起,后头的事就和她想的完全不同了。垂目犹豫须臾,她倏然起身扶着椅子跪了下去,岚琪倒是一怔,立起身来说:“你别这样子,不要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觉禅氏却又跪行了两步,神色凄楚地说:“娘娘,臣妾是想求您一件事。不敢贸然登门相求,是怕您会拒绝,才出此下策。想激您来帮臣妾,是臣妾不好,臣妾和纳兰大人是清清白白的。” 岚琪却朝后退了两步:“你们当然要清清白白,不然就都活不成了,可我也没什么可帮你的。” “只有您能帮臣妾,只要您对皇上说一句话就成。宫里能一句话就改变皇上心意的,只有您啊。”觉禅氏却不放弃,照旧把孩子的事说给了岚琪听。她没有别的奢望,就想若是个皇子,千万不能被惠嫔带走。 “仅此而已?”听罢这番话,岚琪静了片刻,坐下后问,“你不希望孩子喊惠嫔额娘?” 觉禅氏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无力地坐在椅子上,重重点头说:“当年是惠嫔故意将臣妾送到皇上身边,惠嫔她甚至不惜对皇上用情药。” 岚琪心头一惊,反问觉禅氏:“用情药?” 觉禅氏忆及往昔满面痛苦,低沉沉地说:“皇上那一晚动情,臣妾看得出来他根本不知道和谁在一起。惠嫔娘娘她一定是动了手脚,不然皇上何至于随便临幸一个宫女?” “可夏日里,皇上还是清醒地召见了你,他还是喜欢你的。”岚琪平静下来,说着看似酸涩,实则她并不见得多在意的话,“既然皇上已经喜欢你了,为何你不去说这些,你自己告诉皇上你的愿望,岂不是比弄出这些事来激我更容易?” 觉禅氏唇边的笑容清冷孤傲,她晃着脑袋说:“先不说臣妾人微言轻,臣妾更是不想见到皇上。不是万不得已,臣妾宁愿一辈子在这里。五月末时被皇上频频召见,臣妾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旁人眼里的风光,是臣妾不能言语的痛苦。”她伸手盖住小腹,无情地说着,“这个孩子,臣妾也不在乎,可就是不甘心让惠嫔如愿。” 岚琪算是弄明白了,心里可怜她,又更莫名觉得可笑,想了想问:“我若不帮你呢?” 觉禅氏眼中闪过寒光,慢声说:“难道娘娘不怕……皇上知道臣妾和容若的事,不怕天下人耻笑皇上?” “果然你是在这里等着我呢。”岚琪无奈地叹口气,又站起来像是要走了,“可到那一刻,你和纳兰容若都活不成。惠嫔会不会牵扯我猜不到,明珠府一定会被其他大臣排挤。这一家子本来就够扎眼的了,难道你在所不惜?” 觉禅氏点头,露出无情的决绝,似乎还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可她却不知道乌雅岚琪最厌恶的,就是被人威胁。 “既然你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岚琪淡然而笑,慢慢朝前走,将至门前又停下,转身说,“你很聪明,一个举动就搅得我心神不宁整夜难寐。你挑着我的弱处下手,差一点儿我就顺着你铺的路往下走了。你所求的事对我而言的确不难,可我为什么要帮你?你不是说不在乎这个孩子,不是说皇上对你的恩宠是痛苦是折磨吗,既然如此你还在乎这孩子喊谁额娘?日后生出来被抱走,就和你再没半点关系,对你来说应该是解脱才对。你以后可以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见他,你都说了你不在乎呀。” 岚琪说着,又折回来靠近她几步,继续道:“你知道吗?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自私的人。口口声声难忘旧情,口口声声惠嫔毁了你的人生,可你的所作所为,不管是为了解脱还是为了欲望,都只为了你自己。你却又清高地拿自己和纳兰容若的感情做借口,把一切都装饰得那么高尚。我问你,这个孩子和纳兰大人有什么关系?他昨晚又为什么要被你利用演那场戏?到底是他在乎孩子喊谁额娘,还是你在乎?你们青梅竹马难舍难分的旧情,是不是太卑微了?” 觉禅氏目光凝涩,憔悴的脸颊越来越苍白。德嫔的话一句一句刺激她的心,本还以为清晰透彻的一切,竟变得迷茫模糊起来。这一刻她才突然疑惑,她到底求什么? “从前我胆小没眼界,遇到丁点儿事就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岚琪再次转身要走,挺直脊梁微微扬起下巴,自信而决绝地说,“现在明白,天下那么大,谁也不可能面面俱到。皇上他就算真的被你们扣上耻辱的绿帽子,他也一定会坦然摘下。情情爱爱上的一点儿事,搁在江山社稷里算什么?而我们都一样,坐井观天,自以为看到的就是全世界,偏执地认为别人也该和自己一起承担痛苦悲剧。如我,在乎别人让皇上蒙羞给皇上添麻烦,神神叨叨地为此烦恼,企图让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眼睛里揉不得一点儿沙子,可我到底有什么资格强迫别人也这么想?至于你,也一样。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计较你对皇上是否忠心,你和纳兰大人是否还有纠葛。若将来出了什么事,该治罪治罪,该杀头杀头。皇上担得起江山天下,你们几个人的小事,根本微不足道。” 话音落,却又似字字铿锵地盘旋在屋子里。说话的人早就走了,外头熙熙攘攘的脚步声也很快消失。觉禅氏瘫坐在椅子上,软绵绵地好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自以为聪明的女人,此时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 而岚琪一离开觉禅氏的院子,再闻不到那呛人的香薰,浑身都觉舒坦,一夜不眠整日不安的疲倦也一扫而空。环春眼见着她神色凝重地来,此刻却笑容灿烂双目有神,虽然好奇到底她们说了些什么话,可也算安心了,簇拥着主子回宫。半路上却见宫里的小太监跑来,笑嘻嘻地说:“娘娘可算回来了,您快回去吧,万岁爷来了。” “皇上来了?”岚琪很惊讶,看看这会儿时辰,天都快暗了,乾清宫里该是传晚膳的时间,没听说要过来她才赶着黄昏出门。一边急急往回赶,一边问,“皇上知道我去哪儿了吗?” 那小太监忙说知道了,但皇帝并没让人来催德嫔回永和宫,是李公公私下派人来请的,大概是怕等久了。还说已经让传膳,送到永和宫里用。 岚琪进门时,果然已经在摆膳,还听见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胤祚也从慈宁宫回来了。但见香月迎上来递过手巾让擦手,引着岚琪往六阿哥的屋子去,欢喜地说:“万岁爷在和六阿哥玩耍呢,是万岁爷派人去慈宁宫把六阿哥接回来的。” 岚琪心情甚好,进门就瞧见玄烨立在摇篮边,手里一张一合地逗着儿子。猜想他是不敢抱孩子,每次要让他抱抱,都紧张得手足无措,那模样笨拙又可爱,是外人轻易见不到的样子。 “回来了?”玄烨听见动静,见岚琪进来时满面乐滋滋的笑容,心里一定,不等她行礼便伸手,“过来看看儿子。” 岚琪索性也不行礼了,跟到身边被玄烨揽了腰,指着胤祚说:“瞧瞧他和你越来越像了,眼睛鼻子都是。” 摇篮里的小家伙咿呀咿呀出声,似乎认得岚琪是额娘,一见就咧开嘴笑,脸上粉嘟嘟的肉挤作一堆,哪儿还瞧得出眼睛鼻子像谁。玄烨忍不住伸手捏捏儿子的脸颊嗔他:“谁叫你笑了,快让你额娘仔细瞧瞧。” 这一捏,奶娃娃立刻就哭了。玄烨手足无措,岚琪赶紧让乳母来哄,拉着皇帝出去说:“皇上就会欺负弱小,欺负臣妾,还欺负六阿哥。” 晚膳已经摆好了,岚琪要去更衣洗手,玄烨硬要跟着她。两人嬉闹腻歪一阵,谁也没提别的事。正要出来用膳时,外头李公公来说:“皇上,太子到了。” 岚琪这才有些讶异,玄烨却说:“太子这几天胃口不好,昨日中秋宴就见他没进什么吃的。太医说夏日贪凉积弱了脾胃,朕想大概还是一个人吃饭太闷了,朕平日里也会觉得闷就懒得动筷子。难得今天清闲,喊他来一起用膳,吃了饭就回去的,你不要介意。” 岚琪知道,宫里妃嫔都不愿照拂太子,说他命硬克死了两个皇后。因太皇太后和皇帝都钟爱太子,这样的话只敢在私底下传说,但皇帝显然也听说一二,刚才那几句就是怕自己有所忌讳。岚琪心里虽不至于毫不在乎这种传说,可她更心疼玄烨的无奈。 太子很快就进来,给父亲和德嫔行了礼。玄烨问他是否还没用膳,让他跟在身边坐了。岚琪亲自给他布菜,本以为是自己和玄烨吃饭说闲话,这会儿却是他们父子说话,她则在边上安排两人的膳食,偶尔一起说几句,倒也其乐融融。 但太子胃口的确不好,换着花样哄他吃,都兴趣寥寥。倒是吃环春另做的鸭肉粥很开胃,吃掉一碗还想要。但玄烨怕他吃撑没让他再添,岚琪便哄他:“明日一早让环春做了送去毓庆宫给太子做早膳好不好?” 太子欣喜地点了点头,又进了一小碟菜蔬,放下筷子说吃饱了,立起来问父亲:“儿臣想去看看六阿哥,可好?” 玄烨欣然同意,让嬷嬷来领他走,自己也添了一碗粥。环春笑着说:“奴婢见娘娘今日精神不好,怕胃口也不好,就熬粥预备着夜里进膳的,没想到皇上和太子都喜欢。” 岚琪笑着推她说:“你是要皇上赏你什么吧?” “朕当然要赏,难得能让太子开胃,御膳房里都不尽心。”玄烨自己吃了粥,也觉脾胃温和舒坦,唤来李公公,让他赏环春银锭子。 二人一顿饭都吃得心满意足,岚琪自己恍恍惚惚一整天也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一碗粥下去气力恢复许多,脸上渐渐红润,笑容越发妩媚。玄烨静心看了会儿,便挽了手起身说:“出去散散步。” 两人沿着檐下长廊漫步,永和宫里还有好些屋子空关着,玄烨突然说:“再往后十几二十年的,宫里妃嫔越来越多,朕大概就不能让你独居一处。眼下是最清净的时候,朕要好好珍惜才是。” 岚琪笑问:“怎么才算皇上好好珍惜?”却被人家暧昧地看了一眼,她撇过脸不敢再问,但耳边就听见玄烨问她:“昨夜今天都不舒服,怎么傍晚还出门,你去见觉禅氏了?” 这件事到底还是提起来了,岚琪轻轻应了声,皇帝则继续问:“是不是心里不舒服,因为朕之前对她好,你吃醋了?” “如果臣妾说吃醋了,皇上会哄臣妾?”她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当然无所谓再提起来,有心思玩笑着,“外头的人恐怕都等着看臣妾笑话,臣妾做什么要让人嘲笑?所以才大大方方地去看看觉禅常在,恭喜她有了身孕,祝福她也平平安安给皇上生个小阿哥。” “真的?”玄烨问,看似含笑温和的一句,眼中却又仿佛另有深意。 但光线昏暗,岚琪也没仔细看玄烨的眼睛,不假思索地就回答:“当然是真的,难道皇上以为臣妾那么小气?虽然是有些小气,还弄得一夜睡不安稳,可白天想想比起吃醋泛酸,被别人在背后看笑话指指点点才更可气。所以哪怕假装大方些,也要端得起永和宫主位的尊贵。” 玄烨笑出声,岚琪急了问:“臣妾说错什么了?”但腰间立刻就被人重重搂紧了,仗着夜色昏暗,人家贴着脸颊说,“你问朕会不会哄你,可是哪一件事,不是朕先来哄你的?” 岚琪笑嘻嘻推开玄烨的身子,得意地说:“可惜了,这一回臣妾不要皇上哄,臣妾没吃醋更没不开心。” 玄烨立刻松了手,径自往前走。岚琪愣了愣赶紧追上来,耍赖似的缠着人家。玄烨也与她嬉闹,两人皆心情大好。 在玄烨看来,不管岚琪心里为了什么纠结,她想通了或放下了,自己就没必要追究。至于纳兰容若和觉禅氏,过去的事本来就没有追究的道理,但往后的事,他心里有分寸。 两人手牵手地走着,正犹豫要不要出永和宫,突然听见胤祚嘹亮的哭声。才想起太子还在那里,一起折回来看,见乳母正抱着胤祚哄,太子背手立在边上,手里还抓着胤祚的玩具。 “胤礽,怎么了?”玄烨问。太子闻声怔了怔,转身见父亲来了,立刻跑过来解释:“儿臣想和弟弟玩儿,但是他突然哭了,儿臣不是故意弄哭他的。”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五章 与贵妃结盟 岚琪见太子这么紧张,反而心疼,蹲下来哄他:“六阿哥长牙呢,每天都要哭闹好几回,当然不是太子弄哭他的。” 太子疑惑地听着,却问她:“四阿哥也长牙吗?”岚琪不解,太子则继续说,“昨晚弟弟妹妹在一起玩耍,四阿哥也总莫名其妙地哭,贵妃娘娘还骂了大皇姐和端静。”他朝岚琪伸出手,撩起袖管露出一道长长的伤痕,“胤禛把我的手臂都划伤了。” 岚琪大惊,惊愕地看着玄烨,玄烨竟然也不知道。边上伺候的人都吓得跪下请罪,说太子不让她们禀告。岚琪瞧见伤口已经结痂了,似乎也不是很深,但还是带着太子在灯下仔细地看了看,只有伤口较大的地方略微有些红肿,其他没什么问题才松了口气。 太子一本正经地说:“胤禛总是抢东西,胤祉的东西他也要,我不让他拿,他就抓我的胳膊。不过我没怪他,因为他是弟弟。” 岚琪听得心里一颤一颤的,不晓得这个孩子究竟明不明白四阿哥到底是谁的孩子。可他不让嬷嬷们讲,现在却说了出来,若胤祚没有这一阵哭闹,他又会不会说?这孩子小小的人,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玄烨也没太追究嬷嬷宫女们的错,只训诫她们往后任何事都要禀告。之后过来看了看太子的伤口,略严肃地问他:“胤禛抓伤你的事,贵妃娘娘知道吗?” 胤礽摇了摇头:“儿臣不会像弟弟那样哭闹,边上的人都不知道,嬷嬷也是等儿臣洗澡时才看见的。皇阿玛您不要怪胤禛,儿臣觉得他只要改一改脾气,往后不会这么胡闹的。”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玄烨伸手摸了摸胤礽的脑袋,温和地说:“等你再长大些,等胤禛胤祚都长大了,做哥哥的就能教导弟弟。皇阿玛相信你会是个好兄长。” 胤礽认真地点头:“儿臣会做个好兄长,请皇阿玛放心。” 玄烨笑得很不自然,但还是夸赞了太子,又说天色晚了让人送他回毓庆宫,因不放心,又让李公公等人也随行。立在门前一直看着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才转回身,见岚琪抱着胤祚,正逗着他笑。 “太子刚才对六阿哥做什么了?” 岚琪突然听见这句话,吓了一跳,转身见玄烨走到乳母那里。乳母也怔住了,岚琪便跟过来,温和地重复了皇帝的意思,乳母才战战兢兢道:“回皇上的话,太子没做什么。太子一直在和六阿哥讲话,让六阿哥快快长大之类的。后来奴婢拿来玩具请太子逗逗六阿哥,六阿哥大概是以为自己的东西被人拿走了,所以才哭的。” 岚琪把孩子交给乳母,搀扶玄烨出去,避开人才问:“您怎么了?” 玄烨无声地摇了摇头,进屋子后就在炕上盘膝坐着,说想喝茶。岚琪知道他是想一个人静会儿,就亲自去茶水房烹茶,也不让环春她们去打扰。 在茶水房开了一瓮谷帘泉泉水,正要煮水时,却见胤祚的乳母来了。说是要来拿水给六阿哥喝,却又不经意似的凑到岚琪身边。岚琪会意,将泉水上灶后便与她到了门前,避开旁人,便听乳母说:“娘娘,方才皇上问话时,奴婢有几句话没实说。” 岚琪蹙眉,做娘的人当然紧张,轻声问:“太子欺负胤祚了?” “没有没有。”乳母连声否定,“奴婢是没敢说太子对六阿哥讲的几句话。太子其实还说‘胤祚你长大后,可不能像大皇兄,父皇不喜欢他,他太皮了。你四哥也不好,那么小就那么霸道,胤祚你要像我一样……’”乳母越说越小声,捧着心口道,“奴婢实在不敢对皇上说这几句话。娘娘,奴婢是不是做错了?” 岚琪心里沉甸甸的,安抚乳母没事,告诉她没说是对的,便让她回去。自己回过来继续煮水,待泡好了茶端回去,出门就见李公公回来了。他进去内殿向皇帝复命,但岚琪走到门前还不见他出来,猜想是在说什么话。良久李公公再出来,瞧见德嫔等在门口,歉意道:“娘娘久等了?” 岚琪淡然道:“你和皇上说话要紧,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事了,奴才就回了几句太子的事。”李公公笑得很尴尬,立刻让在一旁请岚琪进去。她自己端着茶,也不让别人再跟着,进来时瞧见玄烨已不在炕上坐着,而是立在书架前随便翻阅什么,回眸见她来,随口就说:“想喝参茶,没来得及对你说。” 岚琪笑道:“是参茶。” 简简单单的心有灵犀,让玄烨脸上多了些笑容。过来坐下一起喝茶,暖暖的茶水带着提神的参味沁入身体,玄烨舒了口气微微有些犯懒,伸手朝岚琪,把她拉在怀里靠着。岚琪听见他胸膛里咚咚咚的心跳,刚要开口,玄烨已先说:“胤禔顽皮,但性子不坏,假以时日引导,总能收心在功课上。但朕总是不明白胤礽在想什么,这个孩子看起来那么老成,朕有时候看着他心里会觉得发瘆。朕希望老大能稳重能有兄长风范,为何看到太子如此,却觉得不好?岚琪,是不是朕想得太多了?” 岚琪想起乳母那些话,她不怀疑乳母撒谎,因为同样的话太子亲口对她说过。那天在乾清宫门外,太子正正经经地说他不会像大皇兄那样惹父皇生气,而她每每看到太子时,心里也觉得不舒服。 但有些话是她不能说的,玄烨再喜欢自己,他终究还是帝王。于是坐起来看着他,她含笑伸手揉一揉他的太阳穴舒展神经,慢悠悠地说:“孩子们还小呢,皇上是期望太高了,才会觉得看着孩子们不自在。您若实在疑惑,太皇太后看得最明白,教导孩子的事儿,臣妾还不如您呢。” 玄烨“嗯”了一声,与她说明日一起去见皇祖母。正要说些别的话分散心思,外头脚步声匆匆,李总管慌慌张张来说:“万岁爷,阿哥所传来消息,说大阿哥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好像是中毒了。” 皇帝才要安下的心顿时又被燃了一把火,岚琪麻利地给玄烨穿好龙靴,不等整一整衣领他就冲出去了。毕竟是八九岁的孩子,不同于早年夭折的那些,这么些年养下来,更是被寄予极大期望的长子,他不能不着急。 圣驾匆匆赶至阿哥所,已有太医围拢。惠嫔得到消息也到了,见了皇帝还算镇定,只是略哽咽说:“万岁爷放心,胤禔没有大事,太医说不伤性命。只是嬷嬷们讲他刚才胡言乱语的样子,有些骇人。” “为什么胡言乱语?”玄烨不解,便见太医们过来,其中一人禀告,“大阿哥是吃了毒菇,出现了幻觉,以致上吐下泻,排干净便好了。幻觉也是毒发症状,清醒后若无异常,不会有所损害。” “毒菇?”玄烨惊愕,疾步来到床榻边看了看儿子。胤禔正在昏睡中,乳母在边上哭哭啼啼地说又吐又泻还以为吃坏了,可后来竟然出现幻觉,嘻嘻哈哈疯疯癫癫,把她们都吓死了。 玄烨转回身问太医:“为何断定是毒菇?” “臣等查看大阿哥病症后,立刻让宫女们呈上大阿哥今日所进的食物,在一盒月饼馅料里发现毒菇。”太医淡定地说,边上已有小太监捧来一盒月饼。里头放了八个半月饼,每一个都被掰开,而剩下半个则看得出来是咬过的。便听乳母解释,说大阿哥晚饭后嘴馋咬了半个,因为好吃不舍得丢了,让放着明日再用。其余八个月饼,都是太医们掰开检查的。 “除了豆沙和莲蓉馅的六个月饼,剩下三个云腿山珍里都有这种毒菇。这种毒菇不伤性命,但人也不能吃,吃了轻则如大阿哥这般,重则……”太医声音渐弱,似颤了颤,继续道,“大阿哥若是三个都吃了,可能醒来后会痴痴呆呆。” “啊?”惠嫔惊叫出声,但立刻捂住了嘴,眼泪汪汪地看着玄烨,又不愿失态,扭身过去躲在了门后。玄烨亦是心慌恼火,厉声问:“这月饼哪里来的?大阿哥的膳食没有规矩吗?” 乳母吓得浑身发抖,伏在地上说:“月饼是贵妃娘娘赏下的。大阿哥喜欢食糕点,中秋各宫娘娘们送来的东西大多都被大阿哥赏赐给奴婢们了,但大阿哥喜欢点心,这几盒子月饼就都留下了。这一盒是承乾宫送来的。” “贵妃?”玄烨眉头紧蹙,边上李公公忙再解释:“奴才也知道,贵妃娘娘中秋节里的确给各宫各皇子公主赏赐了月饼,同样也有孝敬到慈宁宫、宁寿宫和皇上这里的。但这些月饼都是贵妃娘娘拿体己的银子给御膳房定制的,是从御膳房出来的东西。” “传旨六宫,查所有的月饼糕点,若有类似情况,立刻来报。”玄烨声音沉沉,似沉到谷底般返回的闷声,“兴许有主子赏了奴才吃,吃坏了也没人知道。” 李公公领命,立刻调配内侍卫,连夜将各宫月饼都搜出来。玄烨看过儿子后,嘱咐太医好好调理,安抚了惠嫔几句让她留下照看孩子,自己便独自往慈宁宫来。夜深了,可这样的大事必然惊动皇祖母,祖孙俩一见面太皇太后就急切地问:“胤禔怎么样了?” 玄烨温和地安抚了祖母,说孩子没有事。老人家才舒口气,歪在床上感慨:“这一辈子看尽了生生死死,如今年纪越来越大,反看不得了。看着年幼的孩子们走在我前头,这心里……” “皇祖母,生死有命,哪怕是皇子皇孙,也看各自的福气。”玄烨沉沉道,“自然这等龌龊之事,是孙儿的失职。” 老人家恨恨:“紫禁城里那么多人,你管得过来吗?历朝历代这样的事屡禁不止,现在才刚刚开始。玄烨啊,你可要好好保护太子,知道吗?” 玄烨心里震荡,点了点头。 此时苏麻喇嬷嬷来复命,刚才跟着玄烨来的太医检查了贵妃进献的中秋月饼,均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太皇太后不爱吃这油腻腻的点心,之前就赏赐给宫里的太监宫女。问过几个吃了的,也没见有什么事。 “又是贵妃?她这是要做什么?” “皇祖母,未必是她。”玄烨却站在了贵妃这边,“月饼是她送的,吃死了人,她怎么脱得了干系?她再蠢也不至于做这种事。” 太皇太后却恨道:“可当年她送给各宫的荷包里头都有虎狼之药,害得宜嫔小产。” 玄烨眉骨微震,咬了咬唇屈膝在祖母面前道:“皇祖母,当初的事请您不要算在贵妃身上。那件事是孙儿嘱咐李总管派人做的,当时只是想压一压贵妃的气焰。她入宫虽是为了和钮祜禄氏抗衡,可她太过气焰嚣张,孙儿才出此下策。” 太皇太后惊愕不已,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半晌才道:“是你派人在她送给各宫的荷包里放了虎狼之药?玄烨,你不要子嗣了?宜嫔的孩子呢?” “皇祖母,孙儿当时并不知道宜嫔有了身孕。孙儿问过太医的,那些东西不伤身体。而且只不过一两天的工夫,早晚会有人发现。”玄烨起身坐到祖母身边,“当时根本没想到,宜嫔会有身孕。” 太皇太后眉头紧蹙,心内翻江倒海。本想推开玄烨,可到底还是把他抓紧了,语重心长道:“你的确该有手腕压制后宫,可是你听皇祖母一句,这样的事千万不能再做。皇家子嗣是朝廷命脉,你怎么好自断后路,虽然不伤身体,可宜嫔失了孩子,就是上天的惩罚。玄烨,你可以做任何事,但千万不要伤害自己的骨肉。” “孙儿知错,所以这些年对宜嫔总多些照拂。孙儿也很后悔那件事,不只对宜嫔,对贵妃也同样愧疚。”玄烨目色深沉,“皇祖母的话,孙儿会牢牢记住的。” 太皇太后暗叹,她的玄烨已经足以支撑这个国家和皇室,她真的可以安享晚年颐养天年了。玄烨有仁心,可他亦有杀伐决断的狠劲儿,但她不愿看到玄烨做出伤害亲生骨肉的事,不愿他做会遭天谴的事。心中默默念佛,愿上苍将冤孽加在自己身上。她多希望在自己看不到的将来,玄烨能创下盛世皇朝,一时动情,竟热泪盈眶道:“皇祖母此生有你,真真没有白活一场。” 玄烨百般安抚,良久才见祖母宽慰。而李总管也带回消息,大半夜的一场折腾,宫内留存的大部分月饼都被翻过了。另搜出三盒有毒菇的云腿山珍馅月饼,其中一盒,还是从有孕的觉禅常在屋子里翻出来的。觉禅常在因害喜不能吃这些东西,还没动过,其余两盒也是在位分低的常在答应屋子里找到的,幸好都还没吃。此外宁寿宫的月饼太后赏给宫女,吃了没事。毓庆宫里太子还没吃,其他各宫或吃过或没吃过的,都没有查出毒菇。 禀告这些的工夫,有宫女来禀告说贵妃娘娘在宫外求见皇上和太皇太后。老人家虽然知道未必是贵妃下的毒手,但还是不愿见她,让玄烨处置。祖孙俩分开时,她还担忧道:“这样一个糊涂人,怎么教导我的胤禛?” 玄烨无奈,伺候祖母安寝后才离开。出宫门果然见贵妃等在外头,似乎也是大半夜被折腾起来的,发髻只是拢了拢而已,连首饰珠钗都没戴,一见玄烨就迎上来说:“皇上,臣妾没有做那样的事。” 玄烨满心气愤,但尚理智,平静地打发她:“没有人会打着旗号去害人,但眼下没有证据能证明你的清白,朕只有彻查下去。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这件事。你安安静静在承乾宫等消息,照顾好胤禛。” 佟贵妃泫然欲泣,抿着嘴听完这些话,哽咽道:“月饼是臣妾让御膳房做的,总想着这样最妥帖。皇上要查,臣妾自然愿意。臣妾这里只下发了银子,还有家里送来的山珍,其他所有东西都是御膳房里的。” “山珍?”玄烨想起什么,“是不是那天朕来你承乾宫里用的?” 佟贵妃连连点头:“是是是,就是和那些一样的。臣妾还送了慈宁宫和宁寿宫,再有的就送去御膳房让他们做点心。臣妾坦坦荡荡,不怕皇上查,可是太皇太后她一定又……” 玄烨这才冷了脸:“皇祖母没有怪罪你,你也不要瞎猜忌,你要知道说话的轻重和分寸。朕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往后也要更加谨慎,朕……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你了,回去吧。” “皇上……” “娘娘,您回吧,夜深了。”见贵妃还要纠缠,李公公忙上来挡驾,客气地说,“夜里四阿哥醒了若要见您见不着,可怎么好呀?” 玄烨不再理会贵妃,径直往乾清宫的方向走。没多久李公公送走了人跟上来,就听皇帝吩咐他:“派人去永和宫看看岚琪母子,问有没有受到惊吓,若是已经安寝,不要打扰她。朕现在去毓庆宫看太子,有事就送话去那里。” 而永和宫这边,岚琪并未入寝。皇帝突然离开,她还在等他会不会回来,心里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应该不会再来,但总还有些期盼。也不是期盼他想着自己,而是希望能在身边安抚他。但等来的是乾清宫的小太监,她温和地问了些事,又嘱咐了几句,又说自己和六阿哥都没事,只等人走了,才预备洗漱歇息。 环春给她梳头时她叹息道:“偏偏是大阿哥先吃了,而其他人都没吃。更巧的都是御膳房里出来的东西,怎么只有几盒有问题。” “怎么说?”岚琪问。 “就和咱们包饺子一样,剁一大盆馅儿拌匀了,若是真往里投毒,能有几个饺子是干净的?”环春擅长膳食,一想就觉得不对劲儿,疑惑满满地说,“贵妃娘娘指定的月饼至少做了上百盒,云腿山珍起码有三百多个。算上大阿哥那一盒,如今也就十二个月饼有问题,您说奇怪不奇怪?” 岚琪仰着脖子看她,似乎没反应过来,就听环春说:“奴婢觉得这四盒月饼要么是被调包了,要么是别有用心另做的。贵妃娘娘虽然喊冤,可喊冤的就一定冤?” 岚琪点点头,环春见她还是呆呆的,颇有些挫败,笑着问:“奴婢的话,您听明白了吗?”她这才摇了摇头:“听明白了,但没想明白。” 环春蹲下来扶着她的膝盖说:“您可要多长些心眼儿,那拉贵人那样直接出手的有,但背地里耍阴招的更可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送四阿哥去承乾宫不就是为了躲暗箭?” 岚琪连连点头:“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我就是在想,如果厨子们没发现毒菇也罢了,若是故意下毒手,伤了大阿哥要做什么?若和贵妃有牵连,可贵妃那天还跟我提起大阿哥,她对大阿哥还有些许感情,我想她不至于要害那个孩子。何况她膝下有胤禛,就不怕自己洗不清冤屈?如果是别人,害大阿哥做什么?还是说只是想坑了贵妃,无意中送了一盒去阿哥所给大阿哥?” 环春讶异道:“原来您想得这么深了,奴婢还以为您呆呆的不知道奴婢在说什么呢。” 岚琪脸色并不好看,扶着环春的肩膀道:“往后咱们的东西也要多多检查。我总觉得一切才开始,书读得多,圣人道理看得多了,历朝历代宫闱丑恶的事也没少知道。阿哥们渐渐长大,将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光是想一想,我背脊就发凉。” “主子您没事吧?”环春见她眼中有异样的光芒,不免担心。 岚琪轻声道:“惠嫔看起来那么端庄稳重的人,可她也敢对皇上下药。环春,你敢想象吗?我往后,真是不愿她再碰乾清宫里任何事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远离乾清宫,远离皇上。一想到觉禅常在说的那些事,就浑身不自在。” 环春吓了一跳,轻声问:“主子可不能乱说,什么惠嫔娘娘对皇上下药呀,这话说出去可是要……” “要闯祸,我明白。”岚琪却很镇定,“可我也明白,有些事我能不计较或者没资格计较,但有些事必须计较。她能有一次必然能有第二次,做得出那样的事,到底长了什么样的心?你刚才说了那么多,都是在怀疑贵妃,可我却只想着惠嫔。所以我才疑惑,她怎么能对亲生儿子下手?佟贵妃曾经那样对待我折磨我,我也只是觉得她可怜可悲。但是听说惠嫔竟然敢对皇上下药,想着她平日温柔端正客气大方,如此这般道貌岸然,我才第一次觉得一个人那么可恨。” “您要对惠嫔娘娘做什么?”环春很紧张,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从低微的常在到如今风光的主位,竟还是头一回看她冒出这样主动的心思。一直以来都是防备退让,哪怕委屈得不能再委屈,也自己吞下,突然变得如此强硬,连她都不能适应。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迷茫。毒菇这样的事,还有她从前对皇上动手脚的事,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岚琪困惑 不已,“还有觉禅氏,她为了从翊坤宫离开,为了博得皇上瞩目,为了报复郭贵人虐待她,夏日里几乎是一步一算计。我就在想啊,这样的事到底要怎么做?环春,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惠嫔永远不能靠近乾清宫?她们一个一个,为什么这么聪明?” 环春心里扑扑直跳,她哪里懂什么心机手段,深知主子若真踏出这一步,可能就会偏了她一直以来走的路。她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方向才是对的,但至少主子一路走来,稳稳当当。这辈子就这样走下去,即便不是最正确,也错不到哪儿去。心内转了又转,拉着岚琪从镜台前坐到床上去,扶着她的肩膀说:“您冷静一些。大阿哥的事一定让您又想起四阿哥差点儿被闷死的事。现在您情绪很激动,等冷静下来就好了。” 岚琪一下一下喘息着,果然环春是了解她的,岚琪软软地靠在她身上,渐渐平静下来才说:“我今天说觉禅氏拿高贵凄美的借口博同情做自私自利的事,刚才我对你说的这些,何尝不是如此。我要对惠嫔做什么呢,使绊子坑她,让她失信于两宫?还是下毒手害她,让她从此不能在六宫活跃?难道以守护皇上为理由,做和她们一般无二的事?” 环春舒口气,安抚她:“不如您上禀太皇太后知道,让太皇太后来决定怎么处置这些事。” 岚琪无力地摇了摇头:“无凭无据,不过是觉禅氏一句话而已。我是太激动了,而在别人听来,或许只是她在我面前装可怜的借口。”她定了定神,自己坐周正,拍拍环春说,“你听我发发脾气说完,我舒服多了。怪不得皇上总让我有事没事都要听着他说话,有时候说出来未必需要得到什么解决办法,就是想透透气。” “您想明白了吗?那之后的事呢?”环春被岚琪这样一折腾,反而没了方向。 “就我之前说的,永和宫外的事,咱们不管。”岚琪虽然说着这样的话,眼中却掠过异样锐利的光芒。果然口中慢悠悠道一声,“苏麻喇嬷嬷曾说让我来日登临高位时,不要把昔日见到的丑恶同样也挂在脸上。但是环春你也见过诸神尊像吧,你知道为何神佛明明是慈悲向善,但有很多却是凶戾恶煞的面容?” 环春晃了晃脑袋,但听岚琪继续说:“我在大佛堂里陪太皇太后念经时,太皇太后告诉我,因为恶鬼凶灵也会惧怕。它们最是欺软怕硬的东西,所以许多神尊都露出凶戾的面容,好镇压妖魔鬼怪,对于常人,亦是震慑。所以说,脸上挂凶容,并非都是恶。苏麻喇嬷嬷当初对我说的话,应该是只对了一半。” “奴婢明白了,可是……”环春轻声道,“您不是神佛呀。” 岚琪点点头,冲她微微一笑:“我明白,这样的道理,放在心里就好。” 话音落下,外头更鼓声响,夜已深了,永和宫的灯火该熄了。 毓庆宫里,玄烨独自而来。彼时太子还未入眠,又因搜查糕点的事惊扰了他,玄烨来后与儿子说了会儿话,才渐渐哄他睡着。他撩起了胤礽的衣袖,露出那一条抓伤的痕迹,手指轻轻拂过,想着胤礽说的那些话,心中很不是滋味:真的是胤禛划伤了他? 离开太子寝殿,立在毓庆宫开阔的院子里,皓月当空皎洁明亮,不需什么灯笼映照都能看到周遭十步远的东西。李公公将太子身边的宫女嬷嬷太监侍卫们通通带来,乌泱泱的二三十人。玄烨立于高处看着他们,自发现之前的乳母和嬷嬷多嘴多舌之后,一批批人精挑细选,为的就是给太子最好的环境。近些时候太子比从前开朗些,想必是有用的。但玄烨太在乎胤礽也太了解他,今晚在永和宫他说的那些话,并不寻常。 但此刻玄烨只是说:“即日起太子毓庆宫内的饮食,每日每顿三查三验。太子不可随意在宫外吃东西,各宫妃嫔处也要小心应付。国宴家宴朕会带他在身边,外处送来的东西都要经御医查验,不可出一点儿纰漏。你们所有人,从近身的嬷嬷到门前的侍卫,任何人若给太子造成伤害,朕都将连坐治罪。” 阶下众人听得都面如菜色,皇帝继续说:“伺候太子,就是伺候大清的将来,你们自比其他处所高人一等,但身上的责任也比别人重。朕不想强人所难,你们当中若有不想担当责任,害怕被连累的,现在走出毓庆宫,朕不会为难任何人,自有别的去处。但此刻不走,往后的日子,就只能记着朕的话,好好照顾太子,不容他有任何闪失。” 阶下小到宫女,大到随行侍卫,一个个都面面相觑。玄烨重申想走的人他不会为难,还真走出两个小太监,稍后又有一个宫女,再等了半刻,玄烨道:“李总管数五十下,再无人走,朕就当你们都留下了。” 李公公领命,一声一声数着,直到四十九仍无人挪动,待五十整数,众人纷纷屈膝,俯首说誓死效忠太子。 玄烨将心沉一沉,吩咐李总管:“留下的所有人,赏银百两。离开的三个人,安排好去处不要为难,不要给太子造孽。” 说完这些,玄烨要回乾清宫,但走时又朝李公公递过眼色,等他回到乾清宫要更衣歇息时,胤礽贴身的保姆嬷嬷被带来。这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生得端正慈善,胆子不大,一进乾清宫的门就哆嗦,不知皇帝要找她做什么。隔开一道屏风,就听皇帝问她:“太子手臂上的伤痕,究竟怎么弄的?” 那嬷嬷伏在地上,很是犹豫,却听李公公幽幽一声:“若是撒谎,毓庆宫上上下下的人,可都要死在你手里了。” “公公,哦不,皇上……”嬷嬷吓得胆破,战战兢兢道,“皇上恕罪,太子手臂上的伤痕,的确是四阿哥划伤的。可是太子没有对您说实话,奴婢也不敢说啊。” “你说,朕恕你无罪,也不会告诉太子。”屏风后头传来低沉的声音。 嬷嬷忙道:“不是四阿哥抢三阿哥的东西,太子出面阻止才划伤的,是太子抢四阿哥的东西,四阿哥急了抓着太子的胳膊,被太子朝后一推跌在地上。当时四阿哥手里正抓着一只菱角,就把太子划伤了。奴婢不敢声张把太子拉开了,太子也叫奴婢不要多嘴。但之后大公主和端静公主见四阿哥哭闹来哄他,贵妃娘娘来后以为是公主们欺负了四阿哥,皇上……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会把事情打散了,然后颠倒了再告诉您。奴婢听得心惊胆战,也不敢吱声。” 屏风后头许久许久的沉静,嬷嬷慌张,李公公也不安生,终于又听见皇帝的声音,说:“太子平日的话不多,除了听他背书问功课,就很少开口,若是有妃嫔在他更加沉默。今天在永和宫说那么多话,朕就觉得奇怪,所以才想问问你,没想到,果然。” “奴婢该死,皇上。”嬷嬷又道,“夏日里您时常在承乾宫,太子时不时就会问奴婢您是不是又去陪四阿哥了。您说太子他是不是因为想让您多陪陪他,这才撒谎的……” 屏风后头又一阵寂静,玄烨不知在想什么,再开口便说:“今日之事你难逃干系,让太子撒谎比起让他吃错东西磕着碰着更可恶。但是朕不罚你,只要你记住一件事,你是太子的奴才,可你的主子,只有朕这一个。将来再有这样的事,要等朕来问你而不是你先来说的话……” 李公公忙插嘴:“万岁爷,奴才会交代,时辰不早了,您歇着吧。”说着喝令那嬷嬷,“跟我来。” 但两人才转身,李公公伸手去拿烛台要吹灭蜡烛,皇帝又道:“派一乘软轿,静静地去永和宫,把德嫔接过来。夜深了,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 且说岚琪早已躺下,虽还没有睡着,但她自入主永和宫,就再也没有被接去乾清宫侍寝,今夜若非瞧见乾清宫里熟悉的太监来,她都不敢信真的是玄烨要她去。久违的大晚上被接走,恍然回到还在钟粹宫时的光景。她匆匆忙忙也没来得及梳妆,只裹了氅衣拢了头发就来,被乾清宫的太监掌着灯笼引到寝殿门前,小太监就客气地说:“娘娘自己进去吧,皇上说了,不需要奴才们在跟前。” 岚琪点了点头,跨门而入,殿门在身后被合上。她拿起门前的烛台,缓缓走进去。绕过屏风,只见玄烨已经躺在榻上,一手抵着额头似阖目冥想,听见脚步声也不睁眼,只是另一只手朝外头伸出来,是要让岚琪靠近。 她放下烛台,解开氅衣,里头只有一件常衫,自行脱下露出银珠色的绸缎寝衣,水滑的绸缎在烛光下反射晶亮的光芒。伸手拔下发簪,乌黑柔亮的长发如瀑布而下。但这一切床上的人都没看,只等她走近床榻,才要开口喊一声,就被人摸到了手捉住,轻轻一拉把她拢到怀里,似乎她身上的气息能让人安宁。玄烨一翻身,把她带进了床里。 兜头兜脚都被玄烨拥抱住,岚琪稍稍挪动了一下,轻声问:“皇上不开心?” “唔。”玄烨也动了动,似乎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然后说,“你在身边才能安心睡,朕很累,身和心都很累。” 岚琪心头震了震,玄烨又说:“你放心,胤禛不是坏孩子。” “皇上……” “朕困了。”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后,寝殿陷入宁静。玄烨觉得岚琪不在身边他就睡不着,那是一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寂寞和寒意,有她的气息才会让他觉得温暖,不然寝殿龙榻上铺多少层被褥都觉得冰凉。 让岚琪安心的,是玄烨之后平稳的鼾声,而她仿佛也要听着这样的鼾声才能入眠。昨晚因觉禅氏的事一夜不寐,白天又恍惚了整日,正是万分疲倦的时候,又多出大阿哥中毒的事。她也累,身和心都累。来的路上以为玄烨会想要她侍寝,担心疲倦的身体无法承受但又不愿拒绝,没想到只是这样安安稳稳地睡着。玄烨睡着了,她也睡着了。 这一觉无梦而酣甜,岚琪醒来时发现自己久违地躺在龙榻上还怔怔出了会儿神。但她才翻身要起来,外头就有人听见动静。明黄的帐子掀开,环春的笑脸在眼前,温柔地说:“主子睡好了吗?皇上说了,您不醒不让叫。” “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了。” “午时?”岚琪几乎从榻上蹿起来,她竟然在乾清宫里睡到大正午。一天一夜不睡,难怪这一觉能睡那么久,大概还因为在这里,听不见胤祚的哭闹嬉笑。而玄烨既然让她安睡,就绝不会让人吵到她。 匆匆忙忙洗漱更衣、梳头上妆,不是大半夜裹一件氅衣就成,要走出乾清宫的门,不收拾妥当了怎么行。一边忙还一边埋怨环春:“你几时来的呀,为什么不叫我,外头的人该笑话死我了。” 环春只嘻嘻笑道:“皇上吩咐的,奴婢不敢。” 只等妥妥帖帖,踩着花盆底往书房来,此刻大臣们已经散了,玄烨正在看折子。外头李公公和岚琪碰个正着,客气地说:“要传膳了,娘娘可否替奴才问一声?” “这个容易。”岚琪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笑着答应下。可等她进门,玄烨一见她就放下了手里的折子,起身走过来拉了手说,“朕饿了呢,咱们去慈宁宫蹭一顿饭吃,还有昨晚的事,朕要和皇祖母说说话。” 如此,岚琪不及坐下就又被带走,昨夜那乘软轿再将她送至慈宁宫。果然太皇太后这里已经传膳,但老人家胃口不好,不似平日大铺大张的膳席,只要了粳米白粥和几样小菜,瞧见他们来了直笑:“我这里吃斋呢,你们也来凑热闹?” 玄烨则笑:“节日里酒肉吃多了,是该清淡几顿。” 祖孙几人围桌而坐,太皇太后见有人陪伴,胃口倒开了些,半当中让苏麻喇嬷嬷再添几样小菜。玄烨只管吃饭不说话,岚琪陪坐在一边看着她,只等都吃好了,她就被支开去弄? ?水。皇帝只和祖母说话,苏麻喇嬷嬷怕她不自在,陪在茶水房说:“他们祖孙总有悄悄话的,奴婢陪了几十年了,也不是句句都听得的。” “我不在意这个,反是昨晚的事心里很不踏实。”岚琪侍弄着茶杯茶壶,拿开水一遍一遍地烫,搁下了才看着苏麻喇嬷嬷道,“大阿哥好些了吗?我听说已经让宗人府查,查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之前的事总有不了了之的。” “难免有些事要投鼠忌器,宫里头人和人之间总有那么些牵连,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候看到真相,也就是绝望的时候了。”苏麻喇嬷嬷叹了一声,接过岚琪手里的活儿,将茶叶舀入茶壶,冲上滚烫的泉水,口中无奈地叹息,“主子最担心的事,还是开始了。再过十几二十年,主子和奴婢大概都不在了,可那会儿太子阿哥们都已成年,争的可就不是什么玩具糖果,下的也就不只是毒菇了。” “嬷嬷,东宫……”岚琪神色紧张。 苏麻喇嬷嬷意味深长地一笑:“东宫只是东宫,历朝历代龙椅上的人尚且……何况东宫?娘娘您是聪明人,四阿哥六阿哥长大后,您要替他们看着点儿。后宫不能干政,可您能管自己儿子,保自己儿子呀,是不是?” 岚琪垂目沉思,半晌茶香四溢了,才轻声问:“嬷嬷您说昨晚的事,到底会冲着谁去?冲着大阿哥、贵妃娘娘,还是……四阿哥?” 苏麻喇嬷嬷面上浮起黯然之色,从关外到京城,踏着硝烟战火住进紫禁城的女人,哪怕年老了,哪怕平素慈祥又温和,昔日果敢精干的气质依旧在身体里,此刻仿佛随着茶香不相宜地一阵阵散开。苏麻喇嬷嬷冷然一笑:“谁得利呢?其实冲着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谁得利?” 岚琪怔怔地看着她,她真的听不懂。 “您好好护着六阿哥就成了,贵妃娘娘也会拼死保护四阿哥的吧。”苏麻喇嬷嬷敛下严肃的神情,又恢复往日温柔,哄着岚琪道,“奴婢不是不能明说,是眼下和您一样没看到真相。不过是看着宫内宫外的局势凭经验猜测,想必皇上此刻也在和主子说这些话。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往后您心里,也会有一本账。上头记着人情往来,记着什么人可靠,什么人不能接近,是不是?” 岚琪苦笑:“已经有了,一笔一画清清楚楚地写了。” 苏麻喇嬷嬷道:“您自己收着就好,可不兴翻给别人看。奴婢方才,就不该对您说这些呢。” “嬷嬷心里的账,我可偷看好几回了。”岚琪笑着开起玩笑,见苏麻喇嬷嬷神色也好些了,挽着她道,“我明白了,皇上总会告诉我的。何况这次的事与永和宫不相干,我没得瞎操心。” 此时有门前太监来通报,说惠嫔娘娘到了。苏麻喇嬷嬷留下岚琪让她先别出去,自行去禀告问见不见。岚琪转身继续侍弄茶水,反正她也不想见惠嫔,心里默默回忆刚才苏麻喇嬷嬷的话。苏麻喇嬷嬷说冲着谁去不要紧,要紧的是谁得利,而这件事又能伤了谁?大阿哥、贵妃、四阿哥?还是…… 岚琪心里猛地一紧,手里的茶壶抖出热水烫了她的手指,茶壶落地开花,瓷器碎裂声引得外头宫女太监进来看,嚷嚷要请太医,被岚琪拦下了。她把手浸在一坛冰凉的泉水里,镇住了指尖钻心的痛,心里亦跟着一点点凉下来了。 一直以来宫里最锋芒相对的,是曾经的钮祜禄皇后和佟妃,如今的佟贵妃和温妃。钮祜禄一族抗衡皇帝的外祖佟国维府,一边是满洲旧贵家世渊源,一边是佟氏半朝皇家外戚,而太子呢?太子的生母呢? 赫舍里一族在朝廷仍如日中天,在深宫有储君的荣耀,可却没有一个能保护储君的女人。 “是我想多了吗?”岚琪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思绪会突然跳跃到这上头。只是心里思量着,觉得哪儿缺了一块,才突然一激灵,她所经历的一切,不正是从赫舍里皇后薨逝起。而从那一天起,哪怕皇帝年年祭奠,大家还是渐渐忘记了曾经的皇后,忘记了太子背后还有着一方强大的势力。 泉水的冰凉尚不及她背后浮起的寒意,才明白宫闱之深深在何处。而自己一无所有,苏麻喇嬷嬷让她管自己的儿子,保自己的儿子,她能做到吗? “娘娘,太皇太后那儿请您送茶过去。”突然有个宫女来,但很快被人提醒说德嫔娘娘烫伤了。等不及她阻拦那宫女就跑回去说,苏麻喇嬷嬷立刻赶来,才知不严重。等一起捧着茶水来正殿,但见惠嫔坐在下首,已是哭得眼眉通红。 “你也坐下,听我说几句话。”太皇太后见岚琪进来,示意她在一旁落座。苏麻喇嬷嬷给各位奉了茶,便领着小宫女退下。 玄烨与祖母并席,神情自然安宁。不知方才说了什么,让惠嫔如此动容失态,这会儿还遮了眼角,垂首微微抽噎,但听太皇太后道:“德嫔在,好做个见证,莫说我和玄烨将来不给你一个交代。” 惠嫔忙道:“臣妾不敢,自然听凭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吩咐。” 岚琪不知她们在讲什么,但听太皇太后说:“皇室尊贵不容外头质疑探究。大阿哥中毒的事,查下去且需时日。查是一定要查的,但到底是怎样的结果,未必非要让外人知道。而一天天耗费时日,外头就会生出很多难听的话。今日德嫔你也在,正好给惠嫔做个见证,我和皇帝答应了她,日后查明真相会给她和大阿哥一个交代。但这两天下毒的事就要先有一个结果,会有御膳房的人承担,早早了结,以免大臣非议。” 岚琪点了点头,心知此刻不该胡言乱语,静默坐着不动。而惠嫔则敛了泪容,离座朝上首叩拜:“多谢太皇太后恩典,臣妾和大阿哥,就靠您和皇上做主了。” 看着她委屈可怜的模样,岚琪又想起昨晚自己对环春说的话。那会儿她满心怀疑惠嫔自己下毒手,但刚才在茶水房则突然想到兴许背后另有其人,兴许是从宫外伸进来的手。但不论何种想法,都是她的猜测,无凭无据,左右意志的终究还是私心,何况眼下她对惠嫔仍旧十分忌惮。 玄烨终于开口,徐徐道:“惠嫔不会不信朕和皇祖母,您让德嫔做见证,未免多虑了。惠嫔最是体贴稳重的人,昨日胤禔出事,阿哥所里的人都手足无措,幸好她还镇定,才不至于出大乱子。虽然大阿哥平日顽皮不肯用功读书,但非惠嫔的过错。孙儿让大阿哥离开惠嫔独自住进阿哥所,并没有半分责怪惠嫔的意思,只是想让胤禔能更专心念书。” 皇帝一席话,说得惠嫔脸上渐渐泛起光芒,被泪水浸透的双眼也越发明朗。岚琪内心唏嘘,而太皇太后则说:“皇长子很重要,将来要做兄弟们的榜样。惠嫔出 身好脾性好,我本来就很放心,你把胤禔弄去阿哥所,终归让惠嫔面上挂不住,总要做些什么,好堵悠悠之口。” 然而不等玄烨开口,惠嫔却先叩首道:“臣妾什么都不要。皇上关心胤禔是他的福气,也是臣妾的福气,臣妾何来脸上挂不住。若说皇上为臣妾做什么,还不如让臣妾为皇上做些什么。眼下觉禅常在怀着皇嗣,却依旧一个人住在僻静的地方,那里又曾是那拉贵人住过的殿阁,臣妾总觉得不妥当。既然大阿哥也不在臣妾那里住了,地方很宽敞,臣妾愿意把觉禅妹妹接过去。她初次怀胎,许多事都不懂,不能没有人照顾。” 岚琪心里“咯噔”一下。惠嫔果然不简单,耳边突兀地响起那日觉禅氏的声声哀求。自己虽然一口回绝了,可同情她的心还有,只是眼下这光景,她没有立场开口,唯有静观其变。 太皇太后和皇帝似乎都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觉禅氏身上,一时没有反应。惠嫔则继续道:“有毒菇的月饼妹妹那里也搜出一盒来,多危险哪。她身边的宫女年纪都太小,一定不懂怎么照顾孕妇。臣妾如今也不必照顾胤禔了,闲着也是闲着,想向太皇太后和皇上请命,好好照顾觉禅妹妹诞下皇嗣。” 太皇太后看了眼玄烨,却发现玄烨在看岚琪,而岚琪则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惠嫔,每一个人脸上都有纠结的神情。她正要开口时,玄烨收回目光,对着惠嫔道:“你的好意朕很欣慰,若是人人都如你就好了。如今你虽不必照顾胤禔,但六宫的事一直还是你和荣嫔在管,胤祉近来越发调皮,荣嫔恐怕分身无暇,更多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你身上。你且为朕照料好后宫诸事,朕自感激你。至于觉禅常在,朕之前就已经有了安排,只是还未来得及让李总管去传话。觉禅氏住在那里的确不妥当,咸福宫里温妃一直觉得寂寞,朕已经决定让觉禅氏搬去咸福宫和温妃做伴。你若有心照拂,时常去咸福宫瞧瞧也好。” 岚琪一边听着玄烨的话,一边看着惠嫔脸上的光芒倏然黯淡,快得都不容她眨一眨眼睛。而玄烨的话也让她很震惊,没想到会让觉禅氏去咸福宫,去那个神神叨叨、不阴不阳的温妃身边? 但想想,温妃和觉禅氏没有往来没有冲突,互不相干的两个人,温妃也不会像郭贵人那样刻薄暴虐。觉禅氏纵然失去了在偏僻小院子里的自由,可日子不会不好过,且与人同住,岚琪也不用再瞎操心什么纳兰容若了。 “也好。”太皇太后笑着道,“温妃年轻身子弱,这些年怕是难有子嗣,不如觉禅氏产子后,不论阿哥还是公主,都留在咸福宫吧。或有带子之福,也盼着温妃早日为我皇家添子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惠嫔尴尬地跪在地上,太皇太后让她起来,一边还笑呵呵地说:“怎么话就扯到那里去了,还是说胤禔的事。惠嫔你放心,哪怕皇上忙得记不起来了,我也会敦促他早日派人查明真相,给你和大阿哥一个交代。这几日你不必来请命,每日去阿哥所照看孩子,等他康复了你再退出。我吃了午饭犯困,要睡一会儿,你们都跪安吧,德嫔留下伺候我就好。” 岚琪忙领命上前,搀扶起太皇太后往内殿去。走开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惠嫔软绵绵地站起来,浑身透着挫败失落的气息。但她没敢多看,生怕被惠嫔瞧见,结下恩怨。 直等进了内殿,外头苏麻喇嬷嬷领着宫女们也回来,伺候太皇太后洗漱时,老人家才莫名地笑起来:“惠嫔真是不肯吃亏,方才若非玄烨先开口,我恐怕就要答应了。我也是的,人老了就耳根子软心也软,遇事嫌麻烦。” 岚琪不言语,小心地将太皇太后头上的珠钗拆下,给她轻轻揉捏额头放松。太皇太后却伸手握了岚琪的手,看过烫伤的手指没有大碍,才问:“大阿哥的事,有没有吓着你?” “吓着了,想想自己的孩子,就觉得背上发冷,但愿真是御膳房的厨子疏忽了。”岚琪坦率地说,“昨晚若不是去了乾清宫,怕又要一夜睡不着。” 太皇太后却突然问:“中秋晚上和昨天白天,你又怎么不舒服了?” “酒喝多了。”岚琪不假思索地就撒了谎。撒谎不是好事,可不撒谎就要坏事,她别无选择。 太皇太后也没再追问,嗔笑:“酒量不好,往后不许喝了。”而后自顾自说着,“那个觉禅氏从惠嫔身边出来,必然心是向着惠嫔的。若是再把她们绑在一起,一个精于算计,一个妖娆多姿,可不要乱了这宫里的太平。不成不成,我方才险些糊涂了。” 岚琪不愿继续这些话题,哄着老人家安寝,说她也要回去看看胤祚。太皇太后便让她晚上把孩子抱来瞧瞧,等她退出内殿,皇帝和惠嫔早已经走了。 “娘娘。”却见苏麻喇嬷嬷跟了出来,喊住了岚琪,“奴婢午膳进多了,陪您走走。” 岚琪会意,两人结伴步行出慈宁宫,苏麻喇嬷嬷说道:“万岁爷今年年头上就嘱咐奴婢,往后不必什么事都禀告太皇太后。年纪上了春秋,不能再事事操心,所以有些事奴婢也看着说,譬如中秋节那晚的事。” 岚琪心虚,忙问:“中秋节那晚,什么事?” 苏麻喇嬷嬷意味深长地一笑:“觉禅常在和纳兰大人的事呀。” 岚琪很慌张,竟脱口而出:“他们是清白的。嬷嬷,觉禅常在和纳兰大人是表亲,所以才多说了几句话,并没有别的事。” 苏麻喇嬷嬷却笑道:“看来娘娘知道的不少,难道当年围场营帐之后,您就知道些什么了?” “不是的,嬷嬷……”岚琪才发现自己没用,被苏麻喇嬷嬷几句话一撩拨就原形毕露,慌得扶着她的胳膊说,“真的什么事也没有,是我瞎操心,才会胡思乱想。” 苏麻喇嬷嬷乐不可支,反而安抚她:“当然是什么事都没有,不然她还能活在宫里?还能被皇上召幸?您的确多操心了,听奴婢的话,别再管那些事。您还不知道吧,万岁爷又把纳兰公子派出去了,这回去江南安置灾民,恐怕一年半载都回不来。” 岚琪呆呆地看着苏麻喇嬷嬷,半晌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很轻声地问:“皇上也知道?” 苏麻喇嬷嬷笑:“皇上是不是知道奴婢猜不出来。但是奴婢明白,这世上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只有皇上不想知道的事。” “那……”岚琪想到自己对玄烨三缄其口,昨日他问自己去见觉禅氏干什么时也撒了谎,一时心内很不安。可竟然对着苏麻喇嬷嬷也说不出来,纠结须臾终是放弃了,笑着谢苏麻喇嬷嬷,“您的话我记着了。” 之后苏麻喇嬷嬷没有继续同行,半程折回慈宁宫去。岚琪呆呆地一路往永和宫走,快走近时,瞧见紫玉探头探脑地等在路口,一见主子回来就奔过来说:“主子快回去吧,贵妃娘娘刚领着四阿哥过来和六阿哥玩儿呢。” 无事不登三宝殿,贵妃近来虽时常让两个孩子玩在一起,但她自己并未露过面,今天特地跑来永和宫想必是要等着和自己见一面。如今领着四阿哥,她倒能有借口来去自如了。 “往后我不在时,贵妃若来看六阿哥,你们好好在边上伺候就是了,不要慌慌张张地失礼,贵妃娘娘又不是洪水猛兽。”岚琪笑着嘱咐紫玉和其他人,她明白自己端得淡定,手下人才会跟着安心。之后不疾不徐地进了家门,一进门就听见胤禛朗朗笑声,一声声“弟弟”听得人心窝子甜,他已经知道不是只有“妹妹”了。 走进胤祚的屋子,见佟贵妃侧身坐在炕边,胤祚趴在炕上笨拙地还不会动,胤禛则围着他转,时不时凑过去跟他说说话。小弟弟咿咿呀呀几声,偶尔动一动藕节似的胳膊,贵妃则笑着拍手引导:“胤祚过来,胤祚过来我这里,哎呀!胤禛你不能推啊,小心伤着弟弟。他还小你得哄他,要拿布老虎逗他,快跟弟弟说说话。” 如此安宁美好的景象,却看得岚琪心里头矛盾。贵妃明明是会教导胤禛不要“伤害”弟弟的,太子为什么却说胤禛抢别人的东西?又记起昨晚玄烨抱着自己时朦朦胧胧的一句:“你放心,胤禛不是坏孩子。” “主子回来了。”乳母发现岚琪归来,与其他宫女上来行礼,岚琪自己则到了贵妃面前。才要屈膝,贵妃就不咸不淡地说了声“免礼”。 之后却抱过胤禛让他下来给德嫔行礼,小家伙大概是被调教过了,不再是之前那样强硬倔强,像模像样地磕了头。但起来就躲进贵妃的怀抱,对生母依旧淡淡的。 贵妃把儿子抱回炕上让他自己玩儿,理一理衣襟慢声道:“本宫有些话与你讲,在这里,还是去别处?” “臣妾中秋节得了一罐好茶,娘娘要不要尝一尝?”岚琪说着也不等贵妃回答,就吩咐环春,“在正殿里奉茶,用谷帘泉的泉水。” 佟贵妃傲然站起来,冲她瞥过不屑的眼神:“德嫔娘娘是金贵了,承乾宫里用的还是玉泉水,你这里千里迢迢从庐山弄来谷帘泉。永和宫的规格再往后是不是要赶上坤宁宫了?” 岚琪不以为意,引路请贵妃往正殿走,一边应着这话解释:“这些谷帘泉泉水是进贡上用的,慈宁宫、宁寿宫和乾清宫才有。臣妾这里有几坛子,则是皇上让李公公送来的,好方便平日皇上来饮茶时用。昨晚开了一坛皇上才喝了半杯茶就走了,还有半坛泉水放着若弄脏了就太可惜。” 佟贵妃冷笑:“合着是给本宫喝剩下的?” 岚琪从容应答:“不是剩下的,皇上今日若来,也用这半坛泉水。只因娘娘尊贵臣妾才敢给您用,若您不来,臣妾同样不敢用。” 贵妃也不能再挑剔,本是与乌雅氏有话说,再挑剔下去弄僵了的话也不好说。待入殿内坐了,环春那边煮水也没那么快,贵妃索性叫她们别着急,让把殿门关了,她好和德嫔说话。 岚琪亦是有备而来,亲自去关了门,回过身时见桌上有果盘,端过来放在贵妃面前,竟主动问:“娘娘要和臣妾说昨晚的事?” 佟贵妃垂首摩挲着自己腕子上一只嵌宝镂花金镯,头也不抬地说:“你倒聪明,那与本宫说说,你在慈宁宫都听见什么了?” 岚琪避重就轻地回答:“惠嫔娘娘来了一趟,太皇太后安抚几句后,答应两日内查出结果。” “两日?是不是太仓促了?”贵妃不信,抬起眼狐疑地打量岚琪,更奇怪,“你怎么对本宫言听计从起来了,本宫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臣妾只是照实说,娘娘既然问,臣妾当然要回答。”岚琪朝后退了几步,自行在边上坐下了。两人不近不远地坐着,她从容地等待贵妃继续发问。 但佟贵妃并没有再问慈宁宫里的事,终于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胤禛终究是你生的,你心里一定不希望儿子不好,对不对?” 岚琪点了点头,但不言语,而贵妃则继续说:“虽然他是你生的,可现在本宫才是他的额娘,从今往后也只有本宫同他荣辱与共。本宫若有什么闪失,他自然不会好过,是不是?” “娘娘说得不错。”岚琪正视着贵妃,心里已猜到她想说什么。 “本宫曾经半路阻拦你,彼时你的身份那么低微,可本宫拉你站在一起,你却断然拒绝。那时候你心里想着皇上,想着太皇太后,想着要做一个贤德的人,如今你一定也放不下这些心思,可你更放不下的,难道不是孩子?”贵妃稍稍有些得意,仿佛胜券在握,“如今,为了胤禛的前途,为了他将来不要有任何闪失,咱们俩好好相处,有什么事彼此照应,不为别的,就为了孩子,如何?” 果然是这些话,从紫玉等在路口告诉她贵妃来了起,岚琪就在心里想贵妃要找她做什么。猜想该是为了避免类似昨晚的事,兴许她也希望在这宫里能有左右手,能有人在关键时刻出来为她说句话。毕竟背后娘家的势力再大,远水也救不了近火,若宫里真发生什么要紧大事,等外头家人知道再赶来,一切都晚了。 “娘娘希望臣妾做什么?”岚琪装傻。 贵妃轻哼,傲慢中透着浓浓的酸意,说道:“自然是因为你在宫里吃得开,乾清宫、慈宁宫进进出出就跟自己家似的,太皇太后对你百般信任,皇上对你恐怕也是言听计从。本宫念书不多,但看戏多,什么叫宠妃,本宫还看得明白。咱们康熙朝后宫如今的宠妃,不是独你德嫔一人吗?所以才指望我们和睦相处,将来若又有人惦记对承乾宫下毒手让本宫背黑锅,德嫔你好站出来在两宫面前替本宫周全。你周全了本宫,就是周全了四阿哥。” 岚琪听罢却严肃地说:“臣妾不敢自称什么宠妃,娘娘若是这样想臣妾,那臣妾哪怕生了四阿哥,也一辈子没资格做她的额娘了。臣妾只是手脚勤快些,做过宫女的人会伺候主子罢了。至于娘娘说怕背黑锅,相信万岁爷和太皇太后最圣明,若是真出了那样的事,他们一定会给娘娘清白,臣妾说几句话根本微不足道。再说要和您好好相处,请您恕臣妾言语冒犯,您觉得臣妾敢不和您好好相处吗?” 佟贵妃也不笨,这话听得很明白,人家就是拒绝了嘛,不免心下愤愤,瞪着岚琪道:“当初温妃害本宫,你不是站出来替本宫说话了?在咸福宫里,皇上和太后都信你了,从前可以,往后为什么不行?” 岚琪平静地回答:“那些是事实,臣妾说的是实话,温妃娘娘自己也认罪了。太后和皇上谈不上对臣妾信或不信,而臣妾早就对您说过,臣妾不是要帮您,只是容不得有人作恶。” 贵妃被自己绕进去了,满脑袋的莫名其妙,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气哼哼道:“你这张嘴实在厉害,那些你知道真相的事,你当然会站出来说真话,还要本宫来提醒你?不就是像昨晚那样的事,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候才要你开口,才要你去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替我说几句话。你去说,他们才会想起顾及四阿哥,才不会冤枉了承乾宫啊。你不是很聪明吗?难道本宫说的话听不懂?” 岚琪当然懂了,她只是想如果能绕一绕让贵妃放弃这个念头就好了。曾经和太皇太后开玩笑,说别人会以为她依附了贵妃,往后也不来欺负。可她没真打算依附什么贵妃,但人家找上门来了,还是第二次来“邀请”她。这一次再无情地拒绝,往后四阿哥大概又不能和六阿哥在一起玩,岚琪这才觉得有些进退两难。 可佟贵妃似乎志在必得,又退了一步说:“不是为了本宫,是为了四阿哥,你要为了胤禛想想啊。” 岚琪无奈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就不记得自己曾经对别人做过什么了吗?她不觉得当初让别人赤脚站在凉地里受屈辱,可能会在人家心里种下仇恨?佟贵妃比起钮祜禄姐妹,真是简单太多。似乎在她的意识中,没有对和错的事,没有值得不值得的事,只有她想做和不想做的事。 岚琪在心底沉沉一叹:她会怎么教导胤禛? 而佟贵妃见她不言语,急得站了起来说:“你好歹给一句话,哪个有精力同你浪费时间。” 岚琪心里有了盘算,站起来稍稍欠身,一字一句清楚地告诉她:“娘娘的话臣妾都听明白了,往后若有什么事,臣妾会想着四阿哥为您在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周全。但今日的话您再不能对第三人说,外头的人若知道您和臣妾有了默契,太皇太后和皇上又凭什么再相信臣妾。您说臣妾是宠妃,可您那天说的话是否还记得?您让臣妾好自为之,皇上能宠臣妾一时,不能宠一世。既然如此,为了长久计,今日您和臣妾说的每句话,都不能对第三个人说,包括府上佟大人和夫人。如若您告诉了别人,从那一刻起,不是臣妾不帮你,而是再也帮不了了。” 佟贵妃最烦听这样的长篇大论,又不愿表露自己脑筋没转过来,皱着眉头使劲儿思考。岚琪见她如此,心里一叹,解释道:“只有外面的人以为您和臣妾依旧水火不容,臣妾的话才能有分量。就像上一次温妃娘娘要害您,谁会想到臣妾能站出来为您说话呢?” “这样……”佟贵妃恍然大悟,又觉得尴尬不好意思,干咳了两声,不屑地瞥了眼岚琪说,“那就好,你答应了就好。本宫来找你也不光是为了自己,到底还是为了胤禛。子以母贵,本宫但凡有什么事落魄了,他身上可就背负养母不堪的污点了。” 这几句才真正说得岚琪动容,贵妃多少也有为孩子着想,刚才她那么温和地哄着胤祚,自有她柔软的地方,只是岚琪没福分消受罢了。 佟贵妃竟是心情大好,面上神情都明媚起来,和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全然不同。可又不愿对岚琪表露,不冷不热地就说要走了,不想乳母却来禀告四阿哥和六阿哥一起睡着了,佟贵妃竟大方地说:“等胤禛醒了再领回来,本宫先回了。” 岚琪恭送贵妃离去,去者步履生风轻松得意,连环春都看得出来贵妃好像特别开心,来问岚琪怎么了。但岚琪自己也要好好履行承诺,拿慈宁宫的事搪塞,而后忙过来看两个孩子,瞧见炕上胤禛和胤祚一起躺着,一大一小依偎在一起。当做梦也想见到的场景真真实实出现在眼前,竟是心酸难耐地落泪了,看得边上乳母宫女都很心疼。 “娘娘不要伤心,四阿哥可疼六阿哥了,每天都惦记着要来看弟弟。”却是胤禛的乳母来劝慰岚琪,“一会儿阿哥们醒了,您陪着玩一会儿,就说四阿哥还睡着。奴婢晚些领四阿哥回去,贵妃娘娘不会计较的。” 岚琪则想,乳母如今终究是在承乾宫当差,自己还是谨言慎行才好,笑着说不要紧。而且她本就傍晚要带六阿哥去慈宁宫,不能耽误时辰。胤禛的乳母也不敢强求,识趣地和其他人一起退到外头去,只留母子三人。 俩孩子足足睡了两个多时辰,岚琪就坐在边上足足看了两个时辰,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看也看不够。之后是哥哥先醒了,突然在陌生的地方醒来,胤禛没回过神,瘪着嘴就要哭,岚琪立刻抱起哄他。而他看到胤祚就安心了,似乎知道自己是和弟弟在一起,所以不怕了。 胤祚也很快醒来,奶娃娃难伺候,岚琪不能顾此失彼,只好让乳母把四阿哥领回承乾宫。但这次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她头一回不觉得心痛,仿佛明白儿子总是她的,将来长大懂事后,她定能听见一声真心实意的“额娘”。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六章 愿与君偕老 度过宁静温暖的下午,岚琪抱着胤祚去慈宁宫,半路上软轿停了停,外头有人说话,之后又重新前行。因为有环春盯着她不怕再有从前类似的事,只等在慈宁宫门前下轿,才听说是遇见了觉禅氏一行。那边也是一乘软轿,后头还跟了好些拿包袱箱子的太监宫女,说是帮着把觉禅常在送去咸福宫。 岚琪这才想起来说:“午膳后定下的事,我也没记得告诉你。这个觉禅常在也怪有意思的,她这搬来搬去的,到底要住多少地方。”说话时一个激灵,自言自语道,“咸福宫和翊坤宫好像离得不远。” 自然这些事不该她操心。这边觉禅氏晃晃悠悠来了咸福宫,温妃娘娘竟让人开了西配殿给她居住。觉禅氏不敢当,温妃笑着说:“听说布贵人老早一个人在钟粹宫时还是个答应,也住西配殿,你如今已经是常在了,怎么住不得?德嫔住进钟粹宫东配殿时,也还称乌常在不是?听说你入宫时间比我还长些,可我知道的事不比你少。” 觉禅氏记得自己刚到翊坤宫时,宜嫔和郭贵人也是很和气的。她并不会因为温妃客气而忘了分寸或自此得意,谨慎地应付着一言一行,但终究拗不过温妃盛情,在西配殿住下了。 “你真是生得很好看,那天中秋宴,所有人都被比下去了,贵妃也没了光彩。”温妃越说这些看似亲热的话,越让觉禅氏浑身不自在。可她没得选择自己的去留,唯有盼着往后不要和温妃多接触,自己能闷在屋子里没人搭理就最好。 可温妃却又在她屋子里晃悠,四处瞧瞧,指挥宫女添一些摆设,心情甚好地说:“你来了真好,我这咸福宫冷清得乌鸦都不愿飞来,除了皇上每月来那么几天,我就天天看着冬云她们。天天看呀看的,她们脸上多一道褶子我都清楚。”之后又突然问觉禅氏,“你说皇上为什么把你送过来?” 觉禅氏被她一句句问得心里毛躁,加上害喜严重,竟不等回答就先吐了。这才吓得温妃退到门口,时不时问一句:“你好些了吗?” 觉禅氏推了推香荷,香荷会意,尴尬地出来说:“娘娘,常在要睡了,有什么话明儿给您请安时再说好吗?” 温妃也不强人所难,嘱咐她缺什么只管开口,就高高兴兴地走了。香荷松口气,关了门跑回来对主子说:“这个温妃娘娘可真啰唆,怪不得宫里的人都说她怪,不晓得将来会不会也像郭贵人她们那样呢?毕竟皇上还会召幸您的吧,皇上若不在意您,干吗把您挪到这里来呢。这样一来,温妃娘娘早晚也会吃醋的。” 香荷话音才落,门就突然被拍响。她赶紧去应门,是温妃带着冬云又折回来了,她满面笑容地跑进来说:“刚才问你话呢,皇上为什么送你来?” 觉禅氏一脸茫然,摇了摇头:“臣妾不知。” 温妃却笑:“我故意问你呢,我可知道为什么。”她指着觉禅氏的肚子说,“太皇太后下旨了,等你肚子里这个孩子生出来,阿哥也好公主也罢,从此就留在咸福宫,是我的孩子了。” “真的?”觉禅氏不敢信。 温妃却问:“怎么,你不乐意是不是?可你要知道,皇上是疼惜你才这样安排的。不然往阿哥所一抱,或去别的地方,你就不能再见面了。” 觉禅氏怎么会不乐意,只要抚养孩子的女人不是惠嫔,哪怕送给一个宫女她都乐意。她才不在乎能不能见到孩子,更不在乎温妃能不能照顾好孩子,竟是难得欢喜起来,朝温妃欠身说:“臣妾太愿意了,臣妾多谢娘娘。” “这就好,我可不想作孽,抚养你的孩子还要被你在背地里诅咒。”温妃好像才是松了口气,叮嘱她好好休息又走了。 香荷送客后再折回来,却见主子满面红光,也恭喜她得偿所愿。不管咸福宫往后的日子怎么样,至少孩子的去留定下了,香荷更好奇地问:“您说会不会是德嫔娘娘求情的?刚才咱们遇见德嫔娘娘,她又要去慈宁宫呢。” 觉禅氏却恹恹:“是不是她都无所谓,我只这一个心愿罢了。” 六宫之中对于此事也无甚大的动静,皇帝素来是佟贵妃有的温妃也有,除了品级上的差别,其他什么都一样。觉禅氏的恩宠又自六月就淡得不值一提,终究比不上当初把德嫔的四阿哥送去承乾宫所引起的轰动。 三四日过去,大阿哥中毒的事也有了结论。御膳房里几个疏忽大意的厨子,以及负责采买的太监为此付出了性命,说是误用了毒菇,看似敷衍潦草但也一板一眼处理得很干净。而经此一事,玄烨下严旨,各房各司各处需职责分明,由内务府统一管理,如御膳房、针线房等各处,份例之外不得另接差事。后宫诸妃嫔有事亦需层层上报下达,一律不得僭越,以此肃清宫闱隐患。 毒菇一事,宫内外就此平息。但岚琪和惠嫔都知道实则皇帝还继续在查,岚琪不知惠嫔是何种心思。她一直好奇是谁下的毒手,也许是做了娘的女人,想要更好地保护儿子,又或许是那日茶水房里苏麻喇嬷嬷的话给她带来了影响。总之,在她心里是个谜,自己也弄不明白。 而八月之后的日子,玄烨大多都在永和宫,间或去别处转转,都是数得过来的日子。佟贵妃之前当面说岚琪是宠妃,其实岚琪有自知之明,因此为人处世更加谦和低调,好不叫人随便在身后指指点点。 年末朝廷异常忙碌,宫内又紧着置办年节,太平热闹之下,不知不觉又晃过一年。眨眼便进了康熙二十年,而开年第一件热闹的事,就是太子就傅。所有人都在议论,皇帝为太子千挑万选的两个汉人老师,大学士张英尚可,另一位李光地的名声可不大好。 太子天资聪颖,六岁已写得一手好字,性子沉稳内敛,与大阿哥一静一动。而今兄弟俩都上书房,虽各自有各自的老师,难免还是会被拿来比较。且大阿哥一直不能收心念书,皇帝屡屡为此动怒,虽比太子入书房启蒙早些,然以太子之资,无须多久学识必将强于兄长。 正月里聚会多,女人们聚在一起闲话,早年还只说些戏文故事或胭脂水粉的好坏,现在也渐渐开始聊孩子们的事。说起太子如今的两个老师,有几位娘家在朝廷上是有头脸的,都从家里听说过这两位汉师的来历。其中康亲王从福建推荐上来的李光地,谣传其为博上位卖友求荣。几个女人家说起来头头是道,都说皇帝怎么千挑万选,却给太子选了这么一个不堪的启蒙之师。 这日午后,众妃嫔聚在荣嫔处,听胤祉背了一遍《千字文》。夸赞孩子聪明之余,又说起太子的老师。岚琪抱着胤祉在边上,只听安贵人对惠嫔道:“大阿哥虽然顽皮些,可他有好的老师,娘娘也不必担心了。” 惠嫔优哉游哉地给姐妹们剥晶莹剔透的柚子,嘴里笑着:“妹妹哄我呢,大阿哥天资就不好,这孩子看起来是个从武的料。皇上也说了,往后不强求他饱读诗书,既然好动就好好练武练骑射。人总有长处短处,我心里很踏实。但太子可不一样,他是咱们大清未来的皇帝,自然要通晓古今文武双全。我听明珠讲,这个李光地是一等一的人才。皇上看人眼睛毒,什么卖友求荣的谣言,兴许是人家眼红他而瞎编派的呢?要紧的是才,有才的人才配做太子的老师。话说回来,咱们还是不要议论东宫的好,皇上不喜欢。” 她说着,将弄好的柚子分给众人吃。宫女捧来热水给她洗手,荣嫔让吉芯拿她的凝脂给惠嫔擦手。惠嫔说脸上粉干了,要借她的用一用,索性和吉芯往内殿里去了。 而她这一走,就听安贵人轻声对边上的人说:“惠嫔娘娘真想得开,儿子念书念不好就随便说不念了,谁知道皇上是不是这么说的。她其实是怕真的被太子比下去了,脸上没光彩吧。” 众人一阵唏嘘,荣嫔干咳了几声,才悻悻止住了这个话题。 眼下正月里,宫里张灯结彩很喜庆,白雪映着红灯笼红绸,金瓦红墙的宫殿里,少了平日的严肃气息。今晚太后做东请几位有皇子公主的妃嫔过去用膳,慈宁宫也来了几位老太妃一并王府福晋。岚琪不便以帝妃身份跟在前面,就没有过去张罗,满心想着今晚在宁寿宫好好吃顿饭,谁晓得玄烨又来找她。 故而一进乾清宫暖阁,岚琪就嘀咕:“皇上就不能让臣妾受用一回?这又有什么事?” 玄烨正在把玩物件,听见她这样说,拉到身边嗔怪:“你就不想见朕,这话说得真叫人寒心。” 岚琪看见满桌子不知打哪儿来的奇珍异宝,可她对此向来不感兴趣。玄烨知道她不喜欢珠宝玩物,平时也不拿这种东西哄她。但今天得了一件好的,才特地把她叫来,兴冲冲拉到一旁,打开一只硕大的盒子,里头卧了一尊慈祥可掬的弥勒佛。玄烨笑道:“从云南请来的,整块玉雕琢而成,朕特意让人请来给你的。” 岚琪一见佛像便合十祝祷,罢了才说:“这样好的,该请去慈宁宫大佛堂才是,太皇太后最喜欢了。您留给臣妾,不怕太皇太后不高兴呀?” 玄烨却道:“另有一尊更大的还在路上,那才是给皇祖母请的。这一尊虽说是给你,可不是让你放在永和宫的。” 岚琪小心翼翼将盒子盖上,就听玄烨在身边继续说:“上回听见你讲,想给你额娘请一尊弥勒佛,朕记在心里了。” “臣妾没对您说过啊。”岚琪很讶异,她的确提过,但那是在洒扫永和宫里供的观音像时,对环春说的。说她额娘喜欢弥勒佛,想几时能为额娘请一尊佛像,怎么这话就传到玄烨耳朵里了? 玄烨笑道:“那天朕过来时,你不是和环春几个在小佛堂里打扫吗?朕听见你对环春说,就记在心里了。” 岚琪心下一松,更有些愧疚,原来是玄烨亲耳听见的,她还以为自己一言一行都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坦率地说,方才真有那么一瞬说不清的不自在。 “不高兴吗?”玄烨见岚琪若有所思的样子,反过来为她想,“是不是担心朕这样做,你又要被别人指指点点?” 岚琪摇头:“皇上平日赏赐后宫的珠宝还少吗?倒是永和宫里不大得,臣妾受得起。”她说着朝玄烨叩拜下去,要替额娘谢恩,却被玄烨拎起来说,“她是朕的岳母,女婿送岳母的,谢什么?” 岚琪笑得面若桃花,方才一瞬而过的不悦最终化作愧疚,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她不该那样想玄烨,这会儿见他心情这么好,自己也十分高兴,就是嘀咕说又要先回一趟永和宫,她本打算这就去宁寿宫好好吃顿饭的。 玄烨则笑:“你再折回去做什么。朕特地喊你来,只是想叫你看一看,之后就派人直接送去你家里,哪儿还用得着经你的手?” “那臣妾看也看过了,皇上放臣妾吃饭去吧。”岚琪笑悠悠凑上来,话是这么说,人却不走,反被玄烨推开嗔笑,“还那么贪玩儿,去吧去吧。”但又补了一句,“朕夜里过来。” “是。”岚琪答应了,也不再多逗留。刚才进门时李公公就说皇上约了裕亲王来用膳,她知道是几句话的事就要走,原以为会嘱咐她在宁寿宫怎么做,谁想是为了自家额娘的事,离开时又见李公公,才笑道:“公公必然知道的,怎么不与我说呢。” 李总管笑说是皇帝的心意,他怎敢胡乱插嘴,但送别时有心提醒岚琪:“太子这几天不消化,皇上要他节制饮食,太后心疼孙儿必然让敞开肚子吃的,您在边儿上小心劝几句。” “我知道了。”岚琪欣然答应,坐了软轿往宁寿宫来。门前下来时,却见远处过来两乘轿子。怕是慈宁宫过来的老太妃,立在门前等了等,轿子到了跟前就看清边上的冬云,知是温妃来了。岚琪更不好自己先进门,等温妃下了轿子行礼问候,便见后头大腹便便的觉禅氏被搀扶着过来,温妃朗朗笑道:“太后又派人来催,我们还是来了,好在觉禅常在的身子还不错,不像头几个月,动不动就害喜。” 岚琪也好些日子没见觉禅氏,因她行动不方便,年里礼节上的事都没让她参加,即便一两次列席,岚琪总时刻不离太皇太后身边,哪儿有工夫仔细看她。这会子在橘色灯笼的映照下瞧,孕妇丰盈了许多,面若银月圆润饱满,从前美艳无双又嫌清冷的姿色,现在瞧着温润了不少,稍稍朝岚琪欠身行礼,那肚子高高隆起,果然是快生了。 岚琪颔首示意,没有说什么话,自之前那一次在偏僻的院落里把该说的都说过,她和觉禅氏再没有什么往来。 “贵妃娘娘来了吗?”温妃笑着问,“除夕宴上答应给四阿哥编的蝈蝈笼子我带来了,要是没来,等散了就让冬云送过去。” 岚琪侧身让她先行,一面回答:“臣妾刚到,不知里头的光景,只知道今日宜嫔也来。” 温妃啧啧:“时间真快,眨眼五阿哥都满周岁了。明年这个时候,觉禅常在的孩子也要一岁了吧。姐姐没了那会儿我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不知不觉,都三年了。” 提起钮祜禄皇后,未免悲伤,岚琪没有接话。一行人走进宁寿宫,便听见里头叽叽喳喳孩子的声音,周遭的气氛又喜庆起来。三人入殿,三桌席面已经摆好,太后笑盈盈坐在上首,她身边坐着佟贵妃,她竟然也来了。 岚琪随温妃一道来行礼,太后拉着温妃在她另一边坐了,温妃下手便是岚琪的座位,绕一圈过去,是端嫔惠嫔荣嫔,再就是佟贵妃。而另一桌的人过来向温妃见礼时,岚琪才发现宜嫔独自在另一桌,那边是布贵人、戴常在,还有觉禅常在。等那边人回座位,端嫔就在她耳边说:“宜嫔来了跟外人似的,太后让她来,却不怎么让她看胤祺。这会儿胤祚、胤祐还有恪靖都被抱去别的屋子了,只留几个大孩子在一起,你瞧胤禛在那里。” 岚琪顺着方向看过去,胤禛正乐呵呵地依偎着胤祉,再有大阿哥、太子和纯禧三姐妹,七个孩子身后都跟着乳母,似乎太后没让他们拘规矩,竟然已经都吃开了。 “郭贵人也没让来,说是皇上没松口,还关着呢。”端嫔说着话,又拉了拉岚琪,见太后已然举杯,说今晚就女人孩子聚在一起,不必拘泥礼节。年节里迎来送往绷着规矩累得慌,今天只管吃喝取乐,如此觥筹交错地热闹开。惠嫔最是能说会道,而荣嫔又了解太后,哄得她十分欢喜。太后自抚养了五阿哥,精神也比从前好,不如以往总是懒懒的,如今容光焕发更是年轻了许多。 宾主尽欢,孩子们吃饱了就来纠缠,大人们也渐渐放下酒杯。而觉禅氏即将临盆不能久坐,温妃与她最先离开。再后来便陆陆续续都告辞。岚琪最后来抱已熟睡的胤祚时,戴常在跟着她一同过来,因胤祐今晚留在宁寿宫明日再回阿哥所,太后让她来瞧瞧再回去。 戴佳氏翻了儿子的脚给岚琪看,两只脚都长大长胖了,大小差别不再那么明显。但戴佳氏还是说:“两条腿仍旧有长短,太医说将来走路会跛。” 岚琪很心疼,安抚她:“听说针线房里有能干的人,会做看起来一样,但实际高低不同的鞋子,以后给他穿上了,或许会好些。你不要太担心,皇上一定会继续给七阿哥找名医医治。” 戴常在则欣然笑道:“他腿脚虽不好,但身子骨很结实,长得也很快。娘娘您瞧,其实相貌也俊是不是?人无完人,如果他跛足了能安安生生一辈子,也是福气。” “你能这样想很好,做额娘的,不就是求孩子平安健康吗?”岚琪很欣慰,那时候人人都嘲笑她把戴佳氏领回去,给自己找了争宠的对手,可一直以来这个人都安静本分。不是说不跟她争宠的人就好,而是她和布贵人一样,都是看得明白活得自在的人。 二人看过孩子后,岚琪抱着胤祚与她一同出来。却见宜嫔等在 外头张望,突然看到她们显得很尴尬,想走又不能走。戴佳氏上前行礼,宜嫔强作镇定,问两人:“若是你们不再回太后跟前,咱们一起走吧。” 戴佳氏退在一旁,岚琪笑着说好,正要走时,宜嫔却忍不住开口问岚琪:“恪靖也睡着了?” 岚琪道:“孩子们都睡着了,太后说永和宫离得近不打紧,所以才让我把胤祚抱回去。阿哥所和翊坤宫都离得远,夜深了不方便,让胤祐和恪靖都留下来,明日再回去不迟。” 宜嫔点点头,这些她也知道,其实她比两人都早告辞,是走了一半又折回来的,甚至没让人通报给太后知道。太后喝多了已经歇下,她本想偷偷看儿子一眼,却遇上了德嫔和戴常在。 天知道,她生了儿子这一年多里,统共就远远瞧见过儿子两次。说出去都没人信,做亲娘的,连儿子长什么样儿都没印象。今天被请来吃饭,说是几位有子嗣的妃嫔受邀,但太后又根本没把她当胤祺的亲娘看待。她跟着旁人不远不近地看几眼,心里头翻江倒海地想哭,却不能表露。 岚琪看着她,心里是可怜的,都是做娘的人,戴常在还偶尔能去阿哥所瞧瞧,宜嫔则是完全被隔离开。可她也记得那拉贵人的事,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翊坤宫姐妹俩脱不了干系。岚琪不是神佛菩萨,还不至于动不动就心软慈悲,只当没事继续走。 步出宁寿宫大门,前后脚的工夫,天上已经开始飘雪了,都笑着说要快些走,不然路上湿滑走夜路危险。而宜嫔是最远的,桃红催她两次,她却还是站在宫门前。岚琪这边已经压轿要上去,突然听见哭声,转过来瞧,宜嫔竟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捂着嘴大哭。 边上桃红几人吓坏了,纷纷上去搀扶,桃红一直说:“娘娘您醉了,喝了一整壶酒呢,能不醉吗?你们快来搀扶……” 可是宜嫔却挣扎着躲开,依稀听见她在哭:“我想看看胤祺,让我抱抱他好不好?我不想回去……” 环春凑过来岚琪身边,轻声道:“主子,咱们回吧,别惹麻烦。那是太皇太后的旨意,太后都不能违逆,咱们能有什么法子?” 岚琪不在意地笑道:“你怕我心软?那拉氏要杀我,要闷死胤禛时,谁来心疼我们母子?”说罢头也不回地坐进轿子里,也叮嘱戴常在别凑热闹。两乘轿子很快离开,各自回宫。 永和宫很近,眨眼工夫就到了。岚琪才落脚要进宫门时,瞧见前头匆匆忙忙有小太监跑来,遇见了立定就屈膝禀告:“皇上喝醉了。李总管让奴才来禀告,说万岁爷今晚不过来,问德嫔娘娘能不能去乾清宫。裕亲王已经离宫,皇上现在醉得有些厉害,您这边若能去,李总管立刻再派轿子过来。” “你去告诉李总管,我准备一下就过去。皇上醉了不要急着给他喝浓茶,那没用。”岚琪吩咐几句,便匆忙回去洗漱准备。等她收拾妥当,李总管果然派人来接了。再出门时已然下起鹅毛大雪,等轿子匆匆赶至乾清宫,岚琪再下地时,已经能在积雪上踩出嚓嚓声响。 李总管将岚琪引至暖阁,她在门前脱了厚厚的氅衣,暖阁里温暖如春,进门就觉得浑身发热。可她急着进来瞧瞧玄烨怎么样,却见皇帝立在桌前,手里挥毫泼墨地在写大字。走近了就有扑鼻的酒气,看不出是微醺还是酣醉的人,猩红的双眼暧昧旖旎,朝她伸出手说:“过来,和朕一起写字。” 满桌红纸铺陈,红纸上用金沙写的大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绕过书桌被皇帝揽入怀,便见一张张红纸上,金灿灿的“定、平、昌、盛”等字眼。心知皇帝是有高兴的事,脸颊边扑来旖旎的酒气,玄烨说:“朕以为要等十年,等十年也未必有结果,可如今才八年。八年里朕失去了赫舍里皇后,可朕又有了你。这八年里,你一直在朕的身边……” 岚琪心底默默计算八年,从康熙十二年起,皇帝是在说平三藩?她欣喜地问:“皇上,云南也大定了?” “快了快了。”玄烨兴奋地呢喃着,左手箍紧了岚琪纤柔的腰肢,右手握她手共捏一支笔。岚琪忙掀过一张大红纸,就听见玄烨含笑问她,“写什么好?” “皇上写什么臣妾都喜欢。”话音才落,有力的大手握着自己,酣醉下的笔锋潇洒恣意,红纸上赫然成就八字一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岚琪心里扑扑直跳,转过脸来,玄烨泛着红光的脸上有温暖的笑意。他没有看岚琪,而是看着那八个字,静静地念了一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皇上……” “唔?”玄烨从她手里拿掉了笔,欺身将岚琪轻轻压在桌上,看着身底下略有些慌张的人,身上热血渐涌,猩红的双眼里满满是促狭而暧昧的笑意,问她,“你写了什么?” 岚琪一怔,可想自己才是握笔的人,立时笑起来,柔柔的一声:“臣妾写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才说完,就被氤氲酒气扑了面,唇齿交融的亲吻,身上的人却不忘一手抵在她的后腰,怕她被桌面硌疼了似的。直吻得岚琪浑身发烫时,玄烨一个打横将她抱起来,慢步到床榻之上。可是将岚琪放在床上后,皇帝却不再热情,而是转身喊人来伺候洗漱,直把她发热的身体撂得冷静下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榻上的人渐渐坐起来,很是茫然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少,最后“吱呀”一声殿门被合上了。再后来里头外头都静了许久,才见玄烨托着一对硕大的龙凤红蜡烛进来,径自过去将屋内的蜡烛一盏一盏吹灭。原如白昼的光亮越来越暗,玄烨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只等他走到最后一盏蜡烛前,抬手引燃了手里的大红烛,才吹灭了那一支白烛。而后将龙凤红烛搁在了桌上,方才那一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金沙红字就搁在底下。 岚琪以为他该过来了,玄烨却又绕到桌边,拿起随身的小印,沾过红泥,在红纸上重重按了印章。心满意足地看了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唇边浮起笑意,终于放下所有东西朝榻上来。岚琪赶紧让开地方,玄烨倒头就躺下,浑身放松了似的说:“今晚贪杯了,朕和皇兄聊得高兴,就忘了分寸。” 皇帝已然一身薄薄的绸缎寝衣,岚琪身上却还是像模像样的衣裳。她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脱掉,可眼下的光景也不知道玄烨想怎么样。这么多年来,今晚竟又无端端地害羞不安起来,不自觉地稍稍朝后缩了缩,不敢触碰玄烨的身体。 可玄烨却懒洋洋地翻过身面朝她,伸脚蹭了蹭她的屁股。岚琪哆嗦了一下又躲到另一头,玄烨才虎了脸似的说:“你躲什么,过来。” “皇上欺负人。”岚琪垂着眼帘鼓着腮帮子,呢喃着,“臣妾要回去了。” “朕除了你还能欺负谁?”玄烨一伸手就把她拉过来,摸到她的胸前解开一粒扣子,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故意要欺负她,色气满满地笑着,“你自己脱嘛。” “那……皇上让臣妾下去呀,头上的簪子钗子还要摘下呢。”岚琪嘀咕,“臣妾是来伺候的,不是……不是来侍寝的。” “是啊,是让你来伺候朕醉酒的。”玄烨肯定,却并没让出地方,很随意地说,“你自己从朕身上爬过去,朕累极了,一点儿也不想动。” “可……”怎么能随便爬在皇帝身上,岚琪心里明白眼前的人在调戏自己,虽然很暖很甜,冷静的身体也再次发热,可她又没醉,怎好忘了分寸。便心下一横,坐在原地就摘下满头的翠玉珠钗。玄烨好奇地瞧着她,便见她一扬手,手里的东西腾空而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骤响,她竟然把那些珠宝玉簪都扔出去了。 深夜里这动静不小,外头殿门立刻被打开,眼看有人要进来,玄烨朗声说:“没事,出去。”一翻身把岚琪压在床上,气呼呼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混账,他们要冲进来了。” 岚琪刚才也被吓着了,她哪儿想到会引得侍卫太监进来护驾呀。可见玄烨紧张生气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但玄烨往她腰上一掐,就痒得浑身蜷缩起来求饶,听见玄烨说:“看你还不老实?” 可说完人家又躺下去了,慵懒地舒展筋骨,睡意沉沉地说:“睡吧。” 岚琪软软地躺在一边,侧过脸看他,自己从头到脚都热乎起来了,心里痒痒得很不耐烦,可是玄烨怎么又躺下了?她不自禁地一点点蹭过去,玄烨察觉到动静也不理睬,只等她贴上来,才轻轻哼了一声:“那你脱不脱了?” 心头火辣辣烧起来,岚琪想也不想就笨拙地爬起来坐好,在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自己一粒一粒解开扣子。 见衣衫落下,玄烨大笑,朗朗笑声传出寝殿,外头刚刚差点儿要冲进去的侍卫和太监们早就远离了。李总管今晚不当值,幸好还有个机灵的在,这要是真的闯进去还不通通等着掉脑袋。当值的太监梁公公是李总管的大徒弟,也是极有眼色聪明机灵的人,这会子隐隐听见皇帝的笑声,算是舒了口气。正想让小太监挪一盆炭来让他烤一烤,门前的太监跑来,慌慌张张说:“梁公公,毓庆宫来人,说太子殿下吐了好几回,要禀告皇上呢。” “这会儿?”梁公公皱眉头,起身来来回回地踱步,想着绝对不能去打搅皇帝的好事。便径自跑出来,在乾清宫外见到毓庆宫的人,忙问:“太子还在吐吗?” 那宫女道:“已经好些了,太医也来瞧过了,就是来禀告皇上一声。” 梁公公则说:“万岁爷醉了,禀告了也没用,我随你去瞧瞧。这叫什么事儿,好端端怎么又吐了?” 宫女踩着雪一路跟随,气喘吁吁地解释:“太子这几天就不消化,大概在宁寿宫吃多了,回来就说肚子胀,睡了半宿突然就开始吐,不过吐干净了也舒坦了。” “你们一个个的,都怎么伺候的,明天都等着挨罚吧,看李公公不收拾你们……” 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在雪地里消失,乾清宫温暖如春的寝殿里对此一无所知。岚琪在玄烨的怀里瘫软如水一般,已是用尽全力来承接酒醉之人的兴奋,虽言不上辛苦,可也足以甜腻地融化她浑身肌骨。之后黑甜一梦直至天亮,玄烨亦是酣眠,外头叫起到了第二回,才和岚琪一起真正地醒来。 时辰尚早,两人洗漱更衣用了早膳。还有时间,玄烨拉着她到桌边看昨晚写的字。皇帝似醉非醉,欺负人的时候耍赖借口醉了,但做过什么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潇洒的八个金字还在纸上,底下更有玄烨的御印。玄烨要拿精致的匣子装好送给她,岚琪不解地嘀咕:“臣妾也要留个印记才好呀,那才是皇上和臣妾一起写的。” 玄烨却不理会她,小心翼翼地封好了匣子,递给她说:“有了你的印记,就变成我们彼此的承诺。承诺是会反悔的,朕不要。”见岚琪接过匣子不明白,凑过来在她脸上轻轻一啄,“上面只有朕的御印,就是皇命。朕命令乌雅岚琪好好遵守这八个字,听见了吗?皇命不可违。” 岚琪心里一热,喜滋滋地点头答应了。 这会儿李公公进来,瞧见帝妃二人亲热,不免尴尬,但还是深深垂着脑袋禀告:“万岁爷,奴才才听说一件事,毓庆宫昨晚宣太医了。眼下御门听政还有些时辰,您要过去瞧瞧吗?” 岚琪想起来,李公公昨天傍晚曾提醒她,太子近日有些不消化,烦她看着些饮食,结果她转身就忘记了。这会儿李公公虽然不会对皇帝说是她的疏忽,毕竟跟在太子身后的保姆嬷嬷们才是最大的疏忽,可她还是觉得愧疚。 侧脸看玄烨,皇帝刚才甚好的心情果然消减了大半,但并不十分生气,只是皱了皱眉头吩咐李总管:“让太医去瞧就好了,毕竟是从宁寿宫吃了东西回去,没得大惊小怪让太后烦扰,不必张扬。” 李总管浑身一松似的,又听皇帝说:“路上有积雪不好走,派几个脚力好的太监抬轿子,一会儿送德嫔回永和宫。”说着又旁若无人地对岚琪说,“回去好好歇着,昨夜辛苦了。” 岚琪满面通红,幸好李公公已经走了。她点点头不言语,紧紧抱着玄烨给她的“皇命”,等外头来人接。皇帝要去乾清门御门听政,而她也该回去了,但分别时岚琪还是提醒了一句:“皇上虽然顾及太后的面子,但还是去看看太子才好,太子到底还是个孩子。” 玄烨欣然:“朕有分寸。” 两人心情甚好地分别,岚琪坐了暖轿回永和宫,进门就听见胤祚咿咿呀呀的声音。先去把玄烨给的匣子收好,再洗手换了衣裳来,却见乳母几人围着摇篮,胤祚竟自己扶着摇篮站起来了。正得意地大叫,扭头见到亲娘,高兴起来就松手挥舞,结果身体失去重心,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岚琪赶紧过来,怕儿子会哭,可胤祚却咯咯大笑。抱着他试着再站起来,小家伙颤颤巍巍扶着额娘的手,兴奋地大叫着。边上乳母和绿珠几人都屈膝恭喜主子,岚琪也高兴,让环春赏赐大家东西。更让她准备,说晌午要带胤祚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报喜。 环春拿来东西赏赐大家,嘻嘻哈哈一阵后,对岚琪说:“下个月六阿哥就满周岁了,太皇太后早先说要给六阿哥办酒的,主子中午问问要摆在哪里。若是在咱们永和宫,奴婢可要和其他人开始准备了,若是在慈宁宫,奴婢就不必操心了。” 岚琪笑道:“你不过是不想操心。”但想了想还是说,“五阿哥周岁也没办酒,昨晚太后请大家吃饭算是给五阿哥过周岁了。五阿哥尚且如此,咱们不敢僭越,中午我就去回了太皇太后。反正年节里什么热闹的都有了,不必再另铺张,求老人家赏一件贵重的东西就好。” 说起贵重的东西,岚琪洋洋得意说皇帝赏赐她额娘一尊弥勒佛,感慨道:“他不过是听见我对你说了几句,就记在心里了。” 环春欢喜地笑道:“那天和几个丫头闲话,都说将来若年满离宫,出去怕也找不到好人家了。奴婢问为什么呀,她们说找不到像万岁爷待主子这样的好男人。” 岚琪愣了愣,醒过神来立刻伸手打环春,嗔怪道:“一定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你啊你啊……” 嬉闹时,外头有客人到,端嫔、布贵人和戴? ?在来了,进门就听端嫔故意酸溜溜说:“都说昨晚德嫔娘娘去乾清宫侍奉辛苦了,我说咱们别这会儿来,可是她们非要来坐坐。好妹妹你辛苦,该歇着,不必招呼我们。” 岚琪双颊绯红,拉着戴佳氏在一旁坐了,对她说:“端嫔娘娘最不正经,妹妹你最娴静,改日觉得钟粹宫住不下了,就来永和宫住。” 戴佳氏如今也和她们相亲相熟了,跟着玩笑说:“臣妾可不要来永和宫扎眼。万岁爷本来对臣妾还挺客气,若是瞧见臣妾搬来永和宫碍手碍脚,就该讨厌了。” 端嫔得意扬扬地大笑,说戴佳氏果然被她调教得好。岚琪气得要轰她们回去,不让环春给茶吃,但玩笑终归是玩笑,四人坐定了,只听布贵人唏嘘:“是有事儿来告诉你呢,昨晚宜嫔在宁寿宫门前大哭大闹,你也知道吧?” 岚琪点头:“和戴妹妹离开时,她就坐在宁寿宫门前哭,说想抱抱五阿哥,看起来怪可怜的。” 戴佳氏从环春手里接过茶,继续说:“娘娘和臣妾离开后,听说宜嫔娘娘依旧不肯走,在宁寿宫门前撒泼似的。只等里头老嬷嬷出来呵斥,硬是把宜嫔娘娘抬回去了。谁晓得一清早她又来了,那么大的雪跪在雪地里头,求太后娘娘让她进去见见五阿哥。那会儿臣妾正好过去,原是太后说让臣妾和阿哥所的人一起接胤祐回阿哥所,宜嫔娘娘那会儿也该是来接恪靖公主的,可她不仅不领公主走,反跪在门前求。臣妾不敢多留,和阿哥所的人抱着胤祐就走了。” 边 上端嫔喝了茶叹气道:“后来她还是不肯走,听说太后一面派人安抚她,一面就让人去上报慈宁宫。太皇太后说她这样大正月里在宁寿宫门前哭很晦气,对太后不吉利,罚她回翊坤宫去闭门思过。今天起连着三日,无论雨雪每天早晨在自家宫门前跪半个时辰反省。现在大概正跪着呢,真是什么脸面都丢尽了,大正月里的,她何必呢。” “她竟然闹到这地步?”岚琪也觉得不可思议,早年的宜贵人多活泼开朗的一个人,怎么一年一年地下来,越发变得她不认识了。不过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还是有当初的影子。那会儿她人前人后都不忌讳说昭妃的坏话,谁都拦不住。 端嫔道:“你之后若去慈宁宫,这件事看着点儿说,可别惹老人家不痛快,估摸着这会儿太后也不高兴呢。我已经派人去知会荣姐姐,让她去宁寿宫瞧瞧,太后与她最说得上话。” 戴佳氏在边上很轻声地问:“是不是往后,五阿哥也不能认宜嫔娘娘这个额娘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将来什么光景,都是做娘的女人,多少对郭络罗氏有些同情。 早先原是说宜嫔产后虚弱无力抚养孩子,才辛苦太后抚养一阵子。可过了夏天宜嫔能四处走动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郭贵人得罪了皇帝被禁足,孩子的事又没了下文。孩子太后养在宁寿宫里,平日不许妃嫔随意去打扰,宜嫔硬是眼巴巴又等了半年见不到孩子。皇帝那里也不为她去说句话,眼瞧着周岁都过了,这孩子似乎是笃定养在宁寿宫里了。 “若是没有她妹子的事,她在皇上面前求几句,兴许孩子就回去了。可因为郭贵人的事,她想开口都开不了口。”端嫔说着,又十分欣慰地指着布贵人、戴常在说,“我得了你们这几个姐妹,可不比亲妹子强吗?咱们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多好啊。” 正如端嫔所说,她们几个不是亲姐妹的人,却和睦如骨肉一般,日子安安生生地过着。但翊坤宫里俩亲姐妹,日子却一天不如一天。 原先宜嫔还挺得宠的,但自夏日里出了郭贵人的事后,大半年里皇帝只来过翊坤宫几回。那次中秋节倒是挺给面子说要来,结果人没来不说,之后的日子光顾着永和宫。再者承乾宫、咸福宫两碗水端平,哪里轮得到她什么事。而郭贵人依旧不改脾气,哪怕被禁足反省了,还是咋咋呼呼颐指气使,姐妹俩隔几天就要吵一回。若非念着是自己的同胞妹妹,宜嫔怕是早容不得她了。 从前后院住了一个低贱的觉禅氏,郭贵人不高兴了还能拿她出气。如今没了这个狐狸精,她日子过得不好,满肚子火没处发泄,就对身边奴才动辄打骂。桃红算是翊坤宫里一把手,见天就有宫女来跟她哭,求打发去别处,可桃红也不愿惹事,安抚安抚就算了。 昨晚宜嫔哭哭啼啼被抬回来,郭贵人就大惊小怪地喋喋不休,竟被亲姐姐盛怒之下一巴掌打蒙了。姐妹俩闹翻后,一清早宜嫔又去求,桃红拦也拦不住,最后闹得太皇太后发怒降旨责罚。 这会儿宜嫔正挺直脊梁跪在门前,一屋子宫女也陪她跪着。郭贵人却抱着恪靖在院子里转悠,时不时看一眼门前跪着的姐姐。自己脸颊上还有挨巴掌时指甲划破的一道口子,却仿佛胜利者般,抱着女儿教导她:“姨母可不好呢,恪靖要学乖一些,不然太祖母也罚你。” 宫门外,偶尔有人路过,不管是看笑话还是觉得尴尬,都是急匆匆低着头就赶紧走的。深宫里风水轮流转,对落魄的人落井下石,保不准将来就被人踩在脚底下。此刻桃红跪行到主子身边说:“半个时辰到了,主子快起来吧,地上可凉了。” 膝盖疼得麻木,宜嫔一直在发呆,这会儿才缓过神。主仆俩相互搀扶着晃晃悠悠站起来,桃红忍不住心疼地哽咽道:“您何必呢?” “别哭,有什么可哭的?”宜嫔却冷笑,吃力地站稳脚跟说,“我进宫后头一回弄得六宫皆知,不也是被昭妃罚跪吗?怕什么呀,乌雅氏当初还被太皇太后一顿鞭子差点儿打死,我不过是罚跪而已。她那样都能抬起头重新做人,我这点儿苦算什么?” 桃红搀扶着宜嫔,她摇摇晃晃步履维艰,这才是第一天,还有两天的责罚等着她。而禁足反省的日子更没个定数,往后的日子还不定怎么样,心里很是难受。进门却见郭贵人抱着恪靖公主站在院子里,笑盈盈地说:“姐姐受委屈了,您说您何必呢,眼下好了,咱们姐妹俩都被关起来了。这翊坤宫可真晦气,那个小贱人一走就受宠有孕,可见咱这儿风水真是不怎么好呢。” 宜嫔怔怔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记得曾经听见几句闲话,说彼时昭妃娘娘抱怨自家妹子太柔弱,羡慕郭络罗家的二小姐活泼机灵。可如今再看看呢,温妃娘娘找到自己该有的活法,人家好好地在宫里过着日子,可自己这个被夸赞活泼机灵的妹妹,却变得恶毒刻薄,对别人如此,对亲姐姐也毫不客气。 “桃红。”宜嫔出声,定定地站稳后松开了抓着桃红的手,旋即说,“你去把公主抱来。” “主子?” “去把公主抱过来。”宜嫔厉声道,也吩咐边上的人,“去帮桃红把公主抱过来。” “姐姐,你想干什么?”郭贵人急了,而她这一叫,恪靖吓得大哭。但宫女们已经上来夺孩子,郭贵人一个人怎么敌得过三四双手,而她的宫女恨她都来不及,谁会上来帮助。恪靖很快被抢走,郭贵人也跌倒在了地上。宜嫔拍拍公主哄了她几句,就让桃红先抱走,自己扶着边上的小宫女慢慢回去。 可才走两步,郭贵人就爬起来拦在路前,也拦住了桃红。宜嫔不等她开口就呵斥:“愣着做什么,把公主抱去正殿里。” 郭贵人疯了似的冲过来问:“你做什么,自己的孩子见不到,就来抢我的孩子吗?我们还是不是亲姐妹?” “亲姐妹?你对亲姐姐说话该是这样的态度?”宜嫔厉色,冷冷道,“什么叫抢你的孩子,恪靖不是我的女儿吗?她为什么能留在翊坤宫,是皇上抱给我抚养了。而你一个小小的贵人,有什么资格抚养公主?” “姐姐!” “你闭嘴,不要再让我听见你大呼小叫的。”宜嫔扶着身边的宫女继续走,一边撂下话,“皇上让你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许出来,我心软才让你在这里晃悠。你听好了,从今往后在皇上下令宽恕你之前,不许再离开配殿一步。不然的话,我会以一宫主位的身份处置你。” “姐姐,我是你亲妹妹啊。”郭贵人扑过来,却被其他宫女挡住了。 宜嫔看也不看她一眼,冷声吩咐左右:“把郭贵人送回屋里去,往后她若再随意打骂宫女太监也来向我禀报。万岁爷最恨后宫有私刑虐待之事,翊坤宫里也容不得。” 她说着,径直走向正殿,进门后让人把殿门合上,妹妹尖叫的声音渐渐止住,只听见里头恪靖的哭声。她呆呆地听着,上一回听见胤祺哭,还是他出生的时候。那孩子如今的哭声是什么样的,她竟还没听见过。 “太皇太后为什么这样对我?”宜嫔软软地瘫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膝盖剧痛,这一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索性伏在地上大哭。一手覆在肚子上,想着自己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想着胤祺从没好好见过亲娘,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她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她要有自己的孩子在身边,她不要做昭妃那样的怨妇。 桃红安置了公主就出来,瞧见她跌在地上,过来搀扶,一声声劝说:“主子您不要哭,过了这几天,您去向太皇太后和太后认错。皇上对您总是眷顾的,您要有信心才是。” 宜嫔泪眼婆娑,拉着桃红问:“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紫禁城那么大,翊坤宫里再如何哭闹外头也听不见。午膳前岚琪抱着胤祚来了慈宁宫,太皇太后心情不坏,一边嗔怪她路上有积雪还带孩子出门,一边瞧着胤祚颤颤巍巍能站起来了很是高兴。 老人家竟像个孩子似的在炕上陪着小孙儿玩耍,抱着他假模假样地走路。胤祚异常兴奋,叽叽喳喳叫了半天,结果该传午膳了还缠着太祖母不撒手,谁要来抱走他就瘪嘴要哭。太皇太后心疼又欢喜,反过来训斥岚琪:“别缠着我吃饭,我又不饿,等我的小乖乖饿了再说。” 岚琪劝了几次都被挡回去,胤祚虽不懂大人说什么,却开心得哈哈大笑。好在没多久自己就饿了,开始找乳母要吃奶,太皇太后这才有空来吃饭,那么巧外头说皇帝来了。 玄烨进门就一身寒气,说又下雪了。瞧见皇祖母这个时辰才用膳,欣喜地说:“孙儿还没用膳,想着过来若蹭不到,就讨一碗米饭用茶泡了吃,没想到是有口福的。” 苏麻喇嬷嬷却凑趣:“一定是六阿哥知道皇阿玛要来吃饭,才故意缠着太祖母,硬是拖到这个时辰。” 玄烨欣然,玩笑道:“胤祚最疼他阿玛了。”见岚琪送过手炉来给他暖暖,接过了就问,“孩子呢?” “在别处,乳母正喂奶呢。”岚琪应着,玄烨却朝她使了个眼色说,“去看看孩子,一会儿抱来朕瞧瞧。” 岚琪会意,猜是玄烨有话对太皇太后说而她不方便在边上,便借口要去瞧瞧胤祚自行离开。老人家瞧见了还嗔怪玄烨:“你打发她这时候去做什么,她也没吃一口饭呢。” 但人已经走了,玄烨坐下来先进了一碗热奶暖身子,而后饿得直接就吃饭。太皇太后要他慢慢吃,不过见他吃得香,自己也有了胃口,进了大半碗鸡茸粥,炸的三鲜春卷也吃了一整个。才放下筷子要茶漱口,就听见玄烨说:“皇祖母若吃好了,孙儿有事要同您说。” 太皇太后从容漱了口,让苏麻喇嬷嬷也伺候皇帝洗漱。然后才和他一起离了膳桌,进了暖阁坐下说:“猜想你就是有事的,说吧,又有什么麻烦了?” 玄烨笑着:“不是麻烦,是想求皇祖母一个示下。” 太皇太后看着孙儿,让他也在暖炕上坐,心里细细想着近来的事,微微蹙眉问:“难道,是为了今早的事?” 玄烨苦笑,点头:“皇祖母圣明。” 且说玄烨知道宜嫔的事时,已经散了朝会,本是空闲中喊来李总管问岚琪有没有安然回永和宫,又问弥勒佛是否已送出去等,李总管无意中说起了翊坤宫的事,他才知道宜嫔胡闹了一场,被皇祖母罚跪三天。 彼时有些心烦,但冷静下来想想,再联想中秋里大阿哥中毒的事,如果自己稍稍做一些事,就能转变后宫风向的话,于自己珍惜的人,于后宫,于朝廷或都有益处。于是忙完手头的事,便来慈宁宫,向皇祖母讨一个示下。 “那日你说宜嫔昔日失子是你害的,要说那几个荷包里的虎狼之药是不是真有效用也未可知,那是她和那个孩子的命数,那时候又太年轻,保不住也是有的。”太皇太后显然反感这件事,不等玄烨开口,已经幽幽道,“你能保证她不成气候?她做过什么,动过什么心思,你不知道?” 玄烨胸有成竹:“孙儿不会让谁成气候,她不过是后宫的妃嫔,又要成什么气候?何况上头总有贵妃、温妃,她越不过去的。皇祖母,孙儿不能只宠着岚琪,孙儿也不是光宠她而已,后宫里宠妃可以有许多。可岚琪只有一个,从前的事,再也不能有了。” 太皇太后蹙眉,目光不与玄烨对视。在她心里或是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想想为此付出的终归是玄烨,不管喜欢不喜欢,他都要硬着头皮去端平几碗水。自己横加阻挠而实际却对他、对后宫无所助益的话,就实在没意思了。 “你想好了就去做吧,我这里明白了。之后若是有什么生气的,也不是冲着你来,咱们祖孙俩还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要借他人之口?”太皇太后终于笑了,伸手爱怜地拍拍玄烨的肩膀,“不要怪皇祖母啰唆多事,哪怕你如今快三十岁了,在皇祖母眼里,也还是那个七八岁的小娃娃,总忍不住要为你多想些。” 玄烨脸上笑得暖融融的,但心里头一个激灵,又想起什么事来。侧目见身边没什么外人,才轻声对祖母道:“大阿哥的事早就有结果了。皇祖母,孙儿不想对任何人声张,暗地里必然会施压,但决不让别人知道。毕竟牵扯太多,孙儿不愿看着太子背负恶名。” 太皇太后才微笑起来的面容旋即僵滞了,直直盯着玄烨,很轻声地说:“果然是索额图?” 玄烨点了点头,冷笑道:“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孙儿起初不愿信,他们低调了这么多年,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开始有动作了,可往下一查还是查到他们头上。孙儿不信另派一拨人去查,今早听到的消息,一样。皇祖母,孙儿的心都寒了,赫舍里皇后若在,眼下又会是什么光景?所以宜嫔不能冷落,朕不能让那些人把矛头全指向永和宫。岚琪连一个在背后出谋划策的外戚都没有,只有朕能护着她了。” 太皇太后无奈地笑道:“这话听着,怎么好像只为了她一个人?太子呢,贵妃、温妃呢?” 玄烨略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帘笑道:“太子不一样,至于贵妃她们更不一样,皇祖母就不要取笑孙儿了。” “哪个取笑你了?”太皇太后欣慰,却又指着前头一处空地,当年就在那里架了一张凳子按着娇小的乌雅岚琪,一鞭一鞭打在她身上。太皇太后这辈子连对奴才都没下过如此重的刑罚,却为了摆平前朝老臣的口舌,让皇帝和她都能下得来台,牺牲一个柔弱的女人。现在想想依旧唏嘘不已,对玄烨道,“岚琪就是在这里挨打的,我让她一辈子记着那时的痛,玄烨你也记着了吧。看看你现在的心智谋略,再想想那时候的自己,是不是觉得又傻又无能?” 玄烨亦动容,忍不住离座屈膝向皇祖母道:“孙儿有今日,都承皇祖母教诲。” 说这话时,岚琪正好抱着胤祚进来,瞧见皇帝跪着了,她也赶紧要跪下,却被玄烨走来带进去,嗔笑道:“傻子,朕和皇祖母说话,与你什么相干?” 岚琪鼓着嘴不理睬他,把已经睡着的胤祚抱给太皇太后看,笑着说:“越来越沉了,乳母实在辛苦,不抱着哄不肯睡,乳母才那么点儿身板,早晚要累坏了。” “说你傻还不承认,哪个乳母不是精挑细选来的,带孩子养孩子不比你有经验?她们都是有分寸的。”玄烨说着,笨拙地要在皇祖母面前现眼,伸手要抱抱儿子,岚琪抓着机会就反击,“皇上还是不要抱了,您又不会抱孩子,非要凑热闹。回头好容易睡着了再弄醒,太皇太后也不能午睡了。” 玄烨没的反驳,只管瞪她,逗得太皇太后笑道:“你们俩斗嘴我才不能午睡呢。”又训斥岚琪,“胡闹,几时有你教训皇帝的时候,下次再没分寸,让苏麻喇掌你的嘴。” 岚琪不服气也不敢顶嘴,缩在太皇太后身边不说话。玄烨也不能久留,手里还有许多事要做,叮嘱岚琪好好照顾皇祖母,很快就走了。 太皇太后说不想上床,就在炕上歪一会儿。小胤祚放在边上睡,她懒懒地靠着,岚琪坐在后头给揉揉腰腿。娘儿俩慢悠悠自在地聊着,太皇太后渐渐说起:“后宫妃嫔会越来越多,也会有别的人招皇帝喜欢,你的心胸要更开阔大度一些。真是觉得委屈了,也想想,他喝醉了的时候想哪一个,真正搁在他心里头的人是谁。” 彼时岚琪虽然满口答应,却没想到之后是要发生什么。直到第二天早晨,宜嫔又在翊坤宫门前跪时,半程中皇帝坐着暖轿去,亲手搀扶起受罚的人安抚,这样的事儿你一言我一语经端嫔、布贵人几人的嘴说出来,她才突然明白太皇太后说那些话的用意。她心里的的确确酸涩,可再如太皇太后说的那样想一想,多少释怀一些。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七章 八阿哥降生 昔日钟粹宫落寞,彼时的惠贵人登门感慨,深宫内四季轮换的永远不是什么花红叶黄,而是这各宫各院时起时落的景象。眼下正月里冬去春来,谁能想到翊坤宫的宜嫔在那样闹一场,生生惹怒了太皇太后之后,还会有这样好的运气。 传说是她花银子让乾清宫的太监引着皇帝打那儿过,好瞧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动容。又传说是皇帝本来就对她青睐有加,才私下向太皇太后求情免了宜嫔的责罚。反正林林总总,无一不是吃醋之人说出来的酸话。 但话虽如此,永和宫的光芒依旧耀眼。元宵这一晚,众人伸长脖子瞧着皇帝会去哪一宫,是不是宜嫔风头正劲,就要把永和宫忘了。可玄烨再如何也不会忘了与岚琪的定情夜,这一晚散了宴席侍奉皇祖母安寝后,两人便携手漫步回去。 元宵节前下了一场大雪,眼下化雪最是寒冷的时候。玄烨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摸摸岚琪另一只手,嗔怪道:“好好放着暖轿不坐,非要走回去,瞧瞧手冰冷的。”便把她的手放在嘴边呵气捂暖,又让后头的人拿手炉来,劝她,“轿子就在后面跟着,坐轿子可好?” 岚琪却拉着皇帝的手继续朝前,玄烨跟上来,就听见她说:“这些日子见到皇上的时间越来越少,难得能在一起,就想时时刻刻都看到您,坐轿子可就要分开了。” “慢些,小心摔。”玄烨跟在她身后,被她拉着一步步朝前走。近来他的确多去宜嫔那里,那一日酣醉在乾清宫后,就再没在永和宫过夜。偶尔白天过去瞧瞧,或进午膳或喝杯茶,都是说说话的工夫,大多是亲近宜嫔,或者在承乾宫、咸福宫。心里想过她会吃醋,可每次相见人家都笑得那么美那么甜,心里就踏实了。眼下见她活蹦乱跳地在前头,心里喜欢,忍不住便逗她:“这些日子,是不是吃醋了?” 岚琪转身停下来,骄傲地看玄烨:“皇上今晚若不来,臣妾可真要吃醋了。臣妾已经跟太皇太后说,要是您今晚还去别处或在乾清宫里,臣妾正月里都不打算出门了,也不去慈宁宫侍奉了。” 玄烨含笑皱眉,轻拍她的额头:“你脾气这么大,还敢对皇祖母撂摊子?” “可不?都是太皇太后和皇上惯出来的,改不了了。”岚琪说着骄傲地一甩脖子,竟耳听得轻轻一声“咯哒”,脖子立刻僵在那里,疼得她忍不住呜咽,“皇上,脖子……脖子动不了了。” “怎么了?”玄烨惊愕地伸手去捧她的脑袋。 岚琪的身子忍不住往后缩,呜咽着:“疼,疼,皇上轻点儿。” “还能动吗?慢慢试着转回来。”玄烨捧着她的脑袋,一点点想转动她的脖子。可是岚琪疼得眼泪直流,摆手求饶:“不能动了,皇上别转了,脖子要断了……” 玄烨气得直想揍她,可还是忍住了,把人抱起来,吩咐李公公宣太医找正骨师。后头暖轿跟上来,可她死活扒着门不肯跟皇帝同辇,才又把她扔进自己的暖轿里,一行人紧赶慢赶回去。有值夜的太医,倒是来得快,但正骨师不值夜,要出宫去人家家里找,直等了一个时辰才等来。 正骨师摸索揉捏了半天,说了一声:“娘娘,失礼了。”就听“咯噔”一声响,岚琪的脑袋这才正过来。剧痛和惊吓之下,一张脸挂着眼泪惨白如纸,正骨师和太医又说了些小心的事宜,这才折腾一场退出去。 众人来侍奉洗漱,玄烨满面怒气,岚琪要亲手伺候他,被骂“待着别动”。环春凑过来对她眨眼睛,轻声地说:“主子,您消停点儿吧。” 待洗漱更衣罢,宫女太监们都退了下去。两人都已着寝衣,岚琪还坐在炕上,便笨拙地要下地。明明脖子能动了,可她胆小不敢动,动作僵硬不得要领,半天还没磨蹭下来。玄烨直看得肠子痒痒的,过来一把将她抱起放回到床上,咬牙切齿地说:“你说你胡闹什么?好好一晚上,折腾这些事。还说要和朕时时刻刻在一起,那都是废话?” 可是再怎么生气,看到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还是很心疼。着急的是万一有什么大麻烦,她身子受损就是一辈子的遗憾。现在太医和正骨师都说没事了,他松口气,想想又实在好笑,骂她也不敢还嘴,蜷缩成一团,看得人心软。 “还疼吗?”玄烨一躺下来,身边的人就钻进臂弯里赖着。他怎么舍得再训她,温柔地摸着脖子哄她,“不舒服一定要说,朕骂你是心疼你,可不许怕挨骂就不开口。” “知道。”岚琪软软地应着,小声问,“皇上,是不是扭严重了脖子真的会断,还会死?” “你也知道?”玄烨哼哼,“但可怕的还不是死,若是弄得半……呸呸呸,不说了,你不记得那八个字了?提什么死,你要一辈子陪着朕的。正骨师说得不错,你每日伺候皇祖母,反反复复做那些事身上骨骼都僵硬了。朕过几天让他们找个女道士来,你跟着练练太极,活动活动筋骨。” 岚琪却窝在他怀里软软地说:“皇上多在永和宫住,臣妾的筋骨就松了,练什么太极呀。” 床榻上静了须臾,玄烨没听懂,岚琪是心虚,但很快就有笑声。玄烨在她腰下重重掐了一把:“不害臊,你现在真不害臊了。”又逗她,“多好的日子,非要瞎折腾。朕是舍不得再辛苦你的,好好把脖子养几天,今晚老老实实睡觉。” 岚琪也有自知之明,今晚脖子弄成这样,断不能再行春宵云雨,便想哄得玄烨高兴些,两人说说笑笑多好。因都吃了酒有些兴奋,依偎着天南地北地闲聊,玄烨忽然想起一件事,嘱咐她:“二月末钮祜禄皇后三年忌日,朕已决定一并将赫舍里皇后梓宫也奉移至昌瑞山景陵。到时候要离宫大半个月,三月中下旬才回来。朕会带太子同行,你在宫里,好好照顾皇祖母。” “臣妾知道了,皇上放心。”岚琪应着。 “还有件事,朕犹豫要不要对你说,说了怕吓着你,不说又不知你将来会不会犯傻被人欺负。”玄烨叹了一声,翻过身把岚琪抱满怀,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朕先问问,你自己愿意不愿意知道?” 岚琪猜不透:“什么事,皇上这样紧张?” 玄烨声音沉沉:“大阿哥误食毒菇月饼的事,有结果了。朕不打算告诉惠嫔,反正她也不会来问,拖着就拖着吧,可是你……” 岚琪即答:“臣妾想知道。” 夜深沉,早已过了各宫各门落锁的时辰,翊坤宫门前却一阵热闹的动静。宜嫔立在门前,惠嫔裹着氅衣正要上轿子,笑盈盈地说:“快回去吧,小心冻着。我这里拐个弯儿就到了,不碍事的,明儿见。” 宜嫔客气着,还是坚持目送暖轿离去,才冻得哆哆嗦嗦回寝殿,站在炭盆边上烤火。桃红端来一碗热奶给她暖身体,轻声说:“惠嫔娘娘是有法子,公主被她哄着就不哭了。” 宜嫔喝了热奶,才过来摇篮边,伸手给恪靖掖被角,眼中有慈爱之色,嘴边却冷笑:“乳母不比她有法子?不过是见她上赶着来帮忙,我顺势而为罢了。她是瞧见我日子又好过了,就来巴结。这宫里头,她说好听了是八面玲珑,说难听些,不就是墙头草?但她身后有明珠府,我们郭络罗家远在东北,和她相处好些,不是坏事。” 桃红则笑:“说到底还是皇上心疼主子,连太皇太后的旨意都能改,这是您的福气。” 宜嫔坐到镜台前,瞧着镜子里自己的姣好面容,示意桃红替她拆了发髻,却又呆呆地看着出神,好半晌才说:“太皇太后折腾我,多半是为乌雅氏出口气。那些事我和惠嫔心照不宣,我一直心虚害怕,更不敢去争辩什么。要说那天在宁寿宫前闹,我一来是真的有些醉,二来实在无法忍受骨肉分离。谁晓得会转运,皇上又怜惜起我来了。你们都说是我的福气,是万岁爷疼惜我,可我做他枕边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可明白了。” 桃红却看得开些,劝她:“主子惜福就是了,管他为了什么呢?万岁爷对您好,就是这宫里的脸面,咱们风风光光地过日子不好吗?皇上来了您笑脸相迎,好好侍奉皇上,若有一男半女,太皇太后可就不能再抢走了。” 宜嫔颔首:“眼下只能这样,走一步算一步。”说着这句话,镜中人眼里又闪过不屑的寒光,自嘲着,“连佟贵妃都斗不过她,被太皇太后看管得束手束脚,我真是自找的麻烦,被惠嫔煽动得迷了心窍。” 此时突然一声巨响,外头不知摔了什么东西,便听得有人哭喊:“放我出去……”眼瞧着恪靖要被惊醒,宜嫔面上黑沉沉地浮起杀意,喝令桃红:“管住她,该给她吃的药,别停了,我不要听见她大呼小叫。” 翊坤宫的喧闹很快被遏制,深夜里,谁也不知道郭贵人又被灌下了什么药。只是近来她变得越发安静,可一面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面偶尔发作起来就歇斯底里。自然这一面不会露在人前,每每皇帝来翊坤宫时,郭贵人都在沉睡。外人只当她身体不好,谁又会来真正地关心和计较。 日子一天天过去,德嫔曾跟太皇太后开玩笑说,元宵夜皇帝若不去永和宫,她就再也不出门,也不去伺候老人家。结果皇帝明明去了,她还是不出门。老人家后来听玄烨说起她脖子扭伤的事,笑得合不拢嘴,直言岚琪就是个活宝,这么些年了还是满身孩子气。之后又听说皇帝决意将两位皇后的梓宫都奉入景陵,便不得不提起中宫虚悬的事。 对于再立新后,玄烨一直淡淡的。三年来朝廷上也不是没人提过,毕竟后宫不能无主。可玄烨就是不松口,对于两大家族也尽力做到不偏不倚,所有人眼巴巴一等就是三年。今年两位皇后的梓宫都要入陵,朝廷上下难免又开始松动。也有老臣来向太皇太后进言,希望皇帝能立后,大清不能没有国母。 “皇祖母和皇额娘都是国母,何来没有国母一说?”说起这些话,玄烨依旧态度强硬,对太皇太后道,“往后他们再来烦扰皇祖母,您就打发他们来乾清宫找朕说话。” 太皇太后一向知道孙子的心意,不过是把这些话传递给他,玄烨也不是在冲她发脾气,她反安抚孙儿说:“你生气做什么,他们也有他们的顾虑。我说给你听,不是要逼你立后,是让你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孙儿明白,是不想委屈您受累。”玄烨心平气和下来,又笑道,“眼下后宫里,佟贵妃虽尊,但钮祜禄皇后薨后凤印一直没有归属。今年若三藩大定,孙儿要给您和太后再上徽号。届时还请皇祖母下旨,朕要大封六宫,并将凤印交付贵妃代掌。” 太皇太后则道:“贵妃至今不理六宫的事,她掌凤印,你不怕宫里乱了?” 玄烨却笑道:“贵妃的心思很简单,满足她所想要的一切就成。何况她一向懒得管六宫的事,也没有能力管。从前现在都是荣嫔、惠嫔在掌理,往后凤印在她手,未必要她亲力亲为,她自己会有分寸。就算真有出格的事,总有皇祖母您在,多加训诫几句,孙儿高枕无忧。” 太皇太后嗔笑:“你就不愿我安安生生过日子。” 玄烨道:“只怪岚琪年纪不如她们,不然有她主理六宫,您就能和孙儿一起高枕无忧了。” “岚琪?”太皇太后笑着摇头,殷殷叮嘱,“你舍得让她做事,我还舍不得呢。忙六宫事就不能时常在我跟前,何况这几年又年轻身子又好,你该多疼她些,让她安安心心给我多添孙儿才是。” 玄烨竟有些赧然,笑道:“这些话叫她听见,更要得意胡闹了。” “她几时真正得意过?不过是在你面前耍耍性子撒娇。从我年轻那会儿到如今,见过所谓的宠妃,从来都不是她这个模样。都说我偏心她,可我不也是几年冷眼看下来才真正喜欢上?那会儿苏麻喇一心说她好,我还很冷静说是不是装出来的呢。”太皇太后说起岚琪,心里就暖融融的,满面慈爱,对玄烨笑道,“皇祖母身边有她在,你就安安心心在前朝忙碌,孙子媳妇里头,只有她最好。” 玄烨当然欢喜,之后闲话几句,苏麻喇嬷嬷带着太医院的人来禀告,说咸福宫里已经安排下产房,请皇上近些日子不要再往咸福宫去,觉禅常在临盆在即。倒是提起这个人,太皇太后说:“这个觉禅氏样貌太妖娆,我瞧着不喜欢。别怪皇祖母啰唆,你心里要有分寸。” 玄烨淡然,只道:“皇祖母放心。” 转眼过了正月,二月初五是胤祚的生辰。因钮祜禄皇后三年祭奠在即,又年节里摆宴铺张花费大内不少银子,加之太后也没有给五阿哥胤祺摆宴,岚琪便辞却太皇太后的好意,不给儿子大肆张罗周岁宴,只一早带着胤祚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和太后磕了头。 小家伙现在已经晃晃悠悠能走几步路,结实健康。旧年今日难产时,人人都为母子俩捏一把汗。眨眼一年就过去了,孩子越长越好,太皇太后更是十分钟爱,说等胤祚再长大一些,她要亲自教导他。 太后则因五阿哥六阿哥年纪相仿,最爱把他们摆在一起看,都是虎头虎脑胖嘟嘟的样子。胤祚长得更好些,和小哥哥在一起,看着像双生子一般。今日也给胤祚很大一笔赏赐,与岚琪说:“盼着他们长大,将来一起上书房一起念书习武,一定是兄弟里最亲厚的。” 亲热地说几句话,岚琪就要带着孩子走了。虽然不铺张摆宴,但永和宫里还是准备了席面请各宫来聚聚,端嫔荣嫔几人更是正月里就向她讨酒吃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便不留她。等岚琪抱着孩子返回永和宫,才给胤祚换完衣裳,就听见胤禛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奶声奶气地喊着“德娘娘”。岚琪放下胤祚出来看,小家伙一身吉服,手里捧着一只新的布老虎。不再是从前陌生的样子,一见她就摇摇晃晃扑过来让岚琪抱,挥舞着布老虎说:“给弟弟,布老虎给弟弟。” 岚琪抱着他进来,胤祚一见哥哥就兴奋,胤禛把布老虎塞给他,骄傲地说着:“额娘做的,给弟弟。” 胤禛随侍的乳母嬷嬷们也跟进来,将正规的贺礼摆下,说是贵妃娘娘赏赐六阿哥周岁的贺礼。岚琪谢恩,又说贵妃让四阿哥在这里玩一天,下午再来接。岚琪便道该去请贵妃也来坐坐,乳母尴尬地笑道:“娘娘她身上不自在,说改日也请德嫔娘娘您过去坐坐。” “也好。”岚琪不敢勉强,转回身看护两个儿子。不久荣嫔端嫔都结伴而来,就连惠嫔和宜嫔都到了。都是场面上该有的客气,给永和宫面子,自然也是给太皇太后和皇帝面子。 而女人们聚在一起,免不了说些闲话。眼下还未摆膳,孩子们都在胤祚的屋子里玩乐,众人围坐着喝茶吃点心,话赶话的就要惹些是非。好事者如安贵人之类,如今地位身份不上不下,说话更加没忌讳。又吃醋宜嫔走运因祸得福,见她今日也在,便酸溜溜地说:“怎么五阿哥没来,德嫔娘娘没请太后把五阿哥送来兄弟姊妹聚一聚?” 边上宜嫔果然变了脸色,垂首掐着手里的大石榴,弄得满手嫣红的汁子。惠嫔正坐在她边上,轻声劝一句:“总有嘴碎的,管她呢?” 而岚琪是被问的人,不能不回应,笑着敷衍:“我去请安时五阿哥就在慈宁宫,可要走时孩子却睡着了。太后说五阿哥昨晚睡得不好,今天不能贪玩儿,就没让过来。”一面就岔开话题,唤环春换茶,说皇帝知道她今日宴客,赐了好茶好水,请姐妹们品尝。众人都知道德嫔早年就是在慈宁宫侍候茶水才讨得喜欢,如今能喝她一杯茶倒是很难得。 为了凑趣,将茶炉都摆在殿里,一起看她侍弄茶具烹茶,说说笑笑冲淡了刚才的尴尬。可茶快好时,紫玉匆匆进来,满脸莫名地说:“娘娘,郭贵人到了,说来给六阿哥贺喜。” 岚琪一时没多想,只管笑着说:“快请啊。”却听边上有人幽幽道:“万岁爷这就松口,让郭贵人出门了?” 更有人问:“宜嫔娘娘,皇上松口了吗?” 众人齐刷刷看向宜嫔,她满脸尴尬,至少在她出门前也没有这回事,指不定皇帝这会儿突然松口的。可这也太巧了,她不大信。 但永和宫的人已经去迎接,便见郭贵人进门来。原本光鲜亮丽的人,瘦了几圈面容枯槁,更不相宜地化了浓妆。猩红的双唇,惨白的肌肤,看得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安贵人更是说出口:“郭妹妹这是怎么了,瞧得叫人心里瘆得慌。” 岚琪有待客之道,让环春安排座位给她,可小宫女搬来椅子,却见安贵人拉着几位常在答应起来说:“把椅子摆这儿,咱们宫里就宜嫔娘娘和郭贵人是亲姐妹,亲姐妹当然坐一起。”又故意说,“瞧见宜嫔娘娘一人来,还以为郭贵人身子不好不出门呢。娘娘也真是的,您等等妹子一道来不是更好?” 边上惠嫔瞪了她们几眼,打圆场说:“宜嫔一早在我那儿看绣花样子,不是从翊坤宫来的。” 安贵人显然不服气,她不能对惠嫔失礼,但吃一吃郭贵人还成,毫无顾忌地笑着问她:“皇上下令撤了妹妹禁足令了吗?妹妹可不能为了贺喜德嫔娘娘,违逆圣旨啊。” 就连宜嫔都开口问:“安贵人说得不错,若是没有,你道声喜就回去吧,不然反成了德嫔娘娘的错。” 郭贵人冷幽幽看她一眼,目色死寂,皴裂的却厚厚地涂了胭脂的嘴唇翕动,阴森森地说:“自然是皇上下旨的。皇上说今天是六阿哥的好日子,臣妾也该来凑凑热闹,难道娘娘不喜欢看到臣妾出门?” 宜嫔被她这一噎,索性别过脸不说话,安贵人却在边上笑:“这是怎么说的,亲姐妹……瞧着仇人似的。” “安贵人,本宫想去瞧瞧公主们有没有欺负弟弟,你去不去?”端嫔起身离座,朝安贵人使了个眼色,硬是把这个口无遮拦的人带走了。 出了门,端嫔拉着安贵人道:“咱们都是早年在宫里的,别怪我不提醒你,宜嫔真要拿你怎么样,你又能如何?人家位分比你高,你一时嘴上快意,她不计较是大度,若计较非要治你的罪,多少年在宫里的脸面都没了,你何苦?不说别的,就看郭贵人虐待觉禅氏被禁足,你曾经虐待戴佳氏,要是算起旧账,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安贵人很不服气,挤眉弄眼地嘀咕几句,突然又一个激灵,拉着端嫔道:“姐姐别怪我多事,真不是我多事要说这些,是我手下的宫女去太医院给我拿药时撞见的,说翊坤宫在太医院私下找人拿药,不知道拿的什么药,也不知道是给谁吃的。” 端嫔不解:“太医院里的事,都要经由荣嫔和惠嫔知道,没听荣姐姐提起过什么奇怪的事。” 安贵人还有几分机灵,轻声道:“惠嫔娘娘呢?再没有比她更跟红顶白的人了。这些日子宜嫔得宠,她都快把翊坤宫的门槛踩烂了。或许有什么是惠嫔娘娘知道,荣嫔娘娘这里疏忽了呢?” “行了行了,我们不理事的人,不要瞎掺和。我劝你的话你要听听,如今宫里不是从前人少的时候,你再不管好自己的嘴,这回我能拉你出来,下回指不定谁的巴掌就招呼过来了,她们年轻的性子本来就没我们忍得住。”端嫔叹气道,“我只帮你这一回 ,至于刚才那些话,我也没听见。” 安贵人最是胆小怕事欺软怕硬的主儿,被端嫔这么几句吓唬,再不敢胡言乱语。跟着去瞧了几眼孩子们,之后回到正殿里,已经要摆席面用膳了。 岚琪虽然极少张罗这样热闹的事,但在慈宁宫帮过不少忙,做起来也是一板一眼,妥妥帖帖在宫里摆了两桌酒席,不铺张也不寒酸。玄烨前几日还亲自来给她五百两体己的银子,岚琪伸手撒娇再多要一些,说她现在养个儿子不容易,被玄烨训斥贪得无厌。但是过几天又派人来叮嘱,让她请客就别太寒酸,银子不够花他来给。 这些闺房密语自然不能对外人说,岚琪今天到底还是像模像样张罗一餐饭。宾主尽欢,酒席散了后各自回去,只有荣嫔端嫔还留着说话,布贵人和戴常在去哄孩子午睡。她们三人在暖阁里歇着,都喝了些酒,脸上红晕还没散去。 实则荣嫔吃多了几杯酒,本想回去歇一歇,却被端嫔留下来说有话讲。这会儿环春奉茶后就带人退出去,她们姐妹三人坐着,岚琪给她们倒茶,就听荣嫔问:“你要说什么事?” 岚琪还不知有这缘故,抬头就听端嫔开始说安贵人告诉她的事,她皱眉道:“你们也瞧见郭贵人的样子了,这模样不请太医怎么成。可她们明着并不请太医,为什么暗地里又去拿药,拿的又是什么药?” 荣嫔显然不高兴,端着一杯茶只闻味道不喝,好半天才一口饮下,冷然道:“我和惠嫔理事,她素来是挑有功无过的事情来做。说出来其实也没多大意思,我不愿得罪她,也不想翻脸,心想辛苦些就辛苦些,却不知道她还有背着我的事?想想也一定是有的,自从皇上把觉禅氏弄去咸福宫,后来复宠了宜嫔,她就懒得来搭理我,有些日子了。算起来若是安贵人说的是近些日的事,也不奇怪。” 岚琪看似心无旁骛地侍弄茶具,实则早已把这些话在脑袋里想了几遍了。想想元宵那晚玄烨告诉她的赫舍里一族的行径,果然她当初没想错,的确是从宫外伸进来的手。而他们能通天似的伸手到内宫做手脚,甚至不惜要毒害大皇子顺带陷贵妃于不义,那么宫里头的人要做些什么,更是易如反掌。只是岚琪无法接受,她们亲姐妹也会互相残杀? 只听荣嫔冷笑道:“既然是翊坤宫自己弄药给自己妹妹吃,我们瞎操心做什么。她如此冷血无情,我们若插手,獠牙有毒,她指不定反咬一口。这个宜嫔可真厉害,瞧着挺好一个人,心里竟这么歹毒?那可是她亲妹子。” 端嫔幽幽地说:“就是亲妹子害得她连带着被皇上讨厌,如今好不容易翻身,她怎么还能由着这个祸害在自己身边?我们且瞧瞧,皇上今日为了六阿哥赦免她,过几天是不是就传出来说身子不好,又不出门了。我看刚才姐妹俩说话那架势,宜嫔是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一言一语说得岚琪心都冷了,这深宫究竟有什么魔力,弄得亲姐妹都要骨肉相残。端嫔和荣嫔平日也是很温和的人,遇到这样的事,却都一副看好戏的态度。但再想想自己,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今天听过了就是听过了,郭贵人是真病还是被她亲姐姐灌药,她也不会去探究。自己尚且如此,还有什么资格唏嘘旁人? 荣嫔最后也叮嘱岚琪:“你太慈悲,可是毒蛇冻僵了也不能拿身体去暖呀。宫里的事,别人的死活,看看就得了。” 岚琪浅笑:“我记着了。” 胤祚的生辰过得很圆满,佟贵妃虽然一直没有登门,却放任四阿哥在这里吃睡。直到傍晚岚琪觉得不合适了,才请乳母送四阿哥回去。可是胤禛抱着弟弟不肯放手,硬要在这里住一晚。岚琪生怕自己得寸进尺会惹得贵妃不悦,但胤禛又哭闹不肯和弟弟分开,他一哭胤祚也哭,一大一小弄得乳母们手足无措。 岚琪哭笑不得,最后折中法子,她不能过分地留下胤禛,却可以把胤祚送去承乾宫。小家伙一听说跟哥哥走,竟也是连亲娘都不要了,一人一边被乳母抱着,两只小手还牵在一起。岚琪送到门前时看着,心里又暖又无奈,环春对她说:“这才是骨肉血亲,天性。” 骨肉血亲的天性的确该如此,但岚琪却也知道翊坤宫里亲姐妹的争斗,想想也寒心。之后回去收拾东西,累得四肢百骸俱痛。可玄烨却毫无预兆地乘着夜色来了,说她旧年分娩辛苦,孩子生辰的日子是她曾经最辛苦的日子,要好好安抚她。岚琪知道玄烨动什么心思,嬉笑玩闹,两人欢欢喜喜便是一夜。 之后几天,玄烨为了两位皇后入陵的事忙碌,倒是几天不入后宫。这日岚琪在慈宁宫支应一天,傍晚回来时原先惯走的路下午突然开始修缮。因有工匠行走,前后都被拦住,宫嫔宫人不得通行。岚琪只能绕道回去,软轿慢慢走,将近咸福宫附近时,轿子突然停下,环春在外头说:“主子,觉禅常在在前头,您见不见?” “她?”岚琪不想见,但转念一想她即将临盆,万一自己“得罪”她,有什么闪失说不清楚,便让压轿落地,扶着环春的手下来。果然见觉禅氏在前头,被香荷和另一个宫女搀扶着,慢慢过来朝她行礼。岚琪自然让免,客气地问:“太医院说你这几天就要生了,怎么还在外头走?” 觉禅氏道:“就是没动静,太医让臣妾出来走走,刚出门就遇见娘娘了。” “我生……”岚琪刚开口想说生胤禛的事,但觉不妥,她不该在贵妃背后别人面前以四阿哥生母自居,便改口道,“的确如此。你辛苦了,不过也要小心,瞧你肚子已经下去了,就该这几天才是。” 觉禅氏本非故意要拦住岚琪说话,只是凑巧遇上,此刻笑着答应后就侍立到一旁,请德嫔先行。岚琪也不愿多说什么,嘱咐她几句就又上轿子走开。可是软轿复行,走不过十几步路,身后突然一阵骚动,更有宫女尖叫。岚琪听得心惊肉跳,轿子也停了下来,只听环春急匆匆说:“主子,郭贵人把觉禅常在推倒了,正拳打脚踢。” 岚琪简直觉得像在听戏文,而不等她开口,环春已让抬轿子的小太监们过去帮忙。都是孔武有力的人,冲过去很快就把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郭贵人按住。等岚琪再赶过来瞧,觉禅氏已经倒在地上,香荷护在她身上。小丫头的衣裳头发都被揪乱了,边上另一个宫女突然惊叫:“血,常在流血了……” “快找太医,不是,快把她抬回去。咸福宫里准备了产房的,稳婆应该在。”岚琪把身边的人都推过来抬孕妇,突然又听被摁在地上的郭贵人疯狂地叫嚣着“贱人、该死”。岚琪气得浑身颤抖,颤抖着手指挥那几个太监,“你……你们把她嘴堵上,别让她乱叫!” 众人得令,索性抽了一根绳子来把郭络罗氏五花大绑,撕了一块布把嘴也堵上了。而岚琪已经被环春拉走,咸福宫里乱作一团。温妃因身上不自在肚子疼,正歪着打盹,被冬云催起来说出事了。等她急急忙忙赶来时,就告诉她觉禅氏要生了。 太医们匆匆赶来,而稳婆一直在咸福宫待命,好在一切都有所准备,只是突然要生了才有些慌乱,现在各就各位只看产妇自己能否熬过去。不多久也惊动了六宫,荣嫔先到,进门前就已听说郭贵人的事,似乎怕惠嫔先过来,急匆匆连衣裳都没换就来了,央求温妃下旨先把郭贵人扣住。温妃不耐烦地说:“我才不管她怎么样,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于是等惠嫔、宜嫔赶来时,郭贵人已经被关押起来,而看管她的都是荣嫔的人。宜嫔屈膝在温妃面前告罪,说她没有看管好妹妹,而郭贵人和觉禅氏有旧仇众人皆知,想来也是为了这个缘故。温妃冷笑:“我这里平时连乌鸦都懒得飞过,难得这么热闹,我都不知该不该高兴。宜嫔你也不用告罪,又不是你扑倒了觉禅氏。” 可宜嫔却继续哭诉妹妹种种劣迹,不说亲妹妹做错事要替她圆满,竟还雪上加霜地揭露她的恶行,连过去欺负虐待觉禅氏的旧账也翻出来,说得温妃好不耐烦,终于喝令她闭嘴:“本宫又不怪你,自然有宗人府论断,你就不要再哭哭啼啼,烦不烦人?” 温妃更直接打发宜嫔离开,不让她在咸福宫待下去。又派人问生没生,来来回回几次都没结果,温妃苦笑说:“不如一起用晚膳,今晚可真热闹。” 可谁还有心思吃饭。惠嫔趁机将荣嫔拉到外头去说话,利字当头,两人说话都开门见山。惠嫔劝她:“皇上复宠宜嫔,她如今风头正劲,姐姐不如把人交给她看管。您何苦管这闲事,又没功劳。” 荣嫔却笑:“人我看管着,人情可是要给你的。你和宜嫔相处,总要握些什么在手里吧,这件事你来处理最好。等会儿总要去上头回话,人是我看管,我再推你出来处理,到时候不管对太皇太后、皇上,还是对郭络罗氏,你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两边都得益。觉禅氏又不是乌雅氏,只要孩子生下来,谁管她受不受委屈?若今日受伤的是德嫔,咱们可要掂量掂量了。” 惠嫔恍然大悟,荣嫔竟是在这里等着她。说好听了是让自己捏了宜嫔的把柄,其实她心里早就知道了什么,是来捏了自己的把柄,再假做好人,送顺水人情。 可事情已经到这份儿上,这份烫手的人情她不要也得要。宜嫔那边的事和她脱不了干系,她也知道荣嫔不会和自己翻脸交恶,一咬牙便应承:“还请姐姐周全。” 殿门前岚琪正好出来,抬头就见她们在屋檐下说话。两人略有些尴尬,过来问怎么要走了,岚琪说是温妃让她去慈宁宫复命。荣、惠二人对视一眼,便说慈宁宫她们去回话,让岚琪留下。 “那……就有劳了。”岚琪怎知她们算计的事,不愿太勉强,又折回来。温妃已经坐在桌边吃饭,听说她不去了,便招呼:“那就吃饭吧,不是说要生很久吗?别饿着了。” 岚琪坐下,宫人们来添碗筷。她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一幕,想到惠嫔荣嫔说话的样子,心里有些乱,抬头见温妃却优哉游哉地吃着饭,忍不住问:“娘娘,您真的不管吗?” 温妃指了指汤羹示意冬云盛汤,一面很不在意地问岚琪:“要我管什么?管觉禅氏生孩子,还是郭贵人打伤她?” 岚琪无语。温妃则继续道:“我不能替觉禅氏生孩子,而郭贵人的事,荣嫔她们不是在管了吗?我是富贵闲人,哪里懂这些门道。德嫔,你不饿?” “臣妾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进过一些,多谢娘娘。”岚琪客气这句,其他的话也没再说。温妃的态度再清楚不过,人家就是不管。 冬云捧了一盅汤过来,放在岚琪面前说:“黄芪乌鸡炖的,德嫔娘娘多少进一些。” 温妃在一旁笑:“请你来也不肯登门的,难得来了,喝一口汤总成吧。我们冬云的手艺不 比环春差,你且尝尝。”说着亲自夹了一筷子瑶柱丝给她浸在汤里,心情甚好地说,“总算有人来陪我吃饭。我在宫里没事,就和冬云研究膳食,咸福宫里别的没有,胜过御膳房的菜肴不少。可惜对酌无人,我总是一个人吃,怪闷的。” 岚琪将那一筷子浸在汤里的瑶柱丝送入口中,香滑鲜嫩,唇齿留香,的确是精致又美味的菜肴。御膳房里做菜大多表面功夫,中看的未必好吃,不中看却好吃的又不能做。连玄烨都时常要来永和宫进膳,哪怕环春做一锅给胤祚吃的菜粥,他都觉得香。想来一则御膳房的菜不敢推陈出新,他二十年来早吃絮了。再者如温妃所说,对酌无人,一个人吃饭,总是无趣。 “你心里一定想,万岁爷时常来咸福宫,我和冬云弄这些好看好吃的,是为了留住万岁爷吧?”温妃自己喝完一盅汤,不知是不是身上不自在又不太舒服,竟毫无仪态地盘腿蜷缩在了椅子上,笑着说,“万岁爷不大来咸福宫进膳的,顶多偶尔消夜,吃点儿黄米粥喝一碗热奶,哪里见过我饭桌上吃什么。” 已有小宫女送来手炉,温妃皱眉头塞进了怀里,“哎哟”了一声说:“身上很不耐烦,想着觉禅氏千万别这几天生,结果她还是生了。”说着喊冬云,“去问问生了没?” 岚琪才知道温妃月信在身,怪不得宫里炖了乌鸡汤,想想咸福宫里的日子,温妃虽然一直嚷嚷着闷,可也过得有滋有味很精致。她静静地喝了几口汤,不多时冬云回来复命:“稳婆说还早呢,恐怕要到半夜了。” 温妃懒懒道:“那我去歇一歇,孩子要出来了再叫我。”她起身扶着腰,对岚琪歉意地一笑,“你自己坐坐吧,我实在坐不动,腰酸得很。” 岚琪离了座,目送着温妃慢悠悠往内殿去,留下一桌子菜,便有宫女来问她还用不用。冬云很快出来,客气地招呼岚琪到暖阁里坐等,一面替自家主子致歉:“娘娘她每月那几天都懒,德嫔娘娘不要见怪。” “我不见怪,就是在想是该等觉禅常在生完回去,还是现在就走。”岚琪笑道,“我留下做不了什么。” 冬云却笑:“奴婢求您还是留下吧,温妃娘娘她不爱管别人的事。其实觉禅常在在这里住着跟没住一样,两人从没什么往来。只是到了外头在各宫娘娘面前,主子才显得她很照顾似的,平日里连一句话都不说,甚至几天不打照面。” 岚琪心想,这两人个性都强,估计一来二回觉得彼此都不适合亲近,这样安生相处没什么不好的。正想着时,有小宫女来找冬云,冬云听了微微蹙眉,转身对德嫔笑道:“娘娘能否移驾?主子说想请您去内殿说说话。” 岚琪满心想走,却又被温妃喊去说话。无奈进了内殿,瞧见她正歪在炕上,慵懒随意,完全不该是一个妃嫔对着外人该有的样子。人家却乐呵呵一笑,示意岚琪坐下。 “她们说你不吃饭了,我想把你撂在外头总不好,没有这样待客的道理,就请你进来说说话。你要吃茶吗?”温妃一边说着,将炕桌上的蜜饯果子推给她,“你随意些。” 可岚琪怎敢随意,已是坐着浑身都不舒服,又听温妃说:“正月里,你娘家有人进宫吗?”见她摇头,她继续道,“我娘家的人也不来,你猜为什么?” “臣妾愚钝。”岚琪勉强说出这几个字。 温妃稍稍坐起来些,想要和岚琪更亲近似的,兴奋而得意地说:“阿灵阿被我坑害苦了,他们再也不能算计利用我在宫里做什么,大概往后连我是生是死也不会关心。除非落魄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不然要当钮祜禄家没我这个女儿了,想想心里真痛快。” 岚琪听得心惊,温妃却是满面笑意。她永远那样让人猜不透,继续说道:“只因我再三言明他们还是纠缠不休,自去年起,不论什么事,他们一来找我,我就去找佟贵妃麻烦。佟贵妃每回都被我气得口出恶语,惹急了她自然就会惊动她家里人。一来二往的,钮祜禄家里打什么算盘,佟国维府上都听得见。气得阿灵阿都病了一场,实在活该。” 岚琪听得直发愣:“娘娘,您这样做……” 温妃却笑道:“姐姐嘱托你照顾我吧?她一定说了好些舍不得的话。三年了,我总算能为自己活了。不管外头的人怎么看我,我自己心里敞亮自由,算是圆了姐姐的遗憾和遗愿,也不辜负自己来世上一遭。” 岚琪听得动容,仿佛对温妃的芥蒂正渐渐消失,又听她说:“你也安心吧,不必背负我姐姐什么临终嘱托。入宫这些年,冷眼看着各色各样的人时起时落,什么都明白了。” 岚琪真是松了口气般,颔首道:“娘娘安好,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一定欣慰。” 温妃悠悠一笑:“咸福宫似乎专养我这样的人。我和觉禅氏不大往来,可她才来时我问她这样搬来搬去累不累,她说无所谓,反正在宫里怎么折腾,也走不出紫禁城四面墙。虽然她这个人无趣极了,但这话有道理,我喜欢听。” “是啊。”岚琪轻轻应了声。 方才冬云说温妃和觉禅氏不大往来,现在她自己也说不大往来,岚琪心里本不十分信,可看着温妃一刻不停地对自己说这么多话,更兴奋得双眼发亮,才真觉得她平时没什么人可以说话,这才一抓着自己就倾诉,想要把攒了许久的话都说出来似的,说得痛快了,整个人看起来都精神些。 可岚琪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人家仿佛真心实意要和自己相处,可自己却拒人千里。平心而论,她委实不愿与温妃有什么往来,但温妃热情不减,这样子的人情世故,究竟该如何面对才好? 温妃不知眼前人心里想这些,依旧喋喋不休地将平日琐事当笑话一样说来。岚琪勉强附和着,一来一往也聊起来了,实在要词穷时,冬云总算来救场,说荣嫔和惠嫔从慈宁宫归来。 二人不久进了内殿,温妃让她们也坐,惠嫔却道:“臣妾们不坐了,还要去宁寿宫复命。太皇太后将这件事交给太后娘娘做主,天越来越黑,不能耽误去宁寿宫。只因这里还等着觉禅常在分娩,一定要再来看看才好,娘娘辛苦了。” 温妃且笑道:“我不辛苦,又不是我生孩子。不过你们去宁寿宫回话不必两个都去,我这里要和德嫔聊天,觉禅氏那里忙不过来,不如你们留下一个,替我照应着?” 惠嫔和荣嫔面面相觑。她们都是钮祜禄皇后那个年纪的,看着温妃就跟看小姑娘一样。果然人小心思也古怪,什么时候不能聊天闲话,非要这个节骨眼儿?再看看边上德嫔也是一脸无奈,荣嫔才答应:“臣妾留下,郭贵人的事,由惠嫔周全就得了。” 如此惠嫔又匆匆离去,岚琪却不愿再“陪聊”,硬是跟着荣嫔说:“我和姐姐过去瞧瞧。”之后不由分说地逃出内殿。荣嫔笑她:“怎么了?弄得里头虎穴狼窝似的。” 岚琪苦笑:“温妃娘娘太能说了,我实在跟不上。” 荣嫔见这个机会,也索性对她道:“郭贵人的事,就让惠嫔去处理。牵扯着翊坤宫,她们亲姐妹都弄不好,我们插一手没意思。太皇太后都谈不上生气,就‘随便’两个字,你说这么多年,老人家几时随便过?” 岚琪不言语,荣嫔又道:“宜嫔那点儿心思,知道的人知道,不知道的人也不敢想。让惠嫔牵制着,对谁都好,你心里不要不自在。” “我没什么不自在的,就想方才我若不走开,郭贵人还会不会扑出来?早知如此,我陪着觉禅氏走几步就好了。”岚琪叹息,“万一母子有什么闪失呢?” “两处离得那么近,翊坤宫里的人稍微不留神,郭贵人就能出门。”荣嫔言有深意,冷声道,“就算是留神放她出来,也不奇怪。谁晓得你会打这里过,遇见你是她运气,若是没遇见你,被疯了的人拳打脚踢,一尸两命也未可知。” 岚琪身上打了个寒战,茫然地看着荣嫔,她则苦笑:“深宫里这样的事太寻常不过,谁叫觉禅氏长得那么美?” “你们说什么话呢?”温妃朗朗一声打破了两人的尴尬,她竟然又追着岚琪出来了,嘴里抱怨着,“进去说话多好,外头那么冷。”正伸手要来拉岚琪,那边有宫女跑来说:“觉禅常在快生了,说是孩子脑袋已经出来了。” 三人赶紧到产房外等着,里头觉禅氏的呻吟声时高时 低,荣嫔和岚琪都经历过生产的痛,也不觉得什么,温妃却被喊得心里直颤,竟转身拉着冬云就走。可她才走到正殿门前,婴儿啼哭声就从屋子里传出来,哭声震天。岚琪心想该是个儿子,果然就有宫女出来禀告:“觉禅常在生了个小阿哥,眼下母子平安。” 岚琪松口气,亦听见荣嫔极轻的似自言自语:“她总算有福。” 也是这会儿工夫,李公公从乾清宫过来,说之前有大臣在他走不开,皇帝已经知道了,派他来看一眼。来得正是时候,孩子比预想的落地早。李公公便要回去复命,荣嫔喊住他说了郭贵人的事,李公公意味深长地一笑:“觉禅常在既然母子平安,郭贵人那里……娘娘您说该怎么着呢?” 却只听得温妃喊:“荣嫔姐姐,你来帮帮我。她们要把孩子送我那儿去,怎么弄才好?” 如此这般,觉禅氏突然产子还没怎么乱,眼下要把新出生的婴儿送去温妃那里,她却急得手忙脚乱。直等荣嫔和乳母们像模像样把孩子都伺候好了,她才敢靠近摇篮,喃喃着:“这孩子就是八阿哥了吧,真好……姐姐一心想我为她生个孩子,可我也生不出来。” 岚琪和荣嫔对视一眼,双双告辞要走,温妃说她们走了孩子怎么办。两人把乳母和嬷嬷宫女推到她面前,硬是要离开。温妃却送到门前,仿佛依依不舍地对岚琪说:“八阿哥满月你来不来?” 直等走出咸福宫的门,岚琪才浑身一松。荣嫔也被温妃折腾得疲倦不已,要分开时,玩笑道:“温妃娘娘对你很亲近呢。” 岚琪坦白道:“还是那年皇后临终前相处的情分,可我不敢高攀。” 荣嫔却笑:“为什么不高攀?在这宫里独善其身很难,非要和人撇清关系,反变成了木秀于林。你念过书,知道后半句是什么吧?” 岚琪颔首不语,荣嫔也没再多说什么。等她疲倦地回到永和宫,累得歪在炕上一动不动,明明已经耳根清净了,温妃的话语却还缭绕不散似的,心里便更加笃定不要和咸福宫往来。至于荣嫔说的什么木秀于林,她乌雅岚琪从那年元宵夜进乾清宫起,几时不秀于林? 歪了小半个时辰,起身想喊环春准备沐浴,香月却端进来一碗药,笑着说:“环春姐姐在准备了,让奴婢先送药来。” “什么药?”岚琪闻着味道不坏。香月放下来,她凑上去闻了闻,是枣香蜜香。又听香月说:“您打盹儿那会儿,李公公领着太医院的人来了,说万岁爷让开了安神静气的汤药。说您今晚受惊受累,让吃了药早些睡,明儿也不要出门,在家里静养两天,外头的事不必管。这药太医说是甜的,奴婢要尝尝,环春姐姐不让。” “那你尝尝,若是甜的我才喝。”岚琪还真把药推给香月。小丫头嬉笑:“被环春姐姐知道,又该骂奴婢了。主子您赶紧喝,那边热水都准备好了。” 岚琪皱眉把药喝下,虽说是甜的,但终归还是药。才擦了嘴起身准备去洗澡,宫门前突然一阵喧嚣,永和宫的门轰隆隆就关上了。门前小太监跑来,说宫门口有侍卫守着,让关门落锁不得随意打开。 “出什么事了?”岚琪心里发紧,下意识地就往胤祚的屋子去。小太监跟着说:“侍卫大哥也不说,奴才瞧见承乾宫门前也有人守着,怕是宫里有什么人在流窜,逮住前侍卫们估计不会走。” “难道是郭贵人?”心里头冒出这个念头,岚琪不由自主地发抖,方才瞧见那个疯女人就十分可怕,可荣嫔的人不是把她关押住了吗,怎么会跑出来? 但不论岚琪怎么想象,她坐在永和宫里也不能知道外头的事。这样大的动静,各宫各院都被侍卫把守着,直等过了两个时辰才撤防,可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侍卫虽然撤了,宁寿宫却有旨意晓谕六宫:今晚谁也不得再出门,一切事等明天再议。岚琪一直抱着胤祚,说今晚要守着儿子过。 此刻乾清宫门前,一乘软轿悄无声息地停下。惠嫔被接来,进门时就瞧见数个侍卫总管出来。他们避让到一旁让惠嫔先行,太监引着惠嫔一直到书房里。夜色深深,皇帝坐在桌案后头,烛光在他面上摇曳。惠嫔屈膝行礼,只听皇帝沉沉的声音说:“翊坤宫的事,你心里都明白吧。” 惠嫔浑身一紧,咬牙道:“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朕知道你心里明白。”玄烨端坐在桌案后,看不出喜怒,甚至都没有看地上的人。他静静地说着,“太后不杀生,这件事要你来处决。朕给你一个人情,从今往后,你替朕看着翊坤宫。” “皇上……” “你是最聪明的人,朕什么意思不需要解释。”玄烨随意地翻过一本折子,一手提笔蘸墨,不知批写了什么,口中则慢悠悠地说,“朕对大阿哥期望很高,你是她的亲额娘,不要做让他背负罪孽的事。可你既然已经伸出手,朕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就将功赎罪,往后在后宫里,你只能做朕让你做的事。如果无法与朕有默契,大阿哥就没有人保护了,十几年后他才成人,你放心吗?” “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惠嫔死死咬着这句话。殿内静了须臾,之后轻轻一声折子被合起来的声响,玄烨离了座,托起桌案上的白烛,一步步走过来。惠嫔所跪之处越来越亮,玄烨伸手搀扶她起身,橘色的烛光照在她脸上,也掩盖不住原有的苍白。 惠嫔终究是害怕的,她被玄烨拽着的胳膊,也瑟瑟发抖着,仿佛用尽最后的勇气说了声:“皇上,臣妾做错什么了吗?” 玄烨摊开她的手,把烛台塞给她拿着,自己负手往后退了两步道:“朕也不知道你算不算做错了什么。现在这些事,还有之前的事,朕早几年就有所预料。但一切来得太快,猝不及防就全都到了眼前。你呢,你怎么想?” 问话下,只看到惠嫔用力地摇头。她今晚从宁寿宫退出后,就回自己的殿阁去了。郭贵人毕竟是宫嫔,在没有定罪和明确的惩罚之下,还是把她送回了翊坤宫。算是给宜嫔一个人情,让她自己看管好。但人却突然逃出来,更把翊坤宫一个宫女刺成重伤。得知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带着凶器在宫内流窜,大内侍卫紧急调动,月黑风高下排查了近两个时辰,才把郭贵人从角落里找出来。彼时人已经神志不清,手里握着的刀刃割伤了自己的手也不知道。 宫内人心惶惶,惠嫔也没有睡,正满心惦记着儿子在阿哥所里会不会受到惊吓时,乾清宫却突然来人接她。她当然知道皇帝不可能是接自己去共度良宵,惴惴不安地一路来,果然还是说了这些看似莫名其妙,但她真的每一句都明白的话。 “那拉氏丧子后疯疯癫癫,本该在宫内静养,却悄无声息地随驾去了玉泉山。你和宜嫔两人究竟谁是主谋谁是胁从,朕已经不想再追究,毕竟没有伤害什么人,而该死的人也被老天收拾了。但从今往后,朕把宜嫔交给你了。她若有出格的事,朕会连同你一起问责。”玄烨在一旁坐下,淡定地看着托着烛台的惠嫔,“你和荣嫔、端嫔她们,都是早年随朕过来的人,哪怕你比她们晚几年,最辛苦的那段日子你也在,这份旧情朕不会忘。那时候就想,来日真正君临天下时,要给你们荣耀和奖赏。可当朕能给你们这一切时,你们却给了朕怎样一个家?” “皇上……” “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就是太聪明,自以为面面俱到,自以为别人看不透。其实那些在你眼里蠢笨的人,人家不过是不在乎,不过是装愚,其实早把你看得透透彻彻,看着你自鸣得意的时候,都在背地里偷笑呢。”玄烨的语气越来越严肃,似有很大的失望,又言,“朕不能看着你再一步步走错,你毕竟是胤禔的亲额娘。太子已经没了生母,皇长子不能再失去生母,更不能为母亲背负罪孽。” 惠嫔惊愕地看着皇帝,可他坐在黑暗里,她手里捧着明晃晃的蜡烛,根本瞧不清皇帝此刻脸上什么神情,而皇帝却能把自己情绪里的一切细枝末节都看在眼里。 “这样的话,朕不会对你说第二次,而你也不要记恨朕。朕若真的不珍惜你不念旧情,也不会有今晚这一番话。”玄烨起身,过来又伸手拿回她手里的烛台,“你回去吧,该说的朕都说清楚了。郭贵人该如何了结,你协助太后做主,太后不杀生。” 玄烨背过身走向桌案,惠嫔又在身后喊了他一声。他淡然未予理会径自坐了回去,惠嫔杵在跟前不动,玄烨也不说话。良久皇帝翻过两本折子,惠嫔才终于挪动身子,一步步沉甸甸地走向门外。快要跨过门槛时,突然听皇帝在背后说:“西六宫空置的殿阁你自己选一处,另为荣嫔再选一处东六宫的地方,择日朕就让你们迁进去。一直没让你们迁入东西六宫,是朕疏忽了。你自己择一处喜欢的地方,知会内务府就好。” 惠嫔扶着门,一脚已经跨出了门槛。皇帝说这句话时,她本该谢恩才对,却僵滞了良久不动。直到门前小太监来问她走不走,这才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宫门前值夜的梁公公恭恭敬敬地搀扶惠嫔上了软轿,看着轿子没入黑夜里后,才急匆匆转回书房,复命说惠嫔已经离开。玄烨撂下了手里的东西,起身吩咐着:“你派人去慈宁宫瞧瞧皇祖母是否受了惊吓,朕去永和宫。” 梁公公麻利地去准备,引着御驾一路往永和宫去。可就在将近时,玄烨突然唤他过去,说道:“在承乾宫门前停下,朕去承乾宫。” “万岁爷?”梁公公疑惑,但不敢多问,转身跑到前头让停在承乾宫门前。承乾宫也和其他各处一样大门紧闭牢牢上锁,好半天才敲开门。里头的人听说皇帝到了,都吓得不轻。等玄烨进门时,佟贵妃却是从边上胤禛寝殿里出来,身上兜着氅衣,睡眼惺忪地问:“这么晚了,皇上来做什么?” 玄烨笑道:“你倒睡得极好,朕还惦记你会不会害怕,方才的事可惊扰你了?胤禛呢,有没有吓着?” “什么事?”佟贵妃一脸茫然,扶着玄烨进门,才听青莲解释说关门落锁的事。原来她陪着胤禛玩耍后娘儿俩窝在一块儿就睡过去了,那会儿的事青莲见主子睡着了就没敢惊动,自己领着宫女太监看守门户。加之外头还有侍卫把守,觉得没必要喊醒贵妃。 玄烨说青莲做得对,佟贵妃却骂她:“往后你一定要叫醒我,我身边有胤禛呢,万一有点儿什么事,谁护着他?” “你大惊小怪的,宫里能有什么事?”玄烨有些疲倦,贵妃便唤人预备洗漱,忙忙碌碌人都退下时,贵妃才一个激灵,问玄烨:“皇上是担心臣妾才来的?” 玄烨已然有了睡意,蒙蒙眬眬地说:“怎么了?” 佟贵妃躺在玄烨身边,给他好好盖上被子,欣喜地说:“臣妾觉得稀奇,臣妾觉得您该更担心德嫔才是。” “朕知道你会怕,才担心你。她胆子大不会怕,所以朕不担心。”玄烨懒懒地又不怎么客气地说着,翻身说要睡了,佟贵妃却娇滴滴伏在他身上问:“那臣妾可不可以认为,在皇上心里,臣妾更重要些?” 可询问之下没有得到回答,反而是皇帝疲倦的鼾声微微响起。佟贵妃自己是一觉睡醒的并不觉得困,又给玄烨掖了掖被子,自言自语哼哼着:“我可当真啦?”之后躺下好半天也睡不着,依旧猜想着玄烨到底为什么会来看她而不是去永和宫。虽然想到皇帝这么做可能是为了安抚自己,是为了体现她贵妃的尊贵,可哪怕只这么一次能想到她,她也觉得很满足。 她翻身从背后贴上玄烨的身体,呢喃着:“表哥,你对我好,我也知道。” 折腾一夜,天明时皇帝直接从承乾宫赶去御门听政。各宫的门禁也撤了,太后定了时辰让众人去宁寿宫商议这件事。贵妃最尊,当然不能免,可她还不怎么明白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早晨侍奉玄烨穿戴衣裳时,皇帝叮嘱她:“你就一句话也别说,去宁寿宫喝茶便是了。” 如此她领着胤禛来,先于宁寿宫见了太后,见太后抱着四阿哥哄时,她就说:“皇上让臣妾不要插手,一会儿臣妾不说话,您可别怪臣妾。” 太后也知道昨晚皇帝深夜去了承乾宫,听她这样说,只无奈地一叹:“罢了,莫说你不想管,我也不想管。” 上至佟贵妃,下至常在答应今日都齐聚宁寿宫。原是太皇太后昨晚派人来知会太后,说就从这件事开始,她也要学着如何在这宫里当家做主。老人家虽然没有明说,但太后也明白,她跟在婆婆身后,像模像样做了二十年太后,其实正经事一件也没做过。不论是从前做皇后时,还是如今当太后,最动荡的岁月她都没出面说过半句话,更不要说眼下太平盛世。 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总有一日要驾鹤西去,到时候宫里就剩下她这个太后。如今太皇太后在做主的事,将来全会落在她身上。太后也不年轻了,再从头学起来,委实有些吃力,而一上来,就是这样棘手的一件事。 六宫齐聚,这些年宁寿宫里除了接见有头脸的妃嫔晨昏定省外,还头一回聚集这么齐的人。太后孤坐上首心里很不镇定,莫名想起当年初进紫禁城,成为先帝的继后,在坤宁宫内接受妃嫔朝拜时的光景。几十年过去了,她竟然已经记不得那些女人的容颜,就连董鄂氏美丽的样貌也记不清了。 “太后娘娘,您若不说事儿,臣妾可要给姐妹们派福袋啦。”温妃突然开口,提醒发呆的太后。她带着冬云拎了一篮子福袋来,说是庆祝八阿哥降生。福袋里鸡蛋花生糖果蜜枣都有,讨个口彩图吉祥。刚才进门就发了会儿,太后突然临驾,才停的。 太后叹了叹:“还没恭喜你得了八阿哥呢,一会儿让人给你送赏赐去。那个觉禅氏也辛苦了,瞧瞧今天,就她一人没来。一会儿我说的话,你回去告诉她就成了。” 温妃笑盈盈地问:“您要讲什么?” “娘娘,太后娘娘要说郭贵人的事。”一旁惠嫔突然开口,不知她是否整夜没睡,眼下青黑一片,眸子里也充满了血丝。温妃冷不防看一眼,惊讶道,“瞧把你累的,跟昨儿见的完全两个人了。” 惠嫔苦笑一下没说话,起身到了太后跟前说:“臣妾已命太医查过,郭贵人是得了癔症。这病也不知打从哪儿起的,若追根溯源,大概是旧年觉禅常在离开翊坤宫时,皇上因见她凌虐宫嫔而恼怒下旨禁足,估摸着她一口气不顺,憋出病来了。眼下觉禅氏母子平安,皇上又喜得皇子,总算有惊无险。但郭贵人的事儿若传出去,却是万岁爷的不是,外头的人不知要怎么传说,宜嫔妹妹娘家也不好交代。臣妾以为这件事,以太后仁慈之名饶恕她,让她继续养病思过,兴许能有好的一天。您说呢?” 太后不杀生,昨晚玄烨也屡次提醒惠嫔,眼下她这番话正中太后的心意,太后连声道:“既是癔症,也不好怪她,是个可怜人,就拘在宫里养病吧。”但又道,“宜嫔,皇上时常去翊坤宫,你看放在你那里,是不是不大好?” 宜嫔起身,可不及她开口,惠嫔已先道:“她们是亲姐妹,先不说方便与否,若是此刻把郭贵人送去别处,旁人倒要说宜嫔妹妹冷血无情,放着亲妹妹也不照顾。” “惠姐姐?”宜嫔茫然地看着惠嫔,怎么事情不顺着原先说好的做了?可看见惠嫔定神看她,心下明白此刻不宜争辩,忙跟着附和,“这样最好,还是惠姐姐想得周到。太后放心,臣妾会好好照拂妹妹。昨晚的事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若早知道她精神不大好,就该多留神才是。” “明明那天瞧见就很不好了……”边上安贵人突然开口,却被惠嫔厉声呵斥:“安贵人精神也不好吗?太医就在外头候旨,要不要叫进来你看看?” 她这一厉害,边上佟贵妃看不下去,冷幽幽地说:“惠嫔娘娘昨晚一定没睡好吧,这火气大的,太后在此,你厉害给谁看?” 殿内气氛急转直下,太后干坐在上头浑身都不自在,想着若太皇太后西归瑶池她就要接手这么些烦心事,才明白从前还未抚养胤祺的日子并不凄凉冷清,而是再好不过的安逸了。此刻不得不干咳一声,悠悠开口说:“昨晚的事知道的人藏在心里,不知道的也不许再打听,今日让你们来,也是有几句话要交代。” 众妃嫔纷纷起身屈膝,听太后训示。太后看着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个个儿都扬着脑袋看她,心里不禁颤了颤。这一张张脸里头,哪个女人将来会坐她的位置?她不敢胡思乱想,定了定心神说:“郭贵人虽是癔症,但也源于她本性暴虐。当今圣上以仁孝治国,岂能容后宫有凌虐之事?即日起,你们要互相督促,不论位分高低,但凡有虐待妃嫔,以及虐待宫女太监之事,都可来宁寿宫告诉我。这不是告黑状背后使绊子,是为了后宫祥和,为了不给皇上添麻烦。你们之间,固然有尊卑高下,但都是伺候皇上的人,何必吃醋拈酸明争暗斗?诸如此类,也必然为宁寿宫所不容。平日里我不理事,不要以为我就好哄骗。” 众人纷纷应诺,誓言谨记太后教诲。太后见她们都低下了头,才浑身一松,而后看了看自己的近侍,会意了她的提醒,才又道:“你们都是好的,我知道,今日不过是提个醒,既然都明白,就散了吧。”太后说着起身,佟贵妃和温妃忙上前来搀扶,径直将太后送回内殿。太后心神未定,不要她们相伴,两人很快就退出来。 才走到门外,温妃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福袋递给贵妃,笑着说:“娘娘,臣妾也有儿子了,您沾沾福气吗?” 佟贵妃不屑地接过福袋瞧了瞧,冲她哼笑:“咱们半斤对八两,有什么可沾福气的?八阿哥的生母,能和四阿哥的比?你在得意什么?”说着又把福袋塞还给她,转身就走了。 温妃却赶了几步走上来,硬是把福袋又塞给贵妃,满面笑悠悠的:“娘娘,太后才要我们和睦相处呢,刚才您也起誓了,可不能食言哪。” 两人已走到外头,许多双眼睛瞧着,贵妃也不好发作,不情不愿地拿走了福袋,让人去五阿哥屋子里领走胤禛,大摇大摆从妃嫔中间穿过。而温妃却领着冬云四处送福袋,浑身喜气洋洋,和眼下光景很不相称。众人无可奈何地勉强笑着恭喜她,只等温妃也离了众人才敢散开。 惠嫔和宜嫔一溜烟地就走了,岚琪跟在端嫔、荣嫔身后。几人出来时,却听见前头走远的几位常在答应在说笑,隐约听见说什么皇帝昨晚去了贵妃的承乾宫之类。岚琪猜想是在说她的是非,受惊一夜心情本就不好,多听多生气,转身朝另一处走了。 布贵人和戴佳氏跟过去,这边荣嫔和端嫔还未走,两边瞧了瞧,端嫔道:“她若是真生气,倒有些得意忘形了。昨晚那样的情形,哪个在宫里不怕,皇上若去她那里,贵妃今天一定没好脸色,皇上也是为了大家好啊。” 荣嫔却道:“她怎么会吃这种干醋,皇上日后也必定会去安抚她,咱们瞎操心的。”更拉了拉端嫔的手道,“咱们姐妹赌一把如何?” 端嫔笑:“赌什么?” “赌一赌郭贵人的小命,还能活几天。”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八章 赐死郭贵人 端嫔听了心头一惊,忙拉着荣嫔走远些,嗔怪她:“在宁寿宫门前你也敢说这些话,太后听见了可不得了。” 荣嫔也知失了分寸,但又不甚在意地浅笑:“虽说不得,可太后菩萨心肠,只怕听见了也不会怪罪。你看郭贵人这样子,不过一句癔症就打发了。依我看,她就是瞧着惠嫔出面来管,索性就推得干净。可太皇太后也有算计,总想着将来宫里只有太后,是该开始让太后出面管事。就怕我们太后娘娘,要做一辈子富贵闲人,真不知将来,这宫里哪个女人能真正说了算。” “总不会是你我。”端嫔劝她,“你心里要明白,咱们是争不过的。” 荣嫔连连点头:“你放心,并非我变了心或要走岔道,哪怕算计什么人,我也不会害人性命,我就不怕造孽吗?不过是想着自己出身寒微,不愿胤祉将来被人耻笑,子以母贵,我得为他在这个宫里挣一分脸面才好。” 说起来了,荣嫔又道:“一清早还没出门,内务府就来人了,说皇上让我在东六宫空置的殿阁里选一处迁入。这么些年了突然提这件事,我就想总该有缘故吧。一问才晓得另还有惠嫔的事,皇上让她在西六宫选一处居住。” 端嫔喜道:“这可是好事。当日我先于你进了钟粹宫,虽是有缘故的,但心里总还不踏实,瞧着你和惠嫔都还未入主东西六宫,我倒先在钟粹宫正经做起主子,这下好了。” 荣嫔却叹气:“是喜事,可昨晚半夜皇上找惠嫔去乾清宫你可知道?大半夜的能说什么?你瞧她今天熬得乌眼圈儿,我猜想并不是什么好事。皇上眼睛那么毒,一定看得比我们还透彻。所以这一次迁居,我心有戚戚焉,若是真正为了高兴的事赏我该多好。” 端嫔劝她不要多想,两人回钟粹宫要路过景阳宫,立在门前瞧了瞧,端嫔笑道:“就这里吧,住得近往后走动也方便。” 说话时,瞧见布贵人和戴佳氏从前头回来。她们本是跟着德嫔走的,不免问为何又回来了。布贵人笑道:“都到了门前,戴妹妹硬是把我拉开,说瞧着德嫔心情不大好,我们去了她要陪坐反而尴尬。闲话几时都能说,让她静一静,这就回来了。” 荣嫔笑道:“妹妹倒是玲珑心,方才见你们跟上去,我不好喊出声。德嫔昨晚也被郭络罗氏吓着了,让她静静才好。”又笑着告诉两人,她以后要搬来景阳宫了。一时都高兴,更结伴进去逛了逛,预备等荣嫔乔迁之喜,来讨一杯酒喝。 而前头永和宫里,岚琪回来后就独自一人闷在屋子里。昨晚抱着胤祚一夜没睡好,早晨迷迷糊糊醒来就听说太后宣召,紧赶慢赶地到了宁寿宫,听了那样一些话,才晓得昨晚是郭贵人刺伤了宫女,带着凶器在六宫流窜,大半夜捉迷藏似的找了半天才找出来。心里想想就害怕,这要是闯入什么地方再伤了什么人,如何是好? 而方才那几个常在答应的话,也让她心里不自在。她明白玄烨去了承乾宫而不来瞧她,必然是不得不这样做,只是她受够了稍有点儿什么事就被人拿来比较、取笑。一直表现得不计较,那是做给别人看的,自己心里哪能真的就不在乎呢?心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好性儿了,才被她们轻视,当玩笑挂在嘴边。并非她如今成了德嫔娘娘,才觉得高人一等容不得别人闲言碎语,而是想着孩子们往后渐渐大了,他们若听见,会怎么想? “下回再让我听见……”岚琪自言自语,想发狠许个愿,可还是心头一软,觉得何必呢,何必为了几句话与人争得面红耳赤。 正矛盾时,环春悄然进来。起先是知道她在生气要静一静才没来打扰,但这会儿有太医到了,不得不进来请脉。自那年主子怀着六阿哥却不知道,险些闯祸后,太皇太后就命令太医院隔天就要来给她请脉。一来六阿哥难产她需要调理身体,二来防着侍寝后有了身孕不知道,请脉的结果都要呈报慈宁宫,所以才不敢耽搁。 岚琪也不推托,不愿为难太医,待老规矩一套折腾好,太医说她有些心火,让静养两天。要走时,岚琪却留下他问:“您可知道,一个人若要得癔症,是怎么来的吗?” 太医微微皱眉,会意德嫔是在乎郭贵人的事,心里掂量了几下,便躬身道:“臣所长千金妇科,对于癔症并无太多研究,仅略知皮毛。臣以为,癔症常有两种,一者先天遗传,生来就有,二者后天肝气郁结、气滞血瘀,长年累月精神萎靡,亦可致疯癫。” 岚琪颔首,想了想又问:“那所谓肝气郁结之类,也是因病而起吗?” 太医笑道:“娘娘,这是个循环。如妇科中崩漏,肝不藏血致崩漏,血亏则又损肝,损肝必致肝不藏血,是循环往复的症状。” 这几句岚琪就听不大懂了,到底还是定下心直白地问:“其实我是想知道,像郭贵人这样的癔症,是不是吃错药或者吃了不该吃的药,也会引起来?” 绕了一大圈子,太医还是不得不苦笑:“臣不敢胡言,毕竟郭贵人此前不曾召太医问诊看病。但若是旁人,因为吃错药或吃了不该吃的药导致疯癫,据说也是有的。” 岚琪点头,心想你早说呢。让环春赏了银子打发走,回头就抱怨:“这些老太医,说话滴水不漏的,难道我要害他不成?说了这么一通话,我又不要学医。” 环春只笑:“奴婢听着也晕,可又觉得好笑。再想想,其实这也是说话的门道。这些老太医那么多年在宫里见过那么多人,又是伺候最难伺候的上头几位,肚子里没几根应付人的花花肠子可怎么成?奴婢觉得您不学医,学学他们绕弯儿的门道也好。您瞧那些话,非得您明白问了,他才含糊其辞告诉您。万一有什么事儿,就是您问的,可不是他上赶着告诉您的。” 岚琪却啧啧道:“自来了永和宫,你手底下人多了,更比从前厉害些。这些话若叫皇上听见,也一定夸你能干。” 可这样的话说着,提起了玄烨,岚琪的心情顿时又不大好。昨晚她吓得抱着胤祚一夜,那会儿真希望皇帝能来,也终于明白了深宫女人幽怨的悲哀。早晨起来听说圣驾去了承乾宫,心里更是一阵阵地酸。说到底,她也是个凡夫俗子,是个满心盼丈夫宠爱,再庸俗不过的小女人罢了。 见环春收拾送人的东西,岚琪问她做什么用,环春讶异:“温妃娘娘得了八阿哥,您要送礼贺喜呀。还有觉禅常在,总要有情面上的往来,您老早就嘱咐奴婢准备的。” 说起来这一通闹腾,竟把八阿哥出生的喜庆都冲淡了。所有人都等着看翊坤宫姐妹俩会有什么结果,反而咸福宫里什么光景,却无人在意了。饶是温妃娘娘一清早各处送福袋,大家也随手一放又都忘了。 正好胤祚被抱来,岚琪和他一起拆开红彤彤的锦缎袋子,里头各色小东西和吃食。胤祚当玩具似的撒开,自己闷头玩了会儿,就来撒娇,扒拉着岚琪哼哼,口齿不清地说着话。岚琪哄他:“是想哥哥了吗?” 正月里各宫你来我往地宴请,孩子们时常一起玩耍热闹惯了,这会儿胤祚一人,难免耐不住寂寞,又不大会说,只管咿咿呀呀缠着岚琪,缠久了得不到满足,便大哭大闹。岚琪本来还想自己再静会儿生生气的,被儿子一纠缠,一上午尽围着他转悠。 午膳原没什么胃口,结果乾清宫和御膳房的人却来了,说皇帝的午膳要摆在永和宫。环春领着宫女去张罗,岚琪却抱着儿子立在殿门口,时不时环春从她面前走过,她就嘀咕一句:“你再去问问,是不是该去承乾宫的,搞错了?” “您就口是心非,一会儿您见了万岁爷自己问去。”环春被她说得不耐烦,更指一指乾清宫和御膳房的人说,“人家听见了可不好。” 岚琪不服气,抱着胤祚回内殿,在炕上陪着儿子玩耍。直等听得外头通报皇帝驾到,她心头先是一喜,脸上都有笑容了,可不知哪里不对劲儿,愣是没挪动身子,抱着儿子一头歪下去装睡。 可胤祚怎么会配合,突然见额娘躺下去睡了,反而乐呵呵爬上来捧着岚琪的脸又揉又掐,更伸手去拽她的耳坠。岚琪吃痛叫出声,玄烨正好进来也吓了一跳。走近看,只见做娘的捂着一边脸满面痛苦,小娃娃不知所谓地坐着哇哇大哭。玄烨苦笑:“你们一大一小,朕先哄哪个好?” 但嘴里说着话,手已伸过来拉开岚琪的手。瞧见她脸颊下一道划痕微肿,耳垂泛红,猜想是被儿子弄伤的。先小心翼翼给她摘了耳坠,查看了没有破皮出血,才轻轻出口气说:“笨死了,跟儿子玩儿都会弄伤自己。” 岚琪则被他在耳后一口气吹得心扑扑直跳,旋即更被揽入怀里,玄烨竟像模像样地指着儿子教训:“你欺负额娘还有脸哭?” 胤祚已经能分辨凶和温柔,这一下更是委屈得哭得撕心裂肺,惊得乳母忍不住过来劝说,硬着头皮把六阿哥抱走了。儿子的哭声越来越轻,岚琪却引颈望着窗外,似喃喃自语:“他听懂没?” 玄烨笑:“往后总会懂的,孩子们若敢不孝顺你,朕不饶他们。” 岚琪这才急了:“皇上别瞎说,孩子们都是最好的。”扭回身与他四目相对,见了面心里的委屈瞬时就淡了,见玄烨如此温柔地看着自己,大手轻轻摸着自己脸颊边被划伤的地方满面心疼,她也忍不住撒娇,伏进他怀里说,“皇上,臣妾昨晚吓得睡不着,抱了胤祚一整晚,早晨起来手都麻了。” 玄烨蹙眉,昨夜他敷衍贵妃,说岚琪不会怕所以根本不担心,实则很不放心。此刻再听她这样说,才后悔突然改变主意,其实他不顾忌又如何呢?想到此便忍不住心疼道:“朕没在你身边,你别生气,往后朕不再顾忌那么多了。” 岚琪晃晃脑袋:“不是要您来,就是想这会儿撒个娇。您是该去贵妃娘娘那儿的,又或者是太皇太后,还有太后和太子那里,只要皇上记得隔几天来永和宫哄哄臣妾就好。” 玄烨欣然:“你还真不客气。” 说着拉她起来,说是饿了,而外头已铺张地摆了御膳。平日玄烨来用膳并不这样,可今天似乎故意大张旗鼓地来,仿佛是要做给别人看。岚琪不敢去点穿这里头的门道,陪着一起用膳。两人也不提咸福宫或翊坤宫的事,而是说过几日御驾赴昌瑞山,她要明后日去乾清宫打点玄烨出行要带的东西。 “朕要去大半个月,真想带你同行。”玄烨胃口不坏,提起这些事,心情甚好,“不过此行也算了了一件大事,两位皇后的陵寝得以最终入陵,朕对她们身后也算尽心了。” “臣妾也想随行伺候,但这不合乎规矩。”岚琪笑着站起来给他盛汤,“往后皇上出巡,可一定要带着臣妾,你答应过的,臣妾可一年一年盼着。” “自然要带你去,若能奉皇祖母更好。”玄烨道,“不过皇祖母对江南水乡不感兴趣,皇祖母最大的心愿,想来还是回一趟科尔沁。可她年事已高,实在是不行了,朕也有遗憾。” “皇上不如请科尔沁的人来瞧瞧太皇太后?虽然每月都送东西来,但总及不让人来,那里都是太皇太后的骨肉血亲呢。”岚琪算了算日子,“臣妾多嘴,现在您下旨,赶在大热天前就能到了。在京城度夏,再赶在冬天前回去。” 玄烨点头:“依你的主意,不过此前还有一事要做。” 岚琪端汤过来,“什么事?” 玄烨清冷地说:“赐死郭络罗氏。” 岚琪手里一晃,汤碗不及稳稳地放下,就落到桌上全洒了。 “烫着没有?”玄烨抓了岚琪的手就离开桌子,边上宫女太监赶紧过来收拾。玄烨翻开岚琪的手看,见纤纤玉指完好无损,才舒口气,轻轻一拍她的额头,“毛手毛脚的,往后这些事,让环春她们做,你坐着吃饭就成了。” “皇上。”岚琪却看着他,平日若在人前打情骂俏她还会羞赧,今天却完全顾不得这些,直直地看着玄烨,轻声问他,“您刚才说什么?” “说什么?说要赐死郭贵人。”玄烨随口重复,索性饭也不吃了,拉着她往里头走。岚琪几乎被拽着走进去,到里头安静的地方,眼前的人才立定回身,云淡风轻地笑着问她,“怎么了?” “郭贵人她……”岚琪想说罪不至死,想为那一条性命争取生的可能,但一想起那拉贵人拿剪刀刺向自己,一想起摇篮里胤禛发青的脸色,她又说不出口了。 玄烨拉着她坐下,低下头含笑看她紧绷的脸:“笑一笑啊,朕不喜欢看你皱眉头。怎么了,和你不相干的人,罪有应得,你犯什么愁?” 岚琪别过脸:“是不相干,可臣妾笑不出来,皇上不要生气。” 玄烨笑:“朕怎么会生气?” “可是臣妾今早听太后娘娘说,只让她禁足静养,说是癔症,不宜定罪。”岚琪还是说出口了,“皇上现在说要赐死她,已经下旨了吗?” “没有下旨,但朕昨晚已会意惠嫔。她若听不明白朕的话,或者假装听不懂,郭贵人就不用死,朕并没有明说。”玄烨脱了靴子盘膝坐上来,将胤祚的玩具一件件收拾到炕桌上,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朕的本意是赐死,但生死大权在惠嫔手上,朕会看她如何处理。自然郭络罗氏的生死,并不重要。” 岚琪背对着他没动,若是往日,早就跟上来腻歪着了,今天却似定在那儿,一言不发,只听着身后人说话。 玄烨的声音不疾不徐:“宫里这样的事,在所难免。妃嫔越来越多,皇子公主越来越多,朕或有顾不过来时。将来若再出这样那样的事,虽有律法衡量犯罪的轻重予以处罚,但紫禁城里总有些不同。律法固然重,可宫廷里,更有宫廷的活法。” “皇上不是来用膳的,是要来告诉臣妾这些话,对不对?”岚琪的身子颤了颤。 “朕来告诉你,好过将来旁人来告诉你。”玄烨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将她转过来,“也许有一天,惠嫔今天做的事,你也会做。” 这一句话说完,不等玄烨拉她,岚琪自己就转回来,急急地说:“臣妾不会做那样的事,臣妾一辈子都不会做背叛您,或者让您烦心伤心的事。” 玄烨笑:“你在说什么,朕是说总有一天,你也会做惠嫔今日奉命处置郭络罗氏的事。什么背叛朕,什么让朕伤心?就凭你,乌雅岚琪?” 看着皇帝满面笑意,岚琪有点儿转不过来,旋即被玄烨双手捧住脸揉搓:“笨死了笨死了,朕说了半天话,你听到哪儿去了,你到底听了什么?” 岚琪挣扎着躲开他的手,皱着眉头说:“臣妾说正经的,这么严肃要紧的事,您怎么能笑得出来?” “朕只会为了珍惜的人喜怒,你好了朕就高兴,你不好朕才会生气。郭络罗氏那样的人,朕不屑费精神。”玄烨说着,拉过岚琪看看她的耳朵。已经不似刚来时那样发红了,轻轻一揉,将桌上摘下的耳坠又给她戴上,倏地更亲了一口,问她,“好好回答朕,刚才那些话,你可听明白了?如果将来再有第二个郭络罗氏,朕可授命于你?” “臣妾愿意,可若做得不好怎么办?”岚琪一边点头,脑袋就要垂到胸下去了,嗫嚅着,“跟着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听了太多从前的故事,甚至还有孝康皇后的事。可听着与亲身经历真是不一样,臣妾昨晚害怕极了,而刚才听您说要赐死郭贵人,也一样被吓到,毕竟那是一条人命。” “可昨晚她若弄伤了觉禅氏,害得一尸两命,觉禅氏和八阿哥的命呢?”玄烨不屑地说,“朕不是在乎觉禅氏的性命,而是如你所说,那是一条人命。但觉禅氏和八阿哥是无辜的,而郭络罗氏罪有应得。她若死,杀她的人不是朕,是……” 话突然停下,玄烨叹了口气似的。岚琪这才抬起头看他,皇帝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也许他并不想把太丑恶的真相都摆在岚琪眼前,而岚琪也在这一刻顿悟苏麻喇嬷嬷说的,有时候看到真相,也就是绝望的时候。 “这件事和你不相干,朕把日后该教你的道理说清楚就够了。眼下不要你管六宫的事,你就继续呆呆笨笨地哄朕高兴。”玄烨一把抱住了她,笑悠悠地说,“最近好像长肉了,身子软绵绵的。” 温暖惬意的怀抱,阻挡了深宫的寒意,可伏在玄烨的肩头,岚琪还在想他刚才说的每句话。她一直都明白,太皇太后对她的期许,不仅仅是陪伴玄烨。如今宫内虽是荣嫔、惠嫔主事,可太皇太后对她们俩已失去信任。而玄烨也把话说到这一步,显然将来接过她们手中权力的人会是自己。而不知何时的某一天,她会不得已地手染鲜血,不得已地为了玄烨为了整个皇室,去结果所谓罪有应得人的性命。 “皇上……将来如果臣妾做得不好,您骂归骂,但不能嫌弃厌烦,要耐心地教我。”岚琪突然冒出这句话,玄烨笑出声,“朕现在就来教你了,将来怎会嫌弃你不管你?” 可岚琪又怔怔地,仿佛不由自主地问:“可您会不会像现在对荣嫔娘娘和惠嫔娘娘这样,将来有一天,也抱着另一个女人说同样的话,说的人却是臣妾?” 屋子里静了,岚琪说完才后悔,多担心身上的怀抱会松开。但现实如此,她永远听不到看不到皇帝和别的女人共度良宵时,会做什么,会说什么话。她心里也始终明白,什么是岁月流逝,什么是色衰恩弛。 “朕不知道。”彼此沉默许久,玄烨终于开口,竟是真的松开了岚琪的怀抱,可却又抓起岚琪的手抵在自己的心口。温暖如春风的面容里,满满是对眼前人的溺爱,他笑着说,“未来的事朕不知道,可朕一天一天疼着你爱着你,不就一步一步走到将来去了?你看,现在不就是从前的‘未来’,我们不是走过来了?你且数数,康熙十四年正月十五到今天,多少年了?” 六年多了,这六年里,他完完全全把自己放在心窝里疼。也只有岚琪知道,虽然她心里有着不敢也不能逾越的分寸,但玄烨在她身边,两人独处时,他是丈夫是男人,从来都不是帝王。 “再六年,皇上再对臣妾说这句话好不好?不能忘了。”岚琪一开口,竟是热泪盈眶,扑在他肩头,“说好了呀。” 玄烨也松了口气似的说:“你真难哄啊,又笨,要让你弄明白把你哄高兴,真是太难了。刚才进门你们一大一小,朕真该抱了胤祚就走,儿子一定比你好对付多了。” 岚琪却是满面春光,欢喜地腾起身子拉着玄烨要走。问她去哪里,人家说要去乾清宫打点皇帝出行的东西,暧昧又贼兮兮地笑着,似乎意在争取后几日的清闲。玄烨哭笑不得,心情大好。 皇帝一顿饭虽吃得不好,可李公公和环春见两人满面喜色地出来,都忙不迭把心放回肚子里。刚才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吓得个个儿噤若寒蝉,眼下见他们好了,永和宫里尴尬的气氛立刻缓和过来。只是两人又不留下,急着就要去乾清宫。 而皇帝将午膳大张旗鼓传进永和宫,本来就不为了吃,是为了给人看。昨夜他突然选择去承乾宫,就想好了今天要做些什么给岚琪撑脸面。眼下皇帝入永和宫用膳,之后又与德嫔携手回乾清宫的事,果然一阵阵风地往六宫里传。 传到翊坤宫时,惠嫔和宜嫔正不言不语地坐着。听桃红说完皇帝在干什么,宜嫔冷然对惠嫔道:“皇上真无情,恪靖还是我妹妹生的。” “不是皇上无情,是你妹子做得太过了。”惠嫔说着,摆手示意桃红下去,沉色与她说,“我岂敢矫诏,皇上的确暗示我赐死郭贵人,她已经疯了,活着也是受罪。对你而言,也永远不晓得哪一天,她突然又扑出来伤人,你不怕?而你养她在翊坤宫,皇上还会来吗?说句不客气的话,妹妹,乌雅氏在万岁爷跟前能不能被谁替代我不敢说,可你我,谁都能替代。” 宜嫔眼里似要飞出刀子,咬牙切齿道:“惠嫔姐姐好狠,好狠。” 惠嫔扶一扶自己的发髻说:“不然呢?” 宜嫔眼里有泪,仿佛才觉醒了骨肉亲情:“她是我妹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 “同胞妹妹?”惠嫔闲闲地端茶来喝,茶已凉,她还是灌下 一口,说的话也越发冷,“你让我安排太医院给你送药时,她是不是你妹妹?” 宜嫔有苦说不出,可她当初只是想让妹妹安静,只是不愿听她大呼小叫,谁料到会变成疯子。还以为暴躁时的模样是本性,她怎么知道妹妹已经疯癫。现在惠嫔咬住自己当初要她安排太医院拿药的事,竟半句话也没得反驳。那些药吃多了人可能会疯癫,太医是说了的,但太医的“可能”二字,蒙了她的心。 终究是她害了妹妹,是她把妹妹一步步推上黄泉路的。她的确恨妹妹害得自己在宫里抬不起头,可她没想要她死,终归还有一丝骨肉亲情在。 宜嫔绷不住了,抓住惠嫔的手恳求:“能不能留她的性命?我保证她不会再出去伤人,我一定把她看好了。就跟真的死了一样,不会让紫禁城里的人再想起她。惠嫔姐姐,留她的性命,好不好?” “这样留着的性命,真的有意思吗?她会是你一辈子的包袱,难道往后你在紫禁城里的日子,就是看管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五阿哥怎么办,恪靖怎么办,翊坤宫往后要变成冷宫吗?”惠嫔却步步紧逼,更甩开了她的手,“你也不必恨我,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不是来同你商量的,只是来知会你一声,不用你下手,自然会有人做得干净。” “杀人,是杀人啊,难道你不怕?”宜嫔拉住惠嫔的衣襟,苦求道,“放过她好不好?我求求你,皇上没有明旨,你不杀她皇上也不会怪你啊。” “你别恨我,将来咱们姐妹还要互相扶持。说句难听的,太后虽还年轻,可谁晓得她能不能像慈宁宫一样长寿。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五阿哥想想啊。把个疯子养在宫里,你还有什么将来?五阿哥将来指望谁?”惠嫔抽开自己的衣裳,整理端正了便要走,走开几步又回身说,“改日我就要搬去长春宫,就在你边儿上,往后有的是时间说话。” 说话的人扬长而去,宜嫔呆坐着不动。桃红一直在外头候着,里面吵起来后说的话她也听见了,听得浑身发冷,没想到配殿里那个昏昏沉沉的人,竟然已经被判了死刑。惠嫔一句句话刀子似的。送客回来后,就看到自家主子呆若木鸡,想她平时咬牙切齿地恨自己的亲妹妹,但总不至于生死相隔。桃红怯怯上来搀扶她,关切道:“主子不要发呆,再想想法子吧。” 宜嫔泪如泉涌,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捂住脸渐渐号啕大哭,依稀听见她在哭诉:“往后额娘来,我怎么跟她交代……” 且说惠嫔离了翊坤宫,信步就往长春宫门前来。她一直就很喜欢这处,既然皇帝让她自己选,当然要选喜欢的宫殿来住。昨晚还满心戚戚,此刻却已淡定,想到皇帝和她定下默契,胤禔的将来就不必担心。她好好“听话”就是,横竖宫里的日子就这样了,她难道还指望皇帝像对乌雅氏那样来爱自己? 可想到乌雅氏,惠嫔心里还是颤了颤。皇帝昨晚的话虽狠,但看得出来他手里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能把之前的事真正归罪在自己头上。话说回来,乌雅氏全须全尾,两个儿子健健康康,皇帝也没道理向谁发难,但心中不免唏嘘:“这乌雅氏是碰不得了?”又冷冷地自言自语,“只要你别挡着胤禔的路,我也不会来毁你的温柔窝,是你把原属于我的一切先抢走的,从前……” 一个“从前”,直说的惠嫔心胸剧痛。她竟想不起来,从前皇帝还喜欢着惠贵人的时候,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这才多少年,她竟忘了。 “主子,咱们还去不去咸福宫?”身边宫女来提醒,惠嫔才缓过神,让她们把贺礼拿过来再瞧瞧,见无甚不妥,又转道往咸福宫来。觉禅氏的孩子虽然没得到,可她不能因为嫉恨而不来贺喜温妃。她在宫里一向最稳重端庄,现在和将来,也绝不能偏颇半分。 咸福宫里人来人往很热闹。所有人都一样,哪怕不关心不在乎,礼节也不能少,有亲自来的也有推病派宫女来的。惠嫔来时冬云正送别处的宫女出来,瞧见了很客气地迎进门,笑着说:“娘娘正念叨,能不能您或荣嫔娘娘哪位来瞧一眼。养孩子的事她完全不懂,从前跟着皇后娘娘在坤宁宫时,太子已经长大了。” 惠嫔说笑几句便进了内殿,见温妃正盯着看乳母喂奶,乳母已经满面通红了。惠嫔上前将她拉开说:“娘娘您这样看,可别吓得乳母回奶了。都是精挑细选的人,您放心把孩子交付给她们,自己闲来逗逗玩儿就成了。” 这话竟是说到温妃心里,她拍拍手道:“我就是想,若放在阿哥所,不也是这样养。可是放在宫里了,好像我非得尽心似的。还是惠嫔你聪明,我听你的。” 冬云正奉茶,另有宫女来禀告,说觉禅常在请温妃娘娘宣太医,说她的宫女香荷发烧了,恐怕是昨天被打伤的缘故。 惠嫔啧啧:“是个忠心的奴才,不过看娘娘面色疲惫,臣妾替您去看看可好?” 温妃却起身往外走了,还喊着惠嫔:“你的脸色才难看呢,我们一起去,说起来她醒了后我还没和她说过话。” 惠嫔无奈相随,两人一前一后来了觉禅氏的殿阁。柔弱的女人产后还未恢复元气,一脸灰沉双唇惨白,精神倒还好。见二人进屋,便坐在床上欠身道:“都说产房秽浊,不敢留娘娘们久坐。臣妾觉得好多了,只是香荷可怜,还请娘娘看在她也算保护了八阿哥的分儿上,为她请太医瞧瞧。” 惠嫔冷眼看着她,到底是曾经的千金小姐,这宫里女人能做好的她都能做好,甚至还比许多人都聪明。若能开窍做她的左右手,自己便是如虎添翼,可她偏偏宁愿被拘在这里屈才。 “太医已经去请了,那丫头冬云会派人照顾,你自己好好养身体。明日八阿哥洗三,我抱他来给你瞧瞧。”温妃说着又左右端详她,关心道,“你的气色实在是差,会好起来吗?” 觉禅氏虚弱地笑道:“会好起来的,娘娘不必担心臣妾。” 正说话时,外头小太监来禀告佟贵妃派人送赏赐来。冬云劝温妃该去应个景,毕竟尊卑有别,温妃不情不愿地走了。却让惠嫔有机会单独和觉禅氏说说话,而温妃一走觉禅氏就软下去,懒懒地半躺着,看也不看惠嫔一眼。 “难道你还记着当日我说的那些话,心里记恨着?不过是气极了随口说的,你的心胸未免太小了。”惠嫔在床边一坐,硬是凑到她眼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真是有福气,儿子都生了。昨晚我没瞧见,光听说就心惊肉跳,这要是有个闪失,郭络罗氏千刀万剐也赔不回皇子啊。” 觉禅氏朝她清冷地一笑:“娘娘坐坐就走吧,产房里太秽浊,小心玷污了您的福气。至于昨晚的事,臣妾已经不记得了。” 惠嫔也闻到她身上还残存的血腥气息,皱眉朝后退了退,摇头说:“你不记得了,但郭络罗氏可要因此丧命。还是你厉害,不是说谁笑到最后谁才是赢家吗?” 觉禅氏不为所动,冷冷道:“臣妾从未笑过,又怎会笑到最后。娘娘还有别的事吗?” “郭贵人……” “她活该。”觉禅氏双眼黯然,是身体未复原的关系,又或是对眼前这个人毫无兴趣。不过却大方地与她四目相对,“娘娘保重,可别有一天,也有人像臣妾这样说您,活该。” “你!”惠嫔霍然起身要发作,却听见温妃嚷嚷着进来了。她立刻收敛情绪不作声,之后温妃叽叽喳喳地说些话,觉禅氏倒还客气地应付。再后来温妃要走她也不能再留下,离开时回眸看了眼觉禅氏,见她看淡一切的安逸神态,心中愤恨,却又无计可施。 之后几天,因太后下旨让郭贵人在翊坤宫静养,宜嫔更将翊坤宫大门紧闭,谁也不得随意出入,因此里头到底什么光景,谁也看不见。而皇帝定在二月二十一日离宫,只看到那之前的日子德嫔在乾清宫进进出出,听说此行一切随行所需之物,都是她亲自打点。众人嫉妒之余,也感慨她的能干,毕竟不是小事,并非谁都能胜任。 转眼就是皇帝出行之日。佟贵妃为首率众妃嫔及皇子公主相送,天蒙蒙亮就聚集在一起,等皇帝浩浩荡荡带着太子出宫,才刚刚见几缕阳光从云端落下。大家都是一脸没睡醒的疲惫模样,佟贵妃和温妃一走后,众人该散的就散了。 岚琪却要先去慈宁宫复命,和玉葵、香月说说笑笑往慈宁宫走,正说昨晚胤祚梦里喊“嬷嬷”的事,身后突然有人喊“德嫔”。她才转身,就见宜嫔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脸色苍白地说:“你跟我走,跟我走……” 玉葵和香月来拉扯:“宜嫔娘娘您松手,这是要带我们主子去哪儿?” 一大清早的,这样争吵动静特别大,岚琪怕惊动了前头慈宁宫的人,忙喝令她们不要吵,自己反手抓了宜嫔的胳膊问:“要我去哪里?” “去翊坤宫,就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宜嫔脸色很难看,像是几天几夜没睡,不由分说拉着岚琪就往翊坤宫的方向去。岚琪推了把香月指一指慈宁宫的方向,只让玉葵跟自己走。 半推半就到了翊坤宫,进门就听宜嫔喝令把门关上。她拉着岚琪才往里走了几步,竟在院子里就跪下了,吓得岚琪蹲下来拉她,宜嫔却哭着说:“救救我妹妹,不要让她死,好不好?我知道你能救她,皇上不在宫里,你去求太皇太后下旨拦住惠嫔,她要杀我妹妹……” “宜嫔,你起来说话。”岚琪被她哭得慌了神,可她还不及拉宜嫔起身,猛地便听见宫女的尖叫,抬头就看到几个宫女连滚带爬从配殿逃出来,又哭又叫:“贵人没气了,没气了……” 边上宫女太监都涌向配殿,桃红也飞奔了过去,不多久就吓得脸色惨白从里头跑出来,跪在宜嫔面前哭道:“娘娘,郭贵人真的没了,郭贵人没了。” “你? ??说!”宜嫔扑上去掐住她的肩膀,猛烈地晃动着,哭得撕心裂肺,“她昨晚还好好的,我还喂她吃饭了,你胡说,你胡说。” 桃红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主仆俩都哭得伤心,宜嫔更是顾不得岚琪在这里,哭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就往妹妹的屋子去。门前宫女太监都伏地哭泣,此起彼伏的哭喊声直吵得人心烦意乱。 “主子,咱们怎么办?”玉葵凑到岚琪身边,轻声说,“不如走吧,反正也要去慈宁宫说一声的。” “妹妹……” 不等岚琪开口,宜嫔凄厉的哭声就从里头传来。岚琪着了魔似的往前走,快到门前时玉葵忍不住劝她:“死人没什么可看的,主子小心晦气。” “我就看一眼,也好去太皇太后面前回话。”岚琪却坚持要进去,只是进了门并没往里走,而是远远看着那边床榻上,宜嫔怀抱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妹妹号啕大哭,隐隐约约听她说什么“姐姐对不起你,没了你我怎么过……” 岚琪心中发沉,可她却一点儿也不难过,是因为一早就知道玄烨要赐死她,才不觉得突然?还是觉得这样疯疯癫癫地活着,比死了更痛苦?说不上来的情绪,唯一让她觉得伤感的,或许是对于自己此刻看着生命逝去却无动于衷的冷硬心肠。 “桃红,我去慈宁宫回话。宫里红白事都有规矩,会有人来安排,你且照顾好宜嫔娘娘,荣嫔娘娘她们也会来的。”岚琪平静地吩咐了一句,带着玉葵要走时,突然听见宫女惊呼。她转身便见宜嫔瘫倒在床上,似乎是哭晕过去了。 “快把你们娘娘抱出来。”这下岚琪却走不了了,看着宫女太监七手八脚从死人身边把宜嫔抬出来,之后或请太医或通知六宫,忙忙碌碌一时走了许多人。岚琪不好再撂下昏厥的宜嫔不管,好在抬回屋子被桃红死命掐人中,宜嫔一口气缓过来醒了。 醒来的人浑身脱力,大概是哭得太伤心激动,眼珠子突兀地充满血丝看着很吓人。她呜呜咽咽一直还在啜泣,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而岚琪听得最多的,还是“妹妹”。 宫女弄来冰凉的水浸了帕子盖在宜嫔额头上,激冷之下她浑身一抽搐,却似回过了神,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定睛一见到岚琪,腾起身子就抓她的手,又是大哭哀求:“德嫔求你救救我妹妹,惠嫔要杀她。” “郭贵人已经死了,你清醒一些。”岚琪异常冷静地看着她,一点一点挣脱开了自己的手。 宜嫔呆了一阵,身子倏然软下去,之后也不哭不闹了,只是怔怔地出神。而此刻外头管事的人纷纷到了,荣嫔、惠嫔也陆续到达。岚琪迎出来,很直白地说:“惠嫔姐姐这会儿还是别进去了,宜嫔她看见谁都说,是您杀了郭贵人。” 惠嫔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我?” 荣嫔便劝她:“这件事一直你在管,她乱想也是有的。人自然不是你杀的,等太医验过尸明白地告诉她就好。” 两人便在外头等,岚琪说要去慈宁宫时,惠嫔却说:“妹妹再等一等,等太医来回话,大家彼此都是个见证。不然宜嫔到处去胡说,谁来还我清白?” 荣嫔朝她使眼色,岚琪不好再勉强要走,可就是不明白惠嫔到底凭什么说这番话,怎么撒谎时脸上毫无异色。她是认定皇上不会对第三人说,还是心里知道,却明着暗着地在自己面前装没事人? 三人干坐着,里头宜嫔时不时还会哭闹,不多久内务府的人就领着验尸的太医来了。惠嫔说进去当着宜嫔的面禀告,众人又涌入内殿,桃红匆忙放下了床上的帐子遮掩宜嫔的狼狈。 “宜妹妹,太医在这里,验尸结果我们谁都还没听,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我杀人。你且听听太医怎么说?”惠嫔满面正色,倒也不着急,淡定地坐到一旁,指着地上的太医问,“郭贵人怎么死的?” 太医俯首道:“郭贵人是心力衰竭而亡。臣查验过了,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也没有受其他外伤,亦非窒息而亡。推断下来,该是自然的心力衰竭。郭贵人近来情绪大起大落,恐怕是早已伤了心肺。” 这番话之后,帐子里的人没有动静,惠嫔示意桃红看看,桃红看了说:“在发呆,没事。” 荣嫔便叹:“郭贵人的命不好,你们且下去吧,一切照规矩来就是了。但她毕竟为皇上生了恪靖公主,我会回太后,看看能不能予以哀荣。”更指了指岚琪,“慈宁宫劳烦妹妹去回话,说得婉转些,别吓着太皇太后了。” 岚琪巴不得离开,起身便走,耳听得身后荣嫔在劝:“宜嫔妹妹不要胡思乱想,这次的事虽是你惠姐姐做主,可她怎么敢害人性命,是妹妹你胡思……” 岚琪走出去,声音渐渐听不见了,玉葵扶着她唏嘘:“这一通闹的,奴婢头都晕了。” “一会儿回去就歇着,吓着你了吧。”岚琪却很淡然,两人离开后,径直赶去慈宁宫,却见香月在门前徘徊,见到她们欣喜地迎上来,“主子您没事吧?” “你回过话了?”岚琪问。 香月连连点头:“回过苏麻喇嬷嬷了,嬷嬷说知道了,让奴婢在这里等您回来。太皇太后在大佛堂诵经,嬷嬷让您直接过去。” 辗转至大佛堂,苏麻喇嬷嬷正坐在外头等,见她来了拉着一起坐下,轻声问:“娘娘吓着没有?怎么那么巧,您去了郭贵人就没了。” “是我才过去话还没说几句,宫里的人就发现她没了。”岚琪回忆着刚才的一幕幕,对苏麻喇嬷嬷道,“只因皇上一早告诉过我会有这天,所以不害怕。就是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眼下荣姐姐和惠嫔在料理,让我来告诉太皇太后一声。” 苏麻喇嬷嬷且笑:“您如此镇定,主子她一定很高兴。不过是没了一个不该活着的人,不用大惊小怪。” “嬷嬷,可什么人是不该活着?”岚琪这才有些困惑,好在在苏麻喇嬷嬷身边可以完全放松,可以说些心里想说的话。趁着太皇太后还没出来,她赶紧道,“郭贵人好歹为皇上生了个公主,您说皇上往后看到公主,还会想起来曾经这个女人吗?嬷嬷,有些事我觉得自己是明白的,可回过头想想又好像不明白。没什么还好,像这样有了什么事,自相矛盾的时候,就会不舒服。” “奴婢不知该如何开解您,也许经年累月的人生积淀后,您会顿悟这些曾经困扰您的事,又或许您到老了还是一团模糊。”苏麻喇嬷嬷慈祥温和地说,“可谁还没一些弄不明白的事?奴婢看来,糊涂也好聪明也罢,要紧的是明白自己该怎么活下去,至于旁人的生生死死,您管得过来吗?所以若是为了这样的事弄不明白,那糊涂就糊涂好了,弄不弄得清楚,对您的人生真的有影响吗?” 岚琪歪着脑袋听,似乎领会了苏麻喇嬷嬷的意思。但心里依旧哪儿一处是朦胧的,好像也不是为了这几句话,倒是说起来:“宜嫔那样哭,真是怪可怜的,我也有妹妹。” 此刻翊坤宫里,该散的人都散了。荣嫔已动身去宁寿宫,本要与惠嫔一同走,惠嫔却说郭贵人还未入殓,她总要留下看着才好。这件事一直是她在管,要善始善终。荣嫔不勉强,但不知她会不会想到,自己才离开翊坤宫不久,刚才还势同水火的两个人,已经能坐着好好说话了。 此刻寝殿内,宜嫔已恢复平静,大口大口地喝完参汤补充元气,捂着胸口说:“亏她从前动不动就大吼大叫,我这哭了一早上,胸骨都要裂开了,疼得很厉害。” 惠嫔坐在一旁道:“可我瞧德嫔的样子怪冷静的,也不晓得你这样哭,她回过头会对上头怎么说。” 宜嫔慢慢呼吸,皱着眉头说:“的确很冷静,冷静得我差点儿就演不下去了。这个女人可真奇怪,不是说她最慈悲善良吗?怎么瞧见我这样悲伤,一点儿也不动容。惠姐姐,你这个法子真的好用吗?” “管他好用不好用,你哭也哭了,人也死了,她是唯一看到你这么悲伤的人,也听见你说恨我杀了你妹妹。近些日子咱们少往来些,盼着她把心里的芥蒂放下才好。”惠嫔揉一揉额角叹气,“就像当初我和荣嫔扳不倒佟妃,也许乌雅氏同样不能动摇。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该与她交恶,且看且行才是。” 宜嫔冷笑:“但愿她心里能可怜我些,在上头说几句好话。盼着至少一两年后,他们能把我妹妹忘了。” 此时桃红进来,她同样被折腾得面色憔悴,但还强打精神支应着翊坤宫里的事。至于两位此刻又能好好说话,她也不奇怪,一切都是之前计划好了的。在惠嫔的授意下,她家主子犹豫了三四天,在疯疯癫癫的郭贵人差点儿咬伤她之后,她终于想通了。郭贵人逃不过一死,不要白白浪费,合着惠嫔演这场戏,让她在德嫔娘娘面前,做一回有情有义的好姐姐。 “郭贵人入殓了,她的太监宫女们要不要持服,要不要……” “持什么服,只是个贵人而已。”惠嫔疲倦得立起来,似要走了,“一切从简吧。荣嫔刚才也不过是客气几句,她怎么会去碰钉子,为了这样一个人求恩典?既然收拾好了,我也不好久留。反正一律都有规矩,你们配合着就成,不需要操心。” 惠嫔又嘱咐宜嫔养养精神,便领着下人走了。桃红送客回来,才进门就听主子说:“把她手下的人都叫来,我有话说。” 桃红应下,不消时刻便在内殿里聚集了宫女太监。宜嫔也不顾形容狼狈,大方地面对她们,和和气气地说:“她在世时对你们都不大好,动辄打骂,屋子里时常鸡飞狗跳,我想管,又碍着面子不好插手。如今她没了,你们可能要散去宫里各处干活。我想着,还是去求了恩典,把你们留下来继续照顾翊坤宫,在这里做些闲散的事,总好过去了别处让人欺负。” 众人都磕头谢恩,说宜嫔慈悲。想来这些宫女太监都被郭贵人折磨怕了,之前一段日子又伺候着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八阿哥临盆那天郭贵人跑出去他们没被牵连获罪,也是宜嫔说开口为他们求的情,现在个个儿都把宜嫔当活菩萨一样。 宜嫔又道:“可既然留在这里,你们就要好好忠于我。从前我妹妹什么光景,你们该忘的都忘了,只当从来没这么一个人。不要觉得我无情,她身前我对她极好,死后悲悲戚戚只会耗尽自己的福气。你们也知道,我好了你 们才会好,等我将养些时日,翊坤宫还会是从前的风光,皇上还会常常来。你们要殷勤照顾好这里照顾好我,宫里的人欺负不到你们头上来。” 大家都异口同声地效忠,宜嫔让桃红赏赐银子给他们,又让他们继续去善后妹妹的事。而太后也从宁寿宫发来旨意,说皇帝如今奉移两位皇后入陵,郭贵人的丧事一切从简不得有所冲撞。只是念她生养恪靖公主,且宜嫔身为亲姐犹在,给母家的抚恤以嫔位的规格,也算是一份哀荣。 太后这样的决定传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已经从大佛堂出来。听说给郭贵人家里嫔位规格的抚恤,只是一笑:“我这儿媳妇,太心软了,这样的人一身罪孽,给她哀荣做什么?” 岚琪跟在身边不敢说话,扶着坐下后侍奉了茶水,便屈膝要给太皇太后捏捏腿脚,却被拉起来共同坐在边上说:“待我百年之后,宫里就只有太后做主。可她年轻时不经事,如今又夹在我和皇帝中间,她什么都不会不懂,我一点儿也不怪她,是她的福气也是她的无奈。但我如今盼着你将来有所成,可以把这宫里的事料理得滴水不漏。我知道你有学本事的聪明,可你也生得一副菩萨心肠。岚琪我问你,你若是太后,怎么下旨?” 岚琪一愣,脑筋转过来了便应答:“臣妾也会给郭贵人哀荣,不为别的想,就为了恪靖公主。她长大后若被人轻贱可怎么好,她可是皇上的女儿。” 太皇太后苦笑,喊苏麻喇嬷嬷:“怎么得了,也是个软心肠的。” 苏麻喇嬷嬷却笑:“您这会儿问,要德嫔娘娘怎么应,难不成说太后的不是,推了太后的主意?您都说不好干涉了,德嫔娘娘岂敢僭越。倒是方才几句话您没听见呢,咱们德嫔娘娘可不是一味耳根子软的主。” 说罢,苏麻喇嬷嬷便将岚琪的疑惑又讲给太皇太后听,老人家皱眉想了想,问岚琪:“你心里觉得不自在?” 岚琪略有些尴尬地点头:“觉得怪,瞧着不真实。若皇上不曾告诉臣妾他暗示惠嫔要了结郭贵人的事,臣妾大概还不会这么想。现在就是觉得怪,您说怎么就那么巧呢?” “真真假假,你自己去判断,你能怀疑我就很欣慰。记着今天这件事,往后你管别人,或管宫里的事时,不要一看见眼泪就心软。静下心来好好想想,那些人流的眼泪到底值不值钱。”太皇太后心里也有疑惑,可没有证据就不能明说宜嫔是做戏。但岚琪能想到这些,她很满意,一时不好的心情也散了,笑着说,“玄烨出门前同我讲,你让他请科尔沁的人进京来瞧瞧我。傻孩子,如今科尔沁我这一辈没几个人啦,来的都是毛头小子们,我也不认得,来了做什么呀?” 岚琪笑道:“总是骨肉血亲呀,您见了一定喜欢。”又悄声说,“请亲王们入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臣妾不懂事随便说说,皇上却答应了。理藩院的王爷大人们可要忙好一阵,可见皇上也有他的用意。您就承了这份情,算在您身上,也算帮皇上一个忙。” 太皇太后却轻轻拧了她的耳朵:“你这几句话说得险。记着,后宫不得干政,除非有一日你……”老人家的话没说完,那些话不吉利也没意思,心里啐了几下,只管笑悠悠教训岚琪,“再不许自作主张说这样的话,叫人挑毛病。我再听见了就让你去廊下罚跪,管你有脸没脸的。” 岚琪嬉笑着乖乖地答应,之后陪着说话闲聊。只等午后太皇太后歇了,她才抽身退出来。却似松了口气般,一瞧见苏麻喇嬷嬷也出来,就亲昵地凑上去,撒娇说:“还是嬷嬷疼我,不然我一定挨骂了,嬷嬷您可有什么想要的想买的?万岁爷之前赏我的银子还有好些没花呢,我让人出宫给您买。” 苏麻喇嬷嬷温柔地笑着:“奴婢不诓您吧,您若敢对太皇太后说宜嫔可怜,什么您也有妹妹所以同情她的话,今天可又要挨训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紫禁城里,‘可怜’两个字,最不值钱了。还有啊,从前承乾宫、咸福宫和您对着来,如今瞧着她们却并不坏,您可以稍稍松了那根弦,再看另两位的言行。可见真正坏的人,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记着了记着了,您好歹说一件东西,我让他们买去。”岚琪只管腻着苏麻喇嬷嬷撒娇,全无主仆模样。两人说笑一会儿,苏麻喇嬷嬷也要去歇着,岚琪这才带着玉葵、香月退出来。 俩丫头跟着慈宁宫的宫女太监吃饭喝茶可逍遥了,香月出门时还摸着肚皮说:“怪不得紫玉老爱跟着主子来慈宁宫,奴婢总想这里规矩大,不愿来受拘束,原来这么好的。跟自己在时不一样,做客人就是好。” 她们这几个都是从慈宁宫出来的宫女,原先跟着苏麻喇嬷嬷学规矩本事时没少吃苦头。如今跟了岚琪,每每再来都不干活,只管在外头候着,其他宫女太监好吃好喝招待她们,也怪不得香月这样讲。 一路心情甚好地回去,路过西六宫时,远远就瞧见前头有人搬东西,玉葵说:“惠嫔娘娘明日迁入长春宫,大后天荣嫔娘娘也搬来景阳宫。” 这些岚琪也知道,倒是玩笑一句:“香月又惦记着娘娘们摆酒赏你好吃的了吧?可如今皇上去办正经事,两位皇后入陵,宫里怎么好摆宴?你且等等,我让荣娘娘给你另攒了食盒,藏着慢慢吃。” 主仆三人一路说笑回了永和宫,岚琪等到了家静下来,和环春说起一上午的经历时才唏嘘不已。有个人死在面前,她还有心思说说笑笑,拉着环春问:“我是不是太铁石心肠了?” “奴婢不知道,可早上奴婢听说郭贵人没了时,直叫好呢。”环春撇撇嘴道,“不然疯疯癫癫的,谁晓得几时又窜出来害人,不能因为她疯疯癫癫,就没罪了吧。叫奴婢看,宜嫔娘娘也……” “别说,这不是你能说的话。”岚琪一提起宜嫔来,更是心悸。宜嫔也好惠嫔也罢,往后可要留心相处了。她们只要在宫里一天,大家就抬头不见低头见,玄烨留着她们,也自有他的道理。就如从前佟贵妃那样嚣张跋扈,他也眉头都不动一下,后宫里就要有形形色色的人,才能平衡得起来。 “惠嫔和荣姐姐后几天都搬迁,你记得提醒我去送礼。翊坤宫那儿不必去致哀,太皇太后说都免了。”岚琪说着又矛盾起来,“环春你若在就好了,你真是没看到宜嫔哭的样子,若是假的,她怎么狠得下心?这话不能对太皇太后说,可我心里,宁愿宜嫔是真的伤心。她做戏给我看,我也不会和她好,何必呢?” 这一天,直到黄昏日落,翊坤宫里的事才收拾妥当。郭贵人已经被送走了,她住过的地方也没有设灵堂吊唁,只是把用过的东西全部收走,等着之后焚烧。而且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除了不可移动的梁柱门窗,其余家具摆设全部换新的,就连窗上的纸都撕了粘上新的。等内务府敬事房的人都散了,宜嫔才脚步虚软地从正殿里出来。 立在昔日妹妹住的配殿门前,看着焕然一新再也没有半点痕迹的一切,想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想着自己还住在这里时妹妹进宫来玩耍的情景,终究还是动了情,止不住热泪盈眶。 “额娘……”恪靖嗲嗲地喊了一声。宜嫔回头看,远远看到小丫头趴在门槛上。后头乳母惊慌地要抱她走,宜嫔却说:“带她过来。” 乳母赶紧抱小公主跨过门槛,小丫头晃晃悠悠地跑来,扑在宜嫔膝下,仰头喊着:“额娘去玩儿,额娘和恪靖玩儿。” 蹲下来抱过孩子,恪靖和她亲娘小时候很像,宜嫔姐妹俩年岁相差虽不大,可她也是看着妹妹长大的。如今妹妹不在了,她的孩子却还在眼前,也许十几年后恪靖会长得和她母亲更像。想到这里,宜嫔心里突然发颤。她口口声声让宫里人都忘记郭贵人,可只要恪靖在,她身上永远有她亲娘的影子。 她不由自主地把孩子推开,小公主愣了愣,瘪着嘴很委屈,又凑上来撒娇,额娘额娘地喊不停。虽然郭贵人时不时就会对女儿表白她才是生母,但因为身边的人循循善诱,更多的还是听乳母们的教导,小公主只认宜嫔是亲娘,并不懂什么生母养母。 “额娘,去玩儿。”小丫头拉着宜嫔的手,宜嫔却跌坐在了地上。恪靖见母亲如此,心里很害怕,瘪着嘴就哭了。宜嫔也哽咽,含糊不清地说:“你哭吧,大声哭一哭,你额娘没了,你总该哭一哭啊。” 哭着哭着,还是把孩子抱入怀。这些天所有的事都像梦一样,她最终还是向惠嫔妥协了,坚持了几天要把妹妹的性命留下,可她实在太疯疯癫癫,甚至差点儿还咬伤了自己,惠嫔再三劝她,说留着是包袱是祸害。她一想到因为妹妹的存在,往后翊坤宫要变成冷宫,就害怕了,彷徨了。她说过的,她不要做昭妃那样的怨妇,她要风风光光地在宫里活下去。妹妹难逃一死,她周旋不过惠嫔,周旋不过皇帝。 “恪靖,你阿玛好狠呀,他好狠呀。”宜嫔抱着孩子号啕大哭,吓得恪靖浑身发抖。桃红和乳母赶紧来劝,却是这一次,宜嫔真的哭昏厥过去了。 上午为了留住乌雅氏才装着晕过去,这一次才实实在在地坠入黑暗里。可昏睡中却又梦见妹妹张牙舞爪的模样,午夜惊醒一身虚汗。外头值夜的宫女听见动静,还等不及掌灯进来,就听见幽暗中传出哭声。翊坤宫才死了人,直吓得宫女碰倒了烛台,险些酿祸。 翌日太医院奉旨往翊坤宫去,宜嫔好端端地突然害了伤寒,这病来得凶猛,虽不害性命,可需将养月余方能复原。起先太皇太后似乎不大信,权作好意又派心腹太医来瞧瞧,结果的确是病了。老人家未免唏嘘:“她这是自己吓出来的吧。” 而今天,本是惠嫔的好日子,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入主东西六宫。长春宫里的陈设原就高贵典雅,又照着她的喜好重新布置归整过,选了好日子喜滋滋地搬进来。因不能铺张摆宴,只设了茶点招待六宫,连岚琪和荣嫔、端嫔都到了应景。众人正围坐说话时,外头却说慈宁宫苏麻喇嬷嬷来了。 还以为是太皇太后下了赏赐,众人都随惠嫔出来迎接,苏麻喇嬷嬷进来了却笑悠悠地说:“各位娘娘主子怎么都出来了,折煞奴婢了。” 惠嫔却亲手搀扶她请上座,笑着道:“万岁爷见了您都恭恭敬敬,我们怎好不尊敬嬷嬷。您可别说折煞,快请上座,什么娘娘主子的,咱们都是您的晚辈。” 苏麻喇嬷嬷却笑道:“不坐了,奴婢还要回慈宁宫去。来是恭喜娘娘乔迁之喜,并传太皇太后的旨意。” 惠嫔一听,忙与众人要屈膝接旨,苏麻喇嬷嬷拦住她说:“主子说了不必跪接,就是一句话而已,娘娘您瞧。”苏麻喇嬷嬷说着话,从身后带上来三个宫女。为首一个三十来岁光景,看服色品级不低,后头两个小丫头十几岁,脸上还满是稚气。 苏麻喇嬷嬷令她们给惠嫔磕头行礼,自己则说:“太皇太后说您身边的宫女年纪都太小了,早年几个好的有年纪的或病或出宫都离了,一直想给您再挑几个好的送来,就因为您贤惠什么事儿也没有,她才老转身就忘记。眼下正好恭喜您入主长春宫,这几个原是在慈宁宫茶水上伺候的,都是麻利能干的人。宝云年纪比您还大些,很稳重,已经知会敬事房,往后就让她做长春宫的掌事宫女,给您好好管着上上下下的人。至于您从前身边的小宫女们,就留下做些别的事,反正长春宫这么大,不多一个人打扫。” 荣嫔闻言,立刻在边上笑着嚷嚷:“嬷嬷,太皇太后有没有赏赐我什么好的人呀?” 苏麻喇嬷嬷却笑:“吉芯好好的,稳重又能干,怎么了,最近做错事惹您不高兴了?”便玩笑似的喊吉芯过来训诫,“好好伺候荣嫔娘娘,再听见主子说你不好,就送你去慎刑司打板子。” 实则荣嫔这几句,是想解了惠嫔的尴尬。惠嫔自己大概都不晓得,她看着宝云三人下跪磕头时,脸上有多难看。一向最端庄的人,竟也会在人前露出这么惊讶失望的神情,好在旁人都在她后头,只荣嫔看在了眼里。 而苏麻喇嬷嬷是多聪明的人,荣嫔一打趣她就会意,自然宫女的事没荣嫔的份儿,太皇太后还不需要明着在她身边安插什么人。 吉芯也机灵,被苏麻喇嬷嬷训了还开玩笑:“宝云姐姐,不如后天你去景阳宫吧。我家主子不要我了,求惠嫔娘娘收留奴婢才好。” 惠嫔赶紧笑道:“你这丫头,宝云可是太皇太后赏赐给我的,你胆子倒是大,连太皇太后的旨意都敢违逆。快随你主子回去吧,后日可好好在景阳宫摆了茶点,请我去吃。” 如此总算一团和气,惠嫔让宝云带着另外两个宫女去认识自己身边原有的人,而宝云往后就是长春宫太监宫女里的一把手,那些小的也不敢造次。这边苏麻喇嬷嬷说要回宫,众人拥簇着送出来,之后女人们勉强说说话,赶在午膳前都散了。 回去的路上,岚琪和布贵人、戴佳氏领着孩子们在前头嬉闹,荣嫔和端嫔走在后头。两人彼此沉默了许久,端嫔到底劝一句:“姐姐你心里也要明白啊,哪怕为了三阿哥,做事也要有分寸。别到了有一天,太皇太后也这样当众不给你脸面。” 正如端嫔所说,太皇太后下恩旨给惠嫔添加人手,实际却狠狠当众扇了惠嫔一巴掌。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聪明,不管是不是都知道惠嫔算计的那些事,即便是前头正嬉闹的这三个也一定看明白了,惠嫔是被太皇太后盯上了。 往后,她也会像佟贵妃那样,再也不能随意做想做的事。至少慈宁宫在一天,长春宫里一切动静都受到限制。而惠嫔若敢除掉宝云,一如当日佟国维劝女儿,没了青莲还有紫莲红莲,只要上头不松手,这辈子就被看死了。 “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拉拢宝云,另两个小丫头呢?她有本事三个都收拾服帖?”端嫔冷笑着,“再者这三个是明着派去的,其他添加的人里头,暗着派去了谁她知不知道?就是宝云也不敢胡来,你看自从青莲跟了贵妃娘娘,承乾宫消停了多少?” 荣嫔也终于疲倦地出声:“明白的人都明白,她这么多年的脸面算是没了,往后我和她说话也要小心了。你说得不错,她好歹背后还有明珠府,我就指着这点儿脸面尊贵了。” “如今宜嫔病倒了,惠嫔被看紧,佟贵妃和温妃也都变了个人似的,前前后后死了两个贵人,闹腾了这几年。”端嫔拉着荣嫔立定,指了指前头正与端静嬉闹的岚琪,“那一个,才是咱们该依靠的。我们虽都是包衣宫女出身,可她是含着金汤匙,还是一般人看不见的金汤匙。” 荣嫔定神看着前头热闹温馨的景象,眼角渐渐浮起一层水雾,无可奈何地不甘心:“一样都是人,她为何不争不抢却什么都能得到,上天要眷顾她到几时?皇上从来没对一个人这样上心,什么去了承乾宫,隔天就给她在永和宫大肆铺张地摆膳,就怕我们看轻她一点半点,恨不得放到眼珠子里去养着才好。可咱们当年伺候着的时候,皇上几时这样对我们了?” 端嫔劝道:“姐姐,多少年了,你何苦现在才不甘心?” 荣嫔则哽咽:“不是不甘心,是难受,难道你对皇上没感情了?我还一心一意地想着他,每晚每晚睡不着,就只能想着从前的光景。我真想回到从前去,哪怕只是个宫女,哪怕只是个小答应,可那会儿没有乌雅岚琪,连赫舍里皇后都没有,只有你和我……” “你别哭啊。”眼瞧着荣嫔说到伤心处,端嫔吓得不知所措,“惊动她们可怎么好,别哭呀。” 而前头嬉闹着,果然听见荣宪突然说:“我额娘怎么哭了?” 几人赶紧回身瞧,荣宪一路奔过来,扑在母亲怀里问:“额娘怎么哭了,额娘您怎么了?” 荣嫔赶紧收敛泪容,挤出笑脸,哄着女儿说:“额娘没哭,别瞎说。快走吧,你弟弟在永和宫要等急了。” 可岚琪也已经过来,和布贵人、戴常在都很担心。因见荣嫔已经擦拭泪水不再哭泣,她们又不好问。荣嫔见这情形,只好勉强解释:“走在后头瞧见你们嬉闹,想着孩子们眨眼都长大了,我想起没了的那几个,心里头止不住就难受了。真没事儿,赶紧回去吧,胤祉在永和宫不定怎么欺负胤祚了。” 听荣嫔这样讲,岚琪和布贵人都信了,安抚了几句,一起往永和宫去。今日长春宫不摆宴,她们却聚在了永和宫。原是端嫔起哄,说皇上在宫里时,她们来了都提心吊胆怕碍着万岁爷来坐坐,所以趁皇上不在宫里半个月,要岚琪好好招待她们。 岚琪冤大头似的满口答应,连后天荣嫔搬家招待客人的茶点她都包圆了。这会儿众人回宫坐下预备吃饭,布贵人故意说菜色也太普通了,岚琪急了说她能有多少钱。偏有环春这个出卖主子的,说她上回给六阿哥贺生辰,皇上赏的银子还没花完。端嫔要她拿出来数数,说说笑笑,荣嫔心情渐渐也好了。 两日后景阳宫迎了新主子,太皇太后赏了一对屏风而不是宫女。知情的人都以为惠嫔不会来,可她依旧端庄大方地来了,对谁都和颜悦色说笑玩乐。宝云也是出入相随,两人一点儿不露出生分的模样,不知道的人看着,还只当主仆俩有十几年情分。 而此时,皇帝领着太子也到了昌瑞山行宫。两位皇后的梓宫入陵前尚有许多祭奠之礼和其他要紧的事,需在行宫住十来天。太子的安全自然是玄烨关心的,况且也难得这样的日子,只有他们父子俩在一起,玄烨便让儿子每日随他起居饮食。 这日晚膳时分,太子来请皇帝用膳。因有宫里的人来禀告诸事,他立在门外等了会儿,就听见朗朗有声,说着:“太皇太后万安,说请万岁爷不要记挂。太后万安,说山上风大,请皇上保重龙体……” 立在门外听得百无聊赖,仰头数着树枝上冒头的新芽,忽然听见父皇的声音,他在问:“永和宫德嫔如何,朕离宫时她有几声咳嗽,问过太医了吗?” 太子小小的脸上皱起了眉头,忽然一转身进了门,笑着说:“皇阿玛,是用膳的时辰了。” 玄烨见儿子进来,未有多想,只是听说已到了用膳时辰,颇有些讶异,嘀咕了一句:“这样晚了?”一边吩咐宫里来的人说,“回去禀告,说朕与太子一切安好,请太皇太后和太后不要记挂。另再传朕的旨意,告诉永和宫德嫔,乍暖还寒的时候,太皇太后喜贪凉,要她小心伺候,自己也保重。” 太子立在一旁,高高仰起头说:“也替我问太皇祖母与皇祖母安,说太子随父皇起居饮食,一切安好,请勿挂念。” 玄烨一笑:“就照太子的说。”待来者离去,便带着儿子去用膳,路上胤礽问他:“皇阿玛下回出行,可否带着皇姐皇兄、三弟四弟还有妹妹们一起来?” 玄烨道:“此行特殊,下回皇阿玛领他们一起。只是你三弟四弟都还小,再过几年。” 胤礽点头道:“儿臣听皇阿玛的。只是儿臣觉得,念书骑射须以太子自律,不能荒废,但兄弟之间尚不必区分太子皇子。儿臣不愿因自己是太子,而和兄弟姐妹们生分。张太傅说儿臣与兄弟姐妹有君臣之别,儿臣以为,现在儿臣还只是储君,当先手足后君臣。皇阿玛您说是不是?” “你长进很大。”玄烨欣然,心中暗叹太子之资。胤禔上书房那么久了,说话做事还十分孩子气,太子正经念书才两个月,已经脱了许多稚气。这样有板有眼说的话,不论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张英他们教导的,都让他很满意。而张英说得也不? ?,储君与其他皇子有君臣之别,玄烨本就不愿有人因太子丧母而轻贱他,孩子能有身为太子的自视自尊,不是件坏事。 小家伙骄傲地仰着脑袋,崇拜地看着他的父亲说:“儿臣会做一个好太子,将来为皇阿玛分担国事。” 玄烨欣喜地摸摸他的头:“皇阿玛会好好教导你。” 父慈子孝,难得单独相处,太子比在宫里时活泼许多。之后几日跟着父亲行礼祭祀,小小的孩子举止得体、言语不凡。随行大臣们都看在眼里,纷纷夸赞储君天资聪慧是大清之福。玄烨自然也很高兴,更令人将这些事传回京城,好让皇祖母也宽慰高兴。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九章 离宫乐逍遥 紫禁城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听说这些事,自然是欣慰的。但人前不表露,私下里只与苏麻喇嬷嬷说:“太子立得早,利弊皆有。若是孩子不争气不长进,早晚也坐不稳东宫。好在太子到底是帝后嫡子天命不凡,我瞧着这孩子能有出息。但话不能说满了,几十年后的事谁又知道呢?” 苏麻喇嬷嬷不大理解:“主子担心什么?” 太皇太后轻轻一叹,说道:“玄烨若也能如你我这般长寿,太子岂不是要做三四十年的太子?少年时的太子,必然意气风发壮志凌云,往后十几二十年里,一定能学得不少本事有所作为。可再往后呢?诸皇子都长大了,一样是皇帝的儿子,凭什么他们就当不得皇帝?太宗也好,福临和玄烨也好,他们都不是嫡子,大清国至今未有嫡子继承大统。既然如此,其他皇子们就会不想?恐怕他们的额娘们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二三十年后也该他们自己想了。” 这话听得苏麻喇嬷嬷很紧张,轻声劝:“说不得呢,只怕没人提起还不敢有这个心,一听说了,才要动摇。” 太皇太后却看得开:“若真有这一天,我们两个早就不在了。看不见摸不着没得操心,哪怕现在就在我眼前,我也不会太难过。当初我保福临登基,又保玄烨登基,哪一条路不是披荆斩棘?太子的人生也不会一路顺意,走不走得下去,看命,更看他自己的德行。能者居上,辛苦争得天下,才会好好珍惜。这些都是后话,你我啊,都看不到的。” 苏麻喇嬷嬷却叹:“奴婢也真不想看到那一天。太宗当年多不容易,四大贝勒明争暗斗,哪怕太宗当了大汗,他们还是虎视眈眈。当年的贝勒们都是跟着太祖皇帝在沙场上滚着长大的,可如今的皇阿哥们,都是乳母嬷嬷捧着长大的,这往后……” “再如何,终究会一代一代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朱元璋当年又怎么会想到紫禁城会被满人做了主?我是不去想几百年后的事,我这一辈子,什么都经历过,知足了。”太皇太后淡然而笑,“苏麻喇,咱们年纪也大了,不知哪一天就要走了。几十年后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该享享清福了。” “奴婢听您的,这会儿去瞧瞧德嫔娘娘的茶好了没有,可是茶水房里的宫女偷懒,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苏麻喇嬷嬷笑着,转身往外头来。可出门就见德嫔捧着茶水站在那里,她伸手摸了摸茶碗,已经不烫了,便拉着岚琪往外头去,轻声问:“娘娘来了多久?” 岚琪坦率地说:“挺久了,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定在那里就不想动了。嬷嬷,我该去向太皇太后认错吧。” “奴婢和您再去换了茶水来,认错不必了,主子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苏麻喇嬷嬷和她再折返茶水房,两人彼此沉默着重新换了滚烫的茶,半天没说话,直到快走时嬷嬷才问岚琪,“奴婢曾经对您说的话,您还记着吗?” 方才老人家那一番肺腑,也牵动了岚琪的心神,此刻苏麻喇嬷嬷问,她立刻就有答案,用力地点头说:“您说过,我不能干政,可我能看着自己的儿子,保着自己的儿子。” 苏麻喇嬷嬷欣然,与她往太皇太后跟前去,路上笑着说:“那就得了,奴婢和主子只管享清福了,往后的事,娘娘您要自己掂量斟酌,反正……总有万岁爷在您身边呢。” 两人进门,太皇太后并不知这些事,瞧见岚琪身上衣服单薄,便说她:“玄烨派人来传话,要你不许贪凉,你怎么不多穿一件,这么单薄瞧得我身上都寒津津的。” 岚琪赶紧出去加了一件褂子进来,笑着说:“茶水房里炉子一烤就热了,是才刚脱了的。” 太皇太后喝了最爱的蜜枣茶,惬意地歪在一旁说:“不要年轻就不知保养,你看宜嫔这一病,入夏前都要养着了。玄烨转眼就回来了,你少不得要在身边伺候,别也伤风咳嗽,胤祚都一岁多了,你也该给他添个弟弟妹妹。” 岚琪脸颊绯红,腻在太皇太后身边说:“您总是这样直拉拉讲,好歹也顾一顾臣妾脸皮薄,有几回皇上在您也这么说,人家回过头就被欺负取笑。” 却逗得太皇太后很高兴,揉搓着她说:“也是也是,有了身孕就又不能照顾他。你们哪,实在矛盾得很。” 此时外头宫女来禀告,说温妃娘娘驾到。太皇太后倒是奇怪,这个小钮祜禄氏怎么会来,这个时辰也不该晨昏定省来请安,便让苏麻喇嬷嬷出去瞧瞧。不多时苏麻喇嬷嬷先回来,在太皇太后身边附耳低语,老人家蹙眉,沉沉地问:“竟有这种事?” 岚琪已经立在一旁,太皇太后看了看她,似觉得没什么不妥,就让苏麻喇嬷嬷带人进来。而温妃一进门,岚琪就瞧见她双眸通红似乎哭过的,身后跟了冬云,另还有一个太医。 一众人叩首行礼,太皇太后让温妃坐了,直接问太医:“到底怎么发现的?” 岚琪听得莫名其妙,却见近些日子很活泼开朗的温妃扭过脸便垂泪,但又倔强地擦了,再听太医和冬云说明是什么事,直听得岚琪背脊发冷。 还记得觉禅氏临盆那天,岚琪在咸福宫里,正遇上温妃身上不自在,冬云特地熬了乌鸡汤。显然平日也注重保养,但温妃一直恹恹软软。这一次因觉禅氏产后调理,每日也要进药,太医来查看时,发现温妃平日服的补药气味不对。起初还以为是给觉禅常在服用的药两边搞错了,再查看,不仅没有错,温妃娘娘更是服用这样的补药一两年光景了。 如觉禅常在此刻服的药,行气旺血,但类似疗效的药温妃娘娘吃了一两年,这么弱的身子这么旺的血,宫内自然守不住胎。如此推断来看,这两年温妃侍寝不少却一直没有好消息,该是吃错药的缘故。 岚琪当年调养身子时,每天跟着慈宁宫吃药,她从来没想过会吃错药。而事实经苏麻喇嬷嬷悉心调理,她真的顺利产下了四阿哥,之后又接连有了胤祚,那些药必然是极好的东西。可同样的事轮到温妃,她竟不知不觉吃错了那么久的药。 太医更危言耸听地说:“若再吃上三四年,只怕温妃娘娘一辈子都难有身孕了。” 太皇太后气得脸色苍白,温妃虽垂泪,但并未哭泣,定定地坐在那里,好半晌才听太皇太后问她:“这件事,还有谁知道?你……你家里的人呢?” 温妃定神道:“臣妾听太医说后,就先来慈宁宫请您做主了,家里什么人?阿灵阿他们臣妾再不往来的。” “不往来?”太皇太后皱眉问,“你这样说,是要把自己和娘家人撇清关系?” 温妃拭去眼角泪珠,坚毅地颔首:“道不同不相为谋,臣妾想活得长命百岁,不愿像姐姐那样,耗得油尽灯枯。” “你倒是看得通透。”太皇太后轻叹,但似乎对温妃的决心仍有所保留。虽然她也知道,这些年钮祜禄家不比往年嚣张闹腾,宫内有佟贵妃不可逾越之余,温妃对家人过分冷淡才是最大的缘故。她不仅时常推托见面,据说见了也不过几句话就打发,甚至还酸言冷语地挖苦家人,今年腊月正月都不见钮祜禄家里有人进宫。可见此刻这些话,并非气极了胡说的。 但她终究是钮祜禄家的女儿,一时的冷漠,能坚持一世不相往来?宫里的女人,都巴不得宫外有靠山,惠嫔之所以能左右逢源,除了她性子好会做人,更因背后有明珠府撑腰。温妃放着这么大的家族不依靠,诸如吃错药的事,谁来替她出面讨一个公道? “既然你在看顾觉禅常在的脉,往后温妃娘娘的调理也交付给你了,两三月内要让我看到温妃好起来。”太皇太后悠悠下令,指了太医说,“这件事止于此,我自有公道给温妃,不消你到处宣扬。若听见什么闲言碎语在宫内流传,你这碗饭吃不得,家里老小还指望谁过日子?” 太医慌忙屈膝顿首,说绝不对外宣扬,更发誓会调理好温妃的身体,之后便被打发出去。太皇太后看了眼岚琪说:“你坐下吧。” 岚琪一直站在边上,此刻浅浅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苏麻喇嬷嬷打发了那位太医回来,不知是否又问了什么,回来后就当着太皇太后和两位的面说:“奴婢多嘴问一句娘娘,伺候您的太医,不是一向由您家里选了送进宫的吗?为何这位太医稍稍一看就能看出您身体违和,而一直以来伺候您的太医,却看不出毛病,照理说该是最忠于您的人才对。” “嬷嬷说得不错,可那太医动不动就把我的事送出去告诉家里,之、之前……”温妃应答着,突然少了几分底气,垂首尴尬道,“之前有了身孕小产,加上承乾宫的事,彻底与阿灵阿闹翻,我就再也不让这些太医来照顾我。现在的太医是皇上后来指派的,想来和家里没什么关系,至于他为什么看不出来,我是不懂的。这些药是那年小产后,长久吃着的。太医似乎也总说我不大好,中间换过几次方子,可从前吃的也查不出来了,现在这些药真正从几时开始吃的,我也不知道。” 岚琪看到太皇太后眼中闪过极冷的光芒,冷得她的心都跟着揪紧。但老人家却没说什么,只是嘱咐温妃:“我会另外再派太医来给你瞧瞧,你安心养身体。你能顾得周全不闹得人尽皆知,我很欣慰,你姐姐也一向是最稳重的人,先跪安吧。”又对岚琪说,“替我送送,你也不必回来了,回去歇着就好。” 两人起身告退,岚琪跟在温妃身后离了慈宁宫。她来得很低调,一乘软轿,只有冬云和之前那位太医相随,岚琪身边也只有紫玉、绿珠。温妃立在门前说:“可否去咸福宫喝杯茶,我想有个人说说话。” 岚琪不置可否,温妃面上笑容凄楚,自嘲道:“我进宫原是为给姐姐生孩子的,可她走了,我的孩子也没保住。好在我对孩子并没有欲望,这种药吃一辈子我大概也无所谓。可偏偏皇上让我养了八阿哥,孩子真是可爱,我每天看着他,就想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该多好。我更加殷勤地吃药调养,谁晓得今早我抱着八阿哥去给觉禅常在看,我们俩的药送在一处,她的太医正好来了,拦着说药弄错了,再一查……”她含泪看着岚琪苦笑,“你说,谁要害我?是不是我的报应?” 岚琪摇头,垂首应道:“臣妾不知,娘娘不要多想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臣妾宫里还有事,下回再去看望您。” “就喝一杯茶,我不会给你喝不干不净的东西。”温妃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咸福宫里太冷了,我一个人坐着害怕。” “那臣妾先回永和宫,把六阿哥抱来,让他看看八阿哥可好?”岚琪终于抬起头,微笑道,“胤祚还没见过八阿哥。” 温妃的面上似有春风拂过,欢喜异常地笑起来:“我等你来,你可要来啊。” 面前的人竟是高高兴兴地走了,一扫方才的哀怨气息,她上了轿子还不忘掀起帘子说:“你可要快些来,我让冬云给胤祚蒸鸡蛋羹吃。” 直等温妃的轿子行远,绿珠才跟上来问:“主子您怎么松口了呀,咱们真的要去吗?要不要奴婢一会儿去回话,说有事儿走不开?” “不成,我可是连胤祚都算上了,不好撒谎。”岚琪不在意,赶紧领着她们回去。本以为胤祚会午睡,小家伙竟还十分精神。岚琪给他穿戴好,亲自抱着出门。可还未上轿子,就见承乾宫那边的门开了,嘹亮的孩子哭声越来越响,所有人都看见四阿哥被抱出来放在门前。可乳母立刻又进去了,只留孩子一个人在门口,不知是要做什么,但胤禛那一声声“额娘”听得岚琪直心颤。 她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几步,乳母上来要接过胤祚,她才猛地回神,不仅没有松开胤祚,更往后退了。 “额娘……”岚琪才转身,胤禛的哭声又刺入肺腑,她明知道这额娘不是喊自己,还是应声转过来。可是这次却看到衣着华丽的贵妃走出门,抱臂蹲在胤禛的面前。看得出来她有些生气,可那生气的眼神也就只能吓吓孩子。不知贵妃说着什么,说话时还噘着嘴,一边却已经拿起帕子给四阿哥擦眼泪了。 胤禛不再号啕大哭,擦了眼泪就伏在贵妃肩头撒娇。佟贵妃把他抱起来,侧身就瞧见这边的人。岚琪反而一怔,避无可避,而贵妃似乎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唯有抱着胤祚过来躬身施礼。 “你要出门?”佟贵妃瞧见永和宫门前的轿子,又问,“还是刚回来?”“臣妾要带六阿哥去咸福宫,温妃娘娘请臣妾去喝杯茶,顺便胤祚没见过八阿哥,让他去看看小弟弟。”岚琪答应着,示意乳母跟上来抱走胤祚。乳母抱着六阿哥给贵妃行了礼,就回到原处去。但胤禛看到弟弟走了,自己伸着手也要去,在贵妃怀里哼哼唧唧的。 贵妃没有答应,让乳母把纠缠的孩子带走,自己则看着岚琪说:“你一个人去喝茶就是了,带六阿哥做什么?八阿哥虽是养在温妃膝下,可他的生母能和你比吗?我们四阿哥才不会去,一个奶娃娃有什么可看的?” “臣妾并没有邀请四阿哥。”岚琪满心莫名,才要解释,又听贵妃干咳了一声说:“你刚才是不是瞧见我把胤禛赶出来了?” 岚琪点点头,自觉尴尬,可贵妃却继续说:“他刚才抓伤了乳母的胳膊,没道理地乱发脾气,我是在教训他,可没有半点儿要赶他走的意思。你不要看到了就瞎想,又跑去什么地方瞎说。” 岚琪一言不发,佟贵妃说完转身就走,承乾宫宫门合上。她身后的绿珠、紫玉忙奔过来问她走不走,她才苦笑说:“我实在是弄不懂这位娘娘的脾气。” 而此刻慈宁宫里,太医院的人来了两拨,都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在内殿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所有人都散了,苏麻喇嬷嬷也没让其他宫女进来伺候,独自一人陪着太皇太后,见她愁眉不展,忍不住问:“您还是在怀疑皇上?” “温妃说那个太医是他指派的,若是那太医动的手脚,未必不是玄烨的意思。我不愿他做这样的事。”太皇太后隐忧重重,“避孕虽不是杀子,可他这样做,是要折了自己的福气的。当初佟妃那些香囊,害得宜嫔失子,就是个教训。” 也许是年纪大了,太皇太后越发敬畏神佛报应,年轻时也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如今却少了那样的狠劲儿。或许老人家还留着一手铁腕,但她终究不愿玄烨亲自做这类伤害子嗣延绵的事,此刻禁不住心事重重,对苏麻喇嬷嬷说:“他答应我,不再这样做的。” 苏麻喇嬷嬷宽解着:“万岁爷自小就听您的话,答应了一定不会再犯。奴婢会派人好好去查,若不是万岁爷的心思,您岂不是冤枉了他。” 太皇太后目色幽冷,恨恨道:“好好查,若不是玄烨的意思,而是这宫里头哪个女人生了坏心眼,或是索额图、佟国维他们又把爪子伸进来,这次一定要严办,杀鸡儆猴。” 这边厢,岚琪抱着胤祚慢慢悠悠到了咸福宫,下了轿子就听见婴儿啼哭。胤祚懵懂地听着,岚琪哄他说:“是小弟弟,比胤祐还小的小弟弟,胤祚是哥哥了,一会儿可不能哭的。” 说话工夫温妃亲自迎出来了,满面喜色笑意,伸手想抱抱胤祚,岚琪大方地递给她,可才一松手,胤祚立刻大哭。 “胤祚,这是温娘娘,让温娘娘抱抱。”见儿子大哭,岚琪连声哄他。可是小家伙却搂着岚琪的脖子不肯撒手,温妃碰他还好,如果岚琪松手让她抱,胤祚就大喊大叫地哭,震得岚琪耳朵生疼。 “他是不是以为,你不要他了,把他送来这里了?”温妃手足无措,但还是欢喜地笑着,“不如先进门吧,六阿哥一定是从来没到过这地方,认生了。” 孩子哭闹是常有的事,岚琪见温妃如此大方,自己也不尴尬了,笑着说:“平日数他最皮,今天倒矜持认生起来。”一边轻拍胤祚的屁股训他不许哭,一边被拥簇着进了门。倒是六阿哥这一哭,里头婴儿不哭了。一行人进了屋子,温妃径直领母子俩到摇篮边,才出生不久的孩子,一阵哭闹后就睡过去了。 胤祚见到摇篮里比自己还小的孩子,而且比他见过的胤祐还小,顿时放松了警惕。被额娘放下来后,就扒拉着摇篮看,想要伸手去摸摸,奈何自己的手臂太短,一两次不得法,就哼哼唧唧缠着身边乳母要抱抱。岚琪吩咐别让儿子吵醒八阿哥,便留下乳母们照顾,自己和温妃退了出来。 冬云已经张罗了各色茶点,铺张地摆了一桌子,岚琪且笑:“这么多东西,臣妾怎么吃得完。” “每样尝尝,我与你说过的,咸福宫里别的没有,各种好吃的不少。一会儿把胤祚带出来,他瞧见温娘娘这里这么多好吃的,以后一定常常要来。我请不动你,骗骗小孩子容易。”温妃欣喜异常,拉着岚琪一同坐下,将桌上精致的点心推给她。 而冬云则搬来精致小巧的茶炉,当面开了一罐水。岚琪笑问哪里的泉水,温妃却道:“是旧年夏天我采的花上露水,哪天傍晚一场雷雨把尘土都冲刷干净,隔日早起花上的露水就极清透,一点一滴采的,一整个夏天也只得了这一罐。我本想留着哄皇上的,不过给你喝更好。你闻闻。” 岚琪也擅长茶道,听说过有文人雅士采集露水,可那是最耗费工夫的事,她可没这个心思。总觉得说得好听是雅兴,实际明明就是闲得不得了的人,才有心思做这个。此刻闻见水中隐隐透出的花香,想起旧年夏天她陪着太皇太后在行宫静养,宫里头的事一概不知,而彼时觉禅氏独宠无二,温妃的日子一定更加清闲,转眼间觉禅氏生下皇子,又养在她的名下,这宫里的事,真真谁也猜不到将来会怎样。 “这水太香不宜泡茶,会冲了茶叶的香气,变得不伦不类。臣妾也不敢喝茶怕夜里不好睡,娘娘这里可有花蜜,用来兑一碗蜜茶,一定最清甜。”岚琪笑着将罐子还给冬云,劝温妃说,“难得的好水,不要和茶叶彼此糟蹋了。” 温妃啧啧:“果然你懂,本打算哄皇上用的,还预备用最好的茶,幸亏没有闹笑话。”便吩咐冬云,“把年里太后赏我的槐花蜜拿来。” 此时见觉禅氏身边的香荷来行礼,说是谢谢温妃赏赐过去的点心,原是岚琪这边摆了一桌子的东西,温妃也送过去了一些。她倒是很客气,吩咐香荷:“你家主子要多吃点儿才好,这么久了身子还没养起来,你可别偷吃啊,我让冬云再给你拿一些就是了。” 岚琪在边上看着,瞧见香荷脸上也是喜滋滋的,这咸福宫里主子奴才的关系还不错。只等人走了,温妃才对岚琪说:“等咱们聊好了,你走时愿意的话,再去瞧瞧觉禅常在吧,现在只我们坐着说话。” “臣妾听您的。”岚琪自然是客随主便。 “说起来,我自己也奇怪,近些年怎么天天精神那么好,每个月一到那几天就软得说话都懒,腹痛腰酸浑身不舒服,但日子一过去,我又每天都很精神。现在听太医说,是我身子里血气过旺,这样想我也不奇怪了。”温妃一手支着脑袋,叹了声,“眼下那个太医被太皇太后扣住,我也见不到,真想问问是他医术太庸碌,还是故意害我,又或者是被别人动了手脚。德嫔你说,我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可害的?” 岚琪道:“臣妾不懂这些门道,臣妾只知道,您终究是钮祜禄家的女儿,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 “是吗?”温妃面上突然黯淡下来,拿起筷子夹点心吃,一边慢悠悠说,“所以无论我怎么想摆脱他们,也注定一辈子摆脱不了?你说会不会是……” 一只三鲜蒸饺被放在了岚琪面前的碟子里,温妃看着她说:“如果是皇上授意那个太医对我下药,怎么办?我这样告去慈宁宫,不是和皇上对着干了吗?” “娘娘……怎么这么说?”岚琪惊愕,更想起太皇太后方才在眼中闪过的寒光,难道太皇太后也这么想,还是她自己多想了? 温妃苦笑:“那个太医,是皇上给我指派的,本是我求皇上不要再让阿灵阿的眼线来盯着我,虽然我知道去掉一个太医也去不掉别的人,但不知道的也就算了,知道的,我可真不想天天看见他 。皇上就答应我了,隔天就指定了新的太医,直到现在。” “皇上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岚琪晃了晃脑袋。 “我姐姐一向不大侍寝,皇上本来就不喜欢她,没有孩子也正常。”温妃面色凄凄,眼底有不知为何的绝望,方才见到岚琪的喜悦已经淡了,幽幽说道,“可皇上对我很好,不来的日子也会派人来问问我怎么样,来的日子,和我说说玩笑话,一直都很好。哪怕我在承乾宫闹出那么大的事,他与我明明白白说清楚后,也没有半分嫌弃我。若是我病了,更是时不时派人来探问。我觉得自己的日子,比姐姐当年好多了。我这个妃位,有名有实,比她强百倍。可今天突然听说我吃的药不对,心里寒得,比当初碰到姐姐冰凉的身体都觉得冷。” “若是别人呢?您不该这样想,冤枉了皇上可怎么好?皇上那么喜欢孩子,虽有留与不留的规矩,可这些年哪怕答应常在都没有过不留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您身上来。” 岚琪努力劝慰温妃,可她心里没有底。她眼中的玄烨,呵护自己恨不得每天捧在手心里,她想象不出皇帝会这样狠心。何况这么些年,低阶的妃嫔产子不少,哪怕一夜恩宠,也没说不留,布贵人、戴常在,都先后有皇嗣,玄烨何至于…… 何至于?可不就是因为低阶的妃嫔才无所谓,而温妃是钮祜禄家的女儿,佟贵妃自身不好生养,也许就真是玄烨做的呢? “咱们可不能先冤枉了皇上。”岚琪说这一句,心里也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她怎么能怀疑玄烨,这宫里头坏心眼的人,还少吗?一定不是玄烨。 “若不是皇上,我心里就能好受多。”温妃停了停,垂眸不知思考什么,须臾才继续道,“我想等皇上回銮后,亲自问他是不是,只要皇上应我不是,我就再也不瞎想。不管是谁,知道与否都无所谓,反正我这辈子自欺欺人的事,也不少了。” 岚琪凝视她,在温妃的眼睛里,竟看到几分与自己相同的神情。她一直明白,选秀入宫也好,她这样从宫女来的也好,并非人人都对皇帝有真正的男女之情,觉禅氏就是最好的例证。而如她那样对玄烨有情的,荣嫔、端嫔大概是。但这一刻她却觉得,眼前的小钮祜禄氏,总是口口声声说她入宫是为了给钮祜禄皇后生一男半女,如今瞧着,她似乎真对玄烨生情了。 女人很敏感很细腻,岚琪身边的布贵人、戴常在,她们对皇帝和自己很不一样。她们是敬畏皇帝,对一切都怀着受宠若惊的态度,而荣嫔和端嫔不同。这里头细微的差别,岚琪心里都明白。眼下的温妃,每一句话里,都透着对自身感情的怀疑。她大抵是爱上玄烨了,才会那么在乎到底是不是皇帝给她下了药。 “我会好好调养身子,我想有自己的孩子。八阿哥虽然可爱,但终究不是我的孩子。觉禅常在也挺可怜的,我不想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温妃微微笑起来,仿佛对未来充满了遐想,“我要比我姐姐活得好,活得坦荡。光看着你,我就觉得日子有盼头。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争什么,也老早就对你说,我不会害你。我晓得你心里忌惮我,外头的人也说我阴阳怪气,但我不在乎,只要自己能过得开心,就成了。” 岚琪垂首,轻声道:“昔日身体虚寒,臣妾跟着太皇太后吃药调养,一年半载后就有了四阿哥和六阿哥。娘娘还那么年轻,好好调理,一定会好起来。这件事如今太皇太后知道了,臣妾也知道了,不管是谁做的,慈宁宫不会看着不管,您安心养身体为好。” 温妃却问:“德嫔,那你说,我到底该不该亲自去问皇上这件事?”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将心爱的男人拱手相让,除非缘尽了情断了,不得不转身离开,或是被狠狠抛弃,纵然如此也谈不上一个“让”字。 但为何,岚琪此刻听着温妃的每一句话,都仿佛觉得她在希望自己能腾出些地方,好让她在玄烨的心里占一个角落?是她想多了,是她太在乎自己在玄烨心里的位置,才防备地看待别的女人? “德嫔姐姐,你怎么不说话?”温妃笑着凑上来,却将岚琪吓了一跳,忙离座道:“臣妾不敢受您一声姐姐,若叫外人听去,实在坏了规矩。” 温妃难掩失望,但并未不悦,只是笑叹:“可不是吗,我刚才也是喜欢了才喊的。我知道没有人愿意做我的姐姐,我姐姐的命不好。而即便你愿意,我真喊你一声姐姐,别人还不定怎么想你我的关系,恐怕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岚琪慢慢坐回,端起微凉的蜜茶浅饮一口,但觉槐花蜜香甜馥郁,哪里还吃得出什么花上露水的绝妙。可见这采集露水冲泡茶饮,真是闲来无事的人才想出的耗费时辰的法子。好好的东西,冲茶恐抢了茶香,冲蜜又被融合得毫无痕迹,到头来不过是白辛苦一场。 “你这样回避,想来是不赞同我亲自去问皇上。”温妃又将几样点心拣了堆在岚琪面前的碟子里,自顾自地说,“我既然求太皇太后做主了,的确不该再去问皇上。万一真的是皇上的意思,太皇太后一定会劝说他。我若再去问他,他心里若自此厌恶我就不好了。” “娘娘思量得很周全。”岚琪低语。 “皇上并不讨厌我,如果真是他的意思命太医令我避孕,也许是顾虑我背后的家族,想来情有可原。皇上有皇上的顾虑,所以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温妃面上喜色渐淡,忧心说,“我该自己私下里派人查一查,若是旁人使诈,我再行请两宫做主不迟。可若是皇上的意思,我就不该违逆。现在想,兴许这一次,我和他的情意就要断了。也许我没有孩子,他会一直待我如此好,可我有了孩子……” 岚琪看着她,心里有酸楚掠过。她也知道自己能得玄烨眷顾,家世背景的清白低微,是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喜欢的重要原因。她偶尔也会胡乱想,若自己是出生高门的贵族千金,会不会即便入宫走到他身边,也不过是承乾宫、咸福宫这样的光景? 她如今越来越小气,不能想象玄烨抱着别的女人,像钟爱自己那样钟爱她。说着他提起佟贵妃和温妃时的话,用那些字眼,来形容自己。光是想一想,心里就揪着痛。而眼前的温妃显然已经爱上了皇帝,可她却不知道她爱上的男人搂着别人时,是如何形容她的存在。 深宫里的爱情,一不小心就会变得扭曲。每个人都以面具示人,此时此刻岚琪也躲在面具后头端详着温妃,不愿更永远都不会对她暴露心事,心底的自私正不断膨胀。她没有那样宽广的心胸,本以为或许真的能做一做朋友做一做姐妹,但此刻见她坦言对玄烨的眷恋,岚琪才打开的心门,又轰然合上了。 “我还是不问的好,还是守在这里,管他有没有孩子,有八阿哥也挺好的。”温妃大口吃着点心,腮帮子鼓鼓地说,“不然挺好的日子要被我折腾掉了,我能作弄阿灵阿他们,可不敢算计皇上啊。” 岚琪也开始吃面前的点心,果然每一样都精致无比。温妃一定是花尽心思想要让皇帝开心,也不知是否如她所说,皇帝一次都没在咸福宫用过膳。 “德嫔娘娘,六阿哥找您呢。”此刻乳母领着胤祚出来,小家伙蹒跚而至,大抵是闻到香味,就没耐心再看熟睡的小婴儿。又见满桌子琳琅满目的点心,眼睛睁得大大的,爬到岚琪身上,伸手就要抓东西往嘴里塞。 温妃瞧见欢喜极了,夹了一只兔儿模样的豆包给他。胤祚却不肯拿,转身油腻腻的小手就抱住了额娘的脖子,其他东西也不要了。岚琪拉开他才摸过水晶蒸饺的小手,一面哄道:“温娘娘给你小兔子呢,胤祚快拿,谢谢温娘娘呀。” 可孩子却老大不情愿,只管拿油乎乎的小手在母亲身上蹭,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说什么。温妃也不计较,问冬云鸡蛋羹蒸了没有。不多久端来一盅鸡蛋羹,说是拿鸡汤炖的,只放了零星几粒盐,送到岚琪面前。她自己尝了一口很合适,才哄儿子吃。 见胤祚吃得开心,温妃也高兴,不由自主过来伸手也想喂,可岚琪才把勺子递给她,胤祚一看到就瘪嘴哭,发脾气似的在岚琪怀里乱蹬。 孩子没道理地闹别扭,来回几次,温妃的热情也淡了,无奈地说:“六阿哥好像不喜欢我呢。” “大抵是有些闹觉,平日里六阿哥此刻该午睡了。”乳母在边上温和地打圆场,“六阿哥困了就只认德嫔娘娘,连奴婢几个都不要的,这会儿瞧着该是困了。” 温妃脸上才缓和些,笑着说:“下回等他睡醒了再来,我很想和他亲近。咱们八阿哥转眼也要长大,兄弟们玩儿在一起多热闹。他们也只这几年自由,瞧瞧大阿哥和太子,听说惠嫔连大阿哥的面儿都见不上了。” 岚琪敷衍着,哄着怀里焦躁不安的儿子,果然如乳母所说,没多久胤祚竟伏在额娘肩上睡着了。岚琪便借口要告辞,更为了儿子的失礼道歉,说下回等孩子精神时再领他来。 温妃听说岚琪还要来,不再依依不舍,亲自送她到门外坐轿子,热络地说:“皇上正好不在宫里,太皇太后那里的事总有限,你得空了就来坐坐。” “多谢娘娘。”岚琪客气着,好容易上轿离开,走远了才舒口气。看着怀里熟睡的儿子,想起出门前遇见佟贵妃时叫她别带儿子来,别的还好,但胤祚这样不给温妃面子,没道理地讨厌人家,实在是让她很尴尬,若是方才听贵妃的话,不带儿子来就好了。 “额娘往后不领你去咸福宫了。”亲了亲熟睡的孩子,岚琪也算定了心,原先矛盾着一味无视温妃的热情总显得太冷漠,如今她不再烦恼。这朋友姐妹是绝做不成的,她可不想去听一个女人絮絮叨叨说她如何深爱自己也爱着的男人,做皇帝的女人,已经有太多无可奈何,这点儿私心, 成全便成全了。 转眼皇帝离宫已近半月,三月阳春天,宫里的花竞相绽放,气候暖和了人也愿意多走动,各宫各院偶尔小聚赏花,日子很是安宁。这一日外头传来消息,皇帝三日后回銮,端嫔几人正聚在永和宫,笑话岚琪说:“皇上一定想极了你,永和宫的茶咱们往后又不知几时能吃了。” 这段日子里岚琪没少被她们欺负,招待茶水点心的银子也没少花,胜在乐呵舒心,投缘的人聚在一起才好打发时日。这会儿听见端嫔打趣她,也跟着嬉闹几句,大家说说笑笑,一下午的时辰便又打发了,日近黄昏时才散。 客人离去,岚琪去儿子屋里看了看,再回来时,却见环春领着紫玉在翻被褥。问她们为何这样晚了还折腾,环春笑说圣驾就要回宫,备着皇上随时来,俩人笑得贼兮兮的。岚琪恨道:“你们都只管欺负我,改日我急了,把你们都赶走才好。” 众人围着她起哄,一并将新的被褥都换上,正要叫外头小宫女来拿走换下的东西,只见绿珠进来,皱眉头说:“主子,门前来了人,说是皇上派的人要见娘娘。奴婢请他们进来,又不肯,说请娘娘到门前说几句话就好。来了两个人,一个瞧着是乾清宫的,另一个黑漆漆戴着帽子遮着脸,奴婢看不见。” 虽觉得奇怪,但听说是皇上派人来,岚琪不敢耽误,转身就要出去。可环春见绿珠刘海都湿了,知道外头又飘春雨,便拿了薄斗篷给岚琪围上,自己又打了一把伞,两人这才到门前。 立在前头的的确是在乾清宫当差的太监,但平时不大近身伺候,岚琪仅仅觉得眼熟。而他身后的人,穿了黑斗篷,见她出来了,才走到跟前,放下帽子。 “恭亲王?”岚琪很讶异,虽然暮色昏黄,但绝对看得清是恭亲王常宁。他本该随圣驾在昌瑞山的,怎么先回宫了? “臣见过德嫔娘娘。”恭亲王欠身,之后便道,“皇上派臣来接娘娘出宫一见,因决定仓促且不宜张扬,还望娘娘此刻换了行装,扮作宫女模样随臣出宫。” 岚琪不解,疑问道:“并非我不信王爷,但宫嫔不得随意擅自离宫,仅凭您一句话,我不能随行。况且今日才有话传至慈宁宫,说皇上三日后回銮,龙体安康,皇上要见我做什么?” 恭亲王不以为意,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递给环春,环春再拿给岚琪,的确是玄烨随身的东西,便听常宁笑道:“皇上知道娘娘未必肯随行,派其他的人都不妥当,臣便领命前来。皇上另赐玉佩做凭证,让臣务必妥善接您出宫相见。” “皇上身子不好吗?”岚琪满腹忧心,一边已将玉佩收好。 恭亲王笑道:“皇上很好,至于为何请娘娘出宫,娘娘到了就晓得了,绝不是什么坏事。” “好事?”岚琪垂眸思量,又道,“我想告知太皇太后。我每日都要去慈宁宫伺候,若突然不辞而别,一定会引起风波。” “娘娘,皇上此行严肃庄重,虽然已是回程途中,但还是有些事是不方便做的,只怕太皇太后知道了未必肯放行。左右三日后皇上就回来了,做什么还带您出宫呢?太皇太后一定会这样想,您就走不成了。”常宁也有些为难,好在来之前玄烨把一切都给他想好了,就是猜透了岚琪的心思,才晓得要这么做不容易。 倒是环春爽快,笑着说:“王爷怎么会假传圣旨。娘娘去吧,您离宫后奴婢就说您病了,永和宫里不见客,布贵人她们也一概不见。三天很快就过去的,到时候您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就成了。” “下雨了,王爷不要立在门前,进屋檐下避一避,奴婢给娘娘准备好了,立刻就和您走。”环春更是不等岚琪答应,先请恭亲王到屋檐下避避雨,便拉着主子回去,翻了自己的衣裳要给她替换,更拆了发髻摘下翠玉珠钗。岚琪一边忙着改换行头,一边还嘀咕:“怎么你就答应了,我还没想好呢。” 环春却笑:“一定是万岁爷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惦记要您也去看看,又或者想带您出去散散心。奴婢信得过恭亲王,人家没事害您做什么。您放心去三天,六阿哥奴婢和乳母会好好照顾。永和宫里的一张张嘴,奴婢也会管严实的。就算真漏出去,是万岁爷带您出去玩儿的,怕什么呀?” 说话工夫麻利地就给岚琪换了行头,岚琪瞧见镜子里的自己时,仿佛回到当年做宫女时的光景。匆匆出来,恭亲王说一路都安排好了,便跟着他趁着暮色深沉,消失在了紫禁城里。 可毕竟是几个大活人在宫里行走,各路关卡再如何疏通打点,少不得会被人撞见。如惠嫔从宁寿宫回去时路过那一处,远远瞧见有男人进了永和宫的门。因躲雨不能逗留,且身边有宝云在她也不方便好奇。这会儿宝云去张罗晚膳,她从前的心腹宫女来奉茶,几句话说起这件事,惠嫔嘀咕着:“那一个身量绝不是宫里的太监,身影瞧着有几分像皇上。” “奴婢瞧着,怎么像恭亲王呢?” 惠嫔眉头一颤:“不错,是像恭亲王。他怎么先回来了,难道皇上那里出了什么事?”眼瞧着宝云要进来,惠嫔低声嘱咐,“想法子送消息给明珠知道,是不是皇上出事了。我这里明日再瞧瞧永和宫的动静。慈宁宫也要留心,看看哪些人进出。” 话音才落,宝云便进来请惠嫔用膳,主仆俩不着痕迹地散开。宝云看着奇怪也没动声色,惠嫔对她一向很客气,即便心里怀疑什么,也不会当面让主子下不来台。太皇太后派她来,多为了震慑,但凡心里有疑惑,报上去便可,并不必她亲自查什么。 然而不说惠嫔隐约撞见恭亲王在永和宫门前就生了疑,便是岚琪自己,一脑袋冲出紫禁城,单车简行往京城外去,车轮滚滚不绝于耳时,她自己就先猛然冷静,醒悟了似的,忙不迭喊停车。恭亲王以为有要紧的事,勒马回身,关切道:“娘娘何事?” 这下岚琪更尴尬,微红了双颊说:“隔日就有太医给我请脉,环春若说我病了,更加要派人来瞧的,怎么躲得过呢?王爷能不能再派人回去,还是向太皇太后禀告一声?” 常宁笑道:“娘娘放心,皇上临别时就嘱咐臣,留一个可信的人在宫里,明日一早就去慈宁宫禀告。皇上说了,这件事很不妥当,太皇太后指不定会生气,可要紧的是把您带出来,其他日后再议。臣不敢假传圣旨,请您安心跟着臣走吧。皇上离京并不远,咱们脚程快些,子夜前就能到达御驾落脚的地方。” “这么近?那岂不是明天就能回京,又为何要三日?”岚琪满心疑惑,可问出口就觉得给恭亲王添麻烦。人家不辞辛苦来回跑一趟,还要听她婆婆妈妈,立刻又改口说,“那我们快些走吧,不要叫皇上等候。” 常宁应道:“那请娘娘坐稳了。” 之后车马行得更急,颠簸得岚琪骨头都要散了架。好在驾车之人技术娴熟,虽然难免颠簸,但还不至于危险得要把她甩出去。只等累得耳朵嗡嗡响,外头天色越来越黑时,马车才骤然停下。岚琪听见前头好似关防巡查的动静,不多久恭亲王就来请她:“娘娘下车吧。” 出门时昏黄天色,此刻已是没有灯火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恭亲王打了一盏灯笼,不好意思地递给她说:“辛苦娘娘自己掌着。恕臣冒昧,您现在是宫女了,明天如何皇上会亲自告诉您。臣带您进营帐前,路上若有人问起来,您就是宫女。” 岚琪心里突突直跳,没来由地生出些兴奋感,掌着灯笼垂首一步步跟着恭亲王走,在大帐前停下。这里果然守卫森严,连恭亲王都不能轻易进入御帐,她忐忑不安地走进灯火通明的帐子,恭亲王却立刻转身要走,只欠身说了句:“娘娘辛苦了,臣告退。” “王……”岚琪想拦住再问话,可常宁已经走了。而她之所以还有疑问,全因这帐子里半个人影也不见,不是说玄烨要见她吗,人呢? 吹灭了灯笼搁在地上,自行解下斗篷,里头穿着的是环春的衣服。帐子里有立地的大镜子,她站在前头瞧自己,抿了抿因颠簸而松散的发髻,再把钗子重新戴好。可抬手侍弄的工夫就觉得疲倦,连续的车马颠簸,她四肢百骸都似浮出了身体,人飘乎乎软绵绵的。 正双手托着腰舒展筋骨,听见外头马蹄声,之后是匆忙的脚步声人声。也不知外头人说了什么,但见帐前门帘被掀开,一身金灿灿铠甲的玄烨赫然入目,岚琪的心猛然震荡,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皇帝身后没有人跟进来,他进门见岚琪一身宫女服色立在镜子前,也恍惚看迷了眼,心里极欢喜,却笑着说:“哪儿来的宫女,瞧见朕不行礼?罢了罢了,快来给朕脱了铠甲。” 岚琪应声朝前挪了步子,可脑筋一转又停下,噘着嘴气呼呼地看着玄烨。两边互相瞪着,玄烨把持不住似的,笑着便腻过来把岚琪搂入怀。冰凉坚硬的铠甲也没觉得那么可怕,大半个月不见面,谁见了谁心里都是一团火。 “臣妾可不是宫女了,不过穿了宫女的衣裳而已。”岚琪柔柔的一声,在玄烨怀里说,“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此行可安好?皇上……您想臣妾了吗?” 玄烨眸中满是笑意,氤氲旖旎,在她脸颊上轻轻啄一口道:“想极了,恨不得日行千里回去瞧你。” 岚琪娇笑:“那太皇太后呢,您也想皇祖母了吧。” 玄烨在她腰上掐了一把:“矫情,快给朕脱了铠甲。才去检阅了军队夜行,白天也在将士中间厮混了一整日,满身尘土。一会儿他们送热水来的,给朕好好洗洗。” 岚琪低语:“臣妾颠簸了大半夜,身上都出汗了,黏糊糊也很不舒服。” 玄烨笑:“要不要一起……” “不要。” 自然是不要,岚琪发现自己似乎是在军营里,不敢太放肆。但之后两人都收拾清爽依偎在一起时,玄烨才告诉她也非真正在军营里,是半路回来拐过来看一眼,有军队的人护驾而已。 彼时岚琪“哦”了一声:“原来不在军营里?” 玄烨立刻促狭地欺身而上:“所以呢?朕的德嫔娘娘,要做什么?” 岚琪知道今晚逃不过,莫说玄烨浑身是火,她自己大半个月不见心爱之人,又折腾半夜眨眼 远离宫闱在这荒郊野外,心里头的不安迷茫渐渐变了味道。再等真真切切在玄烨怀里,瞬间全化作了绵软情意,只是娇滴滴说:“臣妾怕不能,马车实在颠簸,浑身都疼,累得直犯困。” 玄烨的大手便拂过她柔若无骨的身体,或轻或重地摩挲揉捏,哄着她:“朕给你揉揉,就不疼了。” 岚琪娇软的肌肤一寸寸在玄烨的手下变红,虽然并非第一次在营帐中共赴云雨,但此番经历实在难得,又有小别胜新婚的意味,春宵几度无须赘述。只知翌日晨起,岚琪觉得身子更加绵软无力,奈何玄烨神采奕奕,将她独自留下歇息半天,自己又去忙要紧的事。 待得日上三竿,玄烨又匆匆回来,岚琪也已梳洗打扮齐整。皇帝问她饿不饿,听说进了些点心了,便笑:“朕领你去一处瞧瞧。朕离京时路过,他们说回来若赶得巧能见到盛景,没想到真是遇见了,这就走。” 岚琪却拉住问:“皇上,太皇太后那里要怎么办?别的人说闲话臣妾不怕,就怕太皇太后生气。” “总有朕在,皇祖母还不知道你我的脾气?出来了就别想了,朕想你散心快活才让常宁去接的,别叫他白辛苦一场。”玄烨不以为意,之后更是大大方方带着“宫女”出行。随行的人见过德嫔的极少,此行本就有宫女,皇帝带了几个过来,还是全留在原先的队伍里跟着太子,谁又计较呢。 可宫里头活生生少了一个妃嫔,还是当今宠妃德嫔娘娘,可就由不得人不计较了。一夜过去,不晓得宫里从哪个角落传出来的谣言,说德嫔与恭亲王私通逃匿。话是十足的难听,下狠劲儿地戳着宫闱敏感之处,偏又这么巧,德嫔称病闭门谢客了。 宫里人好奇,少不得想去永和宫一探究竟。但毕竟岚琪有德嫔之尊,太皇太后和太后不发话,抑或佟贵妃、温妃不计较,永和宫的门还真轻易不能进。慈宁宫里一早听说时,太皇太后真以为岚琪病了,打发太医来瞧。结果回去后太医的话模棱两可,说没见到本人,多多少少传出慈宁宫,宫里一时又沸沸扬扬。 太皇太后果然生气,又派苏麻喇嬷嬷来看。环春这才挡不住,让苏麻喇嬷嬷亲眼瞧见了空荡荡的寝殿,而刚才隔着帘子伸出胳膊把脉的,也是绿珠装的。几人都跪求苏麻喇嬷嬷不要告诉太皇太后,被苏麻喇嬷嬷拧了耳朵骂:“糊涂东西,太皇太后能瞒?再瞒下去,多难听的话都出来了。” 可等苏麻喇嬷嬷不安地折回慈宁宫,太皇太后却告诉她:“不必查了,是出宫去了。刚才有人来禀告,说玄烨让常宁来把人接走的,怕我不同意先斩后奏。昨晚半夜人都到玄烨身边了,今天一早才来禀告。玄烨胡闹,岚琪那孩子也没脑子,这样的事她不肯,常宁还绑了她吗?两个糊涂东西,宫里头,亲贵里头,不定要怎么说这件事,玄烨身边还跟着太子呢。” 苏麻喇嬷嬷也只能劝:“毕竟没宣扬,不过是没影儿的谣传。到时候皇上安安生生回来,德嫔娘娘再好端端到人前,皇上不在乎的话,那些人说什么都没用。您先别生气,好在人都安全不是?等回来了您再教训不迟。” 太皇太后无奈地笑:“教训是必然的,我管得岚琪越紧,她将来才越明白轻重,在人前才越懂尊贵。刚才担心有不好的事才烦躁,知道他们都好,就好好玩儿几天吧。做皇帝不容易,做皇帝的女人更难。” 远在京城外的一双人,完全不知宫里头的热闹,仿佛放下所有心事。玄烨带着岚琪一路出了营帐,走远后便抱她共骑一乘,策马直奔营帐几里外的地方,爬上了高坡。可将近时玄烨却用帕子蒙住了她的眼睛,再慢悠悠引马前行,岚琪慌慌张张地被他从高高的马身抱下来,一步步蹒跚小心地跟着走,只听见玄烨说:“这里很多石头,慢慢些,不着急……” “皇上,把帕子解开吧,臣妾晕。”岚琪被蒙着眼,有光感却什么也看不见。好在终于在一处定下了,腰被皇帝搂住,她稍稍挣扎了一下说:“皇上,别人看见了。” “都在后头背过身的,哪个看,多事。”玄烨却嗔她,而后才稍稍解开帕子,透出一点点光让她适应。等她说睁得开眼了,才倏然抽开丝巾,听见岚琪惊讶出声,皇帝满意地笑了。 映入眼帘的,是茫茫一片桃花林,居高临下,满目嫣红。桃花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岚琪从未见过这么多桃花一同盛开的景象。 玄烨笑道:“这里天高地阔,这才是真正的赏花。朕知道你也一定烦闷紫禁城四面高墙的束缚,朕亦如是,何况你?” 岚琪自觉身子都轻盈起来,春风徐徐,偶尔几缕极淡极淡的清香,几乎感觉不到,甚至是她自己臆想出来。可就是觉得肌骨松弛,浑身畅意,兴许就如玄烨说的,这里天高地阔,无拘无束。 “离京时路过这里,听说若是回京时赶得巧就能瞧见开花盛景。但若气候不好或早或迟,就见不到了。可不知是你的缘分,还是朕的缘分,到底赶上了,一定想要你来瞧瞧。虽然派了常宁去,还是怕你不来。”玄烨拥着岚琪,闻不到花香却能闻见她颈间自有的气息,笑着说,“回来见到常宁,那小子还跟朕打哑谜,朕进帐子前都担心看不到你。好歹你是来了。明明只有半个月,为何朕这一次,会那么想你?” “皇上?”岚琪也不明白。 可玄烨却有答案,依偎着她,言语中透着悲伤:“朕安置了两位皇后的陵寝,之后只剩下每年祭奠,修墓修陵,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她们明明都曾经是朕的妻子,可都离朕而去,钮祜禄氏尚可,赫舍里皇后与朕同患难,却不能共享福。岚琪……你答应了朕的,我们要伴一辈子。” “皇上……”岚琪心里又暖又疼,才明白玄烨为何这么冲动地把自己弄出宫,喜忧参半的情绪纠缠着他,他等不及到宫里再去排解。她也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乾清宫外雨幕中皇帝的背影,对于亡妻的不舍。不是她该嫉妒的旧情,而是这个男人值得托付的证明,他若是无情人,自己的情意又算什么? 岚琪娇然笑道:“臣妾答应好几回了,您再问,臣妾可要收利息啦。” “你啊……”玄烨心情顿时明朗,抱起她转过身亲吻,“利息怎么算?今夜算吗?” “皇上!”想到后面的侍卫可能会听见,乌雅岚琪的脸比桃花更红。 而此刻深宫里,永和宫门前热热闹闹,似乎是有妃嫔们要来探疾,环春拦着不让进,未免有些口舌之争。相邻的承乾宫里也听见动静,佟贵妃不耐烦地听青莲诉说,霍然起身道:“烦死了。” 青莲一惊,忙道:“娘娘息怒,奴婢这就去劝各位娘娘离去,在外头吵吵嚷嚷是不大好。” 佟贵妃却扶一扶发髻,将胸前扣子上垂的碧玺石放端正,便踩着花盆底子往外头走,嘴里说:“不必了,我亲自去瞧瞧,昨晚答应胤禛今天去和六阿哥玩耍来着。” 青莲不解,只管跟上,先随主子去领了四阿哥。四阿哥一路“弟弟,弟弟”地喊着,母子俩出了门,慢悠悠往永和宫来。那边门前站着七八个妃嫔,一眼望去大多是些低阶服色,但荣嫔和惠嫔竟然也在。想来她们若不来,那些常在答应也不敢瞎闹。 见佟贵妃走近,乌泱泱地跪了一地行礼的人,她略瞥了眼,冷声道:“在承乾宫里头就听见这里的动静,和德嫔相邻这么久了,还没见永和宫几时这样热闹过。”目光扫过荣嫔、惠嫔,唇际勾起轻蔑,“你们要探病,也不必大张旗鼓地来那么多人吧。不怕把德嫔的病吓得更重,她可是万岁爷心尖儿上的人,眼瞧着御驾回銮,你们不怕皇上责怪?” 惠嫔笑道:“娘娘有所误会,臣妾和荣嫔姐姐来,是想劝各位妹妹回的。姐妹们都担忧德嫔妹妹的身子,臣妾正劝大家,心意到了就好,硬要进去瞧瞧,环春难做,德嫔也不能好好静养。” “还是惠嫔心思细腻,怪不得太皇太后也赏赐你得力的宫女。”佟贵妃看似夸赞的一句,却说得惠嫔很没有脸面。也不管她脸上什么颜色,自顾自继续说,“四阿哥要来与六阿哥玩耍,本宫正好也去瞧瞧德嫔的病。你们就不必进去了,吵吵嚷嚷什么样子,都散了吧。” “娘娘……”惠嫔不知要说什么,却被荣嫔拉住了,眼瞧着佟贵妃往门里头走,环春跪在门前拦住说,“贵妃娘娘留步吧。我家主子歇着了,您进去了也说不上话。等娘娘她精神好些了,奴婢再去承乾宫请您不迟。” “额娘,我要看弟弟。”胤禛高举双手要佟贵妃抱,贵妃却摸摸脑袋,把他往门里一推,“自己去吧,额娘一会儿就来。” 小家伙欢喜不已,熟门熟路地就往弟弟的屋子去,后头乳母嬷嬷跟了一群。佟贵妃却还在门前,回眸瞧了眼没散去的人,皱眉说:“怎么了,还想看什么光景?”说罢就朝里头走,环春再阻拦,竟被佟贵妃含怒推开,大摇大摆地就直接往德嫔的寝殿去了。 外头的人都一阵唏嘘,果然还是佟贵妃强势,荣嫔见状则说:“大家散了吧。贵妃娘娘脾气不好,出门若还见你们在,不定要闹出什么事。御花园里花都开了,怎么不去逛逛呢?” 惠嫔也劝道:“散了吧。” 众人如何聚集的,这里头有几个人心知肚明,而荣嫔是被惠嫔拉来一起劝说的。虽然她不大愿意,可自己与惠嫔管着六宫的事,人家又请上门来,她实在推托不过。至于乌雅氏究竟什么状况,是病还是失踪,她并不在乎,只要看慈宁宫还没乱,乌雅氏就丢不了。 这会儿人群总算散去,惠嫔要随荣嫔去景阳宫,路上幽幽道:“且看贵妃娘娘出来,是个什么说辞了。若是人真的不在,贵妃会帮她说话还是挑明了让她难堪?不过近来四阿哥和六阿哥走得那么近,只怕两个额娘的关系,也有闭起门来我们瞧不见的模样。” 荣嫔不搭讪,自顾自说:“昨晚一场雨,园子里的花不知有没有败了,荣宪正闹着去赏花,我们一起去吧。” 惠嫔见她如此,多说无益,讪讪地不再提,但心里头却等贵妃之后的动静。她也没有十足把握说乌雅氏已经不在宫里头,可对贵妃的态度,又半信半疑。 而永和宫里,佟贵妃霸道地闯入内殿后,在寝殿外就止步了。环春匆匆进来再想阻拦,却听贵妃说:“让你家主子好好休息,别总闹这些有的没的,烦不烦人?” 环春愣住,又听贵妃说:“本宫要去看着四阿哥和六阿哥,既然她睡着,就不必惊动了。” “是,娘娘……您请。”环春愣愣地引着佟贵妃往六阿哥屋子走,贵妃却让她留下照顾德嫔,其他宫女跟过去了。环春吓得瘫软在门槛上,绿珠几人凑过来说:“贵妃娘娘怎么了呀,还以为她会大闹一场。” “大概是看在四阿哥的分儿上,反正贵妃娘娘的脾气一直难以琢磨……”环春喘着气,也有些后悔自己怂恿主子出宫,合十祝祷着,“只盼皇上早些把主子送回来,后两天再来闹几波,我们可挡不住了。” 然而花海之中,嬉闹追逐的两人却完全不知宫内的闹剧,累了便在日头下席地而坐,阳春暖日热烘烘地晒着。假寐片刻醒来,玄烨瞧见岚琪额头上有飘落的花瓣,伸手轻轻拿开,怀里的人便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又甜蜜地冲他笑着:“皇上,饿了。” “朕也饿了。”玄烨拉着她起来,两人互相掸了衣裳上的尘土,再回到侍卫那里,上了马直奔营帐回去。可回去却没见饭菜,玄烨换了没有龙纹的常衣,塞了两颗大枣给她充饥,竟又策马而出,直到附近的小镇子才停下。 岚琪不肯进镇子里逛,怕侍卫不随行不安全,玄烨笑道:“他们知道朕今日要微服来这里,早就打点好了,十步就有人保护,不过你看不见。朕怎会置自己的安危不顾,更把你也带入险境?这里民风淳朴,这两日正赶集,咱们去吃些宫里没有的好东西。” 岚琪这才安心,很得意地说:“皇上没赶过集吧?臣妾小时候随额娘时常逛的。” 玄烨却轻轻叩她的额头说:“你在人群里喊皇上,不把别人吓死了?”说着拉了她的手就往人群里钻。玄烨虽不曾在这种小镇子上逛过,但京城市井他并没少去。十几岁时朝廷的事也由不得他管,闲来没事就会偷偷跑出去。太皇太后管过两次,后来也不管了,让侍卫好好保护,每个月总有一两天会让他出去走走,一来体察民情,二来少年皇帝太拘谨,怕把好好的性子闷坏了。 玄烨和岚琪衣着光鲜满身贵气,每到一处都被喊着少爷少奶奶兜售东西。玄烨给了岚琪钱袋,买什么东西都是她来掏钱。可这家少奶奶很小气,瞧见少爷要买折扇,就拦着说:“家里头好多了,买回去了也不用。” 摊主见生意要做不成,阿谀奉承一堆话,说玄烨有岚琪这样的妻子主内,必然家门兴旺等。哄得玄烨很高兴,各色扇骨都挑了一把折扇,另又选了一把绢丝团扇要给岚琪,豪气大方地说:“天热就用得上了,怎么用不上呢?难得出来逛一回,空手回去没意思,都买了都买了。” “再买可没钱吃饭了,我饿着呢。”岚琪不情不愿地付了钱,接过摊主包好的几把扇子。她手里另有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都快拿不下了,肚子也饿,终于发脾气似的说,“再不去吃饭,没钱了我也没力气拿东西了。” 玄烨乐不可支,凑近她说:“是不是仗着不用分尊卑了,把平日不敢说的都说了?你瞧你的样子,又小气又霸道,母老虎似的很不讨人喜欢。你家少爷可不惧内,还不笑着好好说话。” “可是人家饿了……”岚琪果然软软地撒娇。玄烨这才拉着她找了家像样的饭馆,将各色小菜点了几盘,又要了一壶酒。小地方小饭馆,自家酿的酒又醇又甜,玄烨两杯就脸红上头,岚琪按着不让再喝了。两人正拌嘴,小二送菜上来,客气地说:“二位客官这是才新婚?真是贵气般配,我家老掌柜瞧着喜欢,这盘东坡肉今日本是自家吃的不卖,但请您二位尝尝。” 玄烨却笑道:“你家掌柜怎么瞧着我们新婚?” 小二笑道:“只有新婚小两口才这样嬉闹的,您二位进门就满身喜气。您瞧店里都坐满了,客人可都是随着您二位陆陆续续进来的,真是贵人哪。” 岚琪在边上掩嘴而笑,见玄烨示意,抓了几个铜钱放桌上打赏小二,等那人走了,才凑到玄烨身边问:“那些客人,是不是侍卫?” 玄烨欣然点头,嗔怪她:“所以不许你对我管头管脚的,他们听见了像什么样子?”可又极自然地好似惧内般含笑央求,“让我再喝一杯好不好?咱们可都六七年了,人家却说是新婚,一定要喝一杯庆贺。” “那就一杯,这酒凶得很。”岚琪说着,给玄烨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有,两人喜滋滋地碰杯饮尽。又是真都饿了,将饭菜一扫而光,店家自家吃不卖的东坡肉果然是极品,宫里御膳都极不上。 酒足饭饱后小两口离了饭馆,玄烨本还要逛逛,奈何岚琪一杯酒就身子发软,不愿她太辛苦,只能提前回了营帐。之后半天懒懒地在一起说说笑笑,也极好地打发了光景。 第二日,玄烨上午去检阅军队,午后回来带岚琪策马到附近湖边垂钓踏春。春风徐徐湖波粼粼间满是欢声笑语,岚琪早已不记得上一回这样肆无忌惮地玩耍是几时了。 自康熙十二年入宫做宫女,她的世界就只在那高高四面墙里。一晃八年,等她都有两个孩子时,竟跟着至高无上的皇帝来这里避世嬉闹。虽然隔天就要再次回到那高墙里,但哪怕一辈子只这一次逍遥自在,她也知足了。 两人谁都不提宫里的事,只管眼前美好的光景。自由自在度过两日,第三日御驾回銮,玄烨却不得不先和岚琪分离。只因大部队里有太子在,有许多宫里认得德嫔的人在,他不愿多生是非,安慰岚琪说并非他要偷偷摸摸,而是不想她背负什么指责。 果然得到贴心的理解,岚琪欣然跟着另一队人走,在恭亲王的安排下,比御驾先一步进了皇城。辗转回到永和宫时又是昏黄的傍晚,而此刻阖宫都在准备迎接皇帝和太子归来,她的行动便更无人瞩目了。 自然,无人瞩目是她自以为的,盯着永和宫一动一静的人,可都瞧见有宫女模样的人进了永和宫的门,就再也没出来。 而岚琪到家后就洗漱更衣,听着环春绿珠叽叽喳喳说这三天宫里的事,说苏麻喇嬷嬷等她回来后,就要把她们都送去慎刑司调教两日。又说宫里妃嫔强行要探病,结果佟贵妃却来了,来了又不见,而且第二天还来,弄得环春她们都摸不清状况。不过因为贵妃来,外头风言风语少了。 一大车子的话,絮絮叨叨直听得岚琪犯晕,倒是有一件她在意,问环春:“怎么会提起恭亲王的,那天王爷来接我,被人瞧见了?” “必然是瞧见了,不然怎么不说裕亲王不说康亲王。就是不知哪个瞧见的,但那个人一定不安好心。”环春忧心忡忡,后悔道,“奴婢真不该怂恿您出门,这下太皇太后生气,嬷嬷也不帮忙隐瞒,奴婢们挨顿板子无所谓,您也一定逃不过太皇太后责骂了。” 岚琪却憨憨地笑道:“我不让嬷嬷打你们,包在我身上了,再不济还有万岁爷呢。环春啊,我可要谢你的,若非你怂恿我更一股脑儿地把我给推出去,我才真要后悔一辈子。至于有人要以此做文章,只要皇上不理会,闹腾给谁看呢?” 众人见她面若桃花满身喜气,知道这几天一定玩得很开心。绿珠说哪怕被苏麻喇嬷嬷打一顿也值了,瞧见主子全须全尾地回来,她们就都安心了。 “等皇上回来,你们想要什么,我替你们讨赏。皇上在外头时就说了,要好好赏你们。”岚琪懒洋洋地躺着,虽然又回到深宫里,可在外头的笑容还在脸上,只等环春提醒她,“娘娘就一点儿没想六阿哥?”这个做娘的才从床上跳起来,急急忙忙跑来看儿子。胤祚几日不见额娘,早就想念了,缠着嬉闹好一会儿,再过不久外头就传话,说皇帝进宫了。 “皇上一定先去慈宁宫,咱们不必到跟前去的,皇上说了让我再装几天病。”岚琪陪着胤祚玩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几日也闭门谢客,之后再说,太皇太后那儿,有皇上会解释。” 这时胤祚正抢岚琪手里的玩具,咯咯嬉笑,岚琪便顺口问:“胤祚有没有闹,见不到我,没少为难你们吧?” “贵妃娘娘来过两次,领着四阿哥一起,六阿哥和四阿哥玩耍,就想不到您了。”乳母笑着说,“贵妃娘娘也没问您的事,和孩子们玩儿得很好。奴婢刚开始还诚惶诚恐,后来也不紧张了。” “是吗?”岚琪没多说什么,只等哄好了儿子离开。回到寝殿继续装病时,才与环春说,“贵妃娘娘这样做,瞧着是在帮我,可我想谢她也不知怎么开口好,她这份儿人情我竟亏欠大了。” 而佟贵妃这份人情,岂止岚琪一人亏欠,太皇太后听说后也唏嘘不已。再等皇帝回宫听说这几日的事,也晓得佟贵妃做了件十足的好事,无论别人怎么看待,他心里很满意。 只是本以为去慈宁宫会挨骂,可皇祖母却只字不提他带德嫔离宫的事,只问两位皇后梓宫入陵的情况。再后来太子来请安,听着太子述说一路见闻,祖孙俩乐呵呵的,玄烨竟插不上话。便私下里问了苏麻喇嬷嬷,嬷嬷也只是笑:“主子说没事儿就好,您还担心什么呢?” 如此一晃,皇帝回宫也有三四天了。这几天都歇在承乾宫,另也派人像模像样地去探望德嫔的病情。真真假假了几天后,德嫔的病也好了,之前风传她和恭亲王私通逃匿的谣言也渐渐? ??了声音,一切又恢复到皇帝离宫前的模样,闹腾了几天结果谁也没得利。 这日德嫔“病愈”,一早便来慈宁宫请安。前后也有十来天不见面,这会儿正是太皇太后起身的时辰,岚琪如往日一般要上来伺候,可太皇太后却冷冷地推开了她,指了殿内一处说:“去那儿跪着就好,我这里不用你。”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十章 无情的生母 岚琪浑身一紧,看着苏麻喇嬷嬷求助,苏麻喇嬷嬷悄悄摆手示意她不要辩解。岚琪自知有错,可也难免委屈,静静地跪到那角落里去。可她早已养得娇贵身体,再不是老早宫女时扛得住打骂的身子,跪不过一刻就疼得眼泪汪汪。可太皇太后视而不见,撂下她到外头去,她才偷懒坐下去,就有年长的老嬷嬷进来,满面尴尬地说:“娘娘您可好好跪着,太皇太后说若进来瞧见您偷懒,老奴这把年纪也要去慎刑司走一遭了。” 岚琪知道太皇太后言出必行,不敢坑害了这老嬷嬷,唯有直挺挺地跪着。膝盖上钻心地疼,疼得她直掉眼泪,盼着玄烨赶紧散了朝,好来为她求情。 而正如她所盼,太皇太后罚的是岚琪,但要连玄烨一块儿警醒,自然有人通风报信给乾清宫。皇帝散了御门听政,心情甚好地刚回来,就听李公公急匆匆禀告:“万岁爷赶紧去慈宁宫瞧瞧,德嫔娘娘这都被太皇太后罚跪一个多时辰了,谁也不敢求情。” “皇祖母为何罚她?”玄烨惊愕不已,但转过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衣裳也不换就要走,却被李公公拦回来说,不换衣裳等下又是说辞,这才急匆匆换了朝服,赶往慈宁宫。 岚琪这些年养得娇惯,身子虽好,可经不住这样的惩罚。虽听得西洋钟鸣响,却不知过去多少时间了,实在扛不住,从落泪到哭泣,再后来就坐下了。老嬷嬷也瞧她可怜得很,不加阻拦,反探头探脑望着外头,生怕太皇太后突然进来。 好在终于有动静,听见外头通报皇上驾到,老嬷嬷忙道:“娘娘再忍一忍吧,万岁爷来了呢。”说着要拉岚琪跪起来,可她怎么也直不起身子,跌在地上摇头哭着:“腿没有知觉,起不来了。” 说话间皇帝如风而至,进门就瞧见她这样,几步上来把人抱到炕上坐。玄烨知道岚琪不大爱哭的,哭成这样一定是挨不住了,心疼得不行,可老嬷嬷还在边上絮叨:“万岁爷您先去大佛堂见太皇太后吧,奴婢可不敢让德嫔娘娘起来。” 岚琪见皇帝要发作,拉住劝:“皇上先去给臣妾求求情,可不要再惹恼太皇太后了。” “那也别跪了,小杖受大杖走,你是傻子?跪出毛病来了,皇祖母于心何忍?”玄烨气极了,不许岚琪再下来,让李总管看着,自己辗转去了大佛堂,见苏麻喇嬷嬷在门前等候,定了定心神,才缓步进了佛堂。 佛堂之内檀香幽静,玄烨急躁的心也渐渐平息,在太皇太后身后行礼,便听祖母道:“你进来便带着一股子急躁,坐下定定心再说话。” “是。”玄烨不敢违逆,跟着祖母在蒲团上坐了。祖孙俩静了须臾,太皇太后才收起手中的佛珠。玄烨见她要起身,赶紧来搀扶。触手摸到祖母的胳膊,心头一惊,不知是天暖衣衫减少了,还是皇祖母又瘦了,总觉得祖母的身体比从前轻了许多,手臂也细了,再留心看,皇祖母的鬓发已经全白了。 玄烨有些恍惚,他明白是自己疏忽了。心里总觉得皇祖母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为自己遮风挡雨,傲视朝臣无所畏惧,虽知祖母渐老,却是头回因眼中所见的苍老而震撼到心灵。 “朝廷上的事,渐渐我也跟不上你们了,什么北边儿沙俄,南边儿台湾,年里过节听几个老臣讲起,我心里直犯嘀咕,生怕说错什么让他们笑话。”太皇太后扶着孙儿的手往外头走,笑着说,“皇祖母真是要颐养天年了。这日子一天天滋润得很,外头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你们想骗我瞒我,也很容易。我老了,不如从前那样精明了。” “皇祖母,孙儿知错了。”玄烨轻声道,祖孙俩停下脚步,太皇太后睨他一眼,“你错什么,天子岂会犯错?是不是我听错了?” 玄烨退后一步屈膝道:“请皇祖母息怒,孙儿错了,往后任何事都再不敢欺瞒您。” “起来,堂堂天子,跪什么?” “孙子跪祖母,朕跪得。” “起来。”太皇太后面色含怒,玄烨昂首见了,再不敢倔强,只听祖母语重心长道,“我还能活几年?辛苦一辈子,也愿意乐乐呵呵过个晚年,你瞒我的事哪一件不是为了我好,隆禧没了的时候怕我着急,你也千方百计地瞒着。皇祖母知道,我的孙子疼我。” 玄烨再搀扶祖母,一同走出大佛堂,外头的人散开远远地跟着。祖孙俩走在前头,太皇太后继续道:“可你这一次瞒着我,纯粹是贪玩儿。玄烨你多大了,这一次离宫又是正经做什么事的?你再如何想念岚琪,也犯不着这样。不说别的,她去的路上万一出点儿什么事,你后悔都来不及。” “是,孙儿反省过了,再不敢了。”玄烨一味地服软,不敢顶撞半句,只等听祖母说连同常宁也要叫来训斥,才笑道,“皇祖母训斥了他,往后我们兄弟可要生嫌隙了。” 说话间入了寝殿,瞧见岚琪坐在炕上,一见他们进门,急着要从炕上下来,奈何双腿无力,直接跌到地上。这一下摔得也不轻,把太皇太后和玄烨都看呆了,等缓过神看见宫女七手八脚把她抱上去,太皇太后先骂道:“谁许你起来的,给我跪着去。” 岚琪吓得不知所措,玄烨拦着道:“皇祖母,您饶了她吧。” 太皇太后端坐一旁,挥手示意宫女太监都下去,瞧见岚琪脸上妆容都花了,眼睛通红一定是哭过,又心疼又生气,低声斥责了句:“活该。” 玄烨则温和地说:“只有孙儿和岚琪在,皇祖母不必顾忌什么,您只管责备,是孙儿错了。” “你的确有错,岚琪也没脑筋。这种事想想也知道不能做,自己不晓得如何决定,哪怕来问问我呢?”太皇太后气呼呼责骂道,“你们这戏码演得很足,这都过去多少天了,我这儿脾气都快没了。得亏你是今日来,再早两天来,就不是跪在屋子里,我让你跪到慈宁宫门外去。” 岚琪的脑袋垂得快到胸下去了,膝盖的疼痛钻心,昔日她被这样那样的人折腾时,都不见这样难受。但今日进门就被训斥罚跪,太皇太后的每一句话都震荡着她。细想想,那三天虽然逍遥快活,但前前后后的确惹出许多麻烦,岂是自己轻描淡写一句“皇上不在乎”就成的。想想真是该罚,不这样钻心地疼一回,说不定往后还会头脑发热。 太皇太后知道两个都是聪明人,不必她过多训诫,唯提点了句:“从你到我跟前起,我说得最多的是不要得意忘形,如今再提醒你一句,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再敢忘了……” “不敢了不敢了。”岚琪连忙应道,她和太皇太后坐得很近,伸手过来拽了老祖母的袖子说,“阿哥公主们都长大了,臣妾再胡闹,也要脸面呀。不然孩子们都好好的,做额娘的老挨罚,往后还拿什么脸面去教训孩子。” 老人家失笑,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给我记在脑子里才好,往后玄烨冲动糊涂的时候,你一定要冷静。你说你们俩真想出宫玩儿几天,大大方方地去就好了,还看谁的脸色不成?这样多危险,你路上有点儿什么事,往后谁来伺候我?” “可是……那几天可开心了。”岚琪脸上还有泪痕,膝盖的疼也一直折磨着,却又高兴地笑起来,骄傲地说,“臣妾知错,下回一定不敢了。可臣妾不后悔,不想什么出事没出事的。说了您别动气,即便今天跪得要疼死过去了,臣妾也没后悔,觉得那天跟恭亲王走了,真好。” 玄烨听了骂岚琪:“你怎么说话呢,真要跪到慈宁宫门外去才懂事?” 可太皇太后却笑:“你急什么,难道不就是喜欢她这样子?” 祖孙间几句话化解了矛盾,太皇太后该说的说了,玄烨也自知有错,之后说几件要紧的事。苏麻喇嬷嬷请来太医给岚琪疗伤,他们去了别处,又只剩下太皇太后和皇帝时,老人家才正了脸色道:“瞧见太医,我想起一件事,我这边查了没头绪,索性撂下等你回来再说。这几天你忙着前头的事也没怎么过来,我也不好去烦你。” 玄烨还以为是郭络罗氏的事,反宽慰祖母:“您是说宜嫔病了的事吧。孙儿过几日就去瞧瞧,还是那个意思,宜嫔不能太冷落,她性子比她妹妹好多了,您放心。” 太皇太后摇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孙儿道:“玄烨,我问你,是不是你让温妃避孕的?如今她自己发现了,到我这儿来求做主。” 玄烨眉骨一震,抿着嘴没应答,而他这模样,太皇太后知道问也没意思了,沉甸甸地阖目叹息:“你啊……我说什么好。” “皇祖母。” “得了。”太皇太后厉色看着孙儿,可说的话却又十足为他着想,“把这件事算到明珠府头上去,怎么做不用我教了吧?对岚琪也不能说是你的主意,更莫说温妃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是明珠府和惠嫔的恶意,与你无关。那日岚琪也在,她若问你,你绝对不能说实话,你会吓着她的。” 玄烨目色深沉,不似方才为了出游的事一口一句“孙儿错了”,此刻才真正有他自己的坚持。他不能忤逆祖母,但也绝不想承认自己有错。他有他的算计,皇祖母担心上苍降怒,可他并没有杀子,只是让温妃避孕而已。 “是,朕记着了。”玄烨答应,此刻苏麻喇嬷嬷从别处来,说德嫔娘娘上好了药,这就要回去了。太皇太后便让皇帝也走,她要清净清净。玄烨起身离开,走了没几步到底又折回来说,“皇祖母别生气,孙儿不会再让她吃药,往后其他妃嫔也不会。” 太皇太后却道:“我信你,可玄烨你信不信自己?从前我劝你不能断了自己的子嗣,并不只是担心神佛报应。你想想,如果那些女人发现是你下的手,传到宫里传到朝臣里去,你的面子往哪儿搁。难道说,是堂堂皇帝忌惮朝臣到了要防着女人怀孕的地步?真正的明君,怕什么外戚之扰,他们都是你的臣子你的奴才。你越做出让他们觉得你忌讳外戚势力的事,他们就越自鸣得意。你要做,就绝不能留下一点儿痕迹。” 玄烨垂立听训,他并不完全认同皇祖母的话,可他一想到方才在佛堂触及祖母身体时察觉到她的苍老,心中就不忍祖母为自己担忧。不再坚持,再三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事,祖孙俩才算没有不欢而散。 可是玄烨的不悦岚琪察觉到了,他们一起回永和宫,玄烨说下午要歇在这里,可脸上一直紧绷着。岚琪看了许久,见他的确不是在为自己膝盖上的伤担心,终于开口问:“皇上今日听政,有不高兴的事了?” 玄烨才缓过神,摇头说没有,随口问她膝盖的伤怎么样,说她太傻,可绕了半天岚琪还是说:“皇上若这样离了永和宫,别人瞧见也会看得出皇上有心事。您不说臣妾也不想知道,但恕臣妾失礼,您这样去了别处见了别人,可不大好。” 玄烨苦笑道:“算你懂事了。”伸手摸摸她的膝盖,瞧见人家皱眉头的样子,很心疼,但皇祖母方才的话仍旧响在耳畔,便问她,“温妃的补药被人调包的事,你也知道了?” 岚琪一怔,点了点头没说话。她心里咚咚直跳,看来太皇太后是提了这件事,难怪皇帝脸上不好看,他是生气震怒,还是说? “朕会查一查是谁做的,你也要小心,永和宫的药非经专人之手,不要随便吃。”玄烨幽幽叹着,把岚琪抱到身边,抬起她的双腿轻轻抚摸膝盖为她散开淤血,一边叮嘱,“这件事不宜张扬,你不必去给温妃什么交代,朕会让人照顾她。” 岚琪觉得玄烨这话里的意思,似乎不大愿意她和咸福宫往来。反正她自己也不喜欢,便轻声应着:“臣妾明白,这件事臣妾只当不知道。” 玄烨点头,他有一瞬想对岚琪说实话。一直以来她都是身边最好的倾听者,可皇祖母的话让他犹豫。他也担心岚琪害怕自己,担心自己太过冷血的手腕会吓着她,思量再三还是放弃了。 好在岚琪真的没再提,玄烨想不到岚琪不提温妃是因为知道人家对自己的真情,本是女人的私心作祟,还以为岚琪是体贴人。他不想听见嘀咕什么“温妃娘娘很可怜”的话,她真的一句都没有说,全中了玄烨的心意。 皇帝在永和宫用了午膳,午后因没有朝臣领牌子入宫觐见,他一面让岚琪睡觉养伤,一面就让李公公把折子送来在这里看。看得犯困了,听见胤祚的动静,就来陪陪儿子。父子俩正玩得高兴,李公公皱着眉头来禀告,说了很莫名其妙的事。 好端端的,温妃突然跑去承乾宫,让佟贵妃给她几枝梨花。谁都知道紫禁城里承乾宫的梨花开得最好,佟贵妃当然不会小气几枝梨花,可她怎么知道温妃会自己爬上去。这一下从树上掉下来,温妃当场就昏厥过去了。 “现在温妃娘娘在承乾宫,去请太医了。因知道皇上您就在永和宫,所以贵妃娘娘派人来禀告一声。”李公公说着,用询问的神情看着皇帝,大意在问皇帝去不去看一眼。 而玄烨似乎不大情愿,若是平日也罢了,偏今日才和皇祖母提起温妃避孕的事。不说他心虚,反正横竖是不痛快,并不想见。 李公公见这情形,不得已说:“都知道万岁爷您在这里。奴才以为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还是过去看一眼好。不然的话,人家又不知该怎么想德嫔娘娘了,您说呢?” 玄烨恼道:“如今连朕做什么,也被束缚了?”话虽如此,皇帝还是动身了,可胤祚缠着阿玛不放,玄烨索性领他一起去承乾宫。 这边佟贵妃瞧见皇帝带着六阿哥来,看不明白状况,玄烨却温和地说:“他一直念叨着哥哥,朕正好过来了,领来他们一起玩耍。你把胤禛教导得很好,弟弟们都开始缠他了。” 佟贵妃这才笑:“是皇上教导得好。”然后引着皇帝往内殿去,很莫名地说,“温妃实在奇怪,臣妾怎么知道她会自己爬上去。底下奴才也该死,竟没有一个人拦着。不过皇上您放心,她死不了,太医说是吓晕的,连胳膊腿都没摔坏。” “那就好。”玄烨心里本不痛快,倒是贵妃这几句让他有几分笑意。然后入了内殿,温妃已经醒转,见了皇帝又羞又开心。可不等他们之间说什么,佟贵妃已说:“既然你醒了,也没摔坏,赶紧回去吧。” 温妃面上可怜点头不语,玄烨便问了几声,让她别再做这种傻事。佟贵妃则在边上故意说:“天气再暖一些,永寿宫的海棠也要开了。那里没人住,你回头去剪花枝架梯子可要小心些。再摔一下,指不定没人瞧见能救你。” “臣妾……记着了。”温妃脸色苍白没有反驳,唯有时不时抬眸看一眼皇帝。不久外头讲预备好了软轿,要送她回咸福宫。温妃看着皇帝欲言又止,可这里由不得她做主,很快就被承乾宫的人抬走了。 不过玄烨和佟贵妃还是送到了门前,看着她上了轿子走开才折回来。贵妃本以为皇帝立刻就要回永和宫去,没想到却陪她一起和两个孩子玩了许久。再后来让乳母抱六阿哥回去,自己则回乾清宫去了。 这样闹腾一场,反让皇帝在承乾宫逗留了一下午。当岚琪一觉醒来听说这些时,揉着自己的膝盖嘀咕:“宫里头到处都有梨花,承乾宫里虽开得好,但也不见得稀奇得非要来这里剪,温妃娘娘还自己爬树了?” “架的梯子没站稳,一头栽下来,听说没爬高,所以跌得也不重。”环春拿调好的药膏给岚琪抹在膝盖上,叮嘱她别乱动。 岚琪慢慢想着温妃那些心思,想着她宫里堪比御膳房精致的菜肴点心,想着她费劲儿地采集花上露水。她毫不保留地表露心迹,显然为了讨皇帝欢心,她愿意做任何费心的事。就不晓得她今天跑来剪梨花,是不是故意摔下来,好引皇帝去瞧瞧她。 毕竟自己不再是当年那个小贵人,温妃若想从永和宫请走皇帝,不会再像曾经那样半路把人拦走,也不可能闯进来要人。于是选了个好地方,闹了个好笑话,可惜结果又和那些露水一样,似乎是白辛苦。 “娘娘,温妃娘娘摔伤了,我们要去安慰吗?”环春给岚琪敷好药膏,便来问这件事。永和宫里送往迎来的事儿是环春盯着的,她举棋不定时,才会来问主子。 岚琪摇头:“皇上今天暗示我不要和咸福宫多往来,正好我也不愿意,往后还是远着些好。” 此刻香月从外头进来,乐滋滋地捧着一瓶花枝,进来搁在桌案上说:“贵妃娘娘赏赐的梨花,让您摆在屋子里瞧瞧。” 岚琪和环春面面相觑,香月又说:“奴婢问了的,来送花的小公公说各宫都有。贵妃娘娘怕大家都惦记她宫里的梨花,跑去什么人再摔下来可怎么好,就让人剪了好些插瓶,给各宫娘娘们赏玩。” 岚琪哭笑不得,边上环春已絮叨:“那还要回礼呢,咱们宫里近来花销可真大。” “可不是,都以为做主子娘娘风光,其实哪里有做官的好。眼瞧着天气暖和了,我听说六部那些老爷,旧年冬天的炭敬还没花完,各地官员的冰敬又该到了。我这儿眼巴巴年例二百两银子,都不够花。”岚琪竟也跟着嘀咕,“皇上上回一下就赏了五百两银子,真盼着胤祚月月过生日,我生辰时也没见万岁爷这么阔气。他对自己也阔气,瞧见什么喜欢的就要。” 环春这几日常听说主子在外头游玩时和万岁爷赶集的趣闻,说皇上花钱没数儿,一袋子钱半天就见底了,买回来的东西也不晓得搁在了什么地方。这样的话反复嘀咕了好几次,环春猜想主子是喜欢那样的日子,巴不得能再去游玩几次才会挂在嘴边,哪里会是真的嗔怪皇上挥霍无度。 这会儿笑道:“奴婢才嘀咕一句,您就这么多话,人家听了还真以为永和宫要揭不开锅了。二百两银子还不够花?您旧年的二百两银子就没怎么动,慈宁宫每月都赏东西来,您都没处花钱。现在这样说,不过是惦记您要给六阿哥攒银子嘛。” 岚琪连连点头:“我是学着荣嫔姐姐。她说阿哥们长大了出宫自立门户,虽然朝廷会拨银子,他们将来也有俸禄,可做娘的就该多为孩子想着点儿,多攒些钱总是好事。”说着拉拉环春,“以后端嫔娘娘她们再来讹我,你们给我挡着点儿。” 香月没轻重,在边上理着花枝直接就说:“四阿哥就好了,佟贵妃娘娘家里从前是辽东大户,听说有金山银山呢。上回听承乾宫的小姐妹说,国舅府里给娘娘送银子都是几万两给的,这样一比较,娘娘您的年例真是少得可怜。” 岚琪听得呆了,环春见她变了脸色,记得曾经的训诫,真怕主子动气,先把香月骂了几句撵她出去,再折回来时,主子脸色好了许多,就听她感慨:“香月说得不错,我真是给四阿哥找了个好额娘。你想想我什么出身呀,皇上和太皇太后的赏赐总有限,我一辈子能攒下多少钱?我也不懂什么生财的门道,可佟贵妃娘娘不一样。国舅府那么大的家业,往后四阿哥出去开牙建府,背后也有靠山,惠嫔荣嫔她们不是总把靠山挂在嘴边吗?这样想,我们六阿哥将来只怕比不过兄弟们,为了他,我也要好好筹算才是。” “皇上总归一视同仁,贝勒王爷的俸禄不少,您操心做什么。奴婢看若是被皇上知道,一定骂您的。”环春哄着岚琪,这话赶话的怎么就说到钱财上去了。永和宫虽然比不得承乾宫,日子还是很富足。德嫔受宠,上头的赏赐每月都不断,平日里花销也少,只不过最近多花些。环春随口一句玩笑,竟引出这么多话。 岚琪也唏嘘道:“才说温妃娘娘的事儿呢,好,就这么决定了,不必去安慰,没摔坏不是吗?” 实则太医虽说温妃没摔坏,但身上擦破碰伤的地方还是有的。在承乾宫里不方便,回宫后冬云帮着各处上药,胳膊肘上见蹭破了一大块皮,冬云没跟着去,难免要嘀咕:“跟着的那些人实在混账,怎么能让娘娘您亲自爬上去?” 温妃恹恹地看着冬云给自己上药包扎伤口,轻声说道:“我本以为贵妃娘娘不会答应让我剪花枝,还准备和她吵几句的,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只能自己爬树再摔下来,我爬得不高,自己知道摔不死。” “娘娘……” 温妃再道:“我也没晕过去,假装的。” “娘娘?”冬云手里的药停下了,满腹不解地看着自家主子,怎么好端端的,她又开始不着调地做事,这又要闹什么? “冬云,你说我怎么才能让皇上想起我来?皇上回宫那么多天了,一次都没来瞧过我,他也不惦记八阿哥吗?”温妃神情痴痴地说,“难道皇上把八阿哥送给我,就是想让我打发时间的?往后他不再来了?” “您这样想可不成,万岁爷回来也没几天,兴许今晚或明晚就来了呢?”冬云苍白无力地说着这些话。她跟着钮祜禄皇后十几年,这样的话也说了无数遍,没想到又开始说,只怕一说又是眼前人的一辈子,而想起旧主,心里难免悲伤。 温妃更是悲戚戚地说:“我就知道不该去告诉太皇太后我的药被调换的事,大概是皇上真的厌恶阿灵阿他们才不让我怀孕的。这下好了,皇上索性就不再来见我了,他一定讨厌我了,就像从前厌恶姐姐那样厌恶我。” 冬云劝道:“皇上不曾厌恶过皇后娘娘,不然怎么会封娘娘为皇后?您可不能乱想。” 温妃落泪,摇头说:“我不乱想,事实如此。” 寝殿窗外,觉禅氏扶着香荷的手站立。她听说温妃摔伤了想要来看望,走到窗下却听见这样一番话,以己度人难免觉得温妃可怜。一个情字万般重,她此生再也谈不上什么情爱,可仍旧视情爱为世间最美好的存在。虽然希望温妃能情有所属,可聪明如她,又怎会不知这深宫里的情爱谈何容易。 “主子,咱们……” “回吧,娘娘现在一定不想见人,方 才的话,咱们什么都没听见。” 觉禅氏领着香荷折回去,眼下她已经出了月子,怀孕时养胖的身体虽然在慢慢清减,但不再是从前的瘦削纤细。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的丰盈身材,再加她绝美的面容,真真是足以在这宫里傲视群芳的美艳。只是她对此毫不在乎,甘愿在咸福宫的配殿中了此残生,竟是对八阿哥也没什么感情,甚至觉得他就是温妃的孩子,仿佛要用冷血无情,来祭奠她逝去的爱情。 回到配殿中,觉禅氏坐回炕上绣她的荷包,针线是她如今唯一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事。至于读书写字,那是她和容若在一起时才做的,没有了容若,握笔捧书也毫无意义。 香荷出出进进,不多久捧进来一把梨花,笑着说:“承乾宫送来的,主子要不要搁在屋子里?” “拿那只素白的双耳瓶,给我一把大剪子。”觉禅氏倒是来了兴趣,等香荷准备好,便小心翼翼侍弄花枝,“咔嚓”声里,一瓶梨花出落得亭亭玉立,香荷赞叹道:“主子还会插花呢,您侍弄得真好看。” “我也不懂什么门道,想着和绣花裁衣服大概也一样,每个人的手势不同吧。”觉禅氏坐在一旁静静赏花,记忆慢慢飘回从前的时光。 “惊晓漏,护春眠,格外娇慵只自怜。寄语酿花风日好,绿窗来与上琴弦。”梨花如雪的日子,她必然会和容若在一起,花前柳下执笔吟诗。而今点点滴滴反复追忆,生怕时光流逝,会忘记曾经的美好。 “听说各宫都得了梨花,您说翊坤宫会有吗?宜嫔娘娘病成那样,还有没有心思赏花?”香荷颇有几分幸灾乐祸,恨恨道,“所以说呢,老天有眼,这世上的事,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香荷这几句,自然被觉禅氏责怪不要多嘴,可她的话却未必没有道理。昔日风光的翊坤宫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当年钮祜禄皇后还是昭妃时,也曾缠绵病榻,仿佛住进这里的女人都要经历大起大落。眼下春暖花开,宜嫔如花一般的人,却沉寂病榻,足不出户。 这会儿工夫,承乾宫赏赐的梨花也送到了翊坤宫。桃红接过替主子谢了恩,可未免主子不喜欢,只让宫女放到别处去,回来时宜嫔才喝了药正歪着养神,见她回来便问:“承乾宫的人来做什么?” 桃红应道:“承乾宫赏赐了梨花请您赏玩,才听说温妃娘娘去那里剪花枝摔伤了,贵妃娘娘就赏花来,还很不客气地说,请各位不要惦记她那里的梨花,没得再摔伤几个人。” “佟贵妃倒是爽快得很。”宜嫔恹恹,可才说两句话,就觉得嗓子痒,猛地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软软地靠在大枕头上,泪眼婆娑道,“我这病是不是好不了了?每天那么多药下去,也不见起色。” “主子要宽心,太医说伤寒之后必然咳喘,总要将养一两个月。您要有耐心,这几日不是比前些天好多了吗?”桃红绞了帕子来给她擦拭,安慰着,“正好外头柳絮飞扬,咱们不出门也好。” 宜嫔叹了叹,自己揉着额头说:“幸亏万岁爷还惦记,不然我这心都要冷了。” 说起来,桃红之前很担忧,担忧皇帝回宫后会无视翊坤宫里发生的一切。若不在乎郭贵人没了的事也罢了,可宜嫔大病一场若也不闻不问,自家主子必定要伤透了心。好在皇帝回来第二天就派人来询问病情,还送了好些从外头带回来的东西,也因这样主子的病迅速好转,果然是病由心生。 “入春的日子,本该让别人来我这里聚聚的,如今却成了晦气的地方。”宜嫔叹息着,睁眼将屋子里看了又看,“咱们这里,可有什么花呀草啊的送人?她们该忘了我妹妹,可不要她们把我也忘了。” 桃红劝她:“郭贵人七七未过,总是咱们翊坤宫的人,还是您的亲妹妹,奴婢觉得您好心送出去的东西,别人也未必领情。您先安心养身体,等身体好了,郭贵人的七也过了,您亲自各宫各院地去拜访,多好呀?” “不错,人家现在躲咱们还来不及。”宜嫔想到妹妹的死,心里就难受,也非为了逝者悲伤,而是不知她这个活着的人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本以为皇帝此次归来真正要把她忘记了,可人家却派人嘘寒问暖。自己病着皇帝不能亲自登门也是有的,好歹总算遇见一件让她舒心的事,满心盼着病愈后,能重振翊坤宫的风光。 此时有小厨房里的宫女来,桃红去门前听了几句,回来问宜嫔:“早晨荣嫔娘娘送来的干货已经泡开了,您想炖汤还是熬粥?” 宜嫔一直没胃口,懒懒地说:“炖汤吧,当药灌下去罢了,实在不想吃东西。” 桃红再去嘱咐,回来时道:“这些日子,倒是荣嫔娘娘还惦记着,时不时送些东西来。咱们翊坤宫也不缺这一口吃喝,却是她的心意。” 宜嫔冷笑:“心意还是心机,谁知道呢,你且替我记着这些好,将来我要还人情。” 话音才落,门前小太监又进来。桃红去支应,回来时捧了一提食盒,打开里头一罐汤,笑着说:“乾清宫御膳赏下来的,送来的小太监传万岁爷的话,说记着您旧年夏日每天送汤去,要您好好养身体。今年夏天,皇上还等您送的汤喝。” 一语说得宜嫔双眸通红,竟是动了情似的,看着桃红盛汤送到面前,她一口口咽下去,忍不住泪眼迷蒙,啜泣道:“旧年送汤羹,也是妹妹的主意,皇上如今这样讲,我心里头虚得慌。” 桃红再无话可说,如今是上头关心也不好,不关心也不好。唯有等主子病体痊愈,该争的该抢的,都让她自己去算计才是。 而之后几天,乾清宫依旧每日赏赐翊坤宫汤羹。皇帝对宜嫔的眷顾六宫有目共睹,感慨她病榻之上仍有圣宠,来日病愈复出,不知又是什么光景。但是大好的三月阳春,宫里却病的病、伤的伤,皇帝又刚奉移两位皇后陵寝归来,除了承乾宫外并不太近女色,似白白空负了这温暖旖旎的春光。 转眼四月里,岚琪膝盖上的伤也好了,依旧每日在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很依赖她,虽然道理上的管教很严苛,一如她曾经教导年少的玄烨,可心里最疼爱岚琪,平日说话并没太多规矩,俨然祖孙一般亲昵。 苏麻喇嬷嬷也得闲不必时时刻刻在跟前,许多事也交给岚琪做主料理,而今德嫔俨然慈宁宫里的一把手。众人都在背后嘀咕,幸好她还未染指六宫之事,不然这宫里,竟无人能克制她了。 是月上旬,科尔沁远道而来的客人终于入京了。皇帝为博祖母高兴,大摆筵席招待那些亲王贵族。来的都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一族的新鲜血液,年轻的王爷格格们,太皇太后虽然都不大认得,但到底骨肉血亲。她这把年纪是再也回不去草原了,闻见孩子们身上草原的气息,也格外高兴。 如此热热闹闹了好几天,老人家也不见精神倦怠。宫里头多了些蒙古女人,不同的装束穿梭在宫阁之间,别有一番风光。不过妃嫔聚在一起时,却盯上了草原来的格格公主们。从听说皇帝下旨请她们来,女人们就开始琢磨,皇帝是不是又该纳几位蒙古格格入宫了。 当年慧妃早早殁了,宫里头就没再有蒙古妃。而先帝在时宫里最多的就是蒙古妃,太皇太后和太后也都是科尔沁来的,这一脉外戚强大而亲近,算着年头,也该有新人进来了。 再看此行随同的年轻格格们,大多十四五岁,年纪虽小,但足以入宫。从她们进入女人们的视线起,就成了妃嫔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这个长得好,说那个性子野,一说大半个月的光景。四月末的时候,皇帝却只赐婚了其中一个女孩子给安亲王做儿媳妇,至于他自己是否纳妃,一直没有任何苗头,才渐渐止住了这些传言。 这日玄烨在永和宫歇息,夜阑人静时,环春进来换蜡烛,瞧见皇帝和自家主子一同站在桌前写字,耳鬓厮磨地说着悄悄话。她欣然一笑赶紧退了出去,可才走出门,就听见里头主子喊人,进来问何事,说是皇帝饿了要进消夜。 环春赶紧去张罗,这边两人撂了笔,岚琪端水来让玄烨洗手,被人家促狭地洒了水在脸上。她眯着眼睛气呼呼说:“这事儿搁在平头百姓? ??里,遇见个母老虎的家主母,肯定一盆水扣在相公脑袋上了。” “胡说八道,你敢不敢去皇祖母面前说这个?”玄烨骂她,心情却极好,将两人写的字举起来,啧啧道,“孺子可教,你这字越来越有样子,还以为如今你伺候皇祖母又照顾胤祚,把这些都荒废了。” “皇上教导的,臣妾敢荒废吗?我才不找骂挨呢。”岚琪笑着也洗了手,腻过来一同看字,却听皇帝说,“可叹朕的那几个表妹,满语汉语都说得不好,怎么如今他们都不教了?” 岚琪一时没听明白,脑筋转了转,一个激灵,撇着嘴问道:“难道皇上,是想纳哪位格格入宫?” 玄烨含笑,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嘴都歪成这样了,朕若真纳几个蒙古格格进宫,刚才那盆水就不是洗手用的,要扣在朕头上了是不是?” 岚琪是正经问的,眼中满满的醋意,嘀咕着:“臣妾要是敢那样做,太皇太后非把我的脑袋拧下来不可。人家好好说话呢,皇上是不是真的要纳蒙古格格了?宫里头都在说。” “没有的事儿,瞎想。”玄烨敷衍一句,转身往膳桌走,却被身后的人拽住,追着问,“皇上骗人。” 玄烨反手往她腰上一掐,岚琪受不住痒痒就松开手,但玄烨不再敷衍她,立定拍了她的脑袋,笑着说:“这醋劲儿大的,一会儿环春若呈包子来,都不用准备醋碟子了。” “那是不是?” “朕必然还要纳一两个蒙古格格,但不是眼下。你这醋留着往后再吃,现在真的没这事儿。”玄烨笑着,瞧见环春已带着人进来布置餐具,他又拉着岚琪退进内殿,拥着她说,“政治联姻,草原各部是朕最天然的屏障,阻挡着沙俄老毛子们,可朕若处理不当,他们就会变成沙俄的棋子,反过来拿刀对着朕。这次虽是你随口提了一句让他们进京来哄皇祖母高兴,可朕心里也想了好久的,自然另有要紧的事要与他们嘱咐商议。” 岚琪听不大懂,半知半解地问:“照皇上这样说,留一两个格格在宫里岂不是更好?” 玄烨笑道:“皇祖母和皇额娘都安好,大清最尊贵的两个女人都是蒙古来的,朕这里急什么?留几个格格指婚给贝勒世子们倒还成,如今宫里头朕已经忙不过来了,又有你这个醋缸子在,朕留人家下来,给你欺负不成?” 不知是正经话玩笑说,还是玩笑话正经说,反正岚琪脸上的醋意已经淡了,骄傲地拉着玄烨出来进消夜,环春看见了还问:“娘娘什么事这样高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玄烨坐定了动筷子,随口就说:“你家主子傻,你又不是不知道。” 环春笑道:“皇上可别被娘娘骗了,娘娘她总爱装傻,心里头比谁都明白。” “不错。”玄烨夸赞环春,“还是你知道她,明儿去告诉李总管,朕赏你银锭子。” 岚琪虎着脸在边上看他们一搭一唱,环春笑着跑开了,也支开其他人,玄烨推推她:“不伺候朕了?把那个粥给朕盛一碗。” “那皇上也赏臣妾一些东西吧。”岚琪却伸出手,眼巴巴地说,“您每回来时用消夜,可都算永和宫的账,臣妾的年例都不够花了。” 玄烨哭笑不得,顺手把玉扳指摘下塞在她手里,人家才乐滋滋收好去盛粥。玄烨恨道:“你哪儿学来的毛病,怎么总跟朕哭穷?朕知道,皇祖母每月赏你不少东西,真金白银的也给,你的银子都花哪儿去了。” 岚琪把粥送过来,亲手夹了小菜攒了一碟子放边上,笑嘻嘻说:“臣妾攒着,一来给胤祚长大了用,二来将来若有个闺女,额娘总要给攒嫁妆。皇上那里归皇上的,臣妾做额娘的,也要尽心才好。” 玄烨一边听着,已胃口极好地吃了大半碗粥了,笑问:“那你为何不要朕赏你珠宝玉器,那些都是值钱的东西。” 岚琪又给他添小菜,眼睛亮亮地笑着说:“那些东西太皇太后赏赐就好,臣妾攒好些了,皇上赏臣妾笔墨纸砚可是宫里独一份儿,不一样的。” 玄烨便放下筷子伸手:“把玉扳指还给朕,你不是不要的吗?” 岚琪倏地侧过身子护着,小气地说:“这是臣妾讨的,不是您赏的呀。” 玄烨轻轻咬唇,瞧着她粉面含笑似嗔似娇,眼角眉梢都是叫人心暖的喜色,忍不住把人拉到身边说:“那朕不能白给吧,不是说要给闺女攒嫁妆?” 岚琪一手捏着扳指,另一手拿起玄烨的筷子要塞给他,心里颤颤地说:“臣妾请皇上吃消夜了。” “可朕不想吃这些了……”热乎乎的气息游走在岚琪颈间,天气暖了穿得也少,白嫩嫩的脖子露出半截,羊脂玉似的泛着光泽,淡淡馨香,让人忍不住要亲近。说话的工夫玄烨已经纠缠上了,更一手托起岚琪的腰肢,不知不觉就把轻盈的身子抱入怀里。 岚琪不敢抵抗,早已被撩拨得浑身发烫,两人忘情地缠绵起来,渐渐就往里头去,一桌子消夜几乎就不动了。 外头环春几个还等着来收拾,突然听不见膳桌上的动静,有胆子大的小宫女探头探脑进来,果然不见皇帝和自家主子,急忙回过来悄声问环春要不要收拾。小丫头害羞得脸扑扑红,被环春笑骂:“当然不要进去了,你们都散了去睡吧,这里用不着了。” 支开了旁人,环春悄声过来将殿门掩了。跟皇帝来的梁公公歇了会儿继续过来当值,瞧见关殿门,就知道里头歇下了,又怕再喊人,便在门外不远不近地候着。环春见状过来陪着说说话,笑道:“李公公渐渐有年纪了,如今您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徒弟,往后这宫里头大总管的位置,非梁公公莫属了吧。” 梁公公忙笑道:“那环春姑娘可要给我多说说好话。师傅手底下徒弟多着呢,我也不敢奢望那个位置,只要伺候主子的事上,轮得到我就好。” “您这话说的,都能跟着皇上来永和宫了,还谦虚什么?”环春笑着从怀里拿出一纸包果脯请他甜甜嘴,玩笑似的说,“咱们德嫔娘娘,还要拜托您好好伺候皇上呢。” 梁公公是极有眼色的人,很客气地笑着说:“岂敢请娘娘拜托,奴才自然是好好伺候的。跟着师傅这些年,别的学不会,怎么看宫里头的光景可都学着的。姑娘就放心吧,咱们往后这样说话的机会,数都数不过来呢。” 可才说话间,永和宫的门突然被敲响了,两人面面相觑,伸长脖子瞧着前头光景。不多时就有小太监过来禀告,说咸福宫来人传话。 毕竟是温妃娘娘的事,梁公公和环春都不敢怠慢,赶紧到了门前,只见来的小太监战战兢兢说:“八阿哥的乳母,失手把八阿哥从怀里落在地上了,小阿哥摔得不轻,已经请太医了。娘娘让奴才来禀告皇上,怕八阿哥有什么闪失。” 关乎皇子生死,梁公公和环春都不敢不报,可看情形皇帝和德嫔不知在里头做什么,搅了皇帝的好事,谁知道皇帝会不会翻脸。可若八阿哥真的小命呜呼,皇帝却在永和宫翻云覆雨,将来旁人不敢说皇帝不好,罪过必定全落在德嫔一人头上。指不定从此和咸福宫结下梁子,后患无穷。 “梁公公,您若不敢,奴婢可叫了。”环春的心也突突直跳,两人在门前徘徊好久,梁公公到底壮了胆子,和环春一道进去,站在外殿喊着,“万岁爷,奴才有事禀告。” 里头本有些动静,一下便静了。梁公公满头虚汗,再喊了一遍,还是德嫔先出声问:“什么事?”紧跟着里头又有了动静,梁公公赶紧把话说了,才听见皇帝问:“太医去了吗?” 梁公公战战兢兢道:“太医去了,就是怕八阿哥有什么闪失,才来禀告皇上,万岁爷……您……您这会儿去吗?” “当然,备轿。”玄烨即刻应道,又补了一句,“别闹太大动静,不要惊扰了皇祖母。” 梁公公急急忙忙出去打点,环春听见主子喊她打水,等她捧着水进来,就瞧见主子身上衣服散开,正踮起脚给皇帝扣扣子,又熟稔地把皇帝的头发抿好。手脚麻利,片刻工夫就收拾妥当。但她自身衣衫不整不好去外头,皇帝只留了句“早些歇着”,便走了。 岚琪立在窗下,一直听外头没了动静才回身过来,可想着刚才的事,突然捂嘴大笑。环春一直在边上绷着,瞧见主子笑,自己也忍不住了,主仆俩笑作一团,岚琪推她说:“快给我倒碗凉茶来。” 只等一碗凉茶灌下去,身子才松快了些,岚琪这才想起八阿哥的事,叹息道:“八阿哥若真有什么事,可怎么好,还要应付太皇太后伤心,老人家如今最经不起这样的事。” 环春也道:“乳母怎么这样不尽心,这是要把一家子老小都搭上吗?” 岚琪直觉得疲倦,吩咐她们都去歇息,让上夜的人盯着消息就好。自己吹了殿内的蜡烛又躺下,但说实在的那样一闹腾,浑身都不对劲儿,又暗暗好笑,自己尚且如此,玄烨可怎么办。 但皇帝还真没什么,他急着赶来看八阿哥,一半是关心自己的儿子,另一半也是做给别人看。他晓得没人敢编派皇帝,可风言风语若冲着岚琪去,就很没意思。孩子的命要紧,岚琪的名声也坏不得。 这会子风风火火地赶来,咸福宫里果然灯火通明,进门就听见孩子嘹亮的哭声。这样倒安心了,孩子还有力气哭,可见摔得并不重,必然是温妃大惊小怪。 待到了八阿哥的屋子,温妃正紧张兮兮看着太医诊治,一见皇帝来就忍不住垂泪。玄烨安抚她几句,便来问太医如何,太医给小阿哥上上下下都检查了,尴尬地说:“老臣查看过,八阿哥没事。但有时候摔伤了什么立时是看不出来的,今晚且要看护好,老臣预备和其他太医留守,继续查看。” “看样子是没事,他哭得那么精神。”玄烨看了看孩子,倒是很淡定,斜眼瞧见边上跪着的乳母和几个宫女,她们个个儿都伏在地上颤抖着。这是要命的罪过,指不定一家子都要搭上。玄烨虽怒,可还冷静,吩咐道:“八阿哥若没事,只当给他积福,你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往后继续照顾八阿哥。但八阿哥若有什么闪失,莫怪朕无情。” 众人叩首谢恩,边上温妃到了玄烨身边,啜泣道:“臣妾也有罪,请皇上降罪。” 玄烨温和地安抚她:“你有什么罪过?孩子并非你在照顾,回去歇着吧。太医在此留守,你不便久留。” 温妃抬眸望着皇帝,含泪的双眸楚楚可怜,轻声嗫嚅:“臣妾害怕……皇上……” 玄烨微微蹙眉,心底下一沉,暗暗叹了口气,还是道:“朕留下来陪你,也等着八阿哥的消息。” 不久后,皇帝与温妃歇在了寝殿。八阿哥的哭声也止住了,小皇子很安稳地睡着,咸福宫亮如白昼的灯火也渐渐熄灭。配殿之中,香荷摸索到主子床边,悄声道:“您还醒着吗?” 觉禅常在懒懒道一声:“醒着,八阿哥那样哭,我怎么睡得着。” 香荷伏在床边说:“可是主子您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呀?八阿哥差点儿就摔死了。” 觉禅氏冷然道:“有太医在,我着急有什么用?” “主子,那可是您的孩子呀。” “香荷,八阿哥是温妃娘娘的儿子。” 香荷愣了半晌,她一直很奇怪自家主子对八阿哥完全漠视的态度。哪儿有亲娘会这样对待孩子,七阿哥有残疾,戴常在都宝贝得什么似的,隔几天就请旨去阿哥所瞧瞧。自家主子这么方便就在一个屋檐下,竟从来不主动去看看,还是温妃娘娘经常抱来给她瞧,敢情她就没生过似的。 香荷无奈地继续说:“皇上来了呢,已经在温妃娘娘屋子里歇下了。刚才您若过去一下该多好,您都好久没见过万岁爷了。” 黑暗里只听见觉禅氏说:“我累了,你也去睡吧。万岁爷是来看温妃娘娘的,我去做什么?你别以为温妃娘娘好脾气就敢有非分之想,从前郭贵人怎么折磨我们的,你忘了?” 香荷再不敢说什么,悻悻地退了出来。她就是不明白,为何自家主子就甘于沉寂,那么美的一个女人,怎么生了这么冷的一颗心?她明明有过人的胆识和智慧,真要去和其他娘娘们争宠,谁算计得过她?可这只能想想罢了,她一个宫女怎么左右得了主子的想法。 翌日皇帝从咸福宫离开去上朝,太医守了一夜,晨起八阿哥饿了哭闹,可乳母吓了一晚上奶水都没了,还是从阿哥所里请来七阿哥的乳母给喂了奶。玄烨心里虽有些烦躁,但未露在脸上,一路往乾清门去,心情也渐渐平息。之后耽于朝务,忙忙碌碌直到中午,几乎就要把这件事忘了。 中午去书房看大阿哥和太子的功课,出来才觉得有些饿,问李公公乾清宫摆膳了没有。本想若没准备就去永和宫坐坐,可李公公却禀告说:“太皇太后派人来,请您午膳过去慈宁宫用,已经等着了。” 玄烨猜想祖母是为了昨晚的事有话要对他说,径直赶来慈宁宫。苏麻喇嬷嬷已准备了清粥小菜,知道他累了不宜荤腥,劝着吃了一些,太皇太后才留他说话。 说起八阿哥的事,玄烨宽慰祖母说孩子没事,可太皇太后却让他等一等。不多时苏麻喇嬷嬷进来,还带了昨晚给八阿哥看病的太医一道来。 “把你对我说的话,再说一遍给皇上听听。”太皇太后吩咐着,微微摇头叹息,慢慢轮转起了指间的佛珠,只听太医屈膝向皇帝禀告,“皇上恕罪,臣有些话不得不禀告。昨晚八阿哥说是摔伤,可臣行医多年,实在是看不出八阿哥有摔过的迹象。若 说没摔坏也是有的,但臣在八阿哥大腿内侧看见淤青,像是用手掐的,轻轻一碰八阿哥就大哭,必然很疼。臣斗胆揣测,只怕八阿哥昨晚并没有摔在地上,应该是被谁掐伤了,才号啕大哭不止。” 玄烨听得一愣愣的,看看皇祖母,又看看太医,什么意思?他当然明白什么意思,温妃欺君了。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皇帝回过神,语气沉沉地问。 太医忙道:“臣不敢乱言,这也只是臣的推断。除了斗胆禀告圣上与太皇太后,再无其他人知道,毕竟关乎温妃娘娘是否有欺瞒圣上之嫌。” 这宫里头,除了伺候主子的宫女和太监,便是穿梭行走在各宫之间的太医们,最洞悉宫闱秘闻。他们最值得依赖也最值得防备,这一点太皇太后和玄烨都明白。而做太医的也深谙此道,不会轻易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玄烨知道这太医一定有十足把握孩子没摔,又是忠于皇祖母的人,不然不会开口说这些话。 “朕明白了,只当什么都没听过,跪安吧。”玄烨吩咐一句,只等苏麻喇嬷嬷领着太医离开,才愧疚地对祖母道,“都是孙儿疏忽,让宫里闹出这样的笑话。皇祖母看,是否温妃不适合再抚养八阿哥?” 太皇太后摇头:“孩子是可怜的,你把他送来送去的,将来就是个笑话。不管生母是谁养母是谁,他都是你的儿子,是大清的皇子,别把女人们的事,算在孩子身上。叫你来,是想提个醒儿,你对温妃冷落好一阵儿了,不怪她这样闹。她好不容易醒悟了要摆脱家族,难道你要逼着她,重新再靠上去?阿灵阿他们只怕等得心都冒火了。玄烨啊,她本也不是十分讨厌的人,你敷衍敷衍又如何?” 玄烨无奈,他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苦笑道:“皇祖母,宫里眼下这样子,孙儿已经觉得烦躁,可见是不好再留什么蒙古格格进宫。孙儿眼下没这个念头,可怕您惦记着,正好这会儿和您说说。” 太皇太后很开明,颔首道:“你皇阿玛那会儿,咱们才入关不久,我硬逼着你皇阿玛立博尔济吉特氏的皇后,是为了稳固爱新觉罗的江山,可不是为了我的娘家。到如今你这里,他们不再是依靠,而是要他们老老实实臣服,恩威并施就好,不必顾忌太多,何况我和太后都好好的呢,不用留年轻孩子了。” 玄烨欣然道:“皇祖母不在意,孙儿就安心了,本以为您希望留几个人在宫里。” 太皇太后却露出几分凄然之色,轻轻一叹:“我自己回不去了,怎么忍心把孩子们再留在这里?” 玄烨怕勾起祖母思乡之情,不再提这些话,陪着玩笑了几句。说起岚琪攒钱的事,太皇太后才欢喜起来,笑着说:“原来她这么古灵精怪,怪不得总卖乖哄我高兴,就眼巴巴等我给她好东西?下回不给了,冷她两个月,看她敢不敢问我讨。” 如此只等让祖母心情好些,玄烨才离了慈宁宫。可出门就想起太医那些话,一并想起之前温妃跑去承乾宫爬树的事,他身边各色各样的女人都有,这点儿心思还猜不出吗?恼怒归恼怒,玄烨也明白若再不像从前那样把咸福宫和承乾宫两碗水端平,温妃指不定又会和阿灵阿他们串联起来。皇祖母的话不错,与其让他们重新合伙来算计皇帝,还不如自己敷衍敷衍,让温妃心里自在就好。 便喊过李公公说:“去咸福宫传旨,朕今晚再去陪陪温妃,怕八阿哥再有什么不舒服,让她安心等朕去。” 李公公领命,走了又转回身,问皇帝:“昨夜您从永和宫走的,要不要奴才去知会德嫔娘娘一声,别叫娘娘心里惦记或误会了什么。” 玄烨不屑,很自信地说:“你瞎殷勤什么,她会误会?朕可想都没想过。若是连她都要朕这样操心,这后宫趁早散了吧。” 如此李总管去咸福宫传话,温妃听过后,还赏了他两只银锭子。李公公一走,温妃就独自跑来觉禅氏的寝殿,支开了香荷她们,拉着她说:“你真聪明啊,皇上今晚又要来了,你怎么能算到的?” 觉禅氏不敢说她算到的缘故,那是牵扯朝政的事,只能安抚温妃:“皇上一向在乎皇子们,娘娘您不是说,不管皇上怎么来的,只要来了就好吗?” 温妃连连点头,而觉禅氏又提醒她:“昨晚的事难保没有太医看得出来,娘娘心里要明白,万一皇上察觉了呢?” “该察觉早察觉了。”温妃眼神定定地说,“不管他为什么来,能来看我就好。你真好,给我生了八阿哥,还教我怎么请皇上来。” 觉禅氏心里也有些不踏实,再三叮嘱她:“娘娘可千万不能说是臣妾说的,臣妾一辈子在这里有口饭吃就成了。您是倾慕万岁爷的,可臣妾只是敬畏,连万岁爷的脸都不敢看。” “我明白。”温妃直拉拉地笑起来,“我做什么把自己的男人推给别的女人呀?” “那臣妾就放心了。”觉禅氏苦笑,想了想又问,“娘娘,有些话臣妾不该说,可您心里……您心里是明白的对吗?” 温妃眼神一晃,静止须臾,眸中渐渐有晶莹之物泛起来,却又旋即灿烂地一笑,任凭泪珠子落下,点头说:“我知道啊,我就想皇上来看看我,我不想别的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教我怎么害别人,你安心在咸福宫住着,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觉禅氏摇头说:“臣妾不要什么报答,娘娘觉得开心就好了。至于您说什么害人的事,莫说臣妾不敢这样想您,就是您真开口,臣妾也不会啊。臣妾只是旧年伺候了皇上几天,知道皇上在乎皇子们,至于要怎么让皇上喜欢您,臣妾也不知道。” 温妃不以为意,很是心满意足地说:“皇上能来就足够了,我知道。”她顿了顿,脸上满是失意,忍下胸口的酸涩,再开口才说,“皇上喜欢德嫔,我知道自己的分量,可我喜欢皇上总没错吧?” 觉禅氏看得心酸,深陷情爱的女人,就是这样傻这样痴。她曾经也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相比之下温妃折腾还是为了可以实现的念想,而自己那时候活得行尸走肉,于己于人都毫无助益。想想那日德嫔指着自己说的话,说她和容若的爱情怎么那么卑微,心中虽然不甘心甚至恨她这样轻视他人的感情,可不得不承认,德嫔的话不无道理。 昨晚把皇帝从永和宫拉出来,觉禅氏并没有报复了德嫔的快意,她只是想帮一帮温妃,看她可怜而已。至于报复什么人,就连郭贵人那样的,她也不过是想法子摆脱。至于她遭受的报应,都是咎由自取,更不要说为了德嫔昔日一句话,自己就耍手腕坑害她。 “娘娘快回去吧,指不定有其他娘娘来瞧八阿哥。您在这里待久了,人家会多心的。”觉禅氏劝了一句,将温妃送到门前。温妃已不再悲伤,欢欢喜喜地说:“我会好好待八阿哥,你放心。” 觉禅氏心里一冷,未动声色,只等温妃远离,才露出冷漠的目光。她真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八阿哥如何,那是皇帝的孩子,不是她想要的孩子。昨晚听着八阿哥哭得那么凄惨,连香荷都忍不住,可她连逼自己心疼的心情都没有。也曾反省过自己是不是太过冷漠无情,可她觉得假装去爱那个孩子,才更无情。 如是连着几日,皇帝都在咸福宫陪着温妃,美其名曰照顾八阿哥。而宫里的人虽然都不知道八阿哥没真摔,但总还有同样生了聪明或狡猾心肠的人在,看看这几天皇帝对温妃的眷顾,再看看前些日子皇帝莫名其妙对咸福宫的冷漠,多少有风言风语传出来。一如当年温妃半路上从德贵人身边把皇帝带走,这一次温妃娘娘更是大半夜直接把人从床上拉走了。 这一日,为了招待几位蒙古格格,佟贵妃在承乾宫里传了戏台,自然也邀请众妃嫔相聚。几位来得早些,佟贵妃还在里头和几位格格说话,女人们便聚在外头等候。荣嫔几人早就到了,德嫔因看顾六阿哥,只等孩子不闹了才来,不免慢了几步。来时众人已聚在一起说闲话,她正好听见一句,“温妃娘娘今日肯定不来了,与皇上夜夜春宵,多辛苦哪。” 岚琪在端嫔身边坐下,就听见安贵人说:“德嫔娘娘果然来了,不然又有人要说您的不是,说您为了皇上大半夜离了永和宫生气。” “没有的事,八阿哥伤了皇上怎好不去瞧瞧。”岚琪嘴上敷衍,可心里已经厌烦,这些女人难道不是靠吃饭喝水活着的?不编派别人瞎话就要死了吗? 闲话说着,惠嫔笑呵呵提起来:“万岁爷自昌瑞山回来途中,曾离开队伍去了趟军营。前几日给大阿哥和太子新聘的骑射师傅,听说就是那会儿选的。” 岚琪听见提起那几天的事,难免有些心虚,正好端嫔说她发髻后头的珠花松动晃荡,便转过身给她侍弄。视线才一离开面前的女人们,就听见有人说:“听说皇上在那里临幸了一个宫女,可是皇上回来这么久了,也没见哪个宫女升了官女子。会不会是外头的女人,万岁爷没带回来?这万一要是留了龙种,不就成了沧海遗珠了?皇上还真放得下。” 岚琪心中一团怒火,她知道自己离宫的事别人捕风捉影多少猜到一些,此刻这些话必然是装傻羞辱她。可她再怎么生气也要忍耐,她们说得这样难听,不就是为了让自己难堪吗,凭什么要遂了她们的愿? 弄好了端嫔发髻后的珠花,岚琪收手坐正,才转过来就听惠嫔问她:“说起那几天的事,妹妹你躲在永和宫里养病,我们还当是你有喜了不方便告诉别人。你真要有好消息可不能瞒着,咱们等着送贺礼的。” 边上有人笑道:“可不是嘛,德嫔娘娘最得宠,咱们时时刻刻都盼着送礼恭贺娘娘有喜的。” 安贵人立刻笑道:“如今要再多备一份给温妃娘娘,皇上可见天都在咸福宫呢。” 女人们一阵嬉笑,个个儿仿佛出口气似的畅快。岚琪面上淡然,身旁端嫔暗暗握了握她的手,她侧过脸微微而笑。正好这会儿佟贵妃和几位蒙古格格出来了,不知这里的笑话,只让众人分坐看戏。台上锣鼓声一响,方才的羞辱讥讽都被压下。 端嫔这才凑到岚琪耳边说:“她们再不说这几句,大概就要疯了。你只当施舍施舍,给她们一条活路。” 岚琪心里稍稍松快些,但也没说不该说的,更不会上赶着承认什么宫女侍寝,反而笑道:“姐姐虽疼我,可她们那些话,并没有冲着我来。姐姐放心,我不会多心的,咱们清者自清。” “你明白就好。”端嫔见她心里敞亮,没有再多说,之后只管看戏。而蒙古来的格格们头一回看这些大花脸,瞧见武旦身手矫健,都喜欢得手舞足蹈。岚琪就听见后头有人说:“真没教养,若是留在宫里,可怎么好。” 她心里冷笑,看戏喝彩就叫没教养?难道你们这些说三道四的长舌妇,就是有教养了?只怕连“教养”两个字都不会写,还在这里对别人指手画脚,真真可笑至极。 而此时,承乾宫门前略有动静,不多时青莲过来说温妃娘娘和觉禅常在到了。佟贵妃不屑,傲然道:“真是尊贵,我请客看戏,还这样来得迟,如今宫里是不是温妃娘娘独大了?” 说话间,温妃笑盈盈走进来,而跟在她身后的觉禅氏,产后坐月子至今不曾出过门,众人去咸福宫也很少看到她,今日乍见,一身杏色的宫装衬着她生产后更加妩媚的美艳容貌,直看得人弹眼落睛。女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又不知说些什么是非。 而随着温妃和觉禅氏给佟贵妃行礼,几位蒙古格格也说着蒙语议论开。佟贵妃半句也听不懂,笑着问她们说什么,一位格格操着蹩脚的汉语,指着觉禅氏说:“这位娘娘最漂亮。” 众人皆一愣,这几位格格竟敢当着佟贵妃的面说觉禅氏最美,这不等于把刀架在觉禅氏的脖子上吗? 佟贵妃脸上果然不好看,要说这宫里的姿色,若没有觉禅氏,她便是上上乘。可偏偏有个低贱的女人丽压群芳,把她也比下去。平日不出现也罢了,今日一露脸就让她难堪。之后任凭台上的戏码如何精彩,贵妃也没再有过笑容。而不久后觉禅氏似乎意识到了不妥,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瞧见觉禅氏离开的,惠嫔是其一。之后传点心茶水,宫女们来伺候众人洗手时,她趁着人多也走了。 本是说去补补妆,可半途又说不舒服,让宝云去回了贵妃说她告辞。宝云不能推托,可她才走开,惠嫔就独自带着其他人先走,再等宝云折回来,自家主子竟不知踪迹。出来在承乾宫附近逛了几圈也没瞧见踪影,只有先回长春宫去等。 而惠嫔甩开宝云,一路就往咸福宫这里来。幸好走得快,没让宝云跟上来,才好让她去找觉禅氏说说话。且说咸福宫的人前头看到觉禅常在回来,没多久又见惠嫔娘娘来,还都觉得奇怪,惠嫔却大方地笑道:“贵妃娘娘担心觉禅常在不舒服,打发本宫来瞧瞧呢。” 等宫女们将惠嫔引入配殿,觉禅氏见惠嫔突然造访,又见她身后的人是从前几张熟面孔,就猜想她一定是故意甩开了太皇太后安排的那些人,不禁暗暗冷笑,鄙夷这些女人活得真累。 “八阿哥没事吧?”惠嫔和和气气地坐下问,又似很关切,“那个乳母还留着吗?她那样毛手毛脚的,往后还是另选一个吧。” 觉禅氏浅浅在一旁坐着,垂首应道:“温妃娘娘会做主,轮不到臣妾插嘴。” 惠嫔却道:“妹妹这话没道理,八阿哥可是你身上掉下的肉,温妃娘娘那么不尽心,你不心疼吗?” “惠嫔娘娘的意思,臣妾不大明白,娘娘可否明言?”觉禅氏淡定地看着眼前人,她不明白惠嫔为何始终不肯放过自己。明明彼此什么难听的话都说过了,这个女人为何就不能知难而退。难道这宫里,就没有别的人值得她利用? 惠嫔徐徐饮茶,放下茶碗时看了看器皿的花样,笑一句:“妹妹如今用的东西,越发精致。” 觉禅氏应道:“都是温妃娘娘赏赐的。” “她对你倒不错,可是对八阿哥太狠心。”惠嫔哀叹一声,眸含关切地说,“我猜乳母并没有摔着八阿哥,不过是她以此为借口,把皇上从永和宫拉走罢了。而她尝了一次甜头,往后就会变本加厉。她折腾的可是八阿哥,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啊。” “那又如何?”觉禅氏反问。 惠嫔一怔,深知眼前的女人荤素不进,咬牙继续道:“你可以不屑得到皇上的宠爱,那孩子呢?你何至于如此冷酷,连孩子也不在乎?” 觉禅氏将鬓边散发抿入耳后,淡淡一笑:“在乎或不在乎,冷酷还是无情,那都是臣妾与八阿哥之间的事。八阿哥有温妃娘娘如此尊贵的母亲,臣妾心满意足。难道说娘娘您是觉得,八阿哥明明出身低微,却一下成了温妃娘娘的儿子,把您的大阿哥比下去了?” 惠嫔气结,脸上绷得紧紧的,面色更是或白或红,抿着嘴咬牙切齿,可一张口还是努力温和地说:“你到底年轻,有些事看着无所谓,如今我愿意提醒你,为什么不肯听一两句?不要等将来后悔,再来不及。” 觉禅氏垂眸,清冷地笑道:“话说回来,臣妾前前后后也说了那么多话,娘娘为何又不听臣妾的呢?” “你不要咄咄逼人。”惠嫔渐渐露出难看的脸色,“我是为了你好,你以为你真的能安居在这里避世?就今日你去承乾宫这么晃一圈,又生出多少是非。近日万岁爷常来咸福宫,佟贵妃会不怀疑,是你在狐媚皇上?她连姿色平平的小宫女都容不得,承乾宫里的宫女多看皇上一眼都是死罪,何况你这样的容貌?不要等佟贵妃张牙舞爪地找上门来,你才后悔。” 觉禅氏幽幽看着惠嫔,笑问:“臣妾吃过贵妃娘娘的苦,可不论臣妾住在从前的小院子里,还是在翊坤宫或如今这里,贵妃娘娘一回都没上过门。倒是惠嫔娘娘您,张牙舞爪地找上门无数回了。” “你?”惠嫔气结,觉禅氏却缓缓起身屈膝,恭恭敬敬地说:“娘娘恕罪。娘娘若看不惯臣妾这样的言行,请您只管发落,或打或骂或处死,臣妾都不悔。但您若非要一回回来游说什么,臣妾也只能一回回出言顶撞。您在臣妾这里听不到好话,这该从您当初把臣妾推给万岁爷起,就想到才是。只怕娘娘您早就忘记,当初对万岁爷用药的魄力了吧?” 惠嫔浑身一颤,幸而是坐着,若是站着不定要怎么失态。她到底还是提起来了,提起当年的事,觉禅氏? ?是跟皇帝云雨的那个人,一定看得出来皇帝神志不清。这样的事她但凡再对别人提一个字,不管有没有证据,她都难在宫里抬起头。 “你不要信口雌黄。”惠嫔颤颤道,“为何你不感激我?这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想爬上龙榻?当初我给了你机会,为何你不感激,还要胡言乱语陷我于不义?” 觉禅氏抬起头,目色略见凄楚,冷冷地笑:“臣妾的心意,娘娘比谁都明白。您这样的话说出口,就不心虚吗?臣妾还是那句话,大不了,鱼死网破。” 惠嫔沉沉闭上眼,再睁开时却冷笑:“是我傻。不过你这样聪明,有件事告诉你。容若旧年被派了外差,去江南瘟疫肆虐的地方安置灾民。堂堂明珠府的大公子,却摊上这样没功劳更没苦劳的破差事,指不定哪天就染上瘟疫客死他乡。皇上明明那么爱才,不把他留在身边,却往那种地方推,为什么?你可知道他过年都没回京,还在那没退干净的水里泡着?” 这一次才轮到觉禅氏颤抖。她一直没办法打听到容若的消息,香荷几个不够聪明,她也不敢挑明这些事。之前孕中受身体所限,根本无法在宫内活络,除了知道容若去了江南赈灾,其他一概不知。 惠嫔见觉禅氏如此,真正得意起来,轻扬下巴道:“不过呀,容若回来了。前儿才到的京城,差使办得好不好我不晓得,可皇上却晾着他,不接见不垂问,压根儿当没他这个人。你瞧瞧你瞧瞧,大好的前程,这可就要废了。明珠夫人急得上蹿下跳,宴请科尔沁客人那天,她也入了宫,在我跟前儿哭得眼睛都肿了。有什么法子呢,明珠这个爹私心太重,儿子若成了他的绊脚石,就是踢开了砸碎了,也在所不惜,夫人她根本指望不上。” 觉禅氏面色冷凝,冰冷的字眼从嘴里飘出:“娘娘说得不错,明珠大人一向无情。” “可你不觉得奇怪?万岁爷突然就不喜欢你了,紧跟着就无视容若,你说这些事儿怎么就那么巧地凑在一块儿了?”惠嫔抬手紧一紧发髻上的珠花,却是故意侧过脸掩饰面上的不自信,口中则幽幽道,“还知道你们那些事的人,是当年帐子外头那一个,是不是?” 觉禅氏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听惠嫔冷幽幽笑:“我若把这些事捅出去,就是你说的鱼死网破。可人家不相干的,干岸上坐着,怎么就不能捅出去?你说呢?” “娘娘是说,德嫔娘娘把臣妾和容若的事向皇上告发了?”觉禅氏目光死了一般,可没来由地,心里竟又觉得痛快。那样子皇帝再也不会来纠缠她了吧,她终于可以为容若守着身体了吧? “我可什么都没说。”惠嫔冷笑,“但你那么聪明,还想不明白?宫里的女人最怕失宠,她在园子里一住一个夏天,皇上那样喜欢你,怎么说撂下就撂下?难道德嫔撒娇吃醋几句话就足够了?那为何宜嫔那几个不撂下,她们的姿色往你身边一站,做丫头都不配。” 觉禅氏直觉得两耳嗡嗡响,德嫔昔日的话她都记得。她的确说不再顾忌不再投鼠忌器,若真是她向皇帝告发,也未尝不可能。可她那样的人,真的会做这样的事吗? 惠嫔见觉禅氏落了下风,心中很是畅意,果然人都有软肋,而纳兰容若就是她的软肋,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也不是来挑拨你和谁的关系,反正你在这宫里向来都没什么人好相与。我只是奇怪,我一回回来帮你,你怎么总不知好歹,拒人千里?好妹妹,你听我的话,不要空负了一身姿色。老天爷给你美貌给你聪明,必然有它的用处,你若能讨得皇上欢心,皇上知道你的心是在他身上……” 惠嫔离了座,蹲下来亲热地拉着觉禅氏的手说:“男人没有不好色的。你这样美丽,皇上一定会动心。八阿哥你不在乎,可容若呢?就为了他,为了他的前程。你不要说什么容若不会靠女人相帮的话,他如今不得意,不正是因为你吗?你不是帮他,是赎罪呀。” 觉禅氏心里很乱,容若是她的命门,惠嫔死死地戳住了。她恍惚地问道:“依娘娘看,臣妾该怎么做?” 惠嫔很得意,笑盈盈拉她起来一同坐着,轻声道:“这就对了,咱们慢慢来。皇上如今不是常来咸福宫吗?你心里略做些打算,稍稍露几次脸,先让皇上重新记住你的美,往后再找个机会示好。万岁爷只要知道你的心在他身上,就不会怀疑什么了。” 觉禅氏没有答应,只是呆呆地出神。惠嫔则推波助澜,继续诱导她:“温妃是个软柿子,你就用八阿哥的事牵制她,之后找个机会离了这里去我的长春宫。而八阿哥我也会想法子,让他跟着你一同去长春宫。” “娘娘让臣妾再好好想想。”觉禅氏的心沉下来,她明白,就算不答应也别再违逆惠嫔,不然她今天未必肯走了。可眼下她只想一个人静静,便敷衍,“臣妾为了大公子,会好好思量,多谢娘娘的好意。” 惠嫔也怕催急了适得其反,笑着说:“你是聪明人,我放心得很。” 两人竟是头一回没有不欢而散,傍晚时分温妃看罢了戏回来,进宫就听说惠嫔来过,与觉禅常在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惠嫔不是不舒服吗?”温妃立在正殿门前嘀咕,瞧着觉禅氏的住处,眼珠子微微一转,便唤冬云吩咐,“你去给我打听打听,觉禅常在老早家里什么来路?”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十一章 四妃的位置 且说承乾宫的戏散了,岚琪浑身疲倦地回到家里,却连胤祚也不去看,打发了环春几人要自己静一静。可不久环春悄悄进来看动静,只见她倚在窗下呆呆出神,凝滞的眼睛里有无尽的委屈。环春今天跟着伺候,那些难听的话,她也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但环春才退出来,就见宫门前有动静,果然见到熟悉的身影进来。高兴之余,更计上心头,她一咬牙迎了上去,玄烨见到她,随口便问:“你家主子在做什么?” 环春跪在路边行了礼,便应道:“回万岁爷的话,娘娘她不开心,正一个人生闷气。回来大半天了,只管在屋子里发呆。” 玄烨不禁蹙眉,今日没听说后宫有什么事,好端端地生什么气? “谁惹她生气了,今日不是在承乾宫看戏?”玄烨唤环春起来,面色沉沉地问,“她被人欺负了吗?” 环春正要开口讲那些长舌妇的挖苦讽刺,才刚喊了声“万岁爷”,就听见主子喊她。循声望过去,瞧见岚琪立在门前,似急匆匆跑出来的,连鞋子都没穿,正绷着脸说:“环春,你快去上茶,皇上来了,怎么不请进来?” “娘娘……” 环春似乎还想开口,可岚琪竟光着脚跨出门槛,气呼呼地说:“还不去上茶?” 玄烨看不过,离了环春过来,拉起岚琪就进屋子,嗔怪道:“天热了也不能光脚,你又瞎闹。这是怎么了,什么要紧不能说的话,你要这样急着拦住她?” 两人在里头坐定,玄烨瞧见岚琪的嘴噘得老高,手里正握了一把折扇,往她嘴唇上一放:“你瞧瞧,都能搁扇子了,说话呀,到底哪个给你受委屈了?” 岚琪往前一扑,钻在玄烨怀里。皇帝一怔,张开双手,迟疑了一下没抱她,顿在半空中说:“你不说话,朕怎么哄你,到底怎么了?”自己想了想,笑道,“醋坛子又翻了吗?为了朕这几日都在咸福宫?” “皇上……” 岚琪终于开口,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听得玄烨发笑:“这口气,又缺银子花了?” 此刻环春奉茶来,进门见两人腻歪着,赶紧转身就要走,却被玄烨喊住说:“环春你来讲,到底怎么回事。你家主子只会黏着人了,坐也不会坐了。” 岚琪这才蹿起来,嫌弃地要撵环春走,自己嚷嚷着:“臣妾自己讲就好,不要环春讲。” 玄烨拿折扇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一叩,沉色道:“再不说,朕就走了。天那么热想过来喝一碗凉茶说说话解乏,谁要看你闹变扭?” 话虽如此,可看见眼前人真是满脸的委屈,还是温和地问:“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难道朕也不能为你做主?” “就是那几天的事儿。”岚琪垂下脑袋,双手把玩着玄烨腰下系的玉佩,慢慢说道,“今天各宫各院聚在一起等开戏,她们就开玩笑,说皇上之前在军营里临幸了一个宫女,可不见带回来。说是外头的女人您不要了什么的,都嘻嘻哈哈高兴得什么似的。臣妾心里明白,她们就是在挖苦臣妾,想让臣妾难堪。” 玄烨微微笑:“你也会告状了?这么些年,朕还是头一回听见你说别人的不是。” 岚琪仰起脸道:“是皇上问的,不然臣妾也不想说。您要是去咸福宫喝凉茶,就看不到臣妾不开心的样子,人家自己闷一个晚上,就好了。” “那多可怜,不开心了都没人哄。”玄烨微笑着,而他这样笑,岚琪看得心里也甜,面上渐渐有笑容。皇帝更对她说,“朕若问你哪个讲的,你一定不肯说,那也就是不在意的事,不在意的事,就忘了吧。话说回来,她们讲几句又如何?不正是因为朕和你逍遥快活了,才嫉妒的吗?她们不是在挖苦你讽刺你,是在一句句打自己的脸,硬要告诉别人自身的不得意,你该可怜她们才是。” “皇上也会说这样的话?”皇帝字字句句都在偏心着她,可岚琪却不知该不该高兴。她或许又在多虑,害怕将来有一日,皇帝会对着别人这样来说她。 可玄烨却是真心实意,伸手揉揉她的脑袋说:“历代君王为博美人一笑,什么翻天的事没做过?朕要做明君,明君不能为了哄美人去做翻天的事,可这几句话朕还说得,只要你高兴。” 岚琪这才软软地伏进他怀里,玄烨嗔怪天热腻歪得要出汗,就听怀里的人欢喜地笑着问:“原来臣妾是皇上的美人呀。” “快坐起来,朕与你说话。”玄烨拍拍她的背脊,再见岚琪的脸,已不见进门时的阴郁,脸上有明媚灿烂的笑容。他心里看着喜欢,便轻声道,“你啊,再几年也不小了,这样撒娇不像样的。你这德嫔娘娘也做不久了,好好改改性子。” 岚琪怔然,不大明白地问:“臣妾怎么做不得了,臣妾做错什么了吗?” 玄烨笑道:“德嫔是做不得了,要做德妃了。” “皇上?”岚琪竟不知自己是何种心境,放眼宫里的妃嫔,佟贵妃和温妃出身贵重,进宫时地位就高。其他诸人一路走来,荣嫔、惠嫔哪一个不是熬了十几年,可她才跟了皇帝六年多,康熙十八年单独封嫔已遭侧目,而今才过两年就要跃至妃位? 玄烨却笑:“自然不是你一人的事。朕已得到消息,不出夏天,三藩就要平了。朕预备大行赐宴犒赏三军。而两位皇后的陵寝都已安置好,朕虽不打算再立后,可凤印总要有归属,届时会大封后宫。总之今年宫里宫外会有许多好事,这些事虽不用你来忙,但你一边伺候着皇祖母,一边冷眼瞧瞧别人怎么做的。等你成了德妃娘娘,朕托付你六宫之事,也就在眼前了。” 岚琪静静听着,冷不丁冒出一句:“所以往后臣妾若给皇上办差,就不能再玩儿了?” 玄烨一愣,大笑,在她脸上拧一把说:“怎么不能玩儿,朕陪你玩儿一辈子。” “臣妾记着了。”岚琪这才正经,笑着说,“臣妾会留心学,太皇太后教得也严,昨儿还挨骂来着。” “你那么聪明,还有学不会的事?”玄烨自己蹭掉了鞋子,往后一躺说,“让环春拿茶来,说半天渴得很。朕在你这里歇半个时辰,夜里还要见大臣。” 岚琪不敢再纠缠,唤环春伺候茶点。眼下正是天气闷热的时候,她坐在边上给玄烨打了会儿扇子。就怕他贪凉不舒服,拿自己的衣裳在他身上搭了一块儿,实实地陪坐了半个时辰。玄烨睡得很好,醒来后洗把脸喝杯茶,又要去乾清宫做事。 可不知怎么想起来的,才与岚琪走到门前,突然说:“你明日去见皇祖母,就说朕的意思,想带几位草原来的表兄弟姐妹去瀛台逛逛。问皇祖母愿不愿意去,若是愿意,朕领着你同行。咱们夏日里去瀛台过,朕也在那里庆功赐宴,秋天再回来。” 岚琪虽然记住要去问,可不大明白皇帝为何突然想这一出,玄烨却笑道:“不是有人爱嚼舌根子挖苦你吗,那朕索性就不在宫里,大大方方领着你去避暑。宫里主子都走了,她们更能说得痛快,朕成全她们。” 皇帝说完这句就走了,留着岚琪呆在门前。环春方才也听见的,忍不住推推主子说:“万岁爷真是把您捧在心尖儿上了。奴婢猜想,哪怕明天太皇太后嫌烦不肯去,皇上也一定领您去避暑。” 如此,岚琪第二天就将皇帝的意思转述给太皇太后听。老人家本懒怠挪动,可苏麻喇嬷嬷劝说旧年夏天在园子里过得就很好,宫里头闷热又多事,不如随皇上去瀛台小住,太皇太后这才觉得好。之后说起随行哪几个人,苏麻喇嬷嬷便先派人去乾清宫传话。 不多时李公公就亲自来了,躬身禀告:“万岁爷说瀛台不如宫里宽敞,不宜带太多的人去。佟贵妃娘娘和温妃娘娘自然要随行,此外惠嫔、荣嫔二位娘娘管着宫里 的事,不大方便走。而太皇太后跟前少不得德嫔娘娘伺候,几位阿哥公主也要去,所以想请端嫔娘娘也同行。万岁爷拟了这四位娘娘,其他还请太皇太后做主。”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不该带的一律不带。之后又添了几位,最终后宫随行瀛台避暑的是佟贵妃、温妃、德嫔、端嫔和布贵人、戴常在,数得过来的几个人,真真是不多。 岚琪没想到荣嫔也没得去,离开时与苏麻喇嬷嬷提起,苏麻喇嬷嬷却笑:“咱们都走了,宫里一定要留一个可心的人。荣嫔娘娘早年随驾去过瀛台,那会儿还没这么多娘娘主子呢,她不会计较的。有什么话,太皇太后自然另找她来说,娘娘不必多虑。到时候你多照顾一些三阿哥,荣嫔娘娘就高兴了。” 再后来圣旨传下,毫无预兆地突然有了这么一起子事。不过几日工夫,皇帝竟然就浩浩荡荡带着太皇太后、太后和诸位娘娘离宫去瀛台避暑了。 随行的几位自然是忙着打点不敢怠慢,可没捞着的,只等御驾离宫了,才回过神。毕竟往年若有避暑出行的计划,都是春里头就定好的,还多有遇见事不成行的。这突然一下说走就走,还是头一回。 虽说随行的人有定数,可主子奴才走了不少人,宫里头一下变得清静了,留下的各宫各院弄得好像被打入冷宫一般。那日聚在长春宫说起来时,竟还有人动情掉眼泪,说瀛台何至于不宽敞得容不下几个女人。 同样被留下的,还有咸福宫配殿里的觉禅常在。虽然她是八阿哥的生母,可却没资格随行去避暑。如此一来,惠嫔来找她,反容易得多。但惠嫔这日兴冲冲来找觉禅氏说话时,本以为觉禅氏会想通了,可她却病了。不只生病,见了自己又变回从前冷漠的态度,弄得惠嫔很毛躁,恨恨地问她:“这又怎么了?” 觉禅氏病得面色苍白,靠在床上冷冷看了惠嫔一眼,便转过头去说:“臣妾有病,不宜相见,娘娘还请回吧。” “你这是怎么了?”惠嫔不解,眉间含怒,“好端端为何病了,好好与你说话也不成?” 觉禅氏侧身朝里头,很是倨傲无礼,似不把惠嫔放在眼里,又或是无所谓自己会犯大不敬之罪,只道:“臣妾病弱之人,实在不能陪娘娘闲聊,娘娘请回吧。” 如此之后,不论惠嫔问什么说什么,觉禅氏都不予理会。好容易开口,也只是让惠嫔赶紧离开。后者委实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她。但心中有一事是隐忧,可想一想,却不明白觉禅氏若知道,会是哪一个人说的。 屋子外头,香荷正忙着要给惠嫔奉茶水。宝云跟过来看了几眼,笑着指点她几句,一来一去便熟悉了,宝云便随口问:“觉禅常在怎么病的,是不是天气热贪凉了?” 香荷手里忙碌着,大概也是侍疾累了有些怨气,不自觉地便说:“常在她饮食清淡,起居有定数,我也算尽心伺候的,实在不晓得几时着的凉。温妃娘娘出门前请我家主子一起用膳时还好好的,结果夜里不知怎么的哭了大半宿。第二天就不好了,一直到现在,太医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说这些时茶水妥当了,两人一同过来,却见惠嫔气哼哼地出了门,香荷怯怯地说:“娘娘要走了吗,您喝一杯茶吗?” “还喝什么茶?”惠嫔很恼怒,可一想这里毕竟是咸福宫,温妃手边的人未尽数都走,赶紧又收敛情绪,端得大方说,“好好伺候你家常在,温妃娘娘不在家,缺什么要什么,来长春宫说一声就好。” 香荷不敢挽留,恭恭敬敬地送出门。日头毒辣辣地晒着,打伞都不顶事,惠嫔心情很不好,一路回去,从翊坤宫门前过时,却见宜嫔扶着桃红在外头走。 彼此相见,倒是宜嫔大方,笑着说:“姐姐好久不见,这么热的天怎么不坐肩舆,中暑可不好。” 两人并未交恶,惠嫔当然也有好脸色,反问她:“你怎么出来了,太医说身体好了吗?” 宜嫔的身体未见痊愈,苍白的脸色仿佛不怕毒日暴晒,更仰面看了看太阳说:“太医让我出来晒一晒,时间不能长,半刻工夫就好。这里有穿堂风,站着凉快些。正要回去了,姐姐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算着日子,郭贵人的七早就过了,宫里时下人少,惠嫔不必再多顾忌,便上来挽着宜嫔进门,只听她说:“皇上从昌瑞山回来时,还说夏天等我再送汤羹,可突然就避暑去了,难不成我每天准备好了让人送去瀛台?一路日头晒过去,都要馊了。” 惠嫔听她这样说,知道心里不舒服,只能劝:“你身体养好后,哪儿不能去?” 宜嫔苦笑:“听说姐姐也去过瀛台?我进宫这么些年了,还没去过呢。老在紫禁城里住着,闷死了。” 且说瀛台为明成祖朱棣所建,原名南台,至清顺治年间,顺治爷取人间仙境之意,改称瀛台。瀛台拥水而居,山石花草天水一色,楼阁亭台金碧辉煌,宛若海中仙岛,是避暑圣地。今次皇帝奉太皇太后、太后至此避暑,更拟定七月设宴庆功三藩大定,估摸着中秋后方才归来。宜嫔说她一直只在紫禁城里住着,岚琪却是连着两年,都不在宫里度夏。 此行皇子公主皆随驾,太子和大阿哥每日照旧念书写字不得荒废,三阿哥和荣宪随着端嫔。两个孩子一心稀罕这里新鲜好玩,又与端嫔亲昵,也都不惦记亲娘。其他阿哥公主照旧随母亲起居或由阿哥所乳母嬷嬷照顾。在这里除了住的地方不同,规矩没宫里头大,一切照旧。 而皇帝听政亦不懈怠,大臣奏本每日俱送至瀛台。旁人只当皇帝度夏避暑,必然悠闲逍遥,实则玄烨日夜勤政,与在宫内无二。 岚琪随驾来,大多时候都在太皇太后跟前侍奉,因佟贵妃、温妃也随行,玄烨不可能对她专房专宠。好在岚琪也不大计较,偶尔玄烨在她屋里住,两人便说说笑笑,自有几番甜蜜不足与外人道。 这一日大雨,岚琪离了玄烨身边,本要去太皇太后跟前,奈何行至半路狂风暴雨,让她寸步难行。身上被雨水打湿,只能先退回去。沐浴更衣后,岚琪自觉有些头疼,怕着凉染病,暂时不宜去太皇太后跟前,便打发环春过去看一眼。 这里比不得紫禁城里宫阁遥遥相聚,一来一回眨眼工夫。岚琪这边坐着看紫玉打络子,一根还没做好,环春就回来了。 “太皇太后歇午觉了,苏麻喇嬷嬷也不在跟前,奴婢就没多嘴。您也不必过去,等傍晚再去不迟。”环春说着,一面放下一只大香瓜,笑着说,“奴婢去拿井水湃着,前天万岁爷来说瓜太热不好吃,今晚若再来,就有凉的吃了。” “你怎么什么都记着,我都懒得记了。”岚琪慵懒地笑着。 正说话外头有笑声传来,听见奶声奶气的“咿呀”声,还有端嫔在说笑:“她倒偷懒,如今把六阿哥都撂我那儿了,我那里成阿哥所了。原来你家主子才是来受用的,我来做老妈子的?” 说话人就进来了,端嫔怀里抱着胤祚。小家伙一见亲娘就要抱抱,脸上有泪痕,端嫔坐下说:“醒了午觉不见你,哭得厉害,我就抱来了。” “辛苦姐姐了。”岚琪哄着儿子,小家伙软软地伏在额娘怀里,似乎是午觉还没睡饱,又倦倦思睡,时不时用手揉着眼睛。岚琪哄了他几声,轻轻拍着就真又睡着了,乳母这才来抱走。 “一上午几个孩子疯玩儿,累坏了,胤祉他们都还睡呢,怕给吵醒了所以给你抱来。你若是忙,一会儿我再抱回去。”端嫔喝了茶,苦笑道,“被他们叽叽喳喳吵了一上午,我耳朵现在还在响,也想睡个午觉,就是心静不下来。细想想万岁爷让我来干什么,还不是给你挪空儿,当老妈子使唤?” 岚琪笑着亲手剥葡萄给她吃,一面说:“ 万岁爷讲,放眼宫里能托付照顾阿哥公主的,只有姐姐了。我也是毛毛躁躁的,孩子们在您身边最妥当,我想管万岁爷还不让我碰一下呢。” “哄我的?”端嫔吃了葡萄,夸赞很甜,更笑着说,“便是哄我也高兴,我和荣姐姐年纪都不小了,能叫万岁爷还记着,心里就比吃了蜜还甜。” 岚琪与她玩笑几句,本不想提遇见温妃听说的那些话,可她知道端嫔与荣嫔走得近,而荣嫔在宫里知道的事也最多,便随口闲聊,话赶话地说起:“方才从皇上那儿退回来时,正遇见明珠大人,听见几句李公公和他说的话。李公公问他们家公子的事儿可妥帖了,只听见明珠大人唉声叹气的,也不晓得怎么了。他们父子俩可都是皇上的能臣,他们若有什么事,就该皇上叹气了。” 端嫔果然是知道的,自己也动手剥葡萄,一面告诉岚琪:“出门前荣姐姐来跟我交代荣宪和胤祉的事,就聊到纳兰家的大公子,说是闹了大笑话,私自在外宅养小妾。你晓得的,如今纳兰家的大少奶奶是什么出身,那是万岁爷指婚的。虽说这位大少奶奶性子是好的,可娘家人厉害,谁容得自家姑娘在婆家受委屈?若是纳入府做小,便另说,可你弄个外宅养着,两处宅子,算平起平坐?娘家的人去明珠府一闹,明珠大人气得半死,可又不能把那个女人怎么样,毕竟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岚琪暗自唏嘘,竟真有这样一件事,再想纳兰容若千里迢迢从南方带回来,必然是极喜欢的,难怪觉禅氏听见了要病倒。她这里旧情未断,人家已另有新欢。若说家里早有少奶奶和妾室,皇帝赐婚也好,家族长辈送的也罢,都非纳兰容若自己做主的,估摸着觉禅氏还想得开,可如今他自己千方百计带回来的女人,若不是喜欢的,怎么敢有破坏家风的胆子养在外头? 端嫔吃了四五个葡萄,唤宫女打水给她洗手,继续絮叨着:“荣姐姐说,明珠府里的意思,是让人把这女子送回去,哪儿来回哪儿去。可纳兰容若不答应,说要么接回家要么就养在外宅。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少奶奶娘家又咬着不放,不断给明珠府施压,就差一步吵到万岁爷跟前来了。当然啦,明相那么要面子的人,怎么容得这种事找万岁爷做主。万岁爷不发话,明珠又权倾朝野,也不敢有人说三道四,不至于闹得人人皆知。” “是啊,今日若非听李公公和明珠大人说几句,我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岚琪应着,心中一个激灵,笑道,“那惠嫔娘娘一定知道了吧?” “当然知道了,荣姐姐这里一大半儿还是惠嫔说的呢。”端嫔啧啧道,“我听说明珠夫人昔日入宫,走路都是大摇大摆的,可前些日子进宫见惠嫔,都是偷偷摸摸的。听惠嫔说一见她就哭,说儿子的前程毁了,让惠嫔给出出主意。我们这儿当闲话说的,不敢插手朝廷的事,可有件事儿挺奇怪的。万岁爷从前多器重纳兰容若,去哪儿都随身在一起,如今怎么不闻不问。听说他赈灾回来,皇上连一句褒奖都没有,可其他赈灾官员都得了奖赏。人说是把他漏了,怎么可能?一定是有什么事。” 岚琪点头道:“兴许皇上另有打算,这事儿就不该咱们操心了。可都是女人,我挺好奇纳兰容若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以后会怎么样。明珠大人可别发狠,把她怎么着了。” 端嫔笑道:“纳兰容若是个大孝子,可这件事上还真倔,我们都等着看下文呢。不过你说得也对,都是女人,那个江南来的女子,可别到头来连小命也保不住。” “明珠大人最谨慎,断不会有闹出人命的事。我只是觉得不论是家里的少奶奶,还是外宅那位女子,都有苦说不出,很可怜。纳兰容若能文能武的人,聪明一世,怎在儿女情长上这样糊涂。” 岚琪随口说的,心里却不得不想到宫里那一位,想她从不着调的温妃嘴里听说这些事,还不定是怎样一番说辞,闹得病了,是该多伤心? “妹妹,还有件事儿你听说没有?”端嫔又想起什么来,面上有几分喜色,笑着道,“万岁爷要在瀛台赐宴庆功,之后接连着还有好事儿,恐怕再过半年,我就得喊你一声娘娘了。” 几句话岚琪听得懂,而她本就比谁都先知道皇帝要大封六宫的事,自己的确是要做德妃娘娘了。可一想,难道端嫔姐姐,是没资格封妃的? 只见端嫔拿扇子掩了嘴,轻声道:“传闻皇上要大封六宫,都在议论,皇上会不会立后。我和荣姐姐觉得立后看着悬,但凤印是一定要有人拿了。宫里如今这光景,一定还是给佟贵妃。若是不立后,大概要封皇贵妃,那是位同副后的位置,六宫只有一个,往后这宫里,也算有女主人了。” 岚琪只管静静听着,不知者一般附和:“贵妃娘娘本就尊贵,该是她的荣耀。” 端嫔且笑:“这是自然的,就是想会不会再提拔温妃。若是她也晋封,四妃之位就能多一个,这样算起来,荣姐姐才能妥当。” “荣姐姐生育皇子公主,又是早年就在万岁爷身边的,怎么还会不妥当?若是真如姐姐说,皇上要大封六宫,四妃之位必然有她。”岚琪不解,疑惑地问,“可姐姐这话,怎么听着没底气?” “你是万岁爷心尖儿上的,自然不同,且看看旁人呢?”端嫔说得直率,彼此这么久在一起了,也不必藏着掖着,她掰着手指头数,“我和荣姐姐这么多年,先是惠嫔入宫后一起升了贵人,再与新来的宜嫔一同升了嫔位。而惠嫔和宜嫔都出身贵族,又都生育皇子,不管五阿哥养不养在翊坤宫,总是她生的,所以若有封妃的事,她们两个,皇上是要做给朝廷看的。” 端嫔说得头头是道:“再剩下两个位置,温妃若是不动,另一个难道让你和荣姐姐争破头?荣姐姐如今虽不大侍奉皇上了,可年资比你高,宫里的事又料理得面面俱到,皇上不会做伤人心的事。这样子的话,只有把温妃也升一升,空出一个位子来,不必你们俩争了。” 岚琪心里笃定自己的妃位,可不敢露在脸上,只有敷衍说:“我的嫔位是后来才得的,宫里还有其他娘娘,僖嫔敬嫔她们也出身贵族,这事儿可不好说。姐姐往后还是别提了,眼下一点儿风声都还没有呢,万一皇上听见不高兴,怪咱们多嘴。” 端嫔笑道:“是好事,没什么不高兴的。至于那几位,和我一样没有子嗣,出身高贵也没用,太皇太后也不会答应。” 岚琪无奈:“这样说来,荣姐姐也知道了?” “知道,恐怕惠嫔她们也该想到了,就看皇上几时松口,几时准备册封典礼。照着旧年的习惯,大概要到年底了,总是冲锋陷阵的将士们先犒赏,皇上有一阵子要忙呢。” 端嫔摇着扇子,面上有宁静的喜悦,慢慢说道:“我和荣姐姐当年一同去乾清宫做宫女,那会儿是真不晓得将来会怎么样。几位辅政大臣都凶得很,鳌拜的眼神像刀子一样,看我们一眼,我们胆儿都要被吓破了。想想我们出身低微,未来有了正经名分又能怎样,盼啊盼的,好在荣姐姐还没老,也有她的妃位了。” 岚琪看她的神情,满是虔诚而喜悦的祝福。当年还传说她们不和睦,真真是同甘苦过来的姐妹,哪怕端嫔的前程止步于此,她也乐意看着好姐妹平步青云。瞧见这知足常乐的美好,岚琪难免又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恶毒坏心眼的王嬷嬷,她曾经啰唆布姐姐的几句话,实在有道理。 端嫔感慨罢了便玩笑:“你若是成了德妃娘娘,可要好好请我吃酒喝茶,也不能在我面前尊大摆谱,好歹我还曾是你宫里的主位呢。” 岚琪笑道:“那也得姐姐给我行礼喊一声娘娘,我才有酒有茶给你吃。” 端嫔拿团扇在她脑袋上一敲,笑嗔:“看你轻狂,往后咱们可还是好好的。”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十二章 落水的宫女 两人说说笑笑,之后又看了几样针线,直到布贵人派人来请端嫔,说孩子们都醒了要她回去,端嫔才动身要走。偏巧胤祚醒了,岚琪也要去伺候太皇太后,就又哄了端嫔帮她把六阿哥带过去;众人嘻嘻笑笑地散了,待到太皇太后跟前,老人家午觉早醒了。 夜里玄烨过来用膳,膳后太皇太后打发他们都走,岚琪才有时间与玄烨独处。人家握着手就不放,岚琪还笑:“中午才和皇上一起用膳的,怎么夜里又拉着手不放了?” 玄烨不理睬她的矫情,拉着直往蓬莱阁去,说今晚为了赐宴提前布置水上花灯,赐宴时岚琪未必能列席,今晚就先带她来瞧瞧。一行人往蓬莱阁走,夜里白天的暑气散了不少,但风吹在身上还是暖暖的,走了半程岚琪就出汗。正想让玄烨走慢些,就见前头有侍卫巡逻过来。 照理说该是侍卫停下等皇帝过去,可玄烨却突然停下,更摆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跟上来。前头一队侍卫匆匆到跟前,岚琪自知身份后退避开。皇帝身边灯火通明,她渐渐退到暗处,反看到了侍卫前头为首的,竟是许久不见的纳兰容若,不免讶异,不是说皇上一直没再用他? 这边玄烨见容若行礼,淡淡一笑:“明珠的动作实在快,朕不过早晨应了他一声,他夜里就把你打发进来了?听说你们父子近来不和,给朕说说,你怎么忤逆明珠了,让他这样好脾气的人,都能气得吹胡子瞪眼?” 容若单膝屈地,一手护着佩刀,听见皇帝这句似玩笑又似挖苦的话,心中很不是滋味。但皇帝旋即就说:“起来吧,随朕去蓬莱阁,那里正布置花灯。你在江南那么久,看尽了园林山水,给他们出出主意,不要弄得花里胡哨得土气。” 容若起身,玄烨拍拍他的肩膀,仿佛旧事一笑而过。两人往前走,渐渐走远岚琪就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了,而她自己一时不知该进该退。总算前头随驾的梁公公跑回来,恭敬地说:“万岁爷请娘娘回去先歇着,万岁爷和纳兰大人看过花灯后,就去娘娘那儿歇。” “我知道了,你们好好伺候皇上,夜里走台阶看着路。”岚琪吩咐一句,心里也没不高兴。君臣相和是好事,纳兰容若虽然和宫里那一个有着前情旧事,可他真正是个人才。皇上喜欢的人,岚琪自然也不会讨厌。 她们打道回府,正走过长长的水桥,突然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可旋即而来的不是呼救声,而是清脆的笑声。岚琪驻足听了会儿,身后眼尖的小太监已上来指:“娘娘您瞧,是那儿,好像有人在玩儿水。” 夜里黑咕隆咚的,岚琪什么也看不清,身边的小太监眼睛极好,还在说:“是两个人,娘娘您瞧岸上一个,水里头一个。” 这般说着,不知不觉就走近些,果然瞧见两个小宫女模样的人,一个在水里扑腾嬉笑着:“快下来,可凉快了,这水好干净。” 岸上那一个却胆子小,怯怯地说:“你赶紧上来吧,叫嬷嬷发现我们就惨了。” 岚琪含笑望着模糊的身影,她做宫女那会儿有顽皮的心但没有顽皮的胆,只等成了皇帝的女人,才把一股子年少贪玩的性子放出来。在雪地里滚湿衣裳让玄烨撞见,被骂作死心里还乐呵呵的。而转眼就有了两个孩子,一边要有做额娘的稳重,可另一边对着玄烨时,心里头还当自己是二八小姑娘一般,说到底,就是被皇帝宠坏的。 “咱们走吧,不过是贪玩的宫女。”岚琪不打算去喝止她们,带着人就要走,可还没走过水桥,就听见男人的声音在呵斥:“哪里的宫女,赶紧上来,不怕淹死了?” 岚琪这才又驻足,边上的公公朝前跑去看了几眼,回来禀告说:“有侍卫巡逻,把俩宫女提溜上来了。娘娘放心吧,一会儿管事的嬷嬷会来领走。” 身边香月听见,不禁“呀”了一声:“这下她们被嬷嬷领回去,屁股可要遭殃了,要是打得狠,三四天别想坐板凳。” “大热天的,可别打坏了。”岚琪心善,便吩咐身边的人,“把她们带去我那里,先收拾干净,等管事的嬷嬷来,我劝几句。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这里,没得打打杀杀。” 说罢岚琪便回去了。先头玄烨走得急,她出了一身汗,玄烨又说夜里要过来的,所以她要赶紧沐浴更衣。待岚琪清清爽爽收拾干净,身上只披了皇帝前几日送她的汉服纱衣。 玄烨一向喜欢汉人文化,汉人女子仙袂飘飘的衣裳也为他所喜。那日心血来潮弄来这一件轻盈的纱衣,让岚琪夜里当寝衣在屋子里穿。谁晓得这衣服竟十分合身,岚琪的身段窈窕柔软,烛光里薄纱下,晶莹的肌肤若隐若现,直叫玄烨看得痴了。今夜他要来,岚琪自然就换了这一身。 屋子里架起了绿纱屏风,岚琪绕过屏风坐下。屏风外头两个小宫女跪在地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但瞧着都吓坏了,隔着绿纱都朦朦胧胧瞧见她们在发抖。岚琪且笑:“现在害怕了?刚才跳进水里多高兴呀。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不说玩儿水不应该,就说这黑咕隆咚地掉进水里,万一腿抽筋上不来可怎么好?那水可深了。” 外头跪着的宫女本以为劈头盖脸要挨一顿骂,谁晓得德嫔娘娘竟如此温和,说话还带着笑意。两人对看了一眼,很是安心。 可不等她们谢恩,门外风风火火有管事的嬷嬷进来。知道惊扰了德嫔,吓得什么似的,进门就往俩丫头屁股上踹,一边又向德嫔请罪,说她没管教好下人。那嬷嬷伏地絮叨:“俩丫头都是春里才来瀛台的,年纪小不懂事,奴婢天天打骂也收不住性子,还望娘娘不要见怪,奴婢回去一定狠狠教训她们。” 环春过来,在岚琪身边耳语几句,希望主子随便说几句就好,这些嬷嬷自有管教手下的门道。若是德嫔给小宫女做主撑腰驳了老嬷嬷们的面子,往后她们就不好调教下人了。岚琪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笑悠悠对那嬷嬷说:“本也没多大的事儿,小丫头贪玩儿总是有的,既然人是我带回来的,还请嬷嬷看在我的面子上,责罚得别太重。毕竟上头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这里,佛祖一样的人,见不得打打杀杀。” 那老嬷嬷听着忙磕头,环春便去打点了一些好处,不希望这嬷嬷在背后说自家主子的坏话。不多久便打发她们走了,回来时笑着说:“俩丫头被拧着耳朵走的,回去少不得还是要挨顿打。瞧着是可怜,可哪个小宫女不是这样过来的,想少受皮肉之苦,就要乖觉一些。” 岚琪也笑道:“所以刚才香月头一个出声,她可不是天天被你骂吗?”正说笑香月这么多年还像个孩子似的性子,岚琪突然想到环春的年纪,拉了她问,“你该出宫了,是不是?” 环春一怔,等明白“出宫”两字的意思,脸上有说不出的情绪,垂首道:“算着日子,奴婢年末是该离宫了。” 岚琪满心地舍不得,可她不能把环春在这宫里圈一辈子,她也该出宫去过自己的日子,嫁人生子不再做伺候人的事。但环春走了,她身边就再没有得力的人,若让她生子后再入宫也不现实。再想想将来即便有新人到身边,时间一长,也是要走的。照她的心肠,永远也不忍心把人束缚在宫里。 “虽然入宫时的愿望,就是能早日离宫,可现在奴婢心里舍不得您。当初苏麻喇嬷嬷送奴婢来,也对奴婢说,若是跟了好的主子在宫里一辈子也不见得不好。离宫嫁人,也不晓得男人好不好,若是倒霉遇上不成器的,往后打老婆骂孩子日子过得辛苦,一辈子都没盼头。”环春面上满是矛盾,坦率地说,“但奴婢也会想,若是遇到好的人呢,就享福了。” 说完这句,慌忙又对岚琪解释:“主子不要误会奴婢的意思,伺候您也是我的福气,这是两码事儿。” 岚琪连连点头:“我怎么会误会你,当年我入宫时,也一心盼着离宫,即便跟布姐姐有情分,我也没打算跟她一辈子。我阿玛送我入宫时就说,等我出去给我找个好人家呢。” 环春又虔诚地说:“主子,奴婢还没想好,若是想好了再和您说成不成?奴婢要是想在宫里留着伺候您一辈子,您也别赶奴婢走好吗?就像苏麻喇嬷嬷那样,跟着太皇太后一辈子。” “你若想走我绝不留,你若不想走,我一辈子当姐姐待你。”岚琪也说得直,她心里真不愿环春离开,而这件事虽暂时搁下,环春还有一阵子能好好考虑,但今晚岚琪是放不下的。之后一个人等着玄烨来,歪在床上反反复复想这件事,想环春若走她以后怎么办,只等皇帝到了,她也没察觉。 玄烨进来时,瞧见岚琪一身纱衣歪在窗下凉榻上,窈窕的身体和雪白的肌肤在纱衣里朦胧可见。烛光摇曳,榻上美人真真秀色可餐,撩拨得玄烨心动,便欺身上来拥了她,温和地问:“哪家的美人睡在这里,可是在等她的夫君?” 岚琪这才发现皇帝来了,翻身就坐起来,却毫 无情趣,还噘着一张嘴。见皇帝还是外头穿的衣裳,就伸手要替他解开,反被玄烨捉了手,点点她噘起的双唇,不悦地说:“这又怎么了?近来动不动就生气,越发小性子了。朕说过多少回了,有不高兴的事就说出来,难道连皇帝也不能为你做主了。” 岚琪却硬是拉着玄烨去更衣,唤小太监来预备沐浴。只等玄烨沐浴时,她坐在边上给揉揉肩膀,才说起:“臣妾突然想起来环春到出宫的年纪了,若是顺利年末就要离宫。臣妾陪了皇上多久,环春就陪了臣妾多久,这一下要走了,往后兴许再也见不到,臣妾心里能好受吗?” 玄烨却道:“宫里留下不走的也多得是,你把环春留下不就成了?” “那哪儿成,因为臣妾喜欢她,她就要一辈子伺候人?宫里还有规矩放人走呢,臣妾怎么好束缚她一辈子?”岚琪伏在玄烨肩头说,“臣妾就自己烦恼一会儿,人真走了,换了新人来也会有感情。苏麻喇嬷嬷一定还给臣妾挑能干的人,您不用为臣妾担心。至于刚才脸上不好看,难道要臣妾勉强作笑?皇上就舍得呀?” “朕才说了一句话。”玄烨气哼哼道,“你这张嘴越来越厉害,过来让朕瞧瞧。” 岚琪被皇帝用力一拉,半个身子扑在浴桶里,身上纱衣都湿透了贴着胳膊。她嚷嚷着要挣扎开,玄烨竟再用力一拽,直接把她拖进来。这一下衣服全都贴在身上,纱衣经水一泡就透明地包裹在身上,无边艳色,直叫玄烨看了心里发烫。 仲夏之夜,鸳鸯戏水,几番云雨缠绵,岚琪直觉得骨头都要酥软,哪里还记得环春要离别的难过。翌日醒来光想一想昨晚之事,就脸红得不敢与人说话,而环春也没假手他人,亲自将屋内狼藉收拾干净,私下里岚琪才拉着她说:“就是你我才放心,被别人瞧见,我头都要抬不起来了。” 环春早习惯了,只管哄主子笑:“这是万岁爷疼您呢,主子该骄傲才是,有什么抬不起头的?” 岚琪自然不依,闺房之事不能与外人道,也难怪她舍不得环春。歇息半天,岚琪便往太皇太后跟前来伺候午膳,打了伞一路走过来,半道上突然有脆生生的声音喊:“德嫔娘娘。” 众人循声望过去,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小宫女,瞧着也就十三四岁光景,穿的是低阶宫女的服色。岚琪听着声音觉得耳熟,那宫女见德嫔娘娘停下来了,赶紧走近几步屈膝行礼。边上环春已认出来,问道:“你不是昨晚玩儿水的宫女吗,这会儿来找娘娘什么事?” 那宫女怯然抬头,瞧见岚琪温和的面容很是欢喜,眼中似有仰慕之色。随后就双手捧了一只荷包递过来,颇有些紧张地说:“奴婢多谢德嫔娘娘的恩典,若非娘娘昨晚替奴婢们说话,奴婢们就惨了。这只荷包是奴婢自己绣的,娘娘若不嫌弃……” “环春,你替我拿过来。”岚琪不等这小宫女说完,就让环春把荷包拿来,还仔细地翻看了一下,夸赞说,“很精致的手艺,你小小年纪很有本事。可往后也要好好跟着嬷嬷做事,不要太贪玩儿,下回再闯祸,没人替你说话可就要挨板子了。” 小宫女很机灵,俯首叩头说记着了,瞧见德嫔娘娘不仅收下了荷包还夸赞自己手艺好,高高兴兴地退到一旁去等德嫔先行。岚琪又叮嘱她别晒太阳中暑了,才带人往太皇太后跟前去,那只荷包也让环春收好,说回去装些艾草戴着驱蚊。 到太皇太后跟前时,端嫔几人领着公主阿哥们早就在了。似乎是荣宪训斥胤祉不懂事和胤祺抢东西,太皇太后笑说重孙女儿太厉害,荣宪将来的额驸一定惧内。小丫头害臊撒娇,胤祉趁机就笑话姐姐,结果姐弟俩打起来滚作一团,荣宪脸上竟是被弟弟用指甲划了一道口子。 这下才闹得不愉快了,把太医都闹腾来。午后玄烨过来看了眼,心疼女儿脸上一道口子,把胤祉狠狠训斥了一顿。说他男人怎么好对女人动手,顺带把大阿哥和太子也叫过来,告诉他们俩往后该教导弟弟了。胤祉可怜巴巴地挨训,委屈极了就缠着端嫔要找亲娘。 原是孩子们在一起玩得有趣,太皇太后见玄烨动气,直觉得好没意思,便让端嫔领着孩子们散了,只有岚琪留下。知道玄烨还没用午膳,她去端来鸡汤挂面,却听太皇太后怪皇帝:“训斥孩子不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说,小孩子也要脸面的。你心疼闺女也不能太惯着了,荣宪还是做姐姐的,和弟弟动手就有道理了?这丫头自小就厉害,你也该管束管束。” 玄烨只笑道:“他们都是仗着有太祖母宠,朕的话也不大肯听了。” 岚琪放下汤面,让皇帝先进膳,太皇太后又笑悠悠说:“我如今也训不得你了,身边这样疼人的在。” 昨夜旖旎的缠绵还在身上留着感觉,玄烨一见岚琪心里便甜滋滋的,笑着看过她,从她手里接过筷子时还轻轻握了一把。幸好岚琪背对着太皇太后没被老人家瞧见,可她还是又羞又急地瞪了一眼,转身来太皇太后身边坐下打扇子。 “我听说纳兰容若来瀛台当差了?”太皇太后突然说起这件事,也不在乎岚琪就在身边,问着玄烨,“他和那个什么女人的事解决了吗?实在是闹得可笑,他真是有本事,让他额娘都求到太后那里去了,怎么不来求我呢?” 玄烨大口吃着面条,很不在意,喝了两口汤咽下嘴里的面,才应皇祖母:“儿臣会提醒他,别让他额娘总往宫里走。皇祖母不要生气,是他额娘仗着自己是皇亲,擅自去叨扰皇额娘。容若一直都凭本事在朕身边的,并不理会他母亲。” 太皇太后也知道,可老人家却觉得这样不孝,还提起来说:“听闻他和明珠一直都不和,这样不孝的人,皇帝用他还是要留心才好。” 玄烨已三两口吞下一碗面,吃得满头大汗,太皇太后推了岚琪过去给皇帝打扇子。两人目光相交又是柔情,岚琪赶紧避开,只管站在边上给他扇风。 有宫女来伺候漱口洗手,玄烨渐渐收了汗,才到祖母身边坐了,笑着说:“皇祖母想想,明珠是朕的重臣,容若是朕的能臣,父子俩若和睦,对朕而言未必是好事。他们不和睦互相较着劲儿,孙儿才不怕他们父子联手,权倾朝野。虽然父子不和有悖伦理,可朕真巴望着他们别和睦。” 太皇太后眉头微震,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我的玄烨,如今都能教皇祖母了。” 玄烨心情甚好,陪着祖母说了好多话,说如今云南捷报频传,七月的庆功宴势在必行。又说昨晚花灯布置在容若的建议下弄得更气势辉煌,邀请皇祖母到时候一定列席,说她是大清国真正的国母。 祖孙俩说得高兴,岚琪专心在边上打扇子,冷不丁玄烨说她:“怎么只站着傻笑呢,朕和皇祖母说什么,你可听懂了?” 岚琪当然没能全懂,知道玄烨又欺负她,收了扇子坐到太皇太后身边去。老人家乐不可支,叫他们别处去打情骂俏,正好她身上也乏了。 玄烨却道:“孙儿还有政务,过来瞧瞧您就要走。皇祖母还是留下她好,不然一会儿若下雨,她又要往雨里去钻了,您替孙儿看着她。” 岚琪不敢顶嘴,若是两人私下里,她早招呼皇帝一车子话了,可在太皇太后面前不敢放肆,鼓着腮帮子忍耐着。不久皇帝走了,太皇太后在凉榻上歪着,岚琪给打扇子,又给捶捶腰腿,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会儿话。 岚琪本想哄了老人家睡着就去端嫔那儿瞧瞧孩子们,可太皇太后却只是打了个盹儿,醒来想起一件事,瞧见屋子里没有不相干的人,便对岚琪说:“这个纳兰容若我不喜欢。往后他还会在宫内行走,我若有顾不过来的时候,你要替皇帝看紧些。后宫的女人难免有不忠不贞的,她们不自爱我管不着,可我容不得任何人让皇帝难堪。将来但凡有这样的事,你一定要心狠,有一个杀一个,绝不能姑息。” 岚琪听得心惊,觉禅氏的事,她只略略和苏麻喇嬷嬷提过,嬷嬷和太皇太后是否有默契她不晓得,自己更从未和太皇太后说过半个字,这会儿太皇太后不管是怎么想她的,事情却是托付给她了。这番话显然是针对觉禅氏,虽然指的是整个后宫,可说实在的,多少女人敢有异心? “吓着了?”太皇太后却笑,“皇帝的女人那么多,哪儿管得过来?有一两个不要脸的也很正常,只是别人知道不知道罢了。所以玄烨这里,没有是最好,万一有,这是绝不能姑息的。那是你丈夫你孩子阿玛的颜面,知道吗?” 岚琪点点头,狠下心应道:“若有一日臣妾管六宫之事,一定谨遵您的话,绝不姑息,绝不让宫里闹出让万岁爷难堪的笑话。” 太皇太后很满意,又略略一叹说:“那我就放心了,真真可惜佟贵妃和温妃两个,出身贵重有什么用,什么事都不值得托付。” 这样的话岚琪就不敢接嘴了,没多久 苏麻喇嬷嬷歇了午觉回来,她才抽身出来去端嫔那里看孩子。这几日胤祚都放在那里,小家伙和哥哥姐姐们玩得很好,而今晚玄烨不过来,她便抱着回自己屋子里去。 谁想进门却见到乳母领着四阿哥从里头出来,胤禛本是满面失望,乍见到弟弟回来了,高兴地撒了乳母的手就跑过来,扑在岚琪膝下。等她把弟弟放下来,牵了胤祚的手就说:“胤禛要和弟弟玩儿,德娘娘,今晚住这里……” 四阿哥如今能说好些话了,岚琪每回见他都觉得长大很多。不知贵妃如今用什么心思教导,至少她从未见四阿哥有什么不妥当的言行。小孩子顽皮撒娇是有的,可从前布贵人和惠嫔她们说的什么骄纵霸道却见不着。想想那天贵妃因为四阿哥划伤了奶娘的手臂,就要把他赶出宫门教训,虽然贵妃的手段有些不着调,可她的确在用心教孩子,岚琪越来越放心了。 “德娘娘一直住这里,四阿哥还是头一回来吧,睡过午觉了吗?瞧瞧身上都是汗,瀛台比宫里有趣多了,是不是?”岚琪说着,拿帕子给儿子擦汗,边上胤祚的乳母就来说,“四阿哥和贵妃娘娘闹了一下午,要看六阿哥,贵妃娘娘让奴婢给送过来,说是若玩儿得高兴,不回去也成,请德嫔娘娘费心照顾一下。” “你们派个人去回话,就说请娘娘放心,我会照顾好的。”岚琪很高兴,她也想不到自己和贵妃曾经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如今竟可以有些许的默契。从前那个张牙舞爪的佟妃真是不见了,虽然她的脾气依旧不大好,性子依旧高傲霸道,但似乎有了孩子心也变得柔软,从前折磨低阶妃嫔的事是再没有了。哪怕上回几个蒙古格格当面说觉禅氏最好看,她虽然不悦,但事后也没拿觉禅氏如何,若是早几年,觉禅氏一定遭殃。 胤禛拉着胤祚转身又往屋子里去,小哥哥走得快,拖着笨拙的弟弟在后头,胤祚跟不上,跨门槛时一头摔下去,吓得哇哇大哭。胤禛不知所措地站在边上看,眼瞧着也要哭出来,岚琪赶紧哄,把两个孩子都抱在怀里,直觉心里满满的。 听说四阿哥在岚琪这里,太皇太后派人来让她不必再过去,岚琪得以自在地哄着两个儿子吃饭洗澡。胤禛虽然还不懂生母养母,也完全不知道德嫔才是他亲额娘,可再不是早年分别再见后的陌生,也会娇滴滴地缠着她撒娇,岚琪光听他喊几声德娘娘,心就酥软了。 而亲兄弟似乎天性相合,哥哥弟弟在一起从来不吵闹。胤禛很疼弟弟,吃东西自己一口弟弟一口。而胤祚平时不大肯好好吃东西,哥哥喂的却会乖乖地吃。岚琪心满意足地坐在边上看,呆呆坐一两个时辰都不觉得腻。 夜里兄弟俩相依而眠,岚琪睡在边上给他们打扇子。两个小家伙都是肉呼呼的,很怕热,睡在一起时,眼眉真是一模一样。她禁不住就会幻想孩子们的将来,更想到那日端嫔的话,若是佟贵妃成了皇贵妃,将来位同副后,有这样尊贵的母亲,胤禛便是太子之下最尊贵的皇子,想到这些岚琪心里有些激动,可自己也不明白在想什么。 夜渐深,孩子们都睡熟了,环春进来点蚊香吹蜡烛。岚琪悄声让她也早些去休息,环春则告诉她皇帝今晚带着贵妃去蓬莱阁看夜景了,岚琪才酸溜溜地笑:“昨晚还说带我去瞧瞧呢。”可再一想昨晚鸳鸯戏水的暧昧,心里又扑扑直跳,蓬莱阁是没去到,却是几度攀上云霄。想想心里就不好意思,赶紧掐掉泛酸的念头,拥着她一双宝贝安然睡去。 之后的日子平静而安宁,岚琪或伺候太皇太后,或陪着玄烨。而皇帝对带来的几位妃嫔都没有冷落,温妃隔几日就能和皇帝独处,终日心满意足,仿佛唯一的遗憾还是德嫔与她保持着距离,甚至私下问过皇帝为什么。玄烨心里不愿她们亲近,也只敷衍说:“她要伺候太皇太后,忙不过来。” 转眼六月末,为了七月的瀛台赐宴庆功,这里来往办事的大臣、工匠、太监和侍卫等越来越多,不再是盛夏时的清静。又因有女眷在诸多不便,太皇太后便让皇帝派人护送诸妃先行回宫。 佟贵妃等人不敢有异议,只是唯独留下了德嫔,说是伺候太皇太后的。贵妃和温妃心里难免有些吃味,而宫里的女人们更是嫉恨极了。都知道太皇太后要参加庆功宴,兴许德嫔借口伺候她也跟在身后,如此风光竟是连贵妃也没有,一时风言风语不断。佟贵妃才回宫不久,就听见说德嫔要越过她的传言。 嚼舌头的人本以为能激怒贵妃将来给德嫔些颜色看看,可佟贵妃回宫后带着儿子好好地在承乾宫里,私下里还对青莲说:“她们当我傻子,挑唆我去和乌雅氏闹?回头皇上埋怨我,弄得我里外不是人。四阿哥都在我这里呢,德嫔敢对我怎么样,若是我不好了,四阿哥怎么办?” 青莲听得心里很安慰,她跟着贵妃,看着她一点点变化,心智一点点成长。不管是太皇太后还是皇上的主意,当初把德嫔的四阿哥送来,真真是做了极好的事。 但不久后佟国维大人带夫人入宫请安,青莲却听说了另一件事。可这件事不等她派人去向苏麻喇嬷嬷禀告,宫里头已有人捕风捉影地察觉到。原来年末大封六宫的事皇帝已经和几个大臣商议了,更提起了八旗选秀的事。来年开春宫里又要添新人,而佟贵妃的妹妹也到了年龄,这次佟大人进宫来,就是说这件事。 彼时佟贵妃就不大高兴,反问父亲她是不是做得不好,既然已经有一个女儿在宫里了,为何还要送进来,更毫不客气地说:“钮祜禄家一双女儿送进来,郭络罗氏家也一双女儿送进来,阿玛瞧瞧她们如今什么光景?难道您也要我和妹妹之间死一个活一个才好?” 佟国维敷衍着劝慰几句,他不能告诉女儿这是皇帝的意思。话说回来,到底还是要上面点头才能往宫里送人,皇帝要和谁家政治联姻,难道还有推却的道理吗? 如此,岚琪在瀛台尚不知这些传言,宫里却已经传遍了,说来年佟贵妃的妹妹要入宫。而年末大封六宫的事也渐渐明朗,如今妃位上只有钮祜禄氏一人,估摸着年底之后就要四妃齐全。可宫里有那么多在嫔位的娘娘,明年还要来一个同样出身贵重的小佟佳氏,当日端嫔掰着手指头给岚琪数的四个人,又变得模糊起来。 端嫔在景阳宫和荣嫔谈起时,也感慨道:“难不成贵妃娘娘的妹子入宫就封贵妃?不然总要留一个妃位给她吧?” 荣嫔心里不大高兴,后妃晋升终究还是看出身看功劳看恩宠。恩宠之上她比不过乌雅氏,出身比不过惠嫔、宜嫔,唯一的功劳,子嗣也好料理宫闱也罢,虽都是拿得出手的,可这功劳又是可有可无的。有人在乎才算是功,若被无视,就是耗尽心血也白费工夫。 “皇上不会做伤人心的事,妃位之上若没有荣姐姐,惠嫔、宜嫔也别想了,那样不公平。”端嫔也不高兴,更说道,“那日和岚琪说起来,她头一个便说是姐姐你该有这份尊荣的。” “她心地好。”荣嫔懒懒地拨弄着手镯,她渴望有和别人一样的尊贵,为了她的胤祉也要争这口气,她可是儿子将来唯一的依靠。可是听见端嫔说岚琪这样的话,又不甘心地说,“若是她让我的,我反而不想要,将来抬头低头地都觉得欠她一份人情。若是她不在妃位,我也索性不要了。” 端嫔则劝她:“尊贵总是皇上给的,选哪一个必然还要太皇太后点头。太皇太后如此器重她,眼瞧着将来六宫的事也要她来管,姐姐何苦推辞呢。您安安心心在妃位上坐着便是了。从来惠嫔有什么您也会有什么,不是吗?” 提起惠嫔,这一个夏天她在宫里待着,觉禅氏那儿缠绵病榻荤素不进,她算是寒透了心。荣嫔这里偶尔坐坐,最多还是和宜嫔在一起,或在翊坤宫或在长春宫,等皇帝要大封六宫的消息传来时,两人也一块儿商量。 说的话无非那几句,只是惠嫔提醒宜嫔:“妹妹往后也要沾手宫里的事才好,你该时常在皇上面前表白心意。贵妃和温妃都是富贵闲人的命,她们有她们生来的尊贵,咱们也该有咱们争取的。” 宜嫔却冷笑:“一整个夏天都没见到皇上,大家都回来了,乌雅氏还一个人在那里,皇上真是一点儿也不腻歪。这都多少年了还这样喜欢,我又去表白什么,连面都见不上,还提什么表白。” “你瞧瞧咸福宫那一位呢?”惠嫔却哼笑,“你可还很年轻呢,温妃姿色不如你的都能想法子勾引万岁爷去看她,你怎么就不成了?我如今虽不比从前,可那么多年跟着皇上,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还不知道吗?等御驾回宫,姐姐帮你。” 宜嫔如今在宫里无所依靠,唯一的亲妹妹没了,明知道惠嫔和她是互相利用,可有人利用总比孤苦无依好,便满心盼着皇帝秋后归来,可以对她青睐有加。之后的日子更勤于调理身子、保养容颜,期待皇帝能把目光留在她的身上。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十三章 豪饮鹿血酒 瀛台这里,岚琪还是头一回见识庆功宴这样大的场面。开始前的两天,玄烨带着她看了各处布置摆设,更让她到那天在蓬莱阁等着看水上的烟火和花灯。宫里人都以为德嫔会借口侍驾而陪着太皇太后出席庆功宴,可玄烨怎会有如此不妥当的安排,庆功宴当日多少朝臣在列,若独独见到一个嫔位的乌雅氏伴驾,日后必定惹麻烦。 因此瀛台最热闹的这天,岚琪一早就被护送至蓬莱阁。外头侍卫太监层层把守,防备有闲杂人等误闯宫嫔的所在。她抱着胤祚悠闲自在地看烟火看花灯,又听见宴席上山呼万岁的雄壮,心中震撼,连连逗着儿子说:“胤祚快快长大,给皇阿玛建功立业。将来庆功宴上皇阿玛赐你的酒,可要记得带回来给额娘分一杯。” 庆功宴圆满顺利,吴世璠已是强弩之末,虽然还需时日等他投降,可已算得上三藩大定。八年的辛劳没有白费,这一晚玄烨对将士大臣们的敬酒来者不拒,酣醉如泥。 宴席散后,李公公立刻派人来接德嫔娘娘过去伺候,太皇太后也吩咐她之后几日无须去跟前,专心照顾皇帝。玄烨酣睡到半夜开始呕吐,岚琪寸步不离,折腾了一晚上皇帝才安生。翌日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精神果然不大好,可睁眼就瞧见岚琪在身边,心便安稳了。 “亲政以来,朕从未如此放纵过自己,真真是很不应该。还有许多许多的事等着朕来做,朕却开始贪图享乐了。”玄烨轻轻抚摸岚琪的脸颊,看到她熬夜不睡的倦容,很是心疼,“朕是明君吧,有江山,更有美人。” 岚琪欣然,一夜不睡也不觉疲惫,心里头热热的,竟垂首吻了一下玄烨,柔柔地说:“皇上赏臣妾几天,好好陪着臣妾享乐一回可好?就这几天,您太辛苦了。” 玄烨朝里挪了挪身子,拍拍空出的地方,轻声说着:“那你先陪朕躺一会儿。” 岚琪面上泛红,大白天的,身后都是宫女太监等着伺候,她堂而皇之地躺下来,传出去不定是什么话。好在环春就在她身后,瞧见这情形,立刻识趣地领着旁人退下去。屋子里一时静了,玄烨又伸手拉一拉,岚琪这才躺下。两人并肩卧着,她歪过脑袋说:“可就躺一会儿啊。” 可岚琪一夜未眠,又是费力地伺候人,喝醉的人几乎无力,她光给皇帝换衣裳擦身就花了好些力气,纵然精神不疲倦,身子也累了。此刻躺下来直觉得筋骨舒展,竟有一阵阵困倦袭来,却还勉强撑着精神说:“皇上饿吗,还是起来进点儿粥再继续歇吧?” 玄烨却饶有兴趣地看她渐渐犯困的模样,嫩白的脸上红潮一片,睫毛忽闪忽闪的,不知哪一刻就要合上睡过去。他掀过纱被在她肚子上搭一角,凑上来在岚琪唇边一啄,温和地说着:“睡吧,朕陪着你。” 岚琪本不肯睡,却抵不过身体的疲劳,被这样一哄,眼皮越来越无力,伸手还想摸一摸玄烨,可不知哪一刻就睡过去了,只记得最后又被温柔地吻了一下。等她舒舒坦坦从梦里醒来,已不知几时几刻,唯见窗外依旧艳阳高照,趿着鞋子到窗下看日影的方向,才惊觉已是午后了。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一个个鱼贯而入,捧水执巾地伺候岚琪洗漱。环春告诉她:“您睡着不多久,万岁爷就起身了,说还有将士要见。庆功宴虽圆满,还有好些论功行赏的事儿,这几日是不得闲的。问您若愿意留在涵元殿,就留下,若觉得不妥当,回去自己那里也成,或去太皇太后跟前也成。” 岚琪小声嘀咕:“还说闲几日呢。” 环春却笑:“那娘娘就留下呗,反正瀛台现在没有别的娘娘在了,太皇太后都让您留几天了,您就在这里住。” 岚琪含笑看看她,似乎还是觉得不妥。可又想她曾在乾清宫也三四日连续待着不出门,在瀛台怎的就不行。而胤祚在太皇太后那里,她很放心,左思右想便答应了。之后等宫女太监将寝殿换气清扫的工夫,她坐在廊下吹风喝茶,正悠闲自在时,听见另一头有嬷嬷在训斥小宫女。 岚琪轻摇团扇走过来,那边嬷嬷正背对着自己,说着:“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往涵元殿闯,这里有你伺候的地儿吗。一个个小狐媚子脑筋里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当自己也是德嫔娘娘、荣嫔娘娘那样的主儿,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拿镜子照照。下贱东西,还不快滚,再让我瞧见你在这里探头探脑,扒了你的皮。” “可是嬷嬷,奴婢……” “还顶嘴?”只听见“啪”的一声重响,不等那小宫女说完话,脸上就火辣辣地挨了一巴掌,柔弱的身子扛不住往后跌下去,却是这样瞧见了嬷嬷身后的德嫔,失声喊了句:“德嫔娘娘?” 那嬷嬷一惊,回身果然见德嫔执着团扇立在后头,面上笑得很温和,可她却尴尬极了,正要屈膝请罪,只听德嫔娘娘说:“小宫女是该管教,瀛台虽不是紫禁城,但也该照宫里的规矩做事不是?嬷嬷教训她们,往屁股上招呼,好好的脸蛋打坏了,惊扰了圣驾可怎么好?嬷嬷快去寝殿里瞧瞧,环春她们不会熏屋子,弄得烟熏火燎急得直跺脚,正等您过去指教呢。” “是是是,奴婢这就过去,只是这小蹄……”嬷嬷说着慌忙捂了嘴,想想刚才说的话,德嫔不计较她已经很好了,再不敢多言,立刻往寝殿里去。 岚琪在边上坐下,瞧见嬷嬷走远了,才笑着对小宫女说:“怎么又是你,你来涵元殿做什么,你的小姐妹在这里?快回去吧,嬷嬷们着急了,真的打你,我也拦不住。” 这宫女还是那晚戏水的孩子,此刻眼角有点点泪花,不知是被德嫔的温和感动的,还是被嬷嬷打了委屈。抹掉了眼泪却爬过来跪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荷包,翻出来一只绿宝石耳坠托在手里,怯生生说:“那日奴婢在路边等娘娘,您走过后奴婢就在路上捡到这只耳坠。依稀记得是您戴的,捡了就想还给娘娘。奴婢是在涵元殿后头打扫的宫女,知道您在这里,就想送来。平日里奴婢是不能到前头来的,嬷嬷骂奴婢,其实也没有骂错。” “的确是我的东西,那天就找不到一只,屋子里上上下下都翻遍了也没有,这是我爱用之物。”岚琪伸手拿过宫女捧着的耳坠,却先放在腿上,随手就拆下现戴着的一对翡翠珰递给她。瞧见那小宫女不解,自己笑着说:“这绿宝石是极值钱的东西,还是太后旧年赏赐给我的,你大可以自己拿去变卖换银子,也不会有旁人知道。特地拿来还给我,还叫嬷嬷打了,我心里过意不去。这对翡翠虽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也很精贵,送给你了。” “娘娘……” “曾经也有个嬷嬷骂我打我,说我是下贱东西。”岚琪将绿宝石耳坠收入随身的荷包,摇着团扇说,“你不要怪嬷嬷嘴碎说的话难听,她们偶尔说的话也很有道理。人在什么位置自然听什么话,你若好好做宫女,将来当了管事的,自然没人再这样说你。小宫女跟着嬷嬷学本事都会挨打挨骂,自己乖一些聪明一些不就好了?别傻乎乎地总惹恼她们,多忍耐一些嘴甜一些,什么事都过去了。快回去吧,在这里待久了,叫别的看见,又要挨骂。” 岚琪说着已起身,正要走,却好奇道:“屡次三番见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兴许我以后还来瀛台,若想再见你也好找。” 那宫女一惊,欢喜不已,忙伏地叩首道:“奴婢家姓章佳,来瀛台后管事公公给起名叫杏儿。” “杏儿?”岚琪笑着,好随意的名字,而这杏儿自己解释:“奴婢来瀛台时,前头的杏花正好开了。” “那还挺有意思的,杏儿,我记着了。”岚琪要走,又嘱咐她,“好好当差,这几日那些嬷嬷都记着你的脸了,别再往前头来。她们真要打骂你,规矩是规矩,我也不好阻拦。” 杏儿连连答应,俯首谢恩,等她再起来时,德嫔已经走远了。小姑娘跪坐下来,手心里还捏着那对翡翠珰。她来瀛台后没少被欺负折腾,凭着性子爽朗才不忧郁度日,如今遇见这样温和的主子,心里面头一回暖融融的。欢喜地捧着翡翠珰爱不释手,又生怕被别人瞧见,赶紧把翡翠珰收起来,不等人来赶她走,自己麻利地就跑开了。 等寝殿收拾干净,岚琪才回来歇。闲杂人都离去,她随手拿了玄烨的书在窗下翻,看着渐渐迷糊过去,只等耳边熟悉的声音唤她,腰上被轻悠悠地抚摸着,才倏然醒转。看见皇帝神采奕奕的面容,立刻笑靥如花,起身拉着玄烨问:“皇上忙好了?” 玄烨笑道:“夜里再见几个就好,这会儿抽空回来瞧瞧你。朕饿了想吃点儿东西,你饿不饿?” 岚琪不饿也要陪皇帝吃,环春送来绿豆汤和蒸饺,玄烨之前没胃口只喝了茶,现在身体缓过来了,才觉得饿,一个人就吃了一笼蒸饺。瞧见岚琪在边上不动筷子,笑她说:“朕不过那日说你身上有肉了软绵绵的,你就又不吃饭了?傻不傻。” “统共一笼饺子,您瞧着还不够吃,臣妾再动几筷子,皇上心里就该怨,都发胖了还吃,再吃下去就吹成球了……”岚琪还没说完,就被玄烨将半只饺子塞在嘴里,恨恨地说,“顶烦你这张嘴了,今天不许再说话,说了朕重罚你。” 岚琪愣住,半只饺子在嘴里不知该不该咽下去,可怜兮兮地望着玄烨。而玄烨见她当真了,乐不可支,搂着哄她好一阵才好。两人嬉笑几句,身上的疲倦散了,又闲坐了一会儿,玄烨又去忙了。 这样来来回回,连环春都忍不住说:“别人只当万岁爷多逍遥呢,奴婢觉得皇上可比咱们这些当差的还累。奴婢们伺候主子,还 有轮班接替的时候,皇上这万岁爷,一当可就一辈子,各种辛苦外人哪里懂。” 彼时岚琪没说什么,心疼玄烨之余,更是为他骄傲,也为自己骄傲。不管别人怎么看待,她好好陪着玄烨一辈子就是了。 这边皇帝到了前头,正预备接见几位副将,闲坐时李公公端茶过来,玄烨想起一事,问李总管:“环春家里,你去打听过了吗?” 李公公轻声道:“奴才都打听过了,万岁爷放心,奴才会安排好的。” “做得妥当些,尽量叫她自己想留下来。虽然一句话的事,可德嫔不想勉强,朕也不能勉强。”玄烨合起手里的折子,又叮嘱,“德嫔离不开环春,朕也不放心别人去她身边。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德嫔若晓得是朕安排的,就该伤心了。” 李公公明白,皇帝要留个宫女,真是一句话的事。可为了不让德嫔娘娘心里有负担,不愿让她觉得环春委屈,大费周章地完成这个愿望,到头来还不能让德嫔知道是圣上的心意,叫谁听了都要感慨皇帝对德嫔的用心。 他跟了皇帝一辈子,许多新鲜事都是从德嫔身上来的。如今冷眼挑着将来接替自己位置的徒弟,李公公也时常告诫他们,要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宫里哪几个主子才是要放在心上,好好伺候的。 那之后几天,岚琪独自在瀛台涵元殿里陪着皇帝。玄烨领着她又将瀛台几处风光绝美的地方逛了逛,白天垂钓夜里纳凉,日日好不自在。可才悠闲地过了三四天,太皇太后的身体却不大好,兴许是庆功宴上辛苦了,懒懒几天后,便开始发烧。本来还拟定七月末要回宫,为了照顾太皇太后的病,回宫的日子便迟迟不定。 岚琪尽心尽力在老人家身边照顾,太皇太后退烧后有一阵子懒怠不耐烦,她每天赔笑取乐,照顾膳食。宫女们都轮了好几回,她却寸步不离。玄烨方得以安心处理朝廷的事,空闲时才来照顾祖母,侍候汤药。清清静静的几个人,若不论帝王家,真是天伦之乐。太皇太后满心安慰,八月头上,身子渐渐就好了。 这日玄烨与大臣们散了,过来看祖母进膳。太后领着胤祺、胤祚也在这里,正说要中秋了,宫里头佟贵妃派人来请旨问安,问圣驾和太皇太后几时回宫。 “这里很清静,病虽好了,身子还是懒怠动,一时不想回去。回宫又有许多人来贺节,烦得很。”太皇太后笑着,更与孙儿撒娇似的说,“让我在这里再住一阵子,就辛苦你那些大臣,每日跑来跑去了。” “他们能辛苦什么?自然是皇祖母身体要紧,孙儿陪您再住一阵子。”玄烨满口答应,但也说,“这里避暑极好,可不宜过冬。入冬前孙儿还是要侍奉您回紫禁城,那时候可不能再赖着不走了。” 岚琪忍不住出声:“皇上怎么说太皇太后赖着不走?”众人皆笑,太后道:“咱们皇上开始把祖母当老小孩儿哄了。” 玄烨得意地看着岚琪,又欺负她说:“你懂什么?” 岚琪不理他,坐在老人家身边给揉揉腰,太皇太后却道:“太后或者先回宫吧,宫里过中秋总要有个长辈在才好。你领着胤祺先回去,省得她们都伸长脖子惦记这里。”更不大高兴地说,“我病着那会儿也不见有人要来侍疾,过节了盼着我回去,是盼着皇帝吧?莫说我偏心岚琪,哪个像她这样来伺候过我?” 玄烨见岚琪脸红,心中笑她这么些年了遇见夸奖还会腼腆,倒是对着自己撒娇发脾气的时候一点儿不知羞。但想想真真没有第二个人像她这样照顾皇祖母,不说有她在旁人就不能来,哪怕真的来了,有几个能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照顾老人家。都是娇贵惯了的人,伺候病人嫌累嫌脏,来了也怕做不好,索性都不来,敷衍地派人来请安问候,谁稀罕。 皇帝坐不多久就要回去,他一走,太后才说起来:“前日内务府来人,问臣妾明春选秀的事。臣妾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回去找贵妃料理。且臣妾看皇上,他似乎没怎么上心,刚才想提起来,觉得不妥就没说。” 岚琪这几天也听见动静,明年八旗选秀又有新人要入宫,佟贵妃妹妹的事儿也传过来了。可正如太后所说,皇帝这里什么话也没有,岚琪也不敢提,私下里和环春说几句。若非太后这会儿提起来,她还没对第三个人说过。 太皇太后且道:“总是有定例规矩在的,该怎么着她们都明白。” 岚琪觉得此刻自己不适合在边上,起身借口要走,太皇太后却留她说:“你也听听,往后十几二十年,宫里还会有选秀的事,你也该知道怎么做才是。” 太后却笑:“皇额娘这会儿却不心疼岚琪了,有新人来,您叫她心里怎么想?” 岚琪垂首不语,太皇太后却笑:“该来的总会来的,她也不能一辈子年轻。” “年末要大封六宫,你往后更加尊贵,新来的人都仰望着你。不管皇上对她们如何,你心里要放得下。这么多年皇上对你的用心,岂是几个新人能比的。”太后笑悠悠说着,“我自己没什么本事的,不过是看得多了,也明白了。” 这几句话太皇太后听了很喜欢。总是担心儿媳妇将来打理不住偌大的宫闱,近来见她越发有长进。虽然实在是晚了些,但总还是好事,便又不作声,让太后又对岚琪说了几句道理。岚琪脸上也有笑容,温顺地应着:“臣妾会好好看待新来的妹妹。” 太后欣然道:“你心胸最宽阔,本不该对你说这些话,可你又最得宠,将来有什么新气候,人家都要指着你看笑话。可乐意看人笑话的那些,必然是最不得意最失败的。你若理会,就把自己和她们放在一起了,她们不配,你也犯不着。” 岚琪一一答应,心情渐好。但又想起一事,因许久悬在心里,此刻既然说开了,索性壮了胆子问:“太皇太后恕罪,臣妾一直想问,年末大封,四妃之位可有荣姐姐的位置。您可知道皇上的心意?” “自然有她。”太皇太后道,“回宫后你大可以去告诉荣嫔,让她安心。至于来年佟家新来的孩子,有她姐姐尊贵就得了,年纪又小,暂时放在嫔位就好。” 岚琪心里这才踏实,一直记着那日端嫔姐姐虔诚的喜悦,端嫔是一心盼着荣嫔好的,若是为了小佟佳氏而把荣嫔挤下去,大家都不会高兴,那她宁愿自己也不要做什么德妃。 可她有私心,从前觉得只要能陪着玄烨就好,但如今有了孩子,眼看着胤禛的养母从贵妃到皇贵妃,亲兄弟总不能太悬殊,为了胤祚她也该有自己的尊贵。自然荣嫔又怎会不为了三阿哥争取,做女人或许各有心思,做母亲可就都一样了。 如此八月十五前,太后先行回宫,太皇太后、皇帝和德嫔仍旧留在瀛台。老人家身体好了哪里还有那么多事要岚琪操心,她便有更多的时间陪着玄烨。而这里那么多宫女太监瞧着,少不得传话回宫里。宫里的女人们知道皇帝和德嫔在瀛台朝夕相处,嫉妒得几乎要疯了,就是想不明白她哪里好,皇帝怎么天天见也不腻歪。 这样的日子一过又是大半个月,紫禁城里的中秋虽然热闹,但皇帝不在女人们还有什么乐子。眼瞧着重阳节了,惠嫔眼见宜嫔等得磨光了耐性又见憔悴,便主动来承乾宫,请贵妃派人去问问,太皇太后的重阳节怎么过。自然话里的意思,是该催圣驾回来了。 莫说惠嫔来提醒,佟贵妃自己也有些熬不住。宫里头越来越多难听的话,她不在乎德嫔被人背后指指点点,可每回都带着她一起说,她耐性再好也有压不住火气的时候。于是借惠嫔的意思,再次派人来请安催问,可是回来的人却只说:“万岁爷说,再议。” “再议”两个字,直让众妃嫔寒心,七嘴八舌什么话都有。说要在瀛台过冬了吗,又说万岁爷也不怕冰天雪地那里冷得慌?连咸福宫里温妃都忍不住,“再议”两个字传回来时,她夜里偷偷伤心了好几回。隔天就来找觉禅氏,但瞧着觉禅氏目色死寂完全打不起精神的样子,直觉得一切都没盼头,越发连照顾八阿哥也不上心,重阳节前闹得孩子大病了一场。 八阿哥生病的消息自然会传到瀛台,可这里六阿哥正不舒服。前天大阿哥和太子来瀛台请安,和弟弟玩了半天,哥哥们走后不久胤祚就上吐下泻。太医说是在风里吃了东西着凉,养了两三天才好。 岚琪日夜照顾儿子,很是辛苦,直到重阳节这天看着小家伙重新活蹦乱跳,才真正舒口气。沐浴更衣后,只说歪一会儿还要去太皇太后跟前贺重阳,结果累得一觉睡过去。环春几个都舍不得叫醒她,擅自做主过来告假,太皇太后也叫她们悉心照顾,说过不过节都不要紧。 而前头裕亲王、恭亲王几位都带着福晋来了,到底是重阳节,不能不来太皇太后跟前孝敬,各色各样的礼物拉了两车子,孙子孙女儿热热闹闹地嬉笑一下午才散了。福全走前更笑嘻嘻对玄烨说:“前几日带几个小舅子去打猎,猎了几头鹿。鹿茸拿去太医院让他们备着给皇祖母补身子,又让制了鹿血酒,随礼一起送过来了。皇上回头记着问李公公要。” 玄烨反笑兄长:“那天还听皇祖母说你新纳了几个格格,家里又吵翻天了。这酒你自己拿回去喝吧,屋子里那么多母老虎,够你受的了。” 福全却憨憨地笑:“最难消受美人恩,辛苦是自然的,可美人美妙,臣乐呵着呢。” 不论君臣,他们兄弟间当然有私房话,说说笑笑很是惬意。可待兄弟几个离了,玄烨忙着手头的事,早把什么鹿血酒忘记了。而福全常宁送来的贺礼,他都 让李公公送去给岚琪看,有喜欢的让她留下,其他的他也不在乎。 之后来了两拨大臣,说起安亲王已深入吴军腹地,取吴世璠首级指日可待,玄烨不禁龙心大悦,欢喜地跑来向太皇太后报喜。说了几句后,老人家却提醒他:“去瞧瞧岚琪,她好像不大舒服。” 皇帝才想起来,今天亲王福晋来她也没在跟前支应,本以为还在照顾胤祚,哪知道是她自己不舒服。辞了皇祖母后,索性趁着天黑前把政务料理好,入夜后吩咐李公公再不见外人,便带人往岚琪的住处来。 未进门就见乳母抱着胤祚出来,乳母脸上有些尴尬。胤祚叽叽喳喳地乐呵着,玄烨逗了几句便让乳母带走。可等自己要进门,却见环春没头没脑地跑出来,脸上红扑扑的,和乳母一样不自在。玄烨这才生疑,略担忧地问:“怎么了?” “皇……皇上……”环春脸红得把脖子都染了,支支吾吾说了缘故。玄烨听得眼睛瞪得溜圆,满目笑意地跑进来,果然见人蜷缩在纱帐里头。 方才环春说,岚琪傍晚独自醒来,觉得身子寒津津的不大舒服。环春她们都在外头收拾东西没听见动静,结果她家笨主子瞧见桌上有一坛酒,竟自斟自饮喝了两大杯,环春进来时她正还要灌下去。 被拦住问怎么喝这个酒,人家还傻乎乎地反问怎么梅子酒这么腥。她只当是前几日胤祚闹肚子后,太医送来的两坛梅子酒,让德嫔娘娘和宫女们都喝了暖胃防病。她又是口渴又是身子冷,竟整整两大杯灌下去。可她怎么知道,这是裕亲王送来的鹿血酒。 两大杯鹿血酒,岚琪的身体没多久就有了反应,浑身火烧似的难受。要做什么该做什么,环春当然明白,可她们哪儿敢去请皇帝呀。乳母抱着六阿哥来也吓了一跳,可她是经历过人事的,嘱咐了几句就抱着六阿哥要走,结果出门撞见皇帝。而环春被磨得没法子又要来找乳母帮忙,就撞见圣驾了。 寝殿的门被紧紧关上,玄烨随手脱了外衣,掀开纱帐。床上的人蜷缩着很难受,察觉到有人进来,慌张地一哆嗦。可睁眼看到是玄烨,眼中的慌张顿时消散,柔情蜜意奔涌而出,柔软的身体舒展开,不知不觉就腻歪上来了。 玄烨碰到她的身体,果然浑身发热,娇嫩的肌肤似在火上烤过的,触手就撩拨得心里发暖。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带着鹿血的诱惑。而岚琪备受煎熬的身体已经把持不住,含泪娇吟地缠着他。玄烨却促狭地故作冷静,问她:“怎么了?朕要好好和你说话呢。” 怀里的人哪儿还能说话,一个劲儿地往玄烨身上蹭,娇吟喘喘,直要把玄烨推下去。玄烨便任由她摆布,仰面躺下后,就见两只手急促地解开了他的衣裳。可原以为她的红唇就要贴上自己的胸膛,身上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软绵绵地伏在了自己的胸前,仿佛理智又跑回了脑袋里,脸埋在玄烨的衣裳里,闷闷地出声:“皇上回吧,臣妾不大舒服……” “梅子酒和鹿血酒也分不清?天差地别的东西。”玄烨一笑,双手捧起了岚琪的身体,翻身把她扔在床上,自己撑起了身子居高临下。没有喝酒却已浑身发烫,凑在岚琪面前与她鼻尖相触,感觉得到岚琪柔嫩的双唇嚅动着,渴望得到缠绵的吻。可玄烨就是不碰她,还问着,“是不是故意喝鹿血酒等朕来的?你怎么会分不清,口渴了又怎么会喝酒?是骗环春,还是想骗朕?” 可身体下的人早已意乱情迷,双腿不自觉地缠上了玄烨的腰肢,不断地迎合想要触碰他的唇。但她步步进,玄烨步步退,眼瞧身下的人要哭出来,皇帝才炙热地吻上她。唇齿间猛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激烈,玄烨被她纠缠得几乎要透不过气,好容易才挣扎开。 喘息间勾出了身上的火,大手一撕,岚琪薄薄蔽体的寝衣就散开,小衣下春色跃跃而出,雪白雪白地写着“诱惑”二字。玄烨才要钩开她的小衣,岚琪突然笑出来,捂着胸口侧身转过去,竟趴在床上想往里头逃走。玄烨把她拖回来,她再要往里头挪,也不知是酒醒了还是身上的热情散去,不再像刚才那样一味索取,更仿佛要就此休战。 要命的是玄烨已经被她勾得难以自制,气恼地在她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身下的人哆嗦着蜷成一团,软软地说着:“皇上,睡吧睡吧。” 欲拒还迎娇声软语,玄烨是笃定不肯放过她了,几下就把碍事的衣衫褪干净。正是深秋寒凉的时候,鹿血酒后暖暖发烫的柔软身体拥在怀里,真真人间仙境才有的惬意。慢慢品尝阅尽春色,一寸一分的肌肤都未放过,豪饮鹿血酒的人也再矜持不住,翻云覆雨仿佛要将身体融化。 翌日晨起,不知是一夜春宵的滋润,还是裕亲王送的鹿血酒是好东西,岚琪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玄烨问她到底怎么喝的鹿血酒,人家支支吾吾,直见皇帝要恼了,才坦白说,起先只当一般的酒,身上发冷想暖暖身体。结果一口下去腥得不行,又见酒色殷红如血,才知道是什么东西。知道皇帝夜里要来,便动了坏脑筋,索性豪饮两大杯。 玄烨又气又好笑,训了几句说她身子太弱喝得不对反而要伤身。可又笑说鹿血酒还有许多怎么办才好,之后几日便也共度良宵。秋意深浓时,岚琪的寝殿里,却只见夜夜春色,彼此缠绵难分难舍,仿佛是知即将回宫,才更珍惜独处的时光。 九月下旬时,皇帝终于决定要回宫。先头回来收拾宫殿的宫女太监活儿还没做完,宫里头就传遍了这个好消息。盼了一个夏天,又盼了一个秋天,寂寞难耐的女人们终于盼得皇帝归来。可随着宫女太监先遣归来,瀛台那里的事也零零散散地带回来。说什么德嫔与皇帝夜夜春宵,说什么皇帝专房专宠,说什么德嫔根本不照顾太皇太后只是陪着皇帝。好听难听的话在宫内游走,怪不得快回来那几天,岚琪每天都觉得耳根子发烫。 十月初一,圣驾回宫。初夏离宫初冬归来,大半年不在紫禁城,比旧年陪太皇太后在园子里度夏的时日还久。岚琪重新踏入永和宫的门,竟恍惚记不得夏秋是如何度过的。 小胤祚也很陌生,但一路回来乳母哄他说能见哥哥了,到了家门口就往里头跑,口齿不清地仿佛喊着哥哥。岚琪伸手要抓儿子叫他别瞎跑,突觉头晕目眩,脚下虚浮。幸好身边环春眼明手快地搀扶住,见主子面色潮红,担心地问:“主子怎么了?” 岚琪犹自不觉,只笑大概是晕车,扶着环春往屋里走。但躺了片刻依旧不见好转,伸手摸额头微微发烫,环春不敢怠慢,赶紧去宣太医。这边太皇太后回到慈宁宫才歇下,外头就有人来传话,说永和宫宣太医,德嫔娘娘病了。 太皇太后并不紧张,推苏麻喇嬷嬷说:“你精神好,去瞧瞧,莫不是有了,她九月里天天陪着玄烨呢。” 苏麻喇嬷嬷赶到时,太医已经诊断罢了,面色犹豫正不知想什么,瞧见嬷嬷来了,便直言道:“德嫔娘娘摸着像有喜脉,可还不大明显,恐怕还要十来日才能确定。但娘娘她又的确伤风,眼下臣正矛盾,要不要给娘娘用药。” 苏麻喇嬷嬷也觉得不大好,问怎么说,太医又道:“不用药这样病下去,若是母体不好指不定保不住胎儿。可若用药,生怕保住了胎儿,胎儿也不大好。要是娘娘没有身孕,就最好了。” “既然像,必然是有了。”苏麻喇嬷嬷也难以决断,又宣来几位老太医瞧瞧,几番商议后都不敢拿主意。毕竟是皇帝的宠妃,肚子里若真有了孩子,万万伤不得。辗转又等皇帝到后宫来时,一同在慈宁宫商议决策。 太医道:“世人都以为生过几胎的孕妇更结实更好生养,实则女人产子大大伤身,娘娘上一回又是难产,所以未必现在的身体就很结实。臣以为还是用药先让娘娘康复起来,是否有孕,且看天意。” 太皇太后和玄烨也如此认为,决定先让岚琪吃药治疗伤风。可绿珠却从永和宫赶来,说德嫔娘娘求太医不要开药,只是小小的伤风,她多喝水多躺几天就好。腹中若有胎儿,吃药伤了孩子就是她的罪过,说她自己熬得过去。 “玄烨,你去劝劝她。这傻孩子一根筋,你们都年轻,就算没了这一胎又如何?万一硬撑闹出更大的毛病,如何是好?什么小伤风,都烧得浑身发烫了。”太皇太后很着急,立刻让玄烨去永和宫劝劝。 可皇帝却不动,屏退了太医宫女,才对皇祖母道:“夏秋都和岚琪在一起,这才回宫朕若再往永和宫跑,别人真要急红眼了。回来的路上就与岚琪说好的,十月里不再去见她,偶尔在您这里见的话,另说。” “你这话虽有道理,可她如今正辛苦,你忍心把她一个人扔在永和宫?”太皇太后苦笑,“在瀛台时我本想劝几句,让你们别天天黏在一起,可又想想难得这样的日子,我这老太婆插什么手?现在瞧瞧,还是你们太过了,惹得宫里人不高兴,回来反看别人眼色。” 玄烨不以为意,反而说:“她们若是真不高兴,朕改天再换别处住也一样。南苑冬天暖和,皇祖母若愿意,孙儿陪您去过冬。” 这些自然是玩笑话,而岚琪吃不吃药,玄烨最了解她的性子,劝祖母说:“若是逼急了,对身体反而不好,她自己有分寸。反正这药只怕送过去,她也偷偷倒了。岚琪一心想给朕生个小公主,好容易有了,她怎么舍得伤害?” 果然如皇帝所说,岚琪知道自己可能有了身孕,死活不肯吃什么伤风的药,大口大口地灌温水,之后蒙头大睡养精神。因病了不能接近孩子,端嫔把六阿哥接过去照顾了几天,岚琪很是放心。 有种后宫叫德妃.2_第十四章 德嫔遭暗算 宫里传说德嫔有身孕又染病的事,女人们眼巴巴看了几天,暗下诅咒的人不少。可德嫔硬是不吃药扛过来,三四天后伤风痊愈,人也渐渐精神。又过了四五天,太医再三会诊,确定德嫔娘娘有了身孕,但脉象很弱,都不敢说不好听的话,只是反复叮嘱德嫔要安心静养。 这十来天的工夫,皇帝只管在乾清宫里忙政务,除了慈宁宫的请安,几乎不踏足后宫,也不召见任何妃嫔。只有佟贵妃自己跑去乾清宫陪了一个中午,也不晓得说了什么,之后再没见面。而一心等待皇帝归来能多看自己几眼的,如温妃、宜嫔几人,天天在宫门前被西北风吹着,只把她们的心都吹冷了。 这日朝堂上提起了为太皇太后和太后再上徽号的事,玄烨也公开了说要大封后宫,如此自然要拟定册封的名单。皇贵妃无可争议,温妃或也再升一级,唯有四妃的位置有些争议,一时也没有个定数。话传到后宫,女人们便议论开,在嫔位的自然盼着能坐稳四妃之位,而那些贵人常在,也盼着能水涨船高。 正好是宜嫔做东请姐妹们在翊坤宫喝茶,七嘴八舌说起这件事,低阶的妃嫔们都恭喜宜嫔和惠嫔,说她们出身高贵又有皇子,必然是四妃之一。两人面上谦虚,只等旁人都散了,才私下关起门来说:“那个乌雅氏真真厉害,这个节骨眼儿肚子里怀上一个。怪不得缠着皇上在瀛台不肯回来,不弄出一个来她怎么甘心?一定是自知出身低贱,不多生几个,怎么和我们争。” 这话是宜嫔说的,惠嫔且笑:“好好的身子,伴驾总会有身孕,妹妹往后若能多陪陪皇上,也会有好消息。你的身子一向不错,从前虽不幸滑了一个,可五阿哥不是平安降生了吗?” 提起胤祺,宜嫔目色如死,又心痛又不甘,恨恨地说:“太后到底想怎么样,她这样生生断了我们母子情分,不怕遭报应?” “嘘,小声点儿。”惠嫔紧张道,“这话不该你说的,你想要儿子,往后再生一个不就好了?” 宜嫔苦笑道:“怎么生?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我和哪个去生?” “只要皇上在宫里,总会有机会。皇上心里也有分寸的,不然回来这么久了,德嫔有孕又生病他都不去瞧一眼?”惠嫔很是淡定,“上头有贵妃、温妃在,皇上能不顾忌吗?再者一整个夏秋,我就不信不腻歪,总会想见见新鲜的,皇上毕竟是男人嘛。” 宜嫔见她说得绘声绘色,知道惠嫔有法子,心里想求又不好开口。可一想到翊坤宫里冷冷清清的日子,一想到自己越来越走上昭妃那怨妇的路,心下一横便道:“姐姐帮我吧,我这翊坤宫的日子越来越冷清,连恪靖都不大哭了,夜里静得瘆人。” “自然帮你,帮你也是帮我呀,总不能光看着德嫔一人独大。从前看着那个小常在乖乖巧巧的,真是想不到她会有今日。”惠嫔说这句时,有异样的神色,不知是恨是悔。唯一瞧得见的,大概就是不甘心。而这宫里的女人,又有几个是心甘情愿被冷落的。 但这次的事,惠嫔却还是找了个甘心被冷落的来想法子。漂亮的女人最懂如何取悦男人,哪怕觉禅氏不爱皇帝,那年夏天能让皇帝对她专宠不倦,就一定有她过人之处。惠嫔久不侍驾,床笫间的事已不大晓得皇帝如今的喜好了,放眼宫里能问的,就只有觉禅氏。 隔日她往咸福宫来,候着温妃抱了八阿哥去宁寿宫的时辰。因整个夏天没少来咸福宫,门里的宫女太监都习惯了,一路引到配殿门前,只有香荷见了不大高兴,她晓得自家主子不喜欢惠嫔。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妃嫔间的等级尊卑也很严谨,再不喜欢惠嫔也不能得罪。夏秋之后瘦得比生八阿哥前还瘦的女人到底是接待了她,两相对坐,良久无语,惠嫔从袖笼里抽出一本册子递给她,笑着说:“瞧瞧。” 觉禅氏恹恹抬眸,瞧见桌案上一册《众香词》,只听惠嫔说:“里头收录的都是女人家的诗词,我想你会喜欢的。”她伸手翻开,将折角的一页打开,推给觉禅氏说,“你瞧瞧这几首,我读书少不大懂,觉得还不错。” 觉禅氏信手拿来看了几眼,默默念诵了几句,念得一句“枝分连理绝姻缘”,心中猛然揪紧,心痛得难以言喻。可惠嫔却更在她心门上插了一刀,幽幽道:“这个女词人沈宛,是江南名妓,卖艺不卖身,饱读诗书才华绝伦,又有倾国之色,多少江南名士追求不得。可她却突然在江南消失,如今在京城落脚了。” 觉禅氏茫然抬头看着惠嫔,惠嫔笑悠悠说:“你这一个夏天为了什么愁?我看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吧。就是这个沈宛,如今容若心头上的人。” “沈宛。”觉禅氏重复这个名字,一个汉人女子的名字。容若极爱汉人的诗词音律,一个懂诗词的汉人女子,难怪他会喜欢。 “就是这个沈宛。”惠嫔叹息,“我一直纳闷儿你为什么不高兴,后来容若的事传开了,心想你一定是听到了。是啊,为了这个女人,他差点儿被明珠逐出家门。私自养在外宅里,不仅是汉人女子,还是个妓子,你让明珠怎么能容得?之前闹得天翻地覆,明珠夫人来我这里哭了两回了,我都没敢告诉你,怕你伤心。可你到底还是知道了,是听见了传言吗?” 觉禅氏恍惚地点了点头,她已经不在乎要不要说是温妃透露的,对她而言这一切都无所谓。她一直在想容若到底喜欢上了什么样的女人,现在听惠嫔这番描述,又见她的诗词被文人雅士赞赏编录,真真是才貌双全的人,这才会让他喜欢。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昔日朗朗书声犹在耳,年幼的自己跟着容若背诵《声律启蒙》,容若说背会了这些就能吟诗作对,容若说他喜欢诗词歌赋,与喜欢她是一样的。 而如今,他另有了喜欢的女子,那个女子会吟诗会弹琴,更有倾世之美。 “好妹妹,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怀八阿哥前都不见这么瘦,温妃娘娘虐待你了?”惠嫔问着,伸手要摸觉禅氏的发髻,觉禅氏却倏然往后退开,神情恍惚地说:“臣妾很好,多谢娘娘记挂。” 一边又把书册推到惠嫔面前,故作镇定地说:“臣妾已经不爱这些东西了。” 惠嫔不勉强,拿起来随便翻翻又卷了卷,笑着说:“宫里没几个妃嫔爱读书,德嫔算一个,可她也不雅,我瞧着不过是哄皇帝高兴的。”说着抬眸看一眼觉禅氏,“可德嫔如今气势日盛,真真叫人烦心。她这都怀上第三胎了,若是将来越过我去,我们大阿哥被比下去,明珠在朝廷必然受排挤。他若失势,容若一定也不好过。” 觉禅氏目光冷冷转过来,但未言语。 惠嫔一手托腮,笑着说:“妹妹,这宫里数你最聪明过人,能不能帮帮我和宜嫔?” 觉禅氏摇了摇头:“臣妾久病,形容枯槁,哪里还有什么聪明不聪明的。” 那本《众香词》躺在桌上,惠嫔又将折角处翻开,纤长嫣红的指甲划过沈宛的名字。惠嫔冷然一笑:“明珠容不得这个女人呢,你说沈宛若有个三长两短,容若会怎么样?他失去了你,又失去了卢氏,若再失去一个,这心该彻底碎了吧?” “娘娘?” “你不帮我,我只能不让容若做出这样叫人笑话的事。明珠府少一些麻烦,我的大阿哥才多一分靠山。”惠嫔面上看似委屈,锐利的指甲却划破了纸张,沈宛的名字被戳烂了,她却笑意悠悠,“妓女而已,死了也不可惜。就可怜容若这个痴情人,当年卢氏去世他大病一场,这个沈宛再离了,我这做姑母的,可真担心他啊……” “娘娘,他若真心爱沈宛,他会疯的,娘娘!”觉禅氏死灰般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似乎是太过激动,竟然一把抓住了惠嫔的手腕,那纤瘦的没了美态的手看得人触目惊心。惠嫔定一定心将她推开,正色道:“我可没耐心一次次求你一次次被拒绝,你拿鱼死网破威胁我,我可真害怕。可沈宛无所谓吧,一个妓女,又是抢走你心上人的妓女,没有了她,你该痛快高兴才是。” 觉禅氏眸中含泪:“可她是容若喜欢的女人。” “你可真大方。”惠嫔冷笑,心里却十足高兴。她猜得果然没错,觉禅氏这个痴情女,哪怕为情所伤缠绵病榻,也会希望所爱的男人过得好。容若眼下要过得好,那个沈宛就必须好好的。 而她不会告诉觉禅氏,是皇帝出面摆平了两家的矛盾,是皇帝出面说服了明珠,是皇帝出面让这个沈宛继续住在外宅,所以明珠不会把沈宛怎么样。惠嫔也没真本事把那个女人怎么样,但只要一句话,就唬住了觉禅氏这个痴情傻女。 “娘娘让我想想……” “上次你也说要想一想,回头又不理睬我了。”惠嫔冷笑,“不过我还是要让你想想,可想的不是答不答应我,而是想想,怎么才能让宜嫔得到圣宠。你那么聪明,那么会揣测人心,去年久侍圣驾,怎么才能让皇上开心,你一定懂吧?就算不懂,也好好想想,明日我在长春宫摆茶,你来。” “臣妾不想出门。”觉禅氏避开了惠嫔的目光,可惠嫔这一次真的不再松手,紧逼着说:“不想出门?那沈宛往后也别活着出门了……” 觉禅氏激怒:“娘娘,你在威胁我?” “不然呢?”惠嫔将《众香词》往觉禅氏身上一扔,冷冷道,“我的耐心,我的笑脸,我的好言好语,早就被你磨光了,多少年了?” 撂下这句话,惠嫔转身就走。外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人声渐渐静下来,香荷跑进来看主子,见她无声无息地流泪了,关切地说:“惠嫔娘娘又欺负您了吗?主子,咱们找温妃娘娘做主吧。您都在咸福宫了,凭什么叫惠嫔娘娘欺负呀?” 觉禅氏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摇了摇头,推开了香荷,从地上捡起那本《众香词》。呆呆地望了片刻后,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能为他做的实在有限,更不能害了他呀。” 香荷听得云里雾里,她哪里知道这个“他”是男是女,是惠嫔还是温妃。只是可怜自家主子,放着好好的日子又不过,夏秋以来日渐憔悴,再这样下去,命都要保不住了,又求她说:“温妃娘娘心好,您还是和温妃娘娘说说吧,别让惠嫔娘娘来烦您了。” 而这一边,温妃才抱着八阿哥从宁寿宫出来。近来她对太后侍候得比从前更尽心些了,因为觉禅氏教她,说皇上喜欢有孝心的人,德嫔就是任劳任怨地照顾着太皇太后,才有了连朝臣们都无可挑剔,甚至赞扬的贤德之名。皇上一样敬重太后,她现在慈宁宫插不进去,宁寿宫有当年钮祜禄皇后的旧情在,她不能轻易放下了。 这会儿从宁寿宫一路过来,远远走过永和宫时,她让轿子停了会儿,冬云凑过来说:“主子要去探望德嫔娘娘吗?六宫都在贺喜德嫔娘娘有孕。” 温妃却摇头,让轿子再行,冬云只听见她说了一句什么“她不喜欢见到我”。冬云也没敢多想,一行人匆匆又走了。 永和宫里此刻却很热闹,荣嫔、端嫔几人都来贺喜,大孩子小孩子闹腾得一屋子叽叽喳喳的。岚琪也没嫌烦,不多久环春说做好了点心请公主阿哥们去用膳,孩子们才呼啦啦散了。荣嫔给岚琪端安胎药过来,看她皱眉头喝下去,笑着说:“你真是厉害,之前有病硬是不吃药,我当年都不如你。” 岚琪软软地笑着:“为了孩子什么苦都肯吃,也就只为了孩子了。” 端嫔却道:“谁不知道你伺候两宫辛苦。太皇太后七月里病一场,听说你连着几天没沾床,我们听着都唏嘘。这么些年了,竟是谁都未这样伺候过太皇太后。” “当年钮祜禄皇后临终前,也是妹妹在伺候,这宫里再没有比妹妹更贴心的人了。”荣嫔夸赞着,心里却暗叹自己为了六宫的事疏忽了这些。她把六宫打理得再滴水不漏,也及不上岚琪在太皇太后跟前尽孝。现在想想当年钮祜禄皇后费尽心血也得不到上头的喜爱,大概就是这个原因。而她无意之中,竟走上了钮祜禄皇后的老路,近来连宁寿宫都不大去,一来六宫琐事实在烦琐,二来自己也淡了。 “我不过是会伺候人罢了,还有什么长处?”岚琪谦和,又看荣嫔,一时想起太皇太后叫她转达的话。可没头没脑地突然提起来实在太奇怪,还是决定找机会说。 那样巧的是,布贵人在边上笑着说:“万岁爷腊月里大封六宫,前日和戴妹妹说起来,说她也该封个贵人了,她傻乎乎地说不要,说不敢和我平起平坐。姐姐们说她傻不傻,难道不为七阿哥想想,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戴常在坐在一旁,脸上笑眯眯的 ,这两年养在钟粹宫,越发出落得水灵,只是性子安静,为人也低调。虽然生了皇子,又跟着端嫔、荣嫔,如今也是宫里有脸面的人,可还如当年刚到钟粹宫时的模样,为人谨慎谦卑,难怪端嫔和布贵人都喜欢她。 荣嫔也道:“七阿哥一直在阿哥所,皇上若不把他抱给哪位娘娘养,孩子可不就要指望你这个亲额娘了吗?别傻乎乎的,皇上若给你恩宠封贵人,你就好好承恩,什么要不要的,还容得你做主?” 岚琪便在一旁趁这机会笑:“回头戴妹妹封了贵人,姐姐又封了荣妃,我这里挺着肚子,不能喝酒,你们记得把喜酒给我攒着,等我生了再喝。” 众人倏然静下来,都望着岚琪,荣嫔先尴尬地笑道:“封妃的事哪个说了算呀,你别勾得我高兴了,回头再落空了,我可要找你来哭啊。” 岚琪笑道:“哪个做主,当然是太皇太后做主。端嫔姐姐她们从瀛台回去后,我就天天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听见她与太后娘娘说起封妃的事,太皇太后说荣姐姐您自然是第一个。论子嗣论功劳,论这宫里的资历,四妃没有您,还有哪一个?” 荣嫔心里激动不已,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她有自知之明,出身低微是越不过的坎,真怕上头无视她这些年的付出。毕竟妃位有限,但凡来几个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她就被比下去了。深知岚琪不是胡乱说话的人,她能毫无顾忌地这样说,必是板上钉钉了。 “恭喜荣姐姐……” 众姐妹都高兴起来,纷纷恭喜荣嫔。荣嫔赶紧让大家别张扬,毕竟还没有圣旨颁布,叫外人听去了就是笑话甚至祸端。话说回来,众人又问岚琪:“那你呢?若说子嗣恩宠,还有人比得过你吗,现在你又有了身孕,真正是最好的时候。” 岚琪只是笑:“哪里敢偷听太皇太后和太后说话,听见荣姐姐这句,我就高兴地跑开了。至于我呀,封不封都一样,皇上总说我笨,估计瞧不上我。” 众人便嗔她矫情,故意在这里显摆皇上疼她,说说笑笑打发了一下午的辰光。荣嫔离开永和宫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领着一双儿女回去后,便让吉芯慢慢准备礼物。她封妃之后少不得送往迎来,有的忙了。 她们散了,布贵人没走。本是端静缠着不肯走,母女俩慢了几步,岚琪索性留她继续说说话。姐妹俩也好久没独处,只因她跟着端嫔在钟粹宫日子过得好,岚琪不担心,难免也就少关心。 端静公主对着岚琪撒娇说会儿话,等盼夏把公主带走后,布贵人见岚琪要起来,搀扶她坐起身,慢慢走到窗下透透气。姐妹俩携手站在一起,布贵人说:“再过些日子,四阿哥就三岁了。日子可真快,我的端静都七岁了。” 岚琪感慨:“日子真是快得很,明年这个时候,肚子里的孩子也出生好几个月了。有时候一觉醒过来,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还以为是场梦。” “当年我们说的话,一句句都实现了。我看荣姐姐封妃,你也一定在列,皇上那么喜欢你。”布贵人轻轻拍着岚琪的手,“可我还当你是从前的姐妹,哪怕好久不见,知道你好我就安心了。” 岚琪笑道:“端嫔娘娘也是这样待荣姐姐的,咱们几个最有福气的,大概还是有能推心置腹的姐妹。且看惠嫔娘娘,这么多年看着她这里热络那里亲和,可没来由地,就觉得她孤独。宜嫔最可惜,好好一个妹子,就这么没了。” 布贵人唏嘘道:“那是她们自作孽。”想起一事又道,“你能防着惠嫔再好不过了。我们秋天回来后,就有人告诉端嫔娘娘说惠嫔夏天时常去咸福宫找觉禅氏。之后我们冷眼瞧着,还真是又听说了一两次。她也不知去做什么,大大方方的,都不遮掩一下。觉禅氏这个女人不简单,你要小心啊。” 岚琪笑道:“我小心什么呀?” 布贵人嗔怪:“你跟我装傻呢,现在你这样好,惠嫔不怕你有一日越过她?” “我做什么对姐姐装傻?”岚琪很不在乎,拉着布贵人在一旁坐下,自信而淡定地说,“她能把我怎么样呢,我若有什么闪失,皇上会轻易罢休?即便真害了我什么,查出来皇上一定不会放过她,她何必自掘坟墓?只要皇上在,没人能伤得了我,即便伤了,也有皇上做主。可我若与她们针锋相对,也耍手腕对付她们,皇上就该厌弃了。她们怎么看我我无所谓,我在乎皇上怎么看我,吃亏是福,不就是这个道理?” 布贵人见她从容,也安心了,只是笑:“那也不能总吃亏啊。” 岚琪得意地说:“姐姐几时见我吃亏了?不正是什么好处都归我,才惹得别人着急?宫里头难听的话我也知道,其实她们真是多虑,我也不能一辈子年轻,十几二十年后,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在瀛台太皇太后和太后轮番给我说道理,还是她们看得透。” “可照你这样说,将来皇上若移情,或对你像如今对荣嫔端嫔那样,还会不会护着你?”布贵人想到这一句,说出来难免凄凉,“有一日你不再得宠,她们欺负你,谁给你做主?又或者你不得宠,她们也懒得来欺负你了。” “姐姐这话还真有道理,我看着眼前的好,自信皇上把我捧在心尖儿上,有他在无所畏惧,可有一日失宠遭嫌弃,现在说的这些,就都成笑话了。”许是孕中,情绪易受影响,岚琪面上稍有黯然之色,歪着靠在一旁,一手抵着脑袋,慢慢将这近七年的岁月回忆。 布贵人坐在她边上,暗暗有些后悔不该说这样的话,明明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何苦去想将来。 但岚琪静静想着,想起玄烨和她的点点滴滴,想起玄烨对她说过的话,想起那一方锦盒里的八字皇命,顿时释怀,复又灿烂地笑起来,对布贵人说:“早先就和皇上嘀咕过这几句,皇上说我瞎想,更对我说,别去想未来几十年的事,曾经不也没想过现在?要紧的是把眼前的日子好好过下去。反正从前也没有现在的一切,大不了二十年后重新归于平淡。咱们姐妹俩只管好好的,锦衣玉食的日子过着就是了。” 布贵人莞尔:“你就是性子好心胸广,你这样想我就安心了。” 此时端静又领着胤祚跑回来,六阿哥软软地伏在额娘怀里,听着端静姐姐叽叽喳喳说话。姐姐是说该胤禛的生辰了,她要送一件东西给弟弟。胤祚似懂非懂地听着,时不时含糊其辞地应上几个字。端静欢喜地揉搓弟弟说:“胤祚最乖了,哪里像胤祉呀,一天到晚和我们斗嘴。” 可偏偏胤祚被姐姐这样揉搓很不舒服,也不懂姐姐说什么,瘪着嘴竟开始哭。反把端静吓着了,惹得岚琪和布贵人很开心。说说笑笑一阵后,端嫔打发人来问端静公主和布贵人是不是回去用膳,娘儿俩这才走了。 之后胤祚也被乳母带走,屋子里才安静下来。岚琪舒口气,环春拿来氅衣给她裹上,开窗换气,又添置新的炭盆。岚琪瞧见炭盆里都是红箩炭,嗔笑着:“还说替我省钱攒银子,你们烧炭盆怎么用红箩炭,不该省着冬日手炉里用吗?快换了去,黑炭一样也暖和,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回头用得不够了,自己拿体己买不成?” 玉葵正好带小太监捧了一筐红箩炭进来,听见主子这样说,啧啧道:“娘娘真是小气得很,这点儿都要计较。您这几日伤风咳嗽,最怕烟味了,哪里能用黑炭呢?这些是奴婢们平日里攒下来的,堆得都无处放了,新的又要来。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另外赏赐的也不断地搬来。再下去,咱们不说拿体己的银子去买,该开铺子卖了,宫里哪位娘娘不够用,来咱们这儿算便宜些。” 这些话听得那搬炭的小太监都笑起来,岚琪嚷嚷要环春拧她耳朵,气呼呼道:“永和宫里到底哪个是主子,瞧见你们浪费,我还说不得了?” 环春却帮着玉葵道:“要紧的是您的身子,苏麻喇嬷嬷都来吩咐过,说您怀着身孕要紧,不必太拘泥规矩,一切东西都要用好的。烧几筐炭您都舍不得,说出去该叫人笑话了。” 岚琪却还是心疼,瞧着炭猩红地烧起来,还嘀嘀咕咕着:“多浪费啊,真拿去卖了也挺好的,今年过年的红包银子就有了。” 结果被环春、玉葵几人一顿笑话,说起红包来,环春提醒主子:“四阿哥就要生辰了,您是不是要送些东西过去?奴婢听青莲说,好些贵人常在们都来打听贵妃娘娘或者四阿哥喜欢什么,而且说是要大封六宫了,都上赶着巴结贵妃娘娘呢。” “巴结贵妃?”岚琪觉得有趣,宫里的人都惧怕贵妃脾气不好,从前躲还来不及,想巴结也无处用劲儿,怎么如今都一个个主动送上门了? 环春笑道:“都说贵妃娘娘要做皇后娘娘了,大家能不巴结吗?” “还有这样的传说?”岚琪浅浅一笑,她心里知道不可能,可也不便说出口。 不过环春也非随口胡说,这样的传言在宫里游走好些时候了。大抵分了两派,一边觉得贵妃必然要入主坤宁宫,另一边则觉得皇帝毫无立后之心。可就连佟贵妃自己,也弄不明白到底会是什么前程。那日佟国维入宫时也没说明白,兴许佟家的人最后还想向皇帝争取这个中宫之位。 但如今这光景,瞧的是佟贵妃能不能封后,而不是谁与她争后位。比起从前昭妃佟妃锋芒相对时,少了许多热闹。至于惠嫔宜嫔几人,更是不敢想什么后位,这一次能保得稳稳当当得到四妃之位,已是她们最大的愿望。 而说好了隔天在长春宫里见觉禅氏,宜嫔早早就来等,一直等到将近晌午就快没耐性时,门口才有动静。宝云来说觉禅常在到了,惠嫔看了一眼宜嫔,后者便笑悠悠对宝云说:“桃红在翊坤宫没过来,是在弄过年我要献给太皇太后的手绣万寿屏风。惠姐姐说你针线功夫也极好,这会儿我们姐妹几个说话不用你们伺候,你去翊坤宫里帮帮桃红吧。” 宝云知道她们是想赶自己走,不走反而尴尬,顺从地答应下。反正这长春宫里太皇太后的眼线,又不止她一人。 出门时正见觉禅常在进来,瘦得失去了光芒的女人,哪怕漂亮的首饰衣裳穿戴着,也没有往日的风采。宝云心想这样的女人还能帮什么忙?可她哪里能有惠嫔、宜嫔的心肠,自然是猜不透的。 这长春宫,觉禅氏还是头一回来,一路走着目不斜视,根本不在乎多看一眼宫里的装饰。要说她在咸福宫住了那么久,几乎没怎么去过寝殿以外的地方。还是从前在翊坤宫时被宜嫔郭贵人当宫女使唤,角角落落都走到了。 进门见两位坐在上首,觉禅氏恭敬地行了礼。起身瞧见宜嫔身上玫红色的衣裳,心里一跳,宜嫔竟穿着当初自己给她做的衣服。那下摆用金线压的黑色滚边,还是拿郭贵人用来装诅咒自己的道符的袋子剪开裁成,心中暗暗好冷,依着她们的话坐到了一边。 宜嫔乍见觉禅氏如今的模样,啧啧道:“你竟憔悴成这样了?我还等着见你进来时,眼前一亮呢。好妹妹,你何苦折腾掉自己的美貌?咸福宫里日子不好吗,要不要回翊坤宫来?” 觉禅氏浅笑:“臣妾本就没几分姿色,若真如娘娘所言,只怕早活不下去了。” 宜嫔被抢白,脸上很不好看,惠嫔在一旁劝道:“好歹是你曾经的主位,说话不能客气些?行了,咱们也不能多待,开门见山地说罢。想了一晚上你可想好了,如今要怎么做,才能引得圣上注目?” 宜嫔也干咳一声:“妹妹你若帮得我,将来我必定不会亏待你。” 觉禅氏根本无所谓,目光直直地看着前头,也不往她们脸上瞧,仿佛不是在与她们说话,自顾自地就说起来:“娘娘们希望引得皇上注意,臣妾想了一晚上。如今有两件事是您二位能做的。一者前些日子传到后宫来,说皇上为了贪官大怒,判了绞监候,是大刑,可见皇上对于贪污行贿之事的厌恶。六宫之中必然也有这样的事,历朝历代不乏行贿后宫买官卖官的事,娘娘们若能查出一两件,或是六宫用度上何处有不干净的,在皇上面前必然是功劳一件。惠嫔娘娘一向管着六宫事,做起来不难。” 惠嫔颔首道:“查是容易,可这样的事投鼠忌器,需从长计议,还有一件是什么?” 觉禅氏这才稍稍看了两人一眼,仿佛是想看看这两个女人有没有胆魄,冷然一笑道:“那就是太子了。” “太子?”宜嫔和惠嫔同时出声,更面面相觑。宜嫔绷着脸说,“你疯了,怎么能算计太子?” 觉禅氏知道她们是没胆魄的人,但还是继续说:“不是要算计太子,更不可能害太子,而是知道万岁爷最在乎太子,若在太子身上能体现二位的贤德呢?” 殿内 一时寂静,宜嫔和惠嫔似乎都在思量觉禅氏的话。而觉禅氏却有几分功成身退的轻松,淡定地坐在一旁,良久才听见宜嫔开口:“若说查宫内贪污受贿的事投鼠忌器,还是在太子身上花费心思最不可靠。皇上对太子极为重视,毓庆宫里的奴才伺候他,若有闪失都是连坐的。一个人犯错所有人受罚,我们去插一脚,万一闹出什么人命,自然我不是说太子,冤孽也太大了,不妥不妥。” 觉禅氏侧目看了宜嫔一眼,心中暗暗想,若此刻坐着的是郭贵人,她一定有胆子照自己的话去做。她们姐妹若能好好相处,何须让她来出谋划策,偏偏亲姐妹不和,反与外人为谋。 惠嫔也道:“的确都是能让皇上记住你我的好法子,可代价太大,若不成便是搭上自己也未必算得清。太子碰不得,如今他还是个孩子,若已长大成人,倒另说了。” 觉禅氏心中一激灵,再细细看惠嫔,她双眸中仿佛隐藏着巨大的欲望,因为欲望太盛,时不时会跃然而出。可她也好好地克制了,似乎在等待,正如她所说,等待太子的成人。 “妹妹费心了,劳你回去再想想可好,想一些不要大动干戈的法子。这两件我们姑且记下了,若之后真要做,再寻你商议。”惠嫔客气地说着,不像昨天在咸福宫里咄咄逼人,又问宜嫔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然后说不宜逗留太久,让宫女把觉禅氏请回去了。 觉禅氏走开,宜嫔兀自嘀咕着:“她怎么变了这个模样,温妃虐待她吗?从前在我们翊坤宫时,还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实在是可惜。” “女为悦己者容,她无心圣宠,要漂亮脸蛋做什么?”惠嫔幽幽道,又取了面前的茶要喝,笑着对宜嫔说,“方才她说的什么,妹妹出门就忘了吧,咱们不必惦记做这些事。” “忘了?姐姐也觉得都不妥?”宜嫔不明白。 “妥不妥当都无所谓,把她叫来这样坐坐,才是我的目的。不管她想出什么通天的法子,我也未必会采纳,何必费那个心机?”惠嫔冷笑一声,“我在上头眼里是什么状况,我自己心里最明白。长春宫又离慈宁宫最近,不等觉禅氏回到咸福宫,太皇太后那里就知道这里的一切了。” 宜嫔心里惴惴不安,四处张望着,仿佛要从角落里找出一双双正偷看的眼睛,慌张地问:“姐姐不是把宝云支开了?” “一个宝云是明着压制我的,谁晓得暗地里还有什么人?”惠嫔说话声音很轻,茶碗搁下的响声还是把宜嫔震了一下。她说着,“就你我这样热络几回,觉禅氏又来一次,上头就知道我们在算计什么了。光这样做,就足以引起万岁爷的注意,你且等两天,皇上一定来看你。” 宜嫔还是云里雾里地不明白,惠嫔却笑道:“皇上兴许还有些喜欢佟贵妃,毕竟是幼年就时常见面的表妹,情意与你我皆不同。可皇上怎么会喜欢温妃,她是钮祜禄皇后的妹妹,皇上最厌恶的就是钮祜禄一族。温妃又没生得倾国倾城,又无满腹诗书,皇上喜欢她什么?” “姐姐的意思是?”宜嫔心有戚戚,她似乎懂了。 惠嫔凑近她,冷漠地说:“你若非要追求和皇上什么情意,那我也帮不了你。可我再了解皇上不过,为了后宫平和,为了他心上的人不被诟病指摘,他会做一些事来平衡六宫的一切。这些年佟贵妃和温妃一直如此,对你也一定是。你若要为此伤心,那也不必求什么恩宠瞩目了。总之万岁爷去翊坤宫,你就尽心伺候,让他看到你不至于厌恶。万岁爷若不来,你就只有等的命。只不过眼下等急了,咱们稍稍做些小动作,让皇上知道他疏忽了就好。” 宜嫔的身子微微颤抖,声如蚊吟:“姐姐是在算计皇上?” “不然呢?傻妹妹,这宫里算计任何女人都没用,一样会老会色衰恩弛。算计了这个再算计新人,一辈子累不累?”惠嫔满面狡黠的智慧,还有在这深宫起起伏伏染下的冷血无情,哼笑着,“要紧的是如何把握住皇上。现在你还年轻,能生能养,十几年后呢?还打算和年轻的比这一身皮囊?那个时候,可就要为孩子们谋前程了。饶是你进宫几年了,还嫩着呢,咱们姐妹慢慢来。” 宜嫔怔了好些时候,才凄然痴痴地说:“照姐姐这样说来,皇上对我,真真是一点儿情意也没有?” 惠嫔长叹,恼她还看不清,但不便说话太重,只安抚道:“也许有呢,皇上待你也不错啊。姐姐的意思不是说万岁爷对你无情,而是说你若一味追求 情意,那不会有结果,我也帮不了你,你还不明白?” “我懂。”宜嫔苦笑道,“其实我心里早就懂,做他的枕边人,最明白睡在边上的人究竟何种情绪。姐姐侍驾时,是什么光景?” 这却问住惠嫔了,她只记得自己还是惠贵人时的美好岁月,那时候莺莺燕燕欢声笑语。她也曾经幸福过,可这都多少年了,她还未老还年轻的身体,已经很久没被人碰过了。 “皇上来时,很少与我说话。刚入宫那会儿还挺新鲜的,常常问我在宫外的见闻。后来渐渐话越来越少,每次见面客气的几句话都一样,我都能背出来了。就是床上那些事……”说到床笫秘语,宜嫔到底脸红了,摇了摇头说,“不想了,我听姐姐的话,回去等两天。皇上若不来,咱们再商议。” “也好。”惠嫔不留客,看到宜嫔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她心里冷笑也不便明说。等宜嫔走后自己起身要去歇歇时,但见心腹宫女喜滋滋地进来说:“前头传来消息,万岁爷领着大阿哥和太子一并几位世家子弟射箭,我们大阿哥拿了头名,太子还被几位世家子弟跃过了,听说皇上脸上很不好看呢。” 惠嫔很欢喜,心中念佛,口中说:“预备些胤禔喜欢吃的送去阿哥所,叫他不要太辛苦。” 一直以来,太子好学聪明,处处压制着兄长。大阿哥念书没天资,逼也逼不出来,可这孩子生来有力,喜好学武骑射。满人本就是马背上得天下,惠嫔深知他这个长处不会被书本埋没。皇上已拟定要亲赴卢沟桥迎接平定三藩的安亲王凯旋回朝,可见将来能震慑天下的,还是靠领兵打仗。朝廷里有明珠出谋划策就够了,他的儿子,必然要做大将军,手握兵权。 而这样的消息,也同样传进慈宁宫。太皇太后正拿着一把小剪子剪花枝,听苏麻喇嬷嬷一一说起来,笑道:“七八岁的孩子,看得出什么短长,惠嫔若因此沾沾自喜便傻了。玄烨今天一定因为太子表现不佳不高兴,哪里还能因为胤禔好而欢喜?她该低调些才对。” 可苏麻喇嬷嬷又说起今日觉禅常在去长春宫,惠嫔、宜嫔都在的事。太皇太后手下“咔嚓”剪断了花枝,皱眉看着苏麻喇嬷嬷:“她们几个窝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那个觉禅氏真真让人厌烦,你且派人盯着看。她若敢兴风作浪,就不必姑息了。” 苏麻喇嬷嬷应下,让宫女端水来伺候主子洗手。太皇太后坐回炕上,又想起一事,屏退了伺候洗手的宫女,对苏麻喇嬷嬷道:“你抽空亲自去宁寿宫一趟,告诉太后,她汉学不好,虽然皇子启蒙要紧,但不必让她自己费心或找人教五阿哥读书写字,放养着长大就成,将来进书房总有师傅教的。” 苏麻喇嬷嬷不解:“只怕万岁爷不答应。” 太皇太后摇头,缓缓道:“皇帝的子嗣越来越多,他还能在乎多少?他顾不过来的时候,我就该替他看着些。福临和玄烨幼年都不被父皇待见,可都成了帝王。所以那些不被父亲待见的孩子,不是更加要留神了吗?” 苏麻喇嬷嬷再无话可说,太皇太后深居慈宁宫,可外头的世界却一点一滴都在她心里。她时常自嘲要跟不上年轻人了,可往往随便一句话,都会把人问住,叫人无话可说。偏偏宫里的女人们却常常企图挑战她的智慧,四两拨千斤是极好听的一句话,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提起子嗣,如今宫里只有德嫔一人有孕,前几日太皇太后就叮嘱她要派人仔细永和宫里的一切。未免一些女人嫉妒生恨,眼下宫里阿哥公主多了,她们更可能无所顾忌。而岚琪这一胎从开始就不稳,任何闪失都有可能发生,绝不能叫人钻了空子。 这一边玄烨领着大阿哥、太子回到宫中,奖赏了大阿哥优秀的表现,也毫不吝啬对太子的责备,罚他在毓庆宫闭门思过,想想为何骑射如此之差。这样一来皇帝自然没有好脸色给人看,连大阿哥也不敢怎么高兴,领了赏悄悄就走了。 李公公几人在书房外头候了好些时候,才听见皇帝喊人,进来则听问:“太医今天去看过岚琪没有?” “瞧过了,太皇太后嘱咐一日两回,太医们都尽心伺候着的。今日报上来说德嫔娘娘身子好转,这一胎应当保得住。只是三四个月里不要出门走动,这几日更是卧床最佳。”李公公细细禀告,他最近别的事都交给徒弟们盯着,就永和宫里的动静全都记在心上,备着皇帝随时问他,果然如是。 玄烨心情这才好些,搁下了手中的笔,见没有领牌子觐见的大臣,便换了衣裳往永和宫来。早有小太监过来传话,瞧见永和宫里没客人,让门前的人别惊动德嫔,不多时圣驾便到了。 玄烨进门时,正听绿珠在抱怨玉葵,说怎么又换了黑炭。玉葵气呼呼地说:“主子不让用红箩炭,说来了客人瞧见不好。永和宫里的用度太奢侈,外头人又该闲言碎语胡说八道了。” 玄烨听得有趣,两人突然瞧见皇帝来,也唬得赶紧噤声,玄烨则问:“永和宫里的炭火不够用?” 玉葵忙道:“娘娘素来节俭,并没有不够用的时候,倒是多出来许多。奴婢们觉得放着也是放着,娘娘如今有身孕,屋子里烧炭要用好的,少些烟火气,可是娘娘却怪奴婢们太奢侈。” 玄烨笑道:“你们很厉害,敢背着主子说她坏话?” 玉葵连忙自责,玄烨则笑:“就用好的炭,既然是你们攒下来的,怕别人说什么?别理会她,干活的也不是她,她若为难你们,就说是朕的意思。” 说话间里头的人已经听见动静,门前厚厚的帘子支起来,岚琪倚门而立,面上红扑扑的,见到玄烨很高兴,也不在乎他们在讲些什么,笑着问:“皇上怎么不进来?” 自瀛台归来,岚琪生病那几天两人也没见面,算算竟好些日子没有见面了。本打算十月里都不见面,可玄烨终究没忍住。这会儿瞧见岚琪气色很好,实在放心得很,走上前握了手,可触手冰凉又让他不悦。岚琪知道要挨骂,立刻先说:“正在写字,手自然凉的。” 玄烨跟她进来,炕上铺了一桌的纸,环春赶紧要收拾,皇帝却饶有兴趣地拿起来看。可又见岚琪走来走去地忙活,想起李公公说太医让她静卧,便虎着脸瞪她,指一指炕让她歇着。人家才笨拙缓慢地爬上去,一手轻轻捂着肚子说:“没那么娇贵的,皇上不要大惊小怪。” 玄烨却坐过来,担心地说:“怎么不娇贵,女人生子随时随地都危险,朕要悬一年的心。你若体谅,就乖乖听太医的话。环春她们尽心伺候你,你也不要总欺负她们,这样朕才能安心。” 岚琪笑得眼眉弯弯,被玄烨轻轻拍了脑袋说:“又傻乎乎地笑什么?” 只听她说:“皇上回回都是这些话,人家听第一个字就知道后头说什么。还不如好好看看皇上,近来胖了还是瘦了。” 玄烨不理睬她,拿岚琪的笔墨也写了几个字。她凑过来问:“皇上最近得了好墨没有,也赏臣妾几块吧。” 玄烨且笑:“是得了几块好的,可拿给你都糟蹋了,朕给胤祚攒着。” 此刻环春与紫玉端来茶点,听李公公说万岁爷一天没进什么,便把给主子吃的蜜枣燕窝也端了一盅。可玄烨不想吃甜的东西,要环春再去弄一碗面来。岚琪就坐在边上慢慢吃那盅燕窝,说是太后赏她的官燕,放着不吃就浪费了。 玄烨笑她如今越来越吝啬小气,岚琪说她要言传身教,不好叫胤祚将来养成胡乱挥霍的毛病。这些话也有道理,玄烨只劝她别太克扣自己。不多久环春送来一碗鱼汤面,鱼汤本是炖了夜里给岚琪吃的,见皇帝吃得香,吃絮了甜食的岚琪嘴馋,要环春也弄一碗汤来给她喝。 玄烨高兴见她胃口好,逗她在自己碗里喝一口。岚琪兴冲冲地凑过来,可才挨近碗口,突然觉得脑袋一片混沌。张嘴想对玄烨说什么,只觉得身子发沉视线越来越模糊。再后来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玄烨捧着碗,正等岚琪凑过来喂她喝汤,眼睁睁看着她身子软下去,闷声跌进了自己怀里。那一瞬心仿佛停止了跳动,玄烨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对于失去的恐惧。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一章 亲手戴朝冠 环春出去端碗汤的工夫,永和宫便陷入了混乱。小太监们奔走去喊太医,李公公硬着头皮去慈宁宫禀告,屋子外头的人只知道德嫔娘娘晕过去了。 太医一拨一拨地来,皇帝一直在正殿里来回踱步,时不时瞧见有太医到面前复命,个个儿都胆战心惊的模样。 之后苏麻喇嬷嬷先到,可进门小半个时辰就走了,大概是要去向太皇太后复命。而永和宫上上下下的人,连带环春绿珠几个,都被勒令不得离开,一直没有消息传出来,都不知德嫔究竟是病倒了,还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等岚琪醒转,天已经黑了,睁开眼就瞧见玄烨坐在对面,他正心无旁骛地看着折子。岚琪只觉得自己是睡了一觉,但睡得太沉身子倦怠,脑袋也阵阵发紧,冷静下来想起“睡着”前的事,禁不住惊慌心跳,她好像不是睡着了。 是病倒了,还是被人下了药? 身子稍稍挪动就发出动静,玄烨听见,立刻撂下手里的东西过来。而皇帝一动,外头的宫女太监也要涌进来,玄烨摆手让他们出去,独自看着岚琪问:“哪儿不舒服?告诉朕。” “头疼,身子沉。”岚琪软软地应着,又说,“皇上,渴。” 玄烨转身去拿边上温着的水,抱起岚琪绵软无力的身子,亲手送到她嘴边,喂她喝下了大半杯。喝了水的人渐渐恢复气色,靠在枕头上见皇帝来回忙碌,忍不住说:“皇上让环春来做吧。” 可皇帝却冷冷道:“环春她们都送去慎刑司了。” 慎刑司,为何送环春她们去慎刑司?岚琪心中一颤,伸手捂住了肚子,慌张地看着玄烨,几乎就要哭出来。玄烨忙凑上来握了她的手说:“不怕,孩子还在,孩子好好的。” 听见这句话,岚琪顿时浑身松懈,神情也无力地软下来。玄烨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臂膀,沉重地说:“朕瞧见你在眼前倒下,双目紧闭不省人事,那一刻朕真是要疯了。如果你就这样去了,朕该怎么办?往后的日子看不到你,朕要怎么活下去?” 岚琪冰冷的心稍稍回暖,还有心思开玩笑:“皇上平时不也长久不见臣妾的?” “不要气我。”玄烨语带悲戚,更用力地抱紧了她的身体,“朕不能没有你。” 岚琪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好在老天又一次庇佑了她,让她安然无事。 玄烨目色深沉,更有让人观之战栗的怒意:“环春她们让你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免责,经手的所有人都被送去慎刑司调查,吃苦的是她们,但朕要震慑的,是这宫里的所有人。朕就是要宠着你疼着你,怎么了?朕且要看看,前头哪一个派系的大臣敢跳出来胡说八道,正好查贪污腐败投鼠忌器,他们本来就没一个是干净的,谁想来试刀,朕成全他们。” 岚琪感觉到说话人身体的颤抖,心疼地抱住了他,自责道:“臣妾也有疏忽。皇上,您不要让慎刑司的人虐打环春她们好不好?臣妾以后一定万事小心,您饶过她们好不好?” “朕自有分寸,这次的事容不得你来求情,你自己不小心的账,日后再同你算。”玄烨伸手擦掉岚琪的眼泪,严肃地说,“你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吗?太医在你剩下的燕窝里发现了迷药!真真是奇了,好容易下手了,为何是迷药,而不是毒药,这才让朕觉得恐惧。岚琪,你知道吗?这是那些人对朕的挑衅和威吓,他们一定在警告朕什么,告诉朕想要害朕身边的人易如反掌!” 岚琪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盛怒,即便在乾清宫为了朝政向大臣发脾气,也不似现在这般神情。以她所知的人事,和现在看到的皇帝的目光,可说得上有几分阴鸷狠毒,但他这样的戾气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冲着那些威胁着皇权、威胁着自己的人的。她不害怕,只是由心到身被震慑。 “臣妾知道了,皇上不要动气。”岚琪不敢再为环春她们求情,哄着玄烨让他放松一些,皇帝的戾气果然渐渐散了,岚琪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不再那么用力,总算安心些。 玄烨让岚琪躺下,叮嘱她好好休息:“太医说虽没有伤到胎儿,可迷药里一定也有伤身的东西,你若还疼这个孩子,就不要再下床了,写字读书都不要,静静地卧养几日。外头的事自有朕在,环春她们回来之前,会有人来照顾你,她们不会在慎刑司待很久,不会被虐打得很严重,朕还要她们来照顾你的。” 岚琪一一答应,玄烨则唤人将拿来的折子再搬回乾清宫,等岚琪安睡,小半个时辰后才离开。 因德嫔被下药,永和宫里搜出许多迷药,唯恐其他各宫再有类似的事发生,在太皇太后的旨意下,宗人府同内务府、敬事房联手将各宫各院全都翻查了一遍。如此大的动静必然牵动朝野,但因受害的是德嫔,与朝中几大派系都不相干,各方势力都只是静观其变。 翌日一整天,上至佟贵妃的承乾宫,下至答应常在的小院落,仿佛提前进了腊月洒扫似的,整个紫禁城几乎被翻个遍,自然不会落下咸福宫。 温妃倒是很淡定,领着觉禅氏在廊下坐着,怀里抱着八阿哥,边上烤着炭盆,看戏似的看着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大半个时辰后才有人来跟前禀告,说咸福宫里没有可疑的东西,但难免歹人继续作恶,请温妃娘娘务必小心。 温妃却清冷地一笑:“我这样的人,还有谁会惦记着来作恶陷害,你们白操心的。” 众人尴尬地赔笑,之后迅速散去,冬云领着宫女们去收拾东西。这边觉禅氏告辞要回自己的屋子里去,温妃却说:“让香荷去收拾吧,炭盆还烧着很暖和,茶也不凉,咱们再坐一会儿。” 这样说着,她又让乳母来将八阿哥抱走,孩子热乎乎的襁褓一脱手,温妃难免觉得发冷,赶紧拿了手炉焐着,含笑看了看觉禅氏,问她道:“我瞧你最近愿意出门走动了,都去了什么地方逛逛,下回咱们一起去如何?” 觉禅氏微微蹙眉,垂首禀告:“嫔妾去了一趟长春宫,惠嫔娘娘夏日里时常来关心嫔妾的身体,嫔妾如今痊愈了,便想向娘娘谢恩。” “惠嫔是体贴,听说不仅是夏日里常常来见你,前些日子我但凡不在咸福宫,她就会登门,可是啊……”温妃长长地叹了一声,“她难道很讨厌我吗?一样都来咸福宫了,与我说说话就不成?怎么瞧都是刻意避开我,又或者,你们之间有什么事,是见不得人的?” 觉禅氏离座屈膝,脸正好凑在炭盆前,黑炭爆开扬起火星,直叫她迷了眼,忍不住朝后退开,但立刻又回来,恭恭敬敬地说:“嫔妾随娘娘而居,不敢做任何有损娘娘颜面的事,娘娘一直待嫔妾极好,嫔妾又怎会避开您与惠嫔娘娘往来,不过是惠嫔娘娘盛情照拂,嫔妾不得已才去致谢。” “你们交好本来就应该,你家里从前是明珠府的姻亲,和惠嫔也沾亲带故,再者你还是从惠嫔身边去到万岁爷的龙榻上,惠嫔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们交好,我怎么会反感?”温妃笑着,伸手示意她起来,可觉禅氏人还未站直,温妃就说道,“你和纳兰大人也有旧情,虽然你只是个常在,可在朝廷的人脉委实不敢叫人小觑,宫里头还真没几个人比得过你。” 觉禅氏似膝下发软,倏然跌在地上,两人单独在这里,周遭一个宫女也没有,她的失态也无所谓被谁看见,她更在乎的,是温妃嘴里说的话。 温妃拿了一块蜜饯吃,稀奇地看着觉禅氏,又重复一遍让她起身,只等她再坐稳当了,才继续说:“我自小就被告知要入宫为妃,家里亲戚奴仆之外多余的半个男人都没见过,如今一心一意在万岁爷身上,我觉得挺好的。可乍然知道你的故事,竟没有半分违逆礼教的反感,更多的是同情你的遭遇,多美好的一段感情,就这样生生被扼杀了,惠嫔也真是的,她好歹是做姑母的,就不心疼自己的侄儿?我若是她,一定想尽办法把你送出宫,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番美好的言论,却听得觉禅氏心里发慌,饶是炭火熊熊燃烧,这里温暖如春,她还是不住地颤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娘娘的话,若再有别人听见,可要惹大祸,嫔妾求娘娘不要再提了。” “我听说的果然不假,你承认了?”温妃看着觉禅氏,突兀地问着,“你一直回避圣宠,不争不抢甚至不惜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枯槁的模样,是因为你心里还有纳兰大人对不对?对你而言,留在皇上身边,是折磨是痛苦,是不是?” 觉禅氏摇头,可又仓促地点头。在这宫里,温妃是第三个与她直面这些事的人,惠嫔是威逼利诱,德嫔是反感厌恶,只有温妃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惋惜,甚至肯定她的旧情。这让她孤高骄傲的心变得柔软,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听温妃继续说下去。 温妃善意地笑着:“夏日我离宫前对你说了纳兰大人在外宅纳妾的事,你就病倒了,我寻思了一个夏天,直到听说你的故事,我才后悔无意中对你说了那些话,希望你别怪我。” 觉禅氏慌忙摇头:“嫔妾怎敢怪您,娘娘不要误会。” “那就好,我就安心了。”温妃柔和地笑着,看似亲昵地对觉禅氏道,“但我近来又听说一些事,你想听吗?” 觉禅氏嘴上不说,可心里十分想听,她想知道关于容若的一切。惠嫔拿来那本《众香词》,她就知道容若对那个女子绝不是逢场作戏,一定是惺惺相惜,一定是他乡遇知音,才会让他不顾家中妻妾,不顾父亲盛怒,动情如此。 “我不会告诉别人,我知道妃嫔有异心是杀头的罪,害了你,我也撇不干净,不过是同情你的遭遇。”温妃满面关切,慢慢说道,“纳兰大人的事已经妥当了,听说是皇上出面让明珠不要反对儿子纳妾,更允许纳兰大人把这个女子养在外宅。如今家里家外相安无事,既然是皇上的意思,就不会有人去为难那个女子,纳兰大人也重新跟在皇上身边,皇上向来器重他。” 觉禅氏怔怔地看着温妃,虽然温妃的言辞与惠嫔完全相反,可她没来由地就信眼前人说的话。果然惠嫔是捉住她的痛处要挟,其实她根本伤害不了那个沈宛,不过是吓唬自己的。 “你怎么啦?”温妃见觉禅氏脸色苍白,笑着问,“是不是心里难受,心爱的男人喜欢别的女人,很难受是不是?我太能体会了。” “娘娘?” “我多希望皇上能像疼爱德嫔那样待我,可我知道,这太奢侈了。”温妃面上的神情渐渐黯然,可仿佛黯然到极限,倏然又见坚毅的神情,睫毛呼扇,眼中有对未来的向往,“我相信日久见人心,皇上一定会对我另眼看待,可在那之前,你可不能帮惠嫔她们去勾引皇上,如果惠嫔宜嫔得到了皇上的喜爱,我又要被分走一杯羹。我愿意帮你,什么事都行,那你也只帮我一个人,好不好?” 觉禅氏耳边似有惊雷轰然作响,这宫里哪里会有纯善的女人,难道德嫔那样不屑不管的,才真正是尊重自己的感情吗?她刚刚才看清了惠嫔的嘴脸,决意不再受她的摆布,这一边温妃又立刻挖下一个陷阱,自己头脑发热地就跳了下去。 此时门前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进来禀告:“太皇太后传旨请各宫娘娘去慈宁宫。” 温妃无事人一般,平常地问:“觉禅常在也去吗?” 小太监忙道:“是,常在也要去。” 太皇太后召见六宫,佟贵妃为首,下至答应及官女子等,乌泱泱地站满了正殿,太后亦在上首端坐。原以为要就德嫔被下药的事警示六宫,可等太皇太后驾到,跪听垂训,老人家竟是从太祖太宗说起,絮絮叨叨大半个时辰,一众人直跪得膝盖麻木腰背酸软,几个略柔弱一些的,直接就倒下去了。 见到有人倒下了,太皇太后才冷笑:“真真是娇贵极了的,我才说几句话就撑不住了?” 佟贵妃咬牙忍耐着,还要叩首道:“妃嫔无礼,臣妾往后会多加训诫,请太皇太后息怒。” “贵妃如今越发稳重,近来太后和皇上时常在我面前夸赞你,今日瞧见果然不大一样了,如此,我也安心让皇帝把凤印交付与你。” 太皇太后一言出,四下哗然,佟贵妃亦是十分紧张,老人家却优哉游哉说后半句话:“十二月皇帝要大封六宫,我已与皇上商议,晋封你为皇贵妃。皇贵妃位同副后,往后你执掌凤印,可要为皇上好好料理六宫,诸如德嫔今次被下药的事,可再不能有了。皇嗣是皇室的命脉,延绵繁盛,大清才能代代相传。” “恭喜皇贵妃娘娘……” 妃嫔们纷纷恭贺,可佟贵妃眼中却迅疾地划过一丝失望,阿玛他们终究没为她争取到最高的荣耀,皇上为何不让她做皇后,生母的族人中出一个堂堂正正的皇后不好吗?是她不够贤德,还是没有真正生育子嗣,才不配做皇后? 可想这些已毫无意义,太皇太后当众宣布,等同下了圣旨,她往后就是皇贵妃了,虽然同享一个“皇”字,皇后与皇贵妃终究是妻与妾的差别。眼下四周都是恭贺的声音,她唯有勉强打起精神笑着接受,又叩首谢恩太皇太后与太后,而这样一热闹,方才的沉闷尴尬气氛也被打破了。 太后端坐在太皇太后下首,她渐渐适应了面对妃嫔们说一些做主的话,正温和地笑着:“圣旨还未下,亦未行册封典礼,你们还是以贵妃相称为好。”众人称是,太后继续道,“喜事自然不只佟贵妃一人,不日将有圣旨颁布,到时候你们互相恭喜,可有的忙了。” 众人还来不及高兴,太后旋即说来年开春选秀的事,一时四妃之位该有哪几个人,又变得模糊。而提起有新人进宫,太皇太后再次说到德嫔的事,又冷下脸来说:“你们是皇帝的妃嫔,为了后宫的祥和安宁,当同心协力,如今德嫔的事虽是她一人受害,却是后宫不宁才有的结果。这回是她,下回就不知道该是谁遭殃,你们每一个人都该反省自身,之后三日内,都在各自住处闭门思过,不要再出门了。” 殿内气氛重新变得严肃,太皇太后起身要离开,却又撂下一句:“这里暖和,你们再待半个时辰,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唯一指了佟贵妃道,“贵妃随我来,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你。” 佟贵妃赶紧起身,可跪了那么久,双腿早就软了,众目睽睽下险些跌倒,踉跄着跟了太皇太后去。留下一屋子女人跪在那里,彼此面面相觑,明知太皇太后有意责罚,也不敢说出口,倒是太皇太后和太后都离开后,有人轻声提起:“既然贵妃娘娘封了皇贵妃,温妃娘娘该封贵妃了吧。” 温妃跪在那里,听见提起她,转身朝众人淡然一笑:“若如姐妹们所说,到时候咸福宫里摆三日流水席,大家都来凑热闹。” 而这一边,贵妃随太皇太后进来,老人家却并没有话要对她说,还是太后领她在别的屋子,问腿脚是否要紧,几句关心后,就让她先回承乾宫去,贵妃不得不问:“太皇太后说,对臣妾另有几句话交代的。” 太后且笑:“只因你尊贵,岂能和她们跪在一起,回去吧。” “可……”贵妃还想再问,但太后已转身走了,她揉了揉膝盖退出来,外头青莲已经在等候,搀扶着她绕过大殿,瞧见里头满满当当地跪着女人们,眼下只有两个人不在,一个是她自己,还有一个是正安胎的乌雅氏。 “德嫔的孩子不是保住了吗,太皇太后这是生的哪门子气?”佟贵妃也看得出来,太皇太后有意惩罚六宫。可想想光是为了一个乌雅氏,佟贵妃还是很不服气的,好在没有忽视她的尊贵,没有把她和其他妃嫔混为一谈。 等佟贵妃回到寝宫,几个宫女忙着给热敷按摩,等她疼痛减轻,歇了好些时候,竟是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听说慈宁宫那里散了,青莲来回话时说:“咱们走后半个时辰不到,太皇太后下令又往大殿添了炭盆,后来又说别浪费了,等那几盆炭烧尽了再散不迟。这样一来足足一个时辰,加上之前太皇太后训话的大半个时辰,娘娘们都站不起来了,好些个都是手下奴才背出来的,太皇太后也太狠了。” 佟贵妃听得直皱眉头,无法理解地说:“太皇太后这样做,不怕给德嫔树敌吗?为了她被人下药加害,所有的人陪着罚跪反省,皇上也大动干戈搜查六宫,他们把德嫔推上风口浪尖,难道不怕这一次是迷药,下一次就是毒药?” 她这番话不无道理,太后私下里也问过婆婆,一并连搜查六宫的事都觉得太过了,可太皇太后却说:“有人挑衅皇帝的威严,玄烨若再闷声吞下,那些人就该更得意了。只有正面应对,杀鸡儆猴,才能震一震那些人。皇帝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并非于他们有利,而是他们见不得天日,宵小之徒,岂能长久?” 且说太皇太后让众妃嫔闭门思过三日,实则就算无这道命令,往后三天也没人会在宫内游走,养尊处优的女人们跪了近两个时辰,膝盖骨都要碎了。那日太医院忙得焦头烂额,差点儿连德嫔这里的医药都应付不上。自然,别处再忙也不能怠慢了永和宫,太医按时送药来,几经检验,才送到德嫔娘娘的嘴边。 岚琪最怕吃药,玄烨送了好些糖果蜜饯哄她,这会儿宫女把药送到她嘴边,她皱着眉头喝完,赶紧塞了一块糖,苦笑着:“老早做宫女时,哪里这么娇贵,就是发烧了也躺一晚就好,反而当了妃嫔,动不动就宣太医熬药,这身子是惯出来的柔弱。” 眼下伺候她的人,都是暂时从慈宁宫拨来的,岚琪也算都认得,只是她们都不大爱开玩笑,又是这个节骨眼儿上, 终日都板着脸。这会儿听岚琪说这个,便有人说起今日慈宁宫太皇太后训话的事,说各宫娘娘前后跪了近两个时辰,太医们都忙坏了,难怪今天的药晚了半刻才送来。 岚琪听了很讶异,反复地问:“所有人吗,真的跪了近两个时辰?” 宫女应道:“贵妃娘娘先走了,温妃娘娘以下所有人,都在慈宁宫跪了近两个时辰,太皇太后下令之后三日再闭门思过。” “为了什么事?”岚琪问,可她转念就想明白了,满心的不安,连带端嫔荣嫔都跪了,布姐姐和戴常在也跪了,所有人吃那么大的苦头,就为了她一个人,往后她还怎么在六宫与别人相处? “德嫔娘娘,您该躺下了。”宫女们上来抽走岚琪背后的大枕头,要她继续躺下静卧。岚琪觉得她们难以亲近,可她现在就想找人说说话,心中脆弱,竟忍不住掉眼泪,问她们:“环春几时能回来,她们还要在慎刑司待多久,香月最挨不住打的,你们帮我去求求太皇太后,放她们回来可好?” 德嫔一掉泪,宫女们就纷纷跪地请罪,弄得她无奈又尴尬,虽然不敢再哭,可心里头实在憋得委屈。熬了两天后终于承受不住,那日将该进的药全部推在地上,宫女们吓得跪了一地她也无动于衷。 最终把玄烨从乾清宫闹来,本想狠狠训斥她,可一见岚琪掉眼泪,反弄得皇帝心慌意乱。 岚琪一向不爱哭,很少会对着玄烨哭,上一回哭得如此伤心,是胤禛一周岁生辰时被贵妃欺负得伤心欲绝,眼瞧着就晃过两年,再见她这样哭泣,竟比上一回更可怜。对于眼下的一切都束手无策的人,还拖着胎儿随时保不住的娇弱病体,也难怪岚琪会撑不下去,玄烨终于心软了,随即答应她,把环春几人都放回来。 “可不许再哭了,你再哭朕就把她们都赐死。”玄烨严肃地说着,可紧跟着又哄她,“朕已经派李公公去宁寿宫把胤祚接回来,永和宫里没有不干净的东西了,你能安心把儿子养在身边。” 岚琪镇静下来,只是还微微抽噎,拉着玄烨的手不说话,只听皇帝一遍遍叮嘱她要小心身体,呆呆地怔了半天,才问起太皇太后惩罚六宫的事,问皇帝她将来该如何在六宫自处。她一方面感恩太皇太后和玄烨对自己的宠爱,另一方面,却认为他们做得不妥当,心里头的矛盾始终解不开,一天天积累,今日就崩溃了。 玄烨苦笑:“如何自处?你看佟贵妃向来是如何自处的?” 岚琪茫然地看着他,玄烨亦无奈地掐掐她的脸颊:“朕给你尊贵,就是让你傲视旁人的,为何你非要低调谦卑地自处?佟贵妃虽然在旁人眼里骄纵跋扈,可她身在高位,又做什么要看别人的眼色,往后你亦如是。” 玄烨见她似懂非懂的样子,笑着说:“朕到底喜欢你什么呀?怎么这样说还是不明白?” 岚琪却露出傲气,不服地说:“臣妾懂了,虽然懂得晚了些。只要臣妾不去伤害别人,不要妄自尊大没了分寸就好。不然的话,再不好好端起自身的尊贵,这样的事还会发生,环春她们也还会受罪,是不是?” 玄烨拍拍她的额头,舒口气似的说:“朕是把你宠坏了,该把你扔进后宫里摸爬滚打几年,弄得一身伤,你才会磨出一身铠甲保护自己。”可看着眼前人,委实心底一片柔软,又无奈地自嘲,“偏偏舍不得怎么办,宁愿费心地保护你,再麻烦也心甘情愿。” 岚琪终于笑了,她不晓得这样的呵护会维持多少年,可贪恋眼前的一切,如玄烨说她为何非要低调谦卑地自处一样,她为何不好好享受玄烨的爱护,软软地伏进皇帝怀里,在他的爱抚下渐渐安心。 不久后,环春诸人从慎刑司归来。从她往下,玉葵、香月、绿珠、紫玉,再几个小厨房的宫女太监,十几个人都被带去。这几天个个儿都吃足了苦头,皇帝还冷着脸训斥了几句,说他们没有尽心伺候主子活该受罚,之后便让岚琪自行处置,又叮嘱了她几句,方才离去。 之后几天,永和宫里主子奴才都在养身体,好在都年轻,环春歇息两天就恢复精神了。只是绿珠香月她们没少挨打,香月虽然爱撒娇,哼哼唧唧的很夸张,但屁股上的伤也实在让人心惊,自然平日的活不必她们来做,只等到月末,慈宁宫的宫女才撤走了一拨。 月末是四阿哥三岁生辰,虽然因德嫔被下药的事闹得宫里风风雨雨,但云南捷报频传,朝野上下从夏日至今一直是极喜庆的气氛,佟贵妃又册封皇贵妃在即,四阿哥的生辰便过得极热闹。当初周岁时只请了皇帝和德嫔,这一次贵妃拿体己的银子办酒席,宫里宫外送的贺礼都要摆到承乾宫门外了,十足风光了一回。 岚琪备了一套笔墨纸砚送给儿子,这也是昔日玄烨赏赐给她的,她看着是好东西就藏起来了。绿珠几人说主子太小气,荣嫔娘娘都送了玉如意,亲额娘的东西却那样不值钱,岚琪不与她们理论,她对儿子的期待和心意,自己明白就好。 承乾宫的回礼十分丰厚,寿桃包十八只、银丝京挂二十斤、各地五谷十合,算是四阿哥孝敬各宫娘娘的。算算六宫妃嫔,再一并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府上,连环春都忍不住啧啧:“贵妃娘娘出手就是阔气,看回礼,越发显得主子的礼物小气了。” 可岚琪不在乎,只管吃挂面吃寿桃,乐呵呵地享受儿子孝敬的福气。但原以为她安胎出门前再见不到胤禛,意外地,四阿哥生辰那日,佟贵妃一清早领他去慈宁宫请安磕头,又去见过皇帝后回来,却没有入承乾宫的门,径直由乳母领着过来,小家伙像模像样地给德嫔娘娘行了礼,然后便娇滴滴地说:“胤禛要领弟弟去玩一天。” 岚琪能在儿子生辰时见到他,三年前今日的痛苦真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瞧着他结实健壮又聪明可爱,心里又暖又安,问了几句话,不久胤祚来了,兄弟俩手牵手往外头去,一大一小憨态可掬的背影,直把岚琪看痴了。 环春送走小阿哥们再回来,也感慨佟贵妃如今的不一样,说道:“贵妃娘娘从前看都不给您看一眼,没想到现在还能让四阿哥在生辰时来给您请安。” “她替我养着儿子,如今又能大方地对待我这个亲额娘,我心里很感激,从前的那些事,记恨也没意思了。两三年的光景足以改变一个人,从前我们都太年轻,她年轻,我也不见得多懂事。”岚琪很幸福,只要胤禛能好,从前的恩怨她都可以不计较,或许在别人看来,这终究是带着酸涩无奈的幸福,可她满足了。 四阿哥生辰之后,京城的天越来越冷,十一月初下了几天的雪,岚琪的身体很孱弱,胎儿依旧不安生。太医换了两批也不见起色,可晃晃悠悠的倒也不见不好,她自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满心期待着和这个孩子相见。 但太医私下里对太皇太后说过,若要在乎德嫔娘娘的身体,趁现在打掉这一胎或许是最好的,再过几个月不好轻易打胎,可谁也不晓得之后会发生什么,如果德嫔的身体一直不见起色,临盆之前每一天都很危险。 太皇太后虔诚信佛,岂能轻易答应抛弃一条小生命,可岚琪的身子她不能不顾惜,赫舍里皇后难产而终的噩梦,至今都对玄烨影响深重,这件事唯一不能隐瞒的就是皇帝。 但仿佛是上天庇佑,十一月中旬时,德嫔的身体渐渐好了,面上气色一天比一天红润,人也胖了些。太医每日请脉,喜脉比早前稳健许多,太医忧虑的状况到底没出现,从月初建议德嫔打胎,再到十一月中旬,已奏报两宫,德嫔娘娘母子平安。 这是让玄烨极欢喜的事,而就在太医奏报的当天夜里,玄烨在永和宫陪着岚琪说话时,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送入宫中,皇帝当面就拆了折子看,一字一句都让他欣喜异常。 岚琪看他浑身天子傲气冉冉而起,心知是云南平定了,坐在床上便欠身恭喜。玄烨欢喜地抱住她亲了又亲,激动得反反复复地说:“吴世璠自尽了,安亲王扫平了叛军最后的势力,八年,岚琪,整整八年……” 岚琪被他揉搓得受不住,推开笑着:“皇上快去慈宁宫报喜,最辛苦的还是太皇太后,当年为了您顶住了朝廷多少压力,您该去给老祖母磕头谢恩,您搂着臣妾做什么呀?” 玄烨又重重地亲了她一口,这才转身披了衣裳要去慈宁宫,更下令连夜将这消息传至宫内宫外,紫禁城热闹起来,皇城之外,更有百姓放烟火爆竹庆祝。虽然玄烨早就在午门宣捷,七月里更是大肆庆功,可余孽不除始终是他心里的隐患,终于等到年末,安亲王送来了好消息。 十二月初,皇帝亲赴卢沟桥迎接得胜归来的大将军,大阿哥和太子皆随行。 安亲王岳乐年近六旬,尚文尚武,而今皇室子弟皆年轻不经战事,福全常宁几人都无大战经验。安亲王当初虽助太皇太后拥立玄烨登基,但因顺治帝罪己诏推翻之前所有功绩,使其遭排挤归于沉寂。直至玄烨下旨撤藩,三藩作乱时,才再次起用骁勇善战智谋双全的安亲王,半百之人领军出征五载有余,凯旋归朝得皇帝亲迎,可谓盛世功名,八面威风。 大阿哥和太子随驾回宫后,便来慈宁宫复命请安。问起今日所见所闻,大阿哥兴奋异常,连连对太祖母说,他将来也要领兵打仗,为皇阿玛固守疆土。 太子则淡淡的,太皇太后问起他有何感想,太子从容地说:“重孙儿是未来的帝王,帝王当运筹帷幄,若遇战事,有大皇兄冲锋陷阵即可。” 这番话虽有道理,可难免叫人听着少些男儿热血,但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太皇太后也不能多苛求,之后闲聊几句便散了。此时太医院来禀告德嫔的身子,听见母子平安,老人家很欢喜,派人知会皇帝,不必再来慈宁宫,让他得空去看看岚琪便好。 然而玄烨这里忙着接见诸多将士,根本顾不上后宫,岚琪不会计较,但其他各宫的妃嫔,除佟贵妃之前时常见过皇帝,温妃偶尔侍驾之外,宜嫔诸人仍旧是不见天颜。 眼下腊月,一面预备过节,一面又是三藩平定天大的喜事,再之后还要大封六宫,这样好的时候,皇帝却因为忙碌而不入后宫,女人们从夏日开始等待,一晃就过年了。宜嫔时不时得皇帝赏赐或派人问候,还算有几分耐心,旁人的心却早就等冷了。 腊八这日众人聚在慈宁宫请安祝贺后,各宫散了,荣嫔端嫔几人相伴往永和宫来陪岚琪过节。从慈宁宫出来不久,却在宫道上遇见进宫请安的外戚,稀奇地瞧见佟夫人与明珠夫人同行。明珠夫人一改从前倨傲之态,与佟夫人有说有笑,见到几位宫嫔也以礼相待,然长春宫与承乾宫东西相隔,明珠夫人便独自先离开。 这边惠嫔回到长春宫不久,外头就通报明珠夫人求见,她让在暖阁见了面,明珠夫人回回进宫少不得给惠嫔送金送银,今日亦如是。几句寒暄后,惠嫔便问之前德嫔下药的事是否查出眉目,明珠夫人摇头说:“听老爷说,这件事皇上没让他和容若插手,不知是谁在查,弄得神神秘秘的,近来朝廷又有许多大事,后宫里的事没人问也没人敢提。” 惠嫔叹息:“说起来大阿哥之前吃毒月饼的事,太皇太后和皇上都说要给我一个交代,可我至今半句话都没听见,上头对下瞒了多少事,他们真抓着不放,我们竟是毫无能力细细去追查。” 这几件事都没有着落,惠嫔很心烦,好在大阿哥越来越争气,不仅骑射功夫见长,远远胜于太子,读书也比从前用功了。明珠夫人安慰惠嫔:“年幼顽皮些,渐渐大了兄弟之间有了比较,他就懂上进了。何况皇上每每见大阿哥表现优异都不吝褒奖,小孩子吃了甜头,自然更加用心。” 惠嫔满面喜色,欣然笑道:“我自己没什么本事,儿子却有出息,前日随驾去接安王爷归朝,瞧见雄赳赳的三军之势,这孩子好不兴奋,回头就对太皇太后说他将来要做大将军,我听了实在高兴。嫂嫂回府替我带句话,往后还请兄长多多物色人才,好引荐给皇上做大阿哥的老师,我的儿子,一定要比他的兄弟都优秀。” 明珠夫人连连称是,之后又说起家里的事,提起容若,明珠夫人叹息说:“前几日我才知道,容若外头那个妾室有身孕了,照我的心思,都是纳兰家的骨肉,我想领回家照顾的,奈? ?家里儿媳妇可怜,我也不忍叫她伤心。这大半年的,容若几乎不在家里,天天都在外头过,他们父子本来见面说不过几句话就争吵,如今好了,不见面反而相安无事。偏偏我这个做妻子做额娘的,夹在当中里外不是人。” 惠嫔且笑:“儿子大了由不得你管,嫂嫂也有些年纪了,只管安安心心过日子,我心里也明白,大阿哥将来也由不得我管。”她一点儿不在乎那个沈宛和容若究竟如何,倒是说起妻妾子嗣,又与明珠夫人说,“嫂嫂替我看看外头各家各府里,可有哪些千金小姐年纪与我们大阿哥相仿的,我这一天天闲着,也惦记起将来的儿媳妇,必然要出身名门的孩子,才配得上我们皇长子啊。” 明珠夫人笑道:“这日子真快,嫔妾还记得大阿哥出生时,嫔妾进宫恭喜娘娘的光景,一转眼,您都惦记起儿媳妇了。” 的确时光匆匆,昔日岚琪路遇荣贵人的情形两人至今说起来,还都清晰如在眼前,眨眼岚琪已经安着第三胎,更是眼下皇帝最宠爱的妃嫔。荣嫔当年恩宠不断,是这宫里生育最多的女人,虽然到如今只留下荣宪公主和三阿哥,也是有福之人,可众人都觉得岚琪的福气更甚,今日腊八节,自然都来讨她一碗粥喝。 姐妹们在殿内坐着,岚琪小气地嗔怪她们明明在慈宁宫吃饱了还来这里闹。偏偏环春殷勤地早准备好了,送来精致的粥点,晓得娘娘们都吃不下,拿精致小巧的碗装了,各人不过尝了几口。端嫔笑吟吟地说:“你这样好的福气,自然要分我们一些,胤祚都晓得好吃的要拿给端娘娘吃,你这额娘实在小气。” 这话才说完,乾清宫就来人送东西,说是永安寺的腊八粥得了,皇上怕永和宫里没工夫准备,拿来让德嫔娘娘招待客人用。端嫔赶紧让环春分了,岚琪笑着嚷嚷:“给我留一些。”只是这句话才说罢,猛然觉得小腹一阵发紧,整个人软下去,众人一时都没了笑脸,赶紧忙着照顾宣太医。 太医匆匆而至,荣嫔、端嫔几人都散在外头,原以为岚琪身子好些了,她们才来上门陪她热闹一下,谁晓得不过多说几句话多一些动静,她就不舒服了。彼时瞧着满面苍白汗涔涔如雨下,怎么看都不是装出来的虚弱,幸而这次又是虚惊一场,孕妇和胎儿都没事。 “娘娘您身子很虚弱,过完正月前,还请卧床静养,这事没别的法子,且得辛苦您熬几个月。”帐子外头,太医又反反复复说那些让人无奈的话。岚琪多年来日日在慈宁宫伺候,比宫女还辛苦,太医对她说,有些话他不敢对太皇太后讲,但德嫔娘娘好好的身子,的确是被累出病的。 “你去跟太皇太后说,就说我挺好的,反正孩子好端端的在这儿,真有一日我们没缘分,也有那一天的话说,我不会让人为难你,现在你只管报喜不报忧,别让老人家担心。” 岚琪这样吩咐着,太医连连称是。离去不多久,外头荣嫔单独进来,说怕人多了她不舒服,大家已经回了,而她生育多次有经验,才来和岚琪说几句。荣嫔更直言:“你这一胎屡次折腾,先是病了,后来又被人下了药,你别怪姐姐说话不好听伤你,可我实在觉得你还不如不要了的好,这样下去折腾了你的身体,孩子……生出来也未必好。若笃定不要,现在还来得及,你和皇上商量商量吧?” 岚琪听得眼眶湿润,她晓得荣嫔轻易不会对人说这般推心置腹的话,她心里一直没踏实过,可还是倔强地抹去眼泪,笑着说:“姐姐想呀,外头多少人盼着我不好?她们一定巴不得我没了孩子,眼下皇上前头那么多高兴的事儿,偏闹出我和孩子的悲剧,皇上该多难受,指不定那些大臣也要趁机说难听的话。其实我也熬得辛苦,可就是一天天熬,我对这孩子的感情越来越深,六月一眨眼就到了,哪怕早一些也不怕,我会好好保护他。” 此刻相邻的承乾宫里,佟贵妃也听青莲说永和宫突然宣太医的事,平时早晚两次都有定时,突然半当中找,必然是不大好,自己连连失子,最晓得孕妇经不起这样折腾,只自言自语似的说:“这样折腾,还能好吗?” 但宫里时不时有笑声,佟夫人和四阿哥玩得很高兴,胤禛知道佟夫人是外祖母,撒娇嬉闹缠得夫人乐不可支。佟夫人仿佛都忘记这个外孙并不是女儿亲生的,听着四阿哥一声声喊着外祖母,脸上笑得花儿一般灿烂。佟贵妃在边上瞧着,欣慰之余,想到十来天后的册封典礼,又不免心酸。 只等小家伙玩得满面通红浑身是汗,乳母才来领走四阿哥,佟夫人回眸见女儿出神,自己整理了仪容坐过来,笑着问:“娘娘是不是早晨起太早累了,这会儿没精神?” 佟贵妃却答非所问地说:“额娘在宫里用了膳再走吧,我让前头知会一声就好,后几日我册封皇贵妃,额娘也不能进来瞧瞧的,一会儿喝杯酒,算是高兴一回。” 佟夫人连忙恭喜女儿要册封皇贵妃之喜,可见女儿愁眉不展,也不敢太欢喜,轻声问她:“娘娘有不高兴的事?” 边上青莲便带宫女离开,留下母女俩说话。佟贵妃见没有外人了,才恹恹道:“额娘您说,皇上是不是嫌弃我没有生一男半女,才不给我后位的?皇贵妃再尊贵,终究是妾,或者是我不够贤德聪明,不 配做皇后吗?” 佟夫人也无奈,好生安抚女儿:“钮祜禄皇后还是册封后才抱养的太子,可您这些年把四阿哥养得这么好,您说怎么会是因为这个?我也问过你阿玛,他说皇上不想立后,说不好听些,就是最得宠的那位被举荐做皇后,哪怕满朝文武都赞同,他也不会有立后的心,不是您不配做皇后,是皇帝他再也不想有皇后。娘娘您听我说,眼瞧着前头两位皇后的光景,这坤宁宫住不住实在没关系,您总归是大清朝最尊贵的女人了,是不是?” 佟贵妃苦笑:“大清国最尊贵的女人在慈宁宫呢,我算什么?”她目色沉沉,可黯然中渐渐又透出希望,伸手拉了母亲道,“额娘,您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身子那么好,我是您的女儿,怎么就不能生呢?额娘您帮帮女儿,我这些年身子养得也不错,有胤禛在,我发火生气的日子也少了,吃得也清淡,太医前几日来请平安脉,还说我调养得很好。额娘,你让阿玛给我送坐胎的药好不好,我想再试试,兴许以前太年轻保不住,如今越喜欢胤禛,我就越想有自己的孩子,我还这么年轻,皇上对我也好,为什么我不能生?” 佟夫人不敢拒绝女儿,只是敷衍:“我会告诉你阿玛,他也一定希望娘娘能有自己的孩子,只是来年……” 提起来年,佟贵妃猛然想起妹妹要入宫的事,不禁冷笑:“看样子阿玛是想学钮祜禄氏,姐姐生不出,妹妹来生,是不是?阿玛把妹妹送进来,就是为了取代我,我已经不能为家族争得荣耀了是吗?” “娘娘您别胡思乱想。”佟夫人满面紧张,哄着女儿说,“您都是皇贵妃了,什么取代您呀,谁能取代您?娘娘您有这样的心思,郁郁寡欢伤了身体,也是难以有身孕的。您放心,回头就让人给您送坐胎药,吃上一年半载,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佟贵妃这才平静下来,可还是不服气地说:“额娘回去告诉妹妹,回头进了宫脸面自己挣,我不会帮她的,也别仗着是我妹妹,在人前横行霸道,告诉她郭络罗氏家妹子的下场,让她好自为之。我可没有钮祜禄氏那样大方,能把自己的男人推给亲妹妹,别的人我想争还不能争呢。” 佟夫人连忙答应,不敢再让女儿激动,之后陪着用膳,又哄了会儿四阿哥,便早早离宫了。 两日后,册封皇贵妃的圣旨下了,定在腊月二十行册封典礼,届时更将大封六宫。一道道圣旨传入后宫,温妃晋封贵妃之外,四妃之位也总算有了定数,长春宫惠嫔、翊坤宫宜嫔、永和宫德嫔、景阳宫荣嫔四位晋封为妃,再有常在戴佳氏升为贵人,一并其他几位答应常在跟着水涨船高,如端嫔、僖嫔、布贵人等几位,虽未受晋封也有丰厚的赏赐,总之皆大欢喜,都等着腊月二十看热闹。 永和宫里岚琪还不能下床,环春替主子磕头接旨。黄灿灿的圣旨送到面前时,胤祚正依偎着母亲,饶有兴趣地看着,拿过来呼啦一下就打开,一半滚在了地上,环春急着说:“六阿哥乖,这不是玩具,奴婢拿别的给您玩可好?” 岚琪却只笑眯眯地看着,不多时环春召集宫内的人来贺喜主子。听见她们喊自己德妃娘娘,直觉得一阵恍惚,当日在钟粹宫东配殿升座接受环春几人的叩拜时,那一声声乌常在环耳,到了正月元宵,就是七年了。 看似漫长的七年,可她用了比这宫里任何人都短的时间,从一个宫女变为德妃,位分的尊贵是她身上的荣光,而这荣光里头,满满的全都是玄烨的心意。玄烨对她说明君不能为了美人做翻天的事,可他到底还是偏心私心地做了太多与众不同的事。 这日傍晚时分,岚琪正打盹歇息时,半梦半醒间听见外头有人说话,还以为是荣嫔几人来看她,想装睡逗逗她们。可之后再听脚步声那样熟悉,不多时果然听见玄烨在问:“她时常这样睡吗?这会儿睡了,夜里怎么办?也不出门走动,晚上是不是睡不好?” 环春应答的工夫,岚琪便感觉到玄烨在抚摸她的脸颊,再也忍不住,睁开眼来笑,玄烨倒被她吓了一跳,心疼地问:“是不是朕吵醒你了?身子还是很难受吗?” 玄烨抱着岚琪坐起来,环春几人识趣地退下了。玄烨闻到她身上浓浓的药味,心里沉甸甸的,可才开口说:“若实在熬不……” 却听岚琪欢喜地说:“昨日太后来看臣妾,臣妾和太后打赌来着,太后说这一胎还是男孩儿,臣妾却觉得是个小公主,到时候若是小公主,太后娘娘就要输臣妾五百两银子,臣妾真是盼着小闺女赶紧出生,好给额娘挣银子。” 见她如此,玄烨不想再开口说让她失望的话,只笑着嗔责:“越发胡闹,连皇额娘也讹上了?你缺银子只管跟朕说,非要闹得人人都知道你贪财吝啬?” 岚琪只管傻笑,不服气地说:“臣妾哪里贪财,今日才接了圣旨,多少人来贺喜讨赏赐,一年抠抠巴巴好容易省下来的银子,眨眼工夫都送出去了,正等着领妃位的年例,多一百两银子好攒起来。” 玄烨哭笑不得,旋即唤人进来,岚琪还以为他坐坐就要走,但见李公公捧着朱漆大盘进来,金黄绸缎上,稳稳当当坐了一顶华丽的朝冠。 玄烨让李公公捧到面前给岚琪看,是妃位冬日熏貂朝冠,顶为两层,贯东珠各一,皆承以金凤,饰东珠各九,上衔猫睛石,周缀金凤五,饰东珠各七,翟尾珍珠一百八十八,中间金衔青金石结一,另饰东珠、珍珠各四,末缀珊瑚。 妃位的朝冠比嫔位的的确更加华丽隆重,岚琪伸手摸了摸,稍稍捧起,沉甸甸的惹得她一笑。她卧床安胎未梳发髻,环春拿了簪子过来,几下将主子的青丝盘在头顶,玄烨便亲手给她戴上朝冠。环春又执镜子,绿珠几人点了蜡烛来,照得昏黄暮色如白昼正午一般,岚琪看着镜中的自己,侧脸对玄烨噘嘴道:“臣妾真该吃得胖一些了,这么大的冠子戴着,越发显得人小小的。” “是该胖一些才好。”玄烨温柔地凝视她,不顾环春几人在边上,便轻声说,“朕喜欢你身段软软的,等生了这个孩子,吃得胖一些,衣裳尺寸若再不宽一些,朕就扣你的年例。” 岚琪笑得伏进他怀里,奈何朝冠太隆重,硌着两人不方便亲近。玄烨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摘下,拆了发簪放下满头青丝,笑着说:“册封典礼那一日,你上头还有皇贵妃和贵妃,朕不能偏心你,所以今日早早过来,这朝冠是朕命人特制的,用的东珠珍珠皆是今年贡上来的最好的,从夏日里对你说要做德妃那会儿起,朕就给你预备着了,怎么也要亲手给你戴第一次才好。” “臣妾何德何能?”岚琪幸福得不知该如何感恩。玄烨却满目想要把她放进眼里来宠爱,温和地笑着:“何德何能?因为你是乌雅岚琪啊。” 岚琪双眸晶莹,隐隐可见泪花,笑着说:“皇上是不是也拿一样的话对皇贵妃娘娘说了?” 玄烨气恼,拧了她的脸颊说:“难怪进门就闻见酸味,你这醋缸子。” “皇上胡说,那是药味,那些药又苦又酸……” 温言软语、嬉笑承欢,玄烨这一晚留在了永和宫,自然只是小心翼翼地陪着心爱之人安睡,两人说说话,未有任何亲近之事。 转眼腊月二十就到了,侍郎额星格持节至永和宫,晋封德嫔乌雅氏为德妃。 岚琪按品大装,沉甸甸的朝冠,金灿灿的朝服,在环春的搀扶下跪听圣旨,只听额星格大人朗诵册文:“朕惟治本齐家、茂衍六宫之庆。职宜佐内,备资四德之贤,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 十八年册嫔,二十年册妃,乌雅岚琪包衣出身的宫女,却占尽了后宫荣光。皇帝给予她尊贵的同时,更悉心呵护她的一切,知道今日不能来看她,特地早早地来亲手给她戴上朝冠,他们俩同心同体的,都体现在这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一个尽心尽力照顾他,为他诞育子嗣,为他孝敬尊长;另一个全心全意爱着她,为她遮挡一切风雨。 繁冗的册文朗诵罢,岚琪在环春几人的搀扶下行大礼,而太皇太后早有旨意,念她身体孱弱,免去之后一切礼节。外头各宫热闹繁复的典礼还要折腾大半天,永和宫里早早就安静下来,只等后来各宫嫔位及贵人常在们来恭贺行礼,方才热闹了一会儿。但她已早早脱下朝冠朝服,隔着屏风接受了众人拜贺,大家也不敢多打扰,不久就散了。 相邻的承乾宫比起永和宫自然是两种风光,皇贵妃打起精神应付了一切礼节应酬。当声色犬马退却,她一身明黄朝服独坐在大殿内,青莲进来问她何时更衣,皇贵妃却怔怔地说:“青莲,你看我这一身行头,你见过钮祜禄皇后的册封典礼吧,你瞧瞧,乍一看,是不是很像?” 青莲点头,亦道:“皇后朝服与皇贵妃朝服本就只有细小的差别,娘娘如今虽是皇贵妃,却是皇后之尊,自然看着更像了。有些话奴婢不该说,可奴婢真心劝娘娘想开些,您是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了,皇上将来若有立后之心,除了您还有谁呢?娘娘不如好好保养身子,夫人送来的坐胎药,今天还没来得及吃呢,可不能断断续续的。” 皇贵妃凄然地看她一眼,冷声问:“我吃坐胎药的事,你也回禀慈宁宫了吧?” 青莲忙屈膝:“奴婢不敢隐瞒娘娘,奴婢的确上报了慈宁宫,娘娘知道的,奴婢也是身不由己。” 皇贵妃苦笑:“我不怪你。” 青莲又说:“但是太皇太后没有让奴婢不让您吃啊,这些年虽然奴婢时不时要禀告您的近况,可太皇太后从来没干涉过承乾宫什么事,与其说是太皇太后不再束缚您,不如说是娘娘您越来越稳重得体,让太皇太后放心。这一次您要吃坐胎药,奴婢觉得太皇太后没有任何示下,一定也是希望贵妃娘娘您能生育自己的子嗣,娘娘不要灰心。” “太皇太后,对我放心了?”皇贵妃不大相信,连连摇头说,“怎么会放心,她们从来就不喜欢我,只有皇上才对我好。” 话音才落,承乾宫大门开启,外头一路通报来说皇帝驾到,皇贵妃倏然起身,忧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赶紧推青莲说:“准备好茶,皇上忙了一天,也累了。” 玄烨进门,见皇贵妃满面喜气迎出来,不及她行礼,便搀了手说:“这些年一直看你总还是小姑娘,今日这身朝服瞧着才有大人的模样了。” “皇上莫取笑,臣妾把四阿哥都养这么大了,怎么还是小姑娘?”皇贵妃娇然,挽着皇帝进内殿,一面直呼表哥,玄烨也不在意。今日是她的好日子,不必太拘泥礼节,且不论是佟国维安抚得好,还是皇贵妃自己长了心智,能不来与他纠缠后位和皇贵妃位的区别,他这个小表妹,确实越来越让人满意。 自然是承乾宫今夜大喜,什么风光都让皇贵妃一人占尽,其余各宫虽亦有晋封之喜,则不敢奢望这份恩宠,但不奢望是面上做出的样子,心里头怎么想,外人无法知道。此刻咸福宫里热热闹闹贺喜的人也早早散了,温贵妃同样一身华丽的朝服,沉重的朝冠也未摘下,冷冷地听门前小太监来告诉她,皇帝已经去了承乾宫。 冬云捧了收敛朝冠的匣子过来,轻声说:“主子是不是这会儿更衣?这一天怪累的了。” 温贵妃看了眼空荡荡的匣子,她脑袋上的朝冠摘下来后,就要放进这里头,往后没有大事不会拿出来戴。朝冠是她尊贵的象征,可这份尊贵,却要被锁进盒子里束之高阁,如同她对皇帝的情意一样,被牢牢锁在了这咸福宫里。 “听说德嫔的朝冠,是皇上亲自送过去的,她的朝冠上用的东珠,也是最好的。”温贵妃目色凄楚,双手摘下了自己的朝冠,一面小心地放进匣子里,顺手摸了一把上头的大东珠,“听说德嫔不喜欢皇上赏赐她首饰,说都是内务府随便选的没意思,皇上每次真要赏赐她,都会亲自去挑选,还要哄着她才肯戴,你说她怎么就那么矫情呢?皇上若给我什么东西,我哪一件不是当宝贝那样收着的?” 冬云关上了匣子,轻声提醒:“娘娘,永和宫如今是德妃娘娘了。” 温贵妃抬眸怔然,苦笑:“是啊,是德妃娘娘了,我怎么还一口一声德嫔。” 此时门前有人过来,留了两个人等在门外头,一个宫女进来禀告,说觉禅贵人来请安了。 这一次大封六宫,觉禅氏也得到了恩赏,皇帝晋封她为贵人,往后一应礼遇都是贵人规格,连随侍的宫女太监也增加了人数。此刻进来她虽已换了常衣,但服色首饰都比从前更华丽一些,且这些日子她似乎想通了什么,气色精神也比从前好了许多。 温贵妃应允,便见觉禅氏进门后徐徐在面前拜倒,她笑道:“我还想皇上会不会太无情,这一次不给你晋封,若是那样,他忘记的就不是你,而是八阿哥。可美人就是美人,见过你再看看自己,再华丽的衣裳在我身上也浪费了。” 觉禅氏不语,起身默默立在一旁,温贵妃则扶冬云起来,她同样累了一天浑身疲倦,可突然站起来,直觉得后脊梁一股热流往上蹿,紧跟着头上晕眩眼前发昏,不等冬云问她怎么了,身子轰然坠下,一屋子人都惊坏了。 但温贵妃并未完全晕厥,双目半合似梦似醒,冬云唤她,她也恹恹能回应,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抱回去,赶紧就宣太医。觉禅氏和冬云给贵妃周身按摩,一声声唤她,等太医赶来时,温贵妃已几乎清醒了,只是身子发沉,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众人都以为是大症候,紧张地等着太医说是什么病,可太医却笑呵呵地请了脉,对温贵妃道:“娘娘往后的日子,可要好好保养了。” 温贵妃神情凄然,虚弱无力地问:“保养还是等死,我和我姐姐一样,得了绝症吗?” 太医慌忙摆手说:“娘娘想错了,臣恭喜娘娘,您有身孕了。”这一句话说完,殿内旋即陷入无人般的寂静,只冬云先醒过味儿来,扑在榻边含泪恭喜:“娘娘,您听见了吗?太医说您有身孕了。” 温贵妃简直从地狱升入天堂,太医来之前恢复了意识,她满心以为自己要和姐姐一样得了重病,谁能想到是有了身孕。算算日子,该是十月里的事,而她也没怎么在意月信的延迟,说到底是对圣宠的心寒失望,才会对原本最在乎的事视若无睹。 “太医你没看错,我真的有孩子了?”那之后,温贵妃一遍遍反复地问这句话。太医拗不过贵妃的怀疑,又请来太医,两位都确定温贵妃有了身孕,她才终于欢喜地哭泣起来。 可是这样的眼泪,从欣喜渐渐又变成了悲伤,贵妃有孕的消息散出去,皇帝那里却半句话也不送过来,去送话的小太监只说里头知道了,可估摸着是承乾宫的人挡了驾,消息并没送入寝殿里去。慈宁宫和宁寿宫都很快送话来让温贵妃好好保重,可这些她不在乎。 觉禅氏不久后离了贵妃的寝殿,走过八阿哥的屋子时,正听见婴儿啼哭,觉禅氏不为所动地往前走,香荷却拉住主子说:“咱们进去看一眼吧,往后贵妃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会在乎八阿哥了。” “那又怎么样?”觉禅氏冷漠地反问香荷,轻轻挣脱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配殿去,而屋子里的孩子仿佛知道亲娘的无情远离,越发哭得凄惨大声。 这样的哭声也传到温贵妃的耳朵里,她厌烦地捂着耳朵说:“别再让他哭了,就是每回皇上来他都哭,皇上才不喜欢来咸福宫。” 冬云一面让宫女去叮嘱乳母用心照顾,一面安抚她:“娘娘不要情绪激动,太医说要静养,您别不开心,皇贵妃的脾气宫里人都知道,您想以往皇上在德妃娘娘屋子里时,有任何事皇上不都立刻就来了吗,可谁敢惹怒皇贵妃娘娘?” 可温贵妃面上却露出凶戾的神情,瞪着冬云说:“难道你在说,我故意欺负乌雅氏?” 冬云忙自责打嘴,但还是耐心地劝她:“太医说了一定要静养,娘娘宽宽心,明儿皇上就来看您了。” 神情软下来的温贵妃却泪流满面,之后亦是情绪不稳,八阿哥嘹亮的哭声几乎要把她逼疯,折腾大半夜,终于孩子不哭,她也睡着了。 配殿中,香荷正要进来吹灭蜡烛,却见主子一身寝衣坐在炕桌前,桌上一盏已经不怎么亮的油灯,她面前摊开着一本书,她似看非看,仿佛只是在出神。 香荷走近放下一盏蜡烛,关心地问:“您小心着凉,如果要看书,奴婢再去点蜡烛,送一个炭盆进来可好?” 觉禅氏才醒过神似的,怔了怔后,倾耳听外头的动静,苦笑:“都歇下了?” 香荷也苦笑:“八阿哥可真能哭,以前温贵妃还会去哄一哄,往后大概看也不会看一眼了,奴婢还听见娘娘骂人呢。” 觉禅氏合起书吹灭了油灯,转身往床榻上走,很不在意地说:“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当然不会对八阿哥尽心了。” 香荷听她这样讲,不禁再次企图劝说:“主子您看,像端静公主说是养在端嫔娘娘膝下的,其实也是布贵人自己在照顾,您也和贵妃娘娘说说,咱们把八阿哥抱回来照顾吧。” “谁照顾不都一样,有什么区别?”觉禅氏依旧无情冷漠,自己盖好被子躺下,似乎也累了一天很疲倦,语气沉沉地说,“香荷啊,别再说八阿哥的事了,往后别再说了。” 香荷不敢多嘴,给她放下帐子,捧着蜡烛又出去,出门前依稀听见主子在说话,她只听见几个字眼,而觉禅氏则似梦似醒地说着:“那个女人生的孩子,他一定很钟爱。”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二章 皇贵妃教子 皇帝大婚亲政以来,不少妃嫔怀孕生子,温贵妃有喜本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总难免有人心里无法平静,皇贵妃自不必说,翊坤宫的宜妃更是如此。 惠妃一听说温贵妃有喜,就料到宜妃要登门跟她诉苦,等了两天,翊坤宫里忙完了恭喜晋升的事,面色凄楚的怨妇终于登门,惠妃不等她开口就先安慰:“她们都有了,就不能伺候皇上,往后一年半载都是你的日子,还怕怀不上?” 宜妃冷笑:“皇上连翊坤宫的门都不进了,她们再怀十个孩子,我也使不上劲。” 惠妃见宝云进来奉茶,一时不说话,再等宝云退出去了,才悄声对宜妃说:“让皇上进翊坤宫的门,姐姐能帮你,进门上了床怎么做,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 “姐姐说得这么直,也不害臊?”话虽如此,宜妃禁不住满面的失望和无奈,很轻声地说,“万岁爷就算来了,也不能回回都做那些事,这两年我数都数得过来。” 惠妃眼含深意,附耳宜妃窸窸窣窣说了良久,宜妃面上越来越红,之后推开惠妃笑骂:“姐姐胡说什么?” “有什么可害臊的,大阿哥五阿哥怎么来的?”惠妃很不在乎,可说完这些,她一手轻轻拨弄护甲上的碎玉,笑着说,“我有件事,也想请妹妹帮忙。” 宜妃心里巴不得惠妃能有什么求她的,好一来一往互不相欠,便笑:“姐姐还与我客气?” 惠妃则道:“温贵妃对八阿哥素来不大尽心的,如今她有了身孕,就更不会在乎那孩子,我的长春宫实在太冷清,你好歹还有小恪靖嬉闹,我很想把八阿哥抱来呢。” “姐姐想抚养八阿哥?”宜妃微微蹙眉,大抵是觉得难办,轻声道,“温贵妃哪怕不喜欢,也未必肯放手,养在她膝下总归是儿子,现在或将来,都是她的恩德和功劳。” “的确如此,所以不能抢她的,只能等她厌弃不要,主动送出来。”惠妃亲昵地对宜妃笑着,“一旦温贵妃不要八阿哥了,皇贵妃瞧不上八阿哥,四妃之中荣妃德妃自顾不暇,只要妹妹不开口,这孩子自然是来长春宫。” 宜妃忙道:“姐姐不放心我?我可不稀罕觉禅氏的儿子,我还盼着姐姐好好帮我多让皇上来翊坤宫,我盼着自己再生个儿子养的。” 惠妃苦笑:“是呀,妹妹年轻还有的盼,我已经没盼头了。七阿哥先天不足,我想养只怕别人指指点点说我瞎殷勤,还是八阿哥最好。” “可这话说得容易,真要温贵妃自己把孩子送出来可就难了,毕竟觉禅氏在咸福宫,她若嫌麻烦不想费心,扔给觉禅氏就是了。”宜妃总觉得不大妥,思忖着,“除非有什么让她十分厌恶或忌讳的事……” 说着抬头看惠妃,见她笑得自信而得意,和着宜妃这句话道:“自然要有大事才成,不然温贵妃怎么肯松手,到时候妹妹帮我说几句话,那两位不想要的不会开尊口,左右都是咱们的事儿。而眼下咸福宫里十分热闹,温贵妃娘娘自己就够折腾的,随便挑一件事做文章就成,都不必我费心思。” 宜妃朝外头指了指,悄声说:“她们会不会往慈宁宫去禀告?” “那又如何?我又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温贵妃本来就不尽心照顾八阿哥。”惠妃很淡定,更不屑地说,“莫说两宫不答应的话,真闹得温贵妃把孩子往外推,到时候哪怕皇上都未必镇得住,这个小钮祜禄氏,比她姐姐厉害多了。” 说起姐姐妹妹,宜妃少不得想起她那命不好的妹妹,又说明年开春选秀,如今四妃齐全,皇贵妃的妹妹进宫不知是什么光景。这样的话絮絮叨叨大半天,等宜妃告辞要走,出门就见宝云站在门口,里头的话也不晓得她听见多少,宜妃一时心虚,决意八阿哥的事不要乱插手,且看惠妃能走到哪一步,之后两天也不往长春宫来了。 转眼已到腊月末,宫里头张灯结彩一派迎新气象,除夕元旦总是老规矩,各宫各院都准备了贺礼红包,殷勤一些的从腊八开始就往各处送礼讨人情,又有大封六宫之喜。如岚琪这边,永和宫里赶着年末再开一间屋子堆放收到的贺礼,环春光礼单就记了厚厚一摞。 而岚琪随着胎儿渐渐长成,她的身体也见康复,封妃那日还十分孱弱,七八天养下来,比月初时还好。太医终于能安心地向两宫禀告,再不是揣着胆子地报喜不报忧。 倒是皇帝不曾来过,虽然每日派人来问候,他时常去的还是咸福宫,温贵妃这一胎闹得厉害,宫里人人都知道,私下里连布贵人都不屑温贵妃如此矫情。可岚琪反而越来越淡定。 腊月二十九,这晚皇帝在慈宁宫用的晚膳,领了大阿哥和太子一起来,离开时皇帝让毓庆宫和阿哥所的人分别送两个儿子回去,自己则坐了暖轿要往永和宫去。大阿哥和太子等父亲先离开才要分别上暖轿,胤禔冻得直哆嗦,急急忙忙就要走,却被他的保姆拦住,轻声说:“太子还没上轿,大阿哥再等等。” 胤禔很不服气,气呼呼回眸瞪着弟弟,嘴里嘀嘀咕咕说:“我还是兄长呢,难道做了太子,就不是弟弟了?那他连儿子孙子都不要做了,只管做他的太子好了。” 两边随侍的人都有些尴尬,胤礽也听见哥哥这几句话,他亲昵地笑着走过来,推开了保姆嬷嬷,拉着哥哥说:“大皇兄你穿得单薄,快上暖轿走吧。”甚至回身训斥那些奴才,“你们怎么伺候的,别把大皇兄冻坏了。” 胤禔心里不自在,到底年纪小不懂圆滑,真就气哼哼地自顾自钻进轿子里头,太子看着笑了笑,这才转身走开。 慈宁宫前这个小小的矛盾,被许多有心的人看在眼里,不等两个小主子各自回去,各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纷纷传过去了。 玄烨这里径自来到永和宫。今日下午落雪,傍晚才停,他下轿瞧见永和宫门前的积雪不曾动过,叩门的小太监踩出一串脚印,想起当年自己让人在太和殿前积了两天的雪,只为了满足岚琪喜欢踩雪观雪的愿望,如今想想真是年轻气盛,为了喜欢的人,还是做了许多如今看来十分轻率的傻事,可又想,既然能博得心爱之人一笑,到底是十分值得的。 永和宫的门很快开了,不知道皇帝会来,这边似乎早早就歇下了,小太监们赶紧扫开门前的积雪,玄烨再往里走,见绿珠要进去禀告,拦住她问:“你家主子睡了?” “娘娘在和六阿哥说话,躺是躺下了,还没睡。”绿珠一边应着,一边上来接过皇帝解下的雪氅,打起厚厚的门帘。 玄烨进屋便觉温暖,只是这里散不去的药味让他心中发紧,想想温贵妃明明身体没事母子平安,非天天闹得太医院手忙脚乱,可岚琪实打实地孱弱,却一声不吭,只管自己好好安胎。高下立现,不管他是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就是旁人看来,谁也不会喜欢无理取闹的人。 走近内殿,听见儿子咿咿呀呀的声音,胤祚已牙牙学语,额娘阿玛叫得利索,整句的话还不大成,可偏偏很喜欢说话,急了就叽叽喳喳不晓得在说什么。岚琪就学着他也叽叽喳喳的,母子俩你一句我一句,跟吵架似的。玄烨进来瞧见他们依偎在床上,儿子脸涨得通红,不禁嗔笑岚琪:“你如今也只有欺负儿子的本事了。” 岚琪乍见玄烨来,而自己衣衫不整青丝散乱,不免有些慌张,小阿哥则见到了阿玛异常欢喜。虽然父子很少相见,但骨血相连,小家伙认定了这个人是父亲,哪怕少见面也记得牢牢的,这会儿正和额娘吵得不可开交,一见父亲就张手要抱抱。 玄烨把胤祚抱满怀,挠痒痒逗他笑,儿子钻在怀里撒娇,他转身瞧见岚琪正忙着弄头发,伸手拍了一巴掌笑道:“忙什么,朕又不是没见过你这样子。” 岚琪却咕哝:“臣妾看书上写,汉武帝李夫人临终前不见皇帝,不愿把病中枯槁的模样让皇帝看见,要他永远记得自己倾国倾城的美……”玄烨却立时拧了她的嘴,冷着脸说:“大过年的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若非你怀着孩子娇弱,朕一定把你送去慈宁宫,让皇祖母教训你。” 胤祚见父亲生气了,赶紧撒娇哄父亲高兴,可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碍着父母亲昵,没多久就被阿玛拍拍屁股哄着他去睡觉,乳母来抱走时,小阿哥还很不情愿地呜咽了两声。 打发了儿子,玄烨才唤人进来伺候更衣洗漱。只等他穿了寝衣,就径直坐到岚琪身边去,太监宫女都退下了,他笑着说:“习惯了你伺候这些事,他们的手脚真是笨重得很。” 可身边的人却不说话,玄烨侧目看她,捂着嘴闷声不响,心里又疼又好笑,凑过来拉开她的手,往唇上亲了两下,温和地问:“拧疼了吗?朕可没用力。” 岚琪自然是假装的,毫不客气地在玄烨怀里找到舒服的姿势。玄烨轻轻拂过她满头秀发,指间微凉如丝绸一般,不禁笑着说:“我听苏麻喇嬷嬷讲何首乌最润发,让皇祖母用了少些白发,你的头发这样好,是不是每天在用?” “早就不用了,现在每天吃药都烦得不成,哪里还折腾这些。”可岚琪说着坐起来,拉了玄烨的手摸摸自己的脸颊,骄傲地问,“皇上,滑不滑?” 玄烨贪婪地抚摸着,肌肤吹弹可破又嫩又滑,眼前人身体的确比之前好许多,脸不仅圆了,还红扑扑的很精神,这才让他放下刚才进门就闻见药味的担忧。 “嬷嬷亲手给臣妾制的膏子,西北风一刮环春的脸就皴了,臣妾一直嫩嫩的,像豆腐似的。”岚琪兴冲冲地凑上来让玄烨闻闻,得意地问,“皇上闻得出什么味道吗?嬷嬷用了好几种花做进去的。” 肌肤相亲,软软的身子在怀里扭动,玄烨心里微微发热,赶紧轻轻推开她,皱眉头说:“你这样可不成,惹了朕怎么办,难道大半夜去别的地方,你还不要哭一夜?” 岚琪恍然明白怎么回事,想想在瀛台的夜夜春宵,脸上羞得更红,后悔自己撒娇似的行为无意中撩拨了皇帝,赶紧安安分分地坐好。 不多久两人都躺下去,岚琪窝在玄烨怀里,听他说:“年节里许多事,你也知道的,朕恐怕不能常来见你。又拟了元宵宴请大臣,赏灯吟诗,前后那几天也没法儿来永和宫,朕若想极了你一定会来,你若心里不舒服想见朕的时候,也让环春来告诉朕。” 岚琪应着说知道了,可又听玄烨说:“过了正月,二月要为皇祖母祝寿,朕要去景山斋戒,之后带太子东巡谒陵,一路到盛京,恐怕四五月才能回京。” “要出门这么久?”岚琪挪开了身子与玄烨对视。玄烨颔首道:“其实早早就定下的行程,原想带着你同行,可之后你就有了身孕,朕犹豫了很久,此行不得不去,只能把你留下了。朕会派人好好照顾你,皇祖母和皇额娘也都在宫里,朕对这些很放心,可就是不放心你,虽然这几天听太医说你越来越好,可心里头依旧不踏实。” “臣妾六月才临盆,皇上四五月就回京了。”岚琪笑着,“皇上请安心出行,臣妾好好在宫里安胎,只要等您回来后,不嫌弃臣妾大腹便便容颜丑陋,多陪陪就好。” “朕怎会嫌弃你?”玄烨欣然,虽不放心,可他不能不走这一趟,安心度过一晚,隔天除夕,许多礼节等着皇帝去做,两人自然无暇相见。 辞旧迎新,过年过节最欢喜的还是孩子们,新制的吉服穿在身,阿哥公主们都漂亮得像是年画上下来的仙童玉女,热热闹闹地在慈宁宫给太祖母和皇祖母磕头拜年领压岁钱,孩子多了叽叽喳喳直闹得老人家头疼,自然不久就散了。 其他阿哥公主大多由额娘领着来,四阿哥出门时因有客人来,皇贵妃没跟着,这会儿回到承乾宫,客人已经走了,胤禛捧着大红包要来找额娘炫耀,却见母亲正仰头喝药,喝完了眉头紧皱,眼泪汪汪,小家伙着急地跑过来扑在皇贵妃膝下问:“额娘生病了?” 皇贵妃口中还十分苦涩,浓浓的药味散不去,可见儿子娇滴滴地伏在膝头,满目殷切的关怀,心里不由自主就甜了。他那样小,却已经懂得心疼母亲,皇贵妃常说这宫里只有皇帝对她好,其实皇帝也排不上头名,如今对她最好的,是儿子,是胤禛。 “额娘,胤禛呼呼,额娘就不疼了。”小家伙双手捧起母亲的手掌,亲一亲又吹一吹,学着平日乳母哄他的样子。皇贵妃把儿子抱起来,胖乎乎的小家伙她已经有些抱不动了,可实沉沉地在怀里,真真是叫人满足,温柔地说:“额娘没生病,这是补药,额娘吃了更有力气抱胤禛,胤禛喜欢额娘抱你对不对?” 小阿哥这才高兴起来,捧着皇贵妃的脸使劲亲了亲,蹭了满嘴的脂粉,嘴边白乎乎一片,逗得皇贵妃大笑,又唤青莲:“快拿镜子来给我补补,一会儿又有人登门来,瞧见我大花脸了。” 四阿哥见逗得母亲欢笑,很是满足得意,小手胡乱地抹着嘴上的胭脂。青莲带宫女执镜捧巾地过来伺候,笑着抱开小皇子说:“四阿哥往后要吃自己福晋的胭脂哪,怎么啃起娘娘的来了?” 小家伙不大明白,看着青莲发呆,皇贵妃则骂她:“你胡说什么,他怎么听得懂,何况我也不准他吃自家福晋的胭脂,大男人围着胭脂水粉转,就混账了。” 青莲笑嘻嘻不辩解,逗着四阿哥欢喜,之后胤禛才又想起太祖母、皇祖母给的大红包,嘚瑟地拿来给额娘,皇贵妃问他这银子攒着做什么,小家伙大声说:“给额娘买糖吃。” “咱们四阿哥真是最孝顺的。”青莲笑道,“从前大阿哥这个年纪时,太皇太后问大阿哥压岁钱攒着做什么,他说将来给媳妇用。” 皇贵妃却嗔道:“这种话必然是身边嬷嬷胡说才学的,小孩子哪里懂,所以你也别再对着胤禛说什么福晋媳妇的话,他现在很好,皇上越来越喜欢,我别的教不会,做个大孝子还不难。” 胤禛很认真地听着母亲说话,虽然不是特别懂,可孝字他明白是什么意思,要乖乖听话就是孝,便蹭着皇贵妃一通撒娇。 不久外头又有新年礼物送进来,皇贵妃很不在意这些东西,但闲着也是闲着,便领着儿子去堆放各色礼物的屋子里随便翻翻,看看可有喜欢的东西让他拿去当玩具。 皇贵妃家境富贵,自幼在珠宝堆里长大,什么翡翠如意、珊瑚珍珠,在她眼里都不过是玩物。就是胤禛倒出一斛珍珠撒在地上滚,她都不可惜,反而拿着大珍珠教儿子数数,饱满润泽的珍珠被蹭得坑坑洼洼不能用了,就随手以四阿哥的名义赏赐给宫女太监。 这会儿胤禛翻出一只盒子,捧出黑漆漆一大块石头,摸了摸见没意思,就往边上放,皇贵妃顺手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几眼,问青莲:“又是乌雅氏送过来的?” 青莲笑道:“是德妃娘娘送给四阿哥的新年礼物。” 皇贵妃面上很不屑,可嘴里已经问:“生辰时也送了一块石头来,我让你给胤禛另外收着的呢?” “是另外收着的,还有几块墨和几支笔都在一起。”青莲有些紧张惶恐,忙解释说,“这次送来一窝蜂就堆在这里,奴婢记着呢,就是转身忘了,没好好收起来。” 皇贵妃不满地瞪她一眼,递过去说:“凡是乌雅氏送给胤禛的东西,都仔细归类收好了,我是不懂什么好砚好墨,但将来四阿哥上书房能用,出宫私宅里也能用。如今的东西都是一年不如一年好,现下好的,十几年后必然是更好的,你仔细收着,小心坏了。” 青莲忙再翻出几样德妃娘娘送来的东西,小心地去收在别的地方,而四阿哥在一堆东西里翻着翻着也无趣了,蹭着额娘哼哼唧唧。此刻外头却来人说,宁寿宫里有几位老太妃到了,想见见皇贵妃娘娘,太后派人来请。 “过去又是说客套话,没意思得很。”皇贵妃讪讪不乐意,可不能驳了太后的脸面,便垂首问儿子,“胤禛跟额娘去找胤祺玩好不好?” 胤禛却认真地想了想,摇头娇滴滴地说:“和胤祚玩,额娘,我去永和宫。” 皇贵妃不大高兴,可也没法子,拍拍儿子的脑袋说:“到底是同胞,额娘要吃醋啦。” 胤禛听不懂,但是母亲答应了,已经唤乳母来,让她们小心送四阿哥去永和宫,临走时还叮嘱:“德妃肚子里那个不大牢靠的,你们就说是我的话,别让她抱四阿哥,离得远远的才好,小孩子没轻没重的。” 乳母当然不会说得这么直接,之后带着四阿哥来永和宫,给德妃娘娘行了礼,笑着说:“皇贵妃娘娘说您要保重身子,四阿哥现在很 顽皮,怕四阿哥撒娇累着您,让奴婢们领着阿哥们玩耍就好,请娘娘好生歇息。” 岚琪不勉强,皇贵妃没恶意,何况她能把孩子送来,岚琪已经十分感恩,自己身体的确经不起折腾,笑着答应下,让环春赏赐乳母些什么,便由着孩子们在别处玩耍。时不时听见儿子们欢喜的笑声,她坐在窗下光听着就很满足。 环春送安胎药进来,她眉头皱也不皱地就喝下去,环春笑说:“娘娘一见阿哥们就吃了,皇上都比不上呢,这药都不嫌苦了。” 岚琪笑吟吟的,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说:“我更盼着这一个快出来,健健壮壮,好好吵得我头疼才是。” 之后环春忙着收礼送礼,偶尔有贵人常在过来请安,大半天晃过去,环春再到主子跟前时,她拉了环春说:“绿珠和紫玉明天就回来了,你和玉葵她们也出宫一趟,既然是皇上的恩典,又是各宫大宫女们都有份儿,没什么不妥当不合规矩,机会难得,你也回家去看看。” 环春却笑:“奴婢已经是可以离宫的年纪,主子不怕奴婢这一回去,再不回来了?” 岚琪当然怕,可还是说:“你照顾得我那么好,只要你觉得开心,怎么样我都舍得,出了宫又不是去天涯海角,往后我想你了,请你进来就是了。我再求皇上给你找个好人家,若是夫婿能有一官半职,将来再出息些,你就是官夫人,更能进宫来看我的。” “主子说了这么一堆话,奴婢却听着,每句话都是舍不得呢。”环春笑着说。但她和岚琪早有了默契,若不是岚琪突然有了身孕,忙着安胎忙着照顾,彼此都忘了,兴许环春这会儿已经在宫外自家过年了。而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她是走是留总要有个说法,元旦后皇帝下旨赐家在京畿及附近地方的各宫大宫女、大太监回家一趟,正好回家去瞧瞧,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如此,等绿珠紫玉欢欢喜喜地回来,环春安排好了宫里的事,便和玉葵离宫回家。只有香月家远在东北不能回去,她素来爱撒娇,缠着岚琪可怜兮兮地说想家,骗得主子赏了她好些东西。 而环春和玉葵本该两天后才回宫,环春却隔天就先回来了,笑着说家里挺好的,至于离宫的事,竟是干干脆脆地给了岚琪一个答复说不走了,更直接拿主子的名义跑去敬事房交代,说她要永远留在德妃娘娘身边。 这是岚琪没料到的,可环春干脆又爽快,面上乐呵呵的毫无半点迟疑,她不能一再地问,心里却留着疑惑。果然元宵前,环春被苏麻喇嬷嬷叫去拿东西时,香月和紫玉偷偷跑来告诉主子,说她们好几天夜里瞧见环春一个人偷偷地哭。这让岚琪很不安,她总觉得环春留下来是极勉强的事。 不久环春自慈宁宫回来,太皇太后不爱吃御膳房做的元宵,每年都是苏麻喇嬷嬷领着宫女们亲手做。刚才叫她过去就是拿一些来给岚琪吃,再为了她不离宫的事,太皇太后问了几句又给了赏赐,大包小包的还跟了个慈宁宫的小太监帮忙拿回来,她塞了碎银子谢过那小太监,才要去收拾东西,香月跑来说:“娘娘等姐姐说话,姐姐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环春没多想,洗了手径直就往主子这里来,进门见岚琪坐在明窗下。今日太阳很浓,晒得她脸上红扑扑的,便笑着说:“主子只管晒太阳,可别拿眼睛瞧,小心一会儿要晕了。” 岚琪回眸看她,冷不丁地就问:“你夜里做什么哭?环春,你想家想离宫是不是,为什么要勉强,你勉强了,我心里会好受吗?” “娘娘……”环春愕然。 “从你为了我和安贵人顶嘴起,我就一心把你当亲姐姐看的,我是舍不得你,可我更希望你过得好。”岚琪觉得绕弯子只有浪费精神,还不如把该说的都说了,便一股脑儿地倒给环春,“苏麻喇嬷嬷跟着太皇太后从草原到京城,那个年代还有当时的环境,她们主仆是注定分不开的,可咱们不一样呀。盛世繁华,日子安安定定,宫里每年都有新宫女入宫,为的不就是让你们能离开吗?” 环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的确夜里偷偷哭过,本以为瞒住了旁人,却被香月那丫头瞧见了。一时心里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 而岚琪虽然心疼,却十足端起主子的架势说:“你若勉强留下,往后夜里还要哭,我又有什么意思?你现在再去好好想想,想走的话不要勉强,宫里我去说一句,不会有人为难你。” 却见环春忽然屈膝,跪行到炕边,竟是哭着说:“娘娘若赶奴婢走,奴婢真就无处可去了。奴婢哭不是为了勉强留下,是哭奴婢有家不能回,十几年在宫里不见家人,一朝回去,他们竟是那样可恶的嘴脸,娘娘就当可怜奴婢,不要赶我走。” 这一来岚琪绷不住了,拉着环春要她站起来,主仆俩坐在一起,她拿帕子给环春擦眼泪,环春才呜呜咽咽说起家里的事。 原来环春高高兴兴回家,却受了极大的委屈回来。因她幼年丧母,除了上头一个哥哥,下面弟弟妹妹都是继母所生,弟弟旧年新娶的媳妇,而两个妹妹都还没出嫁。本来回去家人团聚,环春自己准备东西,岚琪又赏赐许多,谁晓得继母却说她给妹妹和弟媳妇的东西不如给嫂子的,觉得继女怠慢异母兄弟。 不仅当面刻薄,之后还提起环春该离宫的事,说她十几年在宫里,这些年又跟着最得宠的德妃娘娘,一定攒了不少银子,让她拿钱出来给弟弟买地造房子;又说环春年纪大了不好嫁人,已经为她说定了亲事,继母娘家的侄子前年丧妻,快四十岁的人了,亡妻留下两岁的小子没人照顾,配给环春正好。 环春说到这些,已经泣不成声:“继母说奴婢没的挑,一出宫就嫁人,她娘家侄子那里都准备好了,也不必操办喜事,带了细软铺盖就嫁过去。我阿玛是懦弱的人,这些年又有病全指望继母照顾,他自然不帮我的,娘娘……您不要赶我走。” 一番话说得岚琪心疼极了,遇到这样的家人,是环春的悲剧,想想自己虽然家门低微,阿玛也是严肃的人,可他是默默在心里疼闺女的。当年入宫时阿玛含泪说等她出宫的话她一辈子记着,偏自己命好遇见皇帝,而今阿玛额娘在宫外依旧低调行事,就怕给闺女惹麻烦。再想想环春,难怪人人都说自己有福气,小时候爹妈疼,嫁了人丈夫疼,她的命实在是好。 “你别哭了,我不赶你走。都是我不好,还那样冤枉你,你再哭我也忍不住,你不心疼我的身体了?”岚琪哄着环春,揉搓着她的臂膀说,“那你就像苏麻喇嬷嬷那样,也陪我一辈子,将来咱们一块儿变老,我让胤祚也孝敬你。等你做不动事情了,就去他们私府里住着,我一定让儿媳妇把你当婆婆孝敬。” 环春破涕而笑:“娘娘要折煞奴婢了。” 见环春笑了,岚琪才放心。想环春在宫里十几年,和家人的感情真真是淡了,不过是人人都渴望回家,才有那么一丝念想。可现在离宫就要被继母推进火坑里去,她当然宁愿一辈子在宫里,重活累活又不要她做,跟着得宠的妃嫔,俨然半个主子的尊贵,哪个愿意出宫去受那种委屈。 但环春也嘀咕说:“继母从前不这样,我小时候她刚嫁来奴婢家里时,对奴婢和哥哥都很好,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苛待我们,十几年不相处竟变了个人似的。嫂嫂私下还跟奴婢说,继母偏心自己的儿子媳妇,总是打她骂她,想想都可怕。不知我回宫,继母是不是又要虐待我嫂子了。” 岚琪又不知环春家里的事,热情地说:“我回头给我阿玛带句话,让他在外头给你哥哥找一处小房子,让你哥哥嫂子搬出去住,往后不受气好不好?你额娘留下你们兄妹,你自然要多疼自己亲哥哥亲嫂子的。” 环春很感激,又笑说她在宫里的俸禄和得的赏赐攒了好些年,足够自己给兄长置办土地房子,不必岚琪操心,反正往后一辈子跟着主子了,不愁吃喝,那些钱留着也没用处。岚琪见她原来什么都计划好了,心里一块大石头才落下,真真安逸起来。 隔天皇帝趁午膳闲暇过来坐坐,岚琪支开下人悄悄对玄烨说了这些事,唏嘘着:“臣妾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总闹着您撒娇说委屈,环春那样的才可怜,往后臣妾不缠着您了。” 玄烨心里最明白环春家中是怎么一回事,面上却假装哭笑不得:“和你什么相干,乱想的,环春再好也是奴才,你怎么拿自己和奴才比?” 岚琪想说自己也是宫女来的,可又觉得不该藐视了玄烨给自己“德妃”的尊贵,便笑着答应。玄烨则轻轻摸着她的肚子说:“瞧见你这样精神,朕不吃饭都饱了,朕时常想,朕想要咱们的孩子,可你生孩子就是受罪,朕又舍不得,实在矛盾。” “皇上只稀罕孩子,还稀罕什么?”岚琪娇然道,眼波流转十分妩媚,黏糊糊地凑到耳边低语。玄烨竟是面上一红,照她额头重重一巴掌:“不害臊。” 两人正亲昵,外头突然听见梁公公的声音说:“万岁爷,四阿哥在慈宁宫闯祸了。” 岚琪和玄烨闻言都变了脸色,皇帝立刻问:“可有人伤着?” 梁公公忙道:“只有五阿哥划破了手,具体怎么回事奴才也不清楚,只是慈宁宫来人请万岁爷过去瞧瞧。” 岚琪很担心,可克制自己眼下不该以生母身份跑过去,何况她一直安胎不出门,这会儿跑去显然是不给皇贵妃面子,闷闷的不作声。玄烨便安抚她:“朕去瞧瞧,回头什么事都告诉你,你安心等着。” “皇上只管去忙,派人来送一句话就好。”岚琪温顺地反过来安抚皇帝,更劝他,“孩子顽皮总是有的,皇上不要太苛责皇贵妃娘娘。” 玄烨道:“朕自有分寸,胤禛还那么小。” 玄烨至慈宁宫,门前太监直接把圣驾引入暖阁,进门便见满地碎裂的珊瑚,殷红一片,小太监时不时提醒:“万岁爷小心脚下。”而未及祖母跟前,已见祖母盘坐在炕上口中念念有词,指间佛珠悠悠轮转,似听见了动静才睁开眼,淡淡地看着皇帝。 另一边干净的地上,皇贵妃正屈膝跪着,娇小的胤禛依偎着娘亲跪坐一旁,皇贵妃面上满满都是护犊之色。再一旁,太后抱着嘤嘤啜泣的五阿哥,这个孩子更小。而太后身边,还有惠妃和荣妃领着三阿哥垂首不语,瞧得出来这情形下,她们俩很尴尬。 玄烨定了定神,笑道:“这是怎么了?” 太皇太后似乎也不大生气,反而更多是无奈,苦笑着:“皇帝来了就好,劝劝你的皇贵妃吧,哀家说没多大的事儿,皇贵妃非要哀家降罪责罚,这不,两边僵着了。” 玄烨便看着表妹,微微恼怒地说:“何以悖逆皇祖母的意思?皇祖母素来仁厚,哪里动不动就要责罚人的?” 皇贵妃明明是要求受罚的人,周身却见傲气,扬着脸说:“胤禛摔碎了太皇太后心爱的珊瑚,还有翡翠如意和东珠玲珑塔,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一声算了是太皇太后慈爱,可传出去,旁人不知要说臣妾怎么包庇四阿哥。但是胤禛还小,经不起打骂,臣妾愿意代儿子受罚。” 玄烨很气恼,又不想当着惠妃、荣妃的面责骂皇贵妃,转而怪她们两人:“皇贵妃性子急,你们怎么不劝劝,年长她几岁的,虽有位分高低,也是做姐姐的了。” 惠、荣二人好不委屈,纷纷屈膝告罪,皇贵妃却更狂傲:“皇上怪她们做什么,她们有什么资格来劝臣妾?” 玄烨怒然呵斥:“胡说什么?” “皇阿玛不生气。”胤禛突然叫起来,从母亲怀里站起身,脸上还挂着几滴泪珠,却大声说话护着母亲,“皇阿玛,承乾宫有好多的,这些不稀奇的,皇阿玛不要骂人,这些不值钱!” 孩子的几句话直听得满室寂静,童言最真,胤禛必然是平素学来听来的,才会这么毫不顾忌地说出口。可想在这孩子的生活里,翠玉珊瑚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承乾宫里的确有许多奇珍异宝,是六宫之中最富丽堂皇的地方,毫无疑问,皇贵妃出身富贵养成的骄奢脾气,全映在孩子身上了。 “都是你教的?”玄烨痛心地看着皇贵妃,想象着长此以往,将来长大的四阿哥,会是怎样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反正皇贵妃家里有钱,几世几代也用不完,只要做额娘的源源不断给体己,那点俸禄根本不会看在他眼里,想想到时候大臣百姓们要怎样看待这位皇子,玄烨就一阵阵心寒。 再看看四阿哥的亲娘,岚琪面上小气吝啬,却总说要言传身教,不让六阿哥将来养出不知节俭的坏毛病,说皇家子弟虽富贵,也怕用钱无度坐吃山空。两相比较,每每让玄烨禁不住后悔把四阿哥养在承乾宫。 皇贵妃赶紧把儿子拉回来不让他再开口。座上太皇太后终于道:“孩子们顽皮窜来窜去,打碎几件东西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孩子动不动就说这些话,不仅不知错,还叫嚣着家里有许多,叫嚣着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不值钱。他才三岁,可三岁看八十,皇上?” 玄烨面色沉沉,又见胤祉在边上,也不晓得是偏心胤禛,还是唯恐胤祉也学了坏习惯,竟斥责三阿哥:“为何带着弟弟在屋子里跑,你额娘没教你,在宫殿之中不能乱跑吗?上次把你姐姐脸划破了,朕教训你的那些话,都没记住?” 胤祉不过五岁,皇家子弟虽然早熟,五岁的孩子也实在熟不到哪儿去。胤祉 胆子又小,被父亲一骂就哭了,捂着脸钻在母亲怀里呜咽,这下玄烨更恼:“一个男孩子,动不动就哭,荣妃你惯得他这样缠你?” 荣妃眼眉紧绷,她这些年虽然不大得宠了,可皇帝从来半句重话也没有,破天荒地砸过来这么一句,她真是委屈极了,可不敢辩驳,更不敢再惹恼皇帝,倒是皇贵妃又开口:“皇上迁怒荣妃做什么?孩子们跑来跑去、天性活泼,也有错吗?” 玄烨本不会为了几株珊瑚几块翠玉生气发火,可皇贵妃的气势态度实在让他无语,孩子这样教是不成的,他必定要约束表妹。但她有皇贵妃之尊,实在不宜当着荣妃、惠妃的面斥责,偏偏表妹一而再地撞上来挑衅,连一旁的太后都跟着摇头了。 玄烨失望地阖目,睁开眼便唤人到跟前,众人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只听皇帝说:“去拿两把戒尺来。” 戒尺自然是责打孩子用,可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要怎么打才算惩罚,而他们小小的身体又要如何承受? 皇贵妃刚要开口,太后已先道:“皇上,还在年节里,小孩子顽皮不碍事,胤祺手上是自己去抓碎珊瑚划伤的,和胤祉、胤禛都没关系,你不要太生气了。” 玄烨欠身称是,却没答应打不打,又稍稍看了眼祖母,只见太皇太后气定神闲,什么话也没说。 小太监很快拿来两把戒尺。三指宽的戒尺,深褐色的木质泛着骇人的光泽,胤禛被宠惯了竟还不懂这是做什么用的,胤祉却见过母亲拿戒尺教训姐姐,知道要挨揍了,立刻扯开嗓子哭。 可两把戒尺却被扔在了地上,皇贵妃和荣妃面前各一把,玄烨冷声说:“儿子是你们养的,自己领回去教训,做错了事不能不罚,朕不要养没出息的皇子,再有这样的事,你们做额娘的也难逃罪责。年节里,又在皇祖母和皇额娘面前,不宜打骂,你们各自领回去打。” 皇贵妃面色苍白,直愣愣地瞪着玄烨。身后荣妃亦是怔在那里,还是身后惠妃推了她一把使眼色,才颤巍巍地抓起了地上的戒尺。胤祉吓坏了,使劲儿往惠妃怀里钻,不要额娘打他。惠妃推着荣妃赶紧磕头谢恩,硬着头皮把娘儿俩拉出了暖阁。 胤祉的哭声渐行渐远,这边胤禛却噘着嘴睁大眼睛,也不知是不懂得害怕,还是真的不害怕,站在皇贵妃身边,竟一声也不哭。 “皇贵妃,皇帝成全你了,领了戒尺回去吧,胤禛还小,打两下吓唬一下便是了,别打重了。”太后见婆婆不作声,自己便开口,见皇贵妃看她,立刻皱眉头使眼色,让她赶紧走。皇贵妃再倔强也不傻,不服气地伸手抓了戒尺,叩首谢恩后,拉着儿子走了。 殿内再次寂静,乳母来抱走了五阿哥,太后起身看了满地碎裂的珠宝,笑着道:“岁岁平安,臣妾让工匠们拿去做耳坠簪子,另做成一批首饰,皇额娘再赏赐给孩子们吧。”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太后便欠身告辞,留下祖孙俩。玄烨闷闷地坐到一旁,太皇太后却笑道:“瞧见你动怒,我也不好开口了,其实没打算叫你过来发脾气,可你这到底是着急这几个孩子,还是为了皇贵妃恼怒?” 玄烨坦白道:“岚琪若知道,心里一定难受极了。” 太皇太后笑道:“原来在这上头不高兴?可你要真的不高兴,岚琪才难受呢。三五岁的小娃娃,慢慢教就是了。我让你来瞧瞧,就是想镇住皇贵妃,胤禛虽小,言行有礼可爱大方,她本教得不错,只这不爱惜东西、大手大脚的毛病,不是一两次了。之前我总想兴许是孩子不懂事,几次三番的,就觉得该管管了,必然是皇贵妃出身富贵沾染的毛病,悉数都传给了孩子。” 玄烨颔首道:“皇祖母忧心的是,虽是皇家子弟,也不该有这样的毛病,不然再大的江山,将来也要败在他们手里。” 太皇太后劝道:“不必说得这样严重,你费心留意便是,我还有精神,也会替你看着。” 玄烨苦笑:“都说德妃出身低微,不配得朕的宠爱,不配有妃位的尊贵,可她的言行品德,哪一点不如这些世家小姐?出身低微才知道什么是世间疾苦,她瞧着傻乎乎的,心里头什么都明白,胤祚才这么点大,她已经担心儿子将来有骄奢淫逸的毛病,拘束着永和宫里上上下下,自己怀着孩子都舍不得用红罗炭。” 太皇太后乐不可支:“你这是生气,还是在夸她?岚琪好,我还用你来说,在我这里做事都点点滴滴不肯浪费,苏麻喇都说过她几回了。” 玄烨这才有几分笑意,他还是头一回听说,原来岚琪在慈宁宫里主事时,也拘束下人的用度,不让她们浪费。本来慈宁宫里什么都是最富裕的,宫里任何好东西都十足地往这里送,宫女们泡茶做饭都浪费惯了,苏麻喇嬷嬷年纪大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这些年岚琪过来,年年省下许多银子。 玄烨离开时还道:“等她身子好了,是该慢慢让她管六宫的事了。” 可太皇太后却说,管理六宫需耗费心血,如今岚琪正年轻,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陪在玄烨身边,她若之后身子好,自然多些子嗣好,好的额娘才生得出好的儿女,让玄烨暂不必为六宫的事操心,惠妃、荣妃还没过足妃位的瘾,不宜就此削弱她们的权力,以免再生事端。 承乾宫里,皇贵妃自己也明白她把皇帝惹怒了,可是以她对金银玉器的不在乎,在她的意识里,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总觉得哪怕将来胤禛大手大脚过日子,她照样养得起儿子。 但皇贵妃不傻不笨,当然明白太皇太后和皇帝为什么生气,虽然她养得起,他们佟家有的是钱,可胤禛是爱新觉罗家的皇子,爱新觉罗家不允许孩子骄奢淫逸。她不能养出一个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不然今天是训斥几句,将来说不定要把她的宝贝儿子关进宗人府去。 这会儿戒尺在手,皇贵妃盘坐在炕上,小小的胤禛噘着嘴坐在对面抹眼泪,刚刚一尺子抽在左手上,小家伙竟吭也不吭一声,眼泪是掉了不少,就是不张嘴哭。 “手伸出来,还有两下。”皇贵妃瞪着儿子,胤禛却把手藏到了身后去,摇着脑袋说:“额娘不要打。” “伸手。”皇贵妃重申,可胤禛怎么也不肯。她没了耐心,本来就满肚子火,扑过来拽出儿子的左手,哗哗两声抽打,嫩白的小手上突起红印子,这两下实在太疼,小家伙绷不住,扯开嗓子就哭,钻进母亲怀里撒娇痴缠。 皇贵妃自己也眼泪汪汪,扔了手里的戒尺,抱着儿子说:“胤禛,额娘带你真的不容易,你不是额娘的儿子,额娘对你好、对你不好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你太祖母又不喜欢额娘,额娘真的好难……” 这样的话皇贵妃还是头一回说,可这会儿四阿哥哭得大声没听见,哪怕听见了也未必能懂。母子俩抱着哭,青莲在一旁看得很无奈,好在皇贵妃气性高,哭了会儿就抹掉眼泪,捧着儿子的手亲了又亲,又亲亲脸颊哄他,坚定地说:“额娘会好好教你,我们胤禛一定是最好的皇子。” 说着便吩咐青莲:“把四阿哥屋子里的东西收一收,拿来学数数用的珍珠宝石都换掉,去御花园里找些鹅卵石代替好了,往后承乾宫里要低调一些,慢慢来。” 慈宁宫里的事渐渐传在六宫,岚琪也多多少少听见些,三阿哥、四阿哥被皇上赐了戒尺回家挨打的事也晓得。后头荣妃娘娘打得凶,皇贵妃虽只拍了几下,听说四阿哥也哭了很久,她听得心疼,可又硬着心肠说:“坏毛病是要改,小孩子不打不成器的。” 环春笑着说:“咱们六阿哥遇见主子这样的额娘,自小算计着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将来怎么也不会为了这些事挨打的。” 岚琪又气又好笑,指着炭盆说:“还是红罗炭堂而皇之地烧着,我说过你们没有,真想去问荣姐姐把戒尺借来,好好捶你们几个。” 边上香月笑嘻嘻得意地说:“这可是万岁爷的旨意,娘娘打不着奴婢们的。” 环春却骂她:“你得意什么,昨儿还打碎了一只青花瓷双耳瓶,我还没收拾你呢。永和宫里统共那么几件宝贝,都是在你手里坏的,娘娘不计较罢了,把你送去别处试试看?” 香月赶紧拉着岚琪求救,岚琪乐不可支,主子奴才笑成一团,没见有不高兴的。毕竟这件事对岚琪而言是好事,能有太皇太后和皇上出面约束皇贵妃教导四阿哥,是再好不过的事。而她也不怪皇贵妃,毕竟人家自小富贵惯了,并非刻意把四阿哥教成这样,是承乾宫里的日子,一直就这么过的。 元宵前闹出这么一件事,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小阿哥们挨了打撒撒娇,也就过去了。倒是皇帝因为无故迁怒荣妃,而在景阳宫留了两天,荣妃看着是因祸得福,但也有让她尴尬的事。 皇帝头一晚在景阳宫歇着时,温贵妃那里又喊不舒服,消息传过来,荣妃还好心劝皇帝去看看。玄烨却恼怒地说:“朕又不是太医。”唬得荣妃不敢再多嘴,之后又来过一回,照样被打发了。 孕中情绪不稳的钮祜禄氏哪里受得了这委屈,一次次被打发回来,听着冬云敷衍的解释,竟是委屈得垂泪说:“你不是讲没人敢惹皇贵妃吗,怎么如今连荣妃都不敢惹了吗?难道荣妃比乌雅氏还金贵?” 冬云在钮祜禄皇后身边十几年,皇后从未有过身孕,她并不大懂该如何照顾好孕妇。虽然温贵妃是第二次怀孕,可第一次前前后后闹得天翻地覆,当时贵妃还什么都不在乎,一心只想摆脱家族的束缚,而这一次,她在乎皇帝在乎孩子,又闹得咸福宫上下跟着折腾。冬云真真心力交瘁,可又实在觉得她可怜,再想想旧主恩情,唯有硬着头皮继续伺候在身边。 类似此刻的幽怨,冬云听得已经麻木,想必她安抚主子的话,温贵妃也早听得麻木。只等久了闹不动了,温贵妃就会护着肚子说:“如果姐姐在多好,她一定会帮我多多请皇上来。” 元宵这日,清早妃嫔们在宁寿宫给太后请安,太后差遣惠妃来咸福宫看看温贵妃,顺便问问她夜里是否赴宴。惠妃独自一人来,进门就听小太监笑问:“惠妃娘娘又来看觉禅贵人吗?贵人她昨天有些风寒,怕传染给贵妃娘娘,说病愈前不出门了。” 惠妃心里冷笑一下,面上则关心:“那你们要尽心伺候着。”又说她是来给贵妃请安的,大大方方进了门,见温贵妃坐在窗下发呆,心知温贵妃有痴病,便拣她爱听的说:“太后娘娘昨儿听皇上说起,今日元宵宴贵妃娘娘若也能在就好,姐妹里头娘娘猜谜最聪明,有您在才有乐子,太后便打发嫔妾来问问娘娘今晚去不去,若是去的,给您留最好最舒服的位置。” 温贵妃眼中放光,痴痴地问惠妃:“皇上这样对你说的?” 惠妃眼珠子一转,笑道:“不是对嫔妾说,是对太后娘娘说的,太后娘娘提起来,就让嫔妾来请您,问您去不去,娘娘身子可还好?瞧您总是宣太医,要是不稳当,还是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嫔妾替您去回话。” “我很好,我要去的。”温贵妃欣喜不已,得知玄烨记挂她想让她去赴宴,高兴得什么似的,笑着说,“我现在肚子还没显出来,往后笨重了倒不能四处走动了,今晚很想去凑凑热闹。” 惠妃便答应下,又絮絮说些家常话,告知她该如何安胎如何饮食,正说得高兴,婴儿的啼哭声传来,哭声嘹亮刺耳,好些时候不见停下来。温贵妃才欢喜些的神情渐渐又黯然,自言自语地呢喃着:“烦死了烦死了,他怎么总是哭……” “嫔妾去瞧瞧,娘娘安心。”惠妃殷勤地安抚了温贵妃,留下随侍的宫女只身往八阿哥的屋子来。奶娘乍见有人进来吓了一跳,以为温贵妃又来训斥她,但看清是惠妃娘娘,才战战兢兢行了礼,说八阿哥刚刚尿湿了,可换了尿布还是哭,快足岁的孩子了,比起小时候更难伺候。 惠妃笑笑说没事,抱起小阿哥来哄着:“小乖乖怎么了?惠娘娘来了,快给惠娘娘笑一个,八阿哥真乖……” 这样哄着,八阿哥竟真的不哭了,笑呵呵地看着惠妃,对他来说惠妃该是生面孔,可见了不仅不陌生,更像有缘似的,伏在肩头很依赖。惠妃轻轻拍他,跟他说说话,哭累了的小家伙就迷糊了。 乳母唏嘘:“真是惠妃娘娘有法子,奴婢伺候了八阿哥这么久,还是不得法。” 此刻边上其他宫女收拾换下的尿布水盆之类的东西出去了,惠妃见只有乳母在跟前,想起她刚才突然见到自己时的恐惧,以及脸上一直聚在眉间散不去的怨气,心内几转,便试探道:“贵妃娘娘有了身孕,听不得吵闹,为了八阿哥哭泣若责怪你们,你们也别往心里去。” 乳母幽怨地别过脸垂着眼帘说:“哪里是现在有了身孕呀,娘娘她一直都烦八阿哥哭,喜欢的时候喜欢,不喜欢的时候怎么都讨厌。” 惠嫔又故意道:“有觉禅贵人在,她会帮你们的。” 乳母更是苦笑,无奈地看着惠妃说:“娘娘疼爱小阿哥,自然这样想,可偏偏人家……” 这话到底没说下去,乳母也有顾忌,但惠妃已掐准了她的心思,便故作不经意地轻声道:“八阿哥似乎挺喜欢我,我也喜欢这孩子,八阿哥若能养在长春宫就好了。” 谁知乳母竟来劲了,认真地盯着惠妃问:“娘娘这话可当真,反正贵妃娘娘和觉禅贵人都不喜欢八阿哥,娘娘何不请皇上下旨抱过去呢?” 看得出来,乳母是受够了,瞧她面色憔悴身形瘦削,惠妃记得胤禔的乳母很是丰润饱满的女子,心想她这样子也难有好的奶水,吃喝不能可口,还要受罪受气,便把心一横,轻声道:“请旨多难,定下了的事,突然被我抱走,我也怕别人说三道四不是?” 乳母悲戚戚道:“若是如此,真真没有人再疼八阿哥了。” 惠妃笑道:“有乳母你疼啊。” 乳母把睡熟的孩子从惠妃怀里抱过来放进小床里,掖了被子,口中轻声说:“奴婢只是个奴才,疼阿哥有什么用。”竟是转身来求惠妃,“娘娘,您就当可怜可怜八阿哥吧。” 惠妃知道,什么可怜八阿哥,是可怜乳母她自己才对。既然彼此一拍即合,她也不再有所顾忌了,拉了手轻声道:“不能别人来要八阿哥,得让温贵妃娘娘自己推出去才好,乳母你若愿意吃些苦头,等温贵妃抛弃八阿哥时,本宫自然在外头接你们去长春宫。” 乳母想也不想就连连点头,略略恨道:“奴婢还怕吃苦吗?娘娘要奴婢怎么做?” 惠妃傲然一笑,狠心地说:“让八阿哥哭,成天使劲地哭,温贵妃若骂你罚你,你受着些,你是乳母要喂养阿哥,她不能把你怎么样,多担待些就好。可不管她怎么发脾气,你还是要让八阿哥日日夜夜哭,哭到她受不了为止。” 乳母不笨,她或许也是看穿了惠妃的心思,才会见面没说几句话就求,对她来说能有个好去处才是解脱,在这里迟早要被温贵妃折腾死。这会儿听说要她让八阿哥每天哭,就明白是要彻底让温贵妃厌弃才好,于是郑重地答应:“奴婢能做到,也请娘娘到时候一定为奴婢说几句话,接八阿哥去长春宫啊。” 这是自然的,惠妃等这个孩子,从觉禅氏怀孕到如今,近两年都不曾放弃,还能等不及十天半个月吗?就温贵妃如今痴缠皇上的劲头,八阿哥哭闹几天就够逼疯她的了。 这般说定,又哄得八阿哥安睡,惠妃调整心思再来瞧瞧温贵妃,她果然情绪稳定了一些,之后帮忙挑选了夜里穿的衣裳,便心满意足地回宁寿宫去复命。 是夜元宵宴,玄烨赐群臣宴,后宫妃嫔以皇贵妃为首,奉太皇太后、太后一同赴宴。让太皇太后高兴的是,竟瞧见岚琪一袭吉服出现在宴席上,被荣妃和端嫔簇拥着来向她请安,太皇太后心疼地拉她在身边说:“还行什么礼,瞧瞧,气色好人也胖了,阿弥陀佛,真是祖宗保佑。好久不见你了,实在想得很,想亲自来永和宫看你,又怕别人说闲话。这些日子你不在跟前,我吃饭都不香了。” 荣妃在旁笑道:“皇上知道您想德妃妹妹,让臣妾和端妹妹把她伺候来呢,这下人在跟前了,太皇太后今晚可要多喝一杯。” 太皇太后自然高兴,老人家一乐呵,女眷们都欢喜开了。上首皇帝左右携皇贵妃和温贵妃坐,时不时与二人说说话,温贵妃欢喜异常,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瞧着根本不像胎气不稳的人,众人不免私下揶揄,面上则都和和气气。 之后赏灯猜谜,君臣共庆,其乐融融,玄烨便兴起,邀群臣以柏梁体赋诗,众臣恭请皇帝起诗,皇贵妃从容起身给皇帝斟酒,他饮下后便有一句:“丽日和风被万方。” 座下大学士勒德洪起身接道:“聊云烂漫弥紫阊。”便有明珠续:“一堂喜起歌明良。”李霨大人道:“止戈化洽民物昌。”玄烨击节赞好。 大学士冯溥再吟:“蓼萧燕誉圣恩长。”之后有“天心昭格时雨旸。丰亨有兆祝千箱,礼乐文章仰圣皇。庙谟指授靖八荒,春回丹诏罢桁杨。河清海宴禹绩彰”……只听文采奔涌,歌颂圣主明君,一时不歇。 女眷们坐在一起,大部分人听不懂,难免无聊,太皇太后也笑问:“这都念的什么?”边上端嫔更道:“这是吟诗还是做对子,怎么大人们都自顾自联起来了?” 岚琪却听得很有趣,听端嫔说不知道,一时技痒露才,顺口就说:“汉武帝昔日赐宴柏梁台,邀群臣赋诗,人各一句,句皆用韵,后人遂以每句用韵者为柏梁体。姐姐瞧着大臣们自顾自地联句,实则每句七言,都押平声韵,全篇不换韵,这才是有趣有才的地方。” 众妃听得懂的不多,惠妃笑道:“早年我去钟粹宫,妹妹就老在屋子里念书写字,我让你去考状元,你还不肯呢。”便与太皇太后笑道,“太皇太后您看,咱们德妃娘娘是不是有状元之才?” 太后在一旁道:“你别取笑了,瞧瞧德妃脸都红了。” 岚琪在家闷久了,难得相聚一时兴奋,不知分寸地就说出口。旁人玩笑并不至于叫她脸红,可是瞧见皇帝听见这里的话,笑意欣然地望着他,彼此四目相接就是柔情,才惹得她满面红晕,又得意自己的书没白念,想着玄烨也一定高兴,心里就止不住欢喜。 赋诗之后,外头有人来请旨请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赏花火,这才是女眷和孩子们欢喜的事,纷纷簇拥着太皇太后、太后随皇帝出了殿门。殿外天冷风大,太皇太后便道:“温贵妃和德妃都有身孕,别凑在前头,到我身边来。” 温贵妃本想跟着皇帝的,听太皇太后这样说,也不敢违逆,不大情愿地过来,德妃则在另一边,再有太后领着大阿哥和太子,妃嫔、阿哥、公主聚在这一边,另一边才是皇帝带着群臣。 玄烨点了火交给小太监,一道道手传下去,第一发烟火被点燃,嗖嗖声响,但见星火蹿入夜空,旋即四散而开,姹紫嫣红斑斓璀璨,女眷大臣们纷纷拍手叫好,烟火爆竹轰隆,喝彩笑声不断,又见烟雾蒸腾,很是喜庆。 这边有大臣正对玄烨恭维盛世繁华,突然听见尖叫惊呼声,玄烨循声望过去,但见一烟火偏了方向,直奔女眷那边去,离得有些距离还看不清蹿到什么人的跟前,等玄烨奔过来时,已听见乱七八糟的人喊:“快搀扶太皇太后,快搀扶太皇太后……” 可皇帝走近,却见这边摔倒了一大片,太皇太后很快被人搀扶起来。可灯笼聚拢,惊见温贵妃和德妃都倒在地上,环春冬云几人各自护着自己的主子,岚琪眉头紧蹙双手抚着肚子,而另一边温贵妃已失声哭起来:“疼……肚子疼,皇上……”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三章 后宫迎新人 两位孕妇摔倒,虽然谁都知道德妃是真真孱弱数月,而温贵妃一直是光打雷不下雨,但此刻谁也不敢怠慢,七手八脚赶紧把人抬走。 太皇太后叮嘱皇帝不要随意散了宴席弄得人心惶惶,自己也因冬日穿得多没摔伤,要求再次回到宴席上,太后和其他无事的妃嫔也回席,但虽然宴席继续,到底气氛尴尬,比预定的时辰早些结束了。 宴席一散,玄烨送皇祖母回慈宁宫,一边就不断有人来报告两位娘娘的状况,永和宫里一直说没事没事。可玄烨却十分不放心,倒是咸福宫来消息说温贵妃不大好,皇帝受够了她的矫情,竟气恼地说:“她怎么会有事?一直都好好的,现在德妃不是都没事?” 太皇太后则劝他:“今天大臣们都看见的,钮祜禄一族的脸面,皇上还是要给足了。” 玄烨这才无可奈何地往咸福宫来,李公公被再一次派去永和宫探问德妃的状况,然而当圣驾抵达咸福宫,玄烨才进门,就猛然听见凄厉的哭声,震得他心里发紧。但见里头一团乱,随侍的梁公公立刻奔进去问状况,不多久脸色苍白地跑出来,伏地哭道:“万岁爷,温贵妃娘娘的孩子没了,万岁爷您不能再进去了。” 又失去一个未见天日的孩子,玄烨竟不大明白自己究竟是何种心境,失子之痛已在他心里结了一层痂,轻易不会再剥落,眼前的孩子他每一个都珍惜,可从未见到过的,他已经心疼不过来了。 可他必须表现出难过的样子,可比起难过,他此刻更忧虑两件事,担心岚琪的孩子也会保不住,又担心若保住了,温贵妃心里该是怎样不平衡,当初迷药的事会否重演。 里头凄楚的哭声渐渐停了,大概是失子的女人昏睡过去,不多久有太医来回话,一个个慌得什么似的,生怕皇帝降罪迁怒,幸而皇帝很冷静,只是吩咐他们:“好好为贵妃调理身体。”又吩咐梁公公,“三日后请贵妃的母亲入宫陪伴,可小住两日,不碍的。” 梁公公应下,但问皇帝:“万岁爷现在摆驾何处?” 玄烨真是用心想了想,微微握了拳头,终是开口道:“摆驾永和宫。” 众人忙簇拥着皇帝离开咸福宫,一行匆匆往德妃娘娘住处来,梁公公则赶赴慈宁宫、宁寿宫两处报告温贵妃失子的事,其他皇帝一概不管。这边厢李公公正要出来去找皇帝,瞧见圣驾来了,迎在门边,待落轿就候上来说:“万岁爷放心,德妃娘娘胎儿很稳,太医说了没伤着,只是怕有万一,要娘娘躺着别乱动,环春她们轮流伺候。” 玄烨一面听一面心落进肚子里,大步流星地进了寝殿,瞧见胤祚伏在床边,蹭着母亲的胳膊亲吻,嘴里咿咿呀呀不知说什么,岚琪见了他便是满面温柔。小胤祚瞧见皇阿玛,扑上来撒娇要抱一抱,岚琪笑道:“皇上莫怪,胤祚总不晓得见了阿玛要先行礼,臣妾眼下没工夫教他。” 玄烨却先哄了儿子,让乳母来带走,环春领着其他人也退下,殿门合上,玄烨才坐到岚琪身边,把她仔仔细细看了又看,伸手捧着脸说:“你把朕吓坏了,朕不该瞎起劲,你不去赴宴就好了,这下子皇祖母也没高兴什么,还虚惊一场,又……” 岚琪见皇帝面色微微暗沉,担心地问:“太皇太后摔伤了吗?” 玄烨应:“皇祖母很好,还与朕一同享宴至散席。” 岚琪心头一个激灵,想起当时烟火蹿来后摔倒一片的情形,略慌张地问:“温贵妃娘娘她怎么样了?” “没了。”皇帝苦笑,“她的孩子没了,可你还好好的,朕不知该悲该喜。”岚琪知道他烦什么,唯劝他:“皇上别想多的事,就想一个母亲没了孩子该多痛苦,您别想着是温贵妃,别想着她家里的人,就只可怜同情一个母亲,是不是好受些?”玄烨颔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你一定要好好的。”之后问是不是要保持这个姿势躺一晚上,更是百般心疼。 在岚琪面前,玄烨不用费心就能流露出的内心的感情和情绪,一切都那么真实简单。可他每每踏足咸福宫,面对温贵妃的热情,做任何事总要想一想,如今竟连失去了孩子,他都要考虑怎样才算是“悲伤”。 咸福宫和永和宫截然不同的消息传入六宫,好些人都以为是不是两边的消息对调传错了。封妃那日嫔位以下的妃嫔来永和宫贺喜行礼时,隔着屏风上的薄纱都看得出德妃的羸弱憔悴,相比之下温贵妃完全不像有病的人,可她却天天地闹腾。这一下好了,最虚弱的人稳稳当当地保住了孩子,而后者却一夜之间失去了好不容易才有的骨肉。 温贵妃是隔日醒来才知道这一切的,当得知德妃的孩子好端端的还在肚子里时,一双眼睛直愣愣锐利地瞪着冬云,恨不得化作刀子剜了她一般。冬云颤巍巍地解释:“太医说德妃娘娘的胎有月份了,经得起摔,娘娘您月份太小,摔得也重,所以就保不住。” “胡说,你胡说!”温贵妃大哭,把手边能扔的东西全扔下床,撕心裂肺地哭着,“把孩子还给我,你们把孩子还给我。” 等她用尽力气,再无力哭喊,便软软地伏在枕头上,抽抽搭搭不停,枕头都濡湿了一片,冬云来劝她,她喘息着问:“皇上昨晚没来看我吗?” “万岁爷来了,还没进门您这里就……”冬云尴尬地说,“屋子里不干净,皇上不能再进门,吩咐奴婢们照顾好您,又说后日请夫人入宫照顾娘娘,之后就走了。” “去哪儿了?”温贵妃问,跟着就自答,“一定是永和宫吧。”冬云没再说话,见她如此便知是真的,贵妃又是一阵伤心的哭泣。冬云依稀听见说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什么他不会再来了。 却是此刻,八阿哥嘹亮的哭声毫无预兆地传来,床上虚弱的温贵妃浑身一颤,腾起身子问:“孩子?是我的孩子吗?冬云,是我的小阿哥哭了。” 冬云忙道:“娘娘,是八阿哥在哭。” 温贵妃呆了呆,又无力地躺下去,便反反复复念叨着:“八阿哥?不是我的孩子,是八阿哥?”而八阿哥的哭声绵绵不绝,温贵妃渐渐厌烦渐渐暴躁,终于忍耐不住指着冬云骂,要她们别再让这个孩子哭。 可是那一日后,连太医都来看了几拨,八阿哥身子没见不好,就是成天地哭,白天哭,夜里也哭,偶尔温贵妃终于安静地睡一会儿,不到半刻又被八阿哥哭醒。连冬云都听得心里毛躁,亲自跑来质问乳母怎么回事,乳母战战兢兢地说她也不晓得,当着冬云的面把孩子哄安稳了,可等冬云一走,就伸手到襁褓里往小阿哥的屁股上使劲地掐。 之后几日,咸福宫里天天乱作一团,唯有一处俨然超脱尘世,无论温贵妃怎么哭闹折腾,无论八阿哥怎么啼哭不止,觉禅氏仿若世外之人,在自己的寝殿里静静地养着她的风寒。而她的风寒,是那一夜在月下为容若的孩子祈求安产时染上的。 这日钮祜禄夫人终于入宫,咸福宫难得一日清静,只是八阿哥的哭声依旧时不时响起,但相比前几日,要好了许多,宫女太监终于能歇半天。这边香荷端了主子的药来,看着贵人喝下去,轻声嘀咕说:“顶好那位夫人别走了,不然温贵妃再闹腾几下,奴婢觉得冬云姑姑自己就要病倒了,她瘦得棉袄都宽松了,瞧着晃荡得厉害。” 觉禅氏置若罔闻,喝了药把碗递给香荷,自己擦了嘴又躺下,枕边一卷《众香词》,里头有几页她几乎要翻烂了。 香荷又忍不住说:“主子你的身体好多了,可以出门了,为什么不去看看八阿哥呢,八阿哥实在太可怜了,哭得嗓子都哑了,可还是每天哭,这么小的人……” “香荷。”觉禅氏打断了她。香荷无奈地垂首说:“奴婢知道了,奴婢不提八阿哥的事。” 但觉禅氏问:“这次烟花的事,皇上有降罪什么人吗?” 香荷叹了叹,她家主子已经连她絮叨八阿哥的话都不在乎了,便应答:“皇上说为了太皇太后、太后还有德妃娘娘腹中的孩子,不宜在年节里问罪惩罚,这件事就算了。” 觉禅氏竟微微笑了:“那就好,皇上终究很仁慈。” 香荷却笑:“仁慈是有的,可为了德妃娘娘,真是什么事儿都能例外,皇上真是好喜欢德妃娘娘啊。”又看了看自家主子,这些日子容颜又渐渐养起来,不禁叹气,“主子您真美,皇上本来也该很喜欢您才对。” 可觉禅氏依旧听不见,自顾自地看着书,连香荷几时走开都不知,只在口中默念:“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她是某一日幡然醒悟,沈宛那样的奇女子,能跟随容若远离家乡,在京城这势利倾轧权欲熏心的世界里落脚,安居私宅无名无分,必然是深爱容若,如此一来,又何来的愁何来的怨?可她诗词之中字字悼情,句句惆怅,写的兴许不是她自己,而是容若呢?便是容若他,终究没有忘情,哪怕佳人在侧,心里头依旧装着自己。 这一切,是觉禅氏琢磨顿悟出来的,事实是否如此无从知晓,但她以此安慰就再不觉得了无生趣,哪怕困居在这深宫一隅,她的心依旧自由,依旧完完整整地属于自己。 而咸福宫在清静了两天后,钮祜禄夫人因不能久居宫闱,到底还是走了。可夫人一走,失去依靠寄托的温贵妃情绪又变得不稳定,宫女太监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她,可偏偏才好了两日的八阿哥,又开始一刻不停地啼哭。可怜小孩子哭得嗓音嘶哑,从起初的尖锐到现在的干哑,直听得人嗓子里一阵阵冒出血腥般疼痛。 这一日太医终于说觉禅贵人病愈,妃嫔有病都记录在册的,觉禅氏也没装病缠绵病榻,既然好了她就不得不去看望温贵妃,香荷劝她等几天也不要紧,觉禅氏却说:“拖着也早晚要见,今日见了她若再不要见到我,我反而清闲。” 如此便穿戴齐整,一路往温贵妃寝殿来,半路上八阿哥就开始哭,那声音听着就似撕碎了喉咙似的。香荷喋喋不休,觉禅氏却不为所动,目不斜视地往温贵妃面前来。 而温贵妃刚刚才因药太苦发了脾气,突然又听见哭声,正暴躁地把一床的枕头摔在地上。觉禅氏进门正好一只枕头扑在她膝下,她安静地俯身捡起来,往里走到窗前,屈膝行礼道:“嫔妾给娘娘请安。” 温贵妃怔怔地看着她,突然醒过来似的问:“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我怎么没见过你?” 觉禅氏起身道:“嫔妾染了风寒,一直养在屋子里,未能来向娘娘请安,还请娘娘恕罪。” “你生病了?”温贵妃奇怪地望着她,心里头不知想着什么。突然八阿哥的哭声又传来,震得她浑身发抖,渐渐地眼神越来越直,双手更紧紧地抓起了褥子。 此刻,皇帝散了朝后,正与工部几位大臣在英华殿查看修缮屋顶漏水的事,此处供奉先祖画像,皇帝必然重视,亲自来查看工程。一切妥当后正要往乾清宫回去,半路上遇见小太监匆匆忙忙跑来,随行的李公公听了几句,皱着眉头回来说:“皇上,咸福宫里有些麻烦事儿,就在前头了,您去不去瞧一眼?” 玄烨身边还有纳兰容若随侍,他也是一同来看英华殿的工程,之后两人还要回乾清宫书房商议东巡谒陵的事。皇帝一时也没多想,就担心温贵妃因自己怠慢她而去算计嫉恨岚琪,既然此刻顺路,哪怕不情愿,还是过去了。 可皇帝一行人才走近些,就听见咸福宫那里的吵闹声,玄烨只知道温贵妃又在发脾气哭闹,谁晓得还能有眼前的事,竟亲眼看见一个妃嫔几乎是被扔出了咸福宫的大门,又见衣衫不整的温贵妃把各种东西扔在她身上,之后竟是乳母抱着孩子被推了出来,温贵妃疯狂地叫嚣着:“滚,你们都滚,是你们害死我的孩子,滚……” 咸福宫里的孩子是八阿哥,八阿哥的生母是觉禅贵人,不必再走近仔细看,皇帝一行人连同纳兰容若,都晓得被推倒在地上受辱的妃嫔是谁了。容若浑身热血奔腾,死死地握拳忍耐,垂首跟在皇帝身后。 但玄烨突然停下了脚步,冷声对李公公讲:“朕也不必过去了,你过去问问怎么回事,回来禀告。”皇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纳兰容若紧跟而上,但忍不住回头,恰见表妹看向这里,两人远远地又匆忙对望了一眼。 而皇帝走不多久,忽而停下,转身看着纳兰容若,容若亦是一怔,心里明白皇帝是想起来什么了,果然见他说:“方才那位被推出咸福宫的妃嫔,是你的表妹?” 容若垂首称是,其他的话一字也不说,只有玄烨继续道:“她在咸福宫与温贵妃素来相处融洽,温贵妃许是因失子悲伤过度才有这失常的举动,朕会派人妥善安排,你不必太担心了。” 容若垂首道:“此乃内命妇之事,臣不敢过问干涉。” 玄烨微微点头,转身继续走了。容若这才舒了口气,赶紧跟上皇帝,可刚才表妹匆匆一望的眼神却刻在他心里,他心疼她,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唯一能保护她的,就是与她撇清所有关系,让皇帝看到自己情有所属地过着日子,一切就为了皇帝那句“朕不小气”。 君臣俩径直回乾清宫,商议东巡路线,容若不日就要先行离京去打前站。皇帝与他,论君臣,玄烨器重容若的才干;论情意,玄烨和容若年龄相仿,皆爱汉学、志同道合,若无君臣之别,必然会成为挚友。要紧的事玄烨都会先想到他,若非防备明珠与他父子联手权倾朝野,还欲给予他更高的官职。至于觉禅氏,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玄烨,早就不在乎了。 咸福宫的闹剧传入六宫,温贵妃不管不顾地要撵觉禅氏母子离开。这还是大清开国建立后宫以来头一桩稀奇的事,奉旨抚养皇子的妃嫔,竟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哪怕她才失子可怜,太皇太后也大为震怒,一应交付给太后:“她若不想养,也就不必养了,后宫不缺一个养孩子的妃嫔,难道还求着她不成?” 苏麻喇嬷嬷私下安抚主子莫动气,一面则说:“八阿哥还未落地时,惠妃就一直游说觉禅贵人将来把孩子给她抚养,甚至当着您和皇上的面也提起过。前些日子宝云说她总和宜妃关起门来不知谋划什么,奴婢想想,若温贵妃真不想要八阿哥了,四妃之中,也就这两位合适,论年龄资历,更是惠妃有优势。” “这样说来,八阿哥一旦离了咸福宫,惠妃就称心如意了?”太皇太后蹙眉冷笑,“不知她有否做什么,但眼下是温贵妃疯魔了把八阿哥推出来,算不到她头上去。” 嬷嬷则道:“惠妃娘娘城府深,事事算计事事谋利,奴婢觉得,能得利的事一定与她脱不了干系。这一次若不成全,将来不知还要想什么别的法子闹得宫中不宁,可若成全,惠妃一定得意极了。” “那就让她得意一回,也算让太后给她一份人情。”太皇太后却松口了,不屑地说,“她养八阿哥,不过是想给亲儿子将来找帮手,一个生母低贱的皇子,成不了气候,她也不会让这孩子成气候。既然如此,就让她养着吧。” 且说觉禅氏被推出咸福宫后,李公公因无法说服温贵妃,当时暂且将觉禅贵人安置在附近的殿阁,匆匆忙忙禀告了上头,玄烨听说皇祖母让太后料理,便不再插手。李公公提醒他八阿哥怎么办,玄烨也知晓某几位的心思,猜想皇祖母和太后一定会有默契,索性都不管了。 这样一来,众妃嫔聚在宁寿宫商议,宜妃见事情真的发展到了这一步,便照当初与惠妃约定的,在太后面前举荐惠妃来照顾八阿哥,而照顾一说与抚养又不同,荣妃也道:“臣妾以为,贵妃娘娘若真的不愿意再抚养八阿哥,八阿哥或送去阿哥所,或另指一位养母,总要定下来才好。去了阿哥所那就不再走了,而不去阿哥所,就要在一宫住下,安定才好。” 太后颔首:“是这个道理。”因见皇贵妃在侧,如今她执掌六宫大权,不能不问她的意思,偏偏皇贵妃不喜欢小钮祜禄氏,更看不上八阿哥母子,怎么处置她都无所谓,一句“荣妃说得不错”,又给敷衍回来了。 这下惠妃更笃定,大大方方地主动要求抚养八阿哥,更说道:“觉禅贵人只怕在咸福宫也住不久,不如让她们母子都随臣妾去长春宫。” 可这件事却不成,苏麻喇嬷嬷早就授意太后,太皇太后觉得觉禅氏太妖艳,可在咸福宫里一直很妥当,没必要再挪动。温贵妃发疯一阵子就会好,迁动八阿哥因为他是皇家子孙不能不重视,至于觉禅氏在咸福宫里是死是活,就不必考虑了。说白了,太皇太后不希望看到这个妖艳美丽的女人再得到皇帝的宠幸。 于是,太后决意将八阿哥交付惠妃抚养,等上奏太皇太后并告知皇帝,两处都无异议,这件事就定下了。 一切来得虽快,可并不突然,惠妃淡定从容地被小太监一路引着往暂时安置觉禅氏母子的殿阁来,进门就见乳母好端端地抱着小阿哥在屋檐下晃悠,觉禅氏坐在炭盆旁神情呆滞,只听见有人向惠妃行礼,才发现来的人是谁。 惠妃口述了太后的懿旨,八阿哥的乳母欢欢喜喜地抱着小皇子磕头谢恩,边上觉禅氏却听得很莫名,眼睁睁看着惠妃将孩子抱过去,更满面喜色地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说:“本宫和这孩子到底有缘分,八阿哥往后,就要喊本宫额娘了。”又俯下身极轻地挖苦她,“好妹妹,你心里难受极了吧?” 觉禅氏蹙眉,脑中回想这些日子咸福宫里的事,再看边上乳母乐呵呵的模样,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孩子没日没夜地哭。突然扑上去看似要争夺惠妃怀里的孩子,惠妃猝不及防,又抱着孩子不敢松手,其他宫女没来得及跑过来,硬是让觉禅氏扯掉了八阿哥的裤子,白嫩嫩的屁股露出来,上头横七竖八的全是淤青,而边上乳母瞧见这个,已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八阿哥更吓得大哭,惠妃慌忙给他拉好裤子,又故作镇定地瞪着觉禅氏:“你干什么?” “惠妃娘娘。”觉禅氏冷冷地看着她。 惠妃心内发窘,微微喘息平复心情,不屑地问:“你要说什么,没话说本宫可要走了,这里没人住阴森森的,不适合小阿哥待着。” 觉禅氏冷笑道:“既然娘娘终于抱走了八阿哥,那就请好好养着,嫔妾斗胆提醒您一句,小心养虎为患。” 惠妃怒视她:“胡说八道,怪不得太后不许你离开咸福宫,你这疯疯癫癫的,和温贵妃一起去疯吧。” 她毕竟心虚,刚才在宁寿宫时就一直紧张,生怕有人去看过八阿哥,若太后改了主意把皇子送去阿哥所,只要有人发现小阿哥身上的伤痕,乳母逃不过责难,那就一定会把她供出来。这一步棋虽思量过,可元宵那天走得有些冲动,一头猛扎到现在,她总算是幸运的。 再不愿与觉禅氏费唇舌,惠妃抱着八阿哥领着乳母匆匆走了,这边敬事房的人请觉禅贵人回 咸福宫,香荷护着主子说:“贵妃娘娘把我家主子的东西都扔出来了,再回去,找挨打吗?” 来的人哪里听得这些,眼看着觉禅贵人落魄,谁来管你挨打挨骂,上头指派的事做好才要紧,好说歹说又把觉禅贵人送回去。而此刻温贵妃已经吃了药昏睡过去,冬云过来指挥宫女们为她收拾东西,好心地劝慰觉禅氏:“贵人莫放在心上,您一直住在这里,娘娘的脾气您晓得,她是伤心坏了,等缓过这一阵保不住后悔呢。” 觉禅氏冷笑:“后悔也来不及,娘娘她再想要八阿哥就难了。” 冬云听她如此说话,却看不到这个生母脸上有任何舍不得的情绪,还是那么高高挂起冷漠无情,心想多说无益,再者她自己也巴不得孩子被送走,伺候一个大的已经力不从心,八阿哥又总爱哭,离了才好。 至于觉禅氏,八阿哥最终被惠妃抱走的事虽然令她愤怒,可她本来就不在乎这个孩子,反正惠妃又不会弄死孩子,养在哪里都一样,当初的气性已经淡了,真被惠妃抱走,也就抱走罢了。 今天的闹剧让她身心疲惫,可见到了魂牵梦萦的人,匆匆一瞥的对视,多少情愫浸在里头,容若那一眼,直把这一切悲哀的遭遇都抵消了,她在容若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她晓得容若心里有自己的位置,她的容若没有被沈宛抢走,纵然高墙阻隔,他们的心还在一起。对她而言,这样就足够活下去。 玄烨这边直到和容若商定东巡的事才得空闲,而后宫的闹剧已经平息。八阿哥去了长春宫,觉禅贵人又回到咸福宫,温贵妃的行径则是说有些癔症,太皇太后已经勒令太医院全力医治。 皇帝来至慈宁宫,太后也在,娘儿仨坐着说这件事,太后苦笑:“皇贵妃实在叫人又气又无奈,皇上几时与她说说,拿了凤印可不能不管事。” 玄烨却不知是偏心还是无所谓,只笑道:“皇额娘多担当些,她年纪轻,又从来不理事,要慢慢来。” 之后说起二月皇帝于景山斋戒,以及之后东巡的事,太皇太后只担心皇帝出行的安危,听罢了随行护驾的安排,指点一二后,便嘱咐玄烨:“这几日不必顾忌什么,多陪陪岚琪,别人吃醋也管不着了,总及不上她怀着孩子辛苦。” 可玄烨有自己的想法,坦率地对祖母说:“孙儿宁愿她这几日委屈些,孙儿不在家的日子,好没人惦记着欺负她。并非朕对皇祖母和皇额娘不放心,实在是类似迷药的事,防不胜防,怎么才算是疼她,如今朕心里很明白。” 太皇太后与太后对视一眼,太后且笑:“臣妾说句不敬的话,咱们皇上实在比先帝心思细腻多了。” 长春宫里,惠妃打发了来贺喜的妃嫔之后,便独自和乳母抱着八阿哥在屋子里,她也仔细看了看八阿哥屁股上的伤痕,手轻轻摸一把孩子都疼得发抖,连坐都没法儿坐了。难怪刚才几个妃嫔逗他抱他,他一直惊恐地大哭,惠妃禁不住说乳母:“你下手也忒狠了。” 乳母赔笑道:“奴婢不这样做,八阿哥怎么哭呢?娘娘实在料事如神,往后奴婢会尽心伺候八阿哥,八阿哥他不哭的时候,可讨人喜欢了。” 惠妃呵护着娇弱的孩子,哄他入睡,一面说好听的话安抚乳母,一面心里已经有了盘算。这个乳母留不得,眼下还不着急,等皇上离宫出远门了再收拾了她。对付一个乳母实在太容易,一场病就能剥夺她喂养小阿哥的权力,也轮不到她来怪自己。 此刻外头宫女来通报,说大阿哥来请安,惠妃便让乳母休息片刻,自己抱着八阿哥出去,瞧见儿子步履轻快地进来,更是满面慈爱,笑着问:“什么事这样高兴,今日皇阿玛又夸奖你了?” 胤禔高兴地点头说:“阿玛夸儿子的字写得比从前好了,说下回再有长进,赏儿子一匹小马驹。” 惠妃欢喜不已,让宝云她们准备大阿哥喜欢的点心,又听儿子说:“阿玛说额娘得了八阿哥,让儿子来给额娘贺喜。” “皇上说的?”惠妃倒有些意外,与儿子在殿内坐了,给他看才刚刚睡熟的八阿哥,这孩子是累坏了,如今终于免去了皮肉之苦,睡得踏实又安稳,惠妃温柔地对儿子说,“往后你要好好疼爱八弟,他养在这里,比其他兄弟和你更亲,你多多爱护弟弟,皇阿玛也会高兴的。” 这些话能说,而惠妃满腹对于未来的期许,以及她抚养八阿哥的真正目的则不能轻易对儿子说,小孩子口无遮拦,哪天不小心漏出去,期望就成了祸端。惠妃什么都算得滴水不漏,只是她这样城府的人,却生了个直性子的儿子,性子太直容易得罪人、容易被欺负,她更加要好好看护儿子。 温贵妃小产闹得六宫不宁,又为了八阿哥的事,元宵之后六宫一直不见消停,直到八阿哥进了长春宫、温贵妃开始治疗“癔症”,后宫才总算安宁下来。可再过些日子皇帝就要去景山斋戒,之后直接从那里出发东巡,留在宫里的日子越来越少,女人们总算缓过神,什么才是真正要紧的。 让人意外的是,本以为皇帝会多陪德妃,却因太医说德妃要静养,皇帝再未踏足永和宫。承乾宫之外,宜妃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在这时候想起她。 仿佛就如惠妃说的,别人都伺候不成了,皇帝总会想到她,而惠妃更教她许多闺中之术,为了长久计算,宜妃不管皇帝为了什么来,一门心思只想把人伺候好。玄烨见她乖巧温顺,且是本就不怎么讨厌又想用来制衡六宫的人,便更加哄得宜妃高兴,渐渐把之前的事都放下了。 转眼已是二月上旬,六阿哥两岁的生日因德妃要安胎,是在慈宁宫简单过的,八阿哥的周岁生日惠妃倒摆了席面请六宫姐妹来聚聚,也算正式贺喜她得了一子。上头未有计较,更下了赏赐,而八阿哥周岁生日一过,玄烨就去景山了。 圣驾离宫,二月里有事还能在景山找到皇帝,可等三月再离京,有什么事就顾不上了,太后少不得将六宫喊去训诫,让她们务必安分地等候圣驾回銮。 宁寿宫里散了后,荣妃、端嫔几人便来永和宫看岚琪,她的肚子越来越大,照她自己的话说胎儿很安稳,可太医谨慎小心,还是不让她下床走动,来时岚琪正在床上歪着看书,众人见了便笑说:“你现在这些书看下去,都记到孩子脑袋里,将来生出来的小阿哥,一定极聪明。” 岚琪只是笑吟吟地摸肚子说:“怎么都说是小阿哥,我想要个闺女呢。” 姐妹们陪她说笑,说半天怕她累着也就散了,本来静静的一个人不觉得什么,反是热闹过后,难免会有几分凄凉。岚琪其实孕中情绪也不大稳定,只是她不像温贵妃那样折腾罢了,而温贵妃连同八阿哥和觉禅氏的遭遇,她之前也都像戏文似的听过则已,对她来说眼下没有比安胎更要紧的了。 今日皇帝离宫,六宫妃嫔都去相送,而环春几人一直盼着皇帝离宫前能来看看她家主子,结果直等圣驾都离宫了,也没瞧见皇帝的身影,偏偏岚琪对此毫不在意,她们竟是想安慰一句,也不晓得说什么好。 而皇帝离宫不久,岚琪听说太皇太后数日胃口不好很担心,硬是要来瞧一瞧,暖轿行至此处,却被前头温贵妃一行挡了道,随行的环春本担心温贵妃会拦着自家主子说话,可冬云却过来对她说:“娘娘让德妃娘娘先走。” 环春闻言立刻让暖轿先行,而轿中岚琪也没有要留步说话的意思,两乘轿子擦肩而过,她稍稍掀起帘子往外看,恰见温贵妃也掀起帘子,可两人四目相对,那边的人竟仓皇地放下了帘子,好像故意躲着她似的。岚琪虽然奇怪,也不愿多想,多想了就是自寻烦恼,她何苦去管别人怎么过日子。 之后德妃一行往慈宁宫去,温贵妃的暖轿则辗转往翊坤宫来。她方才也是打从长春宫门前来的,原是去找惠妃,结果听说惠妃去了宜妃那里,这会儿屋子里姐妹俩正说话,桃红跑进来说:“贵妃娘娘到了。” 宜妃奇道:“哪个贵妃,皇贵妃?” 桃红上来为她整一整衣裳说:“是温贵妃,已经进门了,不过她是来找惠妃娘娘的。” 惠妃好不惊讶:“找我?” 两人赶紧迎出门,宜妃轻声在她耳边说:“难道是为了八阿哥,她若问你要回去,你怎么应付她?” 但不等惠妃回答,温贵妃已经走进来,见二人行礼,她直接就问:“八阿哥在这里吗?” “八阿哥在和恪靖公主玩耍,臣妾让乳母抱来向娘娘请安。”惠妃定了定神,转身唤宝云,“去领公主阿哥过来。” 温贵妃却道:“不必了,本宫去抱八阿哥来就好。”更指着桃红问,“在哪间屋子,领本宫去。” 惠妃见她这模样,是要直接把孩子抱走的架势,忙上前拦住说:“何须劳动娘娘,让宫女去抱就是了,娘娘您上座,宜妃妹妹这里的茶极好,您也尝尝?” 温贵妃冷然看她一眼,稍稍别过脸说:“皇上常说咸福宫的茶才是上乘的,本宫那里不只有好茶,还有好水,怎会喜欢翊坤宫里的茶?既然惠妃喜欢喝茶,本宫回头赏赐你一些,毕竟辛苦你这一个多月照顾八阿哥了。” 惠妃心中一咯噔,绷着脸勉强笑问:“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宫要把八阿哥抱回咸福宫,惠妃往后不必再操心。”温贵妃这样说着,迅速绕开惠妃往外走,呵斥门外的宫女说,“八阿哥在哪里?” 宜妃在边上看着干着急,可她也不敢得罪温贵妃,急着上来推了推惠妃说:“姐姐,她可真去抱孩子了。” 惠妃气得面色发紫,转身跑出来拦住温贵妃的去路,也不管什么尊卑,仗着自己年长,厉声厉色道:“贵妃娘娘是不是久病不知宫里的事,皇上已有旨意,往后八阿哥养在长春宫,贵妃娘娘要抱抱孩子玩一玩不要紧,可要抱回咸福宫,还请您去求了圣上的旨意来。” “让开。”温贵妃语调低沉,直直地瞪着惠妃,“你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尊卑规矩还要本宫来教?” 惠妃不为所惧:“嫔妾就是知道尊卑规矩,才不敢违逆圣旨,您要带走八阿哥,有皇上的旨意,嫔妾绝不阻拦。” 话音甫落,但见温贵妃扬手挥掌,一声皮肉闷响,惠妃脸上实打实地挨了一巴掌,周遭所有人都惊呆了。而惠妃入宫十几年来,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她一手捂着脸,猩红的眼中满是恨意,瞪着温贵妃道:“娘娘……你非要抗旨吗?” 翊坤宫里闹腾时,岚琪已在慈宁宫坐好一会儿了,太皇太后嗔她不知轻重跑来做什么,可人家撒娇说想得慌,又担心她胃口不好,一老一少好久没这样说话,嘻嘻笑笑哄得太皇太后很高兴。可偏偏就是有不消停的事,苏麻喇嬷嬷听讲翊坤宫里的事后,皱着眉头进来禀告:“主子,贵妃娘娘要抢八阿哥回去,这件事是不是要太后出面?” 岚琪听见这些话,想到方才擦肩而过时温贵妃慌张的神情,她那似躲着自己的模样,果真是因为心虚,她自己也知道,这是荒唐的事吧,那又何必如此? < p>太皇太后则冷声说:“她们抓破脸打破头才好看呢,管什么管,这种琐事往后都不必问我了。” 苏麻喇嬷嬷看了眼岚琪,眼神似在问她要不要再劝。岚琪稍稍晃了晃脑袋,苏麻喇嬷嬷便下去了。她安静地陪着太皇太后,继续说刚才的话,半晌老人家才叹气说:“从前苏麻喇说,新来的年纪轻不懂事,过几年就好了,怎么几年下来,我什么长进也没看见?” 岚琪且笑:“几位娘娘并没有臣妾这样好的福气,跟在您身边学规矩学本事,虽然少不得挨骂挨罚,到底长进了呀。” 太皇太后伸手轻轻戳她的额头:“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几时骂过你罚过你,难道是那几件事,你要记恨我一辈子?” 岚琪娇然,哄着太皇太后说:“您别生气,这闹到跟前的事有,私底下没闹出来的,真的打破脑袋撕破脸的,不知道多少,咱们管得过来吗?皇上不在家,您更加要宽宽心,左右都是皇上的女人,本该皇上自己好好管着的,他都不管,咱们操什么心?” 本也不是天大的事,不过传出去难听些,是个笑话罢了,太皇太后也不至于太动怒,又有岚琪哄着,心情便见好。可老人家舍不得她回去又不大能见面,便问她这几个月是否愿意在慈宁宫住着,岚琪知道没有比慈宁宫更安稳的地方,可不免太扎眼,且布姐姐她们就不方便来与自己说话,但太皇太后的确寂寞,又心疼她,一时没有主意。 而此刻,翊坤宫里的闹剧已闹到承乾宫去,太后也懒得管,之前就跟皇帝抱怨过皇贵妃不管事,索性这次就称头疼推给她。于是闹僵了的温贵妃和惠妃辗转到了此处,皇贵妃在正殿高坐,很不耐烦地看着下头两个站着的人。 惠妃脸上有些浮肿,温贵妃那一巴掌是下了狠劲的,惠妃纵然恼怒,也不敢还手,但死死拦住不让温贵妃去抱孩子。温贵妃再欲动手时,两边宫女都拦着抱着求她息怒,再后来太后就派人来说,让她们去承乾宫说个公道。 “八阿哥是太后决定送养到长春宫,皇上也答应更下了旨意的,嫔妾自知有罪,不该与贵妃娘娘起争执,但若真让贵妃娘娘把孩子抱走,之后惹出其他麻烦,就更是嫔妾的罪过。”惠妃有理,说话也硬气,反正今日的事不是她的错,动手打人的也不是她。她虽不指望皇贵妃能公道地裁决什么,上头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她不怕没处说理。 皇贵妃听罢冷笑:“宫里的规矩那么多,本宫也记不过来你们到底犯了哪一条,自己心里若明白,一会儿回去了,该怎么自罚自省,你们看着办吧。至于八阿哥,贵妃妹妹你别错了主意,当日是皇上亲眼见你把孩子推出去的,闹得宫里宫外都笑话,现在你醒过神来要,本宫还想帮着还给你呢,可爱莫能助,你自己作的孽,只有自己受着。” 惠妃心中苦笑,比起赫舍里皇后、钮祜禄皇后,皇贵妃手里这凤印拿得实在轻松,底下的事有自己和荣妃替她操劳,上头的事则有太皇太后和太后把持,她有地位却不在乎权力,而皇帝偏偏不苛求她多能干,哪怕当养一个闲人也乐意。反是她们几个,尽心尽力地辛苦,十几年才熬到今日的尊贵,可笑眼前这一切,更可恨她们的生来富贵。 “既然娘娘说,是嫔妾自己作孽该自己承受,那嫔妾要回八阿哥,不也是自己承受?”温贵妃终于抬起头,看着上首皇贵妃道,“太医也说了,嫔妾是得了癔症,虽然是嫔妾亲手把八阿哥推出来的,可那会儿嫔妾什么也不知道,现在脑袋清醒了,就不能再犯之前的错。眼下嫔妾要做什么心里很明白,娘娘,嫔妾今日一定要把八阿哥抱走,惠妃无权阻拦嫔妾,难道皇贵妃娘娘您要派人把嫔妾的手脚绑起来?” 皇贵妃轻蔑地笑着,起身慢慢走下来,瞧瞧温贵妃,又看看惠妃,先开口问惠妃:“其实你放手也没什么,是对是错上头总有个公道,说不定就此再把八阿哥送还咸福宫也不一定,带孩子多辛苦,是不是?” 惠妃眼眉紧绷面色苍白,憋了半天说:“娘娘虽这样想,可嫔妾不敢违抗圣意,不论如何都不会让人把八阿哥带走的。” 皇贵妃才过来瞧着钮祜禄氏问:“你听见了?这样一来,你们是不是又要打起来了,不过惠妃她好像不会还手,我若是妹妹,就先把她打死,打死了八阿哥肯定就是你的了。” 二人闻言皆是一惊,皇贵妃霍然转身:“你们俩心里都有主意,还来讨什么公道?本宫帮惠妃,贵妃妹妹你也要鱼死网破地继续去闹;本宫若帮你,惠妃也说了死都不把孩子叫人带走,既然如此,你们来干什么?” 皇贵妃看似胡闹的几句话,竟把两人都镇住了。她冷笑着说:“你们要死要活,自己寻思去,本宫已经都说明白了,犯了什么错自己回家反省就得了,皇上也不在宫里,你们作妖给谁看?”说着就唤青莲来,让她送客。 温贵妃还欲辩解,惠妃却立刻就走了,她才不傻呢,抱着八阿哥回去好好看紧长春宫的门户,钮祜禄氏还能翻墙进来不成。 等温贵妃回过神,惠妃早就走远了,皇贵妃懒得和她磨叽,径直要回内殿去,走过直愣愣挺在原地的人身旁,忽听她说:“她还不是八阿哥的亲娘,都想尽办法地把孩子弄到手边,皇贵妃娘娘您真是好福气,德妃在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那样吃得开,她都不来算计您和四阿哥,嫔妾真羡慕您。” 皇贵妃听得心里毛躁,可话却不假,她曾经屡屡怀疑乌雅氏的用心,可这些年莫说她动心思要孩子,就连半句坏话都不在皇帝面前说,皇帝对她是越来越好越来越耐心,眼下她除了没能自己怀个孩子,日子过得丰足滋润,的确是该让人羡慕的。 皇贵妃再要走,钮祜禄氏又道:“惠妃这种小人,宫里还有别的,将来大概也会再来几个,若有人挑唆您和德妃的关系,娘娘可要想清楚了,这宫里头乌雅氏那样心肝的人,没有第二个了。” “少琢磨别人吧,你看你没用的,你姐姐若还在世,绝不做这么蠢的事。”皇贵妃心里不大舒服,撂下这句话就走开了。钮祜禄氏呆呆地站了片刻,青莲和冬云一起来劝她,才算把她劝回去,而她也没再接着去长春宫闹,饶是惠妃紧张兮兮地看着家门,可人家已经不惦记了。 而温贵妃出去找惠妃麻烦的事,咸福宫里也早在她回来前就听说了,觉禅氏听香荷叽叽喳喳,心下唏嘘面上则不动声色,等贵妃回来,自己本犹豫要不要过去问候一声,倒是那边的人尴尬地过来说贵妃请她过去。觉禅氏瞧下人个个儿都紧张,晓得他们是担心那天自己被赶出去的事再来一遍。 但见了面,众人就安心了,温贵妃很客气地让觉禅氏坐下说话,更屏退了所有人。她竟对觉禅氏道:“没能把你的孩子要回来,是我没用,不过看得出来惠妃挺在乎这个孩子的,你也算能安心。之前我脑筋不大清楚,对你做了什么,自己想想也不可思议,你别放在心上。” 觉禅氏垂首道:“嫔妾本就没资格抚养八阿哥,孩子养在哪里嫔妾都一样,但毕竟嫔妾随娘娘而居,希望娘娘您能放下这件事,过去的就过去了,往后还要保重身体。身子不好,您所想所求的一切,又要如何得到?嫔妾说句大不敬的话,您的姐姐钮祜禄皇后,就是最好的例证。” 她看到温贵妃的目光锐利如刃,可只是一瞬间就软下来,更是渐渐热泪盈眶,哽咽道:“今天怎么了,你们一个个都在提姐姐,提了她她能回来吗?她若还在,谁敢欺负我?” 觉禅氏沉下心,垂眸问:“娘娘自有尊贵,何来欺负一说?说起来,娘娘是否想知道,惠妃怎么要走孩子的?” 温贵妃吃了一惊,皱眉问:“真的是她想办法要走的?我今天只是为了壮胆,随口说的。” 觉禅氏颔首,慢慢将八阿哥被乳母虐待以至于日夜啼哭,刺激得温贵妃难以承受的事说了,温贵妃听得身上一阵阵寒凉。觉禅氏又道:“即便惠妃如此,嫔妾以为也没人敢欺负娘娘,娘娘想要过得好,全在您自身,您想要对惠妃出这口恶气,也先要自己振作起来才是。” “你……在帮我?”温贵妃狐疑,她多少知道这个觉禅氏,连亲儿子被虐待都说得如此冷漠,怎么好端端来关心自己了? 觉禅氏淡然一笑:“对娘娘不必隐瞒,只是嫔妾记挂的人过得很好,嫔妾也要好好过下去,不让记挂嫔妾的人担心。您是嫔妾的庇护,嫔妾要过得好,娘娘您就要更好才是。嫔妾是想帮您,更是想帮自己。” “你既说是帮自己,那咱们就互不相欠了。”温贵妃伸手抚一抚发髻后的宫花,神色定然,“皇上回銮后,选秀的事就定下了,旧的如宜妃几人我已经争不过,新来的还不知是什么气候。我别无他求,但求皇上不要忘了咸福宫,眼下连八阿哥都没了,我实在不晓得怎么才能让他想起我,可照你们的话,之前我折腾这样那样的事,已经让他厌烦了。” 觉禅氏颔首道:“这几个月娘娘先把身体养好,不论您是想侍奉皇上,还是想诞育子嗣,没有好的身体一切都是空谈,宫里的事您这儿总有人留心,时不时告诉嫔妾一些,嫔妾愿为您出谋划策。” 温贵妃苦笑:“你这样聪明,却不为自己争,不然的话,是不是乌雅氏也争不过你?” 觉禅氏摇头不语,心里却想,一个争字并不难,难的是人家不争不抢,照样拥有一切,又岂是聪明和美貌就能赢过她的。 二人正说话,外头突有敲打声,接着门前就是吵吵嚷嚷的声音,两人都觉得奇怪,门前便有人来禀告事宜,冬云满面莫名地进来说:“大阿哥拿石块把咱们门前的石狮子砸掉了一块,人已经跑了。” “大阿哥做什么砸它们?”温贵妃还没反应过来,边上觉禅氏已道:“兴许是为您打了惠妃娘娘一巴掌。” “她倒是生了个不错的儿子,可若真不错,砸了就砸了,跑什么,当面一句话也不敢对我说吗?”温贵妃冷笑,遂吩咐冬云,“告诉上头去,不是我小气非要和个孩子计较,皇子品行关乎社稷,管教皇子,也是我的责任。” 冬云领命离去,觉禅氏也起身要告辞,温贵妃与她道:“她唆使乳母虐待八阿哥的事,我不会就此算了,照你所说她应该很快会抛弃这个乳母,我会派人盯着,这件事一定要让上头知道。” “娘娘若把乳母推出来作证,弄不好殒了一条人命,对娘娘自身又无所助益。”觉禅氏冷静地为她分析,“这是宫闱丑闻,皇上不会大张旗鼓地查办,而让乳母能有机会下手虐待皇子,您本就失职在先。这件事您非要告到上头去,对娘娘自己并没有好处,皇上不计较您便罢了,若是气恼,到底还是您身为养母没有照顾好的缘故。” 温贵妃恨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觉禅氏摇头:“您心里明白惠妃是怎样的人就好了,相较于惠妃的城府心机,嫔妾望其项背,不过是胆子大一些,不比她投鼠忌器。再看这件事,您若想以此要挟惠妃,她一定会想出更狠的事来反扑您,对付惠妃最好的法子,就是离她远远的,千万别让她看出来您在想什么。” 温贵妃听得很认真,赞叹觉禅氏心思周密之余,又忍不住悲伤凄凉,似呢喃自语:“皇上原是喜欢我的,怎么忽然就成了这样?” 她当局者迷,旁人说再多的话也没用。而大阿哥跑来泄愤的事,也很快禀告了慈宁宫,太皇太后依旧不管,大阿哥有生母,皇贵妃不宜出手干涉。娘儿俩被送到太后面前,太后自然很生气,连同惠妃和温贵妃起争执的事一起算,少有地将惠妃训斥一顿,大阿哥几番为母亲辩解,结果反被惠妃呵斥。 惠妃本想把儿子领回去教训,可太后说如今大阿哥在阿哥所,那里自然有人教导他,先让人送大阿哥回去,留下惠妃才又道:“你一向最稳重,怎么今天闹出这么多事?还有一件事,之前暗下在各宫传说,面上没提起来,可不代表皇上和太皇太后都不知道。去年除夕前,大皇子当面挖苦太子的事,你可知道?” 惠妃心中一紧,这件事她晓得,只是见宫里没人说,渐渐也忘了。这会儿太后却翻旧账,更叮嘱她:“方才我只是借口让胤禔先走罢了,阿哥所虽有人教导,到底还是要你这个亲额娘去约束他,今天这种事,还能说是小孩子顽皮言行无状,可关于太子的事,就别等前头大臣来找你麻烦了,皇上和太皇太后一笔笔都记在心里的。” 惠妃慌得屈膝表明心迹,说她绝不敢唆使大阿哥对太子不敬。太后也猜想她不敢,只是一再提醒:“你无心别人未必无意,再有胤禔对太子不敬的事,你做娘的难堪,胤禔也要遭皇上厌恶了。回去好好想想,过几天再把胤禔叫回去,该怎么管教你心里有数。” 今儿这一天折腾的,惠妃的心都冷了,她最懂这宫里的人情冷暖,大阿哥幼年顽皮不听话,太皇太后亲自管教好几回,那是真真疼爱这个小孙子,今天这样的事,却不闻不问了,就是无言地告诉惠妃,她不在乎皇长子了。 “可不是吗?她如今最在乎的,是乌雅氏那几个孩子。”惠妃回到长春宫,宜妃已等候许久,说起这件事,宜妃恨恨道,“从前不都说,被太皇太后责罚是有面子的事,哪怕去慈宁宫跪得膝盖碎了,而是老人家疼你才愿管教你,真不理会了,也就提不上什么喜欢了。乌雅氏真有本事,这就在慈宁宫住下了,她是怕住在永和宫里被人害了肚子里的胎吗?” 惠妃坐在一旁神色冷凝,她竟完全疏忽了太皇太后对于皇孙的亲疏。除夕前那件事她也不敢闷声不响,当时若就领着大阿哥去请罪,未必能听太后说这些话,太后做事说话都看着慈宁宫,她的意思一定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了。 几日后,大阿哥被亲娘带回长春宫狠狠教训了一顿,更亲自领着他来咸福宫磕头赔罪。温贵妃也没尊大,更不提前几日八阿哥那场闹剧,客客气气说些场面话,不多时就散了。 惠妃又硬着头皮领着儿子来慈宁宫,做好了被拒见的打算,只是想做到这一步,却不料太皇太后愿意见他们母子,进门时正见乌雅氏在廊下,温和地对他们笑着:“苏麻喇嬷嬷才蒸了一笼三鲜馅的包子,太皇太后说大阿哥最喜欢吃这个,正惦记着呢,大阿哥快进去,胤祚已经吃上了。” 惠妃拉着儿子没让他乱闯,端着客气问岚琪怎么不进去,孱弱的孕妇笑着说:“太香了,闻不得,不大舒服出来透透气,惠姐姐快带大阿哥进去吧,包子要凉了。” 说完就扶着环春往别处去,她听见身后大阿哥缠着母亲要进去的声音,之后大概便是走了。岚琪才稍稍舒口气,环春回头看,轻声告诉她:“惠妃娘娘和大阿哥进去了,主子咱们回屋子去歇会儿吧。” 岚琪点头,又听环春嘀咕:“可惜惠妃娘娘不会知道是您劝太皇太后见他们的,心里头还指不定怎么不自在,奴婢真觉得不值,差点儿您还被太皇太后埋怨。” 她却笑:“太皇太后若真不愿意,我说几句话管什么用?太皇太后比我更明白这里头的轻重,她是生惠妃的气,不是大阿哥。” 这边胤禔给太皇太后磕头认错,老人家训诫几句后,便让他带着胤祚吃点心。不说大阿哥性子憨直,除了对太子这个弟弟满腹不服气外,对其他弟弟妹妹都极爱护心疼,这样的年纪本就该是孩子心气,他会气得跑去咸福宫为挨了打的亲娘出口气,就不是有心机的孩子能做得出来的。太皇太后冷静想想,到底还是心疼重孙子,怨惠妃的事,不好一并算在孩子身上。 此刻孩子们在外头吃点心嬉闹,惠妃与太皇太后对坐,多番自责请求原谅,将姿态放得极低。 当初深夜漆黑的乾清宫大殿里,皇帝与她把难听的话都说尽了,但那是她和皇帝之间的事,并未有在太皇太后跟前被训斥或她失态的事。哪怕彼此心里都看透了对方,或厌弃或憎恨,甚至不惜派宝云监视长春宫,面子上的客气祥和,为了皇家的体面,两人还都好好维护着。 惠妃听得出来,太皇太后眼下絮叨的几句大道理,没一句在点子上,她今天被接见,全是借了儿子的光,虽然难免落寞凄凉,但也足够了,她如今还能为自己争什么,一切都是为了胤禔。 更让惠妃寒心的是,太皇太后看似关心地嘱咐她:“八阿哥还是个小娃娃,你带着辛苦,反倒是荣妃比你轻松些了,往后宫里的事你忙不过来就不必都揽在身边,荣妃带着端嫔她们能打理好,这次选秀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惠妃直听得胸口疼得阵阵血腥,如今是一件选秀的事,下回又不知是什么事,总之她惠妃的权力早晚要被一点点抽光,将来就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长春宫凄凉。怎么她好不容易弄来了八阿哥,境遇却越来越糟?极聪明的人,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 随着这几件事安定下来,六宫难得地过了很长一段平静的日子,岚琪在慈宁宫好好地安胎。皇帝来往信函得知此事亦是十分高兴,说一路顺利,说太子与他都安好,让祖母保重身体云云。 之后寒意消退,春色渐浓,各处殿阁都撤了炭盆火炉,身上衣服也减了些许,终于传来消息,圣驾已在归京途中,彼时太皇太后与挺着肚子的岚琪开玩笑:“肚子里这小东西真碍事,不然又能像从前那样,皇上半路停一停,把他喜欢的人接出去玩几天。” 岚琪脸红,娇然笑着:“上回被您罚跪,现在想想心里还憷。再出去一趟,回来就该被您打断腿了,臣妾才不傻呢。” 玩笑几句,皇贵妃与荣妃到了,岚琪退到一旁不敢僭越,只听皇贵妃说:“内务府上报,各地秀女都已到京城,臣妾来请太皇太后旨意,是等皇上回京再拣选,还是由您和太后出面,先把人选好。” 选秀一事玄烨与祖母早有默契,这一次要留下皇贵妃的胞妹,正好皇帝出巡未归,各旗秀女却已入京,没道理让她们久等。而今皇贵妃、贵妃及四妃皆齐全,遴选低位妃嫔,大可由太皇太后或太后出面主持,再者此番要留下小佟佳氏,不论大臣们怎么看待上头的做法,玄烨不亲自出面,日后对付那些大臣们也有话可说。 毕竟人家年龄身份都在参选之列,不留是不愿将佟氏外戚的势力继续扩张,留则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看得中,照规矩留牌子而已。 此次选秀相关的事都是荣妃在打理,她本无心,要请旨让太皇太后和太后出面,还耐心地等待圣驾归来。今日皇贵妃却把她叫去,说不宜让秀女们聚居宫外等候太久,荣妃便随皇贵妃来慈宁宫请旨,她怎知道皇贵妃是得了家中授意,为的是能顺利留下她的妹妹。 对于胞妹入宫的事,皇贵妃始终心存怨怼,得了太皇太后肯许离开后,又撂下所有事不管。荣妃这才觉得,皇贵妃该是被谁授意来此一出,选秀的事皇帝应该一早就安排好了,暗暗叹自己宫外没有可依附的大家族,遇大事就没了能商量的人。而从前惠妃从旁协助,她总能通过明珠府来揣摩圣意,今次太皇太后不让她管选秀的事,人家高高挂起,难道自己还贴上去找她不成? 这样的话,荣妃闲暇陪着岚琪散心时提起来,更坦率地说她:“你与我一样,只出身这一件不如人,偏偏上头喜欢委以重任,我这一步步走来自知不易,来日你若管六宫之事,没有宫外支持也一定辛苦。” 彼时岚琪还不大明白为何宫内的事要依靠宫外的人,可见荣妃说得真诚,委实辛苦,又想太皇太后和玄烨对她十分期待,更下定决心要好好学本事,耐心等待那一天来临。 今次选秀便由太后主持,也是太后头一回主持这样大的事,太皇太后并没有亲自出面,为的也是历练儿媳妇将来能坐镇后宫。这些年太皇太后越发觉得身子懒怠沉重,虽然底子尚好精神也佳,但自知暮年晚景,多活一年都是上天的恩赐,回望波澜壮阔的一生,而今夕阳西下时,更愿意领着岚琪这样贴心懂事的孩子,平平静静走完人生。 选秀这一日,岚琪与荣妃几人陪太皇太后等在慈宁宫,皇贵妃与贵妃随太后主持拣选之事。一清早应选秀女就已入神武门至顺贞门外恭候,有户部官员于彼处管理,至时由太监按班引入,每班五人,经由太后挑选,或留牌子或撂牌子,之后各归各家。 这一轮一轮地选,直至黄昏时分太后才领着皇贵妃与贵妃来复命,三人皆有疲惫之色,干坐一天看着女孩子们一班班从眼前过,太后直笑道:“看到后头都眼花了,瞧下去五个人站一排,怎么生得一个模样。” 且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轮到这会儿入宫的秀女,除了小佟佳氏这般出身贵重的,其他或有出身尊贵的女子,多半是撂牌子让她们自行婚配或日后皇帝指婚,能留下来的,大多出身一般,为的是充盈后宫侍奉皇帝,政治之上已无多少助益。故而太后早得了太皇太后授意,秀女之中品貌端正者最佳,太过妖艳美丽的不能留用,身家贵重不宜入宫的,早早就在名单里记着姓名,一一剔除了。 皇贵妃始终面色沉沉不见喜悦,复命后不及太皇太后赏膳,就以身体疲乏为由离开了。她这一走贵妃也不愿留下,之后四妃里惠妃、宜妃也离开,唯有太皇太后、太后、荣妃和岚琪陪着进晚膳。席间太后笑道:“皇贵妃天生丽质,是上上乘的美人,可自家妹子容貌倒是很一般,那模样宫里随便挑一把都有,也不晓得日后眼眉开了,是不是另一番姿色。说起来,臣妾从前不觉得新来的孩子们长得不好,今天也不知是看得多疲倦了,还是今届秀女不如以往,叫人眼前一亮的孩子实在不多,想想皇帝从前自己选,也实在怪辛苦的。” 太皇太后却笑道:“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自然看不出姿色,这女人的姿色且靠身心气质来养,但凡没长得歪鼻子斜眼,懂得保养会打扮,一年一年往后自然越来越美。” 荣妃便拉了岚琪笑道:“太皇太后说咱们德妃娘娘吧,臣妾头回见她时,也不过是个漂亮点的小姑娘,这些年眼眉渐开,怀着孩子都这样漂亮。” 一时老老少少都拿岚琪开玩笑,偏她性子好脸皮厚,既是夸她的话做什么不听,太皇太后见她如此更是喜欢。娘儿几个很乐呵地用了一餐,之后再商定新人入宫的事,选秀这件大事儿便定下一大半了。 夜里荣妃送太后回宁寿宫,她在慈宁宫闲散了一日依旧很精神。太后则说坐得太久了想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两人相伴往宁寿宫走回去,路上闲话几句,太后却提起来说:“新人入宫,要随主位散居,你的景阳宫里也要有人,若是能得皇帝喜欢,将来也多多记着你,你也还年轻着。可你要好好调教新人,不要再有那拉氏、郭络罗氏那样的来。” 荣妃知道太后口中是指那两个殁了的贵人,口中应答着,心里却明白,那般极端的实属少数,再一想那拉贵人的疯癫翊坤宫难辞其咎,而郭贵人更是翊坤宫的人。难怪太后不高兴,毕竟她钟爱的五阿哥的生母,正是翊坤宫那一位。 果然听太后提起五阿哥,叹息道:“这孩子若是你生的该多好。” 荣妃不愿在人背后说三道四,她与宜妃也并不曾交恶,只是静静地听太后啰唆几句,将她送回宁寿宫后,便自己回去了。 数日后大吉之日,被选中的秀女正式入宫,答应常在的位分尚不明,这要等玄烨回来再说。如皇贵妃的妹妹早就内定了嫔位,自然还要有册封典礼,就不急着赶在眼下操办。 这日皇贵妃与众妃在承乾宫依次而坐接受新人拜见,十来个新鲜年轻的女孩子立在殿中央,在座皇贵妃、温贵妃及荣妃几人都明白,人是进来了,日后怎么样却不可知。皇帝此次东巡归来兴许还会带一两个,宫里皇贵妃、德妃几人圣宠不衰,新人的命运并不一定好,像宜妃这样入宫至今一路高升的,往后难有了。 莺莺燕燕的女孩子们,新鲜可爱,性子各有不同,皇贵妃垂训几句便要众人散了。新人们退下,荣妃几人也要离开,忽听温贵妃笑道:“嫔妾还以为赫舍里皇后的妹妹今年也该入宫了,原来年纪还小,倒是皇贵妃娘娘的妹子终于见上面,从前在家时还见过一两回,眨眼都是大姑娘了。” 皇贵妃睨她一眼,冷冷不说话,一副要逐客的姿态,又见温贵妃不动,便自己先走,却又听她冷笑:“这宫里姐妹入宫的,大多命不大好,宜妃最有切肤之痛,如今你日日见恪靖公主,又见姐妹昔日故居,不伤心难过?” 宜妃面色难堪,尴尬地应着:“嫔妾尽心抚育恪靖公主,就是私心里对妹妹最好的悼念,而她以戴罪之身离世,嫔妾身为皇家妃嫔,就不该为了有罪之人多悲伤。” 温贵妃苦笑:“你倒是能推得干净,本宫夜夜想起姐姐,又不能像你这般冷酷无情,她在世的时候将这宫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你们如今做事不都还照着她昔日定下的规矩来?说起来,也劳烦你们多多想着她了。” 众人皆知温贵妃脾性古怪,谁晓得她今日又犯了哪门子的脾气。惠妃在宜妃身旁拦着,不让她再开口,皇贵妃也一语不发地离开,温贵妃见无人理睬她,不久也走了。 荣妃三人这才结伴出来,宜妃恨恨道:“温贵妃真是奇怪,她是不是恨不得六宫都不理睬她才好,非要踩人痛脚吗?” 惠妃拉了拉她,示意不要多嘴,荣妃自知有些话不该她听,客气几句就在承乾宫门前散了。只是她们三人都看见,永和宫大门敞开,进进出出有人打扫,走远后宜妃才酸溜溜地说:“皇上回銮在即,难道她还窝在慈宁宫伺候不成?” 果然如宜妃所说,因圣驾即归,太皇太后便让岚琪搬回永和宫居住。这日三位看见永和宫在打扫,一来是德妃好些日子不在这里,二来是太医院已来预备产房。德妃六月临盆,因身体孱弱保不住有什么意外,提前就把这些准备好,以防德妃随时分娩。 是日岚琪坐软轿回永和宫,正阖目养神,听见前头一阵阵的欢笑声,不久笑声渐止,便听环春在外头说:“主子,是新入宫的各位秀女,您见吗?” “不必见了,你去替我说句话就是,我身子不方便,日后相见不迟。”岚琪这般吩咐,轿子依旧前行。她晓得那些秀女该是侍立在宫道旁,稍稍挑起帘子看见一排垂首而立的年轻女孩子,想起当年自己站在这样的地方被皇帝瞧见的光景,彼时又怎能想到,她乌雅岚琪会有今日。 环春来对几位新人客气几句后,就跟上主子一行离开了,新人们都松口气似的,还有人定定地看着远去的轿子,便听有人说:“真想见见德妃娘娘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德妃娘娘那样的,皇上才会喜欢吧。”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四章 德妃失爱女 “那也是喜欢德妃娘娘,她今日穿红的,明日穿蓝的,你来得及跟着换吗?”羡慕之声中还不乏这样的声音。之后说说笑笑,众人又继续往前走,今日是惠妃娘娘请姐妹们去喝茶说话,宫里其他几位娘娘和贵人常在也去,等新人们到了,一一见礼分坐,其乐融融。 安贵人笑问:“哪位是皇贵妃娘娘的妹妹?” 但见新人里站起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衣裳首饰虽不张扬,却看得出都是极好的东西,脸上模样一般,眼睛虽与皇贵妃有几分相似,可鼻子嘴巴脸型都不同。这双眼睛搁在皇贵妃的脸上是美艳绝色,可妹妹却只是瞧着端正顺眼罢了。 可几位贵人常在忙将她迎到身边区别对待,都笑着说:“妹妹出身贵重,待皇上回銮给了你位分,只怕咱们见了妹妹还要行礼,怎敢此刻受你的礼拜。” 小佟佳氏的性子与她姐姐很不一样,温柔内敛,颇有几分当年温贵妃初入宫时的模样。惠妃、宜妃冷眼瞧着,等之后茶会散了,彼此都说:“温贵妃当年也是懦弱胆小,说话声跟蚊子似的,多少人被骗了,可钮祜禄皇后一走她就本性毕露,便知世家小姐们肚子里没点花花肠子怎么敢往皇宫里钻。” 宜妃则是满面不屑,又十分高兴,惠妃问她笑什么,她将指间的琥珀戒指转了又转,得意地说:“还以为能来几个国色天香,那日在承乾宫也没看仔细,今天坐着把一张张脸都瞧过去,到底是咱们太后娘娘太没有眼光,还是这一批孩子模样都不好?我还怕来了新人与我争,就她们这点姿色,也敢往宫里来。” 惠妃却笑:“你瞧着不顺眼,是看惯了咱们浓妆艳抹,就觉得她们都好似清汤挂面的,过些日子有了位分,学着上头打扮,渐渐就显出来了。我瞧着都挺好的。” 宜妃啧啧:“小佟佳氏和皇贵妃真是亲姐妹吗?这也差太多了。” “听讲这次太皇太后授意太后不要选太漂亮的美人。”惠妃道,一边唤宫女去把八阿哥领来,又酸溜溜地对宜妃说,“看样子觉禅氏那会儿被皇上喜欢,让太皇太后心里不自在,她太偏心乌雅氏,为了让她独宠,连漂亮女孩子都不让往宫里送,我看幸好是小佟佳氏长得一般般,不然未必进得了门。” 说话工夫,八阿哥已经被保姆嬷嬷领来,宜妃看着眼生,便问:“乳母怎么不在了?” 惠妃把小阿哥抱过来,一边随意地应:“乳母久病不见好,正好八阿哥也不大肯吃奶了,索性就断了,既然乳母不适合照顾他,我打发她出宫,请旨另选了保姆来。” 一岁多的小娃娃,走路蹒跚可爱,到底生母是绝色美人,八阿哥算是兄弟中长相最俊俏的,又十分黏人爱撒娇,不知他在咸福宫时什么光景为何总是啼哭。宜妃此刻瞧着,也略略动心说:“难怪姐姐这么喜欢八阿哥,实在可爱得很。” 但说这话难免心酸,到如今她仍旧很少能见到五阿哥,甚至五阿哥连额娘是谁也不大清楚,再往后便是懂了知道了,也一定没法儿和生母亲近的。 惠妃看她面露凄楚,便劝道:“皇上转眼就回来了,我听明珠送来的消息说,这一路没见什么女人伺候,跟出去的宫女也都是有些年纪的,到底几个月,皇上能不想家里的吗?耐心等等。” 宜妃任凭八阿哥爬在身上拔她发髻里的簪子,无奈地说着:“我还能怎样,都等了这么些年了,从前是说耐心,如今都是习惯了。” 八阿哥把宜妃发髻里的簪子拔下来,笑眯眯地递给惠妃,惠妃伸手拿过去,小家伙乐开了花,又端详着宜妃头上的珠宝,伸手要拿,惠妃欢喜道:“他已经很黏我了,什么好东西都记得拿给我,这么好的孩子那两个都不要,真是奇了。” “姐姐别太得意,温贵妃只怕还惦记着,小心她等皇上回宫再闹一回,万一皇上松口可怎么好?”宜妃却泼下一盆冷水。 惠妃果然变了脸色,冷声道:“妹妹放心,我会断了她的念头。” 这一日晚膳时分,皇贵妃请妹妹来承乾宫用膳,小佟佳氏如今一个人住在储秀宫,和姐姐的殿阁东西相隔,原以为能随姐姐住在一起,可阿玛说她要做主位娘娘,所以不能跟着姐姐。这几日孤零零地在储秀宫,偶尔几个同届进来的姐妹去说说话,今天在长春宫喝茶,被几位贵人常在另眼相看,原来几个说得上话的姐妹,也突然就对她敬而远之,说不好听些,就是不敢高攀她了。 这会儿正要进门,却见边上几个宫女领着一个孩子过来,小佟佳氏身边的大宫女秀珍忙道:“这是德妃娘娘的六阿哥。” 如今小佟佳氏尚没有位分,但领着六阿哥来的紫玉、绿珠还是恭恭敬敬行了礼。胤祚见生人有些好奇,里头四阿哥已经跑出来,小家伙立刻喊着“哥哥,哥哥”地跑去胤禛那里。胤禛的乳母也跟出来,见了小佟佳氏,忙让四阿哥行礼。 一行人到了里头,皇贵妃领着妹妹和一双孩子吃饭,席间小佟佳氏就一直看着姐姐悉心照顾两个孩子。她还记得姐姐在家时的模样,那样骄傲的千金小姐,如今身上虽然依旧傲气卓然,可是面对孩子时的温柔慈爱,却是她在家对待弟弟妹妹也从未露出过的模样。 “听阿玛说,要为隆科多张罗娶媳妇了?”皇贵妃突然发问,小佟佳氏怔了怔,慌忙应道,“入宫前听说过几句,正选人家。” “时间可真快,我入宫的时候,他还是个愣小子。”皇贵妃笑着,见妹妹干坐着不动,问她,“不饿吗?下午在惠妃那里茶喝多了?” 小佟佳氏赶紧拿筷子夹菜,吃了两口,见姐姐正看着自己,慌张地以为吃相难看,又怯怯地把筷子放下,却听姐姐问她:“我就想啊,他们把你送进宫来做什么呢,你打小就是这样文文弱弱的,阿玛说话声大一点儿你就哭,胆子跟芝麻一般大。丫头,你这样子在宫里,要被那些豺狼猛虎吃得骨头都不剩哪。” “姐……娘娘,嫔妾不明白。”小佟佳氏脸涨得通红。 皇贵妃心中疼惜,可又十分不甘心,唯有恨恨地说:“你当然能叫我一声姐姐,叫什么娘娘,我还听得不嫌烦吗?我虽让额娘叮嘱你,说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庇护你,可你终归是我的妹妹,你的姐姐是皇贵妃,你做什么这样谨小慎微,不怕叫人看不起吗?” 小佟佳氏已紧张得眼泪汪汪,皇贵妃又说:“听讲你今日在长春宫被那些贵人常在捧了,回头那些小姐妹就不理你了,是不是?” “是。”妹妹低下头,可又生怕眼泪掉下来,赶紧又抬起脸,却见姐姐长眉紧蹙,生气地瞪着自己说,“她们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她们配和你往来吗?你要习惯这样的生活,我们佟家的女儿,和别人不一样。” “嫔妾记住了。”小佟佳氏垂下脑袋,也不知是难过还是害怕,眼泪竟止不住地往下落。皇贵妃看得很没好气,可到底是自己的妹妹,拉到身边,亲手为她擦眼泪说:“傻丫头,皇上不喜欢看见人哭,他那么喜欢德妃,就是因为德妃爱笑,哭得多了眼泪就不值钱,你可知道德妃若在皇上面前掉几滴眼泪,皇上会急成什么样吗?” “姐姐,我并不想被皇上喜欢。”小佟佳氏拉着姐姐的袖子,柔弱地说,“额娘说姐姐为了家族在宫里很辛苦,让我多照顾姐姐,不要和姐姐抢皇上的宠爱。” 皇贵妃不屑:“傻子,这事儿由不得你。”可妹妹却说:“额娘说我这性子,嫁去高门大户里,也要被婆婆妯娌排挤欺负,若是丈夫再不喜欢,还要被小妾姨娘算计,不如把我送进宫,有姐姐照顾我,安安生生过一辈子。至于皇上的宠爱,我也不稀罕的。” “都说这事儿由不得你。”皇贵妃苦笑,擦去妹妹的眼泪,终究是骨肉血亲,到了眼前爱怜还来不及,又怎会真的仇视,但也不得不说狠话,“我不晓得咱们姐妹往后会如何相处,钮祜禄家皇后没福气就不算,可翊坤宫里俩姐妹,是真正的骨肉相残。姐姐虽然不甘心你入宫,可你真的来了,我一定要照顾你的。就是宫里的事永远也说不清,我盼着咱们姐妹至少能好好相处一辈子。” 小佟佳氏连声道:“我都听姐姐的。” 此时四阿哥突然哭了,皇贵妃赶紧瞧两个孩子,胤禛哭着说胤祚抢他的东西吃,小胤祚无辜地坐在一旁,噘着嘴也眼泪汪汪地要哭,更转身要找乳母,大概是要回家去。可皇贵妃没有偏心胤禛,也不责怪胤祚,慈爱地哄了他们几句,兄弟俩就又和好了。 小佟佳氏看得很稀奇,可皇贵妃却吩咐妹妹:“一会儿你送六阿哥回永和宫,顺便见见德妃。” 她怯怯地应了,似乎是不敢独自去见生人,之后临走前还轻声问:“姐姐不去吗?”直把皇贵妃气得哭笑不得,哄着骂着把她赶了出去。 岚琪听说小佟佳氏送六阿哥回来,觉得很新奇,环春则说:“性子很不一样,宫里人都说长得不一样,性子也不一样,怎么能是亲姐妹。” 等人到了跟前,胤祚痴缠了片刻就被乳母领走,小佟佳氏坐在边上,时不时看一眼殿内的陈设,这里与她姐姐的承乾宫很不同,摆设家具虽然精致,可一应都十分低调,哪里像宠妃的殿阁,今日去的长春宫也比这里富贵许多。 岚琪细细地看了小佟佳氏,这还是她见到的第一个新人,白天路过时只略略扫了一眼,现在想想,也记不得她当时是什么模样,果然如宫里人传说的,毫不张扬,此刻亦不过客气地寒暄一句:“妹妹在储秀宫可还好?” 岚琪主动说话,小佟佳氏才总算勉强说了几句,真真是胆小怕生的人,坐不多久就离了。环春带宫女来收拾茶具,自己问道:“娘娘瞧着怎么样?” 岚琪很稀奇:“当年她姐姐多厉害啊,那样费劲地折磨我们,如今她亲妹妹在我跟前,竟是多一句话也不敢说。” 环春笑道:“宫里人都说,当年温贵妃娘娘入宫时也这模样,可现在却完全变了,都等着看这位将来怎么变呢。” 岚琪却似恍然醒悟,连声道:“我就觉得眼熟呢,可我从没见过她,这下你一说我明白了,我是觉得她像从前的温贵妃,不过她可比温贵妃还要胆小怯懦些。” 环春道:“奴婢觉得,反正咱们和皇贵妃娘娘一直不近不远的,也挺安生的,没必要和这位多往来。” 岚琪连连点头:“之前怎么过往后还怎么过,来几个新人而已,她们将来也会看着新人来的。” 之后几天,皇帝圣驾一行离京越来越近,这日传来消息,已说圣驾翌日就能入宫。六宫总算又热闹起来,沉寂许久的女人们又心思活络起来,而那几个新入宫的,也等待着皇帝来决定她们的命运。 虽然看着热闹,后宫毕竟有后宫的规矩,各宫各门该落锁的时辰不容有差错。夜幕降临时,后宫还是静下来,女人们在等待皇帝明日归朝的期盼里入眠,却不知圣驾已漏夜入城,子夜时分,大部队竟悄无声息地进了紫禁城。 玄烨下辇时已经过了子时,进了乾清门就换了软轿,静幽幽的一行人直往永和宫来,永和宫上夜的小太监在瞌睡中被敲醒,开门见到是皇帝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皇帝真真是来了,风尘仆仆地往里头走,在寝殿上夜的玉葵和绿珠也都吓了一跳,又惊又喜地把烛台递给皇帝,玄烨这才放慢了脚步,慢慢走进门,便见大腹便便的岚琪歪在床上,悄然酣睡的容颜那样宁静美好,颠簸了数月的心,倏然便定了。 皇帝悄声退出去,满面含笑,什么话也不说便走了。 玄烨来去匆匆,谁也不惊扰,只为能看一眼岚琪。而御驾漏夜进城,则是不想白天扰民,自然太子也跟着父皇连夜回宫,小孩子毕竟不堪旅途疲惫,入宫时太子已经睡着。 玄烨回到乾清宫洗漱更衣,歇了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又在乾清门召集大臣听政,似要把这些日子有所疏漏的朝务通通补回来。宫里人还准备第二天迎接皇帝回宫,可睁开眼时,皇帝竟已在乾清门听政理事了。 而一等散了朝,皇帝便又往慈宁宫请安,太皇太后嗔怪他不知爱惜身体,做什么要弄得这样疲惫,玄烨却说路上行进时都是在休息,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一时说起盛京风光,絮絮讲了小半个时辰,玄烨不能多留,离开时太皇太后嘱咐他:“不要光顾着岚琪,她好着呢,新人入宫有些日子了,你瞧瞧都给些什么位分。” 玄烨则应道:“孙儿正要去承乾宫,这件事想与皇贵妃一同商议。” 皇帝的用意自不必明说,如今皇贵妃是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他可以偏爱岚琪,却不能无视皇贵妃的存在。他再不会犯当年和钮祜禄皇后之间的错误,即便不喜欢并反感她曾经的所作所为,玄烨也反省到自身对她的不公平,故而如今对待表妹,他始终记得要在乎她的感受。 皇贵妃虽也听说昨晚半夜皇帝跑去永和宫的事,可眼下见玄烨辞了慈宁宫就来见她,更要在她这边用膳,问起宫里的事,很大方地问德妃的胎儿是否安稳。皇贵妃知道禀报这些是她的责任,无论如何皇帝没有虚给这个副后的尊贵,自然心情甚好,满面喜色。 之后商议新人的位分,玄烨道:“你妹妹的位分,朕早与舅父商议好,只给一个嫔位。当初钮祜禄氏封后,妹妹直接在妃位,都说福气太盛压着了,如今你贵为皇贵妃,就先委屈一下妹妹。” 皇贵妃且笑:“如今四妃齐全,总不见得直接给妹妹贵妃位,臣妾早就这样想了。妹妹年轻,怎么也不该在贵妃之位,皇上何来委屈一说。只是……”她顿了顿,本不想多嘴,可终归是亲妹妹,不愿她糊里糊涂惹恼了皇帝,迟疑再三还是开口,“皇上也知道,您这个小表妹自幼懦弱胆小,从前在家阿玛说话大点声她就能哭好一阵子,这些年了依旧没怎么变,臣妾瞧着她实在担心。若她伺候皇上不周到,请您千万不要生气,臣妾会慢慢教她。” 玄烨只淡淡笑:“朕明白。” 之后皇帝直接在承乾宫里召见诸皇子公主及各宫妃嫔,温贵妃也奉旨前来,面若桃花,神采奕奕,言行举止亦是温和有礼,倒让玄烨刮目相看。再有宜妃等都比他出门前看着精神,另有数位眼中还满是懵懂单纯的新人,玄烨本以为回宫又要陷入女人们的纷扰,这一下看着还算和谐美满,也就安心了。 自然少不得夸赞皇贵妃治理有方,之后将路上带回的东西分别赏赐下去,新人们也有了位分,除小佟佳氏在嫔位,其他不过都是答应常在,散居各宫。荣妃的景阳宫之前就住下新人万琉哈氏,如今皇帝给了常在之位,宫女太监便都称万常在。 新人的事有了定数,转眼已到端阳,这日宜妃兴冲冲来登门,惠妃见她满面喜色,还以为是有喜了,心里正不大痛快,却听宜妃说:“姐姐这里可听见动静?我听说德妃肚子里的孩子不大好。” 照理说惠妃天天乌眼鸡似的盯着六宫动静,该比宜妃知道得更多,可她真没听说永和宫胎儿不安稳的事,倒是宜妃道:“我见天缠着太医院拿坐胎药,往来得多了,桃红她们时不时在太医院出现,难免听见几句。虽然到底怎么样不知道,可既然露出这种话,必然是不好了。” 惠妃蹙眉道:“这都熬八九个月了,才说不好?” 宜妃却幸灾乐祸:“八九个月怕什么,生下来保不住的也多的是,就她乌雅氏的孩子稀奇?” 惠妃劝她:“皇上可不就是稀罕乌雅氏的孩子,你这几日小心说话,别惹怒皇上。” 且说宜妃只因桃红在太医院听见只字片语就推断德妃的孩子不大好,而当日岚琪被皇帝哄过气色虽见好,身体并无太多好转,起先是太医帮着德妃瞒报两宫,如今却变成太医帮着两宫瞒报德妃。岚琪本以为自己是吃醋引得心情不好才影响身体,实则她的身体本身就一日不如一日。 这天玄烨也在慈宁宫,与太皇太后一同听太医禀告德妃的身体状况,太医紧张得微微颤抖,但不得不照实说:“臣几人会诊,推断娘娘腹中胎儿已十分孱弱,最糟糕的就是熬不到出生就胎死腹中,那样对娘娘的身体也是极大的伤害。即便乐观一些,能平安降生,可太过孱弱,恐要夭折。” 太皇太后很伤心,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宫里不乏这样的事,可发生在岚琪身上,我实在不忍心看她伤心。” 玄烨则问太医:“德妃自身会有何危险?” “若能顺利分娩,娘娘已产育两次,只要胎位正,臣以为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眼下最怕的是胎死腹中,胎儿的病弱会全部反映在母体上,臣惶恐……”太医屈膝道,“请太皇太后、皇上恕罪,最糟糕的情况,胎死腹中的话,德妃娘娘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 太皇太后连连后悔:“当初该听你们的话,让她堕了这个孩子,是我太奢求了。” “皇祖母不要自责,岚琪若知道,会更加难过。”玄烨亦是面色沉沉,冷声嘱咐太医,“小心看护德妃,此事不宜对外宣扬。” 太医叩首称是,又听太皇太后问:“可有什么能保德妃万全的法子?” “启禀太皇太后,若提前催产,让娘娘尽快将孩子生下来,对娘娘自身来说是最好的事,但孩子会受到伤害,原本足月就有夭折的可能,更何况不足月。”太医小心地说,“且催产是皇家禁忌,唯恐有妃嫔在皇嗣血脉上动手脚,自然早产之外,是绝不能催产的。” 太皇太后恨道:“什么时候了,你来对我说皇家禁忌?” 玄烨则问岚琪足月分娩该是几时,太医应是六月下旬,说现在若不在乎孩子,催产是最佳的时候,可以保全德妃自身,但是胎儿几乎等同于放弃。 “在适当的时候为德妃安排催产,不要告诉她是放弃孩子,就说是为了母子平安。”太皇太后当机立断,更对玄烨说,“孩子若夭折,她必然伤心,你多多安抚就好,荣妃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说做皇帝的女人要有这份承受力,平常百姓家里,孩子夭折也是常有的事,这才是子孙繁衍养儿育女的贵重。” 玄烨没有异议,心里想好了日后要怎样安抚岚琪,可他毕竟切肤之痛,岚琪好容易辛苦那么久,到头来却不能为她保住孩子,喃喃自语说:“若不能见也就罢了,生下来夭折,才更叫人伤心。” 对于这一切,岚琪浑然不知,身子的日益沉重她能感受到,不似前几个月能有精神与布贵人她们说说笑笑,终日懒怠挪动,胃口也一日比一日差,这天她更是摸着肚子对环春说:“我怎么觉得这孩子不大动了,她又睡着了吗?” 环春自己虽无产育经验,可伺候了岚琪两回,太医叮嘱的话听了不少,心里也大概猜得出主 子这一胎不大好,可不吉利的话不敢说出口,尽心尽力在她身边照顾,突然听主子这样说,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岚琪见环春紧张,自己反而笑了:“所以我说是个闺女,胤禛、胤祚在肚子里的时候多活泼,这孩子一直很安静,将来一定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公主,你看端静多顽皮,她在布贵人肚子里的时候,就很能折腾的。” 环春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悲戚,其实主子这样乐观,她该高兴才对,可总觉得不踏实,毫无之前四阿哥、六阿哥出生时的兴奋喜悦。 “环春。”岚琪突然唤她。 环春怔了怔,凑上来问:“娘娘要什么?” 岚琪却握住了她的手说:“有些事太医不说,我心里也明白的,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如果这孩子有什么闪失,我纵然伤心,也要想着太皇太后和皇上,所以我不会在人前哭,你不要担心我会憋坏,没有人的时候,你让我靠一靠就好。” 环春已是听得眼泪汪汪,努力笑着说:“娘娘怎么说这样的话,小公主一定会平安的。” 岚琪也笑,可一笑眼泪就落下了,一手轻轻护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嗔怪环春:“你就不要哄我了,皇上和太皇太后哄我就够了,你们都哄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没事,到时候才更伤心,现在就把之后的事想清楚,我就不害怕了。” 环春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岚琪自己抬手就抹掉,深深呼吸后给自己鼓劲说:“我都生俩儿子了,怕什么?” 然而纵然皇帝叮嘱太医院不要走漏消息,可紫禁城里从来就没什么秘密,经手的人多了难保不走漏风声。前些日子宜妃就听说了几句,这几日众人冷眼瞧着,德妃越来越孱弱,都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不难猜之后的结果。 转眼六月初,御花园里已是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的光景,亭亭玉立的莲花争相盛开,仿佛是预备好了要迎接一位公主的到来,可饶是这般繁荣景象,德妃的身体依旧每况愈下。 可朝廷上,三藩之后,台湾又是玄烨的心头大患,对于清廷而言,郑家王朝的存在,等同于前明残存,余孽未除。一直以来南征北战,哪怕对三藩用尽兵力,皇帝也从未放松过对台的攻略。 去年郑经暴毙,内臣冯锡范等作乱,以传闻“监国非藩主真血脉”为辞,与郑经之弟郑聪等人共谋,收回郑克臧监国之印并杀之,拥立年仅十二岁的郑克塽继承延平王之位。少主冲龄,由郑聪辅政,然郑聪贪鄙懦弱,诸事皆决于冯锡范诸人,台湾之政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玄烨便因此发布诏令,言郑经既伏冥诛,贼中必乖离扰乱,宜乘机规定澎湖、台湾。然而福建水师提督万正色不主张攻取台湾,另一方面,内阁大学士李光地、福建总督姚启圣等极力保荐施琅,认为他是郑氏世仇,其心可保,又熟习海上情形,还有谋略。玄烨遂在去年再度起用施琅为福建水师提督总兵,加太子少保,前往福建,作为攻台主帅。 经年准备,如今已是攻台最好的时机,玄烨一心一意悬系此事,若是往年,必然少入后宫,不近女色,奈何岚琪临盆在即,总是他心头之忧。 这一日太医院急报,说德妃娘娘出现呼吸紊乱之症,若不及时催产,恐母子皆殇。可皇帝在乾清宫与诸大臣商议攻台之事,李公公犹豫再三未上报,直接问到慈宁宫,太皇太后便下旨要太医力保德妃周全。 岚琪早晨起来就觉得不舒服,胸口郁闷需大口呼吸,内务府送来许多冰块给寝殿里降温,孕妇仍旧燥热难耐,她觉得自己很不好。果然此刻太医稳婆一应妃嫔产子时需要的人手都到齐了,岚琪自觉身体毫无分娩之意,太医坦率地告诉她:“为保母子平安,臣要为德妃娘娘催产。” 岚琪孱弱不已,竟还有忧虑:“催产是宫廷禁忌,太医不可擅自决定。” 太医苦笑:“娘娘多虑,臣自然是领旨前来,娘娘不要再动心神,之后会很辛苦,请您保存体力。” “那就有劳太医。”这是岚琪清醒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在汤药艾灸的刺激下,强烈的宫缩折磨得她几乎神志不清,可一如从前分娩两位皇子,她硬是以柔弱之躯对抗疼痛,一声不吭。 而太医方才对德妃说催产是为了保母子平安,转过身就吩咐产婆诸人:“太皇太后有旨,要紧时刻,不必顾惜胎儿安危,以不损伤娘娘凤体为前提,尽快帮娘娘产出胎儿,胎儿若夭折,不会追究你我的罪过。” 此刻产妇已疼痛得毫无力气,甚至一度气闷晕厥,果然如太医所言,若晚半天催产分娩,德妃极有可能怀着孩子就那么去了。幸在产婆娴熟的手法下,再度清醒的德妃终于竭力分娩,孩子脱离母体的一刻,她面上气色便见缓和,奈何体力耗尽,等不及听一声婴儿啼哭,便昏厥过去。 环春几人守在产房门外,合十祝祷求神拜佛,她们从未见主子这般险境,个个都面如菜色。正等得不耐烦的时刻,竟听见里头微弱的婴儿啼哭,众人面面相觑,她们可是都做好了准备,孩子难保。 里头慌慌张张有人出来,面上神情纠结,看不出喜悲,只是气喘吁吁地说:“快去禀告,德妃娘娘生了个小公主,娘娘平安。” 只是娘娘平安?环春愣在原地,她最爱听“母子平安”这句话,可出来的人却不提孩子。明明刚才听见了婴儿啼哭,为何不说母子平安,环春扑上来问:“小公主怎么样?” 那人只是摇头,催促说:“快去禀告,娘娘平安了。” 如是,这样的消息传遍六宫,太皇太后在大佛堂里听见说岚琪安然无事时,竟是热泪盈眶,与苏麻喇嬷嬷哽咽道:“这一次她好了,就别再让她终日伺候我,这些年我依赖她,却不知她支应这里的事多辛苦,往后好好让她保重身子,她若身体不好,我怎么把玄烨交付给她。” 往年两次,苏麻喇嬷嬷都陪着岚琪,这一回则因知道德妃不好,怕太皇太后着急伤身,所以玄烨让她陪着祖母不要离开。此刻本是满心安慰,却听主子这一句话,难免暮景伤愁,也潸然泪下道:“主子就不必操心这些了,娘娘她素来最有分寸,她那样敬爱您,您不让她在跟前伺候,才是叫她伤心的事。您看这样生死一劫她都安然度过,定是得上苍庇佑,和主子您一样,当年生先帝爷时九死一生,奴婢以为您就要那么去了,可您不仅熬过来了,更熬出了大清的江山啊。” 太皇太后含泪点头:“是这个道理。”便说自己没事,让苏麻喇嬷嬷赶紧去瞧瞧岚琪。 苏麻喇嬷嬷急急赶来永和宫,太医一见就说:“公主十分孱弱,臣等无法用药医治,嬷嬷还请禀告太皇太后,小公主的气息拖不过多少日的。” “这样的话,暂时别对德妃娘娘说。”苏麻喇嬷嬷定一定神,稳步往殿内来。 寝殿里用了很多冰,苏麻喇嬷嬷一进门就觉得身子发冷,床榻上的人似乎有了知觉,她赶紧凑到身边,但见岚琪慢慢睁开了眼睛,一见是苏麻喇嬷嬷在跟前,便微微笑起来,又虚弱地问:“嬷嬷,孩子呢?” “小公主乳母正照顾着,娘娘现在没力气抱孩子,您安心再养一养力气,睡一觉醒来,奴婢就让她们把小公主抱来给您看看。”苏麻喇嬷嬷安抚着,可她也看得出来,德妃真真是分娩后气色好过怀孕中,想想真是后怕,万一太医检查不及时,指不定现在已经天人永隔。 岚琪虚弱地笑着:“果然是小公主?” “娘娘还不知道?是啊,是个小公主。”苏麻喇嬷嬷笑着,“奴婢刚才瞧了一眼,可漂亮了,比娘娘还漂亮。” 岚琪很高兴,欢喜地说:“这样子太后娘娘可输给我五百两银子了,嬷嬷记得替我去要来,回头正好还各宫送的礼。” 苏麻喇嬷嬷含泪笑道:“五百两银子算什么,太皇太后说了,您要什么她都给,之前您喜欢的那把簪子,也松口给您了。” “还是生孩子好。”岚琪笑着,可她太虚弱,说不过几句话又沉沉思睡。苏麻喇嬷嬷哄着她睡着后,才离了床榻,径直往小公主这边来,这边气氛沉甸甸的,乳母禀告说:“小公主很虚弱,可奴婢喂奶,公主很努力地吃,虽然根本吃不到什么,可公主好像很想活下去。” 一语说得苏麻喇嬷嬷心酸,她刚才并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只是随口哄德妃的,此刻近身看,的确是个漂亮的孩子,甫出生的婴儿漂亮的少,这孩子眼线纤长、鼻子挺翘,若睁开眼,必然是个俏丫头。 “你们尽心照顾,公主先天不足,若无缘人世也不会怪罪你们,只是不许有任何怠慢,不然决不轻饶。”苏麻喇嬷嬷恩威并施,吩咐众人照顾公主。绿珠则问:“娘娘若要看孩子,给娘娘看吗?” “一会儿皇上过来,你们问皇上吧。”苏麻喇嬷嬷没做决定,看过母女俩便要回慈宁宫去,临走时想起来问,“六阿哥在哪里?” 绿珠忙道:“六阿哥在承乾宫,太医院来准备为娘娘分娩时,皇贵妃娘娘亲自来把六阿哥领走了,说咱们这里忙不过来。” 苏麻喇嬷嬷很安慰,之后回慈宁宫也一并将这件事说起来,太皇太后亦感慨:“她总算不辜负玄烨这些年对她好,是长进了。” 当六宫皆知德妃为皇帝产下公主,连太后都去瞧过一眼孩子。皇帝这里才刚刚与大臣们散了,听李公公禀告岚琪这九死一生的事,几乎是目瞪口呆,等不及责怪李公公不报,立时就往永和宫来。 彼时皇贵妃送胤祚回来,进屋看了一眼昏睡的德妃,瞧见她气若游丝憔悴苍白,心中暗暗唏嘘,听青莲说德妃生孩子从来不吭声,更是有些佩服她。之后正要退出来,却见圣驾到了,玄烨径直就往这里走,皇贵妃一愣,拦在面前说:“皇上要去看德妃?” 玄烨见她阻拦,很不高兴,心里虽明白这不合乎规矩,可岚琪为他生死一场,自己后知后觉已经愧疚不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不规矩。 “皇上,臣妾不敢阻拦您,可这里那么多人瞧着,传出去,德妃辛苦一场,之后还要再去看人脸色吗?”皇贵妃不让开,避开皇帝的目光说,“何况臣妾也在,臣妾是不愿被人说不懂规矩,不愿被人说三道四的。” 玄烨气恼,正要开口呵斥,但想皇贵妃说德妃之后要看人脸色,又心下一沉,终究作罢不再往里头走。皇贵妃舒口气,安抚皇帝:“皇上去看一眼小公主吧,臣妾刚刚看过德妃,她还在昏睡之中,您到跟前也说不上话。” 皇帝不再勉强,匆匆来看过娇弱的女儿,唤来太医询问德妃和公主的身体,知道岚琪安然无事,分娩后脱离险境,总算是安下几分心。只等绿珠问他是否要把公主抱给德妃看时,玄烨才又矛盾起来。 “她若要看孩子,就让她看,不要拘束她什么事。”思量许久,玄烨沉重地答应了,再由乳母帮着抱了女儿,娇小的孩子在怀里轻若无物,听见乳母说公主似乎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堂堂天子竟是热泪盈眶。 皇贵妃一直陪同皇帝离开永和宫,两人要分开时,皇贵妃突然道:“她那么辛苦生下的孩子,皇上却让她送给臣妾,以己度人,臣妾做不到她那么大度。” 玄烨未想表妹会说这句话,心中有些安慰,劝她 说:“你将胤禛照顾得那么好,她心里没有任何怨言,你若觉得朕那么做残忍,就继续好好照顾胤禛,替朕弥补她。” 皇贵妃苦涩地一笑:“说到底,皇上还是偏心德妃呀。” 帝妃二人在永和宫门前散了,皇贵妃回到承乾宫时,竟觉浑身疲惫,德妃虚弱憔悴的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底下宫女送来汤药,熟悉的气息让她心生厌恶,吩咐道:“不必再准备什么坐胎药了,再也不吃了,生孩子哪里那么容易?” 之后几日,因德妃产后虚弱,太后下令六宫不得前去探视,岚琪静养两天渐渐恢复元气,让环春几人很意外的是,主子一直没要求看小公主。 而公主先天不足已不是秘密,永和宫外的人都等着看消息,长春宫里宜妃来串门,看惠妃逗着八阿哥,她冷冷地说:“当年我好好的,太皇太后非说我产后虚弱,硬是把五阿哥抱走,这下德妃这么弱,怎么不抱走公主了?她们就是故意的,这两个老太……” “你胡说什么?”惠妃见宜妃要口出狂言,呵斥道,“眼下宫里那么多新人在,你小心说出去的话被人捉了把柄,反正她就是吃得开,你我能怎么样?” 此时惠妃的宫女来禀告,说圣驾去永和宫了,惠妃说一声知道了,又听宜妃絮叨:“听说她生的那天皇上就要去产房看她,竟是让皇贵妃拦下了,真稀奇。” 惠妃冷笑:“皇上为了她,什么稀奇的事没做过,偏偏没人捉得到把柄,前朝后宫都不能拿她说事儿,这才是最稀奇的。” 此刻,玄烨匆匆往永和宫来,只因太医上报说小公主不大好了。玄烨担心岚琪太过伤心,他也知道岚琪这几天根本没看过孩子,不晓得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一路赶来,已做好了准备安抚哭泣的人。 皇帝一进门,只见永和宫里静悄悄的,乳母几人都在内殿外候着,里头似乎只有环春在,乳母含泪禀告:“奴婢们不忍心,还是告诉娘娘了,娘娘这才让奴婢把公主抱来,皇上……”一众人都屈膝,“小公主怕是缓不过来了。” 先天不足的孩子,后天又喂不进母乳,那么娇弱的生命撑不过几天,她努力地活下来已经很不易,原本是早在娘胎里就被太医放弃的生命。 玄烨心痛如绞,一步步走进,却听见岚琪在说话,他稍稍靠近些,瞧见岚琪正坐在床上,怀里抱着孩子,但听她在说:“环春你看,闺女睁开眼了。” 床榻上,岚琪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的女儿,她自知身体虚弱,本以为会抱不好孩子,可乳母送来公主,一入怀就惊得她心碎,这孩子这么轻这么小,无一不显示着小生命的脆弱。彼时乳母残忍地告诉她,小公主恐怕熬不过去了,她却淡定地说:“不要紧,我抱着她呢。” 此刻又安慰小女儿:“皇阿玛他太忙了,前几个月都还不在家,这几个月又要忙打仗,连我们闺女的名字都没起呢,额娘该叫你什么呀?”岚琪垂首看着孩子,刚刚女儿睁开了眼睛,她真是漂亮极了,从女儿的眼睛里岚琪看到了自己,便心想女儿一定知道自己是她的娘亲。 “太医说你在额娘肚子里不好,差点儿就要把额娘的命给带走了,你可别信他们胡说八道,额娘一直知道,你那么安静从来不折腾额娘,比起哥哥们实在乖巧太多,额娘可喜欢你了。” 岚琪笑着,眼中渐渐浮起泪水,她看到女儿渐渐闭起了眼睛,健康的奶娃娃这时候醒着就要哭的,可这孩子从来没哭过一声,仿佛是要留着力气,能尽力在这人世上多活一些时间。 环春在边上捂着嘴忍住哭泣,扭头发现皇帝在门口,见他出神凝滞,也不敢开口,更听主子喊她:“你把那对小镯子拿来。” “是。”环春忙去柜子里翻出首饰盒,里头一对精巧的小镯子,岚琪拿过来小心翼翼地给女儿戴上,含泪笑道:“这是外祖母给公主的,额娘的额娘就是你的外祖母,外祖母最喜欢女孩子了,知道额娘有了你,她那么省吃俭用的人,特地打了一副金镯子给你,额娘这么大了,还没得过她的首饰呢,你瞧瞧,外祖母多疼你。” 小公主的手臂晃动了一下,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岚琪惊了惊,她多想能听见孩子的哭泣,可是孩子这一下之后,再没有什么动静。她感觉到胸前的热气在渐渐散去,感觉到微弱的生命正在消失。 她止不住泪如泉涌,但努力清晰地吐字对女儿说:“额娘一直没去看你,就是怕你见了额娘,就要心满意足地走,额娘想留住你呀,好孩子,谢谢你来做我的孩子……” 岚琪哭泣得无法再言语,怀里的生命一点一点消失,当最后一丝气息从幼小的生命中抽离,母亲颤抖着低下头亲吻了她,颤抖着伸手将襁褓掩住她的面容:“好孩子,额娘会永远记着你的。” 环春见这情景,膝下一软跌在地上大哭,门前的玄烨终于被哭声震醒,朝前略略走几步,床上的人才察觉他的到来,紧紧咬唇不想在他面前哭泣,可一松口就止不住抽噎,泣不成声地说:“皇上,闺女走了。” 失去过太多的孩子,面对稚儿夭亡,玄烨心中早有厚厚一层如铠甲的结痂,能让他不再轻易痛心,可眼前的一切,却让护心的铠甲崩裂粉碎,仿佛生生撕扯心脏的剧痛,痛得玄烨难以自制。 但环春的哭声猛然将他惊醒,皇帝冷静下来,未及走向岚琪,反先至环春的面前,目色沉沉道:“不要哭了。” 环春一怔,捂着嘴不敢再出声,玄烨这才回到岚琪的身边,床上的人并没有号啕大哭,可眼泪止不住,她浑身都在颤抖,一下一下更抽动玄烨心内撕裂的疼痛。 连同孩子一起将人抱入怀,玄烨亲吻岚琪的脸颊,在她耳畔轻声说:“她是我们的女儿,没有经历人世疾苦,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孩子。岚琪,你也是世上最好的额娘,我们还会有孩子,我们还会有闺女,朕答应你,咱们的闺女,朕绝不让她远嫁和亲,让她们永远在你身边。” 岚琪无力地伏在玄烨肩头,一声声哭着:“乳母说,公主想活下去,她一直很努力地想活下去……皇上,我们的女儿好可怜,是我不好,是我没养好她。” “不要自责,女儿会难过。她那么辛苦地活下来,就是为了看你和我一眼,是不是?”玄烨眼中含泪,声音也哽咽了,“女儿那么勇敢地面对生死,你为了她,也要好好活下去。” 岚琪大哭,玄烨却伸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明明自己也有泪水流下,却镇定严肃地说:“不要哭,不要让外面的人听见你在哭。朕……求你一件事。” 极度悲伤中的女人,突然看见男人泪容中的严肃,而帝王言“求”何其反常,一时也怔住了,却听玄烨说:“女儿没了的事,隔一段日子再报出去,眼下朝廷有最最要紧的事,朕不愿德妃丧女的事被他们拿来说话,他们只要先记着德妃为朕生了公主就好。岚琪,朕晓得这句话又假又虚伪,可朕也的确是真心的,你若不答应,朕不为难你。” 岚琪呆呆地望着玄烨,她似乎有些听不懂皇帝的话,玄烨再解释:“朕会让人秘密给孩子下葬,只是礼节上的一切,要等一些日子,朕不会亏待我们的女儿,可不得不委屈你这一两个月。” 屋子里静了片刻,岚琪终于开口:“皇上若觉得妥当,臣妾没有异议。” 这样的回答听着毫无感情,但毫无感情已是玄烨心里准备好的情况,怎么可能要求人家兴 高采烈地答应你?而岚琪的性子,又绝不会把失望心寒露在脸上,玄烨自知过分自知亏待她,嘴里说的话每一句都那么虚伪,可他没有办法,他的心痛不亚于岚琪,但江山为重。 “朕对不起你。”玄烨说。 岚琪心内的情绪被勾起来,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泪如泉涌,浑身颤抖,看得玄烨惶恐不安,甚至拥着她说:“朕不这么做了,不要哭,朕的心也要碎了。” 可怀里的人一阵痛哭后,渐渐冷静下来,抽噎着说:“就照皇上的意思办,女儿她若知道自己还能为阿玛做一点事,也一定会高兴的。这一两个月,臣妾好好静养,臣妾一定会把身子养起来,皇上答应了,我们还会有女儿的。” 玄烨紧紧捏着她的手,重重点头:“一定会有。” 这一日,皇帝安然离开了永和宫,外头的人都以为公主不大好了,可并没有噩耗传出。小公主似乎还努力地活着,外面的人进不去永和宫,里头的人也不大出来,几乎打听不到什么。 之后秘密下葬的事,虽然深宫中难有秘密,但皇帝真想做到滴水不漏,也的确能无人察觉,何况那么小的孩子要带出永和宫很容易,只是孩子的后事低调简单,由裕亲王领旨,亲自将小侄女送去京郊寺庙,秘密安葬,超度亡灵。 孩子最后要被带走的那天,岚琪哭得气闷晕厥,醒来时见到玄烨在身边,皇帝用命令的口吻对她说:“不许再哭了,你答应朕也答应了女儿,要保重身体的。” 岚琪还记得自己对环春说,为了太皇太后和皇上,自己不会在人前哭。她本希望自己不要让玄烨担心,怎么会想到,真正面对他时,完全不能掩饰悲伤,玄烨才是这个世上自己所能依靠的人,才是她能托付身心的人。即便玄烨命令她,还是止不住眼泪和悲伤,但皇帝没有烦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陪着她,只等她安静地睡过去才离开。 小公主头七的几天里,皇帝几乎天天来永和宫,他是来陪伴伤心的岚琪。外人看着却好像因为公主体弱,皇帝才来关心,数日后宫里依旧没有任何传闻,所有人都以为小公主还好好地活着。 时日一长,大家的好奇心淡了,也渐渐有人想要来探望德妃,可宁寿宫里太后一直没松口,总说德妃虚弱不宜见客,即便有妃嫔来请旨,太后也搪塞说她去瞧过挺好的,让大家别担心。 如温贵妃,这日来向太后请安后,提出想去探望德妃,太后敷衍了她,与别人一样遭到拒绝,想她出门前还让冬云先准备礼物,若是得了允许,就直接过去,这下悻悻然回来,瞧见冬云脸色苍白地等在门前,稀奇道:“谁都被拒绝,你也不至于这样惊讶吧?” “娘娘,您跟奴婢来。”可冬云紧张地拉起她就往殿内走,急得温贵妃脚下花盆底子都踩不稳,满腹狐疑地进了屋子。冬云把她带到床边,掀起床上堆着的一团纱被,里头赫然放着一只白色的娃娃,温贵妃乍一眼没看清,等她凑近了看,唬得连连往后退,一时没站稳直接跌下去了。 冬云赶紧来搀扶她:“娘娘,没事吧?” “怎……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温贵妃吓得面无血色,抓着冬云的衣领,“这是什么东西?” 因为这件事,温贵妃喊来了觉禅氏,觉禅氏毫无准备地瞧见这魇镇之物亦不免惊恐,书写了生辰八字的娃娃身上,几处人身上的命门都扎了银针,娃娃身上有血迹,是冬云的手被扎破留下的。 且说冬云准备了主子要去永和宫探望的礼物后,记得她昨晚说床上闷热,就想翻一套清凉的蚕丝褥子出来,伸手在柜子里掏时,手被针扎了一下,还以为是什么针线留在里头,等翻出来一看,吓得她腿都软了,左等右等终于把主子盼回来,果然把温贵妃也吓得半死。 温贵妃含泪恨道:“难道就是这东西在害我?” 觉禅氏是跟着容若见过世面的,历史上宫廷斗争中不乏此类魇镇之术,但鬼神之说可信可不信,大多只是用来震慑和约束人心,觉禅氏和容若就是不信的人,此刻也对温贵妃说:“这样的事不过是传说,真实与否谁也不晓得,娘娘先不要胡思乱想,而且您看这生辰八字,并不是您的。” 冬云也上来看,点头道:“的确不是娘娘的生辰八字。” 温贵妃不明白:“不是我的,那为什么放在我屋子里?” 觉禅氏想了又想,先问冬云能动温贵妃被褥衣裳的宫女有哪些,让她留心着,又对温贵妃道:“既然不是您的生辰八字,不想靠魇镇之术来害您,那就是要栽赃嫁祸,让宫廷律法来治罪您。” 温贵妃面色如纸,一字一顿地问:“治我的罪?这可是杀头甚至灭门的罪过,谁与我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觉禅氏道:“论罪,自然是极刑;可若不论罪,也能让您万劫不复。您先让冬云去想法儿打听宫里几位娘娘的生辰八字,看看这是哪一位的。娘娘不要太害怕,眼下咱们自己先发现了,就不再被动,且慢慢查出是谁指使的,再看看要不要上报给两宫。兹事体大,万一人家是等着咱们发现,再另设一个圈套呢?” 温贵妃连连点头:“我听你的,我会派人去查,可是……”她蹙眉恨道,“可我的能力有限,从前都仰仗家族,眼下若要细细地查,就要依靠他们了。” “那就依靠这一回,之后大不了过河拆桥,皇上一时也不会计较您和家族往来,何况妃嫔真与娘家断绝往来,也是不孝的。”觉禅氏很果敢,安抚温贵妃说,“事已至此,您一定要胆子大一些。” 转眼已是七月中旬,中元节一过,天气渐渐凉爽时,承乾宫里四阿哥病倒了,娇弱的孩子连日发烧,烧糊涂了便会胡言乱语。有一夜更是惊风抽搐,皇贵妃日夜守候,背过人时总忍不住流泪,生怕胤禛挺不过这场病要离她而去。 太皇太后和皇帝都十分紧张,用尽太医院一切人力物力来为四阿哥医治,幸好上苍庇佑,四五日后孩子退烧,太医终于敢给皇贵妃诸人吃一颗定心丸。 稚儿多病也是常事,挺过去了,孩子几日之间如脱胎换骨般成长,挺不过去自然是没福气,幸好四阿哥吉人自有天相,退烧后两天,又活蹦乱跳起来。 可皇贵妃来向皇帝禀告孩子病愈的这一日,竟在储秀宫里发现魇镇之物,那脏东西上写着的,便是四阿哥的生辰八字。 魇镇之术为人所恶,历朝历代帝王都严厉打击,却仍旧不断被人用来夺权争宠,而在皇室后宫这个利欲熏心的世界,借鬼怪之力迫害他人,更仿佛成了一种定律。 玄烨建立后宫以来,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三堂会审”的架势,帝王之下,以皇贵妃为首,大小妃嫔济济一堂。储秀宫里头一次这样热闹,佟嫔及几位常在答应跪了一地,正殿外头则跪着储秀宫的宫女太监,玄烨坐于上首,皇贵妃之下妃嫔依次而坐,殿内气氛沉甸甸的,皇贵妃更是一脸铁青。 佟嫔惊恐万状,早已哭成泪人,她不惜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这些脏东西,的确是在储秀宫里发现的。她们年纪还小,贪玩之心未收敛,今天一同进宫的姐妹们在储秀宫里捉迷藏,在东配殿的角落里发现扎满了银针的布偶,一众人都吓得半死,经查看,布偶上的生辰八字是四阿哥的,而四阿哥才刚大病初愈。 “佟嫔妹妹是皇贵妃娘娘的亲妹妹,亲姐妹何至于此,皇上莫要冤枉了佟嫔。”坐下后荣妃先开口道。惠妃在她身后,也劝说:“皇上细细查一查,这样的事若真让无辜的人顶罪,真正作恶的人才更逍遥。” 玄烨不说话,此时侍卫们在李公公的带领下,将储秀宫里里外外翻查了一遍,又捧上来一纸包东西,皇贵妃厌恶地问:“这又是什么?” 李公公忙道:“奴才在外头看过了,是与上回在永和宫搜出的一模一样的迷药。皇上面前,各位娘娘面前,奴才不好打开。” 已有几个妃嫔捂了嘴,生怕被伤着似的,皇贵妃则怒道:“怎么会在储秀宫里?那时候她还没进宫。” 座下不知哪个胆大包天发声说:“指不定是这回新带进来的,从前是里应外合,现在就……” “胡说八道!”皇贵妃怒然呵斥,在人群中寻找出声的人,那眼神锐利如刃,只怕找到说话的人,立刻就要把她生吞活剥,唬得女人们个个低垂下脑袋。 “娘娘莫动气,还是看皇上怎么说吧。”一旁温贵妃劝道。皇贵妃睨她一眼,转身傲然对皇帝说:“佟嫔胆小懦弱,刮风打雷都能让她害怕得哭泣,这样狠毒之事,岂能是她所为?臣妾恳请皇上彻查六宫,凡来过储秀宫的人都要查问,为臣妾姐妹证清白。” “朕知道。”玄烨面色沉重,似痛惜地看着地上的几个年轻女人,略略一叹说,“你们先各自禁足在自己的寝殿,没有朕的命令都不得再出门。这件事查清楚之前,朕不希望听见风言风语,你们每一个人少说一句话,这个后宫就清静了。” 皇帝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女人之中,有不敢看他低下脑袋的,也有殷殷期盼皇帝目光能在自己脸上多停留片刻的,却没有几张玄烨能入眼的面孔,这里头有些人,他甚至觉得从未见过也叫不出名姓,心中难免苦笑,旋即道:“会有人来查这件事,德妃被下药的事悬而未决,也是朕心头一虑,这次在储秀宫再次发现这东西,必然是有人又不安分了,借此机会清肃后宫,你们往后过得也踏实。” 玄烨说罢这几句就要走,众妃嫔屈膝恭送。只等皇帝离去,女人们这才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可突然听皇贵妃呵斥众人:“清者自清,现在一切还没有结论,你们或有嘴贱爱胡说八道的,本宫尚不能将你们如何,待水落石出之日,一并找你们清算,若不想为此付出代价,就管好你们的嘴。” 女人们都噤声不语,倒是温贵妃说:“娘娘还是先安抚佟嫔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娇弱的佟嫔搀扶起来,佟嫔几乎不敢看亲姐姐一眼,而皇贵妃也是怒其不争十分厌恶,半句话都不说,拂袖而去。 “好妹妹,别哭了,我带你去洗把脸。”温贵妃这样说着,搀扶佟嫔往内殿去,觉禅贵人也紧随其后。荣妃便招呼众姐妹:“散了吧,这几日少出门为好,不定下回就轮到你们哪个头上了。” 众人称是,纷纷散去,储秀宫又安静下来,隐隐能听见佟嫔的哭声。惠妃、宜妃一路往前头去,宜妃打量了惠妃许久,忍不住问:“姐姐脸色不好?” 惠妃忙道:“正在那几天里,又这么闹一场,身子很不爽利。” “那姐姐早些歇着,我先回去了。”宜妃见她如是说,便不纠缠要去长春宫坐坐议论此事,先折回翊坤宫,惠妃才紧赶慢赶地回到自己的殿阁里。 进了门不敢先打发宝云,耐心等待宝云自己有事离开,才将心腹宫女喊到跟前,那宫女亦是着急地问:“主子,这是怎么回事?” 惠妃满面紧张,方才绷得实在辛苦,此刻已然一头的虚汗,短促地喘息着说:“我让你放了一只乌雅氏生辰八字的布偶在咸福宫的,储秀宫这个怎么冒出来的?那么巧,生辰八字还是四阿哥的?” 宫女惊恐地说:“难道这东西真的有用?德妃生个小公主九死一生,四阿哥又生病。” “胡说,这东西若有用,他们怎么还能活着,若有用,老早那些下蛊之人为何会被抓捕镇压?”惠妃尚有几分理智和冷静,更道,“早不发现晚不发现,今天四阿哥病好了就冒出来了,还有那些迷药是怎么回事,连我都不知道迷药是谁干的,难道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要栽赃嫁祸?” 宫女轻声道:“若是想有个借口再彻查六宫呢?” 惠妃猛然一惊,让宫女将她的绣篮拿来,之前做布偶的料子早就没有了,可她如今草木皆兵,把不顺眼的东西都要扔掉,拿炭盆烧得屋子里又闷又热,却是此刻,外头说大阿哥到了。 胤禔没头没脑地闯进来,一进门就哇哇叫:“热死了,额娘你们在做什么?” 惠妃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让宫女收拾掉,拉了儿子到外头坐,勉强笑着说:“入秋了,蚊子毒得很,八阿哥细皮嫩肉的专被虫咬,额娘把屋子熏一熏。” “是了是了,前日儿子在书房也被咬了一口。”胤禔说着撩起袖子,硕大一个红包看得惠妃心疼极了,孩子却笑呵呵地说,“没事了,他们也把书房熏过了,儿臣不会再被咬了。” 惠妃还是不大放心,让人拿清热解毒的药膏,亲自给儿子上药,一边涂抹着,忽听儿子极小声问自己:“额娘,魇镇是什么?” 惠妃心头一惊,一手拿的小瓷瓶都摔在了地上,宫女们听见碎裂声要进来伺候,她摆手让她们出去,回过头肃然训斥儿子:“好好的,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大阿哥见母亲生气,不免委屈,嘀咕着:“那些小太监都在说,说四弟生病是因为有人对他下咒。额娘,你见过了吗,那东西是什么样的?” “叫你不要问了!”惠妃大怒,吓得儿子一哆嗦,她才软下脸说,“你皇阿玛很生气,最讨厌这种龌龊的事,你不要再提了,你不懂才好。” 胤禔却对此怀着满满的好奇心,想反正母亲不说宫里那些小太监也会告诉他,就不着急问母亲免得挨骂,但提起另一件事,很不服气地说:“听讲胤祉也要上书房了,可他还能跟着荣娘娘住,不必来阿哥所。额娘,儿臣也想回来跟着您,咱们长春宫,比景阳宫还宽敞,阿玛为什么不让我回来?我现在可用功读书了。” 惠妃怔怔地望着儿子,这事戳到了她心中的悲戚之处,垂首轻声问:“你怎么知道胤祉不用去阿哥所?” “他自己说的。”胤禔满面嫉妒,“胤祉就好了,阿哥所里可闷了。” “是吗?没事的,皇阿玛器重你,才要栽培你呀。”惠妃看似轻描淡写地回答,可心里头的酸涩苦闷,又要去对谁说? 是日夜里,皇帝去了永和宫,玄烨已和岚琪商定八月上旬宣布小公主的死讯。而这些日子,岚琪的身体日渐恢复,心情也越来越好,胤祚最会哄母亲高兴,每回玄烨来,都能听见母子俩的笑声。这让玄烨很安慰,甚至一度希望皇贵妃能多送四阿哥过来,但终究没开口。 可今晚来,却听见胤祚的哭声,进门便听岚琪在训斥儿子,似乎是胤祚调皮了。等玄烨走进去,胤祚一见父亲就跑来撒娇,玄烨哄他,反被岚琪嗔怪:“皇上若把儿子惯坏了,回头可别找臣妾的错。” 玄烨瞪她一眼,自己和儿子说了几句话,胤祚似懂非懂的,反正不挨骂就好了,等不再哭泣,才被乳母带走。再看岚琪,她又不大放心似的一直看着儿子离开才又靠下去,玄烨过来摸摸她的额头:“身子怎么样?前几日为胤禛担心,你吃睡都不好。胤禛康复了,朕去瞧过他,现在你该放心了吧。” 岚琪颔首笑:“臣妾很好,皇上不要担心,已经想过几天就去看看太皇太后,太想她了。” “不着急,皇祖母也想你,可要你一定把身体养好才是。”玄烨温和地说,“何况今天那件事闹的,朕让她们都不要多出门,你也不必出去。” 岚琪这才想起来问:“皇上果然那样做了?” 玄烨且笑:“难得你想出来的法子,朕总要试试看,若不灵的,下回就不和你商量了。” 原来今日储秀宫的闹剧,本是皇帝一手促成的,但想出这个不怎么厚道的法子,却是岚琪。 那日玄烨来看她,说起温贵妃在宁寿宫等到自己,私下说了在她的咸福宫里发现写了德妃生辰八字的布偶,兹事体大她不敢声张,都不敢去乾清宫,天天在宁寿宫等能遇见皇帝去请安,总算让她等到了。 后来没多久四阿哥就病了,玄烨来与岚琪说起这件事时,岚琪随口说:“那人是要陷害温贵妃,可若同样的东西出现在别的地方,害了莫名其妙的人,下手的人会不会因此惊慌失措,露出马脚?” 岚琪不过随口一句话,玄烨便拿来当办法治这件事,他很少亲自处理后宫的事,即便过问也只在乾清宫里和皇贵妃、荣妃等商议几句,大小琐事皆由妃嫔自行管理。这一回皇帝亲自出面,又是审问又是搜查,更召集所有妃嫔在场,女人们都明白,这件事必然要有一个结果才好。 但玄烨此刻也说:“魇镇之术可大可小,也许到最后朕依旧投鼠忌器,随便抓什么人来抵罪,却不能将真正施恶之人绳之以法。不仅是后宫,朕在朝廷肃贪,往往到最后空付一腔热血,还让他们在暗地里嘲笑朕的无能。” 岚琪柔声劝:“那不是嘲笑,是发自肺腑的恐惧悲鸣,不过是别人听着像笑声,可在他们心里,比哭还难受。虽然我们不能以自己的正义去判断恶人心中的是非,可一定要相信,邪不胜正。” 玄烨很欣慰:“最近也没见你念书,说的话却越来越贴朕的脾胃,你怎么就时时刻刻都让朕觉得新鲜惊喜,真是想厌你都不成。” 岚琪得意道:“臣妾近来爱看戏本子了,您别看那些东西俗,戏文里的白脸黑脸,说的就是这些道理,不能因为恶者强大,就畏惧消极,人世传承千年,自然是一身浩然正气屹立于天地的。往后臣妾也要把这些道理教给孩子们,臣妾不奢求他们建功立业,但一定要做堂堂正正的人。” “胡说,我们的儿子怎能不建功立业,他们若庸碌,朕全算在你头上。”玄烨玩笑似的一句,忍不住又将面前的人拥入怀,她纤瘦的身体让他无时无刻不心疼,轻声道,“你所受的委屈,都是朕没能好好保护你,可是咱们说好了的,要伴一生,是不是?” 一语又勾起岚琪的失女之痛,但小闺女那一抹渴望活下去的坚定眼神刻在了她的心里,她不能因为悲伤拖垮了自己的身体,太皇太后等着她去伺候,天南地北等着她和玄烨去游历,她要代替女儿,更为了自己和玄烨,好好活下去。 “反正,臣妾赖着皇上了,您甩也甩不掉。”她温柔地说。玄烨垂首吻她,从额头到脸颊,慢慢停留在唇上,岚琪没有抗拒,可玄烨还是止住了,贪恋地轻轻一吻就不再痴缠:“朕不能欺负你,你要好好把身体养起来。” 岚琪心疼他,可也自知分寸,欣然点头:“臣妾明白。” 这一夜仍旧如当年元宵夜,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新鲜事,连环春和外头上夜的梁公公都互相说:“皇上和娘娘,怎么总有说不完的话?” 然而言语才是人与人之间真正心灵的交流,从一词一句中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身体的交缠可以相爱也可以毫无感情,荣妃早年就说过,帝妃间睡一觉很容易,难得的,是皇帝对你有话可说。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五章 皇贵妃有孕 魇镇之事后,六宫安宁了一阵子,但八月初小公主夭亡的事还是让宫内震惊,有人可怜德妃失去女儿,可也不乏对此幸灾乐祸。她们嫉妒乌雅氏,又苦于无法伤害她什么,便只有期盼她命运多舛,来缓解心内的嫉恨折磨。 那之后六宫才被允许来探视德妃,但往往来者都被环春以娘娘伤心过度身体虚弱为由挡驾,仅荣妃几人见了她一面,虽然人不比她们想象的看起来憔悴,但岚琪脸上不需要伪装的悲伤,还是叫人唏嘘。荣妃、端嫔都是失去过孩子的,更能体会她此刻的悲痛,不说什么空话,只让她保重身体要紧。 数日后,小公主的丧仪照规矩办了,众人本以为皇帝偏心德妃,会给这个女儿一些哀荣,但如同其他夭折的孩子一样,只是简单地照规矩发送安葬,没有追封什么,更不会记入族谱玉牒。于是话又反过来说,说皇帝还是偏心德妃,不想做得太扎眼,让她树敌。 这些话或多或少传进永和宫,岚琪只是一笑了之,那日对玄烨说的一番道理,自己更要身体力行。而转眼近两个月,她的身体已经养得极好,实则从胎儿分娩那一刻起,她就再不似孕中那般孱弱,之后的日子只因悲伤过度才看似虚弱,情绪一旦稳定后,身体日渐好转,孕前的衣裳都合体了,不多胖一些也不消瘦,让环春她们好不安慰。 时近中秋,今秋因各种事宜宫内不大肆操办宴席,但中秋那日宫里还是不免送往迎来地热闹,她便提前几日梳妆打扮,要去给她心心念念的太皇太后请安。可众人簇拥着她,领着六阿哥正要出门时,永和宫却另有客人到,门前太监跑进来通禀:“主子,储秀宫的佟嫔娘娘到了。” 环春问:“佟嫔娘娘不是被皇上禁足了吗?” 小太监说:“奴才也不知道,主子见不见?若是不见,奴才这就去打发了。” 岚琪知道魇镇的事与佟嫔无关,她是生生被这件事拖累的,听说皇贵妃也狠狠责备了她。她觉得终归是因为自己一句话,虽然是皇帝选了她来布局,自己不能置身事外太过无情,便吩咐环春准备茶水,又退回殿内等佟嫔进来。 数月不见,进来的人乍一见更加瘦小,这段日子一定是把她吓坏了,此刻恭恭敬敬地行礼,岚琪便让她坐下,反是自己关切地问:“妹妹怎么瘦了这么多,身体不好吗?” 佟嫔未语便眼眶湿润,似努力定了定心说:“嫔妾一个人在储秀宫,夜里总是做噩梦,白天也没什么胃口,多谢德妃娘娘关心,并没有生病。一直想来见您,但皇上让嫔妾避嫌不能出门,今日才下了旨意,说是要中秋了,允许嫔妾出来走走。” “没有生病就好。”岚琪温和地笑着,“恐怕是苦夏,布贵人也这样,入秋前总要瘦一圈。现在天气凉快,脾胃也打开了,好好吃饭补回来。” 佟嫔却凄楚地望着她,哽咽着问:“娘娘不怪嫔妾吗?” “怪你?怪你什么?”岚琪明知故问,丝毫不表露在脸上。 佟嫔道:“皇贵妃娘娘让嫔妾来向您道歉,虽然魇镇之事的的确确不是嫔妾所为,可嫔妾没有管束好储秀宫,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伤害了四阿哥,嫔妾到底难辞其咎。” 岚琪且笑:“鬼神之说不能信,妹妹不要有心魔才好。至于四阿哥。”她认真地看着佟嫔说,“四阿哥是皇贵妃娘娘的孩子,妹妹若真心有愧疚,对皇贵妃娘娘说便是了,做什么要来与本宫说?” 佟嫔显然没听明白,滞了滞说:“就是皇贵妃娘娘让嫔妾来……” 岚琪打断她说:“下回妹妹就对皇贵妃娘娘说,‘四阿哥是您的儿子,做什么去给德妃交代?’” “德妃娘娘?”佟嫔心智尚浅,仍旧不明白这里头的门道。 正好宫女奉来茶点,岚琪朝环春使了眼色,环春端茶到佟嫔面前,笑着说:“娘娘恕奴婢多嘴,娘娘进宫时日短不知道也是有的,但四阿哥是皇贵妃娘娘的孩子,宫里人都知道,您往后也这样记着就好了,错不了。” “嫔……嫔妾记下了。”佟嫔可能还没转过弯来,但见德妃温柔大方,看着心里很舒服自在,好像卸下了包袱似的,终于露出几分笑容。 “皇上也信妹妹不是这样歹毒之人,才会细细追查,不然早就定罪了不是?既然皇上信,我就更相信,皇上会给你一个公道。”岚琪这样说着,又看看外头天色,笑道,“你瞧我一身出门的衣裳,正要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妹妹今日来得不巧,下回我做东再请妹妹来,或者我领胤祚去储秀宫玩耍,听说妹妹屋子里有许多精巧的西洋物件,正好叫我们六阿哥开开眼界。” 佟嫔很高兴,忙不迭地答应,知道岚琪要出门,立刻就行礼告辞。环春唤人来收拾茶具,又给岚琪整理几下衣裳,一边笑着说:“佟嫔娘娘的性子,和皇贵妃天差地别。” 岚琪却嘀咕一句:“她若是真性情,就是福气,不然的话……算了,与我什么相干。” 之后一乘软轿将德妃送至慈宁宫,这边不知道她突然会来,门前太监欢喜地要去通报,岚琪却有玩心说:“我偷偷进去,让太皇太后惊喜一下可好?” 众人自然答应,簇拥着德妃到了内殿外头,担心动静太大,岚琪让环春她们都留在门外,自己踩着花盆底子悄悄地进来,正要往里头走,却听太皇太后在说:“果然是惠妃?她竟还生得那么歹毒的心肠,我以为她唯利是图,把八阿哥给了她本想填满她的欲望,原来她的欲望岂止是一条沟,简直是深渊是无底洞,要怎么才填得满?” 苏麻喇嬷嬷则劝着:“主子别动气,奴婢看惠妃是未必信这魇镇之说的,她若是真想害德妃娘娘,做什么冒险放去咸福宫?奴婢觉得,她想对付的人,兴许是温贵妃才对。” 太皇太后恨道:“可岚琪还是失去了孩子,难道不是她下咒的?这样的女人,不能留了。” 岚琪听见这句,心头一惊,往后退了几步踩响脚步声,便听苏麻喇嬷嬷呵斥:“谁在外头?” 苏麻喇嬷嬷出来看,乍见是岚琪,面上恼怒之色立时消散,不由分说便拉手带她进去,欢喜地说着:“主子瞧瞧,谁来了?” 太皇太后本不高兴,可看到岚琪,不悦的心情散了大半,拢到身边上上下下地看,又摸摸胳膊看是不是瘦了,心疼地说:“好孩子,你受苦了。” 从慈宁宫搬回去后,岚琪便再没见过太皇太后,阔别数月,岚琪直觉得太皇太后又老了,她鬓边已几乎难见青丝,苍苍白发如霜染一般,但依旧眉目有神,气质雍容,叫她见了就不由得想一心一意躲在她的羽翼庇护之下。 “别害怕,你还那么年轻,你瞧瞧荣妃,现在身子骨也好好的。”太皇太后原是微微笑着的,可越来越紧地捏了岚琪的手,眼眸也渐渐泛红,难掩悲伤地说,“听苏麻喇讲,是个极漂亮的女娃娃。” 勾起失女之痛,岚琪心中酸涩难耐,颔首称是后,立刻又努力笑起来,哄着老人家说:“太医说臣妾养得很好,月子里的女人犹如重生一次,臣妾这一次养得好,入冬都不怕咳喘了。” “那就好,你身体好了,我才能安心把玄烨交给你。”太皇太后轻轻抚摸岚琪的面颊,“好好保养,趁我还能看得见,多给我生几个重孙女。” 岚琪赧然一笑,忽而想起方才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的话,心里不禁发颤,也不愿装作没听见,坦率地问太皇太后:“臣妾方才是无意中听见您和嬷嬷说话,难道已经查出来,往咸福宫里放布偶的是惠妃娘娘?” 太皇太后微微蹙眉,苏麻喇嬷嬷则在边上说:“主子莫怪娘娘,娘娘怎么知道闯进来,奴婢会和您说这些?” “我怪她做什么,只是提起惠妃,心里就烦了。”太皇太后恨道,“偏偏这样一个人,玄烨不肯除掉她,这种东西,留着做什么?” 岚琪听着,像是皇帝的主意不治惠妃的罪,也就是玄烨已晓得了这件事,便听苏麻喇嬷嬷说:“咸福宫里秘密抓了几个宫女太监审问,严刑逼供都问不出什么,只有一个人说似乎曾经见到惠妃身边的人进出,可那话说得模棱两可根本不能做供词。倒是惠妃身边宝云几人送来话,说储秀宫一事后,惠妃精神一直不大好,那日大阿哥跑去问她魇镇的事,惠妃还发了脾气,虽然咱们可以以此推测惠妃的行径,可这一切都不能作为证据指控惠妃娘娘。皇上便说,暂留长春宫的性命,让太皇太后不要再追究。” 原来如此,不过岚琪也明白,苏麻喇嬷嬷说的这些虽然有道理,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能拿人,但皇帝若有心除掉惠妃,证据又算什么,他若无心要她的性命,即便有证据,也不会定罪。再深的道理岚琪不懂,她只晓得玄烨留着惠妃,绝不会是因为喜欢她,那留着便是利用,一个被丈夫利用的女人,活着也是悲哀。 “娘娘要小心惠妃娘娘,您从前和她不亲不疏的关系就最好了。”苏麻喇嬷嬷提醒岚琪,太皇太后亦如此叮嘱:“那样的人,不必有什么往来,面上客客气气的就好。” 之后便不再说这些话,岚琪说要继续伺候太皇太后起居饮食,老人家本不答应,拗不过她撒娇痴缠,终究还是应允了。太皇太后这些年早就习惯一切的事让岚琪经手,有她陪着,吃饭都觉得香,今天正高兴,偏偏玄烨知道岚琪在这里,献殷勤地派人来提醒她悠着点别累着,直叫老祖母哭笑不得。 自然太皇太后不会让岚琪太辛苦,早早就打发她回去,并让她隔天来就好。岚琪也不逞强,好久不出门今天陪坐大半天的确觉得累,但回去时觉得外头空气格外舒服,她是久久闷在屋子里的人,一时便央求环春:“咱们走一段路,你让轿子跟在后头,累了就坐轿子回去。” “那就走一小段路,您气色已经没出门前好了,到底只静养了两个月,体力跟不上。”环春小心地搀扶着她,一行人缓缓往前走。岚琪瞧见宫内已然秋色盎然,她不禁恍惚说:“旧年夏天在瀛台多逍遥,今年我却连夏天都没过上,殿阁里终日化着冰,新做的夏衣一件都没穿。” 环春道:“攒着明年穿,就能每天换不重样的。” “这倒是,就是不晓得明年是胖了还是瘦了。”岚琪摸了摸自己的腰肢,手不经意地抚过肚子,产后束腹绑得很紧,再不会像头一回那样为此哭闹,两个月的时间腰腹已经收回去了,可她怀念自己大腹便便的模样,渴望能再有一个孩子,不禁笑着说,“若能再挺起肚子,不穿夏衣也无所谓。” 环春哄她:“别人奴婢可不敢说,娘娘一定会有的。” 岚琪也点头,自信坚定地说:“我会好好活着,小公主会在天上保佑额娘。” 走了一段路,岚琪额头上微微冒汗,到底身体还虚着,环春便要她坐轿子回去,轿子停在路边,岚琪扶着环春的手正要上去,后头拐过一行人,听见香月在边上说:“惠妃娘娘过来了。” 岚琪和环春对视一眼,环春搀扶她又转过来,那边过来的惠妃也看到了她,很热情地走上来说:“好久不见妹妹了,你这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在这里上轿子?” 环春帮自家主子解释了,惠妃便笑道:“既然是累了,长春宫就在前头,去喝杯茶歇歇脚吧,时辰还早呢。” 岚琪婉言谢绝:“太医还不允许喝茶,要我早睡早起,再过会儿就该安寝了,胤祚也等着我回去。等我身体好些,带胤祚来和八阿哥玩耍,姐姐再拿好茶招待我。”说着便吩咐把轿子往边上靠些,“让惠妃娘娘先走。” 惠妃客气道:“让什么,路很宽敞的。妹妹先上轿,瞧见你先回去我才安心。”说着凑上来挽了手说,“小公主的事,你要节哀,好好保重身体。” “多谢姐姐。”岚琪客气,既然惠妃不肯先走,她便自顾先上了轿,等一行人走远,惠妃脸上热情的笑容顿时散了,转身径直往长春宫回去。等宝云不在身边时,唤过近身的宫女说:“往后留心永和宫的动静,别看她总是低调谦和,可就是她说话,在皇上面前最管用,天晓得她会不会说我什么。” 待她回到长春宫,宫女禀告两件事,一是惠妃自己娘家来人,求娘娘赏些过中秋节的银子,说是恩宠要摆来祭祖,惠妃恨道:“他们又折腾什么,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夏日里才给过一些。”但有出必有进,另一件事便是说,明日明珠夫人要进宫贺中秋。 惠妃倒是想起容若养在外头的那个女人生了个儿子的事,便吩咐宝云:“准备一些贺礼,明日夫人来了,送给他。” 果然翌日明珠夫人入宫时,一如既往地真金白银送进来贺节,惠妃自己娘家虽然三五不时地伸手要钱,实则都不过是个零头,只是惠妃恨家人不争气罢了。 但等宝云拿来贺礼,惠妃恭喜明珠夫人又得了一个孙子时,明珠夫人却气道:“娘娘您说是不是没道理,明明是我们纳兰家的子孙,我这个祖母想见见都不能。这小蹄子厉害得很,在私宅里俨然一家主母的架势,我这个婆婆亲自登门,她都能把我撂在门外,可恨是皇上应允了他们的,我竟也不能怎么样。想想我那孙子,大宅门里住不得,委屈地跟着个没名没分的娘,算什么。” 惠妃且笑:“到底还在容若身上,你若管得住儿子,那个女人又能怎么样。也罢了,你也不缺这个孙子,人家既然不领情,你不必倒贴上去瞎殷勤。”自然这是闲话,一等宝云走开,惠妃便冷下脸问,“储秀宫的事,兄长知道些什么没有?” 另一边,咸福宫里这几日也有人来贺中秋,冬云一直忙着应付,每年都重复做着一样的事,只是今年因皇上对贵妃更加好些,外头来巴结的人也更多,各色各样的好东西都有,温贵妃挑选了几样看着高雅别致的摆件,亲自送到觉禅贵人的屋子里来。 觉禅氏自然不稀罕什么好东西,她幼年时家里也富庶,又时常在明珠府,见过的好东西不计其数,温贵妃送来的,在她眼里也不过尔尔,只是知道温贵妃有意对她好,不能不领情。 为了魇镇的事,温贵妃不仅没吃亏,皇帝更赞许她懂事大度,近些日子即便不能常来,也时不时送些东西或派人问候,对温贵妃来说什么东西都及不上皇帝的心意贵重,自然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自然最感激身边这个出谋划策的“军师”。 “我总想你若有什么心愿,我也能为你实现就好了。”温贵妃时常说这句话,即便觉禅氏心里有一股愿望不温不火地存在,她也绝不会轻易说出口。 倒是温贵妃明白痴情人会想什么,主动告诉她:“明珠夫人今天进宫看惠妃,我前几日派人打听了他们家的事,听说纳兰容若在外头的那个汉人女子,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 这番话,果然说中觉禅贵人的心事,算算日子沈宛早该临盆,可觉禅氏无处打听,宫里头为了德妃产女、四阿哥生病,又查巫蛊等,纷纷扰扰至今,温贵妃一门心思博皇帝喜欢,主动去问她恐遭嫌恶,许久悬着的这颗心,今日算是定下了。 “是个小公子?儿子好。”觉禅氏欣慰地笑着,“女子再如何满腹经纶,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的闲来之事,只有男儿才能经世致用,他的儿子若能像他一样聪明就好了。” 温贵妃见她说得动情,不免提醒:“到底是在宫里,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要小心被人听去。我冷眼看着,香荷也不知道的,是吧?” 觉禅氏苦笑:“怎敢随便对人说,嫔妾终究是紫禁城里皇帝的女人。” 温贵妃啧啧道:“我真真是佩服你,高墙相隔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次的人,你还能这样想着他,你们这辈子没缘分,下辈子若能在一起就好了。” “下辈子谁又是谁,嫔妾不奢求。”觉禅氏说着,将温贵妃送给她的几件东西拿出来看,唤香荷来小心收藏好。只听贵妃说:“上回你说,利用罢了我家里人,就过河拆桥,这回我还真想甩脸给他们看,可他们好像学乖了,不巴结着进宫来看我,只是送了些东西而已。而皇上果然如你说的,喜欢我和家里人两清,但这样一来,我倒不能在皇上面前表现什么了。” 觉禅氏心内苦笑温贵妃的执着,面上则说:“他们见娘娘如今得皇上喜欢,就是他们所求的,既然如此还来烦扰您做什么?从前就是您不如意,他们才急着要来给您出谋划策,偏偏您又不愿领情,这不就僵住了。” “是这个道理。”温贵妃扬扬得意,女人心情一好,连皮肤都会熠熠生光,她往屋内觉禅氏的穿衣镜前站下,将自己从头打量,又回眸看看觉禅氏,到底失望地说,“刚才在自己屋子里还觉得这一身打扮挺好看的,一见你就黯然失色,我可真羡慕你。” “嫔妾好看有什么用,也不过是在这里聊度余生,娘娘自有您让皇上喜欢的地方,容颜易老,人心才能永恒。”觉禅氏说着这些话,过来将她发髻上的簪子珠花换了个式样佩戴,果然不似方才的烦琐模样,顿时别致大气起来。温贵妃很喜欢,忙拉着她说:“你还会打扮,比冬云强太多,往后也教教我。” 觉禅氏欠身应下,还未抬起头,就听温贵妃没头没脑地问:“说起来,你想不想见见那个沈宛是什么模样?” “娘娘说笑了。”觉禅氏努力隐藏自己心内欲望被说中的窘迫之态,强笑婉拒,“她既非诰命不能进宫,嫔妾也无法出宫,从不敢想这件事。” 温贵妃歪着脑袋想想说:“不知皇上今年是否秋狩,不论如何总是有法子的,我若是你一定会想见见那个女人什么模样,你且耐心等等,我会想法子替你安排。” 觉禅氏言不由衷,说着:“嫔妾不奢求,请娘娘不要费心。”心里头却一阵阵热流奔腾,前些日子问自己此生还有什么愿望,彼时想到的,就是想见见沈宛,明知不可能,苦笑一下便罢了,没想到竟被温贵妃点破。 温贵妃似好像下决心要办成这件事,认真地说:“这事儿要做得好不容易,总得有个什么机会才能让她随纳兰容若出现,等我慢慢琢磨。” 此时冬云过来,禀告二位说:“皇贵妃娘娘派人来传话,说中秋节在承乾宫摆家宴,就皇上和各宫娘娘聚聚,也算是个团圆,来请娘娘准备中秋赴宴。” 温贵妃指一指觉禅氏问:“贵人呢?” 冬云也不大清楚,便说:“来人说是六宫都去,贵人何不去凑个热闹。” 自然皇贵妃在承乾宫摆家宴的事,是请示过上头的,太皇太后和太后虽无异议,但都推辞不来,只有玄烨答应说会来坐坐,皇贵妃便赶紧往各宫送来消息。温贵妃这边还不服气地嘀咕:“我也想在咸福宫摆家宴呢,可惜没这么大的面子,谁叫她是皇贵妃。” 转眼就是佳节,宫里头虽不似往年大操大办,也不乏过节的气氛,承乾宫里早早就张罗了席面,裕亲王热情地送进来两班戏,下午女人们聚在一起看戏,待到夜幕降临皓月当空,才迎来圣驾。 皇贵妃以下,温贵妃、惠宜德荣四妃,再有端嫔、佟嫔诸人,下则贵人常在答应,女眷们依次而坐,自 旧年大封六宫以来,竟是头回齐聚一堂。 德妃因产育孱弱,元宵宴之外,几乎没有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而皇帝春日东巡,夏日忙于政务又后宫许多烦琐之事,上回众人在储秀宫齐聚还是个个都胆战心惊不敢多看皇帝一眼,今日这样和和美美的气氛,实在不容易。 皇帝给面子,最高兴的自然是皇贵妃,受封皇贵妃以来,她还没怎么真正抖过副后的威风。今日独自坐在皇帝下首,比起元宵宴时与温贵妃一左一右齐肩,更彰显几分尊贵,这让她面上傲气更甚,而座下的温贵妃,脸上自然是不好看的。 但如今的温贵妃学乖了,晓得怎么才能真正哄得皇上高兴,皇上喜欢大度懂事的女人,她就是心里再不是滋味,也不会露在脸上,其他女眷亦或多或少深谙此道,席间欢声笑语,又有孩子们撒娇嬉闹,映着一轮满月,总算圆满。 酒过三巡时,公主阿哥们来敬酒,小孩子不能喝酒,玄烨替他们都喝了,听胤祉和胤禛有模有样地背诵咏月诗句。玄烨正高兴时,席间突然有尖叫声,众人循声看过去,有个宫女不知怎么癫狂起来,将惠妃和宜妃桌上的东西全推在了地上。 惠妃和宜妃都被她推倒,她嘴里骂骂咧咧地不知在说什么,又要扑向别人,尖叫声中,很快有侍卫冲进来把那宫女制伏后拖下去。妃嫔们都吓坏了,皇贵妃却淡定威严地说:“不要乱了,来人把惠妃和宜妃的席面换上新的,皇上这里还没怎么动筷子呢,宴席照旧。” 公主阿哥们也都受了惊吓,玄烨方才抱着胤禛,此刻哄了他几句才让乳母带去,自己也安抚女眷们:“别慌张,朕今日高兴,一点儿小事而已。” 惠妃和宜妃去换衣裳,半晌才回来,还未坐定就听皇贵妃说:“听说刚才那个被拖走的宫女是惠妃的人?” 宜妃一副要和惠妃撇清关系的架势,朝一边让开了些,惠妃独自突兀地站在那里,面色尴尬地应:“是嫔妾的宫女,嫔妾正想等宴席散了后,请娘娘让嫔妾把她带回去,不敢给您添麻烦。” 皇贵妃示意青莲给她斟酒,纤纤玉指端起玉杯,幽然笑一声:“管她是病是痴,不过是个奴才,惠妃喜欢什么人,本宫明日就给你送过去。刚才那一个,自有宫里的规矩打发她,就不必惠妃你操心了。” 座下却有人说:“皇贵妃娘娘不知道吗?这个宫女原是惠妃娘娘贴身的人,出入都在身边,只是后来太皇太后赏赐了宝云过去,才不大在跟前。好的宫女是有,贴心的难找,嫔妾拙见,不如把这个宫女还给惠妃娘娘自己处置的好。” 皇贵妃不动声色,却另有人说:“可不是嘛,让侍卫们带去,不知道要怎么盘查讯问,终归是从前惠妃娘娘贴身的人,若说出些不该说的闺房密语,惠妃娘娘的脸面往哪儿搁。” 女眷们一阵骚动,谁没些房中私事,心想惠妃的宫女若对侍卫胡言乱语,惠妃的脸面真真是要丢尽了,为她可惜的有,幸灾乐祸的也不少。 惠妃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目光徐徐扫过众人,仿佛要把那几个落井下石的贱人记在脑中,不经意看到对座的德妃,她正淡定地望着自己,那眼神干净得让人心生惶恐,仿佛能从里头照出自己丑陋扭曲的心。惠妃慌忙撇开了目光,定一定心神,对方才几句闲言碎语充耳不闻,端庄稳重,恭敬地谢过皇贵妃:“长春宫里人手够了,少一个不少,这个宫女,就照娘娘的意思处置吧。” 她稍稍抬头看了眼皇帝,可皇帝冷漠地对此置若罔闻,正微笑着和温贵妃不知说什么,小钮祜禄氏得意得就差把欢喜两个字刻在脸上了。 惠妃心头一阵阵寒凉,自己怎么坐下的都不记得了,她只知道今天宝云说不舒服,推了她的心腹宫女随行赴宴,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癫狂了? 边上的宜妃也察觉到事情的不妥当,奈何与她同席,躲也躲不开,幸好惠妃有自尊,还不至于在此刻去巴结什么人,硬是绷着平日的端庄稳重吃完了整场中秋宴,等散席回到长春宫,一进门就腿软,连走入寝殿的力气也没有。 而这一边留在了承乾宫的皇帝,正在清静的偏殿里心无旁骛地看折子。皇贵妃张罗了外头的事,哄了胤禛入睡,才端茶进来,放下茶问玄烨:“皇上,臣妾做得还算漂亮吗?” 玄烨闻言放下手里的折子,端起茶杯笑她:“这话听着满是江湖气息,你从哪儿学来的?” 皇贵妃只管笑,得意扬扬地说:“往后臣妾也会盯着惠妃的,真没想到她是这种心肠的人。”但这句话说出口,她心里不禁微微一颤,自己曾经也不见得有多好,不过是眼前的人,还有某个人不计较罢了。 “不必你盯着惠妃,只管安心过你的日子,朕要你帮忙时不会客气,只是你别计较朕总麻烦你才好。”玄烨说着,轻轻拉了表妹的手到身边,夸赞她,“皇祖母近来时常在朕面前说你好,朕想,这些年总算没有白疼你。” 皇贵妃却稍稍扬起下巴轻哼:“皇上从前发狠骂臣妾的话,臣妾可半句都没忘。再说皇上疼我,哪儿及得上德妃万分之一,您这话,留着对德妃说吧。”她毫不顾忌地说这些,主动抽回了自己的手,可满面娇媚之态,端了茶碗就要走,更冲玄烨娇然一笑,“寝殿里换了今年新贡棉花缝的褥子,松软舒适,皇上早些过来歇息,来了承乾宫还要看折子,不如不来的。” 这番话不仅没有触怒皇帝,玄烨更是习惯了似的,这么多年他早摸清了表妹的脾气,比起其他女人的虚伪,至少皇贵妃还能让他觉得实实在在的,几句拈酸吃醋的玩笑不伤大雅,他根本不会在乎。 承乾宫今晚自然是春宵几度,但同是月圆之夜,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此时此刻长春宫里一片死寂,惠妃从宫门前跌下去后,几乎是被宫女们架着进门,呆呆地坐了近半个时辰,才稍稍缓过一些。 宫女们来布置床榻,问主子是否安寝,惠妃只是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几个宫女退出去,便听她们在门前礼貌地喊:“宝云姑姑。” 惠妃听见动静抬起头,但见宝云进门来,含笑近身说:“奴婢睡得沉了些,才知道娘娘回来了,让奴婢伺候您洗漱更衣吧,很晚了。” “你走过来些,我有话要说。”惠妃声音嘶哑,似乎许久不张嘴使得喉咙干涩,她稍稍垂首轻咳几声,眼见得宝云到了跟前,突然右手奋力一挥,尖锐的一声皮肉啪响,宝云猝不及防地重重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顺势跌倒了下去,嘴角更被惠妃手上的戒指划破,殷红的血沿着嘴角流下。 外头端水盆进来的宫女吓得惊呼了一声,惠妃却转身冲过去抢下水盆,将一盆水兜头浇在了宝云的身上。宫女们都吓坏了,纷纷要跑出去时,却被惠妃喝止:“都给我站住。” “今天本宫当众出丑,都是宝云没有好好管教你们,今天是那一个疯了,下回就不晓得该轮到你们哪一个了。可你们记着,只要好好服侍我忠于我,就绝不会有这样的下场。不然,不等你们疯了,我就先解决了你们。”惠妃发了狠,这么多年在宫里,她从来不会在人前失态,哪怕是自己的宫女,也一直温和相待,今日这般模样,的确把小宫女们吓得不轻。 想她因为贤惠温和,曾经一度得太皇太后的喜爱,可后来有了个乌雅氏,不知不觉她越来越不入上头的眼,这些年在宫内说好听了是左右逢源,但这里头多少人情冷暖,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虽然皇贵妃替我解决了这件事,免去我们长春宫的麻烦,但我不能不反省不自查。管教宫女是宝云的责任,那就从她开始吧。”惠妃恶狠狠地瞪着地上狼狈的宝云,稍稍抬手往外一指,“去院子里跪着,明日天亮太阳照到你身上了,你再起来。” 宝云面色苍白,唇齿颤抖,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她比惠妃年长几岁,进宫比她还早,在慈宁宫看着她从一个小贵人成长到如今的惠妃。当日被苏麻喇嬷嬷指派来监管惠妃时,她还不明白看着好好的人怎么就落得被监管的地步,一件件事到今天,她也算把这个道貌岸然的女人看透了。 “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我派人把你拖出去,你到底还要继续管她们的,你也不要脸面了?”惠妃冷然一笑,坐回原处,唤其他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宫女说,“把地上擦干净,重新打水来伺候我洗漱。” 宝云慢慢站了起来,冷声呵斥那些宫女:“你们先下去,待会儿再来。” 宫女们左右为难,可她们竟更害怕宝云,一溜烟地就跑开了,惹得惠妃大怒,扬手将边上的茶碗朝宝云身上扔过去,瓷片碎了满地,宝云却一脚一脚踩过那些瓷片,目色凌厉地看着惠妃说:“娘娘折磨奴婢一顿很容易,可出了这道门,您虐待宫女挑衅慈宁宫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难道要让六宫都以为,惠妃娘娘也失心疯了?” 惠妃眸中有嗜血的狰狞,咬牙切齿道:“不然呢?你以为,我在这宫里还能怎么样?今天这一切,不就是你们安排好了,合伙来欺负我吗?宝云你知不知道,站在那群女人当中,被人指指点点地嘲笑,可皇帝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明明是他曾经的枕边人,如今却任凭别人羞辱,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 “今天的事,是魇镇的代价吧?娘娘,您若不去害温贵妃,事情又怎么会闹到这一步?”宝云单刀直入,刺中惠妃的软肋,“奴婢说话不好听,可说的都是实话,皇上今天是放任别人羞辱您,下一回就要放任别人羞辱大阿哥了。而今天只是拿了一个宫女法办,没有真正伤害您本身,恐怕也是为了大阿哥,可您不要逼得皇上将来连大阿哥都不顾了。” 惠妃浑身一震,似被震醒一般,宝云则继续道:“奴婢冷眼看着,也明白您做那么多的事为了什么,可您不觉得越走越偏了吗?您一定是为了大阿哥的将来,才费那么多的心思,可再这样下去,大阿哥的前程就要先被您毁了,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明白什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您就不怕现在的一切,将来一模一样在大阿哥身上重演?” “闭嘴!”惠妃疯了似的将宝云往后推,宝云踉跄了几下,冷笑道:“这宫里,青莲和奴婢一样,可她的命比奴婢好。” “那你滚啊,你爱去哪里去哪里,为什么要在长春宫……”惠妃说着竟哭起来,她堂堂一个妃子,竟然对一个宫女无可奈何,刚才疯了似的想要折磨她,却被她反过来说教。可惠妃就是明白,宝云的这番话,不过是代替太皇太后和皇帝来教训她,他们如今,已经都不屑再对她当面说这些话,她在宫里十几年的脸面,真的一点儿也不剩下了。 宝云转身预备离开,冷漠地说:“奴婢不会去庭院里跪着,娘娘若容不下奴婢,明日还请您回了太皇太后,奴婢立刻就走。? ?她朝外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说,“娘娘不知道吗?其实德妃娘娘身边的绿珠和紫玉,最早也和青莲、奴婢是一样的,可她们的命,比我们俩还要好。” 惠妃怔然,可她并不意外,太皇太后那么精明,不管如今如何偏心乌雅氏,早年时候一定也是诸多不放心的。但乌雅氏安然无事地一年年过来了,她到底有什么魔力,深宫里那么多的诱惑,那么多的不公平,皇帝对六宫雨露均沾的时候,她就一点儿也不嫉妒,一点儿也不难过吗? 惠妃越想越糊涂,越想越伤心,到后来抱膝大哭,吓得外头的宫女好半天都不敢进门来。 而另一边,永和宫里也有哭声,胤祚夜里吃多了闹肚子,吐了几次后才消停,可是身体不舒服又害怕,小家伙一直在哭,岚琪抱着他满屋子地转悠,但她的体力也有限,环春和乳母看不过去想搭把手或请太医来。 奈何六阿哥不肯离开娘亲的怀抱,她们一碰他就哭闹,此外岚琪更说:“你们去请太医,总要惊动一些人,皇上今天在承乾宫,不是我要小看皇贵妃娘娘的气度,但可以避免的事,还是不要起冲突的好。” 众人无奈,岚琪耐心把儿子哄睡着了才舒口气,等她退回寝殿要休息,脱衣服时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可到底是做娘的,受累也还笑得出来:“孩子真是长大了,我想他再长大些,就不能这样和额娘撒娇了,这几年多疼他一些,之后上书房,再成家立业,往后闹肚子,就有他媳妇儿照顾了。” 环春笑道:“论年龄,咱们四阿哥六阿哥未来的福晋也都出生了吧,真不晓得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将来有福气得了主子这个婆婆。” 岚琪笑道:“你说我将来会不会是恶婆婆?其实我心里可小气的,想到我的儿子将来有了老婆忘了娘,心里很失落。算是明白,为什么天底下的婆婆都是一个样了,嘴上说着要开明大度,做起来却不容易。” 环春嬉笑:“往后主子若是恶婆婆,奴婢就好好心疼小福晋,这样等奴婢老了去六阿哥府里养老,小福晋能对奴婢好,反正婆婆也不喜欢,无所谓了。” 岚琪骄傲地说:“我不过说说而已,哪能真的做恶婆婆,我自己没受过一点儿气,做什么去折腾儿子媳妇?她们只要能好好顾着家,我没的去横插一手,自家小日子好好过着就是了。”想了想又说,“倒是皇上说,将来我们再有闺女,不要她远嫁和亲,看来是要在京城贵族里选一家做女婿,儿子我不怕吃亏,就怕女儿去了婆家受委屈,将来这女婿,我要好好挑一挑才是。只是皇上这句话,不晓得他将来还能不能记得,他若真的忘了,我该不该说?” “皇上本来就喜欢公主,您生的一定更加喜欢,至于忘不忘,奴婢只知道皇上对您从来言而有信。”环春手脚麻利地已经伺候好了一切,把岚琪送到床上让她早些休息,笑着说,“可要有小公主,您要先把身子养起来,您早些睡才是。” 岚琪也觉得累,看着环春放下帐子,慢慢想今天的事,想起彼时惠妃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叹息:“惠妃何至于此,从前的惠贵人瞧着挺好的人,温柔又和气,我和布姐姐不如意的时候,她也时常来照拂,这些年不知不觉地,竟越走越远了。” 环春放好了帐子,就要离开,劝她说:“人各有命,荣妃娘娘、端嫔娘娘怎么没和您走远呢?咱们永和宫照旧过日子就是了。” 岚琪翻过身苦笑:“其实想想,咱们也挺自私的。” 之后一夜相安,翌日早晨岚琪正喂胤祚喝粥,外头送消息来说,储秀宫查出魇镇的事有了结果,原来是储秀宫里有一个小太监曾经在承乾宫里当差,犯了错被赶走后,记恨皇贵妃,才下魇镇蛊害四阿哥,犯人自己全部招供,现下已经打入刑部大牢。 岚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先说这件事,反而叮嘱乳母:“六阿哥若不好好吃饭,就饿着他,饿极了他自然就吃了。正经的饭不吃,零食点心也不许吃,你们总是哄着他可不成,他若哭闹,就送到我面前来。” 众人一一答应,岚琪才撂下这里的事,果然不等她回自己的屋子,永和宫门前就有客人到,布贵人和戴贵人一起来了,不等进屋子布贵人就说:“听见了吗,下魇镇的是承乾宫从前出去的小太监,我怎么觉得那么奇怪,承乾宫里赶走的人,怎么会去储秀宫。” 岚琪知道根本就没这回事,心里却是想,照这样说皇上应该是和承乾宫有了默契,皇贵妃那儿也该是知道了的,却不知皇贵妃是事先知道,还是这会儿才明白皇帝的用意。若是前者,她能牺牲妹妹为皇帝做事,果然是硬得起心肠,不说是对是错,到底还是她一直以来的个性使然。 而布贵人脚程快些,之后荣妃和端嫔也到了,说起魇镇的事有了结果,端嫔唏嘘:“那昨晚惠妃那宫女,又是怎么回事?” 荣妃看了看岚琪,见她气定神闲,自己想了想才说:“这就要问皇贵妃娘娘,人不是被她扣押了吗?”反而提起,“只说了魇镇之术,那迷药呢?” 戴贵人也说:“是呀,皇上一定不会放过要害德妃娘娘的人,可怎么都过去那么久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这宫里闹到后头不了了之的事还少吗?哪怕有结果,诸如这魇镇之事,绕了几个弯,皇帝心里什么都清楚,别人却怎么也参不透,岚琪不怪在座姐妹对这一切的好奇心,谁不想活得通透?可如她这般好些事都知道的,其实也并不轻松,人活得糊涂一些,也是一种福气。苏麻喇嬷嬷曾经就告诫她,知道得太多看清了真相,有时候就只剩下绝望了。 这样的话题啰唆一阵子,戴贵人问起景阳宫里常在万琉哈氏,说昨晚在承乾宫就没见到她,今日怎么也不跟着荣妃一起出门,荣妃说她病了还没好。布贵人便与戴佳氏说要去看看她,她们先走后,荣妃才对岚琪和端嫔说:“一会儿我要去趟长春宫。” 岚琪未言语,端嫔却道:“去看她做什么,你没瞧见昨晚宜妃那模样,恨不得要与她分席而坐,她们不是一向要好来着?连她们都要分了,咱们去凑什么热闹,何况惠妃那个人死要面子,你去了,她兴许还觉得你是在看她笑话。” 荣妃摇头:“毕竟多年的姐妹,看着她这样,你我心里真的好受吗?” 岚琪知道荣妃要去,自有她的算计,荣妃一向喜欢给人雪中送炭,更何况那个人是十几年一起在这宫里的,见荣妃有些下不来台,便笑道:“本来昨晚也没什么事,一个宫女疯了而已,皇上又没说惠妃姐姐怎么了。若是人人都为此对长春宫敬而远之,倒弄得像是宫里有什么事,再等有人瞎传到书房里,大阿哥也要吓着了。姐姐是该去瞧瞧,皇上喜欢家和万事兴。” “还是妹妹宽仁,我就从你这儿过去,一会儿也不来了。”荣妃这般说罢,与二人告辞,一乘软轿往长春宫来,果然见宫门紧闭,里头小太监开门时还鬼鬼祟祟的,见是荣妃娘娘,忙不迭地说:“娘娘有要紧的事儿吗?咱们主子讲,今天身子不爽利,不见客了。” “她不见客,又不是不见我,只管让我进去便是。”荣妃懒得与这些人废话,自己推开了门大大方方地走进去。门前几个守着的小宫女都如遇大赦一般,围着荣妃道:“娘娘来了真好,您劝劝我家主子吧,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个也不见。” 荣妃没理会她们,径直往里头走,一脚就踩在了碎裂的瓷器上,再仔细看,寝殿里满室狼藉,架子桌案上的东西被摔了一地。惠妃一个人歪在炕上,身上还是昨晚赴宴的衣裳,发髻已经散乱了,双眸红肿妆容涣散,听见动静瞧见是荣妃来,冷冷地哼笑一声,又别过了脸去。 “若进来的是皇上,怎么办?”荣妃踩着碎片,高一脚低一脚地进了门,嫌弃地将屋子里看了一遍,叹息说,“你这样砸一气,慈宁宫里能听不见动静吗?” “不怕听不见,有宝云在,宝云不就是他们的眼睛和耳朵吗?”惠妃开口,似乎是哭泣太久,声音真正变得干哑,怎么咳嗽也清楚不起来,涩涩的声音说着,“还是嘴巴,代替他们拿大道理来教训我。荣姐姐,我在宫里这么些年,就混到了被宫女教训的地步。” 荣妃蹙眉:“你若自重自尊,哪个敢教训你?” “什么是 自重?什么是自尊?”惠妃稍稍坐起来,“姐姐你有吗?” “从前的惠贵人,什么都有。”荣妃拨开炕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浅浅坐在炕沿上,“昨晚那个宫女是怎么回事?” “何必明知故问?” 荣妃心中一颤:“魇镇的事,果然是你?那德妃的迷药呢?” “不是我!”惠妃立刻反驳,双目圆睁说,“储秀宫里的事,和我毫无关系,乌雅氏的迷药更不是我。不错,我是弄了布偶,可写的不是四阿哥的生辰八字,写的是乌雅氏的。可不说魇镇这种怪力传说是无稽之谈,就是真的有用,我减笔了上头的字,根本不会伤害她。而我也从来没想伤害她,我只是想断了温贵妃要回八阿哥的念头,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子?” “说到底,还不是你的错?”荣妃冷然道,“今日我来看你,念的是昔日姐妹情分,你心里一定觉得,我又来给你布施好心了,可摸着良心说,咱们一路走来一样的命,我瞧着你落魄,除了唇亡齿寒,还能有什么?我相信皇上放过你这一回,不是让你跑回来摔东西发脾气的,是想让你反省,是给你机会,是看在大阿哥面子上呀。” 惠妃的眼泪似乎流尽了,想要哭却挤不出一滴眼泪,怔怔地看着荣妃说:“我以为今天,皇上就该来拿我去法办了,他怎么不来呢?昨晚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让那些女人肆意地嘲笑我,他若真的顾念大阿哥,会这样对我吗?他不如杀了我,为什么要让我活着羞辱我?” “你为何执迷不悟?你明明是最聪明的人,怎么就想不明白?”荣妃心中将一句话反反复复掂量,终于说出口,“你再不压制自己的欲望,所有人都要看出来,你觊觎毓庆宫的位子,到时候不是疯一个宫女,你别想活了,大阿哥也别想活了。” 惠妃整个人定住了,这句话被荣妃说出口,她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人掏了出去。荣妃凑近她轻轻晃动肩膀说:“那是不能想的事,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来提醒你,十几年的情分,我还不至于冷血无情,可你真一心一意往死路上扑,我也拉不住的。咱们从前说,要给儿子求个亲王位,为他们的子子孙孙求个好前程,这是求得的,毓庆宫的位子,可想也不能想啊。” “我没有想,没有想……”惠妃目光凝滞,皴裂的双唇微微嚅动,不断地重复这几个词,想要否认荣妃说的那些话,可是干涸的眼中渐渐有眼泪流出,不知不觉就说起,“除了这个,我活在宫里还有什么意思?他对我早就恩断义绝,那天夜里说的话,还有昨天晚上的冷漠,你说,我凭什么要这样活着?” 每一个人都有心魔,而欲望便是心魔的给养,欲望不断膨胀,心魔就不断强大,终有一日无法压制,就会遭心魔反噬。此刻的惠妃正在被心魔吞噬,而刚才荣妃说出她真正的所求,她感觉到心像是被掏空的一刻,才略略有了解脱的感觉。 “孩子们长大后,将来的事自有他们为自己做主,你眼下非要为他铺路,只会断送他的前程,别让他走不到为自己做主的那一天。”荣妃冷静地说着,松开了扶着惠妃肩膀的手,“这一年一年的,不断会有新人来,昨天那些人不过随便几句话你就承受不住了,可你这样折腾下去,等我们人老珠黄时,被年轻的再这样嘲笑,你还不得气得死过去?四妃之位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你若非不自重自尊,我将来也只能看别人笑话你了。” 惠妃重重地擦去眼泪,冷笑一声:“她们也配?” 荣妃道:“的确不配,皇上虽没有言明我们四人之间的差别,可不论什么旨意,但凡提及你我,四妃之中你总是首位,这是皇上给你和大阿哥的尊贵,你若和我一样排在乌雅氏之后,你是不是还得更疯狂些?” “都是一样的,何来主次之说,姐姐不必安慰我。”惠妃是被皇帝寒了心的,就这么四个人,分什么主次,对她而言根本不在乎。 “哪是你的尊贵,是大阿哥未来的尊贵。”荣妃叹息道,“你一心所求的忘记了吗?可子以母贵啊,你若为皇上所厌弃,大阿哥还有什么将来?” 惠妃似醍醐灌顶,荣妃又言:“在胤禔长大之前,你若在这后宫失去了尊贵,儿子都要被兄弟们看不起了,还争什么争?快起来收拾收拾,好好清醒一下。” “我以为,你也讨厌我了。”惠妃伸手抚了抚散乱的头发,尴尬地想掩饰自暴自弃后的狼狈,“我还在想,谁会再踏足长春宫,你就来了。” 荣妃苦笑:“昨天看你站在那里,那几个小常在吃了豹子胆地当面羞辱你,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咱们陪皇上那么辛苦的日子熬过来,到头来是这个下场?反正今天这些话,我也是最后一回说了,你好自为之。” 这番话后,荣妃就起身要走,瞧瞧满室狼藉,皱起眉头说:“你这一晚上摔摔打打,没吓坏八阿哥?既然把孩子要来了,就好好养着,养不好,上头又挑你的错,你现在别怪他们亏待你,先夹着尾巴过日子。” 惠妃没为这几句话动气,只是虚弱无力地说:“我也没听见那孩子哭闹,要说这八阿哥,还真是和胤禔小时候很不一样,她亲娘那么聪明,他也会是个聪明的孩子。” “皇贵妃把四阿哥教导好了,你看皇上多高兴。八阿哥的事,也自己掂量掂量。”荣妃说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见外头熬了一夜的宫女太监个个儿都神情憔悴,无奈地吩咐他们,“赶紧把屋子里收拾好,伺候你家主子歇息要紧。” 说完这些往外头去,正见宝云带着宫女打水过来,瞧见她很是恭敬地行礼,荣妃看到宝云嘴角的伤痕和微微肿胀的面颊,蹙眉问:“脸怎么了?” 宝云面无表情地说:“奴婢没管教好下人,主子教训了奴婢。” 荣妃很讶异,惠妃真是痰迷心窍了,竟然对宝云动手,她就不怕太皇太后那里听说她如此暴戾,又要多一分厌恶吗? “一会儿我会让太医来瞧瞧你家主子的身体,你也问太医要一些消肿的药膏,不然出门被人看到,人家还以为长春宫里出什么事了。”荣妃将目光从宝云脸上移开,心底终究还有些骨气和硬气,冷声道,“她终究是皇上册封的惠妃,宝云你是最聪明的人,青莲能那样照顾好皇贵妃,你怎么就不能呢?” 宝云只冷冷道了声是,而荣妃今天大大方方地来,也不怕慈宁宫的眼线会去说什么,见她如是,再不多说什么,带着人便走了。 倒是出了门,吉芯忧虑地说:“娘娘这样来一遭,皇上会不会怪您多事?” 荣妃自行抖一抖裙摆,怕沾染上惠妃屋子里的脏东西似的,叹口气说:“若是平日,我也就想别人能记着我的好,这一次是真心的,皇上和太皇太后要怎么想,我也管不着了。”说着回眸看一眼长春宫比起景阳宫更富丽堂皇的门面,无奈地说,“她只怕有一阵子,要在家里头养病了。” 一行人往回走,冷不丁撞见宜妃带着桃红几人在附近探头探脑的,乍见荣妃从那里过来,竟慌张地转身就要走。荣妃昨晚看着宜妃的嘴脸早已厌恶至极,见她这般模样,实在懒得搭理,领着人视若无睹地径直走开,反让宜妃更加尴尬。 “她给我看什么脸色,她们自己年老色衰不得意了,赖别人吗?”宜妃没好气地嘀咕着,桃红劝她少说几句,又说皇帝近来对她挺好的,千万别为了惠妃又和皇帝有了隔阂。 宜妃忙跟她一路回去,更连声说:“幸好我聪明,有些事不和她瞎掺和,这次的事莫名其妙,谁知道她到底和哪件事有关系。刚刚我还想好心去看看她呢,你看荣妃的脸色,一定是碰钉子了,咱们也免了的好。” 如此一来,惠妃自中秋节后,便说病倒了。太医一日一趟地去看,过了半月仍不见好转,起先都以为她是那晚在承乾宫失了脸面不愿再露脸,这样一来,倒是真觉得她病了。偶尔有妃嫔上门去探望,回来都说惠妃憔悴病弱,渐渐地人们就将中秋节那日的事淡忘了。 长春宫病倒了,产后复出的德妃却日益康健,从刚开始多走路都气喘盗汗,如今已恢复了从前健康时的模样,陪着太皇太后一整天也不会觉得累。玄烨三五日来瞧她一回,往往知道她陪了祖母一日,不舍得她再辛苦,岚琪却能精神十足地陪着说话,皇帝见她如此自然是很高兴,彼此都在最好的年纪里,本就不该体弱多病。 宫里自魇镇之事有了结果,且德妃中迷药的事本就拖久了,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少,加之咸福宫也不似往年那样闹了。宫里没了热闹的话题,临近年末时,竟有几分皇帝年初东巡的光景,日日安宁平静,连太皇太后都跟岚琪嘀咕:“我怎么就是不省心的命,竟天天盼着苏麻喇来给我说点麻烦事儿。想我这把年纪还脑筋清醒,不就是被你们磨炼出来的吗?” 这自然是玩笑话,谁不盼着宫里日子好过,转眼秋风扫尽满目金黄,冬日就到了。 十一月上旬,皇帝下旨重修《太祖实录》,纂修《三朝圣训》,在朝廷拣选文大臣参与此项工程。这日来永和宫歇息,与岚琪说起这件事,玄烨说还想纂修一本书记载平定三藩,随手在炕桌上拿起笔写下“平定三藩方略”,摇着头说:“可他们如今都是阶下囚,是孤魂野鬼,‘三藩’二字,真是抬举,大臣们拟的这个名,朕不喜欢。你看呢?” 岚琪坐在一旁歪着脑袋看,嘴里嘀咕着念这几个字,忽而计上心头,刚张嘴想说,忙伸手捂嘴:“臣妾可不能说,这是干政了吧?太皇太后若知道了,要拧臣妾耳朵的。” 岚琪说着又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晃着脑袋讲:“别的事臣妾撒撒娇就算了,唯独干政的事,太皇太后一点儿不留余地,皇上别问臣妾了。” 玄烨笑道:“你多大能耐了,还能干政,不过是个名字,快说你想到什么了?再矫情不说,朕先治你欺君之罪。” 岚琪不服气:“皇上好大气势,吓唬臣妾一句话就够了。”说完就被玄烨拿笔杆子敲了脑袋,骂道:“你怎么那么多废话,近些日子身体好了,又跟从前一样能说会道,瞧着你病弱虽心疼,可安安静静的,耳根子很清净呢。” 岚琪笑得眼眉弯弯,拿过玄烨手里的笔,挪动身体蹭到他怀里,在苍劲有力的字迹下清逸秀气地写下一行楷书,玄烨伸过脑袋看,却是“平定三逆方略”,只是改了一个字。 “皇上觉得三藩太抬举,那就给人家应有的名分,他们叛逆主上,一个逆字总成吧。”岚琪得意地看着玄烨,其实她是胡乱想的,可皇帝竟然真的点头了,这叫她有些受宠若惊,慌忙解释自己是瞎想的,可玄烨说的确很好,就这么定了,岚琪才着急地说,“皇上可千万别对人说,是臣妾提的,您说不是干政,太皇太后可不这么想,臣妾回头一定又要挨骂了。” 玄烨笑意甚浓,在她耳垂上轻轻一吻:“又要被拧耳朵了?” 岚琪觉得痒要躲开,可又被玄烨掐了腰挠痒痒,两人正嬉笑一团,外头李公公的声音尴尬地响起:“万岁爷,承乾宫里宣太医了,青莲派人来说,皇贵妃娘娘病了,请皇上过去瞧瞧。” “病了?”玄烨显然不大高兴,正与岚琪你侬我侬时,承乾宫这是凑什么热闹,从前咸福宫温贵妃喜欢闹这一出狼来了,如今皇贵妃也学了坏毛病吗? “皇上去瞧瞧吧,臣妾前几日见过皇贵妃娘娘,气色是不大好。这儿过去就几步路的工夫,您去看看何妨?”岚琪则不以为意,推着玄烨下炕,一面自己先下来,等着给他穿靴子。 玄烨很不情愿,忽而说:“你也换了衣裳,既然是病了,你去探望也是应该的。真的病了另说,若又是闹什么脾气,朕立时随你回来。” 岚琪伸手给他系好领子,又弯腰给穿好靴子,环春几人听见动静已捧了氅衣来,玄烨让她们再去拿德妃的来,岚琪推托:“皇上不怕臣妾过去了,皇贵妃娘娘更不开心,哪怕您不在乎,也想想臣妾难做呀。” 玄烨就是不高兴,竟嘀咕着:“你若不去,朕也不去了。” 岚琪知道皇帝脾气拧巴的时候怎么说也说不通,心想皇贵妃从前不闹这个毛病,前几日瞧见气色的确差,只能打赌是真的病了,匆匆穿戴随驾而来,只见承乾宫寝殿里灯火通明。 四阿哥被乳母领着等在门外头,小家伙眼睛通红,似哭过了的,见父亲一行到了,扑上来问:“皇阿玛,额娘病了吗?” 玄烨安抚他两句,依旧让乳母领着,径自往里走。岚琪朝四阿哥笑了笑,胤禛乖巧地蹭过来拉着德娘娘的手,似乎想蹭着一起进门去瞧瞧额娘,岚琪只能哄他:“一会儿就带胤禛进去,德娘娘很快就出来陪你好吗?” 这般才安抚了皇子,等她再跟进门时,但听太医说:“恭喜皇上,皇贵妃娘娘有喜了。”岚琪恍然一震,竟不知自己是什么情绪。往里走,瞧见皇贵妃坐在床头,正眼神呆滞地看着肚子上方的被褥,太医絮絮叨叨地还在说着什么,皇贵妃却似充耳不闻,岚琪不解她这般模样,难道不高兴? 玄烨走向皇贵妃,她抬眼见德妃也在,眼中没晃过什么异样情绪,听玄烨对她说:“朕依你的话,过几个月再告诉外头的人,你怕孩子太小气了,那就好好呵护着。” 岚琪觉得自己不适合在跟前,稍稍欠身后,转身往外头去,四阿哥就等在门口,一见她出来就跑上来问:“我能去见额娘了吗?” “四阿哥再等一下,等皇阿玛出来就好。”岚琪蹲下来摸摸胤禛的脑袋,这孩子是真心喜欢他的额娘呀,欣慰儿子有好的品格,也难免心头的酸涩,若是这孩子还在自己膝下,也一定会这样心疼自己。 胤禛则委屈地问着:“德娘娘,额娘她是不是因为我累病的?”一旁乳母忙解释说:“皇贵妃娘娘陪着四阿哥玩耍,突然说头晕眼花,幸好是原就坐在炕上的,没摔倒。” 胤禛自责地说:“儿臣以后再也不皮了。” 岚琪无奈地笑着:“四阿哥不要太担心,时辰不早你该去睡了。你乖乖的,皇贵妃娘娘才安心,对不对?” 小家伙立刻答应,乖巧地谢过德妃,拉着乳母说要回去睡觉。岚琪送他到外头,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才想起自己该回去了,她留在这里没有意思,皇贵妃不愿看到她,而玄烨应该也离不开。可才转身要走,里头有动静,玄烨出来喊住了岚琪:“皇贵妃想见你。” “见臣妾?” “不知她要说什么,她看起来情绪不大好,不管说什么,你心里掂量掂量再回答,朕在外头等你,一会儿就回永和宫,她不需要朕留下。”玄烨微微蹙眉,径自在边上坐下,岚琪不敢怠慢,赶紧往里头来。 皇贵妃依旧是刚才的模样,瞧见岚琪来了,示意她在边上坐,岚琪见她闷闷的,索性主动开口问:“娘娘找嫔妾,可有什么吩咐?” 皇贵妃这才面无表情地问:“我听说你生公主前,太医已经告诉你这孩子是保不住的?” “早先时这样说过,后来时好时坏,孩子渐渐大了,就不大说了。”几个月过去了,岚琪想起来依旧是碎骨剜心地痛,不由自主垂下眼帘,“虽然太医事后还总是提起嫔妾要保住这个孩子是错误的选择,可是嫔妾不后悔。” 皇贵妃则苦笑:“太医这次没有说我这个孩子会怎么样,可早几年我接连失去孩子时,他们就断言我不可能再有机会。今年突发奇想吃了一阵子坐胎药,可是看你生公主那么惨,我又害怕了,撂下好些日子,谁能想到,送子观音这会儿来眷顾我了。” 岚琪抬起头看她,皇贵妃神情柔软,和平日很不一样,她自顾自地说着:“可是太医曾经说过,我即便有了孩子,也很难保住,往后的日子,我大概就是要一天天地等他离开我。” “娘娘安心些,皇上会为您选最好的太医。” “你不必哄我。”皇贵妃的眼神虚软无力,慢慢说着,“前阵子吃坐胎药,我满心期待这一天,觉得到时候一定欢喜疯了,可现在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已经开始等他离开我了。毕竟之前那两次,我怎么养都没用,太医也好,我家里找来的什么名医也好,都断言我难再生育,就连我家人,也都放弃了。我猜想就是这个缘故,他们才把我妹妹又送进来。我从前和钮祜禄氏针锋相对,如今也不过是走了她的老路。” 岚琪觉得眼前的皇贵妃很陌生,她们相邻而居后,反比从前安生许多,且每一次见到皇贵妃,都会感觉到她身上有变化。今天这样子,更是叫岚琪无法回忆从前的佟妃是何种嘴脸,那时候苏麻喇嬷嬷还教导她,将来千万不要变成第二个佟妃,可如今人家自己,就已经脱胎换骨了。 “为了安胎,我必然不能全心照顾胤禛,可你们不要以为我就此不喜欢他了。”皇贵妃眼中闪烁起坚毅的目光,皱眉看着岚琪,满面防备之态,“我只是一段日子要疏忽他,你们不要以为可以趁机把他要回去。” 岚琪闻言呆滞,她刚刚真是多虑了,而皇贵妃继续说:“这孩子若生下来,我自然要全心全意照顾他,难免要对胤禛顾此失彼,可在我心里他是无可取代的。你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在皇上耳边吹枕头风设法要回儿子,你若敢动这个心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温贵妃那么怂,我还以为她会继续去找惠妃的麻烦,直到把八阿哥要回去,结果就这么放弃了,可见她的确是不在乎八阿哥的。可我不同,胤禛是我的儿子,你休想。” 岚琪哭笑不得,唯有垂首答应:“嫔妾记住了,娘娘您放心,没有人会要走四阿哥。嫔妾刚才来,四阿哥一直焦急地等在外头,可见这孩子心里只有您,谁都带不走他。” 皇贵妃竟湿润了眼眶,微微哽咽道:“你要记着你说的话,不然的话,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是。”岚琪应诺。之后相对无语,静了半刻觉得坐着也没意思,起身要告辞,皇贵妃又道:“他很快就会明白什么是亲额娘,什么是养母,就这几年光景了,你让他再完全属于我几年。” 岚琪竟是心头发酸,答应后匆匆离去,外头玄烨见她这副神情,忧心地问:“她为难你了?” “皇上,回永和宫再说。”岚琪微笑起来,拉着玄烨要走,只等回到自己的寝殿里,才一面为玄烨换衣裳,一面将方才的事说了。果然皇帝亦是哭笑不得,安抚岚琪:“她就是这个脾气,一直没变过。” “胤禛很心疼皇贵妃娘娘,他们母子让谁看着都像是亲生的。”岚琪欣慰又心酸地说,“臣妾不奢求四阿哥将来多待见臣妾这个生母,若是一味地要求他,一味地要破坏他们母子感情,四阿哥反而会恨臣妾吧,一切顺其自然就好,皇上您说是不是?” 玄烨笑道:“你是在提醒朕,将来不要为难儿子?” “皇上听得明白,臣妾可就省心啦。”岚琪这才高兴起来,而玄烨也哄着她说皇贵妃有孕的事,生怕她吃醋,之后虽不如先头那样热乎,还是安心愉悦地度过一晚,而翌日宫里头传说的,也是承乾宫皇贵妃病倒,并没有什么孕事传出。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六章 岚琪救太子 转眼十二月,沙俄在雅克萨蠢蠢欲动,玄烨派遣将军前往视察军情,朝廷为此稍有震动。可毕竟是在腊月,需要一些喜事来振奋人心,皇帝才告知六宫皇贵妃有喜的事,不想众人还来不及贺喜皇贵妃,翊坤宫竟也有喜讯传来,太医诊断,宜妃娘娘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宜妃一直期盼能再有好消息,隔几日就要太医把脉,这一次也是早几天就有消息的,可她怕不安稳一直瞒着没报。没想到皇贵妃抢在前头了,宜妃这才按捺不住,紧跟着也送出好消息,妃嫔们不禁唏嘘嫉妒,宫内到明年,不知会是什么光景。 皇贵妃、宜妃相继有孕,自八阿哥旧年出生,德妃今夏失女,皇帝膝下子嗣沉寂了好一阵子,如今接连有好消息,宫内一派喜气。本因罗刹冒犯边境带来的人心不安也随之而散,慈宁宫、宁寿宫纷纷派下赏赐,皇贵妃的风光自不必说,而宜妃几番沉浮后,又能怀上龙嗣,少不得引女人们含酸。 而最酸的,必是咸福宫。虽然魇镇一事让温贵妃得到皇帝的夸赞,之后也不曾冷落她,可一个月一个月过去,她就是没有皇贵妃和宜妃的福气,那天乍听皇贵妃有喜的消息,她尚冷静,可紧跟着宜妃的消息再传来,温贵妃就受不了了。 咸福宫中因温贵妃心情愉快安生了好一阵子,眼瞧着过年更该欢喜的时候,偏偏有了这样的事,冬云几人不等主子发作,个个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应付她的无理取闹。 叫他们意外的是,温贵妃虽然心情极差,却并没有发什么脾气。这日去宁寿宫请安,瞧见宜妃装模作样的架势也没怎么不开心,回来时反而对冬云说:“她们一个个都有了,皇上就该常来咸福宫,我更要好好的,绝不能错过这样好的机会。” 这些话是觉禅氏教她的,当日接连得知皇贵妃、宜妃有孕后,郁闷的温贵妃就拉着觉禅氏诉苦。觉禅贵人冷静地告诉她,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拈酸吃醋,要大度从容,这样才能让皇帝刮目相看,更以永和宫德妃为例,说这么多年皇子公主接连出生,德妃但凡心胸狭隘,皇帝又怎么会喜欢她那么长久。 温贵妃牢牢记着这些话,纵然满肚子的怨气,也努力老实安静地守着咸福宫。果然如觉禅氏所料,皇帝虽然依旧时常在永和宫休息,也没有亏待她,承乾宫、翊坤宫少去了,咸福宫里的茶水自然就喝得多了。 可她终究比不过人家心尖上的人,腊月下旬皇帝封印后,连着数日只在永和宫,宫里难听的话传着,说德妃如今俨然正宫之势。温贵妃的心一天比一天冷,那日在宁寿宫请安时又遇见宜妃装腔作势,她竟忍不住出言讽刺,弄得在场的人都十分尴尬。 然而,所有人都以为皇帝留恋永和宫,是为德妃所惑,实则玄烨封印后隔天就病倒了。他每年休憩的这几天都会不大舒服,太医说是积劳成疾,皇帝忙碌时有一股子精神气顶着,病痛即便来了也硬撑过去,反是这样休息的日子,精神一旦松懈,一些小毛病便乘虚而入。 这一回玄烨也是风寒之症,虽不是大病,但龙体贵重关乎朝纲,为了不让外头有猜忌,只能委屈岚琪被人说是媚惑主上。幸而是封印的日子,不然皇帝若日日不早朝,康熙朝的德妃乌雅氏,就快赶上李朝杨贵妃了。 这些话帝妃俩玩笑时会说,玄烨鼻息沉重时总头疼,岚琪不辞辛劳地给他揉捏,各种各样的玩笑话编出来逗他高兴,可反被玄烨责怪太啰唆。岚琪也不客气,赶皇帝回乾清宫养病,玄烨又要哄她,两人吵吵闹闹,关起门来毫无天家帝王的模样。 这日环春伺候主子洗漱,也忍不住说:“奴婢瞧着万岁爷和您,就跟老百姓家里小夫妻似的,可主子您也悠着点,哪能总皇上说一句,您顶十句呢?” 岚琪却恃宠而骄,扬扬得意:“那他别来我这里养病啊,还不许我说几句了?外头的人怎么说我来着,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狐狸精了,她们也不想想,那种事皇上乐意天天痴缠,我还吃不消呢,内务府又不是没记档,她们吃的哪门子醋。” 环春嫌弃地哎哟着:“主子越发没羞。” 可岚琪却兀自掰着手指头数数,环春问她做什么,岚琪轻声说:“照太医嘱咐的,这几天正是好的时候,我其实挺担心那些事的,我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太医说顶好休息一年半载,可皇上天天在这里,他身体也好起来了。之前几个月都避开那些日子,可这两天,我总觉得避不开。” 环春道:“娘娘的身体好多了,何不顺其自然?” 岚琪摇头:“总觉得不能太心急,我自己健康孩子才能健康。”可话虽如此,有些事由不得她,莫说玄烨会想要,就是她自己,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也会头脑发热把持不住,反而是玄烨还时常顾念她身体柔弱。 那一晚玄烨病愈后胃口大开,晚膳进了不少,之后说是消食,玩心大起地陪着胤祚在院子里扫雪堆雪人,父子俩都玩得鞋袜尽湿,岚琪不敢训斥皇帝,生生把儿子骂哭了。于是一边儿子被乳母带走,一边玄烨被她领回去,皇帝忍不住说:“胤祚开始怕你了,见了你就哆嗦,真是瞧不出来,你这样厉害。” 岚琪不由分说把他推在炕上,麻利地脱掉湿透了的鞋袜,生气地说:“皇上病才好,眼瞧着就除夕元旦了,您又要忙碌起来,这再病一回,臣妾是愿意侍奉的,可外头的人不定要怎么说,凭什么臣妾辛苦伺候您,反而要被她们说三道四?” 玄烨蹙眉:“你几时也在乎她们说的话?” 岚琪把炭盆踢过来给他烤着脚,不悦地说:“皇上不要说得那么轻巧,在乎不在乎到底怎么区分?臣妾又为什么非要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玄烨觉得有些莫名:“怎么那么大火气?” 岚琪真是没好气地说:“臣妾不敢有火气,只是烦恼皇上再病了怎么办?” 外头环春捧着热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也就她们家主子敢这样对皇帝说话了,而今天好像不再是玩笑那么简单。之后两人再不讲话,殿内气氛压抑沉闷,宫女太监伺候好了就都赶紧退下,外头今晚是梁公公和绿珠上夜,绿珠唏嘘着:“果然是日子久了,换谁都不耐烦,梁公公您赶紧把皇上请回乾清宫吧,这样下去该讨厌我家主子了。” 正说这些话时,里头德妃娘娘喊人,绿珠赶紧带小宫女进去,大晚上的竟是伺候她穿了氅衣去六阿哥的屋子瞧瞧。而胤祚被额娘训哭后一直不大开心,几乎是哽咽着睡着的,这会儿岚琪来瞧他,抱在怀里拍哄,儿子微微睁眼看到亲娘抱着,又呜咽了几声,岚琪一直哄他睡熟才放手。乳母笑说:“是皇上带着六阿哥玩耍的,娘娘这样训斥六阿哥,他心里可委屈了。六阿哥开始懂事了,自己做错的自己明白,不是他的错,也比谁都记得清楚。” “所以我脾气不好时,你们拦着些呀。”岚琪含笑嗔怪,想想皇帝还被她撂在寝殿里,也不晓得会不会急了就这么大半夜走了,刚才是觉得在那里实在待不下去,才跑来看看儿子,后悔已经来不及,她就是胆大包天地和玄烨吵架了。 果然绿珠来催促:“娘娘,皇上一个人在寝殿呢。” 总是要回去的,岚琪匆匆再赶回寝殿,到底深冬腊月,不过几步路就走得一身寒凉,进门轻手轻脚地换了衣裳,里头已是黑洞洞一片,她离开时还亮着的,估计是玄烨自己吹灭了蜡烛。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托着一盏蜡烛进来,瞧见玄烨已经躺下了,犹豫再三,还是放下蜡烛脱下披着的衣裳,悄悄地往被窝里钻。 玄烨本好好地歪着,突然浑身冷冰冰的人钻进来,惊得他一哆嗦,翻过身嫌弃不已,却见人家背对着自己好好躺着了。 “你怎么不烤暖一些?”玄烨责怪,更推了岚琪一把,岚琪挣扎了一下,竟脱口而出,“皇上嫌冷,往里头一些不就好了?” “你……”玄烨气恼,转身继续躺下,顺势把身体朝后一顶,本是很孩子气的举动,不想岚琪沿着床边睡的,被他这一顶,猝不及防直接滚下去,玄烨只觉得背后一空,紧跟着就听见摔倒的重响。 “摔哪儿了?”玄烨迅疾翻身起来,把地上蜷作一团的人抱上床,外头的人听见动静要跑进来,被皇帝骂了出去,烛光摇曳里看见岚琪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到底忍不住笑了,又爱又恨地说,“你胆子越来越大,竟敢把朕一个人撂在这里跑出去。” 眼前的人也不再硬气,伏进怀里软软地说:“摔疼了,皇上揉揉。” 受了冻的身体很容易发热,又被大手轻轻揉捏,岚琪心里头越来越热,而身边人的呼吸也渐渐变了力道。玄烨在她这里数日,一直只是养着病而已,两人天天在一起却不得亲近,今天莫名其妙吵了几句,这会儿和好的感觉又不一样了。 身子越来越热,岚琪不由自主地跪直了,双手搂住玄烨的脖子,红唇如雨点般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甚至胸前。玄烨稍稍一用力便把她推倒在床,一手解开了胸前小衣,握了满手春光,暧昧地笑着:“今天闹别扭,原是为了这个?” 岚琪娇然而笑,将身体缠上眼前的人,早顾不得这些那些的事,管他为了什么。 一夜春宵,翌日天晴,帝妃二人的心情更见好。皇帝养足了精神,神清气爽的,和之前方来永和宫时俨然两个模样。梁公公早晨交班时也对绿珠笑说:“姑娘下回可别操心了,害得我也瞎担心一晚上,元旦前,你们只管费心伺候就是了。” 皇帝直到除夕前才真正离开永和宫,如此必然让德妃遭六宫侧目,唯有皇贵妃知晓皇帝是在永和宫养病,玄烨不瞒着她,便是怕她心里不自在,且只要皇贵妃对此不以为意,底下妃嫔再如何嚼舌根子也成不了气候。 之后除夕元旦,宫里繁文缛节不少,岚琪几乎天天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应付着皇室亲贵的送往迎来。元宵前的日子,皇帝时而入后宫,咸福宫居多,景阳宫、储秀宫等皆无定数,总算不再是德妃独宠。 但即便如此,女人们聚在一起时总免不了拿永和宫作谈资,算算日子她侍驾以来已近八年光景,不知究竟是什么狐媚功夫,能让她盛宠不衰。可皇帝永远不会喜欢多嘴多舌、心胸狭隘的女人,她们说得越多,自以为皇帝听不见,实则不知不觉中把皇帝推得更远。 元宵前一日,玄烨入宫向祖母请安,因知岚琪在慈宁宫,一时兴起,亲自往御花园来折梅,御驾方至,却见前头有妃嫔一行出来,听见温言软语说:“胤禩慢些走,小心雪钻进裤管里了,额娘抱你可好?” 皇帝立定,看见是许久不见的惠妃和八阿哥从园子里出来,惠妃那边乍见圣驾,也是一惊,赶紧抱着孩子过来行礼。玄烨说雪地里不必多礼,抱过八阿哥说了几句话,小阿哥聪明伶俐、漂亮可爱,玄烨很是喜欢,见惠妃安静地立在一旁,想起中秋前的事,知道她近来安分守己,面上的客气还是愿意给的,便问:“园子里都是积雪,你们来做什么?” 惠妃微微垂首,口中道:“胤禩吵着要折梅,臣妾带他来瞧瞧,可惜臣妾没力气抱他,白走了一趟。” “朕带你们去一趟,正好朕也要折梅送去慈宁宫供皇祖母赏玩,让胤禩也折一枝孝敬太祖母。”玄烨说着,抱着儿子往里头去,惠妃脸上有受宠若惊的兴奋,但眼珠子一转,一股寒意从眼底漫出,可不等身边的人瞧见,她已收敛神情,赶紧跟上皇帝往园子里走。 皇帝抱着八阿哥走在前头,八阿哥时不时伏在父亲肩头看身后的惠妃,欢喜得咿咿呀呀。惠妃朝他比了个嘘声,示意孩子不要出声,胤禩果然乖巧聪明,立刻紧紧抿住双唇不说话,一行人往梅花盛开的地方走,可果然如惠妃所料,皇帝突然停下了脚步。 只听灌木相隔的梅林里传出温贵妃的声音在说:“挑选好的攒起来送去乾清宫,觉禅贵人你帮着看看,他们没眼光。”又听剪子咔嚓声响,温贵妃又道,“我们竟是晚了几天,那些女人真能学样,不过是德妃剪了几枝,一个个都跟着来糟蹋,瞧瞧这片光秃秃的,难看极了。” 玄烨抱着八阿哥再要往里头走,温贵妃的话再次传过来:“皇上为何就不愿在咸福宫多住几天,我留他也没用。那天听几个贵人常在讲德妃必然是闺房功夫了得,才狐媚皇上能夜夜住在永和宫,可我看过内务府的档,年前皇上在那里那么久,并没有几次记录,你说是他们真没什么,还是乌雅氏哄得皇上给她留情面不记?德妃才没了个女儿,皇贵妃和宜妃都有了,她肯定急死了。” 里头没有人应温贵妃的话,几下踩雪的声音后,听她啧啧道:“你瞧你只是戴一朵梅花,却衬得整个人好像冰雪做的,论姿色乌雅氏真是及不上你,难道她真的是狐媚功夫了得?你想她长得美,夜里再会伺候人,一定是这样。” 但听觉禅氏的声音说:“娘娘,在外头可要谨言慎行。” 只是这句提醒已经来不及了,玄烨转身将八阿哥抱给惠妃,冷着脸仿佛连同她一并怪罪似的说:“朕有事先走,你们也不必再折梅送去慈宁宫。” 皇帝走开的动静不比来时安逸轻松,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里头的人被惊到,有人探头探脑跑出来看,没多久温贵妃就仓皇奔出来,乍见惠妃领着八阿哥站在那里,而皇帝的身影越来越远,她直愣愣地问:“皇上来过?” 惠妃抱起八阿哥福身行礼,含笑道:“嫔妾未及提醒万岁爷娘娘您也在这儿,就先听见您方才那番话,臣妾估摸着,万岁爷是不大高兴,本来要折梅,这会儿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温贵妃的脸直比枝丫上的积雪还要白,眼睛瞪得大大的,质问惠妃:“你明知道我在这里,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惠妃将围脖紧一紧,抱着八阿哥预备要走,轻描淡写地说:“嫔妾怎么猜得到刚才娘娘您会说那番话?倘若皇上听见的是您说要好好孝敬太皇太后、太后之类的,恐怕这会儿不是扬长而去,是该和您携手握一把剪子,折梅送去慈宁宫了。” “你明知道我在这里。”温贵妃恼羞成怒,可除了反复说这句话,她真的无话反驳,惠妃哪怕想勾引皇帝来听自己说荒唐的话,她又怎么能知道自己一定会说? “一切都是巧合,嫔妾碰巧遇见您,又碰巧遇见皇上,可这一切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您真不该说那些话,那么碰巧让皇上听得真真切切。”惠妃面上有出了口恶气似的痛快,抱着八阿哥扬扬得意地离去。 “怎么办?怎么办……”温贵妃膝下发软,整个人跌在地上,冬云几人来搀扶,竟是拖也拖不动她。觉禅氏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不经意抬头,却瞧见伏在惠妃肩头的八阿哥正看着这里,母子俩目光相接时,彼此都十分陌生。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对温贵妃却是很大的打击,自那日后皇帝再也没有踏足咸福宫,连元宵宴上都不曾看她一眼。而皇贵妃胎儿稳固,宜妃春风得意,本以为这些就够折磨人的,却不料正月下旬时,前头传来消息,皇帝要于二月巡幸五台山为太皇太后祈福祝祷。 且此行要携妃嫔随扈,原本皇贵妃副后之尊当同行,可皇贵妃安胎不得远行,算起来轮着也该是温贵妃陪同。可却不晓得为什么外头传说温贵妃抱恙凤体违和,再者宜妃安胎,荣妃、惠妃主理后宫琐事分身无暇,最终竟是以皇贵妃的名义,跳过温贵妃,直接指派德妃乌雅氏随行。 旨意传到永和宫时,岚琪不解为何突然有这一出,而且还是皇贵妃指派她随扈,更直接派人传话来说,她出行的日子里,就把六阿哥送去承乾宫照顾。如此不得不亲自来承乾宫谢恩并问缘故,可青莲却替主子挡驾,无奈地说:“娘娘您想想,这事儿还能是谁的主意?主子她身上不大好,要歇息不见客,娘娘请回吧。” 岚琪心中顿时明白,难道皇贵妃在为他人做嫁衣? 之后辗转再去慈宁宫问缘故,太皇太后只笑说:“你去替我祈福,比谁都管用,好好替我求菩萨,让我再多活几年。”只有苏麻喇嬷嬷私下里告诉了岚琪缘故,她也是打听来的,知道皇帝那日在御花园里生了气,笑着劝岚琪宽心:“虽然几件事未必有联系,可皇上笃定要领您出门,管他为了什么呢?谁叫那些人爱胡说八道,若说皇上偏心您是有,可她们非要说这种话让皇上厌恶,又怎么算?” 岚琪也知道玄烨的脾气,当初为了自己抱怨的一句话,浩浩荡荡跑去瀛台避暑,这次即便不全为了自己,可兜兜转转让皇贵妃开口派她随扈,必然也是花费了一番心思。心想事已至此,多虑无益,还不如欢欢喜喜地接受玄烨的心意。 而此番前往五台山,太子胤礽也扈从,皇帝完全一派去办正事的架势,多带一个德妃同行,又是替太皇太后去礼佛的,即便外戚中几大家族有非议,也不敢对皇帝说三道四。 转眼已是二月十二日,圣驾自皇宫出行前往五台山,德妃乌雅氏、太子胤礽随扈,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紫禁城,玄烨就光明正大地带着岚琪离京了。 虽然对于皇帝带德妃同往五台山有诸多非议,但皇帝此行正正经经。德妃一路不曾近身圣驾侍奉,偶尔与太子在一起,也是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如是一路经琉璃河、涞水县、真定府、龙泉关,颠簸数日,二月二十日方抵五台山。 圣驾拟居灵鹫峰上菩萨顶,菩萨顶地处台怀极顶,皇帝携太子、德妃及众侍卫、大臣步行而上。岚琪穿着朝服很不灵便,玄烨让人给她换了易于登山的靴子,大大方方地携手带她沿着陡峭的石阶而上,一面指点秀丽风光,一面笑说:“上菩萨顶要先登上这一百零八级台阶,按佛家说法,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困扰着人的一生,当你走过这一百零八级台阶登上灵鹫峰绝顶,四望灵峰胜境时,种种烦恼也早都踩在脚下了。” 人杰地灵之处,风景秀丽天高地阔,到底是佛家圣地,岚琪心中平静宁和,听玄烨这番话,亦是十分受用,只是回望身后的人,瞧见太子被魁梧的侍卫背在身上跟在后面,不禁对玄烨说:“皇上也等等太子吧。” 玄烨并不在意,只是道:“他还小,将来这段路,自然是他自己走的。” “你看好自己脚下的路,不要东张西望。”玄烨紧紧握着岚琪的手,守着该有的几分礼仪分寸,细致地呵护她脚下每一步路,一级级台阶稳稳而上,终将一百零八种烦恼踩在了脚下。 至顶,玄烨等来太子,领着他临崖远眺,指着巍巍山河说:“阿玛会为你奠下最坚实的江山社稷,将来你要好好传承下去。” 岚琪立于父子身后,江山美景也悉数收入眼底,但听玄烨这句话,深知他对太子的爱护和期望,再想自己一双儿子,他们没有身为继承人的负担,与父亲的关系要比太子来得更纯粹,他们的童年里不用背负这些传承江山的压力,不论将来何种前程,她的孩子一定都是快活自在地长大。 想到这些,竟不由自主心疼起太子。又想玄烨在他这个年纪已然孤坐龙椅,与太皇太后相依为命撑过一段动荡不安的岁月,纵然经历种种,他依旧有仁和的个性,即便在朝廷上有不怒而威震慑四海的帝王之气,面对自己时,他只是温柔呵护妻子的丈夫。八年光阴匆匆而过,快得让人来不及记住各种点滴,但岚琪明白,因为幸福快活,才会不觉时日飞逝。 只是,想到一个“妻”字时,心中微微有涟漪。她记得玄烨曾称她为妻,虽然只是随口带过的一句话,可对于 帝王天家而言,妻与妾有着天地悬殊,他随口说的话,便足够岚琪记一生。 世上没有哪个女人甘心为妾,就是她乌雅岚琪也曾想象,将来离宫婚配做一家主母,相夫教子美满一生。可她留在了宫里,成为了帝王之妾,宫里多少女人在乎这个妾字,钮祜禄皇后临死都未能放下,岚琪扪心自问是否在乎,自己的答案竟那么现实,她在乎。 但在乎,并不意味着要拥有,不珍惜已拥有的一切,去奢求遥不可及的欲望,人又怎么能活得幸福,正如那一百零八级台阶,仰望即可见,但不走好眼前的每一步,又要如何登顶。 “娘娘。”此时,随在岚琪身后的环春轻轻推了她一下。岚琪恍然回过神,瞧见皇帝和太子已经走开了,玄烨正回头含笑看着她,眼中似在问:“你在想什么?”岚琪赧然垂首,亦含笑跟了上去。 佛家圣地,帝妃之间守着对佛祖的尊崇,不能有任何亲近之事,拈香礼佛诵经祝祷。岚琪虔诚地为太皇太后、太后和玄烨祝祷,记得太皇太后要她向佛祖多求几年阳寿,可她却私心改了一改,期求佛祖能让太皇太后晚景安逸,无病无灾,不论短长自己都会尽心尽力地伺候,若有病痛活得长,又有什么意思。 圣驾莅临五台山后两天,消息便传回京畿,太皇太后知道他们平平安安,很是欣慰。这几日她亦是自行斋戒,更命宫内女眷除安胎的皇贵妃和宜妃之外,皆随同斋戒,御膳房里一律用新器皿烹制斋饭,一并供六宫及皇子公主分食。 虽然正月里大鱼大肉地过来,正好借此机会清清肠胃,可也有受不了斋戒清苦的,宫内私下不乏抱怨的声音。奈何是太皇太后下的命令,谁也不敢违逆,每日餐饭皆等御膳房送来斋菜,但天气尚冷,一些远一点儿的宫殿拿到时,饭菜都冷了。 咸福宫便是如此,每日得到的饭菜都只是温手而已,吃下去肚子会冷,冬云都命宫女再行加热后才端来供温贵妃进膳。只是自元宵前梅林一事后,温贵妃一直精神恹恹没有胃口,一个月光景消瘦憔悴了许多,让她宣太医来调理也不肯,眼瞧着旧年的精心保养就要付诸东流。 今日午膳的斋菜又按时送来,许是冬云抱怨过几次,那些小太监更加尽心。今日得到的饭菜还都冒着热气,冬云便不再让人加热,径自端来供主子食用,可她家主子只呆呆地蜷缩在炕上,仿佛透过窗棂上一丝缝隙看外头的世界。 “娘娘,太皇太后赏赐的斋菜送来了,您趁热吃吧。”冬云知她不肯挪动,让宫女收拾了炕桌,将饭菜摆下,手里端着筷子说,“您不吃,别人不知道的,还当您埋怨太皇太后让六宫都吃斋呢,何必传这些闲话出去。” 温贵妃懒懒地看她一眼,心中许多无奈,慢慢坐过来拿起筷子,看到眼前一碟素炒面筋、一碟什锦干丝,再一盘青菜、一盘腌萝卜,苦笑着说:“太皇太后真是会折腾,天家贵胄,就吃这些东西?寺庙里的斋菜都不至于这样寒酸。” 冬云只有劝:“各宫娘娘都这么吃,主子吃不饱的话,奴婢再让小厨房给您炒两个菜?” “罢了,免得太皇太后看我不顺眼。”温贵妃叹气,动筷子夹了一口青菜,才要送到嘴里,不知是什么气味勾得她浑身难受,胃中翻腾纠结,似要吐了才能爽快,一番折腾后消停下来,冬云比画着手指数日子,心里怦怦直跳,轻声说:“主子,您会不会是有了?” 温贵妃猛然一震,身上热血奔涌,回忆元宵前的日子,竟是不敢信,旧年她花了多少心血都没能有,她以为自己真没那个命的,这次会不会又白高兴一场?不等她开口,冬云已做主让外头的人去宣太医,自己哄着主子说:“娘娘平静一些,咱们耐心等太医来。” 此时惠妃正带着八阿哥在翊坤宫里坐,她们倒是胆子大的,因宜妃不需要斋戒,宫里有荤腥的吃,惠妃就私下里带八阿哥来蹭几口饭菜。小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吃东西挑剔,这几日斋戒送来的饭菜他一口也不肯动,怎么哄怎么饿都不妥协,惠妃不能让自己宫里开小灶,便借口来探望宜妃,让孩子蹭几口荤腥。 宜妃知道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她和惠妃前些日子虽疏远,但并未交恶,不过是小孩子吃几口饭的事,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也乐得帮惠妃一些什么忙,毕竟她能有今日顺利怀上龙胎,惠妃没少助益于她,光是那帐子里头最私密的事,也都是惠妃教她的。这一点恩情,她心里还记着。 胤禩吃饱了正跟着恪靖姐姐满屋子窜,两个额娘坐着说闲话,宜妃之前有生育五阿哥的经验,怀胎对她而言不是什么辛苦的事,一想到终于能把自己的孩子养在膝下,满面红光神采飞扬,乐呵呵地对惠妃说:“太后这次没小气,赏赐了我很丰厚的东西,她心里一定也不踏实的,平白无故抢走我的孩子。” 惠妃且笑:“等你肚子里这个长大,往后兄弟们在一起念书,五阿哥就会明白额娘和皇祖母的不同了,哪个孩子不认娘呢,你只管等着五阿哥来亲近你便是了。” 宜妃扬扬得意:“可不是,终归是我生的。现在我也想明白了,胤祺跟着太后,将来的前程不会差到哪儿去。” 但见恪靖公主没头没脑地往宜妃跑过来,惠妃眼明手快地把她拦住,一并把胤禩也叫到跟前,教他们不能横冲直撞,恪靖公主听明白了,趴在宜妃膝头说:“额娘给我生个小弟弟。” 宜妃本来就是求子,听见恪靖这样说,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欢喜地答应:“额娘一定给你生个弟弟。” 此时桃红从外头进来,宝云也跟在后头,两人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但听桃红说:“咸福宫里半个时辰前宣太医,这会儿已经有消息往慈宁宫、宁寿宫送了,温贵妃娘娘有身孕了。” “她也有了?”惠妃和宜妃异口同声。这是赶上好时候了吗?一个个都开花结果了。算算温贵妃之前才小产了一回,她这身子骨还真是经得起折腾。 惠妃愤然冷笑:“还以为那件事够她受的了,她真是运气好。” 宜妃听不懂,问她:“姐姐的话怎么说?” 惠妃便将梅林里的事说了,其他的没有多嘴,心内则冷笑,那日她不过是动了动心思,想撞撞运气,温贵妃进园子后见到她,两边脸上都不好看,一些事彼此心知肚明,惠妃即刻便领着胤禩离开,她怎么知道会遇见皇帝,且皇帝还要带她同行。彼时只是想,若温贵妃背过人说自己的闲话,不论好听不好听,皇帝总归不会高兴,结果人家还不屑说自己,竟是一字一句直奔着永和宫去,这样子皇帝又何止不高兴,不找她的麻烦,已经是客气了。 “我要去贺喜,妹妹不宜多动,我替你说一声吧。”惠妃起身,瞧了眼宜妃还没怎么见形的腰身,似笑非笑地说,“明年可热闹了,宫里头多添好几个娃娃。” 然而温贵妃有喜的事,并不急着向出门在外的皇帝禀告,二月二十四日皇帝动身自五台山回銮时,也只得到宫里消息说太皇太后和太后等诸事平安,圣驾一行便原路返回。皇帝、德妃和太子都各自坐辇,随行的人都冷眼瞧着德妃此次出行会做些什么,可连着几日,德妃连话都没怎么和皇帝说过,一言一行恪守本分,真正是来替太皇太后祈福祝祷的。 千乘万骑自菩萨顶行至长城岭西,稍作休息后又将上路,岚琪下车来透透气,瞧见太子也在路边,一群宫女嬷嬷围着,便走上来问:“太子怎么了?” 宫女们稍稍让开一些,便见太子坐在大石头上,脸色苍白满头虚汗,岚琪忙走到面前问:“胤礽你不舒服,是不是晕车了?” 胤礽无力地点了点头,想作呕又吐不出什么的难受,眼泪汪汪很可怜。岚琪轻轻抚摸他的背脊,让环春去车上拿薄荷香囊来,又听太子的乳母说:“太子上车前肚子饿,吃了两个糯米团子,怕是顶住了不消化,前头一段路又颠簸,大概就不舒服了。” “之后还有几天的路要走,你们尽量让太子吃得清淡一些,糯米团子太油腻了,不好消化。”岚琪也没责怪她们,见她们一个个脸色比太子还难看,知道毓庆宫里伺候太子,不能有半分闪失,皇帝若是为此生气,他们一个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岚琪又唤众人让开些:“你们围在这里,太子都透不过气了。”一边伸手解开胤礽脖子下的扣子,解开他的腰带,让他身上少些束缚,太子软弱无力地靠在她怀里,似乎不愿父亲担心,轻声恳求岚琪:“德妃娘娘,不要告诉皇阿玛好吗?” “皇阿玛的御辇在前头,正和几个大臣说话,这会儿还不晓得。”岚琪温柔地哄着他,“晕车一阵就过去了,好了就不用去说了,之后要不要和我坐一辆车?” 太子点点头,没有力气再说话,岚琪轻轻抚摸他的背脊顺气,耳边渐渐听到身后树林内有动静,那声音既不像风吹草动,也不像人的脚步,起先并不在意,待得动静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时,只听见前头几个宫女大声尖叫,一众人连滚带爬地朝四边散开。 岚琪侧头一看,猛然见林子里踱出一头斑斓猛虎,她这辈子还从未见过活的老虎,见过画上的老虎,见过虎皮的毯子,赫然活生生一头老虎在眼前,吓得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四周一片混乱,那躁动声也刺激了老虎,仰天一啸虎爪刨地,一时飞沙走石整个队伍被惊动了。 “太子,德妃娘娘,护驾……护驾……”人群里乱了,有侍卫拿着长矛冲上来想驱赶老虎,可那畜生凶猛得很,一巴掌就拍掉了刺到面前的长矛,那侍卫都被甩了出去。老虎怒极,一直咆哮着,转身看到大石头上坐着的人,眼中露出猩红的杀气,喘息间张口便见獠牙森森,脚下虎爪刨着土,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撕咬。 “德妃娘娘,我怕。”太子大哭,岚琪紧紧抱着他,已分不清是太子在发抖,还是岚琪自己不住地在颤抖。放眼望去侍卫们稍一近身就被猛虎喝退,她想要带着胤礽往后逃,可是腿似灌了铅一下也挪不动,太子又怕得浑身发软,一大一小眼看着要葬身虎口。 此刻又有侍卫执长矛刺过来,猛虎大怒,咆哮之后纵身朝他们跃来,岚琪尖叫着背过身紧紧抱住了胤礽,只觉得背上被重重拍了一掌,疼得她感觉骨头都要碎了。可死亡的恐怖并没有袭? ?,竟反是老虎长啸着朝边上翻滚而去,庞大的躯体扬起尘土,待风吹散,只见一支利箭在虎头上贯脑而过,拖了一地鲜血,硕大威猛的老虎抽搐着渐渐不再动弹。 岚琪只觉得浑身发软,疲软地朝太子笑:“胤礽不怕,没事了。”可话才说完,背上被虎爪重重拍了一巴掌,又几乎吓破了胆的人,两眼一黑就晕过去了。 “皇上,小心,皇上……”人群里,玄烨拿着弓就冲了出来,刚刚听到传话说德妃和太子被猛虎袭击,他冲过来的那一刻,正看到老虎要扑过去,不及多想,劈手躲过身旁侍卫的箭矢,也不知何来的神力,毫无准备地就射出一箭。 实则玄烨当时已然绝望,如此仓促放箭必然伤不了那畜生,可能还要激怒猛虎更残忍地伤害岚琪和太子,却是上天庇佑,也许这是他一辈子射出的最准最有力的一箭,虎啸声中,利箭贯穿虎脑,一箭击毙。 侍卫们一边护驾,一边围住了那猛虎,玄烨根本顾不得这些,扔掉了手里的弓抱起瘫软在地上的岚琪,边上太子满面是泪、瑟瑟发抖,他一把搂过儿子,安抚着:“没事了,皇阿玛在。”后头的人跟上来,玄烨把太子交付给他们,亲自抱着岚琪回到车辇上,太医赶来掐人中施针,岚琪终于缓缓醒过来。 玄烨才舒口气,惊见自己手上有血迹,发现岚琪背后的衣裳都被血染红了,虎爪锋利,厚厚的朝服棉衣都被抓破,撕开衣裳看,幸好天冷穿得厚实,只是抓破几道口子,太医捏骨后确定德妃没有严重骨折,之后御驾疾行至当地府衙歇脚,再让太医细心诊治。 几番折腾,当岚琪终于安稳躺在床上时,疲惫得不及听边上人说话,就昏昏沉沉睡过去。却不想噩梦纷纷扰扰,方才被猛虎袭击的一幕又跃然至眼前,可这一次大石头上只有太子孤身一人,他无助地哭泣着,梦里岚琪扑上去想要救他,却突然被人拉住了手,她回头看膝下竟是小小的四阿哥,胤禛紧紧抓着她的手说:“额娘,我们走。” “太子还在那里……”岚琪摇头,可再转身时,只见猛虎已经咆哮着扑上了太子的身,梦中的她大声惊呼太子后,眼前的一切倏然消失。 “岚琪醒醒,岚琪。”耳边是玄烨的呼唤,她无力地睁开双眼,玄烨在对她说,“太子没事了,你也没事了,做噩梦了是吗?快醒过来,醒过来就好了。” “皇上。”吓破了胆的人,已无暇去顾及梦里见到了什么,一见玄烨就忍不住落泪。玄烨忙把她抱起来,含笑哄着:“吓坏了吧?可刚才你多勇敢啊,一直紧紧抱着太子。如果没有你在,朕不敢想象要看着太子被猛虎撕碎的模样,看到那畜生扑向你的时候,朕几乎绝望了。” “到底虚惊一场,真好,真好。”岚琪微微哽咽,毫不客气地黏在玄烨身上,“臣妾吓坏了,皇上,我背上好疼。” 可玄烨却在她耳畔轻声说:“你又要做额娘了,做额娘的怎么能哭?” 一句话后,两人静了须臾,岚琪茫然地抬头看他,玄烨笑道:“你糊涂,朕也糊涂,这下回去,皇祖母连朕的耳朵也要拧了吧。一门心思就想带你出来走走,怎么出门前就想不到让太医看看你呢,可你都给朕生了三个孩子,怎么还那么傻乎乎的,自己有身孕,也不知道吗?” “臣妾有身孕了?”岚琪稀奇地看着玄烨,猛然想起皇帝封印的那几天,玄烨暖暖地笑着,垂首亲吻她的面颊:“不就是那几天吗,忘记了?” 想起那几夜春宵,岚琪面上微微泛红,但立刻又清醒,再三问皇帝:“臣妾真的有身孕了?可是这几天臣妾跟着您又爬山又打坐,还骑了马,现在又被老虎袭击。”她慌张地摸着肚子,玄烨的手也覆盖上来,感慨着:“太医告诉朕时,朕真是又惊又喜,可是这样都好好地在你肚子里待着的孩子,将来一定结实又健康,若还是个闺女,朕答应过你,我们的闺女,决不远嫁。” 岚琪心里一震,之前自己还嘀咕过皇帝会不会当时动情说的一句话,过后就忘记了,现在真是后悔自己不应该怀疑玄烨。这么多年了,哪一件事他没做到,哪一句话他会忘记,自己一直都是他心尖上的人。 “皇上,您喜欢臣妾什么呀?”岚琪哽咽,又伏进他怀里,傻乎乎地问着,“臣妾到底哪儿讨人喜欢了?” 玄烨的脑袋却追过来,在她脸上亲吻了几下,笑着说:“不是一早就说过了,因为你是乌雅岚琪,不许哭了,你怀着孩子呢。” 之后两人温存地说了好久的话,再有太子来向德妃谢恩,岚琪让太子坐在身边安抚他,看得出来孩子还十分害怕,之后便求了玄烨允许,让太子跟着她一路同车回去。太子毕竟还是个孩子,一路上很依赖岚琪,她也头一回和太子有这么长时间的独处,到达皇城要下车各自换轿子时,太子跟在她身后说了句:“德妃娘娘,您真好。” 岚琪只是笑,她怎会想到什么,太子从前不喜欢她之类的事。 且说圣驾顺利回宫,温贵妃在咸福宫早已兴奋不已,她觉得皇帝归来得知她有身孕后一定会来看她,不管元宵节前那天她说了多荒唐的话,看在孩子的分上,皇帝会原谅她。可左等右等不见皇帝来,温贵妃不耐烦地催冬云去打听,要问问前头有没有把贵妃有孕的好消息传上去,可等冬云归来时,却告诉她永和宫德妃有喜了。 “她怎么也有了?”温贵妃闻言呆滞,而如她一样问这句话的,六宫皆是。 这一下子宫里真是热闹了,从前总是低位分的常在答应有身孕,运气好的一夜恩宠就怀上皇嗣,稍尊贵一些的却总是这样那样的不如意,没想到这年末年始得送子娘娘庇佑,宫内竟是遍地结果好事连连,皇贵妃、温贵妃,四妃之中两位,连着四位尊贵的娘娘有身孕,众人掰着手指头算,就在康熙二十二年里,将有四个孩子呱呱坠地。 自然宫里也有别的声音,都说乌雅氏的福气好到令人瞠目结舌,就连生孩子也绝对不落下,而她才失去女儿不久,上苍又赶着给她送一个孩子来,就怕她吃亏似的。并且路遇猛虎的事也在宫内传开,人人都唏嘘德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永和宫果然是紫禁城里的福地。 又如玄烨所料,他和岚琪都被太皇太后狠狠训斥了一顿,老人家又心疼又欢喜,轻轻拧了岚琪的耳朵说:“我让你每天叫太医请脉的呢,你又偷懒了是不是,这一趟幸好是去五台山,得佛祖庇佑,不然哪能有这么好的运气?” 之后提起温贵妃有喜了,玄烨有些意外,太皇太后也劝她:“有空了去瞧瞧她,到底孩子是要紧的。” 玄烨敷衍一声:“孙儿会去瞧温贵妃,皇祖母勿担忧。”说话时抬眸看了眼岚琪,见她静静地在一旁好似根本没听到这几句话,之后离了祖母,本要亲自送她回永和宫,岚琪却劝:“皇上先回乾清宫去吧,李公公不是说,一班大臣等着见您吗?臣妾身子好得很,这一次怀孕,一点儿不见不舒服,您别担心。” 玄烨道:“朕是想,在菩萨顶时就见你怔怔出神,那时候就想问你怎么了,可碍于礼数分寸不能多与你亲近说话,本打算回程路上找你,胤礽又一路缠着你,这下回宫了,总能说了吧。” 岚琪歪着脑袋笑:“臣妾在菩萨顶想什么了?这会子还真记不得了,被那只老虎吓一跳,现在还满脑子是那只老虎。” 玄烨也不着急,扶她上软轿:“有的是日子,你慢慢想,朕过些时候再来问你。” 两人彼此嘱咐了几句,便在慈宁宫门前散了,岚琪的轿子悠悠地往永和宫走,经由承乾宫门前时,轿子突然停下,环春声音欢喜地说着:“娘娘,下来吧。” 岚琪以为到了,下轿才发现是承乾宫这里,但见门前一对孩子被乳母领着在等待,较小的一个一见到她,立刻撒手跑过来,娇滴滴地喊着:“额娘。”环春赶紧挡了挡,笑着说:“六阿哥不能撞额娘,额娘肚子里有小娃娃了。” 胤祚听了听,不知是不是明白,挣扎开环春,岚琪也已经慢慢蹲下,正好将儿子抱个满怀,到底是出了趟远门,比不得当年和玄烨出去逛三日眨眼的工夫,这次还没走到菩萨顶就开始想儿子。那会儿被老虎袭击时,脑袋一片空白,但事后则恐惧,若是她就那么死了,孩子怎么办,玄烨怎么办,太皇太后和阿玛额娘怎么办,原来她乌雅岚琪,已经活得那么重要了。 胤祚一直额娘额娘地喊着,岚琪慢慢站起来,抬头见胤禛被乳母领着走来,小家伙脸上笑嘻嘻的,礼貌地喊了一声德妃娘娘,岚琪微笑颔首,心中忽而一个激灵,想起了遇袭后的那场噩梦,想起了梦里胤禛拉着自己的手,不让她去救太子。莫名地,多年前的那场梦也蹿到眼前,那时候胤禛还在肚子里,她梦见小小的太子指着自己的肚子哭。 “额娘,回家。”胤祚的声音突然响起,拉着母亲的手撒娇,又去拉拉环春。岚琪醒过神,再看着胤禛天真可爱的模样,怪自己胡思乱想,但她也不能径直回永和宫,皇贵妃怀着孩子替她照顾儿子这么久,总要进去谢一谢。 门前的人也没有阻拦,青莲热情地迎了出来,只是轻声说:“娘娘她气色不大好,脾气也不 大好,若是说了不大好听的话,德妃娘娘您担待些,都是孕妇,您一定能体谅的。” 岚琪笑而不语,缓步进了内殿,腹部已然隆起的皇贵妃正歪在炕上,手里摆弄着叮当作响的九连环,似乎不得法,正气恼。胤禛瞧见了,便爬到母亲身边,三两下就解开了,皇贵妃面上露出笑容,又见德妃在跟前,好不得意地摸着四阿哥的脑袋说:“我这个儿子,就是聪明过人。” 岚琪心内一笑,面上不动声色地点头,又说些感激的话,可话音刚落,皇贵妃却看着她的身形说:“他们说你也有了,你真是不甘落后,生孩子也要来凑个热闹。昨儿荣妃才来跟我说今年宫里的用度,为了三个人临盆,添了好一笔银子,你又赶上来了。” 岚琪且笑:“托娘娘的福。” “不必托福我。”皇贵妃冷笑,转过脸对着胤禛又满面慈祥,哄他和胤祚去玩一会儿,说德妃娘娘一定从外头带来了好东西,让他跟弟弟去永和宫等着。待一双孩子都走了,岚琪见皇贵妃有话要说,就在一旁坐下了。 皇贵妃果然唏嘘着:“听讲你还被老虎拍了一巴掌,这样都没事吗?这个孩子,可比前头那个闺女结实多了。” 岚琪颔首道:“太医也这样讲。” “可是我这个孩子,不大好。”皇贵妃突然说这句话,惊得岚琪一颤,可床榻上的人倒是很平静,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太医说这孩子弱得很,能不能足月生都不晓得,生出来能不能活也不晓得,太医说他几十年经手的喜脉里,头一回见到这么弱的,可是这么弱,他竟还一直好好活着。” 这样的经历,岚琪在去年此刻一模一样地感受过,她虽不表露,可那日子一天天熬着实在是辛苦,皇贵妃这会儿瞧着,竟似比自己还坚强一些。 皇贵妃又问:“公主没了,我瞧你并不是很悲伤,我就想问问你,是不是没抚养过的,就没感情?” 岚琪摇头,因忍不住眼眶湿润,便垂首道:“只因为娘娘知道公主没了,是在八月,嫔妾那时候已经缓过来了。其实当时皇上为了稳定朝纲,不让后宫的悲剧影响大臣们的言论,瞒报了公主殁了的事实,小公主只活了几天,嫔妾痛不欲生。” 皇贵妃惊愕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地问:“小公主几天就殁了?可是……” “娘娘不要怪皇上连您也瞒着,毕竟除了不愿影响朝廷,对其他人来说,是可有可无的事。”岚琪努力露出几分笑容,安抚皇贵妃道,“自己的骨肉,才明白什么叫不舍,嫔妾盼望您腹中的孩子能健康,可若正如您和太医所说,那嫔妾唯有劝您,好好珍惜这些日子。” “大概我会和你一样的命运,太医也好,家里请来的名医也好,都这样说。”皇贵妃目色略见凄楚,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苦笑着,“其实他们早就叮嘱过我,我的身体若想长久,不适合有孩子,我问他们要坐胎药时,他们都很犹豫。现在这样子,我也不晓得是坐胎药吃好了,还是老天看我可怜,把孩子赐给我,可我并不后悔。” “孩子选了您做额娘,是和您的缘分,娘娘不要多想,不如和嫔妾一样,坚持到您所能承受的最后一刻。”岚琪起身,“嫔妾不打扰您休息了,皇上在五台山时也为您和腹中的孩子祝祷安产,一定会没事的。” 皇贵妃听了却不大服气地瞪了她一眼:“若非我要安胎,又怎么轮得到你去五台山。”嘀咕了这句,便撇过脸不耐烦地说,“走吧。” 两人没有不欢而散,青莲几人都在外捏了一把汗,恭恭敬敬地将德妃送出门,说一会儿再去把四阿哥接回来。岚琪回来更衣洗漱后,就陪着两个孩子说话,但心中一直惦念着皇贵妃方才的模样,将心比心,她旧年的辛苦历历在目,便唤过环春,让她送一句话去乾清宫。 皇帝听见岚琪传来的话时,略有些不高兴,但想表妹的确辛苦可怜,难得岚琪一片心意,还是应允了,之后的日子会多多去陪皇贵妃,一直等到她顺利分娩。而算算今年将有四个孩子落地,做阿玛的却并不怎么兴奋,孩子越来越多后,这样的感情在所难免,他刻意想要高兴一些,也觉得十分勉强。再有朝务繁忙,也容不得他多费心在后宫女人的身上。 两日后,山西巡抚穆尔赛上奏曰:“虎为居民行旅患久矣,幸遇天子车驾莅止,毙斯兽以安厥土,应赐嘉名,以垂永久。”更数次恳求,欲将皇帝射虎之地改名为射虎川,且立碑以志。奏章所附碑文曰:“皇帝御极,二十有二载春二月西巡五台,为太皇太后祈景福也,毕事而旋,由菩萨顶至长城岭西,千乘万骑,雷揈云奔,道旁林莽蓊翳,有虎伏其间,骇而跃,众莫敢御。皇帝亲挽繁弱,一发而殪之。” 碑文之中只字未提太子和德妃遇袭,德妃舍身保护太子的事也没有提到,皇帝不大高兴,彼时纳兰容若正在跟前,君臣本是商议设立汉军火器营的事,皇帝提起这件事来,因为山西巡抚未提及太子和德妃而不悦。 容若沉着应道:“臣以为,穆尔赛大人递上来的折子,必然再三思量,考虑周密。立碑记载圣主英勇事迹,历朝历代皆有,皇上若应允,乃是当地百姓之福。只是德妃娘娘与太子之事,臣以为不记亦可,德妃娘娘贤德之名朝野皆知,只是若刻意立碑,只怕太过张扬,不宜六宫祥和。况且德妃娘娘素性贤惠谦和,皇上若有这番恩赏,却似与娘娘品行相悖了。” 玄烨微微蹙眉,看着不大高兴,实则已觉得容若这番话很有道理,便应允了,顺手交付给他说:“你再斟酌下碑文上的文字,替朕拟旨,告诫当地衙门不可以此约束百姓,立碑之处,可供百姓随意往来,不得与以往不同。” 容若领旨,之后又谈汉军火器营之事,将离时,玄烨随口问道:“沈宛和孩子可好?” “托皇上的福,都好。”容若微微有些窘迫,想必皇帝也听见什么动静了。 果然听皇帝说:“毕竟是纳兰家的子孙,你把他留在沈宛身边,将来与兄弟手足也难以亲近,是家族日后的隐患。为了孩子的前程,也为了安抚你额娘,劝劝沈宛,把孩子送回家里去吧。这样没事就闹一闹,难看得很。” 容若大窘,忙屈膝告罪,玄烨笑说无妨,便打发他离去,之后唤过李公公,说要去永和宫坐坐,算算日子好久没见岚琪,她要求自己多照拂些皇贵妃,也照拂得够殷勤了。 而这一边容若出了宫,心里正想着皇帝方才那些话,但见家中小厮迎上来,满面堆笑说:“夫人请大少爷回家一趟,让小的备车来接您呢。” “家里何事?”容若蹙眉,此刻他正一心想回私宅去见沈宛,如皇帝所说,他额娘隔几天就去闹一回,沈宛大度不计较,可难保哪天她就被婆婆欺负了。 小厮笑着说:“大姑奶奶回府了,夫人说请您回去瞧瞧,一起吃顿饭。大少爷您可好些日子不回府里,今儿就看在大姑奶奶面上呗?” 容若知道,自己若不答应,这小厮回去没好果子吃,再者也不想妹妹尴尬,又有皇帝今日的嘱咐,他回家当面说一声,父亲那个死要面子的人,往后一定会约束母亲的行为,还是勉强答应了,跟着小厮坐车往家里走。 永和宫里,环春捧了一盘新鲜瓜果进门搁下,近来岚琪闻不得熏香,倒爱这鲜果的香甜。只是妃嫔每日份例的瓜果有限,若都拿来闻香气就不够吃的,荣妃、端嫔几人便匀出她们的每日分送一些来,且不说供不起岚琪那些瓜果,是说她们本也吃不了,白放着糟蹋了,没理由再多弄一些来耗费银子。省钱是岚琪欢喜的事,再者也是姐姐们一片心意,她便欣然接受。 这会儿原是乾清宫来消息说皇帝要过来,她让环春再摆几盘新鲜的来,正笑盈盈地说:“告诉皇上这些是我自己花银子弄的,好叫他赏我些银子买果子吃。” 环春笑道:“主子您怎么不算计些别的,总惦记皇上口袋里的银子呢,太皇太后都说过您一回了。” 岚琪只管笑,她自然是有分寸的,手里将洗得水灵灵的瓜果摆放好,挑了几个看着脆甜的放在上头一会儿好让玄烨吃些。主仆俩正玩笑着,紫玉从外头进来,一脸没好气地说:“主子不要等了,乾清宫来人说万岁爷不过来了。” 岚琪不以为意,还道:“朝廷上必然又有什么要紧的事。” 谁料紫玉却恨道:“真有要紧的事儿,奴婢才不敢计较呢。又是咸福宫里那一位,皇上都出门预备来咱们这儿了,叫温贵妃娘娘的人给拦下,说贵妃娘娘身子不大好,硬是把皇上给找去了。” 连环春都愤然:“贵妃娘娘真是柿子挑软的捏,前阵子万岁爷天天在承乾宫,她怎么好好的不说不舒服?” “你们生的什么气,我还没动气呢。”岚琪好言安抚心疼她的人,笑着说,“皇上对我的好,岂在来不来的事上,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他来还要伺候他,我乐得清闲。”又说,“既然皇上不过来了,晚膳多准备点,去请布姐姐她们过来吃饭,那位万常在也一并请来吧,她总是很认生,怪可怜的。” 众人见主子大度,也不再多嘴多舌,可脸上总是不大高兴的,不多久荣妃几位过来,倒是荣妃劝她们:“温贵妃是不大好,今早我还去看过,脸色差得厉害,太医院里也不大折腾的,我听冬云说,她怕旧年的事再来一回,不敢折腾。” 岚琪苦笑:“她总是那么极端,何必呢。” 果然如荣妃所说,温贵妃身子不大安稳,害喜严重自不必说,还见红了两回,回回都把她吓个半死,但也回回是虚惊一场,只是眼下的虚惊一场不再是她折腾胡闹要勾引皇帝去看她,连太医都对皇帝说:“娘娘她一定要心情舒畅,卧床静养,恐怕是旧年小产间隔不久,身子尚虚弱所致。” 玄烨听得这几句实在的话,也不多与她计较,上头又有皇祖母希望自己别太亏待她,外头钮祜禄一族也睁大眼睛瞧着,哪怕心里不大乐意,皇帝还是尽量多关心安抚温贵妃,今日过来见她安静温柔,满面是担心孩子的焦虑和胆怯,心里也软了。 陪着说几句话,趁着夜色未深便离了咸福宫,知道岚琪那里另招待了姐妹,便径直回乾清宫,路过翊坤宫时,想起宜妃也怀着身孕,但她的胎儿很安稳,和岚琪一样没什么事,便又想起太医叮嘱说皇贵妃的事。皇贵妃那个孩子未必能保得住,虽然表妹自己也已经知道,可日后母子分离时,她一定会伤心,岚琪才求他如今多陪陪皇贵妃,同是十月怀胎辛苦的女人,旧年岚琪也经历了一样的事,所以她会感同身受。 “去承乾宫吧。”半道上皇帝改了主意,又决定去陪表妹。御驾匆匆从翊坤宫门前过,宫门里的人瞧见这动静禀告进来,宜妃听了心里空落落的,自言自语着:“不来就不来,还从门前过,存心膈应我吗?都是一样怀孩子的,我这儿安安生生的,倒没人来心疼了?真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夜渐深,宫内各处的热闹都散了,京城大街小巷亦退去了喧嚣,然而此刻明珠府门前宽阔的道路上却一阵动静,有小厮正说着:“大少爷您等等,奴才给您拿马鞭去。” 伴有马蹄踩踏的声响,骑马之人似乎正急着要回去,不等小厮拿来马鞭,门前数盏灯笼涌出来,几个丫头老妈子簇拥着年轻少奶奶出了门,少夫人急着说:“容若你吃了酒,不要骑马了,让人备车送你回去。”说着呵斥那些奴才,“赶紧备车,大少爷喝了酒的,你们怎么还让骑马!” 马蹄声凌乱,容若似不耐烦,果然几分醉意,含糊不清地说着:“没事的,你回去吧,我这就走了。” 少夫人却劝:“你要走我不拦着你,可你吃了酒实在不好骑马,你这路上有点什么万一,我在家还有阿玛额娘,你让沈宛一个人,可怎么好?” 可不等容若回应,门里又涌出许多人,管家吆喝手下:“老爷吩咐,快把少爷请回去,你们眼睛瞎了,少爷喝了酒怎么能骑马,赶紧的。”他一声令下,诸多小厮冲上来,牵马的牵马,拉人的拉人,竟七手八脚把个容若抬回去,惊得少夫人一路跟着说:“你们小心点,别弄伤了他。” 人被直接抬回了内屋撂在床上,明珠随后就跟了来,因公爹不便进儿媳妇的房,只在门外冷声说:“纳兰容若你再敢走出这道门,我现在就去结果了那个沈宛,你且试试?” 少夫人忙出来劝老爷不要动气,明珠反心疼她的贤惠,安抚了几句方离去。不多久明珠夫人才过来,帮着一起收拾了酣醉的儿子,拉着儿媳妇的手说:“你看在额娘的面儿上,别为了他伤心,早晚额娘收拾了那个沈宛,给你一个公道。” 少夫人却大度为怀,温柔地说:“媳妇好歹还有您和阿玛疼,那个沈宛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确实可怜,容若疼她也是应该的。媳妇一心想他们能搬回来,姐妹间也好照顾,还有孩子,可是他们固执,谁也没法子。” 明珠夫人连连叹息:“你这样可不成,将来这一家一当都在你手里,你要学得厉害一些,才好镇住那些奴才。” 少夫人且笑:“有颜姐姐在呢。” 明珠夫人啧啧摇头:“你才是一家主母啊。” 说话间酣醉的容若在梦中呓语,含含糊糊地不知说些什么,明珠夫人叮嘱了几句离去,少夫人送到门前,亲自关上了门,回身看着醉酒的丈夫,微微咬唇,走过去将蜡烛一盏盏吹灭,再等走近床榻时,已然一手解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 酣醉的人被轻轻撩拨就动了情,容若毫无意识地在家中与妻子云雨时,京城一隅的私宅里,蜡烛彻夜不熄。沈宛一直坐在窗下等丈夫归来,直到有去打探消息的小厮来回报,丫头才来劝:“您歇着吧,大少爷今晚不会回来了。” 沈宛阖目叹息一声,才吩咐:“关门落锁吧,明天一早赶在大爷上早朝的时辰前开门,兴许他一早要先回来。” 下人们都不大信,但不敢不照着吩咐做。不想果然如沈宛所料,翌日天未亮,门前就有了动静,纳兰容若带着一身还未散去的酒气就跑了回来,径直奔进沈宛的屋子,瞧见榻上母子俩依偎而眠,心里才踏实。 而他这一动静,惊动了浅眠的沈宛,容若手里执一盏蜡烛,烛光照在她清透温柔的脸上,但见娴静淡雅的一抹笑容在唇边泛起,睡眼惺忪的女人温和地问:“这样早?” 容若放下蜡烛坐到床边,伸手想要扶起沈宛,却被人轻轻一推说:“还不去洗一洗,一身的酒味,难道你要这样上朝去?你先去,我这就过来。” 容若无奈,含笑离去,唤外头的丫头打水来,少时便见沈宛披了件衣裳出来,发髻松松,半挽起袖子露出玉一般的手臂,纤纤葱指撩拨水试试冷热,麻利地绞一把帕子要递给容若,容若却不拿帕子,径自握住了沈宛的手,心疼地说:“你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为了我做这些事。” 沈宛推开他的手笑:“还没醒酒不成?大清早说什么浑话,快洗漱收拾上朝去要紧。” 容若却又拉住她的手说:“我清醒得很,只想对你说一句话。” “你说你说,这又是来的什么小孩子脾气?”沈宛温柔地望着他,半句不问昨夜为何不归,也知道容若除了大宅不会去别的地方,他并非流连声色场所之人。当初在江南相遇,彼此不知对方的身份,而他既知自己妓女出身,也半分没有嫌弃之意。 容若深情道:“你不愿做的事,我决不让人委屈你,我额娘时不时来寻你的麻烦,你且忍一忍,只要咱们不松口,她再闹几回就消停了,我不会让他们把孩子带走。” 沈宛稀奇道:“怎么想起说这些话?昨晚……”她说着停了下来,还是不想问,伸手脱了容若身上的衣服,底下丫头送来干净的朝服,手脚麻利地给他穿戴上,一面柔声说,“我若不信你,怎会随你来京城?我若不信你,要怎么在这院子里过下去?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沈宛,从前那些人千金难得我回眸一笑,只是我不屑,只是我瞧不起他们。而你之于我,莫说如今岁月静好,便是坎坷崎岖,我也生死相随。你的额娘终究是生你养你的母亲,如同我爱富森一样爱着你,你可以疼我呵护我,不要与她翻脸无情,不孝之人,何以屹立于天地?” 容若感慨:“可惜她不知你这样好,总在我面前说你的不是,时至今日依旧企图拆散我们。” 说这些话时,襁褓中的婴儿朗声啼哭,沈宛笑着要离去:“我要伺候小少爷去了,你赶紧吃两口饭上朝去,一顶又是大半天的工夫,真不如派了你外差,我随你天南地北去,还自在呢。” 年轻的母亲说着便闪回内屋去照顾儿子,容若这边收拾妥当,时辰也不早了,他还要赶去乾清门上朝,进来看看儿子,又与沈宛简单话别,便匆匆离了。 然而入朝后,难免与父亲相见,官场上他是下级,人伦上他是儿子,总不能见了却视若无睹,少不得上前来请安问候,边上几位大人便夸赞容若年轻有为,恭维明相教子有方,明珠却冷笑一声:“我生出这般三纲五常都不懂不明白的孽畜,实在愧对圣恩。” 容若俯身听着,自有其他官员来解围,说笑着将他带开,不多时皇帝驾临,诸事皆以朝务为主。 散朝后,容若又被皇帝叫进去,其他大人各自散了。明珠走在前头,索额图忽而凑过来,笑道:“明相可有闲暇,京城醉仙楼出了新酒,昨日送到府里几坛子孝敬我,正愁没有知己。” 两人彼此都是面上和气,暗下斗得你死我活之人,明珠自然不会做去索额图府上喝酒这般扎眼的事,只是客气地笑着:“家中老母亲身上不大好,这几日都在身边伺候,索大人的盛情,明珠只有辜负了。” 索额图忙道:“既是如此,我当去府上探望老夫人。” 自然这样的话会被明珠拒绝,两人又走几步,索额图终于说明来意,原是为了宫中四位娘娘身怀皇嗣的事,而今皇贵妃、温贵妃都有了身孕,若生得皇子,对她们各自的前途都极有助益,特别是皇贵妃,若是生下皇子,兴许不出两年便要入主中宫,这样一来,嫡子可就不止太子一人了。 明珠自然晓得索额图打的什么算盘,就是不明白他好端端的来与自己说做什么,他就不怕自己一本参到皇帝面前,但转念一想,他只是提了提而已,并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自己也抓不着什么把柄。 “德妃娘娘隆宠不衰,此番第四次怀孕,若再得一子,膝下有三子扶持,才是前途不可限量哪。”明珠将话锋一转,不再指向皇贵妃与温贵妃,笑着说,“况且索大人不知道吗?皇贵妃娘娘这一胎很不牢靠,国舅爷遍寻名医,朝中同僚都知道,索大人可要帮一帮他?” 索额图却道:“德妃娘娘出身寒微,盛宠多年也不过是如今的气候,难道明相还看不出她的将来?再者宠妃如何?太祖阿巴亥大妃,太宗宸妃,先帝爷孝献皇后,哪一个不是宠妃,她们何等下场,她们的儿子又……” “索大人今天话不少啊。”明珠狐疑地看着索额图,以索额图的为人,绝对不会对政敌说如此露骨的话,总觉得他在哪儿下了套子等着人去钻,明珠再三思量,唯有打断了这番话,抱拳道,“家中老母亲等我回去侍奉汤药,待母亲痊愈之后,定备下好茶与索大人闲谈。” 明珠匆匆走了,索额图立定在原地看他离去,面上露出几分得意轻蔑,口中轻声冷笑:“胆小如鼠。”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七章 一曲压群芳 转眼五月,皇帝设立汉军火器营,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日益强大。玄烨亲政以来,励精图治,先后智擒鳌拜、平定三藩,如今全力以赴收复台湾,北边又抵抗沙俄罗刹,国力日渐强盛,大清正一步步走向鼎盛。 慈宁宫内,太皇太后早已不干涉朝政,偶尔才会听皇帝说说朝廷之事,即便指点几句,也绝不在大事上左右皇帝,只是时常感慨:“我只有你阿玛一个儿子,他还英年早逝,原以为我是没有子孙福气的人,可如今你也好,福全、常宁也好,都给我生了那么多的子子孙孙,孩子多得我都认不全了。老天爷实在眷顾我,更叫我健康长寿看着你创下万世基业,当年入关时,我带着你阿玛,每一天都担心汉人会把我们再赶出去,一年年地,就这么过来了。” 这日福全也在,他是最会哄祖母高兴的人,三两句的就把话带开了,又与玄烨对视一眼,说起六月要去古北口外行猎,问皇祖母答不答应。 苏麻喇嬷嬷笑着:“这事儿怎么来问太皇太后了?皇上和王爷们想去,去便是了。”但说这话,就想起一事来,明白了似的对主子笑道,“难怪呢,皇贵妃娘娘六月临盆。” 太皇太后颔首:“是不妥当,皇贵妃临盆在即,你们去至少十来天,多着急的事情。” 福全却道:“当初荣妃娘娘临盆时,皇上也在外头行猎呢,只要在太医算的日子前回来就是了。实在是眼下若不去,天气越来越热,入了秋又另有别的事,就这几天工夫了。” 太皇太后瞪了他一眼,福全不敢再多嘴,又看着玄烨说:“皇上实在想去?” 玄烨眼含深意,对皇祖母道:“行猎是其一,自然另有别的事,皇兄只是哄皇祖母高兴的,不想说罢了。” 太皇太后叹息:“既然是朝廷大事,你们便去吧,宫里头有我在呢,苏麻喇这次也会去承乾宫看着皇贵妃。她也不容易,这么些年好容易才有一个孩子,如今又是副后之尊,不能不在乎。你们早去早回。” 如此一来,皇帝六月初要去古北口行猎的事便在宫内宫外传开,众人也都知道皇贵妃要在六月临盆,皇帝这个节骨眼儿上跑出去,难免传闲话。但再算算日子,皇帝自五台山归来至今,几乎隔天都在承乾宫陪着皇贵妃,这么多年从未见帝妃如此亲近过,有时候连皇贵妃都私下对青莲抱怨:“我越来越丑了,皇上看我不厌烦吗?我看他都厌烦得很。” 而四位娘娘中,皇贵妃最早临盆,其次宜妃是八月,德妃在九月,温贵妃则更要晚一些,而今温贵妃腹中胎儿也已成形,不再如早先时不安稳。皇贵妃虽然摇摇晃晃,太医都有信心她能挨到足月分娩,宜妃、德妃一直都很康健,众人便开始猜测四人生子生女。 咸福宫里,钮祜禄家的女眷进宫来探望贵妃,叮嘱一些产育之道,温贵妃从前不大愿意搭理家人,如今却因为有了身孕,宫中无所依靠,才对家人十分眷恋。阿灵阿自然多多殷勤地派人来哄着贵妃,好缓和从前的尴尬。 今日坐说闲话,讲起宫外的事,几大家族的家长里短都拿来当谈资,待到了规定的时辰夫人们离去,温贵妃便唤冬云:“去请觉禅贵人过来。” 觉禅氏近来偶尔才会到正殿见温贵妃,她有了身孕也不必惦记皇帝恩宠,自然不用天天缠着人家出谋划策,今日突然把她叫来,觉禅氏还以为温贵妃又奢求什么,等坐定了,却听贵妃说:“听我嫂嫂讲,明珠夫人经常去纠缠那个沈宛,想要把孙子带回大宅里养,都闹了好久了,可是纳兰容若不答应,一直僵持着。” 觉禅氏没想到温贵妃是说这个,又听说容若固执地保护着沈宛母子,不禁笑道:“夫人还是不了解这个儿子,他决定的事,哪个能左右,若能左右,以夫人的手腕,早没有沈宛什么事了。夫人恐怕也是投鼠忌器,怕真的伤了沈宛,惹得他们母子决裂。” 温贵妃懒得费心想纳兰家的事,只是笑道:“皇上六月初要去古北口行猎。” 觉禅氏应道:“嫔妾知道。” 温贵妃热情而自信地笑着:“我不是答应过你,让你见见沈宛吗?那会儿就说,等哪次皇上去行猎,就有机会了。” “娘娘您?”觉禅氏一阵激动,她一直觉得,温贵妃当初不过是哄自己高兴,这件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绝不好办,她哪能真的费心来安排,觉禅氏是最聪明的人,根本不奢望能真的见到沈宛。 温贵妃慢悠悠道:“只是我没有把握你一定能见到,毕竟我让你随驾去行猎很容易,纳兰容若能不能带沈宛同去,我就不晓得了。或者让我家嫂嫂什么的人再去挑唆一下她们婆媳关系,要是纳兰容若不放心把她放在家里,带去古北口几天不见得不成。自然这一切都是我瞎想的,撞上了是咱运气好,不然你就辛苦陪皇上去行猎,权当散散心吧。” 听见温贵妃是这样的安排,觉禅氏似乎有些失望,垂首道:“嫔妾久不侍驾,怎有资格随驾去行猎,娘娘不怕您把嫔妾推出去,让其他人说三道四,反让您尴尬?” “皇贵妃就要生了,我也好,德妃、宜妃也好,都经不起车马颠簸一个都不会去,我听说荣妃已经安排下,这次佟嫔、敬嫔、僖嫔,还有万常在几个会随驾,那么多人都去,我让你也去,怎么就不成了?你又不是什么罪人,好端端生了八阿哥的,只不过在我这儿住着为人低调罢了,怎么就不能去?” 温贵妃满不在乎,一面喊了冬云过来,让她把自己的意思传给荣妃,好歹她有贵妃之尊,也不需要和荣妃提“商量”二字,吩咐一声便是了。 荣妃那边听到温贵妃的传话,让她也做好觉禅氏同行的准备,彼时正好惠妃领着八阿哥过来串门子,听见这些,等人走了便冷笑:“她是觉得自己大着肚子,要把身边这个漂亮的推出来勾引皇上。” “你说得太难听了。”荣妃嗔怪,“这次随行的人也不少,这些日子皇上除了陪着皇贵妃,佟嫔几人正当宠,都是新人们的事,敬嫔僖嫔几位随驾也不过是碍着面子,她也是老资格了,一样对待就是了。” “她生得那么好看,皇上见了就不动心?在宫里碍着这个那个的,上头又有太皇太后不喜欢她妖艳,皇上自然要忍忍,可去了外头干柴烈火佳人美眷,这再宠上了,宫里头一个个都等着生,岂不是又成气候?”惠妃啧啧道,“当初我一心一意想栽培她,为的就是讨皇上喜欢,却让钮祜禄氏捡了现成的便宜。” 荣妃摇头:“咱们现在就是旁观者的命,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别费心想这些事。” 说话时,后院的万常在过来请安,问此次随驾行猎的事,荣妃交代了她几声,万琉哈氏便下去了,惠妃一直在边上看着不说话,这会儿才道:“一直没留心,没想到姐姐这里竟藏了个小美人?” 荣妃也道:“刚来时没什么,病了几次眼眉倒是开了,瞧着是有几分姿色,皇上偶尔也会翻她的牌子,但是年纪小胆子小,皇上也不是很喜欢。” 惠妃唏嘘:“姐姐可要好好调教着,现在年轻的孩子,个个都鬼机灵的,咱们越往后越要当心了。” “机灵的不少,还是有老实温柔的。”荣妃敷衍着,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日晚上,皇帝去了永和宫,最近一个月都来不了两三回,胤祚难得见到父亲,自然纠缠着不肯撒手,玄烨也愿意哄他,吃了饭父子俩就待在一起,玄烨把着手教他写字,胤祚很有耐性,岚琪得闲歇了一会儿,见时辰不早,便来催促儿子该睡了。可走到胤祚屋门前,却听里头李公公在说:“老太妃那儿知道了,会授意明珠夫人,就等明天皇上让纳兰大人带人去行猎。” 玄烨则说:“让老太妃授意还不成,最好叮嘱她把这件事做成了,她毕竟是皇亲,总这样闹笑话不成,等她把孩子抱走了,朕自然会和容若再说说,左不过让他把沈宛领回去就好了。” 李公公又道:“皇上可要及时对纳兰大人说啊,奴才瞧着,纳兰大人说不定知道夫人偷偷把孩子抱走,回头又给抢出来了,那闹得就更难看了。” 玄烨果然不高兴,生气地说:“纳兰容若就这个毛病,朕怎么也瞧不好。” 岚琪悄然退下,示意环春不要说话,一路上想着皇帝说的那几句,她也听说纳兰容若私宅里的那个女人生了儿子,明珠夫人想要带回孙子却被他们俩阻拦,闹了有一段日子了,竟然连玄烨都暗中出手。 且不说明珠夫人是皇亲,她这样闹的确让宗室里有些难堪,明珠如今又是重臣,好端端的家里出这起子事,皇帝出手干预,多半还是为了他们父子能安心为朝廷办事。可清官难断家务事,真真不是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他竟下得去手,让明珠夫人去偷孩子。 这样一来,岚琪脸上自然不大好看,之后玄烨过来问她怎么了,岚琪也不想提,直说肚子不大舒服。玄烨自然是百般照顾,岚琪被他柔情似水地爱护着,渐渐也觉得别人家的事她操心什么,更加不想提了。 六月初,圣驾浩浩荡荡领八旗子弟至古北口外狩猎,康熙二十年时,皇帝为行军练兵,在此开辟了占地百万公顷的狩猎场,名为木兰围场。 此处南拱京师,北控漠北,山川险峻,里程适中,与喀喇沁、敖汉、翁牛特等部行围狩猎实行怀柔政策绥服蒙古各部之外,更欲展现八旗雄狮的威风,以行猎为借口,实以行军练兵,以此震慑遏制沙俄侵略北疆。 是以那日玄烨向太皇太后提起此事时,所说的另一个目的,且旧年沙俄罗刹又在雅克萨蠢蠢欲动,玄烨不得不在这适当的时机,抖擞军威,震慑外藩。 圣驾莅临木兰围场,妃嫔女眷们在侍卫的守护下聚集在一处设立营帐,满蒙女子大多会骑马行猎,来了这里就不必太拘泥宫廷礼节,只要一切不逾越礼教,玄烨并不拘束妃嫔们骑马。 只是当初岚琪随行狩猎与众女眷赛马时,马匹被人调换险些丧命马蹄下的事,玄烨至今还记得,故而再三叮嘱女眷用马必须几经查验,也不许女眷入围行猎,只能在营帐附近骑马娱兴。 随驾而来的敬嫔、僖嫔等人,在宫中皆不大如意,难得此番上头几位得宠的娘娘都不来,随行后宫之中仅以她们为尊,自然把持着照顾皇帝的责任,不让几个小常在答应亲近,因此来了两天后,其他女人见没有机会亲近皇帝,便都自顾自找乐子去。 佟嫔因性子弱争不过敬嫔那几人,而储秀宫因和咸福宫相邻,上回巫蛊之事温贵妃比起亲姐姐对她还颇多照顾,与觉禅氏有些许往来。来了此处后,便与觉禅氏在一处帐子里,彼此也算是个照应,觉禅氏同样不愿显山露水的,两人总算合得来。 只是佟嫔毕竟年纪小,同年入宫的几位常在贵人都很活泼,来回几趟邀请她,终于动心出帐子去玩耍。觉禅氏拗不过她们邀请,也跟着出来,可一路都低着头,仿佛怕遇见谁似的。 实则离宫前觉禅氏就从温贵妃处得知此番行猎纳兰容若带的女眷是私宅里的沈宛,竟是那么巧,少夫人有了身孕不能随行,皇帝本就让几位亲近的大臣带女眷孩子一同来凑热闹的,纳兰容若就把沈宛带上了。温贵妃彼时对她说:“事儿都顺着咱们想的来了,你可好好把握机会,女人们在一起,总有机会见到的。” 可是一路来木兰围场,觉禅氏却改了主意,她处处低调故意时时躲在人后,不仅不想见到沈宛,连纳兰容若都不想见,心里反反复复问自己是为什么,就是不得解。 此刻几位贵人常在簇拥着佟嫔到了帐子外头,正让侍卫送马匹来供她们挑选,远处空地上已有一些马匹在奔跑,几位小答应热情地过来问觉禅氏:“贵人姐姐,您会骑马吗?” “好些年不骑马了,算不会了吧。”觉禅氏客气地应着,姐妹们叽叽喳喳一通说。忽然传来惊叫声,众人循声望过去,只见远处一匹马在跳跃,牵马的人被马蹄子撂倒了,马匹上是个娇小的女人,几个侍卫纷纷涌过去,却另见一人一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直奔向出事的地方。 别的人都在嚷嚷着危险,觉禅氏的心却仿佛停止了跳动,她只消一眼就认得出策马而去的人是谁。而人到了那边控制住马匹,直接毫不客气地把马上的女人抱入自己的怀里,那亲昵温和的模样,毫无疑问,这个陌生且尚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就是沈宛了。 “是纳兰大人吧。”果然边上另有女眷认出冲过去救人的男子,而随之响起的声音便说,“瞧这架势,这个女人是纳兰大人的妻妾吗?” 另有人说:“听讲少夫人产育没有随行,这个女人眼生不是家里的妾室,难道就是那个养在私宅的汉人女子?”立时有人啧啧:“怪不得不会骑马,江南女子只会绣花吧。” 纳兰容若的马越来越近,马背上的一对人也越来越清楚,觉禅氏的眼睛定定地出神,可明明渐渐清晰的一切,突然又变得模糊起来,再后来只听得身边人喊着:“觉禅贵人你怎么了?”她眼前一黑就跌倒下去。 可这下并没有晕厥,当摔倒在地上身体的疼痛将她刺激清醒时,她多希望自己能真正晕厥过去,多希望自己能不要看见沈宛的样子。这一刻她才明白,她怕自己彻彻底底输给沈宛。 香荷与其他宫女奋力将腿脚发软的觉禅贵人搀扶起来,说要送她回帐子里去歇息。那一边纳兰容若策马带着受惊的沈宛到了近处,也瞧见这边的动静,但此处皆是后宫女眷,容若不便近身,派了旁人来探问是怎么回事。 他小心翼翼地将沈宛抱下马,嗔怪道:“我若没经过这里,你可就要出事了,不会骑马不要逞强,将来等我得空教你,你若喜欢,我再给你买一匹上好的马养着,这里的马都野得很,你驾驭不了。” 沈宛嫣然一笑,似乎并没有被吓到,反而欢喜地说:“在这里若不骑马,还有什么乐趣。你既是带我来散散心的,就不要拘束我,给我挑一匹温顺的马才是正经。” 说话间御前侍卫曹寅的妻子李氏笑着迎过来,容若与曹寅是莫逆之交,两家少夫人时常往来,但在京时碍于情面,李氏和沈宛并没见过面。倒是走这一遭,容若托她多多照顾沈宛,李氏亦是汉人,一路彼此照顾,与沈宛还算投缘,此刻正笑着:“弟妹就是好强,把我给吓得不轻,咱们安安生生找别的乐子去,好些娘娘福晋都是自小骑马的,咱们比不过。” 沈宛笑说她骑马也不是为了和谁比较,只是觉得有趣,正说话时,派去打探方才什么事的人回来向容若禀告:“回大人的话,方才是觉禅贵人晕倒了,此刻已经送回帐子里去。” 容若倏然蹙眉,沈宛亦是闻言便看他一眼,旋即笑着挽起李氏的手径自走开:“我腿上擦伤了,嫂嫂那里可有膏药。” 只等沈宛从面前闪过身子,容若才回过神,叮嘱一句不要她再骑马,便回去做他的差事,此处多是女眷,他本就不该来的。 且说觉禅氏回到帐子里,佟嫔好意要为她请太医,觉禅氏极力婉拒,不多久佟嫔又被其他人邀出去,总算给觉禅氏半刻清静的时候。而她刚才被香荷搀扶着回来,转身的一瞬见到沈宛与容若说话的模样,离得远尚不能看仔细眼眉容貌,可便是这般远观,也让她心内震了震。 都说江南女子真绝色,只是看了沈宛那一眼,觉禅氏便觉得《洛神赋》中所云“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真有其事。相形之下,她也好,周遭那些莺莺燕燕的年轻女眷也罢,一个个都是庸脂俗粉,一个个都媚俗不堪,她只是那样一笑,便美得不可方物。 难怪容若会一见倾心,难怪为了她容若能做出这么多悖逆礼教人伦的“荒唐事”。 “主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太医说的水土不服,可都来两三天了,您这会儿才水土不服吗?”香荷关切地问着,蹲在地上使劲儿抬头看主子低垂的面颊,忽而惊讶起来,“主子,您怎么哭了?” 觉禅氏恍然醒过神,抬手抹掉不知几时落下的眼泪,敷衍着说:“我不大舒服。” “那您歇会儿吧。”香荷不敢追问,她家主子向来有伤春悲秋的毛病,她猜想大概又是为了什么感怀吧,麻利地伺候她歇下后,便退了出去。 可觉禅氏哪里睡得着,满脑袋都是方才的一幕幕,曾几何时她也与容若骑马踏青,犹记得他偷偷带自己头一回骑马时,被长辈责备的事。往昔历历在目,只是如今能与他一同骑马的女人不是自己了。 然而清静的时刻很短暂,女人们骑马尽兴后,说是来探望觉禅氏,却聚在这里自顾自叽叽喳喳说闲话,觉禅氏背过她们不想听,可还是一字一句地钻进耳朵,特别是提起“那个汉人女人”时,更是听得格外真切。 有人说:“咱们旗人不能与汉人通婚,那个汉人女子被纳兰大人养在外宅,应该是没有名分的吧。” 另一个则说:“听说是皇上默许的,所以明珠大人也不能怎么样,前阵子不是闹的笑话,说明珠夫人去看孙子,被撂在门外吗?” 便有人唏嘘:“这个女人真厉害,果然说她妓女出身是真的,那种地方的女人,每天哄着那么多男人,哪个不厉害?” “不是说卖艺不卖身?” “谁晓得卖不卖,娼门出来的东西,能有几个干净的?” 这些讥讽挖苦的话,如魔音绕耳,刺激得觉禅氏几乎崩溃,一向隐忍的她竟霍然坐起来,对众人道:“我实在是不大舒服,姐妹们若要闲话,可否换个去处?” 佟嫔见她如此,忙招呼众人离开,女人们虽奇怪,也不好拂了佟嫔的面子,只等熙熙攘攘地散了,觉禅氏才如虚脱了一般跌下去。 帐子外头,僖嫔带人路过此处,见这光景,唤过近身宫女耳语几句,宫女为难地说:“娘娘,这样不大好吧。” 僖嫔却冷笑:“她好不好我可管不着,反正敬嫔那么过分,我不能光吃亏啊。” 如是,待到傍晚时分,香荷得人来传话,说皇帝让觉禅贵人去帐中侍奉,话传进来香荷十分欢喜。可觉禅氏根本没这份心,在宫里都避之不及,哪里还能跑到这里来侍驾,便让香荷去回绝,但香荷说来的人早走开了,见拗不过主子,只能自己到前头去回话。 然而香荷去了好久不见回来,再等有别的宫女跑回来,却是火急火燎说:“贵人快去瞧瞧,香荷被敬嫔娘娘拉去帐子里了,正挨打呢。” 觉禅氏还不至于冷血无情,这些年都是香荷在照顾她,乍听这样的事,立刻穿了衣裳赶来敬嫔的帐子。 来了才知道,似乎皇帝根本没有召唤觉禅贵人侍寝的旨意,更因为今晚本该敬嫔侍驾,不知为何惹怒了皇帝被撵出来,恰遇上香荷在外头与小太监说她家主子身体不好不能侍驾的话。敬嫔恼羞成怒,认定是觉禅氏坏了她的好事,不由分说就把香荷拖走了。 此刻觉禅氏跪在敬嫔面前,座上的女人愤恨道:“想你在宫里还挺安分的,原来是惧怕上头几位,合着瞧我好欺负,到外头来这套狐媚功夫了?皇上几时召你侍寝了,你故意派个宫女过去露脸,是什么意思?” “嫔妾并没有,是刚才……” “你没有,好啊,那就是你的宫女下作了。”敬嫔打断了觉禅氏的解释,恶狠狠地指了手下的人说,“既然觉禅贵人不会调教宫女,我来教,给我狠狠地打,看这小贱人还敢不敢背着主子耍这些下作的手段。” 边上几人得令,各自手里马鞭噼噼啪啪往香荷身上抽,香荷痛苦得号哭打滚,觉禅氏实在看不下去,扑上来护着香荷说:“都是嫔妾的错,求娘娘饶过她,回京前嫔妾再不出帐子半步,娘娘您饶过她。” 而此刻敬嫔的帐子外头,僖嫔却正领着几位女眷过来,方才是在她那里坐坐,这会儿突然说要来敬嫔这里讨京城带来的茶吃,还劳师动众地把人都带过来,她心里明白是来看敬嫔闹笑话的,可其他人却被里头喊打喊杀的动静吓着了。不等进去,就看到两个人连滚带爬地被推出来,有人看清了惊讶道:“这不是觉禅贵人吗?” 女眷里头,机缘巧合跟着曹夫人李氏过来的沈宛闻言一惊,一直低调地跟在人后的她探出半个身子,只见地上狼狈地跌着主仆二人,那宫女模样的姑娘被打得遍体鳞伤,所谓的觉禅贵人,只是发髻有些松散,正努力想要搀扶宫女起来,可边上却无一人出手相助。 僖嫔哎哟着:“这是闹的哪一出。”便大大方方地带人进去看敬嫔的笑话,女眷们跟着往敬嫔的帐子里走。沈宛跟在后头,将至门前,突然拉了李氏说:“嫂嫂,我不进去了,实在不习惯,容若知道了也不高兴。” 李氏亦轻声道:“也罢,她们都是嘴碎的,怪我刚才叫你来帐子里陪我,反被这边缠进来了。”说着便吩咐贴身的丫头,“好好送沈姑娘回去,别带迷路了。” 一声沈姑娘,惊得地上的人猛然抬头,李氏已经隐入帐子里,那丫头要给沈宛引路,沈宛却不走,正如觉禅氏直视着她,她也定定地看着跌在地上的觉禅氏,沈宛一直都知道这个女人,这个锁在容若心里,却身在紫禁城里的女人。 “我们……帮忙搀扶一把吧。”沈宛招呼李氏身边的丫头,那丫头也算心善,帮着过来搀扶虚弱的香荷,大家彼此都不认识,那丫头还唏嘘:“怎么打成这样了,可要好好上药,天热了马虎不得。” 主仆俩慢慢站起来,可不等站稳,觉禅氏脚下趔趄险些跌倒,沈宛伸手搀扶了一把,口中道:“您小心些。” 觉禅氏却似本能地推开了沈宛的手,立时又后悔,生怕眼前的人误会什么似的,可微微张开双唇,饶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反是沈宛主动,也不多说话,和那丫头搀扶着香荷预备走,但她们都不认得觉禅氏的帐子在哪里,最终还是觉禅氏慢慢带路,四人才得以走回来。 觉禅氏身边其他的宫女接了主仆俩入帐子,香荷被打得很惨,都忙着给她清洗上药,那丫头也热情地凑了过去,倒把沈宛留在了这边。觉禅氏已经无力地坐在榻上,有宫女来问需要什么,也被她摆手打发了。 沈宛见她如此,便欠身告辞,转身才走了两步,就听身后的人说:“回去,不要告诉他这件事,他知道了,不过是平添烦恼,何必?” “妾身可否问,您说的他,是指谁?”让觉禅氏始料不及,沈宛竟如此反问,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而沈宛已转回身,却平静地看着她说,“妾身在京中认识的人极少,您既然是不愿让谁知道,那妾身一定能做到,实在是没什么认识往来的人,能说刚才的事。” “纳兰容若。”觉禅氏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她多久没有在心声以外喊这个名字了,可喊出口,竟是撕心裂肺地痛,眼前的沈宛是什么意思,是在讽刺她、挖苦她? “容若,是妾身的夫君。”沈宛淡定地看着觉禅氏。帐子里已经点了蜡烛,橘红的光线映在她面上,可见莹润光泽的肌肤,一双眼睛秋波盈盈,体态窈窕身姿纤柔,光是这样站着简单说着话,也仿佛有光芒四射,叫人不愿挪开眼睛。 却不知是觉禅氏从心里高看她一眼,才见得这番光景,还是沈宛真正有倾国倾城的绝色。 帐子里静了须臾,两人都没再说话,时间一久,沈宛便主动说:“时辰不早,贵人若无吩咐,妾身告辞。” 沈宛欠身,再站直时,终于听觉禅氏说:“你瞧见我如此狼狈,是不是心中暗喜?若不然,又何以是这种态度,便是对一个陌路人,也不至于这样。”觉禅氏眼中道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两者之间只一线之隔,可羡慕是旁观者的情感,嫉妒便是当事者的欲望了。 “妾身愚钝,听不明白您话中所指。”沈宛从容大方地立定在原地,面上始终是那不浓不淡的笑容,她在风月场里阅人无数,还有什么是值得她大惊小怪的。 “你又怎会不知,容若他……” 沈宛打断了觉禅氏的话,娓娓而言:“妾身听容若提起过,有一个女人为了他而努力地活在高墙相隔的世界里,每每听他提起一些事,妾身都疑惑,那个女人既然一切都为容若所想,为何又总让他惦记?在妾身看来,没有什么所谓的,要为了另一个人好好活着而活着,这样的话说来拗口,想来也不可理喻。以妾身之资,只能想到,至少两者其中一人,始终纠缠不放,并以一切都是为了他为借口,满足的,不过是一己私欲。” 觉禅氏眼神凝滞,也不晓得到底听没听仔细沈宛的话,纤瘦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到后来不得不伸手撑在榻上稳住身体,更不自觉地避开了沈宛的目光,她输了吗?彻底输了吗?可是,可是沈宛这些话,不正是因为容若心里还有自己,不正是因为容若没放下和自己的感情,不然她又怎会想到这些话。 恍惚间,觉禅氏记得类似的话她曾经也听过,是谁对她说的? 而沈宛又道:“妾身不在旗,与容若是有实无名的夫妻,这样,那一个女人心里又会怎么想?但一纸婚书一个名分,根本微不足道,至于容若心里是否还想了别的什么人,对妾身而言更不重要,要紧的是往后一辈子,谁陪在他身边,而那一个人,真就不该再纠缠了。” 几句话简单明了,沈宛听见李氏的丫头在找她,再不等觉禅贵人说什么,径自转身便离开,觉禅氏好久都没有缓过神,等她清醒时,沈宛早不见了踪影,其他宫女再折回来时,只看到自家主子哭倒在地上。 众人当她是被敬嫔委屈的,却不晓得她上次哭得这样伤心欲绝,是被皇帝召见侍寝,是再也不能为容若守着清白身子的时候。而这一次,却是因为沈宛生生扯断了她与容若最后的一丝牵绊,她知道她在容若心里的位置,已经越来越渺小。 同是这一夜,紫禁城里,因皇帝与诸多妃嫔离宫,皇宫的夜晚变得更加安宁,各宫各院都早早安歇,永和宫里德妃亦如是。因知再过几个月肚子更大要睡不好,岚琪眼下每日起居饮食都有定律,只为全力养好身体,不愿重演旧年的悲剧。 今晚歇得也早,想象着玄烨在草原策马奔腾的英姿而眠,睡梦中似也与他相见,可突然被一阵催促声吵醒,睁开眼时只听环春在说:“主子,皇贵妃娘娘好像要生了,承乾宫里闹翻天了。” 岚琪心头一惊,顿时清醒了。因为皇贵妃临盆在即,是她叮嘱环春和其他人无论何时都要来禀告,自然不怪环春半夜惊醒她,自己坐起来觉得身子没什么不妥当,肚子里的孩子也安安稳稳后,才换了衣裳往承乾宫来。 之前曾说苏麻喇嬷嬷会来陪皇贵妃分娩,可嬷嬷前几日有些伤风,今夜一定不能过来,且距离太医计算皇贵妃临盆的日子差了十几天。皇贵妃到底是没撑住,幸好太医稳婆一切的人手都早早安排好,宫里生了那么多孩子还不至于会乱,就是可怜皇贵妃,毫无准备地就要生了。 荣妃不多久也到了,深夜时分,不到紧要关头不敢惊动慈宁宫和宁寿宫,更劝岚琪:“你自己挺着肚子呢,回去歇着,你又帮不上什么忙。” 却见青莲急急忙忙从里头奔出来,见了岚琪恳求道:“德妃娘娘,娘娘她要见您。” 实则,这便是岚琪非要来的目的,而荣妃多想一下也明白了,女人分娩时时刻刻都有生命危险,皇贵妃自己知道,若熬不过这一关,她最心爱的四阿哥,总要有个托付,眼下无疑是托付给孩子的生母最好。 “你自己也要小心,别太费心神了,你再有什么事,我怎么跟皇上交代?”荣妃搀扶岚琪送到门前,再三叮嘱,“小心你自己肚子里那个,说完了话赶紧出来。” 寝殿内,床榻上的皇贵妃已经被阵痛折磨得满头虚汗,毫无经验的她完全不晓得之后会发生什么,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大的苦头,除了疼痛难受,根本不懂接下去会怎么样。皇帝曾下旨邀请佟夫人进宫陪伴,可突然早了那么十几天,哪怕现在连夜去宫外请夫人来,也要一些时候才能到。 岚琪匆匆进来,皇贵妃见到她时,刚缓过一阵疼痛,大口喘息着看着同样大腹便便的女人,苦笑说:“你真厉害啊,这么痛苦的事,你怎么还敢生?我可再也不想生孩子了。” “娘娘别多说话,慢慢呼吸,就几个时辰,熬过去就好了,将来看着孩子活蹦乱跳,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今天的疼。”岚琪极力安抚她,可皇贵妃却又被一阵剧痛袭击,疼痛中隐隐听见外头有人在说:“四阿哥您不能进去,四阿哥听话。” 岚琪也听见了,正犹豫时,听见皇贵妃说:“你去告诉胤禛,我没事的,别让他进来。” “是。” “乌雅岚琪。”皇贵妃突然连名带姓地喊她,岚琪怔然听着,“太医说女人生子都是在生死一线的,我若熬不过去,胤禛就是你的了。” 岚琪抿嘴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而皇贵妃吃力地大口喘气,又说:“如果我真熬不过去,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胤禛,不要让他受委屈,不要让他被兄弟欺负,我的儿子,必须是最优秀的,他一定会是最优秀的皇子。” 这番话说得仿佛皇贵妃才是四阿哥的生母,而岚琪只不过是个将来接手的养母,也许平日里岚琪会为此难受,可现在眼前这个人正在生死边缘,她是因为太爱那个孩子,才会说这番话,岚琪不仅不会在意,更为皇贵妃对孩子真挚的爱意而感动,连连点头说:“嫔妾听您的,可是娘娘,四阿哥那么爱您,您舍得留下他一个人?生孩子又不是上断头台,没那么吓人的,嫔妾在外头带着四阿哥,等您的好消息。” 皇贵妃满面不耐烦的情绪,仿佛很不放心把胤禛交给岚琪,仿佛很不甘心就此一命呜呼。岚琪还没走到门外时,就听见皇贵妃那么虚弱了还在呵斥产婆几人:“好好帮我把孩子生下来,不然你们也别想活了。” 听见这些,岚琪竟是莫名觉得安心,皇贵妃还有这股子精? ?,该是出不了什么大事,而她一出来,胤禛就找上来问:“德妃娘娘,我额娘怎么了?” 岚琪安抚他:“娘娘要给四阿哥生弟弟妹妹了,四阿哥随我一起等着可好?娘娘让您等她的好消息呢,四阿哥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小家伙却牵着岚琪的手往偏殿走,一面认真地说:“弟弟妹妹都喜欢,额娘没事就好了,额娘好辛苦。” 岚琪心里酸溜溜的,她多希望儿子也能这样来疼一疼自己,可又为此感到十分欣慰,她的胤禛那么善良可爱,皇贵妃自己脾气不大好,却把儿子教得这么好。早先那么多的人怀疑她,更时不时挑唆彼此的关系,皇贵妃到底争一口气,没让那些人看笑话。 荣妃瞧见岚琪出来,赶紧拉到偏殿里坐了,不等问皇贵妃怎么样,先问岚琪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她笑着说:“皇贵妃娘娘都那样了还有力气骂人,我当然没事了。” “她骂你了?”荣妃讶异地问,“骂你做什么?” 岚琪笑道:“骂我做什么,是骂产婆们手脚笨,警告她们小心脑袋。” 荣妃啧啧道:“到底是娘娘,换作旁人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有心情责备下人。” 之后足足等了一个时辰,里头也没有要生的动静,只知道皇贵妃越来越虚弱,已经无力再像先头那样训斥旁人。而胤禛也伏在岚琪的膝头睡着了,但刚要让乳母把四阿哥带走,轻轻一碰他,小家伙就醒来紧张地问:“额娘好了吗?” 岚琪唯有继续亲自照顾他,再后来佟夫人连夜进宫,皇贵妃有了亲娘在身边,不再那么彷徨害怕,虽然痛苦总还算顺利。岚琪和荣妃在外头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荣妃正劝她回去休息时,里头终于传来婴儿的啼哭。 两人都是面上一喜,但旋即又紧张地冷静下来继续等消息。胤禛睡眼惺忪地醒来,听见婴儿的啼哭,仰着脑袋问岚琪:“德妃娘娘,是我的小弟弟吗?” 内殿里有宫女跑出来传消息,欢喜地说着:“皇贵妃娘娘大喜,生了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荣妃和岚琪都舒口气,荣妃反复问:“娘娘的身子没事吗?” “太医说累虚脱了,没有产后大出血,也没有脉搏紊乱,二位娘娘放心。”宫女说罢就折回去,里头手忙脚乱处处要人,直又忙了大半个时辰才停当下来。 荣妃和岚琪领着四阿哥进门,皇贵妃正躺在床上阖目休憩,睁眼看到他们进来,看见胤禛扑向她,孱弱苍白的脸上便露出温和的笑容,轻轻摸着胤禛的脑袋说:“那么晚了怎么还不睡,额娘要生气了,赶紧去睡觉。” “额娘您还疼吗?”胤禛望见母亲脸色如此差,小孩子也懂什么是生病,眼泪汪汪地揉搓着皇贵妃的胳膊,心疼地嘀咕着,“额娘不要疼,我听话。” 佟夫人抱着襁褓过来,俯下身子给胤禛看,笑着说:“四阿哥瞧瞧,这是小公主,是四阿哥的小妹妹。” 胤禛稀奇地看着双目紧闭的小婴儿,甫出生的孩子还不大好看,他微微皱眉头,童言无忌地说:“妹妹不好看,没有额娘好看。” 屋子里人的都笑了,皇贵妃哄了他几句就让人把孩子带走,再见荣妃和岚琪上前来贺喜,竟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望着大腹便便的岚琪,明明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还撑着一股子骄傲说:“我和胤禛就是母子的缘分,谁也拆不散的,你赶紧回去吧,挺着肚子在我这里晃,有什么事皇上要赖上我了。” 荣妃拉了拉岚琪,实则岚琪也不会顶嘴反驳什么,皇贵妃若不这样,她们才要奇怪了。两人道喜后便退了出来,荣妃吩咐了青莲一些事,又派人往慈宁宫、宁寿宫送消息,最后亲自把岚琪送回来,看着她老老实实躺回去才安心,笑着说:“皇贵妃娘娘的话不错,你若有什么闪失,皇上连我也要赖的。” 岚琪嗔她:“姐姐也欺负我不成?你也辛苦,赶紧去歇一歇,明日还要去慈宁宫、宁寿宫两头跑。” 荣妃疲倦地撑着腰叹息:“人家说能者多劳,我这样笨的,怎么也成天忙忙碌碌。”看了眼岚琪说,“再过几年,帮帮我吧。” 岚琪笑而不语,让环春送荣妃离去。等环春再回来时,岚琪已困倦得快睡着了,她静悄悄地放下帐子,却忽而听主子说:“皇贵妃的这个公主,太医也说是活不长的,她倒是不怎么悲伤,她这样,皇上就放心了。而我去年那么伤心欲绝,一定给皇上添了不少麻烦。” 环春愣了愣,轻声道:“主子怎么想起这些了?” “一晃一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着女儿的样子,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岚琪微微有些哽咽,不知怎么这会儿才来了情绪,双手护着肚子说,“肚子里是个闺女就好了,我的女儿一定还会再来找额娘的。” 环春扶着帐子,见主子楚楚可怜,笑着问:“其实娘娘是想皇上了,对不对?” 岚琪倏然睁开眼睛,赧然腼腆地笑着:“你不说出来,我还当你是哑巴不成?” 翌日天亮,承乾宫皇贵妃提前分娩生下小公主的消息便传开了,太皇太后和太后昨晚都未被惊扰,晨起乍然知道这个事,都不免惊讶,太皇太后则私下对苏麻喇嬷嬷说:“荣妃越来越有担当,一个人就能把这些事料理好,你且替我看住了她脚下的路,别和惠妃那种人多往来,我还盼着她将来和岚琪一起好好料理宫里的事。” 自然皇贵妃临盆的好消息也快马加鞭往木兰围场送来,皇帝是隔了一天后才得到皇贵妃生了小公主的消息。蒙古各部王爷和大臣们纷纷贺喜,预备在围场热闹地庆贺一番,这样一来回銮的日子不再仓促,一时没有定下回京的日子。 对于喜欢草原的人来说,乐得在此逍遥自在,自然也有不适应这里水土的,眼瞧着不知何日是归期,私底下难免有怨言。对于觉禅氏来说,和容若、沈宛在一处,不论见不见面,都是一种折磨。 那晚香荷被敬嫔鞭打得不轻,可这样的事会给皇帝丢脸,并没有人敢往上头报,觉禅贵人便是吃的哑巴亏,莫名其妙被敬嫔折腾了一番。别的人与她本就没什么往来,自然个个避之不及,还是佟嫔心地善良,时不时来看望她,问起敬嫔那里的事,觉禅氏无心讨公道,一味地敷衍。 这会儿佟嫔又来看她,拿新鲜的瓜果给她,说起宫里皇贵妃生了个小公主,皇上要举办篝火大会,佟嫔苦笑着:“得亏是草原上夜里凉,不然大热天的烧篝火,热都要热死了。那天姐妹们都去,你也去吧,不然一个人留在这里,又闹出点什么事,你又要吃亏了。” “嫔妾不想去,娘娘放心,嫔妾安安生生在帐子里待着,不会有事。”觉禅氏一如既往地拒绝,避开了佟嫔的目光,眼神直直地看着盘子里水灵灵的新鲜瓜果,等待着佟嫔放弃。 可佟嫔有求而来,怎会轻易放弃,终于实话道:“你会弹琴吗?” 觉禅氏不明白,佟嫔又说:“我听温贵妃娘娘提起过,说你针黹女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虽然没见过,我想娘娘她不会胡说。僖嫔不知想的哪一出,在皇上面前提起让我在篝火大会上抚琴助兴,皇上以为皇贵妃娘娘弹琴好,就以为我也会。我虽然会,可实在太粗鄙,根本不能御前献艺,让她们看笑话不要紧,让皇上丢脸就是我的罪过了。” 觉禅氏凝神望着她,佟嫔倏然拉住她的手说:“我知道你心地好,温贵妃娘娘常说你心地好,帮我一次好吗?你比我年长许多,我本该叫你一声姐姐,可……” “娘娘言重了,嫔妾不敢当。”觉禅氏推诿着。佟嫔却一再恳求:“你若不帮我,我只有被她们笑话了,回去皇贵妃娘娘一定也会训斥我,早知道就不该跟来。” “娘娘就对皇上直说,您不能弹琴不就好了?”觉禅氏依旧不愿出头,她虽然好些年不碰琴早就技艺生疏,可那融入骨子里的勾抹挑托,她凭空想一想就能滑动起十指。琴是容若教她的,从前的她很聪明,对什么都一学就会。 “喀喇沁部的格格会献舞,咱们又没带什么公主来,僖嫔就跟皇上说让我也弹琴献艺,这已经不是我能推诿的事了。你帮帮我好不好?总要有一个人去献艺,可我真的不行。”佟嫔急得快要哭出来,一手紧紧拽着觉禅氏的胳膊说,“入宫以来,我就没做过什么好的事,在我姐姐眼里一事无成,这次篝火大会也是为了庆祝她生了公主,这下子我出丑了,她又该埋怨我了。” 觉禅氏心里万分想说这和她没有关系。可佟嫔实在可怜,一直恳求,毫无尊卑之别,觉禅氏想她年纪小,又身份特殊,的确有许多旁人不能明白的难处,她能纡尊降贵地来求自己,必然是走投无路了,而这件事对她来说并不难。 但御前献艺,有太多的顾忌,更会有一个人也在人群中看着她,甚至还有另一个人。 沈宛的一字一句倏然钻入脑袋里,那天的一切如今想来仍旧像一场噩梦,她面对沈宛时究竟是什么模样,怎么醒过神时,直觉得自己如丧家犬一般狼狈?她哪里不如沈宛,她守护自己心里的爱情,怎么就不容于人了? “觉禅贵……” “娘娘,请您让宫女把琴拿来可好?嫔妾好久不弹了,要练一练才敢御前献艺。”觉禅氏浑身一震,不知怎么脱口而出就答应,神情坚毅地对佟嫔说,“嫔妾不会让娘娘丢脸。” 佟嫔如遇大赦,欢喜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似的,拉着觉禅氏谢了又谢。之后两天,佟嫔和觉禅贵人总是骑马去较远 的地方弹琴,并不让其他人察觉到什么,佟嫔也攒了一口气,说要让僖嫔、敬嫔大吃一惊。 终于到篝火大会时,夜幕徐徐降临,篝火熊熊燃烧,杀牛宰羊很是热闹。蒙古各部的公主世子在御前载歌载舞地献艺,蒙古族人自古以来崇拜天地山川和雄鹰图腾。蒙古族舞蹈浑厚、含蓄、舒展、豪迈,喀喇沁部的公主献舞一曲,场内击节声不断,皇帝欣然赏赐,更笑说要提亲迎娶公主配给宗室子弟。 妃嫔这一边,僖嫔、敬嫔同席,两人瞧着坐在皇帝下手的佟嫔,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佟嫔明明年纪比她们小,资历也比她们浅,就因为是皇帝的表妹,就因为是皇贵妃的妹妹,在嫔位里头把她们比下去,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竟什么都没挣下来。 “皇贵妃娘娘琴技极佳,佟嫔不会不好吧?”敬嫔狐疑,不大放心地说,“别没让她丢脸,反让她长脸了。” 僖嫔冷笑:“姐姐还不放心我?”说着便笑盈盈地对皇帝说起邀请佟嫔妹妹抚琴一曲助兴,玄烨没多想,说既然是讲好的就不必客气,欣然答应,又问佟嫔如何。佟嫔心里怦怦直跳,壮着胆子说:“皇上恕罪,臣妾昨日烫伤了手指,恐怕不能弹琴了。” 座下略有唏嘘之声,又听佟嫔道:“觉禅贵人是个中高手,臣妾已授意觉禅贵人献艺,皇上但听一曲,若是不好,您只问臣妾的罪,总归觉禅贵人是无辜的。可若是弹得好,皇上赏赐些什么,觉禅贵人要,臣妾也要。” 玄烨听得觉禅氏,不自禁地朝身旁看了眼,不远处纳兰容若正带领侍卫,手持佩刀保护圣驾的安危,不管他是否听见佟嫔的话,此刻仅目不斜视双眼如鹰地盯着场内的一切。玄烨知道,容若忠于他,而他更明白,容若和觉禅氏那一段青梅竹马,也的确不简单。 皇帝的心胸可以虚怀若谷,亦可以狭隘逼仄,就看什么事什么人,就看他在乎不在乎了。 “今晚尽兴便好,朕问你的罪做什么?就让觉禅贵人来献艺。”皇帝欣然答应,举杯饮酒,但见宫女太监于场中布置琴架琴凳时,觉禅氏抱琴缓缓从边上出来。 一身湖蓝织锦缎的旗装,发髻上点缀同色的宫花,步摇垂下淡淡银丝流苏,随着步伐盈盈而动,仅仅简洁大方的装扮,已将她自身的美完全衬托出。 且说今日后宫妃嫔、宗亲大臣的女眷无数,又有蒙古各部的王妃公主,可无一不被皓月繁星和烈烈篝火掩盖姿色。唯有觉禅氏这般低调柔静地出来,分明浑身与草原粗狂浑厚格格不入的气质,却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虽然有碍礼教,虽然不该这样直视着皇帝的女人,可觉禅贵人实在太美丽,她端庄周正地向上行礼,举手投足间,宛若能在夜晚都熠熠生辉的蓝宝石。 座下时不时有唏嘘声,妃嫔们自不必说,大臣们常听说宫内觉禅贵人是绝色美人,外臣男眷极少有见过的,此刻趁着天色暗都不管束自己的眼睛,而蒙古各部粗犷的英雄们,更是为这人间美色倾倒。 觉禅氏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恭敬行礼后,端坐琴前,暗暗深呼吸坐直了身子,才要抬起双手时,便见到离皇帝不远处的纳兰容若。 他带着一班侍卫保护着皇帝的安危,深邃的双眼一遍遍将场内的人扫过,忽而落在自己身上,忽而四目相对,容若恍然一惊,仓促地就避开了目光。觉禅氏想要追随他的眼睛,可她知道,再多看一眼,她就会害了容若。 收敛心碎的痛,觉禅氏微微欠身示意,抬眸时目光扫过聚集而坐的女眷,人群中一抹亮眼的姿色吸引了她,正是沈宛跟着曹夫人列席。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如那日在帐子中说话的模样,觉禅氏却不再胆怯这骄傲的目光,冷冷瞥过后,便定神在琴弦之上。 十指灵动,一弦拨响,却不知是觉禅氏怯场还是失误,竟是滑落琴弦,只闷闷地发出一声嗡鸣,座下有女眷掩嘴而笑,仿佛等着看她的笑话。可觉禅氏心无旁骛,纤手微扬,一曲《阳春白雪》从指间滑出,灵动轻盈的琴声里,仿佛可见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兴荣景象,明明高雅古琴与这篝火烹羊的场景很不相匹配,她却用十指凌驾了一切粗狂的存在,叮咚琴声,直叫在场的人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周遭竟是一片寂静,全无方才喀喇沁公主献舞后的击节欢呼。觉禅氏镇定地坐在琴前,等待皇帝的指令,然而不等玄烨开口,喀喇沁王爷突然道:“贵人的琴声如天籁一般,皇上可否请贵人再赐一曲,让我等粗狂的草原人再听一听?” 玄烨并不大高兴,虽然他不喜欢觉禅氏,可觉禅氏毕竟是自己的女人,这么美艳的姿色摆在众人面前,即便有他的体面,可也足够让他觉得尴尬。本想拒绝,可喀喇沁王爷再三恳求,玄烨也不好拂了面子,看了眼佟嫔。佟嫔会意,嚷声对觉禅氏道:“觉禅贵人请再弹一曲,若无别的曲子,方才的也好,若是另有其他擅长的曲子,你弹来便是了。” 觉禅氏欠身应答,直起身子时,目光落在纳兰容若的身上。篝火虽明亮,毕竟不如白天看得真切,她还有几分胆子去看不该看的人,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紧紧盯着不放,可方才一瞥又与他四目相对,再次引得心碎剧痛。现如今席中另有一个女子,也会抚琴作诗,也有绝色容貌,现如今另有一个女人,已然满满地占据了他的心。 不自觉,一滴清泪从眼中滑落,只是一滴,迅疾而单薄,不会让人察觉她的悲伤,但十指抚过琴弦,一曲《流水》回荡在夜空中,听似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可声声所诉,只是她痛失知音的悲怆。 一阵草原夜风猛烈而过,吹得篝火里噼啪作响,吹得容若身上铠甲铿锵有力。《流水》渐止,可那隐在掌声中不为人所听的弦断之声,仿佛切过他的心房,痛得他双拳紧握,眼睁睁看着她走向皇帝身边,眼睁睁看着她含笑从皇帝手里接过酒杯。 篝火大会的后半程,除佟嫔陪坐在皇帝下首,再一个便是绝美无双的觉禅贵人,她如熠熠生辉的蓝宝石一般娴静地坐定在皇帝的身旁,瑰丽多姿艳而不妖,仪态大方气质天成。 座下男眷也不敢再多看她,而皇帝的女人们则一个个都恨得咬牙切齿,敬嫔怪僖嫔:“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吧,得了,回宫前还能有咱们什么事儿?” 僖嫔不甘心被她挖苦,反驳道:“姐姐可别忘了前几日您怎么待觉禅氏来着,她若记恨你,只怕您没好果子吃。” 敬嫔气得脸色苍白,恨道:“她敢,不过这几日得意罢了,回宫有她什么事儿?” “那也说不定,宫里一个个都等着生,谁来伺候万岁爷?”僖嫔冷笑一声,端起酒杯就离席,热融融地去与觉禅氏敬酒套近乎,觉禅氏皆从容应对,毫不见怯意。 宾主尽欢,待得酒会散去,篝火依旧熊熊燃烧,侍卫们轮班交换,依旧严谨地防备着皇帝妃嫔的安危。这边厢沈宛随李氏归来,李氏安抚她说:“纳兰兄弟和我家相公都一样,皇上身边的安危,交给别人他们不放心。我从前也有幸随驾一两次,说是皇上的恩典,可回回都是我一个人过的,他们几位爷每天累得什么似的,回来歇息倒头就睡,睡醒了洗把脸换身衣裳又出去了,一时一刻都不得闲的,委屈你天天跟着我了。” “出门前容若就对我说过,我晓得这里的光景,只是没想到他们那么辛苦。”沈宛坐在一旁,回忆方才晚宴上的一切,脸上的笑容不大自然,若有所思地说,“我远远看着容若,他一直注视着周遭的动静,场内任何热闹都不多看一眼,光瞧着就十分辛苦。” 絮絮说起今晚的热闹,李氏笑:“我前两天听其他夫人说,敬嫔、僖嫔几位不满佟嫔娘娘什么都越过她们,想着法儿要她在今晚出丑,自然这也是胡说的,咱们当笑话听听就是了。”李氏坐到沈宛身边,自己斟茶吃,絮叨着,“结果佟嫔娘娘不仅没出丑,反让这位觉禅贵人得了脸,妹妹你知道的吧,觉禅贵人是明珠夫人娘家的亲戚,进宫前时常在明珠府的。只可惜家败了,不过她有今日,也算不错了。” 沈宛静静地听着,她当然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今晚觉禅氏光芒四射,在场所有的人都被她比下去了,回想那天的狼狈落魄,仿佛完全是两个人,若那日的觉禅贵人是今天这模样,她未必能说出那些话。锁在容若心里的这个女人,果然不同凡响。 此刻外头有人送话来,说曹大人要交班回来了,沈宛立刻起身告辞,出了帐子,将回自己的住处时,回望了一眼皇帝妃嫔所在之处,却不知容若几时才能归来。 夜渐深,容若带队巡逻至御帐附近,忽见前头一行人步履匆匆,他自然要上前来盘问是谁,走近了就发现是佟嫔娘娘,忙行礼让道一旁。佟嫔匆匆往御帐里走,与她相对而出的,却是一袭湖蓝旗装的觉禅贵人。 佟嫔稍稍驻足,焦虑地问:“没事吧?” 觉禅氏含笑摇头:“没事,只是嫔妾不大舒服,皇上才请娘娘您来的。”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惹怒万岁爷了,你先回去我明日就来找你。”佟嫔安下心,立刻便进帐子里去。觉禅氏欠身等她离开,才转身要走,冷不防迎面撞见带队的纳兰容若,两人目光相对,一时周遭或人或物都不复存在似的,彼此凝神望着对方,还是一阵风吹倒了旁边的旗帜,才惊醒了他们。 容若收敛心神,拿过边上的一盏灯笼喊了个门前的小太监:“觉禅贵人独自行走不方便,你们掌着灯笼送贵人回去。” 小太监领命,来请觉禅氏,她稍稍颔首,举步走开。容若垂首侍立一旁,佳人缓缓从面前走过,风中飘过熟悉的气息,那是她惯用的香粉,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改变。 “纳兰大人。”突然听见表妹说话,容若惊了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只见面前的人不知几时驻足转身,正淡定从容地说,“大人辛苦了,皇上安危不容疏忽,今夜酣醉的人多,更加要盯紧岗哨,不得有一丝疏忽。” 冠冕堂皇的话,仿佛帝王之妃发出的训示,容若第一次听她这样对自己说话,第一次觉得站在眼前的女人那样高贵雍容,即便她的地位在宫内微不足道,可由心而发的自尊自重,的确会让观者折服。再有容若见她双目清明没有泪痕,衣衫首饰发髻珠钗都好端端的,就知道不管她为什么没能继续侍驾,至少皇帝没有为难她。 “臣记住了。”容若抱拳躬身,垂首间见眼前蓝色一晃而过,鼻息间的香气也淡了,她走远了。 再立起身,只远远看见一抹蓝色越来越模糊,容若深深呼吸,仿佛琴弦切过心房的疼早让他麻木。此刻亦不知是何种情感,可看到她活得有尊严,看到她能安稳,他就满足了。 但今夜的光芒四射,并没有改变觉禅氏什么境遇,女人们都知道她当夜就被皇帝“赶”出了营帐。之后的日子,多陪在皇帝身边的除了佟嫔,竟还是僖嫔、敬嫔几位,好像这个绝色佳人在篝火大会上的技惊四座,半点没让皇帝动心,众人都弄不明白是为什么,而看似被不公平对待的觉禅氏,却安之若素。 圣驾还有两日回宫时,宫里上下已经准备好了接驾,皇帝出去一回,宫里的人少不得松了弦安生几日,且皇贵妃分娩顺利没出任何意外,更让所有人松口气,不然皇贵妃有什么闪失,后头的日子又不知要怎么折腾。 这日荣妃、惠妃来向还在坐月子的皇贵妃禀告皇帝回宫的相关事宜,皇贵妃自然懒得听,很快就打发了她们。两人离开承乾宫时,惠妃轻声说:“我瞧了一眼小公主,看着不大好。” 荣妃示意她小声些,走远了才说:“宫里人都知道,挨日子呢,可你也别说啊,省得皇贵妃不高兴了,说我们诅咒她的孩子。” 话音才落,前头突然匆匆奔过来太医院的人,宫女瞧着是绿珠的模样在前头领路,吉芯跟上去问了几句,跑回来也焦急地说:“德妃娘娘摔了一跤,永和宫急着请太医了。” “摔了一跤?”荣妃、惠妃都很惊讶,怀孕的女人哪里经得起摔跤,赶紧都跟过来瞧状况。永和宫里的人都很慌乱,荣妃、惠妃进了房,却见大腹便便的岚琪一脸淡定,瞧见她们还有些做坏事的心虚,回头瞪着绿珠几人说:“你们把荣姐姐闹来做什么?” 荣妃凑上来凶道:“怎么,你还打算不说?”回身就问太医德妃要不要紧,太医又看了看,问了岚琪好些话,才敢对荣妃说德妃娘娘没事。 只等太医下去了,荣妃才训斥了岚琪几句,到底她年长些,平日关系又好,惠妃是不敢这样说话的。听见荣妃训自家妹子似的对岚琪一顿数落,心里啧啧不已。 岚琪软乎乎地笑着,恳求荣妃:“姐姐别生气,也别张扬,真是不小心而已,我还自己爬起来的,是环春她们瞎紧张。您可千万别让慈宁宫知道,太皇太后又该着急了。” 荣妃嗔怪她:“那你好好的,别再出这种事。皇上就快回来了,等皇上回来了,你爬树翻墙我都不管你,现在可不许有闪失。” 惠妃亦在一旁道:“可不是嘛,皇上出门前对荣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要看护好妹妹,妹妹可千万别给荣姐姐找麻烦。” 荣妃倒是不屑地一笑:“也没什么麻烦,就是多操心些罢了。”又伸手点点岚琪的脑袋,“这件事皇上那儿不能瞒,等着挨骂吧。” 环春奉来茶点,索性请二位娘娘坐坐,而后头钟粹宫里听说永和宫宣太医,端嫔几人也赶过来看望,一时竟人多热闹起来,都坐着说闲话了。 说起皇帝木兰围场的事,零零星星传回来一些,惠妃背后有明珠府,消息更灵通,似不经意地提起那里的事,说到篝火大会上觉禅氏艳惊四座,在座的几人脸上都有些尴尬。之后姐妹们散了,布贵人慢走几步,独自留下对岚琪说:“她不过是生得好看,皇上拿来当花瓶供人观赏的,反正在外头皇上身边不是她也是别人,您心里别不自在,好好安胎要紧。惠妃娘娘也真是的,怕你不够吃醋,硬掰开嘴灌你吗?说那些话有什么意思。” 其实岚琪并没什么,即便心里会因为皇帝被觉禅氏美色所诱不高兴,可这后宫本来就是三千佳丽共侍一夫的世界,玄烨对她已足够好足够深情,她虽然没有那个胸怀看淡一切,可还有那份理智知道分寸,自然不会为了惠妃几句话而动气。 “我再不服气,宫里其他人要怎么活?”岚琪一笑了之,根本不在意。 倒是等布贵人走了,环春带人来收拾东西,为了哄主子高兴,笑着说:“若是真有觉禅贵人的事,奴婢觉得,万岁爷一回家,又该先来看看您了。” “若是如此,你们就把门紧紧关上,别让皇上进来。”岚琪一手摸着肚子,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正儿八经对环春说,“皇贵妃娘娘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小公主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皇上这时候再来惦记我,不说皇贵妃伤心不伤心,我自己就受不起这份儿情意。不论如何,我们都是他的女人,虽然谁都想争那个独一无二,我也希望她们都不存在,但现实可能吗?” 环春忙笑道:“奴婢记着了,皇上若真的来,奴婢也请万岁爷去先承乾宫。不过您今天这一跤摔得莫名其妙,荣妃娘娘若真向皇上禀告,皇上回来一定要骂您,主子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岚琪却甜甜地笑着:“他若不稀罕我,骂我做什么?” 玩笑话说着,日子很快过去,转眼圣驾回銮,散出去的妃嫔们也热热闹闹地回来,景阳宫里常在万琉哈氏从草原带回来一些礼物,荣妃领她过来送给德妃,姐妹们坐着听万常在说草原上的事,布贵人好奇地问:“听说觉禅贵人得宠多些?” 万常在摇头道:“在那儿的时候,总是佟嫔、僖嫔几位娘娘伺候得多些,要说觉禅贵人,篝火大会那晚本是跟了皇上去帐子里的,但大半夜又被打发走了,说是身上不舒服,也没听说万岁爷有什么不高兴,之后也就没觉禅贵人什么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布贵人却是替岚琪欢喜,若是真让那个美艳的女人得宠,这宫里的气象又该变了,岚琪伤心不说,万一被什么人趁机欺负可怎么好。 这边玄烨去慈宁宫见过皇祖母和太后,便径直来承乾宫看望皇贵妃,果然如岚琪所料,皇帝不是无情人,何况对表妹本就有情意,知道她吃了苦,很是心疼。 可惜小公主太孱弱,太医说撑不了多久,玄烨把小小的孩子抱在手里,恍然便想起旧年岚琪的遭遇,更愿意多疼表妹几分。但皇贵妃自己倒是淡淡的,兴许是怀孕中太医一遍遍地对她说孩子不好、孩子会夭折,把她都说麻木了,又或者她不愿太过悲伤,让别的妃嫔幸灾乐祸地看笑话。 “好好养着身子,若这孩子和咱们没缘分,将来还会有。”玄烨安抚表妹。不想皇贵妃却正正经经地对他说:“皇上,臣妾不想再生孩子了。” 玄烨不解,他晓得表妹一直希望能有孩子,虽然当初把四阿哥送来承乾宫,岚琪的本意是保护儿子,可也是因为皇贵妃渴望有个孩子,才能有这样的机会,近些年她养身体吃坐胎药,不也是为了这个? “太医说臣妾的身体不适合有身孕,生了这个女儿,也伤了很大的元气。”皇贵妃的笑容终究是苦涩无奈的,“臣妾不像德妃、荣妃她们那么有福气,身子骨好,能一个接一个地生,从前觉得是皇上偏心她们,是老天爷偏心她们,总觉得什么事儿到了臣妾身上都不公平。可这回九死一生把女儿生下来,那份痛臣妾真是没勇气再尝试一回,德妃、荣妃她们能一次次地生育,臣妾衷心佩服。虽说是身体不好不能再有孩子,可皇上若要怪,就怪臣妾吃不起苦吧。” “身体不好就不要生,说什么怪不怪的话?”玄烨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安抚着,“你好好保重身体,女儿若没了,总还有四阿哥陪着你。” 皇贵妃欣慰地笑着:“只要皇上别嫌弃臣妾没有孩子,臣妾就无所谓了,不然再折腾一次,臣妾命都没了,还奢求什么孩子?” 玄烨笑着应:“就依你的话,让太医想想法子,只要你不在乎。” 皇贵妃看着他,双唇微微嚅动,似乎有想说但不能说的话,玄烨再了解她不过,笑道:“若是不敢说,朕赦你无罪,你才吃了苦,就算朕偏心你一回,有什么话说吧。” “臣妾不能再有孩子,是不是也就一辈子没资格入主坤宁宫,一辈子没资格做您的皇后?”皇贵妃到底说出口了,可似乎察觉到玄烨的不悦,她的眼中露出胆怯之色,不自觉地低下头,不敢再看皇帝的眼睛。 两人静了会儿,玄烨才道:“钮祜禄皇后受封时,膝下连一个养子都没有,有没有孩子和做不做皇后并无关联,朕的两个皇后都不长命,可朕希望你们都健健康康的长寿。你以为朝廷真就不催着朕立后了?每年都有折子递上来,每年都有人催着朕立后,不过是朕不想理会、不想提起,才看起来好像相安无事。你不能住进坤宁宫,不是因为你不够优秀,也不是因为你没有孩子,和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仅仅是朕再不想有皇后。” 皇贵妃的脸被玄烨捧在手掌里,听见表哥温和地安抚她:“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健康地陪在朕身边。” “如果胤禛是臣妾生的,该多好。”她终究不服气、不甘心,可现实那样残酷,她生不出孩子,即便生出来的女儿,也活不长久。 就在圣驾回銮的第四天,小公主夭折了。之前皇贵妃一直麻木地看待这件事,直到小生命真正离她而去,才感受到切肤之痛,天天哭得伤心欲绝,幸而有皇帝耐心地呵护她。但这样一来,皇帝无暇再去照顾别人,同样有着身孕等待临盆的另外三位,自然就被冷落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八章 玄烨愁教子 岚琪见到玄烨时,已是十来天后的事。那日午后一场瓢泼大雨,她领着胤祚在窗下看雨滴子砸开的水花教他数数,打雷时还能捂住他的耳朵,于是亲眼看着皇帝冒雨从门前进来。胤祚一瞧见皇阿玛来了,立刻抛下额娘飞奔出去。 皇帝一身湿漉漉的,绿珠抱住了六阿哥不让他近身,只等皇帝脱了外头的衣裳,才抱起儿子进来。岚琪歪在炕上没下来,笑盈盈地望着他,玄烨坐到身边说:“气色很好,见你好朕就放心了。” 岚琪才想起小公主的事,忙收敛笑容欠身说:“皇上节哀,臣妾也未能去承乾宫向皇贵妃娘娘致哀,心里很难过。” “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规矩,何况你还怀着孩子,皇贵妃这几日心情已经好些了,也是你的功劳,有胤禛安慰她。”玄烨淡然道。 之后哄着儿子玩耍,一边和岚琪说话,两人那么久没见面,却毫无生分的感觉。岚琪不会撒娇说自己被冷遇,即便玄烨提起来,她也一笑了之,彼此间自有他们的默契和体贴。 再等胤祚被乳母带走,才坐得亲近些说亲昵的话。有件事皇帝思量许久,今日便提起来,却让岚琪毫无准备地吃了一惊。 玄烨说:“朕想,这一胎你若是生了闺女,把公主送去宁寿宫请太后抚养可好?” “皇上为何这么说,是臣妾做错什么了吗?”岚琪当然会吃惊,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带走她的孩子,更何况她一心想要个女儿,玄烨都说不让女儿远嫁,为何还要从她身边带走? “自然不会像胤祺那样,不让宜妃见面,我们的女儿去了宁寿宫,你也随时随地可以去相见。”玄烨见岚琪脸上有焦虑之色,明白她的感受,可他有他的用意,慢声道,“即便是个儿子,朕也想让太后照顾。这是朕的私心,这几日每每去见皇祖母,从前是隔几年隔几个月会觉得她苍老,可近来每天都会感觉到皇祖母的衰老,朕很心疼,又不能时常陪伴。” 岚琪垂首嗫嚅:“皇上放心,臣妾生了孩子后,一定会常常去照顾太皇太后,可也不用把孩子送去宁寿宫,臣妾从前照顾太皇太后,也没耽误抚养胤祚呀。” “所以朕才说,若是女儿就送去宁寿宫,若是个儿子就免了,朕知道你舍不得。”玄烨耐心地解释着,“朕不是答应过你,不让我们的女儿远嫁吗?可十几年后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女儿之中,最小的恪靖也要比我们的女儿大四五岁,她们不同龄,万一在我们女儿适婚的时候,有外邦来求和亲,或者朝廷需要适龄的公主去和亲怎么办?” 岚琪发愣,一时还没转过弯来,玄烨道:“女儿若是太后抚养的,将来朕就能把责任推在太后身上,说太后舍不得,说太后不愿公主远嫁,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朕也不必费心去周全什么,女儿自然就能留在你身边了。这是很长远的事,可朕想一早就把它定下,不要到时候再急急忙忙想对策,若是周全也罢了,若是负了你,朕的许诺又算什么?” 岚琪还是摇头:“皇上思量得这么周全,臣妾很感动,可是……” “可是舍不得?”玄烨温和地笑着,搂住她说,“那你再想想,朕不着急。你若实在不愿意,就当朕没说过,至于将来的事,往后也总有办法。” 岚琪心里很矛盾,也就不和玄烨客气了,认真地说:“皇上让臣妾再想想。” 窗外大雨不歇,砸地有声,仿佛是为了入秋做准备,一场场雨要把炙烤了整个夏日的炎热冲刷干净。 京城里,大街小巷少有人走动,人人都在屋檐下避雨,可明珠府门前宽阔的路上,却跪着一个已经被大雨淋湿透的女人,偶尔有人经过,都忍不住好奇地指指点点。 眼看大雨毫无收敛之势,大宅门终于被打开,里头出来十几个人,有丫头撑着巨大的伞,簇拥着雍容华贵的少夫人出来。少夫人有了身孕,虽尚未显露身形,可几个有年纪的嬷嬷左右搀扶着,每一步路都要她小心脚下。 “你快走吧,跪在这里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额娘把孩子抱去哪里了,你跪死在这里,我也不能把孩子给你送出来。”少夫人叹着气,忍不住厌恶地说,“你若有什么闪失,难道让容若来怪我吗?” 大雨扑打在脸上,沈宛早已睁不开双眼,可听见少夫人这些话,她努力在雨中睁开通红的眼睛,声音沙哑地说:“求您让我见见夫人,我会好好跟夫人赔罪,但求夫人把孩子还给我,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能妥协,只求你们把孩子还给我。” “我虽可怜你,可我爱莫能助,额娘不在家里,说是身上不好去静处疗养了。可去了什么地方,还在不在京城,我就不知道了。”少夫人朝后退了半步,仿佛怕沈宛会扑上来似的,无奈地说,“我实在帮不了你,家里并不缺孩子,我抢你的做什么?可你但凡还顾念容若,就不要在这里纠缠,纳兰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话这样说着,远处行来一乘轿子,眼尖的下人说:“是老爷回来了。”一众人忙开门列队,见沈宛还赖在门前不走,都去拖拽她,可饶是娇小女子,此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竟是拉不走她,眼瞧着明珠的轿子就到跟前了。 下人们撑伞接老爷下轿子,明珠瞧见门口跌倒狼狈不堪的女子,大雨滂沱,他看不清是哪个,只听下人说是儿子养在外室的女人,顿时心中恼怒,一面无视她径直朝门里走,一面已含怒轻声吩咐身旁的人:“别让我再瞧见她。” 到了门前,见儿媳妇等候,不禁又责怪:“你有了身孕,大雨天的出来做什么?” “阿玛,可您看那里。”少夫人指了指门外的沈宛,却被公爹责备说:“你堂堂正室夫人,她有什么资格来见你,若是三跪九叩进门的妾室,你或还有管束的责任,这样没名没分的野女人,和烟花地逢场作戏的有何区别?赶紧回去。” 少夫人不敢顶嘴反驳,垂首等公爹进了门,才恨恨地瞪了沈宛一眼,可刚转身要进门,忽听马蹄急促踏雨而来,她旋身便见容若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把护住了跌在地上的沈宛,大雨声响她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可丈夫回来了,又是这般光景,少夫人害怕容若误会她欺负了沈宛,一时又急急走出来。 走得近了,便听容若说:“跟我回家去,我会把孩子找回来,宛儿,你相信我。” 沈宛则无力地哭泣着:“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让我见见你娘,让我跟她赔罪,把孩子还给我……” “容若,你快把她带走吧,在门前这样子多丢脸。”少夫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急急忙忙地说,“阿玛才刚进门,一定会知道你在这里的,不想惹事的话,快把她带走吧。” 可雨幕之中,容若朝妻子投来怨恨的目光,冷冷的话比这雨水还冰凉:“都是为人母的女人,你就一点儿都不可怜她,为什么要抢走我们的孩子?丢脸?那丢了孩子呢,如果你的孩子没了,你怎么办?” 少夫人气得脸颊苍白,恨道:“你来怪我做什么,是我抢走你们的孩子吗?你带着没名没分的女人来指责我、冤枉我,纳兰容若,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知不知道,没有哪家的少奶奶,活得像我这样卑微?” 容若也是气急了,根本没想说出来的话有多少轻重,也懒得再和妻子多说,抱起狼狈的沈宛要带她回去,可还不等把她放上马背,就听见后头老嬷嬷们叫嚷着:“少奶奶您怎么了?来人啊,快来人,少奶奶您怎么了?” 容若抱着沈宛,眼睁睁看着下人们七手八脚把妻子抬进去,里头有下人跑来说:“少爷,您进门吧,少奶奶可不大好呢。” 容若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沈宛,她已经被大雨浇得仿佛奄奄一息,却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放我下来,我不想进你家的门,让我回去,你自己去吧。” “我送你回去。”容若想也没想,抱着沈宛就上了马,在一家子下人丫头的劝说下,还是头也不回地冲入雨幕之中。 两日后,等明珠夫人不知从何地匆匆赶回家时,儿媳妇小产了,就在那天的大雨中,被她的儿子和沈宛活生生气得动了胎气,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明珠在朝廷上被同僚问起都羞愧难当,容若也告病数日不见踪影,一时传得沸沸扬扬,连宫中女眷们都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日岚琪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和太后,她时常看着太后和胤祺发呆,连太皇太后说什么话也没听见,还是被苏麻喇嬷嬷提醒,笑着问:“娘娘心里想什么事呢,这样出神?” 岚琪哪里在乎什么纳兰容若什么沈宛,同情少夫人没了孩子是有的,其他的一切和她没什么相干,眼下她每天都惦记着玄烨说要把生出来的女儿抱去宁寿宫的事。此刻眼瞧着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再无别的人在跟前,索性壮了胆子说:“臣妾有一件事很困惑,想请太皇太后和太后开解指点。” 两位长辈互相看了一眼,要她但说无妨,岚琪这才说起皇帝的主意。虽然还未下决定,可她晓得那是玄烨的心意,这件事的确百利而无一害,唯一可怜的大概只是她自己的舍不得了。 可原来太后并不知道这件事,很稀奇地笑说:“皇上这是怎么想的,是心疼我太闲了,还是心疼你太辛苦?” 岚琪没敢说什么将来她的女儿不远嫁,又后悔是不是不该将这件事不问过玄烨就先说出来,不想太皇太后却悠悠笑道:“这件事玄烨与我提过了,我觉得也好,反正宜妃一直心中不平为什么要把五阿哥给你抚养,这样再把岚琪的女儿送给你,她就无话可说了吧。” 太后也不遮掩什么,直白地说:“皇额娘的话不错,可臣妾带着五阿哥是不让她见的,难道将来,也不让岚琪见闺女不成?” 岚琪楚楚可怜地望着两位长辈,她心中不是十万分地不愿意,只是矛盾和难以取舍,已经让她糊涂了。 太皇太后摇头说:“怎么能不让岚琪见孩子,她的女儿放在宁寿宫,是她要保养连连产育的身子,是她要忙皇帝的事忙宫里的事,不能再尽心照拂两个孩子,才托你帮个忙,和平头百姓家里长辈带带孙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说起来吓人些,说要把孩子送去宁寿宫罢了。” 岚琪默默听着,她晓得太皇太后这是已经为她做了决定,她没得选择了。 太后倒是很高兴,带过一个胤祺后,便越发喜欢小孩子了。男孩儿顽皮女孩儿乖巧,这下若再来一个小公主,可就凑个好字了,但转念一想,笑问:“若是咱们岚琪福气更好,再得一个皇子呢?” 座上太皇太后悠悠道:“自然也要你帮忙的,不过是他们小两口心心念念要个闺女,才那样说吧。”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从太皇太后口中说出来,竟是连儿子都要送过去,岚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久后太后心情甚好地先告辞离去,留下岚琪,等苏麻喇嬷嬷折回来说太后已经走了,太皇太后突然喝令岚琪:“跪下。” 岚琪吓了一跳,边上苏麻喇嬷嬷赶紧道:“娘娘怀着孩子呢,主子您……” 可太皇太后却冷冷地瞪着岚琪,已见苍老的双眼里依旧有慑人的气势,岚琪惶恐不已,颤颤离座屈膝。苏麻喇嬷嬷到底心疼她,一边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让她跪在地上,一边还是劝说:“主子有什么话,让娘娘起身说吧。” 太皇太后却道:“刚才你说的那件事,玄烨并没有告诉过我,太后你更是瞧见了,也完全不知道。” 岚琪点头,她真的后悔了,怎么事情急转直下,就这么定下了? “是我们宠着你疼着你,让你忘了分寸了吧?”太皇太后不怒而威,一字字震撼着岚琪的心,她早就习惯了被老祖母疼着哄着,这样严厉的训示,真是暌违许久了。 太皇太后道:“玄烨把你放在心尖儿上,所以他对你说的话,未必会对别人说,这件事他半句也不曾向我和太后透露过,可你却没头没脑地说出来,原本玄烨只在乎你的感受,这下你当着太后的面说了,玄烨可不又要在乎太后的感受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更是皇帝,金口玉言。” 岚琪忍不住掉眼泪,都不明白是为了要把孩子送去宁寿宫难受,还是为了今天自己的唐突鲁莽自责,而太皇太后见她落泪,又心疼又生气,责备道:“掉眼泪有什么用?” 苏麻喇嬷嬷笑道:“主子别再训了,娘娘怀着孩子呢,您不心疼娘娘,心疼孙儿呢?”说着也不顾太皇太后答应不答应,硬是把岚琪搀扶起来,直接送到主子身边去坐。太皇太后点点岚琪的脑袋说:“怀个孩子就傻了不成?” “臣妾知错了。”岚琪垂着脑袋,自己抹去眼泪,又听老祖母说:“你们好端端的,玄烨做什么要把孩子送去宁寿宫,我听你说是送闺女,为什么非要是闺女?” 岚琪不敢再隐瞒,把玄烨答应她他们的女儿不远嫁的事说了。太皇太后未觉得不妥当,这是玄烨对她和孩子的心疼,老人家能理解,但岚琪这样唐突的确不对,便耐心教导说:“你要记着,玄烨对你说的事,不管牵扯到别的什么人,永远是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还没好好沟通没做决定前,不要擅自撇开对方去找人家商量,至少不该找事中牵扯的人商量。今天就是个教训,我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你自己去跟皇帝说吧。” “皇上会不会也责骂臣妾一顿?”岚琪可怜兮兮地问太皇太后,她觉得即便玄烨本来就这么想的,可自己做了冲动的事,指不定会惹他生气,更指不定玄烨已经改主意了,结果被自己搞砸了。 “挨骂也是活该,这些年盼着你长进,不知不觉却都把你宠坏了,活该。”太皇太后口中嗔怪,心里却还是偏心疼爱,最终由她出面把皇帝请来,把这件事的决定说了。而玄烨并没改主意,见误打误撞地定下了,又知道岚琪挨了祖母的骂,心中只是觉得好笑,说她:“这下你怨不得朕了,可是你自己把闺女送出去的。” 太皇太后和皇帝再三说把岚琪的孩子抱去宁寿宫不是送养不是夺走,只是拜托太后照拂一下,自有其他忙不过来的事等着岚琪,她在这宫里不只是孩子母亲的身份,还有许多责任要她来承担,岚琪渐渐也被说服了。 之后本是说说闲话,玄烨也喘口气在祖母这里偷懒歇歇,但聊起一些琐事,太皇太后提起明珠府闹得满城风雨的笑话,冷了脸说玄烨:“父子俩都是你的重臣,皇帝可不能熟视无睹,会被朝臣亲贵在背后指指点点。何况最早也是你默许了这个女人留在纳兰容若的身边,现在变成这样,你该让他们有个了结,好好收场了。一个妓女,何至于此?” 岚琪看了眼皇帝,她记得玄烨去木兰围场前在胤祚屋子里对李公公说的话,让明珠夫人去偷孩子的也是皇帝。说起来这些事里头,皇帝还真没少插手,结果事情却闹成这样,少夫人更折了一条小生命。所以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玄烨何必管呢。 可皇帝却很不在乎,淡定地对皇祖母说:“明珠及其党羽,近来越来越自以为是权臣,能一手遮天干预朝政,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孙儿不想费心地正面警醒他们,如今后院起火颜面扫地,他们知道该低调些,孙儿不是更省心了吗?皇祖母不必担心,孙儿这里看着呢。” 岚琪心头一惊,原来皇帝目的在于此,说到底还是要牵制明珠在朝廷的存在,自己当初若冒失地劝皇帝不要做那么残忍的事,那就是大大地违背了他的本意。玄烨或许不会因此生气,可若连自己都不能好好去理解他,而是急着反驳急着规劝,那他该多孤独多失意,做皇帝果然太不容易。 玄烨见她出神,笑道:“又发什么呆?” “没想什么,听见皇上开始说朝政了,臣妾就想是不是该回避。”岚琪随口敷衍,至于真正在想的事,不提也罢。 玄烨不知为何心情很好,便促狭地对太皇太后说:“皇祖母可否知道,孙儿回京前岚琪在永和宫里摔了一跤的事?” 太皇太后大惊,忙问怎么回事,知道肯定没摔坏,可责备岚琪瞒着她,又是一顿数落,岚琪今天就是跑来挨骂似的。等两人一起离开慈宁宫时,她理也不理皇帝就要走,玄烨拉住她,她才气呼呼地说:“皇上就那么喜欢看臣妾挨训,您说您没事儿吓唬太皇太后做什么?” 玄烨嗔道:“你这是在教训皇帝?胆大包天。” “臣妾不敢。”岚琪低垂着脑袋,看见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嗫嚅着,“今天真是后悔极了,再也不要有下回了。” “皇额娘替你照顾孩子,你好好养身体,连着两年怀孕,朕真是担心你的身子。”玄烨半命令的口吻说,“朕要你健健康康的,孩子总要有人抚养,孩子总是你的。” 说话时,前头梁公公过来,躬身禀告:“万岁爷,纳兰容若大人已在乾清宫等候。” 岚琪听见不敢再纠缠皇帝,让玄烨先去办正经事,可玄烨反问她:“你觉得纳兰这件事,该怎么办?” 岚琪一愣,当即的反应是不该干涉朝政。玄烨笑说这是纳兰的家事与朝廷无关,她才跟着玄烨一路往前走,思考后回答:“三纲五常之中,常有不近乎人情的事,可毕竟是少数,天下若无纲无常,岂不是要乱了套?臣妾一直听传言,说纳兰大人与这位女子住在外宅,明珠夫人每每上门都遭冷遇,不管她是什么名分,丈夫的母亲来访,不说上座款待,竟还冷脸无视,怎么都说不过去。臣妾不知这个女人究竟怎么想的,闹到今日这步田地,她自己也有很多的错。小公子终究是纳兰家的血脉,臣妾也是做母亲的,盼的是儿子锦绣光明的前程,可是小公子跟着她无名无分,能有什么前途?臣妾这样说,或许是太清高太自以为是了,但为人妻者,让丈夫跟着自己一起不幸,她到底为了什么要跟着纳兰大人呢?” 玄烨淡淡而笑:“所以呢?你觉得朕要不要出手干预?” 岚琪心里一震,想起皇帝方才对太皇太后说的话,她不敢胡乱揣摩皇帝的用意,可她又不想刻意地迎合讨好玄烨,说中了固然没什么,若没中皇帝的心意,玄烨不悦她自己也不甘心,何苦来的? 遂本着自己的心意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明珠夫人要定了这个孙子,而少夫人才失去一个孩子,怎么看都不该再让人把这个孩子带走。虽然那个女子一定会悲伤,可如果她一开始就好好尊重纳兰大人的家世,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臣妾希望皇上别管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是去是留,凭他们自己的本事吧。” “好,朕听你的。”玄烨轻描淡写地就定下了,吩咐环春她们好好送德妃回宫,自己径直往乾清宫来。一件能让妃嫔几句话就定下的事,真真是对皇帝而言毫无分量,如今闹得他们家鸡犬不宁,玄烨的目的就达到了,之后再怎么样与他不相干。 纳兰容若来,是告病好几日后初见,玄烨如常与他说些朝政要务,半字不提他家里的事,末了则吩咐他:“八月经筵大典,大学士以下皆侍班,你自然也要参加,过了八月另有一桩外差派给你。替朕到黑龙江跑一趟,朕要在那里驻军对阵沙俄罗刹,你去考察当地的一切。如今那里的地貌气候、风土人情以及农耕经济,朕都要知道。十月 回京向朕复命,十一月朕要犒赏平台将士,你也参加吧。” 容若领命,以他的才干,这些事都不难办,当初去江南赈灾,那么一个烂摊子他都收拾回来了,去一趟黑龙江有什么难。皇帝对他的器重远胜于同龄的其他人,可他也明白,皇帝屡屡插手他的私事,都是为了以此牵制他父亲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权势。父亲常骂他是不忠不孝的孽子,可明明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作为儿子不仅没有给他添麻烦,更一直在为他赎罪。 玄烨见他淡定从容,反而为此高兴,也觉得男儿当如是,便索性提起台湾的事,平台大捷是天大的喜事。可随之而来的分歧,却让玄烨举棋不定,此刻问容若道:“眼下朝廷和闽浙地方的不少官员主张放弃台湾,只守澎湖,你怎么看?” 容若想了想说:“臣与施将军见过几次,施将军认为台湾是江浙闽粤四省之左护,是国防重地,且台湾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农耕经济大有前途。当年郑成功就是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台湾,彼时荷兰人窃窥边场,逼近门庭,才种下前明之祸,倘若如今我大清再次放弃,恐怕重蹈覆辙,遗患后世。臣以为施将军所言极是,他是最了解那里的人,朝廷许多官员并不懂,不过是随波逐流地附和,至于闽浙地区那些主张放弃的官员,兴许是他们开始贪图安逸了。” 玄烨点头,这些话他听施琅说过,心中很以为意,没想到容若与施琅也有些许往来,可见施琅为了能说服自己,没少在朝廷里走动,心里渐渐有了主意,放下几件大事,忽然就笑道:“经世治国,你是朕的臂膀股肱,朕从来不怀疑你的才干。” “臣惶恐。”容若俯身,心中惴惴。果然皇帝便问他:“家里的事,却为何屡屡闹出笑话,你可知道这一堆折子里头,有人也参了你两本?” 容若面色严肃,不曾言语,玄烨起身离开了桌案,如兄似友地走近他身边,轻声道:“男儿当志在四方,英雄美人,朕不反对你的儿女情长,可千万不要让这些成为自己人生的绊脚石。” “皇上恕罪。”容若单膝及地。玄烨却虚扶一把要他起身,淡然说:“去黑龙江时,带上沈宛吧,带她去看看辽阔的土地,让她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她习惯了江南方寸闺阁,难怪心胸不宽广。至于孩子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有本事就让你额娘送还,没有本事,也别做不孝之子。” “臣遵旨。”容若再次屈膝,待欲退下,突然又被皇帝叫住,转身来时,见皇帝背对着自己,慢声道:“觉禅贵人和你从前的那一段,朕也是在得了她之后才晓得的,没想到在朕这里,也会有君臣争一女子的笑话。” 纳兰容若大骇,惊恐地伏地说:“皇上,断没有此事,臣与觉禅贵……” “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你且安心做好这些你该做的事。”玄烨淡淡道,“朕许诺你,朕不会追究过去的事加罪于她,更不会让人亏待她,她会好好在宫里活下去,何况她还给朕生了八阿哥。自然,朕再也不想听见任何关于你们的传言,朕不想八阿哥的生母,背负什么不贞不洁的污名,往后不论何时何处,管好你的眼睛和嘴,不该看的不该说的,心里要明白。” 容若脸色苍白,紧张得不能言语,皇帝却霍然转身扬长而去,只听得外头说摆驾承乾宫。不多时梁公公客气地进来说:“纳兰大人,您该走了。”他才慢慢缓过神,恍惚间,仿佛都不记得皇帝刚才对自己说了什么。 深宫中,有小太监跑回咸福宫,冬云听罢叹了一声进来禀告,说皇帝去承乾宫了,炕上身怀六甲的温贵妃蓦然失望,神情凄楚地说:“果然那么多人怀孕,他就想不起我来了,皇贵妃的小公主没了,她要伤心到几时,皇上这一天天地哄,也不嫌烦吗?” 觉禅氏端坐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温贵妃发了一会子脾气,没想到前头却有人来了,皇帝虽然去了承乾宫,却派手下的人来问问温贵妃怎么样,她是顶顶在乎皇帝是否在乎她的人,光是这样一句问候,就足够她欢喜一阵子。 心情一好,温贵妃话就多起来,絮絮叨叨地说近来的事,免不了支开冬云几人,说起明珠府的笑话,可不料觉禅氏毫不在意地说:“娘娘,往后明珠府的事,您不必费心为嫔妾打听,嫔妾已经不在乎了。” 温贵妃很意外,眼珠子一转,激灵之下紧张地问:“难道你也对皇上动情了?” 觉禅氏暗觉不好,忙解释道:“嫔妾的心您最明白了,不想知道明珠府的事,并不是移情,而是担心长此以往难免落人把柄,嫔妾命贱不足为道,娘娘何苦被嫔妾牵连?还请娘娘不要误会,嫔妾还是从前那样的。” 温贵妃唏嘘道:“这样才好,若是连你也动了情,你的样貌你的智慧,我可怎么办?” 觉禅氏一阵心寒,笑不由衷,这是她的命。 此刻承乾宫内,安养许久的皇贵妃身体已见康复,皇帝来看她自然是最高兴的事,本以为只是说说闲话的歇息,不想皇帝却有正经事问她:“宗室贵戚王公大臣各家里,在胤禛这样年龄的女孩子,你知道多少?” 皇贵妃欣喜地问:“皇上要给咱们胤禛选媳妇了?” 玄烨反愣了愣,笑道:“胤禛才多大,怎么会是给胤禛选媳妇,是为了胤禔、胤礽,当然他们也还早,但朕想让你这几年留心起来了,看到有好的中意的孩子心里有个数。你是皇贵妃,这件事自然要先和你商量,也是你该费心的。” “臣妾的责任臣妾知道,可就怕臣妾挑着挑着,选中好的要留给胤禛,皇上可别怪臣妾偏心。”皇贵妃满满一副对未来的憧憬,“我们胤禛的儿媳妇,可要是最灵巧聪明的孩子才好。” 玄烨却不是玩笑,正经说:“挑了好的,自然要留给太子,这些话不必朕对你解释了吧?” 皇贵妃满面不情愿,讪讪点头:“臣妾知道,自然是未来的太子妃最重要。”又想起一事,问皇帝,“皇上让臣妾挑,可是门楣家世最重要?又或者不要门楣家世,出身低微简单些好?” 玄烨道:“虽然朕不想你看重家世门楣,但能到你跟前的孩子,一定是出身贵重,出身好本不是什么坏事,暂时不必计较。再者样貌是其次,娶妻娶德,孩子品行一定要端正大度,何况小孩子能看得出什么样貌,一样干干净净清秀可爱的,不必太计较这些。” “皇上叮嘱这样多,显然是不放心的,臣妾心里也惴惴不安,若是为胤禛娶儿媳妇,臣妾没什么顾忌,偏偏太子妃也让臣妾来看,哪怕只是看还不成事,臣妾心里就够负担的了。”皇贵妃絮叨半天,又问,“说挑太子妃臣妾还有责任,可这大阿哥的福晋怎么也是臣妾的事?惠妃好端端在呢,皇上这样避开她,又是宫里的是非,臣妾还不乐意多挑一份担子,受了累还要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玄烨苦笑,他自然思量周全,好生道:“也非真的避开她,只是你们分开来选,若相中一样的,给哪个好?朕固然偏心太子,也不能这样亏待胤禔。你啊你,为朕做这么一件事,就说那么多的话,朕还能不能差使你了?” 皇贵妃柔柔地缠上来笑:“皇上别动气,臣妾不过仔细小心多问几句,您既然差使人家,还不许问清楚吗?这可是关乎皇室传承关乎朝廷大计的,臣妾能不谨慎吗?”又故意酸溜溜地说,“您要找乖巧的,隔壁永和宫里那位最好了,来寻臣妾做什么?” 玄烨又气又好笑,轻轻推开她说:“你真这么想,朕就去找德妃。” “别,人家开玩笑的。”皇贵妃赶紧拦住,又是一通痴缠,倒也乐呵。只是玄烨见她心情这样好了,仿佛完全忘记了女儿的夭折,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想膈应着,静下来问她缘故,皇贵妃坦然说:“臣妾哭瞎了眼睛孩子也回不来,皇上看多了也该厌烦,何必呢?” 玄烨欣慰她的冷静,果然是这样自己还会多心疼她一些,若是终日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他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最后则另叮嘱说:“挑选儿媳妇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暂时不必告诉宫里的人。” 但玄烨当着皇贵妃的面是这样叮嘱的,隔几天后来永和宫,就全都告诉了岚琪,说到将来给胤禛选儿媳妇,还安抚她说:“皇贵妃是兴奋得不行,巴不得现在就找来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子,排着队给胤禛选儿媳妇,看样子将来真到那一天她会很强势,你未必能插手。到时候不要不高兴,朕会给你好好把关,一定给胤禛选个好媳妇。” “臣妾就没想过这些事,若想也是给胤祚想,皇贵妃那儿别的事臣妾未必都放心,但对四阿哥的,臣妾一百个放心。”岚琪不以为意,更窝在玄烨怀里笑道,“时间真快,当年臣妾被扔进乾清宫龙榻上时,还是小姑娘,眨眼就听皇上说儿媳妇的事了,怎么就没觉得这七八年很漫长呢。” 玄烨亦感慨:“朕那会儿才二十岁出头毛躁得很,这都要三十岁了。”说着掐了岚琪脸颊一把,嫩得豆腐似的又滑又柔软,笑着问,“可你怎么长不大,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二十郎当岁的?” “皇上又胡闹了,臣妾本来就比您小六岁,您才不过而立之年,臣妾能大到哪儿去?”而提起来了,岚琪不免要问,“皇上三十整寿,万寿节不庆贺吗?宫里一直没见提起这件事。” “皇祖母在,朕过什么整寿,白花银子的。”玄烨道,“十一月庆祝平台大捷,那才是正经花银子的事,庆祝朕的生日做什么?再者额娘也不在了,每每到生日朕都会想起她,额娘从前在宫里过得并不好,可朕还没来得及孝敬她,她就……” “皇上。”岚琪见玄烨思念生母,面上露出淡淡的悲戚之色,忙安抚,“皇上不要忧愁,您健健康康,就是孝康皇后最大的心愿了。” 玄烨也不愿多提起来难受,忙收敛心思,岔开话题说些别的,提起八月经筵大典,记得从前让岚琪在后头侍奉茶水,让她也听讲学的事,便笑说:“这回还去吗?正好叫肚子里这个孩子也听听,便是个闺女,朕的女儿也要有学问才好。” 岚琪软软地摇头:“臣妾不去了,不合规矩又扎眼,从前年纪轻不知轻重,如今都身在妃位,不能再不懂事。” 玄烨却感慨:“宫里的人若有你的一半,朕就万分省心了,你还能有什么不懂事的?但你说得不错,毕竟你也做额娘了,哪能和从前一样,可咱们不是一早说好的,把从前那个小常在锁在这里了?” 皇帝的手暖暖地抚在岚琪的胸口,岚琪娇然一笑躲开,轻轻打了玄烨一拳头,嗔怪着:“皇上可? ??敢胡闹,您欺负臣妾不怕臣妾去慈宁宫告状?” 玄烨却皱着眉头凑上来说:“朕几时欺负你,是你自己没安好心思胡思乱想。” 两人嬉闹,玄烨自然不会做过分的事,只是岚琪这一胎十分安好,让他少了些忧虑,两人在一起时更放得开些,不像之前他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多动一下都会让岚琪不舒服,因此嬉笑声不时传出来。外头六阿哥正要过来,环春赶紧来拦着,哄他说:“皇阿玛和额娘正说悄悄话,六阿哥晚些再来好不好?” 胤祚噘着嘴嘀咕:“我可要来道晚安了,再等等我就睡着了。” 环春索性抱他起来,径直往阿哥屋子里走,笑着说:“奴婢给六阿哥讲故事,六阿哥真睡着了,奴婢替您去道晚安。” 六阿哥则撒娇:“环春,明天我们还去找四阿哥玩好吗?” 环春答应着,一路哄着送小阿哥回房,讲了半天故事小家伙才安安稳稳地睡着。她正舒口气要回去,乳母却请她留步,拉到一旁轻声说:“今日阿哥们在承乾宫玩耍,奴婢守在边上,听见三阿哥在对弟弟们说什么亲额娘之类的话,奴婢听见几句,像是在说四阿哥的事儿,可又听得不真切。若真是提起养母生母的事,也不晓得四阿哥懂不懂,这事儿胡乱说可不大好,皇贵妃娘娘能不生气吗?” 环春闻言亦是忧心忡忡,夸赞乳母细心,更道:“太皇太后曾说不必宫里的人避讳这件事,但皇贵妃那儿一直也没见提起来,旁的人不敢胡乱说,咱们娘娘更是狠了心不提的,这下子先叫小孩子们自己知道可怎么好。荣妃娘娘也不至于会没事儿提这些,三阿哥是怎么知道的?” 乳母道:“公主们可都不小了,她们懂呀。” “是了是了,我怎么把公主们忘了。”环春叮嘱乳母几句后,便折回来继续上夜。等翌日皇帝离开,她进来伺候岚琪洗漱,被嗔怪怎么不去歇息,环春才支开旁人,将乳母说的事告诉了主子,果然也叫岚琪忧心不已。 这事儿看着不要紧,但皇贵妃最敏感,在她面前这是禁忌,是不能提的事,若是回头三阿哥真把胤禛说明白了,孩子若哭闹,岂不是给荣妃惹祸。皇贵妃如今虽比从前脾气好了许多,可凶狠起来时,手腕子依旧毒辣,更何况是戳她心窝子的事。 “娘娘您看怎么办,毕竟奶娘也没听清楚,若不是说这事,咱们两边找哪个说都挑事儿。”环春思量了一晚上,已是面面俱到了,“奴婢以为,相比之下还是先知会荣妃娘娘好,哪怕是误会惹她不高兴,总比皇贵妃娘娘好哄一些。而且若是真事,先给荣妃娘娘提个醒,万一四阿哥那儿闹起来了,她心里有个准备,好防着皇贵妃娘娘发难。” 岚琪苦笑:“孩子们渐渐大了,这事终究要说清楚的,皇贵妃早晚也要面对胤禛对她的疑问,她心里或许也想过八百遍答案怎么应付孩子,可是真碰上了,她必定不甘心。”说完便让环春去休息,叫绿珠去把荣妃请来。荣妃来时还以为岚琪不舒服了,等坐定听讲了这件事,荣妃惊得不知所措,连声向岚琪解释:“我可从来没在孩子面前提过这件事。” “我自然信姐姐,只是如今孩子们渐渐长大,这几件事总会弄清楚,太皇太后虽说不必隐瞒,可毕竟是皇贵妃最不愿提起来的话,怎么也该由她最先开口才好。”岚琪耐心将自己和环春的想法说出来,“我觉得该先问问胤祉说没说,又是从哪儿听来的,之后四阿哥那儿若没动静最好,万一有麻烦,咱们心里也有个准备。” 荣妃愁眉不展,喊吉芯去把三阿哥领来。似乎是再了解不过儿子,荣妃觉得乳母一定没听岔,可她在景阳宫里从没提过这件事,实在不晓得儿子打哪儿知道的。 孩子不多久就来了,来了就要找胤祚玩耍,荣妃没好气地训斥他:“等上了书房看你还怎么玩,师傅们不把你的骨头都收拾老实了。” 三阿哥见额娘莫名其妙发火,好生委屈,依偎着岚琪不敢亲近自己额娘。岚琪便哄着问了几句,婉转地提起昨天在承乾宫说什么话了,三阿哥顺着她的话一一作答。问起四阿哥生母是哪个时,胤祉肯定地说:“大皇兄说了,四弟是德娘娘生的,四弟和六弟是一母同胞,和我们几个兄弟不一样。” 荣妃在一旁张大了嘴,半晌才追问:“是大阿哥说的?” “那日儿臣去书房见学,大皇兄说我去了他就有个伴儿了,以后四弟他们再来,一定是他们比较亲,大皇兄说因为他们都是德妃娘娘生的。”胤祉认真地回答,可见额娘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不由自主更加贴紧了岚琪,听见德妃娘娘柔声问他:“昨儿胤祉把这些话也告诉胤禛了吗?” 胤祉点了点头,只听荣妃大叹一声,岚琪心里也怦怦直跳,再问孩子:“胤禛怎么跟你说的?” “胤禛好像听不大懂,呆呆的,后来我们玩了会儿就散了呀。”胤祉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好在聪明,昨天的事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荣妃急着问:“胤祉你怎么跟胤禛说的?那你懂不懂为什么胤禛是德娘娘生的,却一直住在承乾宫,喊皇贵妃娘娘额娘?” 胤祉怯怯地点了头,不敢看额娘,反看着岚琪说:“大皇兄说,就像他额娘养了八弟一样,四弟是送给皇贵妃娘娘养的。” 岚琪脸色都变了,怔怔地问:“你也这样对胤禛说了?” 胤祉看着岚琪也略有些害怕,抿了抿嘴战战兢兢地说:“我就说他是被皇贵妃娘娘抱去养的。” “你……”荣妃扬手就要打,被岚琪拦住,胤祉吓坏了,扑在岚琪怀里哭泣,他生来就胆子小,最怕额娘发脾气,这下怎么也哄不好,把胤祚也给勾来了,最后还是小兄弟俩一起离了,这边才算清静下来。 荣妃恨恨道:“惠妃怎么教出这样的儿子来?果然大阿哥头上长角的,从前还听说他对太子不敬,硬要太子尊敬他这个哥哥,混账东西。” 岚琪知道荣妃是急了,不然她不会说这么重的话,这事儿皇贵妃若追究起来闹一场,她必然要失了脸面。这么些年不管其他人如何起起伏伏,荣妃总还是稳当的,如今若要在这上头丢了颜面,屈也屈死了。 “四阿哥那么聪明,不会听不懂胤祉的话,就看他几时对皇贵妃娘娘提起来了,我就等着去赔罪吧。”荣妃渐渐红了眼,满腹的怨怼。皇贵妃再如何比她尊贵,终归比她年轻,资历也比她浅,想到之后要被皇贵妃指着鼻子骂,哪个能甘心。 岚琪则觉得这件事她插手不是不插手也不是,追根溯源,当初她若不动心思把四阿哥送去承乾宫,哪儿有现在的事?至少荣妃受委屈,她该出手帮助;可她若真的干涉,就是以生母自居,莫说皇贵妃要大动肝火,不相干的人也要揣测她的心思,后头还不知道要传什么话出来。 荣妃也思量得多,反过来劝岚琪:“就算皇贵妃真动怒,也不过是嘴上说几句,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别掺和进来,回头她又恨你。比起我们这些人,她心里一定更防备你,那天生孩子都嘴上不饶人。” 岚琪静下想了想,有了主意说:“也不怪我仗着有人撑腰了,这事儿我先去和太皇太后说几句,皇贵妃真要闹,让太皇太后出面吧。” 荣妃觉得不妥,连连摆手:“那她可不要怨你?大事化小吧。” 岚琪淡定地说:“太皇太后一定能妥善解决,若为此事留下什么笑话,就是孩子往后被人念叨一辈子的话柄,那才真正没意思。不说我非要插手,就算皇贵妃自己,将来也要后悔的。” 姐妹俩再三商议后,让吉芯去打听承乾宫里的动静,小半个时辰人回来了,说承乾宫好好的什么事也没出,顶多是四阿哥今早起来没胃口,不怎么肯吃饭。两人猜想胤禛应该没对皇贵妃提起来,荣妃便咬牙把心一横,独自往承乾宫来,而岚琪则往慈宁宫去。 皇贵妃见荣妃来,尚以为她要说宫里的事,厌烦地打发:“四阿哥今天不大舒服,我没心思听你念叨那些事,你不是一向面面俱到,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你做主就成。” 荣妃则将心一沉,屈膝跪在了皇贵妃面前,这才叫她奇怪地问:“怎么了?” 当皇贵妃目瞪口呆地听荣妃讲完胤祉告诉胤禛有关生母养母的事,已经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荣妃惶恐不安地等待她发落,可等着等着,竟听见低低的啜泣声,她稍稍抬眸望一眼,果然是皇贵妃在垂泪。 “娘娘……”荣妃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再三说她会回去好好教训三阿哥。可不等她把话说完,皇贵妃却起身走开了,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荣妃瞧着她指不定哪一 刻就要跌下去。 皇贵妃则慢慢走到了胤禛的屋子,四阿哥正像模像样地趴在桌上写字,小家伙眼下手里劲道还不足,写出来的字不像样,可上回皇上来看,却夸他比哥哥们小时候都强,父子俩把着手一起写字,胤禛还顽皮地告状,说额娘训他的字丑,皇帝却对儿子说:“你额娘的字写得极好。” 此刻回想那些话,皇贵妃心中苦笑,当时玄烨那句“你额娘”,到底是指她,还是指乌雅岚琪?自己就没怎么在皇帝面前写过字,他们从不在这上头有过话说,而那个动不动就在家里写字的女人,不正是乌雅岚琪吗? “额娘。”胤禛瞧见母亲来,放下笔从椅子上爬下来,很乖地说着,“额娘,我刚刚吃了一碗粥,因为肚子饿了就想吃饭,额娘,我以后一定乖乖吃饭,不贪吃零食。” 皇贵妃垂首看着儿子,他正费劲地仰起脸望着自己,张开双手似乎想要抱抱,皇贵妃嗔怪:“额娘现在抱不动你了,胤禛长大了呀。” 孩子立刻露出黯然失望的神情,举起的手慢慢地放下,但又突然猛地抱住了母亲,皇贵妃身体禁不住晃动,就听儿子说:“胤禛长大了,胤禛来抱额娘,以后胤禛抱额娘。” 一语说得她泪流满面,胤禛再仰起头,看到母亲落泪,惊惶得不知怎么好,只等皇贵妃蹲下来与他平视,他才哽咽着说:“额娘不要哭,小妹妹没有了,儿臣会陪着额娘。” 对于孩子来说,近来常见到母亲哭泣,是为了失去小妹妹而伤心,他还不懂得这其中死亡的悲伤,但那几天皇贵妃一哭,他只要在跟前,就会一起哭。 “胤禛,额娘问你,昨天三阿哥对你说什么了,你还记得吗?”皇贵妃泪中含笑,她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可她就是不甘心,就是舍不得,胤禛是她的,管他是乌雅岚琪生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生的,都是她一个人的。 已经眼含泪花的小孩子怔住了,红唇紧抿,渐渐垂下脑袋,豆大的泪珠也随之从眼眶掉落,显然他今早闹不舒服是有心事,这孩子恐怕已经明白了。 皇贵妃双手捧起儿子的脸颊,再问了一遍:“告诉额娘,三阿哥对你说什么了?” 胤禛终于哭出声来,朝后退了几步,晃着脑袋说:“三哥骗人的,我不信。额娘,三哥骗人的对不对?” 皇贵妃绝望地闭上眼睛,许久再睁开,心痛欲碎地一字字说:“他没骗你,胤禛和小妹妹不一样,你不是额娘挺着十个月肚子生下来的,生你的是德妃娘娘,和胤祚一样,德妃娘娘才是你的额娘。” “不是不是。”胤禛扑过来抱着母亲,哽咽难语,口齿不清地努力说着,“胤禛不要离开额娘,额娘不要把我送走。” “傻瓜,你哪儿也不去。”皇贵妃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为此悲伤,还是为儿子对自己的情意感动,眼泪止不住地说,“额娘虽然没有生你,可从你还是奶娃娃起就抚养你,额娘会一辈子照顾胤禛,看着你长大,看你变得像父皇那样英武。到那时候,胤禛就真正能抱得动额娘了。可是呀,那会儿你一定会嫌额娘这个老太婆烦,要抱媳妇了是吧?” 胤禛抽噎着:“儿臣不要媳妇,要额娘。” 童言天真又单纯,皇贵妃破涕而笑,可笑着笑着又极悲伤地抱着孩子哭起来,许久才见平静,便问儿子:“胤禛明白三阿哥和额娘说的话了吗?回头太祖母、皇祖母,还有皇阿玛都会来问你,他们若问你,你怎么说?” 胤禛楚楚可怜地望了会儿母亲,又伏在她肩头似乎不想面对,皇贵妃再三问,小家伙才伤心地回答:“是德妃娘娘生下儿臣的,额娘是儿臣的养母。可是儿臣只要额娘,儿臣不要德妃娘娘,额娘不要送我走。” 孩子的想法执拗在了送不送走的点上,大概胤祉还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现在就是惶恐自己会被送走,连皇贵妃也不明白,他这到底算懂了还是没懂,可姑且就这样吧,她的心都要碎了。 跟来的荣妃亲眼看见这一切,瞧见母子俩抱头哭,她也不免心酸,之后便跟青莲说了声先告辞,径直往慈宁宫去了。 这边太皇太后正等着她回话,等她把这些说了,老人家啧啧摇头:“从前我就想,除了玄烨还有谁能降服那么骄傲的皇贵妃,没想到竟然是胤禛。” 苏麻喇嬷嬷感慨:“当初德妃娘娘那么执意要把四阿哥送去承乾宫,也没想到多年后是这番光景吧。” 而方才荣妃照实叙述,连四阿哥哭着说不要德妃娘娘的话也没漏下,岚琪在边上渐渐沉默,苏麻喇嬷嬷过来扶着她肩头安慰:“童言无忌,对于四阿哥而言,这是人之常情,哪个孩子都会这样哭,娘娘别难过。” 岚琪苦笑:“若说不难过,自然是假的,但四阿哥那么孝顺是好事,皇贵妃娘娘那样爱他更是好事。”说着便恳求太皇太后,“皇贵妃娘娘既然好好走出了这一步,臣妾想请您不必再过问。方才急着来找您,原是怕荣妃姐姐吃亏受委屈,若闹得动静大了就成笑话了,皇贵妃娘娘将来自己也会为此后悔。是臣妾不好,仗着您宠爱,做了没分寸的事。” 太皇太后颔首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就不晓得皇贵妃和别的人怎么想,罢了,先这样吧。皇贵妃如今的确叫人刮目相看,可有些人就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岚琪却为那个人辩护:“惠妃娘娘那么谨慎,断不会挑唆大阿哥来说这些事,臣妾以为该是大阿哥不知这里头的轻重,以为和八阿哥一样不必顾忌,毕竟他们渐渐长大了,这些事随便听一两句就懂了。” 之后两人退下,荣妃送岚琪回去,路上说起这些,远远经过长春宫时,她恨恨道:“与她终究不曾翻脸交恶,又有多年情分,可我怎么觉得她越来越离谱,什么稀奇怪状的事都从她来的。你说她不会怂恿胤禔这么做,我也信,方才还矛盾要不要提点她一声,别老让大阿哥管不住那张嘴,可又一想,她早该自己警醒了,还等我说吗?” 岚琪不语,荣妃又说起大阿哥对太子诸多不敬,唏嘘着将来一定会闯祸,岚琪未予置评,倒是想起从五台山回来后,就不曾见过太子。虽然知道他一直好好的,可那一路相伴,她深深感觉到太子这孩子很可怜,总不知闷了一股子什么在心里,彼时对她的依赖里,也多了一层让人不敢触碰的防备。 所幸胤禛的事,之后未在宫内掀起波澜,但皇贵妃闷在承乾宫好几日不见人,连皇帝要去她也以病推辞,玄烨不勉强,且当天就从皇祖母口中知道,隔天又与岚琪说了些话,知道她心里不膈应就放心了,表妹那里的脾气他很了解,慢慢哄着就好。 只是胤祚还不懂事,最喜欢和四哥哥玩耍,突然好些日子不见,少不得每天要来纠缠额娘,眼瞧着好些天过去,承乾宫也恢复了之前的光景,岚琪拗不过儿子痴缠,打发环春去问问。结果环春回来满面尴尬,岚琪支开了儿子,才听她说:“青莲说前些日子不是皇贵妃娘娘不见客,是四阿哥每天缠着娘娘,怕被人带走似的,这几天才好些了。但若问他要不要请兄弟姐妹来玩耍,他就会哭着说不要,然后又缠着娘娘不放。” 岚琪眉头紧蹙:“怎么会这样?” 她心疼又矛盾,可早年的狠心至今没忘,不能因为孩子们常往来玩耍就忘记,不能因为皇贵妃和她的关系有所缓和就忘乎所以,便坚定地对环春说:“我帮着荣妃已经有些错了,这些年不管承乾宫里的事,皇贵妃和四阿哥一直好好的,虽然这次的事并非因我而起,我也不能乱插手。关心则乱,他们母子情深,总会好起来。” 环春见主子如此坚定,不敢再多嘴,心里却觉得她狠心,之后还被叮嘱,绝对别在皇上面前提起来,更叫环春无奈。 但近些日子皇帝很少入后宫,只因今年中秋不办酒宴而要开经筵大典,这是朝政之外,与游历五湖四海一样能让他高兴的事。而皇帝早不是从前的少年皇帝,而立之年二十几载与书本古籍为伴,好些大臣已经跟不上皇帝所讲所思,为了这一次不被皇帝问住,都下了苦功夫做准备。 至八月经筵大典,太子和大阿哥也列席听讲,不知是不是连着两日累了,玄烨今天已经第三次看到胤禔坐着打瞌睡,心中渐渐凝聚了怒火。可再看太子,正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讲学的大学士,生怕漏掉一字半句似的,那一股子好学钻研之态与他年少时很像,才觉几分安慰。 后宫之中,女人们对于讲学毫无兴趣,眼下宜妃即将临盆,宫里都盯着她这一胎是男是女,这会儿惠妃正在她屋子里说话,桃红得了前头的消息进来禀告说:“今日的讲学已经散了,皇上和太子在乾清宫说话,李公公的意思,似乎今晚也不入后宫。” 宜妃喘息较粗重,说着:“来不来也无所谓,我这肚子皇上也不会来,真要生了,皇上更不能来了。” 惠妃则随口问:“大阿哥呢?”却见桃红尴尬起来,她微微蹙眉,沉了心说,“你讲。” 桃红才道:“奴婢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还等人再去看看呢,是说皇上罚大阿哥在乾清门听政的地方吹风罚站。娘娘别着急,指不定误传了也有。” “罚站?吹……风?”惠妃的心都揪紧了,这儿子又是怎么了? 可是派去的人回来还是说这句话,连宝云都去了一趟,回来仍旧说大阿哥正在乾清门前站着,都有大半个时辰了,讲学一散,大臣们走开他就被皇帝叫过去罚站,说是讲学时大阿哥打瞌睡,皇帝要他吹风清醒清醒。 “天还不凉,冻不着他,是该清醒清醒了。”惠妃恨铁不成钢,一时心情很不好,也无心再和宜妃多说话,起身便要走。可不等她走出门,宜妃突然叫唤起来,桃红吓得喊住她:“惠妃娘娘您快来瞧瞧,娘娘她是不是要生了?” 宜妃是该这几天生,前几天疼过一回结果没动静,这会儿真要生了也不突然。她胎中保养得极好,孩子好母体也好,此次分娩很是顺利,天黑后不久孩子就呱呱坠地,一个大胖儿子——九阿哥顺利降生。 惠妃一直在此支应,等母子平安想着要不要亲自去趟慈宁宫报喜,才猛然想起她的儿子难不成还在罚站?好在宝云替她留心了,见到她焦急便告知:“大阿哥前后站了一个时辰左右,这会儿已经回阿哥所了。” 可当惠妃来慈宁宫向太皇太后报喜,正要顺便伺候太皇太后安寝时,阿哥所的人来禀告,说大阿哥发烧了。 “好端端的怎么发烧了?”太皇太后心疼重孙,顺口便责备惠妃,“你这个额娘,也不时常去关心关心他?” 惠妃没敢辩驳,更不敢提皇帝让儿子罚站吹风的事,倒是苏麻喇嬷嬷提起来,说那样站着不至于发烧,果然等太医来回话,说是瞧着病了至少两三天了,惠妃心痛如绞,奈何在太皇太后面前不敢表露。 “去瞧瞧他,这几日不必请旨,照顾到胤禔身子好了你再退出阿哥所。”太皇太后才想起这几日大阿哥都是跟着皇帝,刚才怪惠妃的几句并没道理,且她平日里不能随便进出阿哥所看儿子,如今病了更不是她的错,便软下脸来说,“八阿哥若是不放心,让荣妃看两天也成,你别顾此失彼的了。” 惠妃领旨,默默退了出来,一心牵挂儿子赶来阿哥所时,不想竟见御驾在门前,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皇帝迎面出来了。 “是太皇太后让臣妾来照顾胤禔的。”惠妃生怕皇帝误会她僭越宫规擅闯此处,忙不迭地解释,又屈膝道贺,“恭喜皇上又得皇子,宜妃和小阿哥母子平安。” “辛苦了。”玄烨道,让她起来说话,微微愠怒,“他自知不舒服,却不言语,朕罚他也不辩解,朕竟不知道该怎么教他了。你去告诉他,朕和他眼下还只是父子,等真正做了君臣,再顶这股子硬气,朕才高看他一眼。” 惠妃惶恐不已,皇帝撂下这句就走了,方才乍见皇帝面色不坏,还以为他没动气,这几句听着,儿子一定是跟父亲犟脾气了,莫说皇帝不知该怎么教,她也完全弄不懂。 御驾离了此处,并没往翊坤宫走,大大方方地直接来了永和宫。彼时岚琪刚把胤祚哄睡着了,正扶着环春走回去,数落儿子近来很不听话很叛逆,却在廊下瞧见宫门大开,数盏灯笼涌进来,将庭院照得通亮,接着玄烨就跟着进门了。 岚琪奇道:“怎么这会儿来了,宜妃不是才生了吗?” 玄烨看到岚琪在外头晃悠,也很奇怪:“这样晚了,怎么还不睡,身子不舒服吗?” 岚琪见他言语关切,神情却不展,知道是有不高兴的事,听说大阿哥今天让父亲动了气,但生病的事,还没来得及传到她这里来,之后才听玄烨絮絮叨叨说起来,他作为父亲每每为此烦恼时,岚琪竟会看着觉得心中温暖。 都说帝王无情,可玄烨是个好父亲,不论他将来是否能把每个孩子都顾过来,也不论将来孩子们长大与父亲更多了君臣之别,至少曾经他一直努力做个好父亲,这一切,这么多年来岚琪一直看在眼里。 “你笑什么?”玄烨歪在岚琪的炕头,她倒挺着肚子立在下头给脱靴子解扣子,玄烨懒懒地任她摆布,一身轻松后便揉着额头说,“这个大阿哥,拧得很,到底怎么生了这样的脾气?他额娘怎么也是谨慎小心的人,朕对皇祖母从来不敢这样,这小子却总和朕犟着,他到底有什么不服气的?” 岚琪正背过身在环春捧的水盆里绞帕子,主仆俩对视一眼,她觉得环春似乎也明白其中的道理,玄烨是想不到还是想到了不愿承认呢?大阿哥不服气的必然是太子,毕竟他是做兄长的,立场和胤祉、胤禛他们这些弟弟很不一样,人家要挑他的毛病,都只说哥哥不如弟弟,可即便说大阿哥不如太子,也隐不去这层兄弟关系。 伺候皇帝擦了脸,岚琪问他饿不饿,讲学一日必定口干舌燥,这样本就容易上心火,现下又叫儿子给气了,便自己做主让环春炖冰糖雪梨,玄烨却说:“哪儿有工夫等你们炖来吃,你家主子也要歇了,等这个多麻烦。” “是臣妾在吃的,现成热热就好,泡茶也要这点时间,皇上您把心静静。”岚琪让环春去准备,自己坐到身边给他轻轻按摩顺顺气,温柔地安抚着,“皇上总在孩子的事上毛躁,可不大好呀。您瞧瞧太皇太后,纵然您小时候听话又聪明,可您不也总说,裕亲王他们小时候皮得翻天,没少让太皇太后生气吗?太皇太后可不像您这样急躁。” 玄烨瞪她一眼:“你这是安慰朕,还是数落朕?” 岚琪不以为意,只管笑着:“大不了您发脾气把臣妾骂一顿,散散心里的闷气也好的。” “骂了你解气,回头又该心疼后悔,犯不着的。”玄烨歪在靠枕上又静了片刻才说,“朕知道他为了什么不服气,可有本事他就做得更好更像样些,没本事没能耐,凭什么不服气?” 岚琪劝道:“听说大阿哥骑射很好,皇上不能不看大阿哥的长处。” 玄烨却摇头:“好则好,非要拿来比较的话,如今太子也精进了。这孩子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不服’,不用等别人去提醒他,更不让别人有机会说他不好,自己先求上进,可胤禔就只会耍脾气。” 岚琪听罢,想了想才问:“皇上是不是觉得不好对大阿哥开导?毕竟还是牵扯太子的事,讲了他也未必听得进去。” 玄烨点头不语,面色沉沉,闭着眼睛似养神又似不愿睁开眼面对现实,好半天才说:“如今就这样子,将来为臣子,他更要不服气了。再过些年太子长大,朕就要让他们兄弟和大臣们一样敬重储君,难道为了他一个人不服,就免了这件事?” 岚琪知道,等有那一天,她们这些妃嫔对待太子也要与如今有所不同,更何况大阿哥。 环春送来冰糖雪梨,岚琪劝了两次皇帝才肯用。她则在边上慢慢说:“臣妾觉得,皇上这是说起两件事了。您今日生气,本是因为大阿哥求学不用心,这会儿说的却是怕大阿哥不服太子不敬太子。” 玄烨饮下大半碗,皱着眉头问她:“怎么讲?” “臣妾没什么好主意,自己想都觉得不可靠,皇上想听?”岚琪客气谦逊,却被玄烨瞪了一眼,埋怨她矫情,她才笑吟吟地说,“有阵子皇上总是夸赞大阿哥,那会儿常听说大阿哥表现好,往后您也多夸夸他,将来不说,眼下终究还是个半大孩子,孩子最听得进说他好的话。再想想,大阿哥总是因为自己不如太子而不服气,那您就别把他和太子比较,大阿哥是大阿哥,太子是太子,没得比较了,也就看不出长短。大阿哥身上总有好的地方,臣妾觉得就这耿直的性情,也本是好的。” 玄烨果然说:“若不比较,怎知他身上的不足?就更加要不思进取了。” “这的确是不比较的弊病,可皇上现在只看得到大阿哥身上的不足,把他好的都抹杀了,明明人家只是个皇子,您非拿来和太子比较。”岚琪不再顾忌,一语中的地说,“皇上想想,难道您真愿意看见太子被大阿哥比下去?之前太子骑射不如大阿哥,您也没少生气吧,既然不管谁强谁弱您都要不高兴,那还比什么?” 玄烨一怔,觉得还真是这个道理,相比而言,他宁愿看到大阿哥不如太子,也不愿看到太子不如大阿哥,既然如此,他生什么气? 岚琪一副说中人家心事的得意劲儿,笑着问:“可见不是咱们大阿哥不够好,是父亲太偏心了。” “就你聪明?”玄烨不服气,可见人家笑得那样好看,心情就好了,伸手在岚琪脸上揉了揉,喜欢不够似的说,“平时嫌你啰唆,要紧时候,还是能说出些道理的,没少跟皇祖母学本事。” 岚琪唤环春来收下东西,又侍奉漱口盥洗,早早把皇帝摁在床上让他休息,笑着说:“太皇太后说了,让您高兴是臣妾第一责任,做不好臣妾还有什么脸去慈宁宫。” 玄烨问她怎么不更衣入睡,岚琪才说:“胤祚这几日闹腾得厉害,臣妾再去瞧一眼,皇上静会儿神,臣妾一会儿就回来。” 玄烨这才想起他跑来永和宫的本意,叮嘱她:“天黑路上小心,朕听说你们生孩子爱扎堆,怕你也动了胎气,就赶着来瞧瞧的。”嘴上说着,终究不放心,翻身起来披了件衣裳,和岚琪一道来了胤祚的屋子。 梦里的小家伙还算安稳,两人看了会儿才离开,玄烨问胤祚闹什么,岚琪也不顾忌,直说是因为好久不能和四阿哥玩耍,天天缠着她要去找哥哥,自己急了难免会训孩子,所以母子俩这几天关系不大好。但她不愿干涉承乾宫的事,更直言劝皇帝:“孩子慢慢会好的,皇上别太过问,没有人比皇贵妃娘娘更爱四阿哥了。” “胤禛虽小,心思却很细腻,朕这几个儿子里,他是最不一样的。”玄烨若有所思,“可朕也不大明白,究竟是他不一样,还是朕因为他被皇贵妃抱养,才本身就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他。” 岚琪没再说什么,说多了又要犯愁,便伺候皇帝早早安寝。玄烨这几日讲学委实是累了,躺下不及说几句话就睡着了,自然也因为在岚琪身边让他安心,总之一夜安稳。翌日清早精神饱满地离了永和宫,今天讲学最后一日,大臣们都见疲倦,皇帝却更精神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九章 四阿哥认母 宫里头的人,则忙着给宜妃送礼道喜,永和宫这边也没落下,岚琪因为身体好,亲自来登门贺喜,倒让宜妃玩笑说:“你挺着肚子来做什么,坐坐就回去吧,我这里可已经撤了产房,你要生了没人给你接生的。” 屋内一阵欢笑,妃嫔们说她俩福气好,宜妃则劝岚琪多走动走动,说她后几个月每天绕着翊坤宫走大半个时辰,这一次生九阿哥很顺利,都没吃什么苦头。 这些道理岚琪也懂,见宜妃热情便都笑着答应,本也不打算坐多久,可才想着要告辞离开,外头又有客人到,竟是温贵妃亲自来了,尊卑有别,女人们纷纷迎出去行礼。 温贵妃大腹便便地进来,瞧见岚琪在一旁,脸上竟不大好看,语气总算客气:“德妃也来了?” “嫔妾来贺喜宜妃生了九阿哥。”岚琪谦和地说,侧身让道请贵妃先行,温贵妃也没再寒暄,径直进门去与宜妃说几句话,大家都不过是场面上的客气。温贵妃坐不多久就离开了,岚琪等她走远,也含笑告辞。 等她们都走了,留下的人才七嘴八舌议论开,敬嫔冷笑说:“娘娘瞧见温贵妃脸上的怨气了吗?一定是为了昨晚皇上去永和宫不高兴,从前瞧贵妃对德妃可亲热了,今天这模样,嫔妾还是头一回瞧见。” 边上另有人说:“宜妃娘娘生九阿哥,辛苦的人还没不高兴,温贵妃生哪门子气?” 宜妃笑而不语,听了半天闲话,她们也不敢打扰产妇休息,纷纷散了。惠妃那儿直到傍晚才来看了眼,只因大阿哥发烧,她顾不过来,进门也只远远离着和宜妃说几句。宜妃则对她说:“姐姐留心看看,今天温贵妃来,满面的怨气,您小心别惹了她。” 宜妃说这样的话,却不知宝云就跟在惠妃身后,弄得惠妃好生尴尬,只冷冷说:“妹妹自己保重,这几日我要去照顾大阿哥,不能来看你,有什么事让桃红来找我。”便半字不提什么温贵妃的事,板着脸就走了。 桃红送了客才回来说:“主子方才那些话,奴婢看惠妃娘娘该是顾着宝云在身边,才没理会您,惠妃娘娘总要顾着些宝云的。” 宜妃真没想到这些,可也不在乎,只管让乳母把九阿哥抱来给她看,欢欢喜喜地说:“有儿万事足,我管她们那么多做什么。”但说着又不免感慨,“我都不知道胤祺小时候什么模样,一天也没抱过看过,你说往后胤祺他能不能知道自己有个亲兄弟?” 桃红道:“自然会懂的,主子不知道吗?四阿哥他已经晓得自己的生母是德妃娘娘了。” 宜妃这边的确没听过这件事,忙细细地问桃红,桃红也是这两天才听说的,具体的都不清楚。宫里头各种传说都有,但看承乾宫安安生生,好像也没出什么事,只是好些日子不见人,都说四阿哥很久没出门了。 “算起来,我的福气不比乌雅氏薄。”宜妃哼笑,“原先就她有两个儿子,比谁都得意,现下我也有两个儿子了,不论如何胤祺总归还是我的,她敢去要四阿哥吗?” 桃红不语,这点骄傲也不过分,且让宜妃高兴一阵子吧。 几日后,皇帝来翊坤宫看望宜妃母子,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玄烨没有不欢喜的道理,九阿哥赐名胤禟,赏赐宜妃珠宝首饰无数,颇有宠妃之风。六宫都羡慕她福气好,之后便等着看永和宫什么造化,德妃这一胎也很安稳,若是再得男,一个人连生三子,才真正是风头无两。 相形之下,咸福宫总是被忽略的,皇帝前些日子忙讲学,近些日子总去看宜妃,当中偶尔一天也跑去陪德妃。温贵妃在这宫里,不知怎么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人,平日也没有妃嫔会主动上门去看她,日子便是一天天在家里看着冬云她们几张脸熬的。 觉禅贵人偶尔来陪伴,温贵妃总是说些诉苦的话,这天更是挺着肚子主动来找觉禅氏,痛苦地问她:“皇上是不是把我给忘了?你们叫我不要折腾,我听了,可是我不折腾,他就彻底想不起我来了,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喜欢我?” 觉禅氏知道温贵妃自己心里什么都明白,可她不放弃,别人只能陪着折腾,耐下心劝说:“娘娘若熬过这一阵,皇上就知道您的品行,您若急着做些什么荒唐的事,皇上心里会怎么想?您看宜妃,她这几个月也没怎么见驾,要紧的是好好安胎。” 温贵妃只是嘤嘤哭泣:“比起孩子,我更想他时常来看看我,有了孩子没有他,要孩子又有什么意思?” 但在觉禅氏和冬云的安抚下,温贵妃再痛苦也咬牙忍住了,不敢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就怕皇帝误会她在博宠。好在皇帝并非真正忽略他,偶尔一两次的关切慰问,还足以支撑她坚持到分娩之日。 转眼便是九月,重阳节敬老,宫里头热闹了一番,阿哥公主们都在慈宁宫给太皇太后和太后磕头贺节。久不露面的四阿哥今日也来了,只是一味跟在皇贵妃身边,对平素亲热的兄弟姐妹们也不似往日那般活泼,甚至略有些排斥。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把他喊到跟前来,慈爱地问些话,但并不提那些事,四阿哥这才渐渐开朗。接着,便有端静几个姐姐来拉他去玩耍,孩子们结伴走了。 但因其他妃嫔也在,太皇太后不能和皇贵妃说什么,就想等一会儿人散了再留她问几句话。不多久环春和乳母领着六阿哥来磕头,说德妃今天起来觉得身子懒不想动,不能亲自来。太皇太后不会在意,太后则说德妃快生了,是不该到处走,长辈们给胤祚赏了些东西,就让他找哥哥姐姐去玩。 今日宫外不少王爷福晋也来请安,苏麻喇嬷嬷准备了精致的茶点,众人坐着说些闲话,本十分和乐,且宫里刚得了小皇子,德妃和温贵妃又都等着临盆,一桩桩好事连着,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正说得高兴时,隐隐听见孩子的哭声,孩子们聚在一起免不了嬉闹,本是派几个嬷嬷去看看就好的,可却见四阿哥突然跑回来,径直跑到皇贵妃跟前,拉了母亲的手就说:“额娘,我们回去。” 四阿哥脸上干干净净,哭的人就不是他,可他不管不顾地纠缠着皇贵妃要走,皇贵妃也只好硬着头皮向太皇太后和太后告辞,匆匆忙忙把儿子带回去了。 一时殿内的气氛有些尴尬,众人都看得出太皇太后不高兴,互相使了眼色,不多久就接二连三地都走了。 瞧着眼面前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光景,各人坐席上茶点都还没怎么动,太皇太后凄然哼笑:“还是清清静静的好。” 太后在旁安抚:“她们也是瞧您不大高兴了,怕在这儿惹您生气,皇额娘消消气,臣妾去问问孩子们是怎么回事。” 话音才落,哭声渐渐近了,便见六阿哥被苏麻喇嬷嬷领着进来,小家伙跑着扑进太祖母的怀里,苏麻喇嬷嬷慢慢跟过来说:“奴婢问了几位公主怎么回事,说是玩得好好的,六阿哥来后,一直追着四阿哥说话,但四阿哥总是避开他,最后更是出手推开,六阿哥摔在地上才哭的。没什么不高兴的事,孩子们不争不抢,六阿哥就是要黏着四阿哥,可是四阿哥不愿理睬。” 太后唏嘘:“岚琪若是知道,可要心疼死了,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皇贵妃教唆的?” 太皇太后示意太后别说话,拍着怀里的胤祚哄,小家伙委屈坏了,哭了半天对太祖母说:“四哥现在不喜欢我了,四哥都不跟胤祚玩了。” “谁会不喜欢胤祚,胤祚那么乖,胤祚听太祖母说啊,你是男孩子,男孩子可不能动不动就哭……”老祖母慈祥和蔼地安抚着,不提谁对谁错,一点点把话题带开,转移孩子的注意力,又吩咐把公主阿哥们再领来,今日都留在她这里用膳,唯独不必去请四阿哥来。 等胤祚又欢欢喜喜地跟哥哥姐姐去玩耍,太皇太后才露出几分沉郁面色,太后轻声问:“要不要把皇贵妃单独找来?” “我们说,她未必服气,让皇帝去问吧。”太皇太后叹息着,再嘱咐苏麻喇嬷嬷,“晚些时候你亲自送胤祚回永和宫,跟岚琪说几句,别叫她心里不自在,现在最不自在的是胤禛,大人们再跟着瞎起哄,事情就更麻烦。” 等夜里苏麻喇嬷嬷送六阿哥回来,岚琪已多少听到了些慈宁宫的事,见嬷嬷亲自来跟她解释,她也托嬷嬷回禀太皇太后,说她不在意,毕竟这事儿在大人眼里不算什么,可谁也不知道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眼下胤禛才是受伤的那一个,她会耐心等孩子解开心结。 承乾宫里,皇贵妃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睡着的四阿哥,母子俩回来后,她没有问儿子在慈宁宫怎么了,反是青莲打听了一些回来告诉她,她本来也猜到,该是胤禛和胤祚闹矛盾。 “娘娘,您也歇着去吧,奴婢们会照顾好四阿哥。”青莲来劝发呆的主子,皇贵妃微微晃过神,想了想问:“皇上在哪儿?” “在乾清宫,皇上今晚没有翻牌子。”青莲答,顿了顿又说,“奴婢不该多嘴,可是四阿哥这样总不大好,明明娘娘您什么也没说,外头人却都当是您教的。” “那也没法子,她们指着我说三道四,总比说四阿哥不好来得强。”皇贵妃叹一声,起来扶着青莲走回去,“该说的话都说了,这孩子心结在哪儿我也不晓得,我说了八百遍绝对不会送他走,可他还是一副随时提防着会被我送走的模样,我该怎么说才好?” 其实青莲心里有主意,就是不敢提,侍奉主子洗漱更衣后,还听见她在叹气,一时动了心,便壮胆说:“娘娘想过没有,让德妃娘娘和四阿哥说说话?” 皇贵妃霍然看向她,眼睛瞪得大大的,青莲被吓了一跳,垂着脑袋说:“奴婢该死,可是娘娘,眼下咱们也没别的法子是不是?” 皇贵妃很不甘心,可她晓得长此以往对孩子对她都没好处,如果胤禛就此变了性情,就眼下这模样,绝对不能有什么出息,到时候她和皇帝也要为此不和,万一插手干预,甚至要带走四阿哥,还有谁能为她做主?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娘娘您若愿意和德妃娘娘一起来处理这件事,皇上也会高兴的。”青莲再三劝说,“您放下些架子,德妃娘娘一定感激您。” “行了。”皇贵妃没好气地打断了青莲的啰唆,青莲还以为没戏了,谁晓得主子却吩咐她,“过几天你去请德妃,说我们在御花园偶遇,特地她来或者我去,胤禛都会有戒心的,就在御花园里碰面吧,我领胤禛去玩耍,让她看着我们走了,就跟过来。” 皇贵妃能放下架子做这样的事,岚琪完全没有想到。她以为最终会由玄烨出面,或是太皇太后来干预,即便相信皇贵妃一直在努力化解胤禛的心结,可也不敢奢望,她会来找自己想办法。 那日青莲来说时,岚琪直觉得不可思议,青莲则再三恳求她:“娘娘即将临盆,本不该劳动您,可主子实在是没法子,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德妃娘娘您就受累跑一趟吧。” 岚琪定下心神说:“你替我回禀娘娘,我这边几时都成,要怎么做要说什么话,回头你听了娘娘的吩咐,再来告诉我。” 青莲千恩万谢地走了,没多久就折回来告诉岚琪该怎么做,说皇贵妃唯恐立刻这样安排四阿哥会更反感,决定隔两天再说。可之后几天胤禛有些咳嗽,一直没能成行。 环春几人都担心皇贵妃是不是变卦了,岚琪却耐心地一天天等,偶尔玄烨来陪她,因知她和皇贵妃有这份默契,自己完全不干涉,且等她们自行解决,对岚琪和皇贵妃都给予信任。 日子一晃而过,到这一日承乾宫的宫女来请德妃准备出门,已过了九月中旬。 这下反是环春不让出门,满是忧虑地劝主子:“您可随时随地要生的,虽然只是去御花园,可若是路上不舒服的话,万一有什么闪失就糟了。” 岚琪不以为意,让她们给准备换衣裳,心情甚好地说:“你瞧我这肚子还在上头,孩子好像还没入盆,太医也说是月底啊,早着呢。” 环春拗不过,只能给穿戴整齐,左右搀扶簇拥着,用一乘软轿送到御花园。青莲已经等在外头,迎上来搀扶,很客气地说:“主子领着四阿哥在里头玩捉迷藏,一会儿她会离开,请您单独和四阿哥在一起,说什么话您自己看着办就好。就是您身子要紧,如果说不通四阿哥,或是四阿哥跑开了,您也别去追,万一动了胎气,岂不是四阿哥的罪过?” “我有分寸,你告诉娘娘,请她放心。”岚琪答应着。青莲就搀扶她从另一个方向走向四阿哥在的地方,立定时,她远远地和皇贵妃对望,皇贵妃绷着脸,依旧是满面的不情愿,等青莲到了跟前,又再看了看这边的岚琪,霍然转身就走了。 “主子,您一定小心啊。”环春很不放心,无奈地留下岚琪一人,和绿珠几人也往后退开,眼瞧着她一步步往里走。绿珠担心地说:“我怎么心里那么慌?” 岚琪气定神闲,慢悠悠往里头走,大松树下四阿哥正埋头靠在树干上,嘴里念念有词,不等她走近,但见孩子兴奋地转过身,嘴里喊着:“额娘,我要来找你……”可猛然看到大腹便便的岚琪站在身后,小家伙立刻呆住了。 “四阿哥,你在找额娘?”岚琪含笑问,可一声额娘说出口,突如其来的心痛,让她变得患得患失,她晓得如果今天让胤禛讨厌了,往后的关系就更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德妃娘娘吉祥。”谁料四阿哥醒过神后,竟是规规矩矩行了礼,起身后又低着头说,“额娘她大概回去了,那我也要回承乾宫去,德妃娘娘您慢慢逛吧。” 明明声音还那样稚嫩可爱,却说出老练的话,宫里的规矩皇贵妃教得很好,见人说话的礼貌,胤禛不比兄弟姐妹差,甚至比他们更懂事。可五岁的孩子哪该是这模样的,他现在浑身都透着避之不及的惶恐,把亲娘当恶人一样防备。 “四阿哥,咱们说说话好吗?”都到这一步了,岚琪不打算犹豫,定神说,“六阿哥最喜欢四哥了,可是最近你都不理睬他,六阿哥天天都很不高兴,天天问我,为什么四哥不喜欢他了。四阿哥,你不喜欢弟弟了吗?” 可不知是被礼仪拘束,德妃娘娘不让走他不敢走,还是他自己真想留下听这些话,胤禛脚下稍稍挪动了几步就站定不动,脸上皱眉头的样子简直和玄烨一模一样,紧紧抿着嘴唇,看到德妃走向他,不自觉地就朝后退了一步。 而岚琪看到儿子朝后退,心里一阵痛,努力撑起笑容,温柔地问胤禛:“能不能告诉德娘娘,弟弟哪里做错了,我让他改,好不好?” 胤禛却看着她,突然伸手指她的肚子:“我也是这样,被娘娘您生出来的是吗?额娘她也这样生的小妹妹。” 反叫岚琪一怔,而肚子里的小家伙不知道怎么兴奋得乱动,让她猛然觉得不舒服,喘息也略粗重起来,辛苦地笑着回答:“是啊,四阿哥也是被这样生下来的。你下个月就生辰了对吧?从前的这个时候,你还在我的肚子里。” “所以额娘说,您才是我的额娘。”胤禛放下了手,两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时不时地蹭着地上的泥土,犹豫半天才说,“可是我喜欢我额娘,我不想离开额娘。” 岚琪忙道:“没人会带你走,皇贵妃娘娘那么爱四阿哥,谁也比不上,是不是?” “嗯,谁也比不上额娘。”胤禛答应着,倏然抬头看着岚琪说,“您也比不上额娘,就像对弟弟来说,谁也比不上您,德妃娘娘您明白我说的话吗?” 岚琪虽然心痛,可很欣慰,更感慨儿子这么聪明,能说出这样的话,便又稍稍走近孩子,见他不再往后退,她依旧笑着问:“胤禛是不是担心会被我带走,才不高兴才不理睬弟弟了?要不要德娘娘和你拉钩,德娘娘一定不会带你走,胤禛不愿去的地方,谁也不会勉强你。” “可是、可是……”胤禛噘着嘴,很忧虑地看着岚琪,似乎在脑中组织他要说的话,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我不能跟您拉钩,我若是和您要好,额娘会吃醋的,额娘会难过,可我不能让额娘难过。” 岚琪愕然,原来胤禛的心结不是在是否会被送走,他是担心皇贵妃会难过。 想想过去的日子,胤禛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他的生母,可因为和胤祚要好,对自己很亲昵。兄弟俩跟她玩在一起时,也会毫不顾忌地撒娇痴缠,有时候连岚琪都恍惚儿子是不是不曾离开过。现在想来,他定是同样记得这些事,才会反省自己和生母太亲近,会惹得养母不悦,这孩子还那么小,怎么能想到这么深这么细的事? “德妃娘娘,我不想额娘难过,还有别的哥哥姐姐,您让胤祚……” “四阿哥。”岚琪忽然蹲了下来,对于大腹便便的她而言,这是极吃力的事情,可她不由自主就这么做了,双手抱住了胤禛的肩膀,努力笑得温和又柔软,“额娘她不会吃醋,额娘反而会因此高兴,因为四阿哥是有孝心的孩子,四阿哥知道孝心是什么吗?” 胤禛点点头:“额娘教过。”而他被岚琪束缚着,却没有抵抗,无论如何这些年,德妃娘娘在他心里一直是很温柔可亲的人。 岚琪不想说哄孩子的话,很真实地告诉他:“当年为了你能被更好地照顾,才会让皇贵妃娘娘来照顾你,从那以后,皇贵妃就是四阿哥的额娘了。以后你长大了,就会发现这样的事很多很平常,现在你怕额娘她会难过,但其实对我们大人来讲,这真的不重要,只是四阿哥你还小不明白。” 胤禛果然是听不大懂,懵懂地看着岚琪,凑得近了,就看到岚琪额头上因为吃力而冒出的汗珠子,小声地问:“德娘娘,您热吗?” 岚琪则正经地继续说,更追着儿子的目光要她看着自己:“四阿哥你要知道,谁生你的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谁照顾你谁把你养大,你告诉德娘娘,是谁照顾你的?” “是我额娘呀。”胤禛很自信地说。 岚琪笑道:“那就好了,你只要记得这些就好,然后安心做额娘的儿子,做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像从前那样开开心心,额娘她就会很高兴。你知道吗?因为你不高兴,额娘她也很久没高兴了。现在四阿哥快去找额娘,告诉他你想明白了,你还会和六阿哥好好玩耍,大大方方的,叫额娘别再担心。” 胤禛犹豫地看着岚琪,小心翼翼地问:“我真的只要记住额娘就行了吗?那德妃娘娘您不会难过吗?” “我?”岚琪心里一阵热流涌过,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又听胤禛说:“我喜欢我额娘,可是我也喜欢德妃娘娘,只是你们以前是不一样的,但是现在为什么又一样了?” 岚琪眼眶湿润,哄着他说:“我不会难过,只要四阿哥开开心心,我也好,你额娘也好,就都高兴。小孩子该做小孩子的事,等你长大了,你再去想这些弄不懂的事好不好?” 胤禛虽然还是不大明白,但是心里舒服了,就有些高兴起来,脸上也露出笑容,礼貌地对岚琪说:“那我去找额娘了,德妃娘娘,我先走了。” 岚琪稍稍松手,胤禛就跑开了,一阵风似的从脸庞略过,岚琪才要定下心,肚子却一阵抽搐,身下湿漉漉的不断沁出衣衫,她知道该是羊水破了,但身子沉重,再无力站起来,膝下发软就跌坐了下去。 恰好胤禛回头想再和德妃娘娘道别,突然看到她摔倒,小家伙立刻奔过来,岚琪见他回来,忙强撑着笑:“四阿哥快去找额娘,告诉她,德妃娘娘要生小宝宝了。” 胤禛也懂什么是不舒服,看到德妃脸色如纸满脸的汗,焦急地问:“德娘娘,您肚子疼吗?” 岚琪撑着说没事,让他赶紧去找皇贵妃,胤禛再次不安地跑开,可立刻又折回来,拉着岚琪的手说:“德娘娘,您要好好的。” 一句话说得岚琪泪流满面,能得到儿子真心实意的安慰,仿佛身上什么痛苦都随之消散,可胤禛看到她哭却急了,小家伙这才头也不回地跑开,实则两边的人都不远不近地伺候着,很快就有人来搀扶德妃。岚琪虽辛苦,但已有产育经验的她再不会像从前那样慌乱,还镇定地对环春几人说不要着急。 这边众人护送德妃回永和宫,早有腿脚快的人跑回来让准备,等岚琪被抬回来,一切都已经准备好。皇贵妃也领着四阿哥跟过来,她心里暗暗后悔不该选这节骨眼儿,德妃万一有什么闪失,皇帝就该恨她了。 “四哥。”母子俩还在庭院里站着,突然听见娇滴滴的声音,胤祚蹦蹦跳跳从边上跑来,他还是那样喜欢哥哥,重阳节上的事似乎已经忘了,又似乎有那么一些担心,没有立刻冲上来黏着哥哥,而是很近很近地站着,奶声奶气地说,“哥哥你来啦?” 胤禛却很有哥哥的架势说他:“你见到我额娘,怎么不行礼?” 胤祚噘着嘴,不大情愿,还是皇贵妃打圆场,说弟弟还小,叫哥哥别那么严肃,但等胤祚笨拙地行了礼,胤禛却主动拉起他的手说:“德妃娘娘要生小宝宝了,我们去别处等,这里大人们可忙了,没空照顾我们。” 胤祚见哥哥又和自己好了,脸上乐得花儿似的,蹦蹦跳跳地跟着四阿哥一起去自己的屋子里。皇贵妃看着俩孩子小小的身影那样幸福快活,心里一面是温暖甜蜜,一面又不得不感慨悲伤,她没有福气生育这样好的孩子。 没多久荣妃到了,德妃产育的事也已通报六宫,永和宫里还没来得及刨喜坑,太后下旨让皇贵妃主持,她们便忙碌这些事,而里头时不时传出些消息,德妃似乎并不大顺利。皇贵妃担心皇帝怪她惹得德妃突然分娩,不免有些心虚,便时不时抱怨:“她这都生到第四个了,怎么还那么难?”又问荣妃怎么样,荣妃苦笑着说她都不记得了。 而在六宫妃嫔,以及朝廷大臣看来,德妃这一胎生男生女极为重要,若是再得一子且能顺利存活,膝下三子扶持,德妃的前途不可限量。如今贵妃一位尚有空缺,便是将来皇贵妃一位,也不见得够不着,只要皇帝愿意,制度规矩又算什么?且皇贵妃也大有可能来日晋封皇后,皇贵妃膝下养子又是德妃所出,这两人若联手,一个出身贵重,一个盛宠不衰,后宫再难有旁人一席之地,佟家在朝廷的势力也会日益膨胀。 可是皇帝、岚琪和太皇太后几人知道,她不论生男生女,都不会留在身边。孩子出生后就会被送去宁寿宫,原先太皇太后和皇帝还心疼她,问要不要多留一些日子,竟是她自己狠心说:“留下就再难放手了,即便当初是自己要送走四阿哥,可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臣妾一辈子也忘不了。” 是日傍晚,天色将黑时,永和宫里终于听见婴儿啼哭,皇贵妃在偏殿等得已经很不耐烦,嘹亮的哭声终于把她震醒。而此刻皇帝刚好摆脱了朝务赶过来,才踏进门就听见哭声,李公公也兴奋地说:“这哭声真清脆,不知是公主还是阿哥。” 但见绿珠从里头欢喜地跑出来,本欲奔向皇贵妃的所在,乍见皇帝在门前,赶紧掉头奔过来,喜气洋洋地说:“恭喜皇上,娘娘生了小公主,太医说母女平安呢。” 玄烨露出喜色,嘴里嘀咕着:“她平安就好。”才催促绿珠,“快把小公主抱来给朕瞧瞧。” 皇贵妃和荣妃得知圣驾到了,也赶紧出来,前者担心皇帝问责她今天这件事,幸好小公主顺利降生把这茬冲淡了,皇帝不知是不在乎还是没想起来,只高兴地对她们说:“朕又有公主了。” 众人进门,荣妃进产房去看看岚琪,皇帝和皇贵妃在外殿等乳母抱来小公主。皇贵妃啧啧:“这孩子生得真好,才出生的孩子,怎么会这么白白净净的?咱们女儿出生时,四阿哥还说妹妹长得丑呢。” 玄烨不免心疼她失去女儿,温和地说:“公主也是你的孩子。” 皇贵妃一愣,皇帝这句话是皇后才能有的尊荣吧,母仪天下的皇后,是宫中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表哥这样说,是真心的,还是纯粹安抚她? “你抱抱,朕手重怕弄伤她。”皇帝把襁褓递给皇贵妃,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轻盈玲珑的小姑娘,甫出生就白白净净粉雕玉琢,仿佛天生就是皇家公主的贵气,她竟禁不住热泪盈眶,对玄烨说:“今天胤禛又和六阿哥玩在一起了,皇上放心吧。” 玄烨含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不用抱着孩子,他才能轻松仔细地看闺女,欢喜地说:“这孩子,长得像朕吧?” 皇贵妃才笑:“皇上看着好的就像您,小公主明明像她额娘。” 此刻荣妃出来,面上很是担忧,回禀道:“皇上,德妃妹妹身子很虚弱,没和臣妾说几句话就昏睡过去了,太医说是早产了几天,虽然孩子长好了,但胎位不正妹妹她没少吃苦头,这一两个月且要养身体。” 玄烨心中了然,便道:“既然如此,小公主留在永和宫恐怕她们照顾不过来,德妃和胤祚身边都不能缺人手,再往永和宫添人就坏规矩了。” 皇贵妃怔怔地看着皇帝,但听皇帝说要把小公主送去宁寿宫,更召来乳母嬷嬷一干人,吩咐叮嘱后,就让她们直接把孩子带走。皇贵妃回过神时才感觉怀里空荡荡的,忍不住说皇帝:“皇上,您不怕德妃伤心吗?” 玄烨却道:“她会明白的。” 小公主送去宁寿宫的事很快传遍六宫。翊坤宫里宜妃正吃醋皇帝跑去看德妃生产,她自己生九阿哥时皇帝都没来看一眼,可还没喝下半碗醋,就听说公主被抱走了,而且去的也是宁寿宫。 “这是怎么回事?去年那个孩子那么孱弱,德妃那么虚弱都没说要送走,怎么今年好端端的把孩子送走了?”宜妃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揣摩不透皇帝的心意,拉着桃红絮絮叨叨地说着,甚至还指责太后贪心,“你说会不会是她养孩子养出瘾来了,有了个孙子,再想来个孙女凑一个好?” 桃红哪里有什么主意,只管听主子絮叨,还忙着准备贺礼,一面提醒她:“您过两天就出月子了,主子要不要亲自去登门道贺?” “上个月她倒是亲自来的,可现在公主被送走了,我去道贺她若不领情,反怨恨我挖苦她可怎么好?”宜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吩咐桃红,“你且看看其他人怎么做,看看惠妃怎么做。” 而宫中不解此事的,不止宜妃一人,任谁看来都觉得古怪。皇帝一句永和宫里的人照顾不过来,就把公主送走了,若说是不顾念德妃的感受并不见得,可若是与德妃早就商量过的,送个女娃娃去宁寿宫,能算计什么? 温贵妃这边看着冬云准备贺礼,她也快生了,肚子越来越大,人生第一次真正经历产育,越往后越惶恐,这会儿听说德妃因为产后虚弱公主被送去太后那儿,她便反复问冬云:“我若身子弱,皇上是不是也会把我的孩子送走?” 冬云安抚她几句,渐渐地温贵妃又开始嘀咕:“我生的那天,皇上会来吗?皇贵妃生时他在木兰围场,宜妃生时他跑去永和宫了,只有今天他急急忙忙去看德妃母女,那我呢?” 正好觉禅氏带着香荷过来,她们准备好了礼物,预备随温贵妃的一并送过去,进门听见这句话,冬云找到救星似的求觉禅氏:“贵人快劝劝娘娘吧。” 觉禅氏心里无奈,面上则安抚她:“皇上一定会来看您的,您可是第一回生孩子。” 温贵妃眼中放光,至少到目前为止,觉禅氏应许她的话,还没有不兑现的,她甚至觉得觉禅氏的预言有几分神力,听她这样说,才算是安心了。 宫里欢喜了一夜,翌日永和宫更是十分热闹,但太后下旨说德妃虚弱,让妃嫔们不必登门去打扰她休息。众人只是差遣宫女来送礼,端嫔和布贵人过来帮忙,岚琪只静静地养在屋子里,外头有姐妹们替她照应。 这会儿布贵人热了药送进来,见岚琪呆呆地靠坐在窗下,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却不见半点温暖气息,岚琪神情气质里透出的几分凄凉,竟生生把秋日暖阳压制住。 “怎么了?”布贵人很担心,端着药坐在一旁问,“想女儿了吗?” 岚琪淡淡一笑,反问她吃什么药,布贵人说是助益恶露排出,她顺从地喝下,布贵人搁下药碗拿帕子给她擦拭,又问了一声:“是不是想小公主了?” 岚琪点了点头,眼角隐隐有泪光,轻声道:“没来由地觉得很无奈,有时候会想,我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今天醒来时,身上空荡荡的,脑袋里也空荡荡的。” 布贵人拿来一碟果脯,挑了一块碎桃肉递给岚琪,她看了看摇头别过脸,轻声说:“嘴里苦涩些,心里才不苦。” “我虽心疼你,可也知道,你若言苦,这永和宫外头多少人要不服气,多少人的日子要过不下去了。”布贵人叹息道,“月初安贵人病了一场,太医院里不少势利眼,推脱说忙着几位娘娘待产,都不尽心去瞧瞧。好好一个人病得可怜,是她身边的宫女没法子了,才来求戴妹妹,你知道她是个心善的人,还能不计前嫌地求端嫔想法子,这才有太医去诊脉开药,戴妹妹去看她一回,回来直叹气,说此一时彼一时。” 岚琪苦笑:“姐姐再瞧瞧我这里,稍稍咳嗽两声,太医院就听见了,一个个盯着捧着,生怕有半点闪失。是啊,我若说日子苦,宫里多少人要活不下去?可是姐姐,我今天心里,真是不好受。” 布贵人见她眼中含泪,心疼地说:“我不是不让你说,你心里不痛快,说出来就好些了。” “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堵得慌,我什么都比别人好,皇上待我好,太皇太后待我好,我有儿有女,我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可我就是……”岚琪说着哽咽难语,伏在布贵人怀里好一阵抽搐。布贵人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想要她顺顺气,可自己也无奈地说:“旁人眼里你那么完美无瑕,又有谁知道你背后的辛苦。只看着你荣光万丈,有时候耀眼得连我都无法接近,岚琪啊,这是不是就叫高处不胜寒?” 岚琪脸上挂着泪珠,仰脸? ??着布贵人,布贵人温和地说:“我记得宜妃那会儿坐在宁寿宫门前哭,说她想见见五阿哥,隔天一早又去跪求,闹得太皇太后都动怒,可你敢吗?你敢做这样耍赖的事吗?对皇上也好,对太皇太后也好,你能豁得出去吗?我时常想,不只是我们看着你完美,皇上和太皇太后眼里的你,也许一样是完美的。你自己一定知道,在皇上面前要乖巧、温柔、贤惠,不能做任何给皇上添麻烦的事,可你没有三头六臂哪能真正面面俱到?所以你只能忍耐,即便遇到自己不情愿的事,为了所谓的大局着想,就甘愿自己受委屈。从前你是真真正正地温柔贤惠,现在渐渐地,也开始刻意表现得温柔贤惠了,是不是?” “是吗?”岚琪怔然,呢喃着布贵人的话,似乎是解开了心中的郁闷所在。至少这次把女儿送去宁寿宫的事,她心里是十万个不情愿,可她还是答应了太皇太后答应了玄烨,还大度懂事地说,生下来就把孩子送走,却没有一句话是真心实意的。 再想想,即便当时因为她冲动把话说出口,让太后高兴一场,说起来是怕太后不高兴,才把这件事定下的,可事实上,她还可以为自己争取。但太皇太后一句话,玄烨一句话,她就又不由自主地做起那个温柔贤惠的乌雅岚琪,硬生生把本来的心意给扼杀了,如今再后悔难过,又有什么用? “我们虽然还年轻,可终究不是从前的小姑娘了。”布贵人笑着,伸手擦掉岚琪的眼泪,“有时候人难免要做些违心的事,就说这宫里女人们送往迎来的,咱们又有几次不是端着客气的?再者宫里的日子若想过得风生水起,哪有那么容易。你就看皇贵妃娘娘,你都不记得了吧,早年你还是个常在就得宠那会儿,她嫉妒得疯了似的,明着折腾你不算,暗地里还拿端静来威胁我要我害你。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皇贵妃,根本就是两个人了。你想想,眼瞧着太皇太后将她束首束尾,她再那样折腾要怎么活?当然要变通一些,同样对我们来说,偶尔变通一些事,也很正常呀。” 岚琪的心静下来,破涕而笑道:“姐姐现在可比从前强多了,能说这么多开解我的话。” 布贵人却笑:“钟粹宫挺热闹的,端嫔娘娘人缘好,时常有人来串门子,女人们聚在一起说说闲话,我这里大多还是跟着她们学来的。” 岚琪的情绪似乎好些了,布贵人让宫女端水来给她洗脸,收拾妥当后又递过来蜜饯,她这会儿才算吃了些,布贵人笑她:“月子里可不敢哭,要坏了眼睛的。” “不哭了,好好的日子过着,我哭什么?”岚琪长长地舒口气,又说道,“我知道,是我太在乎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感受,而对于眼前我所得到的一切总是心怀感恩,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不知不觉就想做得更好,不给他们添任何麻烦。与其说违心做什么,不如说是我习惯了这样去面对,总觉得我是不该也不能违背他们的。” “但心里总会有不情愿的事,我猜想……”布贵人轻声问,“把公主送去宁寿宫,不管是不是你的主意,你事先就知道的吧?” 岚琪点了点头,布贵人苦笑:“就是啊,我们都说皇上怎么会那样对你,一定是和你商量过的。” “商量过又如何,反正我是不情愿的,可这句话,只能对姐姐你说。”岚琪蜷缩着身子,满面的无奈,“我多想再争一争,我若坚决不答应,皇上会依我,但我就怕那样他会觉得我不好了,就是这种心态作祟,我才觉得心里堵得慌。” 布贵人笑道:“这样的心态才是对的,这些年你哪件事不是守着分寸来的?你可别忘记,伴君如伴虎。” 岚琪浑身一震,可不是吗?关起门拉起帐子,她和玄烨是儿女情长,是可以嬉笑打闹的小夫妻,可大是大非上,哪怕就只是走出这寝殿的门,他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了。 “她们都说,你早晚要料理六宫的事,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不让你沾手,不过是因为要你伺候着太皇太后,老人家西归瑶池之后,你一定推脱不掉,不然太皇太后又为何那样精心地栽培你?”布贵人很实在地说着,“你看荣妃娘娘现在这么忙,到时候的你,也一定忙得根本想不到这些事了。” 岚琪只是笑,心下想,玄烨给予她的不只有情爱,还有责任,如果把女儿这件事归算到责任上,似乎就好受些了。 两日后,过了产房忌讳的日子,玄烨来看过岚琪,一陪就是两三个时辰。岚琪也是顶顶没出息的,那天对着布姐姐抱怨那么多,被玄烨三两句一哄,什么不高兴的事都抛在九霄云外,仿佛注定了被玄烨吃得死死的,只要看见他的笑容,就能什么都不在乎了。 小公主洗三是在慈宁宫,玄烨看过岚琪后也亲自过来。太后对孙女爱不释手,一直夸赞这孩子漂亮可爱,太皇太后更是喜欢,说这丫头长大了,一定和她额娘一样漂亮。仪式之后太后就说要抱孩子去给岚琪瞧瞧,反是太皇太后说孩子太小了别抱来抱去,等出了月子不迟。但等太后离去,玄烨也要告辞时,太皇太后却留住他问:“你把女儿送去宁寿宫,只是为了将来不让她远嫁?” 玄烨目光有些惊讶和被看穿的尴尬,但旋即就笑了:“孙儿再如何,总也不及皇祖母的心智。” 太皇太后笑道:“不是心智,是我心疼我的孩子们。” 玄烨垂首道:“因为那心思不孝,孙儿并不愿提起,就是对岚琪也不必说得那么明白,孙儿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 “玄烨啊。”太皇太后拉着皇帝到身边,笑着问他,“就那么喜欢岚琪吗?皇祖母没给你挑错人?” 玄烨骄傲地笑道:“岚琪可是孙儿自己挑的,但当年您若不答应,大概也没有今日。皇祖母问的是,孙儿喜欢她,如今不管位分尊贵还是金银珠宝,都并不稀罕给她,只盼她平平安安,能陪我一辈子。” 祖孙俩这番话,苏麻喇嬷嬷也在边上听着,她却不大明白,只等皇帝离开,太皇太后才对她说:“玄烨该是怕我百年之后,太后成了这宫里最尊贵的人,可你知道,她是个没主心骨的人,指不定就受了什么挑唆诱惑变了心思。她做皇后时不得意,做太后也一直还是儿媳妇的身份,谁晓得心里头藏没藏怨气,五阿哥终归是宜妃的儿子,保不定将来她和宜妃就好了。现下把岚琪的闺女送过去,她和岚琪也有了维系,哪怕我走后宫里头变了气候,看在公主的分儿上,太后起码不会和岚琪有隔阂,玄烨想得很长远哪。” 苏麻喇嬷嬷笑道:“太皇太后只管放心,两人都心疼对方,就有这份心思,也能长长久久。”更禀告说,“这几日六阿哥都在承乾宫,和四阿哥玩得可好了,不晓得那天德妃娘娘对孩子说了什么,四阿哥又活泼起来,皇贵妃也高兴。” 这话老人家爱听,还让苏麻喇嬷嬷回头领俩孩子来陪陪她。而说起六阿哥喜欢黏着四 阿哥,兄弟姐妹那么多,仿佛是天生血脉相连,六阿哥最喜欢的就是亲哥哥,这几天又能和哥哥玩在一起,每天来给额娘请安时,都三句不离哥哥。 这天六阿哥一边给岚琪请安,一边等皇贵妃来领他去宁寿宫看小妹妹,母子俩说话时皇贵妃就到了。四阿哥进门很礼貌地给德妃娘娘请安,可胤祚又只管拉着哥哥说话,结果被胤禛责备:“你怎么总是没礼貌,见了我额娘要先行礼,我都教你多少回啦?” 胤禛人小鬼大的模样把两个母亲都逗乐了,皇贵妃训斥胤禛只会欺负弟弟,等胤祚行了礼,就让他们兄弟俩先走。岚琪知道皇贵妃有话对她说,从那一日到现在,两人还没单独相处过。 果然皇贵妃很直接,坐也不坐站着就问:“那天你对胤禛说了什么,他怎么一下子就好了?” 岚琪忙道:“娘娘您是说四阿哥怕会和您分开,但四阿哥对嫔妾说,他最怕如果和嫔妾亲昵要好,您会吃醋难过。这在咱们看来,养母因为孩子和生母亲近而不高兴,的确再正常不过,但没想到四阿哥,他那么小就知道要顾忌了。” “他是怕我难过?”皇贵妃没想到儿子的心结在这上头。近些年对于四阿哥和岚琪亲近,她也没觉得不自在过,总是看着六阿哥那么可爱,看到他们兄弟相亲友爱就高兴,而且岚琪再三强调绝对不会要回孩子,她并没生出这份戒心和醋意,却没想到孩子会那么细心。 岚琪恭敬地说:“娘娘只管放心,嫔妾会注意言行,不让四阿哥难做。慢慢久了,等他真正明白这些事的缘故和道理,就更不必您费心了。” 皇贵妃面上傲气十足:“我当然还要费心,你以为他这么乖就全是天生的,这些年我费了多少心思教导他,你又看不见。”又想了想说,“但还是要谢谢你,那天真悬,幸好你们母女平安。” 岚琪欠身道:“是娘娘信任嫔妾在先。” 皇贵妃则突然提起:“好端端的,皇上为什么送公主去宁寿宫,你就不心疼?” “嫔妾身体不好,无力照拂公主。”岚琪敷衍这句对所有人都一样的话,皇贵妃似乎不大信,但没有深问,不冷不热地客气几句就走了。环春送了客进来说:“还是头一回见这样跟人道谢的。” 岚琪心情甚好,满不在乎地说:“总比不谢有人情味儿吧。”更嘀咕,“是该管管胤祚教他规矩了,这孩子远不如胤禛有礼貌,实在太宠他。” 环春笑道:“您看大阿哥就知道啦,奴婢觉得就算皇室天家也和百姓家一样,总是大的顶事,小的受宠。四阿哥是您的长子,就算不养在身边也是长子,六阿哥是小儿子,又因为四阿哥被抱养,您不自觉地就宠爱六阿哥,奴婢们都是在边上看着的,劝也不想劝,谁家不是这样?” “还真是这个道理,皇上就对大阿哥的期望可高了。”岚琪夸赞环春聪明,但还是决定管管胤祚了。主仆俩说起这事儿,环春提起前几日大阿哥在书房犯了错,惠妃亲自过去教训了一顿,因为正好德妃临盆,宫里热闹这边的事,没怎么在意书房里的闹剧,但都说惠妃娘娘这次是气大了。 且说大阿哥平日里顽皮一些或犯懒不肯用功,都不至于让惠妃如此动气,这次她是下了狠手将大阿哥打了一顿,只因大阿哥不知犯了什么浑,竟轻薄书房里伺候他的宫女,太傅一状告到皇帝那里,皇帝派人让惠妃自己看着办,并因此将书房里伺候的人全部换成小太监。 要说大阿哥虚龄不过十二岁,能懂什么男女之事,顶多是玩心太重和宫女们闹着玩的。但书房里岂容得这样伤风败俗的事,说轻薄必然是夸大其词,可皇帝盛怒,惠妃不能不有所表示,这个儿子,真真是让她心力交瘁。 十月里,纳兰容若从黑龙江归来,带回一些东西,明珠夫人殷勤地往宫里送,见惠妃精神不如以往,问起缘故,惠妃平日也没人能说这些话,一时都倾吐出来,更真正明白明珠夫人昔日所说的苦处,冷笑道:“难怪嫂嫂容不得沈宛,那样辛苦养大的儿子,就被个女人拴在外头。” 明珠夫人道:“容若小时候很听话,也不知是我前世造孽,还是他前世造孽,这辈子竟在女人身上纠缠不清。可要说从前也好好的啊,这是中了什么邪?” 惠妃问:“他们从黑龙江回来,沈宛没再来问你要孩子了?” “儿媳妇小产后,沈宛就没再来闹过,容若也是隔天两头跑,家里的不敢怠慢,可外头那个也放不下,我就看他一天天瘦下去,哎……”明珠夫人长叹,“真是我的冤孽,倒是这次从黑龙江回来,脸色晒黑了,人也结实了些。” 惠妃叹道:“他都三十多岁了,还要你操心,大阿哥这才多大,我几时才能为他省心哪?一心一意为他铺设前程,他却上赶着一样样毁掉,我心都碎了。” 明珠夫人忙道:“老爷让我与您说,已经上奏皇上,要为大阿哥换先生,恐怕换几个老师会好些,请娘娘安心,大阿哥骑射了得,假以时日必能成才。” “假以时日?这四个字真能哄人。”惠妃愁眉不展,之后与明珠夫人絮叨几句,到了规定的时辰夫人告辞离去,一路往外走,却在宫道上遇见旧人。 觉禅贵人为了贵妃的事走了趟太医院,她极少出门,今天万不得已走这一趟,竟就遇见熟人。幼年时明珠夫人对她挺好的,甚至曾默认过让她跟了容若,但家里落败后树倒猢狲散,觉禅氏不怪明珠夫人无情。而她曾经算计自己勾引皇帝好为容若铺路的事,她也不想再计较,何况这么多年,夫人鬓边隐隐可见白发,也是有年纪的人了。 两边只是互相欠身致意,都没有停下说话的意思,擦肩而过后,觉禅氏带着香荷几人淡定地朝前走,却突然听见后头有动静,香荷忙说:“主子,夫人摔倒了。” 觉禅氏才回过神,很自然地走上来,她怎会知道是擦肩而过后,明珠夫人的目光跟着她转过来,一边又没停下脚步,脚下花盆底子一崴,身子就跌下去了。这会儿掀起裤管看得出脚踝红肿,崴得不轻,怕是不好再走路,觉禅氏便命香荷:“回咸福宫跟贵妃娘娘说一声,求娘娘赐轿子让夫人坐轿出宫。” 夫人再三客气,香荷已经跑开了,这边几个宫女将夫人搀扶到一旁坐下,觉禅氏立在边上说:“夫人若疼得厉害,再与娘娘说立刻请太医也好。” “不必麻烦了,多谢贵人。”明珠夫人很尴尬,如今渐渐上了年纪,家里容若又闹出了那些事,她再不如前几年那般骄傲,言行举止也显得更和气些,这会儿看着觉禅氏温和地笑着,“贵人像极了你的额娘,都是真正的绝色佳人。” 觉禅氏不言语,绝色佳人又如何,额娘早就不在了,她这辈子也过得不如意,她们母女都是空有一张脸,白来世间一遭。 夫人又说:“方才在长春宫看到八阿哥,活泼可爱又十分聪明,将来一定能成才,是贵人的福气啊。” “是惠妃娘娘的福气。”觉禅氏对于孩子的冷漠从未改变,直叫明珠夫人语塞,之后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很快咸福宫过来一乘软轿,香荷说温贵妃问夫人要不要紧,怎么不去咸福宫歇着请太医,自然这都是客气话,众人将明珠夫人搀扶上了轿子,觉禅氏就不再跟着了。 夫人一路坐轿子出宫,宫外自然有家仆等候,再等回到家中,少夫人听说婆婆崴伤了脚,赶紧来跟前伺候。说起要派人去找容若回家,明珠夫人本不想烦着儿子,可又想这样对儿媳妇来说,这是让丈夫回家的借口,就没多嘴。 容若直到傍晚天黑前才赶回家,这些日子忙着皇帝要在黑龙江驻军的事,他是有才干的人,连明珠都承认儿子的能耐,但许是教子太严,又或是心中不平儿子青出于蓝,多年来父子俩的关系始终冷若冰霜。明珠夫人如今也认命了,不再企图让他们父子和好,好在儿子对娘亲很孝顺,她还能和儿子说说话。 容若要亲自给母亲上药,被明珠夫人嗔怪说等到这会儿她都痛坏了,拉着儿子坐下说:“这样赶回来,皇上那儿可有交代?我原不想烦你,不过是崴伤了脚不是大事,但想想你那么久在外头,好容易回来了,多多回来陪陪你媳妇也是应该的。你别怪额娘啰唆,将来你继承纳兰府的家业,谁来为你操持料理,还不是你媳妇?外头的再好,或是小家碧玉或是青楼妓女,她们有能耐撑起这么大的家吗?” 容若不想与母亲辩驳,只说知道了,本想听几句话就离开,谁料母亲却说起了表妹的事,说觉禅贵人气色很好,身上穿得也很体面,像个皇帝妃嫔的模样,在宫女面前说话也有分量,比从前总听说她被这个那个折腾的光景要好多了,不知怎么竟还说起:“她小时候就聪明,连老太太都喜欢她,可是命不好,家里败了,不然给你做侧室也挺好的。” 容若面无表情,沉静地说:“表妹已是皇上的人,额娘说这些话,是要欺君的。” 夫人却笑问:“儿子,你心里头是不是还有她?” 但听瓷器碎裂的声响,容若循声找过去,见是妻子在门外,手里端的两碗茶碎了一地。 “什么事?”明珠夫人在里头问。容若看到妻子对他直摇手,便点了点头折回来说:“是丫头打翻了茶水,儿子已经让她们收拾了,额娘您先歇着,我去换身衣裳再来看您。” “你也歇着去吧,跟在皇帝身边怪辛苦的。”明珠夫人吩咐道,“好好陪你媳妇说说话,不必过来了。” 容若答应,躬身告辞,出来时妻子已不见踪影,见有下人来打扫,他便径直朝自己的院落去,少夫人果然已经回房,等他进门时,妻子正坐在桌前发呆。 丫头老妈子们端水奉茶进来,这才惊动了少夫人。她起身看着丈夫,若是平日早就上来伺候更衣了,今天却一动不动,只等容若换了衣裳坐下,丫头们散了,她才恍然醒过神似的,问道:“额娘脚上的伤可好些了?” “应该没事了。”容若温和说,“你坐,我们说会儿话。” 少夫人却依旧不动,只等容若疑惑地看着她,两人都张口要说话,但看到对方又都不出声,最后还是容若先问:“刚才额娘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是吗?” “听见了。”少夫人苦涩地一笑,这才慢慢坐下来,胡乱地摆弄桌上的茶具,想要给容若斟茶,却手抖得不能自已,茶水洒了满桌。容若倏然捉住她的手说:“不要胡思乱想,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难道你要计较从前我们还没相遇时的事?” “计较?”少夫人眼中含泪,红唇被紧紧咬在齿间,半晌才颤抖着松开,“我难道计较过你和沈宛的事吗,你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计较’两个字?纳兰容若,你凭什么?” 容若心里发紧,可不是吗?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妻子,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对不起她,她甚至都没有劝自己和沈宛分开,说得最多的,也只是让自己和沈宛搬回家来住,说她会好好和沈宛相处,即便不能给沈宛名分,也不会亏待她。一直以来,都是妻子逆来顺受,都是她在忍让。 “容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让额娘讨厌了?”少夫人突然又这样问。 容若慌忙摇头:“哪有的事,你怎么这么想?” “我听见额娘说,若是她能跟了你做侧室就好了,说她那么聪明,言下之意不就是她能料理好这个家里的事,而我不能吗?”少夫人把手从容若掌心抽出来,仿佛忍耐到了极限,再也绷不住了,竟不管不顾地说,“既然额娘也讨厌我,既然你也嫌我的存在碍手碍脚,只要你们纳兰家出一封休书,我立刻就走。” 容若愠怒,急道:“胡说,你……” “可我活得好累,我宁愿回娘家被人指指点点,也不要在这里假装贤惠假装孝顺,我恨你,我恨你们全家,你们放我走好不好?”少夫人哭着打断他的话,更扑过来抓着丈夫的衣襟说,“你放我走,纳兰容若,我真的受不了了……” 容若从未见过妻子这副模样,从她进门起,一直温柔贤惠,家人都说比发妻卢氏更有一家主母的风范,是家族中众口交赞的好儿媳,几时见过她这般冲动疯狂,竟拉着自己又哭又喊的。 “你冷静些,冷静一些。”容若把她抱起来,几步放到榻上去。可少夫人却紧紧拉着他,凄楚可怜地哭泣着:“你不要走,容若,你不要丢下我。” “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你冷静些。”容若竟看到妻子急火攻心鼻下出血,拿来帕子帮她捂住,让她仰着头千万别再乱动。 少夫人一直嘤嘤哭泣,渐渐平息后,很长一段时间夫妻俩都没说话,眼看着屋子里蜡烛将要燃尽,容若想起身去续。可才刚刚动了身体,就被妻子一把抓住,容若唯有安抚她:“我不走,是蜡烛快灭了。” 她这才犹豫地松开手,但此刻情绪已经稳定,方才的冲动显然是心魔作祟,等丈夫再折回身,少夫人轻声道:“对不起,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容若点头:“从没见过你这样,但说到底,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少夫人满面愧疚,垂下眼帘说:“听见你和宫里觉禅贵人的事,我的心都乱了。其实之前听说过一些传言,我不信,可今天听额娘都这样说,我就没主意了。容若,那是要杀头的罪,你可千万和贵人撇清关系,这和沈姑娘不一样,是想也不敢想的呀。” 容若忙道:“我明白,你只是听见额娘说旧事罢了,从她入宫后,我们就再不相干,皇上是多英明的人,他怎会容得妃嫔与朝臣有暧昧之事?你放心,皇上心里比谁都明白。” “什么叫比谁都明白,皇上他明白什么?”少夫人也是聪明人,便看她过门后与容若的相处,对家中长辈的孝顺,还有对妾室颜氏的态度,足以说明这出生富贵的千金小姐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明珠府里从没有人说她不好,出了沈宛的事,也都说她委屈,不论沈宛为纳兰容若付出多少,在所有人眼里,沈宛只是狐狸精。 而容若被妻子这一问,问得心虚了,干咳了一声想要敷衍,可妻子却追问:“难道皇上也明白,你和那位贵人的旧情?容若,阿玛知道吗?” “你不要胡思乱想,没有这些事,你可知假话说多了也会变真,难道你要给我找麻烦吗?”容若只能冷脸吓唬她,“别再提了,小心祸从口出。” 少夫人果然不敢再问,但紧紧拉着丈夫的手不放,楚楚可怜地说:“这几天你不要走好吗?多陪陪我,为了你带沈姑娘去黑龙江的事,我阿玛额娘很不高兴,前几日派人传话给我,不晓得会不会又来登门,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多没意思。其实我最怕的还不是这些,你晓得我阿玛的脾气,万一他误会你、误会了沈姑娘,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可怎么好?你天天被皇上叫在身边忙,沈姑娘一个人在家里,几个家丁老妈子管什么用?” 容若知道岳父的脾气,当初若非皇帝最后插手,他就几乎要派人对付沈宛。如今上头有皇帝的默许岳父不会明着来,可暗着来才是最可怕的,沈宛若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会有人替她讨个公道。 眼下妻子会这么说,已是看似关心地在警告他,他若再一意孤行,后果不堪设想,妻子今晚这样冲动地闹一场,也绝不会是没来由的。 是夜夫妻俩相依而眠,容若一夜不曾合眼,可身边妻子坠入梦乡前嘴里还在嘀咕:“相公,你别走。” 深宫之中,被搅乱心思的觉禅氏也同样不眠,今日见到明珠夫人,让她平静了好久的心再起涟漪,都不用亲眼看到容若如何,只看夫人这般光景,就晓得家里儿子并不好。只是稍稍动了一点儿心思,忍不住就要想更多的事,她蜷缩在床上一遍遍对自己说:“和你没关系了,以后的日子与他们再不相干,不要再想了……” 突然外头吵闹起来,觉禅氏心里一紧,猜想兴许是温贵妃要生了,果然不多久香荷就推门进来,急匆匆地说:“主子,贵妃娘娘要生了,让您过去呢。” 觉禅氏赶紧起身穿戴,简简单单地就过来了。温贵妃大半夜的有了动静,多半的人都被从睡梦里惊醒,里里外外忙作一团。之后两个多时辰,只听温贵妃一直喊疼,稳婆几人查看合计后,告诉觉禅贵人和冬云,说贵妃娘娘怕是要难产,瞧着孩子的胎位不正,冬云哪儿经历过这样的事,直吓得腿软。 觉禅氏也不知如何是好,前头已经传话过去,皇帝似乎是在乾清宫,有太监来过问情况,但似乎不敢打扰皇帝,皇帝的口谕还没来。可温贵妃一心只期盼皇帝来看她,等了这么久,又知道自己似乎不大好,便哭着把觉禅氏叫到跟前说:“你去乾清宫求皇上来看看我好不好?兴许我活不到明天了,成全我好不好?” 觉禅氏的手腕被她掐得生疼,见温贵妃实在很可怜,难产也的确危险,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她,可等将要出门,又遇见赶来问情况的小太监时,才弄清楚皇帝不是在乾清宫,而是已经在永和宫歇下了。 来的人无奈地说:“觉禅贵人,皇上今天忙得累坏了,歇下前吩咐任何人不得去打扰,贵妃娘娘生孩子固然是天大的事,可皇上也没说这件事能不能打扰啊。奴才只是个传话的,永和宫那头梁公公支应着,奴才也没法子,梁公公让盯着这边的动静,奴才几个一趟趟地来回跑,想来真若有什么事,一定会禀告的。” 觉禅氏正犹豫,又听得里头温贵妃凄厉的哭声,心软之余,更明白今夜若不为温贵妃尽心做这件事,等她安然无恙渡过难关,将来彼此的关系就尴尬了,温贵妃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信任她,眼下安宁的生活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相比之下,她走这一趟,以德妃的为人绝不会和她计较,而对皇帝来说,本来就不该怠慢温贵妃产子的事,于是不听那几个小太监劝说,硬是顶着夜色往永和宫来。 然而皇帝睡得很沉,许是累坏了,还是岚琪听见动静先醒来,连她从玄烨身边爬起来都没惊动他,等她到外头听说这些事,赶紧让值夜的玉葵几人照应一下觉禅贵人,自己近身来唤醒皇帝。 可叫了几声玄烨都没动静,岚琪伸手摸摸他的脸颊,竟触得一手滚烫,再摸额头,更是烫手得厉害,心里吓得不轻,赶紧让宫女进来点亮蜡烛灯火,果然见皇帝脸色通红烧得厉害,难怪一向警醒的他,会睡得那么沉。 岚琪立刻吩咐:“快宣太医,皇上病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十章 温贵妃受辱 觉禅氏候在外头,先是玉葵几个宫女来请她稍等片刻,可不多久就见人来人往忙忙碌碌,殿阁内一时灯火通明,她本以为是皇帝起身了,但很快出来的,却只有德妃自己。 “皇上病了,正发烧昏睡,眼下不能去咸福宫看望温贵妃娘娘,贵人且回去好生安抚娘娘,让娘娘平安分娩才好。一会儿我会派人去知会荣妃娘娘,皇贵妃那儿身子不大爽利,最好也不要惊扰。”岚琪披着氅衣被左右搀扶出来,青丝散在肩后,似乎并不在乎仪容,对觉禅氏没有拒人千里的姿态,温和地说着,“今晚要你受累了,贵妃娘娘初产,一定十分辛苦。” 觉禅氏听见这话,不敢再恳求,皇帝病了肯定不能去,实际上就算去了也进不到产房里,可对温贵妃来说,哪怕皇帝能隔着门说几句话也是她莫大的幸福,可惜今晚这幸福,要不得了。 “嫔妾这就回去了。”她躬身行礼,退出永和宫后一路匆匆又赶回来。冬云见她单独归来,露出很大的失望,问起缘故,知道是皇帝病了,也仍旧叹息:“主子哪儿能信哪。” 幸好在阵痛的折磨下,温贵妃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能悬着一口气就很不容易,没力气再像先头那样说话哭闹,谁知孩子一时半会儿生不下来。她差点儿憋过一口气后脑袋有那么一瞬的清醒,立刻又惦记起这些事,知道觉禅氏回来了,知道皇帝没来,恨得咬牙切齿,怪德妃挡驾,说他们骗人。 冬云急了,便说她:“娘娘若这样去了,就再也见不到皇上,您憋口气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只有健康地活下去,才能有机会见皇上啊。” 温贵妃只是哭泣,之后痛苦又袭来,容不得她再哭闹。荣妃也匆匆赶到,又说起皇帝生病的事,她这才信了几分。只是头一遭分娩就遇上胎位不正,几乎折腾掉一条命,最后总算把孩子生下来,过度虚弱的温贵妃都来不及看一眼孩子,就昏睡了过去。 孩子哭声嘹亮,外头人听见都松口气,再等进来看,才知道是个健健康康的男婴。温贵妃虽然历经辛苦,但总算性命无忧。众人又忙忙碌碌收拾半天,等荣妃叮嘱乳母几人好好照顾小阿哥,踏出门准备离开时,天已亮了。 咸福宫里的人折腾了一夜,永和宫里也没闲着,皇帝似乎是积劳,突然半夜里发烧,太医来了两拨。岚琪本想寸步不离地照顾,可她还在月子里,硬是被环春几个请去别处歇息,很不踏实地等了一整晚,天一亮她就要回来看玄烨。 好在皇帝的烧来得急退得也快,这会儿面上气色已经恢复,正睡得很安稳,今日的早朝必然是免了。岚琪悄悄又退出来后,才听环春说荣妃娘娘送来消息,温贵妃生了个小阿哥,母子平安。 她被众人送回屋子里让躺着休息,自己不禁嘀咕说:“昨晚坚持不让皇上在我这里睡就好了,我还在月子里,总该避忌一些,而他昨晚的确胃口不好,我该察觉他不舒服才是。” “主子怕外头的人说三道四吗?”环春送来早膳,让她先吃几口,笑着说,“好在是在咱们这儿,及时发现及时请太医,若在别处还不定怎么样,您且放心,皇上醒了也一定会这么说。” “可我又不能照顾他,这一晚上也没睡踏实。”岚琪喝了几口粥就不想动了,让环春去煲汤,备着皇上醒来喝。 “乾清宫来的人会准备皇上的膳食,奴婢过会儿收拾一下,就要去咸福宫替您贺喜贵妃娘娘的,礼物是之前就备下的,您已经看过了。”环春说着,又叮嘱岚琪,“奴婢去去就回来的,您可别闹着绿珠她们让您去照顾皇上,皇上醒了也会不高兴。” “知道了知道了。”岚琪不耐烦环春啰唆,打发她赶紧出门,但想想又叫回来说,“温贵妃那性子,未必肯信昨晚皇上真的病了。若是她也醒了,见了面一定要问你好多话,你自己瞧着,顶好是别见她的面,礼送到就是了,实在躲不过,你也说好听的哄哄她。” 环春应承,换了体面周正的衣裳,带了一个小宫女捧着贺礼过来。这边果然已十分热闹,一些贵人常在都亲自登门,环春虽是个宫女,可代表永和宫德妃,几位贵人也要让她一让,礼物送到后替自家主子行礼道贺,本想就此离开,温贵妃却让人把她叫住了。 进了屋子,隔着一道屏风,环春又向温贵妃道贺,里头虚弱的声音却问:“皇上的身体好些了吗?” 环春冷静大方地回答:“万岁爷天亮时就退烧了,太医说是积劳,养几天就能好,万岁爷眼下还睡着。” 温贵妃却突然发难,质问环春:“德妃还在坐月子,做什么留皇上过夜,宫里的规矩她不懂吗?她不懂,你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懂?” 环春没有辩驳,只一味认错:“奴婢该死,实在是没想到这么多,娘娘教训的是。” 温贵妃竟是毫不顾忌地恨道:“你家主子要留,你们又有什么能耐劝说,果然她是与众不同的。” 边上冬云见话越说越难听,忙笑着岔开话题,更越过主子直接把环春打发了,亲自送到门外头,好生说:“娘娘她身子不舒服,对我们也这样子。你回去对德妃娘娘可别说得这样直,即便说了,也劝娘娘看在我们主子才吃了苦还没缓过来的分儿上,看在小阿哥的分儿上,请德妃娘娘别计较。” 环春客气地说不在意,大大方方地离了咸福宫。等她回来时岚琪正好补觉睡着了,之后还是皇帝先醒了,说在这里养病要闹得岚琪不能好好休养,便不惊扰她,立刻就先回乾清宫,毕竟在那里还能一边养病一边见见大臣,永和宫里总有许多不方便。 跟去乾清宫侍疾的是皇贵妃,四阿哥被送过来让岚琪看顾,等岚琪醒来搬回自己屋子,就陪着俩儿子玩耍。小家伙们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六阿哥腻着母亲问:“胤祚又有小弟弟了吗?额娘,我想去看小弟弟。” 岚琪笑道:“是贵妃娘娘生了小弟弟,比九阿哥还小些,过些日子额娘身上好了,再领你去看。” 胤祚听了高兴地跑去拉着胤禛:“哥哥,我们去看小弟弟。” 胤禛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就要上书房了,以后不能每天陪你玩,你快些长大才好,我们一起上书房。” 岚琪很惊讶,到月底胤禛才不过五周岁,过了年虚龄也就只六岁,三阿哥要明年开春才进书房,他这一同去,竟比兄弟几个都早。问胤禛是几时的事,他说是额娘决定的,说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一心只知道玩耍。 胤祚很不高兴,纠缠母亲说他也要去书房,胤禛在一旁见弟弟哭闹,便很有哥哥的架势说他:“你总这样哭闹,才不能去书房,你要快点长大才好。” “额娘,胤祚也要去书房。”六阿哥见哥哥说他,更加委屈,腻着母亲撒娇。胤禛却又把弟弟拉过去说:“我还没去呢,现在能天天陪你玩,你再哭我可就走了。” 小家伙噘着嘴立刻不哭了,乖乖地跟在哥哥身后。岚琪看得心里暖暖的,想起环春曾说的大儿子小儿子的话,更盼着将来他们都长大了,兄弟俩还能像现在这样亲厚友爱。 眨眼工夫,皇帝膝下又添一子,今年四位妃嫔热热闹闹地有身孕,如今接二连三地临盆分娩,先后生下两男两女,唯独皇贵妃的小公主没保住。若单她一个人怀孕生子也罢了,偏偏这样子,才显得更可怜。 似乎是为了顾忌皇贵妃的可怜,除了德妃生小公主玄烨很在乎,宜妃和温贵妃生皇子,皇帝都没怎么兴奋。宜妃那儿是隔了几天才去看了一眼孩子,现下那么不巧又病了,更不能去咸福宫看望贵妃母子。 温贵妃一天天地盼,眼看着小阿哥洗三了,眼看着五六天过去了,仍旧没见到皇帝进咸福宫的门。 十余日后,岚琪也已经出了月子,本来宫里的尊卑规矩不能僭越,她该亲自再来一趟咸福宫,偏偏太皇太后身上不舒服,经年旧疾又缠上来,她一门心思扑在慈宁宫里照顾。只等十月将过,皇帝忙完了黑龙江的事,才听说去了趟咸福宫。 太皇太后私下叹息:“照温贵妃的脾气,她一定以为别人都拦着挡着不让皇帝去,实则连我都去劝过了,可皇帝那里脱不开身,今天推着明天,明天记着后天,只要他心里没这个事儿,就怎么都想不起来的。” 更将岚琪叫到跟前说:“比起皇贵妃锋芒毕露,温贵妃这种阴晴不定的人才更要小心,她不定哪天又发了癔症,你要远远地躲开她。” 而太皇太后到底是上了年纪,如今病一场再不比从前容易恢复,直到十一月才稍稍见起色。 十一月,皇帝摆宴犒赏平台将士。本早早说要请皇祖母出席,如今这模样,老人家经不起宴会的辛苦,玄烨也不敢勉强。摆宴那一日,宫中女眷都列席,连出了月子的温贵妃也在,只有德妃陪着太皇太后没来,前头鼓乐齐鸣沸反盈天时,岚琪正陪着太皇太后在慈宁宫安安静静地用膳。 太皇太后心疼岚琪为了她甘受寂寞,悄悄告诉她:“明年玄烨要南巡,你小心些身子,别到时候又有了,不能跟出门。” “太皇太后又欺负人。”岚琪以为只是一句玩笑,还道,“皇上真要南巡,臣妾也要留在宫里伺候您,随驾的人不少,可慈宁宫少不了臣妾。” “哪个稀罕你在跟前,年纪轻轻不随皇帝出去多开开眼界,和我一个老婆子窝在家里做什么?”太皇太后却是认真的,“南巡的事眼下玄烨只跟我提了提,你也不要对别人说,明年总要去一回,到时候你随驾去,自然也不只你一人,可你也别留下。” 岚琪心里是一直惦记着玄烨那个天高海阔的许诺,说要带她大江南北地走一遭,可如今真到眼前了,她却放不下年老的太皇太后。更何况如今刚生了一场病还没完全康复,这会儿跟她说撂下这里出门去,她是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我好好养着,你总能放心了吧。你也不想想,我真病着的时候,皇帝会出远门吗?到时候玄烨出门,我必然是康健的,既然如此,要你在跟前做什么?”太皇太后一心要岚琪随驾,更感慨,“怪我身体不如从前,不然也跟你们走一遭。” “臣妾听您的,现在好好伺候您把身体养起来,到时候安安心心出门玩。”岚琪见太皇太后要不高兴了,不敢再坚持,满口答应下,这才见老人家露出喜色。之后说些有趣的事,前头皇帝又送来各色御膳,再后来太子代替皇帝来看望太祖母,太皇太后与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散了。 夜渐深,伺候了太皇太后安寝,岚琪才退出慈宁宫。出门时天上微微飘雪,她来时是散步走来的,苏麻喇嬷嬷便让慈宁宫的轿子送德妃娘娘回去,岚琪没有推辞,她毕竟才产育不久。坐了暖轿回去,正暖暖地拢着氅衣捧着手炉闭目养神,轿子忽然停了。 紫玉的话传进来:“主子,好像是宴会散了,温贵妃娘娘的轿子从前头过来了,咱们要让一让。” “落轿,让我下去。”岚琪知道贵妃终究比她尊贵,礼数周全总不会有错。但算算日子竟有两个月没见过面了,贵妃分娩那晚的事也不知她心里的误会幽怨是否放下了,下轿后看着温贵妃的暖轿缓缓过来,岚琪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除了温贵妃一行,身后另跟了一乘轿子,该是觉禅贵人,按理她也该下轿见过德妃,可却随着温贵妃的轿子笔直走过。倒是轿子经过时,觉禅贵人挑起了帘子向德妃欠身示意,岚琪亦是微微一笑,等她们走远了,才转身上轿子。 紫玉打起帘子伺候主子坐回去,嘴里嘀咕着:“主子有礼貌,那怎么觉禅贵人就不用下轿了?贵妃娘娘故意的吧,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这么过去了,早知道您也不必下来受冻了。” 岚琪含笑说她:“你这话回去叫环春听见,她就该打你了。别人怎么样和我什么相干,咱们永和宫上上下下端正礼数,那样才不会被人挑错。你看你现在不就挑觉禅贵人的错了?若换作咱们,人家背过去也要这样说我们的。” 紫玉想想有道理,笑着说知道了,求主子别在环春面前提,便让轿子赶紧走。可等她们到门前,竟见御驾已经停在永和宫外头,岚琪也吃了一惊,赶紧进门来,便听见胤祚笑得很大声在喊救命,似乎正在跟父亲求饶。 “这样疯玩痴笑,夜里又要尿床了。”岚琪进门见父子俩在炕上滚作一团,不禁严肃了神情嗔怪,把玩得满头汗的儿子从玄烨怀里揪出来,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训斥,“昨儿夜里哪个尿裤子了?”抬头更埋怨玄烨,“皇上一身的酒气,也不好好歇着。” 玄烨心情甚好,搂过儿子问:“额娘好凶啊,胤祚怕不怕?” 胤祚可怜兮兮地点头说:“额娘天天凶我,皇阿玛,胤祚好可怜。” 可不等小家伙再撒娇,岚琪就让乳母把他带走了,玄烨也跟个孩子似的被岚琪伺候着盥洗换了衣裳。今晚酒喝得不少,幸未醉,只是懒懒的,醉眼迷蒙,喝了一碗醒酒汤后才安生下来,只听见岚琪嘀咕:“皇上来永和宫也不说一声,总是叫人手忙脚乱,而且今天是好日子,您该想着皇贵妃娘娘。” 玄烨笑问:“你这样大方,也不怕朕觉得你虚伪?这宫里还有不盼着朕来的人?” 岚琪毫不在意地拿帕子擦掉玄烨嘴角上的汤汁,自信地笑着:“臣妾不是虚伪,是贪得无厌,心想皇贵妃娘娘自在了,臣妾才能黏着您,不是不珍惜眼前的,是想要更多更长久的呢。” 才说完就被玄烨搂进怀里,岚琪挣扎了几下逃开,脸上已是红扑扑的,但努力镇定下来说:“胤祚恐怕还要闹一会儿,臣妾不去乳母几个唬不住他,皇上也不说帮臣妾管管儿子,闹得他那么兴奋,今晚一定又要折腾人了。” 她转身就要走,可玄烨突然坐起来钩住了她的腰,把整个人拖上床,外头伺候的人探头进来看到几分,立刻都识趣地散出去,耳听得殿门关上的动静,岚琪拍打玄烨箍着她身子的手说:“皇上胡闹,我又要被人笑话了。” “哪个敢笑你?”玄烨却直接把她摁在床上,酒意上头,浑身热血奔腾,暖暖地吐息着说,“一晃又是一年,你就一点儿也不想朕?” 三十而立如狼似虎的年纪,玄烨怎容得身边香香软软的人从怀里逃出去,说话间大手已解开岚琪的衣襟,身下的人更促狭地笑着:“臣妾倒是想呀,可皇上身边人来人往的,倒不见得想臣妾。” 岚琪腰下即刻被掐了一把,她最怕痒,挣扎不过几乎要和儿子刚才一样求饶,等玄烨放过她,身上衣服已经被扯下许多,香肩外露。玄烨温柔地吻过每一寸肌肤,岚琪只觉得身子渐渐发热,可渐入佳境时,身上的人却突然卸甲休战了。 “睡吧睡吧。”玄烨显然很不甘心,发脾气似的说了这句,闷闷地裹着被子躺在一旁,岚琪的身子还没来得及冷静,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玄烨,纤纤手指轻轻戳了他一下,被人家不耐烦地一把抓住按着不许动,生气地说,“朕不该来的,自讨没趣。” 岚琪有些慌,更有些生气,一时也没多想就说:“皇上没头没脑说这个,臣妾做错什么了吗,怎么说起自讨没趣了?” 两人的气氛竟像是要吵架的架势,玄烨却道:“朕想极了你,可又不能和你亲近,明年要去南巡,你万一又有了怎么办?上次去五台山就很悬,幸好有佛祖保佑,下回求哪位菩萨来罩着你?” 岚琪呆呆地望着他,心里翻了一大罐蜜似的又甜又腻,皓齿轻咬红唇,身上不仅不见冷下来,更是越来越烫得灼人,旋即猛地翻身扑在玄烨身上,呵气如兰在他嘴上轻轻一啄,悄声说:“皇上放心,不会有的。” 玄烨竟露出几分孩子气,不放心地问:“万一呢?”可身下突然被岚琪蹭了蹭,本来就浑身发热,哪儿经得住她这样撩拨,人家又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会有万一,顿时也不管不顾,坐起身大手一扬,扯下帐子掩住里头四溢的春光。 云雨缠绵的一夜,两人竟有几分小别胜新婚的意味,明明一直都在一起,可不能亲近的确让皇帝守得很寂寞,春宵几度道不尽的浪漫旖旎。翌日晨起,岚琪直觉得腰膝酸软浑身无力,又不敢在人前言明。玄烨却是龙虎精神,笑嘻嘻哄着她说:“朕不再欺负你了,咱们好好的,到时候朕要你陪着南巡走一趟,带你看看江南风光。” 岚琪没提太皇太后已经告诉了她,而此刻玄烨亲自来跟她讲,祖孙俩显然已经说定了要她随驾。岚琪也很心动,心想只要太皇太后康健,她真想出去走一走,玄烨还答应她,到时候连胤祚也带去,让他们的儿子从小就知道国土有多广袤,不要被困在紫禁城里坐井观天。 自然这是他们的默契,成行前不得对外人说,送走了玄烨去上朝,岚琪坐在镜子前梳头,儿子也起得早,早早地跑来缠着母亲,得意地说他昨晚没尿床,撒娇说想去宁寿宫看看小妹妹。 “吃了早膳就去,你若不肯好好吃饭,咱们就不去了。”虽这样哄儿子,实则她自己也想去看看女儿,这些日子偶尔会过去瞧瞧,女儿真真是玲珑可爱,她每次都默默在心里难过为何不能自己带在身边,不在同一屋檐下终归不一样,但看太后那样疼爱小公主,也算稍稍释怀了。 用了早膳身上才有了力气,母子俩换了衣裳往宁寿宫去。早晨总有妃嫔会来请安,岚琪没仔细看外头停着的轿子都是打哪儿来的,进门却见温贵妃坐在太后身边,她怀里抱着十阿哥,太后怀里则是小公主。 岚琪周正地行了礼,太后便让她抱抱女儿,她刚伸手要从太后怀里接过孩子,边上温贵妃却道:“德妃昨晚伺候皇上,只怕太辛苦了,这会儿抱孩子会不会累着?” 昨晚皇贵妃和几位福晋斗酒大醉,唯恐人前失礼,宴席半程就被送了回去,是以皇帝为何不在喜庆的日子里去承乾宫而来永和宫了。但皇贵妃之下还有贵妃,皇帝不眷顾人家,就不怪岚琪半路上遇到温贵妃却被那样无视,而今日这一句挖苦的酸话,也没让她觉得有多意外。 太后却很尴尬,心里不大高兴,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入岚琪的怀里,索性当没听见,只管对她说:“小丫头可乖了,一点儿都不哭闹,和胤祺小时候完全不同,到底是女娃娃。她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是公主,是最最尊贵的金枝玉叶?” 被太后这样一说,岚琪心里更自在了,女儿漂亮得让她忍不住想要得意骄傲。她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婴儿,这小丫头将来该长得如何倾国倾城的模样?笑着对太后说:“您可要像教导五阿哥一样教导公主,臣妾真怕她仗着您宠爱,将来太骄傲了。” “公主自然是骄傲的,她生来富贵,骄傲一些才是自重。”太后笑眯眯的。这句话自然有一半玩笑的意味,她抚养胤祺,虽不教读书识字,但是教得五阿哥很乖,比胤祚还懂礼貌,胤祺见人已经能好好记得要行礼问安,胤祚总要拨一拨才动一动。 “额娘给我看看小妹妹。”这会儿胤祚就拉着母亲的裙摆急着要看妹妹。太后抱起他放在膝头坐着,岚琪稍稍弯腰给儿子看妹妹,对他说:“现在胤祚有这么多弟弟妹妹,你也是大哥哥了,往后再不可以调皮了,知道吗?” 胤祚大声应知道了,结果把小公主吓了一跳,而小公主一哭,贵妃怀里的十阿哥也跟着哭,不大的暖阁里有两个奶娃娃啼哭,直吵得人头疼,罪魁祸首的胤祚却自在地去找五阿哥玩耍。岚琪对太后笑叹:“您也帮臣妾管管六阿哥,这孩子太皮了,臣妾也不晓得少教他什么,比起哥哥弟弟们,真叫人头疼。” 温贵妃似乎是听不得孩子哭声,乳母已经从她怀里把十阿哥抱走,刚刚被太后和岚琪无视已弄得她满肚子火气,这下两个孩子啼哭 不止,她更是有些受不了了。而太后却蓦地想起前事,竟提醒她:“从前八阿哥天天哭,闹得你不安生还得了癔症,现下可要留点神,别又犯病了,先让太医开些安神药来吃。” 原本还是温贵妃挖苦岚琪的,这会儿却变成了太后反讽她,幸好没有别人在,不然温贵妃的脸面都要丢尽了,想想她近些年听觉禅氏的话时常来哄太后高兴,总以为好歹有些情分,不想竟是白费一番苦心,怎么也抵不过人家把亲骨肉送来讨好。 “是,臣妾会小心的。”温贵妃唯有忍耐下,不然还能怎么样?可看德妃耐心欢喜地哄着啼哭的小公主,小丫头渐渐被母亲哄得不哭了,更被德妃挤眉弄眼地逗得高兴地咿呀起来,她心里莫名地更加难受。 可太后又絮叨:“十阿哥才满月不久,你别总抱来抱去,天冷了在外头冻着了怎么好?” 温贵妃顿时心火上头,冷不丁就说:“臣妾告辞了。” 殿内气氛一时尴尬,她醒过神来也自觉失礼,可说出来的话收不回。太后总算心善,没让她难堪,一句“昨晚下雪路上湿滑,你让小太监抬轿子慢些走”才总算缓解了气氛,让她顺着台阶下。 温贵妃走后,乳母来抱走小公主,见宫女奉茶来,岚琪亲自接了来侍弄,和太后对坐饮茶,太后反安抚她说:“贵妃人并不坏,就是心眼小没气度,你别往心里去,她年纪也比你小,虽然尊贵些,你就当是让让她的,不必提什么敬不敬了。” 岚琪应诺,熟稔地侍弄了茶水递给太后,太后又叹:“瞧着皇贵妃如今大度,总算是长进了,真不知道这一个几时能长心眼。比起她亲姐姐可不是差一点半点,从前钮祜禄皇后也常常来宁寿宫看我,那是真心实意的孝顺,哪儿像她似的,我瞧着都累得慌。你也和钮祜禄皇后有些缘分,就看在她面子上吧。” “您还是很疼贵妃娘娘的,臣妾都没说不高兴呢,您净为娘娘说好话来着。”岚琪笑吟吟地说,“苏麻喇嬷嬷常说臣妾心胸宽阔,皇上却说那是嬷嬷哄臣妾高兴的,其实臣妾就是皮厚,旁人随便几句话,还真伤不到心里去。” 太后大笑,嗔怪她胡说,但是心情好起来,说话也乐呵了,提起小公主更是十分欢喜,让岚琪放心把女儿放在这里,更嘱咐她:“你不必因为宜妃不能来看五阿哥而自己也不常来,你们不一样,何况宜妃如今有了九阿哥,瞧她那架势,也不见得惦记这个儿子了。胤祺就要过生辰,往年她都是早早派人送各种东西来,今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倒想看看,她还记不记得。” 岚琪没有接话,太后说的这些事,她并没有说话的资格,无论如何五阿哥总是宜妃生的,从人伦上来说,并没有拆散人家母子的道理。虽然搁在宫里每件事都有其中的缘故,那她心里有矛盾的事,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之后从宁寿宫离开,六阿哥被太后留下没走,岚琪则要去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雪霁天晴,没有风日头暖暖的,她便和环春说说话慢慢走去慈宁宫。因常走的地方路上积雪还没扫尽,要往另一个方向绕过去,本也不是麻烦事,可好好走着却见前头跪了好些人,走近了方认出来,其中一个是景阳宫随荣妃居住的万琉哈氏。 这边跪了三四个常在答应,跟随的宫女也都没能幸免,此处积雪虽扫清了,可地上那么冷,大冬天跪在这里真是要出毛病的。岚琪问她们怎么回事,才有人说是刚才姐妹几个在路上嬉笑,不晓得温贵妃娘娘从后头来,惊了驾,才被温贵妃罚跪在这里。 岚琪不禁蹙眉,又见她们跪的地方渐渐连太阳也晒不到,便擅自做主:“起来吧,贵妃娘娘从宁寿宫走了有大半个时辰,你们脸都冻僵了,再这样下去要病了。都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向贵妃娘娘解释。” 几人还不大敢,犹犹豫豫揣摩其中的轻重,岚琪和万琉哈氏算是熟悉,便冷脸责备她:“你们若都病倒了,岂不是害贵妃娘娘担当责任,先头不守规矩在宫道上嬉闹就是错了,还要犯错不成?万常在,荣妃娘娘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难道还要等别人来指责荣妃娘娘的不是吗?” 万琉哈氏立刻颤巍巍地爬起来,姐妹几个互相搀扶着,一边谢恩一边又不敢看德妃,岚琪让她们都回去再宣太医开些驱寒的药,这才走开了。之后一路都不大高兴,环春劝她:“贵妃娘娘一时气愤,兴许走过就忘了,也不会来为难您的,主子别在意。” 岚琪却叹:“不是在意她来找我麻烦,她真找我麻烦倒也好了,我也有话要对她说,大家讲清楚别膈应着。就怕她往后把气撒在别人头上,动不动折磨这些答应常在,你不记得咱们从前怎么被皇贵妃折腾了吗?从前就连安贵人都敢欺负我们,现在看看这些年轻的,也很无辜。她有怨气,再弄得这些人满肚子怨气,这宫里的日子还能好吗?” 话虽如此,但之后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岚琪没提这些,直等伺候了老人家午休,和苏麻喇嬷嬷一起在廊下晒太阳劈绣线时,她才提起这件事,嬷嬷直叹:“好端端的人,她怎么又开始想不开了,皇上最厌恶这样的事,乾清宫里若知道,她还盼什么。” 岚琪道:“要说皇上,贵妃生十阿哥那会儿的确是病着没办法照顾,但之后的日子,多少有些太疏忽了。可我不能常常提醒,一来我没那么大度,再者说多了也虚伪啊,昨儿我问皇上怎么不去承乾宫,就被他嘲笑了。” 苏麻喇嬷嬷望着岚琪,她脸上细嫩白皙的肌肤泛着光泽,仿佛被太阳晒得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身上衣衫早不是从前贵人常在时的简单,自有身在妃位的隆重尊贵;面上的妆容也不是那清清淡淡的模样,纤眉弯弯,丹唇如樱,尽是她在这个年纪该有的妩媚多姿。可唯有那双眼睛还是与从前一样清澈,偶尔一笑,仿佛还能看到多年前的娇憨之态,嬷嬷永远记得她俯身为自己洗脚的模样,这会儿在眼前的,也仿佛是孙女,而不是什么高贵的德妃娘娘。 “嬷嬷看什么?”岚琪见苏麻喇嬷嬷看着自己出神,笑着问怎么了。嬷嬷才道:“觉得咱们娘娘越来越好看了。” 岚琪赧然,但又欢喜地笑:“原先想啊,自己本没什么倾国倾城的姿色,之后还要人老珠黄,可现在看着小公主,心里就不担心了。她会漂漂亮亮地长大,将来瞧着她亭亭玉立,我也就不害怕岁月流逝,生命就是这样传承的吧。” 苏麻喇嬷嬷笑得那样慈祥,缓缓点头说:“生命就是这样传承的,娘娘的一切优点都会重新出现在孩子们的身上,阿哥们会继承您的智慧和才干,公主们则会拥有与您同样的美貌和品行,往后您看着他们,就像太皇太后和奴婢现在看着您一样,将来您有多喜欢孩子们,咱们就有多喜欢娘娘。” “原来嬷嬷才是最会夸人的,我都要飘到云端上去了。”岚琪很欢喜,更玩笑似的说,“您可别只夸我,皇上听见该着急了,合着没他什么事儿哪。皇上回头一定要说,好的都是他的,坏脾气小毛病才是我的。” 嬷嬷笑得脸上皱纹都挤一块儿了,暖暖的午后二人轻松自在地度过。一个多时辰后太皇太后起来了,岚琪去茶水房侍弄茶水,苏麻喇嬷嬷给主子梳头,太皇太后说:“我梦里梦见你们在笑,多高兴的事儿啊,这梦永远做下去就好了。” 苏麻喇嬷嬷忙愧疚地说:“是不是奴婢吵着您了?您休息后奴婢和娘娘一起晒太阳,说些玩笑话,的确时不时地在笑,吵着您了是吗,主子没睡好?” “原来你们真的在笑?”太皇太后并不在意,很新奇地说,“那就是我听见你们的笑声,又做了一样的梦,那梦踏实又安逸,笑一笑多好啊,人就该活得高高兴兴。” 苏麻喇嬷嬷这才安心,将发髻固定好,捧来首饰盒让主子选几把簪子。太皇太后一把年纪,这入冬后一场场雪更是催急染白了青丝,但老人家最愿意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的,哪怕只是在炕上歪着假寐一会儿,坐起来也一定要宫女把她的头发抿好了,即便是一整天决定了不见人,再简单的服饰发髻,也都是周正熨帖的。 岚琪准备好了太皇太后喜欢了许多年的蜜枣茶,红枣养颜,老人家常说是这些年每天喝,才养得皮肤越发比从前细腻,玄烨最贪恋岚琪脸上嫩嫩的肌肤,她总想是不是也因为自己爱喝这口茶。这会儿亲手捧着茶进来,刚要转入内殿,但听太皇太后与嬷嬷在说话,她只是迟疑了一下要不要进去,却再挪不开步子,把那些话都听进了耳朵里。 太皇太后说:“这一年,我觉得身子越来越沉重,饶是心里还想再多活十几二十年,身子明白,眼下该是老天赐给我最后的日子了,两年还是三年,或者更久?我就想不论如何,每一天都能活得高高兴兴才好。若是腿脚灵便,真想再回一趟科尔沁,还想大江南北走一走,也用脚来丈量这大清国的国土,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这是您多年的心愿。”嬷嬷温和地说着,“当年曾想着,等先帝爷羽翼渐丰国家安定时,您就回草原去瞧瞧,可先帝爷英年早逝,您不得不一个人扛起这江山朝廷,皇上亲政后您也动过心思,可皇上突然要撤藩,朝廷上下一片混乱,您哪儿敢离开半步,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如今想走也走不动了,那么远的路,一路车马颠簸,我怕是要先死在路上的。”太皇太后自嘲,但似乎并不那么悲观,只是肯定了眼前的现实,更说道,“早些年我还很不安心,想着我走了玄烨怎么办,他是没有母亲的可怜孩子,心里头总比别人缺了那么一块。他依赖了我二十多年,如今我才觉得肩上担子轻了,这孩子别看他虚长了三十岁,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他不会做在脸上,可心里头是十足依赖身边人的。” 苏麻喇嬷嬷笑问:“主子是失落了吗?皇上如今依赖着德妃娘娘,不再依赖老祖母了?” 太皇太后竟是笑出声,十分高兴地说:“他当然还依赖着我,依赖老祖母可以大大方方的不怕人笑话,他敢叫人知道,他依赖着自己的女人吗?”说罢又叹息,“可他是该不要再依赖我了,不? ?哪天我突然走了,玄烨多可怜?” “主子……” “苏麻喇,上回生病我就祈求上苍,祈求神佛不要让我临了时神志不清,让我耳目清明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想在离开前,能好好再看看我的玄烨,看看我的孙儿们。”太皇太后似憧憬着美好的事一般,语调那样平和温柔,“我更要再好好地看一看这巍巍江山,将来去地底下找到他,我就能告诉他,咱们入关之后不仅没被汉人赶走,更把这片江山治理得繁荣富饶,我就能告诉他,他的心血他的抱负,我都替他完成了。” 苏麻喇嬷嬷则笑道:“您才说要高高兴兴的,怎么想起这些事了?” 太皇太后也笑:“他们兄弟斗了一辈子,争江山抢女人,你说在地底下遇见了会怎么样?” 岚琪捧着茶水在外头,听到这里有些糊涂了,她以为太皇太后在说太宗皇帝,那“他们兄弟”又是指谁?心里不禁有些不踏实,还是小心翼翼捧着茶水离了,跟宫女们说茶水没弄好,要重新泡了一遍,手里忙着,心里则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的话。她晓得当年领兵入关并将先帝迎入京城称帝的是摄政王多尔衮,太皇太后说“他的心血他的抱负”,这个“他”是太宗皇帝,还是已经被削爵罢黜的摄政王? 岚琪心里头怦怦直跳,她不是没听过那好几十年前的传闻,那还是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听家族里长辈闲话说的。进宫后再不曾有人提起,今天冷不防地听到,却是从太皇太后自己嘴里来的,稍稍想一想那波澜壮阔的年代,她心里就不由自主地热血澎湃。 重新冲泡的茶水弄到一半,苏麻喇嬷嬷来催她怎么这样久,说太皇太后怕是不是岚琪烫伤了。岚琪也不藏着掖着,说刚才听见一些话,一时胆怯就退了出来,但她没有提什么摄政王、什么心血抱负,苏麻喇嬷嬷也不大惊小怪,只安抚她:“太皇太后说这样的话,反反复复好几回了,我就陪她听着,她说出来心里才舒坦,这么多年身不由己,身边总该有个人能听她说说话。” 苏麻喇嬷嬷不以为意,更对岚琪说:“要是有天太皇太后这样对您说了,您也就当故事听听,不要嫌她啰唆,她辛苦了一辈子,都及不上这几句话憋在心里的辛苦。” 除此之外,苏麻喇嬷嬷没再说别的,岚琪也不敢好奇地追问,之后见了太皇太后,老人家已是气定神闲的平静,与岚琪喝茶说话。下午几位福晋进宫请安,傍晚太子又来给太祖母请安,她陪侍在侧,安安稳稳地度过一整天。 太皇太后起居有定数,该是安寝的时辰,一刻也不耽误。岚琪从慈宁宫回去的路上,无端地又想起太皇太后说的那些,还有苏麻喇嬷嬷之后的话,总觉得这样的一个人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儿似乎也见过这样一个人,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是哪个,笑自己大概是戏文看多了。而太皇太后藏在心底的那些事,何尝不是老人家的痛,她并不希望有一天太皇太后揭开伤疤似的来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再算算年代,这必定是连玄烨也不知道的存在。 回到永和宫,胤祚早就被太后送了回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调皮不肯入睡,今天更是借口没见到额娘不肯睡,闹得乳母们束手无策。岚琪换了衣裳来见他,本想虎着脸好好教训一顿,可被儿子软软地一撒娇,做娘的就投降了,耐心听他叽叽喳喳说今天的事,竟是抱着儿子,母子俩一同歪着睡了。 环春几人知道主子伺候太皇太后的辛苦,索性都不叫醒她。岚琪跟儿子睡到大半夜才醒来,见外头灯火都暗了,也不想再折腾宫女们,抱着儿子继续睡过去,只等翌日天明儿子早早醒了,才把乳母们找来照顾孩子。 回自己的屋子洗漱更衣,听环春说今日有哪些事要做,岚琪如今不必管六宫的事,已经觉得不怎么清闲,可那回在荣妃屋子里,听吉芯禀告接下去她家主子要做的事,听得她都糊涂了。 可荣妃不仅都记住了,不只是回复一句“知道了”这么简单,更是一件件细细地吩咐吉芯该如何处理,她在边上佩服得五体投地。荣妃却笑她:“你以为多难的事儿,一回生两回熟,你那么聪明怕什么?” 这会儿她正对环春说:“荣姐姐说左不过是把小家门里柴米油盐的事儿往大了算,你说下回我额娘进宫时,我能不能问问她?” 主仆俩正笑着,外头有客人到,心想一清早的谁这么早就出门,却见是荣妃到了,岚琪玩笑说:“说曹操曹操到。”荣妃却板着脸好似一肚子的不高兴,坐定了才说:“昨晚贵妃把我屋子里的万常在叫去,我当是什么事没在意,我又正好不大舒服睡得早,之后吉芯她们也不敢惊动我,今早才看到她被人抬回来的,说是在咸福宫跪了整整一晚上,我才听宫女说昨天的事,她们几个算什么,贵妃这是冲你来的吧,岚琪你心里要有个数,她这是又发什么疯了?” “就万常在一个人?”岚琪眉头紧蹙,怎么也想不到,温贵妃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昔日皇贵妃让她跪在宫道上的耻辱,她现在也用来折磨别人吗?荣妃说得不错,她哪里在乎什么小常在小答应,昨天若是惠妃宜妃路过开口让她们起来,断不会有后来的事。 “她之外,还有几个人都是平素往来要好的,通通跪了一整个晚上,当然好些半途中就昏过去了。”荣妃恨得咬牙切齿,“除了她之外,都是独自散居在各处的人,上头没有主位自然没人替她们做主,我那儿昨晚没被惊动,可即便惊动了估计也没用。咸福宫里真有本事,一点儿动静也没闹出来,我刚才问她,哭着说跪了一院子的人,宫门关着来客一律挡驾,是做好准备怕有人去求情的。” “她这样闹,皇上不会不知道,她图什么呢?”岚琪直觉得心累,禁不住冲荣妃抱怨,“她若是针对我来的,我要怎么防备,她若一味地折磨这些答应常在,我冲上去理论,又会是什么结果?难不成,闹到皇上或是太皇太后那里去?可她也有道理,教训妃嫔本是她的责任。” 荣妃点头:“她不欺负你,光欺负别人,你去上头告状,落得你多管闲事不容人,她毕竟是贵妃,教训下头没什么错,皇贵妃当初可没少折磨别人,不也稳稳当当过来了?可皇贵妃如今改了性子不造孽了,她却不晓得几时能收手醒悟。你去太皇太后或皇上面前说一声容易,便是我说也成,可这事儿治标不治本,她好一阵歹一阵,我们就净跟着她闹呀?” 姐妹俩没主意,岚琪换了衣裳往景阳宫来一趟,太医正在给万琉哈氏揉开膝盖上的瘀血,她哭得实在可怜,荣妃又心疼又生气,还责备她:“你这性子也能惹怒贵妃,你们到底做什么事了?” 太医退下,万常在楚楚可怜地望着二位,眼神时不时怯怯地落在德妃身上,岚琪看在眼里,朝姐姐递过眼色,荣妃会意后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岚琪稍稍撩起她的裤管看了眼青紫一片的膝盖,笑道:“亏你厉害,竟然忍过来了,别的人呢?” 万常在低垂着脑袋说:“嫔妾怕忍不住,贵妃娘娘会再变本加厉,昨天不就是因为娘娘您好心放嫔妾几人一马,贵妃娘娘才生气的吗?” 岚琪道:“是啊,我若不多管闲事就好了。” 万常在忙摇手急着说:“嫔妾不是这个意思,娘娘您别误会。” 岚琪当然是开玩笑的,本想哄万常在轻松些,没想到反把她惹急了,笑着说:“那我问你,你见着贵妃娘娘了吗,她怎么对你们说的?” 万常在神情犹豫,果然如方才看岚琪的模样,是有话要说但不敢说,岚琪耐心地等待她,好半天才听见她支支吾吾地说:“贵妃娘娘讲,德妃娘娘您善良,可善良会纵容嫔妾几人没了规矩,往后闯祸就是您的罪过,她不能让您做这个恶人,所以要为嫔妾几个把规矩做好了。” 岚琪心内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又问:“咸福宫里的人呢,她身边就没有人劝?” 万常在说:“嫔妾听见贵妃娘娘在里头骂人的,动静挺大,但说了什么不大清楚。后来觉禅贵人就出来了,我们看着她求助,她很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晓得和边上宫女说了什么后就走了,嫔妾想贵人她应该是想帮我们的。” “可惜觉禅贵人人微言轻,想帮你们也帮不了。”岚琪叹了一声,心里安慰觉禅氏不至于冷酷无情到对这些事视若无睹,退一步说,她想要在咸福宫跟着贵妃安生过日子,就不能让贵妃这样闹,所以她一定会干预,可是贵妃是真魔怔了,什么话也听不进。 “你们受委屈了,好好养着,等好些了去永和宫替我陪陪六阿哥,六阿哥很喜欢和你挑花绳呢。”岚琪安抚她几句,转身就要走。万常在却喊住她说:“娘娘您可别为了嫔妾几个出头,贵妃娘娘那眼神看人都是带刀子的,这事儿能过去就过去,嫔妾跪都跪了,也不在乎了。” 岚琪笑道:“不怪荣姐姐疼你,你这样懂事很好,可别再费心想这些事了,好好歇着吧。” 别过万琉哈氏,岚琪往正殿来,荣妃才打发了人,叫她到身边坐下说:“我让人查了查,果然这几个月里,皇上去咸福宫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就更别说她才产育,没有什么记档不记档的事儿了,这是喝醋喝得酸透了心。” “方才万常在求我别替她们出头,说跪也跪了,什么公道不公道都无所谓,我想也是这个道理。”岚琪满面寒意,目光坚定地对荣妃说,“这件事,我不打算过问,姐姐你说她是冲我来的,那她就该是想看我急得团团转?又或者跑去和她理论?罢了,我原本还有些话要对她说的,现下都免了吧,凭什么就得回回顺着她来,凭什么总是 咱们吃亏,难道她一句她爱上皇帝了,所有人都要围着她转?” 荣妃冷笑:“皇上从前待她好,她爱上了尚且说得过去,如今这般冷落,她还爱的什么劲?不过是心里不平衡,这么多年了,我和端嫔还一门心思在皇上身上呢,难道咱们也跟她这样闹不成?” “就狠狠心吧,她一次次闹下去,总有人会出面,皇贵妃那儿眼里也揉不得沙子的。”岚琪叹气,“就不晓得下一个是谁倒霉,顶好她能自己想明白了,大家才相安无事。” 如是,昨晚虐待妃嫔的事,岚琪和荣妃决意冷淡处理,由着温贵妃自己去瞎折腾,闹急了宫里不缺制裁她的人。自然贵妃将几个答应常在困在咸福宫一晚上罚跪,宫里头不会不传出去,等乾清宫知道这件事,李公公慢慢告诉皇帝时,玄烨简直听得匪夷所思。 “你把这些事传到宫外去,让钮祜禄家的人进来教教她该怎么做贵妃,实在学不会,妃位没空闲,嫔位贵人位,随她挑。”玄烨这般吩咐李总管,想到其中或之后可能有的事,又叮嘱了一句,“去告诉德妃,别没事强出头,老实给朕待着。” 李公公含笑应下,外头小太监来通报说纳兰容若大人到了,今日皇帝召他来说明年南巡的事,一应路线各处接驾事宜都要年初就开始打点。容若熟悉江南一带的事,此次也将大任交付给他,他忙完京城里的事,正月里就要先下江南一路监督准备。 君臣相见说罢要紧的事,总会说几句无关朝政的话,从前总是狩猎诗画,再有皇帝或容若得了什么好书好墨,等等;如今容若每每见皇帝,却都怕他问自己家里的事,皇帝问一日就是一日不放过他,永远要拿他来制衡整个纳兰家以及父亲背后的党羽势力,他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服从。 果然皇帝今天还是“心情甚好”地提起了他的家事,问老太太身体可好些,随口道:“朕听说你很久没在外宅落脚,从黑龙江回来至今有些日子了。” 容若心里一叹,垂首应道:“家慈身体抱恙,臣不敢不服侍左右。” 玄烨便说:“让宫里太医去瞧瞧,朕也是疏忽了,早该关心关心你才对。” “臣惶恐,怎敢劳动皇上,家慈的身体已日渐康复,更不敢惊动大内御医。”容若恭恭敬敬地说着,心里嘀咕着皇帝还要说什么,竟一时有些发愣。 玄烨见他这模样,唇边掠过淡淡一笑,开口道:“此番下江南,你要带着家里妻妾,还是沈宛?” 容若抿了抿嘴,应道:“臣只打算一个人走,奉旨办差怎好携带妻妾,臣不敢。” “你常年在外奔波,朕也不愿你太辛苦,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再好不过。上回你去黑龙江不就带着沈宛了?”玄烨淡淡一笑,吩咐他,“你想好了带哪边的人去,告诉朕一声,朕让人给你安排车驾。不过朕想你一路沿途各府各衙地落脚,总难免交际应酬,还是你妻子上得厅堂。当然,这只是朕的想法。” 想法,还是命令,容若心里再明白不过。本来下江南,若一定要带着谁,沈宛必定是最合适的,妻子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下一回江南还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各地的气候,说什么上得厅堂,不过是借口。其实他谁也不想带走,这一回真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去办差。 应付罢了皇帝面前所有的事,容若总算得以脱身离开乾清宫,出门一路低着头烦恼这些事,冷不丁被身边的小太监拉住,耳听得说:“大人等等,觉禅贵人过来了。” 他浑身一震,原本低着的头猛然抬起来,果然见表妹拥着香色大氅娉婷而来,领间雪白的风毛衬得她肤若凝脂。乍见他也是一惊,但那涟漪在眼波中稍纵即逝,她很快就平静下来,目光淡淡地从自己身上掠过,客气地对门前梁公公说:“贵妃娘娘让我送补药来给万岁爷,公公替我通报一声吧。” 梁公公尴尬地笑道:“万岁爷可不吃后宫送的药,贵人您还是……” 觉禅氏显然有备而来,淡定从容地说:“我也只是替贵妃娘娘跑一趟,公公只要传句话,咱们都好交代。” 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木兰围场的御帐外,表妹亦是如此。 “贵人请稍等,容奴才进去通报。”梁公公本不愿跑这一趟,奈何觉禅贵人冷静沉着,两句话说得让他反驳不能,唯有硬着头皮进去说一声。 容若站在这里,竟希望梁公公能快些回来,这样他也能多待一会儿,不然梁公公这一走,觉禅贵人等候的时间里,他实在没道理继续待着。但现实只是如此,梁公公哪有那么快回来,他只能躬身施礼,道一声“贵人吉祥”,便要离去。 觉禅氏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仿佛只是在乾清宫门前遇见一位普通的大臣,比起从前的她,如今心如止水、从容淡定,仿佛在木兰围场,一把篝火烧尽了他们的旧情纠缠。 容若从她身边走过,彼此相隔守着分寸礼仪的距离,连擦肩而过都算不上,形同陌路地走过,寒风一阵,熟悉的香气钻入容若的鼻息,不知是空气太清冷,还是香气的主人太冰冷,从前暖暖淡淡的气息,如今气味依旧,可沁入心里,却寒得容若浑身一震。 他深深呼吸,走出乾清宫的门,不由得竟笑了,不知他笑什么,悲哀的眼神里透出几分放心、几分释怀,仿佛他一直担心的事,终于有了好的结果。 “贵人请回吧,皇上说了请贵人替皇上谢谢贵妃娘娘的好意,如今正吃太医院开的补药,不敢胡乱吃别的,贵妃娘娘的药若是好的,请她自己也用才好。皇上这几日忙,过些天就去看看娘娘和十阿哥。” 梁公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容若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看到表妹落落大方地谢过,拥着香色的氅衣转身便要走,只是这转身的一刹那,两人再次目光相对。 表妹大方含笑,朝他颔首示意,客气得全然是陌生人相遇,而后便领着宫女淡定从容地走开,她这般气质态度,连被为难的梁公公都没在人背后露出鄙夷的神情。容若转身亦是淡淡的一笑,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觉禅贵人领着宫女渐渐走远,直到离开乾清宫好些路,原本好端端走着的人,突然膝下一软,若非扶着墙,只怕就跌倒下去了。香荷赶紧上前牢牢搀扶,问她是怎么了,却见贵人面上两行清泪不知几时添出来,可她却解释说:“风一吹就这般模样,赶紧回去就好了。” “主子您没事吧,还能走路吗,崴着脚了吗?”香荷一连串地发问。可贵人只是摆摆手说没事,香荷又问是不是没把贵妃娘娘的差事办好,怕回去被她骂,觉禅氏苦笑:“她心里知道这是不成的,不过是差遣我来走一趟,想听听皇上的话而已。” 觉禅氏调整了心情,拿帕子拭去脸上的尴尬,再往咸福宫走,路上却又遇见人,惠妃和宜妃的轿子从前头过来,也不晓得她们往哪儿去。她带着宫女侍立在一侧等两乘轿子从面前路过,宜妃半程中掀起帘子看了她一眼,不知哪儿不乐意,眼中满满的厌恶之情。 觉禅氏垂首没见着,只等轿子走了才继续回咸福宫。回到温贵妃面前,温贵妃果然不怪药没送到,光听她转述皇帝的话,就心满意足地俯身逗十阿哥说:“皇阿玛才没那么小气呢,他怎么会为了几个小答应常在就怪我?儿子啊儿子,你可是太子之下最尊贵的孩子,你四哥哪能和你比,名不正言不顺地做皇贵妃的儿子,骨子里终究还是低贱的血脉,只有你,你的外祖家是钮祜禄氏,是满洲最尊贵的家族。” 觉禅氏静静立在一旁,半晌温贵妃才想起她,心情甚好地打发她走,但见她转身,温贵妃又冷然说:“之后我做什么,你们都不必劝我,听你们的话我什么都得不到,宫里那么多女人那么多的伎俩,我照样全都来一遍,从前的她们能毫发无损地过来,我也不会有事。” “嫔妾知道。”觉禅氏没有规劝,该说的话她早就说尽了。 而温贵妃这些心思,外头的人还猜不到,只晓得她如今又上蹿下跳地折腾,近几件事看来,似乎是冲着德妃去的。此刻惠妃和宜妃在长春宫暖阁里坐着,方才从太后那儿请安回来,因半路上遇见觉禅氏,下了轿宜妃就让人去打听,这会儿桃红正禀告:“觉禅贵人去乾清宫给皇上送补药,说是温贵妃娘娘的意思,皇上回绝了,听说挺客气的,也没什么不高兴。” 宜妃、惠妃对视一眼,让桃红下去,惠妃自行往手炉里添几块红罗炭,悠悠道:“昨晚她那样虐待人,皇上都不吱声,倒是很稀奇的。从前皇贵妃虐待宫嫔,皇上还恼怒呢。” 宜妃笑道:“人家说打是亲骂是爱,不理不睬客客气气,才是恩断义绝呢。” 惠妃眉间一颤,她和她的儿子,眼下正在这境遇的边缘徘徊,哪天皇帝不高兴了他们母子就会被一脚踹进去,如今她已经一只脚踩在里头,她可不能再把儿子也拉进来了。 “姐姐怎么了?”宜妃不知惠妃的心思,兀自冷笑着,“这觉禅氏可真美,方才不过稍稍一打眼,站在红砖墙下,那肌肤比雪还白,稍稍低着头,睫毛扇子似的合在眼睛上,真是好看极了。” 她一边说着,转身拿桌上惠妃的小镜子照起自己来,口中不住地啧啧:“生了胤禟之后,我眼睛下不知怎么冒出这一点点的斑,太医也请两回了,吃药抹药好是好些了,就是不晓得几时能褪干净。” 可这些话惠妃半句也没听见,宜妃方才无意中戳到她的痛处,此刻正想着往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宜妃见她仍旧发呆,伸手推了一把问:“姐姐到底怎么了?” “我在想,温贵妃这会子闹的时候,咱们就该低调贤惠些,千万别做让万岁爷不高兴的事,什么都顺着他来,和温贵妃天差地别地不同,皇上才另眼看待。”惠妃终于开口,悉心叮嘱宜妃道,“她现下派人去乾清宫送汤药,从前你不也这样做过?不晓得之后有没有人学,可你就别上赶着去献殷勤了,咱们淡淡的安分些才好。” 宜妃讪讪道:“从前那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我那妹子的主意。”说着叹了一声,“姐姐放心,我不会那么傻,宫里头有温贵妃一个傻子就够了。” 而如同宜妃这般在背后讽刺的,宫里比比皆是,就连岚琪心里都瞧不起温贵妃的行径,只是还不至于口出恶言。而让岚琪又气又好笑的是,李公公特地跑来传达皇帝的话,一字不差地原句转述,那句“老实待着”叫她很不服气,又正好胤祚在跟前,听见了学会了,就老反反复复地说“老实待着”。 下午四阿哥过来玩耍,听见胤祚老这样吆喝,便摆出哥哥的架势责备他,小家伙被训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急了跑来缠着岚琪哭闹,说他不要跟哥哥玩,说哥哥欺负他。四阿哥立在一旁噘着嘴,也不为自己争辩。 小孩子一哭都没谱,胤祚哭得脸都花了,岚琪让乳母抱走去洗脸。这边招手让胤禛到跟前,笑着问:“弟弟那么调皮,四阿哥为难了吧?德妃娘娘要谢谢四阿哥,做哥哥的就该管教弟弟,往后他也长大去了书房,若是不听话,四阿哥也要好好教训他,就当是帮德娘娘的忙好不好?” 胤禛点了点头,抿着嘴想了半天才问:“德娘娘,弟弟知道我也是您的孩子的事吗?” 岚琪一愣,忙摇头说:“他还小,说了也不懂。” “我也这样想。”胤禛煞有介事地思量着,然后望着亲娘说,“等弟弟懂事了,我来告诉他好吗?” “好啊。”岚琪温柔地答应,心里疑惑为什么要胤禛来说,可怕问了儿子会反感。胤禛却主动解释,也不晓得他从哪儿长出的心思,竟说:“我要跟弟弟说,我现在是我额娘的儿子,就不能照顾德妃娘娘,但是我们是一样的兄弟,所以弟弟要替我好好照顾德妃娘娘,我会告诉他的。” 脆生生的童音说着大人一般的话,末了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稚气,几句话说得岚琪心都软了,她哪儿来的福气生得这样好的孩子,也满心感激皇贵妃让四阿哥长成这样的心智,感慨万分地笑着,不由自主轻轻抱住了四阿哥:“德娘娘很高兴很高兴。” 四阿哥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靠上了岚琪的肩膀。可母子俩温存不过片刻,胤祚就来捣蛋了,在六阿哥眼里额娘就是他一人的,跑来闹着要分开他们,还是胤禛大方,摸摸弟弟的脑袋说:“等小妹妹长大了,你可不能这样啊。” 而说起孩子长大,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八阿哥被温贵妃扔出咸福宫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如今也是快三岁能跑能跳的小家伙了;七阿哥也健健康康地长结实起来,只是先天残疾双腿不一样长短,好在内务府找匠人做了特殊的鞋子,虽然活动起来依旧不大灵便,总也不会太难看。 腊八这日六宫聚在宁寿宫过节,长辈们坐着说话,孩子们在一起玩耍,再有三个襁褓里的婴儿,很是热闹。 这会儿正好好说着话,忽然听见孩子的哭声,太后的宫女又跑来耳语几句,众妃见太后脸上不大好看,便起身要过去孩子那边,座下安贵人突然说:“怎么不见温贵妃娘娘了?” 众人这才发现,温贵妃刚才离席,好半天没回来了。 太后急急离开,荣妃几人相随,其他妃嫔也想跟过来,却被惠妃说:“你们在这里等着便是,那边屋子小,去了也站不下。”说话时看向淡定地坐在一旁的德妃,人家都想跟过去看热闹,她却动也不动。 来到孩子这边,跟着过来的几位都担心哭闹的是自己的孩子,可进门才发现正抱着乳母大哭的是七阿哥。太后因听宫女禀告过,径直就走过来拉过七阿哥看,小家伙脸上果然有五指印,荣妃和惠妃都吃了一惊,边上宜妃拉拉两人,指了指抱着十阿哥坐在一旁的温贵妃,她显然惶恐不安,可眼神里又透着几分不服和怨气。 “贵妃,七阿哥做错了什么,你要打他一巴掌?你虽有教导皇子的责任,大过节的,孩子也没做错什么事,便是有错也不必你来管教,这里是宁寿宫,不是咸福宫。”太后动了怒,搂着七阿哥很心疼,毫不顾忌边上站了荣妃三人,当面就训斥温贵妃,“上回你虐待几个常在答应的事,宫里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见是把你纵容坏了,这手都往皇子身上招呼了,你的十阿哥就那么金贵,碰也碰不得?” 温贵妃不服气地嘀咕:“七阿哥自己都站不稳,还敢抱十阿哥,幸好臣妾来得及时看见了,不然他失手摔了孩子,您这会儿就不是责备臣妾了。” 荣妃几人方知是什么缘故,因见太后训话便想退出去,可惠妃却朝她使了使眼色,意思是别走,宜妃更是爱看热闹的,压根儿不打算走。 太后果然又被温贵妃的话气着,她一向温和宽仁,极少会生气动怒,最心疼的就是几个公主阿哥,被温贵妃这一顶嘴,竟怒道:“既是如此,十阿哥往后再不必到宁寿宫了,我这儿招呼不起。”说着就唤宫女来,要她们把贵妃和十阿哥送走。 温贵妃委屈极了,哽咽道:“太后娘娘这般说,臣妾承受不起。” “你承受不起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承受不起,你这十阿哥若在宁寿宫有了什么闪失,怕是我的脸你也敢动手招呼了吧?”太后怒极,呵斥宫女带走贵妃和孩子。 “太后,您可别吓着七阿哥了。”惠妃上前提醒,太后这才想起孩子还在怀里搂着,一时软下脸。 惠妃索性搀扶太后,更哄着七阿哥说:“去瞧瞧五阿哥他们在哪里,哥哥们怎么不带着弟弟玩耍。胤祐,咱们找哥哥姐姐去好吗?”一面说就把太后和孩子请出去,宜妃巴结上来也跟着走,惠妃和荣妃互相递了眼色,她们便先走了。 温贵妃抱着十阿哥坐着抽抽噎噎,荣妃上来劝说:“太后娘娘最心疼孩子,这会儿不高兴说话重了些,娘娘别往心里去,一会儿又高兴了,就什么都忘了。” “你也不必哄我,你们三个看着心里偷笑,这会儿又来装好人?”温贵妃没好气地瞪着荣妃,荣妃被她这一抢白,自觉无趣,只静立一旁,看着宫女们给她拥上氅衣,这是真要走了。 再出来时,恰好皇贵妃从外头来,她先去的乾清宫,比旁人晚些过来,四阿哥见到温贵妃和荣妃,很有礼貌地先行礼。荣妃立在贵妃身后冲皇贵妃摆摆手,皇贵妃看得莫名其妙,就先打发儿子:“快去给太后请安。” 温贵妃则福了福:“嫔妾告退,娘娘且坐。”说着从皇贵妃身旁走过。可脸上一抹泪痕未擦去,叫皇贵妃看在眼里,不禁就问:“大过节的哭什么?” 温贵妃一怔,心中更觉屈辱,顾不得什么礼节,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怎么了?”皇贵妃皱眉头,嘀咕着,“最近都是她的事儿,真不消停。” 荣妃跟在一旁道:“贵妃娘娘瞧见七阿哥抱十阿哥玩耍,大概是着急七阿哥要摔了孩子,急了抢过孩子就甩了七阿哥一巴掌,太后因此动怒,请贵妃娘娘先回去了。” “她对七阿哥动手?”皇贵妃眉头紧蹙,冷笑道,“七阿哥养在阿哥所,也就等同是我抚养的,她这是给我脸色看不成?” 荣妃见皇贵妃这脾气也不好伺候,心内一阵苦笑,忙劝解一番。只等到了太后跟前,因七阿哥不哭又活泼起来,她已经不怎么动气,听见皇贵妃数落,反劝她说:“小事化了吧,腊月里高高兴兴才是。” 胤禛拉着弟弟的手要走,说他外祖母昨天送了漂亮的糖块来,要和兄弟姐妹去分吃,皇贵妃叮嘱四阿哥:“承乾宫里还有的是,你们好好分,不许吵架。” 两个小家伙高高兴兴离去,太后夸赞道:“四阿哥性子好,有礼貌又懂事,皇贵妃这些年没少花心思,都这样教导阿哥公主就对了。” 太后无心说这话,可一众人都往德妃看过来,岚琪被她们盯得莫名,再看皇贵妃一脸得意扬扬,她一笑了之,不与任何人眼神相接,倒是目光掠过戴贵人时,见她神色戚戚,心知是为了七阿哥不高兴。心中便记了些,之后等宁寿宫这边散了,请荣妃几人去永和宫坐坐。 没有外人在,要好的几个姐妹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端嫔就先劝戴贵人:“太后那么心疼七阿哥,你就安心吧,温贵妃那样不着调的,计较得过来吗?” 岚琪则说:“让你来,就想听听你心里想的,别憋坏了。眼下七阿哥安安稳稳长大了,你若有心想把他领去钟粹宫,咱们总能为你想想法子,纯禧和端静都大了,端嫔姐姐照顾得过来。” 戴贵人却道:“若没有这件事也罢了,生出这件事,再提要把七阿哥领回钟粹宫的话,反像在说太后的不是。娘娘的心意嫔妾感激不尽,不过七阿哥在阿哥所也好好的,嫔妾很安心。” 荣妃啧啧:“咱们这儿,吃了亏的都知道为大局想,都知道体谅他人,却不晓得那些人生的什么心肠。” 之后七嘴八舌地说闲话,岚琪虽不喜欢这样的事,可也愿意让姐妹们散散心。她产育那阵子永和宫里都是大家帮着打点,就当是谢谢姐妹们也不为过,更让环春张罗了好酒好菜,大家说尽了不高兴的事,都乐呵呵的要围坐喝酒。 可这边还没开席,景阳宫的宫女匆匆跑来,说乾清宫来人传旨,皇上今天翻了万常在的牌子,要常在赶紧回去准备,万琉哈氏受宠若惊,竟有些不知所措,被荣妃打发了才醒过神来离开。她一走,端嫔笑道:“皇上这是怎么想的?瞧着不大寻常。” 果然之后有人去打探消息,传来的话直叫众人咋舌,皇帝竟是在咸福宫翻了万琉哈氏的牌子。半个时辰前皇帝特地跑去咸福宫,不知和温贵妃说什么话,之后内务府呈绿头牌,皇帝当着贵妃的面翻了万琉哈氏的牌子。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十一章 随驾登泰山 只是这天万常在仅仅去陪了一晚上,并未有什么记档的事,之后接二连三,那天被温贵妃虐待的常在答应轮着被召去乾清宫,虽只有零星几个得了一夜恩宠,但能去乾清宫已是莫大的荣幸。皇帝平素在承乾宫、翊坤宫休息,也不见得每晚都要做些什么,要紧的是能被皇帝召见,多少人进宫那么久了,连圣颜都不曾见过。 可谁都明白,皇帝这样做的目的是要给咸福宫难堪,温贵妃虽然自腊八之后再不露面,宫里闲言碎语却没少招呼她,哪怕是躲在咸福宫里塞住耳朵,心里也会想象自己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话。说到底被心魔所困,能不能解脱全在她自己。 这日岚琪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打牌,她这么些年跟着老人家,牌技越发精进,今天太皇太后已输了她不少银子。恰好皇帝散了朝过来请安,知道这边在打牌,凑趣让李公公准备了一袋碎银子,本以为岚琪会输要替她付账,不想却是皇祖母输了不少。 玄烨便笑:“孙儿怕她赖皇祖母的钱,才带银子来,既然是她赢的,这银子不给也罢,就当她孝敬您的不成吗?” 岚琪急了说:“皇上可真大方,您怎么不说替太皇太后付了账,也算孝敬祖母的?” 却被太皇太后嗔怪和皇帝说话没规矩,打发她去侍弄茶水,岚琪知道是玩笑,麻利地弄来茶水,进门却听祖孙俩说话,她放下东西转身想走,被玄烨拉了一把坐在了边上,只听太皇太后说:“你这样臊着她,她再变本加厉可怎么办,我以为你不过一两天的,这一闹都大半个月了,你要气死温贵妃不成?” 玄烨冷笑:“皇祖母为她说话,她不定在咸福宫还怎么咒您呢,朕不曾做什么过分的事,这大半个月也没去永和宫,您问问岚琪,她会不会被气死?” 岚琪在边上嘀咕:“皇上别把臣妾卷进去,您说您的事,带上臣妾做什么?” 太皇太后笑了,对玄烨说:“你也不换个人来问,这个醋缸子一天翻好几回,我的慈宁宫都酸。” 玄烨转身瞪了岚琪,人家毫不客气地拿眼神顶回来,玄烨倒是渐渐笑了,不再提温贵妃的事,又对祖母说:“南巡的事已经开始安排,皇祖母您真的不去吗?” “早十年,天涯海角我也随你去,如今不成了。”太皇太后慈祥地笑着,抬手摸一摸熨帖整齐的发鬓,满头白发已难见青丝,老人家云淡风轻地说,“不能不服老,也要感激老天爷赐的阳寿,不能瞎折腾了,我要是贪玩随你去一趟,车马颠簸,这副老骨头就要散了。” 玄烨心里难免伤感祖母的衰老,面上却绷着笑容安抚她:“那孙儿每到一处都给您捎信捎东西回来,您在家一样能略尽各地风光。” “好吃好玩的记着叫人送回来,什么字画古玩珠宝首饰,我不稀罕。”太皇太后欢喜地答应了,招手让岚琪给她捏捏肩膀,一面说,“你路上要好好伺候皇帝,可是外头野花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得了,非要跟着团团转,当心叫蜜蜂蜇了。” 这话极其露骨暧昧,岚琪娇然笑道:“您这是不给臣妾脸面呢,还是不给皇上脸面?这话说的,臣妾都不知该如何自处,回头皇上倒不惦记外头花香,臣妾还没事儿瞎紧张。” 玄烨也因祖母的话有些不好意思,但跟前是岚琪,他没什么抹不开面子的,倒是听见岚琪矫情,狠狠瞪过一眼,人家却一副“皇上被说中了是吗”的神情,更气得他牙痒痒。 “孙儿自知分寸,皇祖母不必担心,此番南巡是要体察民情问俗观风,岂敢有那些荒唐事。”到底是被教养了二三十年的孩子,玄烨在祖母面前,总是乖顺一如年少时,这会儿认认真真许诺不会在外头拈花惹草,岚琪听得直垂首偷偷笑。 等太皇太后歇下,皇帝要回乾清宫,特地让岚琪送他到门前,岚琪踮着脚给他系氅衣带子时,被人兜着氅衣挡住,在腰上重重掐了一把,又痒又疼她偏偏不敢在人前叫唤,瞪大了眼睛看玄烨,玄烨促狭地笑着:“叫你刚才得意,活该。” “太皇太后又没说错,江南女子真绝色,皇上南巡就真不想一亲芳泽?”岚琪不服气地嘀咕,又怕玄烨挠她,自己已经往后退了。可还是被玄烨一把捉了手,认真地说:“朕知道,你年轻轻的总陪着皇祖母很闷,可是对朕来说,皇祖母是朕心头最重的,朕只放心你在身边,朕知道你辛……” “皇上又说没劲的话。”岚琪打断了玄烨,伸手将领子扶周正,温柔地说,“臣妾见天在慈宁宫,也就没人能欺负臣妾,多好的事儿?何况一点儿都不闷,皇上真心疼,就多赏臣妾些银子和太皇太后斗牌,输了不心疼,赢了臣妾还能多赚钱贴补永和宫里的花销。” “财迷心窍。”玄烨笑骂,又说她,“南巡的事虽还未正式宣布,想来一点点风声已经透出来,这回出巡本就要带后宫,但带哪个不带哪个还未有准数,旁人来问你,你装傻就是了,别有人来求你想要随扈,你左右为难。宫里头的事既还不是你管,一律不要沾手,再清清净净过几年。” 岚琪恬然一笑,将那日李公公送来的话重复一遍:“是,臣妾老实待着。” 皇帝心情甚好地离开,岚琪目送御驾远离才折回来,径直来苏麻喇嬷嬷的屋子,正见小宫女伺候吃药,她亲手接过喂了,又拿手巾给擦拭嘴角的汤汁,再递过来一碟子蜜饯。苏麻喇嬷嬷推手说不必:“那药不苦,不是治病的,就养养身子,奴婢身子没事,太皇太后紧张罢了。” “太皇太后能不紧张吗,您可是她的依靠。”岚琪笑着给苏麻喇嬷嬷垫好枕头,苏麻喇嬷嬷一味要她罢手别动。岚琪故意说皇帝要她来照顾的,苏麻喇嬷嬷才不推辞,一老一少坐着说起即将南巡的话,说刚才太皇太后教训皇上出了远门别拈花惹草,可又叮嘱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会儿对苏麻喇嬷嬷才说心里话:“难保地方衙门不瞎殷勤,皇上指不定也会有动情的时候,宫里头一张张脸早看腻了,出门多新鲜哪。可光现在说说我就酸了,这要是一路跟着,眼睁睁瞧着他去采野花,我可没那么大度。” 苏麻喇嬷嬷知道德妃的大度和小气都是在理上的,她也就私下撒撒娇,大是大非上总是站在皇帝的角度思量,也难怪她讨人喜欢。这样的心智不论是先天有的还是后来刻意学的,谁不爱与好相处的人为伴。 “嬷嬷,皇贵妃娘娘也会去吧,我觉得有皇贵妃娘娘在,皇上就不敢去拈花惹草,娘娘她急了还不把那些小野花都揉得稀碎,我都能想象出娘娘横眉竖目的样子。”岚琪两眼放光,神采奕奕地说,“皇贵妃娘娘若去,四阿哥指不定也跟着,这样胤祚就有伴儿了。” 苏麻喇嬷嬷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拉着岚琪说:“您这醋吃得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哪能这样在背后编排皇上的不是,皇上既然带后宫同行,必然不会有那些事,那些地方官员是瞎子吗?将来皇帝总再有单独出巡的时候,那时候您再在宫里吃干醋吧。” 岚琪哎一声,无奈地笑着:“太皇太后也不许我说这样的话,也就对嬷嬷说说。莫说出门采野花,就是皇上这大半个月天天轮着翻牌子,我心里都酸透了。” 苏麻喇嬷嬷轻声笑道:“娘娘就不怕万一有了,不能出门?您也体谅体谅万岁爷呀。” 岚琪正羞赧嬉笑,伺候苏麻喇嬷嬷的宫女进来,捧了两只大盒子说:“贵妃娘娘送来的补药,说知道嬷嬷您身子不大好,送这些东西来问候您。” 苏麻喇嬷嬷微微蹙眉,吩咐她们把东西放好,轻声嘀咕:“这难不成还要去谢恩?” 岚琪劝她:“皇上要大家都把您当长辈敬重,您谢什么恩,皇上送东西来给您,也不让您跪接的,罢了吧。” 苏麻喇嬷嬷却道:“万岁爷给奴婢面子是情分,奴婢可不能坏了礼数没尊重,奴婢自己不去,也该派个宫女去打声招呼。” 岚琪便替她安排,让慈宁宫的宫女跑一趟咸福宫谢恩。而说起温贵妃近来的遭遇,苏麻喇嬷嬷毫不客气地说:“娘娘离她远一些就好,她独自成不了气候,可一旦和家里的人又勾搭上就难说了。钮祜禄家在这后宫的眼线爪牙无孔不入,您一定要小心。” 见岚琪听得变了脸色,苏麻喇嬷嬷更严肃地说:“不只是钮祜禄一族,太子外祖,国舅爷府上,连明珠也管着内务府,这宫里头角角落落都有他们的存在,不害人的时候没事儿,若要起歹念,防不胜防。” “就像上回在我吃的东西里下迷药,就连永和宫里也有不干净的,我说皇上怎么把我那里的人换了几个,可他又不对我明说,我也不敢问。”岚琪面色沉沉,再无方才明媚的笑脸,她再如何笑看风云,深宫险恶是不会改变的,苏麻喇嬷嬷这一敲打,让她松懈的防备之心又紧了。 苏麻喇嬷嬷冷笑:“莫说永和宫,慈宁宫里也有这样的事儿,您知道太皇太后对皇上对朝廷有多重要,早几年的时候,还有人想下毒害主子,多亏上苍庇佑太皇太后化险为夷。” 岚琪心头一惊,但立刻又镇定下来,她这么多年在慈宁宫料理琐事伺候太皇太后,好些事做惯了就不觉得什么,但的确拿外头来比一比,慈宁宫里什么都特别,茶水饮食一道道手,就是她泡的茶,也要有人先尝过。 “奴婢说这些可不是要吓着您,就是觉得温贵妃这一回回闹的,太皇太后也没道理逼着皇上去对她好,这样她没了盼头,大概就要往家族上靠。”苏麻喇嬷嬷忧心忡忡地说,“更何况还有了十阿哥,钮祜禄一族比任何时候腰杆子都挺得直,当初钮祜禄皇后足足等了十年都是空等一场,现下十阿哥,不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吗?” 苏麻喇嬷嬷的话不错,温贵妃一举得男后,外头局势就有了变化,坤宁宫毕竟空着,不是说皇帝不想立后,大臣们就不惦记。谁知道皇帝哪天心血来潮就再立皇后,这上头熬得再辛苦再久,也要握紧了不能松手。 而皇帝南巡的事,果然因为各项准备都上了日程,虽尚未正式宣布,里里外外的人已差不多都知道了。风闻此次带后妃出巡,闷在紫禁城里的女人哪个不想随扈,可到底是出远门,和去木兰围场或去玉泉山等不同,想必能随行者寥寥无几,女人们把四妃以上都撇开,都想破头地争取着后头几个位置。 除夕元旦转瞬而过,康熙二十三年,新的一年又开始,皇帝本拟在三月出巡,谁料正月尚未过,沙俄老毛子就不让清廷安生,侵入黑龙江瑷珲一带杀烧抢掠,皇帝震怒,派萨布素将军兵临雅克萨,痛击俄军,将其据点悉数焚毁,使雅克萨悬为孤城。 这样一闹,南巡的事便搁置了,先前派出去的官员也都原路返回等待时日再南下,过了年就出发的纳兰容若也携妻妾回到京城。这一日从朝堂上散下来,家丁来接他时说:“少奶奶今天去看了看沈姑娘,说沈姑娘病着,让大少爷您散了朝过去瞧瞧。” “病了?”容若很是疑惑,一面上了马车,一面想,他回京后就去看过沈宛,彼时好端端的,这才十来天的工夫,怎么就病了?而妻子为何会去登门相见,她们还从未单独相处过,今天见了面又要说什么? 满腹疑惑匆匆往私宅来,门里家仆见了都忙说:“大爷,府里少奶奶来过了,您可知道呀?” 容若立定了问她们:“她们可有什么事?” 几个丫头老妈子都摇头说不知道,只是瞧见少奶奶离开时气哼哼的。容若不禁皱眉头,又问她们沈姑娘为何病的,一个丫头说:“这几天夜里总在灯下写字,乍暖还寒的时候,也不披一件衣裳又不许我们打扰,恐怕就着凉了。” “你们早该派人告诉我了。”容若叹一声,疾步往屋子里来。沈宛如产后坐月子的女人一般,脑袋上绑着头巾防风,面色如纸神情憔悴,十天光景,就换了个人似的。 “病了为何不派人去告诉我?”容若没头没脑就是这句话,但转念就觉得不妥当。果然见沈宛清冷地笑着,可不是吗,他作为男人本该多来看看她才是,且自黑龙江回来,他来私宅的日子,一双手数得过来,可沈宛一直默默承受,半句怨言也没有。 “若没有半途回京,这会儿该到哪里了?”沈宛无力地问着,稍稍说句话就咳嗽,但心情似乎并不坏,还嘀咕着,“你说皇上南下还要去祭奠孝陵,那就离我家很近了。” “对不起,皇上不让我带你回去。”容若愧疚,不敢正视沈宛的眼睛。只听沈宛慢悠悠道:“家?我不过是随口说的,我哪儿来什么家,青楼里生青楼里长,爹娘是谁都不晓得,我是无家可归的。” 容若心疼她,忙说:“宛儿,这里是你的家。” 沈宛苦笑,却是点了点头:“是啊,说起来,还是这里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可是容若,我总觉得京城容不下我,总觉得在这里住不久,我大概早晚还是要走的。” 容若觉得眼前的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悲戚,忍不住追问:“宛儿,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她来对你说了什么?” “少奶奶是个好人,她与我说,我若愿意进府里住,她可以想法儿为我抬旗,这样就能让你给我一个名分,也不必你再两头跑那么辛苦。”沈宛的笑容那样孤傲,眼神中仿佛满是对方才所说的话的不屑,淡淡瞥过目光看向窗外,冷然说,“可容若你别怪我太直,我毕竟是汉人,虽是女流也不愿向清廷屈服,什么抬旗什么名分,我不在乎,多谢你家少奶奶的好意了。” “宛儿,她没有恶意。”容若尚冷静,劝慰她,“你的心意我更是明白,不然什么抬旗什么名分,还用等她来对你说吗?” 沈宛这才释怀,露出几分欣慰的笑颜,淡淡道:“我信你,但也有一句话想嘱咐你。容若,我若有福气走在你前头,你能辛苦一回,把我送回故里吗?即便我没有家,我也想融入故乡的泥土,不想飘荡在这里。我若没福气,让你走在前头,我就自己回去,你不必惦记我将来如何,我会好好度过余生,再到地底下去与你相会。” 容若心中酸涩,苦笑道:“年轻轻的,想这些做什么?丫头们说你只是风寒而已,哪里就这样严重得要生生死死了,不要再提了。”又说,“你是不是想孩子了?我额娘近来心情好多了,我虽委屈你不常来照顾你,可我额娘那儿十足地满意,我就想是不是她瞧见我好了,能松口把富森带来给你瞧瞧。儿子很好很结实,你放心。” 沈宛摇摇头:“如今难得太平,不要再闹出什么事了,今天少奶奶也对我说了很多话,大家心平气和地看待一些问题,她人很好,只是我执意不愿入府让她生气了,你快回去哄哄她吧。” “是她让我来看望你,说你病了。”容若很自然地应着。 可偏偏这句话,戳中了沈宛心底的伤处。 她不会告诉容若少夫人对她说的另一些话,说她耽误了容若的前程,说她害得容若被朝廷同僚笑话,说她害得家里鸡犬不宁父子反目,说她跟随的只是在江南和她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男人,而不是京城里这个背负家族荣耀的纳兰家长子,说她根本就不知道容若该怎么活下去才是对的,少夫人更说自己是为了容若才默许这私宅存在,若不然她半刻也别想在这京城待下去。 可不是吗?这会儿人家来看望自己,也是因为家中妻子允许了,不怪自黑龙江归来后,他几乎不在私宅里落脚,她成了弃妇一样被留在这里。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她但凡走出私宅的门,就随时随地会饿死在外头,她义无反顾地跟着容若来了这里,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你走吧。”沈宛突然一把推开容若,竟是泪如雨下,“你心里头,永远只有那个表妹对不对?我知道,我知道……” 容若怔住,沈宛依旧悲伤地哭泣着,一如当日歇斯底里的妻子,为什么她们急了都会变得如此彻底,为什么她们谁都不能体谅自己? “宛儿。”容若猛然抱住了沈宛,合着她显瘦的身子一起颤抖,挖自心底的痛苦说,“是我的错,我一步错步步错,宛儿,我只是想把儿子给你带回来,我想让我额娘心软松口,宛儿你再等等我。” 女人的哭声散出窗外,稍走远一些就听不见了,再大再深的痛苦,也终究是个人的事,哪怕以悲观的眼光看待世界,周遭的一切也不会真正为你而改变。 宫里温贵妃领悟这个道理时,咸福宫已几乎变成冷宫的所在,她常常独自站在宫门前看相邻储秀宫佟嫔的热闹。皇帝近来喜欢佟嫔,时不时来储秀宫歇歇,佟嫔明明没有任何胜人一筹的地方,可皇帝就是对她好,温贵妃明明没有任何输人的地方,可皇帝就是不喜欢她。 她用尽了所有法子也没能得到皇帝真正的瞩目,那日皇帝当着她的面翻绿头牌,前一刻还在问她宫嫔罚跪的事和胤祐挨打的事,她以为原原本本地说清楚,皇帝没生气那事儿就算过去了。谁晓得转过头就有人呈绿头牌,当时看着面含笑意的皇帝,她甚至奢望皇帝还不如打她两巴掌来得痛快。 日子如水般流过,温贵妃耗尽心血也没有再改变什么,就连十阿哥都不懂得哭一声装可怜,而她还不至于下得去手折磨亲生儿子让他日夜啼哭。可纵然她在孩子面前流眼泪,这孩子也不大会痛痛快快哭一场,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可怜她。 眼下南巡的事一耽搁,本兴致勃勃的女人们顿时散了一半的热情,而随扈的名单始终没个准信,如今连南巡的日子也没数了,再不如正月里那般争奇斗艳地渴望得到那仅有的几个位置,入春之中,紫禁城里总算消停了好一阵子。 南巡搁置,原定之后的事都迅速跟上,这转眼就要入夏,天气热皇帝必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出门,算计着日子,只有等入秋再动身。但皇帝忙忙碌碌,再不提半点关于南巡的事,后宫的女人们,甚至一度觉得今年是走不了了。 玄烨私底下会告诉岚琪一些动向,两人肌肤相亲时,玄烨也总是有所避忌。岚琪笑话他还不如自己怀孕那会子来得自在,玄烨却说:“好容易要出一趟远门,咱们一辈子的日子在一起呢,舍不得这几个月?” 她便知道,南巡不会不成行,皇帝如今不过是专心眼面前的事,等时日合适,这件大事还会重新提上日程。 天渐热,四阿哥上书房也有好些日子了,胤祚从刚开始总缠着额娘要去找四哥,到现在明白四哥去书房做什么,只是偶尔才会让岚琪带他去哥哥回承乾宫的必经之路等。哪怕只是跟在哥哥身后走那么一段路,他也十分高兴。 胤禛不嫌弟弟烦,见了他总说你怎么还不长大还不来书房,然后像模像样地给他讲书,之乎者也听得胤祚紧紧皱着小眉头。哥哥就会拍拍他的脑袋说:“等你来了书房,哥哥再教你,可要好好学,不然皇阿玛要打你手心。” 胤祚就会紧张兮兮地黏着哥哥说:“我跟四哥学,我听四哥的话。” 岚琪总是静静地跟在后头,时不时小儿子会跑回来扑在膝下撒个娇。胤禛就站在那边数落弟弟长不大,但很快就会被弟弟逗得童心大起,小兄弟蹦蹦跳跳地一路牵手回去,是那一段日子里岚琪最幸福的事,偶尔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来,说话时眼睛熠熠生辉。 这日岚琪领着胤祚从慈宁宫出来,正要去等下学回承乾宫的四阿哥,母子俩一路走过来,儿子在前头蹦蹦跳跳,一拐弯就不见了身影,但听见“嗵”的一声,而后隐隐有孩子的哭泣。岚琪环春急忙赶过来,却见觉禅氏和几个宫女在拐角处,她正蹲着身子给六阿哥拍身上的尘土,温和地笑着:“六阿哥慢些走,要看着路啊。” 胤祚回身见母亲,便跑上来撒娇。觉禅氏礼貌地跟过来行礼,岚琪哄着儿子,抬头看觉禅氏,竟觉眼前一亮,她的美貌自不必多说,可这股子安逸泰然的精气神,从未在以往的觉禅贵人身上瞧见过。 “额娘,我疼。”胤祚的撒娇将沉默打破。岚琪低头对儿子说:“四哥怎么教你的,又忘记了吗?” 胤祚愣了愣,赶紧站到觉禅氏面前,礼貌地作揖说:“觉禅贵人吉祥。” 觉禅氏温柔地笑着:“六阿哥真乖。” 岚琪将儿子拉在身边,又细细打量眼前的人,如今真真是体面精神,明媚的双眼淡定安宁,从前总悬浮在眸子里的悲哀偏执也看不到了。到底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可这样实在好,好好的一个人,就该好好地活着才是。 “我要和六阿哥去等四阿哥下学,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先走吧。”岚琪客气地说着,但这本是一句打开话匣子的话,小孩子却不懂,听说要走了,立刻对觉禅氏说:“觉禅贵人慢走。” 觉禅氏笑靥如花,她当然懂该怎么回答德妃的话,从容说道:“嫔妾替贵妃娘娘去了趟太医院,娘娘她病了但不肯宣太医,嫔妾去问了问,请太医开几服药也好。” “娘娘病了?”岚琪心中唏嘘,一直想她会不会被气病了,果然如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觉禅氏就算拿来灵芝仙丹也不见得奏效。 “药已经得了,嫔妾这就要回咸福宫,不敢耽误娘娘。”觉禅氏朝边上让开些。岚琪见她这样客气,毕竟她们关系不亲密,也没再多问什么,让胤祚行礼道别后,便大大方方地领着儿子走开。 等遇见四阿哥下学,胤祚便黏着哥哥再不纠缠母亲,宫女嬷嬷们伺候着两个小主子在前头晃悠,岚琪慢慢走在后面,环春在边上轻声说:“方才乍见觉禅贵人,奴婢都认不出来了,真是很不一样,您说贵妃娘娘那样折腾,贵人她怎么还能在咸福宫好好的?” 岚琪且笑:“宫里锦衣玉食的好日 子,但凡自尊自爱一些不会过得不好,她这样才是对的。” 环春却想得多一些,略小气地说:“这样美丽的人在宫里走来走去,其他娘娘主子们一定要说她居心叵测,好好的可别再闹出什么笑话来。” 彼时岚琪只觉得环春是多想的,但过几天就有风言风语传出来。因觉禅氏这几天时常在宫里走动,虽然她去的地方只有太医院,可别的女人还是容不得她,更听说有人在宫道上堵她欺负她。 岚琪听说了直摇头,这日荣妃过来闲坐她还想请荣姐姐过问一下,荣妃却主动先说:“这两天教训了几个不安分的,亏我这样的脾气还要冷下脸来骂人,僖嫔、敬嫔也忒过了,自己不如意还教唆些贵人常在去给觉禅贵人难堪。她们也不想想,人家是八阿哥的生母,是跟着贵妃娘娘住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长得不如人,脑袋也不好使。” 听说已经摆平了,岚琪就不再多嘴,荣妃说起:“她们是怕觉禅氏再得到皇上喜欢吧,说起来她长得好看,被喜欢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我瞧她是心如止水的样子,不然当初在木兰围场怎么会大半夜从皇上的帐子里出来?那一走,恐怕就是一辈子了。” “她现在挺好的。”岚琪淡淡地应道,又见环春从门前进来,说皇贵妃派人来请荣妃和德妃过去说话,两人算算近日宫内没什么要紧的事,等到了承乾宫,不多久宜妃、惠妃也到了,宫里头尊贵的几个人都在,只有贵妃没来。 果然有青莲来禀告说:“贵妃娘娘抱病,说不能来了,请娘娘恕罪。” “她都病了多久了?”皇贵妃嫌弃地嘀咕一声,而后看看在座的四人,清了嗓子说,“皇上刚才吩咐我,把南巡妃嫔随扈的名单定下来,这一次太子和大阿哥也都去,七阿哥腿脚不方便,八阿哥以下都太小就不必去了,五公主还是个奶娃娃当然也不能去,其他四个丫头都大了能带着,可孩子一多路上就要有人照应,你们看宫里头去哪几位好?” 荣妃看了眼惠妃,见她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立时抢先开口说:“嫔妾四人若都出行,宫里的事可就没人管了,嫔妾还是不去了吧。” 惠妃淡淡看她一眼,没开口说什么,但听皇贵妃道:“皇上说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家,宫里乱不了,你们若愿意就都去凑凑热闹,一年到头在宫里闷着,也怪辛苦的,这是皇上的心意。” 宜妃忙接嘴:“既然如此,姐妹们都去才好,这么多公主阿哥跟着,总要有人照顾,荣妃姐姐就别客气了。” 荣妃笑看她,不言语,之后略作商量,皇贵妃就不耐烦地打发了众人。等四人在承乾宫门前散了,荣妃对岚琪说:“我看宜妃是去不了的,去不了的缘故,就为了她心里欢喜的那件事。” 岚琪呆呆想了片刻,才想起一事,问道:“姐姐是说五阿哥?” “太后不去,五阿哥却要和兄弟们一起随扈,皇上或皇贵妃总不能下令不让宜妃接近五阿哥吧,这样一来不让她们母子相见最好的法子,就是其中一个别去喽?”荣妃冷然一笑,“且等等看吧,若是宜妃一定要去,我看太后是不会放五阿哥走的。这一去几个月,母子俩的情分可就培养起来了,毕竟五阿哥如今自己也知道他是宜妃的儿子。” 岚琪心中并不认同这样拆散母子的事,可这里头又有不得不拆散他们的缘故,每每为此矛盾她都会缄默不语,荣妃絮叨了几句后,也径直回景阳宫去了。 为了妃嫔随扈的名单,冷了好久的南巡之事又在后宫热闹起来,敬嫔、僖嫔几人都上赶着巴结,连几个贵人常在都挖空心思地想随驾。毕竟跟着皇帝出去走一遭,莫大的恩宠不说,她们深宫里的女人,一辈子能捞着几次出远门的机会? 这日钮祜禄家的人进宫探望卧病在床的温贵妃,觉禅氏回避在自己的屋子里。倒是几位夫人很客气,特地来见过觉禅贵人,谢谢她这些日子对贵妃的照拂,觉禅氏以礼相待。不久等客人散了,本见贵妃不喊她就不想去跟前,可那么巧承乾宫的人来了,最后一次来问温贵妃,到底要不要跟皇帝出门。 别的人想去还去不成,温贵妃这儿却是问了两三趟,她想去就去得,不想去也不勉强,可她一直都不搭理人,亏得皇贵妃那儿还有些耐心。 觉禅氏无奈进了寝殿,病榻上的女人憔悴苍白,屋子里那样闷热,她身上却冷冰冰的,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仰望窗外的天空发呆。冬云私下对觉禅贵人说,当年钮祜禄皇后薨逝后很长一段日子,她家主子每天都是这个样子的。 “娘娘,承乾宫的人说最后来问您一回,皇贵妃娘娘就要定下随扈南巡的名单了,您若是想去,现在还成,再晚些可就不能改了。” 温贵妃缓缓转过眼神,瞧着光鲜亮丽的觉禅氏,眼中掠过不屑的寒意,冷然道:“不去了。” “是,臣妾这就去传话。”觉禅氏转身要走,背后一把冰冷的声音却飘过来:“你想去是不是?你是不是想,我现在这模样,耽误你了?” 觉禅氏心里咯噔一下,瞧见门前冬云冲她摆摆手,她有分寸的,做什么和一个病怏怏的人计较,只转身恭敬地回答:“嫔妾一如既往,伺候好了娘娘便是,宫里其他人其他事都与嫔妾不相干。” “难为你了,可我听着真假。”温贵妃的笑容阴森森的有些骇人,但很快就懒懒地别过脸,又呆呆地望着窗外,不愿再搭理人了。 觉禅氏悄然退出,冬云再三感激地说:“贵人您大度,主子病着心情不好,您千万别放在心里,咸福宫里还有您在,总算还不乱。” “都是你在辛苦的,你自己也要保重。”觉禅氏不以为意,径直去向承乾宫来的人传话,之后没事儿人似的回去了。可她身边的香荷却很不服气,忍不住说:“主子您做什么处处要受委屈,当年在翊坤宫您都没这样软弱,前几天被那些人堵在路口欺负,还不是为了给贵妃娘娘求医问药,现在贵妃娘娘却给您脸色看,奴婢心里真憋屈。” “一日三餐谁短了你什么菜蔬粮食没有?在翊坤宫你吃饱过吗?”觉禅氏毫不在意地拍拍她的脑袋说,“这儿挺好的,别瞎琢磨了。” 香荷嘀咕:“您真是变了呢,从前一整年也不见您笑几回,如今倒是常常嘴边挂着笑容,刚才对奴婢说话也是微笑的,还有那天遇见德妃娘娘,您看着六阿哥的眼神可真慈祥,要是八阿哥还在身边就好了。” 觉禅氏却喃喃自语:“这么多年了,每次见德妃娘娘,都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模样,身上衣裳首饰越来越华贵,可看人的眼神从来都没变过。” 香荷纠缠说:“德妃娘娘那天那么客气,咱们几时登门去拜访吧,您看宫里和永和宫相好的几位娘娘主子,个个儿都风光有面子。” 觉禅氏摇头:“我满足了。” 那日后,皇贵妃向皇帝上奏了后宫随扈的名单,皇贵妃为首,惠宜德荣四妃、佟嫔、端嫔、布贵人、戴贵人,并几位新近得脸的常在答应,连景阳宫的万琉哈氏也在列,热热闹闹十数人。 皇帝一律恩准,并在那之后不久再次宣布,圣驾将于九月出发南下。南巡的事再次提上日程,打前站的官员们也纷纷要离家南下,纳兰容若就是其一。可这一回走,他怎么也不肯携带妻妾家眷,皇帝也没有再勉强他。 离京前几日,容若终于领着儿子回到私宅,沈宛简直不敢相信明珠夫人会松口,容若则跟她保证说:“额娘不会来跟你闹的,但若她偶尔想来看看孙子,你就让她看吧。你安心在这里住着,曹兄他们会有人照顾你,不会让人欺负你。多则两三个月,少则三四十天,我会尽早安排好沿途的一切,还要赶回京城和皇上一起出发,到时候我会请旨,带你一同前往。” 沈宛已不奢求什么一同南下,明珠夫人能把儿子还给她,已是天大的惊喜,可她难免患得患失,一直问容若,会不会他走后明珠夫人又来把孩子抢回去。容若最了解她的母亲,笃定地告诉沈宛,若她额娘要反悔,就绝不会答应让孩子回来。 几日后容若离京,沈宛忐忑不安地守着儿子过了几天,见明珠府果然没什么动静,她才真正信了,又有曹寅府上的人时常来 关照她,日子总算安稳。 酷夏渐过,岚琪几乎每天都在慈宁宫照顾太皇太后,老人家今年不去避暑,倒也平平安安度过夏天。去年答应玄烨和岚琪她一定不生病不让孩子们担忧,还真是硬朗地度过一天又一天,眼瞅着将要入秋,一直对岚琪说:“你们这次下去虽见不到江南春色,可那鱼米富庶之乡,能亲眼见见五谷丰登的景象也好。” 但是入秋后几场雨,太皇太后终究有些着凉,幸好只是略略鼻塞,太医院开了几服药便吃好了,不然太皇太后一病,恐怕南巡的事又要搁置。 可其他人盼着太皇太后安康,不要让皇帝再次取消南巡,唯有一人是只想着自己的事。近些日子宜妃每天都提心吊胆,这天惠妃来看她,见她正大口大口地灌凉茶,劝她小心身子太寒,宜妃却忧心忡忡地说:“皇上最近常来,每晚都那样,我又不敢不从。可算算日子就快出门了,我这要是有了好消息,别人不会恭喜,只会笑话我。” 惠妃细想宫里春夏以来受宠的人,皇帝几乎就没怎么碰过德妃,心知皇帝是怕德妃有了身子不能跟出门,可转过身对宜妃和其他人却无所顾忌。连这上头的事都细细算计这样偏心,皇帝到底要在乎乌雅氏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自己觉得满足? “皇上喜欢我自然是好事,可我一门心思想跟他出门呢。”宜妃摸着肚子满面愁容,“姐姐你别以为我在炫耀,我是真着急。” 惠妃没把话说明,想着等她自己回过神大概也不用多久,且心里本是羡慕她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自己已是错过了最好的时光。若早几年皇帝也能对她好,未必不能再给大阿哥添个亲弟弟,可如今一切都是空想,八阿哥虽聪明伶俐,终究是别人肚子里出来的。 转眼已至九月上旬,宜妃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重阳节那日她在慈宁宫不舒服,太皇太后让太医来瞧,当众说宜妃娘娘有了身孕,她连隐瞒都不能隐瞒。这一下随扈的名单里立刻去掉了她的位置,其他人跟着出门逍遥自在的日子,她必须留在宫里安胎。 正如她所料,宫里人上门道喜时,脸上都少不了幸灾乐祸的神情,毕竟不能随驾的人占大多数,如今又有一个不能去的,满足不少人阴暗狭隘的心理。 就连荣妃私下里都对姐妹们说:“本来想她和五阿哥该怎么办,太后那儿一直没发话,还以为要等到最后做决定,这下好了,五阿哥能出去游山玩水了。” 那之后的日子,妃嫔们都推脱侍寝,皇帝也无心入后宫。待至九月二十日,皇帝下旨凡经过地方,百姓须各安生业,照常宁处,毋得迁移远避,反滋扰累。再至二十四日,以皇帝出巡颁诏天下,诏内恩款十二条,圣驾将于二十八日起程。 出发前一晚,永和宫里一切都已打点好,胤祚今晚硬要去跟四哥住在一起,皇贵妃满口答应,岚琪也不好阻拦。皇帝在乾清宫不入后宫,她难得地一晚上清静,可想着明日出发,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环春、绿珠她们也兴奋,一时主仆几个就窝在炕上说话。 闲话至半夜,才都有些疲倦,环春再三劝岚琪安寝歇息,可她才躺下不久,绿珠突然急急忙忙跑来,唬得岚琪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却听绿珠说长春宫连夜召见太医,八阿哥病得不轻。 “八阿哥病了?”环春听见便说,“那惠妃娘娘明儿还走吗?” 正如环春所想,隔天众妃嫔随皇贵妃到慈宁宫请安道别时,太皇太后告诉众人八阿哥病了,惠妃不能随驾。这样一来宜妃、惠妃都不去,照顾皇帝和阿哥公主的人手就少些,要随行的诸位一定更加用心。更叮嘱在外头要有天家风范,不可有拈酸吃醋的事,也要规劝皇帝保重身体,如此之类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打发众人离去。 出得慈宁宫时,皇贵妃却把女人们看了眼,冷笑一声:“爱吃醋闹腾的都没跟着去,太皇太后真是白费心说这些话了。” 众人不敢多说什么,只等皇贵妃先上辇,荣妃几人散开时才互相说着:“宜妃和惠妃实在没福气,这下好了,她们又能继续做伴,真不晓得这会子两人心里怎么难受。” 这边环春和乳母要把六阿哥抱上车,小家伙一直挣扎着要去找四哥同坐,岚琪训斥他不听话,儿子竟撇嘴就要哭,却是这会儿青莲跑来说:“四阿哥想和六阿哥在一起,主子让奴婢来问娘娘您是否答应。” “额娘额娘,四哥找我。”这话胤祚最听得进了,岚琪只有答应,正想一同跟过去向皇贵妃打声招呼,后头突然急急忙忙有人跑来,众人竟看到觉禅贵人一身出门的行头,身后几个宫女,冬云也在。 她们径直就往皇贵妃的车驾奔过去,这边荣妃几人后来才知道,是温贵妃把觉禅氏推出来的,说觉禅氏一直照顾她很辛苦,难得能出远门走走,希望皇上能带她同行。既然惠妃也突然不去了,车驾必然有空置的,多带一个贵人并不麻烦。 话是如此,多一个少一个本来就不麻烦,可觉禅氏是什么样的人,那般姿色往江南走一遭,比谁都来得合适。 荣妃正立在岚琪身边,同样也还没上车,皱着眉头轻声说:“贵妃娘娘到底怎么想的,我真是怎么也看不透她。” “咱们还是上车吧,耽误了吉时就不好了,皇上在前头大概都等着急了。”岚琪见环春回来说六阿哥已经安顿好,自己便也要上车,和荣妃离了坐定后,稍稍挑起帘子,正好能看见觉禅贵人立在皇贵妃的车下,她满面的无奈,想想谁又愿意这样难堪。 可后头这样磨蹭,前头果然来催了,岚琪见竟是见纳兰容若带人过来,她心头蓦地一慌,松手将帘子放下,可心里头又好笑,她这是为了哪门子的事发慌? 纳兰容若来问各位娘娘是否能起驾,谁晓得会在皇贵妃这里遇见表妹,可两人都没工夫互相多看一眼。皇贵妃见皇帝来催了,四下又有许多相干不相干的人,一时也不愿给觉禅氏难堪让自己显得多霸道小气,便匆匆吩咐纳兰容若:“惠妃的车驾还准备着吗?挪来用吧,把觉禅贵人送过去,之后路上再换车好了,先让她用惠妃的车。” 皇贵妃这般吩咐后就再不管了,容若莫名其妙得了这道命令,眼瞧着后头娘娘贵人们都安顿好了。大部队要掐准吉时出发,容若也顾不得什么,赶紧让人把车驾送过来,引着表妹一路到后头去,看到她安然坐定后,再一路问过来是否安好,根本来不及多想什么,就奔到前头去禀告可以动身了。 虽然忙忙乱乱,幸好没有耽误时辰,皇帝一行顺利出发,浩浩荡荡的队伍自皇城一路往南而去。 觉禅氏一早起来被温贵妃强迫来随驾,亏她拖着病体还有精力指挥下人给自己打点好东西,好些还是直接从贵妃屋子里拿的,然后逼着冬云领她追过来。更说要避开众妃去慈宁宫行礼告辞,要直接候着队伍出发的时间来才有更大的机会,果然这样一闹,她竟然真的出门了。 香荷更是比主子还兴奋,她们临时坐了惠妃的车驾,虽然之后到永清县会换,可这富丽堂皇的马车也足够小丫头欢喜的,一直嘀咕着:“主子您若积极一些、主动一些,皇上曾经那样喜欢您,咱们早就能坐这样的马车了。” “我是什么出身,算起来连你都不如,你就别指望我带你坐这样的马车了。”觉禅氏苦笑。今天的事猝不及防,好在跌跌撞撞走到这一步了,不管温贵妃是怎么想的,不管她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推出来,可她不会去做勾引皇帝的事。那么多妃嫔跟着,她远远地躲在人后就好,江南一直是她向往的地方,真的能去走一遭,的确不是什么坏事儿。 队伍一路前行,第一站在永清县歇息,也不过是稍作安顿后就要再出发的。皇帝那边大臣侍卫无数,路上是不会没事儿把妃嫔叫过去或自己过来看。庞大的队伍宛若移动的宫廷一般,前朝后宫泾渭分明,这边女人们的事都是皇贵妃说了算,可偏偏皇贵妃竟然晕车,才走了这么一程路,她就不舒服了。 如此,岚琪不得不过来将四阿哥和六阿哥领回去,看了眼皇贵妃实在苍白憔悴,这要是一路都这个光景,她这一遭跟出来,委实是受罪。岚琪也不敢多说什么,领着儿子们回到自己那里,远远看到队伍后头在换马车,纳兰容若的身影又进入了视线。 “环春,你看好两位阿哥,我过去瞧瞧。”岚琪将儿子交付给环春,带了绿珠、香月就往后头来。这边觉禅贵人正立在一旁等侍卫们换东西,毕竟惠妃的车驾不是她一个小小贵人能坐的,方才急着出发才没讲究,可由奢入俭难,香荷已经忍不住嘀咕着:“这马车可真小,奴婢一人跟着都嫌挤。” 说这话时正好看到德妃娘娘过来,众人躬身施礼,纳兰容若则上前问道:“德妃娘娘那里是否有什么不妥?皇上命令臣到济南府之前,各位娘娘这边的事由臣来负责,济南府之后的路会由其他大人来督促,现在娘娘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召唤微臣。” “纳兰大人辛苦了,听说你回京也不过几天,这又要出行。”岚琪大方地说,“本宫没什么事,只是觉禅贵人突然跟来,想来问问她是否有什么没准备妥当的,纳兰大人自行去忙吧。” 容若称是,见这边马车调换好了,也不敢多留下,躬身离开去,可走不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瞧见表妹正向德妃福身说话,两人都和和气气的,才安下心来。天知道刚才他到了皇贵妃跟前乍然见到表妹时的心情,此刻仍旧后怕,若眼睁睁看着皇贵妃欺负她为难她,他该怎么办? “你出来得急,若有什么东西缺了少了,就让香荷去我那里拿。”岚琪很温和,她心里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跑来多管闲事,既然心里想这样做,就先爽爽快快地来做,之后再细究缘故不迟,这会儿更提起来,“皇贵妃娘娘晕车了,你也小心一些,太医前后随行,有任何事找他们就好。” 说的终究不过是一些客气话,但岚琪觉得说了心里才舒服,之后等她离开,香荷搀扶自家主子重新上车时就说:“您看您看,上回奴婢怎么说来着,德妃娘娘就是有心要和您亲近呀,您看这么多娘娘在前头,只有德妃娘娘来问您怎么了。” “德妃娘娘客气,咱们不能随便拿来当福气,突然跑出来,谁都斜眼瞧我们。娘娘这样客气一下,大概是不想其他人来为难我们,出门在外和和气气最要紧。”觉禅氏很聪明,知道自己的境遇,知道别人对她的讨厌,现下出门了,她只想高高兴兴走一回,不考虑别的。 只是当车队再次前进,车轮滚滚间,不经意挑起帘子见到外头骑马经过的容若时,心中还是会勾起涟漪。如今她越来越能淡定地面对容若,可这份淡定之下有多少撕心裂肺的疼痛,也只有自己明白,此时此刻想得最多的,似乎只是担心他日夜奔波的辛苦。 之后数日,队伍经河间、献县、阜城、德州、平原、禹城,于十月初八至济南府,皇帝携众臣与妃嫔皇子公主观趵突泉,问询地方利病、风土民俗,临泉览视,题“激湍”二字。 又拟定十月十日至泰安州登泰山,可皇贵妃这十来天每天晕晕乎乎,本想能在济南府多休息两天,这跟着又要走,实在有些吃不消。但是难得陪皇帝出巡,她不敢说出口怕惹人笑话,一直苦苦支撑着,观趵突泉时岚琪见她顶着苍白的脸色死死搀扶着青莲,心中很是担忧。 便与荣妃商议,觉得皇贵妃这样下去不好,回去后一起来到皇贵妃面前,劝她后日不要随驾上山,在此处休息两日,等皇帝下山再一同前行。 皇贵妃满面的不服气,可她实在太虚弱,想想都知道上不了山,不甘心德妃、荣妃能随驾登山,自己却不能陪着皇帝一览众山小,此刻一言不发,竟是委屈得眼眶通红。 “之后走水路时,娘娘就没那么辛苦了,但现在若不好好休息,之后也难有精神,南巡的路还很长呢。”荣妃温和地劝说着,即便做好了准备要被皇贵妃抢白,可看她憔悴成这样,实在只剩下心疼了。 皇贵妃虽不答应,也不怪她们多事,岚琪和荣妃无功而返,荣妃轻声说:“怕是只有皇上劝得动了,不能让她再强撑下去。” 岚琪笑着问:“姐姐这话,是让我去请皇上来?” 荣妃推她一把,笑嗔:“咱们当中,皇上面前谁说话最管用?少在我面前矫情,快去把皇上请来劝劝皇贵妃,这万一真在路上出什么事,才晦气呢。我这命就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大大小小的事不比宫里消停,你好歹也帮帮我啊。” 玩笑归玩笑,正经事不能耽误,岚琪径自往皇帝这边来,明日就要动身去泰安,皇贵妃的身体是再折腾不起了。 来时皇帝正与纳兰容若说话,之后的行程他就不管后头的事要一直跟在皇帝身边,在岚琪看来,有觉禅贵人在,这样安排的确最好。 可她才到门前,梁公公让她稍等片刻容他进去禀告,竟突然听见里头茶碗碎裂的声音,皇帝勃然大怒呵斥了一声“混账”,吓得岚琪和梁公公都呆若木鸡。 “梁公公,你不进去瞧瞧?”岚琪主动把责任推给了梁公公,人家满面苦笑,又不敢反问德妃娘娘为何不自己先进去,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可才要跨进门去,里头一阵风,但见纳兰容若意气风发地出现在眼前,乍见德妃在这里,也是吃了一惊。 “德妃娘娘吉祥。”容若恭敬有礼,倒是眼前的人定定的没回过神,他稍稍抬头,才见 德妃眼神一晃,尴尬地笑着:“纳兰大人。” 容若侧身让开道路要让德妃娘娘先行。岚琪也挪动了几步,可忍不住又停下来,她是不能干政的,当然不能过问君臣之间出了什么事,可心里实在很忐忑,忍不住就道:“出了什么事吗?” 容若想起方才的情景,忙笑道:“娘娘若是问那个,茶杯只是皇上不小心碰在了地上。” 岚琪见他言辞含笑、泰然自若,便也笃信真没什么事,又或者有什么事与纳兰容若不相干,总之这样最好,便径直往里头来,果然见瓷片碎了一地,可皇帝真皱着眉头严肃安静地看着面前的折子。出巡期间一切奏本奏章皆三日一送,乍一眼看到桌案上高高摞起的折子,直教人恍惚以为还在宫廷之中。 “皇上。”岚琪立定福了福身子。玄烨闻声才察觉她来了,一根弦还绷在朝政之上,很自然地就问:“什么事?” 这样严肃的对话,让岚琪不知所措,但皇帝立刻回过神,放下手里的折子就站起来温和地问:“怎么过来了?” 后头梁公公跟进来,皇帝随手一指让他派人来收拾狼藉,自己挽了岚琪的手就到里头坐下,这些日子不曾怎么单独相处过,每日不远不近地看一眼,知道她好好的就放心了。 岚琪则直白地说:“皇上这会儿若有不高兴的事,臣妾就回去了,刚才没进门就听见您摔东西骂人,臣妾不敢过问朝廷的事。” “朕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茶碗,发脾气也不是生容若的气。”玄烨虽愤慨,对岚琪说话还是尽量地温和,也不顾是不是朝政,一股脑儿地说,“朕三令五申沿途各地不得滋扰百姓,还是有人违逆,正好查出来一个个都是贪官蛀虫,若不将他们煞一煞警醒后面的人,朕这一路往南去,多少百姓要遭殃?” 偏偏岚琪女人家心思,心想那些官员也难做,且不论对错,谁不想皇帝经过自家治地时看到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再退一步来说,保证皇帝出行安全才是最最重要的。不过她晓得这些话只能自己想想,若是说出来,会把玄烨气个半死。 “你呢?为什么来,总不见得这样好,想着要来看看朕?”玄烨不想对岚琪说这些朝务琐事,很快岔开话题,笑吟吟地看着她,伸手在脸上轻轻摸了一把,心疼道,“一路辛苦了吧,下巴都尖了。” 岚琪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刚才被皇帝一吓都没了轻重,立刻禀告:“皇贵妃娘娘连日晕车疲倦不堪,皇上是否有留心,那日在趵突泉观泉娘娘几乎站不住。” 玄烨颔首:“朕看到了,可她的性子,朕过问只会让她不开心,出来一趟不要弄得不愉快。” 岚琪一副男人果然不细心的嫌弃神情,看得玄烨瞪眼睛:“什么眼神,越发没规矩了。” “皇上太不体贴了,皇贵妃娘娘那样根本支撑不住,臣妾以为您但凡去问候一句,娘娘就不会继续逞强,怕的还不是您不高兴吗?”岚琪正经地说,“臣妾和荣姐姐商量过,怎么也该来请您去看看娘娘,劝娘娘不要登泰山了,在这里休息两日,之后等皇上下山,再合流同行,说不定自此就好了,后面的路才能游览得尽兴。” “她这样不好了?”玄烨略略有些愧疚,他的确不是十分清楚。 岚琪拉了玄烨的手要他走:“皇上去瞧瞧吧,劝娘娘别登山了,这样子去登山,只会半路给您找麻烦,当然您可别这么直地对娘娘说啊。” 玄烨嗔怪她:“朕还用你来教?” 不过皇帝并不急着走,而是拉着岚琪说会儿悄悄话,问她这一路游历的所感所想,知道她身子未有不适很安心,过了个把时辰,才等岚琪离了后独自往皇贵妃的住处来。 彼时皇贵妃正闭目养神,纵然如是依旧满面苍白。玄烨在床沿坐下,皇贵妃睁开眼本以为是胤禛来找她,乍然见到玄烨,蓦地一慌,下意识地就捂住了脸,她晓得自己现在容颜憔悴,很不愿被皇帝看见。 “还害羞吗?”玄烨欣然一笑,温和地说,“朕疏忽你了,都病成这样了?” 皇贵妃既委屈又愧疚,垂首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说:“臣妾不好,难得跟您出趟门,还弄成这个样子,太医说是平日活动太少,想想臣妾是挺懒的。” 玄烨且笑:“不舒服就停下歇两天,正好朕要去登泰山,你就在这里休息,等朕下山后,你再跟上来,朕会安排人照顾你。不许说不要,就这么定了。” 皇帝下令不许反驳,皇贵妃嘴张了一半不敢往下说,心里是暖的,可又想德妃、荣妃才来劝过,皇帝紧跟着就来了,不禁泛起几分醋意,酸溜溜地问:“皇上突然来,可是德妃去请的?” 玄烨笑道:“哪个请重要吗?要紧的是你赶紧养起来,后头的风景更美,不要再错过了,你也说难得出来玩一趟嘛,朕也不愿你太辛苦,兴许这会儿养好身子适应了,后面不会这样糟糕。” 皇贵妃不敢再问,玄烨更道:“若是之后的路程还这样子,朕只能派人把你送回去了,什么也比不得你的身子来得重要,朕想你开心才带你出来。” 几句话说得皇贵妃病都去了一大半,之后与皇帝说会儿话,渐渐犯困睡过去,这一觉安稳踏实,等她再醒来时,青莲说皇帝一行已经往泰安出发了。 车轮滚滚、马不停蹄,岚琪坐在颠簸的车驾之内,正和胤祚一起认真地听四阿哥讲:“泰山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恒,为五岳之长。秦汉时,民间传说盘古死后头为东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盘古头向东方,化为东岳,泰山自然是五岳之首了。” “四哥,盘古是什么?”胤祚年幼,哪里懂什么上古传说,只知道跟着太祖母看戏有孙猴子、二郎神,盘古这个词眼也是头一回听说,噘着嘴拉了岚琪撒娇,“额娘,我听不懂。” 岚琪笑靥如花,她看着胤禛的眼神那样温和慈祥,看得四阿哥都不好意思了,伸手拍拍弟弟的脑袋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四哥给我讲讲,四哥讲讲。”胤祚缠着哥哥要继续听下去,可胤禛肚子里也就那点儿墨水,虽晓得盘古是谁,可他不知该怎么来讲。岚琪见儿子尴尬,一左一右抱了兄弟俩,慢慢地将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说来听,胤禛听得很是虔诚用心,似乎暗暗佩服亲额娘懂那么多的事。 这么多年,从只看得懂“牛羊米面”几个字,到能一气呵成静心默写整篇经文,岚琪肚子里的学问真真不少,只是她不用考状元,不必细究什么经世治国的道理,玄烨又投其所好总送来有趣新鲜的书,故而杂七杂八的事知道不少,哄孩子实在绰绰有余。 只是胤祚到底还小,听了盘古就没耐心了,胤禛满面还想听德妃娘娘继续讲故事的表情,耐不住胤祚顽皮坐不定。岚琪便应允他:“之后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德妃娘娘每天都给你讲故事。” 四阿哥很欢喜,不自禁还有些腼腆,点头答应了。 待御驾至泰安,于泰山脚下祭山神,之后规整上山的队伍,皇帝要徒步而上,随行侍卫无数,再有皇子公主和众妃嫔,或年幼或娇弱,恐无法自行徒步上山,一路安排了不少轿辇。 上山前,众皇子在跟前,大阿哥、太子都已长大,皇帝问他们能不能自己爬山,两兄弟自信满满地答应,三阿哥也要自己爬,倒是被大阿哥关心:“你还小,别逞强,不要让荣妃娘娘担心。” 玄烨见兄友弟恭,十分欣慰,问起孩子们是否知晓泰山,六阿哥蹦蹦跳跳跑过来举着手说:“皇阿玛,有盘古,这里有盘古。” 众人一愣,旋即大笑,四阿哥赶紧把弟弟拉回去,皱眉的小模样像极了父亲,大概被弟弟丢脸的言辞气到了。 实则童言无忌,六阿哥这般只会讨人喜欢,连岚琪都在后头和荣妃几人乐得不行,再之后便听太子说:“儿臣所知,泰山多松柏,显其庄严巍峨,又多溪泉灵秀,缥缈变幻的云雾则平添几分神秘深奥,更有泰山日出、云海玉盘、晚霞夕照、黄河金带四大奇景。” 大臣们夸赞太子博学多闻,玄烨虽喜但不形于色,回首仰望高山,气宇轩昂,朗声道:“此去泰山十八盘,共有石阶一千六百余级,于飞龙岩与翔凤岭之间的低坳处,两山崖壁如削,陡峭的盘山路镶嵌其中,远远望去,恰似天门云梯。登山不易,你们都要小心脚下每一步路,切勿逞强激进。” 众人皆称是,这便要准备上山,玄烨再回身时,于人群中一眼望见岚琪,他眸中满是关切叮咛的神情。岚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恬然一笑回应,要他放心。 在无数侍卫的前呼后拥下,大部队缓缓向山上移动。 队伍之中,随行武将日日马上马下颠簸,练得一身矫健筋骨,个个健步如飞。而皇帝平日也极重视骑射习武,再忙碌也定会打一套拳活动筋骨,且因此行预定要登泰山,夏秋以来不曾荒废锻炼腿脚功夫,今日登山亦是如履平地。 相形之下,文官要弱许多,更不必说诸位妃嫔公主,皇子之中大阿哥和太子尚能跟上父亲的步伐,后头女眷们走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与皇帝一行拉开一大截。 三阿哥以下每人有七八个侍卫随侍,五阿哥、六阿哥完全是被他们用竹轿抬上山的,等再往后走,山路越来越陡,每走一步腿上都像灌了铅似的,女眷们渐渐体力支撑不住,端嫔和布贵人已经决定放弃了。 实则沿途不仅提前安排了许多哨岗,更一路安排了竹轿供女眷坐着被抬上山,但是端嫔她们觉得这样太折腾人,不忍心,宁愿半途放弃。可小孩子都十分兴奋,坐着轿子也不觉得累,不肯跟她们回去,等再走半个时辰,路边遇见许多文官,或歇息或挣扎着是否放弃,毕竟皇帝还在走,他们这些做大臣的,可不能像阿哥公主们一样坐轿子。 越往后,同行的人越来越少,将至中天门时,荣妃也终于熬不住了,岚琪劝她这会儿下去就白辛苦了,既然安排了竹轿,每一段路都有轮班的人抬轿子,也不算太折腾人,便劝她和孩子们一起坐轿子上来。再往后,妃嫔之中,竟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徒步而行,身边环春几人也都不成了,跟着岚琪的只有侍卫和腿脚好的太监。 到中天门时,岚琪看到皇帝等在那里,其实玄烨乍见岚琪的脑袋冒出视线时,还不大敢信,等她缓缓走到跟前,大口喘息着摆摆手,表示没工夫行礼,才真真觉得是她,惊喜万分地说:“他们跟朕讲,好些人都下山了,朕以为你也爬不上来,还走得动吗?为什么不坐轿子?” 岚琪喘过一口气,从侍卫手中接过水喝,缓过精神才笑道:“就是一步步走,走着走着就上来了。端嫔她们已经下山,荣姐姐在后头,和孩子们一同坐竹轿,大概还要些时候才能到。” 说着话,岚琪看到大阿哥和太子都疲倦不堪地坐在一旁,玄烨见了便道:“朕就想等等看,看后头还有没有人跟上来,胤礽和胤禔他们不跟朕往上走了,四阿哥他们若来了,就让兄弟几个都坐轿子上去,他们也走不动了,毕竟还是孩子。” 正如玄烨所说,这一段路辛苦地爬上来,却只是到了中天门,往后才是十八盘,十八盘的尽头是南天门,过南天门方能到泰山之巅玉皇顶,此去才是真正辛苦艰难的路,大阿哥和太子紧跟父亲的步伐到这里,已是极限。 但是太子和大阿哥显然都不服气,脸上皆有倔强的神情,岚琪不晓得父子之间在她到来前是否有说什么,俩孩子虽然满面的不情愿,都没敢开口求父亲让他们继续跟着往上走。 “你还能走吗?”玄烨问岚琪,语气是关切的,仿佛担心她太辛苦,可眼底那一抹期盼,看得人家心里直发笑。 其实岚琪累极了,双腿越来越沉重,可再要她走她也走得动,只是不晓得哪一刻会迈不动步子,而现在看着玄烨期盼的眼神,她更是不愿停下,笑着说:“臣妾差了您这么多路,皇上这是等了多久?所以一会儿就算过十八盘,臣妾也跟不上您的步伐,请皇上只管在前头走,臣妾慢慢跟上就是了。” 玄烨欣喜,但没说话,眼含深意地点了点头,吩咐侍卫准备再次动身,又走过去和太子、大阿哥说些话。 再回到岚琪面前,侍卫奉上一对龙凤乌木手杖。乌木又名阴沉木,乃是稀世珍品,这样一对手杖价值连城,又分别雕刻龙凤栩栩如生,不知耗费多少心血才能得这么一对。 岚琪这些年跟着太皇太后没少见这世上所谓珍品,也识得何为阴沉木,等玄烨拿起凤杖塞在她手里,不是先推却龙凤的避讳,竟是说:“皇上,这么好的东西您不怕一路磨坏了?臣妾可不舍得往地上撑,您让侍卫捡一根藤条或树枝来,臣妾还用得顺手些。” 玄烨瞪她一眼,轻声嗔怪道:“出了门还这样小家子气,朕富有天下,一对手杖用不得吗?好好拿在手里用,是手杖贵重,还是你的身体贵重?只要你安稳,哪怕扶着朕的手当手杖呢?” 后头那句说得暖人心,岚琪不禁赧然一笑,这一闹她都把龙凤的避讳都忘了,只等跟着皇帝缓缓登上十八盘。 走在“慢十八盘”,两人只拉开十几级台阶的距离,岚琪知道玄烨刻意放慢脚程等她,她也不想急着去追,慢慢地一步步走最稳妥。不知不觉就已走入“不紧不慢十八盘”,后头有侍卫追上来,说荣妃娘娘和几位阿哥公主的轿子到中天门了,要和太子、大阿哥一起上山来。 岚琪这才又想起手杖上雕工精湛雍容高贵的凤凰,心中一紧,赶紧快了几步跟上皇帝,追上来才喊了一声“皇上”,不想走得急了脚下发软,一脚踩空台阶,身子直直地往下倒,幸好左右侍卫太监一直紧紧跟随,被他们眼明手快地搀扶住,这才没酿出大祸。 彼时玄烨正停下脚步吩咐后面太子一行的事,眼睁睁看见这一幕,所幸岚琪安然无恙,她还强撑着笑呵呵地跟身边人说“没事没事”。可他已是恼怒,等岚琪再走到跟前,便低声呵斥:“你急什么,慢慢走听见没?下山再找你算账。” 岚琪知道人家是心疼自己,也不会觉得委屈,但立刻举起手杖给玄烨看,正经地说:“皇上,臣妾恐怕使不得的。” 玄烨不屑地睨了一眼:“怎么使不得?” “这是一对龙凤……” “是孔雀吧?”玄烨突然打断了岚琪的话,拿自己的龙杖敲敲岚琪的手杖说,“这是一只孔雀,什么使得使不得?你且歇一会儿,再慢慢跟上来,实在走不动了不要逞强,朕但求你们都平平安安的。” “孔雀?”可岚琪却仔仔细细端详着手杖上的木雕,根本没听见皇帝说什么,只听玄烨气哼哼说她:“你再看就立刻下山,朕让你用的东西,你管它是什么?” “可是……”岚琪还想解释,见玄烨瞪着自己,立刻闭嘴,皇帝皱了皱眉头,又气又好笑,转身拾级而上,再不理会她了。 “娘娘,咱们也走吧。”边上侍卫来提醒,岚琪笑着点点头,一同继续攀爬石阶,侍卫们忍不住说,“娘娘虽然走得慢,可这般体力已是很不容易,以为娘娘公主们在深宫里以辇代步,断不能爬上山,所以大人一路安排了无数岗哨,备着给娘娘们坐轿子上山。” 岚琪自己也觉得稀奇,便想想这几个月她做什么来着,才记起从春末夏初,太皇太后就不让她坐轿子,每天来回永和宫和慈宁宫的路都是用脚走的,炎炎盛夏亦是如此。那会儿太皇太后只说她气色不好,要活动活动,不知是不是想着来日要爬山,但这几个月走下来,每天在紫禁城里穿梭往来,还真走了不少的路。 想到这些,岚琪心里暖暖的,感激太皇太后对自己偏心的一切。 她知道后头荣妃、端嫔她们一定都不甘心,更不要说晕晕乎乎卧病的皇贵妃,谁不想伴随在皇帝身边,谁不想陪他登上泰山之巅,可她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便是岚琪自己,也不晓得哪一步就再也走不动,如今也不过是咬着牙,一步步紧紧跟随,而支撑她的,就是想要和玄烨在一起的信念。 山越爬越高,路越来越陡,走过“不紧不慢十八盘”,最后的“紧十八盘”更为险要。后头有侍卫跟上来说,轿子上不来了太危险,大阿哥和太子决定徒步爬上来,其余人退至平缓处等候皇帝的命令。 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岚琪慢慢地追上了玄烨,已经是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不能动了,但听皇帝的喘息也渐渐沉重,正吩咐侍卫,要确保诸位阿哥? ?主的安全,不能爬不用勉强,更不必听命于阿哥公主,只要侍卫们觉得太危险,立刻遣返下山,若不登顶,必须趁天黑前下山。 “还能走吗?”岚琪正大口喘气喝水,忽听背后的声音,可她不敢回头,僵硬地说:“看见来的路,臣妾不敢动了,怕摔下去。” 山路太陡峭,乍一眼几乎是垂直的视线,也不怪岚琪害怕,玄烨让她伸出手,牢牢握住她后让她站起来转过身,笑话她:“爬山自然往上看,你往下看做什么?怕什么怕,那可是你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路。” 岚琪却唏嘘:“臣妾一股脑儿地跟过来,把孩子们都丢在后头了,臣妾这个额娘可真够呛的,为了争口气,孩子们都不顾了。” 玄烨笑道:“每个人身边侍卫太监跟了无数,当地挑选了最会爬山的来,不比你可靠?” 岚琪已然满面疲倦,浑身无力地说着:“皇上,我好像真的走不动了。” “南天门就在眼前了。”玄烨手中龙杖朝天稍稍一指,随即结实地撑在石阶上,抓着岚琪的手紧紧不放,自信而笑,“你说的,一步一步,总能走上去。” 此时有侍卫太监送来氅衣,分别给皇帝和岚琪披上,高处不胜寒,寒冷会让人的体力迅速下降,岚琪就是走得发热没顾得上保暖,到这边才会突然脱力疲乏,玄烨更亲手为她把系带绑紧,温和地说:“朕和你一起走,一步一步走。” 岚琪抿着嘴,点了点头,似乎怕说话也会耗费体力,紧紧和玄烨的手相握,再不往回看来时的路,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紧十八盘”近五百级台阶,陡峭险峻又兼体力耗尽,每一步都走得辛苦,每一步岚琪都觉得自己快走不下去了,可是玄烨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一步又一步,即便越走越慢,他们也没有停下。 当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南天门便屹立在眼前,门侧楹联清晰可见,上曰:“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下曰:“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 岚琪轻声念在口中,不晓得她的思绪飘去哪儿了,玄烨正要与她说话,却见她热泪盈眶说:“若不是跟皇上来的这里,臣妾即便来了,也不认识这楹联上所有的字,千辛万苦爬上来,却不知所谓,又有何意义?” 玄烨闻言动情,想起当年在乾清宫的第一晚,自己把着她的手写下乌雅岚琪这个名字,教她写字、教她念书,缱绻缠绵的情爱,就在这一笔一画一字一句里,成熟珍贵,坚不可摧。 “皇上。”岚琪脸上早已一片狼狈,此刻不仅止不住垂泪,还在泪容里绽放最绚烂的笑容,又哭又笑地说,“咱们到了,皇上,我们走上来了。” 玄烨点点头,拉着她稳步走进南天门。自南天门到泰山之巅玉皇顶虽还有一段路,可相比十八盘的陡峭险峻,此处真可谓一马平川,脚下步子立刻就有所不同,岚琪觉得自己整个人轻松下来,脚步也不由自主轻盈欢快。 玄烨见她突然又恢复精神,不可思议地摇头:“朕还记得在中天门看到你的脑袋从山路上露出来的模样,你可知道朕当时多高兴?虽然到后来已是强迫你跟着朕走上来,可你真的走上来了,朕还是觉得不真实。” 岚琪顾不得一脸疲倦的狼狈,骄傲地扬眉而笑,冲皇帝得意地说:“皇上可别觉得不真实,您得看仔细,臣妾好好的在这儿。总之这下回去,臣妾可有的和太皇太后说了,太皇太后一定也佩服臣妾,可您回头要说什么不真实,臣妾岂不成了骗子?” 她怎么说玄烨怎么喜欢,之后喝水进食稍事休息,待这边安排妥当,两人先至碧霞灵佑宫拈香顶礼,碧霞灵佑宫正殿内供奉泰山女神碧霞元君,东西配殿供奉送子娘娘和眼光娘娘,岚琪随玄烨虔诚祝祷。眼光娘娘能保佑身体康健,岚琪自然是为玄烨和太皇太后多多求福。 出得碧霞灵佑宫,皇帝一行要直奔玉皇顶,此刻后头的人也跟上来了,却不见太子和大阿哥。玄烨最终得到的消息,是所有阿哥公主都原路下山,山路实在陡峭危险,孩子们上不来。 这样一来,此行随皇帝登临泰山之巅,除了武将侍卫太监之外,竟只有德妃一人,连个宫女都没跟上来。 幸好南天门这边有数位健壮的妇人候命,是当地衙门安排来照顾娘娘公主的,他们就是觉得宫里来的人没有登山的本事,又怕万一有人爬上去,至少还能有女人来照顾伺候,没想到还真的上来了一位娘娘。 到这一刻,岚琪才觉得自己的不可思议,她这一路想着的,就是要跟上玄烨,要陪在他身边,彼时脚下每一步踩着都是钻心地疼,可有玄烨握着她的手,她就决不会放弃。 之后一路往玉皇顶而去,皇帝和德妃将宿在玉皇庙,待至玉皇顶,已然暮色徐徐。 夕阳西下,天边红云如峰似峦,道道金光穿云破雾;山峦云峰泛着淡淡金光,似奇珍异宝绚烂多姿,蔚为壮观。 岚琪随玄烨俯瞰山河壮阔,心潮澎湃,如入忘我之境。玄烨回眸看她,但见夕阳金光在她面上泛起一层柔亮的薄雾,隐去了满面倦容,那样安宁虔诚的神情,直教观者心气宁和。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十二章 江南多意趣 圣驾于十一日傍晚下山,之后再次出发,经新泰、蒙阴,与皇贵妃一行会合,十五日驻跸沂州。 一路急行,荣妃几人都没好好和岚琪说话,如今安顿下来要住两晚,才找着机会凑过来,都知道她徒步爬上了泰山,连轿子都没坐,个个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荣妃更提醒岚琪:“娘娘那儿很不高兴呢,这醋味儿大得酸了几辆马车。” 皇贵妃这里的确不高兴,要说嫉妒德妃还不至于,爬山凭的是真本事,她心里佩服。可就是觉得对四阿哥来说,亲额娘那样努力勇敢,自己却病猫似的远远躲开,以后在儿子心里,自己自然就矮一截,为此耿耿于怀,旁人看着便跟为了乌雅氏吃醋似的。 而皇贵妃不高兴,四阿哥最敏感,这日随父亲巡视观摩开粮赈灾,夜里回来向母亲请安,见额娘还是精神不佳,问她是否身体还没养好,听说已经康复,又问为什么不高兴,小小年纪殷切细心,母亲的心便软了。 “胤禛,你心里是不是会瞧不起额娘?德妃娘娘她那么勇敢跟皇阿玛爬上泰山,额娘却病了连山脚下都没去。”皇贵妃抱着儿子,跟小小的人儿撒娇。怀里胤禛挣扎了两下,额娘抱得更紧,他便笑起来:“儿臣才不会看不起额娘,儿臣自己都没爬上去。再说佩服德妃娘娘,也不见得要看不起额娘,儿臣可是每天都佩服皇阿玛呢,难道也每天要看不起额娘吗?” 皇贵妃未必是容易哄的人,可有两个人只要几句话就能哄好她,一者是皇帝,那还得看人家有没有心情来哄,再者就是她的四阿哥,儿子却是时时刻刻都宝贝着自己。 而皇贵妃醋劲再大,也大不过宫里那几位,惠妃和宜妃先后阴差阳错地失去了随扈南巡的机会,比起其他压根儿没机会去,更不甘心。 宜妃是在皇帝离宫后几日才醒过味来,合着那段日子皇上“喜欢”她,是根本不在乎她会不会怀了身孕不能陪驾,相反对永和宫那位小心翼翼几乎碰也不碰一下,为的就是能让人家跟出门。如今传回来的话说德妃一个人陪着皇帝登临泰山之巅,宜妃私下里对惠妃说起时,恨得咬牙切齿:“我若没这个孩子,爬个泰山有什么难的?” 惠妃则总是劝她:“南巡不过个把月,又能怎么样?咱们在这宫里可是一辈子,多个儿子才是真正的福气和保障,你安心养胎便是了。” 但宜妃脑筋活泛,这件事才刚刚想通了,立刻能想到别的事,她嫉妒乌雅岚琪,心里还多少有点佩服。可这次突然冲出去强行随扈的觉禅氏,那样美丽的女人去江南,真正是锦上添花,可皇帝但凡动心,再回来一定会不同。 她甚至提醒惠妃说:“姐姐把八阿哥看好了,别等那觉禅氏在皇上面前撒个娇,您养了那么久的孩子就要回去了。” 宜妃的话不无道理,惠妃自己也不曾真正安心过。这一年她冷眼看着,觉禅氏不知为何对纳兰容若不再有牵挂,似乎已经情断义绝,且不管温贵妃怎么折腾,她自己都好好活得又精神又体面,那架势,仿佛也要在这紫禁城里争口气,让她不得不防。 毕竟皇城之中,美丽的容颜虽非万能,可没有姿色也万万不能,觉禅氏正当鲜花怒放的年纪,正在最好的时光里。 “皇上这一去一回,我挺着肚子,回銮后也不能侍奉陪伴,又要一年光景不能近身,等我把孩子生下来,皇上大概都要不记得我了。”宜妃对这一胎孩子比不得十阿哥那般珍惜期待,总是觉得这孩子碍着她的前程,要是也能陪伴皇帝走一遭,她笃信自己能爬上泰山。 惠妃则道:“说起来,明年开春又该选秀了,可到如今皇上和太皇太后还没有明确示下,内务府户部礼部也不见动静,这是不选呢,还是不在春里选?” 宜妃瞪大了眼睛问惠妃:“怎么又要选,佟嫔她们不是才进宫?” 惠妃且笑:“都是康熙二十一年的事了,明年二十四年,算算日子,妹妹你十四年进的宫,眨眼也十年了。” “十年了?”宜妃怔然,她竟然已经快入宫十年了,下意识地跑去镜子前看看自己的容颜,摸着脸上的肌肤,心酸地问惠妃,“姐姐,我是不是老了?” “比起新人是不小了,可到底还在年轻的时候,别自己吓自己,好好保养,来日方长。”惠妃嘴上这样说,不由自主却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今日晨起照镜子,又见多了一道细纹,深宫里保养得再好,也敌不过春秋逝去,再如何瞧着年轻漂亮,真正往十几二十岁的人身边一站,岁月就写在脸上了。 沂州这边,皇帝连日忙于开设粥厂、赈济贫户之事。实则朝廷早有此举,本为抚恤贫民之意,但奉行日久,经管各官大多视为虚文,以致赈济之事如同虚设,百姓并未从中受惠,遂下严旨:“令部院严饬巡城御史及司坊官员,必令亲视散给,毋得假手胥役,侵渔虚冒,务俾小民均沾实惠。”并称如有违犯予以治罪。 忙碌两日,下一站将至桃源县视察黄河北岸工程。是日临行前夜,玄烨看完送来的奏章,忙完各项事务,梁公公来问皇帝夜里何处歇息,玄烨问德妃休养如何,等不及梁公公去问,便亲自往岚琪的住处来。 之前登泰山,之所以圣驾十一日傍晚才返回山脚下,实因上山容易下山难,皇帝和随行侍卫武将尚可,德妃却脚软得不能往下走台阶,一步步路走得辛苦又缓慢,至地势稍缓处就被抬下来,而若非是对她,玄烨恐怕早就没耐心。也因如此,岚琪之后几乎不在人前出现,实在是伤了筋骨。 这会儿玄烨过来,门里玉葵见圣驾到了,赶紧要进去禀告,玄烨先问她家主子在做什么,玉葵笑嘻嘻地说:“环春在给主子揉腿,太医说一定要把筋骨揉散了才好,都好几天了,主子一直怕疼不让奴婢们上手,可这又要出发了,不揉揉可不成,娘娘疼得龇牙咧嘴的。” 玄烨脱了外衣径直进来,见岚琪面朝里趴在榻上,环春跪坐在一旁给她捏着腿脚。环春稍稍用力,床上的人就颤抖挣扎。玄烨示意环春下来,岚琪察觉动静,还欢喜地问她:“捏好了吗?真的好了吗?” 可不等环春出声,大腿后侧的肌肉被重重捏了两下,疼得岚琪整个儿抽搐起来,转过身要怪环春,乍见玄烨含笑坐在边上,直叫她又羞又气,可耐不住浑身散了架似的疼,软绵绵地伏下说:“皇上别欺负人,臣妾疼死了,这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连背上都疼。” 玄烨见她可怜兮兮的,坐近些把她抱着伏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揉捏她的背脊和胳膊,这样的力度岚琪觉得很舒服,正惬意地闭上眼睛要享受,猛然又惊醒,她这是作死吗,让皇帝伺候她?赶紧挣扎着要爬开,被玄烨拍了一巴掌屁股呵斥:“乱动什么?你身上的筋骨都硬得跟石头似的。” “现在想想,荣姐姐她们都佩服臣妾,可要再来一回,臣妾绝对不逞强。”岚琪不敢再乱动,又后悔着嘀嘀咕咕说,“臣妾都想不起来,是怎么爬上去的了。” 玄烨却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她每一个求助表示自己快不行的眼神,可两人稍稍对望一会儿,人家就又咬牙迈步子了,要说最后一段路,玄烨的确是逼她了,可这人还真扛得住,硬是走到顶。那一段经历对玄烨来说,弥足珍贵,可是岚琪却说,她不记得了。 玄烨忍不住在她腿上掐了一把,痛得身上的人缩成一团,慢吞吞地爬开躲在角落里,拿被子捂着脸说:“皇上快回去吧,臣妾躺躺就好了,今晚肯定不能照顾您。” 说着探出脑袋要叫环春,可屋子里哪儿还有人影,玄烨笑眯眯地坐在床边,身上蒸腾起虎狼之势,她这个浑身僵硬的羔羊,今晚是落入虎口了。等玄烨再亲近过来,人家又哭又笑地求饶,一直说不行不行。 行不行当然容不得岚琪说了算,但一夜春宵却似活血舒筋,翌日起来觉得比前几日都要好,手臂抬得起来,腿也迈得开大步子了,岚琪一面得意,一面见环春几人偷笑,才羞涩得不好意思,不再理会她们。之后天色尚早大部队再次出发,前往桃源县。 之后的日子,皇帝要视察黄河工程,不会有工夫和女眷们儿女情长,大阿哥和太子一直跟着父亲,妃嫔们便在后头照顾皇子公主。 玄烨乘舆自宿迁至清河,所过之处,见河工夫役运土,捲埽下桩,夯筑甚力,皆驻辔久之,亲加慰劳,更道:“朕向来留心河务,每在宫中细览河防诸书及尔等屡年所进河图与险工决口诸地名,时加探讨。虽知险工修筑之难,未曾身历河上,其河势之汹涌漶漫,堤岸之远近高下,不能了然。今详勘地势,相度情形,细察萧家渡、九里冈、崔家镇、徐升坝、七里沟、黄家嘴、新庄一带,皆吃紧迎溜之处,甚为危险。” 如是云云,指点黄河北岸防洪工程,命河道总督靳辅筹划精详,措置得当,使黄河之水顺势东下,水行沙刷,永无壅决。 二十一日,圣驾乘舟过高邮、宝应等地,昔日水灾罹难之处,而今依旧可见民间田庐多在水中,玄烨登岸步行十余里视察水势,召来当地耄耋老人,详问致灾之故,并命江南江西总督王新命筹划浚水通流。 两日后舟至镇江,泊宿一夜,仿佛当地名产之物让皇帝心中记挂。是夜陪在皇贵妃身边,好似怕她闻见醋味泛酸,自然这只是女人们的玩笑话,皇贵妃自己也当玩笑说来哄皇帝高兴。 一眨眼出行将满一月,日夜兼程,舟车劳顿,从刚开始的疲惫不适应,到如今习惯了,女眷孩子们都度过了最辛苦的那几日。明日将渡扬子江登金山,游龙禅寺,走了数日水路,都兴奋不已。 夜幕降临时,岚琪和荣妃几人上岸走走活络活络筋骨。孩子们被一群宫女嬷嬷太监围着,生怕出一点半点的事,她们俩倒能安心些。自然妃嫔行止有限,周遭又有侍卫戒备防护,沿河走不过几步路,来回折返数次,便要回去的。 恰遇见佟嫔和觉禅氏也出来走走,那边过来行礼问安,她们俩走得近宫里人一向都知道。想想皇贵妃那般容不得觉禅氏的美貌,亲妹子却和人家走得亲近,也是十分有趣的事。四人之间不亲不疏,偶尔说说话也很融洽,一同要回船上去,才登船不久,却听船甲上有女眷嬉笑,是几位一同随行的常在贵人。她们本不在意,可一声“纳兰容若”传到耳朵里,岚琪和觉禅氏都忍不住留心听。 是说当年纳兰容若在高邮等地赈灾,结识了如今养在私宅的沈宛,说是没想到他没带女眷南下,明明可以带那个女人回一趟故里,不知是不是家中少夫人悍妒让他不得成行,又说起京中管家小姐从前对纳兰府明珠大公子的倾慕,有人说:“那时候我还很小,家里几个姑姑都总念叨纳兰容若,我小时候就记着这个名字了,她们每个人都会背诵纳兰大人的诗词,我一直好奇这个人该是什么模样,这些日子时不时瞧见,真真是仪表堂堂,可惜我那些姑姑,都没缘分嫁入明珠府。” 荣妃和佟嫔走在前头进船舱去了,岚琪和觉禅氏对视了一眼,觉禅氏从容淡然地笑着。岚琪心里也觉安定,稍稍点头也要与她一同回去,可又听见有人说:“嫁给他有什么好,家里妻妾齐全,还要在外头私宅养女人,自然是咱们福气好,跟着皇上,即便姐姐妹妹多,终归有名有分,高人一等。” 所谓高人一等,这几位贵人常在,因稍得皇帝喜爱,更因此被允许随扈出巡,比起其他同龄进宫的或年长几岁的,自视不凡也并不为过。她们定不知觉禅氏与纳兰容若的旧情往事,这会儿不过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但岚琪抬眸看觉禅氏,人家静若止水淡定从容,全然不是从前为情所困的模样,瞧见岚琪看着她,更是淡淡一笑,示意她不在乎。 岚琪想说:“这样才好,你本就该为自己好好活着。”可到底没有说出口,曾经一句你们的爱情太卑微,已然让她后悔不已,自己哪儿来的自信和魄力,竟也想在别人的生活里指点江山。 这些年她渐渐领悟,不该以自己眼中的世界,去否定他人的存在和追求,别人从来不是为自己而活,擅自否定他人,并因此自鸣得意,自己才是最卑微渺小的那一个。遵守礼法规矩和擅自否定他人,本就是两回事。 “书中常说,江南之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今不过略见风光一角,已是赏心悦目。”岚琪言辞温婉,不提什么纳兰容若不提什么私宅沈宛,笑着与觉禅氏道,“贵人觉不觉得越往下走,连皮肤都变得舒展柔嫩,往年这个时节,在宫里环春她们不尽心保养自己,都要开始皴裂了。” 觉禅氏见德妃如此,自己更放得下,与她缓缓同行,说着气候水土的话,说江南女子个个都水灵灵的。德妃则与她玩笑:“咱们北边也有不少绝色佳人,觉禅贵人你就是其一。各地水土滋养各地容颜,不过是江南风花雪月之地,文人墨客吟诗作对,没事儿给起的好名头,但咱们也不输人哪。” 两人之间气氛甚好,荣妃与佟嫔瞧见,也来问玩笑什么,之后四人竟是对坐小饮一杯,赏江景月色,十分惬意。 之后行程不断,众人随皇帝游览各处美景,皇贵妃果然也比刚出发时精神很多,身体仿佛适应了日夜奔波的疲惫,可以陪着皇帝到处走走。随行妃嫔都是安分守己之辈,没人给她眼里揉沙子,皇贵妃心情自然更好些。 转眼已是十月二十六日,大部队抵达苏州,驻跸苏州织造府,此番停留将有数日之久,拟定十一月再转至江宁,随行一众都能好生安歇。 江南鱼米之乡,富庶繁华,文人士子云集,而满人既是做了汉人的主,必然要安抚士绅、招揽民心、了解舆情、掌控势态。内务府掌管的织造署便是皇帝的线人与耳目,江南三大织造,苏州、江宁、杭州,皆可直接向皇帝呈递密折,把包括降水、收成等在内的各类民生讯息源源不断地送往紫禁城。 如今圣驾首次亲临,更加要多多了解当地经济政治,游览人间天堂的美景。要在苏州停留数日,早在预定行程之内,而停留的日子一久,有些事就不得不防备了。 这日初至,女眷们分别在各自住处歇下,岚琪洗漱更衣后,便往皇贵妃处接胤祚回来,这孩子一路都黏着他的四哥,连亲娘都不要了。可总不能时时叨扰皇贵妃,岚琪心里也有分寸。 这会儿她带着环春、紫玉几人过来,才到门前时,听见里头有男人的声音,宫女迎出来请德妃娘娘入内说不碍的。入厅堂便见一道烟纱屏风横在中间,屏风前头跪了身穿朝服的大臣,宫女迎着岚琪绕过屏风,她朝皇贵妃行了礼,皇贵妃且让她坐在一旁。 “苏州织造的祁国臣,叩见德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屏风之外,那大臣再次行礼。岚琪从容道:“大人免礼。” 说罢朝座上皇贵妃瞧一眼,不知哪个惹了皇贵妃,一路过来都是欢欢喜喜的,这会子却虎着一张脸,不耐烦地看了眼岚琪后,便冷声道:“出行前太皇太后和太后示下,叮嘱本宫与德妃诸人,南巡路途遥远,难免车马疲惫,一切当以皇上龙体为重,不得有半点闪失。眼下茶水饮食,自有从宫里带来的人伺候,你这里的闲杂人等,都不必入内。” “臣遵旨。”屏风外祁大人再叩首,恭恭敬敬不敢言语。 “再有……”皇贵妃轻轻抬手,纤长的护甲上镶嵌着晶莹剔透的碎玉宝石,每动一下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似乎能穿透屏风,震慑外头的人,她冷然笑道,“一路过来,略尽江南风光,又见不论是田间劳作的农妇,还是路边闲逛的姑娘,真真个个标致水灵,到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你们苏州人杰地灵吧。” 外头静静的,那大人大概是知道皇贵妃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接嘴,时下都安静下来。岚琪觉得有人瞪着她,转过脸便见皇贵妃在朝她使眼色,似乎要她接下去说,岚琪心里一咯噔,后悔早知道打发环春来接胤祚便是了。 可皇贵妃又使了使眼色,一副势必要她开口的模样,她只 能定下心,肃然道:“皇上为体察民情,少不得与诸位大人微服私访,其间的事皇贵妃娘娘与本宫就都指望大人保圣驾周全,不得有任何损伤。”岚琪顿了顿,到底将那些尴尬的话说出口,“再有太皇太后懿旨,凡引圣驾往烟花之地者……” “臣不敢。”不等德妃开口,祁大人叩首连声道,“臣一定保全皇上出行安危,请皇贵妃娘娘、德妃娘娘放心。” 祁大人自然也不敢说什么去不去烟花之地的话,两位娘娘说出口已是坏了规矩,他必须了然于心但不能宣之于口,座上都是聪明的人,也不会追着他要他保证什么。 “退下吧。”皇贵妃的确不至于蠢得非要人家大人许诺什么,这些围着皇帝转的大臣肚子里,花花肠子还不比她们多吗?几句话就能听得懂,而且皇贵妃自己也明白,她多此一举的叮嘱,也不过是警醒他们些?皇帝真要去寻花问柳,他们也不会拦着,只要皇帝一个眼神,他们就能揣摩出皇帝要做什么。 祁大人颤巍巍地退下,走远后宫女们来撤下屏风,皇贵妃起身稍稍舒展疲倦的筋骨,对岚琪道:“已经传了戏班子,明儿在前头隔水看戏,都说这里的戏好,我可是盼了一路。” 岚琪勉强笑着答应,又说要带六阿哥回去,皇贵妃似乎满意德妃刚才那几句话,便大方地说:“他们兄弟俩如今谁也离不开谁,你带走胤祚他一定要哭闹,把胤禛也领过去吧,我这儿也清静两天。” 这倒中了岚琪的心怀,谢恩后要走,皇贵妃又叫住她问:“刚才你说那些话,真的是太皇太后懿旨?太皇太后私下与你说过,不能让皇上去烟花之地?” 岚琪尴尬地笑着:“嫔妾觉得,万一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听说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就不会怪娘娘或嫔妾多事,反正那日在慈宁宫太皇太后示下训话时,说的也大概是这个意思,嫔妾只不过将那些话整理了一下,也不算欺君吧。” 皇贵妃长眉微挑,满意地笑道:“还是你聪明有胆魄,我就不敢把太皇太后搬出来,既然这话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岚琪面上应承,心里则苦笑,暗暗想:“不打紧,谁说都一样,反正我也不乐意玄烨往青楼妓院跑,便是沈宛那种卖艺不卖身的,也不配近皇帝的身。” 却是此刻,恰好有皇帝身边的人过来,两人都被吓了一跳以为皇帝这就知道了,但来的人只是说皇上要往宫里送东西,问几位娘娘是否有要捎给太皇太后的。皇贵妃打发青莲去准备,岚琪则早就自己精心预备好,把胤祚和胤禛带回去后,便让环春把东西和信函送到前头去。 而环春不多久回来,就笑着告诉主子:“皇上好像出门去了,前头神神秘秘的,奴婢觉得皇上一定不在里头了。” 岚琪立时噘着嘴不大高兴,手里帕子紧紧绕在指间,酸溜溜地嘀咕:“出门也不说一声,谁知道去哪儿,就不怕人家担心吗?他若真要去那种地方,别想再睡我的床。” 环春便笑她:“都过镇江好些日子啦,主子的醋还没喝完?” 玩笑归玩笑,是个女人都不愿有这样的事,岚琪若大度装没事,自己都觉得假,好在一双儿子可爱聪明,多少叫她安慰些。 同是这一日,有东西送到紫禁城,自然慢了几天的路程,还是前几站捎回的东西。但因日程早有定数,太皇太后看着信函物件,还与苏麻喇嬷嬷说:“该到苏州了吧?”又叮嘱苏麻喇嬷嬷,“我病了的事,不要告诉他们,他们急了又有什么用,只会扫兴。” 自然太皇太后只是偶感风寒,并非大症候,将养几日已见康复。此刻外头通报几位娘娘来请安,太皇太后因觉得她们被留下难免委屈,自己再撂着不理会更让人寒心。便宣进来都见见,更将皇帝送来的东西,让苏麻喇嬷嬷分送给她们。 这会儿是温贵妃、惠妃、宜妃和僖嫔、敬嫔几人过来请安,大概是知道皇帝又送东西回来,都想来看看究竟。难得太皇太后肯接待她们,众人也不敢叽叽喳喳地吵着老人家静养,只是随意地说几句话,再由苏麻喇嬷嬷将东西分送给她们。 但毕竟是高兴的事,惠妃又领着八阿哥来,小孩子腻着太祖母奶声奶气地说话,时不时嬉笑几句,正欢欢喜喜时,敬嫔突然道:“贵妃娘娘,您怎么了?” 众人循声望过去,但见温贵妃脸色极差,她笑着应一声:“什么怎么了?我……”可话未说完,忽然就两眼一黑,重重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众人大惊,纷纷围拢过来,只见温贵妃面色发青、呼吸窒塞,宫女七手八脚把温贵妃抬到里头,避开外面的人,冬云才扑上来慌慌张张地解开主子的衣裳扣子,撩起外头的袍子,只见贵妃腰腹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白布,解脱束缚的一瞬,贵妃就缓过一口气,脸色也转圜过来。 苏麻喇嬷嬷跟在后头瞧见,皱眉问:“缠这个做什么?” 冬云战战兢兢道:“娘娘生完十阿哥后,一直嫌肚子上的皮肉收不回去,最近又开始绑带子束缚,又清减饮食,想变回从前苗条的腰身。” 嬷嬷连连摇头:“这么瘦小的人,还要怎么折腾,难道弄得干柴似的身子,皇上会喜欢?”便命令冬云,“主子年轻不懂事,你也不懂吗?再不许娘娘这样折腾身子了,饱满圆润一些,瞧着才更有福气。” 榻上温贵妃慢慢醒过来,正好听见苏麻喇嬷嬷这句话,竟是悲从中来,咬唇含泪不言语。苏麻喇嬷嬷则劝她:“娘娘这要是一口气过不来,留下十阿哥您忍心吗?您可要好好珍惜身体,想想那些被病痛缠身的人,健康的人更该好好活着呀。” 温贵妃含泪不语,稍稍点头,心中自有她不能说的话。 等苏麻喇嬷嬷出来,太皇太后满面焦虑,苏麻喇嬷嬷只是笑说:“贵妃娘娘忧心太皇太后的身子,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这会儿急着过来问安,也没来得及用膳,是饿着累着的,歇息几天大概就好了,一会儿让人把娘娘抬回咸福宫就是了。” 僖嫔笑道:“许是觉禅贵人也出门去,咸福宫里少了照顾娘娘的人。”她这话的言下之意,是嘲笑挖苦温贵妃不能随驾的不如意,在座的都是明白人,哪个听不懂。太皇太后便十分不高兴,冷冷地说她:“那僖嫔这几日就过去伺候贵妃,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僖嫔不敢再多嘴,之后众人不大高兴地散了,宜妃和惠妃必然不信苏麻喇嬷嬷那番说辞,待到翊坤宫里歇息,派人去打听来,才知道温贵妃为了苗条,不吃饭还绑束腹带,这才弄得晕了过去。 宜妃鄙夷地说:“这是盼着皇上回来,她好邀宠吗?温贵妃也太能想了,真是瞧不出来,还以为她就是个瞎折腾的主儿。” 惠妃也觉得不可思议,冷笑道:“果然这宫里谁不想争口气,咱们不争也有别人来争,都是为自己活着的。” 宜妃一手托着姣好的面容,自信得意地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客气,反正人人都是这么活着的。” 咸福宫里,温贵妃被送回来,太医来看过,再三劝温贵妃不能再这样折腾身子,面上她一一答应,可转过身又推了冬云送来的米粥:“那些补气血的药就吃得够饱了,不必再吃这些。” “娘娘您要是再晕过去一次可怎么好?”冬云苦劝,“嬷嬷今天那样说,可有几个人能信,不定怎么在背后笑话您呢。” 温贵妃却目色坚定,咬牙道:“让她们去笑吧,圣驾回銮的日子,我一定要光彩照人地出现在皇上面前,我不闹了,我就漂漂亮亮的,还不成吗?” 她决定的事,冬云根本拗不过,好在没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她只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看些,态度上总算是要积极地活着,比起从前要好上许多。 千里之外,夜色降临,佟嫔来陪皇贵妃用膳,满桌皆是新鲜美味的江南菜色。佟嫔用得很好,可姐姐突然说她:“你吃这么多,就不怕发胖吗?” 佟嫔年纪轻,柳条一样的身姿,自然不在乎这些,但是被姐姐这样说,还是放下了筷子垂首不语。 皇贵妃知道她的性子,唯有自己叹息,又说她:“你总是和觉禅氏走得近,傻妹子,别怪姐姐说话直,你这张脸往她身边站,本来还有的几分姿色就被比得无影无踪,你看谁愿意和她好,躲还来不及呢。人比人气死人,你懂不懂?” 佟嫔低垂着脸说:“可她比旁人实在多了,好些人只不过是来巴结我,很没意思。”停了停,又很不甘心地说,“姐姐若不喜欢,往后我离她远一些好了。” 其实皇贵妃不高兴,并不在这件事上,她这会子没好气,全因皇帝不知去哪儿了。一到苏州还没坐热凳子,就跑出去,这边一句话也没送过来,前面神神秘秘搞得皇帝在忙政务似的,其实人根本就不在,皇贵妃满脑子想的,就是玄烨寻花问柳去了。 “还不如把那个小妖精送过去,谁知道外头是什么东西。”皇贵妃气呼呼地嘀咕着。佟嫔却不大听得懂,她的心智那样简单,压根儿没想皇帝微服私访的事,之后陪着姐姐尴尬地用了晚膳,也不愿杵在跟前讨人厌,早早就离了。 这一晚皇帝没往后头来,前头虽然该有的事一件不少地伺候着,可真真假假谁也不晓得皇帝到底在不在。岚琪上半夜辗转难眠,到后来累了不知不觉睡过去。翌日晨起环春来给她梳妆打扮,说昨夜皇上在前头歇息的,她还不大信地问:“你亲眼瞧见了?” 环春劝她:“若真有那样的事,主子也别太计较了,出门前太皇太后的话奴婢可记着呢,要娘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岚琪却双手捂着脸说:“我这样把眼睛都闭上才好,什么睁一只闭一只,看见了就不怕膈应得慌?” 环春极少见主子这样闹别扭,又哄又劝,问她为何如此难过,就当是宫里多个妃嫔又如何。岚琪却说:“宫里的人有名有分,大家都一样,我吃醋可不抱怨,但外头怎么能一样,他不去找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环春无奈极了,笑着说:“可谁说万岁爷去找了呀,都是娘娘您自己瞎猜的,万岁爷就算真的微服私访,若是做正经事呢?您这样冤枉万岁爷,万岁爷找哪个做主去?” 这些道理岚琪也懂,可脾气上来了管不住,还振振有词地说:“我是为了他好。” 之后皇帝传旨来,请皇贵妃诸人随驾去虎丘,皇贵妃那边立时就推辞了,说传了戏不想出门。荣妃过来和岚琪商量,说她们若跟着,皇贵妃脸上没面子,而皇帝身边总不乏大臣皇子相随,她们去不去,不过是看心情。 “你泰山也登了,虎丘那么点儿高,别稀罕了。”荣妃是这样劝,岚琪却说各地有各地的风光,不在山丘高低,荣妃便直说,“下头几个见皇贵妃不去,都不敢动,我也一点儿都不想去,你若要去就只剩你一个人了,小心皇贵妃又不高兴。” 如此,话传到前头,玄烨已整装要出发,梁公公却说娘娘们一个也不跟来,太子及诸阿哥相随,公主们也跟娘娘留下看戏。 玄烨皱眉头:“什么要紧的戏,看戏哪儿不能看?你再去问,说朕要她们去,还有德妃,她怎么也不去了?” 梁公公无奈地回话:“奴才就是好奇德妃娘娘怎么也不去了,特地亲自去问了娘娘,是真的不去。” 玄烨很不高兴:“为什么?” “大概……”梁公公也晓得后头娘娘们闹什么别扭,但他不敢说,何况昨天皇帝跟几个大臣微服私访去,他留在这里装样子伺候,并不知道皇帝到底去了哪里,就更加不能对他提那些事,这会儿只有胡乱说,“大概是累了,这几日赶路急。” “她又闲得慌了。”玄烨恨道,径直往门外头走,梁公公赶紧跟过来,只见皇帝走了半程,才突然停下,颇尴尬地问,“德妃住哪儿?” 梁公公哭笑不得,赶紧引路,圣驾匆匆往这边来。岚琪正穿戴好衣裳要去皇贵妃那儿等着看戏,迎面和玄烨碰个正着,皇帝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冷声道:“朕从没听说过,你喜欢看戏。” 岚琪乍见玄烨,看他红光满面气色极好,不由自主就想象他昨晚干什么去了,心里不高兴,嘴上当然不服气,垂首说:“皇上不记得了,臣妾如今爱看戏本子。” 玄烨懒得理她:“换了衣裳,跟朕去虎丘。” 岚琪站定了不动,依旧垂着脑袋说:“皇贵妃娘娘也不去,臣妾去了娘娘该不高兴了。” 环春在边上看得胆战心惊,把心一横,扑上来拉着主子对皇上说:“万岁爷稍等片刻,奴婢这就给娘娘换衣裳。”不由分说就把她家闹别扭的主子拉了进去,避开了皇帝,岚琪也不管不顾了,气哼哼地说:“你打什么圆场,我就是不想去。” 环春哪里睬她,拉着紫玉一同给她换行头,一边说:“娘娘别犟了,明明是荣妃娘娘劝得您不去的,您不是还说山不在高低,各地有各地的风光?皇上都请到门前来了,本来就什么不高兴的事也没有,您这样撂脸色给皇上看,奴婢胆都要吓破了。” 几人麻利地给她收拾好,再推到门外头,玄烨见她一脸不情不愿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不高兴,不禁冷声问:“好端端的,你到底怎么了?” 岚琪心里怦怦直跳,她也没天大的胆子真让皇帝难堪,可一想到他昨晚可能去寻花问柳,浑身都不舒服,低垂着脑袋不说话。皇帝却突然凑到面前来,似看穿了她,轻声地说:“皇祖母几时给你下的懿旨,说要是有人敢带朕去花街柳巷就要治重罪?乌雅岚琪,你如今胆子不小啊。” 没想到皇帝竟然已经知道了,岚琪吓得睁大眼睛看着他,玄烨则一脸的淡定,见她这样反而笑了,轻声道:“你可是四妃之一,这样小家子气,没一点儿皇家风范,皇祖母倒是说过要你们大度从容,你怎么不记着?” “皇上没去那种地方?”岚琪没头没脑地就问出来,幸好边上的? ??离得有些距离,她声音也不大。可玄烨还是觉得尴尬,又气又好笑,却舍不得将她怎么样,唯有点点头说:“朕不会去,可你信不信?” “信。”岚琪骄傲地稍稍扬起下巴,“皇上说什么我都信。” 如此这般,妃嫔中随驾去虎丘的,只有德妃一人,等消息传到皇贵妃这儿,正准备要开戏了,众人生怕皇贵妃不高兴,个个都胆战心惊,没想到皇贵妃倒是从容地让开戏,热热闹闹大半天,并不见怒意。只有佟嫔后来私底下听见姐姐说,让德妃陪着,总比外头的野女人强。 且说圣驾驻跸苏州织造府,此处园林屋宇虽也巧夺天工富丽堂皇,终不比皇宫来得宽阔庞大,妃嫔所在之处加强防备不得有外人随意走动,反而让妃嫔们在里头走动少了些顾忌。今日众人陪皇贵妃看戏,觉禅氏陪了一整天坐得腰背酸痛,趁夜色迷人,一路回去时,绕进花园逛了逛,见江南园林的确与京城很不相同,不禁说:“果然更精致灵巧。” 香荷却不屑,在主子身后嘀咕:“这园子那么小,总是不及咱们紫禁城的,一路过来,奴婢没几处看得上眼。” 觉禅氏笑她:“你一个小宫女,眼那么高,叫这府里的夫人小姐听见,该笑话了。” 香荷却道:“说起小姐,主子您瞧见没,那位祁夫人巴不得把女儿推给皇上呢,今天看戏都没带来,是怕皇贵妃娘娘不高兴吧。” “人家是在旗的官小姐,适龄选秀就能入宫,你操心什么?”觉禅氏满不在乎,在园中亭台坐下,夜风扑面清冷提神,她真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可香荷却喋喋不休说这些琐事,说什么选秀机会渺茫,当然是现在让皇帝入眼的好,听得觉禅氏很不耐烦,终于打发她说:“我冷了,去拿手炉来。” 香荷无奈离去,觉禅氏难得清静片刻,但十月末的天,坐着终究发冷,才站起来想动动,那边过来数盏灯笼,远远就有熟悉的声音在问:“谁在 亭子里?” 容若?觉禅氏心里一紧,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自嘲:“谁来都一样。” 待侍卫走近,为首的果然是纳兰容若,众人见是觉禅贵人,纷纷行礼,也因人多她不必觉得尴尬,若是独容若一人,她才不知当如何自处。而容若也照规矩地询问她:“贵人缘何在此?” “今日陪皇贵妃娘娘看了一天的戏,吵得有些头疼,来这边吹吹冷风清醒一下。”觉禅氏从容应答,反问容若,“是否有规矩夜里不能入园子,若是给大人添麻烦还请见谅,我这就走。” 可说话的工夫,香荷去拿手炉还未折返,觉禅氏要走便是一个人走,侍卫中就有人说:“大人,我们要赶着去交班的时辰,不能误了后头兄弟的事儿,您看是否由您送贵人几步,我们先去交班了。” “不成。”觉禅氏脱口而出,简简单单两个字,却道尽她在容若面前伪装至今的淡定,一时心里怦怦直跳,而容若那边也尴尬得不知所措,侍卫们更是闹不明白缘故,好在她总算静下心来,缓缓道,“你们都走吧,我的宫女一会儿就来……” 觉禅氏话音未落,但听见不远处似有东西落水的声响,几人面面相觑,侍卫们立刻醒过神朝发出声音的地方奔过去,没多久就传话来说,有个宫女掉进池塘里去了。 觉禅氏跟过来看,竟然是香荷掉进了池塘里。这边山石林立池水蜿蜒,她一定是贪玩从那池子上用一块块岩石连接的石桥过来,天色那么黑,谁知道哪一脚滑下去,幸好这边有人,池水不深,不然她淹死在里头都没人知道。 人很快被捞上来,香荷吓得大哭,觉禅氏叫她别哭惊动了其他娘娘。香荷捂着嘴不敢出声,但冻得直哆嗦。容若一边劝她们赶紧回去,一边让其他侍卫去交班,又不想表妹尴尬,自己另带了两人,要把她们主仆送回去。 这样本不失为好的安排,可谁也想不到,皇帝和德妃在外头逛到此刻才回来。德妃和觉禅贵人在园子里住东西两处地方,这一走,与皇帝、德妃一行人撞个正面,眼瞧着皇帝那边灯火通明地过来,这边委实无处可避。等走近了,岚琪瞧见觉禅氏主仆和纳兰容若并几个侍卫,心里一紧,怯然侧目看了眼皇帝,玄烨气定神闲,顶多有些好奇眼前是怎么了。 纳兰容若解释了一切,觉禅氏本就是在圣驾面前几乎不开口的人,岚琪见两边尴尬着,只能勉强打圆场:“贵人赶紧带香荷去收拾干净,这么冷的天,小心冻病了,后头的路程,还要她照顾你呢。”说着请玄烨,“皇上咱们走吧,咱们不走,觉禅贵人也不敢走了。” 玄烨无声地点了点头,也没嘱咐纳兰容若什么话,便跟着岚琪往她屋子里去。这边纳兰容若和觉禅氏等圣驾及随行之人全部离开方动身,可容若才迈开步子,觉禅氏就道:“大人留步,我们自己走就好。” 容若愣了愣,终究无可奈何地应了声:“是。”他知道,今晚的事皇帝指不定要怎么想怎么生气,虽然人多不怕有闲话,可他们之间终究是尴尬的。顶好是一辈子不要碰面,皇帝也老早警告过他,不要再有彼此间的话题传出来,可今晚弄成这样子,还被皇帝撞见,若要追究,真真是百口莫辩。 而玄烨在人前淡定如斯,心里到底是不大高兴,回来后就闷闷不乐似的,坐着不说话。原本俩人一天在外头很惬意,虽然总骂岚琪小家子气,可人家在大场面上端的是稳重得体言笑大方,肚子里又有墨水不会被那些酸溜溜目光狭隘的文人难住,这一整天尽是看德妃娘娘光芒四射,玄烨很是骄傲。谁晓得夜里回来,会撞见这般让人心里膈应的事。 岚琪知道皇帝不高兴,也不来理会他,让环春几人准备香汤沐浴,今天上虎丘虽不费劲,到底活动了一天的筋骨没少出汗,大冷天捂着要生病,等那边弄好了,便亲自来给皇帝宽衣解带。就将衣衫褪尽时,玄烨伸手刮了刮她的脸颊说:“不害臊。” 岚琪娇然笑:“自家相公,害什么臊?”今日在外,听见吴侬软语唤丈夫为相公,苏州女子果然娇媚可人,光是那温柔如水的声音,就听得人骨头都酥了。 岚琪心想皇帝若真被美色所迷惑,也不算太奇怪,自然她绝对不希望看到皇帝被那个地方的女子迷住。如今一大帮妃嫔孩子跟着,若有这样的事,谁脸上都不好看,再等回了宫,宫里那些又该说随行的没用,管不住皇帝,皇贵妃若为此生气,又是事儿。 等玄烨将疲倦的身体泡入热汤之中,四肢百骸在温暖的波动中缓缓舒展,心情才算平静些,他自己也会疑惑究竟为了什么不高兴。突然肩颈上一双冰凉的手触摸肌肤,冷得玄烨一个激灵,回身骂岚琪:“混账,你故意拿手去泡冷水了?” 岚琪无辜地摇摇头,玄烨恨道:“你刚刚才在热水里撩拨,手怎么会是凉的?”说着话眼前人就软软地坏笑,那没心没肺的模样直看得人心痒痒,玄烨一句“要不要也到水里来”,才把人镇住了。岚琪连忙哄他:“人家看皇上总是发呆想心事,想让您提提神嘛。” “胡闹,好好揉。”玄烨不再理她,转过身坐好,又感觉熟悉的手熟悉的力道在肩膀上揉捏,神思渐渐安宁,不知为何慢悠悠开口问岚琪,“你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呀?”岚琪反问一句,屋子里静了片刻,只听得见浴桶中偶尔有水声,岚琪知道这句话或会让皇帝不悦,怎好让他亲自开口说那种事,静了片刻便道,“臣妾在这宫里年头也不少了,又常常在慈宁宫那样消息灵通的地方,皇上不想臣妾知道的事,臣妾也知道得不少了。” “嗯。”玄烨轻轻出声,还有心思拿手指了指肩膀上的地方,让岚琪换个地方。 “皇上真的不开心吗?”岚琪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她知道玄烨最喜欢什么样的力道,能感觉他的身体正渐渐放松,也笃定今晚的事,并没有让皇帝多震怒生气。 “朕也不大明白。”玄烨叹了一声,被岚琪伺候得很是惬意舒适,心平气和时想事情也更理智,“朕不希望真有一天,有人为此小题大做,简直就像个隐患。大概,是为此不高兴吧。” “皇上喜欢她吗?”岚琪没头没脑地便问,玄烨想也不想便回答:“不喜欢,不过是漂亮的器皿,摆着看就足够了。” “但就算是器皿,也是属于皇上的。”岚琪笑道,“皇上若有不高兴,也再正常不过。” “是吗?” “臣妾所知,也不知是不是皇上所想。”岚琪规避了敏感的话题,温和地说着,“今晚的事若换一个人,皇上只怕都不会抬眼看看,说到底还是皇上您自己在乎不在乎,至少臣妾眼里所见的觉禅贵人,是个端端正正洁身自好的器皿。” “嗯。”玄烨依旧只是出声而已,岚琪心下一松,不再开口,半晌反是玄烨问她,“不说了?” 岚琪应道:“怕说多了您烦。” “矫情。”玄烨伸手捏住了岚琪的手,让她绕到自己面前来,睁开眼睛细细看她柔和安宁的面容,终于露出笑容,“皇祖母这些年,也教你这些宽慰人的本事?” 岚琪得意地笑着:“那是臣妾天生的智慧,这哪儿是教得的?”却立刻被玄烨扑了水在脸上,迷了眼睛,她本能地立刻掬起一捧水往皇帝脸上招呼,水泼出去了才被自己吓得惊醒,玄烨咳嗽了几声抹去脸上的水瞪着她。她转身要跑,被后头伸过来的手拦腰抱住,那么轻盈的一个人,几下就被拽进水里了。 “皇、皇上……在人家家里,我们在人家的家里。”岚琪急了。可身上衣衫几下就被除去,人家还咬着耳朵说:“你若不从,朕可就去外头啦。” 可这一通折腾,只是嬉闹而已,两人并未行云雨之事,彼此都是旅途疲惫,在苏州原要好好歇息,玄烨自知分寸,莫说要去寻花问柳,便是与岚琪也不会翻云覆雨。此番南巡的本意不是寻欢作乐,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夜里岚琪只是坐在床尾给玄烨揉捏腿脚,两人说说今日所见所闻,再不提什么纳兰容若和觉禅贵人的事,之后同枕而眠,一夜相安。 反而是岚琪第二日见了皇贵妃诸人,有些不大好意思。荣妃私下更是说她:“你胆子可真大,她若不高兴找你麻烦,出门在外的,闹得该多难看?” 幸好皇贵妃也知道这是出门在外,不至于真的找岚琪的麻烦,且皇帝不曾疏忽过她,但凡皇贵妃愿意,皇帝身边的位置,总还是她的。 倒是这日午后歇下,等着傍晚要随皇帝出门的工夫,岚琪守在床边哄一对孩子歇午觉,瞧见兄弟俩依偎着睡得香甜,她看几个时辰也不觉厌。此刻环春进来轻声说:“主子,觉禅贵人在外头求见。” “拿昨日祁老夫人送的茶,我和觉禅贵人都尝尝。”岚琪吩咐环春上茶,让乳母们照顾孩子,自己往前头来。觉禅氏已经等在厅堂里,见她身上单薄,便笑道:“江南觉着不比咱们北方冷,可没太阳的时候阴森森的骨子里发寒,你可别大意了。” 觉禅氏谢过,行礼后上下分坐,岚琪又问:“香荷怎么样了,这时候落到水里可不是闹着玩的,有没有发烧?” “她身子还算好,睡了一晚没事了,嫔妾会多多留心,也已经教训她不能再那样冒冒失失。”觉禅氏垂着脸,说完这句抿着嘴,显然是有想说的话,又不敢说出口。 环春奉茶来,岚琪朝她使了眼色,环春便带人都下去,她又道:“香荷身子若不好,你身边不能没人跟着,我这里跟出来的人多,你挑一个也成。” 觉禅氏忙道:“嫔妾一切安好,香荷也没事了,昨晚闹出那样的笑话,已经给皇上和娘娘们丢脸,到底是在大臣府里住着,太不像话了。” 岚琪垂首一笑:“小丫头贪玩,没人会笑话,反是别的事,叫有心人看在眼里,就不知道要传出什么了。” 觉禅氏倏然抬头,紧紧盯着德妃的眼神,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出什么端倪,可人家淡定从容什么也不流露,她终于没法子,开口道:“娘娘,昨晚嫔妾是与纳兰大人偶遇,什么事也没有,甚至什么话都没说,香荷的事,更是意外。” “我以为你已经心如止水。”岚琪淡然一笑,安抚她,“这一年你如何,我一直看在眼里,你的心我管不着,可你的言行,没人能挑出毛病,我知道你绝不会做让皇上丢脸的事。” 觉禅氏却摇着头:“前情旧事嫔妾是死心了,可人是活着的,嫔妾不能当他不存在,昨晚的事即便没什么,也可能让他被皇上厌恶。娘娘,这太不值得了。” “纳兰容若能文能武,又与皇上年纪相仿,倘若他真与妃嫔苟且,皇上定不容他,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事,还不至于动摇皇上惜才的心,你放心便是了。”岚琪面上波澜不惊,相形之下觉禅氏便十分失态。 “嫔妾死心了,往后的日子,会为了自己好好活着,早几年您就看透了嫔妾,是贪生怕死的懦弱之辈。”觉禅氏清冷地笑着,“可若为了昨晚根本什么也没发生的事再掀起什么波澜,嫔妾真会觉得,自己来世上一遭,根本就是上天的惩罚。” 岚琪微微摇头,叹觉禅氏根本就没死心,可她不愿再点破,只是温和地说:“论理我根本不该听你说这些话,我也不喜欢听,我容不得皇上身边的人有异心,对你更是如此。但你既然愿意好好活着,像之前在宫里那样体面精神地活着,我也该与人为善。昨晚的事皇上没放在心上,纳兰大人不会受到影响,你也只要安安分分继续好好地活着,规避一些不该触碰的事就好了。” 觉禅氏浑身一松,脸上竟不自觉地浮起笑意,恍然醒过神,忙离座屈膝向岚琪谢恩。岚琪只笑:“你继续好好为自己活下去,就是对皇上的报恩,我不过是告诉你几句话,执掌生杀的不是我。今日傍晚要陪皇上出游,大大方方地随驾吧,打扮得漂亮体面一些,也让人瞧瞧,不是只有江南女子倾世无双。” 苏州几日一晃而过,十一月初一,圣驾行至江宁,携妃嫔、皇子、公主及众大臣登雨花台,观城郭山川之势,驻跸江宁织造府。初二率诸皇子谒明太祖陵,亲作祝文。过明故宫,慨然久之,作《过金陵论》,是以“取前代废兴之迹,日加儆惕焉”,更令地方官加意修护明太祖陵。 是日归来,六阿哥早已累得在路上就睡着了,被太监抱着进门,等小家伙一觉醒来,就缠着额娘问:“胤祚有没有骑马装?” 岚琪且笑:“有是有,可你穿了做什么,明天你只要乖乖看大阿哥他们骑射就好,千万不许胡乱地跑,不然额娘就不让你去了。” 原是明日皇帝将带诸皇子至江宁教场,观各将军、副都统、总兵及内大臣、侍卫等骑射,胤祚这才缠着母亲问他有没有骑马穿的衣裳。可他才丁点儿大,就是小马驹骑着也叫人看着发慌,岚琪本不打算让他去。 “娘娘,四阿哥来了。”外头绿珠笑着,带进来神采奕奕的胤禛。一身新做的骑马装穿在身上,小小的身板竟也见英姿飒爽,骄傲地向弟弟炫耀:“额娘给我准备的,皇阿玛说明天只要我能拉开大弓,就赏我小马驹,也能上场跑一跑。” “胤祚也要小马驹。”瞧见哥哥这样漂亮,六阿哥很不服气,便缠着岚琪也要,环春去翻出来六阿哥的骑马装给他穿戴整齐,小家伙这才高兴起来,围着哥哥蹦蹦跳跳地说,“我也有,四哥我也要小马驹。” 胤禛却一本正经地说:“你那么小,不能骑马,你就在边上看吧。” 环春哄着六阿哥说:“等过几年六阿哥长得像四阿哥这样高了,皇上一定也给六阿哥小马驹。” “我不要,我现在就要,环春你骗人。”胤祚却来了脾气,又喊又叫地不依不饶,弄得环春不知怎么应付。岚琪走过来瞪着儿子,胤祚静了那么一瞬,虽然有些害怕,可还是扯开嗓子哭闹说他也要和哥哥一样。 岚琪把他拎起来往桌上一放,冷着脸说:“你就在这里哭,几时哭完了再下来,也别惦记什么小马驹了,明天哪儿都不许去。” 环春要来劝,被岚琪骂道:“都一个个把他惯出毛病了,你们就在这里看着他,别让他摔下来就是,不许哄也不许劝,他既然喜欢哭,让他哭够了就好。”如此众人都不敢多嘴。六阿哥不懂事,见额娘动怒了又害怕又委屈,哭着要从桌上下来,就是没人来抱他,那么高的桌子吓得他更害怕。 “胤禛,德妃娘娘送你回去,弟弟不听话,等他听话了再陪你玩。”岚琪软下脸对胤禛微笑,牵了他的手往外走。后头小儿子撕心裂肺地哭着,她也充耳不闻。两人走到门前,四阿哥突然抽开了自己的手,怯然对岚琪说:“胤祚还小,您不要生气,我会好好跟弟弟说说,娘娘您让他明天也去校场好吗?我会照顾好弟弟的,我的小马驹给他骑,会有谙达看着他的,一定不让他摔下来,也不给皇阿玛添麻烦。” 岚琪无奈地看着他,小家伙见德妃娘娘不反对,转身就往里头跑。胤祚的哭声渐渐小了,听得见他在喊哥哥,等岚琪再走进来,便看到乳母把胤祚从桌上抱下来,哥哥抱着弟弟哄他不要哭,胤祚总算渐渐安静了。 走近些,听见胤禛说:“明天我一定把大弓拉开,这样皇阿玛赏的小马驹就是我的了,我送给你好吗?” 岚琪蹲在一旁,莫名红了眼圈,胤禛是知道弟弟和其他弟弟不一样,才这样疼爱他吧!他对五阿哥、七阿哥并不是这样亲昵,对大阿哥他们也只是很尊敬,只有和胤祚才能黏在一起,像个大人般宠爱弟弟。 “胤祚,你明天去校场一定要听话,你要是也像刚才那样和皇阿玛和哥哥闹,回来额娘一定会揍你的屁股,记着了吗?”岚琪在一旁说。胤祚躲在哥哥怀里撇着嘴又想哭,在哥哥的引导下才点了点头算答应,又见额娘张开怀抱,便扑过来钻在怀里,呜呜咽咽地撒娇,到底年纪还小,讲道理听不懂,就只能凶他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3_第十三章 校场兄弟情 翌日皇帝领着儿子们去校场,妃嫔们留在府里看戏取乐。皇贵妃抱怨说:“从前围场行猎都带着的,今天却不把我们带去,在苏州看戏都看腻了,江宁这边就没别的乐子了吗?” 荣妃和岚琪笑而不语,围场和校场毕竟不同,后者是行军打仗国防重地,皇帝岂能轻易带女眷前往,她们也觉得留在府里很无聊,可也不敢往校场去凑热闹。好在江宁是此次南巡最后一站,没几天就要动身回京,回京走不同的路线,还有各地风光能看。 此刻校场之内,已然马蹄匆匆沙土飞扬,诸皇子王爷贝勒都摩拳擦掌,靶场内山呼万岁,皇帝正要亲自开弓射箭,之后才是众人下场比试。但见玄烨气势如虹双目如鹰,张弓搭箭例无虚发,一时叫好声震天,尽显天家气象。 之后便是太子射箭,玄烨端坐上首,见场内太子持弓而立,明明天天都在身边的孩子,却是这一刻恍然觉得他长大了。太子的眼眉比起自己,更像他的母亲赫舍里皇后,可玄烨虽然会觉得母子相像,真让他去想赫舍里皇后的容颜,竟已在记忆中变得模糊,还能记得皇后容颜的轮廓,但好些事,都已不那么清晰。 不自觉地陷入这一淡淡的伤感,太子连射三箭玄烨才回过神看他,可惜的是这三箭都没能正中靶心。这个距离并不算太远,兴许是紧张,又或者连月旅途疲惫,太子射出第四箭,依旧失败。 太子连连失败,场内气氛顿时有些紧张。玄烨知道太子的射箭本领不至于如此不堪,恐怕是远在江南,四周都是陌生的人,他难免紧张,想来第五发也一定会失败,可那样必然颜面尽失,虽然他还小,可毕竟是太子储君。 “胤礽。”玄烨含笑起身,慢慢走近儿子。太子果然满面窘迫,脸涨得通红,十一月的天气热得满头大汗,轻轻咕哝了一声:“皇阿玛。” 孩子已然羞于见父亲,他何尝不想百发百中,可连月旅途辛苦,几乎没怎么锻炼骑射,昨天才登明太祖陵过明故宫,天天跟着父亲马不停蹄,夜里睡得又不好,今天能拉开大弓把箭射出去,已是拼尽了全力。 “下盘要稳,身子的重心要定在一点上,别晃来晃去的。”玄烨站到了儿子身后,轻轻踢了踢他的脚纠正站姿,而后手把手张弓搭箭,帮着他一同向靶子瞄准,“松弦一定不能犹豫,你脑中迟疑的片刻,就必然偏了靶心。” 回想旧年从五台山归来,路遇猛虎,德妃和太子命在旦夕,千钧一发之际玄烨射箭毙虎,那一瞬的准头,他根本不敢奢望,可彼时强大的信念和勇气,显然促成了那一箭。眼下太子怯场,毫无信念勇气,这样下去永远也射不中靶心。 玄烨没有把着儿子的手到最后一刻,等他稳定下来后,便稍稍往后退开,温和地说:“勇敢些,偏了怕什么,再历练历练便是了。” 太子定了定心,暗暗憋口气,瞄准靶心后指间迅疾松弦,利箭虎啸而出,直直插入靶心,场上静了一瞬后顿时响起掌声欢呼声,太子也欢喜地笑出来。玄烨摸摸他的脑袋说:“累了就下去歇着吧。” “是。”太子喘息着。方才一箭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也真的不想再射下去了,只怕之后又要连连失败,渴望能就此结束,现在皇阿玛松口给他台阶下,太子当然高兴。 “皇阿玛,您看儿臣的。” 太子正随着皇帝回座上,尚未坐下,大阿哥背着弓箭上场来,他身后的谙达显然有些尴尬。可初生牛犊少年壮志,大阿哥心智向来又简单,哪儿懂看什么眼色,骄傲地就往场下走,兄弟俩差了两岁,胤禔比胤礽要高大结实许多。 大阿哥果然精于骑射,虽然书本上的功课常常让玄烨啼笑皆非,可骑马射箭摔跤比武,这孩子仿佛天生就是这块料,一样连月奔波,大阿哥五箭四中,比起太子优秀太多,赢得场内喝彩声不断。 玄烨高兴地夸赞儿子有本事,但稍稍将目光转向座下侍立的明珠几人,见他们纷纷皱眉互相递眼色,皇帝面上不禁掠过冷笑。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趣,他们一个个老谋深算,偏偏想要拥立的人却憨直简单毫无心机,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这样不懂事。 玄烨面上的冷笑一晃而过,如同他此刻暗下耻笑明珠几人的心思一样,也许再过几年,这些老狐狸就会把算计人的本事通通教给大阿哥。再过几年要为太子立尊,往后诸皇子、王爷贝勒和大臣在太子面前要行两跪六叩之礼,那时候起,尊卑有了分明,胤礽的得失心,会比现在更重。 大阿哥之后,诸王爷贝勒将军等纷纷入场,大人们的本事自是更加精彩,场内的欢呼声沸反盈天。方才太子与大阿哥的尴尬也渐渐淡了,玄烨更不会在人前流露心事,只管兴致盎然地与众人一同观赛。 这会儿梁公公带人来换茶水,玄烨起身往前站了站,突然听见脆生生的“皇阿玛”,朝下看,胤祚正在那里喊自己。玄烨喜欢六阿哥,忙叫人抱上来,胤祚蹦蹦跳跳扑在皇阿玛膝下,玄烨抱起他问:“这身衣裳是额娘给你准备的?” 胤祚点点头,却朝外指着,自顾自说:“皇阿玛,您让四哥拉弓,胤祚要坐四哥的小马驹。” 玄烨顺着儿子的方向看去,四阿哥正跟着他的谙达站在场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场内的热闹。四阿哥今年才入书房,骑射功夫也才刚开始,年纪还小,张弓射箭几乎不可能,但胤祚说的话他记得,是昨天答应了儿子的。 “去把你四哥带上来。”玄烨放下儿子,让他去找胤禛来,兄弟俩不多久就回来了。胤禛也惦记着阿玛答应他的事,可阿玛不提起来他也不敢说,还是胤祚人小不懂事,想要什么都只管开口。 侍卫捧来皇帝的弓,玄烨在儿子面前轻轻松松就拉开了弓弦,而后便递给胤禛,严肃地说:“左臂伸直,右手到脸才算你拉开,少一寸都不成,朕的赏赐,可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皇帝这边有这动静,周遭的人纷纷都静下来看了。四阿哥郑重其事地接过父亲的弓,边上胤祚拍手大叫着:“四哥加油!”他连忙比了个嘘声让弟弟安静,深呼吸后像模像样地站稳了双脚。 “试试吧。”玄烨一笑,负手立在边上。 胤禛小心翼翼地举起弓,到底是父亲用的东西,比他练习用的重了许多,右手稍稍拉弦心里就紧张,已经知道自己肯定拉不开。这下若举起来僵硬笨拙地失败,就会让所有人取笑,自己的谙达也会很没面子。 玄烨看到儿子眼神的变化,猜想他已经明白自己的能耐,心里正在矛盾。玄烨本就知道儿子肯定拉不开这张弓,可他既然要试,彼此又定下了许诺,即便是丢脸的事,他也想看看儿子有没有勇气来做,现下胤禛的犹豫,也在他的预想之内。 “四哥快点,四哥快点!”胤祚没心没肺地在边上大叫,梁公公赶紧去抱了哄六阿哥安静些。好在胤禛没被弟弟吵得不耐烦,抿了抿唇后,勇敢地将弓抬起来,右手奋力拉弦,可实在力气不够,弓弦只是稍稍张开了一点儿,连“拉开”都算不上。 玄烨以为儿子会放弃,可他竟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明明弓弦越收越紧,他手上都勒得发紫了,胤禛还是没松手。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甚至震撼,因为一模一样的事,玄烨在他这个年纪时也做过。 胤禛拉弦的手疼得钻心,左手举着弓箭也渐渐往下沉,心里头好不服气就要这么放弃认输了。忽然双手被握住,下沉的弓重新抬起来,强大的力气带着他的双手舒展开,顽强的弓弦终于被拉开。胤禛诧异地抬头,父亲竟然站在了身后。 “明年此时,阿玛要看你能射中靶心,不然的话,重罚不饶。”玄烨含笑在儿子耳边说话,缓缓收拢了弓弦,将他发紫的小手捏在掌心揉了揉,转身吩咐梁公公,“那匹小马驹在何处,牵来赏赐给四阿哥。” “皇阿玛,儿臣没有拉开弓弦,不敢要小马驹。”四阿哥很顶真,严肃地看着父亲。玄烨看他就跟瞧见自己似的,心想又该听岚琪念叨这儿子跟爹一模一样,但嘴上只是说:“阿玛赏你有胆魄来尝试,已经是另一件事了。再有刚才的话记着了,明年此时若不能拉弓射箭正中靶心,阿玛要重罚你的。” 胤禛这才算真正欢喜起来,连忙屈膝谢恩,拉着已经兴奋得欢呼雀跃的弟弟一起去看他的小马驹。玄烨目送儿子们离开,心情亦是十分好,但转身看到太子,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满目渴望地看着弟弟们远去,不禁心下一沉。 太子从来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来跟他撒娇,不说现在年龄大了,即便是在胤祚这样小的时候,他也是老成得让人担心。当年跟了钮祜禄皇后好容易活泼一些,却不过几个月就又经历丧母之痛,玄烨心疼儿子,可眼下的一切,也让他无可奈何。他也总觉得,未来的帝王,的确是该多承受一些。 这边小兄弟俩兴奋地跑来看他们的小马驹,皇帝赏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显然是派人用心准备过,连马鞍都按照马背大小配备齐全。胤禛尚能触摸到马背,胤祚小小的才刚到马肚子,他也不懂得谦让,明明是哥哥自己得来的赏赐,却嚷嚷着他要先骑马。 三阿哥也过来看热闹,见弟弟胡闹,指责胤祚说:“是你四哥得的赏赐,该让他先骑,胤祚你别吵。” “哼。”胤祚噘着嘴不高兴,拉着胤禛的衣襟撒娇似的,偏是胤禛最疼他了,根本不计较谁先谁后,请自己的谙达把弟弟抱上去。胤祚立刻眉开眼笑,坐在马背上欢腾着,嘴里煞有介事地喊着:“驾驾……” 马鞍尚有余裕,四阿哥也被抱上了马背,三阿哥一个人立在下面不免显得孤单。却见大阿哥从那边骑着马过来,他早就有自己的马匹了,刚刚瞧见兄弟这边热闹,就去弄来自己的马,让人将三阿哥抱在他身前,对弟弟们说:“我们到宽敞的地方去跑跑呗。” 胤禛却四处张望,问道:“五弟和太子哥哥怎么不来?” “谁知道呢。”大阿哥满不在乎地哼了声,五弟无所谓,把太子叫来就很没意思,虽然面上不能与太子有什么不和睦的,可他心里并不喜欢太子这个弟弟。这会儿听见胤禛要找他们一起来,双腿一夹,马儿就往前跑了。 “驾驾。”胤祚见大哥和三哥骑马跑开,便在马背上手舞足蹈地欢腾着,嘴里嚷嚷,“四哥我们快走,去追大阿哥,驾……” 胤禛却冷静地说:“我们是小马驹,跑不起来,我也不会骑马,别摔着了。”说罢请他的谙达在前头牵着马,两人随便走走就是,胤祚看见马儿走起来了,也无所谓追不追,一路嘻嘻哈哈很兴奋,吵得胤禛直拍他的脑袋要他安静些。 兄弟俩慢吞吞地在校场边上散步,说说笑笑很自在,大阿哥和三阿哥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等他们一个来回逛下来,突然见侍卫太监一并往一处跑过去,胤禛记得刚才大阿哥和三阿哥就是往那儿跑的。 这样紧张的气氛,连胤祚都被影响到,不解地问哥哥:“他们干什么去?”小家伙似乎是真被吓着了,开始撒娇要找额娘。 胤禛带着弟弟从马背上下来,先去找了胤祚随行的保姆嬷嬷们,很快便听说那边有人受伤了。等他跑过来看时,便见三阿哥被人抱了回来,大阿哥则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走。 四阿哥的随侍拉了小主子回去,告诉他大阿哥骑马太急,把三阿哥给摔了,幸好是落在了草垛上,命没伤着,但身上小伤不少,都庆幸刚才哥儿俩没跟着大阿哥去。 三阿哥受伤的事没有扩散开,皇帝稳稳当当地校阅罢了三军,圣驾及诸皇子浩浩荡荡地回了织造府,这件事才在府里传开。岚琪听说三阿哥受伤了赶紧往荣妃这边来,到门前听说皇帝在里头,反而停下步子,知会吉芯替她问候一声,便离了。 而胤禛、胤祚都在皇贵妃那里,亲娘当然也要过来看看,宫女一路将德妃娘娘引进来,跨过门便听见皇贵妃絮絮叨叨:“你要小马驹,额娘给你买一百匹都成,就你皇阿玛赏的稀罕啊?你瞧瞧你这手,都要破皮了,额娘心疼死了。” 岚琪走近,胤祚扑过来跟亲娘撒娇,她端的礼数向皇贵妃问候,皇贵妃一脸没好气地问:“三阿哥怎么样了?” 岚琪应道:“方才嫔妾去瞧过一眼,三阿哥在荣姐姐那里,听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身上还有些小伤,请娘娘放心。”说着话眼睛就往俩孩子身上瞅,怕他们也有什么损伤,见个个精神活泼,就放心了。 可皇贵妃拉着四阿哥摊开他的右手掌给岚琪看,生气地说:“你瞧这孩子,为了他阿玛一匹小马驹,这手被勒得都发紫了。皇上那儿抠门,一匹马都不肯随便给儿子,我给他买还不成吗?”说着让胤祚过去,心疼地说,“往后别学你哥哥傻乎乎的,想要小马驹,来跟皇贵妃娘娘说。” 岚琪在一旁哭笑不得,又听胤禛说还想去看看他的小马,孩子得了好东西总是新鲜的,皇贵妃也没拦着,但指派了一大帮的人围着俩孩子去,叫千万别伤着谁。孩子们才走不久,岚琪正想自己是不是也该走,青莲从外头听了消息回来,告诉二位娘娘说:“皇上动了大怒,正在前头骂大阿哥,外头的人都不敢吱声,还怕万岁爷要动手。” 皇贵妃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更冷笑:“当初惠妃若松口,大阿哥在我这儿养,未必是如今这个光景,眼下闹成这样隔三岔五就被训话,她咎由自取。” 提起旧事,因当年岚琪也被动地掺和其中,甚至皇贵妃因此甩过她一巴掌,两人不免都有些尴尬。岚琪行礼要走,皇贵妃忽而道:“当年咱们又几时想到过今日?如今我依旧不服气你占着皇上的心,可看在孩子们的面上,咱们做额娘的好好的,孩子才能好。” “嫔妾明白。”岚琪垂首应着,想了想还是说出口,“嫔妾以为,娘娘是六宫之首,大阿哥的教养也在您的责任之下,娘娘是否此刻去劝劝皇上,莫要让父子生了嫌隙,毕竟在人家家里,骂几句便是了,若动手多难看,更何况这两日就要动身回京。” 皇贵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总还是不大情愿,可她自知身份与责任,也非早年那个缺心眼的小佟妃了,加之又是被岚琪提醒,心里决定去还是要去,但嘴上硬着抢白岚琪:“我这里的事,还不用你来教。” 岚琪默默不语,待退出来,面上无奈地一笑。因知皇帝到前头去了,便又辗转来荣妃这边,端嫔几人已在,正在厅堂里坐着说话,瞧见她来了,荣妃关心地问:“四阿哥、六阿哥可好?” 彼此都说了孩子的状况,荣妃叹道:“在我看来,所幸是伤了胤祉,若事情颠倒一下,回去我都不知道怎么跟惠妃交代。” “胤祉只是受伤,姐姐才说得出这样的话,万一……”端嫔的话说一半,那些不吉利的终究不敢说出口,“皇上为了大阿哥没少生气,往后还是别让三阿哥和他一起了,便是在书房也分开些的好。” 荣妃苦笑:“要这样,也只能让他们身边的人看着些,若是跟孩子自己说,回头傻乎乎地都说出口,尴尬的还是我们。” 之后岚琪进去看了看胤祉,小家伙身上都是在草垛里滚下的擦伤,幸未动了筋骨。 之后前头便传来消息,说皇贵妃去劝了,大阿哥没吃什么苦头。荣妃不知岚琪之前对皇贵妃说的话,还啧啧赞叹:“咱们皇贵妃娘娘是越来越像样子了。” 等岚琪回到自己的住处,皇贵妃派人来说六阿哥今晚在那里住。她想着孩子们在那儿玄烨就不会去,果然不出半个时辰玄烨就过来了,但看着人好端端的,并没什么火气浮在脸上,反而弄得岚琪不知该说什么话好,可玄烨是有备而来的。 但见梁公公捧过一个包袱放在桌上,皇帝指了指说:“换上,跟朕出门去,免得朕不见了,你又胡思乱想。” 岚琪嘀咕着“换什么要紧的衣裳”,等到里头环春为她铺开,却是一套寻常百姓家妇人的装扮。等她穿戴整齐出来,玄烨眼睛一亮,笑吟吟地说:“果然不是当年那个抠门多事的小丫头了,这回出去不要喊朕少爷了,记得要喊相公。” 岚琪面上泛红,刚才换衣裳时也惦记着当初偷偷离宫的三日,那时候自己是跟在少爷后头的吝啬丫头,可人家看了都喊她少奶奶,这次正正经经一套妇人家的装扮,反而更放得开些。 他们静悄悄坐了马车走,自然看似“微服私访”,前头后头不知多少人保护着帝妃俩的安危。岚琪如今也不一惊一乍的,只管悠闲地跟着玄烨走。但皇帝显然有些疲倦,在车上时不看外头风景,而是闭目养神,车子猛然一晃,才将他惊醒。 玄烨睁眼见岚琪盯着他看,笑问:“看什么?” “怕您不高兴。”岚琪坦白地说,“为了大阿哥、三阿哥的事。” 玄烨却笑得几分无奈,摇头说:“若是不开心,也不是为他摔了胤祉,这样的意外马场上每天都在发生,朕没那么小气,荣妃更不小气。” 岚琪点点头,看得出来皇帝话中有话,不说就该是不能对她说,自然地就把目光转向外头,看着街巷市井的热闹,笑着问:“皇上要带臣妾去哪儿?” 玄烨没应话,岚琪转头来看,见他看着自己眼含笑意,脑袋一个激灵,笑眯眯地说:“相公,要带奴家去何处?” 车内的气氛一时便好了,玄烨这才告诉她,今晚不回织造府,傍晚带她在江宁几处地方走走,夜里在外头住一宿,明天才是正经事。可皇帝一直不说什么正经事,岚琪 也不敢问,又巴不得见他乐呵呵的才高兴。之后只管跟着自家相公各处闲逛,更是进宫以来头一回在客栈住宿,各种新鲜兴奋自不必说,而她更好奇的,还是翌日所谓的正经事。 第二天一早,岚琪便照顾玄烨起床洗漱,忍不住问他要去做什么,玄烨才说是要去知府衙门看审案子。大学士于成龙廉洁奉公,可惜如此一个清官好官不长命,今年四月死在任上,对朝廷而言是一大憾事。而他身前曾举荐同名另一个江宁官员于成龙,说他廉洁奉公,精通河工,亦是个有智有谋的好官。玄烨对此早有耳闻,此番至江宁与他说过几次话,今日便想来看看他是如何审案子的,是否真为老于成龙所说,是个年轻有为的好官。 岚琪却笑:“皇上在江宁,人家就是做样子也会好好做,皇上微服私访就真能看到本来面目?臣妾想,您还不如等离开两天后,再杀个回马枪,才看得真切,现下过去,只怕看到的也不真实。” 玄烨笑道:“你想的还不少,几句话的工夫,这都考虑到了?” 岚琪突然警醒这样有干涉朝政的嫌疑,立刻摆手说:“皇上送臣妾回去吧,这事儿不该臣妾过问。” 玄烨却信手拿过桌上的银钗给她簪上,满不在乎地说:“既然是微服私访,就没什么天家后宫,你是朕的娘子,朕是你的相公,仅此而已。” 一句相公一句娘子,说得岚琪脸红,玄烨笑她:“这么多年了,还会脸红?前几日还记得哪个说,自家相公不害臊来着。” 岚琪不睬他,转身收拾东西好预备出发。她脸红的又岂是“相公娘子”这四个字,而是被模糊了的妻妾之别,这是她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念头,一辈子藏在心里就好了。 出发前,岚琪想起什么来,问玄烨:“皇上见过于大人没有?” 玄烨笑:“他是江宁知府,我们都来几天了,怎会没见过。” “这样皇上算什么微服私访?”岚琪啧啧,“皇上还不如听臣妾的,过几天杀回来才好。” “可他没见过你啊。”玄烨笑吟吟满面得意,凑在岚琪面前说,“朕在衙门对街的饭馆等你,你去瞧瞧那边怎么断案子的,回来一五一十告诉朕,你怎么说,朕就怎么看于成龙,人家前程仕途,可都在德妃娘娘您手里了。” 岚琪眼睛瞪得大大的,心中后悔不已。怪不得人家那么好心带自己出来玩,还逛夜市还在外住宿,她就想自己做什么好事了让玄烨那么开心要奖赏自己,原来全在这里等着的。 “臣妾不去,一个人挤在老百姓堆里,被人拐走了怎么好。”岚琪回身坐下赖着不走。玄烨也没想到,皇祖母出门前竟然叮嘱过岚琪,说皇帝必定到各处要微服私访,叫她别瞎起劲地跟在后头,女人家家的万一遇上坏人就最吃亏,以后就说不清了。 玄烨稀奇地问:“皇祖母连这话都叮嘱你?” 岚琪点点头,玄烨不信,骂她说:“你连吓唬苏州织造的懿旨都敢骗人,朕哪能信你?” “皇上信不信,臣妾都不去。您在身边挑个面生的侍卫去不是一样?回来说得指不定比臣妾还好。”岚琪仗着太皇太后叮嘱过她,就是不肯松口,反正皇帝不会杀了她,顶多闹翻了几天不理睬,她还真不怕。 可她摸得清玄烨的脾气,皇帝更看得透她的心思。吃软不吃硬的小东西,玄烨几根手指头就捏住了,便坐到身边搂着好声好气地说:“挑几个侍卫多容易的事,若是成的,朕还操心劳动你?不就是觉得都不可靠,才用你吗?朝廷之上,最多的就是官官相护,朕哪知道挑选的侍卫背后是什么人,又或背后这些人和于成龙有没有勾结?只有你,朕最最放心,你三步之内都有人保护,哪个敢伤了你,朕剁了他的脑袋。” 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皇帝这样好好跟她说,岚琪还真不知道怎么反驳好。玄烨又许诺她回来赏她几百两银子,好备着买东西回京给各宫和宗室皇亲带礼物,岚琪本来就算计这笔花销少说又几百两银子打水漂了,听说皇帝给付钱,还真动了心。 动了心,就更好说动了,等她醒过神来,人都被带出来了,马车一路往江宁知府衙门来,玄烨在车上叮嘱她:“你就混在人堆里看看,今天这个案子是县衙推上来的,朕已经派人去查个究竟,知道是什么事。不对你说怕扰乱你的判断,而你也不必断案辩个真假输赢,只要告诉朕,你觉得于成龙办差用不用心就成了。” 本来皇帝不说,岚琪脑筋还蛮清楚的,皇帝这样一絮叨,她就有些糊涂了,要知道康熙十二年入宫做了宫女到现在,她早就失去了在紫禁城以外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的能力,哪儿懂什么升堂断案,心里又想皇上不可能真把一个大臣的前程放进她手里,管他什么结果,就硬着头皮去一趟呗。 那边皇帝带着德妃微服私访,织造府里明珠几位被蒙在鼓里的大人却有事要见皇帝,来时被守在外头的纳兰容若挡驾,说皇帝为了回京起程正在静养,一律不见人。其他几位大臣见是明珠家的公子,要他通融一番进去和皇上说两句,容若一律冷脸拒绝了。 如此一来,明珠面上挂不住,等其他同僚走远后,他怒气冲冲地呵斥儿子:“你是什么东西,让我这样丢脸?” 纳兰容若却肃然道:“儿子为皇上办差,还请阿玛恕儿子不能忠孝两全。” “屁话!”明珠骂,又往里头看了看动静,冷笑一声,“万岁爷又出去了是吗?” 容若不言语,明珠更道:“你以为我还等着你来告诉?自以为是的东西,你且好好在皇上跟前办差,若有差池,我必然结果了你这逆子。” 容若不以为意,反正他们父子见面左不过就这几句话,这么些年他都听麻木了,待父亲离开后,更是喝令左右:“不论是谁,都不得通融,皇上静养中,谁都不许打扰。” 明珠离开后,走不远恰遇随驾的阿灵阿几人,彼此客气地见了礼,说起皇帝静养的事儿,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另有一人不知哪儿听来的消息,说德妃娘娘好像也在静养,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话都了然于心。临别时但听阿灵阿说:“昨日皇上拿自己的弓,亲自给四阿哥用,手把手地教导,真真是父慈子孝,对太子亦是如此啊。” 一句话,众人面上似听过则已,心里头都明白,德妃所生二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与其他阿哥大不相同。四阿哥又养在皇贵妃膝下,皇贵妃距离后位仅一步之遥,四阿哥的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眼下四阿哥的前途言之尚早,人家于成龙大人的前途岌岌可危。这会子玄烨正坐在知府衙门对街的饭馆里,惬意地听着楼下小姑娘唱曲儿,心里想若是岚琪在身边,自己但凡多看人家小姑娘一眼,那醋坛子就要翻天了,正暗自觉得好笑,却见跟了岚琪去的侍卫匆匆忙忙跑回来,着急地说:“万岁爷,娘娘被于大人抓起来了。” “抓起来了?”玄烨惊愕不已,等他一路往知府衙门来,才晓得事情原委。 今日的案子有些特殊,看惯了土豪士绅欺压贫民佃户的事,这一次偏偏倒过来,是有恶劣刁钻的人仗着父母官清廉为民申冤,反咬地主一口。玄烨事先已派人查得究竟,就想看看这于成龙是不是真的会为了所谓的廉洁奉公颠倒黑白,他就想让岚琪开开眼界,并找个可靠的人来看断案子,怎么想到她会那么冲动。 只因那一家佃户里有个十月怀胎的女人,在堂上一惊一乍地柔弱,据说于成龙是照着过堂规矩讯问的,不知哪儿让德妃娘娘看不下去了,竟然出头指责堂上官草菅人命,看着人家孕妇即将临盆也不姑息。玄烨听见时又气又好笑,唯有怪自己没事找事,干吗把岚琪弄来凑热闹。 当于大人接驾,听一身便服的皇帝说问他要个人时,聪明的人恍然就想起方才那小妇人一身浑然天成的贵气,心里头慌得不成,问皇上是宫里哪一位,皇帝客气地一笑:“朕和德妃出来走走,恰好路过你这里,扰你办案子了。” 于成龙吓得满头是汗,赶紧让人去放人,又怕下面的衙役粗笨,顾不得撂下皇帝在这里,亲自就去把德妃娘娘迎出来。岚琪已经吓得面如菜色,一路绷着脸过来,乍见玄烨在堂上坐,立刻眼眉一红朝他跑来。 玄烨却使了个眼色,要她镇定,岚琪赶紧收敛情绪,静静地跟在皇帝身边,一起隐蔽在堂后看于成龙审案子。堂上惊堂木拍案,吓得岚琪禁不住一颤,玄烨便轻声告诉她案子是怎么回事,语重心长地说:“弱者未必都是正义一方,正义也绝不能光凭眼睛来看,人情是人情,这妇人真的要生了,衙门不会草菅人命。当然朕说的也只是眼前,全国各地官府衙门,或有罔顾律法者,朕也管不过来。” 退堂之后,皇帝和于大人相谈,女眷来伺候她休息在别处,岚琪一直静默不语,旁人也不敢吵着娘娘,只等皇帝那边散了要回去,才伺候娘娘到前头来。 上了马车,帘子才放下,玄烨便把吓得浑身僵硬的人搂在怀里。他今日和于成龙相谈甚欢,心情十分好,就更心疼折腾岚琪受这么一回惊吓。好半天怀里的人才松弛下来,问她是不是吓着了,岚琪却说:“您心里一定觉得臣妾又蠢又笨,这下臣妾都没得不服气,事实就是如此。想想实在丢脸,还在那里待了几个时辰,臣妾真是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今天本想你回来后就直接回去,并没打算见于成龙,这下什么都和朕计划的不一样,其他大臣多多少少也会知道这件事,是够丢脸的。”话虽如此,玄烨脸上却满是笑容,轻轻揉了揉岚琪僵硬的脸颊说,“于成龙从四品的官,此次南下多少一品大员,站在他们之中,他没什么机会和朕多说话,说也不能说尽心里话。今天朕听他讲讲江宁风土人情文化经济,可比这几天亲自所见所闻都收获得要多,如此想想,可不是你的功劳?” 岚琪终究不大高兴,咕哝着:“这样的功劳人家才不要,现在想想就羞死人。”又央求玄烨千万不要回去告诉太皇太后,玄烨当然不答应了。之后说说笑笑虽然压了惊,总不能一时就自在。回去后环春几人见她脸色不好,问是怎么回事,岚琪只私下里告诉了环春,结果环春也是捧腹大笑,把她气个半死。 是日皇帝便下旨,言在京既闻江宁知府于成龙居官廉洁,此次确加谘访,与所闻无异,令大学士明珠传谕于成龙,赐御书手卷一轴,以示旌扬,并嘱其善始善终,毋改操守。 其后圣驾便要动身回京,返京之路皇帝亦是沿途巡视水患河工,朝廷奏章三日一送,无一日闲暇。至于德妃在江宁知府衙门闹的笑话,朝臣之中虽有传闻,碍于妃嫔名誉清白,并不敢胡乱说。岚琪自己也不对姐妹们提起,一路回京,这件事就淡下了。 圣驾拟于月底到京,数日后前方消息传来,温贵妃与惠妃、宜妃诸人在慈宁宫与太皇太后、太后说接驾之事。太皇太后叮嘱她们:“皇帝旅途疲惫,回来就是该好好休息的,不必搞得太铺张隆重浮于形式,让皇帝安安心心回家便是了。” 众人不敢违逆,商定一切后便行礼告辞,在慈宁宫门前散了,瞧见温贵妃走远,惠妃才轻声道:“还以为要提起明年选秀的事,这都十一月了仍不见动静,明年难道不选了?” 宜妃却道:“姐姐瞧见温贵妃了没有,几日不见光彩照人哪,我早年跟着那会儿的昭妃娘娘,她们姐妹俩,论姿色还是温贵妃上乘些,怪不得妹妹连儿子都生了。” 说着又看惠妃,见她神情疲倦眼睛下一片青黛,便关心道:“姐姐也该保养些,怎么这几日越发憔悴了?” 惠妃敷衍了几句没说什么,只等两日后明珠夫人进宫来,才与她说道起江宁传来的事,捂着心口说:“幸好三阿哥没事,不然我和荣妃这么多年的情分,就算完了。” 明珠夫人则道:“这是其一,再有老爷传回来的消息说,皇上此行对德妃娘娘和四阿哥、六阿哥诸多偏心照顾,微服私访都带着德妃出门,皇贵妃娘娘又本就懒怠四处走动,明着暗着,都是德妃跟在身边多。” “皇上向来喜欢她的。”惠妃冷冷道,“皇贵妃跟着的人都不计较,我费心思瞎想什么,还招人厌。” 明珠夫人却说:“娘娘想的可不是这上头偏心不偏心,是咱们大阿哥未来的前程啊。” “前程?我后半辈子不都是为了他的前程在熬? ”惠妃笑得凄凉,眼底忽隐忽现几分绝望,冷幽幽地对明珠夫人道,“人都是偏心的,皇帝更是。他喜欢四阿哥、六阿哥,他们撒娇嬉闹就是天真活泼,怎么看怎么顺眼。我们大阿哥呢,他不大喜欢了,就怎么看都不顺眼。你们总劝我被阿玛管教的孩子有福气,可我怎么觉得被夸赞褒扬才更有福气,我的儿子怎么就不好了,做什么总要挨骂过日子?” 明珠夫人见惠妃激动,忙劝道:“娘娘息怒,大阿哥是长子不是,哪家哪户的长子不是挨骂长大的?做爹娘的不是瞧不顺眼大儿子,而是想着老了要依靠他们,才怕他们不成器呀。” “有一个太子在,长子又有什么意思?”惠妃消极怒言,幸好因为幽怨而压着声音,尚不至于叫旁人听见。 明珠夫人更是紧张得变了脸色,连连劝她:“娘娘要为长久计,不说别的,底下那些阿哥还小呢,谁晓得能长多大。可咱们大阿哥结实健康,未来十年,小的还不成器不顶事,不都是咱们大阿哥的风光?至于太子,不只我家老爷,便是在外头也听见不少闲话,说太子被养僵了呢。” 惠妃眼中掠过光芒,盯着明珠夫人瞧。明珠夫人又道:“再有德妃娘娘那么扎眼,处处站高枝儿,多少人看她不顺眼,还等着娘娘您着急吗?有些事儿,过去又不是没发生过。” 惠妃浑身发紧,一股子寒森森的恐惧从后脊梁蹿上来,闷了半天说:“大阿哥中毒的事我至今害怕,可德妃当初那些事,她如今倒没事儿人似的,也不知收敛低调。”忽又冷笑,“也是啊,人家有两宫疼爱,大清国最尊贵的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她有什么可怕的?” 确如惠妃所说,世人眼中,德妃伴驾近十载,一路顺风顺水,所有人都只看到她如今的光芒,却忘记当年她如何低入尘埃。却不知这十年来她如何尽心照顾两宫,没有付出何来的回报,但眼红眼热的人,只会将这一切归结为“好运气”。 圣驾一路北上回京,十一月十七至曲阜,当地官员已筹备许久,皇帝早早拟定要在十一月十八于孔子庙行释奠礼,释奠乃是孔庙最高规格的祭礼,历代帝王行释奠礼,几与祭祀天、地、社稷和太庙并重。此行亦是南巡途中最为重要的事之一,玄烨很是慎重,更因将携妃嫔同往,初至曲阜,便遣礼官向妃嫔公主等教授释奠礼相关事宜,定不能在明天闹出笑话。 这会儿与几位大臣定下了明日的行程,玄烨一时闲暇,想到后头女眷们在向礼官学礼仪,便亲自过来想看看状况。因不愿打扰礼官讲授,并未让宫女太监通报,脚步静静地走来,将近门前,却听见岚琪的声音。 “进孔庙,第一道石坊称‘金声玉振’坊,句意出自孟子语‘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者,金声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孟子以完美无缺的乐曲来比喻孔子,赞其为思想集古圣贤之大成。释奠礼中奏礼乐,历朝历代都不同,我大清至康熙六年作《中和韶乐》,取天下太平之意,乐章均以‘平’字命名,颁至国学为释奠孔子之用。迎神乐奏《昭平》、初献乐奏《宁平》、亚献乐奏《安平》、终献乐奏《景平》、彻馔乐奏《咸平》乐章。释奠礼庄重严肃,诸事齐备后,鼓师于大成门之东先击大鼓三百六十响,撞大钟一百八十响,以示儆戒,而后入庙行礼,启户,行扫除,安神位……” 玄烨默默退到窗下,隐隐听见岚琪正笑吟吟地与诸人讲解这些事。皇贵妃坐在上头一如既往地皱着眉头,倒是几位公主听得很是专心。礼官含笑站在一旁,看着德妃满目都是钦佩,玄烨顿时由心生出一股子骄傲,便不再入内打扰他们,就匆匆离开了。 至傍晚时分,礼官来向皇帝复命,玄烨提起为何是德妃在讲解,礼官不免有些慌张,又见皇帝毫无责怪之意,更含笑相问,当然挑皇帝喜欢的话来讲。 原是他絮絮叨叨说半天后,皇贵妃怒气冲冲地说听不懂,德妃为了安抚皇贵妃娘娘,才开始代替礼官来讲。礼官照本宣章事无巨细都说,难免枯燥繁冗惹得皇贵妃不耐烦,德妃则只拣要紧的事简练而言,言语生动不刻板,这才让皇贵妃娘娘听下去。 之后更一并祭奠时行礼该如何站位、如何叠放左右手、如何叩首如何敬香,等等,都是德妃所讲,礼官在皇帝面前将德妃娘娘夸得天花乱坠,直言道:“臣竟不知,德妃娘娘有如此深的学问,毕竟后妃参加释奠礼极少,本没必要精通的。” 玄烨万分得意,但收敛于心,未露在脸上,只淡淡吩咐:“只怕旁人未必还能全懂,明日务必安排相应人手指引各位娘娘行礼,切不可闹出笑话。” 礼官忙磕头应诺,战战兢兢地离去。 人一走,玄烨便喊梁公公进来,问他皇贵妃那里散了没有,之后往表妹这边来,进门见皇贵妃正在蜡烛下看书,皱着眉头念念有词。玄烨走近问:“果然是到了孔子故里,人杰地灵,连你都用功读书了?” 皇贵妃却抱怨:“皇上何苦带臣妾几人同去祭奠,这样的繁文缛节,臣妾闹得一个头两个大。”眼珠子一转,想起德妃的博 见多闻,一时很不服气,且听门前宫女说皇帝来过,也不好瞒着不说,只讪讪道,“人家说十年寒窗,德妃倒是正经读书写字也有十年了,早知道有今日,臣妾也早些用功。” 玄烨对她却诸多宽容,温和地说:“你不必太紧张,明日一切事都会有礼官指引,你不开口说话就不会出错,按部就班,别人要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很快就过去了。” 皇贵妃纤眉高高挑起,很不服气地说:“皇上也别看轻了臣妾,大事情上臣妾几时给您丢过脸?不然您以为天都要黑了,臣妾还在费心看什么书?” 玄烨笑道:“可不是吗?”便夸奖她用心识大体,但皇贵妃还是嘀咕为何要带妃嫔同往,玄烨便说孔子乃天下之师,如今胤禛也就学念书了,做额娘的就算来为儿子祭奠也不为过。 皇帝晓得别的话对皇贵妃说都是空谈,牵扯上了胤禛,她就什么话都好说了。果然让表妹欢喜起来,用心准备皇帝夜里的膳食,早早要他安寝,说不能耽误了明天的正事。 这边四阿哥和六阿哥在一起,阿哥们的礼仪皇帝已另外派人教导,胤禛懂明天的事有多重要,一直显得有些紧张。而胤祚似懂非懂,但记着额娘说他若乖乖的就替他问阿玛要一把小弯刀,所以也认真地跟着哥哥们学,保证明天一定不会出错。 这会儿两个小家伙正洗澡,岚琪看着环春摆晚饭等他们来吃,乳母匆匆跑来说六阿哥玩水不肯起来,一脸无奈地向主子搬救兵。她哭笑不得地跟过来,还没进屋子就听见儿子在大闹天宫,进门更是踩了一地的水,乳母们一直请她小心脚下湿滑。 “胤祚,你皮痒了是不是?”岚琪斥骂着,儿子却根本不怕,笑呵呵地挥舞着双手撒娇喊额娘去抱抱,岚琪拿了厚厚的毯子过来,把小东西裹进毯子里,拍了两下屁股训他,“不许再皮了,额娘真的要生气了。”可一转头,却见胤禛缩在热水里不知紧张什么。 “胤禛,你……”岚琪刚想开口,脑中一个激灵,顿时笑得眼眉弯弯,她的大儿子是害羞了吗?生怕真让孩子尴尬,赶紧说,“屋子里摆了饭,胤禛穿戴好了来吃,德娘娘先把你这调皮的弟弟拎去收拾了。” 等岚琪抱着胤祚在外面屋子里收拾穿戴好,来饭桌前等四阿哥,正好皇贵妃那里来人说皇上过去了,问四阿哥几时回去,胤禛才走进门,胤祚便跑过去缠着不要哥哥走。胤禛看了看岚琪,她笑得那样温柔可亲,又听说德妃娘娘懂明天释奠礼的各种礼节,就点头答应了。反正南巡以来,他经常和弟弟一起两头住,都习惯了。 两个儿子,虽说不上一静一动,但谁在胤祚面前都显得安静。这小家伙天天精力旺盛开朗活泼,岚琪平日没少打赏照顾六阿哥的人,都知道伺候这小祖宗不容易。 待夜里安置入睡,岚琪蒙眬中突然被人碰醒,胸前重重地压下来什么,睁眼就看到胤祚不知几时跑来,正趴在她身上往里头爬,然后一骨碌躺下去,钻在自己臂弯说:“额娘,四哥要问您那个什么?” 岚琪一怔,再撩开帐子瞧,只见上夜的香月点着蜡烛进来,屋子里亮堂了一些,胤禛穿着寝衣立在床下。香月笑着说:“四阿哥快钻被窝里去吧,可冷啦。” “四哥快来。”胤祚招招手,岚琪叫他轻点声,自己离床蹲下来握着儿子的手,手已经有些发凉,猜想他未必情愿,便只说:“要是着凉,明天就不能去孔庙参加释奠礼了。” 胤禛一紧张,赶紧跟着弟弟上床去。岚琪这才吩咐香月:“告诉乳母们,他们今晚就在这里睡了,叫她们也好好休息,明儿跟着阿哥们别出差错。” 之后又因为胤祚折腾,说他要贴着额娘,可是隔开了四哥就不好跟额娘说话,于是硬要和四哥一人一边蹭着岚琪睡,他无所顾忌抱着额娘的胳膊黏得紧紧的。胤禛则安分地睡在一旁,问些明日要注意的事。 说着说着嫌枯燥的胤祚就先睡着了,而胤禛毕竟是个小孩子,不等岚琪说完,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一双儿子都在身边,岚琪心满意足,唯一的遗憾是闺女在宫里,出门那么久享尽了和儿子在一起的天伦之乐,但也日日归心似箭,想要去抱抱她的小女儿。 两个小家伙热乎乎的,岚琪觉得身上都有些出汗了,悄悄爬起来让上夜的人搬走一盆炭火。等再回来,烛光依稀下看到兄弟俩安宁可爱的脸颊,心都要化了,凑下来一边一口亲亲他们,梦里的四阿哥稍稍动了动,又安逸地继续睡。 一夜相安,翌日早早起来随驾赴孔子庙行释奠礼,礼仪繁冗庄重但一切顺利。皇帝于大成殿三跪九叩,亲书“万世师表”四字,命悬挂于大成殿,留曲柄黄盖,又令将曲阜县康熙二十四年地丁钱粮尽行蠲免,惠泽于民。 事毕后,圣驾离曲阜继续返京,德妃却在释奠礼后受了风寒病倒,之后一路再不得与儿子亲近,连玄烨也要等她病愈后才能相见。众人以为德妃是旅途疲惫病倒也很正常,只有岚琪自己知道,在曲阜那晚因为时不时起来看看,怕孩子们翻身踢了被子,忽冷忽热才病的,当日撑着精神参加释奠礼,礼毕就软下来了。 如此回程的一路,她清清静静地不与人往来,总算在入宫前把精神养起来。是月二十八日,圣驾行至南苑,二十九日入皇城。温贵妃与惠妃诸人前来迎驾,一别两月,温贵妃竟是脱胎换骨光彩照人,连荣妃都睁大了眼睛细细看怕认错人,皇贵妃更是皱着眉头很不可思议。 玄烨倒是很客气,与之简单说几句话便带着太子去慈宁宫请安,其他人各自散了回各自的宫殿。岚琪一路到了永和宫,进门就瘫在了炕上,毫不顾忌礼仪地说:“总算到家了。” 这一趟出远门,所有人都累坏了,永和宫里没跟出门的忙着打点行李收拾东西,环春几人也都累得不想动弹。在外时总能撑着口气,这一回来,就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岚琪这边本来就诸事简单,便吩咐她们都好生歇息两日,自己则又打起精神换衣裳,带着留家的几个小宫女往宁寿宫来,心心念念要抱抱她的小公主。 太后果然等着了,已派人请皇帝不必过来请安,而她也十分想念五阿哥,听孩子说着一路见闻,待让乳母领去,才来看看岚琪母女,笑着说:“想坏了吧,小丫头可乖了,一点儿都不哭闹。” 岚琪谢太后悉心照拂,之后坐下说话,太后问她是否瞧见温贵妃,提起这两个月来她的变化,感慨着:“若能长久,也是好事,谁不愿见个精神的人?” 岚琪点头不语,太后随即又道:“明年本该是选秀大年,但太皇太后说免了,只在八旗贵族里挑几个就好。” 在路上就听荣妃提起过这事儿,没想到才回家太后就对她说了,又说眼下还没有明确的旨意,要等皇帝回来商议定了再颁布。但有一事已经定下,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也到入宫的年纪了。 太后与岚琪说的事,太皇太后这边也与玄烨提起。毕竟转眼就是腊月,腊月一过开了春,选秀的事至少该有个交代,虽不急着才回宫就要有结果,但太皇太后提一提,好让皇帝心里有个惦记,不怕之后决定得太仓促。 玄烨实则不大乐意,说起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年纪还十分小,虽然到了选秀的年龄,可玄烨不知道她来了后,自己该如何与她相处。毕竟曾经的皇后从不为家族谋求任何事,一心一意只辅佐陪伴在他身边,但这个妹妹会如何,能不能也像佟嫔那样安分,可就不晓得了。 “你和皇后情深意重,我晓得在你心里皇后依旧是痛,看在情分上,对她稍微眷顾些就是了。”太皇太后劝说,“早晚都要来的人,早些来了,咱们还能慢慢调教。我听说她在家是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子,应该差不到哪儿去。” 玄烨却摇头:“贵妃在闺阁里亦是如此。” 说起温贵妃,太皇太后问皇帝是否看到她的变化,说这两个月温贵妃安分守己过得很好,昨日来请安时也是容光焕发,劝皇帝不要再故意冷落,别把人家好容易热乎起来的心再给弄凉了。 “孙儿明白。”玄烨心里也有分寸。许多事过犹不及,温贵妃此番醒悟若能长久,本是好事,可若再颠三倒四的和从前一样,他可就再没耐心了。 而对于贵妃的变化,另一人也觉得不可思议,觉禅氏回京途中做好了准备回来又要继续面对病怏怏神叨叨的贵妃,因此乍见人家神采奕奕,很是惊讶,心想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能让她幡然醒悟? 这会儿贵妃正在她屋子里听她说一路的见闻,听说觉禅氏一天都没近皇帝的身,又是高兴又是惋惜。这才有几分她从前的样子,言语间觉禅氏便发现她只是变漂亮变精神了,性格上并没太多变化,本来人的性子很难改变,不过看她能比从前好,总归是好事。 温贵妃对什么都好奇,又问起:“听说德妃跟着皇上爬泰山了,我没去过泰山,真的很难爬吗,连你也没爬上去?” 觉禅氏那天陪着佟嫔,佟嫔娘娘爬不动了,她当然不能一个人继续爬,自己也不清楚能不能最终登顶,至少半山腰的风光亦是赏心悦目,并没什么可遗憾。 而旅途疲倦,觉禅氏急需休息,温贵妃偏偏缠了她半天,最终被十阿哥的哭声带走,她才算能喘口气,身子软软地伏在榻上。香荷进来忍不住就说:“贵妃娘娘太能磨了,奴婢在外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真要累死了。” 觉禅氏知道她辛苦,叫她下去歇着,忽然想起一事,喊住香荷道:“在苏州织造府花园里的事,别对旁人提起,贵妃如果问你,你也装傻就是了。” 香荷虽不明白主子怕什么,但事关她莽撞在人家家里出丑,顶好没人提起息事宁人,便答应下,之后忙着收拾东西,主仆俩都累得不想动弹。 皇帝此次出行,前后足足两个月,再加上打前站的日子,纳兰容若已有大半年不在家,家里的人都习惯了他经常奉旨离京,但沈宛未必能承受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所以容若一到京城,交代好了皇帝这边的事,就策马往私宅来。 在家门口勒马停下,却见大宅里的轿子停在门前,容若皱了皱眉头下马,门前小厮迎上来说:“爷可回来了,您一路辛苦啦,少奶奶正打发小的去宫门口接您。” “是少奶奶来了?”容若问。 那小厮答:“来了好半天了,知道您今天回来,过来和沈姑娘一起等。” 容若一面听着,一面往里头走,已经有丫头通报进去,少夫人迎出来,容若见她一身云锦红霞色的袍子,很是富贵雍容。但等进了门见立在门里淡定的沈宛,身上不过是蓝白色的袄子清素简单,不知为何,这样悬殊的差别,让容若心里没来由地不高兴。 沈宛显然也不高兴,本来好容易等到容若归来,想照顾他休息,想听他讲一路见闻,可少夫人一大清早就来了,甚至对她晓以大义地说:“我知道容若一定会先来看你,可家里老太太身上不大好,额娘和孩子们也十分想念他,所以我来这里等他,要带他回去。你心里一定不高兴,就看在富森的面上,额娘一直没来为难你,你也该感恩的是不是?” 少夫人并不是伶牙俐齿的人,可人家是正室夫人,有名有分说话腰板硬,她一个没名分养在私宅的女人,就一辈子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又想今天容若好容易回来,不要闹得不愉快,才一直默默忍耐到这一刻。 “额娘猜想你会来看看沈姑娘,她一个人你的确该多照顾些,但是老太太身上不大好,孩子们也想你,额娘让我来等你,好把你接回家。容若,你坐会儿喝口茶我们就走吧,现在天色暗得很快,咱们早些回去才好。”少夫人温柔大方地对丈夫说这些话,自然她心里也做好了打算要被拒绝,是把柔弱的心全副武装好了才来的,不论容若怎么说她都要坚持到底,更一个眼色丢给沈宛,笑道,“沈姑娘也是这个意思,对不对?” 沈宛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别过脸毫无情感地说:“既然老太太身上不大好,容若你先回家里才是。” 容若淡淡地应了声:“我知道了。” 这两个月虽然忙忙碌碌,但看到表妹好端端地跟着队伍游山玩水,似乎是他长久以来最快活放松的一段日子,甚至忘记了京城这个家。不论是大宅还是私宅,他都忘得一干二净,果然是该闲云野鹤的人,却被束缚在不能随心所欲的人生里。 “你先去,我马上出来,和宛儿说几句话就好。”容若明白,他坚持下去,只会闹得所有人都难堪,反正沈宛怎么也不会高兴了,那他还是走的好。 少夫人欣喜万分,敦促他:“你早些出来,我在轿子里等你,坐了大轿子来的,你累了别骑马,我们一起坐轿子回去。” 容若默默答应,少夫人别过沈宛就往外头走,只等她的身影消失,容若才问沈宛:“怎么穿得这么素净?我从苏州给你捎回来的锦缎你怎么不拿来裁衣裳?” 沈宛却苦笑:“我怎会稀罕苏州的锦缎丝绸,你不记得我是哪里人了,绫罗绸缎从来也没少穿过,我还以为,你会送些别的东西给我。” 容若一愣,忙道:“笔墨纸砚吗?我带回来了。” “还有新出的诗集杂文,还有……” “这些我都带回来了,我知道你喜欢。”容若笑着说,可转身想要吩咐下人拿来,才想起来自己只身过来,那些行李大概都被直接送回纳兰府了。 沈宛果然苦笑:“莫说东西了,你自己不是也回不来?快走吧,少夫人在外头等你,再让她进来催一次,可就难堪了,我看了她一整天,厌倦得很。” “宛儿……” “等你有空了再来吧,你们家的人我惹不起,不然他们一生气,又要把孩子带走了。”沈宛面色沉郁,对容若不咸不淡地一笑,而后转身进去,她的儿子正在找亲娘。 容若立在原地怔了半晌,这是怎么了?可沈宛没再出来,外头也有小厮来婉转地问大爷几时走,他终究是苦涩地一笑,都说是在被束缚的人生里,又何来他能左右的事?便头也不回大步往门外来,屋子里沈宛听见动静,痛苦地紧紧咬了唇。 宅子外,少夫人等在轿子前,迎面而来的人扬尘带风满身怨气,她心里一沉,可还是努力露出笑容,欢欢喜喜地说:“坐轿子吧,你这一路还少骑马吗?额娘让我坐大轿子来接你呢。” 容若本是满肚子的不悦,可看到妻子大方恬静的笑容,他那样脾气性子的人,又怎么会对妻子口出恶语,只是婉言拒绝说不想坐轿子,兀自骑了马便要走,少夫人赶紧坐回轿子里让跟上。对她来说,把丈夫顺利带回去,就是赢了。 他们走了好远,沈宛才独自到门前来,昏黄的天色里只看得到模糊的几点身影,她从未觉得容若离她那么遥远过,即便今天曾面对面的伸手可及,她还是感觉自己和容若之间的沟壑越来越深、越来越宽。他终究是那高贵的世界里的人,而她沈宛,永远也走不进那个世界。 一阵风过,天上开始飘雪,沈宛打了个哆嗦,身后有丫头拿来氅衣给她披着,更问道:“就腊月了,姑娘今年还酿不酿酒了?” 沈宛没来由地脱口而出说:“不酿了,酿了也没人喝啊。” 之后风越来越大,雪越来越大,似乎是怕惊扰皇帝圣驾回京,今年的暴雪一直憋到了腊月才下,终于紫禁城在一片白茫茫中进入了腊月。所有旅途疲倦的人酣睡一夜后起来,乍然瞧见银装素裹的世界,都精神为之一振。 进了腊月,就要忙过年的事,每一年都重复着同样的事,荣妃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开始筹划。幸好惠妃没有偷懒等她回来再料理,该准备的一切早些日子都已经铺张开,荣妃总算也不会太辛苦。 惠妃更为了在江宁校场大阿哥把三阿哥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事,特地到景阳宫登门致歉。毕竟十几年的情分,即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亲近,也不想为了什么事彼此误会甚至交恶。 荣妃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当时就对岚琪说幸好不是三阿哥弄伤了大阿哥,对她来说,维系这一段关系不容易,况且荣妃背后没有任何靠山。虽然两宫的信任和经年的资历足以让她立足后宫,可若少了惠妃这条人脉,就少了一条知晓掌握皇宫内外事的渠道,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如今惠妃特意来道歉,她又怎会端着架子? 彼此交代了宫里的事,便说起明年选秀,惠妃这边还没得到什么消息,唯有一件事很明确,便是赫舍里皇后的妹妹也到了入宫的年纪。 荣妃感慨:“当年还是个奶娃娃吧,一眨眼的工夫就要入宫了。”想到赫舍里皇后曾经善待她们,荣妃更是道,“不论怎样,皇后娘娘对我们那么好,年轻的妹妹入了宫,咱们该照顾她些才是。” 惠妃亦是曾得皇后照顾,那时候一切都那么简单,除了昭妃清高孤傲,其他人之间真真如姐妹般的情分。说起进来的位分,她掰着手指说:“要么就放在贵妃位,要么就和佟嫔一样,可她毕竟是皇后的亲妹妹,小钮祜禄氏一进门就是妃位,皇上不会厚此薄彼吧,但是那么年轻直接放在贵妃位上,又说不过去。” 荣妃心里想,难道你还惦记着那个空着的贵妃位不成?但面上只是说:“佟嫔那会儿咱们都没猜准,这一次也不定怎么样,且看看吧。” 几日后,选秀的事渐渐在宫内传开,终于在腊八那天皇帝下旨,八旗贵族选送适龄秀女,明年二月由太皇太后和太后挑选留在宫中。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一章 咸福宫用药 康熙二十三年,腊八这日,岚琪在慈宁宫支应着,应付了送往迎来的人,下午才在太皇太后身边歇口气。老人家悠闲自在地教胤祚下棋,这孩子天天活蹦乱跳,屁股上长针似的坐不住,倒是下棋迷住了他,像模像样地跟着太祖母安静了一整天。 傍晚皇帝过来,祖孙三人还是圣驾回京以来第一次聚在一起。玄烨终于有机会把岚琪一路上的大小乌龙事告诉祖母听,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听了都笑得合不拢嘴。岚琪又羞又急,可见老人家高兴,也乐得哄她们笑笑。 当然玄烨也不只记得岚琪闹笑话的事,还说她在外头如何端庄大气,如何让那些酸溜溜自以为是的江南读书人佩服不已。太皇太后高兴,自然好好夸奖了岚琪一番。 待他们离了慈宁宫,太皇太后私下问起皇帝这几日在何处安歇,苏麻喇嬷嬷说皇帝去过咸福宫一趟,且好好的没发生什么不高兴的事,宫人都说温贵妃真的变了个模样。可太皇太后却叮嘱苏麻喇嬷嬷:“还是要留心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夜渐深,咸福宫的灯火已熄灭了不少。觉禅贵人的配殿早早就暗了,她似乎还没缓过旅途疲惫,这几天都很少出门。温贵妃无暇顾及她,每天都打起十二分精神随时准备皇帝来,但今天忙碌一天空等一晚,圣驾还是去了永和宫。 冬云本以为主子又该失落绝望,可温贵妃却云淡风轻地吩咐:“关上宫门,该歇的去歇着。” 之后洗漱更衣,冬云收拾好要熄灭烛火时,却见主子穿着寝衣爬到炕上,打开了带锁的匣子,层层叠叠拆开一个纸包,纸包里头又散着许多更小的纸包。冬云掌着蜡烛过来,瞧见温贵妃揭开一个小纸包,摊开是细腻的似珍珠粉般的东西。 “娘娘,这是什么?” 冬云问着,温贵妃却不回答,张嘴舔了一些吃下去,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舒服。渐渐地,冬云便见她脸越来越红,双眼迷蒙,柔情四溢,身子也柔软得有些坐不住了。 “娘娘,您?”冬云吓得大声喊她,温贵妃一个激灵回过神,忙收拾好那些东西,扑到窗棂上推开窗户。寒冷的风夹着雪粒子灌进来,终于让她发热的身体冷静了一些。 “主子?” “别问了。”温贵妃吹着冷风,黑暗中看不见她脸上什么神情,只听见说,“吃不死人的。” 寒风吹冷了身子,也吹冷了心,温贵妃的神思越发清醒,终于合上窗户,将冻得已经哆嗦的身体蜷缩起来。冬云赶紧送来手炉端来热茶,都被她伸手推开,只是再打开那匣子,看着那些纸包直愣愣地发呆。 冬云捧着手炉犹豫半天,终于问:“主子,这是什么药?您的身体才好些,吃坏了可怎么好。要不让太医来瞧瞧,看看是不是能吃的东西。” “混账。”温贵妃冷然呵斥她,昏暗摇曳的烛光下,那双眼睛寒森森的很吓人,“太医来了,我可就没命了,你想我死吗?” “奴婢不敢,可是……” 温贵妃痴痴地笑道:“你放心,不会害了我的身子,不是给我吃的,多半是要给他吃的。他吃了这个就会喜欢常常来咸福宫。可若是真有用,两个都吃我也愿意。” 冬云大骇,她日夜跟着贵妃,却不知咸福宫里还有这东西。晓得那个“他”是指皇帝,这才是真真要命的事,于是她苦苦劝道:“主子要三思啊,一旦被发现可怎么得了?” “发现什么?皇上会到处去跟人说他贪恋我的卧榻?”温贵妃很不屑,脸上的笑容几乎狰狞扭曲,纤纤手指摩挲着那些纸包,慢慢说道,“他那样喜欢德妃,对宜妃啊皇贵妃啊也都很好,我猜想她们到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可你看宜妃又怀着孩子,至少这床笫间的温存是有的。既然床下的我没法儿让他喜欢,那么但凡他来,床上的那个我,要好好讨他欢心才是。” 冬云越听越不安,又听她说这药是今年腊八家里来人探望时带进来的,说是一般催情的药物,服用后男女皆会动情求爱。照他们的话说不会伤人身体,家中女眷私底下也用这东西。府中妻妾成群,女人们为了拢住丈夫的心,都用尽浑身解数,要弄这些东西,并不难。 “可您要怎么把这些东西弄给皇上吃?娘娘,万一被皇上发现……” “我们现在就来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做才万无一失。”温贵妃很兴奋,丝毫不在乎这可能带来的恶果。对她来说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了,只要皇帝能常常来看她,哪怕只是贪恋她床上的温柔,她也满足了。而她也一直明白,床上的自己始终不大能放得开,可男人哪有不喜欢女人在床上热情的? 这一晚,贵妃折腾着试了很多种方法,怎么才能让皇帝顺利服食这些珍珠粉似的东西。而她的折腾也算没有白费,两日后皇帝驾临咸福宫。原本那天只是想坐坐就走并不留宿,可突然决定住下了,之后隔两日又来咸福宫,再之后往来频繁胜过从前任何日子。整个腊月里,咸福宫的温贵妃,俨然成了宠妃一般。 宫里的人都想,皇贵妃、德妃一并佟嫔和几位之前讨皇帝喜欢的常在、贵人们,都经历了两个月的旅途疲惫,皇帝或许只是想让她们都好好歇歇。而温贵妃这两个月里脱胎换骨光彩照人,身份又尊贵,皇帝常常去咸福宫,也不是不寻常的事。 即便连连有记档之事,皇帝正当盛年,床笫之事频繁也不为过。于是,在所有都看似正常的情况下,温贵妃的连连得宠,并没有在宫里掀起什么风浪。这让她更加胆大更加贪恋玄烨的宠爱,腊八那日才送来的东西,很快就用完了。 腊月眨眼而过,除夕元旦后,宫里很长一段日子都在节日的喜庆中。皇帝自南巡归来,对江南园林念念不忘,便与诸大臣商议,在前明京都第一名园清华园残存的水脉山石之上,仿江南山水营建畅春园,将来作为皇帝避暑听政的郊外离宫。 这日做下决定后,玄烨便兴冲冲地来告诉皇祖母,告诉她畅春园如何格局,建后更要侍奉祖母去那里居住,让祖母不出京城也能欣赏江南风光。太皇太后知道如今四海升平,国力强盛,修建园林虽然耗资巨大,但总及不上战争军费的消耗。见他如此欢喜,也不提出什么反对的建议,只笑叹自己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能不能等到园林落成的日子。 玄烨只管哄祖母高兴,又有胤祚在跟前活蹦乱跳,小家伙更缠着父亲问:“皇阿玛,等那个园子建好了,儿臣是不是也能上书房了?” 玄烨笑道:“你这样淘气,书房是最枯燥的地方,你愿意去?” 胤祚认真地点点头:“四哥喜欢去书房,四哥喜欢去哪儿我就喜欢去哪儿。而且四哥说,儿臣好好念书听话,额娘也会很高兴,就不会天天骂我了。” 岚琪在旁嗔怪:“你又告什么状,昨天谁又闯祸,差点儿把环春的衣裳烧起来?没打你已经便宜了,就说你几句,还敢告状?” 玄烨听说差点要烧了环春的衣裳,问了缘故,少不得也冷着脸训斥儿子,小家伙便扭头往太祖母怀里钻,寻求庇护。 太皇太后虽心疼,也不免对两人说:“我偶尔担心他被宠坏了,可一到跟前还是喜欢得很,容不得你们说半句重话,这样总不大好。既然他喜欢上书房,不如早些去也好,他这样聪明,要学好也很容易。” 玄烨一时兴起,便说领儿子同去书房瞧瞧,正好正月里重新开学,他还没去过问过几个孩子的学业。起身来要从皇祖母怀里抱走胤祚,不知是不是起身猛了,玄烨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软就要跌倒下去,幸好身体底子强,平日又勤加锻炼,他还是稳稳地站住了。 但太皇太后、岚琪和苏麻喇嬷嬷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玄烨摆手说没什么,在她们眼里可是了不得的事情。由不得皇帝拒绝,赶紧把他安顿在寝殿,立刻传召太医来。 玄烨也不逞强,静卧休息,岚琪寸步不离地在他身边,紧张得眉头紧蹙。玄烨淡淡笑着哄她:“朕大概是累了,没事的。” 岚琪心疼得不行,忍不住嗔怪:“总是不听劝。” 玄烨还有心思欺负她:“你捞得机会念叨朕了是不是?一会儿皇祖母也要责怪朕,你又能在边上偷乐。” “哪个愿意偷这乐子。”岚琪给他掖了被子,“皇上赶紧睡会儿,睡着了太皇太后也舍不得把您叫醒来骂了。” 却见苏麻喇嬷嬷进来,脸色有些尴尬,请德妃娘娘出去一趟。瞧见她这神情,岚琪心里慌得什么似的,生怕玄烨得了重病。可等到了外头,却被太皇太后劈头盖脸骂了几句,问她为何不知检点,勾引皇帝夜夜春宵。 太皇太后是急了,总是拣最亲近的人发脾气。等内务府送来这一两月的记档,岚琪侍寝的夜晚一只手都数不满,最勤最多的,是咸福宫温贵妃。 “主子方才是急了,那些话也不是冲着娘娘来的,您可别往心里去。”苏麻喇嬷嬷替太皇太后向岚琪道歉。 可她并不委屈,只是被吓着了,这会儿更知道太皇太后是最心急的人。她伏在太皇太后膝头说:“臣妾委屈什么,您不要着急动气才好,要不然皇上更难过了。” 太医还未离去,又被叫到跟前,太皇太后细细盘问下,总觉得那太医眼神闪烁,还隐瞒了什么。再三讯问,太医终于撑不住,说怀疑皇上用药,但没有切实的证据,他们不敢断定,除非问皇帝本人。 太皇太后一手把玄烨拉扯大,对孙子还有什么不好意思问的,立刻亲自进来质问玄烨。玄烨很茫然,太皇太后知道他不敢欺瞒自己,唯有先下令此事不得让外人知道,近些日子皇帝更要禁房事。至于是否用药,也绝不放过,要暗中追查下去。 咸福宫里,钮祜禄家的女眷正在这日入宫探望贵妃。好些日子不见贵妃与娘家往来亲密,而这次急着又把人喊进来,自然是因为她留住皇帝的法宝用完了。断了那么些天,贵妃心中很不踏实。腊月里的温情缠绵教她无法忘怀,总觉得若能再多些日子让皇帝贪恋她的身体,往后就会真正喜欢上她这个人。 可家里的人才离宫不久,温贵妃正小心翼翼收藏起那些东西时,外头突然传话说太后的轿子到咸福宫门前了。温贵妃觉得很奇怪,自己这儿没好事没坏事,太后跑来做什么?等她赶紧收拾好东西,将太后迎进门,只见太后满面怒色冷冰冰的,不知为了什么不高兴。 太后二话不说,先屏退了闲杂人等,便冷声问贵妃是否做了不该做的事。等温贵妃听得是皇帝房事过度被怀疑用药所致时,直吓得脸色苍白。可她终究有胆子做没胆子认,矢口否认她这里有猫腻。 原以为能躲过一劫,可太后是奉太皇太后旨意来的,来就没准备对她客气,一声:“既然你说自己是清白的,就不怕我搜一搜了。你也别觉得委屈,我可是一路搜过来的。” “太后……” 温贵妃还想辩解,太后根本不听,喝令来人搜查整个咸福宫,连配殿的觉禅氏也不要放过,宫门紧紧关上不让往外走漏任何消息,觉禅氏莫名其妙地被喊来。等看到太监送来带锁的匣子放在太后面前,太后勒令贵妃打开时,温贵妃竟是激烈地拒绝,甚至反问太后:“臣妾总要有些私密的东西,太后娘娘何必这样为难人?” 她不说尚好,一说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太后也不顾她的脸面,当场让人砸开匣子。等那一个个小纸包进入一众人的视线,只见身边的温贵妃身子一软,重重地跌倒下去了。 太后怒极:“她怎么了?” 觉禅氏赶紧来搀扶,却见贵妃已经不省人事。 小半个时辰后,太后回到慈宁宫复命,很是尴尬地告诉太皇太后:“皇额娘,温贵妃她有身孕了。” 谁也没想到,温贵妃这样偷偷摸摸折腾了一个多月,竟能有幸怀上身孕。玄烨听说后只是一脸沉郁,闷声不响。太皇太后叹了叹,便吩咐岚琪:“带胤祚去玩儿吧。” 岚琪默默答应,转身往外头走,将出门时听见太皇太后说:“皇帝宠幸自己的妃嫔,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有了身孕更是老天赐福。只是温贵妃那些勾当要不得,传了出去,皇家颜面何在?” 她没再敢听下去,出门来找胤祚,答应带他去找四哥。胤祚却问母亲:“皇阿玛好了吗?是不是也要吃很苦的药?” 岚琪蹲下来擦擦他额头的汗,小声说:“皇阿玛只是累了。” 六阿哥和额娘大手牵小手慢慢走出慈宁宫,他娇滴滴地说:“额娘,胤祚也好想上书房。额娘,我会好好念书,和四哥一样厉害。” 儿子稚气的声音说着充满志气的话,让岚琪心境平和了许多。刚刚过去的时间里,她都无法想象自己如何憎恨起了温贵妃,她这算是哪门子的爱情?她知不知道会害了玄烨的身体,更丢了她自己的性命? 若非有身孕,太皇太后一定不会放过她。可太皇太后说得也不错,皇帝宠幸妃嫔,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玄烨从来就不只有她乌雅岚琪一个人。她早早就对玄烨说过,不晓得彼此的感情能延续多久。曾经惠妃、荣妃当着自己的面,也说若干年后如何如何。也许她们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将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胤祚,额娘抱抱你。”无助消极的时候,孩子是心中最大的依靠,岚琪想起她的小女儿,对胤祚说,“皇祖母在太祖母这儿说事呢,额娘带你去看小妹妹好吗?” 胤祚却嘟囔:“我不喜欢小妹妹。” 做母亲的很为难,笑着问:“怎么不喜欢妹妹了?” “因为四哥喜欢妹妹多,四哥现在可喜欢妹妹了。”胤祚伏在额娘肩头撒娇,“额娘是不是也更喜欢妹妹了?” 岚琪无奈地笑着,手臂也越来越酸,笑着说儿子越来越结实了,之后走了几步终究放下他。而他们这样一折腾,半天也没走多远,却瞧见后头慈宁宫有人进出。跑来的人匆匆行礼后又不知跑去何处,而皇帝的暖轿也准备起来,不多久就看到玄烨从门里出来。 玄烨以为岚琪已经走了,这会儿瞧见他们母子不远不近地在这里,一时愣住,两边似乎都有些局促。岚琪定了定神,拉着儿子站到一旁,想等御驾先行。可玄烨见她如此,索性径直走过来。胤祚不懂事,欢喜地问皇阿玛是不是领他去书房,玄烨却无视儿子,直直地问岚琪:“你生气了?” 随行的环春赶紧过来把六阿哥抱开,小家伙问环春做什么,环春笑着哄他:“阿玛和额娘说悄悄话呢,咱们不能听,环春带六阿哥去等四阿哥下学可好?” 这边德妃随皇帝去了乾清宫。咸福宫里方才匆匆从德妃面前跑过的人,则带来太皇太后的懿旨,说温贵妃娘娘怀了皇嗣,万分金贵,这些日子不要出门多走动,在家安胎。又说钦天监测算贵妃娘娘怀孕的日子有些犯冲,其他宫里的娘娘们也不知什么生辰八字会不会相克,所以这几个月里,也不必来走动,要觉禅贵人好生照顾着。 得知德妃娘娘跟了皇帝去乾清宫,太皇太后又以皇帝伤风为由让皇帝静养,并命德妃侍疾,这样的安排显然刺激了温贵妃。 “你看你看,把我撂倒了,乌雅氏立刻就凑上去了。”温贵妃不反省自身的错,反而一股脑将怨恨发泄在岚琪的身上,甚至恨恨地说,“皇上的身体何至于那么不济,一定是她嫉妒我得了皇上喜欢,才挑唆的。” 觉禅氏是最聪明的人,不再开口说什么安抚规劝的话。她同样明白温贵妃不傻,过几天她自己就能想明白到底错在哪里。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是错的,但为了想要得到的一切,不惜闭着眼睛咬牙走上这条路,哪怕是不归路。 乾清宫里,皇贵妃得知皇帝抱恙,风风火火地就冲过来,可却被挡驾拦在外头。岚琪出来迎接,一见面就被骂。皇贵妃忧心玄烨的身体,责怪岚琪连这种事都要大包大揽,毫不客气地说她:“你就不会反过来劝劝太皇太后,劝劝皇上,你就不怕这样子遭人恨?皇上不是你一个人的,平时多偏心你也就罢了,连生病也要霸占着吗?” 岚琪默默听着,皇贵妃的脾气就这样,急的时候一阵上来,之后就好了。眼下比着温贵妃那般恶劣的行径,岚琪瞧谁都觉得顺眼,反正怎么都比温贵妃强。皇贵妃又直来直去,更是不用花费心思去对付,被她骂几句抱怨几句,很快就过去了。 等岚琪再回到玄烨跟前,正熬好了药要请皇帝服用。试药的太监一遍遍查验过,岚琪才端到皇帝面前。玄烨瞧她神情淡漠冷静,想到刚才听见几句皇贵妃训斥人的话,她伸手递过药碗来,他不接碗,却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道:“是朕不好,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面前的大男人,像做错事的孩子,做出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可岚琪心疼不起来,越看他就越让人生气。 “皇上趁热吃药吧。”岚琪定了定神回答他。今天这事儿起了,她先被太皇太后没头没脑骂一顿,接着又被皇贵妃抢白,回头宫里还不知道怎么传她,她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怎么全算在她头上?温贵妃若晓得是她在乾清宫侍疾,指不定又觉得是自己挑唆了太皇太后去查咸福宫,从此结怨结仇,合该她里外不是人? 岚琪心里想了这么多,脸上却波澜不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玄烨看得心里急,男人到了几岁都改不掉小孩子脾气,对着外人不会有,对着可以让自己信任依靠和喜欢的人,一辈子都长不大。这会儿岚琪这样子,他就先发脾气了,推开药碗说:“朕不吃药,还吃什么药?” 本想岚琪会劝劝他,好歹多说几句话,谁晓得岚琪竟只应了声是,便把药端下去,吩咐外头小太监来取,说皇上现在不想吃,让他们随时准备着。 “回来,朕几时说不吃了?”玄烨气哼哼的。岚琪便又将药碗递过来,玄烨刚要伸手,岚琪问:“皇上,这回想好了,真的要吃吗?” 玄烨一怔,没好气地瞪了瞪她,伸手拿药一口气灌下去,苦得眉头紧皱。若是平日,岚琪早就拿水来让他漱口,又拿糖递蜜饯的,今天她却只顾着把碗送出去,在那儿磨洋工,细细地嘱咐小太监盯着吃药的时辰,别耽误皇上养病。 等她再折回来,玄烨嘴里的苦味都淡了,可屋子里的火药味却浓了,不晓得两人会为了哪句话吵起来。别人玄烨不会想,但眼前这位虽不会有胆子跟皇帝真翻脸,说几句戳人心窝子的话却令人难以招架,一定能说得人哑口无言。可这次是他理亏,还是那么窘迫的事,根本在岚琪面前硬气不起来。 “这是什么药,这么苦?”玄烨随口嘀咕一句,眼神往岚琪身上瞟。人家淡定地立在一旁不言语,见皇帝看向自己,才问:“皇上问臣妾吗?” 见她搭话,玄烨有些高兴,忙接着说:“这药苦得很厉害,你让太医院的人弄几味顺口的加进去吧。” 岚琪从容地说:“良药苦口,太医说了,此番用药大苦清心,要压住身体里旺盛的虚火,不苦不成,皇上忍着点吧。”又紧跟上一句,“太皇太后下令皇上一个月内禁房事,臣妾不能像从前那样留宿在乾清宫侍疾,天黑后就要回永和宫。” “放肆!”被这样暗着挖苦,玄烨怒了,可抬眸就见眼前人应声跪了下去。他又心疼得不行,亲自从床上起来,赤着脚就过来拉她。手才凑到人家面前,一滴眼泪就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叫玄烨心头一凉。 岚琪仓促地抹掉不知怎么跑出来的眼泪,赶紧说:“天冷得很,皇上快回床上去。” 玄烨见她泪眼凄楚,又绷着严肃认真的神情,又心疼又无奈,竟说道:“不要再生气了,是朕错了,你别生气了。” 岚琪却紧张起来,这回真的生气地说:“皇上又胡闹,您岂能对臣妾说什么错了的话,这几句话要将臣妾置于何地?” 玄烨却是一笑,堂堂大男人竟耍赖似的笑着说:“你不理朕,朕急了,跟自家娘子认个错,怕什么?” 岚琪哪儿顾得上与他开在江南时相公娘子的玩笑,自己先站起来,奋力把他推到床上去。玄烨赤脚站在地砖上,双脚都冰冷了。岚琪一面拿汤婆子给他好好焐着脚,一面就把肚子里的怨气都发泄出来,如同百姓家小两口丈夫做错事乖乖被妻 子训话一般,玄烨听她这样絮絮叨叨了,才安下心来。 “皇上还笑?”果然,岚琪抬头见玄烨乐滋滋地看着自己,更加火大,“臣妾被太皇太后骂不知检点,又被皇贵妃骂霸占着您,臣妾可笑不出来。” 玄烨招招手要她靠过去,岚琪说过一个月再讲。他现在虚火旺盛,很容易被撩拨,太医说了一定要静养,她可不想犯错。两人便只能这样对坐着说话,更不避讳地说起了温贵妃那边的事。玄烨却叹道:“朕早该自己发现,却一头沉迷进去了,果然人都有贪念,朕亦如此。皇祖母虽然盛怒,朕却不怎么怪她。” 岚琪随口说:“可不是吗,贵妃娘娘都怀上皇嗣了,还怎么怪人家?” 玄烨不悦:“你还在生气?” 岚琪却正经地回答:“臣妾不是生皇上的气,皇上从前连着几天在永和宫里,臣妾也从不知道要收敛,男女之事再正常不过了。臣妾是气贵妃娘娘走歪门邪道,不把皇上的身体当一回事。皇上如今还说什么不怪她的话,您让臣妾怎么想?” “朕说不怪她是因为她太可悲。”皇帝眼中的笑意锐利而深沉,冷幽幽一句话从口中飘出来,“这样子,朕再也不用惦记是否该眷顾她。她自己断了后路,钮祜禄家的人也不敢再闹了。难道她给朕下药,朕往后还要笑着去安抚她?” 倒是岚琪怔住了,皇帝这几句话,不啻将温贵妃打入冷宫,更听他说:“往后就以礼相待,她若再不知轻重,自寻死路,朕也拦不住。” 还以为皇帝真的不怪温贵妃,可这些话说得,却是抓着人家最在乎的地方下刀子,从此以后,贵妃所想的一切再也得不到,她被她的男人抛弃了。 岚琪说不上是唇亡齿寒,可心里真不怎么舒服。原以为温贵妃若受到惩罚她会高兴,结果恰恰相反。不晓得触动了心里哪根弦,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释怀。 好在和玄烨不再有矛盾,悉心照顾几日后,玄烨体内的药物残存渐渐都排干净,旺盛的虚火也变得和缓。因是说伤风,不过歇朝两三日,虽然还在静养,一应政务重新开始打理。再有户部已呈送二月选秀的名单,此次不比往年大选,人数并不多,而早就说好由太皇太后和太后挑选。玄烨转手就送去了慈宁宫,并不过问此事。 毕竟是有新人入宫,女人们多少会在意,如佟嫔几位进宫不过是眨眼的事,这都要成旧人了。一时宫内对即将到来的新人传言纷纷,被念叨最多的,就是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 这日惠妃去咸福宫送贺喜贵妃有孕的贺礼,果不其然,与别人一样吃了闭门羹。她也不在乎,不过是做个样子,交代了冬云后就往翊坤宫来瞧瞧宜妃。宜妃是五月就要生的人,肚子已经大起来,咸福宫的礼她还没准备,她对惠妃说:“不是讲不要去打扰吗,我就没想送东西,反正贵妃也不稀罕的。” “总是个礼节,我也不过是应付而已。”惠妃坐下喝茶,宜妃凑过来问她,“姐姐听说了吗,温贵妃是犯了什么事儿,才被太皇太后关起来的。可你说她能做什么,让慈宁宫生那么大的气?我瞧这些日子德妃在乾清宫侍疾,是不是她嫉妒皇上连月都在咸福宫,就跑去挑唆了?” 惠妃心想德妃不是这样的人,而她多少知道些缘故,但毕竟是宫闱禁忌,不说也罢。敷衍了几句,便岔开话题,说即将入宫的新人。她在明珠那里得知了些消息,说了让宜妃很是惊讶的话,弄得宜妃连连问她:“怎么可能,上头是不是搞错了?” 宜妃的激动并非大惊小怪,等那一日圣旨下,等小赫舍里氏入了宫,宫内上下无人不惊讶。谁也没想到,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再入宫,皇帝只给了一个贵人的位分。倒是看似眷顾地给了个“平”字为封号,可所有人都以为会风风光光入宫的人,如今只是个平贵人,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太后安排平贵人随佟嫔住在储秀宫的东配殿,说她们都年轻,好相处,又都是贵族人家的小姐,出身背景相同,说得上话。而佟嫔和平贵人从前的确见过几次面,但如今再相见,身份地位却有了差别。两人位分之间虽只是一步之遥,可一个是主位有定数,一个不过是随人而居的贵人,皇帝想要多少都成,即便有个封号,也不过如此。 新人入宫后,要至慈宁宫、宁寿宫和承乾宫行礼请安。太皇太后道乏免了,皇贵妃也不愿人多聚在她的承乾宫,跟太后在宁寿宫与诸妃一同见了新人,说的不过是刻板的体面话。待一众人散去,皇贵妃都没正眼瞧过平贵人,压根儿没把赫舍里皇后亲妹妹这个身份当一回事。 妃嫔之中倒是不少议论,年轻的都没见过赫舍里皇后。岚琪从前跟着布贵人远远见过一两次,只记得赫舍里皇后雍容华贵,具体什么模样,如今都是看画像上的样子记着,不能作数。 只有荣妃、惠妃和端嫔她们见得最多,众人相问时,都说:“皇后若是美人,妹妹算得上绝色美人了。这些年瞧着觉禅贵人美艳无双,没想到平贵人年纪那么小,眉眼都已经长开了,倒是能和她比一比了。” 平贵人的确美艳,年纪虽小,身量、面容都长得极好。相形之下,佟嫔反而像个新人似的,性子上也差了许多。即便是在储秀宫里说话,佟嫔客客气气的,可平贵人总仿佛浑然天成的傲气和贵气,才到储秀宫住下,东配殿就被她收拾得焕然一新。佟嫔就看她立在院子里,指着那些太监宫女说:“手脚麻利一些,轻一些,你们怎么做事的?” 朝廷之上,对于皇帝此次选入赫舍里家的女孩子,却只给了贵人之位也颇多议论,索额图的政敌们都当笑话看。这日散了朝,几位大臣还故意去恭喜他的侄女成了平贵人,索额图表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头则是一肚子的火气。 几日后,因容若继室有了身孕,明珠夫人进宫向惠妃报喜,恰遇见索额图也请旨入宫见平贵人。按说贵人身份低微,不能像惠妃她们这样可以时常与家人相见,但毕竟平贵人出身不同,索额图的地位不同,宫里宫外的人,都卖一份情面。 储秀宫里,索额图来时,佟嫔正不在家,平贵人迎了叔父。走在正殿门前时,她很不服气地一叹:“纵然叔父您百般安慰我,我心里还是难受极了。怎么同样是做妹妹的,一个是贵妃,一个不济也在嫔位,就我只是个贵人?宫里那些出身低贱的还以为能和我平起平坐,前天那位安贵人,还对我颐指气使的呢。” 索额图只轻声道:“还请贵人谨言慎行。” 平贵人睨他一眼,许是自小就知道自己要接替姐姐入宫,生就心高气傲的脾气性子,小小年纪气势十足。这会儿更是冷笑道:“叔叔多虑了,佟嫔是个闷葫芦,你在她面前喊打喊杀都不用怕。” 索额图不言语,随平贵人进了配殿说话。说些宫里要紧的规矩和避讳,更叮嘱她:“皇贵妃娘娘脾气不大好,惹谁也不要惹她不高兴。皇上这么多年对皇贵妃是一再地宽容,仿佛任何事都能有转圜的余地。对旁人可就不同了,咸福宫温贵妃就是最好的例证。贵人如今初入宫闱,务必小心谨慎,揣摩清了圣意才好。” “家里人常说皇上对姐姐情深意重,虽然我对姐姐毫无印象,可毕竟是亲姊妹,皇上必然也高看我一眼。叔叔你说这个贵人位是迫皇上不得已,我信,可我更明白,入了宫前程就要靠自己挣了。”平贵人与年纪很不相符的美艳面容上是满满的自信,她高傲地笑着,“德妃荣妃能从宫女爬上来,我以为是多了不起的人,进宫后看看也不过如此。叔叔且放心,我在这里住不久的,前几日瞧过,永寿宫是个好去处,您等着下回来见我,去那边正殿里坐坐吧。” “还请娘娘诸事小心。”索额图谨慎,心想侄女年轻气盛,自然与其他妃嫔不同,生得又是美艳无双,只要能得圣宠,来日前程不可限量。而今太子没有母亲扶持,后宫诸妃膝下也都有了皇子,对他来说处境很不乐观。毓庆宫从来不怕狂风暴雨,却是忌惮听不见摸不着的枕头风。 然而因温贵妃对皇帝用药,太皇太后暗下命令皇帝禁房事一阵子,正好新人入宫这段日子,太皇太后还未松口。皇帝为了自身着想也不着急,对新人更是没什么情分,她们进宫后就一直撂在后头不曾过问。旁人还好,平贵人必然坐不住,但她到底在家没少得教养,撒泼吵闹的事断不会做,可想些别的法子引起皇帝注意,并不难。 只是年轻人容易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虽然平贵人没比太子大几岁,可她到底是正经的姨母,自以为去毓庆宫看望太子不会有人阻拦,却不晓得毓庆宫的规矩,没有皇帝的命令或太子的邀请,随便谁都不能擅自出入。平贵人进宫第一回碰钉子,就在这事情上。 这日岚琪从乾清宫出来,打从毓庆宫前过时,见那边门前聚了四五个人。她只是停下脚步随便看了两眼,可那边却有人急匆匆跑来,恭敬地对德妃娘娘说:“娘娘能不能和平贵人说说,奴才几个真不能让平贵人进毓庆宫,可平贵人不肯信。” 毓庆宫的规矩,皇帝不会张扬地告诉天下人,反正天下人也来不了紫禁城,算是内宫隐匿的规矩。但平贵人出身贵族,不该不知道这里的门道。岚琪并不想多事,也不愿以妃位之尊刻意教导小赫舍里氏。平贵人身份特殊,苏麻喇嬷嬷一早就叮嘱她,离得远远的就好。 岚琪想推托了走开,可平贵人瞧见这边光景,似乎不服气那些太监找德妃来压制她,摇摇曳曳地走过来,手间帕子轻轻一甩,很不周正地行了个礼,便笑道:“这些奴才也真是的,好好和嫔妾把话说了就是,做什么还要来劳动您。” 岚琪言笑客气,不过几句? ?衍的寒暄,并不提毓庆宫的事。平贵人也识相,没有偏在这件事上找不痛快,但也很不客气地问:“娘娘从乾清宫来?听说皇上这几日政务繁忙,娘娘可要多劝劝皇上保重龙体。” “这是自然的。”岚琪应付着。边上紫玉机灵,说到了主子该回去吃补药的时辰,不能耽搁,一行人便要走,可平贵人却跟上来说:“听说德妃娘娘爱读书,嫔妾不才,在家时也爱写写画画,不知可否到永和宫坐坐,和您讨教几分?” 岚琪心里知道,不论平贵人为什么想去永和宫看看,都不会是什么善意的友好。虽然永和宫也该有待客之道,可她并不想私下和平贵人有什么接触,猜想她这性子是难缠的,客气一些,人家就顺着竿子往上爬,反正不要往来,索性正色道:“本宫之后要去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这下回去要歇一歇,不能陪你说话,下回永和宫里摆了茶水,再请你来坐坐。” 岚琪极少在人前自称本宫,刚才也不知怎么冒出来了,说完也不多想,带着紫玉几人就离开。等走远了紫玉便嘀咕:“娘娘,这平贵人好像不懂尊卑,不过是嘴上敬着,眼睛里根本没人。看您的眼神都是斜着的,实在太没礼貌了,怎么贵族家的小姐,会这样子?” “别在人后说闲话。”岚琪叮嘱道。可她心里想,历朝历代昏君无数,那些所谓的天命之子都尚且如此,贵族家出几个这样的小姐,有什么可稀奇的。想想温贵妃自小被家族教养,也没照着家人设想的样子长大,不就是这个道理? 平贵人四处遭冷遇,攒了一肚子的火气。回到储秀宫时佟嫔客气地招呼她去喝茶,却被甩了脸色,但佟嫔脾气好不计较。没多久宫女送来觉禅贵人打好的花样子,平贵人又不甘寂寞地跑来。说起觉禅贵人,竟高傲地问:“听说宫里最美的,是觉禅贵人?姐姐,咸福宫真的不能去吗,可你怎么让觉禅贵人打花样?我都进宫好几天了,还没见过贵妃娘娘和那位漂亮的贵人呢。” 佟嫔没多想,说是温贵妃安胎,这个孩子太金贵,怕宫里人的生辰八字冲撞了孩子,所以不让大家去探望。她以为这样说了平贵人就不会再好奇,谁晓得一转身人家就跑去咸福宫门前晃悠,虽然没进门,可咸福宫那里如今被上头盯着的。傍晚时分太后就派人来叮嘱佟嫔看好自己宫里的人,说温贵妃的胎儿很重要,绝不能有人跑去惊扰。 太后向佟嫔施压,承乾宫那边就觉得因为妹妹的不谨慎而丢脸。皇贵妃又把佟嫔叫去训斥了一顿,教训她该有一宫主位的威严。 佟嫔莫名其妙被连累,心里很委屈,忍不住对姐姐说:“她毕竟是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我也不好对她太严肃了,又在一处屋檐下住着,闹僵了有什么意思?” 皇贵妃连连说妹妹没用,责备她该有自己的尊贵。赫舍里皇后的妹妹又如何,又不是皇后本人。若是真的看重,皇帝怎么会只给个贵人的位。这般一顿教训,更说储秀宫再闹出什么事让太后过问,她一定不轻饶,佟嫔无奈至极地退出来,气得连回家的方向都搞错了。 佟嫔气哼哼地走错了方向,却正好遇见要去慈宁宫的德妃。岚琪见她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便问怎么了。佟嫔知道德妃心善人好,两人同行时不知不觉就说了委屈,说她降不住平贵人,要是能让平贵人搬走就好了,可她不敢对皇贵妃开口。 岚琪也无奈,劝她道:“平贵人才在储秀宫住下,没有体面周全的缘故就搬走,必然要惹些闲话,妹妹你再忍一忍呢?” 佟嫔性子好,说罢了苦楚就不再那么幽怨,也愿意和温柔的岚琪亲近,不知不觉说出心里话:“皇贵妃娘娘若能像娘娘您这样就好了,偏是自家亲姐姐,对嫔妾比谁都严厉。一样的话您说来,嫔妾就十分受用,可是听着她那样讲,除了委屈没别的了。” 岚琪笑道:“娘娘她是心疼你才会着急,换作旁人,都入不得娘娘的眼不是吗?” 佟嫔想想也对,不久后两人在半路分开。岚琪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正在诵经,佛堂外是几个大宫女在伺候,苏麻喇嬷嬷不在跟前。绕到小厨房来,便见苏麻喇嬷嬷正看着火给太皇太后炖汤。岚琪闻着汤的味道不大好,不禁问:“嬷嬷炖什么汤,都是一股子药味儿。” 苏麻喇嬷嬷笑道:“炖的药膳,主子近来不大肯吃补药,炖在汤里让她进些补也好,倒是这汤还肯喝的。” “这么大的药味儿,太皇太后又该嫌弃了。”岚琪玩笑着,说太皇太后那边快好了,苏麻喇嬷嬷便留人看着火候,一起往佛堂来。 岚琪对苏麻喇嬷嬷向来知无不言,说话间提到方才遇见佟嫔的事,说自己并不了解平贵人,但今天只是说了几句话,觉得很是合不来。说起佟嫔的抱怨,对苏麻喇嬷嬷道:“皇贵妃娘娘对佟嫔是严厉些,只怕那平贵人就挑着这个欺负她,料定她也不能怎么样,更不敢对亲姐姐诉苦。” 苏麻喇嬷嬷笑道:“主子常与奴婢说,皇贵妃娘娘为什么对妹妹那么凶,后来就想,她兴许就是瞧着宫里其他亲姐妹一起入宫的都不大好,生怕自己和妹妹也走了老路,才弄得这样生分吧。但又终归是妹妹,不能不管不过问,就成现在这样了。” 岚琪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管皇贵妃自己是否想到这些,至少这几年看她对佟嫔的态度,因为佟嫔屡屡受亲姐姐责备,宫里人反没有说这对姐妹闲话的。即便皇帝对佟嫔不错,也没有人排挤她,都觉得她总被亲姐姐压制着,成不了气候。 待太皇太后礼佛毕,岚琪陪着她在院子里散步,松松筋骨。方才与苏麻喇嬷嬷商议了把这件事也告诉太皇太后,虽然都觉得不好插手,毕竟最早是太后安排的,不好驳太后的面子。可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平贵人欺负佟嫔,就她俩这性子,佟嫔还不被人生吞活剥了? 太皇太后听了,却笑道:“她们这些多年不往来的亲姐妹,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家里,怎能生得一样的性情。你看胤禛和胤祚,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性子都不一样,没什么可稀奇的。” 岚琪笑着说:“年上额娘带臣妾的妹妹入宫,是个大大咧咧的活泼小丫头,和臣妾也很不一样。” “所以啊,我可没奢望过这个小赫舍里能像皇后那样温柔大度。当年皇后小小年纪却十分懂事,玄烨早先对这门婚事不大上心,只晓得身为帝王有一个皇后,是他的责任。直到婚后,皇后善良娴静又识大体,才慢慢打动了他。温贵妃早先不是急着和家里撇清关系,不想受他们的束缚吗?可她那些年折腾了些什么事,如今又怎么样?赫舍里皇后可不同,人家一样不受家族摆布,却什么荒唐事也没有,那样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钢铁的心也会化的。” 太皇太后说着说着,不禁笑起来,问岚琪:“我将皇后说得那样好,你不至于要吃皇后的醋吧?” 岚琪不服气地说:“在您心里,臣妾就那样小心眼儿呢?” 玩笑话都不必当真,太皇太后则给岚琪和苏麻喇嬷嬷出了个主意,但成不成且看那个人如何自处。竟是让钦天监再拟个名头,解了温贵妃的禁足,让咸福宫的大门重新打开。 太皇太后说:“平贵人不是看不起这个那个出身低贱吗?那就让她瞧瞧高贵的是什么光景。但咸福宫的门禁虽解了,还是派人仔细盯着她那里的一动一静。她自己要死要活我管不着,别让她近皇帝的身就好。” 可咸福宫的门,岚琪再不会走进,就是将来阿哥们长大,她也希望儿子们别和十阿哥走得太近。她不是佛爷,心里也有容不得人的时候,对于温贵妃,再无可转圜的余地。 两日后,钦天监说日月星象已改,不会再有冲克的危险。太后便下旨撤了咸福宫的门禁,鼓励妃嫔们多多去探望、陪伴贵妃安胎。而皇帝也度过了禁房事的日子,在太医的调理下已完全康复,渐渐开始眷顾新人。内务府也制好了绿头牌,但新进来的几位都已经在乾清宫转了一圈,就是没储秀宫平贵人什么事。自视颇高的平贵人,又怎能受得住这份委屈。 佟嫔身边的大宫女叫玉芝,这日她从宁寿宫请安回来,竟看到玉芝跪在庭院里。手下小宫女赶紧来告状,说是平贵人罚玉芝跪的,就为了几盆热水,没什么要紧的事。人家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平贵人这样做,完全就是不把佟嫔放在眼里。 “你起来吧,看在我面子上,别委屈。”佟嫔不想跑去找平贵人理论,让自己的人起来,拉她回去休息。玉芝则道:“奴婢没什么,如今平贵人还只是欺负奴婢,将来欺负您可怎么好?何况眼下折腾奴才们,不也是冲着您吗?” 佟嫔叹气,不想多说什么。却不料平贵人正从配殿过来,听见这些,便酸言冷语地说:“姐姐身边的人是厉害,背着姐姐怠慢我不算,还当面挑唆我们姐妹关系。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姐姐是打算信这一个贱婢,也要误会我吗?” 佟嫔心想她们算哪门子的认识,不过是都还在家做姑娘时,府邸之间往来见过一两次,话都没怎么说过,这就算认识了?敷衍一句想要息事宁人,平贵人却不依不饶,非要佟嫔处罚玉芝才肯罢休。 正闹得僵持,外头来人,咸福宫的人来请,说贵妃娘娘请各位姐妹过去喝茶,因着正月里忙着安胎也没好好招待大家,新人来了也不曾见过,正好大家都过去聚聚。 佟嫔忙答应下,让玉芝去休息,另带了宫女往咸福宫来。正好平贵人也十分好奇贵妃和那个传说中美艳无双的觉禅氏,便麻利地跟过来,到了外头自然不好再说宫里那些琐事,都闭口不言了。 温贵妃请了不少人,荣妃和惠妃也赏脸到了,宜妃安胎不方便走动,德妃自然是在慈宁宫不得闲,其他敬嫔僖嫔安贵人几位也都在。毕竟是太后的旨意,让妃嫔们多来陪陪贵妃,她们头一回总要做出点样子,往后再另当别论不迟。 莺莺燕燕齐聚一堂,冬末初春的时节,众人衣衫都轻便不少,新式的花样也层出不穷。可平贵人觉得除她之外都是庸脂俗粉,眼珠子一个劲儿地在人群里找那位觉禅贵人。可碍着贵妃、荣妃几人在,不好意思唐突地开口相问,正不高兴,听见有人说:“哪能劳动贵人姐姐奉茶。” 便见坐在末次的几位答应、常在起身,有位佳人带着宫女来上茶,窈窕身姿轻盈而至,言笑间落落大方,肌肤白皙红润,双眸艳而不妖,朱丹红唇玲珑如樱。那身段行走间柳条儿似的,娉婷多姿,直把平贵人看得定住了,知道这个必然就是觉禅贵人。 想她在家时见过贵族千金无数,自认美貌无双,对 宫里这位觉禅氏的传说也是嗤之以鼻,哪能想到所传非虚,果然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因是新茶,嫔妾怕侍弄不好,费了些功夫,还请娘娘们尝一尝,若是不入口,只怪嫔妾笨拙。”觉禅氏恬然一笑,吩咐宫女们为诸位娘娘上茶,自己坐到一旁去,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在平贵人身上,不过是客气地一点头,就再不看她了。 平贵人很不服气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想她把觉禅氏看得出神,为她的美貌惊叹,可人家都不多看自己一眼。好像她的容颜此刻竟成了蒲柳之姿,便觉眼前人心高气傲很是厌恶,又知她出身低贱,更是不服气。 正有宫女奉茶来,她伸手想要作弄一下她们,不料惠妃正开口说话,叫她失了这个机会。只听惠妃说:“这年过了才多久,娘娘这里已经有新茶,果然是嫔妾不敢比的。” 温贵妃安坐上首,听见这样的恭维,满不在乎地笑着:“茶而已,不值什么,惠妃若喜欢,剩下那些都送给你,反正我如今也不能喝茶。” 惠妃谦让,其他姐妹也跟着说起玩笑话,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瞧着其乐融融,实则女人们都是面和神离,每个人肚子里都另有心思。佟嫔坐在一旁就老瞧见平贵人盯着觉禅氏看,可后者心无旁骛,专心看着殿内的茶点,怕照顾不周,根本没与平贵人对上眼。 许久之后,待茶会散了,佟嫔慢了几步让众人先走。她和觉禅氏关系一向不错,自然要来找她说说心里的隐忧,满面愁绪地提醒她:“平贵人性子古怪,眼里没人,不晓得往后会不会针对你,我是一个屋檐下住着避也避不开,你就别再着了她的道了。” 觉禅贵人在这宫里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佟嫔算是例外。一来觉得她性子简单纯净,是可以相处的人。二来因着早先在木兰围场的经历,故而彼此一直有往来。就算这回咸福宫关了一个多月,她还是通过宫女太监传递,帮着佟嫔改过几件绣花的样子。 “皇上近来翻新人的牌子,轮着转了一圈,就是没她的事儿。她每天在家里发脾气,我又不好说她什么。我自己也不过几年光景,大不过她几岁。皇贵妃总要我有一宫主位的样子,可我晓得自己没出息,扶不起来。”佟嫔越说越委屈,竟是红了眼圈儿,“我宁愿来这里和你们住在一起,能摆脱她就好了。这些日子皇上不来我这里,我还念佛呢。若是皇上再对我好些,她不得恨死我了吗?” 觉禅氏听得怔怔的,心想佟嫔但凡有她姐姐一分气势,也不至于叫平贵人欺负。她姐姐当年多厉害呀,自己都差点儿死在她手里,偏偏亲妹子这样孱弱,真是天与地的差别。 佟嫔怕晚回去平贵人又折腾自己宫里的人,便告辞要走,只是再三叮嘱觉禅氏:“你小心些,她不好惹,好歹你这里有贵妃娘娘做主,别出门撞见她就是了。不过撞见了你也别怕她,你们都是贵人,你年资还比她高,还生了八阿哥呢。” 觉禅氏心内苦笑,叹佟嫔心地好。可她有心提醒别人,自己却硬气不起来,心下很不忍,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而且看得出来平贵人和温贵妃是一路人,这样的人都是纸糊的老虎,不用真害怕,便轻声告诉她:“娘娘容我想想,若能有法子让平贵人迁走,您就能松口气了。反正咱们也不得罪她,恶人自有恶人磨。” 佟嫔也知道觉禅氏聪明,本不忍心把她卷进来,单纯好心来提醒她,没想到觉禅氏这样好,不禁感激不尽地谢着:“若能让她搬走,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了,就连德妃娘娘都让我忍一忍,我以为没希望了。” 觉禅氏反问:“德妃娘娘也知道?” 佟嫔无奈地点头:“娘娘劝我想开些,说如今才住下,又是太后娘娘的安排,若不能让她有体面的原因搬走,会让太后娘娘难堪。我心知是这个道理,不然我姐姐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欺负。但体面的原因能有什么,难道让皇上给她一个嫔位,去别处做一宫主位?可那样一来,她的气焰岂不是更嚣张?” 说这话时,香荷来说贵妃娘娘找贵人过去。觉禅氏不能耽误,一路送佟嫔出来,轻声对她说:“体面的原因难成全,可最最糟糕的原因就容易了,既不驳了太后的面子,也让她不得不搬出去,您让嫔妾好好想想。但这件事,便是对德妃娘娘,您也不能提起。” 佟嫔连连答应,满心感激地和她告别。觉禅氏再往正殿来,进门又见贵妃在发呆。等她近到身前,贵妃才回过神,冷笑道:“我以为我在这里关了那么久,外头要变了,可即便来了新人,怎么还是老样子?” 说久,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日子,能变到哪儿去。觉禅氏觉得十来年了这后宫都没怎么变过,更不晓得温贵妃盼着变成什么样。但听她说:“新人你看了吗?那个平贵人可真好看。除了你,我好久没在宫里见到让人眼前一亮的姿色了,可她年纪还那么小,这朵花还能盛放好久好久。” 觉禅氏看着贵妃,忽而计上心头。贵妃虽不是恶人,可她与平贵人算得上一路,正好眼前这位满肚子的幽怨无处发泄,一举两得岂不更好。 “那件事,是不是没在宫里传扬开?我瞧她们今天都客客气气的,本以为要见到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温贵妃莫名生出一分得意,“本来也是,那种事传出去,谁都没脸面,我就知道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觉禅氏心知贵妃毫无反省之意,这些话自然要顺着她的心思来说。但刚才计上心头的事一直在脑中盘算,便接着贵妃的话道:“嫔妾没听说宫里有人对您说三道四,近来宫里热闹的,是那位平贵人。” 温贵妃皱眉道:“赫舍里皇后的妹妹?皇上喜欢她?” “倒不见得,至今未翻过牌子。”觉禅氏暗暗定下心,笑道,“您也提起来就说是赫舍里皇后的妹妹,她也这样看自己,听说虽只是个贵人,却处处觉得高人一等。” 温贵妃不屑道:“不过是个贵人。” 觉禅氏面不改色,依旧平常地说:“听讲就是为此愤愤不平,说她是赫舍里皇后的妹妹,是太子的亲姨母,哪能是宫里其他做妹妹的能比的。” 贵妃眉头一挑,冷笑道:“其他做妹妹的?” “臣妾也是听香荷胡乱说的,娘娘别往心里去。平贵人年轻,难免心高气傲,咱们不去亲近就是了。”觉禅氏以退为进,等着贵妃主动来问她。 “她是不是觉得,她姐姐是原配皇后,我的姐姐是继后,就不能比?”温贵妃眼中寒气逼人,鄙夷地说,“她也不把自家祖宗牌位扫一扫,瞧瞧她们家的门楣,配得上和我们钮祜禄家说话吗?” 觉禅贵人心下一定,决定不再继续,先缓一缓才好,便劝贵妃要心平气和,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之后说些别的话扯开话题,温贵妃念叨最多的,自然还是她有没有真的被皇帝厌弃。觉禅氏耐心地哄着她安抚她,如今要为佟嫔谋一个安逸,多费点心思也无妨。 转眼已是三月初,春暖花开,御花园内姹紫嫣红。往年春里都会定下圣驾于何处消暑,今年也不例外,皇帝拟定五月末或六月初赴盛京。消息传开,妃嫔中自然有人盼着要随驾去避暑,但今年还有新人在,随驾的位置比往年更稀缺难得。 岚琪这边早早就说不去的,她要留在紫禁城陪太皇太后度夏。皇帝去盛京,也非真的怕热去那里贪图安逸,自然有蒙古各部的大小事等着他去处理。她说是去了那边玩不好,又惦记宫里,很没意思。太皇太后拗不过她,且依赖她在身边,这回就没催着岚琪一同去。 至于皇帝,虽然希望岚琪能陪在身边,可祖母年迈,除了岚琪他不放心交付给任何人。唯有和她说定将来好好补偿她去别的什么地方走一遭,这次夏天就委屈她不随行。如此一来,德妃不去避暑的消息几乎是确定了的,妃嫔之中无不因此欢喜的。最得宠的德妃娘娘不在,像之前在木兰围场一样,其他女人就有机会能接近皇帝了。 而就在三月初,一直被皇帝冷落的平贵人终于有机会进了趟乾清宫。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侍寝,好歹和皇帝说上话了。到底是年轻漂亮的人,至少那一晚没让皇帝讨厌她。早在家里就被家人教导如何才能取悦帝王,虽然在妃嫔之中她显得难以相处,面对皇帝,绝不会是那副嘴脸。 可即便如此,皇帝对她还是淡淡的,不仅不怎么提起她是赫舍里皇后妹妹的身份,甚至完全忽视了这一点。那一晚平贵人觉得,皇帝只是把她当个普通的女人。家人明明说皇帝对姐姐情深意重,会因此高看她一眼,可她入宫以来,没有一件事与家人所说相符,她的骄傲、她的尊贵,根本可有可无。 这件事上,觉禅氏花了点心思,先请佟嫔忍耐几天,再让香荷她们在宫里传些笑话,说平贵人好容易侍寝,却被原封退回。对于妃嫔的初夜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新入宫的几乎都在档了,平贵人还是空空一张白纸。 果然受辱的人难以承受,平贵人天天在储秀宫发脾气,关起门来打打骂骂。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的人也不敢丢脸地往外传,闹得佟嫔都有些受不了了。可她信着觉禅贵人的话,咬牙忍耐着。终于等到觉禅氏授意她之后该如何做,为了能一劳永逸地把小赫舍里赶出去,她壮着胆子照她的话去做。 这天风和日朗,平时想去园子里逛逛,怕风大扬起花粉柳絮,难得今天舒适惬意,觉禅氏便请温贵妃去园子里走走。温贵妃近来都懒得在人前出现,虽然她没有反省之意,心虚总是难免的。本是不想去,可觉禅氏一句:“听说皇上近来时常会去走走,每天若不派人就是亲自去折几枝花送到慈宁宫,供太皇太后赏玩。” 温贵妃果然心动,她好久没再见过皇帝,即便害怕被他厌弃,总想再亲眼见见,再亲口问问,听得能在御花园和皇帝不期而遇,就被说动了。 觉禅贵人心中暗叹,真不是她有多聪明,而是对于欲望强烈的人来说,任何一点点的希望,都会被他们视为救命稻草。温贵妃早已深陷沼泽,随便一句话她都会紧紧拽在手里。 贵妃本要带十阿哥一同去走走,想着若是遇见皇帝,看在孩子的分儿上人家多少能对自己客气些。可小阿哥却贪睡,出门时睡得很沉,根本弄不醒。又在矛盾是否要带着觉禅氏,但想多一个人在,即便皇帝真的讨厌她了,也不至于当面甩脸色给她,所以即便认为觉禅氏入园会让百花都失了光彩,还是把她带上了。 觉禅氏提醒她不要带太多人随行,唯恐惊扰圣驾和皇上错过了,于是只有冬云和香荷跟着她们,静悄悄地就进了园子。 而在那之前,佟嫔已经照觉禅氏说的,软磨硬泡地把平贵人也带了进来。贵妃一行入园子不久,便看到她们在亭子里歇着。觉禅氏故意道:“不晓得平贵人她们,是不是也在等皇上。” 温贵妃立刻皱了眉头,带着她往这边来,想以贵妃之尊赶她们走。行至亭子下,但听里头平贵人抱怨:“皇上真的会来吗,我们都坐半个时辰了。” 佟嫔因与她对坐,她背后的动静早就看在眼里,知道温贵妃走近了,心里怦怦乱跳,还是鼓起勇气开始把话题抛给平贵人,说的话都是觉禅氏教她的。提起太子,佟嫔心里颤悠悠地说:“太子从前在钮祜禄皇后膝下抚养,听说皇后是为了救太子才沉入冰湖,因此染病不治身亡。上个月皇后忌辰,太子前往祭奠,听说太子又在陵前落泪了。我没赶上当年的光景,可是宫里人都说皇后和太子感情深厚,如此看来,还真是很深厚。” 平贵人果然很不屑,嗤笑一声:“若非我太年轻,不然早早入宫,必然是我来抚养太子,又怎会有钮祜禄皇后什么事?再说太子那会儿才多大,能记住多少事?” 佟嫔笑道:“太子终归要皇后抚养才行的。” “那是当年没人能和她争,皇贵妃那会儿不是太年轻吗?”平贵人傲气十足,察觉到自己忽略了佟嫔的姐姐皇贵妃,总算还客气了一句,但转眼又厌恶地说,“姐姐可不要再提什么皇后为了救太子才染病的话,弄得好像咱们太子害死了钮祜禄皇后。为什么要让他一个小孩子背负这份责任,该忘记的事就该忘得干干净净,提起来做什么?” 佟嫔心里听得直发慌,犹豫着是不是别让平贵人继续说下去,可人家越发变本加厉地说:“若不是钮祜禄皇后自己生不出,她也不会对太子好,假惺惺地做出慈母的样子,骗了全天下的人。” 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进了温贵妃的耳朵。姐姐昔日对她疼爱有加,她也亲眼看到姐姐和太子如何母子情深。她相信太子多少还记着一些,她相信太子如今的眼泪是真情实意,可到了小赫舍里的嘴里,怎么就变得那么难听?她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人,凭什么在这里大放厥词? 觉禅氏猜到平贵人会对佟嫔抛给她的话题不屑,也没敢想她能说出这么难听不敬的话。她怎么会晓得,当日平贵人对索额图说,在佟嫔面前喊打喊杀都不怕,所以会对佟嫔毫无顾忌。也看得出来她把佟嫔吃得死死的,料定了她不敢去找皇贵妃搬弄是非或求助。 正想这些,身旁的人往前走了,觉禅氏赶紧跟上来。便听温贵妃冷声道:“皇上都年年叮嘱太子祭奠钮祜禄皇后,怎么平贵人就觉得不该提起来呢?平贵人若是觉得皇上的旨意有偏颇,不如本宫领你去乾清宫,你把这些话,再对皇上说说?” 亭子里的人乍见贵妃出现,都惊得脸色煞白。平贵人欺软怕硬,温贵妃真冷脸这样说她,她就了。 温贵妃瞪着她,一面呵斥佟嫔:“你怎么教宫里人规矩的,见了本宫不用行礼?” 佟嫔赶紧请安,她一屈膝,平贵人也只有跟着跪下来。温贵妃扶着冬云在凳子上坐下,抬手让佟嫔起来,却不许平贵人动一动,冷冷地含笑问她:“你见过你爷爷吗?” 平贵人怔怔地摇了摇头,他的祖父索尼早在康熙六年就过世了,她那会儿还没出生呢。 温贵妃又问她:“那赫舍里皇后呢?” 平贵人越来越窘迫,依旧是摇头,她和姐姐虽然见过,可她当初还是个奶娃娃,所以在她的记忆里,从没有姐妹相见的景象。 温贵妃冷幽幽一笑,再问她:“开国五大臣是哪几位,妹妹可知道?” “嫔妾……” “佟嫔,你知道吗?”温贵妃却突然不要平贵人回答了。 佟嫔吓得战战兢兢,低垂着脑袋说:“娘娘的祖父额亦都大人,是开国五大臣之首,太祖皇帝视额亦都大人为莫逆之交。” 平贵人难堪地抿着唇,温贵妃却问佟嫔:“还有呢?” 佟嫔很是为难,已经有些说不出话了。边上觉禅氏便替她继续说:“另外四位大人,分别是费英东、何和理、扈尔汉、安费扬古。” 温贵妃出身钮祜禄氏,其余四大臣则分别是瓜尔佳氏、董鄂氏、佟佳氏、觉尔察氏。钮祜禄皇后临终前曾对岚琪说,她是后宫里出身最尊贵的女人,说鳌拜嘲讽赫舍里皇后乃满洲下人之女,不配做大清皇帝的皇后。鳌拜出自瓜尔佳氏,自然看不起索尼之辈,如今平贵人处处自恃高人一等,追根溯源,在温贵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难怪温贵妃会对觉禅氏说,要平贵人回去扫扫祖宗牌位,认清自家门楣了。此刻她故意“哦”了一声:“原来平贵人的爷爷,不在其中。” 平贵人已是十分难堪,温贵妃没再继续为难她。她还满心要在这里等一等皇帝,伸手指了指佟嫔:“带平贵人回去吧,她看着脸色不大好,园子里风景虽美,总有花粉柳絮,别染上了不舒服。” 佟嫔领命,让平贵人跟她走。小赫舍里满脸不服气,可又不敢对温贵妃胡言乱语,被身边的宫女一左一右架着走开。温贵妃瞧着她离去,冷冷地说:“她姐姐让我姐姐伤心了一辈子,亏得我姐姐善待太子,到头来还被她这样嗤笑。” 觉禅氏立在一旁不言语,又听温贵妃吩咐冬云:“看着点儿储秀宫的动静,她口出狂言侮辱我姐姐,我就不能饶她,哪怕是为姐姐出口恶气也好。” 觉禅氏起先还想不到温贵妃要冬云盯着储秀宫做什么,她只是想让这两个人对立起来。谁料两日后皇帝又一次翻平贵人的牌子,传旨的太监还没走开,温贵妃就亲自到了储秀宫,她竟是对来传旨的太监说:“怎么这样巧,今天才和平贵人说,要一起为太后抄经的,许了佛祖的事可不敢欺瞒。公公回去禀告皇上,再翻别的牌子吧。这几日平贵人都要和本宫抄经,为太皇太后和太后祈福,让内务府不必呈平贵人的绿头牌了。” 一句许了佛祖的事不敢欺瞒,又是为太皇太后、太后祈福,来传旨的公公不敢违逆,把话传到皇帝那里。玄烨似乎还挺高兴,许久不过问温贵妃的事,今天竟还特别赏赐了笔和纸。这可把贵妃高兴坏了,她心里觉得皇帝一定不喜欢平贵人,自己为他这么一拦,中了皇帝的心意,似乎难得也做了件让皇帝高兴的事。 如此一来,温贵妃更加放心大胆地折腾平贵人。到底一个是贵妃,一个只是区区贵人,一直以来宫里几位娘娘都懒得和嚣张的平贵人计较,而今温贵妃真和她计较起来,小赫舍里毫无反击之力。 而那天代替平贵人去乾清宫侍寝的,是景阳宫的万常在,内务府第二天就记了档。平贵人气得几乎呕血,想想如果温贵妃没坏她的好事,昨夜就是她和皇帝缠绵春宵,现在却被个小常在代替了,她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小赫舍里本该风风光光地入宫,谁料受了大挫,只得了贵人之位。自己不甘心硬是在宫里高高抬起头,如今却被温贵妃死死压制住。她也晓得温贵妃并不是在这宫里如意的人,就觉得是不是自己在储秀宫住着离她太近了,她碍着皇贵妃不能欺负佟嫔,就跑来欺负她。 之后的日子天天抄经,抄得手酸眼花,平贵人再也熬不住,一心想摆脱温贵妃的束缚。这日便与佟嫔说,总觉得储秀宫的风水不适合她,想迁去别处居住。哪怕紫禁城里偏僻的小院落也无所谓,就觉得在储秀宫待不下去了,不想也害了佟嫔跟着倒霉。 佟嫔又意外又惊喜,面上客气地挽留她,再顺着她的意思说帮忙去上头问问。换住处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个说法就好,既然是风水冲着了,换了地方对大家都好。 佟嫔能问的人,当然是自家姐姐,现在是平贵人自己要走,她完全可以求姐姐点头。佟嫔第二天便兴奋地要出门去承乾宫,玉芝给她穿戴衣裳时,也欢喜地说着:“觉禅贵人真是有办法,几下工夫就把平贵人赶走了。要是平贵人长久地住在这里,咱们可真没好日子过。要说僖嫔娘娘性子挺厉害,而且也是姓赫舍里的,虽然不是一族,五百年前是一家嘛,让她跟僖嫔娘娘去住好了。” 佟嫔笑道:“管她去哪里住,只要别缠着我就好了。” 主仆俩得意忘形,不知隔墙有耳,窗外头平贵人带着抄好的经书要拿来给佟嫔送去咸福宫,那么巧将玉芝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原来这些天闹的事,全都是算计好的。原来她们一个个都在算计她,那个觉禅氏还真看不出来,不仅长得好,脑袋也好使。 心高气傲的平贵人哪里受得了这份窝囊? ?,还真把他们赫舍里氏当棒槌了吗?想到这里,她便不急着冲进门去和佟嫔理论了,默默退下从长计议。既然这些人都不让她好过,也别怪她不客气。她们家有太子在宫里,这宫里头多少人是为她们家做事的,那个觉禅氏算什么东西,出身低贱又无宠,还能翻出天吗? 之后几天,佟嫔只看到平贵人安心在屋子里抄经书,求姐姐答应让她搬家的事也总没个下文,担心平贵人又要反悔不想走,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这日她从承乾宫失望地回来,平贵人送抄好的经书给她,说口渴想在佟嫔正殿里讨杯茶喝。佟嫔让玉芝奉茶,自己客气地说:“太后这几日有些咳嗽,皇贵妃娘娘说暂时别添什么事让太后操心。过几日太后娘娘凤体痊愈,就替妹妹问问宫里可有风水好的殿阁,让你搬出去。” 平贵人却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拨弄茶碗盖,在瓷器刺耳的摩擦声里说:“嫔妾不想走了,储秀宫风水就很好,宫里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二章 整治平贵人 佟嫔愣了愣,心里突突直跳,怨姐姐不早早答应她。表面上则问她:“是不是怕麻烦?不碍的,我反正时常也要去承乾宫请安。” 平贵人悠然一笑,“啪”的一声将茶碗盖合上,对佟嫔道:“隔壁觉禅贵人走了,咱们就清净了呀,再没什么人挑唆我们姐妹关系,咱们就能好好相处了。” 佟嫔听得云里雾里,只会尴尬地笑,又不知该怎么问她,越看她阴瑟瑟的笑容就越觉得慌张,实在熬不住想问时,玉芝慌慌张张进来,似乎有什么话不想在平贵人面前说。而人家也料到该有消息传来了,起身轻轻一甩手里的帕子,便扬长而去。 玉芝这才告诉佟嫔,觉禅贵人被侍卫在御花园拿住,怀疑觉禅贵人与侍卫苟且。现下人被扣住了,正等着上头讯问发落,具体的也不知道,宫里都传疯了。 佟嫔怔怔地看着玉芝,想到刚才平贵人那番话,她突然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怎么看出来自己和觉禅贵人联手算计她? 隔墙有耳的事,平贵人不说,佟嫔就一辈子也想不到。而此刻宫内疯传咸福宫觉禅贵人嫌疑与侍卫苟且,妃嫔私通是死罪,可绝不会因为“私通”而死,皇家会给她一个正常的死法。只要定下了罪名,她就没法翻身了。 消息传开时,荣妃正和惠妃核对六宫入夏准备的用度开支,这件事传到跟前,两人都傻眼了。按理说她们管着六宫琐事,对妃嫔的管束也在她们的职责之下,如今闹出这样的事,而且还传得沸沸扬扬,皇帝那儿不得雷霆大怒,太皇太后和太后也不会给她们好果子吃。 惠妃恨恨道:“她好端端的,怎么会闹这种事?”一面骂着,一面心里猛然惊悚,难道是容若?难道是她和纳兰容若的事被揭发了?可容若不是普通侍卫,难不成这个侍卫帮容若私相授受?各种猜忌在惠妃脑袋里盘旋,头一桩要紧的,就是绝对要和自己撇清关系。 这件事现下交去了承乾宫,两人匆匆赶去。荣妃进门前瞧见佟嫔慢吞吞地走在拐角处,刚想等一等,惠妃却急着让她进去。这边佟嫔走到门前,脸色惨白如纸。玉芝跑上去问了承乾宫门前小太监几句话,急匆匆跑回来说:“主子,德妃娘娘还没到。” 佟嫔怔了怔,红唇微动说:“会不会在慈宁宫啊?” “不管在不在,去瞧瞧就知道了。”玉芝拉着主子走,两人过承乾宫而不入,径直往永和宫来。没想到运气那样好,德妃今日没去慈宁宫,这会儿宫里闹得沸沸扬扬时,她正在和六阿哥睡午觉。 佟嫔立刻让门前的人去禀报,永和宫的人很有礼貌,不敢怠慢了佟嫔娘娘。话传进来,正好岚琪也醒了,环春来侍奉她洗漱,将外头疯传的事说了。果然岚琪和惠妃一样,本能地想到纳兰容若,心里惊得突突直跳。 再等佟嫔进来,岚琪客气地让她坐下,却见佟嫔扑在她膝下哭道:“娘娘,您救救觉禅贵人吧,都是我不好。” 面对佟嫔的哭诉,岚琪心底略略有些毛躁。非她小气多疑,是觉得佟嫔好好放着自家亲姐姐不去求,为何偏偏跑来求她。这么些年在这宫里,看尽太多人情冷暖,由不得她再像从前那样冲动鲁莽。她有帮人之心,可也要看帮什么人帮什么事。 再等听完佟嫔的话,岚琪心中更是奇怪,没想到觉禅氏那般“无情”的人,竟然会为了佟嫔出头。要说她帮着温贵妃做这样那样的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为求生存可以理解,可她为什么要帮佟嫔? 心里太多的疑问,让岚琪觉得自己很无情。此时此刻她应该好好安抚佟嫔,为她想法子想办法才对,可她却在思考这些不合时宜的事。也许是心里太明白,私通的罪名会让觉禅氏万劫不复,不管是谁凑上去,都会惹一身骚。 “觉禅贵人说,只是想弄出个借口,让平贵人在储秀宫住不下去。我们没想坏她的好事,更不会害她,就是想让她搬去别的地方。谁晓得把温贵妃拉进来之后,后面的事就不是觉禅贵人和嫔妾能控制的了。可是平贵人却把这些都怪在我们身上,也不晓得怎么弄得觉禅贵人这样的罪名。觉禅贵人那么温柔安静的人,连和别人多一句话都不说的人,怎么会呢?” 佟嫔哭哭啼啼,岚琪看着她这样,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不敢去求皇贵妃。照皇贵妃的脾气,哪里能听她说这些解释的话,不过是一个贵人,找个借口打发了就是。秽乱宫闱是不用姑息的。早些时候太皇太后就叮嘱过她,遇到这样的事,决不能心软。 佟嫔又哭求:“娘娘,您去救救觉禅贵人吧。” 岚琪则冷静地说:“我们什么事都不知道,连她怎么落入陷阱的也不明白,单凭平贵人一句话,也不能指证是她设的圈套。妹妹你先冷静一些,我让环春去打听情况,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能帮你。” 而环春早早就派人去打听了,等消息传回来,说是觉禅贵人在御花园和一个侍卫说话,被尾随而至的人抓住。尾随的侍卫是接到检举说有侍卫和妃嫔私通,他们的确是特地来抓人的。但为何会抓到觉禅贵人,旁人也不明白。最要命的是,那个侍卫竟然已经承认了。 “觉禅贵人现在在承乾宫,贵人她不承认私通,更说不认识那个侍卫。”环春皱着眉头将打听来的话告诉主子,“偏偏那个侍卫承认了,一副不怕死的架势,真叫人奇怪。” 岚琪颔首,思量着道:“遇见这样的事,不论有或没有,人都会本能地为自己开脱。这么容易就认罪,实在说不通。” 佟嫔抽噎着,恨恨地说:“指不定是平贵人弄来的死士呢?” “死士?”岚琪心里一抽,所谓死士,就是舍弃性命为主子做事的人。对他们来说没有正邪,只有主子。若如佟嫔所说,恐怕要那个侍卫说出真相,就等同逼他自尽,到时候死无对证,觉禅氏更加百口莫辩。 不多久外头又有消息来,说是温贵妃到承乾宫了,可这句话才说了片刻,门前小太监匆匆忙忙跑来禀告:“主子,皇贵妃娘娘派人找您去承乾宫。” 岚琪并不管六宫的事,让她去要么是旁听,要么一起商量个对策。直到进承乾宫门之前,她都是这样想的。可她怎么会想到,自己好好在永和宫睡个午觉,也会被卷入这件麻烦事里。 原是温贵妃跑来说是她让觉禅氏去御花园折花枝。又说平素觉禅贵人跟着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莫说跟侍卫私通,连不认识的宫女太监都不会多说一句话,力保自己宫里的人是清清白白之身。不论贵妃出于义气还是私心,能站出来保她屋子里的人,都让荣妃等人刮目相看。 可问题却又来了,觉禅氏身边的香荷说的和贵妃完全相反,毫不知情的香荷被提溜来,没问几句她就哭着说:“是德妃娘娘派人来约贵人去御花园赏花,我家贵人才出门的。” 如此一来,要么温贵妃说谎,要么香荷说谎,而再问觉禅氏,她却说是自己想去御花园走走,没人找她去。温贵妃尚可,香荷激动地问她:“您为什么不说呢,是德妃娘娘派人来找您的呀,奴婢没撒谎啊。” 岚琪进门时,就正好听见香荷这样哭,不等她弄清状况,香荷就哭着问她是不是她请觉禅贵人去御花园。再等岚琪听完这些事,皇贵妃已经很不耐烦,纤长的眉毛都快打结了,怒气冲冲地指着她们说:“你们能不能商量好了,再来保人?” 众人一听皇贵妃这句话,显然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底下的人能理清头绪能有个服人的说法,皇贵妃这边不是不好商量的。可眼下,荣妃、惠妃绝对置身事外,温贵妃一心想帮,却被香荷弄得乌龙,而德妃完全不相干的人,却莫名其妙被卷进来。 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觉禅氏除了坚决否认自己私通,对于温贵妃和香荷的话,也一样否认。明明任何一边都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却一边都不伸手去抓。 温贵妃也被弄得很尴尬,她以为自己站出来说话,可以帮觉禅氏解围。她知道觉禅氏和纳兰容若的事,今天既然抓的不是纳兰容若,她就绝对不可能和别人私通。若要说那个侍卫是纳兰容若的人帮他私下传递什么,只有傻子才会正大光明地大白天跑去御花园等着人来抓。 大家都是聪明人,静下心来想想就都会觉得这事蹊跷古怪,可再如何蹊跷古怪,事情终归是发生了,而那边已经认罪等死,等同是定下了一半。 “荣姐姐,宫里似乎已谣言四起,不论事情结果如何,您一定有法子让那些嘴碎的人闭嘴吧。”岚琪终于开口,却是对荣妃说这些话。 在这儿尴尬半天的荣妃倒是精神一振,忙点头,转身对皇贵妃说:“嫔妾且去看看哪些人嘴碎,宫里头清净一阵子了,又有人不安分了。” 惠妃也不愿留下掺和这件事,知道和容若没关系她就安心了,赶紧附和着和荣妃一起离开。要压住宫里的流言蜚语,她们有的是手段,比起处理眼前这毫无头绪的事简单多了。 二人一走,皇贵妃更加没耐心,对温贵妃和岚琪道:“妃嫔私通,是皇上的奇耻大辱,你我都明白怎样处理才最好。机会我给你们了,别到后来,又说我容不得人。你俩在这里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请我说话。” 说完这些,皇贵妃竟撂下一屋子人走开了。温贵妃和岚琪都没阻拦,而跟着岚琪来的佟嫔,则是再三犹豫后,也跟着姐姐进去了。岚琪猜想她会向皇贵妃坦白,即便不敢说,至少会为觉禅氏说好话。而她这边和温贵妃大眼瞪小眼,算起来,她们真是很久没这样近距离地相见了。 “咱们这儿没结果,慎刑司可要来接手了,那里就没那么好脾气,等着你一句我一句的没个明白话。”温贵妃冷冷地开口,眼神直直地看着岚琪。许久不相见,德妃身上毫无变化,还是从前的模样,可温贵妃却没来由地,觉得她很陌生。 “是。”岚琪仅仅简单地应了一声。 温贵妃微微蹙眉,继续冷声问:“香荷不会撒谎,是不是你派人去找她?” “娘娘,没有任何人来找嫔妾,是嫔妾自己要去御花园的。那个侍卫突然纠缠上来,嫔妾从没见过他。”觉禅氏却打断了两人刚要开始的对话,她似乎并不怕死,但她也绝不会承认莫须有的罪名。 “主子,是德妃娘娘呀,你忘记了?”香荷哭着说,真是护主心切,又对德妃道,“娘娘,您让奴婢去永和宫指给您看是哪一个人,奴婢记得那小太监的脸。娘娘,您为我家主子说句话啊。” “你别傻了。”觉禅氏拉住香荷,苦笑道,“傻丫头,怎么会有那样一个人。你去永和宫找不出来,就是你撒谎,难道你要去慎刑司挨鞭子吗?这件事明摆着,有人故意害我,不要再把德妃娘娘牵扯进来了。” “贵妃娘娘,可否让嫔妾单独和觉禅贵人说说话?”岚琪不管她们主仆说什么,自己这般问温贵妃。贵妃先是愣了愣,岚琪见她没拒绝,便让青莲和冬云请贵妃娘娘去别处坐坐,又把香荷也带下去。殿内终于静下来,岚琪在一旁坐定,对地上的觉禅氏道,“起来吧,地上怪冷的。” 觉禅氏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歉意说:“好端端的,把您牵扯进来,都是嫔妾的过错。” 岚琪问:“香荷没撒谎是不是?有人顶着我的名头去找你了?” 觉禅氏终于点了点头:“嫔妾当时也没多想,觉得您没事绝不会来找嫔妾,没头没脑地就去了。到了那边您不在,嫔妾想大概要等一等,日头挺晒的,香荷就跑回去给嫔妾拿伞。没多久那个侍卫就跑来了,若是香荷没走,大概也不会出事。” 岚琪微微摇头:“他们既然算计好了今天,香荷自己不走,他们也会另想法子支开她。你们只是说说话,就安上私通的罪名,本来就十分牵强。可就是因为这样的事太敏感,不管它合不合情理,事情出了就是罪过。即便之后能保住你的性命,认定你没错,也不过是静悄悄地息事宁人,不会大张旗鼓地还你清白。从此以后,你在宫里总难免被人因此指指点点。” 觉禅氏不屑地笑道:“名声对嫔妾来说不重要,事已至此,不论生死,嫔妾都不想再把别人牵扯进来。只是没想到温贵妃娘娘会跑来为嫔妾证清白,嫔妾以为她会撇清关系的。” “你们在一起那么久,私心也好情分也好,人心都是肉长的。”岚琪心里也对温贵妃略有改观,又继续问,“佟嫔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你那么聪明不会想不到里头的缘故,为什么不对皇贵妃娘娘说?” 觉禅氏眼神平和地看着她:“贵妃娘娘姑且不论,这宫里真正对嫔妾友好过的,只有您和佟嫔娘娘,嫔妾一辈子孤孤单单没什么姐妹朋友,难得有您二位真心相待,嫔妾死不足惜。” “我对你好?”岚琪觉得不可思议。 觉禅氏笑着点点头道:“您说过的话嫔妾都记着,每一句都是希望嫔妾能好好活下去,以前不明白,现在全懂了。” 岚琪静静地听着,没有开口。 “一直以来,贵妃娘娘只是利用嫔妾,但今日她能来,嫔妾很感激。”觉禅氏冷静而清醒,突如其来的遭遇并没有让她乱了方寸。对于她这条仿佛死过了几次的命而言,她更在乎的,是活着时心里最后在乎的这点人和事。 “若是佟嫔置身事外,我不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即便知道了,也会为你可惜,为她寒心。可佟嫔到底还是说出来了,她求我来救你。老实讲我不知道怎么救你,咱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的清白。查下去,平贵人背后什么势力,你我心里都清楚。”岚琪认真地说,“我愿意帮你,但我只能凭这张嘴去说服太皇太后,或者是皇上。他们若不依,我就爱莫能助了,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 “嫔妾不奢求这件事能有转圜,当初贸然答应帮佟嫔娘娘,冷静下来就后悔了。不是怕因此生出事端牵连自己,是觉得平贵人指不定哪天会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往后更加会害了佟嫔娘娘。果然应了今天,一切只怪嫔妾太冲动。”觉禅氏无奈地笑着说,“这和帮贵妃娘娘做些什么完全不同,嫔妾太自以为是了。” 岚琪看着她,心内五味杂陈。她看着觉禅氏一步步到今天,好容易人家想明白想通了。当初她和纳兰容若旧情不断都没出什么事,却是等到今天真得了个私通的罪名。她叹息道:“你说了那么多,八阿哥呢?生母名声不好,八阿哥也会受连累。” 觉禅氏冷冷一笑道:“八阿哥不是惠妃娘娘的儿子吗?和嫔妾不相干。” 岚琪却是因此笑起来:“你还是没变啊。” 说这话时,皇贵妃自己跑出来了。见到只有岚琪和觉禅氏在说话,没好气地问了声:“温贵妃也走了?” 岚琪不等回答,见跟她出来的佟嫔哭得眼鼻通红,肯定是被她姐姐骂惨了。再看皇贵妃的架势,心里揣摩着,觉禅氏还有的救。 “因嫔妾想与觉禅贵人单独说话,贵妃娘娘去别处歇息了。”岚琪应道。但见皇贵妃很不耐烦,回眸瞪了一眼佟嫔,便吩咐岚琪:“你回去歇着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岚琪一怔,她可才答应了觉禅氏,要去慈宁宫为她求个情的,怎么皇贵妃不让她插手了? “去请温贵妃到内殿说话,觉禅贵人先回咸福宫,不要再随处走动。之后的事温贵妃自然会给你一个说法。”皇贵妃简简单单地说罢,又瞪了眼妹妹,“你也回去,那件事尽快给你办到,若再惹是生非……” 佟嫔不等姐姐把话说完,低着头就走开了。觉禅氏知道不能和皇贵妃拧巴,皇贵妃让她走她就 得走。看得出来她会和温贵妃有个商量,自己的命应该是保住了。 岚琪和觉禅氏一起出来,温贵妃皱着眉头看她俩,青莲则邀请她往里头走,两处都没说上话,便这样擦肩而过。待到承乾宫门外,觉禅氏轻声对岚琪道:“能不把您牵扯进来就再好不过了。眼下佟嫔娘娘若对皇贵妃娘娘说了平贵人的事,皇贵妃可能会想到平贵人背后的势力。如此这件事就不只是嫔妾一个小贵人的死活,牵扯得太多。对皇贵妃和温贵妃而言,她们要考虑的事可比嫔妾的死活重要得多了。” 岚琪知道觉禅氏有智慧,她虽被困在这深宫里,入宫前却看到过大世界,有见识有学问。若不是从前那些儿女情长的纠葛,跟她说话,该是最好沟通的。而这一番话岚琪才在心里想到,觉禅氏就已经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了。 “皇贵妃眼下既然不让我插手,不宜惹她生气,我暂且旁观为好。但若最后她们又不得不牺牲你,我会尽力保你周全。”岚琪含笑看着觉禅氏,“还是刚才那句话,我尽人事,你听天命。” 觉禅氏双眼微微泛红,福一福身子道:“有娘娘这句话,嫔妾已经知足。” 两人在承乾宫门前散了,觉禅氏淡定地回咸福宫等待发落。这边温贵妃坐在皇贵妃的内殿里,要说入宫这些年了,温贵妃每每来承乾宫,都是众妃聚集,大家只在外头说话或看戏,极少会在里头坐坐。眼下两人各坐一边,青莲上茶后,就默默地退下了。 “听说你宫里已经有新茶?”皇贵妃唇边勾起幽幽笑容,语调古怪地说,“也不晓得我这里旧年的陈茶,合不合你的脾胃。” 温贵妃笑道:“娘娘客气了,陈茶新茶嫔妾都喝不得。”她稍稍挺起还没见形的肚子,略骄傲地说,“嫔妾怀着身孕,太医叮嘱了不宜饮茶。” 皇贵妃眉头一挑,心中很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她有胤禛,又不在乎了。拉回话题说正经事,她不避讳地提起了妹妹和觉禅氏联手要逼走平贵人的事。自然不会提到她们利用了温贵妃,只是说:“这个小赫舍里很了不得,小小一个贵人就敢兴风作浪。自打皇上有后宫起,似乎还是头一回闹出这种事,到底是元后的亲妹子,脑袋上多长角的。” “元后?”温贵妃冷哼,反问皇贵妃,“难道在娘娘眼里,钮祜禄皇后也是不能和人家比的?说起来,进宫前就常听说,您明着暗着和家姐对立呢。” 皇贵妃对此不以为意,已听妹妹说,平贵人肆无忌惮地贬低钮祜禄皇后,才因此惹怒温贵妃不断地折腾她。事到如今她妹妹脱不了干系,温贵妃也脱不了干系,做姐姐的总要为妹妹出头说话,自然就是她俩的事了。 “年轻时的事作不得数了,你姐姐去世后,我心里还空落了好一阵子,你说这样的话很没意思。”皇贵妃说着,又不屑地一叹,“不说这些了,说说平贵人吧。你甘心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夺走了左膀右臂?觉禅氏在你宫里没少为你做事吧,这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至少你今天会跑来保她,就是很在乎的。” 温贵妃见皇贵妃单刀直入,也不客气了,正经说:“只要能保住觉禅贵人,娘娘有什么法子,或要嫔妾做什么,您只管说。” 皇贵妃道:“咱们几大家族,在朝廷上怎么个模样,虽不归我们女人管,可我们也不该给家里添麻烦不是?” 都是一样背景的人,温贵妃当然明白这话里的意思,颔首道:“平贵人能调动侍卫,显然家里没少插手。” “闹大了,不晓得他们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发难。眼下这破事已经让皇上蒙羞,若是朝廷上再闹出什么事,就是更大的麻烦。”皇贵妃脸上略见愁容,“索额图是领侍卫内大臣,侍卫的事咱们难以插手。便是想说那侍卫癔症疯魔也难,堂堂正正给觉禅氏一个清白不容易。” “娘娘说的嫔妾都明白。”温贵妃觉得皇贵妃并没说什么有建树的话。 皇贵妃则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想失去觉禅贵人,我也不愿平贵人兴风作浪欺负我妹妹。再不能像刚才那样乱哄哄的,咱们得好好合计,众口一词才是。” 温贵妃微微蹙眉:“娘娘请说。” 皇贵妃道:“既然那个宫女说是德妃找觉禅贵人,那就顺着这话下去。你就说你也看到永和宫的人去找觉禅氏,你知道她出门是赴约见德妃,其他的一概不用多说。” 温贵妃摇头:“可是德妃方才并没有表态。” “我会劝她。”皇贵妃很自信,“皇上或太后问起来,德妃该怎么说,我会和她讲。你也明白,在皇上面前哪个说话最有分量。只要德妃说是她找觉禅氏去的,皇上就一定会信。” 温贵妃心里没谱,忧心地问:“那侍卫呢,平贵人他们会善罢甘休?” 皇贵妃眼中满是鄙夷之色:“咱们息事宁人,他们再要闹,就是戳皇上的脊梁骨,皇上会让他们闭嘴的。” 温贵妃从不知道皇贵妃也会有这样的心机,她总是懒得管宫里的事,一副富贵闲人的姿态。旁人只晓得皇贵妃脾气大性子急,没想到她也能静下心来想事情。至少温贵妃自己一点主意也没有。 皇贵妃又道:“记着了,不想我们任何一家被他们圈进去,就照我吩咐你的话来说。” 温贵妃却问:“平贵人之后怎么处置?难道由着她气焰嚣张,由着她一个小贵人在宫里作威作福?” 皇贵妃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心里笑她看不穿。可既然人家问了她就不能不说,便幽幽道:“在这宫里,只要是被皇上讨厌了,还作威作福给谁看?” 一语震得温贵妃心虚不已,目光匆匆从皇贵妃身上掠过,胸前像堵了块石头似的喘不过气,勉强才能露出笑容,生怕皇贵妃看出来她心虚自己早就被皇帝讨厌的事实,笑着应道:“嫔妾明白了,嫔妾回去会好好和觉禅贵人说。”但她又一个激灵,问道,“刚才惠妃和荣妃也听见嫔妾的话,现在再改,她们会不会说出去?” “她们啊?顶好置身事外,你看她们跑得多快?”皇贵妃很是不屑,又瞧一眼温贵妃说,“你会来,我可真没想到,看样子觉禅贵人对你很重要。” 温贵妃没再接着这话说下去,告辞后赶回咸福宫。可当觉禅氏听说这件事最终还是把德妃牵扯进来,对着温贵妃她很无语,心里头对德妃满是愧疚。平贵人能拿德妃做幌子,显然也是嫉妒德妃得宠,想让她也惹一身骚。如今真的把德妃拖下水来还她清白,坏了平贵人的好事,往后她更加要记恨德妃了。 如此,这件事闹了大半天,荣妃和惠妃压制了宫里的谣言,皇贵妃则未如众人想象中那般容不得觉禅氏。最终传出来的消息,是说德妃在承乾宫力证是她找觉禅贵人去御花园,更亲眼在御花园看到她,可不等靠近说话,就有人把觉禅贵人带走了。 皇贵妃把决议禀告乾清宫,玄烨那边忙着政务,间或听见这件事。上上下下的人都以为皇帝会因此震怒,可玄烨就算真的生气,也绝不会表露出来,做什么要让人看到他被戴了绿帽子的窘迫?更何况他根本没在乎,他晓得容若和觉禅氏的“青梅竹马”,那个觉禅氏怎么会跑去和侍卫私通? 可是发现岚琪牵扯其中,还成了要紧的证人时,玄烨才皱了眉头,于公于私都要把她叫到乾清宫问话。岚琪又马不停蹄地赶来这边,打了腹稿要怎么应对,可却被皇帝撂在书房门外头站着,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 李公公忍不住想进去问问,岚琪却拦住他,满不在乎地说:“皇上想见我,自然会宣召。” “娘娘……您二位都赌气,奴才就难办了呀。”李公公晓得里头外头两个人在怄气,虽然事情真相他弄不懂,可毫无疑问,就德妃娘娘这样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牵扯上这样的事,这里头必然有文章可做。而他能想到,皇帝怎么会想不到。 却是此刻,门前值守的小太监跑进来说:“公公,纳兰容若大人在外头求见。” 李公公奇道:“什么时辰了,怎么还领牌子进来了?” 容若知道表妹在宫里出事时,正和沈宛在私宅里。手下的亲信送来消息,倒不是为了觉禅贵人,他们并不知两人间有旧情,只是因为侍卫之中出了这样的事,觉得有必要告诉容若一声。 而容若听说事关表妹,想也没想就跑出去了。当时沈宛抱着孩子呆呆地坐在炕上看着他风一般地冲出去,那一刻心里的冰凉,让她觉得当初在木兰围场对觉禅氏说的每一句话,都化作了巴掌一下下重重地扇在她脸上。 这会儿容若进宫,恰见德妃娘娘在乾清宫。岚琪见到他时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觉得他不该来,彼此以礼相待后就擦身而过。李公公请德妃娘娘去别处休息一会儿,那样一坐,就坐了大半个时辰。 等她闷得都犯了困要打盹,玄烨熟悉的脚步声催醒了她。但见皇帝阔步进来,看到她就是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而后定定地站在原地张开手。岚琪愣了愣赶紧上来伺候替换衣裳,将常衫给他穿戴好,人家又懒懒地坐下等着换靴子。可真看到岚琪蹲下去准备脱靴时,又舍不得地把她拉到一边说:“这些事小太监会做,谁要你瞎殷勤。” 岚琪没坚持也没顶嘴,等玄烨换好轻便的衣裳,已是摆膳的时辰。李公公领着御膳房的人一道道铺张开,玄烨看了半天就不耐烦,指了岚琪说:“你挑几样放到里头炕桌上吃。” 岚琪知道他心情多少受影响,什么都顺着他来,拣他爱吃的选了几样端进来,立在一旁递筷子端碗准备伺候用膳。玄烨却指指对面说:“坐下一起吃吧,你不饿?” “皇上虎着脸,哪个吃得下,吓都吓饱了。”岚琪才嘀咕一句,就被玄烨轻轻一推,“老实坐着去,你闹出这些事,朕还不能说你了?” 两人对坐,岚琪垂着脑袋不说话,只看到玄烨的筷子时不时在菜肴间挪动,心想他胃口不错,对自己也没真生气。看样子纳兰容若没让皇帝不高兴,兴许人家急着进宫,不是为了觉禅氏的事,自己还误会人家了。 可她才这样想,玄烨就道:“那个侍卫已经死了。”岚琪猛然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帝。玄烨睨她一眼,“怎么,留着他继续胡言乱语?” 皇帝在生杀之间如此冷酷无情,也是提醒了岚琪天家不可冒犯。玄烨纵然疼她爱她,可终究是帝王。 玄烨又道:“皇贵妃那些话,是你教给她的?好端端,谁不能证明觉禅氏的清白,要你出面?你就是觉得朕听得进你说的话,所以上赶着给自己揽事。乌雅岚琪,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这话很不中听,岚琪每次被玄烨连名带姓地叫,极少是腻歪着的甜言蜜语,大多就是这样生气了骂她,反正也习惯了,定下心来慢慢告诉他事情的始末,一些不该提的她没说出口。关于皇贵妃那些主意,岚琪道:“娘娘只是交代了臣妾这样做,具体是娘娘自己的主意,还是温贵妃娘娘的主意,臣妾可就不知道了。” 岚琪没有故意把温贵妃牵扯进来,她俩私下说了什么岚琪不知道。而皇贵妃让她出面证明觉禅氏的那些话,也没言明是谁的主意。岚琪不敢随意揣测是谁的心机,就让皇帝自己去判断好了。 “真的不是你?”玄烨显然不大肯信。 岚琪正经点头说:“您说那侍卫都死了,臣妾还瞒着您做什么?这件事的确和臣妾没关系。但是既然有人拿臣妾当幌子,皇贵妃娘娘说那就将错就错,要紧的是息事宁人,别闹出更多的笑话,不能让您在大臣面前难堪。” 玄烨手里的筷子停了,略略尝了一口酒。没有要紧的节庆,他平时不贪杯,本是一口酒足矣,但今天尝了尝后,就一饮而尽。岚琪看着空荡荡的酒杯,这么多年在他身边,自然晓得,皇帝不高兴。 “你答应皇贵妃出面,只是为了她的一句息事宁人?”玄烨语气沉沉。 “臣妾还觉得,觉禅贵人可怜。”岚琪心想,躲躲闪闪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只会在玄烨的盘问下越说越窘迫,不如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才能坦荡荡,便平静地告诉他,“莫说娘娘这样让臣妾帮忙臣妾愿意,就是她们放弃觉禅贵人,臣妾还打算到您面前或是太皇太后面前保她一条命。” “这么仗义?”玄烨皱眉头。 “不是什么仗义,更不是臣妾自以为是,就因为那是一条人命。”岚琪坚定地回答,毫不畏惧地正视玄烨,“皇上,臣妾不能在后宫独活,独善其身在后宫几乎不可能,这点您比臣妾更明白。不论是顺服皇贵妃娘娘的安排,还是为觉禅贵人出头,都是因为这个道理。” 玄烨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没有流露出半点陌生感,却感慨道:“你长了心智,朕一早就察觉,也喜欢你的聪明睿智,但朕突然发现皇贵妃她也有了算计,很意外。” 岚琪心想皇贵妃的心机,在年纪小那会儿可就有了。她曾经拉拢自己与她为伴,还曾经威胁布贵人对自己下手,折磨自己那些事更不必说了。这几年不管是她收敛光芒在承乾宫里装愚,还是被胤禛感化,身体里多了慈母的心境,皇贵妃可一直都不笨,是皇帝自己太小看这个表妹了。 “也许是温贵妃的主意呢?”岚琪随口说了句,又道,“还有一件事,皇贵妃娘娘让臣妾来见您时一定要提。” 玄烨重新动筷子,不在意地问:“什么事?” 岚琪立刻道:“你召平贵人侍寝吧。” 玄烨一口菜呛住,连连咳嗽,惊动外头李公公慌慌张张地带人进来瞧光景,被皇帝没好气地骂出去,恼怒地瞪着岚琪:“她叫你去死,你也去死吗?” 岚琪早就被玄烨骂皮实了。他们之间并非天天都腻歪在一起,偶尔皇帝因为政务不高兴心情不好,就会瞧她左右不顺眼。又或者什么事上有了分歧,岚琪偶尔胆大包天地跟他拧巴着,玄烨都会生气地骂人,所以这几句根本伤不着她。人家还正经着脸说:“皇上若对平贵人和其他人一样公平些,就不会有这些事,虽然这不是您的错,可现在事情变成这样,就只有您能解决。” 玄烨那样凶地说岚琪,也不过是两人之间毫无隔阂,说话不必句句过心,一句气话说了心里就没那么火大。是否故意冷落小赫舍里,玄烨自己最明白,而有些事不能对岚琪说,也不必对她说。 “朕知道了。”玄烨总算应了? ?,但瞪着岚琪说,“以后不要做传声筒,皇贵妃想说,就让她自己来说,朕疼你不是让你被她们利用的。” 岚琪笑眯眯地答应:“就这一回,下不为例。”紧跟着又问,“皇上几时安排平贵人侍寝?皇贵妃娘娘说,侍寝之后,就给升一升位分,让平贵人搬去别的地方住。” 玄烨恼她:“才说下不为例,你问这么多,提这么多要求,哪件是你想的?你让皇贵妃自己来问朕。” 岚琪立时就不开口了,可脸上的神情在玄烨看来,便是你不答应也要答应。他又不会真的骂人,只是摇着头说:“到底老夫老妻了,现下你连朕召哪个侍寝都要过问,还说得这样顺口,你心里就不难受?你不难受,朕还觉得硌硬呢。” 岚琪温柔地一笑:“哪能不难受,可臣妾的丈夫是皇帝,想到这个,什么都放得下了。” “皇帝。”玄烨轻轻重复了这个词。偶尔他也会觉得这个字眼陌生得很,更是因为这两个字,让很多无可奈何的事变得顺理成章,变得冷酷无情。 “纳兰容若来,你看到了吗?”玄烨突然说起这茬了。岚琪点了点头:“正好打个照面。” 玄烨道:“他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来告诉 朕那个侍卫死了,死得可真痛快。这是朕见过他办得最最利索的一件事,也是最最狠心的一件事。他虽能文能武,但文人气质更甚些,遇事经常优柔寡断,是他身上最大的缺点。明珠也常常为此说他难当大任,可这一回,他毫无顾忌地,就允许那个侍卫自尽了。” “自尽”两个字,玄烨说得很重。岚琪明白,侍卫的死绝对不是自尽而是他杀,难道是纳兰容若动的手吗?他这等同先斩后奏的架势,或有些许是为了皇帝的颜面,但大部分的缘故,一定是为了觉禅贵人。 “他竟然都顾不得索额图,直接解决了这件事,说他越级也不至于,总之很尴尬。”玄烨哼笑,“也好,给索额图当头一棒,让他清醒清醒。可惜在明珠面前,他这个儿子就难交代了,明珠一定会很生气。” “皇上现在说的话,臣妾似乎不该听了?”岚琪觉得话题渐渐偏了,她不适合总听玄烨念叨朝廷上的事。 玄烨满不在乎,往后惬意地靠下去,微微含笑说:“干政是一回事,了解朝廷局势是另一回事,以后教导胤祚,你也好用得上。” 听这一言,岚琪脸上掠过云淡风轻的笑容,伸手给玄烨布菜,口中道:“教导他们是皇上的责任,臣妾管好他们的起居饮食,就足够了。” 玄烨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人对坐吃饭,之后说些别的事。吃罢了饭太子要过来说话,岚琪早早就退下。原想就此回去向皇贵妃有个交代,外头却有人等着,太皇太后要见她。环春一路陪她过来,笑着说:“挨完皇上的训斥,该是太皇太后了,这事儿到底和主子有什么相干,怎么都是您在挨骂?” 岚琪也觉得不可思议,无奈地苦笑着:“也罢,他们冲着我生气就不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麻烦,若是将那几位叫来训一顿,谁晓得后头又会怎么样。” 但太皇太后并未责怪岚琪,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她对觉禅氏一向看不顺眼,可见岚琪愿意出面,绝不单单是皇贵妃施压那么简单。她细细把经由都听了,叹息道:“也罢,你与她友好些,来日她至少记着你的恩德。一直看她不入眼,可她也总算安分。再者,听你这么一说,她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但又嘱咐岚琪,“蔷薇虽美,花枝带刺,远远看着就好,不要靠得太近了。” 这其中的道理岚琪懂,她并没打算和觉禅氏成为亲密至交。从宫女那会儿起,十多年了,她能放心坦言的人,依旧只有布姐姐一个。便是荣妃、端嫔诸人,岚琪也不过是相处得来,开开心心玩在一起罢了。 并非她多疑多忌,看着荣妃和惠妃这些年时亲时疏,这宫里头怎样的人际交往,光看就看明白了。 这场闹剧,惠妃和荣妃一同压制了宫内的流言蜚语。看着都是温柔好性的人,遇到这样的事,却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宫里人都晓得两位娘娘平日里好说话,但要紧的时候说一不二,不敢在节骨眼儿上冒犯她们,所以那阵风很快就压下去了。而对于岚琪来说,她将来有一日料理六宫之事,今天的经历也叫她又长一智。 再从慈宁宫归来,向皇贵妃交代两宫的意思,未提及玄烨要她自己去说之类的话,皇贵妃也不曾多问。但说起觉禅贵人,要她这一两个月别再出门,好好反省思过。至于平贵人,就看皇帝那儿几时临幸,之后的事都不必岚琪再操心。 终于回到永和宫歇下,胤祚扑来找额娘,问额娘一下午和晚上都去哪儿了,撒娇说他闷得很,乳母嬷嬷们又不肯领他去找四哥玩耍,气哼哼地说:“额娘再要把胤祚丢下,胤祚就不跟额娘好了。” 岚琪又好气又好笑,骂他:“小东西,连你也来欺负我?” 但看到儿子,不由自主想起八阿哥,可怜八阿哥一次次被生母抛弃,便是今天这般,他额娘会为了佟嫔甚至自己考虑,但一提到他,又是一副冷血无情的态度。可觉禅氏应该知道,生母的存在,并非她冷血无情就能抹杀,对于孩子来说,实在很可怜。 胡思乱想又想起纳兰容若,玄烨说他今天难以向明珠交代,又不知是什么光景。 想想明珠管着内务府,索额图掌管大内侍卫,本是可以好好相处的两个存在。今天的事,看似作弄了觉禅贵人,实则冲着温贵妃和佟嫔去的。几大家族的关系本就敏感脆弱,觉禅氏也从未被真正算在明珠府门下。若是明珠,绝不会去蹚这浑水,可容若却冲进宫里迅速解决了这件事。 说他越权似乎不至于,毕竟报了“自裁”,谁也怪不到他,可明着不能怪罪,暗下的怨是结了。若是有人以此做文章,容若兴许就吃不了兜着走,对明珠更是一大麻烦。 这晚容若离宫,得知表妹安然无恙,神经一松才猛然想起被他半句话都没交代就抛下的沈宛,他带着满腹愧疚无奈,想要赶紧回家去安抚她。可大宅的下人早早等在宫门口催着他回府,容若知道是父亲要找他麻烦,躲也不是办法,索性坦荡荡地回去了。 偏偏这一天,明珠夫人陪着老太太在后院佛堂念佛吃斋,外头的事一概没来打扰。夜里念经后就预备要歇着,却见儿媳妇不顾肚子里怀着孩子,风风火火地跑来,哭着求她:“额娘快去瞧瞧,阿玛传家法了,额娘,怎么办啊……” 明珠夫人急得话都说不出,一路过来从下人口中知道大概是什么事。婆媳俩匆匆忙忙赶到书房,才走到窗下,里头突然传出人仰马翻的动静,几件瓷器似乎被打碎了。娘儿俩惊得对视一眼,难不成父子俩动手了? “畜生,我生你何用?既然你眼里也没我这个父亲了,今日就结果了你。”朝堂之上儒雅的明相大人,也会说出这般狠话。只听得里头一阵子乒乒乓乓,明珠夫人吓得冲进来,但见各种东西摔得稀烂,一把剑鞘横在地上,锋利的长剑还握在明珠的手里,可他却被动地被儿子揪着衣领顶在墙上,他到底老了,怎敌得过正当盛年的儿子。 “容若……”明珠夫人高呼一声,竟吓得晕厥过去,少夫人扶着婆婆一起跌在地上,哭着求他们父子俩松手。 可容若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死死摁住了父亲。比起父亲手里的长剑,他的目光是更锐利的刀刃,直直逼着父亲说:“你在朝廷上下做了些什么,以为真的能瞒天过海吗?在你眼中我是不孝之子,可在外人眼里,我的一切都是在为你赎罪。杀了我?杀了我谁来为你赎罪?没有了我这个逆子,纳兰明珠的气数也就尽了。” “畜生……” 面对父亲毫无底气的斥骂,容若一把扭过他的手,把他手中的长剑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目光如冰锥一般刺进父亲的双眼,恨道:“要杀,就不要犹豫,我早就累了,一辈子活着,就是为你赎罪吗?” 少夫人哭着扑过来抱着容若苦苦哀求:“容若你不能这样,松手,你死了,阿玛、额娘怎么办?我和孩子们怎么办?” “哐当”一声,明珠先松了手里的长剑。他岂会真有杀子之心,可儿子今天的话却真真震到了他。他该好好为将来的事考虑,犹豫不决的事,也必须有个了结了。 少夫人把长剑踢得远远的,父子俩也渐渐松开了彼此。明珠到底含恨,反手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容若只是舔一舔唇边血迹,冷漠鄙夷地看了眼父亲,旋即转身就走,撂下父母妻子不管,头也不回地冲入夜色之中。 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父亲,十几年如一日战战兢兢在皇帝面前做事,到头来,只换得父亲对自己起杀意,只换得他不忠不孝的孽子骂名。三十多年的人生,他到底留下了什么? 没有骑马,没有随侍跟从,容若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在京城的黑夜里胡乱走着。心内的火气渐渐淡下,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私宅附近,再差几步就要到家门口,可他却停下了。 为什么会来这里,因为他无处可去。可这里不该是自己无处可去才来的地方,那样对沈宛不公平,自己不能总是对她施舍感情又或是为了有安身之地而对她好,那样沈宛太可悲,对她太残忍。 转身要走,心想不如就这样一直走下去,随便走到哪里去。可才挪动步子,身后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匆匆脚步声下,是沈宛在问:“容若,是你吗?容若?” 容若诧异地回头,昏暗月色下,但见沈宛迎面而来,她几乎是扑进了自己的胸怀,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言语哽咽地说:“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一直在等你。” “宛儿。” “不要丢下我。”沈宛哭了,伸手来捧容若的脸,似乎想要确认就是她的男人。可惊悚地摸到了容若臃肿的脸颊,还有嘴角已经干结的血迹,她紧张地颤抖起来,一声声问,“容若你怎么了,和人打架了吗?” 回到家中清洗伤口,沈宛含泪给他上药。容若见她如此悲伤,无奈地笑着:“我没事,你放心。” 沈宛抹好了药,立在一旁收拾瓶瓶罐罐,垂首思量了好久,终于问:“刚才你怎么要走了?我看到人影,心想是你回来了,可你却转身走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或是睡着了做梦。” “你一直等在门口。”容若皱眉头,轻轻将她拉到面前,“天还很冷,你冻坏了怎么办?” 沈宛的泪珠大滴大滴地滑落,不知为了什么悲伤至极,好半天才平静,哽咽着说:“我怕你不回来,下午看到你那样冲出去,我真怕你再也不回来。” “我想来,可我……”容若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不能总是失意了才来,不能总是为了逃避什么才来你身边,那样对你不公平。” 沈宛伸手摸他肿起的面颊,心疼得无以复加,听着这句话,含泪苦笑:“是我要跟你回京,是我要生生世世跟着你。可我一直都明白,我对你而言,只是萍水相逢。你不忍负我,已经给了我想要的一切,可我一直都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不想辜负你们任何一个,结果还是每一个都辜负了。”容若憔悴的脸上,是道不尽的哀愁,“宛儿,我到底还是负了你。” 沈宛摇摇头,将她心爱之人紧紧抱住,眼泪合着嘴边努力扬起的笑容说:“这一切,是我应得的。” 三月的夜,依旧寒凉。纳兰府一番折腾后,所有人都精疲力竭。明珠夫人醒转时,儿子早就不知去向。看着身边委屈无奈的儿媳妇,明珠夫人身上几十年的傲气都要被挫败光了。她拉着儿媳妇的手说:“千万不要重蹈覆辙,不要让我的孙子和我的儿子也有一天父子反目。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是他们,最大的失败,也是他们啊。” 儿媳妇则眼含热泪,凄苦地说:“额娘,我总觉得容若他,不会回来了。” 少夫人的忧虑很快就成了真,年初以来难得的一家和睦被打破。自那一晚后,容若一直住在私宅里。皇帝对他一如既往,该做的差事一件不少。父子俩在朝堂见了面不过是礼貌而已,不多说半句话。明珠父子不和睦的事由来已久,朝臣同僚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而后宫之中,觉禅贵人被下令禁足在咸福宫反省思过,但并不问她私通之罪。那个“自裁”的侍卫终究被说是癔症疯魔,本以为是很麻烦的死无对证,只因一句话的不同,结果就完全不一样。岚琪本担心觉禅贵人会因此百口莫辩,说到底一切还是看上头什么态度。 至于平贵人,在那之后十来天里,去了乾清宫两回。第二回时终于不再是白纸一张,但皇帝并没有如皇贵妃所言晋升她的位分,不过是看作奖赏一般,赐给她一个小院落独自居住。受幸后的第二天,她就风风光光地搬走了。 在那之前,佟嫔都称病躲在寝殿里不见小赫舍里,直到她要走的那天也不相见。倒是小赫舍里大摇大摆地跑来门前行礼,隔着门对佟嫔说:“来日妹妹也坐上一宫主位,一定记得来谢谢姐姐今日的提携,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佟嫔躲在屋子里一言不发,玉芝尴尬地出来说自家主子睡着了。平贵人冷笑说:“怎么总睡呢,应该起来走走,这一直睡着病怎么能好?你跟娘娘说,我那儿过几天收拾好了,就要请她去喝喝茶。” 玉芝垂着脑袋恭送平贵人离去,跟随她的人熙熙攘攘终于都走开后,玉芝连忙唤了几个宫女太监,让他们把东配殿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看看平贵人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了,赶紧给她送过去,别再让她有机会找个借口回来。 等玉芝再回寝殿,佟嫔立在窗口看外头的光景。听见玉芝说人走了,她点点头道:“走了好,我这里总算又清净了。” 玉芝抿了抿唇,犹豫再三还是说出口:“主子别怪奴婢多嘴没规矩,可是您真该硬气一些了。宫里头的娘娘主子们和平贵人就算不好相处,也没见像您这样怕她的呀。” 佟嫔噘着嘴道:“我几时怕她了?”可这话说得毫无底气,一时红了眼圈,委屈地说,“我就是这个样了,我也想争口气,可是我没能耐呀。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好在平贵人搬走终归是高兴事,往后再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佟嫔的心情一会儿就好了,更亲自往咸福宫来,要告诉觉禅贵人这个喜讯,也一直想为这件事跟她道歉,毕竟事情的源头,还是在她身上。 觉禅氏虽然被禁足,但并没说不能有人来探望。在温贵妃那儿略坐了坐,佟嫔就来觉禅氏的配殿,她果然安逸自若心境平和,依旧还是之前的模样。 觉禅氏见佟嫔这样欢喜,提醒她:“平贵人那样的人,娘娘让着她就是了。她喜欢斗喜欢争,几次三番您不搭理,她也就厌倦了。” 佟嫔连连称是,叹一声道:“后宫的日子本就不易,我这回也算是体会到了宫闱倾轧的凶残。我只是池子里的一条小鱼,尚且饱受煎熬,何况那些从风口浪尖上跌落的人呢?不免又把本就没几分的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还是低调隐忍,才是身心安宁的归宿。所以我喜欢你,你就是这样清清静静的人,跟你在一起,我心里松快得很。” 觉禅氏却道:“承蒙娘娘厚爱,但嫔妾身份尴尬,皇贵妃娘娘对嫔妾诸多不容,您多少要顾及姐妹情分。要紧的时候,还是皇贵妃娘娘能帮您,您总要敬着自己的姐姐。” 佟嫔点点头,可似乎更无奈了,不知叹息着什么,只嘀咕了一句:“现在挺好,我也不奢望更好了。”一会儿心情又好些,说道,“算着日子,端午节会热闹些。到时候我求姐姐解了你的禁足,往后我那儿清净了,你就能常来坐坐。”她压低了声音说,“贵妃娘娘要生孩子呢,在这儿总不大方便。” 觉禅氏只是笑笑,未正面答应她。不知怎么又提起当日的事,佟嫔唏嘘道:“听说是皇上身边的纳兰容若亲自去审那侍卫,结果他走开没多久,那个侍卫就自尽了。那边就说是近来因为晋升受挫而精神不大好,本是早就要打发掉的人,没想到他竟闹出这样的事。总之嘴巴是他们的,爱怎么说怎么说。你看平贵人得意的,哪怕没把你怎么样,至少她得到皇上青睐了呀。” 佟嫔说着,只见眼前人怔住了,她哪知道觉禅氏为什么发呆,还劝她说:“你别难过了,就平贵人那样作妖的,下回指不定就去坑别人,大家很快就会把这件事忘记。” 可是她越劝说,觉禅贵人的神情越糟糕,一串串泪珠子从面颊滑落,把佟嫔吓得不轻,连连安抚她:“我不再提,咱们都不说了。你别难过,日子一长,谁都不会记得了。” 可是日子再长,那情根还是深深埋在心里,哪怕挥剑斩尽了枝叶,稍有一些雨露阳光,顽强的根茎又再次生长。那要穿破心肺的痛,让她止不住落下泪,心中一声声地问:纳兰容若,你何苦呢?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三章 岚琪失爱子 转眼已是四月底,景阳宫的万常在有了喜脉。翻翻记档的日子,正是那天温贵妃不让平贵人侍寝,皇帝当夜召了万琉哈氏去乾清宫才有的喜。万琉哈氏入宫也有些时日了,皇帝对她恩宠有限不亲不疏,这一次真真是福气好,不过一夜恩宠,就得了身孕。荣妃与众姐妹说起时也笑:“怪不得她近来总觉得不舒服,我都没想能有这么好的事,我这景阳宫风水也不错吧。” 而眼下宜妃即将临盆,温贵妃已有几个月身孕,再添一个万常在,子嗣兴旺喜上加喜,太皇太后很是高兴,更是合了皇贵妃的心意,让端午节好好热闹一下。荣妃这边才敢松手大把大把地花费银子布置,宫里喜气洋洋的都等着过节。 五月初四一清早,宜妃有了分娩迹象。但她近几个月身子总犯懒,一直卧床养胎,故而宫里的事也极少露面,便比不得她生九阿哥时精神,整整折腾了一天,直到傍晚才生下一个小皇子。据说宜妃因此身体受损,恐怕将来难以再有孕,自然这只是宫人们私底下传的话,便是真的,上头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说出来。 但皇帝又添一子,是极高兴的事,而宜妃一跃成为妃嫔之中子嗣最多的人,五阿哥、九阿哥、十一阿哥,她一个人生下三个皇子,对皇家子嗣而言,功不可没。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都纷纷下了赏赐,加之六月皇帝又要去盛京,郭洛罗家就是替朝廷守着那边的,翊坤宫一时风头无二。 但坐月子的女人不能出门凑热闹,隔天端阳节,宜妃只是一个人在翊坤宫养身体。这天王公大臣家有诰命的女眷们都受邀入宫,内廷中迎来送往很是热闹。一些年幼的贵族千金和公子也随母亲入宫游玩,皇贵妃娘娘的侄子舜安颜已有六岁,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很得姑姑喜爱。 今日皇帝特许书房放半天假,这会儿阿哥们还在书房没回来。女眷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皇贵妃哄着侄子说:“你可要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姑姑回头就请皇上指婚,许配一个公主给你可好?” 小孩子不懂事,只管笑呵呵地说好,众人也是一笑了之,都知道皇贵妃这句话不过是玩笑,公主们将来的婚事,可不是她能说了算的。谁也没把这件事当真,即便之后公主们过来了,和宗室家的孩子们玩在一起,也没人会去想这里头的事。大清的公主大多远嫁和亲,若是照皇贵妃那样说,倒是天大的福气了。 午后日头浓浓的,过了端午天就更热了。书房里散了学,四阿哥带着小和子和几个太监往承乾宫走。天热之后大阿哥三阿哥他们都坐肩舆走,胤禛却说他骑马双腿没力,要好好锻炼才行,来回上下书房都是自己走,如今天热了也不例外。 一路往承乾宫来,半道上见德妃娘娘从边上的路拐过来。胤禛礼貌地上前行礼,却看到德妃手里牵着一个和胤祚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粉团可爱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看了看四阿哥,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这是费扬古大人家的小姐,她一个人走迷路了,正好遇见我。”岚琪笑悠悠地说着。边上小丫头抬头望了望德妃娘娘,又看了看四阿哥。她似乎还不懂要行礼的事,抿着嘴也不说话。 胤禛便与德妃同行,德妃说胤祚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等下要和哥哥一起登船。胤禛笑道:“他天天都念叨这个,一会儿问问他千字文背出来没有,不然就不跟他一起玩。” 岚琪笑道:“他这几天可用功了,一会儿若是真背不出,你也带他玩,不然他可要伤心坏了。” “我也会背千字文呢。”边上的小姑娘突然说话了,脆生生的童音很是甜腻,大概是听德妃和四阿哥说话那么温和就不由自主插进来,但一见两人都看着她,又害羞了,红扑扑的脸蛋上甜甜一笑,便有可爱玲珑的一对小酒窝。 “毓溪真聪明,你已经会背千字文了?”德妃唤这小姑娘的名字,刚刚遇见迷路的她,问她叫什么是哪家的孩子,她都能说得清楚。小小年纪很聪明,又生得漂亮可爱,岚琪瞧着很喜欢。 此时前头有人过来,远远就听见一声“毓溪”,众人循声望去,小姑娘看清了是自己额娘,松开岚琪的手喊着“额娘”就跑过去了。等岚琪和胤禛再走近了,那边妇人便屈膝行礼,正是费扬古的夫人觉罗氏。 “妾身参见德妃娘娘,见过四阿哥。”觉罗氏恭恭敬敬地行礼,摁着她的女儿也一起跪在地上。小丫头却娇滴滴地跟额娘说:“是德妃娘娘找到毓溪的。” 觉罗氏尴尬地向岚琪告罪,说她没能看好孩子。岚琪当然不在意,她从慈宁宫出来,半路遇见这个小丫头站在墙角哭,问清楚是谁家的孩子,便派身边宫女去找。自己先领她回永和宫,正好胤祚闲得发慌,能有个玩伴儿。 之后去往承乾宫的路上,岚琪和觉罗氏并行说着家常话。彼此虽只在国宴等场合上见过一两次,但觉罗氏出身皇族,谈吐优雅,落落大方,与岚琪有几分投缘。而毓溪因为找到了额娘,渐渐开朗活泼。这会儿两位母亲走在后头,她跟在四阿哥身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话来。 毓溪甜甜的声音叫人听着就忍不住露出笑容。岚琪一向喜欢小姑娘,从前疼爱纯禧端静,如今自己也有了温宪,但只要看到漂亮可爱的小丫头,都会很喜欢。 岚琪笑悠悠道:“毓溪很聪明,刚才说她也会背千字文了。六阿哥和毓溪差不多年纪,还背不利索呢。” 觉罗氏笑道:“娘娘莫听她胡说,她背得乱七八糟的,自己以为能干而已,正是贪玩的年纪,一刻不得闲。方才妾身只一个转身的工夫,她就跑开了,也不晓得是扑蝴蝶了还是捉虫子。幸好是遇见娘娘,若是给旁人添了麻烦,就是妾身的罪过了。” “这样可爱的孩子,谁见了都会喜欢,何来的麻烦。”岚琪一时高兴,本想说今天不如就让毓溪和四阿哥、六阿哥玩在一起,可念及皇贵妃和宫里那些爱嘴碎生事的,还是作罢了这个念头。免得好好的事叫人捉了话柄去,又添出些有的没的。 之后行至承乾宫,觉罗氏带女儿跟着四阿哥进宫去向皇贵妃请安。岚琪径直回永和宫去把胤祚带来,弟弟听说哥哥下学了,立刻蹦蹦跳跳地过来。可是进了承乾宫的门,却见哥哥和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说话,爱吃醋的小家伙忙跑来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呀?” 胤禛一本正经地给他解释,让他和毓溪一起好好玩耍,其他姐姐也都在,大家要好好相处。胤祚却一手抓着哥哥的胳膊说:“我只要和哥哥玩。” 小孩子间的玩闹,大人们不过当趣事来看,只要好好的别打架哭闹,大人才不管他们怎么玩耍。再之后皇帝那边散了,要在吉时一起观赛龙舟,众妃嫔及女眷便欲前往。孩子们都兴奋地先跑了,自有保姆嬷嬷们跟着看着,女眷们便簇拥皇贵妃慢慢前来。 热闹之处,孩子们都围着皇阿玛去了。皇帝那边有大臣,众妃及夫人们都不便过去。岚琪在这边看热闹,青莲忽而过来,笑着请德妃娘娘过去说话。在皇贵妃身边摆了椅子,两人挨着,坐得很近。 众人本有些好奇,但见皇贵妃只是和德妃说说笑笑,渐渐也不在意了。可岚琪这边却觉得十分莫名,过了好半天皇贵妃才问她:“你在半道上遇见乌拉那拉家的女儿了?” 岚琪点了点头,皇贵妃似乎不大服气,但笑得还算高兴,轻声说:“这孩子我早早就挑中了,将来不出意外,打算配给胤禛。乌拉那拉家是名门望族,她是嫡女,额娘又是皇族出身,小丫头长得那么漂亮,将来一定更加讨人喜欢。” 岚琪听得心里发笑,想皇贵妃考虑得还真长远。但皇贵妃立刻又嘱咐她:“你可别对旁人说,咱们心里知道就好。不管你怎么想,胤禛将来的媳妇一定得是大家族的千金小姐。我不是瞧不上你的出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不是?” 岚琪并不介意皇贵妃这些话,阿哥们子凭母贵,如今她虽在妃位,终究不及惠妃、宜妃她们。也就皇贵妃能随便挑挑这些女孩子为儿子的将来打算,她自己,至少眼下还不能做这样的事。 “还有些话要说在前头,将来选儿媳妇,自然是我说了算。你若不喜欢,要么当面来与我讲,总还有商量。若是背地里跟皇上吹枕头风,我可不答应的。” 皇贵妃忽然又变了脸色,听得岚琪好生无奈,且笑道:“嫔妾知道,自然是娘娘做主。” 可皇贵妃又说她:“你答应得可真干脆。” 岚琪晓得她的脾气,再不多说什么。皇贵妃喜怒不定,谁知哪句话又要惹她生气,自己只管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热闹。 今日端阳,除了太皇太后怕吵闹没出来游玩,宜妃坐月子,温贵妃安胎之外,后宫的人几乎都聚在一起。但热闹之中唯独不见平贵人,因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她,这会儿她不在场,也没人想起来问问为什么。 实则平贵人正在自己的住处与家人相见,索额图的妻子今日也受邀入宫,平贵人的额娘早年就过世,父亲也于四年前撒手人寰。她几乎是在叔父家中长大并接受教养,可家道变故寄人篱下,心中幽怨的她没能和婶母结下母女情意。眼下进宫做了贵人,早先的境遇又和家人说的有天壤之别,心里头有怨气,而今对着婶母说话,越发几分尊大。 但索额图的夫人有些年纪了,岂会与个小孩子家计较,知道她心里有怨,哄着她道:“贵人还年轻,过几年越发长成了,皇上一定喜欢不过来的,您还有大把的青春呢。” 平贵人冷笑:“青春算什么,那几位也是我这般年纪过来的,我心里虽想越过她们,可如今我越过她们,将来还会有更年轻的来越过我,都一样。” 夫人笑道:“您也不瞧瞧皇上的年纪,再十年能和现在一样吗?” 平贵人挑眉看着婶母,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轻声问:“婶母今日来,像是有话要说?” 夫人点了点头,将声音压得更低:“您要知道,咱们有太子在,有太子在就有将来,一辈子都指望这个靠山。您和太子是嫡亲的姨甥,您不帮着扶持太子,或将来太子不帮着扶持您,难道再找个外人来依靠吗?过几年您生下一男半女,比起别的兄弟与太子更亲,长大后就是太子的左右臂膀。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一语说得平贵人心动,她也知道太子是她最大的筹码。虽然身在贵人之位,看似这宫里泛泛之辈,但因她背后有太子,宫里的人都不敢怠慢她。不管皇帝是否重视她是赫舍里皇后亲妹妹的身份,宫里那些势利眼,还不大敢小看了她。 她小小年纪城府极深,叹了口气,对夫人道:“进了宫看清楚了,我才敢对婶母你说这话,你也原原本本去告诉叔叔。这宫里如今大小阿哥十多个,又有两个还等着生,皇上有那么多孩子,难免厚此薄彼。我冷眼看着慈宁宫的态度还有皇上的态度,咱们的太子如今虽好,可谁晓得哪天……” “贵人,这话可说不得啊。”夫人神情紧张,面色严肃地提醒她,“这话咱们绝不能说,咱们要做的,就是稳稳扶持好太子,容不得太子有半点闪失。太子就是吃亏在没有亲娘照拂,如今您不是进宫了吗?” 平贵人皱眉头:“我双拳难敌四手,你看上回的事,皇贵妃她们还是一手遮天。我到底只是个贵人,几时熬出头?” “她们若真能一手遮天,眼下还有妾身和您说话的份儿吗?”夫人狡然一笑,抬起手比作刀子在脖子前稍稍一晃,平贵人神情一振。夫人冷幽幽道,“慢慢来,碍事儿的大石头若一时搬不动,砸碎了慢慢搬,总有一天能挪干净,贵人且等一等。” 平贵人有那么一瞬的哆嗦,可旋即就冷静下来,捧着心口,寒意森森地笑着:“那就看叔叔了,只要叔叔能把大石头砸碎挪开,我就能扶持着太子好好走下去。” 索额图夫人离开平贵人的住处时,赛龙舟的热闹也散了,各家夫人都陆陆续续离宫。她也于人流之中不知不觉地退了出去,但半路遇见惠妃和明珠夫人。好些天不见面,明珠夫人简直憔悴得不行。索额图夫人心里头笑话她家中鸡犬不宁,但表面上和和气气。憔悴的明珠夫人也摆出高傲的神情,可到底不如往昔。 两边没有同行,索额图家的先走开。惠妃陪着明珠夫人再走了几道门,路上两人轻声不知说些什么。将离别时,明珠夫人道:“娘娘且等一等,事情总会有个结果,老爷说了,要紧的是您一定把自己离得远远的。” 惠妃眼中掠过几道寒光,却又满足地点点头:“我就等着了,嫂嫂自己也保重。容若的事别太操心,几时我见了他,也帮您劝劝。” 两边不久就散了,惠妃往回走,想去翊坤宫看看宜妃。难得她生了个儿子,宫里人却只顾着热闹过节,她一个人在翊坤宫多少有些冷清。来时宜妃正在和恪靖说话,小丫头把今天的事都告诉额娘,更乐呵呵地说:“今天那个叫毓溪的小姑娘,老跟着胤禛他们玩耍,姐姐她们就说,将来讨来给胤禛做福晋。” 也不知恪靖说的姐姐是哪个,但公主们年龄渐大,女娃娃心智本就比男娃开得早,公主们如今说的话,再不能当童言无忌。惠妃和宜妃对看一眼,等打发了恪靖,宜妃冷笑道:“那边可真利索,儿媳妇都挑好了,这才多大就要放在一起培养感情吗?她们可真做得出来。” 惠妃劝她:“没影的事,你不高兴什么,如今养身体要紧,太医怎么说来着?” 一语说得宜妃顿时鼻尖儿泛红,脸上痛苦万分,哽咽道:“稳婆说我伤得不轻,和太医讲了,他们都说我若养不好,难再有了。” 面前的人那样悲伤,惠妃心底却生出十二分的高兴,可即便这股子高兴劲儿要溢出来了,她也好好地掩藏在心里。她更不明白宜妃伤心给谁看,难道在她看来,这宫里会有哪个女人,乐意看到别人多子多福? 再想起今日明珠夫人递进来的消息,她心中虽忐忑不安,可深知做不成这件事,她和儿子都没有前途可言,反正早晚都要走这条路,显然是现在走起来,要顺当得多。 “惠姐姐,您说我还能有吗?”宜妃哭泣着。 惠妃忙收敛心思好好安抚她,面上含笑心中挖苦:“怎么不能呢,你还很年轻。” 端午节的热闹渐散,咸福宫里一贯的冷清。那日佟嫔说借端午节想法儿解了觉禅氏的禁足,皇贵妃果然点头,大抵是觉得妹妹不论跟谁在一起也难得皇帝钟爱,既然她喜欢觉禅氏这个伴儿,总比叫她孤孤单单好。 今日觉禅氏跟着佟嫔也看了不少热闹,这会儿带着许多赏赐和礼物回来,要呈献给温贵妃,走进正殿时,正听温贵妃说:“她们都走了?” 冬云应答着:“基本都离宫了,这会儿工夫也不能有人再进来。奴婢去前头瞧过,几位夫人真是没有进宫。” 温贵妃则冷笑:“真是奇了,往日上赶着进宫见我,如今我也没说撂脸色给她们看,怎么反而都不来了。她们这样子,要么是和我生分,要么就是再另打什么主意,我还不了解她们吗?” 觉禅氏走进来,温贵妃看到她并没停下这些话,似乎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被人听去也无所谓。 “这些东西,你挑喜欢的留下,其他都让冬云她们分了吧,我这里不缺什么东西。”送来的礼物,温贵妃不入眼,懒懒地吩咐觉禅氏,再听她交代了几句前头的事。觉禅氏正告辞要离开,温贵妃却把她叫住,让冬云几人下去,私下问她,“我瞧着你比从前好太多了,是真的把那边都放下了?可我听说,上回那个莫名其妙的侍卫,也是莫名其妙死在纳兰容若手里的,看样子他对你,似乎没放下。” 多年前,觉禅氏觉得温贵妃尊重她的感情,觉得德妃践踏她的真心。如今才觉悟,德妃有她的立场。作为皇帝的妻子,她不能容忍皇帝另外的女人有异心,至少那样才能让她在后宫活下去。而温贵妃所谓的尊重成全,不过是为了牢牢拴住自己,为她办事,为她出谋划策,而这恰恰会不知在哪一天,就把自己送上万劫不复之路。 “还是之前说的,嫔妾已经心如止水,只想在咸福宫好好侍奉您。”觉禅氏再次表白心意。到如今她和温贵妃断了纳兰容若这个维系,温贵妃对她不放心,仿佛这句话反反复复地说,才能让贵妃觉得自己尚值得利用。 “可我对皇上的情不曾变过,我仍旧希望有一天他能重新看待我。”温贵妃看着她问,“所以我想,你那样深刻的情意,怎么会说断就断了?” 觉禅氏深垂眼帘,淡淡地说:“娘娘与皇上天经地义,您一辈子都是皇上的女人。嫔妾则是执迷不悟,如今清醒了,只愿娘娘能与皇上天长地久。” 温贵妃喜欢听这句话,不自禁笑起来,满面是对于未来的憧憬,语气温柔地呢喃着:“天长地久,真好。” 时辰点点滴滴过去,随着夜幕降临,宁静的紫禁城仿佛不曾有过白天过节的喧嚣。承乾宫里四阿哥坐在灯下朗朗诵读,皇贵妃端一盘点心来,却被儿子拒绝说:“吃饱了就犯困,背书要潜心静气,额娘不要心疼儿臣,我一点儿也不饿。” 皇贵妃嘟囔着:“如今胤禛同额娘讲话,总是这样文绉绉地客气,胤禛是不是不喜欢额娘了?” 这边母子俩,总是做娘的爱对儿子撒娇,胤禛又很疼母亲,忙撂下书来哄她。皇贵妃这才笑嘻嘻地问:“今天那个毓溪小丫头,你喜欢吗?” 胤禛怎会想到未来的儿女情长,对于孩子来说,毓溪粉雕玉琢可爱聪明,是个很好的玩伴,当然点点头说:“毓溪很好。” 皇贵妃笑道:“额娘觉得毓溪比你的姐姐妹妹都漂亮,是不是?” 胤禛却摇摇头,“那儿臣觉得,还是温宪好看。” “你就喜欢妹妹。”皇贵妃嗔怪,拉着儿子的手晃悠着说,“我听说今天几个姐姐起哄,要毓溪将来做你的福晋,胤禛怎么看?” 胤禛笑出声:“额娘怎么说这个,儿臣才多大?您可别耽误我背功课了,今天太子哥哥向皇阿玛请旨,以后要和兄弟们在一处读书,我可不想输给皇兄们。额娘,我要背功课了,您去歇着好不好?” 皇贵妃不情愿地拍拍他的脑袋:“有了书房就不要额娘了,你以后可别这样对自己的福晋啊。” 可胤禛根本没用心听,推着额娘要她出去。皇贵妃被儿子“赶”出来,倚在门前看他又端坐回桌前诵读诗书,耸了耸肩对身旁的青莲叹息:“还是小时候好,天天黏着我。” 孩子小都爱黏人,岚琪这边正满满都是这份幸福。是夜本该好好地睡觉,屋子里突然有动静,蒙眬醒来听见胤祚哭着喊额娘。岚琪翻身起来,绿珠几人已打起帐子,瞧见儿子一身寝衣被抱来。绿珠轻声笑着说:“六阿哥尿床了,哭着要来找额娘睡。” 胤祚一入母亲的怀抱就安静了不少,岚琪笑他:“额娘都没骂你,你哭什么?羞不羞啊,多大了还尿床?” 小家伙抽抽搭搭地说他梦见大龙船了,梦见船在水里游啊游,后来就被乳母弄醒了。正如额娘说他不小了,现在会觉得这是很害羞的事,所以才不想在自己屋子里待着,要来找额娘。 岚琪问儿子:“回自己屋子去睡好不好?额娘陪你过去。” “不要不要。”胤祚死死地抱住母亲的脖子,折腾一番已经犯困了,眼皮子沉甸甸的,掀不起来,嘴里还含糊地说着,“胤祚要跟额娘睡。” 岚琪只是逗逗他的,儿子很快就在怀里甜甜入睡。虽然连太皇太后都担心会把六阿哥宠坏,可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溺爱他。不自觉地就会把胤禛当大儿子,觉得有哥哥在,弟弟即便不那么优秀,也不要紧。 再者,胤禛养在皇贵妃那儿,她才会以旁观者的态度惦记皇贵妃的教养是否妥当。但胤祚跟着自己,就不像看别人那样看得清楚自己。兴许她还不如皇贵妃,可儿子在身边,除了爱他,仿佛其他的都无所谓。 端午节后,如胤禛那晚对皇贵妃所说,因为太子自己提出来不想和兄弟们太生分,要一起在书房念书。玄烨也希望看到他们兄弟能够感情深厚,既然是太子的心意,他应允下,隔天就让太子和兄弟们一起念书。而书房这边因为从此要伺候太子,便多加了人手,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诸位阿哥。 天气渐热 ,玄烨偶尔会来永和宫歇个午觉。说是午觉,也不过阖目小憩片刻。岚琪说他有工夫来回乾清宫和永和宫,还不如在乾清宫歇着。玄烨便嘀咕:“那你天天来乾清宫陪朕吗?” 岚琪知道他的心意,不过就是想来看看自己说说话,心里甜甜的,嘴上却矫情地说:“皇上也没天天来,做什么要臣妾天天去?” 两人斗嘴说几句玩笑,总能解身上的疲劳。这些日子沙俄又不安分,好端端地再次跑回了雅克萨那座孤城。玄烨正考虑要不要把他们再次驱逐,这几天总为了这个烦恼,难得来岚琪这边,就不愿想朝廷的事。 这会儿歇了片刻,便起来要吃茶提神,正吩咐李公公安排下午见哪几位大臣,抬眼看到胤祚的小身影在门前探头探脑,一时喜欢,便让他进来。小家伙跑到皇阿玛面前,满脸渴望地说:“皇阿玛陪胤祚玩好吗?” 玄烨笑着:“阿玛还有好些事要做,下回,下回来陪胤祚好不好?” 胤祚噘着嘴垂着脑袋,脚下稍稍扭动着蹭着地面,叽叽咕咕说:“胤祚可闷了,一点儿意思也没有,胤祚也想去书房。” “明年你和五阿哥就要一起上书房,眼下还不好好玩一玩?”玄烨耐心地哄他,“去了书房可不是玩的,要下苦功夫念书背书。你背不好,皇阿玛还要打你手心,书房有什么意思?” 岚琪在边上嗔怪:“哪儿有皇上这么教儿子的,不该夸赞他上进吗?” 玄烨笑道:“就这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朕不曾有过,总想朕的儿子,将来想起小时候的事,可以开心地笑出来。” 岚琪心中一疼,玄烨幼年被送到宫外养,很多事身不由己,在他心里总是一份遗憾,自己不该贸然开玩笑。可胤祚还是缠着皇阿玛说要去书房,玄烨便答应他:“过几天你和五阿哥一起去书房规规矩矩待一天,若是不怕苦,早些上书房阿玛也不是不能答应,但若是坐不住,就乖乖回来再等半年。明年正月你就要去书房,那时候就由不得你想去不想去的,知道了吗?” 胤祚看似听得认真,实则对他来讲,能去和四哥待在一起就好,也不晓得听没听懂父亲的话,只管用力地点点头:“儿臣知道了,皇阿玛,胤祚会很乖的。” 这天夜里,胤祚就忍不住跑去承乾宫告诉哥哥他也要上书房了。岚琪跟过来向皇贵妃解释了一下,皇贵妃只是笑:“这小淘气跑去书房,别闹得哥哥们都不能好好念书。如今太子也一起在那边,闹了太子的功课,他皇阿玛回头又要恼,你还要跟着被人说没管教好孩子。” 岚琪则笑道:“指不定半天就坐不住,嫔妾会留心把他带回来。” 可是到四阿哥和五阿哥去书房见学的日子,太皇太后却因贪凉有些伤风,岚琪不得不在慈宁宫照顾太皇太后。而书房那边如今规定不能有宫女嬷嬷在,便让永和宫里的太监跟着六阿哥去。早晨出门前千叮万嘱,可这小家伙的心早就飞去四哥那边,一等承乾宫来人说四阿哥要出门,立刻就飞奔而去。 路上胤禛对弟弟也是几番教导,要他一定乖乖听话不能调皮,不能吵着大家念书,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就好。胤祚黏着哥哥说:“我想坐在四哥身边,我不吵你。” 胤禛心想弟弟在身边还能看着他点,昨晚额娘也说要他好好照顾弟弟,所以入了书房后,便安排六阿哥和自己同席。今天三阿哥闹肚子告了假,五阿哥便坐在三阿哥的位置上。大阿哥和太子稍后才到。之后照规矩上课讲学,两个弟弟安安静静的很听话,胤禛反而不安地时不时看看身边的弟弟,但小胤祚乖乖坐着动也不动,好半天他才渐渐安心。 转眼已是下午,天气渐热,日长夜短。阿哥们上课的时间也比冬日要长一个时辰。下午便会有小半个时辰歇息的时候,通常会在这会儿让孩子们用些茶点。各个跟着小主子的太监们会准备他们要吃的东西,每人每日都不大一样。今天胤禛照旧只是一杯温水,大阿哥那边摆了好些点心,给太子送来的,同样是精致可口的糕点。 “四哥,为什么你只喝水?”胤祚跟着四阿哥,面前也只摆了一碗温水。胤禛说他怕吃多了会犯困,他从来都是不用点心只喝水。胤祚乖乖地捧着茶碗啜了一口淡而无味的温水,他那可爱又可怜的模样,叫胤禛看着笑道,“饿了吗?回去到承乾宫,让青莲蒸虾饺给你吃。” 太子正好听见这句话,便唤他的随侍,吩咐他们:“把我的点心分给大阿哥四阿哥他们,你们每天准备这么多,我吃不了的。” 小太监们麻利地拿来碟子,将太子面前的点心分成几份,分别送到大阿哥、五阿哥和四阿哥面前,胤禛起身谢过太子哥哥,礼貌地说:“怕吃了东西会犯困,太子哥哥不要见怪。” 太子笑着说:“就让胤祚吃吧,他大概饿了,坐一天怪不容易的。”又对胤祺道,“五弟也饿了吧?” 五阿哥亦是欢喜地点点头,可他要小太监领他先去解手。而另一边,大阿哥则很不屑太子分过来的东西。他一面让小太监把他的点心也分给弟弟们,又把太子给的点心叫一个小太监拿去吃,故意大声说:“赏给你吃了,我不喜欢这东西。” 小太监不敢拿,大阿哥骂他:“混账,难道你嫌弃太子的点心不好?赶紧吃了,别让我回来再瞧见。”他撂下这句话,也要去解手,大大咧咧地便走了。 胤禛没在乎这些事,瞧着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抓了点心立在一旁吃,太子似乎也无所谓。胤禛坐回来让弟弟自己吃点心,他拿了书温习上午的功课,嘴里才念了几句,突然听见凄惨的叫声,抬眼看过去,刚刚还站在桌边吃点心的太监,双手掐着喉咙倒了下去。胤禛吓得不轻,可随即就听见一声痛苦的“四哥……”身边“咚”一声重响,他感觉到胤祚摔下去了。 “六阿哥!六阿哥!” 课堂内尖叫声此起彼伏,胤禛回头看到倒在地上的胤祚,不等他伸手去拉弟弟,小和子跑过来捂住了主子的眼睛把他往后拉。前头太子本夹了一块点心要往嘴里送,看到大阿哥的太监倒下后就先愣住,等再听见尖叫声喊六阿哥,回头看到弟弟也倒在地上口中吐血,吓得他手里的东西全落在了地上。 书房里乱成一锅粥,太子和胤禛被强行带走。到了外头胤禛才回过神是怎么回事,挣扎着要回去找弟弟,小和子哭着死死拉住他不让动。很快就有侍卫冲来控制住了整个书房,去解手一同归来的大阿哥和五阿哥更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乾清宫里,黑龙江才传来好消息,彭春将军再次攻克雅克萨城,俄军势穷约降,退居尼布楚。玄烨正与诸大臣商议如何嘉奖彭春,李公公失魂落魄地跑进来,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态无礼,苍白的脸上满是泪。他哭着对皇帝说:“万岁爷,书房里出事了……皇上……六阿哥、六阿哥他……” 玄烨手中的御笔应声落下,整座紫禁城,随着李公公说完那句话,犹如深冬冰封的河面,自中心猛然裂开一道缝,裂缝狰狞着不断向四周扩散。皇帝一步步走进慈宁宫,那裂缝便如利刃般直插进来。 茶水房里,岚琪才开了一坛泉水,要给太皇太后冲泡蜜枣茶,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多想了,只是单纯想回身瞧瞧,竟真的见到玄烨在身后。她福了福身子,笑悠悠说:“皇上,乾清宫里的事都忙完了?太皇太后正说闷得慌,您过去陪着说说话。臣妾侍弄好了茶水,这就过……” “岚琪。”玄烨的声音好似出自无底深渊,沉闷得叫人窒息。 岚琪这才看清了皇帝的脸色,心中微微震荡,脸上还有没散的笑容,问他:“怎么了?” 玄烨双手握拳,关节咯咯作响,心痛得几乎无法支撑地站在岚琪的面前。而他这般模样,真真是吓到了岚琪,她走近了一步担心地问:“皇上怎么了?” “胤祚……没了。”四个字,用尽了玄烨所有的勇气,说出口的一瞬,心碎的残片刺伤他的五脏六腑,堂堂天子落下眼泪,不由自主朝后退了半步。 岚琪怔怔地看着皇帝,四个字,她都听清楚了。可是,什么叫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胤祚,胤祚没了?胤祚去哪儿了? 玄烨痛苦地深深呼吸,用身为帝王的冷酷无情支撑自己,“你在慈宁宫待着,皇祖母会很伤心,朕把皇祖母交给你了。” “皇上……”岚琪的脸,如死寂的石刻。 皇帝转身没有应她,大步往前走。 “玄烨。” 一声传来,皇帝猛然怔住,身后的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留下眼睛里最后一缕哀求。她半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可玄烨知道,她要去看孩子。 “不要去看了……”他转过身,乍看岚琪的模样,就像疯了一样。 “玄烨。” “答应朕。”玄烨只说了这三个字,伸手抓起了岚琪的胳膊,就拉着她一路往外头去。 狰狞的裂缝终于瓦解了冰封的河面,轰然坍塌的一瞬,波涛汹涌,寒冷彻骨。整座紫禁城如同在湍急的冰流中挣扎,不能动弹,不能呼吸…… 六阿哥胤祚中毒而亡,在皇帝的默许下,被破例暂时送回了永和宫。后事尚在讨论之中,对外也暂不公布真正的死因。朝廷大臣风闻此事也是震惊不已,但皇室尚未给出一个说法,一切都有待观望。 永和宫上下无不哭得声嘶力竭,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孩子,说没有就没有了。环春、绿珠都哭得昏厥过去,可只有一个人没有落泪。 岚琪静静地坐在儿子的床边,床榻上早没了气息的? ??子在她看来只是和平日一样熟睡,她这样一坐就是整整一个晚上。玄烨在正殿里等她,同样是一个晚上。 但孩子不能一直这样停着,翌日清晨后,不断地有人来请求皇帝让六阿哥入殓。玄烨虚晃着身体走近儿子的屋子,看到岚琪坐在床边,正轻轻拍着儿子的胳膊,嘴里不知呢喃什么。玄烨走近了,才隐约听见:“胤祚,起床了。” 玄烨身子一晃差点儿摔倒,努力定神站稳,走近床边,哽咽着努力吐出几个字:“让儿子走吧,他不能停在这里,岚琪……” “胤祚,起床了。”床边的母亲对此充耳不闻,微微含笑轻轻拍着儿子的胳膊,像平日一般哄着他,“胤祚自己起来,胤祚最乖了。” 玄烨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已是哽咽难语,“岚琪,你别这样。” 岚琪转身看她,看似微小的脸上根本毫无生气,灵魂早就被抽得干干净净。皴裂的红唇缓缓嚅动着:“我想让胤祚起来,再听他喊我一声额娘。” 玄烨把手搭在她肩上,已分不清是岚琪颤抖,还是他自己颤抖。他渴望看到岚琪的眼泪,有了眼泪才证明灵魂的回归。他害怕她的三魂七魄,自此随着胤祚逝去,害怕她再也变不回从前的乌雅岚琪。 “胤祚,额娘抱你起来。”岚琪又转过身,把孩子抱入怀。以往的清晨,这样抱他都会撒娇要再睡一会儿,脾气好时哄着就能把他叫起来,偶尔毛躁了,会训斥几声或拍两下屁股。可哭也好笑也好,她的儿子活生生在眼前,软软的小身子热乎黏腻,每天拥抱着他,是她最大的幸福。 “天热了,为什么你的身体这么冷?”岚琪抱着孩子,脸颊不断地蹭着他的面颊,“胤祚冷吗?额娘抱着你,有额娘在就不冷了,儿子……你应额娘一声,好不好?” 玄烨缓缓蹲了下来,从出事到现在,他破例让他们把孩子送回来,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德妃,让那些宫廷规矩都见鬼去。他无法想象自己所承受的痛在岚琪身上数以百倍的折磨。无法想象在这一刻,还要强迫她做不情愿的事。可他已经失去了胤祚,不能再失去岚琪。 “岚琪,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你答应我,总有一天你会缓过来。”玄烨紧紧抓了她的手,那冰凉的手让他心惊胆战,“你不要丢下胤禛和温宪,不要丢下我,答应我?” 岚琪抱着孩子,目光呆滞。玄烨说的这些话不知她有没有听见,她的灵魂不知游走去了什么地方。她从玄烨的手里挣脱开,更稳更紧地抱着胤祚,轻轻摩挲他的身体,怕他冷,怕他疼,她以为这样抚摸,可以唤回孩子的生命。 门外头,太后亲自赶来,看见这光景亦是泣不成声。 眼下宫里一团乱,各宫都被禁止离开自己的寝殿,阿哥们被送到各自额娘的身边,慈宁宫里太皇太后闻讯就病倒了。 可毕竟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毕竟是踏着硝烟战火走进这座紫禁城的女人,太皇太后尚有一分理智。她派人吩咐太后,要她按规矩办好六阿哥的后事,德妃和她的孩子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在这一次做出太多出格的事。不能让胤祚的离开,成为日后旁人诟病他额娘和兄长的把柄。 玄烨退出来后,太后将太皇太后的话转述给皇帝听,也冷静下来劝他:“皇上要为日后着想,如今她那么痛苦,难道还要等一些冷酷无情的大臣来谏言,指责德妃不顾礼法吗?皇上,你忍心吗?” 玄烨无助极了,一夜未眠神情憔悴,嗓音都有些沙哑。他低沉地说:“皇额娘,朕怕那样的话,岚琪会疯。” 太后道:“可她这样守着孩子,一天还是两天,孩子能停多久?她会看到更残忍的事。皇上,长痛不如短痛,你若无法下狠心,就回乾清宫去,这里交给我吧。” 玄烨无法下狠心,可他明白这样僵持下去岚琪会看到什么,万箭穿心的痛当如是。他终于沉重无奈地点头,回眸再望一眼抱着孩子目光呆滞的岚琪,牙齿紧紧咬唇,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帝离去,太后进来劝了岚琪几句无果,唯有狠心让太监宫女强行分开他们母子。挣扎间太后听见岚琪喊着“不要弄疼他”,真真是心都碎了。 被强行夺走怀里的孩子,岚琪挣扎了几次无果后,就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为胤祚穿衣入殓,由始至终脸上如石刻一般死寂,没有半点眼泪。直到小小的身体被放入棺木要抬出去,仿佛被掏了心的剧痛才刺激她回过一些神思。她终于哭出声来,拦着求着不让他们把孩子抬走。 棺木抬出屋子,一道惊雷在天际炸响,顿时黑云翻滚、暴雨如注。众人唯恐雨水侵蚀了六阿哥的遗体,纷纷找来大伞好方便奉移棺木。宫女们拦着德妃不让她再跟随,眼看着棺木就要送出永和宫的门,岚琪疯了似的挣扎开冲入人群,拉住了儿子的棺木。 “娘娘,娘娘您让六阿哥走吧。” “娘娘,您自己保重啊。” 劝阻的声音此起彼伏,可眼看着丧子的母亲如此痛苦,也没有人敢再来拉扯她。岚琪脱下了自己的衣裳盖在胤祚的身上,双手伸入棺木捧着他的脸颊最后亲了一口:“额娘不让你淋雨,儿子,你不要丢下额娘……” 立在屋檐下搀扶着宫女才能站稳的太后也哭得说不出话。但到底还有冷静的人在,怕德妃娘娘这样下去没有止境,立刻让人把德妃拉出来,命令众人迅速奉移棺木。几番挣扎后,六阿哥的棺木终于被送出永和宫的门。暴雨之中只听得见一声声“我的孩子,不要带走我的孩子……”雷声不断,大雨倾盆,哭声穿破其中,刺得人心肺俱碎。 德妃最终晕厥在了滂沱大雨之中,被宫女抬回了寝殿。太医早早就在这里候命,恐怕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都要天天来永和宫照顾德妃。 这一场大雨,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停歇。紫禁城里仿佛许久没经历这样的哀痛,往年早夭的孩子或年纪太小或养在阿哥所本来就不常见,感情总有亲疏。没有一次像六阿哥这般,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天天看着长大,没病没痛突然就殁了。莫说德妃悲痛欲绝,宫内但凡喜欢六阿哥的人,都为此伤心不已。 忧伤的气息弥散在紫禁城内,但另一种不相宜的情绪也在不断地蔓延——恐惧。 不少人为这件事后怕,大阿哥若没有把点心打赏给身边的太监,五阿哥若不是要先去解手再回来吃点心,太子若早一刻把手中的食物送入口中,一天之内,皇帝将失去太子,失去四个皇子。甚至三阿哥若没闹肚子来了书房,连他也不能幸免。 点心本是给太子吃的,太子大可以不分给众兄弟。若他一人独食,此时此刻大清的储君,就阴阳两隔了。 承乾宫内,胤禛已经在自己屋子里待了一天一夜。皇贵妃来看过他无数次,每一次都不敢多问什么。她从没见过儿子这个模样,听说六阿哥就是在儿子身边倒下,他亲眼看到胤祚口吐鲜血的惨状,更在之后不断地挣扎着要去找弟弟。直到被告诉六阿哥死了,明白弟弟再也回不来了,他便成了这个样子。 皇贵妃再一次无功而返,她不晓得该怎么劝孩子,退回寝殿就垂泪哭泣。她很喜欢胤祚,现在可爱的小淘气没了,胤禛又变成这个样子。本来幸福的好端端的日子,一下子又看不到将来了。 外头有宫女传话进来,青莲听了后来禀告:“德妃娘娘苏醒了。” 皇贵妃擦去眼角的泪水,重重地摇头:“现在对她来说,醒着才是最大的折磨。你说,孩子若是生病没的,若是生下来就知道活不长的,心里有个准备,再痛苦也有限。这样突然就没了,前几天他还在这里跟我撒娇。” 青莲尚冷静,劝慰她:“娘娘眼下要照顾好四阿哥,还有六宫的事。太皇太后病了,太后好像也不大舒服了,宫里的事要有人管。皇上那么痛苦还要忙着朝廷的事,怎么顾得过来。” 皇贵妃却突然一惊,浑身紧绷,死死用劲抓着青莲的手:“她会不会把胤禛要回去?她没有儿子了,她会不会来要回胤禛?” 青莲被问住了,她可真没法儿回答。这事刚才也听底下几个宫女议论,说皇上为了安抚德妃娘娘,之后肯定会做很多事。指不定就让皇贵妃娘娘把四阿哥送回去,反正四阿哥也知道自己是德妃亲生的,他又那么喜欢弟弟。 “宫里的人一定也会都向着她,她没了儿子很可怜,我知道……”皇贵妃目色怔怔的,突然从悲伤的情绪里走出来,满面紧张,不断地呢喃着,“她不能那么做,胤禛是我的儿子。” 青莲担心她家主子又像早年那样钻牛角尖儿,不管怎样先劝她:“德妃娘娘不是那样的人,何况还有温宪公主呢。公主还那么小,一声声额娘叫着,德妃娘娘的心就软了。” 皇贵妃回过神来安慰自己:“对对对,还有公主,她还有女儿,把温宪抱回来就好了,她不会来跟我抢胤禛。”可说着说着,皇贵妃又哭起来,她是真的被吓坏了。想想若胤禛也吃了那点心,她现在一定活不下去。这么多年所有的幸福都是儿子给她的,如果胤禛没了,她也不想活了。 说话间,有宫女从外头跑进来,兴奋地说:“娘娘,四阿哥说饿了,让奴婢们准备吃的。” 皇贵妃眼中闪过希望,立刻擦了眼泪往儿子的屋子来。可是儿子的反应还是让她无可奈何,胤禛只是安静地吃东西,一句话也不跟人说。她问了几句就不敢再多问,眼下他能吃东西,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而此刻的永和宫,时不时还能听见哭泣声,哭泣的是悲伤小主子没了的宫女太监。寝殿之内,岚琪靠在卧榻上。苏醒后的她又回到了儿子棺木被送出永和宫前的模样,不哭不闹不说话,死寂的神情,三魂七魄依旧不知游荡在何处。 香月捧着汤来,看到环春坐在门槛上发呆,怯怯地说:“姐姐,您送汤进去给主子喝吧。” 环春抬头望她,眼泪扑簌簌落下,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起身接过食盘转身要进门。忽然头上晕眩,两眼一黑,整个人连着汤盘摔下去,幸好不是滚烫的汤,不至于烫伤她,可也把一众人吓得不轻。 饶是外头如此动静,寝殿内的岚琪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如今的德妃娘娘,不过是还有一口气在,仿佛任何事任何人,都惊动不得她。 永和宫上下忐忑不安地又度过一晚,天明就该是六阿哥出殡的日子。朝廷有规定,凡皇子幼年早殇,都用小式朱红色棺木盛殓,祔葬于黄花山。其葬所按妃嫔亲王的等级称作“园寝”,但制度有别,即“惟开墓穴平葬,不封不树”,没有坟包、碑亭一类的建筑,较为简单。 规矩虽是如此,以皇帝对子嗣亲疏不同,早夭皇子的葬礼也会 因人而异。先帝董鄂妃所生皇四子,因董鄂妃深得皇帝宠爱,其子早夭时,顺治爷传谕皇四子葬礼视亲王加厚,追封出生仅三个月的孩子为和硕荣亲王,丧仪规格不得低于亲王,更有墓有碑。 正如太皇太后所担忧的,那一件事至今为人诟病,所以她再如何心疼六阿哥心疼岚琪,也决不允许玄烨重犯这样的错误。她严旨玄烨,不得为儿子破格举办丧礼,要和从前早夭的皇子一样照规矩办。 六阿哥的棺木会在今天正式离开皇宫。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明明宫里基本都知道六阿哥死于毒杀,可朝廷在这天对外宣布的,却是急病而亡。皇帝隐去了毒杀皇子的事实,把这件事当家事来处理,未让朝廷司法插手干预。 到这天吉时,六阿哥的棺木就要离开皇宫,太皇太后下令德妃不得前去相送。实则旨意传来时,永和宫的人都觉得,主子若真能哭着跑出去,她们反而会松口气。可现在寝殿里那一个,根本就是活死人。十来年相伴,从未见她如此光景,丧子之痛又岂是过去任何一件痛苦的事所能相比的。 承乾宫里,皇贵妃因忧虑过甚也病倒了,病榻上的她还是派人一遍遍来看望儿子,四阿哥只是静静的,不说话不搭理人。这会儿乳母又进来,忍不住劝他:“六阿哥就要奉移出宫,六阿哥从前那么喜欢您,您可要好好振作,不要让六阿哥担心啊。” 胤禛的目光倏然看向了乳母,这还是他要食物以来第一次对人的话有反应。大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要东西吃却不跟人说话,总觉得这孩子似乎是晓得要好好活下去,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好好的。 “四阿哥!四阿哥!”乳母惊叫,她看到孩子一阵风似的从眼前窜出去。她一路追出来,外头的人也惊得猝不及防,眼睁睁瞧着孩子跑出去了。寝殿里皇贵妃听见动静,急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四阿哥一路往外跑,小和子很快就追了上来,问主子是不是要去送六阿哥。果然胤禛不知道弟弟在哪里,小和子就怕主子要去送送六阿哥,早早打听好,这会儿也顾不得后头承乾宫的人追过来,自作主张就领着主子去追了。 这边是荣妃在打理六阿哥的事,虽不是亲生子,但看着他从襁褓里长到那么大,自己又和岚琪亲如姐妹,又为了三阿哥感到后怕,也是几天没休息好,伤心憔悴得不行。今天强打起精神来,是想最后送送孩子,往后岚琪缓过神来若问起,好给她一个交代。 棺木就要送走,突然听见喊“弟弟”的声音。众人看到胤禛哭着从后头跑来,都是一惊,眼看着胤禛要去拉棺木,荣妃不得不死死抱住了他。 “我要弟弟……”胤禛哭着伸手想要触及棺木,荣妃则把他抱着往后带,从未见过四阿哥如此哭闹,甚至在荣妃怀里拳打脚踢地要挣扎开。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见皇帝从远处过来,他本不该来相送的,不知为何会来,也正好叫他看见了这一幕。 荣妃抱着四阿哥,着急地说:“皇上,臣妾这就带四阿哥回去。” “阿玛,我要弟弟。”胤禛哭求着,依旧在荣妃怀里挣扎。 玄烨面色憔悴,走来拉了儿子的手,示意荣妃松开。他带着胤禛到了棺木旁,让他亲手摸到了冰凉的棺木。看着颤抖哭泣的孩子,玄烨强忍着泪水,轻声对他说:“可以了,胤禛,松开手。” 痛苦的孩子抬起凄楚的双眼,看到父亲悲伤而坚定的眼神,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当初皇贵妃的女儿早夭,除了心疼母亲的悲伤,没有在他的情感世界里掀起太大的波澜。眼下可算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直面生死,甚至亲眼看到了弟弟离世的惨状。玄烨知道这会在孩子心里留下创伤,便是太子这两天也很不正常,更何况他们这对形影不离的兄弟。 玄烨一手牵着胤禛,与他一起目送棺木离去。胤禛一直在哭泣,只等什么也看不见了,玄烨垂首望着他:“不要再哭了,胤禛。” “皇阿玛……弟弟……”胤禛却泣不成声。 玄烨俯身抱住了儿子,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总是对胤祚说男孩子不能哭,忘记了吗?胤禛,你要坚强一些。你还有额娘,你还要替弟弟照顾额娘,你能做的,对不对?” 毫无疑问,玄烨此刻所谓的额娘,是指岚琪了,却不知胤禛能不能听得明白。他只是一直哭,玄烨也不再强求他,让荣妃把四阿哥送回去就好。 承乾宫里,皇贵妃已经等得心急如焚,看到荣妃送四阿哥回来,扑上来想要拥抱儿子时,胤禛却怔怔地转身往自己的屋子去。皇贵妃尴尬地定在那里,连荣妃心里都吃了惊,暗暗想这孩子不会是为了弟弟要去认亲娘了吧,可他若真的自此抛弃皇贵妃,皇贵妃也太可怜了。 荣妃不敢再多待下去看皇贵妃的尴尬,匆匆退出来,顺道来了一趟永和宫。向来和乐温暖的殿阁,如今却在五月里寒如冰窖,宫女太监个个神情憔悴。荣妃不由得说他们:“主子已经那样了,你们还不打起精神,等着别人来笑话永和宫吗?” 绿珠引着荣妃往寝殿来,说起环春病倒了,荣妃叹气道:“你们这里若实在忙不过来,我那儿来几个人帮忙,随时来跟我说。” 说着到了岚琪面前,床榻上的人目光涣散神情死寂,大概是绿珠几人勤于收拾,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弄得很狼狈。荣妃能理解眼前人的魔怔,换作谁也无法承受,光想一想与三阿哥若阴阳两隔,就不能活了。 “我把胤祚送走了,孩子干干净净的很安详,他们入殓时伺候得极好,你放心吧。”荣妃说完,床上的人依旧没什么反应,荣妃叹了一声,又道,“你要早些缓过来,还有胤禛和温宪呢。” 所有的人都是说一样的话,说岚琪还有其他孩子要照顾。可同样的话无论重复多少遍,都不能打动她。胤祚是无可替代的,心里剜去了一块肉,那就是一个窟窿,永远也无法填补。 “太皇太后病倒了,岚琪,宫里除了你没人能伺候得好,你几时才能缓过来?”荣妃坐到岚琪身边,触摸她的手,冰冷的手让她心疼不已,不由得含泪道,“好妹妹,你要这样子,皇上可怎么办?” 可岚琪定定的,没有一点反应,急得荣妃捂嘴大哭,赶紧出来缓缓神。绿珠反安抚荣妃:“娘娘,奴婢们还盼着您多来照拂主子呢,主子她这样,也不晓得几时能好。” 荣妃平静下来,点头道:“还不至于有人敢欺负永和宫,你们照顾好她就是了。像今天这样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别叫皇上来时看到你家主子狼狈落魄的模样。” 转眼三四日过去了,六阿哥的棺木离开紫禁城后,宫里的悲伤气氛也渐渐淡了。皇帝如旧处理朝政,谁也不知道书房里的案子几时能有个结果。可既然对外宣布是急病而亡,就算有了结果,也不是人人都能知道。 现下各宫的门禁已解除,如今除了永和宫之外,宫内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只是太皇太后抱病不见好转。妃嫔去过几个都被退回,说不需要她们照顾。大家都知道,德妃照顾了太皇太后近十年,谁也及不上她。可现在德妃深居永和宫,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光景。传闻里说她痴痴呆呆,明明大多数人没亲眼见过,却都信了。 另一件事也提上了日程,早在春里就定好,皇帝今夏要去盛京。眼下横生出六阿哥的悲剧,也不晓得皇帝还会不会照计划启程。众人纷纷猜测,为了照顾德妃皇帝会改变计划吗?可五月下旬时,圣旨下,皇帝将于六月初一启程去盛京。 德妃毕竟只是德妃,朝廷也好后宫也罢,永和宫外的世界,不会围着她转。突如其来的悲剧的确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但旁人只消一两天的冷静,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世人更认为,在皇帝心里,一个孩子的生命,怎比得过江山社稷。他们眼中只有皇帝,从来都忽略他身为丈夫、父亲还有子孙的存在。 眼下还有太皇太后缠绵病榻,玄烨本不该在此刻离京。可老人家却把孙儿叫到跟前说:“孩子没了,你怎么做也换不回他,既然如此,你若再不坚强,让岚琪去靠哪个?她若误解你是无情人,那也对不起你这份情意。其实这个节骨眼儿上,谁劝她也没用。哪怕她心里想要坚强,那痛苦就跟魔咒一般缠绕在身上,就像身体得了病挥之不去,只有等身体自行缓过那阵痛,她自己慢慢地才能想通了。现在你们去安慰她甚至逼她坚强,都不会有结果,她要的是胤祚,你们谁也代替不了。” 玄烨听得含泪,太皇太后颤巍巍伸手捧他的脸颊,“我的孙儿,可是好久没落泪了。明明失去了那么多孩子,头一回见你这样痛苦。果然是亲疏有别,我也算明白你阿玛,做什么对一个只出生三个月的孩子那般厚待。” 玄烨的泪水并没有落下,他只是难掩悲伤。帝王之尊、男儿之躯容不得他有泪轻弹,那一日他在岚琪面前,已经把眼泪流尽了。 “查得怎么样了,知道是谁下的手了吗?”太皇太后问。 玄烨的神情冷峻深沉,稍稍点了点头:“有些眉目。” “能结果了他们吗?”太皇太后满眼的杀气,恨不得将凶手挫骨扬灰。 可皇帝却摇了摇头,眸中一道寒光如利刃反射而出,刺眼锐利,“朕不会让胤祚白死,朕更不会让他们好活。留着这些奴才,还能为这个朝廷这个国家做点什么,可做得再好,朕也不会让他们活得好。” 太皇太后知道,皇帝这番话之下,隐藏了他的无可奈何投鼠忌器。但能看到皇帝如此冷静又感到很骄傲,这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担当。胤祚不能白白地死,他比谁都明白,可朝廷不能乱,他比谁都无奈。 “岚琪若缠着你,要给孩子的死一个交代,你若说不动她,再让我来劝劝。”太皇太后长长一叹,“可她若不缠着你要个答案,你也该主动去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要怕她不敢面对,她还有胤禛和温宪等她来保护。” 玄烨颔首答应,提起胤禛时,微微蹙眉道:“这些日子以来,胤禛和皇贵妃的关系很糟糕,那孩子是伤心胤祚没了,为什么要对皇贵妃那样?朕都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们母子,难道这样尴尬下去,把胤禛送回永和宫吗?” “说不得!”太皇太后立刻制止了孙儿,“这话提也不能提,胤禛已经是她的命,你带走胤禛,她可就再不是现在的皇贵妃了。玄烨,后宫和朝廷一样,从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决定的,你一定要为大局考虑。何况胤祚是胤祚,就算你把胤禛送回去,也无济于事。” 玄烨只是随口说的,并没打算过这件事。他比谁都了解皇贵妃,若是把胤禛带走,治不好岚琪的伤,还会把皇贵妃逼疯了,到时候宫里才真正要天下大乱。 这件事在慈宁宫算是定下了,实则宫里近些日子也有些风言风语。毕竟皇帝宠爱德妃人人看得见,如今她失去了儿子,虽然还有温宪公主随时随地可以抱回永和宫抚养,可对妃嫔而言,有皇子才是最大的骄傲和依靠。自然都会把目光停留在承乾宫上,都觉得德妃若真与皇帝痴缠,皇贵妃未必敌得过她的枕头风。 这些闲言碎语,自然也会飘进承乾宫。皇贵妃早就因胤禛性情的剧变而忧思成疾,这一下更加恐惧会失去他。她每一天醒来都担心自己要被抢走儿子,甚至一度不愿让他离宫去书房,借口说那里“不干净”,实则怕胤禛早晨离开,夜里就直接去永和宫。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她连去永和宫抢的资格都没有。 五月下旬的日子,天气越来越热。原先孩子起早上书房天才蒙蒙亮,这会儿早晨出门,已是顶着明晃晃的太阳。胤禛虽然不跟承乾宫里的人说话,可上书房从不耽误。皇帝已经安排了别的地方作为书房,那凶杀之处早就不得有人入内,但终究每天路过会看到,胤祚在眼前死去的一幕,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日胤禛如同以往要上书房,才走到承乾宫门前,等小和子打伞的工夫,正殿里慌慌张张有人跑出来,传递着请太医的信息,便有小太监匆匆越过四阿哥跑出去。胤禛等在门边,里头出来的宫女见四阿哥还在,跟过来道:“娘娘想起身送四阿哥您去书房,可是才离床就晕厥过去了,奴婢们掐人中也弄不醒,真要急死了。” 胤禛小小的脸上掠过惊恐之色,在稍稍发愣之后,立刻奔进寝殿,果然见皇贵妃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如同死了一般。那天胤祚也是这个模样,只是额娘没有吐血而已。 “额娘,额娘……”孩子扑到床边摇晃他的母亲。青莲赶紧给拉开劝他不要乱动,等太医来施救。许久之后皇贵妃才缓过一口气,青黑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胤禛就听太医对青莲说:“娘娘是不是很久没进食了?天气那么热,元气都耗尽了。” 青莲应道:“娘娘吃也吃不下,她说不觉得饿,心里头堵着了,根本不会饿。” 胤禛抬眼看了青莲,青莲不安地避开了目光。她的确是故意说给四阿哥听的,可是皇贵妃娘娘命令过,不许她们在四阿哥面前多嘴多舌。 太医退下去,皇贵妃睁眼见儿子在床榻边,见他满头的虚汗脸颊上还淌着泪痕,知道儿子心疼自己。本该是高兴的事,她却不由自主地落泪,别过头去说:“胤禛快去书房吧,耽误了时辰,小和子又该挨打了。” 胤禛却不走,泪眼迷蒙,伸手抓了皇贵妃的胳膊喊“额娘”。 皇贵妃匆忙抹去眼泪,可再如何掩饰,也遮盖不了脸上的憔悴苍白。她努力地微笑着:“什么事?你跟额娘说。” “额娘,不要丢下我。”胤禛哭起来,伏在了母亲的胸前。皇贵妃愣愣地、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他,生怕自己太着急,孩子会离开,就像那天他跟着荣妃回来,冷冰冰地拒绝了自己的拥抱一样。 皇贵妃含泪道:“傻小子,额娘怎么会丢下你?” 胤禛却哭求:“不要生病,额娘不要死。” “额娘只是累了,傻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你听……” “额娘,对不起。”胤禛抬起满是眼泪的面孔,眼中是凄楚,是对皇贵妃的依恋,“我怕皇阿玛要送我回德妃娘娘那里,我怕额娘会伤心,才不理额娘的。我想、我想到时候额娘也讨厌胤禛了,就不会舍不得了。” 皇贵妃惊愕地看着孩子,半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胤禛哭着求她:“我不要回永和宫,额娘,你让胤祚回来好不好?我跟胤祚说好,让他照顾德妃娘娘的,额娘,我要弟弟……” 皇贵妃抱着孩子泣不成声。她以为自己已经被儿子抛弃了,生怕多一些想要挽留他的举动都会被更深地厌恶。她以为儿子很快就会离开了,她知道德妃可怜,可她不想失去胤禛,胤禛是她的全部。 真真实实地抱着怀里的儿子,皇贵妃更能体会德妃的痛苦。可她拗不过自己的自私,她做不到那样善良大度,唯有向儿子保证:“额娘不会让人带你走,你永远是额娘的儿子。” 心病还须心药医,太医总爱说这句话,但这一回承乾宫里算是相安无事了。比起皇帝要强迫她把四阿哥送回去,她更害怕自己先被儿子抛弃,这下心算是落回肚子里。旁人看着,虽是好事,不知为何,却显得德妃娘娘更加可怜了。 同是这日早晨,炽热的阳光下,两乘肩舆缓缓行经在宫道上。觉禅贵人随温贵妃去宁寿宫请安,这会儿正要回咸福宫。虽然怀着身孕,可贵妃说眼下这个时候宫里正乱,她该好好表现贵妃的尊贵,好让人知道她的存在,故而即便天气炎热,也挺着肚子出门来。 然行至半程,温贵妃身后突然有吵闹声。肩舆缓缓停下,她转身看了眼,见觉禅贵人的肩舆歪了,似乎是一根杠子断裂,幸好没摔着她,但绝不能再坐下去。 觉禅氏很快被搀扶下来,她走上前对贵妃道:“外头太热了,娘娘您先回吧,嫔妾慢慢走着就回去了。” 贵妃点了点头,但吩咐道:“天太热,别晒坏了,在阴凉地里等一等,让他们再送一乘肩舆就是。” 说完这些,温贵妃一行继续往前走去。觉禅贵人看那些太监摆弄肩舆,似乎还想修一修,便和香荷到近处的阴凉地等候。才坐下不久,见一队侍卫过来。为首的人她认得,只是多年没说过话了,从前时常和容若在一起,觉禅氏也喊他一声“曹哥哥”。 曹寅独自过来,恭敬地说:“臣已经派属下去另接一乘肩舆,贵人稍等。” 觉禅氏看着曹寅,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仿佛在暗示什么,略略瞟向了身边的香荷。觉禅氏渐渐会意,可她矛盾着要不要听曹寅说什么。就这会儿工夫,曹寅主动说:“瞧见肩舆上留了一把扇子,姑娘何不去取来给贵人扇风驱热。” 香荷简单,忙答应下跑去那边。而她一走,曹寅匆匆向四周望了望,背过肩舆那边的人,迅疾将一封信塞给觉禅氏,轻声道:“贵人放心,肩舆的事也是臣安排的,就想在这里等一等您,不会节外生枝,您回去后看信便知道。” 觉禅氏捏着信不知所措,眼看着香荷就要回来了,唯有卷起来匆匆塞入衣袖。而不等她问,曹寅已先回答:“是容若的信,前日他在臣的家中宿醉,醒后让臣帮这个忙。” 觉禅氏想问容若怎么了,正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香荷就折回来,给她打着扇子说:“那个肩舆怕是修不好了,主子,咱们且要等会儿。” “知道了。”觉禅氏轻轻应一声,不自觉地抿紧了藏了信笺的袖口。曹寅则躬身道:“臣还要去别处查看关防,贵人稍等片刻,新的肩舆很快会送过来。” 觉禅氏点了点头,目光悠悠落在别处,曹寅如何离开的她并没有看到。不多久,新的肩舆送来,一行人匆匆赶回咸福宫。进门她就对香荷说:“我大概是中暑了,头晕恶心,你去回贵妃娘娘,说我回去歇着了。” 香荷赶紧让其他小宫女搀扶主子回去,自己去回了温贵妃。再回来瞧见主子歪在炕上,便拿了一丸人丹给她吃下。本要拿扇子替她扇风,觉禅氏摆手:“扇风更觉得头晕,你们歇着去吧,我静着歇会儿就好。” 香荷知道她家主子喜静,见她气色尚好,便纷纷退下。觉禅氏一人静静待了会儿,听见外头再没有动静,也确定温贵妃不会跑来,才悄悄拿出收在袖口里的信。 展开信纸,足足三页厚的信,熟悉的字迹绝对是出自容若之手。可正如曹寅所说,他似乎是醉后所写,笔画间少了往日沉稳,更多了些浮躁焦虑的气息。一字一句都是说他这些年大江南北的见闻,看似平平无常的一封信,可越往后看,觉禅氏的脸色越差。眼泪聚集在眼眶之中,仿佛随时都会落下。 香荷再进来时,是闻到了屋子里的烟火气息。瞧见她家主子正呆呆地看着香炉,那炉子里焚烧的是驱蚊的香,本不该是这股味道。香荷凑近了瞧,那满满的灰烬似乎是烧了什么纸,她不安地问了一声。觉禅氏轻声应:“昨晚写的几首诗,怕流传出去惹祸,就给烧了,放在心里便好。” 香荷便着手收拾,她若无其事地端着香炉要让小宫女来清理,却不知自家主子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她看。等她再折回来时,还嘀咕着:“听说皇上就爱吟诗作对,唉……” 类似的话,香荷几乎隔几天就会说,她至今? ?望着觉禅贵人能重新得到圣宠,可是遇上个心如死灰的主子,也是她白操心的。 “我累了。”觉禅氏缓缓起身坐到床上去,大白天的放下了纱帐也不嫌热。香荷见她这样,以为是真的不舒服,问了要不要请太医,最后还是一个人退出来,到门前与其他姐妹叹气说:“等夏天一过,时间就更快,眼瞧着又是一年。” 时间本是世上最公平的存在,可又因人而异。香荷这般觉得光阴似箭,也会有人觉得度日如年。如今永和宫里的日子就很不好过,德妃除了宫女们喂食喂药还会动一动嘴皮子外,几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布贵人天天来照顾她跟她说话,可谁都无法打动她。甚至连太医都让看了,只说德妃除了进食少身子虚弱一些,没有什么病症。这样痴痴呆呆,还是心病所致。 皇帝来过几回,可每次走到寝殿外头就停下,常常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然后转身就走。仅仅会吩咐宫女太监,要好好照顾德妃。环春她们多希望皇帝能进去看看主子,可谁也不敢出口劝。光是看皇帝那样站着发呆,就晓得他心里比谁都纠结。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四章 一命抵一命 眼瞧着五月将过,皇帝就要起驾去盛京。宫里上下已经准备好了,而似乎因六阿哥的事,皇帝此行一个妃嫔也不带,女人们也都死了心。至于随行护卫,本该是纳兰容若随扈,可他前几日就告病,曹寅接下了所有责任。今日来私宅找他,一者要问问行程中一些事如何安排才好,二者探病之余,要告诉他信已经送到了。 可曹寅怎么也想不到,来到私宅时见到的兄弟,竟是已高烧昏睡不能言语。沈宛憔悴苍白,含泪说:“那日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夜里就发烧了。请了大夫来看,吃了几天的药也不见好。” 曹寅揪心不已:“纳兰府可知道了?” 沈宛别过脸,没有言语。 “病得不轻,哪怕不告诉家里,也该来找我才是。”曹寅连连摇头,转身一面让手下再去找好的大夫,一面亲自去纳兰府禀告。明珠夫人听说后,不敢惊动安胎的儿媳妇,亲自带人带车来接儿子回家。 一进门瞧见容若病得不成样子,她心疼得止不住眼泪。又见沈宛一脸消沉地站在边上,顿时怒火攻心,冲上来一巴掌挥打在她的脸上。小指上的护甲尖锐地划过她的面颊,长长一道血印子触目惊心。 “贱人!别再让我看见你,别再靠近我儿子,不然我一定要你的命。”明珠夫人气竭。众人小心翼翼地把容若抬了出去,明珠夫人更是强行把孙子也带走。沈宛被几个婆子死死按在屋子里头,根本挣扎不得。 一行人迅疾回家,再从宫里请了太医来瞧。可明珠夫人怎么都没想到,太医竟是对她摇头:“夫人要有准备,一切就看天命了。” 听见家里动静跑来的少夫人进门就听见太医这句话,吓得顿时腿软跌倒下去。边上颜氏和丫头们苦劝,要少奶奶一定保重身体。明珠夫人也哭道:“容若一定能挺过来的,一定能挺过来。” 五月二十九,离皇帝离京还有两日。这日就黄河河工之事与诸大臣商议,靳辅、明珠等人皆在。因诸事不少分歧,各种决策整整商讨了一天才渐渐明朗,散时已然日暮黄昏。玄烨坐在案前闭目养神,李公公端了一碗茶进来,轻声道:“皇上,明珠府有消息传递进来,奴才听见几句,说是纳兰容若大人病得不轻,怕是不好了,明珠大人刚才走得很匆忙。” 玄烨微微睁开眼睛,眼中的寒意让李公公看了不禁一颤,皇帝问:“他的病还没有好?” “回皇上,正是。刚才的人来得急,明珠大人走得也急,怕是真不好。”李公公不敢再直视皇帝的目光,垂首说,“明珠夫人之前也从宫里请了太医,奴才听说去了几位都无功而返,算算日子,也好几天了。” 玄烨拿起面前的奏折,淡定地翻开一本。李公公见皇帝又心无旁骛地批阅奏折,便转身静悄悄预备离开。才走到门前,就听见皇帝在身后吩咐他:“他有什么事,随时来告诉朕。” 此刻纳兰府里,明珠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容若毕竟是他的长子,虽时常说儿子不好,在同僚面前冷脸相对,可容若的确也是他的骄傲,这一下突然就说病得不好了,身为父亲,终究难忍。 家里女眷已哭得不行。明珠回来时,儿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容若年少时没少挨父亲的责打,偶尔打重了也有过这样的情形。明珠觉得儿子不至于好不起来,立在床边许久没有靠近。明珠夫人在边上缓过神,哭泣道:“老爷,儿子说有话要跟你讲。” 明珠看了看她,才走近了几步,俯身看了看。儿子已病得没了原来的样子,曾经的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而今却不复存在。 “容若。”他唤了一声。 病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看到是父亲,唇边略过一缕笑容,干涩沙哑的嗓子里冒出一声:“阿玛。” “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你真的要做不肖之子,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明珠开口依旧忍不住责备儿子,可说这话时,已然双眼湿润。 纳兰容若又是一笑,果然要这样与他说话的,才是父亲。他皴裂发黑的双唇微微开合,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阿玛,你放下,放下吧。” 明珠皱着眉头,心里更是怦怦直跳。他怎么会想到,儿子竟然会发现不该发现的事。他怎么会料到,自己要杀太子的计划,竟然被儿子洞悉。即便对妻子、对惠妃娘娘,他也只是说要想办法让太子失去皇帝的信任,让太子自毁前途。除了几位心腹和相关的人,谁也不知道那天书房里发生了什么,而他的本意,不是杀六阿哥。 “你说什么?”明珠惴惴,他还不确定儿子说的事指什么。若是六阿哥被毒杀的原因,他不怕儿子知道,却怕儿子知道了还会告诉别人。此刻他若不说清楚,就是他永远的隐忧。 “阿玛,我算是个孝子吧,大概、大概要一命抵一命了。”容若唇边浮过笑意,却似在挖苦讽刺他的父亲,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终究还是说,“阿玛,你放下吧。” “混账!”明珠明白了,急了,更想要逼着儿子把话说清楚。可他这一怒吼,刺激了明珠夫人,夫人扑上来指责他:“老爷,你不如先逼死我吧,儿子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家眷也来劝明珠,他一时被带走。夫人伏在床边泣不成声地安抚着她的儿子:“容若你好好的,额娘不再让他凶你。” 容若很不在意父亲的震怒,该说的他说尽了,此刻无力地握起了母亲的手道:“额娘……别为难沈宛,放她走。” 明珠夫人悲痛欲绝,可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大雨足足下了一整日,午后就开始分不清白昼黑夜,连几时日落都不晓得。只是雨停后,天色再没有亮起来,而第二天天亮,皇帝就要如期启程前往盛京。可宫里头却无半点热闹气息,寂静的紫禁城,玄烨走在宫道上的脚步声,仿佛都能传得很远很远。 永和宫门前的小太监瞧见圣驾来,赶紧通报到里头。环春迎出来,不同于以往地对皇帝说:“皇上,娘娘在六阿哥的屋子,就坐着不动,也不肯走。” 玄烨看向胤祚的屋子,那里有微弱的光亮,看不到里头的情形,却能想象出岚琪的模样。他心头一沉,举步要朝那边走去,身后却有小太监疾步而来,李公公喝止后听了几句话,赶紧跟过来告诉皇帝:“皇上,纳兰大人没了。” 玄烨眉头紧蹙,没想到纳兰容若真的会死。这么多年的君臣情谊,虽然此时此刻他恨明珠入骨,每天看到明珠都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但他没想过要让纳兰容若抵命,可他竟然死了。 “朕知道了。”皇帝稍稍呼吸后,便敛下心内的震惊。再如何痛惜人才,毕竟只是个臣子,怎及得上他失子之痛,怎及得上此刻岚琪的痛。 环春一路引着皇帝往六阿哥的屋子来,路上轻声说:“皇上,娘娘今天说话了,说她要去六阿哥的屋子,但也只是这一句话。” 玄烨颔首,径直进了门,屋内只有炕桌上点了一根蜡烛。摇曳昏暗的烛光下,岚琪侧坐在空荡荡的床榻边。虽然陈设布置还是从前的模样,但六阿哥用过的家具器皿,早已经全部换成了新的,似乎为了顾及德妃的感受才布置成原样,但这间屋子里再没有孩子甜甜的气息。可就连玄烨走进门,都仿佛能听见儿子从前的撒娇,一声声“阿玛”,早已刻在他的心上。 岚琪听见动静,稍稍转过身,这一举动让玄烨惊喜,要知道她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已经整整半个月,即便有人在耳边对着她喊话,她也可以完全听不见。玄烨看到她主动转过身,不由自主就上来说:“是朕来了。” 岚琪点头,起身,朝玄烨福了福身子。她整整半个月没有正常进食,每天靠环春绿珠喂药喂汤吊着的身子,瘦得让玄烨不敢多看几眼。那尖细的下巴,凹陷的双眼,即便被侍弄得干净整齐,也难以掩盖形容面貌的剧变,昏暗的烛光下不能仔细看,这更让玄烨揪心。 难以想象,那个曾经还拿汉武帝李夫人的典故胡乱开玩笑的人,如今会毫不顾忌地在自己的面前展露她的狼狈。 “坐下吧。”玄烨伸手想拉一拉岚琪,可她却缩了回去,自己坐到原来的位置,目光亦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玄烨看着她,胸前似堵了什么,痛得他难以呼吸。屋子里静了好一阵,玄烨开口:“朕明天要去盛京。”但坐着的人只是点了点头。 “你要不要一起去,朕带你去散散心。别的人都不跟去,朕就带你一个人去,岚……” “皇上。”久违地再听见岚琪的声音,玄烨恍如隔世,生怕她又不说下去,赶紧先问她:“要说什么?” 岚琪神情冷漠,稍稍欠身道:“皇上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玄烨才稍稍兴奋一些的神情骤然暗淡,屋子里又陷入无声的寂静。一声叹息后,他坐到了岚琪的身边。 “皇祖母病了很久,太医说是心气郁结。苏麻喇嬷嬷说皇祖母是担心你,一天见不到你,一天就不能舒畅。皇祖母越来越虚弱,可她不让朕来逼你,甚至连一句劝说的话也不让说。”玄烨慢慢说尽心事,也不管岚琪听不听得进,“朕答应过你,你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有一天能缓过来。可朕害怕等你缓过来,皇祖母已经不在了。那时候朕痛苦,你更痛苦,悲剧只会不断地延续,何时是个头?” 这些话,身为帝王的玄烨,即便对着太皇太后也没说过半个字,不知是觉得岚琪根本不会听,还是在她面前不需要掩饰。他说着说着觉得胸前抑郁稍稍散了,继续道,“朕已经知道是谁害了六阿哥,可是朕不能杀他为胤祚报仇。这关乎着朝廷的根本,一旦灭掉了一方势力,朝廷的权力就会失去平衡,会有更多的麻烦接踵而来,甚至依旧把刀刃指向我们的孩子。若是十年前,朕会觉得杀一儆百才能震慑那些畜生,可现在朕冷静下来,就会想,杀一儆百朕就在明处,往后更加难以看清暗处的他们做什么勾当;而朕忍下来,就是他们在明处,一举一动哪怕一点点的心思,都逃不过朕的眼睛。所以……” “所以皇上要让恶人逍遥法外,胤祚终归是没了,杀了他们孩子也回不来。结果对臣妾来说没什么不同,可对皇上和朝廷来说就大不一样。”岚琪的目光似乎凝滞在一个点上,语调更是冰冷无情,“这些道理,臣妾每天都想,臣妾每天都等着环春来说,说皇上杀了什么人,说皇上把哪个坏人绳之以法了。可是一天也没有等到,而皇上明天就要去盛京,臣妾明白等不到了。” 玄烨怔怔地看着岚琪,他不晓得该怎么去想这番话。至少有一点他明白,对于周遭没有任何反应的岚琪,实则每一天都听到了别人传达给她的信息。可刚才玄烨,却对她说了与她一直等待的结果截然相反的话。 皇帝紧紧皱眉,摇头道:“朕不能这么做。” “如果能死,就好了。”岚琪出声,却不知叫谁去死,但紧跟着就说出让玄烨心惊胆战的话,“每天睁开眼还活着,臣妾就失望极了。如果再也睁不开眼睛,如果死了,就能去陪着胤祚,他就不会孤孤单单地上路,在那个冰冷的地方找不到额娘。找不到额娘他会哭,可是……我连哭声都听不见。” “岚琪。”玄烨看到她眼底浮起的泪水,稍稍伸手扶住了她的身体。眼前的人慢慢转向他,泪珠子滴滴答答落在他的手背。本该温热的眼泪却寒如深潭的水,一点一滴钻心地凉。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贪恋你对我的好。你不喜欢我,不心疼我,我若不是你宠爱的妃子,他们就不会杀胤祚。”岚琪狠狠地甩掉了皇帝的手,“是我的错,我不能丢下他。我想去陪胤祚,我想去陪我的孩子。” “不可以!”玄烨双手紧紧捉住了岚琪的胳膊,那比从前瘦了不知多少的身体让他的怒意消散不少。可他还是坚定冷酷地命令她,“朕说过,你能做任何事,可你必须有缓过来的一天。死?乌雅岚琪,你休想。” 岚琪的泪眼之中,满满都是恨意,她这一辈子都没这样对待过什么人,可她竟然拿含恨的眼神紧紧盯着玄烨。玄烨也不曾避让,含怒的双眼承接她所有的恨意。两人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玄烨觉得岚琪的胳膊都要被自己捏碎了,终于稍稍松手,嗓音干哑地问:“你死了,朕怎么办?” 手里的人颤动起来,昏暗的烛光下可以看到她五官在扭曲,瘦削的身子忽而重重跌进自己的怀抱,从无声的颤抖中渐渐发出哭泣的声音。一声声“胤祚回来”,一声声“我的孩子好可怜”,岚琪疯了似的大哭。 尖锐的哭声即便捂在玄烨的身上也掩盖不住地往外散去,门外头等候的环春几人乍然听见哭声,却是都含泪松了一口气。六阿哥的棺木抬走之后,她家主子可没再掉过一滴眼泪,活死人般的人,终于哭出来了。 撕心裂肺的哭泣和宣泄,虚弱的岚琪最终晕厥在了玄烨的怀里。环春几人看着皇帝把娘娘抱出来,都吓得说要宣太医。玄烨却说不必,只道:“她哭累了。” 皇帝亲自把人送回寝殿,在烛光明亮的地方看清了她的脸,眼下深浓的青黛让人心痛,不知她多少个夜晚不眠不休。而刚才疯了一般的哭泣,也让她娇嫩的肌肤充血肿胀。玄烨轻轻擦去残留在她脸上的泪痕,因为是心上的人,根本不会在乎容颜的折损,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好好照顾德妃娘娘,朕明日离京,入秋方能归来。朕希望能看到你家主子,至少比现在好一些。宫里的事随时随地有人告知盛京。李总管留守在乾清宫,有什么事,直接去找他也可以。”玄烨这般吩咐了环春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环春和玉葵在寝殿陪了一整夜。痛哭过的人,睡梦中也时不时会抽搐哭泣。但似乎是累到了极致,并没有因此醒来。这一晚该是岚琪自孩子殁了之后睡得最沉的一晚,直到翌日天明,沉甸甸地睁开眼睛,大哭后的头痛袭来,才让她清醒地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主子醒了?”环春轻声问。 岚琪转头看到她们个个顶着黑眼圈,冷漠了半月之久的人终于开口说了句:“你们累坏了。” 环春温柔地问:“主子饿吗?” 岚琪摇头,又想到昨晚的事:“皇上来过?” 环春怕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便把昨晚的事都说了一遍。岚琪静静地听着,末了问她:“皇上呢?” 玉葵立在一旁道:“皇上就快离宫了,今天要出发去盛京。” 岚琪静了须臾,挪动身子要起来。环春搀扶她一把,就听主子说:“给我换衣裳。” 她抬眼看窗外的天色,明晃晃的阳光让她禁不住眯起了红肿的眼睛。却是这一刻眼中的刺痛,让她久违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昨日一整天暴雨冲刷,分毫没有带走暑气,今晨浓烈的太阳一升起,又热得人在太阳底下稍稍动弹就冒汗。可妃嫔们还是打扮齐整地聚集起来,皇帝就要出远门,不知一两个月会不会回来。本还以为能跟出门,现下都死了心。但若不让他在出门前多看自己一眼,之后回来,恐怕更要忘得干干净净。 皇贵妃抱病未出,宜妃还在养身子,荣妃和惠妃到了。让她们稀奇的是,温贵妃竟然挺着肚子领着觉禅氏也来了。 此刻皇帝还在慈宁宫,等从慈宁宫来了才要登车离开。众妃嫔顶着日头晒了小半个时辰,好些都不耐烦时,突然听见一阵骚动。荣妃和惠妃循声望去,后头的人说着:“德妃娘娘来了。”两人面面相觑。 便见人群中散开一条路,一身水绿色旗装的德妃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而来。清爽鲜嫩的衣裳亮眼但不张扬,可衣服再漂亮,也盖不住她脸上的憔悴。哪里还是那个满面福气、漂亮高贵的永和宫德妃?瘦削的脸颊,青黛的眼圈,还有这身不合体的衣裳微微晃荡。柔弱的人支撑着一份体面而来,但每个人都看得见她心底的悲伤。 荣妃倒是舒口气,迎上来搀扶她:“太阳那么晒,怎么也不打把伞?” 岚琪微微含笑:“在屋子里待久了,晒一晒也好。” 之后向温贵妃行了礼,温贵妃也可怜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索性没开口。荣妃让她立到自己的身旁,惠妃也上前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她是聪明人,这会儿可不能提什么节哀,不过是平常的客气话。 几位娘娘不提,下头的人也不敢多嘴多舌。况且德妃突然到来,哪怕只是憔悴羸弱地支撑着体面,也让她们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是偷偷瞟着眼睛打量德妃,暗暗在心里嘀咕。 岚琪到后不久,圣驾终于从慈宁宫过来。玄烨缓步走来,本来对妃嫔们前来相送有些厌烦,正要打发李公公请她们都回去,忽然眼前一亮,看到艳丽丛中一抹清爽的存在。他稍稍快了几步走近,定睛仔细地看,竟然真的是岚琪站在那里。 众妃嫔齐声行礼,莺莺燕燕之中,岚琪稍稍抬头,恰与玄烨对视。皇帝对她欣慰含笑,岚琪亦是微笑,稍稍点一点头,心有灵犀。 玄烨没再向女眷们走去,吩咐李公公说:“你知道的。”而后便往御辇走去。妃嫔们尾随皇帝,直等车轮滚滚,圣驾浩浩荡荡离去,众人才松口气要散开。 荣妃本要和布贵人一起送岚琪回永和宫,李公公凑上来说:“娘娘既然出门了,不如到慈宁宫坐坐,太皇太后她……” “我正要去呢,只是脚下虚浮走不快。”岚琪应道,对身旁搀扶她的荣妃和布贵人道,“姐姐搀着我,慢些走吧。” 那边厢,觉禅贵人搀扶温贵妃上了肩舆。温贵妃离去后,觉禅氏领了香荷慢行。香荷正嘀咕早该带把伞出门,忽听后头传来声音:“你们听说了吗?纳兰大人昨晚病故了,多年轻啊!” 觉禅氏浑身一僵,整个人定住了。 莫说觉禅氏定住了,香荷也知道纳兰容若是主子的亲戚,从前还请纳兰大人帮过忙,突然听说他死了,也觉得不可思议。 几位常在答应慢慢走上来,朝觉禅贵人欠身行礼,见她不走,便告辞先行。一面继续她们之间的谈话,大概是有人问了什么,但听一人说:“还能有几个纳兰大人?明珠府的纳兰容若呀。没想到皇上今天提也没提过,还以为纳兰大人被器重,皇上会有所表示。” “兴许表示了,不过咱们不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 字字如针,从耳朵钻入心里。觉禅氏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这么多年来支撑她挺直脊梁的信念消失了,纤柔的身体轰然坠下,吓得四周人惊慌失措。 这边岚琪正往慈宁宫去,突然听得身后嘈杂,众人都转身看了眼,那边围着的人多,瞧不真切。有小太监跑过去看光景,回来道:“娘娘,是觉禅贵人中暑了。” 荣妃嘀咕:“她还真是娇弱。” 边上不曾走远的惠妃闻言却是一个激灵,知道必然不是中暑那样简单。今早容若病故的消息传进宫时,她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更何况觉禅氏。 “我去瞧瞧,你们只管去慈宁宫吧。”惠妃让她们先行,自己往这边来。只见觉禅氏跌在香荷的怀里,人尚清醒,双目含泪,面色如纸,看得她心惊肉跳。生怕叫旁人察觉出什么,忙唤手下的人,“咸福宫太远,先送去我那儿,让太医来瞧瞧。” 若是平日,觉禅氏断不会跟惠妃回长春宫。但此刻的她看似清醒实则早已糊涂,脑袋里乱糟糟的什么念头也没有,只等被送到长春宫偏殿的床榻上, 也没醒过神。 这边折腾好了,就有人来慈宁宫告知荣妃一声,恰遇荣妃和布贵人从慈宁宫出来,她们把岚琪送到这里就好,之后太皇太后必然有话要单独和她讲,她们不用在跟前听。布贵人忧心忡忡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缓过来了,若是强撑才更可怜。嫔妾还宁愿见她掉眼泪,刚才那些微笑,实在瞧得心都碎了。” 荣妃则叹:“哪能强求十天半个月就缓过来。” 大热天的慈宁宫幽静清凉,竹篾的气息混合着药味弥散在每一个角落。岚琪缓缓走到门前,却停下了。 犹记得第一次为太皇太后侍疾,她急匆匆跑来,进门和玄烨撞个满怀。彼时玄烨的神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可如今再也回不去那段时光。皇帝不一样了,她乌雅岚琪也早就不同。在此之前她相信玄烨说的,一步步往前走就能走到未来。可眼下的她,却希望能时光倒转,让她再好好疼爱一回自己的孩子。 门前竹帘打起,苏麻喇嬷嬷出来。她去永和宫看过德妃两回,今日见她自己能来了,可是憔悴成这模样,不等说话眼睛就红了。上前来挽了手道:“主子才吃了药,正念叨奴婢去永和宫瞧您好不好。” “嬷嬷辛苦,都怪我不好。”岚琪嘴角有笑容,可正如布贵人所说,她笑得太可怜了。 苏麻喇嬷嬷拉着她的手进了门,寝殿内搁置了许多冰块,与室外俨然两季分别。岚琪走来慈宁宫身上已微微出汗,她身子本虚弱,不禁打了个哆嗦。苏麻喇嬷嬷看在眼里,便让小宫女去拿一件风衣来。 “主子,瞧瞧谁来了。”苏麻喇嬷嬷拉着她到太皇太后的榻前。病弱的老人正闭目养神,嘴边慵懒地说:“谁呀,出个声儿我听听?” “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一大早的,您怎么又歇下了?” 柔柔的声音传过来,老人家颤抖了眉头,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岚琪立在跟前,瘦弱憔悴得不见从前的模样,心里头便是一阵阵的痛,她稍稍伸手,轻轻唤了声:“孩子,你来啦。” “太皇太后。”岚琪伏到她身前,被老人家抱了满怀,背脊上是她温柔的抚摸,耳边听见她一声声说,“你再不来,可就见不到我了。你怎么那么狠心呢?若是早知有今日,这十年何必在我身边,让我在这人世上,又多一个牵挂呢?岚琪啊,你太狠心了。” “太皇太后……”岚琪又哭出声,虽不是昨晚在玄烨怀中那样毫无顾忌地宣泄,此刻的眼泪,也流尽心中的痛苦。太皇太后搂着她说:“哭吧,眼泪流干了,你才不会痛。你要好好活着,连带着胤祚的份儿,好好活下去。” 苏麻喇嬷嬷悄然退下,让送风衣来的宫女不必拿进去了。一行人都退出来,却见阿哥书房里的人跑来说:“嬷嬷,大阿哥和太子打起来了,您看怎么办才好?” 苏麻喇嬷嬷皱眉:“皇上的队伍还没出京城呢,他们就这样胡闹?”可转身瞧见里头太皇太后和岚琪依偎着说话,实在不忍打扰,便吩咐他们,“请惠妃娘娘领大阿哥回去,太子送回毓庆宫,一会儿我再去瞧瞧。” 消息便又急匆匆送到长春宫。这边太医正忙着给觉禅氏看病,她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听闻儿子和太子大打出手,惠妃整个儿吓蒙了,撂下觉禅氏就往书房来。而惠妃前脚走,太医后脚也散了。长春宫里的人又都跟着惠妃去书房,偏殿里就没剩下几个。 觉禅氏靠在榻上,刚才人来人往一番折腾,她算是清醒了一些。可她不能在人前流泪哭泣,压抑着压抑着,竟就真的哭不出来,仿佛眼泪都往肚子里咽了。 “八阿哥,别乱跑。”外头突然传进女人的声音,只见一个小孩子蹦蹦跳跳跑进来,不知是不是平日就在这里玩耍,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乍见几个陌生人,孩子愣了愣,稚嫩的声音问:“你们是谁?” 乳母很快就跟了进来,八阿哥便问:“她们是谁?” 乳母当然认得觉禅贵人,更知她就是八阿哥的生母,但觉禅贵人深居简出,极少在宫内行走,便是年节宴会上,也只是低调地混在人群里。后宫妃嫔那么多,八阿哥本来就认不全。 “是咸福宫的觉禅贵人。”乳母忙回答,又向觉禅氏行礼,而后就对小主子说,“八阿哥,咱们走吧,觉禅贵人生病了,要让贵人好好休息。” “好。”小孩子答应下,乖乖跟着乳母走,可到门前时,突然又跑回来,笑眯眯地站在榻边,朝觉禅氏伸出了拳头,似乎要给她什么东西。觉禅氏愣了须臾,才模棱两可地伸出手。掌心被放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她心里还以为是孩子恶作剧,可八阿哥的手挪开后,就看到一块已经被捏得融化的糖。小家伙笑着说:“给你吃,不要怕药苦。” 乳母急忙折回来,尴尬地笑了笑,抱起八阿哥匆匆就跑了。 他们一走,香荷就对觉禅氏兴奋地说:“主子,八阿哥长大了呢,八阿哥实在太可爱了。奴婢还是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看,八阿哥长得可真好看,和主子很像。” 觉禅氏低头看着手心黏糊糊的糖,香荷又说:“到底血脉相连,八阿哥都知道心疼您了。” “他懂什么?”觉禅氏冷漠地皱了皱眉眉头,反手将糖蹭在了榻上。然后挪动身体坐起来,让香荷给她穿上鞋子,一边低沉地说,“你记着,往后我就是死在路上,也不要让惠妃的人碰我。” 香荷见主子如此强势,不敢多嘴,赶紧收拾了东西要离开长春宫。长春宫的人因知大阿哥闯祸,娘娘一会儿回来必定发怒,也懒得来管觉禅贵人去哪里,由着她们主仆离开,个个忐忑不安地等惠妃和大阿哥回来。 而书房里,惠妃正在给太子擦药。太子额头上被胤禔抓了两道口子,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撕破了。俩孩子真是大打出手,胤禔也受了伤,可惠妃再怎么心疼自己的儿子,也不能撂下太子不管。这件事都不晓得会有什么结果,她现在必须放低姿态。 苏麻喇嬷嬷来时,太子已经上好药,惠妃在给他梳头发。苏麻喇嬷嬷自然不会在惠妃面前尊大,只是和气地说:“奴婢瞧见大阿哥坐在外头赌气,劝他也不肯进来,毒日头晒着可怎么好,娘娘去劝劝吧。” 惠妃恨道:“嬷嬷就别管他了,晒脱了皮才好呢,这样犯浑的孩子,叫我怎么才好。” 苏麻喇嬷嬷也不再多说,温柔地问太子怎么样,太子说他没事,苏麻喇嬷嬷便要他回毓庆宫。太子拒绝,说还要继续上课,对惠妃客气了几句,自己就走开了。 惠妃便对苏麻喇嬷嬷道:“太子毕竟和众阿哥不同,我总觉得,还是从前那样分开念书的好。六阿哥的事还在眼前,皇上怎么就不担心,照旧让他们回来上课。” 苏麻喇嬷嬷不接她的话,皇家是说六阿哥急病而亡,就不该私下里随便议论,更何况是对着惠妃。只是问:“娘娘可知道太子和大阿哥究竟怎么打起来的?奴婢也好去回太皇太后。” 惠妃心里紧张,急忙说:“让我亲自去请罪吧,一定是大阿哥不好,更是我的过错。” “娘娘且安心,太皇太后并未生气,说小孩子在一起打打闹闹总是有的,只是想问个缘故。”苏麻喇嬷嬷很客气,安抚了惠妃,又把随侍太子和大阿哥的人都找来,冷脸问了半天,才晓得是为了六阿哥的死。不知太子和大阿哥言语上起了什么冲突,大阿哥说太子连他也想害死。太子少有地急了,兄弟俩就扭打起来。 “三阿哥和四阿哥呢?”苏麻喇嬷嬷又问。 回话的小太监说:“像是叫他们身边的人拉开了,奴才们也没留神。” 苏麻喇嬷嬷看了眼边上的惠妃,见她神情定定的,不知在想什么,便笑道:“既然弄清楚了缘故,奴婢要回慈宁宫复命,娘娘您看?” 惠妃回过神,忙道:“我也就走了,总不大好在书房久留。” 待两人出来,大阿哥仍气呼呼地坐在廊下晒太阳。苏麻喇嬷嬷劝了几句他不理睬,便由着他们母子去,自己径直回慈宁宫。这会儿太皇太后和德妃,已经缓过一阵悲伤,德妃娘娘正伺候老人家擦脸。苏麻喇嬷嬷将书房里的事说了,太皇太后叹息:“等皇帝从盛京回来,还是叫他们兄弟分开吧。其他阿哥打架咱们训几句就成了,可是和太子动手,可大可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岚琪伺候好了太皇太后,自己坐在一旁洗脸补妆。出门前为了让自己精神一些,没少往脸上涂脂抹粉,刚才抱着太皇太后哭一场,脸上都花了。这会儿洗尽铅华,清清透透一张脸,眼下的憔悴清晰可见。苏麻喇嬷嬷心疼极了,拿来脂粉亲自为她稍作掩饰,温柔地说:“无论如何,娘娘都不能叫人看轻了。” 太皇太后则在一旁问:“四阿哥打架没有?” 岚琪心里一震,只听苏麻喇嬷嬷说没有,说是被身边的人拉开了,没有卷进太子和大阿哥的矛盾。太皇太后果然问岚琪:“这些日子,胤禛来看过你吗?” 岚琪坐回太皇太后身边,摇头道:“臣妾不记得了,每天浑浑噩噩,好些事都不记得。”说话间苏麻喇嬷嬷便把环春叫到跟前,问了果然是没来过。老人家不免叹息:“皇贵妃是怎么想的?孩子不懂,她也该体贴一些,她做得好了旁人只会夸她。她这样子小气,人家还不挤对她?” 岚琪垂首不语,苏麻喇嬷嬷便问:“不如让温宪公主回永和宫,您照顾着小公主,心情会好些。” 岚琪依旧摇头,轻声道:“太后很喜欢温宪,五阿哥就要上书房,宁寿宫难免冷清些。有温宪给皇祖母做伴儿,太后会更高兴。” 苏麻喇嬷嬷便又道:“娘娘想不想,让四阿哥……” 岚琪很迅速地摇头,淡淡一笑似乎感谢苏麻喇嬷嬷的好意。只是如今她的笑容,叫人怎么看都只有心疼的份儿。而太皇太后之前早与皇帝说定了,不能把四阿哥送回去,此刻却道:“你若想要回四阿哥,总有商量的话说。那个什么常在不是也怀着了吗,等她生了再抱给皇贵妃也成,总不亏待她。” 太皇太后明白,这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可她相信岚琪不会点头,说出来是希望她能觉得自己被呵护着被偏爱着,好暖一暖她冰冷的心。 果然岚琪道:“臣妾心里的悲伤,不知几时是个头,宫里就不要再添什么悲伤的人了。四阿哥是皇贵妃娘娘的命根子,要走四阿哥,皇贵妃娘娘也不能好了,四阿哥也会怪臣妾太自私,臣妾不能做这样的事。即便人回了永和宫,心还在皇贵妃娘娘身上。如今他在承乾宫,心里多少? ?有几分臣妾,臣妾便满足了。” “可怜的孩子,难为你心胸如此宽大。”太皇太后将她拉到身边。 岚琪果然又要落泪,但忍住了,轻声道:“是臣妾把他送走的,一切都该臣妾自己承受。” 然而太皇太后毕竟还在病中身子弱,是见了岚琪精神才好些。岚琪则胜在年轻,还能撑起几分精神,身子也早就被掏空了。到傍晚伺候太皇太后吃了药,气色就很不好。苏麻喇嬷嬷便劝她早些回去歇着。太皇太后让苏麻喇嬷嬷派人小心送德妃回去,叮嘱她:“你养好了再来看我,知道你缓过来了,我这心就放下了。” 岚琪请太皇太后好生保重,便由慈宁宫的人一路送回永和宫。她疲倦地坐在肩舆上,微微睁眼看着路上的光景。这熟悉的道路,她曾牵着儿子的手走过无数遍。胤祚活泼好动,总爱疯跑一阵又扑回来撒娇,偶尔跑得急摔倒了,就赖在地上大哭,非要额娘亲手抱了才行。好几回抱着小胖墩儿回永和宫,岚琪累得手都抬不起来…… 如今,甜蜜美好的回忆成了最痛苦的存在,每想起一些,她的心就像被挖掉一块。她也想缓过来,也想摆脱这份痛苦,可盼不到头的悲伤,日日夜夜都折磨着她。 肩舆忽然停下,岚琪身子一震,回过神,缓缓抹去面颊上的泪水。不等她抬头,已听见孩子的声音说:“参见德妃娘娘。” 抬头,是三阿哥和四阿哥带着他们随侍的太监立在路旁,算时辰,正好从书房回来。两个孩子都稍稍垂着头,似乎不敢看岚琪。而岚琪看到四阿哥,眼神就停在他身上挪不开了。对太皇太后说的那些话有多虚伪,只有她自己明白。就因为知道一切不可能,她才会说这些说服自己也说服别人的话,毫无意识地就说出口,仿佛已是在这深宫里生存的本能。 那么巧地遇见了四阿哥,不等岚琪做出什么反应,环春就让人把肩舆放下来,更主动来搀扶主子起身,似乎想她和四阿哥说几句话。可主仆俩稍稍走近孩子们,三阿哥没什么,胤禛却往后退了一步。 胤祉也懂事了,晓得德妃娘娘和四弟之间的事,很有眼色地朝岚琪欠身后,就领着他的人先走开了。胤禛显然有些无措,想留下哥哥又说不出口,索性自己也行礼预备要走,而他才稍稍转身,岚琪就唤了声:“四阿哥。” 胤禛的身体定住,脑袋慢慢地垂下。岚琪缓步绕到他面前,屈膝蹲下来,抬头看他的脸,却见一滴眼泪倏然落下,叫她心头一惊。 “胤禛,不要哭。”岚琪无力地劝说。 孩子抬手抹掉眼泪,依旧低垂着脑袋,但终究是开口了:“如果我不让胤祚吃点心就好了,如果是我先吃,胤祚就不会死,都是我不好……” “没有的事,为什么要这么想?”岚琪心痛欲碎,不由自主地抓了四阿哥的胳膊说,“你们谁都不能离开,你不可以替代胤祚,胤祚更不能替代了你,怎么会是你的错。胤禛你不要胡思乱想,皇贵妃娘娘会担心,我也……四阿哥,我也会担心你。” 胤禛抬头看着岚琪,紧紧抿着嘴唇似乎在犹豫什么。岚琪则又道:“哥哥要好好的,弟弟他才会安心。” “弟弟没了。”胤禛一提到弟弟,就忍不住抽泣,但又努力地克制,那矛盾纠结的模样很叫人心疼。他哽咽着说,“弟弟没了,将来我会替弟弟照顾您,可是我不能离开额娘,额娘也不能离开胤禛。” 岚琪的心好痛,可孩子说得没错,她唯有点头含泪道:“德娘娘会照顾好自己,胤禛不要担心。德娘娘会为了弟弟,好好活着的。” “嗯。”胤禛抹掉自己的眼泪,又深深地看了眼岚琪,依旧不展纠结的神情。不知这孩子小小的脑袋里还考虑着什么事,可没再对岚琪说出口,转身唤过小和子,匆匆就走了。 孩子走远,环春来搀扶主子。岚琪几乎没有力气自己站起来,好容易倚靠环春站稳,正要坐回肩舆,其中一个太监突然跌倒。众人都是一惊,边上的人围上去看,说是不是中暑了。环春便让他们把人送去休息,又另换了小太监送主子回宫。 永和宫里,布贵人一直在等岚琪回来,照顾她洗漱吃药,等她安顿下来,姐妹俩才坐着说话。岚琪说她给姐姐添麻烦了,说起昨夜皇帝来看岚琪,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让她把怨气宣泄出来。布贵人劝她要早日振作起来,让皇上从盛京回来时,能看到恢复如初的岚琪。而提到皇帝的事,布贵人说:“听说一直跟着皇上的纳兰大人病故了,真突然,皇上最近不顺心的事也不少。” “纳兰容若?”岚琪不大信,可布贵人却肯定了,她怔怔地呢喃着,“怎么会呢?” 如此,等沉寂在悲伤中的德妃都知道了纳兰容若病故的消息,宫内早就传遍了。咸福宫里温贵妃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觉禅氏,眼瞧着天黑了,派人问香荷,只说她家主子中了暑还在昏睡。再后一整晚都不曾听见配殿里有什么动静。转眼两天过去,觉禅贵人一直在自己屋子里“养病”。温贵妃忍耐了两天,终于决定要来看看她,宫里却出事了。 实则与其说宫里出事,不如说是整个京城出事。不知什么原因导致的时疫在京城弥散,患病之人大多高热不退,医药无用。幸运的人能熬过去,不幸的人便难逃厄运。接连有人不治身亡,直弄得人心惶惶。 京畿帝都发生这样的事,朝廷动用一切可能来控制时疫。在追查病因和治疗方法的过程里,发现故世才不久的明珠府大公子,似乎就是死于此次时疫。只是那会儿还未大面积扩散,只当是普通的病。现在反观他患病中的情形,可以断定也是为时疫所害。 皇宫之中,不少太监宫女出现相同的症状,更有人因此死亡。太皇太后下旨严令各宫不得随意出入,紫禁城往后只出不进,一旦发现患病之人,立刻送出宫外。又因消息必然要传给皇帝,太皇太后更下旨,命令皇帝在盛京等候,京城时疫过去之前,不得回来。 幸运的是,时疫并没有进一步恶化。之后几日,新增的患病人数比前两日大幅度减少,又找到相对有效的治疗方法,尽可能地减少了死亡。可不幸的是,深宫之内,四阿哥病了。 照太皇太后的旨意,但凡患病之人,都要迅速被送出紫禁城,妃嫔之中已有两个答应被送出去疗养。若要把四阿哥送走,简直是要皇贵妃的命,可留在宫里,对其他人就是生命的威胁。 岚琪听说四阿哥患病,如那日缓过神看到刺眼的阳光,在眼睛的疼痛里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一般,此刻心急如焚,焦躁不安,也让她再一次体会到活着的感觉。她几乎直接从床上蹿起来,鞋子都不曾穿好就要冲出来。环春绿珠拦着她说太皇太后有旨,谁也不能出门,岚琪哭着说:“环春,我已经没有胤祚了。” 而此刻承乾宫里也是天下大乱。正有人来接四阿哥离宫,皇贵妃死活不让他们动弹,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岚琪闯来时,两边都呆了一瞬,皇贵妃突然扑过来拉着岚琪说:“不能让他们带走胤禛,不能让他们把孩子带走。” “皇贵妃娘娘,不能再耽误了。” “滚……”皇贵妃死死瞪着他们,拦在儿子的屋子前说,“要么就把我一起带走。” 就在此时,慈宁宫终于再次下旨,同意四阿哥在宫内养病。但即便四阿哥好转,在时疫过去之前,承乾宫只进不出,谁也不能再离开这里。 皇贵妃知道儿子终于不用被带走,身子整个儿软下来。她身体一直都不好,前阵子为了四阿哥忧虑成疾,其实比痴痴呆呆的德妃还要糟糕,好容易缓过几天,四阿哥却遭了这个难,刚才那样激烈地一折腾,这下什么力气都没了。 “娘娘……娘娘……”皇贵妃直接失去了意识,被人七手八脚地抬走。承乾宫的大门就要上锁,有人来催德妃娘娘,再不走就不能离开了。岚琪看着皇贵妃被抬进去,想也不想就往胤禛的屋子去。环春知道她心意已决,无法动摇,只有对那些人说:“上锁吧,娘娘她要在这里照顾四阿哥。” 岚琪进了屋子,只见病榻上的孩子烧得满面通红、呼吸急促。她没有心思悲伤,照着太医们说的话为孩子退烧散热、喂药喂水,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偶尔停歇,才会仔仔细细看着儿子,才会轻声对孩子说:“额娘不让任何人带你走,胤禛,你不是答应我,要替弟弟照顾我吗?” 正殿里,皇贵妃才醒转就要去看四阿哥。青莲说德妃娘娘在,求她别再折磨自己的身体,哭着说:“您要是把自己折腾尽了,四阿哥好了,谁来照顾他以后的日子?” “你别诅咒我。”皇贵妃竟还有心思骂青莲。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真真是连坐也坐不起来。眼下知道德妃在孩子身边,心里有不愿承认的安心,面上也有毫不掩饰的不服气和嫉妒,稍微有点精神了就说,“没有她我也能照顾好胤禛。胤禛好了,我 可要好好防备着,别让她邀功,趁机把孩子要回去。” 青莲知道她们家主子就是这脾气,眼下天下太平最重要,谁来计较她这几句闹脾气的话。之后一天一天地熬,转眼两天过去,四阿哥的烧一直不退。皇贵妃焦虑,自己也好不起来。唯有守在孩子身边的德妃娘娘,还算镇定。 这晚她继续亲手照太医说的给孩子散热退烧,全部忙停顿时,众人惊讶地发现四阿哥脸色缓过来了。岚琪摸着孩子的脑袋、身体,觉得温和了不少,竟是忍不住潸然泪下,捧着儿子的手说:“胤祚要是知道,一定更加崇拜哥哥了。” 一整夜,岚琪守在儿子的身边,摸着他越来越温和的身体,听着他越来越平缓的呼吸,疲倦的岚琪歪在床尾也睡了过去。等她有意识时,感觉到有手在触摸自己的额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胤禛在眼前。她心里一紧,分不清是梦是醒,孩子却说:“德妃娘娘,您出了好多汗。” “胤禛你醒了?”岚琪完全清醒过来。她这一出声,外头的人都跟进来瞧,正散出去要向皇贵妃报告好消息,承乾宫的大门豁然打开,皇帝的身影出现在晨曦之中,风尘仆仆步履匆匆。太监宫女们都没回过神行礼,皇帝径直就跑向了胤禛的屋子。 玄烨冲进门,正见岚琪抱着胤禛。胤禛有些难受地说着:“德娘娘您抱得太紧了,我胳膊好疼。” 岚琪却哭着说:“胤禛好样的……” 玄烨久悬的心终于放下,胤禛也看到了父亲,喊了声“皇阿玛”。 岚琪这才松开了孩子,惊愕地转身来看。看到玄烨真真实实地在眼前,不禁问:“皇上怎么回来了?太皇太后要您在盛京等啊。” “胤禛病了,朕必须回来。”玄烨说这些话,眼神完全停在了岚琪的身上。眼前的人依旧那么憔悴,可是她活过来了,从前的乌雅岚琪,又在眼前了。 皇帝接到京城时疫的消息时,本是立刻就要回京,他的妻儿祖母都在京城,怎能抛下他们不顾。可太皇太后下令不许他回去,随扈的大臣也竭力劝阻皇帝避一避时疫。他犹豫了两天,当得到四阿哥患病的消息,再也按捺不住。 他日夜兼程赶回紫禁城,他怕四阿哥逃不过这劫,四阿哥若没了,岚琪恐怕真的会活不下去。胤祚去后,他始终相信岚琪能挺过最痛苦的日子,她的确没有让他失望,可要是连胤禛都没了……玄烨无法想象。 “皇阿玛,儿臣好了。”胤禛的脸色还不大好,可笑容却十分精神。玄烨走近伸手要摸他的额头,岚琪突然挡开说:“皇上洗手了吗?” 玄烨无奈地一笑,索性不碰儿子,负手立在一旁看他们。岚琪发髻松散,颈间散碎的发丝因为出汗贴在了白皙的肌肤上,本该是有些狼狈的模样,却因此情此景生出母性的光芒。看着她娴熟温柔地给胤禛喂药换衣裳,几乎叫人记不得那半个月里,曾经活死人一般呆滞的模样。 “皇上怎么还不去换衣裳洗手,您回乾清宫去吧,太皇太后一定生气极了。”岚琪催促皇帝,一面对胤禛说,“四阿哥快劝皇阿玛回去。” 胤禛连连点头:“阿玛快请回乾清宫,儿臣真的好了。” 屋外头,有人听见这话匆匆离去。青莲和几个宫女一左一右架着皇贵妃,她脚下虚浮走不了几步路,几乎都是靠她们搀扶。可她辛苦走到儿子屋前,却看到里头一家三口的天伦温馨,她心里很不甘,可她不能冲进去让胤禛难堪。老天没把孩子的性命夺走,她要更加珍惜才行。 皇贵妃回到寝殿,虚弱地躺回卧榻,只是走了这么几步路,就觉得天旋地转。因她没有发烧的症状,虽然是病倒了,可经判定不是时疫,太医说是老毛病了,要皇贵妃必须静养。 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皇贵妃每天都为了孩子忧虑。从胤祚没了的伤心,到担心胤禛被抢走的担忧,再到孩子得了时疫的恐惧,天气那么热,硬生生把好好的身体熬虚脱了。 “那些个庸医,怎么治不好我呢?”皇贵妃很不甘心,她眼下连路都走不好,再如何嫉妒乌雅岚琪在儿子身边,也没力气去和她争。 正嘀咕,却听见玄烨的声音说:“你吃碗药都要发脾气嫌苦,你能静下心几天,什么都好了。” 皇贵妃睁眼见皇帝走进来,一时呆住。方才听见德妃和胤禛让他赶紧回乾清宫,她才急匆匆躲开回来,没想到玄烨还特地跑来看她。 “总有人奇怪朕怎么不让你管六宫的事,你说你这身子骨,做得了什么?”玄烨坐到榻边,温和地看着皇贵妃,“孩子好了,你也赶紧好起来,别总让朕操心。” 皇贵妃微微噘着嘴,伸手似乎想要玄烨抱抱她。皇帝苦笑了一下,张开怀抱笑道:“你想什么朕都知道,放心,不会有人把胤禛从你身边带走。” 皇贵妃很惊讶,她不敢提这事儿,怕皇帝生气说她心胸狭窄。可玄烨不仅主动说,更给了她安心的许诺,惊喜之余忍不住再三确认:“真的?皇上说话算数?” “朕金口玉言,还骗你?”玄烨微笑,让她躺下好好休息,又认真地说,“为了这一场时疫,京城上下都乱,宫里也不太平。你赶紧好起来,皇贵妃娘娘健健康康,六宫有主心骨才不怕乱了。朕要回乾清宫,时疫过去之前不会来后宫,朕可把后宫的事都交给你了。” 皇贵妃懒洋洋地笑着道:“皇上这是挖苦人呢,臣妾这样子,怎么管?” 玄烨亦笑道:“那就快些好起来。” 帝妃间说罢这些话,玄烨立刻离开了承乾宫,连慈宁宫也不敢去。众人守着皇帝两三天后,确定皇帝身体没有不适,才松口气。而京城的时疫也渐渐平息,太医院研究出有效的药方,染病而亡的人越来越少。等朝廷真正宣布时疫过去,已是六月下旬。 这日太医院的人照旧来各宫撒药粉。温贵妃立在屋檐下看,很是不耐烦,问几时才能不做这些事,来的人说太皇太后下旨要入冬下雪后才能安心。温贵妃也不好为难他们,说话间见觉禅氏从配殿出来。时疫中,温贵妃因怀孕被勒令留在寝殿,哪儿都不能去,两人虽同在咸福宫,六月初一至今没打过照面。 “你瘦了好些啊。”看着觉禅氏过来行礼,温贵妃上下打量她,摆手示意冬云等人退下,凑近些说,“听说他也是死于时疫,真是天妒英才。” 觉禅氏面色沉寂,点了点头没说话。 温贵妃则又细细地看她,轻声问:“你还好吗?我担心你活不下去。还怕哪天她们就发现你在屋子里自裁了,天天提心吊胆。那天刚想来看看你,太皇太后突然传旨不让我出门。幸好咱们命大,没染上时疫。宫里送出去的两个答应,只回来了一个,真可怜。” 觉禅氏道:“是可怜,也是命。” “命?”温贵妃皱眉道。 觉禅氏点头:“也是他的命。至于嫔妾,到底相识一场,嫔妾怎会不难过。但早早就断了情,还不至于像娘娘所忧虑的那样激烈,但是娘娘能担心嫔妾,嫔妾很感激。” 温贵妃苦笑:“可你那天就病倒了不是吗?人都没了,你对我说句实话又如何?” 觉禅氏心底一潭死水,摇了摇头:“嫔妾从来没对您说过谎话。至于那天,嫔妾只是中暑了。” “是吗?”温贵妃知道自己的心智敌不过眼前的人,自己再问也没有结果。纳兰容若的生死她管不着,只要觉禅氏能一直忠于自己就行了。 “我还听说,他养在私宅的那个女人就要离开京城了。想想也是,大宅里容不下她,她在京城无亲无故,的确是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好。”温贵妃叹息,“这个女人也不容易。” 觉禅氏静静地听着,脸上波澜不惊,心底想起当日在木兰围场沈宛对她说的话。可到头来,自己也好沈宛也罢,又或者府里的妻妾,谁也没有得到容若。可是容若终于自由了,如他信中所说的,他终于得以自由。 宫外,因时疫所致,繁华的京城比往昔冷清许多。大多数人还是小心翼翼在家躲避病灾,大街小巷间依旧能感受到时疫最严重时的凄凉恐慌。安静的道上,利落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曹寅独自一人骑马而来,在容若的私宅前驻足。 进了院子,原先在这里当差的丫头老妈子少了很多,只零星见到几个人在收拾东西。沈宛一身素服从里头出来,福了福身子道:“曹大人。” 曹寅点头,与她一起进了屋子,坐下推了茶,直接说道:“容若与我亲如手足,我自然要替他照顾你。你若觉得这里不妥,我可在京城另为你择一处宅子,总比你独自一人回江南强些。” “多谢曹大人,妾身去意已决。若非时疫,现在已身在江南。”沈宛静静地回答,颔首间,脸上一道伤痕若隐若现。那一日明珠夫人的巴掌力道不小,不只是破了一层皮,伤口很深,这道疤能不能褪尚不可知。现下略用脂粉补一补,还能掩饰。可若褪不去,用脂粉可以一辈子不叫别人看见,但洗尽铅华时,自己看得清清楚楚,这将是她这一段人生抹不去的烙印。 “你若担心府里人为难你,大可不必。”曹寅继续挽留沈宛,“容若是时疫而亡,和你不相干,他们不会迁怒于你。你在京城,还能有机会见见孩子,若是去江南,恐怕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沈宛苦笑:“在京城相见不相认,才是真正的折磨。不如回江南,此生再不相见,妾身还能幻想孩子心里有我这个生母。曹大人和容若莫逆之交,您有照顾妾身的好意,妾身也有不想给您添麻烦的心意。后日妾身就启程离京,大人请放心,此去必然安好,那里才是妾身的归命之所。” “既然如此,我派人送你回乡。你不能再卖艺为生,总要有些生计。我让人给你置办几亩田地,你收些佃租,日子也不至于太辛苦。”曹寅叹了叹,似乎有些迟疑,但开始开口道,“烟花之地,沈姑娘可再不能回去了。” 沈宛凄然一笑:“虽无名无分,可沈宛此生是纳兰容若的女人,怎能不洁身自好为他守贞?曹大人多虑了。” 曹寅略略有些尴尬,只能笑道:“我会让人照应你,安心回去吧。” 沈宛却走到曹寅身前,忽而屈膝。曹寅紧张道:“你做什么?” “曹大人,离京前妾身想去容若的坟上拜别,纳兰家墓地守卫森严,我进不去。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回京,就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沈宛拜求道,“曹大人今日若不来,妾身也不敢相求,可您来了,还请您帮这个忙。” 曹寅无奈,但并不为难,答应她:“这个容易,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翌日天色微亮,一驾马车停在容若的私宅前。沈宛身穿素服挎着篮子上来,曹寅的妻子李氏已端坐其中,悲伤地道一声:“可怜的妹子。” 沈宛欠身道:“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只是委屈你扮作我的丫头。”李氏耐心地向她解释,“我们只有半个时辰,纳兰府的人随时都会来,咱们要早些离开。” 沈宛答应,听着马蹄声车轮声,忽而道:“少夫人她怎么样了?” “可怜哪,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照规矩她是不能碰容若的身后事,耐不住她寻死觅活地求。那日我去吊唁,她挺着肚子也在人前接应,虽然瞧着可怜,但很是体面庄重。”李氏说着,不由得眼角也红了,“真是造孽。” 马车渐行渐远,天色越来越亮,六月末的太阳依旧热烈。深宫里,岚琪赶着早些时候不那么热,就要往慈宁宫来。前几日才照顾好了四阿哥,马不停蹄就来伺候太皇太后。如今她不必带孩子了,又能全心全意扑在慈宁宫里。苏麻喇嬷嬷劝她先保养身体,岚琪很坦率地说:“忙一些,我才没工夫胡思乱想,不然静下来,满脑子都是胤祚。” 一行人往慈宁宫走,虽然天色大亮,时辰尚早,路上没什么人。行至半路才见前头拐过来几个人,岚琪没仔细看什么人,只听得身旁人说:“是觉禅贵人吧。” 岚琪这才稍稍抬头,瞧见那里的人加快了脚步。果然是觉禅氏带着香荷几人到了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一晃又是好些日子不见,岚琪这些天的心思都在胤禛身上,早把纳兰容若的死忘得干干净净。这会儿见到觉禅氏,才猛然记起来,可看她气色尚好神情淡漠,不禁为她感到放心。 岚琪客气地问:“那么早,要去哪里?” 觉禅氏应道:“贵妃娘娘肚子越来越大,已经不大方便出门,所以让嫔妾代为去宁寿宫请安。” “太后每日也起得早,这会儿过去该是已经起了。”岚琪应着,也不多说什么话,便挽着环春的手继续往前。觉禅氏让在一侧等候,眼瞧着德妃从眼前晃过,突然开口问,“娘娘,您能不能……” 岚琪转身看她:“什么事?” 此刻,纳兰家墓地外,李氏和沈宛缓缓走出来。沈宛眼鼻通红垂首不语,李氏一直叹息命运弄人。忽而身边丫头跑来说好像有纳兰家的人来了,李氏赶紧让沈宛躲到马车上。果然不多久那边有马车过来,众人搀扶着大腹便便的少夫人下了车。李氏听说少夫人每天都来,真是难为她挺着肚子了。 陪着少夫人同来的,是容若的侧室颜氏,她的年纪要比少夫人大许多,如今两人如亲姐妹似的互相扶持。李氏迎上来,彼此见了礼,少夫人谢道:“嫂嫂怎么来了?” 李氏只能随口胡说:“昨晚梦见纳兰兄弟,问我讨一口酒喝,心里难受,定要带酒来看看他我才踏实。” 少夫人感激不尽:“容若与曹大哥情同手足,难怪会问嫂嫂讨酒吃。他走了这么多日子了,我也不曾在梦里见到他。” 这些话,马车内躲避着的沈宛听得真真切切。少夫人说她没梦见容若,沈宛亦如是。总想若能在梦里再见一回,她想告诉容若自己不后悔跟他一场,她想告诉容若自己会好好活下去。可是容若都不来见她,也没有去见妻妾。沈宛不自禁地就想:她呢? 这一个她,自然是指宫里的她了。从跟着容若起,沈宛就知道他心里一直装着那个人,甚至更多的都给了她。恐怕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容若心里仍旧只想着那个人。更兴许眼下所有人都等待他入梦相见,他却只是去了她的梦境。 李氏很快登车,朝沈宛尴尬地笑了笑,马车迅速离开了墓地。李氏在路上说:“她们如今孤儿寡母,也不晓得将来纳兰家谁来继承。明珠大人和夫人在时还好些,他们若有一日西去,少夫人她们的日子未必好过了,家里小儿子媳妇们都是厉害的角色。” 但沈宛一句都没听进去,直到李氏对她说:“你放心,时而我会登门替你看看孩子好不好,捎个书信给你也方便。” 沈宛谢过,不久回到私宅,家里的东西都已收拾好,她明天就要启程离京。李氏送她到马车下,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塞给她说:“全国通兑的,你安心带去江南吧,要紧时刻拿来用。我也没什么能给你,容若和我家相公兄弟一场,我们该替他照顾你。你别觉得抹不开面子,你要活下去,没钱可怎么行?” 不等沈宛拒绝,李氏怕她要塞回来似的,立刻转身就登车,在车上说:“明儿我就不来送你了,妹子咱们后会有期。” 马车离去,沈宛捏着手里的银票呆立不动。丫头来催她进去,她才回过神。收好了银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收拾好,又把还留下跟着她的人叫来,问清他们想去什么地方,尽可能地都给了安置的银子。最后只一对母女愿意跟着她,她们家里也是孤儿寡母,离了沈宛无处安身。 下午时,曹寅派人来与沈宛确认次日早上马车的时间。才送走那几个人,家门前又有人来,似乎是头一回来这地方,一路问着:“此处可是纳兰大人的宅子?” 沈宛见是陌生人,如今宅子里也没有家丁男仆,不免保持了些距离。但来者确认是沈宛的私宅后,就将随身的袋子双手奉上,只是说:“我家主子让小的拿来,您收着吧。” 沈宛皱眉,自然要问:“你家主子是哪一个?” “主子说沈姑娘不必问,您收着这些东西就好。此去江南一路辛苦,还请多照顾着自己些。”来者客气地说罢这些话,见沈宛和身边的人远远离着都不来拿,索性放在了地上,也不等沈宛应什么,转身就走了。 只等那人走了老远,丫头才去关了门,捡起那袋子捧给沈宛。几人退回屋子里,一件件东西翻出来,是一叠厚厚的小额银票和散碎的银子。边上做娘的妇人道:“这些散碎银子,够咱们路上花销了,这人想得可真周到,银票虽值钱,路上可不好用。一定是咱们大爷从前的好友,真难为他们费心惦记了。” 不知为何,沈宛却觉得心里不踏实。若是容若的旧友,大可以报上姓名,而沈宛随着容若没少见过那几位公子哥儿,来私宅小聚的也不少,做什么要这样不张不扬地来接济自己?无端端的心里便会想到那个人,可又觉得不大可能。听说她在宫里并不如意,要如何找人送出这些东西给自己? 正发呆,中年妇人数着银票惊呼:“姑娘,这里可有三万两银票啊,这是哪位贵人这样好心?”此贵人非彼贵人,可这两个字却戳中了沈宛的心。她怔怔地跌坐在一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宫里头,岚琪从慈宁宫回来时,听说事情已经办妥了。环春她们并不知道主子具体做什么,只是派人往她娘家送了书信,都以为娘娘是向爹娘报平安,告诉他们自己振作起来了。她们怎会知道,德妃竟然会帮觉禅贵人给沈宛送钱。 三万两银票,是觉禅氏拿出来的,那些碎银子,估计是岚琪家人的心意。岚琪很惊讶小小一个贵人怎么能拿出三万两银票,觉禅氏当时苦笑:“嫔妾跟着贵妃娘娘,真真不愁衣食。贵妃娘娘家里时常送银子进来,娘娘她随手就赏给嫔妾一些。银票也是一张张给了攒下的,嫔妾无处可花,这些年就攒下了。” 彼时岚琪本想拒绝,可见觉禅氏并不强求,神情言辞也不激烈,反而动了心,接下银票答应了。之后借口让环春派人往家里送信函,辗转托阿玛把钱送去沈宛那里。再往后的事,她不会关心也无所谓如何,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两日后,岚琪才再次在宫道上偶遇觉禅氏,这时候沈宛早就远离京城。觉禅氏谢过德妃娘娘帮她完成心愿,将要分开时,觉禅氏却忽然道:“娘娘,往后您在宫里务必诸事小心,阿哥公主们用的吃的,都要更加仔细才好。” 岚琪心头一紧,可觉禅氏说完这些就匆匆走开,反让她立定在宫道上。环春几人见主子发呆,问她怎么了,只听她怔怔地说:“皇上为什么不告诉我,谁是凶手?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环春心里暗叫不好,这些日子眼瞧着精神起来的人,可不能这样钻牛角尖儿,也不敢胡乱劝说,先把她送去慈宁宫。之后暗下与苏麻喇嬷嬷说起来,嬷嬷叹道:“还是要让娘娘散散心才好。” 那样巧的是,这日皇帝散了朝过来陪祖母进午膳,说起今年暑热不退,想请皇祖母去瀛台疗养。太皇太后推托说她不想坐车颠簸,在宫里挺好的,顺手则把岚琪推出来:“你俩去吧,入秋后回来,光明正大地去,我瞧瞧谁敢计较?” 玄烨微笑着点头。他心里明白皇祖母不会出门,他就是想等皇祖母说,让他带岚琪出去待一段日子,于是欣然答应:“瀛台那边已经准备好,明天就走。”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五章 永和宫宫女 皇帝突然要去瀛台,且只带德妃一人。要不是德妃才没了儿子,谁也不能轻易答应这件事。底下几个也就罢了,上头皇贵妃、宜妃几人最尴尬。若说皇贵妃体弱多病不宜走动,宜妃早就出了月子神清气爽,顶多是十一阿哥还是个奶娃娃她走不开。可皇帝若有心带她去,孩子留在宫里又有什么不妥?说到底皇帝只想带德妃走,和旁人半点不相干。 可宫里的人都以为皇帝和德妃娘娘是去瀛台逍遥快活,却不知两人才到那里就闹翻了,之后足足冷战了两天。环春她们都不晓得主子哪儿得罪了皇帝,白天她也不说话,吓得她们都不敢多嘴问。就是可惜难得出来一回,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日玄烨与大臣们在涵元殿议事,散了后正换衣裳,李公公进来尴尬地笑道:“万岁爷,太皇太后传来口谕。” “说什么?”玄烨虽问,其实心里已经明白。果然李公公转述皇祖母的意思,是问皇帝做什么和德妃闹僵了。若是不想哄她高兴,就把人送回去,别让她在这里受委屈。 玄烨气道:“她就是仗着皇祖母宠她。” 这是气话,不能当真。两人不愉快的事,其实很严肃,绝非闺房嬉闹的小事,还是怪那日觉禅贵人突然提醒德妃往后要诸事小心,让她忙了整个六月淡下了的事又梗在心里。玄烨去盛京前那晚她就问过他为什么,那天到了瀛台,玄烨问她为什么反而比在宫里时更闷闷不乐,岚琪一时冲动,又问了。 她问玄烨到底是谁杀了胤祚,问玄烨为什么不查,为什么对外宣布是急病而亡,难道她的儿子就要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但其实她心里明白这些事不能问,所以问出来了,反而更痛苦。 玄烨并不生气岚琪有这样的疑惑,可他再三解释说眼下还不能说。不告诉她是不想她生活在不安之中,有时候有些事不知道,糊涂一些比什么都看得明白要好。 一个痛苦,一个无奈,这下就闹僵了。岚琪当晚就要求回宫,玄烨当然不答应。之后便是冷战至今,好不容易就单独两人出来散心,反而连个面都不见了。 “万岁爷,来的人顺道带了苏麻喇嬷嬷酿的酒,嬷嬷说湃在井水里凉凉的最好喝。奴才已经着人去准备了,您看今晚,不如请娘娘过来用膳。”李公公笑眯眯地说着,一切都为皇帝安置好了。 玄烨心里巴不得两人赶紧好起来,他后悔没能多点耐心。现下最可怜的人莫过于岚琪,她能振作起来能缓过精神,已经很不容易,自己的胸怀何至于如此狭小,便应了一声:“去请。” 消息传过来,岚琪本不愿去,环春几人压根儿没理她,赶紧让人复命说娘娘准备好了就去涵元殿。岚琪一脸的不高兴,被伺候穿戴衣裳时,还发脾气说:“到底谁是主子,你们就这样欺负我?” 可哪怕被骂,环春也不怕,麻利地给她穿戴整齐,眼瞧着天上乌云滚滚要落雨的样子,紧赶慢赶地送来涵元殿。 瀛台的御膳比不得宫里那样隆重,而玄烨一向讨厌铺张。今晚李公公安排了小膳桌,摆了七八样德妃娘娘喜欢的菜色,又有苏麻喇嬷嬷酿的酒。岚琪才到不久,外头就一道惊雷,震得她浑身一颤,玄烨正好从里头出来瞧见,问她:“吓着了?” 但不等岚琪回答,外头狂风大作,雨滴子噼噼啪啪落下来,门前竹帘子也被吹得在门框上不停地拍打。玄烨见岚琪一脸冷漠,顿时有些火气,冲外头的人说:“怎么回事,这么吵还怎么吃饭?” 岚琪又被他吓了一跳,可看皇帝明明是生自己的气,却冲别人发火,心里头不免愧疚。人家那样心疼她,她一而再地不领情,怎么也说不过去。 想了想便往门前走,玄烨皱眉,以为她要离开。但她只是唤人来,把竹帘子收起来,说冷风吹进来也凉快。至于外头雨声大,早有太监宫女匆匆忙忙绕着涵元殿外的路铺上了毯子。岚琪回身见玄烨已坐定在桌边,便去一旁洗了手过来斟酒,轻声说:“皇上一句嫌吵,宫女太监都冒雨在外头路上铺毯子,皇上下回别发脾气了。” 玄烨反而不说话,将她斟的酒一饮而尽,清凉酸甜的酒入喉,就跟喝果汁一样。而身边的人已经服软说:“皇上不要再生气,臣妾再也不会问您那些事。一直以来您能说的事从来都不瞒着臣妾,是臣妾不好。” “你这声不好,说得心里多委屈?”玄烨拉她坐下,“朕不告诉你,只是不想你难过。往后遇见了什么人,心里梗着这件事,对你来说没什么好处。那样的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朕希望你相信,朕不会让咱们的儿子白白地死,他们会有报应,老天都看着,朕更是盯着的。” “是。”岚琪点点头。 “你还是不甘心。”玄烨看得出来她口是心非,不过是想哄自己高兴。 岚琪不隐瞒,坦白地说:“不晓得几时才能放下,臣妾自己也很痛苦。每天都想要振作,可每天静下来就会想到胤祚。来了瀛台,想想四年前他来时还那么小,所有的事都还记得那么清楚,可是孩子却没了……” “会好起来的。”玄烨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安抚已然哽咽的她,“朕决不会让你再经历这样的痛苦,我们的孩子,谁也不能伤害。” 岚琪点头,泪容中努力露出欣慰的笑容。玄烨擦去她眼角的晶莹泪珠,捧了柔软的脸颊,憧憬着说:“朕不着急,可是朕每天都想看到你舒心的笑容。岚琪,不要让朕等太久。” 岚琪给他斟酒,也给自己斟酒,双手举杯应道:“臣妾记下了。” 轻轻碰杯,两人一饮而尽。苏麻喇嬷嬷送来的酒实在甘美,炎热的天气里喝下去,直叫人浑身舒畅,又因口感甜美,总让人忘记这是在喝酒。两人对酌,说说心里话,安安逸逸的气氛下,不大贪杯的玄烨竟喝了不少。岚琪酒量原就不好,近来更不曾碰过酒水,加之这酒后劲十足,不知不觉都醉了。 电闪雷鸣的夜晚,暴雨如注久久不歇。涵元殿寝殿之内亦是道不尽的云雨翻腾。突如其来的悲剧,让他们无心床笫之事,皇帝在宫内也好久不入后宫。但今晚岚琪醉后又想起孩子,又哭又笑很是可怜,同样酒醉的玄烨一面安抚她,一面就动了情。谁也不晓得是谁先滑入了旖旎,一夜缠绵难分难舍,翌日醒来时,两人都是脑中一片空白。 但身体的相合,云雨间的宣泄,的确舒缓了些许心中的抑郁。第二天环春夸主子气色好些了,岚琪含笑嗔她:“不正经。” 因皇帝来瀛台仍旧终日要办朝务,岚琪不宜在涵元殿久留,回自己的住处歇息半天。见天气凉爽,她便想出去走走,不愿太招摇,只带了环春一人。 上回来瀛台,是皇帝平定三藩时在此稿赏三军。一晃四年,走过各处殿阁亭台,儿子的离去,难免让岚琪生出物是人非的伤感。而彼时她还是德嫔娘娘,如今早已在妃位。那时候太皇太后、太后和皇贵妃诸人也在,眼下只有她一个人。若真是被皇帝宠爱独自带出来玩该多好,可固然是玄烨宠爱,更多的是想安抚她的丧子之痛。 “昨晚的事,喝了酒之后我都不大记得了,但是喝酒前皇上说的话我还记得。”岚琪和环春相依着慢慢散步,说起昨晚玄烨的话。她道,“皇上说那些人会有报应,提起‘报应’两个字,他眼里闪过一些奇怪的神情,好像笃定那些报应一定会发生。他那样自信,难道是已经发生什么了?” 环春怯然道:“您晓得的,宫里为了这件事什么话都传。也有不少人议论是谁下的毒手,说什么人的都有,其中还有说是……”她停下,四处看了几眼,声音压得更低说,“还有人说是明相大人要害太子,却害了咱们六阿哥。这次时疫纳兰公子没逃过一劫,就是报应。绿珠她们也知道这些传闻,可是怕您伤心难过,永和宫里是绝对不允许议论的。” 岚琪听得怔怔的,呢喃着:“竟有这样的传说?” 环春点头道:“奴婢们不说,您自然听不见。可是娘娘也别太当真,这事儿您就交给皇上吧,往后咱们永和宫里更加小心些就好。现在承乾宫里,四阿哥用的吃的全都一道道检查,都快赶上毓庆宫的规格了。” 岚琪却是心头一慌,堵了环春的嘴说:“别牵扯毓庆宫,那是比不得的,往后说话一定要小心。” 环春又道:“您精神不振那些天,奴婢们都去宫里打听了,据说那天太子也差点吃了点心。要不是六阿哥倒下了,太子就往嘴里送了,悬得很。” 这些事岚琪都不知道,儿子死后她就痴痴呆呆了,哪里有心情去查什么。好在有环春为她留心,但平日她不问,她们也不敢提。 主仆俩说话间不知不觉走到了陌生的地方,环春正说不如折回去,突然听见不远处一个小院子里传出斥骂声。不知什么东西被掀翻在地上,一声声重响,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去,给我拿鞭子来。” “主子。”环春一心想让自家主子能疏散心里的抑郁,平时不愿这种麻烦事招惹上她。现在上赶着就找些乱七八糟的事让她分心,哪怕骂人发泄一下也好,便怂恿着岚琪过来看。 岚琪半推半就地来,立在院门前瞧见里头堆了很多昨晚铺在涵元殿外接雨的毯子,整个院子湿漉漉的。一个宫女跌在地上狼狈不堪,岚琪觉得似曾相识,轻轻叫了声:“杏儿?” “娘娘您认识她?”环春很讶异。而她家主子已经走进去了,气势十足地冲里面的人问:“怎么回事?” 而瀛台这边,见过皇帝和德妃真容的人并不多,一个个都愣在那儿。环春生怕自家主子吃亏,赶紧跟来呵斥她们:“见了德妃娘娘,还不行礼?” 众人委实吓了一跳,怎会想到德妃会跑来这种地方,这里是负责浆洗瀛台里一切地毯帘子垫子等粗重东西的所在,上头主子的衣裳,还轮不到他们来碰。听说来者是德妃娘娘,一个个都伏在地上磕头行礼。 岚琪径直走到那个最狼狈的宫女面前,她被兜头浇了几桶水,浑身都湿漉漉的。那水似乎还不干净,稍稍走近些,便有难闻刺鼻的气息。 “你是杏儿吧?”岚琪问道,“是不是从前在涵元殿后头打扫的那个宫女?” 地上的宫女难以置信地看着德妃,眼泪汪汪几乎就要哭出来,可立即往后爬开,怕自己身上太脏弄脏了德妃的衣衫。 “听你们说要拿鞭子,是要打她吗?”岚琪转身问,“她做错了什么事,竟要拿鞭子打?你们觉得她这个模样能挨得住几下,出了人命,你们哪一个来担当?” 地上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道:“早晨送来的毯子她还没洗好,等着晒干了要用。这几天多雨,指不定今晚还要下雨,备着涵元殿外头用的。” 岚琪想起昨晚皇帝发脾气嫌雨声太吵,那些人慌慌张张在外头铺毯子接雨水,当时就觉得太折腾人了。这下好了,还生出这样的事。再看这几个女人没一个是正经干活的模样,这么多厚重的地毯,全要杏儿一个人来洗,洗到明天也洗不完。 “这丫头偷懒不干活,奴婢们训斥几句,她还把脏水泼在奴婢身上,娘娘您看啊。”那女人直起身子,果然身上也湿透了。 “既然是个没规矩的丫头,我领她回去好好教规矩。你们这么多人一定赶得及把这些毯子洗干净,等我把这丫头领回去教训好了,再看看要不要送回来。”岚琪不对她们发火,不管她骂什么,顶多换来她们在背后恶语相向。若几句话就能镇得住,她们光摸摸自己的良心就足够了。 “快起来吧,娘娘要带你回去教规矩。你这丫头怎么能对管事宫女出手,活该挨罚。”环春附和着自家主子,就喊杏儿走。杏儿吃力地爬起来,显然是累坏了,站直身体后腿肚子直打哆嗦,环春故意骂她,“这是没吃饱饭?往后记得吃饱了饭才能干活,快走吧。” 岚琪回眸看了她一眼,背过那些凶恶的婆子冲她微微一笑。杏儿的泪珠子滴滴答答就落下,但倔强地抬手抹掉,挺直了脊梁跟着德妃娘娘走出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岚琪回到住处,就让下头的人帮杏儿收拾干净,又把李公公请来说了这事儿。岚琪客气地说:“正好永和宫因为时疫送走了几个宫女,敬事房一直惦记给我添加人手。我和这丫头还算有缘分,公公替我和瀛台这边管事的说一声,这丫头我要了成不成?” 李公公笑道:“娘娘真是折杀奴才,您要一个宫女还特地和奴才说,叫皇上知道,还以为奴才办事不尽心呢。” “皇上身边事无巨细都是公公在打点,我哪儿好给你添麻烦。”岚琪笑着让环春送李公公出去,自己回屋子换了衣裳。不多久绿珠进来说那个杏儿收拾好了,正等在外头。绿珠扶着她出去时说,“主子哪儿捡回来的可怜丫头,衣裳脱了瘦得皮包骨头。奴婢的衣服给她穿,跟大米袋子似的挂在那儿。” 岚琪道:“四年前我们来瀛台,那晚跳进水里玩耍的两个丫头你还记得吗?她就是其中一个,后来我在涵元殿也遇见过她,记住了她的名字。她说是杏花开时来的瀛台,这边管事的就叫她杏儿,因为这个我才记住了。” 绿珠也想起来了,而环春送了李公公回来,听见主子这样说,笑道:“四年不见,难为您还记得。奴婢虽不知道名字,总该认得脸,可看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还是主子记性好。” 岚琪记得最后一次相见只有她俩,杏儿把捡到的绿宝石耳坠还给了当时的德嫔娘娘,岚琪还摘下耳朵上一对翡翠赏赐给了她。 外头厅堂里,收拾干净的杏儿正跪在地上,脸上还有五指印没退去。岚琪让她起来说话,又见她站不稳,索性要她坐下,杏儿不敢坐,直接就哭了。 “傻丫头别哭了,主子可跟李公公把你要来了,回头跟咱们一道回宫里,往后就在永和宫当差。”绿珠上来哄她,笑着说,“在永和宫啊,你只要把环春姐姐哄好了,没人敢欺负你。” “小蹄子,你又胡说。”环春笑骂,过来摸了摸杏儿的身体,可怜道,“一会儿领你吃饭去,好好养结实些,咱们娘娘见不得别人可怜。” 岚琪记得杏儿原也算是个体面的宫女,虽然只在涵元殿后头打扫,还不至于如此,自然要问她怎么回事。 杏儿说原先带她的大宫女两年前病死了,平日被那个大宫女压制的人,就来挤对她留下的这些小宫女,把她们重新分派到其他人的手下。杏儿被搜行李时,德妃娘娘当年赏赐她的那对翡翠被摸出来,不管她怎么解释都硬说是手脚不干净,毒打一顿后就扔去干浆洗的活。她本不怕吃苦,可那里的婆子个个都欺负她,每天挨打饿肚子,每天都不晓得明日还能不能活下去。 小丫头越说越伤心,听得绿珠气愤不已,骂道:“宫里管事的还不见她们这样恶毒呢,可见瀛台这边主子们不大来,就个个都把自己当主子了。” 岚琪让杏儿站到跟前,心疼地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往后在永和宫当差,环春她们都好,没人再欺负你。那对翡翠不要也罢,回头给你更好的。其实宫女太监被欺负的事哪儿都有,我也管不过来,既然和你有缘分,往后就跟着我吧。” 杏儿眼泪汪汪地看着德妃娘娘,她每天听那些婆子唠叨,也知道德妃娘娘才没了六阿哥,想想都知道德妃该有多伤心难过,可她还是出手帮了自己。其实今天她都打算和那几个婆子拼个鱼死网破,横竖就是死,没想到老天没放弃她,德妃娘娘更没放弃她。 “你这丫头,怎么越哭越伤心了?”环春见杏儿哭得泣不成声,担心她把自家主子的眼泪招出来,赶紧就让绿珠带下去。 没多久涵元殿又来传膳,岚琪埋怨皇帝就不能自己吃饭,等到了跟前也照实说。玄烨气道:“皇祖母每天派人来问你好不好,就怕朕欺负你似的。现下哄着你吃几口饭你还唠叨半天,不如回宫去,省得皇祖母惦记。” 两人好久没这样拌嘴了,昨夜的云雨温存把彼此间无形中拉开的距离又凑近了。岚琪也不愿皇帝天天看她悲戚戚的模样,温柔地一笑拉着人家坐下吃饭。玄烨见她这般,自然喜欢。来这里就是想她开心的,还摆什么帝王架势,关起门来不过是寻常小两口。 之后说起岚琪要了个宫女的事,玄烨不在意,但答应她会让人整顿这里恶奴欺人的事。晚膳后还要见大臣,和岚琪不过是一起吃了顿饭。 宫里人幻想皇帝和德妃在瀛台夜夜笙歌的景象从不曾有过,皇帝只是换了个地方处理朝政,而德妃更是来散心调养身体。可宫里的人不会信,一面嫉妒德妃如此隆宠,一面又弄不懂皇帝到底喜欢她什么。 此刻翊坤宫里,沐浴后的宜妃看着镜子里自己还没苗条下来的腰肢,恨得骂桃红:“叫你别给我吃饭了,你怎么就不听呢?” 桃红没顶嘴,只是催促:“惠妃娘娘还在外头等候。” 等她们收拾好出来,惠妃笑问:“怎么这个时辰洗澡,不早不晚的。” 宜妃颇有些骄傲,得意扬扬道:“刚才抱着十一阿哥,被那小家伙尿了一身,不得赶紧洗洗吗?这小家伙可比胤禟顽皮多了。” 惠妃知道她这是在显摆自己有儿子,想想宜妃的确该得意,如今宫里就她一个人有三个孩子,且三个都是儿子,这福气,便是往上数,历朝历代也没几个帝王后妃能有。难怪宫里人都说,自从她妹子没了后,翊坤宫就时来运转了。 可人心不足是这深宫里的常态,宜妃转眼又唉声叹气地说:“皇上几时回来?难道为了德妃不再入后宫了?咱们这些人,到底算什么?” 惠妃对恩宠早就死心,根本不在乎这些,随便敷衍了几句。说起八月十五中秋节,太后有意要办得热闹些,好冲冲宫里哀愁的气息。偏偏荣妃因前段日子太辛苦病倒了,惠妃不愿一个人挑担子,便来拉拢宜妃:“你也该管管宫里的事,皇上回宫问起来,也有你的功劳。” 宜妃面上答应,心里另有算计,商量罢了琐事,便打发桃红下去。关了门只留她们姐妹说话,宜妃悄声问:“六阿哥的事,姐姐知道什么吗?” 惠妃微微蹙眉,故意摇头装糊涂,宜妃压低了声音说:“虽然对外说是急病而亡,可宫里的都明白怎么回事,宫外那些大臣也没有看不清的。我听见几句闲言碎语,说是明珠大人在背后耍手腕,没了太子,就能一心拱您的大阿哥上位。” “胡说八道!”惠妃失态地冲出这四个字,宜妃果然还是年轻时的毛病,说话口无遮拦,这样的话就当面对她讲了。惠妃自己怎么会没听见这些传闻,甚至一度怀疑过明珠,可当初明珠夫人传递进来的话,并没有提到过杀太子,更何况这么大的罪名,万一败露,只怕连她也不能活了,明珠何至于冒这么大的险? 宜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心里头一阵冷笑,表面上则继续装糊涂说:“姐姐这些日子可要防着这些传言,保不定上头信了,来寻您和大阿哥的麻烦。” 惠妃按捺住火气,觉得宜妃是故意要她难堪。宜妃膝下三子,的确不如从前那样需要依靠自己,而明摆着皇帝对宜妃好是为了平衡后宫。她如今学得聪明了,比温贵妃识时务,有则有,没有也不瞎闹,皇帝当然不讨厌她。 “先不说皇上会不会寻我的麻烦,我清清白白没什么可怕的。可你该知道皇上既然对外宣布六阿哥是急病而亡,就容不得宫里人嚼舌根子,回头查到翊坤宫里说这些,误会了你怎么好?”惠妃客客气气,尽量把话题带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勉强说了会儿话,早早就散了。 宜妃立在殿门前吹冷风,看着桃红送客回来,冷声道:“往后惠妃来,不必回回都见。这次的事出了,我可要防着她了。从前只晓得争恩宠,六阿哥这一死,我真是唇亡齿寒,往后谁都要防一防,更不能让惠妃把我当傻子看了。” 桃红不解地问:“娘娘不是才要和惠妃娘娘一起操办这次中秋宴吗?” 宜妃冷笑道:“过几天就说我病了,谁理她?”但这句话说出口,心里不免一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将来能不能生,太医说她气血养得很好,可能不能怀孕不光要看气血,生十一阿哥时损伤严重,若是好不了,一辈子就难了。 运气和福气,从来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皇帝和德妃中秋前从瀛台归来,几日后中秋宴摆在宁寿宫,太皇太后都来凑热闹,可是这一晚德妃却迟迟不见身影。 众人以为她见不得热闹的景象,独自在永和宫伤心。连太皇太后都担心是不是不该办中秋宴让宫里热闹些,便派苏麻喇嬷嬷去永和宫瞧瞧,半个时辰后,却见嬷嬷满面喜气地回来了。 永和宫内,岚琪一人静静地坐在床上,低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肚子。新生命的惊喜勾起她对胤祚的思念,更希望是胤祚重新来找她做额娘。此刻耳听得脚步声匆匆,抬头便见皇帝跑进来,三十多岁的人了,又露出初为人父般的兴奋和喜悦,直叫人看着心暖。 “是那天?”玄烨走近岚琪,竟不知该搭她的肩膀,还是拉她的手。手忙脚乱间反被岚琪拉着坐下来,又笑着问,“就是那天吗?” 岚琪赧然点头,的确是她和玄烨都醉了的那晚。他们在瀛台小住一个月,几乎没有什么云雨之事。一个忙得用膳的时辰也要挤出来,另一个平心静气地养身体。何况心里的悲伤一直不曾真正淡去,若非那晚都醉了,就算玄烨想要,岚琪也不见得有心情。 “太医说好不好?你之前那样伤身,会不会太吃力了?”玄烨紧张兮兮地看着岚琪,嘴里唠叨个不停,甚至说 ,“朕知道现在孩子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可是之前那个女儿朕心有余悸。如果太医说你身体不适合有孩子,咱们不要了。” 岚琪看他紧张得直皱眉头,哪儿像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宫里其他女人一辈子也求不得半句嘘寒问暖,可玄烨对她,从不吝啬任何感情的付出。欢喜时两人能闹得像孩子,生气时皇帝对她发脾气也从来不顾忌,悲伤痛苦时能互相扶持。十年了,即便岚琪沉浸在玄烨的爱意里,也明白对于深宫女人而言,十年意味着什么。所以,他真的只把自己当作了妻子当作了女人,才能这样长久深情? “怎么发呆了,是不是真的不舒服?”玄烨问,说话间倒是帝王气息渐渐显露,霸气地命令岚琪,“若是身体不好,朕不会要这个孩子,岚琪你不能任性。” “臣妾什么都好,其实好不好现在也看不出来,至少这一个月在瀛台,臣妾没什么不舒服的。”岚琪软软地笑着,伏进他怀里说,“一定是老天可怜臣妾,又赐来这个孩子。上苍如此厚待,臣妾怎能不好好养育他。不仅仅是为皇上、为皇家生儿育女,这是臣妾的孩子啊。” 玄烨略浮躁的心宁静下来,轻轻抚过她的背脊,瘦削的身体依旧让他心疼。岚琪如此坚决,他也多了几分信心,轻声道:“那就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朕会好好宠爱他,好好宠爱我们的孩子。” “就是这一年,臣妾又不能照顾您了。”岚琪微微笑着,却又道,“可是慈宁宫臣妾还想去,只要身体还不笨拙,臣妾想多陪陪太皇太后。” 玄烨颔首答应:“什么都依你。” 说话时外头娇滴滴的声音响起,便见胖乎乎的小粉团摇摇晃晃跑进来。玄烨见她一头要撞进母亲怀里,伸手把女儿拦住抱在膝上。温宪咯咯笑着喊阿玛额娘,缠着岚琪说:“额娘去吃饭饭,皇阿玛一起去。” 后头公主的乳母跟来,笑着说:“太后说怎么皇上来了也不回席上去,太不给她面子了。看来只有公主能请得动阿玛额娘,让公主来请皇上和娘娘回宁寿宫享宴。” 温宪虽养在宁寿宫,对岚琪却是认准了额娘的,每每见了都会撒娇,很是讨人喜欢。岚琪因对女儿不能时常照顾而诸多愧疚,所以反过来被女儿疼爱,更觉得对不起她,心里头对她的溺爱无形间更胜过从前对胤祚,又想女儿家不必太顾忌什么,很多事都和太后一样,对孩子十分纵容。好在女儿家家的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何况她还那么小。 “额娘吃饭饭。”温宪有些不耐烦了,拉着额娘的手不断地说,玄烨安抚她,“额娘要休息,阿玛带你去。” 温宪却瘪着嘴要哭,呜呜咽咽地说:“我要额娘。” 岚琪实在不敢伸手抱她,如今头两个月是最要紧的时候,只能忍耐下,对玄烨说:“臣妾就不去了,去了难免尴尬,见了姐妹们说什么好呢?她们就算道一声恭喜,心里还要掂量到底能不能说,会不会反而让臣妾伤心。没的让大家为难,皇上带女儿回宁寿宫吧。” 玄烨知道这些道理,叮嘱她好好休息,抱了女儿走。温宪倒是闹了大半天,回到宁寿宫还在太后怀里哭闹为什么额娘不来,大人不会计较小孩子耍脾气,都盯着皇帝问德妃的事。玄烨满面春风意气风发,直看得底下人眼睛都绿了。 这边皇帝正与太皇太后欢喜地说话,下头妃嫔们个个脸上都不一样。偏偏今天佟嫔挨着平贵人坐,她本就浑身不自在,这会儿平贵人还缠着她说:“佟姐姐怎么就没动静呢,按说皇上对佟姐姐可不薄啊。德妃娘娘真是厉害,都这样了还能生。是不是觉得身边没儿子不牢靠,上赶着要再生个儿子。” 佟嫔见她这话说得难听,自己本该斥责她小小一个贵人口无遮拦,可天生少了这股子气性,只有忍耐她酸溜溜的话。说着说着平贵人似乎看到随荣妃坐着的万琉哈氏,嘴里恨骂:“若非那天被她占了便宜,哪有她这会儿的风光。” 万常在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荣妃把她当宝贝似的养在景阳宫里。万常在从前喜欢和同届进宫的姐妹们往来,如今被荣妃看管着也不让多见面,说是万事以胎儿为重,想荣妃这么些年在宫里,有些事自然比谁都看得明白。 小心驶得万年船,便是此刻坐在佟嫔身边的平贵人,对万琉哈氏的肚子就虎视眈眈。谁晓得她哪天突然恶从心生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一个孕妇要是落单叫她欺负了,毫无还手之力。 隔天,太后下旨说德妃头几个月要安胎,不许妃嫔去永和宫打扰,免了送往迎来的事,岚琪也落得清静。下午哄着因为哭闹不休而被送来的温宪睡觉,岚琪看着闺女又想起胤祚,不免偷偷地掉眼泪。 环春进来瞧见,哄着道:“主子又伤心了,您瞧瞧谁来了?” 岚琪擦去眼泪,正嘀咕不是不见客吗?却见她母亲从门前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她才十三岁的妹妹岚瑛。 岚琪一见母亲就掉了眼泪,乌雅夫人也是泪眼婆娑,被环春搀扶起来后到了女儿面前。母女俩更是抱头大哭,环春赶紧让乳母把熟睡的小公主抱走。 六阿哥没了后,皇帝就想让岚琪的家人进宫,到如今能有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更是赶不及要她们来。一早就让李公公去传旨,乌雅夫人带着小女儿下午就来了。 岚琪在母亲怀里哭了一场,乌雅夫人渐渐平静,劝她不要太伤心,小心保护腹中的孩子。岚琪则放下所有包袱,毫不顾忌地伏在母亲怀里,那样哭哭啼啼小半天才好。即便如今又有了孩子,胤祚的死对她的伤害依旧很深,只因日子要过下去,才不得不让自己坚强振作。 “娘娘要保重身体,心情开朗些,腹中的胎儿才好。”乌雅夫人温柔地哄着岚琪,“妾身在怀娘娘和您妹妹的时候,您阿玛他每天都逗妾身高兴,才生出您和妹妹这样水灵的闺女啊。” 岚琪听了微微一笑,虽然不愿额娘对自己用敬语,但既然这样她自在,也就不强求了。招手让妹妹坐到身边,她们姐妹长得并不像,似乎一个像阿玛一个像额娘。岚琪觉得妹妹比自己更好看,这丫头平时活泼开朗大大咧咧的,倒是今天看到姐姐那么伤心,话都不敢说了。 姐妹俩虽然亲厚,可长久不相见,难免有些陌生。不久后温宪醒了,岚瑛陪着公主玩耍,听她小姨小姨地喊着,也渐渐活泼起来。 外头银铃般的笑声不断传进来,岚琪靠在窗前看,感慨道:“永和宫里好久没听见笑声了。” 那边环春奉茶来,乌雅夫人谢过,接着女儿的话说:“笑声总会有的,娘娘要看开些。” 岚琪点头,也不愿母亲太担忧,说起妹妹,笑道:“瑛儿不必入宫了是吗?” 夫人称是:“托娘娘的福,得了皇上的恩旨,瑛儿不必入宫了。过几年也该嫁人了,可您阿玛说,如今女婿难选,生怕给您添麻烦。上门提亲的人已经不少,可是都不大合适。” “瑛儿还小,让阿玛慢慢挑选。毕竟大女婿是皇帝,小女婿马虎不得。”平静下来,岚琪还能说句玩笑,回眸又看外头和温宪玩得很开心的妹妹,欣慰地笑着,“不管门楣高低,只要瑛儿嫁得幸福就好。” 当年进宫时,妹妹还是襁褓里的奶娃娃,那会儿就想十年后自己年满离宫,妹妹却又要入宫,乌雅家的女孩子总逃不过这个命。没想到自己能有今天,妹妹因自己的荫庇,可以不用再做宫女,也算是她为家里做的最大的贡献。 “她阿玛的意思,是想找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家,哪怕家里光景不好也不要紧,就是不想亲家家里沾亲带故的,给娘娘添麻烦。”乌雅夫人温柔地说着,“娘娘在宫里不容易,咱们一家子托您的福如今日子越发好过,更要惜福才是。” 岚琪又靠在额娘身上撒娇似的说:“额娘别总说这样的话,怪生分的。这会儿我只是您的闺女,什么娘娘不娘娘的。” 乌雅夫人却道:“那年您在宫里挨打的事,至今梗在妾身心里,伴君如伴虎,越是看您风风光光,我这心里就越不安。您阿玛说妾身没出息,他哪儿知道,这是做娘的心。” 岚琪安抚母亲:“额娘,我没事的,皇上对我很好。” 乌雅夫人皱了皱眉眉头,欲言又止。母女俩静了会儿,岚琪问额娘是不是有话想说,乌雅夫人点了点头,瞧瞧四下没什? ??人,对女儿轻声说:“听您阿玛说,六阿哥的事恐怕是误伤,可有一就有二,下回不晓得又冲着哪位阿哥去,娘娘可一定要小心。” 岚琪的神情倏然黯淡,沉重地应道:“女儿知道。” 乌雅夫人又道:“这些话,您阿玛本不许说,可妾身实在担心娘娘。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这次又大病一场,若有一日西归瑶池,娘娘往后在宫里,可就失去了依靠,即便皇上疼爱您,也怕别人暗中……” 岚琪伸手捂住了额娘的嘴。母亲虽不是宫里人,可家族里也好,父亲同僚朋友之间也罢,妇人们往来,家长里短说宫里的闲话,宫闱斗争不过那些事,她们怎能不懂。岚琪这十年的路走来,虽然家世清白,门楣低微,可慈宁宫是她最强大的靠山。因为太皇太后的偏爱,才让她得以顺风顺水,这一点她比谁都明白。 “额娘不要多虑,我进宫时不过是个宫女,大不了打回原形,就是输,我也输得起。”岚琪淡定地看着母亲,微微一笑,“四阿哥在皇贵妃膝下,温宪有太后庇佑,便是我腹中这孩子,若是我将来真的不济,也不怕没有人照顾他。要说担心,唯一担心就是牵连阿玛额娘,不然的话,我没什么可怕的。” 乌雅夫人赶紧呸了几声,搂着女儿说:“百无禁忌,娘娘怎么说这些?” 岚琪笑道:“还不是额娘提起来的?额娘不要担心,您闺女不傻。太皇太后就怕我将来没了依靠,把什么都教给我了。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只要我永远站在皇上这一边,就差不到哪儿去。只不过……” 话说一半,她垂下眼帘,露出无奈的神情继续道,“只不过并非所有的事,我都能和皇上一条心,难免要违背自己的心愿。可是宫里就这样,就是皇上他自己,也不能事事随心。他都如此,我还强求什么呢?” 乌雅夫人知道女儿必然会有委屈,何况这些年宫里也没少有新人来。再往后十年,皇帝年富力盛,女儿却要过了最美好的年华。到时候若有新人换旧人,便是她最大的委屈了。 此时温宪跑进来,甜甜地喊着额娘,爬到母亲怀里。岚琪给她擦了擦满头的汗,小公主娇滴滴地说:“额娘,让小姨留在宫里陪我玩。” 岚瑛跟进来,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乌雅夫人嗔怪她发髻都散了,环春便领二小姐去梳头。小公主又腻歪进姥姥的怀里,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话,乌雅夫人哄着孩子欢喜得不行。岚琪在边上看着,好好的又想起胤祚从前跟姥姥撒娇的模样,心里头又是一阵酸楚。 岚瑛梳了头回来,瞧见额娘在喂温宪吃东西,姐姐坐在一旁看,神情却暗沉消极,猜想她是想起六阿哥,便悄悄坐到姐姐身旁,拉了岚琪的手说:“姐姐在宫里要好好的,我会好好在家照顾阿玛额娘,您不用担心。” 岚琪欣慰,搂了妹妹说:“有瑛儿在家里,姐姐什么都不担心。” 说话时,门口匆匆有人来,说圣驾快到了。乌雅夫人唬得紧张起来,赶紧离了炕整理衣衫,又把女儿好好整理一番,叮嘱她许多规矩,更不许随便开口。岚琪笑母亲太紧张,她不过还是身上的常衣,很自然地领着母亲和妹妹出来。 皇帝进了门,搀了她不叫行礼,又对乌雅夫人说:“早该让你们进宫的,不如住两日,多陪陪德妃也好。” 乌雅夫人怎敢住在宫里,连连推托说不能,又说到了该出宫的时辰,不能再久留。玄烨反而愧疚道:“早知道朕来了你们不自在,就不过来了。” 反是岚琪不以为意,说宫里宫外不是天涯海角,再见容易,便与母亲妹妹说了几句话,让宫人送她们出去。 回屋子时,见温宪正和阿玛嬉闹。她才想上来说女儿太疯了,却听温宪问父亲:“阿玛,大姐姐说六哥去好远的地方了,六哥几时回来呀?” 玄烨愣住,抬眼见岚琪就在眼前,更加心疼,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女儿。还是做额娘的过来坐在身边,温柔地对女儿解释:“六哥去了天上,再也不会回来,可他会一直看着妹妹,保护妹妹。” 太后不许宫里人吓着小公主,所以温宪一直以为,只是六哥不去找她玩耍了。昨晚中秋宴兄弟姐妹在一起也不见六阿哥,大孩子们都不会提伤心事,温宪问起来时,纯禧解释说六阿哥出远门了,她和其他人玩得高兴,一时也就忘了。今天来永和宫半天了也没见到哥哥,冷不丁就想起来问了。但其实温宪已经懂生死,额娘一句再也不会回来,她就明白了。 “我要六哥。”小公主好端端就哭起来,玄烨束手无策。岚琪坐好后让玄烨把女儿放入她怀里,小丫头哭哭啼啼半天才平静,保证不再哭了,才让环春领走。玄烨一直在边上无奈地看着,等女儿走开才说:“朕想你高兴些才请你额娘入宫,没想到被这小丫头搅了。” “女儿能好好在臣妾身边,什么事都无所谓。”岚琪这句话,显然是为了六阿哥。玄烨知道要等她能云淡风轻的那天,至少一两年,便疲倦地靠下,自顾自说起别的事:“皇祖母之前跟朕提过,要把太子和阿哥们分开念书,这几日为了这件事烦,不知怎样才好。” 岚琪道:“臣妾记得您去盛京那天,大阿哥和太子还打架了。” “这只是小事,朕已经训诫过他们。”玄烨揉着发胀的额头,岚琪便凑过来替他揉。皇帝渐渐舒展下来,问她,“你觉得胤礽之前突然要和兄弟们一起念书,是怎么来的念头?” “太子是寂寞了吧。” “他的确比别的孩子寂寞,可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心意。”玄烨蹙眉,语气沉重了几分,“太子这个念头,是索额图派人教唆的。让朕意外的倒不是索额图可以把手伸进毓庆宫,而是太子竟然会听他的话,朕都不晓得怎么问胤礽才好。” 岚琪也很意外,问道:“太子没对皇上提过吗?” 玄烨“嗯”了一声,很不高兴地说:“他至今没有提过,早先也是说他自己想和兄弟们在一起,不想现在就生分。朕以为他是真心的,这次查胤祚的事,才发现其实是索额图的意思。” “那皇上不高兴的是……”岚琪想了想,自问自答,“您是不高兴太子听了索额图大人的话?” 玄烨很不悦:“难道朕不该是他最信任的人?” 岚琪渐渐觉得话题有些敏感,一直以来她都小心翼翼地应对毓庆宫的相关事宜,那是她该守的分寸,太皇太后也再三叮嘱过她要谨慎。这会儿玄烨突然说起来,甚至是对太子的抱怨,让她不由得就紧张了。 玄烨又问:“朕是不是对太子太严厉了?” 岚琪小心地应着:“臣妾并不适合议论太子。” 皇帝果然不耐烦,轻哼道:“不过是个孩子的事,朕还能找哪个去说?” 屋子里倒是静了会儿,岚琪重新给玄烨轻轻揉捏松筋骨,平静地说:“您大概只有两个选择,一者和太子促膝长谈,说说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再者您就冷眼旁观,不插手索额图大人与太子的往来。不论怎么选择,将来会如何,谁也不知道。皇上,臣妾只能想到这么多,再多的话就坏了规矩,不该臣妾多嘴。” 玄烨眉头不展,沉沉地说:“朕找他谈什么呢?难道让他看自己的父亲挫败的一面?朕怎么觉得,太荒唐。” 岚琪心头一紧,忙告罪说她不是这个意思,玄烨反而恼了,拉了她说:“你瞎紧张什么?” 伴君如伴虎,额娘的提醒犹在耳畔,眼前这个君王,就已经发脾气了。岚琪无奈地朝他笑着,静静等待他自己冷静下来。这么多年相伴,早就熟悉了他的脾气。玄烨完全放松下的发急,才会这样有些语无伦次,说不好听些,就只会欺负她。 果然皇帝是不高兴的,为了太子的事动气。对他来说不仅是帝王的威严受到了挑衅,儿子对他的不信任,让他十分挫败。如他自己所说,他自认该是世上最值得太子信任的人,可太子却辜负了他的期待。 “朕不会找他谈,兴许只这一次。”玄烨放弃了,闷闷地说,“书房里的事也足够吓到他了,他应该明白朕才值得他信任。他若还在毓庆宫念书,那里所有的事都有细致的规矩,何至于把毒下到他要吃的食物里。” 这话一说,自然要带上胤祚,岚琪垂首不语。玄烨才觉得自己不好,轻声道:“朕又让你不高兴了。” 岚琪苦涩地一笑:“皇上提不提事情都这样了,反倒是您说话总要处处小心,才是臣妾的罪过。皇上再等等,臣妾会慢慢好起来的,就是眼下心里的伤还没好,碰也碰不得。” “朕信你。”玄烨舒口气,想法子把话题带开,不想她沉浸在胤祚的悲伤里,局促地不知说什么话,却把岚琪逗乐了。她不能挥霍玄烨对自己的耐心,至少这几个月里,一直是他在为自己付出。 “臣妾的妹妹也有十二三岁了,托皇上的福不用再入宫做宫女。可阿玛如今不知给她找什么人家才好,家里大女婿实在太尊贵,小女婿选谁都不入眼了。”岚琪随口拿妹子来开玩笑,与玄烨道,“皇上瞧瞧,我家妹妹要嫁不出去了。” 玄烨很不在意地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宗亲里头哪家有适龄的子弟,朕给你妹妹指婚就好。你家小女婿是注定比不得朕了,可朕的小姨子朕可要上点心,也给你在家族里长脸不是?” 这样轻松的话题说开,岚琪和玄烨都高兴些,还真是正经说起妹妹许配什么人家好。玄烨说:“你妹妹进宫几回朕也没仔细看过她的模样,可比你生得好看?” 岚琪便推开他哼道:“皇上打什么主意,乌雅家一个闺女伺候您还不够?您就别惦记了,乌雅氏一族里最好看的女儿,已经在宫里给您做德妃娘娘了。” 外头环春送茶来,听见里面传来皇帝爽朗的笑声,不由得身心一松,盼着皇帝再多点笑声才好。奉茶上来见帝妃二人情绪都极好,她家主子脸上也有笑容,更是十分欢喜。 “温宪回宁寿宫了吗?”岚琪觉得外头安静了,猜想女儿应该被太后接走了。 果然听环春笑道:“大公主来把公主领走了,说公主们都在宁寿宫里吃点心,太后派大公主来接五公主过去。知道皇上和娘娘在里头说话,大公主说就不进来了,让奴婢替她请个安。” 玄烨听了,不禁对岚琪笑道:“昨晚你没在晚宴上,丫头们并排来给朕敬酒。朕平日只盯着儿子们,疏忽了她们,乍一眼瞧见纯禧和荣宪亭亭玉立,又惊喜又惭愧。总还记得她们跟温宪那么点儿大的模样,昨晚站起来比一比,都这么高了。” 大公主将近及笄之龄,虽是恭亲王的血脉,多年来养在深宫,玄烨早已视如己出。只是这个父亲管儿子们的功课、骑射十分费工夫,闺女养在深宫里,他虽喜欢,却不过是偶尔才过问一下。孩子的额娘若受宠些,公主见到阿玛的机会才多。相比之下玄烨对从前郭贵人留下的恪靖还多些印象,至于纯禧、端静她们在钟粹宫,皇帝几乎不去那里,若无节庆相聚,父女之间的确少见面。 岚琪不免嗔怪他:“瞧皇上大惊小怪的,臣妾天天看着女孩子们,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纯禧可是大姑娘了,太皇太后、太后和皇贵妃娘娘都已经下过赏赐,就皇上那儿随便送了件东西,也不晓得是不是李公公安排的。” 说起来玄烨真没什么印象,好在这事儿父亲也不便多掺和,笑着道:“有你们在,亏待不了她们。”倒是感叹起纯禧已经在适婚的年纪,比起岚琪家的妹子,大公主的婆家,才真正不好定。虽非亲生女儿,也算是康熙朝嫁出去的第一个公主,玄烨必然要谨而慎之。 “早些时候,朕让皇贵妃挑选一些贵族世家里好的女孩子,将来备选太子妃或是大阿哥他们的福晋,那会儿就感慨岁月匆匆。今天说起女孩子们,更是不得不服气了,十几年就这样一晃而过。” 感慨着时光流逝,帝王却没流露出消极的神情,而是傲然道:“十几年前朕子嗣稀薄,十几年前朝政也没有真正握在手里,一眨眼,朕有了那么多孩子,朝廷也终于不再大权旁落。朕在这龙椅上,有惊无险地坐稳了十几年,野心越来越大,再有一个十年也不能满足朕。” 玄烨要离开时,立在门前与她看到胤祚从前的屋子,紧紧捏了捏岚琪的手说:“朕本怕你触景伤情,想换一处宫殿给你居住。但想换到哪儿也换不出紫禁城,也换不回儿子,还是在这里安心。朕相信,慢慢地你不会觉得触景是伤情,慢慢地你会感激曾经有过的幸福。儿子虽然夭折,可他活着的时候,比任何孩子都欢喜幸福,是不是?” 岚琪颔首称是,缓缓送玄烨离开。他原不过是抽空过来瞧瞧,本想和岚琪母女说说话,结果却把岳母吓跑了。这会儿还要赶回去见大臣,夜里也不会再来。岚琪立在永和宫门前看御辇离开,扶着环春往回走,叹息道:“我不能总让皇上看见我悲悲戚戚,虽不至于强颜欢笑,可也怪累的,我现在就是提不起精神。” 环春安抚她:“娘娘是怀着孩子累的,过一阵就好了。” 快到门前时,突然听香月喊着:“你力气可真大,小心闪了腰,让他们一会儿来搬就是了。杏儿你说你这样勤快,环春姐姐回头 又该说我偷懒了。” 主仆俩循声望过去,香月手里捧着几件轻便的东西走在前面,她身后的杏儿则捧着四五个高高摞起的炭盆。香月嘴里嚷嚷着,却不伸手帮忙。岚琪不禁笑出来,环春已气得走过去骂道:“你光会嘴上说,也不搭把手,说你偷懒还冤枉你不成。” 香月立刻喊冤,说杏儿坑她:“你瞧你瞧,这活本就不是咱们干的,你害我挨骂了吧。” 边上几个小太监早就麻利地接了杏儿手里的东西,杏儿憨憨地立在一旁,脸上涨得通红,可是眼眉间喜气洋洋的。比起在瀛台的瘦弱憔悴,这会儿好吃好喝的,养出了饱满圆润的脸颊,岚琪觉得她似乎还长高了一些。至于模样,香月玉葵她们也有些年纪了,杏儿还是个大姑娘,自然更俊俏些。 岚琪招手让她们过来,让香月拿她额娘送来的点心去吃。环春说香月就是被主子惯坏的,拉着杏儿说:“奴婢难得有了这个勤快的帮把手,可不能让香月带坏了。” 杏儿憨憨地笑着,虽然进宫日子不久,可自从在瀛台跟了德妃娘娘,每天不用干粗活重活还能吃饱饭,十来天工夫身上衣裳就换了两个尺寸,她害怕发胖得太厉害最近都不敢多吃。身体好了心情也好,要不是德妃娘娘为了六阿哥时不时还会伤心,她真想每天都笑呵呵的。 永和宫里多了这么一个精神的丫头,的确气氛好些。环春喜欢杏儿勤快,绿珠几人喜欢她和气好相处。至于岚琪,因为近身伺候的活不是杏儿做的,平时并不大相见,难得见一次看到她精神喜庆,心里也高兴。 转眼八月过去,九月初,温贵妃在咸福宫生下小公主。比起她的亲姐姐一生无子,温贵妃如今儿女双全凑一个好字,也是极大的福气。宫里多个孩子,怎么都是高兴的事。但对温贵妃来说,上头再多的赏赐也及不上皇帝能来看看她。小公主洗三后,日夜盼着皇帝驾临,这一天晒着太阳昏昏欲睡时,外头突然说皇帝驾到。 玄烨来,客气安抚的话总不少,之前用药的那些事也淡了。毕竟皇帝自己也有些责任,虽不能言明,彼此和和气气的总不难。一时两人坐着也说了不少的话,外头来送贺礼恭喜的,都交给觉禅氏和冬云来应付。 德妃要安胎,永和宫是环春带着杏儿来送礼,那么巧遇见平贵人来。平贵人在宫女面前很能尊大,瞧见环春几人向她行礼,冷笑道:“都说永和宫的宫女也高人一等,赶紧起来吧,别叫人说我欺负你们。” 环春不与她计较,安静地起身,冬云过来接礼物,杏儿将礼物双手奉上。冬云随口笑道:“这个姑娘脸生,是永和宫新来的?” 平贵人望过去,瞧见杏儿一张鹅蛋脸饱满圆润,漂亮的眼睛又大又亮,睫毛忽闪忽闪映着嘴上甜甜的笑容,叫她看了不禁心中恨恨的。永和宫的宫女一个个那么水灵,总不见得德妃平时狐媚皇帝,也有这些丫头的功劳? 因皇帝在咸福宫里,她们都不得入内,平贵人本想硬闯见见皇帝,却有觉禅贵人这个冷脸门神挡在前头。平贵人和她谁也不比谁尊贵些,不好当众撕破脸皮,何况里头还有皇帝在,便只能悻悻而归。可回来后左右觉得不痛快,让宫女去把在乾清宫当差的人找来。 李公公手下的大徒弟,除了近来越发得皇帝重用的梁公公外,还有比梁公公进宫更早两年的赵公公。若论师徒关系,赵公公还是梁公公的师兄。可近年来随驾出巡也好,或是几位得宠妃嫔跟前的事也罢,风光的都让师弟占去。李公公眼瞧着岁数越来越大,大总管的位置,似乎是没指望了。 平贵人入宫前,索额图就已在宫里打点。这个赵公公是个可以钻的空子,她入宫后也时常召他来问话,左不过是探问皇帝的喜好。而赵公公如今在宫里没有靠山,平贵人位分虽低,家世背景却了不得,索额图早就打点好,他必然是殷勤伺候着的。 “皇上近来都不翻牌子了?为了个六阿哥,整个后宫都不要了吗?”赵公公到了跟前,平贵人没好气地说他,“你们既然是身边伺候的,也该提醒提醒。” 赵公公苦笑道:“师傅他劝过几次,可皇上太忙了,顾不上那些。” “顾不上?德妃肚子里都有了,算哪门子的顾不上?怎么着,在瀛台就顾得上,回了宫就顾不上了?”平贵人小小年纪,说起这些事却丝毫不害羞,更恨道,“还不是碍着永和宫吗,但凡有人开个头,接下去就好办了。可宫里挑哪个好,只怕谁也不愿意第一个跑去伺候,怕往后和德妃结下梁子。” “贵人说的是,想必皇上和后宫主子们都顾忌这个。”赵公公附和着,他也没什么主意。 平贵人眯眼斜视,将这猥琐的奴才打量了几番,忽而笑起来:“不说那些,我听说李公公从瀛台回来累着了,歇了好一阵子,你们忙坏了吧。” 赵公公忙道:“奴才不忙,伺候主子们是应该的。” 平贵人笑道:“你在宫里有头有脸,李公公将来卸下了,该是你接手大总管的位置吧。” 赵公公为难地一笑,故意在平贵人面前诉苦:“小梁子近来得宠,好些事奴才都插不上手了。” 平贵人啧啧:“那你就甘心叫人家挤对?” 赵公公连连摇头:“奴才没法子,大家一样的品级,奴才能拿他怎么办。” 平贵人一手支着下巴,纤长的护甲叫人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她自己划破细嫩的肌肤。可她却毫不在意,还轻轻一晃,冷幽幽道:“对付个奴才,很容易。可我这儿有件事,正愁没人去做。” 赵公公在这宫里混的年份比平贵人的年纪还长,哪儿能看不穿一个十几岁小贵人的心思。他正没法子挤对掉小梁子,师傅喜欢他,小梁子若有什么事,一定算在他头上,投鼠忌器这么些年才忍耐下。眼瞧着师傅年纪越来越大,若能借他人之手得到大总管的位置,那就最好不过了。 要是别的什么贵人,哪怕是僖嫔敬嫔几位,赵公公也不敢轻易巴结。但平贵人背后的地位不同,平贵人说想帮他,等同是索额图大人点头,与其他几位天差地别的不同。 “奴才就该是为主子分忧的,贵人只管对奴才说,奴才还有不尽心的吗?”赵公公狡猾谄媚地笑着,洗耳恭听平贵人的吩咐。 平贵人很满意,勾勾手指头说:“你且过来。”等那赵公公凑近些,才轻声道,“皇上太顾及德妃的心情,才不与后宫亲近。这节骨眼儿上谁也不愿第一个跑去,那就该是你们尽心,往皇上龙榻上送人了。宫里头那些个答应常在都呆呆笨笨的,我瞧着不成。今天瞧见一个小宫女,聪明又水灵,还是张生面孔,皇上一定喜欢。” 赵公公问道:“不知是哪里的宫女,奴才好去打点。” 平贵人美艳的眼睛里露出恶毒的目光:“就是德妃娘娘从瀛台带回来的小丫头,德妃娘娘如今自己怀着孩子不能伺候皇上,咱们得帮她一把。把她宫里的人送到龙榻上,皇上若喜欢,也是永和宫的风光不是?” 赵公公惊得目瞪口呆,怯怯然道:“这恐怕不大妥当。” 平贵人低头拨弄华丽的护甲,冷幽幽一声:“这事儿若是教给梁公公,人家一定立刻点头,所以才讨几位娘娘们喜欢啊。赵公公你说你,比起将来大总管肩上的担子,这点子小事情还办不成?” 赵公公面色一滞,咬牙道:“奴才明白了,就这几日吧。奴才会让御膳房做大补的东西,把皇上的身子先热起来。” 平贵人一点不为这些话害臊,还笑悠悠地说:“几时皇上翻了我的牌子,也劳烦你盯着御膳房做些好东西给皇上补补。” “是是是,贵人的事,奴才一定尽心……” 要说平贵人让赵公公办这事儿,她以为永和宫里的人皇帝都认识,没想让他们真在龙榻上缠绵云雨,觉得皇帝也不至于会动永和宫里的人,不过是想借此恶心一下德妃。她怎知道,皇帝只晓得德妃在瀛台收了个宫女,因为近身伺候的一直只有环春玉葵她们几个,却从没见过那个新来的宫女。瀛台如是,到了宫里更加见不着,直等在龙榻上见了,也以为不过是挑了个漂亮的小宫女而已。 皇帝许久不亲近后宫,这几日不知不觉进了好些大补的食材,正值盛年的男人难免会烦躁难耐。而皇帝临幸宫女也是常有的事,宫里头散着数不尽的官女子,有名有分的后宫终归牵扯着朝廷政治,并不能随心所欲。而皇帝从前不入后宫的日子,夜里时不时就会有宫女来伺候。 荣妃和端嫔当初也是这样一步步走来,只是如今这些女孩子,比不得那会儿后宫稀缺机会多。现在一夜恩宠之后,多半就闲散在宫里终老一生,一辈子不过是个不列品的官女子。 玄烨那晚只记得见到个柔情似水的小宫女,他早就习惯了龙榻上的女人对他百依百顺。男女之间不过是那些事,无情有情都能在一起,更何况是个漂亮的女人。却不晓得身边的女人此刻神志不清,早被赵公公下了药,身心似火一味只会求欢,根本不知道与她缠绵的男人,是皇帝。 乾清宫里云雨缠绵时,永和宫里却不见了人。岚琪害喜夜里睡不着,听见外头总有人走来走去,唤人进来问怎么回事,才知道是杏儿不见了。 香月着急地说:“晚膳前让她去宁寿宫给公主送玩具,去了就没再回来。奴婢以为她在宁寿宫陪公主玩呢,刚才派人去问,说送了玩具就走的,可她一直没回来过。” 此时此刻,永和宫上下的人都没想到会有那样的事,岚琪还担心地说:“你们不该打发她跑腿,宫里的路她不大认得,走迷路了也说不定。夜深了,别到处嚷嚷吵着其他娘娘,你们打着灯笼四处找一找,反正就在这紫禁城里丢不了,就怕在外头一晚上冻坏了。” 近来因胤祚的事时常夜里睡不好,再加上这些天害喜闹得身子不舒服,今晚又担心杏儿去了什么地方,岚琪一夜难眠。翌日天亮就让宫里人都出去找,哪知道找回来的,却是杏儿昨晚在乾清宫侍寝的消息。 这些话传进来时,环春惊得愣了好半天,谁也不敢把话传进去给主子听。可纸是包不住火的,若是等其他妃嫔来挖苦嘲笑自家主子,才是最大的难堪。几人商议后,等着内务府的人来问德妃娘娘怎么安置这个人时,一道跟岚琪讲了。 “杏儿?”听说自己手下的宫女上了龙榻,岚琪只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脑袋里一片空白,都记不起杏儿长什么模样了,好半天回过神,愣愣地问环春,“然后呢?” 环春知道主子一定是伤心了,可事情已经这样,永和宫若没有个漂亮的姿态,就会叫人在背后挖苦。她劝主子不要操心,让她来安排这件事。一面回答岚琪:“侍寝后就是官女子,永和宫里的活儿是不能做了。皇上似乎不知道她是娘娘的人,现下也很震惊,没有给什么名分。” 岚琪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心境来面对这件事才好,她自己曾经也是布贵人的宫女,可她是堂堂正正当面被皇帝要去的,没有背着主子耍手腕,也从没想过一心要往上爬。这个杏儿是怎么回事,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爬上龙榻了? 眼下宫里的人,该怎么嘲笑她,是要她乌雅岚琪看清自己什么身份,别忘了自己也是从一个卑贱的宫女爬上龙榻起,一路爬到了今天吗? 待日头高高升起,太皇太后派人来找德妃过去说话。岚琪晓得老人家要安抚她这件事,比起儿子的生死,这真算不了什么。可玄烨他是不是太不讲究了,非要在这时候动她身边的人? 岚琪咽不下这口气,到了太皇太后面前也不遮掩,反是老人家无奈地说:“玄烨说他不知道是你宫里的人,你且好好想想,皇帝见过她吗?” “皇上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吗?”岚琪始终无法释怀,“臣妾不敢气皇上要了臣妾身边的宫女,她们本都是该伺候皇上的。臣妾只是气自己有眼无珠,好心把她从火坑里拖出来,人家却背后耍这些心机。她想飞上枝头本没什么错,可她这样践踏臣妾的好意,才叫人心寒。” 太皇太后知道岚琪的脾气,她真有什么事梗住了,哪怕面上顺从了自己,心里头也拗不过来。想到玄烨那么荒唐,也很是生气,甩手不管般说:“你们闹去吧,就这点事还弄不清楚。” 见太皇太后动怒,岚琪才软了几分,可心里始终硌硬着。之后在茶水房侍弄茶水,苏麻喇嬷嬷私下劝她看开些:“您现在板着脸不高兴,皇上就更难做人了。难道让宫里其他娘娘,连带皇上也看笑话?反正娘娘怎么都委屈了,不如再委屈一下,大大方方先顾全皇上的颜面?” 岚琪气得将一整罐茶叶倒在了壶里,瘪着嘴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苏麻喇嬷嬷赶紧哄她不要动气伤了身体,此刻外头却有人来说,皇上散朝过来了。 “娘娘,别让太皇太后着急啊。”苏麻喇嬷嬷最后劝了一句,先出去接驾。岚琪这边重新侍弄一遍茶水,才找宫女来端出去。后头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以往她都会甜甜地笑着去迎接玄烨。可上一回玄烨跑来这里告诉她胤祚没了,还如利刃一般插在心房里,今天又闹出这样的事,岚琪恨不得茶水房里有一道后门,她能直接走了。 “岚琪。”玄烨果然在身后喊她。 岚琪定了定心,让身边的宫女把茶水送去正殿里,自己转身朝玄烨福了福。可皇帝刚伸手要碰她,岚琪已起身往边上让开,垂首道:“臣妾不大舒服,想回去歇着了,皇上陪陪太皇太后吧。” “你哪儿不舒……” 可岚琪转身就从玄烨身边走过,根本不听皇帝把话说完,这是极无礼傲慢的行为。岚琪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对玄烨如此寒心。皇帝身边躺过的女人无数,她要吃醋真就把自己酸死了。可偏偏是她手底下的宫女,正大光明地要去也就罢了,这样子,算什么? “朕不知道她是你宫里的人。” 岚琪走开时,背后传来这句话,玄烨竟顾不得边上的人,急着就跟她解释。这对帝王来说是多屈辱的事,那一瞬间岚琪也有些不忍,可终究抵不过心里的难受,还是狠心走开了。 回到永和宫,环春扶着她才进门,就听见里头香月尖着嗓子说:“杏儿娘娘,您跪在这里做什么呢,可别折杀奴才们了,赶紧起来吧。” 环春几人心头一紧,小心翼翼搀扶主子进门,便见杏儿跪在当院,边上香月正气哼哼地挖苦她。环春冷喝:“瞎站着做什么,主子回来了。” 香月赶紧跑过来,见环春盛怒,主子脸上又跟刷了糨糊似的,半句话也不敢嘀咕,可还是被环春指桑骂槐地训斥:“做奴才的要守本分,一个个都像你这样没规矩,永和宫还成什么样子,给我到屋檐底下站着好好反省去。” 见香月瘪着嘴委屈,岚琪更烦,摆手说:“算了,都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别再闹出什么动静,我很不舒服。” 众人忙拥簇岚琪回寝殿,走过杏儿身边,岚琪视而不见,一行人就这么要过去,但听杏儿哭道:“娘娘,奴婢不知道怎么回事,奴婢死也不会背叛您……” 岚琪充耳不闻,径直回屋子里去。眼下怀着身孕又一夜不眠,莫说有不高兴的事,就是没这些事也不够她精神的。回了屋子就歪下,本想歇一觉,可心里烦根本睡不踏实,依旧是睁大着眼睛生闷气。 院子里杏儿还跪着,只是绿珠来对她说:“你别哭哭啼啼的,主子担心你在外头迷路冻着,一夜都没睡,这会儿让她歇一歇。你要跪着没人拦你,可你别吵着主子休息。” 九月的天尚未十分寒冷,大正午的太阳亦有几分灼人。杏儿直直地跪在那里,晒得脸上汗珠子直往下淌。可是午后天气瞬间翻脸,前一刻还是浓烈的阳光,后一刻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岚琪被雨水匝地的动静惊醒,原来那样坐着生闷气,因为太疲倦也不知不觉而睡过去了。但醒来并不解乏,头疼身子懒,又想到那些事,脸上没半点精神。 环春送安胎药来,她吃两口就烦了,正漱口时,瞧见门前玉葵和绿珠嘀嘀咕咕说悄悄话。岚琪皱眉看了眼,环春没好气地说她们:“不过来搭把手?” 几人都晓得环春今天吃枪药了,老老实实过来做事。倒是岚琪问她们:“在说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玉葵怯生生说:“杏儿她还跪在院子里,雨下得很大,再这样下去,奴婢们怕闹出什么事。” 环春叹了一声,对岚琪道:“还是让奴婢去打发她,已经闹得够难看了,别再弄出什么人命,咱们永和宫几时这样丢脸过。” 岚琪坐着没动,漱口后又靠着歇下去。听见环春出门的动静,可外头雨声太大,都不晓得她们说什么。想到杏儿平时老 实本分的模样,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心里头终究咽不下这口气,转身吩咐绿珠:“打伞,让我出去。” 两人一惊,但不敢违逆,拥簇着岚琪出来。可外头的雨一盆盆水往下倒似的,绿珠到底拦着说:“娘娘,还是让杏儿进来吧,您这样出去淋雨可怎么好。”说着转身冲入雨幕。那边环春还和杏儿僵持着,一见这边的光景,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把人拖进来了。 暴晒之后又淋雨,还硬生生足足跪了几个时辰,岚琪从没下手这样惩罚过什么人。今天这事不是她的意思,但也因她而起。地上湿透了的杏儿脸色惨白,弄得地毯都湿了一大片,看得她很不忍心,便不急着问话,吩咐环春:“先把她收拾干净。” 杏儿再回到岚琪面前,已经换了干净衣裳被灌了两大碗姜汤。绿珠她们也坏,煮姜汤不给她多放糖,辣的杏儿脸红扑扑火烧似的,但比起刚才的惨白,倒是让岚琪安心些了。又见她站着双腿打哆嗦,知道跪得膝盖疼,叹了一声说:“坐下说话吧,永和宫里从来没有折磨宫女的规矩。” 这样一说,杏儿反又跪下哭了。 她昨天半夜清醒后发现自己在皇帝身边,吓得魂都没了。从前在瀛台见过几次圣驾,虽然只是远远地看,但也认得清。何况在那么富丽堂皇的寝殿里,身边睡个大男人,整个紫禁城里,除了皇帝还有谁?可她怎么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只记得从宁寿宫出来后,后脖子被重重一击,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若是晕厥,跟个死人似的,皇上怎么会碰你?”环春终于忍不住了,一股脑儿把肚子里的火气发出来,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过分,杏儿却是低垂着脑袋照单全收。虽然她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皇帝的确临幸了她。不论如何,她都背叛了德妃。 此时门前小宫女来,说太医院来给德妃娘娘请脉。德妃有身孕,一直都是由慈宁宫吩咐下,一日两趟地照顾她的身体。岚琪让请进来,照规矩把了脉。太医说德妃有些气血瘀滞,请娘娘好好平心静气地调理。众人都在心内嘀咕,不约而同气呼呼地瞪着杏儿。 岚琪瞧这光景,真真又气又好笑,忽而心中一个激灵,吩咐太医:“可否劳烦大人,给这位宫女瞧瞧?也不知道她什么不好,大人看看再说。” 太医领命,让杏儿坐下调匀气息,然后隔了丝帕给她把脉,又让伸出舌头看苔色,说了声失礼后撑开了杏儿的眼皮子,两边眼珠子都仔细看了看,不禁皱眉头。 环春见太医面有难色,似乎不便当众说什么话,便请太医借一步。好半天环春才回来,无奈地看了眼杏儿,到主子身边耳语了几声。岚琪听得心里突突直跳,皱眉问:“真是这样?” 环春点点头,岚琪嘴上不说,心里则想,龙榻上到底什么模样,似乎还得问问玄烨了。想着想着又十分生气,终究意难平。 但杏儿的冤屈算是弄明白了,她后脖子上有一块瘀青,显然她说被人袭击没有骗人。而太医也证实这姑娘似乎吃了迷情之药,脉搏苔色还有眼珠子里的混沌,即便听说被大雨浇得湿透了,她体内还有不曾散去的欲火,且要吃几天清俊的药压一压,不然很容易闯祸,而闯什么祸,大家心照不宣。 这样一来,岚琪至少不会觉得自己一番好心被人背叛利用,至少杏儿没有真正地背叛她。要去查一查到底怎么回事也不算太难,李公公这些日子不当差,昨晚乾清宫是哪几个奴才当差,抓起来一问就知道。可那样一闹,皇帝会没面子,弄得好像他惧内一般,不过是要了个宫女,难道还要看永和宫的脸色吗? 说来说去,旁人委屈吃哑巴亏都不要紧,最最要紧的,是皇帝的颜面。 环春恨恨道:“娘娘宽心,不必大张旗鼓地查,李公公也有法子解决那几个龌龊东西。就是不晓得谁在背后指使,还弄来这种药给杏儿吃。既然如此,必定是想让您不痛快,咱们要真不痛快,岂不是便宜了她们?” 主仆俩说这些,杏儿在边上听着,忍不住问:“奴婢、奴婢吃什么药了?” 环春竟是笑出来,拉她到身边耳语了几句,还抱歉地说:“刚才那样骂你,我实在是气坏了,你别往心里去。” 杏儿听得糊里糊涂的,大概晓得自己是被人下药了,可一听环春姐姐这样讲,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主子,泪珠子不断往外冒。岚琪这才开口说:“怎么说你也是皇上的人了,现下没有给你安排去处和名分,就先留在永和宫吧。” 之后环春将永和宫所有人叫来,岚琪要大家对杏儿以礼相待,不要让外头笑话永和宫里没规矩。越是别人等着看笑话的时候,越要把腰杆挺直了。但正想让她们收拾配殿让杏儿住进去,内务府却来人传话,说太后娘娘的旨意,给章佳氏“答应”的名分,搬去景阳宫居住。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六章 容若的遗言 果然没多久荣妃亲自冒雨来,和岚琪私下里在屋子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再出来时,便对杏儿说:“往后可就是章答应了,宫里的规矩回去慢慢教你。只是你心里要明白这一切怎么来的,德妃娘娘不和你计较,是她大度,去给娘娘磕个头,咱们就走吧。” 岚琪哪儿要杏儿磕什么头,反而让环春拿了两件首饰送给她,不再似之前那般怨气深重,而是温和地叮嘱她:“太后娘娘给你名分,顾全皇上的颜面,更是顾全我的颜面。本来这样的事宫里再寻常不过,便是我,曾经也是布贵人身边的宫女,我恨你,难道就不想想自己吗?也许该是你的福气,皇上若再想起你,你也要好好伺候皇上。就为你大半天跪在外头晒太阳淋雨,往后的日子也好好过给别人瞧瞧。” 杏儿已是泣不成声,那模样,就和十年前自己对着布贵人哭一样。岚琪心内五味杂陈,反安抚她不要害怕,说荣妃性子最好,去了景阳宫不会受委屈。正好万常在大着肚子,她过去还能帮忙照顾。 不说杏儿此刻什么心境,岚琪却觉得心平气和地处理这件事,反而少了些怨气。明知道她有生气的道理,可心里总揣着几分不安。还是荣妃看得透,方才就对她说:“咱们的男人是皇帝,就注定了这些事我们都要笑着面对。只有他抛弃我们,没有我们抛弃他的道理。放眼宫里,哪一个能甘心这种事?可来了这里,身不由己。” 一句身不由己,似乎所有的事都该放下。十年前的乌雅岚琪,同样因为一句话改变了命运。那时候的她觉得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怀着感恩的心看待周遭的一切,小心翼翼地守护皇帝和自己的感情。大起大落之后,更加明白深宫生存的不易。 可人在高位,眼中的世界果然会有变化。纵然岚琪牢牢记着嬷嬷当年的话,掩藏在身体里的私心还是会不断膨胀。她明白,十年之差,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乌雅岚琪。 这一天的雨,直到黑夜降临才停下。大雨没有阻挡流言蜚语在各宫游走,静悄悄一夜过去后,新晋章答应的传言,就在宫里散开了。 章佳氏本是在瀛台当差的宫女,莫名其妙被德妃收为己用。想她永和宫里并不缺伺候的人,突然收留一个新宫女,且样貌出众漂亮聪明,一定不单单是要她干活那么简单。 于是有种声音说,德妃丧子之后一心再求皇子,在瀛台霸占皇帝,如愿以偿有了身孕。眼瞧着一年光景不能侍驾,便弄来更年轻漂亮的女人想要稳住皇帝的心。甚至有人说早在瀛台已送上龙榻,昨晚乾清宫的事,不过是做戏。 甚至渐渐有人说,皇帝对永和宫盛宠不衰,以往封印的日子可以数日不离,就是因为里头主子奴才一窝子人伺候着。永和宫关起门来什么淫乱的勾当都有,环春几人,也早就爬上过龙榻。 各种传言,越说越难听,少不得是有人煽风点火制造谣言。毕竟德妃高高在上,底下没几个敢真拿永和宫开涮,但谣言就这么传开了,如春日里狂风一吹漫天飞舞的柳絮,觉得伸手就能抓到,可风一吹它就跑,往往扑个空。此刻也根本不晓得,是哪几张嘴在传说这些不堪入耳的话。 传言各色各样,唯一不变的是,每种说法都指向德妃。不管皇帝是在乾清宫里要了哪里的宫女,不管章答应到底几时上的龙榻,归结起来,是德妃媚惑主上,是德妃不择手段守着皇帝对她十年的恩宠。 永和宫的墙和别处一般无二,透得进风听得见声。上上下下人都知道的事,岚琪怎会不察觉。三四天后宫里的人大多连门都不肯出了,岚琪看她们这样子,心里气不过。这日岚琪让环春去请太后带温宪一起到园子里逛逛,打扮齐整后,大大方方就出门了。 半道上与太后相遇,温宪蹦蹦跳跳就要额娘抱。五阿哥跟在太后身边,向德妃行了礼。岚琪许久不见五阿哥,这一眼看得,直叫她恍然以为见到了胤祚。 两个孩子差几个月,太后就曾说他们该是最亲近的兄弟,最爱把两个奶娃娃放在一起看看哪个长得壮。可是现在,就剩下五阿哥自己了。 太后见岚琪瞧着五阿哥定定地出神,心疼她又想起六阿哥,上来挽着手道:“要多把心思放在肚子里这个孩子身上,不然这孩子多委屈,额娘一点儿都不惦记他。” “是。”岚琪收敛心神,但也不隐瞒心里的事,对太后道,“瞧着五阿哥长个儿了,孩子这个年纪天天都在长大,就想胤祚若还在……” “你瞧瞧温宪,不是也每天在长大?我想胤祚他也不愿额娘天天为他悲伤。”太后温和地劝说岚琪,与她一同往园子里去。前头温宪和五阿哥追逐着,这边娘儿俩说说话。快到园子时,却见荣妃领着章答应已经等候在那里。 太后对岚琪道:“咱们大大方方地玩一玩,叫那些个嘴碎的睁大眼睛瞧瞧。宫里头太太平平的,哪里容得她们兴风作浪。” 章答应上来行礼,两三天不见,礼仪规矩学得不差,又穿戴了比宫女时更鲜亮的衣裳,站在面前恬静地一笑,果然是漂亮水灵的人。难怪那一晚玄烨会对她来者不拒,哪有男人会不喜欢漂亮女人的? 几人陪着太后进园子逛,荣妃说本想带万常在也来走走,可她临出门突然不舒服,就留下了。 “头一胎格外小心,辛苦你忙着宫里的事,还要照顾这个。”太后笑悠悠地说,便唤章答应到跟前,吩咐她,“景阳宫里的事多替荣妃分担些,把万常在照顾好了,平安生下皇子或公主,少不得你一份功劳。” 章答应恭敬地福身:“臣妾谨记。” “章妹妹是勤快人,性子好为人又和气,万常在更是与她亲如姐妹。她们一般年纪的在一起,总是比跟着臣妾有意思。”荣妃笑悠悠夸赞章答应,见边上岚琪神情平静,也放心了。其实她们几个都是宫女来的,挤对新人也就是否定自己的过去。在荣妃看来,章答应好好挺起腰杆在这宫里活下去,才是给她们这些出身的争口气。 不多久太后和荣妃领着温宪和五阿哥一边儿玩。岚琪怀着孩子不好走动,章答应陪她坐在这里晒太阳。两人半天也没说话,还是岚琪突然道:“皇上大概这阵子还没缓过神,等空下来了,会想起你的。若乾清宫再翻你的牌子,要好好伺候皇上。” 章答应脸上没了方才的笑容,神情黯然,脑袋低垂。岚琪笑她:“怎么,皇上只是几天想不起你来,你就不高兴了?可宫里头就这样,那么多娘娘在,谁也不能天天盼着和皇上在一起,时间久了,你就明白了。” 几句话却说得章答应眼圈通红,哽咽道:“娘娘若能像环春姐姐那样骂奴婢一顿,奴婢心里才能舒服些。如果奴婢小心些不被人掳走,也不会有这些事。奴婢宁愿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回永和宫伺候您。” 岚琪摇头,苦笑道:“这样子我倒该骂你了,什么奴婢?你不再是奴才了,答应位分虽低,也是皇上身边有名有分的女人。不要自惭形秽,更何况你是我永和宫出去的,把你的头抬起来。” 章答应却更加低下头,岚琪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笑着说:“在我这儿装可怜吗?那晚你是不是也这样对着皇上了?啧啧,果然是叫人心疼的。” 这样一句没羞没臊的玩笑话,才让章答应真的放松下来。岚琪这几天火气已经消了,想想宫里多少宫女和杏儿一样,只不过杏儿是自己身边的她才觉得硌硬。那些皇帝不往后宫来的日子里,多少宫女爬上龙榻,但她们没那么好运气。杏儿能在答应的位分上,也是太后看在她的面子,想堵住六宫的嘴罢了。 这边太后和荣妃见岚琪和章答应好好说着话,太后叹道:“到底德妃心胸宽广些,换作承乾宫里的人,恐怕早被皇贵妃乱棍打死了。” 荣妃连连点头:“臣妾那日领章答应去承乾宫行礼,皇贵妃娘娘那嫌恶的眼神,臣妾心里看得直哆嗦。若非臣妾跟着,指不定章答应去承乾宫就有去无回了。” 太后笑道:“我说得不错吧。”但又问起荣妃,“查出结果了吗?你没先告诉德妃吧?” 荣妃稍稍点头,可满面犹豫,太后不耐烦道:“还不告诉我?太皇太后已经很生气,再不给老人家一个交代,你也跟着挨骂去吧。” “是乾清宫的赵公公指派手下的人做的,至于谁唆使的赵公公……” “难道是温贵妃?”太后想到咸福宫,是因为温贵妃当初给皇帝用催情药,这次章答应既然也是被药物所惑,跑不掉就是那个神道道的女人。 可荣妃连连摆手:“温贵妃产后虚弱,一直在休养。臣妾想过,但去瞧过娘娘后,觉得就娘娘那么孱弱,哪能动这些心思。查了两天,看是谁与那赵公公往来密切,大概……大概就是平贵人。” “什么大概?”太后没好气,恨恨道,“你既然说了这个人,就必然是她了。她进宫以来可没少闹腾,这一次竟然把手伸进永和宫。索额图真是调教了个好侄女,她姐姐从来就没这些本事。” “赫舍里皇后温柔大度、母仪天下,臣妾至今都幻想娘娘若还在世该多好。”荣妃提起往事不禁感慨。 太后道:“现在提了有什么用,你且派人看好了这个小赫舍里,有什么事来告诉我,容不得她兴风作浪。” 且说自从太皇太后开始让太后管六宫之事,明着暗着调教儿媳妇撑起这个后宫,从一开始太后很不适应,到如今已颇有几分架势,荣妃更是得力的帮手。便是荣妃自己也暗 暗庆幸押对了筹码,将来太皇太后西归瑶池,她还可以有太后这个靠山。 在园子里逛了近一个时辰,正预备送太后回宁寿宫,留守在家里的吉芯匆匆跑来,在自家主子身边耳语几句。荣妃微微皱眉头,又转而告诉太后,太后冷然一笑:“那就去瞧瞧。” 这边景阳宫里,万常在正小心翼翼陪着平贵人逛她的配殿。平贵人头一回来景阳宫,那么巧大家都不在。荣宪公主也和其他姐妹去翊坤宫找恪靖玩耍了,宫里就留下了大着肚子正不怎么舒服的万琉哈氏。 谁都晓得万常在能有今天,是当日代替了被温贵妃欺负的平贵人,在乾清宫得了一夜恩宠。平贵人心里一直憎恨她,平时大家都防着不要两人见面,宴会相聚也是远远地离开或紧紧跟着荣妃。偏偏今天谁也不在家里,万常在要自己接待这位骄傲跋扈的贵人。 正如赵公公当日愿意巴结平贵人一样,她小小一个贵人能在宫里横着走,仗着的是家族势力,是东宫太子,就连景阳宫的奴才也不敢太怠慢她。还是吉芯趁机溜出来找荣妃回去,生怕闹出些什么事。 此刻平贵人瞧见万琉哈氏这里朴素寒酸,很不屑。万琉哈氏对她低眉顺眼的,满足了她骄傲的心,倒也没怎么为难她。可就要走时,转身瞧见万琉哈氏扶着肚子做出辛苦的模样。一时恼火她在显摆自己有身孕,更恨她抢了自己的好运,总觉得若那一晚送子观音来过,这孩子本该是她的。 平贵人扶一扶胸前金镶玉的蝙蝠形领扣,长长的护甲上也闪烁着耀眼的碎宝石,她一个贵人的打扮比几个主位娘娘都来得华丽。万常在在她面前,实在黯淡无光,只听她道:“我这就要走了。” 万常在赶紧欠身:“贵人慢走,今日怠慢了,改日嫔妾一定好好招待您。” 平贵人却媚眼斜视,冷哼道:“景阳宫的规矩,好像和其他地方不大一样呢。” 众人面面相觑,搀扶着万常在的宫女低声在她耳边说:“贵人是不是要您行大礼?” “可是……”万常在如今肚子很大,身子一直也挺弱的。虽然上头没明言可以免了她行礼,但宫里的妃嫔都乐得面上和气,平日见了也都要她免礼,谁不愿在人前充个好呢。可今天平贵人却非要为难她,偏要看她挺着肚子,周周正正地行礼。 “奴婢搀着您吧。”宫女觉得万常在今天不低头,平贵人怕是不肯走,牢牢搀扶住万常在,跟着一起屈膝下去。万常在哆哆嗦嗦,她都看不到自己的脚,下盘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才要蹲下去,只听门前有人进来道:“你挺着肚子干什么呢?” 众人转身看去,见荣妃扶着太后进来,后头缓缓又见章答应搀扶德妃进门。一行人站定了,万常在则刚好不上不下的时候,脚下一软就坐下去了,吓得几个宫女七手八脚来搀扶她。太后顺势故意对德妃冷冷道:“你也别站着了,带孩子们里头坐着去。” 章答应忙搀扶德妃往里走,岚琪就没正眼看平贵人,和章答应说说笑笑就走开了,这光景倒是让平贵人看得怔住。 荣妃在旁则笑道:“平贵人这是教我们万常在规矩呢?怎么太后娘娘来了半天了,你也……” 平贵人吓得一哆嗦,赶紧向太后和荣妃行礼。太后则冲荣妃冷笑:“这几年新人进来,都疏忽教规矩了是吗?你瞧她这几下子,叫宗室里的长辈们瞧见,不知道怎么笑话我们皇上的后宫呢。” 平贵人还有几分气性,顶嘴道:“臣妾在家时,叔父就从家族里头挑选年长的嬷嬷教导臣妾宫廷规矩。太后娘娘说的,该不是臣妾吧?” “就是说你呢,你两个脚怎么站的,是这双鞋子太好看了,显摆呢?”太后冷然呵斥,唤过身旁有年纪的嬷嬷道,“领平贵人去外面风凉的路口学怎么行礼,每样重复一百遍。我想她就知道宫里规矩到底多严谨了,如今大家族的千金,都养得太娇惯了。” 太后若真心要教平贵人规矩,何苦在宫道上折腾她,指派一两个嬷嬷去她住的殿阁,怎么都比在外头丢人现眼强,又是每一种礼仪重复百遍,还不得活活累死她。这会儿平贵人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半句话也说不出。 “皇祖母,皇祖母……”温宪从里头跑出来,拉着祖母撒娇要进去吃果子。太后丢下这边不再管,温柔地哄着小孙女进去,荣妃直等她进了门,才来对平贵人说话。 毕竟在景阳宫,荣妃不至于忌惮平贵人,但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荣妃是投太后所好才引众人过来,她可不愿意平贵人往后把景阳宫当成死敌。这丫头手腕毒辣敢想敢做,谁晓得哪天背后捅刀子,把她也坑了。 “嬷嬷送平贵人回去,稍稍指点几样就好了。太后今天因为别的事心情正不好,气话哪能当真话听?”荣妃亲自搀扶平贵人起来,和气地说,“今天不大合适了,往后妹妹常来坐坐,我算是宫里见过皇后最多的人,很想和妹妹说说话。” 提起赫舍里皇后,气焰几乎熄灭了的平贵人腰杆子又挺起来,眼中再次浮起骄傲的神情,不咸不淡地说:“多谢娘娘。”就再也不说什么,转过身领着那几个面无表情的宁寿宫嬷嬷往外头去了。 等人闪出景阳宫的门,荣妃才舒口气。吉芯凑上来说:“奴婢刚才问了几个在跟前的人,和奴婢跑出来时一样,平贵人一直就只是四处看看,咱们进门前还好好的呢。若不是突然发作,太后还抓不到她什么短处,这会儿指不定要坐着一起喝茶。” “她想来看什么呢?”荣妃蹙眉,“若是针对万常在,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 “自然是来瞧瞧章答应如何了。那事儿要真是平贵人找人干的,现下宫里没什么笑话,太后还给了名分,平贵人什么都没捞着,反而多了个人分享皇上的宠爱,一定怄死了。”吉芯轻轻在主子耳边说,荣妃与她往门内走,无奈地笑道:“我这儿最清净的地方,如今可真热闹,往后得了什么厉害的人,送去长春宫才好。” 不知是否因为荣妃正在念叨惠妃,长春宫里惠妃捂着帕子打了个喷嚏。一旁带着孩子来坐坐的宜妃赶紧从袖子里掏出鼻烟壶,显摆着说:“西边儿贡上来的,中秋里皇上赏赐我的。” 惠妃皱眉头说:“男人家用的东西,你怎么也喜欢?皇上好端端地赏赐你这个做什么?” 宜妃这才尴尬地一笑,摩挲着灵巧精致的鼻烟壶说:“皇上让我送回去给我阿玛的,我自己拿来用了。”又叹气,“还不是心里不痛快,胸口总觉得闷得慌,才想透透气嘛。” 惠妃心内冷笑,表面上不动声色,迎合道:“你再有不痛快,我们几个怎么活?” 宜妃暗下想,我做什么和你们比,人总要往上比才有奔头。嘴上则无奈道:“皇上是越来越喜欢新鲜人了,永和宫里的都不放过。偏我瞧瞧翊坤宫里的丫头,没几个长得好的。从前我怕她们勾引皇帝,把一些个漂亮的都换走了,现在看永和宫那样,我真后悔。” “做什么把宫里的人推出去,你还指望那些小宫女得了脸,在皇上枕头边说旧主子的好话?”惠妃冷笑,轻声道,“钟粹宫那一位生过公主的,到如今还是个贵人。德妃平步青云,可有带着她的好姐姐一起?” 宜妃眨眨眼睛,点头说:“姐姐说得对,到底是下等人,哪能和咱们比。”惠妃打量她脸上的神情,知道是皇帝这些日子不进后宫,她翊坤宫寝殿里的床太冷了。年轻轻的人肯定守不住,要熬得像自己这般对恩宠心如止水,再三五年才够她受的。心下一转,笑道:“皇上盛年,一个章答应哪儿够,你多殷勤些不会错,只要你不在乎德妃心里烦你就好。如今宫里大概只有皇贵妃不看她的脸色,其他人哪儿敢从她手里分走皇上的关照?” 宜妃很不服气,她前阵子对桃红说,往后不能和惠妃走得太近了,要好好为膝下三个阿哥的前途考虑。惠妃不过是利用她,真摊上什么事儿,随时随地被她抛弃,她要好好为自己着想。 可是两边冷落许久,宜妃越发觉得自己不行了。这些年习惯了和惠妃一唱一搭,突然失去了这么一个智谋,脑袋里空空的,转也转不过来,才发现自己坐井观天,把紫禁城看成她翊坤宫那么点儿大,真要自己闯出一番天地,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除了皇贵妃,还有一个人也不看永和宫的脸色。可惜虽然来头大,偏成了空架子,落得人微言轻。”惠妃幽幽一笑,将手指向那人所在院落的方向,轻声道,“年轻毛躁经不起几句话,骄傲得走路往天上看,这样的人,最有意思了。” 宜妃知道惠妃是在说平贵人,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那可是个麻烦,姐姐不怕将来甩不掉?” “不是咱们怕甩不掉,而是人家反怕咱们纠缠。心气儿多高的人哪,会看得上我们?连皇贵妃都不在她眼里。”惠妃哼笑道,“人家是元后的亲妹妹,是太子嫡亲的姨母。” “姐姐预备怎么做?”宜妃主动问,也算给自己这些日子和惠妃不冷不热的一个台阶下。 惠妃点点头,与她凑得更近些:“心高气傲的东西,眼睛里没有人。但凡和她过不去,她管你是谁?咱们好好挑拨挑拨,在平贵人心里种刺,扎得她浑身不自在,东六宫可就不安生了。” 宜妃听了心里怦怦直跳:“可是这样,皇上也不见得会来西六宫。” 惠妃顺手把她发髻上的花重新簪好,笑道:“皇上宠着那边不来西六宫,和 皇上厌烦了那边不来西六宫,你觉得哪个好?”顿一顿又道,“饭要一口口吃,咱们从头来过。” 宜妃终于明白点儿了,更自己为自己辩解:“原我也挺可怜她的,六阿哥没时我都掉了眼泪,可她不能因此霸占皇上啊。实在太不知轻重了,就算皇上要带她去瀛台,她也该想想宫里的姐妹推诿了才是。乌雅氏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惠妃见宜妃开悟,表面上只是笑笑,心里却有她的算计。可怜六阿哥的死是心意,不能真当一回事。现在皇帝对德妃有愧疚,什么事都依着她来。在孩子的问题上,她的大阿哥越来越没立场,皇长子的光芒早就被磨得差不多了。难道孩子的人生还没开始,这就要输了吗? “惠姐姐,咱们要怎么做?”宜妃兴冲冲的,她真真是熬不住寝殿里那张冰冷的床了。 惠妃笑道:“这几天宫里难听的话不少,都是冲着德妃去的。咱们反其道而行,别的做不了,张嘴说话还难?” 宜妃兴冲冲的,嘴里突然冒出另一句话:“姐姐,听说太皇太后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惠妃眼眸一亮,看到殿门外候着的宝云,点点头道:“人嘛,总是要老的。” 这一晚皇帝依旧没进后宫也没翻牌子,乾清宫的人更不敢在这时候往龙榻上送人。其实往年这些事从来不是偷偷摸摸做的,皇帝临幸宫女是很平常的事,如今却变了味道。用几位心里不平的妃嫔的话说,皇帝和乾清宫的人,都是在看永和宫德妃的脸色。 莫须有的罪名,在宫里传了好些天。一向温和待人的德妃,突然就成了不可一世的宠妃。岚琪听着闲言碎语走到今天,可也没有哪一次像这样,持续好一阵子不见消停。偏偏慈宁宫不过问,乾清宫装没事儿,永和宫更是不会出面。荣妃好心来问过岚琪的意思,她也淡淡一句:“他们说累了,就好了。” 可所有人都以为德妃会继续保持沉默时,岚琪心里,有她自己的想法。 便是那天之后,她派环春去咸福宫请人。早些时候有人跑去打着德妃的旗号邀请觉禅贵人,结果弄出私通的罪过。这一回环春亲自过去,再亲自陪着过来。觉禅氏本就没什么,跟着她的香荷一直嘀咕着说放心,更因见到德妃来与自家主子示好,觉得她家贵人的前途有指望了,一路殷勤地跟着。 但即便觉禅氏那样聪明,也想不到德妃为什么突然请她做客。德妃突然这样,不怕别人起疑心?温贵妃那儿放她出来都犹犹豫豫的,脸上都写着担心觉禅氏从此跟了德妃背叛她。 到了永和宫,岚琪正盘膝在炕上写字,桌上炕上铺满了纸张。觉禅氏进来时,她直笑道:“都没地儿让你坐了。” 环春几人赶紧收拾开一些东西,请觉禅贵人炕上坐。待奉茶来,岚琪便让香月领着香荷去吃点心,这边只有环春一人在门前守候。 屋子里点着香,幽静安宁的气息弥漫在整间屋子里。觉禅氏觉得没必要绕弯子说话,很主动地问德妃:“娘娘找嫔妾来,可有事吩咐?” 岚琪停下手里的笔,将桌上一串蜜蜡捏在手中,一颗一颗从指间划过,微微颔首应道:“我想问你,那天对我说要诸事小心,是否六阿哥的死,你知道什么?” “嫔妾一路从咸福宫走来,不说宫里多少人看见,就是贵妃娘娘对您来找嫔妾,也十分疑惑。嫔妾去禀告时,贵妃娘娘诸多借口希望嫔妾不要出门。”觉禅氏微微一笑,云淡风轻,“您不担心嫔妾离开永和宫后,更多的流言蜚语将您卷进去?” 温润的蜜蜡缓缓蹭过指尖的肌肤,似能感觉到它们沉淀千年的厚重。岚琪微微摇头:“那是别人的事,我们说我们的事就好。” 觉禅氏了然,颔首笑道:“便是娘娘这份心境,才能在狂风巨浪中胜似闲庭信步。”她停一停整理思绪,便缓缓道,“嫔妾并不知所谓的真相,只是因为一个人的绝望,让嫔妾想到了什么。不敢说提点娘娘什么,是想报答您多年来对嫔妾的照拂,之前才多嘴说了那一句话。” “是他?”岚琪很容易想到那“一个人”就是纳兰容若。 “曹大人曾私递一封信函入宫,信虽早已化成灰烬,但字字句句都在嫔妾心里。” 几个月前忽闻容若病故,当时的痛难以言喻。可随着时间的淡化,随着她不断强迫自己不要悲伤,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已能这般平静地对人诉说。 “他自由了。”说起这四个字,觉禅氏眼中闪烁光芒,“他在信中说这些年大江南北走过的路,在字里行间描绘那些嫔妾无法看到的景象。没有提及旧情,也没有提及新欢,整封信若非最后几句话,给谁看都不要紧。” 岚琪道:“也许他担心信会被别人看到,之前子虚乌有的私通罪名,已经让你很难堪。” “是吧。”觉禅氏道,“至于最后几句话,是说这些年走过的路,实则身上都背负职责,并没有一次能放下包袱真正领略美景风光。说他渴望这一生,哪怕一天甚至一个时辰,可以脱离家族的束缚,远离朝廷的纠葛。可是他注定了这一辈子要为家族赎罪。他从来不会轻易对人流露心中苦闷,那一字一句里透着的绝望,让嫔妾心惊胆战。” “赎罪?”岚琪脸上掠过波澜。 觉禅氏道:“他们父子一向不和睦,对皇上来说,是削弱和制衡一派势力最好的办法。” 岚琪浅笑道:“你懂的真不少。” 觉禅氏不以为意:“娘娘博览群书,必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您一向恪守后宫妃嫔的分寸,又岂会宣之于口?” 岚琪不言语,安静地看着她,可是觉禅氏之后的一句话,让她不禁变了脸色。只听她道:“他在最后,没头没脑地加了四个字‘小心惠妃’。” “惠……”岚琪眼底浮起恨意。 觉禅氏知无不言:“有些事,嫔妾要从贵妃娘娘那里转两道手才能听说,真假与否娘娘还请自行判断。钮祜禄家对这一次的事十分忌惮,看他们家进宫来与娘娘说话的架势,应该和六阿哥的死没有太大关系。因为他们更紧张的,是十阿哥的安危。从前嫔妾还会帮忙照顾十阿哥的饮食起居,如今一概由钮祜禄家指派的宫女嬷嬷照顾。嫔妾不能给十阿哥吃任何东西,这也是贵妃娘娘亲口命令的。看样子他们很担心有人会进而加害十阿哥。” 岚琪静静地听着,她想起玄烨咬牙切齿的“报应”二字,当时就与环春说过,似乎纳兰容若的死,算得上是明珠府的报应。虽然一切只是流言蜚语,一切只是她们片面的猜测,并不能坐实这件事与纳兰府和惠妃有关。可纳兰容若写“小心惠妃”这四个字,一定有他想说而不能说的话。 “皇上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他认为我知道了只会痛苦,只会在以后的人生里每每遇见什么人都在心里刺痛。”岚琪觉得心头敞亮了一些,“可那是皇上的心意,只是他希望我能活得自在些。我心底的痛和不甘,他并不能体会。苏麻喇嬷嬷曾说,往往看清所有的事,就剩下绝望。大概这样的话,嬷嬷也曾对皇上说过,他才会这样想我。” 觉禅氏应道:“是这个道理,无知无畏无知无忧,糊涂的人往往更加快乐。” 岚琪却苦涩地一笑:“对我而言,还有比失去儿子更绝望的事吗?” 觉禅氏怔住,抿着嘴不说话。岚琪却对她道:“他给你写信的那几天里,朝廷上下没有比六阿哥的死更让人震惊的事,他必然知道了什么,才会对你说小心惠妃。我明白下毒的人不是冲着六阿哥,我的六阿哥是替太子死的。那么能针对太子的人,又有几个?既然你觉得钮祜禄一族不是凶手,就剩下皇贵妃和惠妃背后两大家族。他既然让你小心惠妃,而不是皇贵妃……” 觉禅氏应道:“娘娘说得没错,若是皇贵妃,他绝望什么?” 屋子里一时静了,两人相对无语,即便心照不宣,但这一切终究是她们的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无法指证任何人。更何况那天的事实在太悬,惠妃有这个心,她也不会轻易让儿子卷入其中。 害死胤祚的是沾染即死的剧毒,惠妃怎能保证不在她眼皮子底下时动手,大阿哥能全身而退?所以岚琪不至于会愤怒到要找惠妃偿命。可对她来说,这件事绝非无知无忧,只有明明白白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才能让她继续面对以后的人生。 “娘娘,您会对惠妃怎么样?”觉禅氏问。倒是让岚琪怔了怔,她摇头道:“能怎么样?” 觉禅氏突然往前凑,双手抵在桌面上,那架势看着有几分骇人,眼底更是一阵阵的寒意,红唇微微一动,便是道:“娘娘能把惠妃留给嫔妾吗?” “留给你?”岚琪不解,“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你……” “她毁了嫔妾一辈子。”觉禅氏的神情,仿佛从地狱而来,“嫔妾好好活下去,就是想看她生不如死。” 岚琪怎么也没想到觉禅氏会对她说这番话。以她的智慧和心机,惠妃恐怕一辈子都会活在觉禅氏的阴影里而不自知。想到惠妃一辈子都不能好了,不知为何她心底觉得很痛快,之后一整天都在心内反复彼此说过的话。 仇恨虽不至于让岚琪迷了心,可她无时无刻不在想让他们都去死。痴痴呆呆的那几天里,她每天期待环春来告诉她皇帝杀了什么凶手,一次次的失望后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她能够理解玄烨的无奈,可对她来说,恶人不死,她一辈子也不能释怀。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七章 皇贵妃之威 之后两天,环春几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主子心情好起来。问她是不是有高兴的事,岚琪说不清楚,唯一能想到的是害喜的症状减轻了,身子轻松,心情自然会跟着好起来。 皇帝这阵子不入后宫,乾清宫却时时刻刻关注着永和宫的一切。知道德妃娘娘这几天脸上有笑容,上赶着来告诉皇帝这个好消息。玄烨每每不过冷着脸应付几声,弄得李公公他们猜不透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这天科尔沁送来东西,皇帝挑了几样祖母喜欢的亲自送来慈宁宫。彼时太皇太后正与德妃在大佛堂诵经,玄烨到门前看了眼,一老一少盘坐在佛像前。他才想进去说话,一脚还没跨进门槛,但听皇祖母道:“我让玄烨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玄烨倏然停下脚步,满脸的不服气。 岚琪柔和地笑道:“您这是挖苦臣妾呢?您这样子,人家才委屈。” 太皇太后叹气:“可你们这样冷着,我心里着急,多大点事,至于吗?眼下不是都解释清楚了,玄烨不知道那是你的宫女,那孩子也被人下了药不清不楚地就上了龙榻。听说你对那什么答应很关照,为什么对玄烨,还在生气?” 岚琪却道:“臣妾哪儿敢生皇上的气,皇上不来后宫,臣妾也不能去乾清宫找。这些日子皇上为了河工天天忙碌,臣妾还去添堵不成?” “瞎话。”太皇太后合十的手松下了,转身看坐在身后的岚琪,却瞧见了门前的孙儿。玄烨乍与祖母目光相接,不免有些局促,竟笨拙地在门前转了个圈,不知该进去还是离开。 太皇太后心里发笑,却问岚琪:“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硌硬极了,就是对那个什么答应,也并不是真心关照,只不过想让看笑话的人闭嘴对不对?” “为了这件事,太后娘娘和荣妃姐姐万般周全,臣妾若还不领情,这会儿一定是挨您的骂,您才不会这么哄着呢。”岚琪全然不知玄烨在身后,笑悠悠地看着太皇太后,“臣妾更不敢对皇上生气,只不过没机会相见。至于那天在您这儿甩脸走人,那会儿可什么都没解释清楚。人家当时就是气坏了,什么都顾不得了。” 太皇太后这才笑起来,一抬手道:“快进来给岚琪赔个不是,这件事终归是你太不讲究。” 岚琪一惊,扭头看到皇帝在门前,又听太皇太后嗔怪:“愣着做什么?” 玄烨慢吞吞走进来,苏麻喇嬷嬷也跟进门。太皇太后慢悠悠起身,虎着脸说玄烨:“佛祖面前不许说瞎话,你们好好把话说清楚,要不想我多活几年,就闹吧。什么皇帝什么德妃,在我眼里就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几时少为你们操心过?” 玄烨和岚琪都不敢顶嘴,静静等着太皇太后离开后,玄烨才坐在了皇祖母的位置,一言不发,只让岚琪看他的背影。 岚琪还真是仔仔细细地看了,见玄烨没胖也没瘦,心里踏实几分。可她才不要一直看人家的背影,慢慢挪动身子站起来。玄烨听见动静以为她要走,赶紧问:“去哪儿?” 岚琪却是把蒲团往前挪,又慢慢坐下来和玄烨并肩,扬着脸看他。 皇帝心里一暖,想伸手拉她,又恐在佛祖前不敬,只轻声道:“不要再生气,朕哄哄你可好?” “佛祖面前,皇上怎么说起哄人的话?”岚琪恬然一笑,她知道,只有这样笑着,才能和玄烨好好的。再多的委屈再多的无奈,只要她还想和玄烨过下去,还想守护这份感情,就要把这些都放下。如果在这段感情里,玄烨对自己付出的是真情实意,那她在其中付出的,就是宽容,更宽容。 玄烨神情温和,眼中有愧疚,只是不再那么浓烈。想那一日他赶来慈宁宫找岚琪解释,那一股子愧疚才叫强烈,以至于岚琪甩脸走人他都没动气。反是这几天缓过精神,才略觉得几分不服。可再怎样都没底气,他在乎岚琪,虽然难免其他女人从身边走过,可若知道章佳氏是永和宫的人,绝不会碰她。 “朕往后,再不做这样叫你伤心的事,可你也不能将来提起来怄人。为了你,皇祖母可是狠狠地骂了朕,朕亲政以后再一次被皇祖母这样严厉地责备,竟是为了这种事,想想都可笑。”玄烨笑着,不由自主地还是来拉了岚琪的手,“不要生气了。” “太皇太后责备您,那也是心疼了才着急。您想想臣妾啊,这些日子被外头的人怎么说?”岚琪要抽回手,人家紧紧抓着不放,若非在佛祖面前,怕就要把她拉入怀里搂着了。岚琪挣扎了两回没抽回来,索性放弃了,微微噘着嘴说,“可是臣妾不能生气,也不敢生气,放下心来大度宽容地对待这一切,心里才觉得安宁平和。不然总担心您会反过来怪臣妾小气,担心言行不当反让您失去了耐性。其实那天才走出慈宁宫,臣妾就后悔了,怎么能甩皇帝的脸面。” “你该生气的。” “该不该的,也发过脾气了。皇上既然哄臣妾,一切都过去了。”孕中的女人很是柔美,媚眼如丝,秋波阵阵,只是一笑便足以颠倒众生。但这里是佛家清净之处,怎容得他们儿女情长。玄烨起身,将她小心翼翼搀扶起来,一起再向佛祖拜了拜,便携手出来了。 太皇太后已在寝殿歇下。原本出了佛堂岚琪就不敢再和皇帝牵手,玄烨哄她说做给皇祖母看看,是以老人家此刻瞧见他们手牵手进来,不禁笑骂道:“这会儿好了又这样没规矩,哪见过皇帝和妃子手牵手在外头晃悠的?你们啊,踏踏实实的我就高兴了,别动不动拌嘴吵架,吵架吵多了终究伤感情。” 岚琪笑着:“臣妾哪儿有胆子和皇上吵架?”说着替换下宫女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给她捶背。 太皇太后嗔怪:“还不是我把你宠坏的,近来越发厉害不懂规矩。岚琪你可要记住了,不管什么事都不能让皇帝当众难堪,你就是委屈死了,也要护着玄烨的体面,知道吗?” 岚琪在太皇太后身后,朝玄烨做鬼脸。但旋即太皇太后就严肃地说孙儿:“当着岚琪的面我也要说你,你也三十多岁的人了,再往后十年,要知道保养。逢场作戏的不长久,可别为了一夜贪欢,就伤了要陪自己一辈子的人的心。自古皇帝称孤道寡,说到底也是个个儿自己作的。非要处处留情,势必处处伤人,还巴望着别人一心一意对待自己?” 岚琪在后头幸灾乐祸,玄烨瞪了她一眼,在祖母身边坐下道:“您这话当着岚琪的面说,她一定还有下回。” 太皇太后笑道:“只要你别再算计永和宫的人,怎么有下回?”说着,却把两人的手抓来交叠在一起,语重心长地说,“我已经耳聋眼花,走路都不利索了。别气我,你们真心真意地好,皇祖母才安心。这么些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难不成日子越发安稳,倒要生了嫌隙?” 这话说得岚琪心头一酸,伏在太皇太后肩头。老人家伸手搂过她道:“早几年我就把玄烨交给你了,何况往后呢?岚琪你要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多委屈,都要一心一意对玄烨。紫禁城里上千号的人,可你只有一个。若是强扭的瓜,我也不敢这样说,就知道玄烨心里有你,而你心里更满满都是玄烨,我才敢这样托付你。” 岚琪眼眶微微湿润,可不敢哭。太皇太后总说自己依赖岚琪的照顾,实则岚琪也早早依赖上这个老祖母。她十几岁进宫,和家人相处的时间都不见得比在慈宁宫的日子长。十年前太皇太后感慨垂暮,她还能望着老人家的黑发心里笑一笑。但如今看她白发苍苍,看她行动越来越缓慢,再也抓不住时光的流逝,太皇太后这样的话,她真真是听一次少一次。 “臣妾会一辈子站在皇上身后,不论什么事,您放心。”岚琪软软地应了一声,又恳求,“可是,咱们今天不说这些好吗?” 太皇太后早就看淡生死,今天说这些也不是要赶着嘱托什么,即便明天就离去,她也不会遗憾,只是还活着一天,就忍不住多啰唆一天。这辈子对儿孙们的爱,都在这啰啰唆唆的话里了。 玄烨亦是动容,陪着祖母说些有趣的话。太皇太后又把 李公公找来,骂他年纪大了就不要硬撑着,找个好的人接手宫里的事才是。李公公笑说他还硬朗得很,至于谁将来接替他的位置,这一次的事,他已经把罪魁祸首解决了,保证往后乾清宫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更是向德妃娘娘赔罪,说是他的疏忽。 岚琪倒是笑道:“这会儿说赔罪就没意思了。”更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对玄烨道,“皇上若真在乎臣妾的面子,往后对章答应也多照顾些吧,自此冷落了才叫人说三道四,又该说臣妾善妒霸道。皇上凭着心意,若是还瞧得上章答应,就别委屈了人家,这些大方臣妾还是有的。可若您看不上章答应,也别勉强,臣妾可不敢管乾清宫的事。” 玄烨知道自己这个把柄算是落在岚琪手里的,不禁恨恨道:“皇祖母您听听,这话哪一句是真客气的?” 半真半假,都是玩笑,气氛再没有凝重起来。之后玄烨和岚琪一道离了慈宁宫,但太皇太后却把李公公留下说话,严肃地叮嘱他:“没了那个,他们还会打别人的主意,保不准明天又冒出来个小李子小周子。若是有合适的人选,早早就定下,不然有人惦记着,就是祸端。” 李公公有年纪了,虽不及太皇太后高寿,可这么多年尽心尽力伺候皇帝,身子衰老得更快。上回从瀛台回来就有些吃力,因此算是看清了自己还能有多少年,心里明白得很。 太皇太后道:“你卸下来后,让皇帝赏你田地宅子,出宫去安度晚年,也叫人伺候伺候你。” 李公公伏地叩首道:“奴才想好了,离了紫禁城,就去给先帝爷守陵,还望太皇太后成全。” 太皇太后笑道:“那不如将来给我守陵,好时不时给我讲讲孩子们的事。” “太皇太后……”李公公老泪纵横。 “就这么定了。”太皇太后安宁地笑道,“便是离了宫,你也要硬朗些活下去,我可要知道往后几十年的事。我们玄烨,必然是一代圣君,我要看着他把大清建立成更加鼎盛的帝国。” 苏麻喇嬷嬷立在边上,已是眼含热泪。这会儿主子把李公公的未来定下来,那自己呢?早些年就想好,若是能伺候主子终老,到时候就跟她一起走。可现在越来越觉得,太皇太后一定会要她继续留在皇帝身边,她想走也走不得。 这边老人家们淡然面对即将结束的生命,离了慈宁宫的玄烨和岚琪,则憧憬着往后更美好的人生。太皇太后也曾经年轻过,玄烨和岚琪有一日也会变老。这世上只有岁月,对每一个人都公平。 走出慈宁宫后,岚琪就请皇帝自行回乾清宫。玄烨知道她的心意,没有勉强。她等圣驾离去后才慢悠悠往永和宫走,环春几人小心搀扶着,总担心她娇弱的身体。 因心中郁结都散了,岚琪脚步轻盈,优哉游哉,一路和身边的人说说笑笑。本是心情大好,偏偏冤家路窄,半道上听见斥骂声。走过路口就看到那边有宫女在挨打,边上站着气急败坏的小赫舍里。 “主子,咱们别管了。”若是旁人,环春还愿意她家主子管点闲事分散心思,但见是平贵人,实在避之不及,赶紧搀扶岚琪走开。好在那平贵人也没跟上来纠缠,本以为绕开了就不会惹事上身,谁知隔两天,宫里就有莫名其妙的谣言。 那天挨打的宫女,是平贵人身边伺候的,不知犯了什么事那天被当街责打,半夜里就想不开寻了短见。本该是平贵人的事,可传到宫里头的话,却说是平贵人那天路遇德妃娘娘,因宫女失礼冒犯,被德妃娘娘责罚,才逼得人寻死。 死了宫女,可大可小,荣妃总要来过问一声。问到岚琪怎么回事,听说她只是路过而已,啧啧道:“这话若是平贵人自己传出来的,她想干什么?她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来挑衅你?” 子虚乌有的事,听来十分可笑。岚琪问环春那天平贵人是否瞧见她们了,环春苦笑说:“奴婢只想着咱们赶紧走开,哪儿敢多看一眼平贵人。” 荣妃冷哼:“若真是她闹出来的事,倒要替她家里捏把汗了。索额图何至于容忍侄女在宫里把赫舍里一族的颜面丢尽?这事儿较真查起来,她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岚琪本就无所谓宫里的谣言,只是近来传的话越发稀奇古怪,动不动就把永和宫推上风口浪尖。亏她安之若素不理不睬,想必是把那些传谣言的惹急了,才越说越离谱。这会儿见荣妃替她生气,反安抚她:“姐姐气什么,我清者自清。平贵人最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且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然而岚琪的淡定并没有使事态平息,两日后,竟有朝廷官员上书,说后宫妃嫔虐打宫女太监,违背皇帝早年严禁虐奴的法令,认为皇帝不能姑息后宫草菅人命。甚至直指德妃的品行,希望皇帝能予以干涉。 后宫的事闹到朝廷上来说,皇帝怎能有好面孔。这一日来承乾宫,提起这件事,终究忍不住责备皇贵妃:“你执掌凤印,连个说法都不能给朕?” 皇贵妃本来性子就急,见皇帝怪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反问玄烨:“若非牵扯了永和宫,皇上会为了一个宫女来责怪臣妾?” 眼瞧着要不欢而散,荣妃正好赶来,皇贵妃便当着皇帝的面责怪她办事不力。荣妃一肚子的委屈,幸好玄烨还冷静,一句“她忙得脚不沾地,朕都知道”才算安抚了荣妃。 “臣妾私下派人查,平贵人对宫女太监一向严苛,动辄打骂。从前还在储秀宫时,连佟嫔的宫女都要动手。”荣妃心平气和下来,慢慢告诉帝妃二人她知道的事,说道,“寻短见的宫女,是那天在宫道上不小心踩碎了从平贵人发髻上落下的簪子。平贵人气得当路就让手下太监掌嘴,更拿断了的簪子插在她脚背上,脸上也划了一道口子,该是破了相。这事儿和德妃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只是从慈宁宫回来路过而已。” 玄烨亦道:“那日朕与她一道从慈宁宫出来的,这么多年从不见她会打骂宫女,何况不是她屋里的人。” 皇贵妃在边上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头又酸又不服气。还是玄烨后来问她,才勉强开口:“把平贵人找来问一问,皇上在这儿人家哭哭啼啼装可怜,臣妾真怕您心软。不如请您屈尊回避一下,也好看看这位小赫舍里,对付臣妾和荣妃时,是什么嘴脸。” 其实她刚才一冲动,差点提起赫舍里皇后。皇贵妃对这位传说中的皇后毫无印象,说不上崇敬也并没什么看不起,只是如今与她这亲妹子接触,实在对所谓的贤后传说不敢恭维。她才想不到,自家姐妹的性格一样天差地别。 玄烨怎肯做这样的事,他根本就不屑去看小赫舍里的嘴脸,对于她的品行早就心知肚明,冷然道:“这该是你们的事,朕只等你们一个结果。” 皇帝撂下这句话便离开,荣妃眼见皇贵妃气得咬牙切齿,也猜不透她到底为了什么生气。正不知如何是好,皇贵妃先开了口:“把人都召集起来,平贵人也好,德妃也好,该是谁把话说清楚了。” 荣妃也不愿一个人和她对付,凭什么总是她受气,让吉芯派人去各宫请。不消一刻钟,惠妃宜妃陆续到来,下头位分低的答应常在也来,承乾宫里塞得满满当当。除了温贵妃,连万琉哈氏也挺着肚子来了。 人到齐后,皇贵妃直接就提宫女自尽的事,把平贵人叫到跟前问话。平贵人见这犹如三堂会审的架势,不敢如往日那般倨傲,恭恭敬敬地跪在正当中。皇贵妃问一句她答一句,可是没一句话说在点上。 “皇上三令五申不能虐待奴仆,你竟然能把人逼死?”皇贵妃呵斥平贵人,目光不经意掠过岚琪。想到皇帝刚才为了她找自己的麻烦,这会儿是如何也缓不过平日的和睦,怎么看都觉得岚琪不顺眼,不免冷声问,“德妃,那天你既然路过看到平贵人责打宫女,为什么不上前阻拦?身在妃位,教导底下的妃嫔也是你的责任。” 岚琪见荣妃朝她眨了眨眼睛,又见皇贵妃气冲冲的模样,明白自己说什么都不会让她满意,索性淡定地欠身应答:“那日嫔妾身上不适,急着 赶回永和宫请太医。的确看见平贵人责骂宫女,但宫里头主子教训奴才是常有的事,平贵人也有自己教导奴才的法子。嫔妾虽有责任教导平贵人,也没道理干涉她屋里的事。” 皇贵妃冷笑:“是啊,你这几句话,倒是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边上几个嫔位坐着,互相看了一眼,僖嫔向皇贵妃道:“娘娘,恕嫔妾多嘴,嫔妾听着这事儿怎么错了方向。如今宫里宫外闹得难听,是说德妃娘娘虐待宫女。娘娘这会儿问德妃娘娘为何不阻拦平贵人,好像是两件事。自然嫔妾知道,德妃娘娘温柔宽仁,是不会虐待下人的。” 皇贵妃冷冷剜了僖嫔一眼:“你说了半天,都是废话。既然知道德妃不会虐待奴仆,本宫还问什么?” 僖嫔吓得愣住,在座的人也都有些吃惊。便是岚琪自己也没想到,皇贵妃虽然对她态度恶劣,可好像没把那些传言当回事,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仿佛只是要问平贵人的过失而已。 跪着的小赫舍里则开口盯着僖嫔问:“娘娘怎么提起这些了?说起来,嫔妾还觉得奇怪呢。嫔妾可没冤枉德妃娘娘逼死了臣妾的宫女,这话还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那宫女要寻死嫔妾拦不住,可她做错事嫔妾责罚她,本也没错。” 殿内一时哗然,所有人都认定是平贵人自己传的谣言,可她主动否认,反而对责打宫女的事完全不隐瞒。但这又与朝廷上的声音不一致,就算今天有了结果,皇帝会怎么看? 惠妃、宜妃都不说话。荣妃刚才一直被皇贵妃抢白,此刻也懒得开口。德妃算是半个当事人,可她该说的也说完了。刚才贸然开口的僖嫔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说:“是啊……真不晓得,是什么人传出来的谣言,怎么那样诋毁德妃娘娘呢。” 平贵人哼一声:“这与嫔妾不相干。” “都闭嘴吧。”皇贵妃呵斥,稍稍挺直脊梁,冷然道,“近来宫里总有这股子风气,可你们但凡一个个都把自己宫里的人管好了,哪儿来那么多闲事?但今天找你们来,不是为了什么谣言,是为了平贵人的宫女自尽。要警醒你们每一个人,眼瞧着年末,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众人皆称是,静等皇贵妃如何处置平贵人。可地上的小赫舍里仍有几分气性,直起身子来为自己辩解:“嫔妾有权责罚自己的宫女,她要寻死嫔妾怎么拦得住?责罚和虐待是两回事,嫔妾可不承认自己虐待下人。” 皇贵妃冷笑,满面一副管你承不承认的神情,抬手扬起纤长的护甲指向荣妃:“平贵人罚俸一年,另禁足一月思过。死了的宫女派人去家里善后安抚,既然已经传出去是不堪虐待自尽的,就别遮着藏着了。自然花了多少银子,平贵人照数掏出来,宫里的钱可不是在这上头使的。” “娘娘,嫔妾……” “闭嘴!”皇贵妃霍然起身,见小赫舍里竟还敢不服气地瞪着自己,不由得把对岚琪的怨气都撒在她身上,幽幽道,“进宫大半年了,一点儿规矩没学成不说,还越发眼里没人。听说前阵子太后才教过你规矩,看样子还是没学好。平贵人啊,你这样子不成,赫舍里皇后的脸面,都要叫你丢尽了。” 因皇贵妃动怒,众妃嫔都起身听训。岚琪因有身孕动作缓慢,垂首的一瞬看到惠妃和宜妃互相看了一眼。她迅疾掠过目光,一面听着皇贵妃的训话一面想她俩对视时的神情。虽然只是匆匆一眼,可她总觉得里头有什么文章,自然也警醒自己,不要因为那句“小心惠妃”,从此就不能冷静看待人和事。 “一会儿你去那天在路上打宫女的地方跪两个时辰,吹吹冷风你就清醒了。”皇贵妃撂下这句话,更撂下一屋子的人就要走,众人躬身相送。可平贵人还是不服气,喊着说自己冤枉。皇贵妃倏然停下脚步,唤荣妃道:“派人去看着,四个时辰,少一刻,哪个看管她的,就给我跪一天。” 皇贵妃扬长而去,众人都松口气,彼此传递眼神不敢说出口。明明皇贵妃刚刚教训众人不要有虐待之事,但事实上皇贵妃自己头一个脾气就不好。这些年略好,早几年时承乾宫里哪个宫女太监没挨过打。便是刚才那句唬人的话,动不动就要跪一整天,说白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众人散去,荣妃去吩咐人带走平贵人,因她死活不肯,也说了几句重话吓唬她。再折回来看岚琪扶着布贵人慢慢要走出去,担心地问:“是不是害喜又厉害了?” “我这样子,别人不敢碰我。”岚琪黠然一笑,“不然谁都凑过来说话,烦得很,可瞧见我不大精神,就不敢来靠近了。” 布贵人也笑道:“吓着娘娘了?你放心,德妃娘娘她好着呢。” 荣妃哭笑不得,只等一起回了永和宫,岚琪才精神起来。端嫔几人也过来坐坐,说起刚才的事,唏嘘道:“还以为皇贵妃会为难你,没想到她就那一句话以外,都站在你这一边。” 岚琪也觉得不可思议,若非要为此想个最好的理由,大概就是四阿哥了。对皇贵妃来说,自己惹了麻烦,也会给四阿哥蒙羞,那才是她最厌恶的事。至于是死了宫女还是太监,甚至平贵人自己寻短见,都未必能让她动眼皮子多看一眼。 荣妃却道:“你们觉得小赫舍里说她没有传谣言,真的假的?” 几人都静下来想,布贵人头一个道:“就她这样的人,还能有假?” 这件事姐妹几个没讨论出个结果,端嫔她们先走,荣妃又独自多留了片刻,私下里对岚琪说:“那日我与你讲,索额图何至于让平贵人做那么蠢的事。我都能查出来她在屋子里怎么虐待下人,上头真要办她,还查不清楚吗?我今天反而觉得,这话未必是她在传。” 岚琪心里想到惠妃和宜妃的那一眼对视,可没有向荣妃提起。她想自己再看看,她们到底在算计什么,日后再考虑是否和荣妃商议。 但荣妃离了永和宫后,手底下的人就来回禀,说看管平贵人罚跪的嬷嬷半当中换了一个人,是张生面孔,一时还不晓得是哪里的人。 荣妃觉得奇怪,便吩咐手下的人:“不管什么事,先冷眼旁观。宫里头不知刮那一股妖风,定要看清楚了再说。” 这件事,随着皇贵妃重罚平贵人,关于德妃虐待宫女的谣言不攻自破。皇帝也不必应付朝廷上的声音,总算天下太平。皇贵妃虽然处事霸道一些,可这种事的确要重拳压下去,才能让人闭嘴噤声。玄烨满意表妹给出的结果,事后自然要夸一夸她,好让她继续明白拿着凤印该做什么事。 之后的日子,宫里总算又得以安宁。时间一晃而过,八月中秋的事仿佛还在面前,转眼已是腊月。 腊月初四,景阳宫万常在顺利生下小阿哥。万琉哈氏因身份低微不能亲自抚养,本以为荣妃会揽下来,各宫都准备来恭喜荣妃娘娘喜得皇子。可她却禀告两宫说,宫里的事实在忙不过来,怕小阿哥放在景阳宫有疏忽,送去阿哥所照顾才最妥当。小阿哥并没有成为她的养子。 所有人都不理解荣妃为何放手这样好的机会,她只私下里对端嫔说:“若是个闺女,我就养了,但早早就想好,若是皇子,我一定不养。我在宫外没有依靠,宫里靠的也是自己十几年挣下的脸面,经不起一点折腾。若因为多了一个儿子被那些个东西盯上了,必然得不偿失。我这个做额娘的多低调一点,三阿哥才更安生一分。” 小阿哥洗三后,便是腊八,因皇室又添一子是喜事,腊八进宫贺喜的宗亲贵族比往年还多,热热闹闹一整天,各宫都疲于应付。唯有书房里的阿哥们没有停课,四阿哥照平日的时辰从书房回来。承乾宫倒是意外有些冷清,小和子说娘娘们去宁寿宫了,让小主子换了衣裳也过去。 胤禛便往自己的屋子来,才进门放下东西,突然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他床上爬下来,睡眼惺忪光着脚就走出来,突然看到胤禛主仆俩,半梦半醒被吓着似的,突然就大哭:“我要额娘……” 胤禛更是满肚子奇怪,反问她:“你怎么睡我的床?”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八章 未来儿媳妇 自然很快有人来料理这里的事,胤禛也认出这小丫头是乌拉那拉家的小姐,记得她的名字叫毓溪,端午节时进宫玩耍过,但之后没再见着。而胤禛见到毓溪难免就想起了弟弟,那时候几个小孩子玩在一起多好,心里便抑制不住地难受,连宁寿宫也不想去了,打发小和子说:“你去跟额娘讲,今天的书很难,我要在家背功课。” 毓溪本是下午跟着额娘在承乾宫玩耍,因为午膳后犯困,皇贵妃就让人把她放在四阿哥屋子里睡。大人们之后一起去宁寿宫相聚,留下几个嬷嬷照顾她。刚才嬷嬷们偷懒吃点心去了,才让四阿哥和小和子走进来,正好毓溪醒了,便吓着了她。这会儿嬷嬷们把小姐打扮整齐,也要往宁寿宫去。 胤禛坐在书桌前,漫无目的地翻着眼前的书本,想起弟弟心里便一阵阵的痛,抬手揉了揉泛红的眼眶,紧紧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哭。他一直恪守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每每想起弟弟,总会难受得想掉眼泪。 “四阿哥,你怎么哭了?”门前突然出现漂亮玲珑的毓溪,她笨拙地跨过高高的门槛,摇摇晃晃跑到书桌边上。她个子还不够高,踮起脚拉着书桌吃力地仰着脖子看胤禛,甜甜地问,“四阿哥,是不是先生骂你了?” 毓溪在家也有先生教功课,她不懂为什么从端午节后,无忧无虑的日子就突然结束了。如今每天都要学很多很多的东西,光是学琴就挨了额娘不少责罚,是以见到四阿哥眼睛发红还使劲儿揉,以为他也挨了先生的骂。 胤禛没好气地说:“我才不会哭呢,你怎么还不走,我要念书了。” 毓溪看四阿哥凶巴巴的,不禁噘起了嘴,软软地说着:“四阿哥,我们一起去宁寿宫吧。我肚子饿,嬷嬷说宁寿宫有好多好吃的。” 门外头,岚琪和环春正过来。原是下午众人从这里去宁寿宫,岚琪因要回去休息,皇贵妃便让她晚上过去时把毓溪一起带着。这会儿她来领毓溪,那么巧胤禛回来了。进门时遇见小和子要去传话,问了几句让他先别走,还想来劝劝胤禛。 “四阿哥,你肚子不饿吗?”屋子里,毓溪的声音又甜又糯。 岚琪缓步入门,唤了毓溪的名字。小丫头转身见她,笑着离了四阿哥的书桌,乐呵呵跑过来亲昵地喊了声:“德妃娘娘。” “睡醒了没有?我们去宁寿宫,今晚有毓溪最爱吃的松仁炸奶糕,那东西凉了不好吃,咱们这会儿去热乎乎的吃才好。”岚琪牵起孩子软绵绵的手,就要领她走。 毓溪抿了抿嘴馋得很,又扭头看已起身立在书桌旁的四阿哥。四阿哥是因为德妃娘娘来了才起身离席,不过远远地站着没靠近,似乎还是不想去。 “四阿哥呢?”毓溪抬头望着岚琪,水汪汪的眼睛里露出几分单纯的渴望,似乎还是想和四阿哥一起去宁寿宫用膳。 “我要背功课。”胤禛稍稍低下脑袋,慢慢说着,“明天要默书,皇阿玛也要来看,我不能出差错,德妃娘娘您带她去吧。” 岚琪虽然不知道胤禛是因为思念胤祚才不高兴,但猜得出孩子心里有什么不自在,不肯去宁寿宫绝不是为了什么功课,可她没有勉强孩子,点头答应:“四阿哥好好背功课,一会儿承乾宫里给你准备晚膳,还要吃几口才行。” “德妃娘娘慢走。”四阿哥躬身施一礼,毓溪勉强地跟着岚琪走。小姑娘几步一回头,微微噘着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之后岚琪领她出了承乾宫,共坐一乘暖轿往宁寿宫走。孩子依偎在身边,岚琪不经意低头看,见她似乎不大高兴,便温柔地问:“毓溪怎么了?” 小丫头犹豫地“嗯”了两声,才娇滴滴地问:“四阿哥以后还会跟毓溪玩吗?” 岚琪笑道:“毓溪喜欢和四阿哥玩?” 毓溪点点头:“我还喜欢和六阿哥玩,可是额娘说进宫不能提六阿哥。德妃娘娘,六阿哥也不跟毓溪玩了吗?” 岚琪很心痛,可这就要去宁寿宫,她不能把悲伤挂在脸上。孩子那么单纯可爱,照她的话来说还不知道六阿哥已经没了。岚琪甚至不晓得她懂不懂生死,不敢贸然教给她什么,只能微笑:“怎么会呢?太后娘娘要留毓溪在宫里住几天,过几天四阿哥的功课不那么紧张了,一定会陪你玩。” “真的吗?”毓溪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兴奋地说,“娘娘,我在宫里不用上课,可以每天玩对不对?” 岚琪奇怪孩子为什么这么说,一句句听下来,才晓得这孩子在家里几乎与阿哥们不相上下,除了骑射,琴棋书画样样都学,她说自己好久没有玩耍,说额娘变得好凶,每天都拿着戒尺看着她。 “额娘会打手心。”小丫头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噘着嘴说,“额娘不让毓溪玩,说毓溪再也不可以玩了。” “额娘是为了毓溪好,在宫里这几天好好玩耍,回家还要继续乖乖念书学琴。毓溪乖一些,额娘就不会打手心。往后德妃娘娘时不时派人接你进宫,在宫里玩额娘就不管你了,好不好?” 岚琪耐心地哄着孩子,听她奶声奶气地抱怨好多话。心里则想,大抵觉罗氏已经被暗示了什么,才会突然对女儿严加教导。她可怜孩子的生活自此被束缚,也明白做帝王家的儿媳有多不容易。毓溪若真要嫁给胤禛,现在没有了乐趣的枯燥生活,才能让她从容面对未知的将来。 到宁寿宫,岚琪领着孩子向太后行礼。之后则是皇贵妃一直将毓溪带在身边,女眷们都看得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私下里恭喜觉罗氏,觉罗氏一味地装傻不明白,敷衍着别人那些客气或不客气的恭维。毕竟孩子还小,将来怎样谁也不知道,先等他们都长大了再说。 这边惠妃与荣妃坐得近,看到毓溪那孩子在皇贵妃身边得宠,连几个公主都被比下去了,不禁笑道:“太子和大阿哥的福晋还没个着落,皇贵妃先把自己的儿媳妇挑好了。” 荣妃不以为意地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过多心疼喜欢些,未必有别的事。再者你也不必羡慕,大阿哥已经长大了,再过几年就有儿媳妇喊你额娘了。” 惠妃则道:“姐姐也该给三阿哥瞧瞧哪家的孩子好,儿媳妇娘家什么门楣,出身高低可大不一样,这个乌拉那拉家的女儿,不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荣妃晓得惠妃想挑唆她什么事,故意道:“不管是哪家的孩子,还是出身高低,并非你我能选择的。这本来就是上头的事。太皇太后和太后若不管,自然皇贵妃看了算,又或者是皇贵妃是顺着皇上的意思。咱们只能等着喝儿媳妇的茶,儿媳妇哪家来的,咱们管不着。” 惠妃也明白这些道理,虽然一直冷眼挑选着,可她就只有看看的份儿。若是早些年,她还能去慈宁宫或宁寿宫求个恩旨,跳过皇贵妃这边也不要紧。可如今太皇太后和太后面前她都使不上劲儿了,这时候,才觉得几分后悔。但这条路已经走下来,她不继续走下去,无处可走。 嘀咕完这些话,两人聊了几句宫里的事。说起平贵人早就过了禁足的日子,却许久不见她出门,今天也没有列席,不像她往日张扬的个性。惠妃不屑地说:“到底年轻,皇贵妃那么不给她脸面,又是罚俸又是禁足,还让她在宫道上罚跪。我是她我也不想出门见人,赫舍里家的脸面都让她丢尽了。” 荣妃刚要接话,突然听见女孩子啼哭的声音,众人找到是恪靖公主在哭。小丫头跑回宜妃身边,宜妃问她怎么了,便听孩子哭着说:“温宪打我,额娘,妹妹她打我……” 恪靖哭个不停,宜妃只能带她离开一会儿,但是孩子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岚琪自然要过问。可刚让环春把女儿找来,小丫头就跑去太后身边,脸上气呼呼的满面傲气。太后问她什么,只是轻声应了几句,旁人也不晓得她们祖孙俩在说什么。 宜妃再回席上,公主没跟过来,她笑着说孩子有些犯困了,让嬷嬷领回去,太后没有计较,更没提起温宪打人的事。 那日晚宴后,岚琪独自回永和宫。温宪一向住在宁寿宫,而毓溪也因被太后留下住在那里。孩子们打打闹闹时常有,温宪和恪靖的矛盾大人们一晚上就忘记了。却不料隔天再看到毓溪时,小丫头嫩嫩的脸蛋上多了道指甲印,从耳根子一直划到下巴,幸好伤口不深。太医看过,说悉心保养不会留疤痕,但毕竟人是别人家的孩子,少不得有些尴尬。 昨晚恪靖说被妹妹欺负,还没什么人在意。今天毓溪被抓花了,皇贵妃怎能不生气。岚琪被喊到承乾宫,皇贵妃很直地对她说:“孩子虽然不在你身边教养,可终归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你不能由着她这样。从前你们都说我要把四阿哥教坏,如今什么样儿?可你瞧瞧温宪,人小脾气可大了,半点不能有不顺着她的事。就因为毓溪是客人,宁寿宫的嬷嬷们对她多用心了些,这小丫头吃个醋就能上手挠人,这都是怎么惯出来的坏毛病?” 岚琪无话可说,女儿不好的确是她的责任,她也不能用一句“养在太后那里”就推脱。一是有责怪太后不尽心教养的嫌疑,再者她也知道自己对温宪的宠爱。皇贵妃的话没错,温宪的坏毛病,就是被宠出来的。 “公主将来都要远嫁和亲,你闺女这脾气,出去不是丢爱新觉罗的脸?”皇贵妃冷冷抛下这句话,几乎是勒令岚琪,“随便你用什么法子,好好和太后商量,温宪不能再宠了。” 岚琪从承乾宫出来时,只觉得头上一阵晕眩,害喜的症状也突然冒出来。不说去宁寿宫问什么话,连走回永和宫都是被环春几人牢牢搀扶的。之后在炕上躺了半天才回过神。不知是否这边有消息传到宁寿宫,中午时温宪公主被送了过来。 岚琪看到温宪和毓溪手牵手地进来,毓溪脸上虽有伤痕,可乐呵呵的没见什么不高兴。小孩子打闹总是转眼就忘,岚琪突然不晓得,该怎么责备女儿抓伤人家。 俩孩子被抱上来,环春几人忙着张罗果子点心。岚琪提醒说孩子没洗手,嬷嬷们一个个抱去洗手。毓溪要等一下,岚琪便搂着她,轻轻吹了吹脸颊上的伤痕问:“还疼吗?” 毓溪摇摇头:“一点也不疼。” 岚琪很喜欢毓溪的乖巧,又问她:“温宪为什么弄伤你的?毓溪不怪她吗?” “额娘说对公主要有礼貌,毓溪不能怪公主。”小姑娘很认真地回答,更道,“如果我不和公主抢,让给她就好了。” 听毓溪一点点说,才知道是昨晚太后送了一条非常漂亮的小被子给毓溪,温宪睡前跑来看见了,就吵着要盖这条被子不然不肯睡。毓溪再如何乖巧终归是个孩子,因为自己也喜欢,就舍不得让给温宪。俩丫头动手抢,温宪也不是故意打她,只是手一挥,不小心就在她脸上划了道口子。 岚琪叹息,不知怎么处理才好。又见女儿乐呵呵跑来嚷嚷:“毓溪姐姐快去洗手。”她皱眉看着女儿,没有亲眼见她发脾气,真的想不到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毓溪被带走,温宪嗲嗲地依偎到母亲身边,抓了桌上的果子,先给额娘,岚琪让她自己吃,小公主便不客气了。 岚琪搂了女儿,问她:“温宪抓伤了毓溪姐姐,皇祖母训话了没有?” 温宪点点头:“皇祖母凶我了,皇祖母可凶了。” 岚琪算是松口气,心里也觉得太后不至于溺爱孩子到了黑白不分的地步,想了想又问:“皇祖母一定也讲过不可以和哥哥姐姐们抢东西,你怎么要去抢毓溪的东西?昨晚恪靖姐姐又为什么说你打她?” “皇兄皇姐一直都是让着儿臣的。”温宪扬着下巴,颇有几分骄傲,更哼了一声说,“是恪靖姐姐抢我的东西。” 岚琪微微皱眉:“那毓溪姐姐呢?小被子是不是皇祖母先送给她的,怎么是抢你的东西了?” 温宪哼哼:“可是温宪没有那个,哥哥姐姐有的温宪也要有。”她回头看母亲,见岚琪皱眉头,脸上显然是不高兴的模样,噘着嘴也皱起小眉毛。那边毓溪正回来,突然听见公主的哭声。 温宪腻在岚琪的怀里哭着:“额娘凶,额娘不要凶我。” 岚琪面对女儿的突然哭闹,竟有些束手无策。突然想到太后有时候会把哭闹不休的女儿送过来,是不是说明在宁寿宫里,太后也有掌控不住这丫头的时候? “公主,你怎么哭啦?”毓溪跑来,趴在炕沿上,笑眯眯地看着哭闹的温宪,抓了桌上的板栗酥给她,“公主,给你吃,不要哭啦。” “我才不要。”可温宪却发脾气,一手推开了毓溪。那板栗酥外层的面皮很是酥松,这一甩扔出去,细细碎碎的渣子撒了一炕。而毓溪本能地用劲儿抓住手里那块点心,经不起她这一捏,也全碎了落在炕沿上。 小姑娘被吓到了,抿着嘴眼圈红红的也要哭,可是被公主更大的哭声吓了一跳。她惊了惊望着黏在德妃娘娘怀里撒娇的温宪,自己吸了吸鼻子,没有掉眼泪。 岚琪已是满肚子的火,因不便在毓溪面前发脾气,等嬷嬷把毓溪领出去,才开口训斥女儿。可与胤祚从前很不一样,胤祚挨骂就会甜甜地撒娇装傻哄母亲高兴,岚琪往往骂不了几句就没脾气了。温宪则是越骂越哭,越哭越凶,吵得岚琪耳朵生疼。 环春几人都看不下去,生怕主子动气伤了身子又或真动怒打孩子,赶紧把母女俩分开,这边又要把满是点心屑的炕头打扫干净。玉葵她们搀扶主子下来,一面给她换衣裳,一面还听见外头公主的哭声,隐约还说着:“我要皇祖母……” 众人见岚琪脸色很差,都不敢多嘴多舌。只等这边收拾妥当了,岚琪要她们把公主再抱来时,环春才劝:“公主还没冷静呢,送过来也听不进您说什么,万一再把您惹急了,动了胎气可怎么好?” 岚琪无奈地叹息:“这丫头怎么不知不觉的,就成了这样。” “金枝玉叶的公主,骄傲一些不碍事儿。咱们公主还小呢,从前端静公主她们在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娇滴滴的?”环春她们也不管好话坏话,先哄了主子冷静才好,一面有人去让乳母们领公主回宁寿宫。不多久外头终于安静下来,岚琪才缓过神问,“毓溪呢?” “毓溪小姐和公主手牵手一起走的呢,小姐很有姐姐的模样,一路上都哄着公主。公主回去的时候,已经笑呵呵了。”环春笑悠悠道,“咱们公主吃软不吃硬,您哄哄她就好了。刚才要不是您还顾着自己的身孕不敢动大气,小公主今天非得挨揍不可。” 岚琪摇摇头依旧不能释怀,叹息道:“应该还是为了胤祚。从前教训胤祚我虽然也会发脾气,可比对温宪耐心很多。反而对着温宪很急躁,她着急我也着急,这母女俩碰在一起,还能好吗?” “公主还小呢。”环春劝她。 岚琪摇头:“你们总是说这个小那个小,大阿哥太子还小吗?可他们小时候的事就在眼前,不就是眨眼的工夫?” 如何教育孩子,环春几人真是没主意,只能盼着岚琪自己冷静下来消气。可谁也没想到,这件事会惊动乾清宫。 后宫里哪个阿哥闯了祸也不见得皇帝回回都会亲自跑来过问,这天晚膳时分皇帝却去了宁寿宫。说是去给太后请安的,实则在宁寿宫里和女儿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等陪着公主和太后用了晚膳,才转道来永和宫歇息。 彼时岚琪因为白天害喜辛苦,晚膳也没动就睡过去了。皇帝早命令过,他任何时候来都不要惊动已经睡着的岚琪,所以进门时岚琪安安稳稳地在床上睡着。但玄烨稍稍伸手想给她掖一掖被子,警醒的岚琪就睁开了眼睛。玄烨忙道:“睡得这么浅?朕吵着你了?” 岚琪慵懒地看着玄烨,到底是笑出来,身子往里蹭了蹭示意他坐下,随口说着:“臣妾失礼,皇上不要介意。” 玄烨不在乎这些,只是笑道:“你不舒服,朕就不来烦你了,一会儿就走。不然我在你身边,你夜里更睡不踏实,还要惦记着朕明日早起。” “不会。”岚琪勾手拽住了玄烨的胳膊,眼皮子还有些沉重,瞧着迷迷糊糊似的,嘴里只管说,“皇上歇吧,跑来跑去累不累。” 玄烨笑道:“时辰还早呢,是你睡得迷糊了,分不清时辰。朕在宁寿宫用的晚膳,立时躺下不好。” 岚琪听说这些,索性自己清醒了起床,要和玄烨坐着说说话。但李公公突然又送来几本加急的折子,她便给研墨伺候皇帝批折子。这样一下大半个时辰,只顾着正经事。等玄烨手里的折子都看完,李公公拿了出去,岚琪才想起问什么时辰,要安排皇帝洗漱。 都是惯例要做的事,永和宫里的人手脚勤快,玄烨进来时看到岚琪在书桌前收拾笔墨,笑道:“你动手做什么,一会儿手里染了墨,又要去洗手。” 岚琪笑一笑没有回应,仔细地将玄烨用过的东西收拾好,随口说:“温宪过来时,什么东西都好奇要拿来看,怕把您的东西摔着了,臣妾平日都仔细收好的。” 说这句话,越往后越心酸。如今只能说是为了温宪,实则是她一向有的习惯。从前怕胤祚顽皮摔了他皇阿玛的东西,这么些年,总是顺手就要给收起来的。 但她眼中稍纵即逝的悲伤,没有逃过玄烨的眼睛。皇帝立在床前等她回来,可又见她恬静地微笑着,心知彼此都在努力变得更坚强,掠过心头的伤痛要学会适应和面对。岚琪既然不提,他也不要提起来才好。便只道:“朕教训过温宪了,女儿虽要宠,可也不能不教导。朕心里有分寸,你安心养身体。” 岚琪有些意外,玄烨太忙碌,阿哥们的事都是硬挤出时间来管,公主们的事他从来不过问,今天却特地跑去宁寿宫和女儿说话。不用问也知道,他怕自己担忧,希望自己能释怀,能开心。心中暖暖的,也不再说什么矫情的话,只笑道:“那小丫头的臭脾气,没把皇上惹火了?” 玄烨朗声笑道:“怎么没生气,差点要揍她呢,这小丫头怎么这么拧巴?”但又满目宠溺的神情说,“但就是太可爱了,软软地往怀里一钻,朕哪儿还有什么脾气,听她叫几声皇阿玛,心都酥了。” 两人说着话,已稳稳地躺下。外头环春领人来熄灭蜡烛,检查炉火,之后便都退下了。屋子里静静的只有他俩,玄烨累了,身子一靠上床困倦就袭来。岚琪见他眼皮沉重,便不多说话,只记得玄烨睡着前含糊的一句话:“温宪将来要嫁在京城,这样坏脾气可不成,会给你丢脸,可你放心,朕替你看着呢。” 疲倦的男人很快就睡着,岚琪看着他安逸的睡颜,突然有哭的冲动,捂着嘴好一阵压抑后才平静。她心里曾很没道理地怨过玄烨,怨他对自己太好,好得福气溢出来,以至于牵累了孩子。可多荒唐的人才能想出这荒唐的话,岚琪为自己有过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 “可是玄烨……”岚琪轻轻靠在了丈夫的胳膊上,心里默默地念着,“我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即便你在我身边,即便我们还有女儿,即便我肚子正孕育新的生命,可我却还是像走到了岔路口似的,不晓得之后该走哪条路。玄烨,我从来都没这么迷茫过。” 夜渐深,永和宫的灯一盏一盏熄灭。除了门前值夜的人脚边的火炉偶尔发出炭木崩裂的声响,万籁俱静,谁都不愿打扰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可子时才过不久,永和宫的门突然被拍响。守门的小太监吓得赶紧应门,只听外头说:“咸福宫贵妃娘娘请皇上过去,小公主病了。” 消息传进来,值夜的梁公公皱眉嘀咕:“怎么又是咸福宫?” 李公公送完加急的折子便走了,为了保养身子他不再给皇帝值夜,今日轮到梁公公。前些日子的麻烦事虽没有他什么事,也连带着叫师傅训过话,近来做事更加小心,怎么就又遇上温贵妃矫情了。 然而这一次,温贵妃偏偏没有矫情。咸福宫里小公主一度停止了呼吸,如同死了一般。即便缓过一口气,也是气若游丝孱弱得不行。赶来的太医几番诊断,甚至对贵妃说了要有所准备的话。她这才吓得不知怎么好,要去请皇帝来。送话回来的人说:“说是让娘娘等一等,皇上起了就来。” 可是今晚咸福宫的消息根本就没传进德妃的寝殿,温贵妃守着女儿,一等就等到天明。 咸福宫上下彻夜未眠,小公 主的命是救过来了,可太医还是不松口,不敢保证公主一定能康复。对于襁褓里的生命而言,接下去的就是等待死亡。 温贵妃一直不像个母亲,不论是最早对八阿哥,还是对亲生子十阿哥。她至今不懂怎么照顾孩子,只有孩子高兴的时候才会和他们玩闹一下。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把乳母嬷嬷们推在前面。就连配殿里的觉禅贵人,都比她会料理孩子的事。 这一晚觉禅氏自然也没有合眼,这会儿进门来,香荷捧着食盘,里头一碗白粥并几样小菜。觉禅氏来劝温贵妃:“娘娘用些早膳吧,不然身子要撑不住了。” 温贵妃没有在孩子身边,只是独自蜷缩在窗下。听见觉禅氏的声音,抬起憔悴的双眼,青黑的眼袋和充血的眼眸,让她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嗓音也有些沙哑,干涩地出声:“皇上……来了吗?” 觉禅氏心中无奈,只好温和地说:“万岁爷上朝去了,这会儿怕是不能过来。话已经传到前头去,下了朝大概就会来。” “大概。”温贵妃似乎只听进了这个字眼,冷笑着,“昨晚女儿要死了他也不来,今天命救过来了,他还会来吗?” 觉禅氏尽量解释着昨晚的事,说:“听闻皇上这几日连着劳累,昨天难得睡好了。底下的人都不敢惊动圣驾,但时刻都观望着咱们这儿的事。说到底是那些奴才瞒着,并不是德妃娘娘不让皇上来,或皇上不想来。” 温贵妃猛然抬头,暗沉的眼睛里露出凶戾的质疑,一字一顿地问觉禅氏:“你是在帮德妃说话吗?那一回后,你们还在继续往来吗?她给你什么好处了,你现在一心一意都要帮着她?” 觉禅氏闻言便跪下,面不改色地回应她:“那一次娘娘召嫔妾过去,是改几件袍子。娘娘她节俭,不想因为怀孕又折腾内务府为她重新做衣裳,嫔妾帮着改了几件衣服而已。至于之后的日子,嫔妾日夜都在咸福宫,或偶尔为您出去办差事,都在您眼前,哪来的工夫与德妃娘娘往来?至于好处,那日为娘娘改衣裳,娘娘赏了两把簪子,还在嫔妾屋子里。” 温贵妃听得仔细,见她滴水不漏,心想的确如此。那回德妃虽然把她喊去了,但之后觉禅氏几乎每天都在自己跟前,偶尔出去办几件事。也没听她手下的人来传话说觉禅贵人和德妃有所接触。刚才那些话,的确是冤枉她了。 而比起温贵妃想要完全掌控觉禅氏,后者显然更了解她。此刻就知道要给贵妃一个台阶下,和气地说着:“娘娘一夜不眠,实在辛苦了,您先去休息一下。嫔妾守着小公主,若是前头传话说皇上要过来,嫔妾立刻就来叫您。现在您太憔悴了,只怕见了圣驾,皇上他……” 温贵妃立刻摸摸自己的脸,紧张地说:“这副模样不能见他,我这就去睡。”她急匆匆要下来,又想到什么,问觉禅氏,“你也没睡吧?” 觉禅氏摇头:“嫔妾时不时打个盹,嫔妾没有娘娘这样尽心,实在惭愧。” 温贵妃眼神忽闪,似乎有些心虚。她是不是一整晚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女儿,天知地知。匆匆往寝殿里去,再三叮嘱冬云,一会儿皇帝若来了要快些把她叫起来准备。可是疲倦的人忐忑不安地睡过去后,一觉到了下午,醒来时,咸福宫依旧还是之前的模样。 “皇上呢?” 静悄悄的寝殿里,传出幽怨的发问,许久才有人回答她:“娘娘,皇上在乾清宫,七八个大臣在那里,听说到这会儿了连午膳都没传。” 寝殿又陷入寂静,觉禅氏手里捧着茶没敢往里走,只听一声冷笑响起,才稍稍走近几步。便见温贵妃痛苦地狰狞着笑容:“七八个大臣算什么,小公主的性命又算什么?就是闹时疫,就是远隔千里,因为四阿哥病了,他就能不顾路途遥远不顾生命安危跑回来,你们告诉我,七八个大臣算什么?” 觉禅氏手里的茶碗牢牢捧着没动,可殿内还是响起了瓷器碎裂的声音。睡醒了的人力气大得很,凡她伸手可及之处,摆设的任何东西都被掀在了地上。恐怖的声音刺激了孩子们,十阿哥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抱着奶娘哭,连摇篮里的小公主也发出了孱弱的哭声。 温贵妃似乎被惊醒了,但抱起女儿只是哭,一遍遍地说着:“额娘没用,额娘不能把你阿玛等来,不能让阿玛来看看你,你的阿玛好狠心啊……” 众人见她这样折腾孱弱的婴儿,都吓得不管不顾地冲上来要分开她们母女。小公主被额娘这一闹,脸色都发青了,温贵妃却只顾着自己蜷缩在一旁难过。觉禅氏顾惜小生命,吩咐冬云:“把公主送去别的屋子,你们尽心照顾,娘娘这里我会看着的。” 当初温贵妃被八阿哥闹得发了癔症,并非外头瞎传编的谎话,她真真实实的神志不清。一年年过去,如见眼瞧着好些了,得失心巨大的落差再一次刺激了她,毫无征兆地仿佛突然又犯了病。不论是否有病,觉禅氏现在纯粹把她当病人看待,才不至于被气得半死。 温贵妃闹了一阵,疲软地安静下来。却是此刻咸福宫外说圣驾到了,连觉禅氏都觉得十分意外,只见皇帝大步走进来,真真实实地到了眼前。 玄烨见到憔悴的贵妃和满室的狼藉,不仅不以为意,脸上更有温和的笑容,宽慰她说:“太医会尽力照顾孩子,不要太担心。朕今天实在忙碌,这会儿抽空了一定要来看看你才好。至于昨晚,小梁子胆大包天没把话传到朕跟前,李总管已经打了他一顿,你也别生气了。” 原本见到皇帝,温贵妃该欣喜若狂。可屋子里摔摔打打的东西没来得及清理,她更是发髻散乱满面泪痕。即便皇帝此刻拂袖而去她都不会觉得奇怪,偏偏皇帝对此视而不见,依旧能温和地对她说话。可温贵妃没有感觉到任何欣慰和温暖,看着皇帝的笑容,她只觉得太假。 再有皇帝那番话,到后来说是梁公公的不好,却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德妃开脱。生怕她怪永和宫拦着圣驾,生怕她迁怒到乌雅岚琪。与其说皇帝特地跑来看她,不如说皇帝是为了德妃跑这一趟。不管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说到底要紧的,是任何人都别欺负别冤枉了永和宫。 “你在照顾贵妃?”玄烨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觉禅氏,随口便说,“好好照顾贵妃,贵妃身体一直都不好,不要让她太辛苦。” 毫无意义的叮嘱,这样的场景只是看起来温馨和谐,实则每一个人心里都冷冰冰的。觉禅氏无所谓,皇帝也无所谓,只有温贵妃,是绝望的。 觉禅氏本以为圣驾离开后,温贵妃还会再闹一通,可她却让自己去看顾小公主。她犹豫再三地离开后,守着公主一直留心正殿里的动静。之后直到天黑入夜也没见什么吵闹,总算稍稍舒了口气。再看孩子弱小的生命摇摇欲坠,心中很是不忍。 正殿里,宫女进进出出把寝殿打扫干净。温贵妃盘膝坐在炕上看着她们走来走去,好半天总算清净。冬云送来热水让主子洗把脸,她没有拒绝,只是拭过脸后,重重地把手巾丢入水盆,水花四溅差点迷了冬云的眼睛。她才睁开眼,主子不知几时,已凑到了面前。 “娘娘……”冬云被吓了一跳,捧着水盆朝后退,局促地喊小宫女来拿走。但一转身,就被主子拉到了面前,语调幽幽十分骇人。贵妃在问她:“这宫里,哪些人容不得她?” 冬云大抵知道主子说谁,可她不敢说出口,反问着是哪个她,果然让温贵妃很不耐烦地说:“还有谁?永和宫的那一个。” “娘娘想做什么?” “回答我!”温贵妃双眸嗜血般狠毒。 冬云吓得发抖,颤悠悠道:“只、只怕宫里,没有不嫉妒那一位的,您让奴婢说哪个好呀?” 永和宫里,岚琪早早就歇下了。今天温宪和毓溪在永和宫睡,两个小姐妹现在形影不离。毓溪是怕回家又要没日没夜地学习琴棋书画,乐得天天跟在温宪身后玩耍。她性子本就好,既知道要尊敬公主,又懂得公主年纪比自己小要谦让,那晚之后再没吵过架,几天不回家了一点也不想念额娘。今晚跟着温宪随岚琪起居,这会儿已经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两个小丫头依偎在身边,岚琪就会想起胤禛和胤祚跟她睡的光景。那热乎乎的感觉仿佛刻进了骨子里,才会叫她独自一个人时备感寂寞凄凉。但是比起这深宫里其他女人,她已经是最幸运的一个。 门外头是香月和紫玉值夜,两人烤着火炉。香月不知哪儿弄来的番薯,紫玉说吃多了胀气,香月笑嘻嘻道:“明儿一天一夜我都休息呢,不到外头来,在我自己屋子里待着怕什么?” 紫玉管不住她,由着她拨弄炉火。看着番薯想起之前和梁公公一起值夜,因为太冷了,梁公公说想一口热乎乎的番薯吃,可惜在宫里不能吃这些东西怕御前失仪,那可是要掉脑袋的罪过。 这会儿姐妹俩说起来,提到梁公公被打了一顿板子的事,紫玉叹息:“小公主生病是可怜的,就盼着贵妃娘娘别再瞎折腾了。好容易平贵人最近不见踪影了,贵妃娘娘别又来闹咱们。” 话音才落,突然听得里头主子在喊:“来人。” 两人顾不得炉火上的番薯,立刻跑进屋子。没多久香月就跑出来喊人去请太医,竟是大半夜的,温宪公主发烧了。 小孩子顽皮,冬日里也能玩一身汗。身边人稍有疏忽,热乎乎的身子在冷风口一吹,里头衣裳湿漉漉的捂半天,怎能不生病。这晚岚琪就是觉得女儿的身子越来越烫,顺手摸一把额头,惊觉她发烧了,才大半夜地折腾了太医来。 皇帝这晚在乾清宫,没翻牌子也没往后宫来。永和宫不曾让消息传过去惊扰圣驾,可乾清 宫里的人却时刻盯着德妃娘娘这儿。大清早皇帝赶着上早朝前的半刻工夫跑来永和宫看了眼女儿,知道温宪没有大碍,才放心地去听政。 岚琪心里怪玄烨太偏心,咸福宫那边不定要怎么想这事儿,可又明白,玄烨若不喜欢何来的偏心,不让他来看一眼闺女,他这一整天都要心神不宁。 但因为岚琪有身孕,公主很快被太后接去照顾,毓溪则留在了永和宫里。小丫头很安静乖巧,就是不想回家,唯一向岚琪提的要求,便问能不能等公主身体好了让她们再一起玩几天。岚琪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不忍心她回去又天天哭着学这学那,一时心软,答应她去跟家里说一声,让她在宫里过了腊月再回去。 小姑娘欢天喜地,孩子的本性露出来,笑得很是灿烂。而她比温宪坐得住,陪着岚琪玩耍解闷,就是看着大人们剪窗花也能安静地待一两个时辰。岚琪剪一枚窗花就给她讲一个故事,毓溪听得津津有味。等环春她们伺候主子吃安胎药,小姑娘便像模像样地给递手巾拿糖果,小小年纪很会照顾人。绿珠笑着说:“毓溪小姐瞧着,就跟娘娘的亲闺女似的。” 岚琪则开玩笑说:“你们这样说,等温宪听见了又该吃醋,那个小醋缸子比她额娘还厉害。” 因为温宪公主的病不要紧,大家也没太紧张。毓溪小姐活泼可爱哄得岚琪很高兴,环春她们乐意看到主子笑,当然都更喜欢毓溪小姐。只是永和宫里这样的温馨叫旁人看不下去,皇贵妃听说毓溪一直跟着岚琪,且十分亲昵,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她挑中了毓溪做儿媳妇,如今虽不曾言明,宫里宫外的人早已心里都明白,乌拉那拉家是必然要出一个皇子福晋了。虽然人人都更渴望毓庆宫太子妃的位置,可那是塔尖儿上的存在,争得头破血流都未必能有,指不定还要因此错失其他的良机。故而像皇贵妃这样主动向乌拉那拉家暗示的,他们怎能不牢牢抓住机会。 这日下午承乾宫就来人接毓溪小姐过去,岚琪没在意,倒是紫玉的一句话提醒了她。紫玉没好气地说:“皇贵妃娘娘可真小气,什么都怕主子和她抢,连毓溪小姐都不放过。难道是怕将来小姐成了四阿哥的福晋,不和她这个婆婆亲吗?” 彼时岚琪叮嘱她们不要乱说话,特别是将来做福晋这种话,心里想想还成,绝不能宣之于口。但私下静心来想,她的确是疏忽了。皇贵妃的脾气就那样,并非自己一定要让着她,尊卑有别不说,毓溪会被万里挑一地选进来,也是皇贵妃前后花费了好多心思。如今小丫头却和自己腻在一起,来日若真因此和皇贵妃疏远,反是她的罪过。 但大人们的心思复杂,孩子要简单得多,毓溪陪着皇贵妃一样能玩得高兴。对孩子来说,既然都不是自己的亲额娘,只要开心就行了,哪儿能想到自己将来要和她们婆媳相处。再者,在承乾宫能等到四阿哥,这也是让她高兴的事。 傍晚四阿哥下学归来,看到毓溪在这里,面上淡淡的并不热情。皇贵妃让儿子和毓溪玩一会儿,人家正经地说:“额娘,我已经过了玩耍的年纪,上了书房就不能玩耍了。” 胤禛说完这些就往自己的屋子去,毓溪跑上前几步,可是不敢追过去,眼巴巴地望着四阿哥离开。身后皇贵妃跟过来,搂着她问:“毓溪喜欢和四阿哥玩是不是?” 毓溪噘着嘴点点头,小声说:“可是四阿哥不喜欢和毓溪玩。” 皇贵妃笑道:“他是个书呆子,咱们不理他。回头娘娘把其他公主请来承乾宫陪你,咱们热热闹闹地玩,看他馋不馋。” 毓溪这才甜甜地笑着:“等五公主病好了,也要和公主一起玩。” 之后的日子,乌拉那拉家的小姐便一直住在承乾宫。几天后温宪的病好了,太后怕孩子虚弱出来疯玩一阵又病倒,下了狠心不让她出门,非要过了小年才行。那些天便有其他公主来承乾宫,或是景阳宫、钟粹宫等把毓溪接过去。这些家常小事,也无人在意。 腊月里宫中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大内关防比以往更严谨,不愿惹麻烦。阿灵阿这次只带了老母亲入宫,母子俩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也省得一道道门询查。因此温贵妃见了他们时,冷笑道:“你们这样子进来,人家越发要说我咸福宫落魄了。其他宫里娘家送东西进来,各宫各院都有一份,咱们往年不是也这样?今年哥哥你死了媳妇,就不惦记妹子了?” 家里人都习惯了贵妃的脾气,这么多年过来,早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他们也非真的空手,几张大额的银票还是拿得出来。可温贵妃又数落他们:“这么大的数额,我怎么花?难不成银票还能撕开来用?” 只等冬云与他们母子解释,才晓得贵妃为什么变得戾气深重。提起来了,温贵妃自然要恨,冷哼道:“我们小公主那么可怜,太医都说不成了,皇上也不见紧张。她的女儿稍有些头疼脑热,那个着急呀,合着我生的孩子,不是他们爱新觉罗的种吗?” 温贵妃年纪见长,说话也比从前来得冲。阿灵阿心里叹了叹,他本有事要与贵妃商议,此刻也不管她了,自顾自说道:“额娘年老,弟媳妇不经事,家里不能没有个做主的女人,那么大的家业要有人管着。可臣每日为朝务分身无暇,实在管不过来。若要续弦娶继室,又恐遭人诟病无情无义,发妻尸骨未寒就迎新人进门。可家里实在不能缺个当家主母,想来求娘娘一个恩典。” 温贵妃冷哼:“说白了,哥哥就是不想把当家的位置拱手让给弟弟吧。” 阿灵阿不言语,贵妃便道:“原本是很容易的事,我跟皇上提一提,让皇上给你指婚。哥哥你正当盛年,应该再娶继室续弦,可是啊……”她凄厉地一笑,“可是我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哥哥不知道吗?我这个贵妃,还不如一个小贵人得意。” 阿灵阿皱眉头,刚要开口,温贵妃示意冬云把老夫人带出去,留下他们兄妹俩。她目色幽冷,一阵阵地冒着杀意,轻声吩咐:“哥哥替我把德妃解决了,没有了她,我就能跟皇上说上话。莫说给你指婚撑起家业,你在朝廷上的事,也会更如意。我们十阿哥的前途,也会和现在大不同。” 阿灵阿看着贵妃,冷静地问:“娘娘从前不是叮嘱臣,尽可能不要伤害德妃?您说德妃不会和您为敌,不是说对您而言,德妃也是一个依靠吗?” 温贵妃眼神定定的,昔日种种从眼前晃过。可她真心付出的时候,谁正眼来看她了?那个人人都道贤德温柔的乌雅氏,当初正眼看她了吗?到如今,更是因为她的存在,自己一无所有。反正人人都嫉妒她,谁能想到,到底是谁要害她。 “哥哥,你不去做,也就别指望我能帮家里什么了。从前我不想帮,现在我想帮也不能帮,咱们都看着办吧。”温贵妃冲兄长一笑,起身唤冬云来,“送客。” 阿灵阿走出咸福宫,一路心事重重地往宫外去。这一年朝廷和后宫都发生了很多事,明珠失去了长子是个沉重的打击,赫舍里家的小女儿在后宫屡屡做出丢脸的事,他家的贵妃一直虚有其名,如今小公主的生命也岌岌可危。算下来,只有皇帝外祖家顺风顺水。毫无疑问,德妃的存在,无形中支持了承乾宫的地位。皇帝爱屋及乌,又是亲表妹,这两个女人绑在一起,怎能不一手遮天。 阿灵阿一边想着,一边从宫里出来,正好一架马车停在宫门前,车上跳下个年轻的女孩子,生得很是漂亮可爱。车上一位稳重的妇人探出脑袋嗔怪:“进了宫要守规矩,别蹦蹦跳跳的。若敢给娘娘添麻烦,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女孩子冲母亲笑了笑,便有宫里的人来接她,几人拿了行李进宫去。妇人并没有下车,马车直接调头离宫而去。阿灵阿在旁打听了几句,才知道是皇帝下旨让德妃娘娘的妹妹进宫陪她过年。 阿灵阿突然觉得妹妹的忧虑不无道理,德妃失去了六阿哥,重心必然在四阿哥身上了。若顺利把妹妹送去皇帝身边,姐妹俩一同笼络住皇帝,再加上皇贵妃,其他皇子阿哥,还有什么前程? 不过是个小姑娘入宫陪姐姐过年,那些大臣就能翻出天来去想可能有的结果,当事人则完全没这些念头。来接二小姐的是紫玉,岚瑛欢欢喜喜地跟着她往永和宫来,路上说些姐姐近来如何的话。本好好走着,紫玉突然面色紧张,拉着岚瑛在边上等候,轻声道:“二小姐别抬头。” 眼前过来一乘软轿,岚瑛听紫玉的话没有抬头。可软轿到了跟前突然停下,里头的人发声:“是永和宫的人吧?” 紫玉赶紧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平贵人。” 岚瑛见紫玉跪下去,愣了一愣后赶紧也跪下。平贵人打量了岚瑛,瞧着与自己一般年纪,只是她已然是皇帝的妃嫔,浓妆艳抹。轿子外的人,则娇嫩秀气,身上鲜红的氅衣在这雪地里十分耀眼,直叫人眼前一亮。 本以为平贵人会为难她们,但不多久轿子又走开了。紫玉舒了口气,赶紧搀扶岚瑛起来,嘀嘀咕咕着:“这位是平贵人,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位分虽不高,在宫里却一向是横着走的。好些日子不见她出来了,偏偏这会儿撞见。她若是为难二小姐您,奴婢真不晓得怎么好了。” 岚瑛不大懂这些,只跟着紫玉继续往永和宫去,说着:“额娘叫我千万不能给娘娘添麻烦,她真为难我,我也会忍耐的。” 紫玉笑道:“您二位,才真像亲姐妹呢。” 等岚瑛到了姐姐跟前,岚琪好不欢喜。过年还早,这会儿就把妹妹接来,难免有些扎眼,好在其他各宫也有这个恩典,就看各自请什么人来、几时来。她家额娘要在族里料理过年祭祖的事,不能进宫天天陪着她,只有岚瑛最合适。 妹妹是有眼色的聪明姑娘,又和姐姐亲昵,凑在姐姐耳边不知说什么,被岚琪拍了一下脑袋笑骂:“小丫头片子,不害臊吗?” 岚瑛是问她来了永和宫,皇上是不是就不方便来和姐姐在一起。这是她听额娘嘀咕过的话,这会儿问了心里才踏实。岚琪告诉她,皇帝今年封印的日子很晚,大概没什么工夫眷顾后宫,怕她寂寞,才让家里来人。 岚瑛依偎着姐姐羡慕道:“皇上对姐姐真是好,将来我的夫婿若也能这样疼我就好了。” 岚琪宠爱地说:“若是对你不好,姐姐给你做主。” 小姑娘嘿嘿一笑,得意扬扬:“所以呀,姑姑就说阿玛额娘多余操心的,我的亲姐姐是德妃娘娘,婆家还敢亏待我不成?” 岚琪却叹息:“话虽如此,可姐姐还是给你添麻烦了。阿玛给你选婆家诸多顾忌 ,照我看,人家真心实意待你好,才是最重要的。” 小妹妹腻歪着姐姐,很认真地说:“因为姐姐,我已经不用入宫做宫女,少了十几年的辛苦。也能早早嫁人生子,不至于将来出了宫连婆家都找不到,这都是姐姐的功劳。所以不管将来我的婆家是哪里的,我都不会给姐姐丢脸,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岚琪又欣慰又喜欢,搂着妹妹说:“我上辈子一定积德无数,才有你们做家人。瑛儿,姐姐一定让阿玛给你挑个好夫家,让我的妹夫替我好好心疼你。” 姐妹俩说不尽的体己话,午膳前景阳宫、钟粹宫、长春宫等都送了些东西来,说请德妃家的二小姐在宫里好好玩儿。岚琪本该自己领着妹妹去各处行礼谢恩,但她有身孕不宜走动,让环春领着去又不大放心。不怕她们人前失礼,是怕遇见不讲理的,没必要横生枝节。便与环春商议,过几日在永和宫摆几桌席面,请各宫来坐坐,妹妹只要时时刻刻跟着自己就成了。 转眼过了小年,温宪公主被允许出宁寿宫,去太祖母哪儿请了安后,就在宫里撒丫子到处疯玩,这些日子关在宁寿宫里,可把她闷坏了。听说小姨在额娘这儿,一进永和宫的门就嚷嚷,一声声小姨叫得响亮。里头姐妹俩正对坐剪窗花,岚瑛赶紧起身要迎接公主。岚琪拦着她:“不必了,小孩子而已,你这姨母受用一回吧。” 可岚瑛还是不肯,麻利地下了床,等温宪跑进来,周正地向公主行了礼。温宪等不及,缠着她就说:“小姨,我们去园子里堆雪人好吗?今年我还没有堆雪人呢,御花园里的雪那么那么厚了。” 岚琪把女儿拉到身边,伸手往脖子里一探,果然黏糊糊又是汗,赶紧先让环春她们来给公主擦汗换衣裳。小丫头犟头犟脑地不肯,还是岚瑛抱她,才乖乖跟着去了。 环春笑着说:“只怕公主缠着二小姐,往后的日子二小姐不能陪您了。”正玩笑,香月跑来道:“环春姐姐赶紧给主子收拾一下,皇上要过来了。” 众人忙将桌上的剪子红纸收拾干净,不多久玄烨来了,进门见只有岚琪一人,笑问:“你妹妹呢。” 岚琪说了缘故,玄烨要脱靴子上炕,岚琪推他道:“一会儿妹妹还过来行礼,皇上这样可不成。等她和闺女来行了礼,臣妾打发她们去别处,您再歪着歇不迟。” 玄烨嘀咕:“自家人,哪儿那么多规矩。” “瑛儿还没嫁人呢。”岚琪不理会他,又让环春去催一催。不久收拾干净的小公主被姨母领来,知道皇阿玛在这里,温宪岂能不撒娇,只有岚瑛恭敬地向皇帝施礼。小公主还骄傲地指着小姨母问:“皇阿玛,您看小姨漂亮吗?那朵花花是儿臣给小姨戴的。” 岚瑛羞赧地扶了扶发髻,鬓边一朵妖艳的桃红宫花。她身上的打扮比较简单,这一朵鲜艳的花戴着很是突兀扎眼。可到底是个小美人,漂亮的人怎么打扮都好看,岚瑛便如是。 岚琪不经意含笑扭头,却见玄烨盯着自家妹妹看。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心里不知怎么就不高兴起来,玄烨的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等妹妹领着女儿退下去后,玄烨要上炕歇会儿,她也不搭把手。 “怎么了,不舒服?”玄烨意识到岚琪脸色的变化,可他没想到是因为自己盯着岚瑛看,还玩笑着说,“你的肚子有些样子了,不是说这会儿就不大害喜了吗?” 岚琪没好气地应:“皇上以为生孩子,多容易的事儿?” 玄烨一愣,不禁皱眉头:“这样大的火气?” 岚琪垂着眼帘说:“宜妃家里是弟媳妇来陪的,皇上在翊坤宫,也这样盯着人家少奶奶瞧?” “嗯?”玄烨尚不自觉哪儿不对劲儿,想了会儿才记起是自己刚才盯着乌雅岚瑛看的缘故,不免有些心虚,忙哄着岚琪道,“朕只是多看了几眼,你这都要吃醋。那朕往后不来了,等你妹子出宫了再来?” 岚琪反而觉得奇怪,她并不认为玄烨是见了美色就管不住眼睛。即便玄烨真的被妹妹的脸蛋吸引,这会儿自己指出来,照皇帝的脾气性子,应该抵赖才对。可他不仅承认了,还满面心虚的模样,彼此都很了解对方,玄烨这般反应,一定不寻常。 女人大事小事难免会犯糊涂,可观察身边男人是不是有了二心,即便好多人脸上不表露出来,心里个个儿都很清楚。只是有的人能忍,有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岚琪容得下其他女人,自家妹子,万万不能。 岚琪认真地说:“并非说臣妾在宫里日子不好过,只怕没有比臣妾更好的了。可皇宫毕竟是皇宫,臣妾不希望妹妹也来。皇上若实在喜欢,求您再心疼臣妾一回,找个长得差不多的吧,千万别是臣妾的妹妹。” 玄烨微微皱眉头,看着岚琪可怜兮兮的模样,心疼又喜欢。促狭的心一冒出来,便笑道:“若朕实在喜欢,封她做个贵人,和你一起住在永和宫可好?” 岚琪猛然抬头,紧张地看着皇帝,心里头翻江倒海,竟是道:“那臣妾只有找太皇太后做主了,皇上……” “朕逗你玩儿的,傻不傻?”玄烨大笑,坐过来搂着她哄道,“不是说了,乌雅家最漂亮的朕已经拥有了,其他还怎么入眼?不仅是最漂亮的,还是最爱吃醋的,朕已经酸得牙疼,再不敢领教乌雅家的闺女了。” 岚琪倒是吓得不轻,这事儿在她不是可以开玩笑的,女人小气起来自己也不晓得会说出什么话。这会儿她就还是很不放心地问:“那皇上做什么盯着妹妹看那么久?” 玄烨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但因和岚琪错开了目光,他才敢露出这样的神情。自然是不会打岚琪妹子的主意,可他另有他要计算的事。眼下岚琪这么强烈的反感情绪,必然是说不得了。 “还不是你妹妹生得好看?朕想仔细瞧瞧你们姐妹像不像。”皇帝随口一句敷衍的话,而怀里的人听着,也没有十分放下心,总觉得玄烨言不由衷。可岚琪也要有分寸,不能再刨根问底地咬着不放。 玄烨又笑道:“后日你这边请客,别太小气了。” 总算有一句轻松的话,岚琪也不愿两人为一件子虚乌有的事紧张,便伸手摊在玄烨面前:“皇上赏点银子吧,臣妾拿您赏赐的银子请客招待,就不会小气了。” 玄烨脸上笑着,心里却难受得很。从前岚琪死乞白赖地问自己伸手要钱,总是口口声声要为胤祚攒银子,等将来儿子离宫开衙建府时,好给他贴补贴补。如今儿子没了,这些年攒下的钱也不晓得她预备怎么办,给胤禛是必然的。但倘若上天赐福,能让她再有一个儿子承欢膝下,该多好。 想着这些,玄烨动了情,搂住她温和地说:“早就让李总管备下了,刚刚进门就拿给环春了,让她好好置办席面。难得你请客,要高兴体面才好。” 岚琪窝在他怀里,心里略略觉得奇怪,推开皇帝,竟见他眼睛微红,急着要问怎么了,待四目相对便心照不宣。岚琪刚才真没想起那些事,这会儿记起来,心里猛然一阵痛。 可她不能沉浸在悲伤里一辈子不走出去,她不断地鼓励自己勇敢面对,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现在不就比之前要好很多了吗?脸上渐渐扬起笑容,拉了玄烨的手放在自己已隆起的肚子上笑着:“若是个小子,皇上往后多疼他些,连着胤祚的那份儿一起。” 玄烨应道:“朕当然会多疼他。” 岚琪又笑道:“若是个小闺女,就算养在臣妾身边,皇上也不要让她远嫁。”她略略有些心虚,可还是继续说,“人家都讲宠妃要有些架势才行。臣妾想,那就把心思花在孩子的身上,阿哥们的事臣妾不敢管也不能管,可闺女们不要紧。皇上就再偏心一回,若咱们还有女儿,也不要让她远嫁,在京城时不时就能见,去了远地方一辈子都难见了。” “岚琪,你不是宠妃。”玄烨微笑。 “不是?”岚琪不解,立时自责,“臣妾自以为是了。” 玄烨笑道:“宠妃这个字眼不好,朕不喜欢。也许在别人眼里你是,可对朕来说,你只是朕要放在心里爱着的人,身份地位不重要,要紧的是你健康快活。” 岚琪灿烂地笑起来:“皇上哄人的话,如今一套一套的,可不要岔开话题,臣妾刚才说正经事呢。” “朕知道,不让闺女远嫁,还要养在你身边。”玄烨一句句应着,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在朕心里,你要什么都成。可是朕给得起你的那些,你从来都不开口要。” 岚琪憨然:“臣妾很知足了。” 两人手拉手,脸也靠得极近,就差额头抵着额头,正甜蜜时,突然听见温宪大声嚷嚷:“羞羞,皇阿玛羞羞……” “公主……公主别乱说话。”温宪跑在前头,跟进来的岚瑛吓得不行。可是看到皇帝和自家姐姐手牵手依偎在一起,也羞得满面通红。玄烨笑骂着女儿,起身就要来抓她,温宪尖叫着拉了小姨就要跑,玄烨几步就赶上,把女儿拎起来要打屁股。 小丫头挣扎着喊小姨救命,岚瑛心想别扰了皇帝和姐姐说话,竟是真的冲上来,从皇帝怀里一把夺过小公主,抱着温宪就跑出去了。 玄烨和岚琪都看呆了,连跟进来的乳母都呆了会儿才跑出去。玄烨惊喜地转身对岚琪说:“你这妹子不简单,朕还是头一回遇见这么胆大的。” 岚琪却紧张不已,欠身道:“她年纪小不懂事,刚才一定是跟着温宪玩疯了,一时忘了尊卑,皇上看在臣妾的分儿上……” “傻话。”玄烨点点她的额头,“朕知道你恪守分寸,可朕本非小气之人。家里人热热闹闹,哪儿来那么多规矩?” 岚琪松了口气,可想到刚才玄烨看着妹妹那惊喜的眼神,她怎么就觉得不舒服。玄烨为什么看到妹妹就眼睛放光,难道他真的喜欢妹妹? 她会想,妹妹和自己的长相虽然一个随了阿玛多些,一个随了额娘多些,但终究是亲姐妹。岚瑛这个年纪,正是自己当年遇见皇帝时的模样。玄烨那么喜欢自己,突然又见到“从前的自己”,真的心动也不是不可能。 为了这个念头,岚琪之后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晚膳时妹妹和女儿嬉闹作一团,她看着妹妹就跟看孩子似的,怎么也想象不出她陪在玄烨身边的模样。心里头堵了这么一件事,精神便不大好。因她有身孕,旁人都没多想,她自己也不晓得该对谁诉说。 这一晚下了整夜的雪,天明时却格外晴朗。端嫔和布贵人、戴贵人带着纯禧、端静过来,她们本是来帮忙明日永和宫请客的事。几个大孩子听温宪说要堆雪人,她们也想玩,就怂恿妹妹来撒娇,大人们忙不过来,便松了口。正好荣妃和章答应也来了,便让章答应和岚瑛领着孩子们去御花园。 这边为了明日摆宴的事,所有人都在忙碌。岚琪却闲在炕上动也不动,布贵人给她送安胎药来,还笑道:“听说你要请客,咱们都挺新鲜的。不过也该给永和宫长长威风了,叫她们看看你过得多滋润。” 岚琪皱眉喝了药,满不在乎地说:“不惦记这些,不过是这些日子以来,大事小事各宫的人情,我都不能亲自去还,才想请大家来聚聚热闹一番。我再小气,也不能光进不出啊。” 布贵人问:“皇贵妃和温贵妃来不来?” 岚琪摇头道:“都没直接答应,环春去请过,直说到日子看。反正来了咱们以礼相待,不来大家更自在。” 布贵人忧心道:“贵妃的小公主,听说不大好。上回要紧时候,皇上在你这儿没赶过去,也不晓得她会不会记恨你。” 这下又多一件烦心事,岚琪叹了声:“管不过来了。” 这边御花园里,孩子们嬉闹着打雪仗堆雪人。温宪玩了半天突然想起毓溪姐姐,便拉着小姨要去承乾宫找毓溪。回来将进园子时,迎面与圣驾相遇。皇帝停下来和女儿说了几句话,之后让温宪和毓溪先去玩耍,却留下了岚瑛。 这边章答应正出来想看看岚瑛和温宪怎么还没回来,迎到了两个孩子,也看到了远处皇帝在那里。而站在皇帝面前低着头似乎很害羞的,正是德妃娘娘的妹妹。她不敢多张望,领着公主和毓溪就往里头去。但之后再看到岚瑛时,小姑娘不似之前那么活泼开朗,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知为了什么烦恼。 这件事谁也没提起来,便是跟着公主的乳母们也不敢胡说八道,她们也知道皇帝留下了乌雅家二小姐说话。久在宫闱有些事心里都明白,多说多错,反正和她们不相干。 这天回去,岚琪也觉得妹妹情绪不大好,问她怎么了,只说是玩雪累的。岚琪怕她着凉发烧,就让她早些休息。一直不知道,今天玄烨私下里找妹妹说了话,至于说什么,便是那些撞见的人,也不可能知道。 翌日依旧天晴,是请客摆宴的好日子。永和宫里早早就有客人到,如今六宫繁盛,下头答应常在就无数。德妃娘娘仁厚,连几位官女子也一并请来。上头温贵妃没到,皇贵妃倒是领着毓溪小姐来了。 众人本忌惮皇贵妃在,不大放得开,可皇贵妃今天心情甚好,打听下来原是昨日四阿哥在书房里得了父亲的夸赞。众人见皇贵妃笑得开心,渐渐不再束手束脚,更加热闹开。 岚琪有身孕不能饮酒,大家来敬酒时,都是布贵人、戴贵人帮着挡。妃嫔们都是皇帝身边的女人,如今渐渐都有些年纪了,说话更放得开。一些玩笑话说出来叫人脸红,倒也十分热闹。一波一波的人过去,此刻几位贵人过来敬酒。岚琪许久不见平贵人,今日再见,一身茜红锦缎百花金线暗纹的宫装,十足气派妖娆,在几个贵人当中,她看着最有气势。 众人多谢德妃娘娘赏宴,举杯敬酒,正要饮下,平贵人忽然笑道:“德妃娘娘的妹妹怎么不见,臣妾有幸之前见过二小姐一面,真真是和娘娘亲姐妹,二小姐生得貌若天仙,难怪皇上也喜欢。看来让二小姐入宫,该是娘娘的心意了。” 这最后一句,镇得席上倏然静下来,众人都惊愕地看着平贵人。岚琪再如何有涵养,也难免有些尴尬,边上布贵人已怒道:“平贵人胡说什么呢?” 平贵人瞪她一眼,傲然道:“昨儿还瞧见皇上在园子外头和二小姐说话,有说有笑的,很亲昵。咱们宫里头不少亲姐妹,多一个二小姐也不奇怪吧。” 座下一时哗然,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这些话。门前岚瑛正好跟着公主跑进来,脸上本有些笑容,可发现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她时,吓得愣在了原地。 “平贵人怕是看错了吧。”此刻一个声音在席间响应,只见章答应托着酒壶缓缓走过来。她一直在帮忙招待客人,这会儿更是笑着说,“昨儿皇上是路过御花园,可皇上和嫔妾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二小姐领着公主在里头根本没遇见皇上。嫔妾觉得,要么是您看错了,要么就是传话给您的人看错了,皇上是在和嫔妾说话,夸嫔妾的衣裳好看。” 平贵人被噎着,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章答应。许久不见,当日永和宫的宫女已出落得美丽动人,脸上那淡定从容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明明一直没听说皇帝再眷顾过这个小答应,她当初想法儿折腾这样的事,就是想德妃不自在,皇帝碍着永和宫不再临幸这个章佳氏,是应该的。 可是这个女人脸上不见半点急躁郁闷,爽朗的笑容里,好像她的日子过得很如意。而平贵人的确没亲眼看到园子外皇帝和乌雅岚瑛说话的一幕,只是自在宫道上遇见她后,就一直派手下盯着而已。她怎么觉得,若是自己兴许还会看错,那些替她盯着的人,一定不会看错,分明是这章佳氏在撒谎。 “昨天皇上提起章答应,说她温柔可爱。看样子是平贵人你看错了,章答应和德妃的妹子身量差不多,远远瞧着看成一个人也有。”上首的皇贵妃突然开口,她身边还领着毓溪,低头问她,“昨天乌雅家的二小姐,是不是和你们一起玩来着?” 孩子简单,不问她们细致的问题,当然就粗略地回答。昨天的确一起玩来着,她怎么能想到平贵人所说的那件事,朗朗童声应答“是”。底下的人又觉得孩子不会撒谎,再有章答应这么说,都觉得平贵人故意刁难德妃,要她难堪。 岚琪心里很不舒服,不知为何,她觉得平贵人一定不会胡说八道,既然是要自己难堪的,就不能说没把握的话。但现在众口一词说她看错了,自己当然也要顺着台阶下。遂一笑了之,大大方方地说没什么。之后大家取乐玩笑,便是有人在意这件事,也不会露在脸上。 这日的宴会很圆满,除了那个小插曲外,总算宾主尽欢。客人散去,宫女太监忙不迭收拾东西。环春见荣妃娘娘一个人离去,章答应没跟在身后,往屋子里探了探身子,果然见章答应立在炕前,主子正与她说话。环春便掩了门,不叫人进来打扰。 这边岚琪听罢解释,明白皇帝的确是和自家妹子私下说了话。章答应说,皇帝和二小姐说的什么她不晓得,只是觉得不该让平贵人那样拿出来嘲弄,才一时冲动替二小姐打圆场。 对岚琪来说,这终究是尴尬的事,她明白长此以往还要出事。她管得住岚瑛但管不住玄烨,下一回指不定又在什么地方说话。让她更生气的事,玄烨这样子也就算了,为什么妹妹也要瞒着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要紧的话,提都不提? “娘娘,您若没有其他事,嫔妾先告退了。”章答应福了福身子,她觉得德妃的脸色很不好看,想想也知道为什么。之前身边出了自己这么一个宫女已经很尴尬,若连亲妹妹也这样,德妃娘娘该多难受。 “杏儿。”岚琪却喊了她的名字,温和地说,“今天的事谢谢你,既然你当众说皇上夸赞你,这事儿就不能没下文。这些日子你自己准备一下,我想不必我操心什么,话传到前头去,皇上心里也明白该怎么做才好。内务府一直没有撤你的绿头牌,大概就这几天吧。” 章答应听得愣住,突然心头一晃跪下道:“娘娘,嫔妾不是这个意思,嫔妾只是想……” 岚琪却笑道:“你早已是皇帝的女人,侍寝再正常不过。我说过,既然做了这个答应,就别再让人看笑话,你好好伺候皇上,自己的前途自己挣吧。” “嫔妾不要什么前途,嫔妾……” “杏儿,就当是帮帮我呢?”岚琪的笑容淡了,不设防地露出了几分忧愁,“我的妹妹会如何,我心里没有底。我需要一些时间来面对,至少这些日子,我不想再听见外头风言风语。” 章答应抬头望着她,见岚琪神情憔悴,心里定了定,点头答应道:“嫔妾明白了,嫔妾会好好伺候皇上。” 岚琪总算又露出几分笑容,让她起来走到面前,拉了手轻声说道:“可别想着是为了我,为了你自己。若是觉得皇上是值得依靠仰慕的男人,就真心实意地待在他身边,他是你的丈夫呀。” 章答应颇为动容,重重地点了点头。不久后跪安离去,屋子里只剩下岚琪一人。今日永和宫里充满了美酒佳肴的气息,寝殿里点了香也压不住这股味道,直叫怀着身孕的她心浮气躁。 环春送了章答应出去,再回来见主子坐着发呆,不知要不要近身伺候。站在门口犹豫的工夫,岚琪在里头喊她了,问她岚瑛在什么地方,环春说在公主的屋子里哄公主睡觉。 “毓溪也在?” “皇贵妃娘娘领回去了。” 岚琪无力地“哦”了一声,脑袋里空空的不知想什么好,于是疲倦地躺下去,半天后竟是说:“咱们永和宫几时才有人住进来?你说将来住进来的那一个,会是什么样的人?” 环春不知道应什么好,显然娘娘是在担心二小姐会不会成为东西配殿的主人。可皇上真那样做,只怕和主子的情分要走到尽头了。他们往后再也不会有从前的情意绵绵,能相敬如宾就算不错了。 而这件事,虽然章佳氏出面替乌雅家二小姐圆了场,可平贵人的话每个人都听得真切,背过德妃仍旧在议论。再者,那天看到的人还不少,渐渐有更多的人证明皇帝的确是和乌雅家的二小姐说话。不消两天工夫,这事儿就在宫里传遍了。眼瞧着临近除夕,赶不及元旦新春,宫里就出了这么一件大新鲜事儿,所有人都等着看永和宫再出新人。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九章 德妃嫁亲妹 这天皇贵妃带着毓溪驾临永和宫,说是送毓溪来和温宪玩耍,其实根本没必要她亲自跑一趟。果然,见了岚琪的面,皇贵妃不等屏退宫女就变了脸色。环春几人才退出门,就听见皇贵妃训斥自家主子。 “你怎么回事,弄出个小答应来还不消停,怎么把自己妹妹也送进来了?你怀着孕不能伺候皇上,想法儿要笼络他的心我也管不着,可你要么就清清白白把人送去皇上身边,要么别弄出这些暧昧不清的事。你不要脸面,也要为四阿哥想想。你到底是他的生母,你要外头的人怎么看待他?他在书房里再怎么用功努力,好名声也要被你们姐妹毁了。” 皇贵妃说得怒气冲冲,岚琪竟半句话也说不出。眼下的事情的确暧昧不清,她没法儿给皇贵妃一个交代。两天了,岚瑛什么都没对她解释,姐妹俩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已经两天没正经碰过面说过话了。妹妹不开口,她自己也憋着一口气,心里头越来越烦闷。冷不丁又被皇贵妃这一顿抢白,岚琪直觉得头晕目眩,伤心至极。 外头环春听得也气坏了,这里头根本没她家主子什么事儿,正恨皇贵妃太自私,赫然瞥见二小姐站在窗下。小姑娘神情紧绷,漂亮的眼睛里更聚满了恨意,一定是因为皇贵妃欺负姐姐而愤怒。环春担心二小姐会冲进去和皇贵妃理论,刚想上前来劝劝,却见二小姐转身就往外跑。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二小姐,您去哪儿?” 这动静传到里头来,皇贵妃和岚琪都愣了愣,两人茫然地望着外头。不多久环春便进来禀告,尴尬地说道:“娘娘,二小姐跑出去了,不知跑去哪儿了。” 岚琪气道:“赶紧跟上她啊,别迷路又冲撞了谁。” 之后皇贵妃也待不下去了,起身要走,自觉刚才的话说得太冲,可想她是为了胤禛好,又不觉得自己过分了。才走出寝殿的门,便瞧见永和宫的人跑回来。岚琪就跟在她身后,此刻也不好回避什么,便让那小太监在门前回话。小太监气喘吁吁尴尬地说:“二小姐……二小姐进了乾清宫了。” “乾清宫?”皇贵妃和岚琪异口同声,闻言皆十分惊愕。 环春还算冷静,问道:“二小姐哪儿认识什么乾清宫的路?” 小太监伏地磕头应着:“奴才该死,是二小姐发现奴才跟着她,硬是让奴才领她去乾清宫。” 岚琪心底一片寒凉,冷声道:“怎么去不得呢,你没做错,乾清宫又不是虎穴狼窝,她怎么就去不得?” 皇贵妃回眸瞪着岚琪,本想发作说她什么,可见身后的人脸色越来越差,一时又不忍,吩咐环春:“照顾好你家娘娘。”便扬长而去。 果然皇贵妃才走出永和宫的门,岚琪就支持不住了。环春几人七手八脚把她搀扶回来,除了六阿哥没了时,再没见主子这般失魂落魄。想想也够寒心的,杏儿到底是个宫女,不明不白去了乾清宫也罢,可这一次亲妹妹和皇帝对上眼,什么都是主动的,把她这个姐姐撂在一边,撇得干干净净,换作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岚琪冷静下来不久,气色就缓过来了,毕竟还知道自己怀着身孕不能太伤心。半个时辰后外头说二小姐回来了,正犹豫要不要见她,岚瑛自己跑来。姐妹俩相见,岚琪脸色绷得紧紧的,妹妹则是低着头说:“姐姐,我要回家去了。” 岚琪静静地望着妹妹,这一刻心里的难受无法言喻。但凡她小气一些、刻薄一些,就该拿挖苦的话来讽刺妹妹了。可她做不出这样的事,心里想,就算玄烨真的要了妹妹,熬上一年半载,她也能消气了,不然还能怎么样?她这辈子注定在紫禁城里,还能去别处吗? “今天就要走?”姐妹俩静了好半天,岚琪终于开口,一张嘴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她不想哭,可为什么那么悲伤? 岚瑛抬头见姐姐含泪,自然是吓坏了,慌慌张张地想张嘴说什么,可一想到和皇帝的约定,硬是忍下来,又低着头说:“今天就走,姐姐保重,过些日子我再和额娘进宫看您。” 屋子里又陷入寂静,一个是约定了不能开口,一个是想问又实在说不出口。要岚琪亲口问妹妹是不是和皇帝好上了,实在太残忍,可若从别人口中听说,更是一种屈辱。现下她进退两难,多希望压根儿没这件事,多希望一切都只是传说。她不想看到平贵人得意讥讽的嘴脸,受够了宫里的风言风语。 “姐姐,我走了。”岚瑛福了福身子,再看岚琪时,自己也热泪盈眶。可她怕在姐姐面前流露,不等岚琪应答转身就跑开,一路往屋子外头去,眼泪就流下了。 环春在门前看得很真切,心里矛盾要不要告诉主子,再进来时只见岚琪在发呆。好半天外头传来动静——二小姐要离宫了,环春提醒了一句,岚琪也没什么反应。等她出来时,瞧见二小姐对着寝殿行了大礼。小姑娘脸上有泪,但眼神却不知为何十分的坚毅勇敢。 “二小姐,奴婢送您出宫。”环春上来要替岚瑛拿行李,岚瑛却推开她说:“娘娘身边不能没有你,让紫玉送我出去就好了。” 眼瞧着人转身要走,环春忍不住说:“二小姐,您几时再来看娘娘?” 岚瑛一笑,看不出喜悲,但言道:“似乎往后相见的机会更多了。” 这话说得环春心里一颤,难道二小姐真的要进宫了?那做什么还回家去,是要等着年纪选秀,还是等着皇帝下旨重新迎进来?可是怎么做都会让她家主子伤心。虽说对外人尚且宽容,对妹妹应该更包容,可就是亲妹妹,才伤得更深哪。 望着二小姐远去的背影,环春无所适从,那之后半天都没怎么对岚琪说话。直到夜里温宪公主哭闹着要和额娘睡觉,岚琪有一搭没一搭地哄着女儿,才恢复了一些精神。 小公主好容易在额娘身边睡踏实了,环春才问她:“要不要让乳母来抱回屋子里去?” “外面那么冷,抱来抱去要冻坏了。”岚琪轻声应着,侧身支着身体轻轻拍哄女儿。只有看着孩子心中才易安宁,她总算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自言自语着,“这小丫头将来一定厉害,这么骄傲霸道。哪个做了她的额驸,我可要对女婿多偏心一些。伺候我们五公主,实在要辛苦了。” “主子早些睡吧,奴婢把蜡烛都灭了。”环春伸手要拉起帐子,岚琪突然问她,“你送岚瑛时,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她与你说什么?” 环春很犹豫,可心想既然是早晚的事,说与不说本没什么差别,便应道:“二小姐说,往后和主子见面的机会,更多了。” “是吗?”岚琪沉沉地合上了眼帘,“只怕她回去阿玛额娘不会答应,家里若闹翻了天,才真真是难看。” “娘娘,您宽宽心。”环春已经无话可说。 岚琪深深呼吸后道:“随时准备着,若是她进宫了,还是在永和宫好。只怕在别处会叫人欺负,东配殿里堆的东西都趁年末打扫清理干净,给她挪个地方吧。” 环春心疼她,忽地想起看到二小姐流泪的事,轻声道:“二小姐从您这儿离开时,奴婢看到她哭了。” 但现在的岚琪根本想不到妹妹除了进宫以外还能有什么事,只是叹息:“她大概也明白那样的事会让我痛苦,她心里一定还是疼我的。” 那之后的日子,过了元旦除夕,转眼就进了正月。德妃娘娘因安胎深居永和宫不见人,连慈宁宫也不去走动。太皇太后身子尚好倒不必她操心,只是这宫里风言风语的,更有说永和宫已经准备好了配殿等待接新人。老人家本不愿过问玄烨的私事,这下听说岚琪受委屈闷在永和宫有苦无处说,便实在坐不住了。 玄烨被老祖母喊来,劈头盖脸就问他做什么要惦记岚琪的妹妹,更说道:“这些日子你不是正宠着那个什么章答应?我听苏麻喇说你三天两头翻她的牌子,可见是个可心讨你喜欢的。既然有了这个好的了,你还惦记岚琪的妹子做什么?你还嫌她不够硌硬?” “皇祖母真是把孙媳妇当孙女疼了,人家家里,哪个不是先向着孙子的?”玄烨竟还有心思玩笑,凑近皇祖母轻声说了一番话。太皇太后的脸色时不时变幻,最终摇头道:“你这样做,他们还不闹翻了天?” 玄烨且笑:“不至于闹翻了天,但心里不舒服是必然的。岚瑛往后的日子也一定辛苦,所以孙儿替她向您求个恩旨,有您撑腰,不怕高攀不上,也不怕别人欺负她。” 太皇太后蹙眉道:“一定要这么做?” 玄烨颔首,肯定地回答:“虽然荒唐,可这样一来,朕可以少操一份心。归根结底他们是谋利,这对他们来说本不是坏事。只要好好为朕办差事,朕又怎么会亏待他们。” 太皇太后叹息:“可怜那孩子小小年纪,一家子如狼似虎,不好对付。” 玄烨这才露出几分温和神情,对皇祖母道:“孙儿没有逼岚瑛,只是与她说了这个想法,是她自己决定要保护姐姐,自己跑来乾清宫应承的。” 太皇太后怪玄烨自以为是,他说的话还能有“不逼”的说法?边上苏麻喇嬷嬷则道:“奴婢倒觉得,把二小姐嫁入钮祜禄家,对德妃娘娘来说,是比让二小姐进宫更难以承受的事。” 太皇太后和玄烨都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好半天太皇太后才说玄烨:“岚琪那样的性子,你要她怎么忍心亲妹妹为了她牺牲一辈子的幸福?你自己去想法儿哄吧,我不管了。” 正月初五,皇历上写着宜嫁娶,一道圣旨便趁着好日子传遍宫内宫外。皇帝遵太皇太后的旨意,将永和宫德妃的胞妹乌雅氏指婚与贵妃之兄阿灵阿为继室,择吉日完婚。 阿灵阿去年丧妻,大宅里缺了当家主母一团乱。曾进宫想求贵妃帮忙请皇帝指婚,本是有相中的高门千金欲婚配联姻,这样也好在朝廷上多一个帮手。贵妃那儿还一直等着阿灵阿帮她除掉德妃,才肯答应去求皇帝。谁料到等不到阿灵阿动手,当日在宫门前擦肩而过的小姑娘,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皇帝下旨赐婚,更以太皇太后的名义,阿灵阿就算能用亡妻还在丧期为由推托,也要掂量掂量违逆皇帝心意的后果。再者,最早他们曾动过脑筋,希望贵妃能与德妃交好,只是她们关系越来越差,才放弃了这个念头。 如今两家成了亲家,虽然乌雅氏根本高攀不上钮祜禄氏,甚至阿灵阿会被其他大族子弟取笑娶了这么一个小家碧玉,但想到如今德妃在皇帝面前的分量,想到长久的将来,阿灵阿还是高高兴兴进宫来谢恩了。 既然是两家的事,乌雅家自然也要来谢恩。这会儿岚瑛坐在永和宫的寝殿里,岚琪靠在炕上直直地瞪着她,边上乌雅夫人两面都说不上话,娘儿几个这样僵持好一阵子了。岚琪终于开口,却是喝令环春进来:“给我准备衣裳,准备轿子,去打听皇上在哪儿。乾清宫也好慈宁宫也好,这就送我过去。” 岚瑛闻声抬头看姐姐,见她面露凶色,真真是气疯了的模样。自己虽有几分胆怯,还是勇敢地说:“皇上说了,不必请您去谢恩,娘娘不必……” “闭嘴!”岚琪大怒,吓得她额娘扶着女儿劝她别动了胎气。可她气得完全失了分寸,指着妹妹道,“你多大能耐,要来护着我?你才十几岁,怎么去做人家主母?我在宫里好好的,要你惦记什么?立刻跟我去求皇上收回成命,我不要我妹妹一辈子的幸福葬送在我这里。你在钮祜禄家能过得好吗?我都不用想了。” 天差地别的结果,岚琪只觉得心都要操碎了,这一刻她竟巴不得是玄烨看中了妹妹,巴不得东配殿给她住进去,怎么就闹得把她妹妹送去钮祜禄家了。阿灵阿都三十好几了,他最大的孩子都和妹妹差不多大了。那一家子妯娌姑婆,还不把她妹妹生吞活剥?最让她发怵的,还是宫里这个神神道道的温贵妃。 “圣旨已经下了,岂能随便收回。”岚瑛既然答应了皇帝,就决意不能退缩,大胆地跟姐姐顶嘴道,“他反正娶谁都是这个年纪,大几岁的又能比我多多少能耐。别人家的行,您妹妹我就不成了吗?再说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我嫁进去,他们家的人敢把我怎么样?” “你别说了。”乌雅夫人急坏了,见岚琪气得发抖,生怕小女儿把姐姐激出个好歹来,骂道,“你为什么不先和娘娘商量呢?” 岚瑛却很赞同皇帝之前对她说的话,这会儿指了指姐姐说:“额娘,您见姐姐气成这样没有?要是先和她商量,能有结果吗?” “你少说几句,外头待着去。”乌雅夫人见岚琪脸色都不好了,急着把小女儿打发出去,转身来安抚大女儿,要她千万别动了胎气。岚琪眼含热泪说:“额娘,您和阿玛舍得吗?把瑛儿送去那样的人家?他们家的人,连赫舍里皇后都不放在眼里,怎么能看得起瑛儿?” “娘娘别动了胎气,您和孩子再有什么,妾身才真正舍不得。”乌雅夫人搂着女儿一下下顺着她的背脊,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皇上赐婚,太皇太后的恩旨,是您之后咱们乌雅家又一大福气,几世修来的福分,家里到这一代能光宗耀祖。可是您阿玛说,这都是娘娘在宫里给家人求来的。” 岚琪晃着脑袋,根本听不进去,自顾自地说着:“温贵妃脾气古怪极了,莫说我不答应,只怕她也容不得这门亲事。有她不把我妹妹放在眼里,家里那些妯娌姑嫂就有了撑腰的,不知要怎么欺负瑛儿。” 乌雅夫人却道:“瑛儿那丫头,您别瞧她在宫里乖巧,在家里就是个混世魔王。她那性子不欺负别人就是别人的造化了,还轮得到姑嫂妯娌欺负她?娘娘放心吧,咱们家门楣虽不高,养的女儿可不比旁人差。她自有姐姐是德妃的尊贵,不会轻易叫人欺负的。” “额娘。”岚琪神情黯然,沉重地说着,“当年鳌拜失势,钮祜禄家也受到牵连。若非盖世之功惠及家族,若非皇上羽翼未丰不能重拳打压,钮祜禄家早没有今日的光景,以至于连累钮祜禄皇后不被皇上喜欢。就是现在的贵妃,皇上对她也不过是表面上客气。那家人,明明是不被皇上喜欢的。额娘,您就不怕有一天他们又触怒龙颜,妹妹跟着一起倒霉,万劫不复吗?” 乌雅夫人妇道人家,即便晓得朝堂险恶,也不懂朝政之道。此刻听女儿这番话,直觉得背上发凉。 “您阿玛说,既然是皇上的意思要瑛儿和钮祜禄家结亲,哪怕咱们家不如人,哪怕他官位不如女婿高,来日也会好好挺直腰杆做个老丈人。他的大女婿是皇帝,就是再有七八个女婿,也没有高攀不起的道理,咱们不能先看轻了自己。”乌雅夫人说到动情处,亦是眼含热泪,“娘娘您可知道,六阿哥没了,他好几天夜里偷偷掉眼泪,说明明知道您在宫里生不如死的痛苦,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能对您说。眼下这事,皇上虽是和瑛儿商量的,可圣旨是他接的。作为一家之主,他答应下了,绝不能再改。” “明明是喜事,我却高兴不起来。怪不得我近来总是不安,身在这个位置,越来越觉得迷茫,现下应验了,把我的家人也搭进来了。我只有这一个妹妹,还要牺牲她一辈子的幸福。”岚琪冷笑着,“我这算为家里谋了哪门子的福?” 门前岚瑛探头探脑的,半个身子躲在门外。乌雅夫人瞧见,笑骂着:“鬼鬼祟祟做什么,都要嫁人了,没点规矩,还不进来?” 岚瑛麻利地坐到了姐姐身边,递过帕子要她擦眼泪,笑嘻嘻说:“姐姐高兴些吧,您的妹妹终于要嫁人了。” 岚琪别过头不理睬她,岚瑛又蹭上来撒娇道:“嫁了人还是姐姐的妹妹,姐姐怎么不理人了?”更没心没肺地说,“听说姐姐以为我和皇上好上了,也要进宫做娘娘,生好大气了是不是?” 她说完这句话,就被额娘在屁股上死劲儿掐了一把,疼得她直叫唤,连滚带爬地躲到岚琪身后。乌雅夫人气得骂她:“你再胡说八道,我在宫里就收拾你。” 岚琪这才拉了妹妹坐下,捧着她的脸颊仔细地看,想想还是舍不得,噙着泪道:“让姐姐再去和皇上说说,不嫁了,咱们不要嫁去钮祜禄家。那天你从我这儿走,环春瞧见你哭了,我记得头一回皇上找你说话,你回来就不高兴。瑛儿,你心里不愿意的对不对?姐姐不要你来保护,你又能做什么呢?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幸福?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岚瑛一面笑着,一面也红了眼睛,伏在姐姐肩头说:“反正嫁给谁都是嫁,我不信那个阿灵阿敢欺负我。我也没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真没什么放不下的。只是自己也会觉得有些委屈,我这年纪就要去给人当后娘了。可那天我听见皇贵妃娘娘那样训斥您,心里头难过极了,她凭什么那么横呀?真不知道您在宫里还要受什么委屈,皇上既然说我嫁给阿灵阿可以保护您,那我就嫁呗。他年纪也不见得多大,不缺胳膊不缺腿,我还算看得上他。” 边上环春和乌雅夫人都扑哧笑出来,夫人拍拍女儿的脑袋说:“还轮得到你看得上人家,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出身。” 岚瑛骄傲地哼了一声:“我姐姐可是德妃娘娘,咱们家出身怎么了?清清白白的人家,他们还是吃过官司的,才高攀不起我们呢。” “越说越没谱,这话往后不能再提。”岚琪嗔怪妹妹没分寸,叹了叹道,“先这样吧,我这儿一时半会儿你们也别劝了,我总要和皇上说个明白。温贵妃那里还不定什么态度,这桩婚事成不成尚不可知。额娘回去和阿玛说,虽说他决定了不能改,可若皇上要改,也怪不得我。” 岚瑛和母亲面面相觑,夫人示意小女儿别再多嘴,只在离宫时劝了大女儿一句:“娘娘可别和皇上闹翻了,多不值当!” 另一边,春风满面进宫来谢恩的阿灵阿同样在咸福宫被妹妹浇了一盆冷水。温贵妃完全无法接受这门婚事,指着他骂道:“我怎么吩咐你来着,有德妃在一天,我这儿就没出头之日。你们不在乎十阿哥的前途了,那你们上赶着要我生儿子做什么?当年把姐姐都逼成什么样了,现在你们反而不在乎了?他们乌雅家什么东西,也配得上我们钮祜禄家?” 这件事上,阿灵阿完全被动,乌雅岚瑛还有的选择,皇帝还找她商量。可阿灵阿的确是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才明白皇帝让乌雅家二小姐进宫,不是为了放在自己的龙榻上,而是物色看看能不能往他身边送。今天圣旨到家时他都没回过神,等与家人一通商量,才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 若是从前,乌雅家的女儿给他们家做小都未必看得上。可今时不同往日,德妃在后宫如日中天,他们自家的女儿却越来越没分量。对于现在的钮祜禄家来说,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骄傲,但凡对家族有利,与谁交好并不重要。 阿灵阿好脾气地说:“既是皇上赐婚,娘娘对着臣发脾气也没用,臣不能抗旨。还请娘娘息怒,与德妃娘娘交好,共同商议如何促成这桩姻缘才是。” “你妻子死了不到一年呢,皇上也不能逼你啊,你拖着不成亲不就成了?”温贵妃恨得咬牙切齿,“还促成姻缘,叫我怎么答应?” 阿灵阿心想,你不答应也没用,嘴上则劝道:“德妃宽仁大方,与六宫相处都十分友好,就是皇贵妃娘娘对她也有几分客气。娘娘也该与德妃和睦相处,皇上既然喜欢德妃,您非要与德妃对着来,皇上又怎么喜欢您?” “放肆,几时轮到你来教训我?”温贵妃勃然大怒,起身指着兄长说,“你们以为我没花心思吗,这些年我什么心思都用了,结果呢,人家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我现在才回过神,想想那些年我对她的嘴脸,真是可笑极了,窝囊极了。我把她当知心人,推心置腹,她有没有正眼看待我?怪不得姐姐不要和这些出身下贱的妃嫔往来,怕糟蹋了自己的尊贵,真真就是这个道理。我现在后悔了、明白了,可你们呢,要把人家女儿娶进家门了。” 阿灵阿无奈地说:“娘娘,这是皇上的旨意。” 温贵妃急怒攻心,凄冷地说:“好啊,那我就去求皇上收回成命。” 那之后,咸福宫里好一 阵动静。觉禅氏出来看时,就见温贵妃气冲冲地跑出去了。香荷打听了消息回来告诉她,说温贵妃娘娘不同意这门亲事。觉禅氏直摇头道:“她以为自己能做什么?” 宫里因为皇帝突然赐婚温贵妃和德妃两家联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本都以为等着乌雅家再来一个女儿迷惑皇帝,都等着看永和宫往后姐妹同心霸占恩宠,或是反目成仇手足相残,那是足够一两年的热闹可看。谁晓得风向一转,人家要去钮祜禄家做正房夫人了。 皇室贵族最讲究门当户对,谁都知道钮祜禄一族自视甚高。平贵人当初被温贵妃折腾得可不轻,甚至当面教训她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满洲贵族。当日跪着听她一家家数的耻辱还记在心里,现在知道乌雅家的女儿要做温贵妃的嫂子了,平贵人在自己屋子里嗤笑得合不拢嘴。 这会儿听说温贵妃冲去乾清宫要反对这门婚事,她便上赶着就来凑热闹。果然走到乾清宫外,瞧见温贵妃一行被挡驾,平贵人便装模作样跑来恭喜。其实要看笑话的,又何止平贵人一个。 这边李公公正尴尬地说着:“皇上正和大臣商议政务,娘娘改日再来吧。” 温贵妃正要发作,突然听见有人说:“德妃娘娘来了。” 不远处一乘软轿停妥,德妃缓缓而下。环春给兜上藕色的氅衣,一行人往乾清宫门前来。这里聚集着温贵妃和几个来贺喜看热闹的妃嫔,宫里女人的嘴脸向来如此。岚琪知道,在她们看来,这桩婚姻同样是个笑话。 在环春的搀扶下,岚琪向贵妃行了礼。温贵妃却冷笑道:“你挺着肚子就别行礼了,人家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岚琪听这口气,不用猜就晓得温贵妃不满意皇帝的指婚。近来她们接触得越来越少,可利益的冲突却有增无减。今日相见,岚琪算是明白,她再也不必疲于应付温贵妃一厢情愿的友好,终于可以放下那份愧疚的心了。 “皇上正与大臣议事,让我改天再来,你来找皇上什么事?若不要紧的,也赶紧回去吧。”温贵妃冷冷地瞥了岚琪一眼,转身刚要走,却见里头有小太监跑出来对着李总管耳语,稍后李公公就满面堆笑着说:“万岁爷请二位娘娘在暖阁稍等,皇上忙完了手头的事,就来见娘娘们。” 他说着朝里头引路,请贵妃和德妃进门。岚琪等在一旁让温贵妃先走,可人家却不服气,非要问李公公:“皇上是知道德妃来了?” 李公公多圆滑的人,忙笑着说:“话是奴才说的,刚才小太监来传话,万岁爷只是请贵妃娘娘您在暖阁等候。德妃娘娘的事儿,这会儿才要传进去。” 温贵妃即便不相信,也不会再纠缠让自己下不来台,好似非要争这口气,这才心满意足地往里头去。岚琪淡定地走在后面,她是有身孕的人,要顾着身子,什么都慢慢地来才好。 两人在暖阁分上下首坐了。岚琪闻见暖阁里的香气稍稍皱眉头,就有小太监殷勤地来问是不是不好,她笑着说没事。不多久闲杂的人下去,只冬云和环春伺候在边上。 但等候许久,茶都换了两回,也不见皇帝来。温贵妃越来越没有耐心,说话也不顾忌了,直直地问岚琪:“这桩婚事,是你求的?” 岚琪淡定地摇头否认:“嫔妾今日才知。” 温贵妃冷笑:“若是你求的,我真真要重新看待你了。德妃,你可知道我们钮祜禄家是什么家族,我们家里嫂子弟媳们都是什么出身,你可有打听过?你妹妹还那么小,我的嫂子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急着进门了?就算你妹妹是天仙,也要看看是不是高攀得起我们家啊。” 岚琪一直觉得钮祜禄皇后偏执于自己的家族荣耀,而温贵妃早先给她的感觉是不屑甚至嫌恶的。可一年不如一年的日子,让她重新又依靠上了家族,又或者在她的骨子里,终究是认定自己贵族千金的出身。之前平贵人言辞不当自视高贵,也让她亲自打压了,此刻听她这番言辞,岚琪并不觉得意外。 但这并不意味着要低人一等。如果岚琪现在对温贵妃卑躬屈膝,她的妹妹就会在钮祜禄家被人看不起。她乌雅岚琪早不是当年那个小常在,她身上的光芒足以盖过自己与贵妃地位的差别,是她低调内敛,是她不愿忘记自己本来的面目,是她恪守分寸想要平平静静地生活。她能不为自己争,但若是为了妹妹,可就未必了。 温贵妃愈发高傲,瞪着岚琪说:“你心里也明白吧,你妹妹进了我们家不会有好日子过,何必呢?随便找一家门当户对的过过小日子多好,非要往高枝儿上攀,她有这个命吗?” 岚琪从容应对道:“这门婚事,并非嫔妾所愿,娘娘这些话,嫔妾就不必听了。” 温贵妃冷笑道:“既然你还有自知之明,赶紧跟我一起求皇上收回成命。现在还来得及,你也不想看见你妹妹一辈子活得悲哀吧。” 说这话时,皇帝稳步进来,面色冷峻,似乎听见了方才的对话,轻轻哼笑:“你们来找朕,是要说这些?” 温贵妃慌慌张张起身,一见皇帝她就蔫了,满肚子的话什么都说不出口。边上岚琪却扶着环春慢悠悠起身,大方行礼后含笑道:“臣妾是来向皇上谢恩的,岚瑛刚刚与额娘一起离宫,小姑娘一点儿也不懂事,都要嫁人了还那么调皮,臣妾真担心她将来给贵妃娘娘丢脸。” 玄烨愣了愣,又见岚琪转身对温贵妃笑道:“嫔妾会好好调教妹妹,让她进门后,相夫教子、敬老爱幼,慢慢学着如何操持大宅门日常琐事,特别是对元夫人的孩子,一定也好好教导抚养。” 温贵妃吃了哑药般愣着说不出话,倒是玄烨微微笑着对岚琪说:“岚瑛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然能将家宅料理周全,朕瞧着她比你还聪明些。”扭头则冷色问贵妃,“你不同意这门亲事?是觉得德妃的妹妹配不上你钮祜禄家?” 这是温贵妃最在乎却也绝不会对皇帝说的话。她即便冲动地跑来要求皇帝收回成命,也会拿嫂子丧期未满一年为借口,怎么会堂而皇之对皇帝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话?但现在皇帝主动戳到她的痛楚,反把她问住了。 想起方才说的那些,温贵妃忙找着话柄似的指着岚琪说:“德妃,你不是也说这门婚事非你所愿?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到了皇上面前,又变了意思?” 玄烨再看岚琪,她恬然而笑,从容应道:“家妹顽劣调皮,且年纪尚小,臣妾唯恐她不足以料理一个大家族。阿灵阿大人是皇上的股肱之臣,大人的妻子必然要是秀外慧中的贤妻,臣妾是担心这个。至于皇上和太皇太后抬举赐婚,臣妾与家人感激不尽,又怎会不愿意?” “你……” “是好事,怎么你就不高兴?你们家那样的家业,没有女主人照料如何是好?你哥哥忙着朝廷的事,哪儿有闲工夫管家长里短?”玄烨打断了贵妃的纠缠,看似客气实则冷漠地说着,“朕金口玉言,且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你诸多阻挠,朕或能随了你,可皇祖母跟前,你自己去说不成?” 岚琪笑着打圆场:“皇上何至于如此严肃,臣妾想,娘娘必然是高兴的。”她将修长的脖子微微挺起,从未如此高傲地在贵妃面前,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往后嫔妾和娘娘,更是一家人了,定比从前更加亲厚。” 温贵妃闻言,直气得头晕目眩,脚下一个趔趄,幸而冬云从背后牢牢搀扶住。她担心主子再纠缠真的会惹怒皇帝,赶紧主动说:“娘娘一定是来时走得急了,奴婢送您回去休息吧。” 玄烨便接了冬云的话道:“贵妃身体一向不好,你们要尽心照顾,早些回去吧。” 温贵妃还要说话,冬云暗下拉了拉她,低着头把主子带出去,一出门便劝:“娘娘算了吧,说下去也没您的好。” 很快环春便尾随出来,见了她们还恭敬地说:“奴婢也送送娘娘。”但旁人不问也知道,环春出来,必然是里头皇帝与德妃要说悄悄话了。 此刻岚琪已经重新坐下,玄烨见她穿着花盆底子,嗔怪为何孕中不穿软鞋,岚琪冷漠地应了声:“臣妾怕矮人一截。” 这句话,直将屋内的气氛扭转。岚琪再不是方才强撑的恬静大方,一脸的黯然沉郁,低垂着眼帘不看玄烨。皇帝在一旁独自坐下,不大情愿地问:“你生气?可你刚才那些话,说得多好。” 岚琪苦笑:“那是臣妾不愿矮人一截,不愿今日低头,害得妹妹将来在钮祜禄家也抬不起头。臣妾不敢对皇上无礼,贵妃娘娘方才尚且如此,臣妾此刻却对您摆出这副嘴脸,真真是罪该万死。可是皇上,您想看我强颜欢笑,想听我说阿谀奉承的话,想让我和其他人一样,做连自己原本什么模样都不记得的人?” 玄烨盯着她,整件事他半句没和眼前人商量,就把人家妹妹给嫁了,也难怪岚琪生气。可他毕竟是帝王,有他的权衡,有他的手腕。岚瑛小小年纪尚能顾全大局,岚琪却感情用事,毫不体谅他的用意,玄烨不免不大高兴,可又没立场生气,只是道:“朕可一句话也没说,你说了这么多,朕说什么了?” 毫无天子霸气的言语,把皇帝与妃嫔的身份,瞬间变成了平头百姓家小夫妻吵架。屋内的气氛稍稍有些缓和,岚琪也从来不是容易激动强硬的人,刚才一车子的话也说够了,此刻只垂首自言自语:“臣妾这些日子,心里起起伏伏,把一辈子的喜怒哀乐都经历了。满心以为您看上瑛儿了,每天劝自己要大度要宽容,要笑着把妹妹迎进来。想着自己再难过,时间一长总能释怀,千万别因此和您生分了。谁晓得一转身,您竟然把我妹妹卖了。” 玄烨觉得好笑,但见岚琪板着脸,又收敛笑容,往她身边挨着坐下,好声道:“瑛儿多懂事,你不能辜负她。有她在钮祜禄家,朕不用提心吊胆他们家要打 你的主意。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少一个是一个,多好的事?” 可岚琪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心思,很认真地说:“皇上,那是瑛儿一辈子的幸福。” 玄烨有些不高兴了,避开岚琪的目光说:“朕没有逼她。” 可正如太皇太后怪皇帝太自以为是,在岚琪看来,皇帝还不如逼岚瑛能让她来的痛快些,现在变成了岚瑛心甘情愿为了姐姐牺牲自己,更让她无法接受。 “所以呢?你来乾清宫找朕,不是为了谢恩,如果贵妃没先一步到,你要对朕说什么?”玄烨回过味来,问岚琪,“岚瑛是为了你,朕更是为了你。从前的你总能大方接受别人的好意,你说那样才是对他人好意最大的尊重。可现在你是不是跑来要对朕兴师问罪,为何不能坦然接受朕的好意?” 彼此都失去了最大的耐心,岚琪也好,玄烨也好,这番谈话一直没个重点。玄烨起先还抱着玩笑的心,可碰上岚琪冷冰冰的态度。这下岚琪想要晓之以理,皇帝却已经失去耐心。他们的沟通从未出现过如此大的障碍,今天似乎注定说不明白了。 之前章答应的事,岚琪在慈宁宫拂袖而去,同样的错她不会犯第二次。可是,面对着玄烨,真真无话可说,玄烨这样的态度,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她是该体谅玄烨为她考虑为她周全的心意,甚至应该为此感激涕零。可谁来体谅她的心情,要她如何排解,往后一辈子都担心妹妹过得不好的忧虑? “皇上,工部尚书领牌子进宫了。”李公公适时地进来。虽不知里头帝妃二人气氛已十分尴尬,但来得恰是时候,可以让皇帝名正言顺地离开,不至于弄得两人不欢而散。岚琪起身福了福,请皇上去为政事忙碌。玄烨抿着嘴没说什么,将至门前时,还是回头吩咐:“把鞋子换了再走。” 乾清宫外,温贵妃气得晕晕乎乎地被冬云塞入暖轿,可里头太热了,直叫她闷得透不过气,又半路折腾下轿子要自己走,可是冷风一吹又觉得头晕哆嗦。冬云几人搀扶她站定了不动,眼看着贵妃眼泪要冒出来,赶紧劝说:“娘娘,几位贵人就在后头呢,别叫人家瞧见了。” 温贵妃转身一看,果然是平贵人几个在后头晃悠。似乎是见到贵妃停下来,她们正紧赶慢赶地要追过来,心里头不免十分厌恶。一想到平贵人的嘴脸,想到曾经对她出身的嘲讽,如今自家却摊上这样的事,赶紧抹掉眼睛上的湿润,对冬云说:“扶着我慢慢走。” 这边动了几步,后头的人已经追上来。可咸福宫到底贵妃之尊,除了平贵人近了贵妃的身,其他人都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行礼,不敢上前。平贵人不屑地朝她们撇撇嘴,这边笑着迎上贵妃道:“嫔妾给娘娘道喜了。” 温贵妃心中暗恨,冷声应道:“好些日子不见你,果然在宫里禁足反省,礼仪也比从前周全。” 平贵人有备而来,对于这样的挖苦不以为意,幽幽笑道:“嫔妾年轻不懂事,还请娘娘往后多多指教。这一次也是在家好好想清楚了,咱们宫里头论出身,谁还比得过娘娘?而嫔妾位分虽低,家中在朝廷尚有几分脸面,往后应该多与娘娘往来。不要和那些出身低微的人混在一起,失了该有的尊贵。” 温贵妃刚刚在乾清宫颜面尽失,这会儿又被一个小贵人挖苦,说什么不该和出身低微的人混在一起。她们钮祜禄家可是要把人娶进门做当家太太了,明摆着讽刺她的境遇,再看平贵人刻薄尖酸的嘴脸,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可不等温贵妃发作,平贵人先笑道:“娘娘,将心比心,咱们这样的贵族家,谁愿意娶一个小家碧玉回来?嫔妾本也想恭喜娘娘,可瞧您这脸色架势,就知道是不中意。娘娘,嫔妾是不是没猜错?” 温贵妃被说中心事,没有立时回应。平贵人却伸手来搀扶一把,扶着她慢慢往前走,轻声道:“眼下虽有了圣旨赐婚,可人还没进门,那种小门小户能有什么家规礼教。但凡出了那么点儿差错,乌雅家的闺女不再清清白白,只怕连皇上也要顾及钮祜禄家的颜面,退了这门婚事。这话虽然难听,可嫔妾实在觉得,德妃的妹子配不上娘娘家里,尽早退了这门亲事才好。想要嫁入钮祜禄家的大家闺秀,排着队给您挑呢。” 温贵妃眉头一颤,到底是平贵人心思歹毒,竟能想到这样的事。眼下皇帝不松口退了这门婚事,她只有自己想法子。哥哥已经偏向了永和宫,这人还没进门呢,他就要抛弃自己,将来还能指望他们为自己做什么?她在这宫里诚心对人却换不回真心相待,一年年熬过来有了孩子也照样被忽视。既然人人都对她冷血,就别怪她无情了。 但贵妃尚不至于迷了心窍,要和平贵人为伍。轻轻推开她的手转而搀扶冬云,傲然道:“这些话只在我面前说罢了,说出去就是你的罪过。皇上赐婚是天大的好事,岂容得你胡乱猜测。今日我不与你计较,可换了别人,谁晓得你要不要又去宫道上跪几个时辰。” 平贵人笑容轻飘,毫无诚意地应一声:“嫔妾知道了。” 她不再尾随,由着贵妃走远,却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得意地扬起眉毛。边上宫女凑上来问主子做什么冒险对贵妃讲这些话,万一把她惹急了,又要被欺负,平贵人哼笑:“她急我什么?如今最恨的是那一位。我只要火上浇油,然后看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就好。” 可这紫禁城里,但凡活下去的,有几个心里没算计。这边两个人自以为是算计着别人,把全天下的人都当蠢货,偏偏最蠢的,指不定就是她们。温贵妃和平贵人在路上说话,多少双眼睛看着,远处的人胡乱猜测或许不作数,可近身的人听见一两句,就不一样了。 咸福宫里,觉禅贵人可住下好些年,向来为人温柔谦和,便是贵妃身边的几个人对她,也比对自家主子多几分好感。有些事不用觉禅氏费心去打听,就能有人主动来告诉她。 可是觉禅贵人的一举一动,也在温贵妃的监视下,想要从她眼皮底下再把消息传出去同样不容易。可温贵妃是没耐心的人,觉禅氏却天生一副好涵养,不动声色的,等到元宵节六宫欢聚的时候,就把一些话传到永和宫去了。 且说元宵,是皇帝与德妃的定情之夜,可两人不为外人所知的在乾清宫的“不欢而散”,到底影响了彼此的关系。外人看着皇帝和德妃还是那样和睦美好,但太皇太后稍稍一眼就看得出,两人根本就和从前不一样,都戴着面具强颜欢笑,不过是在人前做出相敬如宾的模样。老人家心里担忧,苏麻喇嬷嬷便劝她:“牙齿和舌头还打架呢,主子耐心瞧瞧,都是真心在乎对方的人,早晚能有人解开这个结。” 元宵这晚,皇帝没有和德妃多亲近,而是翻了章答应的牌子,在乾清宫度过一晚。 眼下德妃怀着孩子不能伺候,皇贵妃又正不巧来了月信,大好的夜晚就便宜了一个小答应,连宜妃和皇帝说句话都是硬凑上来的。众人纷纷都说到底是永和宫出来的人,德妃自己不能陪在身边,她调教出来的人,照样有本事把皇帝迷住。 虽说大家嫉妒的是章答应,矛头还是依旧指向德妃。却都不知道,实则皇帝和德妃的关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冷战。李公公和环春想在中间使劲儿调和,可两边都冷冰冰的,油盐不进。幸好还没闹出笑话让六宫耻笑,但长此以往,早晚要被人发现。 元宵后两日,章答应因许诺温宪公主来陪她扎绣球,这日独自来永和宫。温宪哪里有什么耐性坐定了做手工活计,没多久就嚷嚷着要去承乾宫找毓溪姐姐玩耍。章答应不敢阻拦,由着乳母把公主带走,自己便要往正殿来向德妃请辞。 出门正见紫玉端着汤药不动,问她怎么了,说是脚下鞋子开线了不好走。她便接过汤药让紫玉去换鞋子,自己将汤药送进来。 屋子里静静的,章答应放下汤药等人来查验后才要往里送。才站定,就听里头德妃的声音说:“果然像是平贵人说的话,她这是想挑唆贵妃和我的关系,真是费心了。” 章答应觉得自己不该听这些话,刚想要走,里头已经听见动静。环春出来看到她,笑得有些尴尬,禀告了主子是章答应在外头。岚琪反而把她叫进来,让环春在外面看着。 “嫔妾不是故意听您说话的,娘娘恕罪。”章答应低头垂手地站着,紧张得满面通红。 岚琪在慈宁宫行走时,常常也无意中听见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的一些话。刚才原是自己不小心,怎么能怪人家偷听,温和地笑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能做出这种事,咱们还听不得说不得了?既然你听见了,我也顺带提醒你,这些日子你常进出乾清宫,皇上对你好了,别人就该眼红嫉妒。你在宫里要小心言行,别让人捉了把柄欺负你。” 章答应憨憨一笑:“可皇上并不喜欢嫔妾,所以嫔妾也不怕别人来嫉妒吃醋,就是……”她略犹豫,抬头看了眼岚琪,轻声道,“娘娘,嫔妾今天才听万姐姐说,元宵夜是皇上和娘娘的定情夜。真是后悔,元宵节那天嫔妾不去乾清宫就好了。” “你这话说来,我但凡是个多心眼的人,就要觉得你是故意挑衅,可我知道你不是。”岚琪无奈地一叹,对章答应说,“你我虽有位分的差别,可都是一样伺候皇上的。你也有你的尊贵,不用对我说这些话,更不必抱歉。只要皇上喜欢,哪怕你天天在他身边,也是你该得的。对着别人,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至于什么元宵定情夜,都是宫里人瞎传的。” 章答应摆摆手道:“嫔妾不是这个意思,是、是……” 见她好生犹豫,岚琪便道:“既然不想说,就别说了。” “是皇上总问嫔妾您的事。”章答应终于说出这句话,脑袋垂得低低的,“这些日子嫔妾虽然常去乾清宫,其实仅仅陪皇上说说话而已。反正那些内务府都记着的,嫔妾也不怕别人说自己迷惑皇上。就是关起门来皇上说的话,总觉得该告诉您。娘娘,您和皇上是不是吵架了?” 岚琪一怔,露出不自然的神情,这一回他俩的“战争”没有硝烟,人前还是客客气气含笑大方。正月里几次相聚都是这样,谁也没躲着谁,只要不是留心看的,基本看不出自己和玄烨的关系大不如前。 章答应略带愧疚地说:“娘娘您不要怪嫔妾多嘴,是皇上总问。第一回嫔妾说不知道,皇上就不高兴了,嫔妾还是怕会惹怒皇上。后来皇上再问时,嫔妾就拣些不要紧的说,可是哪怕听嫔妾说您多吃半碗饭,皇上也会高兴,所以……” “你就把我这儿的事,都告诉皇上了?”岚琪皱眉头。 章答应摆手道:“没有没有,嫔妾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像是您吃饭啊,还有和公主玩耍,其他的不敢说也没敢留心看。是想说,因为这些小事都能让皇上高兴,所以才觉得您和皇上是不是不愉快了。不然的话,皇上大可以自己来问您。” “身为妃嫔,我岂敢与皇上不愉快?”岚琪心里怪怪的,不是高兴也不是难过。反正和之前一样,没有让她觉得舒服的地方。但见章答应还算诚恳,荣妃也一直夸她老实本分,便不愿去多想她说这些话是否还有别的意图。有时候往往把事情想复杂的是自己,反冤枉了本来简简单单的别人。 章答应笑道:“娘娘自然和别人不同的。” 岚琪嗔她:“胡说,咱们都是一样的。”示意章答应坐到身旁,好生告诉她,“你管好自己伺候皇上就成了,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至于说皇上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为何还总见你?这几天虽没有那上头的事,可前些日子呢?荣妃娘娘都来与我说的,说你不晓得保养身体,整天蹦蹦跳跳的,别不当心,说不定就有了呢?” 突然说着这些话,章答应有些不好意思了,笑着说不会有,又岔开话题。她近来本是因为听见平贵人如何如何,便认真地问岚琪:“平贵人又想做什么,皇贵妃娘娘都那样惩罚过她了,为什么还要出来欺负人?” 岚琪笑她心思简单,缓缓说道:“若是你被皇贵妃那样惩罚,怕是连门都不敢出了,往后一辈子都会小心谨慎,我大概也会如此。可这对有些人就不一样,对她们的惩罚,只会激起她们憎恨的心,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好人?还不是因为有坏人,有黑才有白。你从前在瀛台,不是也被人欺负?那些人曾经被你的师父欺负,并没有从此学乖低调,反而变本加厉来欺负你。平贵人本来就心高气傲,皇贵妃怎么打压她也没用。一时的安宁,只会换来更深的仇恨。” 章答应皱着眉头想,嘀咕着:“难道她这次,要欺负娘娘您吗?” “没影的事儿,不过是听见几句风言风语。”岚琪没有提到是觉禅贵人来告诉她温贵妃和平贵人之间的事,敷衍了几句,“但凡比她如意的,都是她眼里的刺,你也要小心些。” 章答应看了看岚琪隆起的肚子,轻声道:“再把她关起来几个月就好,好让娘娘您平安临盆。” 岚琪低头看看肚子,笑道:“我好好在永和宫,她犯不着我。”忽又想起方才的话,便叮嘱章答应,“回去对荣妃娘娘别提这些事,她每天为了六宫的事烦心,别再给她添堵了。” 这一句嘱咐,岚琪也不晓得有没有用。虽然人人都觉得章答应是永和宫出去的人,该跟她亲厚一些,可她这么多年在宫里,也只有布姐姐一个是能真正推心置腹的。想必章答应自己,也会有那么一个人。而岚琪觉得,自己并不是她的“布贵人”。 章答应走后,环春把热过的安胎药着人检查过后,才端来给岚琪服下。说起刚才与章答应的话,环春终于有机会提起主子和皇帝的事,劝她:“娘娘不要再和皇上僵持下去了,一旦连别人也发现,不是让那些人看笑话吗?” 岚琪却不耐烦地说:“我没不高兴,不是挺好的?现在反而落得清静。这些日子你们没见我情绪低沉吧,我好好吃饭好好吃药了,一切都好好的,怎么还是不成呢?” 环春不敢多说惹急她,心里却苦笑,都这样说话了,还能算好好的?猜想多半还是为了二小姐和阿灵阿大人的婚事。那天她也没在跟前,不知道帝妃二人说了什么话,能一下子闹得这么生分。如今连章答应都察觉了,早晚六宫都能传开。最让环春觉得不值的是,主子这样闹变扭,二小姐还是得嫁呀。 乌雅岚瑛的婚事,已经拟定三月初五,说是宜嫁娶的大吉之日。两府都开始准备婚事,钮祜禄家似乎挺高兴的,乌雅家也没见多不情愿,反而是宫里的两位都不乐意。但德妃在皇帝面前谢了恩,还是当着贵妃的面谢恩,一番话说得漂亮得体,把贵妃的坦白变成了无理取闹。贵妃不能如愿,而她说出的话不能收回,生生把自己给兜进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宫里头看似天下太平。皇帝在年末年初频繁翻章答应的牌子后,渐渐开始对六宫雨露均沾,虽然记档的事寥寥无几,皇帝似乎并没那份心思。但乾清宫几乎每晚都不缺相伴的人,就连平贵人、宜妃都去过两回。就是皇帝不入后宫,不管是低位分的妃嫔,还是哪一宫主位,都是来乾清宫陪伴。 至于永和宫,德妃大着肚子不陪伴皇帝很正常。但是时间一长,稍聪明些的也看出其中的蹊跷,皇帝和德妃关系有了些许变化。有一个人发现,就会有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转眼在二月末,宫外钮祜禄家和乌雅家的婚事就在眼前,宫里头也传遍了永和宫德妃失宠的谣言。 对于钮祜禄家而言,他们迫切要知道德妃是否真的失宠。德妃当宠,娶乌雅家的女儿才是好事。若不然,他们要个娘家毫无背景的女人进门做什么? 这些道理,连荣妃都想到了。她早些日子就觉得皇帝和德妃不大正常,可没往心里去。这会儿宫里越传越热闹,便好心来过问,更告诉岚琪:“你若在宫里不好了,他们才真要欺负你妹妹呢。” 岚琪却狠心地说:“是她自己答应下的,将来好与不好自己承受。” 荣妃便说她:“那你为了什么事不高兴?你若真不在乎,这会儿发什么脾气?” 岚琪无言以对,心中一片混乱。想起那日对章答应说的话,依稀记得曾经的荣贵人、惠贵人也都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一眨眼她已经开始教导新人。再看如今自己和玄烨的矛盾,是不是时日再长一些,她也将要变成荣妃、惠妃那样?可见后宫的女人,不论曾经如何风光,都会趋于平淡,情感经不住岁月冲刷,大家的命运到头来都是一样的。 而今宫中的新人,虽还没有一个成气候的,可比起岚琪、布贵人她们那会儿,要精明活泼得多。且因见着过好的了,心气也比她们曾经要来得高。岚琪并没有生出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悲哀,虽然为了妹妹的婚事和玄烨解不开这个结,有一件事让她自己也觉得意外,之前迷茫的心态渐渐明朗。她似乎知道在岔路口,该往哪儿走了。 同是这日,钟粹宫戴贵人请了旨,带着万常在和章答应来阿哥所。七阿哥胤祐就快要上书房了,做额娘的来给他添置一些东西,万常在也顺道来看看她的十二阿哥。她们两人位分虽低,福气却不差,膝下都有个儿子,比起宫里许多人要来得好。 自阿哥所离开后,姐妹几个说说笑笑往回走。说起章答应之前频频出入乾清宫,两人要她小心些身体,毕竟是床笫间的私密,章答应难免要害羞。身边的小宫女们也凑热闹打趣,一时闹起来前后追逐。玩得疯了,章答应身边的宫女小雨随手抓了地上早就干涸的雪球往前扔,也不晓得手里怎么有那么大的劲儿,干涸的雪球硬得石头一般,那一下飞出去,路口那边正好有三四个人拐进来,雪球实打实地就砸在其中一人脑袋上了。一声吃痛的尖叫下,有人惊呼:“是平贵人。” 众人定神看,只见平贵人捂着额头,身边几个宫女也吓得不知所措。她慢慢蹲了下去,虽不至于晕厥,可这一下实在不算轻。有宫女稍稍挪开她的手,旋即就惊叫:“血……贵人流血了。” 之后便是乱作一团,能留在平贵人身边的宫女,果然和她家主子一个模样,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直嚷嚷着请太医。甚至有人狗仗人势地跑来冲戴贵人几位吆喝:“是哪个扔的石头,贵人、常在们可别姑息了,咱们主子还要追究呢。” 章答应的宫女小雨吓得浑身发抖,她哪儿知道那雪球硬得跟石头一般,能在平贵人脑袋上一砸就是一个窟窿。跟着几位一起到了平贵人的住处,这边大动干戈地请太医医治,好半天太医说没伤着要害处,出血也不过是擦破了皮,没想象得那么严重。不过是看起来肿了老大一个包,挺难看的。可是平贵人不依不饶,身边的宫女也一再纠缠,太医才算给了个看起来很要紧的说法,再三叮嘱旁人一定不要激怒贵人,让她好好休息之类。 罪魁祸首是章答应的宫女小雨,便是戴贵人她们想姑息,这件事也总要推一个人出来,更何况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便是平贵人身边的,也有瞧清楚的,她们不能隐瞒。这会儿小丫头跪在院子里,戴贵人三位陪着站在边上。若说万常在和章答应比平贵人稍低那么一些,戴贵人至少跟她平起平坐,且还是七阿哥的生母,可平贵人把她一样当底下人看待。进门好些工夫了,也没有人来客气一下。若非戴贵人生性温和,谁还在这里受委屈。 等太医离开后,才有宫女来请三位进门。果然见平贵人歪在炕上,头上层层叠叠裹着纱布装腔作势。万常在和章答应行了礼,她便“哎哟”了一声说:“太医说再偏一些,我这命都未必在了。这是哪位姐姐身边的人,可是我平日有什么做得不好,要这样怂恿奴才来害我?” 戴贵人急忙解释:“平贵人想错了,并不知道你从转角过来。那宫女原是与身边的人嬉闹,是没规矩了一些,回去我一定让章答应好好教训她。” 平贵人没好气地剜了一眼戴贵人,似乎不满意她和自己一样高低。方才已听身边宫女说这几位是打从阿哥所回来,心里就恨她们显摆自己有儿子。再看万琉哈氏在跟前,一想到她的十二阿哥怎么来的,就更恨得咬牙切齿。心里算计着要把万琉哈氏也卷进去,一道折腾一番才好。 章答应倏然跪下了,为小雨求情道:“是嫔妾没管教好身边的人,还请娘娘宽宏大量。嫔妾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再不敢有这样的事了。” 平贵人冷笑道:“你自己不做宫女才多久,能调教好身边的人吗?还不如我替你来管教,免得你到时候禁不住她们撒个娇,又心慈手软,这可要不得。我大度,砸伤了我也没什么,你换一个小气的人试试?又或者砸伤了什么娘娘甚至是皇上,那就是杀头的罪,到时候你也冲在前头,叫人家宽宏大量?” “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果然皇上给你几分颜色,你就自鸣得意翘尾巴了,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平贵人一面冷声呵斥,一面就捂着头“哎哟”喊疼。她边上的宫女忙冲三位道:“太医说了,不能激怒我家贵人,恐怕要有大症候。各位贵人常在行行好,别气我家主子了。” 就是有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狗奴才,才能让平贵人这样的人张牙舞爪气焰嚣张。不说平日劝着主子向善,只会火上浇油煽风点火。想想那个被平贵人逼得自尽的宫女,再看看这几位的嘴脸,果然物以类聚。这世上天生就是有好人和坏人之分,平贵人连带她身边这些能留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宫女哼笑着说:“主子,照奴婢看,把那宫女送去慎刑司得了。里头的太监嬷嬷会好好招呼她的皮肉,章答应管不着也就不会说这些气人的话了。” 章答应神情紧绷,听见“慎刑司”三个字已吓得不行。她到紫禁城虽不久,可在永和宫环春没少教她规矩,在景阳宫荣妃也什么都告诉她了。照规矩把小雨送去慎刑司也没什么不对,可凡事有个商量,惩罚的轻重都在个人手里。平贵人若网开一面完全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她若要往死里折磨小雨,自己真的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这边几人里,只有戴贵人还算有资格开口,她被“慎刑司”三个字吓得变了脸色,赶紧劝:“慎刑司实在太严重,那宫女生得纤弱,只怕有去无回,平贵人饶过她吧。” 平贵人冷冷看她,唇边是恶毒狰狞的笑容,幽幽应道:“我这不就是因为心善,不想她去慎刑司送命吗?正好章答应自己规矩觉得不上不下,就当着她的面,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宫女,让章答应也一并长长记性。”她说着手指头一勾,吩咐身边人,“去把那个小贱人拖进来。” 可怜的宫女被这边的人带进来时,身上已被她们又掐又打。大家都是做宫女的,本该互相体谅互相帮助,可她们为了讨好自己的主子,根本没这丁点儿善心,也不想想唇亡齿寒的悲哀,下狠劲地折磨小雨,以求博得主子的欢心。 小雨被扔在地上,这孩子吓得只会哭。边上两个宫女见她这样,一脚就踹上来骂道:“哭什么呢,我家主子还没把你怎么样呢,你这是给谁哭丧呢?” 平贵人抬眼瞧见戴贵人几个对这宫女都十分怜惜,那“慈善”的面容看得她心里直冒火,合着她们都是好人,就她是恶人了?立时便呵斥宫女:“先掌嘴,让她知道对着主子,该不该随便掉眼泪。” 章答应猛然回身看,平贵人的笑容十分吓人。她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要以虐待他人取乐?可容不得她多想,噼噼啪啪的拍打声就吓得她心都碎了,小雨被摁着打,毫无还手之力。稍稍挣扎一下,边上几个宫女就拳打脚踢,好好一张脸眼瞧着红肿起来,身上也被又掐又打。甚至有个宫女因为小雨的挣扎手上被抓了一下,竟气得跑出去不知从哪儿拿来鸡毛掸子,不等平贵人吩咐,抡圆了往小雨身上抽。 “不要打她,别打她了……”章答应快急疯了。她在瀛台时经常挨打,什么鸡毛掸子、木棒甚至是鞭子,知道这每一下都是要人命的疼痛。小雨才是个孩子,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磨,一时冲动,扑上来拉开宫女用身体挡着。可另一个宫女手里没收住劲道,一掸子抽在章答应的身上。她浑身一抽搐,抱着小雨只觉得眼前发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整个身子软软地就跌下去了。 “装什么死?”这一切平贵人都看在眼里,她竟直接从炕上蹿起来,指着软绵绵的章答应问她装什么死,可章答应晕厥了毫无反应,戴贵人和万常在来喊她也没动静。平贵人满心认定她是装死,见万常在也跟着装腔作势,一时气得,一脚踢在万常在身上,又一脚往章答应身上踹,恨得骂道:“起开些,你再装死,这小贱婢就别想活了。” “血……杏儿你流血了。”戴贵人突然惊叫,倒把众人唬住了。只见章答应裙下沁出殷红的血迹,戴贵人生怕平贵人看不清,伸手抹了一把,满手的鲜红,这下倒把她们怔住了。戴贵人有过产育的经验,知道女人家这里见红若不是来了月信,那就是有了身孕,一时底气足了,硬起身板要带人走,却不知反而把平贵人激怒了。 平贵人最恨这些低贱出身的女人得皇帝宠爱,万琉哈氏抢了她的好运气,现下这个更低贱的章答应也要有孩子了吗?这一刻她恶毒的心里只想到不能留下这个种,虽然伤害皇嗣是要命的罪过,可她眼下头脑发热怒急攻心,除了自己的利益,什么也想不到了。 “太医还没走远呢,你们把章答应拖起来,有病看病。这个宫女给我继续打,打到她服帖……”平贵人尖锐的声音还没落下,外头一阵动静,隐约听见有人说荣妃娘娘到了。果然转眼就见荣妃进了门,可谁也没想到,一起跟着转进来的,还有大腹便便的德妃。 戴贵人瞧见德妃娘娘的肚子,立刻惊叫:“娘娘快救救杏儿,她好像有身孕了。” 岚琪和荣妃都是一惊,赶紧让人把章答应抬走。小雨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荣妃虽然气坏了,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平贵人:“还要继续打?平贵人,早前皇贵妃娘娘教导过你不能虐打奴才,你又忘了?” 平贵人嘴硬道:“这贱婢砸伤了嫔妾的额头,太医说可大可小还不定要留下什么症候。嫔妾不是虐待她,是教训她,难道娘娘就不过问她砸伤嫔妾的罪过了?” 其实荣妃尚可,她早就见惯了宫里这些破事。并非只有平贵人歹毒,其他不如意的妃嫔,偶尔也会拿宫女太监出气,她手里管过无数次,早就见怪不怪。可这里却有一个人憋了几个月满肚子的火,正好没处发泄。荣妃都没看到岚琪怎么走过去的,等她回过神,只见岚琪一把扯开了平贵人额头上的纱布,往她的伤口上抓了一把。平贵人再怎么厉害也不敢对孕妇动手,吃痛得往后退开,捂着伤口不可思议地瞪着大肚子的女人。 “再有什么后遗症,去永和宫找本宫。你再找那个小宫女的麻烦,别怪本宫不客气。” 一屋子的人都惊呆了,德妃竟然挺着肚子对平贵人动手。她那么温柔,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竟然会出手伤人。平贵人额头上隐隐有血珠子冒出来,刚才德妃那一下抓的委实不轻,还没愈合的伤口又破了。 “既然本宫也伤了你,就算不清了,你别再为难那个宫女。有什么事,本宫自然会照顾你。”岚琪瞪着小赫舍里,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孕妇。看到小雨那么惨,看到杏儿不省人事,她真的无法认同皇帝为什么纵容这个恶毒的贵人在后宫里。 毫无疑问,平贵人能那么嚣张,屡次打压都不收敛,皇帝每次都不发声,无形中就是给她撑了腰。玄烨就算不想搭理平贵人,也完全可以向她娘家施压。可他就是不作为,听之任之,才让她越来越有恃无恐。 岚琪明白,皇帝一定是要用小赫舍里来制衡索额图一派的势力,才会让她这么胡作非为。因为平贵人的荒唐,索额图才不能以她为骄傲,这的确是不错的法子。可为此付出的代价,一次又一次的,是不是太沉重了? “行了行了,平贵人你好好休息,受了伤就别再出门。”荣妃回过神,赶紧来搀扶岚琪要她走。可是岚琪却对小赫舍里道:“这就跟我们走吧,本宫不许你为难那宫女,可没说不追究你伤了章答应的事。现下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若是真有了皇嗣而因此伤了没了,平贵人,咱们有一桩算一桩。” 荣妃心里着急,凑在她身边轻声道:“岚琪行了,和这种人计较,能有什么结果?” 岚琪看了她一眼,她知道荣妃是万年老好人,不得罪人也不与人交恶。她尊重荣妃生存的法门,可她也有心里透不过的气要发泄。她没忘记自己对章答应说的话,对付这种恶人,若不能一次踩死了,只会让她变本加厉地继续作恶。可她还会想,既然一味地隐忍也改变不了什么,既然都是一样的结果,为什么不出口恶气,为什么要任凭她嚣张。 “你跟我们走,在景阳宫门前等。章答应的身体有了结果,自然告诉你之后该怎么办,不然就在那儿站着,几时有结果了你再回来养伤。”岚琪冷冷地盯着小赫舍里,一字字清晰地命令她,“这就走,你脑袋上这伤,也不见得多要紧。都能打人踢人了,还怕站一会儿?” 这般说罢,岚琪才和荣妃往外走,步履生风气势逼人,亏她挺着肚子还能那么利索。 方才两人本在永和宫说话,荣妃劝岚琪不要再和皇帝拧着,可是说不通,说得荣妃一肚子不乐意,岚琪也是没好脸色。之后突然听讲这边的闹剧,荣妃本不愿亲自来,她不想招惹平贵人这个麻烦,想派宫女来看看就好。谁晓得岚琪起身就要出门,她怎么劝都没用,就是说亲自来岚琪也要跟着。荣妃就知道今天这事儿,非得闹大了才好。可她怎么能想到,还有更大的事——差点儿闹出人命。 章答应被诊断有 了近两个月的身孕,翻翻记档的事儿,便是年末年初那几天。问起她正月、二月都没来月信怎么不说,章答应自己糊涂,跟着的小雨更是不懂事。一主一仆都糊涂,荣妃一忙起来,就什么都疏忽了。 现下见了红,太医虽说孩子还在,可见红不是好事,不晓得能不能最终保住这一胎。通常太医这样的话基本就是没把握的,荣妃急得连连自责,说她该留心自己宫里人的。 岚琪安坐一旁,等太医诸人都散了去,吉芯来禀告说平贵人还等在宫门外,荣妃这才怨恨地骂了一句:“让她滚远些,别脏了我的地方。”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十章 帝妃解心结 岚琪扶着环春起来,准备要走了,对荣姐姐道:“我去打发她,姐姐好好照顾杏儿,她底子不差,兴许能躲过这一劫。” 荣妃望着她不怒自威的架势,皱眉说:“你别和那种人生气,犯不着的。你现下说她几句,她唬住了安静几天,等缓过神只会更加恨你。那种没心肝的东西,咱们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 岚琪没有应,若是开口,只怕说出来的话会伤了荣妃。岚琪并不想指责荣妃不愿惹麻烦的处世原则,可她今天一定要给平贵人教训,和荣妃的原则完全相悖,说出来也没意思。 景阳宫门外,平贵人正站在风口里。二月末的天气还很冷,所以路上才会有冻干了没化开的雪块。按说她被砸了一下也的确委屈,可之后的手段太恶毒,硬是把自己从吃亏挪到了施恶的立场上。对宫女往死里打,对章答应和万常在拳打脚踢,闹成这样,还有谁来可怜她? “主子,德妃娘娘出来了。”此刻跟在身边的宫女提醒了一句,平贵人晃了晃身子站稳。她也算有几分气性,不愿在德妃面前卑躬屈膝,高高昂着头等她过来,想要哪怕在气势上多少震慑对方一些。 可她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虚张声势,宫里的人不大与她计较,并非真的怕了她,不过是懒得理会,或不想惹麻烦。但到了平贵人这里,就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听说了吗,章答应有了身孕,你差点儿一脚把皇嗣踢没了。”岚琪到了平贵人的面前,稳稳地扶着环春,神情淡定地问她,“为了给章答应积福,眼下什么都暂且等一等。若是孩子保住了,是章答应的福气,也是平贵人你的运气。可若孩子没保住,平贵人,伤害皇嗣的罪过,你说该怎么办?” 平贵人神情慌张,顶着一股子傲气,目光还是那么锐利,算是有胆子敢盯着德妃看,嘴硬着:“不知者不罪,嫔妾可不知道章答应有了身孕。娘娘您不是也不知道吗?大家都不知道啊。” 岚琪冷笑道:“知道与否重要吗?但凡没保住孩子,谁伤了她,谁就是凶手,哪个来管你知道不知道?” 平贵人眼神虚晃,底气越发弱了,抿了抿唇又扬起脸来说:“娘娘不必吓唬嫔妾,宫规律法尚在,总有嫔妾说理的地方。” 岚琪淡然道:“平贵人说得不错,真有那一天要拿宫规律法来约束你,眼前的事有一件算一件,多多少少别人看不见的,也该理一理拿出来说。平贵人你入宫时间还短,宫里头有一个道理,不知你在宫外可曾听过?” 平贵人避开了德妃的目光,撇了撇嘴说:“还请娘娘赐教。” 挺着肚子的人毫不顾忌,甚至都不怕平贵人急了会伤她,岚琪朝前又凑近了两步,反而逼得平贵人往后退开。她才清晰明白地告诉小赫舍里:“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平贵人转过脸,与之四目相对。岚琪继续道:“还有一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高贵的出身家境是你最大的骄傲,可是你想过没有,有一天他们若抛弃了你怎么办?” “娘娘的话……嫔妾听不懂。”平贵人揪紧了眉头,但她没忘记上回被皇贵妃责罚后,家里人对她的冷漠无情。此刻德妃说出口,真真戳到了她心里最痛的地方。 “回去吧,脑袋上的伤,本宫会派人好好为你医治。太医要你休息多久,你就休息多久,别再出门了。”岚琪一面吩咐环春继续为平贵人请太医,太医的医嘱要送去永和宫让她知道,不能让人亏待了平贵人养伤,诸如此类不痛不痒的话。看着人把平贵人架走,她才回的永和宫。 到底是身怀六甲的人,这么一番闹腾,岚琪在外头顶着一口气面不改色,回了永和宫就觉得不大舒服,靠在榻上歇了好一阵。环春送来安胎药吃了,才缓过些精神。环春觉得事情都这样了,说大道理谁不懂,还不如顺着她一些,只是笑着说:“娘娘今日可是出了口恶气。” 岚琪则静了会儿,才呢喃道:“你说我是不是也学得像皇贵妃那样了?苏麻喇嬷嬷从前要我别把这种嘴脸放在自己身上。可是刚刚我对平贵人,没什么两样。” 环春笑道:“怎么会一样,从前皇贵妃娘娘欺负您是无理取闹,和平贵人现在的行径一样可恶。过去的事当然就不提了,可您教训平贵人,是整肃宫规、震慑旁人,本来就是您的责任。” 岚琪苦笑:“算了吧,我心里明白,今天多少是冲动了点。我虽在妃位,可还不该管六宫的事,这件事本该荣妃或惠妃出面才对。” “只怕没人会计较,大家心里都叫好呢。”环春应着,但见绿珠进来,说太医已经照娘娘的吩咐去看过平贵人,说平贵人伤了脑袋,没有四五个月是养不好的,等入了夏更容易犯病,且要养个一年半载。岚琪眉头都不动一下,只冷冷地说:“那就让她养着吧。” 边上香月嘿嘿笑着:“娘娘今天可真霸气,您冲上去抓平贵人那一下,奴婢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岚琪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方才在景阳宫洗了几遍手才把指甲缝里的血迹弄干净。现在想想,自己真是气疯了头昏了才会做出那么不可理喻的事。 可她原有几分反省的心,偏偏有人上赶着来添堵,寝殿里因为香月的说笑气氛才缓和些,许久不在永和宫露面的李公公突然来了。 李公公从没这样尴尬地面对德妃娘娘过,此刻脑袋垂得低低地不敢直视岚琪,一字一犹豫地传达皇帝的意思道:“皇上说您怎么能怀着身孕去管那些闲事?从今天起到临盆前,再不让娘娘您出永和宫的门。万岁爷……万岁爷要奴才原话传给您,问……问您是不是闲得发慌,没事找事。” 玄烨说这话时的模样,岚琪完全能想象出来。虽然一屋子的人尴尬,可她心里明白,人家是在为她担心为她着急,说难听点儿平贵人算什么东西,她的确犯不着去和她计较,自己全身而退尚好,若有什么闪失,实在不值当。 “娘娘,您若没什么吩咐,奴才就先告退。”李公公尴尬地笑着,又殷勤地说,“娘娘安胎要紧,过些日子风一吹还要扬柳絮,到底永和宫里干净安宁些。” 岚琪点点头,她知道玄烨是担心她,可做什么还要隔着个李公公来“教训”她?有什么话不能当面来说吗?眼下的他已经不想再见到自己了吗? “李公公,你回禀皇上。”岚琪扬眉望着李总管,“我并非闲得发慌没事找事。” 李公公满面堆笑,一连串的:“是是是是……” 岚琪微微一笑:“你告诉皇上,我是吃饱了撑的。” 屋子里瞬间陷入寂静,德妃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神圣不容亵渎。李公公半张的嘴不知是开是合,等一众人回过神,环春赶紧让绿珠几人照顾好主子,自己麻溜儿地拉着李公公出来。她急得脸都绿了,小心翼翼地说:“李总管,您可千万不能把这话带回给皇上听,这样大不敬的话传出去,我们娘娘还不给人笑话死了?再万一皇上动了气,往后可怎么好,连带您也要受牵连不是?” 李公公脑袋晃得拨浪鼓似的,无奈地笑着:“在宫里这么多年,从先帝爷那会儿到现在,还是头一遭遇见这样的事。娘娘的脾气原来也能这样拧,十多年看着娘娘温柔地陪在皇上身边,果然老实人逼急了不好对付。” 环春急道:“您瞧您这话说的,奴婢可更不知该怎么好了。” 李公公反而淡定了,冲环春一笑:“你这么多年还没长心眼哪,这样子才好呢。娘娘此刻若是一言不发,我回去没话说,万岁爷一定担心娘娘是不是受委屈、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又是多出来的事。可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堵回去,皇上才知道娘娘好着呢,这是他俩的默契。你想想我刚才说的那两句,皇上还能对第二个人说吗?我这一趟没白跑,过年以来心里就没踏实过,今晚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环春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李公公乐呵呵地要走,她赶紧跟上来说:“李总管您说得轻巧,可这样子我家娘娘不能出门了。才在平贵人面前的威风怎么办哪,平贵人还不得更嚣张了?” 李公公笑道:“杂家来这里说了什么,外头哪个人知道?娘娘再两个月就生了,不出门再正常不过。再者说,两人都这样隔着空叫板,还能不见面?你赶紧把永和宫收拾干净,随时准备接驾吧。” 环春还是不踏实,可李公公到底走了。等她回来看主子,岚琪安安逸逸地靠在大软枕上闭目养神,发现她走近了,才问:“李公公走了?” “是啊。”环春应,皱了眉头想了半天说,“娘娘您刚才那句话,万一把皇上惹恼了呢?奴婢求李公公别说,可他不肯。” 岚琪却笑:“若是恼了,也不过继续现在的光景。可若这句话能解开我和皇上的心结,多好啊!” “可是您……” “你想说,我一向谨言慎行是不是?”岚琪微微叹息,“这一段日子我迷茫得很,人生的路明明是看不见的,可我却觉得自己好像走到了岔道口。这些天和皇上拧着,我倒是想明白了,往后的路也知道该怎么走,心里越来越敞亮。” 环春不大信:“那您今天还对平贵人发脾气?若是没有怨气,何至于动手啊?荣妃娘娘那样劝您,您都不肯听,这会儿又说心里敞亮。” 岚琪却道:“对平贵人发火,那是攒着之前的不高兴,你还真当我是佛爷?再说我想通了,也是近来才有的事。至于荣姐姐劝我,我就是想和皇上和好,也不能因为被人劝,那还有什么意思,我白受那么久的委屈了?” 环春禁不住说自家主子:“您哪儿受什么委屈,奴婢怎么觉得,万岁爷才委屈呢。” 岚琪瞥她一眼,恨恨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一个个,都是向着皇上的。” 众人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突然派李公公跑来禁止德妃出门,还撂下句不怎么好听的话。本以为两人的关系要雪上加霜,可永和宫里的气氛却完全扭转了。德妃脸上有了暖暖的笑容,上上下下的宫女太监都轻松起来。环春更是听李公公的话,把宫里宫外收拾干净,随时准备接驾。 至于李公公回到乾清宫,正遇上皇帝忙朝务,一时没说上这些话。等傍晚时分皇帝闲下来,李公公才端了参茶进来说:“皇上喝几口润一润,这参茶是蜜制的。娘娘怕您喝参茶多了上火,请太医院调制出这个方子,加了几味清火俊补的药材,吃多了也不伤身。” 玄烨悠闲地喝茶,不用问也晓得李总管口中的娘娘是指德妃。清香温润的茶水进了身体,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玄烨也不再似前头刚知道德妃跑去教训平贵人那般着急了,很平静地问了声:“你去传话了?她怎么说?” 李公公低着头,没瞧见皇帝又喝茶,自顾自一五一十道:“德妃娘娘要奴才回禀皇上,娘娘她不是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娘娘说她是吃饱了撑的。” “咳咳……”玄烨一口茶水呛在嗓子里,咳得双颊通红。李公公想笑不敢笑,赶紧上来伺候。玄烨撂下茶杯,怒视着李总管,“她真这么说的?” “娘娘就说了这一句,其他都没有。”李公公略有些不安,又补充,“但是娘娘精神很好,满面红光的,就今天这样折腾,也没见不舒服。” “不然她哪里来的精力去折腾这种事?”玄烨直摇头,又怪李总管,“叫你盯着平贵人那边,怎么又出这种事? ” “是奴才疏忽了。” “章答应怎么样了,胎儿可保得住?”玄烨这会儿才惦记起人家的身孕,好歹也是他的骨血,吩咐李总管,“让荣妃好好照顾,别有差错。荣妃是求担当求周全的人,她宫里的人有闪失,她又要几天几夜睡不着了。” 李公公一一都答应下,见皇帝欲言又止,他便耐心等着不动,果然半晌后玄烨问道:“平贵人有没有对她不敬?” “听说只是顶了几句嘴,毕竟地位有别。”李公公应着,抬头看了眼皇帝,顺水推舟道,“皇上那么担心娘娘,不如去永和宫坐坐吧,今晚没有大臣进来了。” 玄烨微微皱眉,毕竟还有些抹不开面子。但今天听说岚琪挺着肚子对平贵人动手,不管李公公怎么描绘那些事,怎么与他道平安说没事,他仍旧担心岚琪会不会有闪失。 这几个月虽然彼此僵持着,可一来玄烨开年忙碌本就分身无暇,二来她安安生生在宫里待着,在皇祖母身边陪着,自己的确不必担心。就岚琪那样的人,他真想象不出还能与人动手。这一整天惦记在心里,非要亲眼看看她全须全尾的,才能踏实。 算起来,皇帝腊月以来几乎没进过后宫。虽然乾清宫里频繁有妃嫔进出,但是几乎没谁能入他的眼。李公公那儿派人盯着永和宫的动静,本以为很快会听到德妃吃醋发脾气的话,结果一天天一月月地过来,人家怀着孩子,比谁都淡定。渐渐地玄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怄什么气,就今天那几句话非要李公公原样传达,其实巴不得当面训斥她不自量力。 李公公笑道:“过几天德妃娘娘家里的二小姐要入宫,皇上是不是赏赐一些什么?二小姐和阿灵阿大人的婚礼就在眼前了。” 玄烨没好气地说:“就为这件事闹的,朕还去给她添堵,她是怎么也舍不得这个妹妹的,恐怕想起来就要怨。” 李公公讨了没趣,不敢再瞎出主意,可皇帝却道:“明儿一早散了朝,你派软轿去永和宫把德妃接出来。” “接来乾清宫?”李公公欣喜不已。 “去前头文华殿。”玄烨淡淡一笑,心情见好,“文华殿修缮完毕,之前带她去,那里还是一片废墟,该让她看看如今的模样。” 李公公欢喜异常,总算落下心里的大石头,乐呵呵地应着:“奴才一定准备好。” 皇帝更不忘嘱咐一句:“若是她不舒服,就别勉强出门,你再来告诉朕便是。” 这一天宫里的热闹,很久以后宫里仍在传说。章答应是永和宫出去的人,得宠不过几个月,就有了好消息。想她从前是瀛台最低贱的宫女,如今却要成了皇子或公主的生母,这般福气运气,真真不是常人能有的。仿佛从永和宫出去的人,身上也沾着德妃娘娘的福气。 相形之下,平贵人莫名其妙脑袋上被砸开花,轮到她教训奴才,反被德妃一顿整治。章答应被她一脚踢出了喜脉,孩子稳不稳当更牵连着她自己稳不稳当。从永和宫回去好半天都没回过神,夜里好容易外头家里传话进来,却是索额图一句冷冰冰的话:“贵人自重。” 四个字,字字刺心。平贵人想起德妃今天对她说的话,若有一天被家族抛弃,她就一无所有了。 她以为德妃吓唬自己来着,可冷静下来想,上一回皇贵妃惩罚她,家里一句话也没有。这一回闹出这样的事,叔父也只送进来冷冰冰的四个字。是啊,她到底不是索额图的亲女儿,到底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孤女,有朝一日被家族抛弃,她真的会一无所有。 平贵人呆坐在床榻上,直到深夜都不曾动一下。她年纪还小,虽然自视颇高为人嚣张,可毕竟初涉人世,仿佛这一刻才刚刚醒悟过来。她到底凭什么在这宫里横行霸道?便是太子,进宫快一年了,她们姨甥俩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主子,很晚了您睡吧。额头上的药换了新的再睡,不然会留下疤痕的。”宫女来提醒她安寝。平贵人直直地看了她们,莫名其妙地问:“章答应的孩子还在吗?” 宫女低垂着脑袋,亦是十分后怕。都不记得哪个打了章答应一鞭子,但平贵人那一脚踹上去,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这会儿战战兢兢地说:“奴婢觉得只要没人来咱们院子里找麻烦,应该就没事儿。” 平贵人点点头:“我巴不得她胎死腹中,可为了自己周全,还是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吧。反正生下来,也不晓得能不能长大。” 大半夜里说这么恶毒的话,宫女听着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不敢再多嘴多舌,伺候着平贵人盥洗换药。冷不丁地突然被她抓了胳膊说:“你们好好跟着我,好好帮我,若是家里指望不上的,我也要靠自己挣下脸面。我终归是皇后的亲妹妹,是太子的亲姨娘。他们投鼠忌器,绝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宫女看着她眼中幽幽溢出的凶戾神情,不禁打了个哆嗦,颤颤点了头答应:“奴婢记着了。” 如此一夜相安,平贵人自去年被皇贵妃禁足后,这一次又因脑袋开花要关起门来养病,下令的是永和宫德妃。多年来只在慈宁宫行走,不问六宫琐事的德妃娘娘第一次指教妃嫔,就盯上了嚣张的平贵人。虽然上头没说惩罚,可到底发生了什么早就在六宫传遍。德妃这一口恶气给出的,往日没少受平贵人闲气的,都暗暗叫好。 但另一种声音也迅速热闹起来。近些日子关于德妃失宠的传言本是愈演愈烈,要紧时候德妃惩治了平贵人叫人眼前一亮,顺带着她宫里出去的章答应也有了喜。本以为德妃若真的失宠,其他人的机会就要来了。结果隔天散了朝,乾清宫就一乘软轿,大大方方把德妃接走了。 软轿自承乾宫门前路过,里头的宫人瞧见,默默把话传进来。青莲捧着汤药正要进门伺候皇贵妃喝药,听说了不禁皱眉头,吩咐众人:“别在娘娘面前提起,问起来了再说吧。” 进了门皇贵妃正歪着,昨天那样的闹剧也不见承乾宫出面,实因皇贵妃身子不好。最近这些日子她总是生病,太医查过说体虚。等佟国维弄了外头的大夫进宫给女儿诊治,说是少年时心气浮躁伤了心肝,这些年又为四阿哥操心诸事十分辛苦,再加上几次流产和一次辛苦的分娩,身子几乎被掏空了。这些话佟国维找来的大夫敢说,宫里的太医可不敢说。 皇贵妃才皱眉喝了药,突然见跟着四阿哥的小和子跑回来。她急着问是不是书房里出了事,小和子却笑道:“四阿哥打发奴才回来,说娘娘到了该吃药的时辰,请娘娘一定按时服药,别耽误了。” “这孩子,不专心念书,惦记我做什么。”皇贵妃心里温暖,一嘴的苦涩也无所谓了。让青莲赏赐小和子,又教训他,“好好跟着四阿哥,别招四阿哥闯祸。四阿哥好,自然多得是赏赐给你拿。若是不把主子伺候好,我拆了你的骨头。” 小和子憨憨地笑着,青莲抓了一把铜板给他,打发回书房去好好伺候小主子。回来对皇贵妃笑道:“大人细心挑来这小和子,真是中用得很。六阿哥出事后,小和子说往后但凡在外头给四阿哥吃的东西,他都要替主子先尝一尝,奴婢听了都感动呢。” “他好好跟着胤禛,将来一家子都能指望他过好日子。挑选这小和子,阿玛他费心了。”皇贵妃欣慰地一笑。想到家里,不禁想起那位出洋相的小贵人,哼笑道,“索额图那么要脸面的人,偏弄了个侄女进宫糟蹋他们家的门楣,这个小赫舍里真是愚蠢至极。” 青莲听见这句话,悄悄看了眼皇贵妃,收拾了东西退出来。又唤众人到跟前吩咐:“德妃娘娘被皇上接走的事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娘娘好容易安心养身体,过几天再听说什么也不迟的。” 她这样吩咐,底下都不敢造次。皇贵妃的脾气不好惹,承乾宫的人都明白。而青莲刚刚之所以会看一眼主子,只是觉得光阴流逝,皇贵妃如今能取笑平贵人愚蠢,实则当年的她何尝不是如此,甚至更加暴虐偏执,以至于落下这一身病如今报偿在自己身上。可她似乎都忘记了,忘了也好。 且说乾清宫的轿子把岚琪接走,似乎考虑到德妃娘娘大腹便便,那轿子乌龟爬似的行进。好半天岚琪挑起帘子看也没走多远的路,等她不耐烦了问要去哪儿,随行的梁公公就只会笑:“娘娘稍等,快到了。” 岚琪记得自己好几次被皇帝这样接走,去过许多的地方。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太和殿前的茫茫白雪,但犹在昨日的事,一眨眼竟已匆匆数年。 好容易轿子停下来,岚琪觉得所在之处似曾相识。紫禁城之大,妃嫔大多只在后宫行走,极少会来乾清门以外的地方,这里是朝政的所在,女人不能轻易踏足。可岚琪记得她似乎来过这里,待抬头仰望门上匾额,“文华殿”三个字勾起曾经的一段回忆。不敢想象昔日废墟的所在,如今已重现巍峨庄重之貌,和与之相对的武英殿,终于齐全了。 “娘娘,皇上在里头呢。文华殿修好之后,皇上还是头一回来,今天之后才要与大臣们来这里。”梁公公给德妃引路,岚琪挺着肚子一步步走得极慢。为了身体考虑之余,也想好好看看这里的光景。可听见梁公公这番话,忽然停下脚步道,“我一介女流,先于文武大臣来这里,合适吗?” 梁公公倒是被问住了,岚琪便差遣他:“你且再去问问皇上。” 去的人很快就回来,说皇帝让她放心进去。梁公公更是道:“来打扫的宫女太监不计其数,娘娘您说,这又要怎么算呢?” 岚琪这才放下心里的包袱重新入门,紫禁城内建筑大同小异,文华殿也并无过人之处。只因见过昔日的废墟,才会为眼前的一切震惊。 皇帝立在庭中,只着了玄色龙纹长袍,长身玉立,丰神俊伟。岚琪见他如是,立定解开了氅衣的带子,交付给身后的环春,一身珊瑚色云雁细锦的袍子,缓缓朝他走去。 两人并非许久不见,但凡年节聚会总在大场合上见过彼此。虽没有久别重逢的感慨,可现下心境都不同,四目相接时,心内都掀起涟漪。当日玄烨带着岚琪来看文华殿废墟,彼时的帝王不复存在。而今的德妃,也不再是昔日模样。年岁匆匆,褪尽青涩,一个三十而立越发沉稳内敛的年纪,一个琼花绽放正在最美的年华。 细数来,他们之间的矛盾,似乎永远是因为其中一个为另一个思量过甚;细数来,若不论六宫妃嫔不得已的存在,他们之间似乎从没什么值得生分的要紧事。 “朕等了你半个时辰了,到了门前,还要磨蹭?”玄烨咕哝了一句,脸上有暖暖的笑意,看着岚琪行礼,伸手扶了一把,摸到她柔软的胳膊,更是笑道,“倒是没瘦,这才好。” 岚琪微微垂着面颊,轻声道:“那轿子一路慢悠悠地过来,还不如臣妾脚程快。皇上等久了,怪不得臣妾。” “你如今多厉害,朕竟不知道,你还会出手打人?”玄烨看似皱眉头,却是宠着她笑。岚琪望了一眼道:“不过是推了一把,算得什么动手?” 玄烨才略略有些严肃地说:“可你何必呢,你若有什么事,如何是好?” 岚琪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好久没这么近距离相望,觉得玄烨眼角多了一道细纹。到底三十多岁了,虽然没了意气风发的青春年少,可岁月在他脸上磨砺出男人的魅力。她只是这样望一眼,就怦然心动,就放得下心里一切不自在。她一直贪恋着自己的丈夫,爱一 个人,真真是不由自主,想要包容他的一切。真真是在自己眼中,他的一切都那样美好。 “之前的事,是我不好,皇上不要计较了。”岚琪软软地出声,一手捂在他胸前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咱们的感情,是不是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了尊卑称谓,彼此的距离又近一步。玄烨浅笑,稍稍歪了脑袋问:“还有呢?” 岚琪的个子差了玄烨一截,即便穿着花盆底子也不够高,何况如今出入都是软底的鞋子,每每看他,总要仰望。此刻尖尖的下巴抬着,不经意露出几分骄傲的模样,她略不服气地说:“皇上往后有什么事,请一定先和我商量。” 玄烨笑了,温和地点头:“一定先和你商量。” 可岚琪盯着他的眼睛瞧,看到浮在眸子里那一层笑意,不免嘀咕:“皇上这句话又是哄人的。” 玄烨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扣,笑道:“你要是不信,朕说什么都没意思。你也该知道,并非事事都能与你商量。朕与你,但求日日相伴的过程,可与朝政,朕要的只有结果。” 岚琪收起下巴,微微垂着脑袋:“反正也没有妹妹好让皇上卖了她,臣妾也没别的可操心了。” “哪个卖她了?”玄烨无奈地笑,可却挽起岚琪的手往里头逛过去,一面说,“可惜这里你不能常来,朕会在文华殿内藏书,收尽天下好书放在这里。” 岚琪稍稍拉了拉玄烨,示意他走得太快了,她大腹便便不能那么着急地走,玄烨才惊觉自己的疏忽,两人才并肩缓缓走过各处殿阁。岚琪则笑道:“皇上真以为臣妾多爱研究学问?不过是闲来随手翻翻书。如今也不爱这些正儿八经讲经世治国的学问,新鲜有趣的话本子才好看。” 玄烨不以为意:“那里头也有学问,但将来孩子们长大了,你不能听不懂他们说话不是?” 岚琪望了他一眼,皇帝眼中有着未来,想起胤祚的名字,只叫她心内一紧。昔日嬷嬷的话也犹在耳,太子虽好,终不知能否敌过命运,健康长寿才是太子将来践祚的根本。可若太子无福,继承者的位置随时都会发生改变。那是皇帝与太皇太后对于皇位传承的信念,也是这些日子来,困扰了岚琪,让她迷茫不知所往的原因。 “皇上,往后臣妾还能像从前那样,跟您撒娇耍赖吗?”岚琪冷不丁冒出这句话。玄烨正要领她去东侧跨院的传心殿看看,一时停下来笑问,“怎么了?” “这次闹别扭,岚瑛只是其中一个缘故。要紧的是胤祚走后,臣妾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可越努力就越迷茫,突然就不知道将来的人生,该往哪儿走才好。”岚琪安宁地笑着,再说起这些话时,她已经足够坚强,“臣妾一面想要与您亲近,想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可又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想到膝下的孩子们,就不敢肆意放纵情绪。对于您,更是总在丈夫和皇帝之间患得患失。不高兴的时候发脾气,心里却害怕您是帝王,这样子发脾气,会不会惹怒您?会不会自此被您厌恶?即便是高兴的事或是稀松平常的事,时时刻刻不在您这两种身份间徘徊犹豫。每一次心情波动,过后都会不断地自责和反省,结果高兴的事高兴不起来,委屈的事也弄得自己后悔不已。日子越长,渐渐地臣妾就厌烦了,甚至见也不想见您,知道您好好的,就足够了。” 玄烨听得很用心,不说话是想等她继续说下去。果然,岚琪清了清嗓子,又说道,“往后,一件事归一件事,高兴的时候就真正地高兴,不开心的时候也不藏着掖着。臣妾做不了荣姐姐、惠妃那样贤惠的人,本来人与人就是不同的。臣妾求的,是长长久久陪在您身边。可若总是不断地后悔后怕,不断地责备自己该这样不该那样,莫说皇上不抛弃臣妾,臣妾自己就先要放弃了。这样的日子再长一些,乌雅岚琪就不成了。” “胡说八道。”玄烨嗔怪她最后那句“不成了”,面上则是挂着笑容,轻轻一叹道,“后宫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存在于朕的身边。她们每天要反省自己的言行是否会触怒圣颜,每天要想法子下一回能把朕哄得更高兴。朕也会迷茫与她们的关系,那样的相处连朕都会觉得疲惫。政治的联姻,自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朕不想多计较。可并非人人都牵涉政治,虽然朕不是因为你的清白简单才喜欢你,可这的确也是让朕可以全心全意无所顾忌疼着你的缘故。既然你自己也想明白了,从前怎么样,现在、往后还怎么样,咱们不是说好了?” 岚琪欣然一笑,握紧了玄烨的手,郑重地应道:“与子偕老。”又恬静笃定地笑着,“臣妾自知不是能与您并肩叱咤风云的女人,就不要操那些心了。如太皇太后所说,照顾好您,在您疲倦心烦时,能有一处安心之所,是臣妾所愿,亦是责任。” 玄烨欣然,笑着捏紧她的手说:“实在笨,这些道理参悟那么久,都两个多月了。你对朕而言一直与众不同,那些事,本就不要你操心。”说话时,无意间碰到了肚子,欢喜地问,“瞧你精神好,朕很安心,你别再想其他的事,好好养身体要紧。” 两人说甜言蜜语,旁人自然听不得。但之后到了传心殿,岚琪听玄烨问底下准备在此祭孔的事,她知道是要开经筵大讲了。却不料玄烨对她说:“太子就要出阁,正在拟定出阁讲学的日子。那一日后,诸王、大臣于太子面前要行两跪六叩头礼,阿哥公主们也不例外。妃嫔之间与太子接触,也要有所限制了。” 岚琪记得当年来看文华殿废墟时,经过毓庆宫原址,东宫尚未建造好。可一转眼太子已经长大,即将出阁讲学,更与兄弟之间有了君臣之别。昔日五台山归来途中的事还清晰地在眼前,之后的日子虽然相见有限,宴会上也不过是颔首间几句寒暄。可岚琪依旧觉得,那个孩子无论何时,都让人觉得他孤独。 两人逛罢了文华殿,一人一轿往慈宁宫来。太皇太后自然很高兴,避开岚琪时对玄烨语重心长道:“后宫妃嫔无数,哪天你就真喜欢上了别人也指不定。现下既然还疼着岚琪,她才没了儿子多可怜,你多疼她一些多担待些。朝廷上多少事和你拧巴着你都能笑看风云,对个女人就没耐心?” 玄烨说祖母偏心,太皇太后则笑:“皇祖母也是女人,一样和岚琪做着你皇爷爷的妃嫔,她的心思我全都懂。可玄烨你的心思,皇祖母就未必都明白。” 苏麻喇嬷嬷则在边上笑:“主子这些日子急得什么似的,奴婢劝她牙齿和舌头还打架呢,但小打小闹怡情,瞧见您和娘娘一直这样僵持着,奴婢真担心这时间一长,就伤感情了。” 说话时岚琪带着宫女奉茶水进来,虽然挺着肚子,还是想亲手为太皇太后烹茶。老人家看到她的肚子,便想起那个章答应有了,吩咐苏麻喇嬷嬷:“那个答应在景阳宫,荣妃照顾着我放心。可她在瀛台跟了岚琪,进宫又上了龙榻,总觉得不简单。往后要盯着些,别叫她被宫里五光十色的欲望迷了心。将来做出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事,我? ?容不得她。” 这一句话,是当着岚琪和玄烨的面说的,皇帝尚可,岚琪不免紧张。之后玄烨先回乾清宫去,太皇太后果然私下与她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要对她太好了。人在利益面前往往能抛弃一切,谁不愿活得更好?昨天你为她出头的事,再不允许有了。” 岚琪不想和太皇太后辩驳什么道理,她年纪大了,但凡顺着些就好。可如何对待杏儿,岚琪心里原有一本账。今日又和玄烨说明白了,往后要忠于自己的心意,不要戴着面具辛苦地活着。是以太皇太后的叮嘱她会牢牢记着,可自己也会照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去面对一切。 这日从慈宁宫回去,岚琪带了许多赏赐之物,是太皇太后给她妹妹添置嫁妆。想想乌雅家何德何能,到了这一代,嫁个女儿不仅有皇帝指婚,更有太皇太后赐嫁妆。难怪阿玛额娘对圣上感恩戴德,对自己更是觉得亏欠。而岚琪今天与玄烨解开心结,也算能坦然面对妹妹的婚事了。 两日后岚瑛进宫,快嫁人的小姑娘,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因近来时常入宫,和姐姐相见的机会比往年都多,渐渐不再拘谨胆怯,露出女儿家的本性。岚琪冷眼看着妹妹活泼开朗的个性,也信了额娘的话,这丫头去了钮祜禄家,未必会被欺负。 姐妹俩说话时,咸福宫送来了东西,这叫岚琪有些意外,与环春商量:“我是不是该让岚瑛去一趟咸福宫,有没有这个礼数?” 环春也不大懂,拿百姓家嫁娶的规矩说:“也该过门后才去见过姑嫂妯娌,并没有规矩说这会儿就要去见贵妃娘娘这个小姑子。只是这些赏赐拿了,不去谢恩说不过,可娘娘您不方便走动,让二小姐一个人去,又不大合适。” 岚瑛在边上听着,满不在乎地说:“谢恩磕个头而已,有什么难的,贵妃娘娘还能吃了我不成?” 岚琪见不得妹妹毛躁的模样,虽知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做得太过只会惹人厌。一时提起将来她在钮祜禄家的事,语重心长道:“她们自家的姑娘不必说,就是妯娌里头、那些伯母婶娘里头,那一家子嫁进门的女人,都有些来头,咱们家算得上是最次了。你虽然为姐姐骄傲,可你骄傲过头,只会给自己树敌太多,也给姐姐添麻烦不是?” 岚瑛笑着:“我心里有分寸呢,皇上说了,又不要我在他们家呼风唤雨。皇上说让我先把自己的日子好好过起来,既然是嫁给阿灵阿了,要紧的是夫妻和睦。将来真有什么事,也用不着我一个妇人顶在前头。” “皇上这样嘱咐你的?”岚琪听着略觉安心,心想玄烨向来做事周全,该说的话一定都对岚瑛说尽了,不禁摇头笑叹,“这件事,我终究是个外人,管不得你们了。” 妹妹娇然一笑,边上环春问:“还要不要送二小姐去咸福宫谢恩?” 岚琪看着满桌的贵重之物,微微皱眉道:“她既然大方地送来这么多东西,就知道咱们不会不过去谢恩,或许就是她要瑛儿去一趟咸福宫呢?若是不去,她都该记在心里,一天天地化成怨恨了。” “奴婢会跟着二小姐。”环春接话,岚琪看向她,主仆俩心照不宣。知道是觉禅氏之前传来的话,要她们小心看护二小姐。她传话给阿玛额娘,在家把妹妹牢牢看紧了。这下到了宫里若再出什么事,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瑛儿不懂宫里的规矩,你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岚琪这般说,拉了妹妹给她扶一扶发髻簪子,将衣衫整理熨帖,认真地叮嘱道,“到了咸福宫别多话,最好磕个头就回来。你年纪小就算什么都回答不懂、不知道,也没人和你计较。” “姐姐放心。”岚瑛很自信,朝姐姐周正地行了礼,便由环春领着往咸福宫去。 东西相隔的两座宫殿,距离并不近,一路走来,岚瑛脸上红扑扑的,轻声问环春:“咸福宫和永和宫离得那么远,难道皇上故意分开贵妃娘娘和我姐姐?” 环春笑道:“咸福宫是钮祜禄皇后为贵妃挑选的,早好几年的事了,那时候宫里还没这么复杂呢。” “环春,往后你多劝劝娘娘。”岚瑛趁机对环春说,“我在钮祜禄家不会被人欺负的,我知道该怎么过。她们那些高门贵族出来的都一个心气儿,可好对付了。” 环春不敢多嘴,只是劝二小姐要先顾好自己,娘娘在宫里的事也不用她操心,她们两姐妹各自照顾好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十一章 憋屈的长子 说着话,便到了咸福宫门前,岚瑛在门外又将仪容整理妥帖,门前小太监通禀后殷勤地来请她们。二人缓步进了门,恰见从配殿过来一位美艳无双的宫嫔。岚瑛在宫里已见过无数的女人,没想到莺莺燕燕的世界里,还能有让她眼前一亮的姿色。 “这位是觉禅贵人。”环春指引,那日永和宫摆宴,觉禅贵人跟着温贵妃没有出席,唯恐二小姐不认识。岚瑛却听说过这一位,百闻不如一见,宫里果然有这样的绝色美女,从前总听说后宫佳丽三千,可她入宫所见并非如此。今天才算明白,为什么都说皇宫里藏着美人。 岚瑛周正地行了礼,觉禅氏只是笑道:“娘娘等在里头了,咱们进去吧。” 环春行礼起身时,与觉禅贵人对视了一眼,以她的心智,似乎看出贵人在用眼神告诉她放心。之后几人进了殿内,环春瞧见贵妃看到觉禅贵人在一旁时流露的不满,心里就更明白了。 温贵妃还是头一次见这个小嫂子,年轻轻的小丫头片子,这就要去她娘家当家做主了。更让她硌硬的是,这小姑娘是乌雅岚琪的亲妹妹。不管岚瑛是否面容姣好礼仪周正,她都看不顺眼。 贵妃曾经有多希望与乌雅氏交好,如今就有多厌恶憎恨她。人的感情瞬息万变,一旦恨上了,过去的一切就都成了笑话,只看得到眼前的厌恶,甚至比起一开始就交恶的憎恨,更扭曲更强烈。贵妃此刻心里的念头,就像麻花似的绞在一起。 正如岚琪所吩咐的,不管温贵妃问岚瑛什么,她都一两句带过。小姑娘不卑不亢满面笑容,温贵妃挑不出她的刺,也不方便初次见面就闹得不愉快,恩威并施地说了几句话,就打发她走了。 觉禅氏送客到门外,果然一转身就有宫女来要她回贵妃跟前。温贵妃没好气地说她:“我这里不管来什么客人,你要么不关心无所谓,要么本来就该回避。我还是头一回,瞧见你跟着客人一同过来,是我多心了,还是你多心了?” 觉禅氏平静地回答:“嫔妾好奇这位二小姐是什么模样的,才想过来看一眼。若早知娘娘不想有外人打扰,嫔妾不会贸然前来。” 温贵妃的确没嘱咐过这些,可她心里就是觉得不舒服,玩心机耍手腕她根本不是觉禅氏的对手。而今觉禅氏无牵无挂无所顾忌,更比从前放得开,她越来越掌控不住眼前这个人。她心里突然明白,要么觉禅氏死了,不然和睦相处才好。谁晓得哪天她就调转枪头,真帮着别人来对付自己。 想到这里,温贵妃立时换了脸色,和气地问:“这位二小姐和德妃长得不大像,宫里头早先不是传说皇上要收了她?我看她不如德妃。皇上还不至于动心喜欢,却是便宜了我哥哥。” 觉禅氏笑道:“皇上指婚,必是天作之合。臣妾这几日正绣一床鸳鸯被面,想做薄礼送给大人,聊表心意。” 温贵妃听她这样用心,似乎还有想要和自己和睦相处的意思,不禁稍稍放心。之后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两人正不知如何结束,冬云突然跑来紧张地说:“娘娘快来看看,小公主不大好。” “又怎么了?”温贵妃耐心全无,女儿的病反反复复,已经让她心力交瘁。从一开始的心疼可怜,到如今已几乎成了她的麻烦。 虽又是虚惊一场,可叫贵妃意外的是,皇帝傍晚时分来探望她们母女,告诉她会让太医全力医治小公主。皇帝说了许多客气的话,但因夜里还要见大臣,没用晚膳就离开了。本来小公主发病,又该是贵妃发脾气自怨自艾的日子。可皇帝与她匆匆一个时辰的相见,换来咸福宫的安宁。宫女太监也不必提心吊胆,冬云更是暗地念佛感激皇帝的用心。 温贵妃高兴归高兴,还是会嘀咕皇帝来看她是不是因为和德妃家联姻了,她才被人爱屋及乌。她总爱往牛角尖里钻,钻进去就不懂得回头。 转眼已是三月初五,钮祜禄氏与乌雅氏联姻的好日子。阿灵阿丧妻未满一年,续弦本不该大张旗鼓,可这一桩婚事是皇帝所赐,总算是办得风光体面。虽然高门贵族对此都嗤之以鼻,可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再三下赏赐,又有温贵妃、德妃的关照,眼瞧着钮祜禄家因子弟不济渐渐有颓败之势,这个节骨眼儿上蒙受皇恩重振威风,各家私下里又暗暗羡慕。奈何最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德妃可没有第二个妹妹能让他们惦记。 婚后阿灵阿携妻入宫谢恩,恰赶上小公主再次发病,大家都没什么机会好好说话。等阿灵阿和岚瑛一同来永和宫谢恩,岚琪也不好当着妹夫的面留妹妹单独说话。见岚瑛满面春风并无幽怨之色,不管是不是为了哄自己而强颜欢笑,总比看到妹妹一脸忧郁来得好。 两府联姻的事,磕磕绊绊的总算圆满。阿灵阿年纪虽然不小了,胜在锦衣玉食保养得好,看着还挺年轻,和妹妹站在一起,即便不是郎才女貌的般配,也并没有特别别扭的地方。她们走后环春就劝主子:“二小姐看着挺高兴的,奴婢听说丧妻的男人更会疼人。不管阿灵阿大人朝廷上的事如何,娘娘姑且信一回,兴许在家里是个会疼人的呢?” 岚琪没说话,听环春说丧妻的男人更会疼人,让她记起了十多年前那场大雨里的玄烨。若问自己对皇帝的初心在哪儿,似乎就是那天被他对赫舍里皇后的深情感动。也许放在自己与玄烨的儿女情长里,她一定不希望丈夫心里惦记另外的女人。可凡事总有先来后到,皇帝若不是曾经如此深情的人,又怎么相信他对自己天长地久的许诺? 两府联姻的热闹与是非过后,因前朝忙着准备太子出阁讲学的事,所有人都等着这个热闹。太子讲学若闹出笑话,一竿子人要等着受罚,毓庆宫上上下下都十分紧张。而其他诸位皇子公主,也开始有人来教导,往后见了太子要以礼相待。他们不再是从前简简单单的兄弟姐妹关系,往后多了一层君臣之别,谁都不能逾越。 这一日大阿哥来长春宫请安,见到八阿哥蹦蹦跳跳地跑来迎接他。因先头被指教看到弟弟要行大礼,没好气地训斥胤禩:“你往后可不能这样了,皇阿玛很不喜欢。” 惠妃跟在后头,听见儿子这句话,又见他满面怨气,知道是为了太子的事,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嘴上则说:“胤禩还小,他怎么能懂。” 胤禔却没好气地说:“额娘不能宠着八弟,回头太子计较八阿哥没礼貌,又是您的事儿。我可是牢牢记着了,见了太子要行礼,他是储君,我不过是皇子。” 八阿哥虽然听得懵懵懂懂,可这孩子极会看大人眼色,见大皇兄不高兴,就退到一旁不再纠缠哥哥。大阿哥和惠妃往里头走,他就拉着乳母说:“我们别处玩去。” 屋子里,儿子气呼呼地坐下。宝云带人奉来茶点,一桌子都是大阿哥爱吃的东西。这孩子却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只等宫女们退下去,才问额娘:“从此往后,他眼里再没有我这个大哥了是不是?” 惠妃在一旁坐下,仔细地看,才发现儿子已经那么大了。皇帝在他这个年纪时已经册立皇后,过两年她也到了皇帝身边。当年的一切历历在目,眨眼间,近二十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 她的长子承庆才满周岁就夭折了,可那会儿她和皇帝也都不过十几岁,自己还是半大的孩子,连悲伤都显得十分稚嫩。惠妃还记得皇帝来安慰她时,温暖又真诚的语气神情,到如今,却再也体会不到那份温情了。 胤禔见母亲不言语,皱着眉头继续问:“太子可比我小两岁,是不是连我立福晋也要等他先大婚册封太子妃,之后才轮到我?是不是从今往后,什么事都要跟在他后面才成?” 惠妃从前一直觉得儿子还小,不敢把一些话对他讲明。虽然儿子鲁莽冲动,一次次地犯傻,可她心里想,儿子保存 这份纯真,至少皇帝看了不会讨厌。皇帝对她早就恩断义绝,大家不过挂着面子上的客气。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即便知道皇帝对她十分戒备甚至厌恶,也要为了儿子去争取一切可能的前途。 “胤禔,你若一直这样咋咋呼呼,怎么和太子比?”惠妃冷着脸,严肃地对儿子说,“太子温文儒雅言行大方,你皇阿玛十分喜欢。虽然你也有你的长处,可你该知道,你阿玛他不喜欢骄傲狂妄的人。太子身上有再多的光芒,他都低调沉稳地收敛着。可你略有得意之处,就扬扬得意沾沾自喜,连额娘都时常为你捏把汗,你皇阿玛见不得这样的人。” 胤禔被说得脸色紧绷,闷闷地嘀咕一句:“我可没有这样。” “再有要改改你的脾气,你年纪小的时候,说话不经思考直来直去,大家只会说这孩子生得直肠子,没花花心思,是个好孩子。可现在你还这样,人家就不那么看待你了。就像你刚才好端端地训斥胤禩,旁人看着,只会觉得你没脑子没分寸。这样的话会传到你皇阿玛耳朵里,他自己也会用眼睛看,会有什么结果,还要我多说吗?” 惠妃满面的无奈,一面将桌上的茶推给儿子,一面又说道:“你自己方方面面都不能修得叫你皇阿玛喜欢,又拿什么和太子比。额娘实话告诉你,打从太子出生起,你这个哥哥就屈居他之下了。你几时离宫几时立福晋额娘不知道,可就算通通排在太子之后,也再正常不过了。除非……” 屋子里瞬间静了,惠妃起身在门前窗前张望了两眼,眉头紧蹙一手捂着心口,显然依旧有些犹豫。可回身见儿子一双眼睛里满是渴望,也不禁冲动,站在他面前,伸手搭在他还未真正厚实的肩膀上说:“除非你有一天成为太子,你想要比过你的弟弟,只有这一条路。可是儿子,这条路多辛苦,你糊里糊涂长了十几岁,额娘可是一步步辛苦地走到现在。往后你就要和额娘一起走,你若有真心,额娘一定为你全力以赴,可你若怕辛苦,那就趁早灭了这个念头,也别再来问我为什么处处都要以太子为先。你长大了,对你自己的人生,该有担当了。” 大阿哥呆呆地望着母亲,好半天才开口说:“额娘,我一直想做太子,从小我就不服气胤礽。额娘,你帮我,我一定努力做得比太子好,我不想一辈子屈居他身后,凭什么?” “好好念书,好好学骑射武功,学兵法智谋,这是眼下你唯一能做好的事。”惠妃坐到儿子身旁,将他的衣衫理一理,语重心长地说,“等你离宫开衙建府,你阿玛给你朝廷的差事了,那时候就要一门心思为朝廷做事。其他的事,额娘自然会替你盯着。你要家庭和睦,要和大臣融洽相处,你什么都做得好,阿玛喜欢你才会更在乎你。太子是储君,他只能在毓庆宫待着。将来天下有战事有灾事,建功立业的时候,你这个皇长子就有用武之地了。” “儿子明白了。”胤禔点着头,若有所思。 惠妃则继续说道:“把这份心思好好藏起来,让你皇阿玛看到你谦卑的姿态。哪怕心里想着要处处比过太子,也不能激进地露在脸上。你皇阿玛会讨厌,你越是谦和忍让,他才会觉得越亏欠你。” 胤禔连连点头,这些道理书房里可不教。他原是好性子的孩子,可自懂事以来,处处都要让着弟弟。一面有人对他说要守着自己皇长子的尊贵和骄傲,一面又有人限制他的一切行动不能越过弟弟。一直以来,“太子”就像魔咒似的缠绕着他,他做什么都会牵连上太子。渐渐地,再好的性子也被磨光了,“不服气”这三个字,在他身体里膨胀变换成了欲望。年龄渐长,看到了更大更美好的世界,就再也压制不住这股欲望要从身体里冒出来的势头。 “就快一年了,若是去年他也吃了那点心……” 听见儿子喃喃自语,几个字眼戳到了惠妃心惊之处。她忙不迭地捂住了儿子的嘴,紧张的神情里透出几分让人看了脊梁发寒的幽冷恐怖,一字一字重重地敲进儿子的心里:“胤禔你记着,你要做的是变得比太子更优秀。其他的事不用你想也不许你想,额娘会为你安排好一切。咱们要走的这条并不是不归路,可你若在岔道口走错了,那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明白吗?” 大阿哥的脸颊还未脱孩童的圆润,被额娘紧紧捂住嘴,她尾指的护甲掐在了肉里,等额娘松开手时,嘴巴边就歪了一道红印子。惠妃看得心疼,脱去护甲用手轻轻抚摸他,不知为何眼中含泪,哽咽道:“今天额娘说的话,你要记清楚,也要忘干净。走出长春宫的门,你只是个皇子,用功读书让你阿玛喜欢你,其他的一切有额娘在。” 胤禔郑重地点头答应:“额娘放心,我会好好的。” 虽然母子的谈话避开了长春宫里的耳目,可母子俩事后不自然的神情,还是会叫人起疑。宝云依旧忠于慈宁宫,太皇太后很快就会听说惠妃母子促膝长谈的事。老人家对过早立太子至今心有顾忌,或者说她是对太子不是长子,而长子生母城府深而耿耿于怀。 这日太后带着温宪公主过来请安,小丫头拉着苏麻喇嬷嬷疯玩去了。婆媳俩坐着说话,太后说德妃就快临盆了,不知道能不能再添个皇子。太皇太后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反是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太后:“这些日子,惠妃宜妃她们,还是天天来给你请安?” 太后从前心思简单,做皇后时轮不到她插手六宫的事。做了太后上头有婆婆,下头有能干的儿媳妇们,她是真真正正的富贵闲人。反是这些年才渐渐开始插手后宫琐事,渐渐也懂得听话听音。此刻婆婆突然这样问,她忙应道:“所有人都这样,每日晨昏定省。但臣妾并非人人都见,皇额娘是否觉得哪里不妥当。” 太皇太后含笑摇头道:“这是你的尊贵,她们应该的。只是近来我觉得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爽利,有些话趁现在脑筋清醒时该告诉你了。” 太后一怔,旋即起身要屈膝恭听垂训,太皇太后却拉她坐下,温和地说:“论起娘家的辈分,我本该是你的姑祖母,嫁到爱新觉罗家倒成了婆媳。你是好孩子,比你姑姑强,没有给我们博尔济吉特氏丢脸,没有给科尔沁丢脸。” 太后笑道:“姑姑当年,太年轻气盛。” 太皇太后继续道:“咱们博尔济吉特氏能接连出几位大清国母,是无上荣耀。可你要明白,今时不同往日,往后我不在了,你更加要记住自己是大清的太后,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任何事要为玄烨考虑的。” “皇额娘想说什么?”太后听得有些糊涂。 “福临那时候,宫里大多都是蒙古妃,可你再看看玄烨,这里头的差别,就是朝廷和草原关系的转变。从前他们要靠我们一起夺得天下,如今我们却成了他们要防备的存在。”太皇太后神情凝重,握着儿媳妇的手也越发用劲,“我若不在了,玄烨应该不会再让你多与草原接触,那你一个人在这里,除了地位身份,就再没有什么依靠。到那时候,一定会有人来打你的主意。你可要睁眼看清楚了,那些利用你的人,能给你一时的甜头好处,可也能随时随地抛弃你,甚至让你背黑锅承担责任。反正你孤零零一个人,怎么都好对付是不是?” 太后听得很认真,心里头更生出几分害怕。她年纪不小了,再几年就奔五十了,可过惯悠闲的生活,什么事都不用她操心。即便这几年长了心智,仍旧不及太皇太后两三分。她极度地依赖婆婆,甚至不曾仔细想过,太皇太后去世后她该怎么办。 “玄烨子嗣多了是福气,可保不定将来会惹祸。孩子们的额娘一个比一个精明,谁不想争上位?只有太子是没娘的孩子,他最好欺负。”太皇太后幽幽一叹,叮嘱太后,“将来,你要有太后的威严和尊贵,要有能压得住后宫的魄力。可 是你也要装糊涂装傻,清闲富贵的日子过着,别去沾染任何一派的斗争。你哪一边都不靠,玄烨才会让你依靠,你要知道谁才是天下之主,你往后能依靠的只有玄烨。可你若做出和玄烨相悖逆的事,他早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连他都可以抛弃你。” 太后蹙眉轻声问:“难道连德妃也不能亲近?皇额娘您那么心疼德妃,那么喜欢她。” 太皇太后摇头,耐着性子继续道:“亲近是另一回事,岚琪没有坏心眼,你当然能与她亲近。可她是是非之人,你若沾染她身边的麻烦,那些人可就要连同你一起对付。到时候不仅是你自身的麻烦,也会给科尔沁惹祸,甚至还反过来牵连岚琪。” “皇额娘?”太后开悟了,但有些犹豫,抿了抿唇才说出口,“您是不是担心太子将来的地位会动摇,你是不是担心阿哥们将来会争皇位?” 太皇太后抬手在儿媳妇的面前,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则郑重其事地说:“我不希望有那一天,朝廷皇室安宁才能长长久久,可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真有那一天,你一定要置身事外。” “是。”太后答应。 “若闹到最后……”太皇太后眼眶微微泛红,她看不到未来了,却能想象可能发生的一切。她也不晓得太后能不能长寿地等到遇上那些事,可她现在不交代只怕再没有时间。一时胸口涌起感伤,声音也哑了些,“若真有一天闹得不可收拾,岚琪和她的孩子若是败了,你最后帮她一把,保她和孩子的周全,这是我的私心。” 太后微微笑道:“皇额娘真疼她,臣妾也会一样疼她。” “我总觉得自己因为她才多活了十年,这孩子比任何人都用心地照顾我。”太皇太后悠悠而笑,可渐渐轻松的神情里,很快又流露出几分忧虑,“也是因为这十年,注定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平静。我看不到也算是福气,可我不放心。” “皇额娘康健着呢,您这话叫岚琪听见,她还不得伤心坏了。她尽心伺候您图什么呀,不就图您健康长寿。”太后一面劝慰婆婆,一面将方才的对话在心中过了几遍,对于未来倒安心了几分,认真地应着太皇太后,“臣妾会好好做个富贵闲人,您放心。” “眼下我还在,你再做几件能让她们对你服气的事,也是为将来打算。”太皇太后抬手揉一揉额头,似乎话说多累着了,“大阿哥年纪已不小,你物色一下哪家的孩子合适,放些话下去。让惠妃自己也挑,不管她挑了谁,你都点头答应。这件事咱们随了她的心愿,一旦挑中了,就早些择吉日完婚。” 太后则道:“皇上才立下太子与众阿哥的君臣之别,臣妾以为皇上的心意,兴许要等太子立太子妃之后,才考虑大阿哥的事,您看是不是先和皇上打个商量?” 老人家不以为意,只淡淡地说:“玄烨那边,我自有话对他说,你只管去办这件事。年节上我瞧见进宫的那些孩子里,漂亮合年龄的不少,惠妃只怕早就盯着了。” 这件事,宁寿宫很快放了风声出来,惠妃那样消息灵通的人,自然不会不知道。可听说后欢喜不过一阵子,心里就发怵了,她担心自己和儿子说的那些话会被人知道。怎么就那么巧,儿子才和自己说过这上头的事,太后那边就张罗起来了。 其实惠妃不着急为儿子立福晋,比起早或晚,她更在乎的是皇帝能不能重视长子的婚姻。许配哪一家的小姐,用什么样的规格举办婚礼,这上头才能彰显大阿哥是否被皇帝喜爱重视。而这一次更让她意外的是,太后话里话外的,示意她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孩子。换言之,把这大好的依靠联姻稳固大阿哥背后势力的机会,全送给她了。 但这件事,仅能在私下里说说。太后明言告诉惠妃,若是别人都知道大阿哥的福晋是惠妃自己选的,往后一个个都要自己挑人,那就麻烦了。说白了是给她的好处,不能让她四处张扬。六宫只知道太后在选人,顶多皇贵妃插几句嘴,轮不到惠妃做主。 而这些日子里,宫里另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就是等待永和宫临盆。德妃去年五月失去了儿子,今年四月就又要生,她的福气有多好,别人都不屑再多说。可谁都明白,德妃若再生个儿子,对后宫的影响有多大。甚至有传言,德妃若再得皇子,皇帝会晋封她为贵妃。 贵妃的位置,至今还空缺一个,不晓得皇帝要留给谁。可看看四妃,即便德妃的出身不如人,但她得宠、有儿有女。现下皇帝更把她娘家和温贵妃家联姻,用旁人粗鄙的话来说,皇帝没少往德妃脸上贴金。 这些话,姐妹间只拿来当笑话说。布贵人每天来陪伴岚琪,说起岚琪要当贵妃了,布贵人啧啧道:“你说王嬷嬷还在吗?她在宫外能知道这些事吗?若是听说那个叫岚琪的小丫头片子都要做贵妃了,她是怎么个心境?” “姐姐也说这么没谱的话?”岚琪拿手边的荷包扔在布贵人身上,嗔怪道,“这几句听好几天了,也不变个花样,我都腻歪了,她们怎么不嫌烦。” “嫌烦什么?等你真成了德贵妃,恐怕才能消停。不然你一日不往上升,她们就惦记你一天。”布贵人笑着,直摇头说,“一个个都嫉妒你,可又一个个都想看看你能能耐到哪一步,这才是有趣的。” “能让她们茶余饭后打发时辰,也算是我的功德。”岚琪不在乎,手里绕着线团,倒是自己想起一事来,问布姐姐,“大阿哥挑选福晋的事,也挺热闹的。你替我想想到时候准备什么样的贺礼才好,不能越过皇贵妃,这是最最要紧的。” 布贵人果然在端嫔那儿听见几句,说道:“听人讲太后看中了户部尚书家的小姐,可我怎么觉得怪怪的。这些年我也多少懂得一些门道,那孩子若真成了大阿哥福晋,明珠府在朝廷的势力,又要扩大一番,太后是不是没想到这些?” 岚琪心内唏嘘,就连布姐姐也耳濡目染,开始对朝廷后宫的事敏感起来,更何况她这个时不时被卷进风波里的人。成长和改变,都是必然的,之前的迷茫彷徨现在想来不免可笑。但对于布姐姐的担心,岚琪却觉得有些多余。即便太后想不到,太皇太后和玄烨也一定会考虑到。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太后所做的事,她心里明白,太后的意思,从来一直就是太皇太后或皇帝的意思。 布贵人兀自絮叨着:“说起来我很喜欢乌拉那拉家的孩子。看皇贵妃娘娘的架势,那丫头将来必定是四福晋了。我瞧她和你很亲近,估计过两年也该懂你是四阿哥生母的事,不怕她将来对你不孝敬。” 可岚琪听着这些话,却莫名想到了太子,轻声道:“大阿哥也好,胤禛也好,哥哥弟弟们都有额娘给操心,即便额娘未必能做主,多少是个依靠。只有太子可怜,这上头的事,只有眼巴巴等着皇上想起来了,才有人为他张罗。而我们这些阿哥,打从出生起,额娘们就惦记着了。” 布贵人随口一句:“你若和皇上提起来,指不定皇上就派你去选了。” “那也该是皇贵妃的责任。”岚琪笑道,“就是咱们皇贵妃娘娘私心太重,让她选太子妃,好的都给四阿哥了。” 总算有一句玩笑话,可岚琪才笑几声,肚子里就一阵抽搐,那孩子拳打脚踢的好像不耐烦要出来了。布贵人一面照顾她一面看着她肚皮起起伏伏,直说着:“一定是个小阿哥了,你看看这劲头儿足的。” 可惜布贵人的话未能应验,就在太子于文华殿出阁讲学的大日子里,永和宫德妃终于有了临盆的迹象。她屡经分娩自己已经很淡定,永和宫上下也井然有序。未及文华殿内太子讲学结束,便有消息传来,德妃娘娘顺利诞下一个女婴。 可健康的小公主,只换来宫里人酸溜溜一句:“活该生不出儿子。”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十二章 心系儿孙福 宫里传说德妃生不出儿子,话虽偏激刻薄,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自六阿哥之后,德妃连生了三个女儿。这一胎本都觉得算是老天对德妃丧子的补偿,可她的福气到底没大出天去,还是生了个女儿,不怪那些嫉妒得要疯了的人趁机挖苦。 然而小公主诞生的喜悦,却真正冲淡了岚琪的丧子之痛,心中虽然也期盼能是个阿哥,能是胤祚再来做她的孩子。可不论男女都是她的骨肉,又一个娇小的新生命等待她抚养,让她再一次燃起生命传承的信念。 太子讲学完全结束后,正是小公主洗三的日子。岚瑛进宫来给姐姐帮忙,皇帝也在这日才被允许来永和宫看望德妃。 到如今皇帝抱孩子的姿势依旧十分笨拙,直叫岚琪看得心里发慌,让岚瑛赶紧接过来。新婚的少夫人十分能干,抱过小公主就要出去,对玄烨笑道:“皇上陪娘娘说会儿话,等下吉时到了,妾身再来请您观礼。” 乳母等人一道跟着岚瑛出去,玄烨对岚琪笑道:“朕的眼光不错,你的妹妹的确是能干的孩子,听说钮祜禄家之前乱了大半年的事情都料理起来了。朕这几日见阿灵阿,也觉得他更精神了。” “人家可不是孩子了,他们夫妻似乎很和睦,阿灵阿必然是多让着瑛儿的。”岚琪笑着,让玄烨坐下歇会儿。问起这几日太子讲学时,见皇帝满面春风,甚是骄傲地告诉她太子如何长进,如何没有辜负他这么多年的栽培教导,慈父之情溢于言表。 岚琪有那么一瞬羡慕和渴望,盼着若有一日玄烨也如此为她的儿子骄傲该多好。可惜胤祚没了,胤禛的事则轮不到她来为此高兴。 玄烨似乎洞悉这一瞬而过的悲伤,没有说穿,只是道:“太医禀告朕,说你分娩十分顺利,调养一两个月就能复原。虽然朕舍不得你一次次生儿育女地辛苦,可你好好调养身体,咱们不强求,若是送子娘娘又偏心了你,没有好的身体可就不成了。” 岚琪赧然一笑,言语中带了几分暧昧,轻轻推一把玄烨:“到底是送子娘娘偏心,还是皇上偏心?” 两人长久不曾肌肤相亲,这样的话自然十分亲昵。玄烨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扣,笑骂道:“好好养身体。” 很快到了吉时,玄烨去观礼小女儿洗三。公主们基本都到了,瞧着如花似玉的女儿们,皇帝心情甚好。温宪最是娇滴滴的,缠着阿玛说:“以后是不是都要喜欢妹妹,不喜欢温宪了?” 玄烨说她若不听话,大家自然喜欢妹妹多些。霸道的五公主便跑来妹妹身边,冲着襁褓里的小婴儿说:“要是大家都喜欢你不喜欢我了,我就揍你。” 一屋子人都乐了,玄烨回来再看岚琪,说起温宪的霸道,嘲笑女儿爱吃醋的毛病像她。 太子出阁顺利,自己又安全分娩,岚琪知道皇帝心情好,好久不见他脸上有这样舒心的笑容,自己也放开包袱高兴一回,陪他说笑。 屋子里帝妃说悄悄话,旁人不敢打扰。岚瑛张罗请各位来观礼的娘娘公主们在偏殿用茶,荣妃瞧着她能干精明的模样,玩笑道:“可惜你阿玛额娘不多生几个闺女,瞧见你们姐妹都这样好,我都想讨一个做弟妹了。” 众人又起哄问岚瑛新婚之事,年轻的少夫人羞得满面通红,从这边逃出来要去看看小公主,却见门前有人慌慌张张跑来,不知嘀嘀咕咕说什么。另一边正好见环春走过来,那听了话的小太监赶紧找上前。 岚瑛等了会儿,环春见她在这里,便赶紧过来说:“咸福宫的公主又发病了,让禀报给皇上。” “当然要禀报。”岚瑛应道,“我也该过去瞧瞧才是,毕竟也算是贵妃娘家的人。今日进宫我也照姐姐说的先去咸福宫请安,但是贵妃不见我。可姐姐说贵妃可以不见我,我不能短了礼数。” 两人商议好了,便由环春进去向帝妃禀告,果然屋子里的笑声停下来。岚瑛立在门前等,好一会儿工夫,环春才皱眉出来对她摇摇头:“皇上说先不去了,让盯着咸福宫的消息,娘娘劝了,可皇上不肯去。” 偏殿里荣妃正好出来,原要找岚瑛过去说笑话,见她们个个儿皱着眉头,得知咸福宫那里不大好,便决定要过去看看。岚瑛见荣妃要去,更大胆了,跟着她道:“妾身和娘娘一同去,毕竟妾身是钮祜禄家的人了。” 荣妃没有异议,与岚瑛同往咸福宫来。只见觉禅贵人立在门外,远处乳母领着十阿哥站在屋檐下,整座宫殿死气沉沉的。宫女太监脸上都刷了糨糊似的,见了荣妃来也没个人支应。觉禅氏才走上来要行礼,里头突然响起凄厉的哭声,便听温贵妃在哭:“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众人听见哭声都是一惊,宫女太监旋即纷纷跪下哭。岚瑛知道这是宫里的规矩,镇定地跟在荣妃身后,果然见里头有人跑出来说:“公主殁了。” 一行人往里头来,只见温贵妃趴在摇篮边哭得涕泪滂沱。眼见幼小的生命逝去,谁都难免悲伤。但公主一向不好,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太医口中的奇迹。荣妃和觉禅氏心里都有准备,更有觉禅氏看得明白,这几个月里,温贵妃早就对公主失去耐心。她今天这样悲伤虽然也正常,可相比孩子还活着时这个额娘的冷漠无视,不免叫人觉得虚假心寒。 荣妃在这里,很快有人来问如何料理公主后事,她才要交代,温贵妃突然斥骂他们:“你们急什么,还没有去禀告皇上,等皇上再来最后看一眼公主。你们急什么?快去禀告皇上,快去啊。” 她这样哭,才突然发现屋子里的人,看清了荣妃身后的年轻妇人,正是她的新嫂子乌雅氏。想起今天是德妃女儿洗三的日子,她必然是进宫来给姐姐贺喜的。再看自己的女儿一命呜呼,不禁悲从中来恨由心生,毫不顾忌地指着岚瑛骂道:“你来做什么,快出去!你给我记着,咸福宫的门永远不许你踏进来。” 荣妃想劝几句,温贵妃更呵斥道:“不要以为你进了钮祜禄家的门我就会高看你一眼,你和你姐姐一样出身卑贱,滚出去!” 荣妃怕岚瑛年轻,经不住这样的羞辱,怕她冲动之下对贵妃做出鲁莽的事,赶紧让觉禅贵人领出去。觉禅氏也不愿岚瑛吃亏,拉着她出来,劝慰道:“贵妃娘娘一向如此,你不要放在心上,高贵低贱,从来不是谁一句话就能说了算的。” 岚瑛点点头道:“多谢贵人提点,妾身明白。但妾身如今毕竟是贵妃娘娘的嫂子,咸福宫有事妾身不能袖手旁观。既然做了钮祜禄家的人,就该为家族尽心。” “公主的后事,后宫都有料理的规矩,不用你来操心。不如回去陪着德妃娘娘,想来娘娘心里也会有波动,产后体虚,经不起费心神。”觉禅氏温和地劝说岚瑛,到底是把她送出了咸福宫。 岚瑛回到永和宫时,皇帝已经离开了,凑热闹的人们因为听说咸福宫公主去世也都散了。方才还热闹着的宫殿,此刻只有小公主偶尔发出的啼哭才会让人想起新生命的喜悦。也许是岚瑛的心情变了,才会觉得永和宫也不一样,见到姐姐时情绪很低落。 “怎么了?”岚琪觉得妹妹不至于为了贵妃丧女而难受。至于她自己,早就知道贵妃的女儿保不住,虽然为她可惜难过,但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妹妹如此低沉,不免让她觉得奇怪。 岚瑛没有回答姐姐,闷声坐了好一会儿,见绿珠送来产后的汤药,亲手侍奉姐姐吃了。听绿珠提起咸福宫的事,得知皇帝传话到咸福宫,说唯恐见了公主悲伤,让贵妃更添烦恼,此刻不宜相见,着荣妃办理公主的后事,并照顾贵妃的身体。 “皇上这样都不去,实在狠心了。”岚琪觉得不妥,可她晓得玄烨一定另有用意。她一直知道皇帝的“狠”,只是还不曾在她身上发生过。她也不敢想象若有一日玄烨对自己发狠,她会有多绝望。 岚瑛终于开口时,却问姐姐:“可曾有人当面对着姐姐说咱们出身低贱吗?” “没有啊。”岚琪嘴上应着,心里很不舒服,猜想贵妃是不是对妹妹说了这样的话,便宽慰她,“嘴是人家的,咱们管不着。姐姐兴许也被人说过,可我不记得了。” 岚瑛往她身边坐近些,挽着姐姐的手似乎能觉得安心,慢慢说:“他们家的女人都很厉害,因为不能当家都嫉妒我,都是明着在我面前好,背对着说这些话的。姐姐你知道吗?就是明明知道我要从这条路走过,她们就坐在边上背对着我说我的坏话,根本就不怕被我听见,故意说给我听,可是又不敢看着我说。我现在觉得,她们还不如温贵妃呢,贵妃至少还当着我的面儿说。” 岚琪听得心疼极了,捧了妹妹的脸颊道:“别理她们,显然是过得不如意的人。她们有高贵的血统又如何,活得却比谁都卑微。” “不过阿灵阿对我挺好的。”岚瑛忽而脸红,俨然新婚小妇人的娇羞,小声对姐姐说,“在家里他什么都帮着我,所以那些妯娌才拿我没法子,不管怎么样,我算有个依靠。我也想,既然嫁给了钮祜禄家,也要为那个家着想。我的心虽然向着姐姐,可只要他们家不做出对姐姐不利的事来,我也会好好为他们家打算。” 岚琪欣慰地笑道:“这就对了,姐姐只想看到你过得好,其他都不重要。至于那些嘴碎的女人们,只当你是发发善心成全她们发泄几句,不然她们气疯了气死了,也怪可怜的。” 岚瑛点头,依偎着姐姐撒娇:“可是长那么大,从没听过这样难听的话,每次听见心里就好痛,姐姐给我揉揉。” “都是人家娘子了还撒娇,怪不得温宪喜欢黏着小姨,你们都是一样的。”岚琪爱抚着妹妹,再次絮叨,“别惦记姐姐在宫里的事,你们都好好的,姐姐就少一分担心,也是帮我了对不对?” “我知道。”岚瑛应着,可想起方才温贵妃的嘴脸,又觉得胸前闷得慌,严肃地对姐姐说,“贵妃为什么那么恨您呢,小公主没了也不是姐姐你的错。她这个样子,也换不回孩子啊。我真怕她将来欺负姐姐,回来路上我就想好了,她若是敢欺负姐姐,我一定不放过她。” “多能耐啊你?”岚琪嗔笑,让妹妹坐好,一面给她扶稳发髻上的簪子,一面云淡风轻地说,“我受了伤,有太皇太后疼,有皇上疼,还有家人全心全意只为我着想。可她不一样,或者说她们都不一样,她们背负着家族,所有的事都利字当头,极少有人真的为她们心疼。更多是出了事后,开始算计损失了什么,开始谋划下一步该怎么走,她们的悲伤委屈无处发泄,就只能转化为恨。” “是这样的吗?” “可是恨,也只会让她们自己痛苦,你看见温贵妃痛苦的样子了吗?”岚琪轻轻一叹,“对我来说,只要我无视这一切,就任何影响也没有,折磨的只有她们自己。姐姐不是要教你什么大道理,人生在世,自己都不对自己好,怎么指望别人来对你好?不要拿别人的过错来折磨自己,就像你家里那些妯娌,你若也反过来恨她们,不就要和她们一样痛苦了?” 岚瑛骄傲地说:“我懂,反正往后我无视她们就好,让她们干着急去。” “不能真正无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们可不吃斋念佛有善心。”岚琪殷殷叮嘱。明明她自己对付女人的明枪暗箭也不过尔尔,仗着上头的眷顾照拂一次次化险为夷。真有一天把她独自推上风口浪尖,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和她们周旋到哪一步,可是教起妹妹来,却有板有眼。 “阿灵阿对你好,可能是尊重皇上的指婚尊重你,又或是真心喜欢你,但前者不能长久,后者才能过一辈子。环春说丧妻的男人更会疼人,你就好好让他疼你,就算你要为姐姐着想,也要先拉拢丈夫的心是不是?没有男人不喜欢能为自己把家里操持周全的女人,可这只是一层。你若把持着家里却失去了身为妻子女人该有的温柔体贴,阿灵阿就会怕你。”岚琪说着,心中略有犹豫,想了想继续道,“钮祜禄皇后如今也算是你的大姑子了,你可知道她当初为何不能与皇上和睦相处?” 岚瑛摇着头,嘀咕道:“在家里听见几句,不过她们都忌讳提起,不大愿意对我说。” “她们也未必真弄得明白,毕竟没在宫里亲眼看着。”岚琪想起钮祜禄皇后。皇后临终前的安逸依旧会让她心酸,大概是为了她才对温贵妃总能留几分余地,也因为贵妃如今的变化,叫岚琪更为皇后感到可惜。此刻对妹妹说,“皇后是真正能干的女子,六宫琐事在她的手下无一不妥帖,事必躬亲处处谨慎,连太皇太后都时常夸赞她。可她一门心思在这上头,对皇上不苟言笑,时时刻刻端着身为妃嫔皇后的矜持尊贵,忘记了她是人家妻子,忘记了她也该温柔一些娇弱一些。皇上不是讨厌她,是不知怎么才能亲近她。说到底没有人和她抢了皇上的感情,是她自己一步步把皇上推开的。” “真可怜。”岚瑛唏嘘不已。 “等皇上想明白,等她自己醒悟,已经来不及了。”岚琪重重一叹,“我也是看着她,才明白自己该如何与皇上相处。所以你和阿灵阿之间,要拿捏好分寸。就算你一事无成撑不起那个家,只要你还是小娇妻,他就会一直呵护你。” “姐姐这样聪明,皇上可知道?可喜欢?”岚瑛突然开玩笑道,被姐姐拍了脑袋笑骂:“不正经,好好记着我的话才是。” 此时环春进来,问主子永和宫是否要对咸福宫有所表示。岚琪让她看着景阳宫怎么做,照样学着就好,又叮嘱她:“让咱们的人近来低调一些,不要在外头显摆小公主,毕竟贵妃娘娘此刻很可怜。” 环春领命离去,岚瑛又问姐姐:“离宫前,我还要不要去咸福宫告辞?” 岚琪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要去,你毕竟是钮祜禄家的媳妇,还是那句话,贵妃可以对你无礼,可你不能失礼。” 如是到傍晚时分,岚瑛要离宫,离开前照例来咸福宫辞别。路上把发髻上鲜亮的珠花簪子都取下了,算是对公主殁了的尊重。 到了咸福宫门前,这边零零散散有妃嫔出入。进去的人脸上都带着悲伤,可出来时都松口气似的,满面不屑和不情愿。岚瑛看了会儿,备感人情冷漠,至少她自己心里,是真同情可怜公主。 冬云见岚瑛到了,迎上来说:“夫人又来了,可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娘娘那边……恕奴婢多嘴,您还是不要见了。” 岚瑛道:“这就要离宫,来向娘娘请辞,娘娘若是不方便相见,冬云你替我带一声问候。想必过几日还要随家里一同进宫来看望娘娘,不着急此刻。” 冬云知道新夫人十分守礼,果然是德妃娘娘的妹子,生得一样的好品行,说话自然更加客气殷勤。看着她在门前朝里头福了福,便亲自送到门外,出了门又道:“奴婢不该多嘴,但是奴婢天天在娘娘身边,最知道娘娘的脾气。这次的事还请夫人不要多露面,其实家里来不来人也无所谓。来了大家的心意到了,可是听娘娘一顿抢白挖苦,又有什么意思,她自己也费心神。眼下太医开了安神凝气的药,娘娘能安静几天,养身体最重要了。还烦劳夫人回家与大人和老夫人说一声,这次就不要进宫致哀了,过阵子再来吧。” “我会与家里商量,之后进不进宫,还要看家里的意思。”岚瑛说道,已转身准备走,忽然停下又对冬云说,“你告诉娘娘,小公主没了怎么也回不来,娘娘若不振作起来,也就没有将来了,娘娘要为自己着想才是。” 冬云有些惊讶,岚瑛却笑:“这话没分寸了是吧?冬云你看着办吧。” 小妇人随着宫女转身离去,冬云呆呆望了会儿背影,欠身行礼后转进门来,吩咐门前的宫女太监,不再接待致哀的客人,让他们把咸福宫的门关了。 冬云走进贵妃的寝殿,正好外头大门关上。歪在榻上闭目养神的贵妃听见动静,闷声问:“怎么关门了,皇上下令的?” “是奴婢说的。”冬云开了扇窗通风,一面说,“天色晚了,大概也不会有人再来。” “刚刚谁来了?” 冬云略犹豫,应道:“是新夫人。” 温贵妃倏然睁开眼,瞪着冬云:“她又来做什么?” “夫人要离宫了,来向娘娘请辞。奴婢说您歇着了不再见客,夫人在外头行礼后才走,说是过几天还会和家里人来看望您。”冬云一五一十地说,几番掂量岚瑛刚才最后那句话,想到往后可能又要无尽无止陪着贵妃折腾的日子,把心一横道,“夫人让奴婢带一句话给您。” 温贵妃露出嫌恶的神情,别过脸哼道:“她能说什么?” “夫人说,公主注定回不来了,娘娘您若不振作,也就没什么将来了,您该为自己着想。”冬云说完,立刻把头低下不敢看贵妃,心怦怦直跳,等待着眼前人的发怒斥骂。可意外的是,寝殿内静了好一阵子,安静得让冬云都忍不住抬眼看贵妃,只见泪水从贵妃脸颊上滑落,叫她大吃了一惊。 “你说她现在以什么身份对我说话?德妃的妹妹,还是钮祜禄家的人,我的嫂子?”温贵妃冷笑着,可眼泪却滴滴答答不停,好半天哽咽出一句,“冬云,这么多年我头一回听见家里的人对我说要我为自己想,他们总是要我为家里想,我都听麻木了。” “娘娘……” “可恶的是,我不待见她这个家人,她凭什么自视是我的嫂子?”温贵妃说着说着,却捂脸大哭,弄得冬云不知所措。但主子这会儿的哭,不闹腾不发疯,只是在宣泄悲伤,和以往很不一样。 几日后,咸福宫公主的后事已料理妥当。钮祜禄家中,阿灵阿似乎听了妻子转达冬云的话,并没有进宫探望贵妃。旁人看着似乎是一家子太冷漠,但温贵妃自己根本不想见家人,反而无所谓。 她哭了两天情绪渐渐稳定,不知是太医院用的药起作用,还是自己心灰意冷,不再见她吵闹折腾,只是每天坐着发呆。而咸福宫里,觉禅贵人和冬云几人心里都明白,贵妃失去了骨肉固然很痛苦,可她对女儿真没多深的感情,便是对十阿哥也不过尔尔。她并不是一个好母亲,她唯一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得到皇帝的喜爱。 说起十阿哥,他是个很憨实的孩子,只要给他好吃的,小家伙就会乐呵,在咸福宫里跟觉禅贵人还比较亲近些,时常在配殿和觉禅氏玩耍。 钮祜禄家自去年六阿哥的事后,在咸福宫立了规矩,闲杂人等都不能随便给十阿哥吃东西。起先每个人都严苛遵守,可渐渐地温贵妃自己不关心了,钮祜禄家来的人少了,冬云几个围着小公主转忙不过来,这个规矩便似有似无,到后来几乎没人再在意了。 如今天气渐热,这一年闰四月,到了五月时比往年都炎热,每天太阳毒辣辣地晒着,好多人都懒得在外头挪动。今年也没听皇帝有什么避暑的计划,都盼着入了秋凉爽些再寻乐子。 但节日总要过,端阳时宫里稍稍热闹了一番。德妃已出了月子,她并不忙着照顾小女儿,而是天天往来慈宁宫,似乎要把前几个月安胎少陪的日子都补回来。于她不过是对太皇太后的孝心,可在宫人眼里看着,便说是德妃没生出儿子来,贵妃的位置落空了,又来走慈宁宫的后门。 这边长春宫里,宜妃领着九阿哥抱着十一阿哥来等惠妃同去慈宁宫。八阿哥九阿哥玩在一起极好,十一阿哥才满周岁,还不会走路,两个小哥哥就逗着他。才准备要走时,十一阿哥却尿裤子了,便耽搁下来等乳母给孩子洗干净换衣裳。 两人在屋檐下站着嫌热,退进来喝口茶,宜妃想起来便说:“德妃一早就去慈宁宫了,这几天见天都在那里。她自己才出月子,小公主还没满百日,她倒是放得下。” 惠妃轻声道:“外头人不知道罢了,听说太皇太后身子不大好,你晓得的,皇上只放心德妃照顾。再者太皇太后一直是皇室里的老祖宗,稍有些动摇,对很多事都有影响,皇上才那么谨慎。” 宜妃却没想到,连声说:“可不该她着急吗?太皇太后若倒下,德妃可就没了撑腰的,她娘家那丁点儿脸面,够做什么?这次没生下儿子无缘贵妃之位,她心里一定硌硬极了。”但眼珠子一转,又冷笑,“话说回来,如今人家和钮祜禄家联姻了呢,听说那小乌雅氏很厉害,把一家子妯娌姑嫂都镇住了。” “见过几次,的确是个精明能干的丫头,年纪还很小呢。”惠妃说着,想起了儿子未来的福晋。这些日子为了太子讲学、德妃分娩还有咸福宫丧女,太后那边渐渐又没什么声音了。她和明珠商议挑选了户部尚书家的闺女,可上面一天不真正点头,她一天就不安心。 巧的是,想什么来什么,乳母正来禀告说十一阿哥伺候好了可以出发去慈宁宫时,宝云进门禀报说:“户部尚书科尔坤大人家的夫人和小姐来给娘娘请安了。” 惠妃眉头微震,似乎不信,边上宜妃已嚷嚷:“我还没恭喜姐姐呢,宫里都传遍了不是。听说要给我们大阿哥娶福晋了,都说就是户部尚书家的千金,我还没见过呢,今天来的可真巧。” 惠妃心里也说巧,甚至觉得宜妃在此很不妥当,便婉转地说:“小姑娘家脸皮子薄,一会儿妹妹别吓着那孩子。八字还没一撇,万一不是这么回事,说出去倒显得我俩自作主张。” 宜妃也是聪明人,连连道是,让乳母领着阿哥们等一等,又打发宝云去请进来,热情得好像是她要娶儿媳妇,嘴里嘀咕着:“时间可真快,我刚进宫时大阿哥还是个小不点儿,这都要娶媳妇了。” 不多久,但见一位年纪比惠妃大许多的贵妇人领着个娇小的女孩子进来,母女俩恭敬地请了安。说起进宫的缘故,本是太后召见她们入宫领赏,在宁寿宫请了安,太后便让来长春宫坐坐,说惠妃也有话要对她们讲。 这倒把惠妃怔住了,太后半句话也没对她提过,根本没听说今天会让母女俩进宫。好在惠妃生得七窍玲珑心,赶紧笑着说:“没什么要紧的事,之前偶尔听说你有哮喘的症候,那天在宁寿宫说起我这儿有鳄鱼肉干,白放着没人用的。我不过随口说一句,太后倒惦记上了,大概是让你们来拿这东西。” 惠妃说着,便吩咐宝云去拿来送给科尔坤夫人,宜妃则也与她攀谈起来。科尔坤夫人有些年岁了,算是老来得了这么个小女儿。孩子文文静静地坐在一旁,惠妃趁宜妃和她额娘说话的工夫,一直打量着孩子,小姑娘偶尔发现惠妃看着自己,甜甜地一笑又害羞地低下头。 看人极讲究眼缘,更何况是看未来的儿媳妇。彼时明珠跟她提起户部尚书家的女儿,惠妃知道他们家的来头。伊尔根觉罗氏是满洲八大姓之一,到科尔坤这里,家里生儿子多些,好容易有几个女儿,也都是庶出的。只有眼前这一个是嫡出,自然比庶出的姐姐们高贵许多。 惠妃对此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此刻看着也觉得喜欢,若一定要挑些毛病,这丫头长得并不怎么漂亮。可是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惠妃明白儿子将来还会有侧福晋、侍妾,正室要紧的是会持家。高贵的出身也是她将来在皇族妯娌间骄傲的资本,她的儿媳妇是长嫂,虽比不得太子妃,但在兄弟里头,也是极尊贵的。比起样貌,果然还是出身最最重要。 母女俩不多久就离开了,宜妃和惠妃准备往慈宁宫去,让孩子们走在前头,二人因有话要说,打着伞在后头漫步。宜妃便先说:“出身真真是没得挑,户部可是大肥差,大阿哥往后开衙建府,家里的花销也不必愁了,老丈人还不给张罗齐全?” 惠妃听这话,怎么有几分她儿子要吃软饭靠老婆娘家的味道,表面上未动声色,再听宜妃絮叨:“就是孩子样貌不大好,好在年纪还小,成了亲再长两年,小福晋的模样就出来了。” “和大阿哥一年里的,是年末生的孩子,瞧着小而已。”惠妃不咸不淡地应着,又叮嘱宜妃,“到了慈宁宫别提了,本来阿哥立福晋的事轮不到我们插手的,这也是太后挑选的,咱们有什么资格在背后议论。” 宜妃朝她笑笑,心里明白,有话也不会说出口。 两人到了慈宁宫,这边很热闹,看样子太皇太后似乎没什么病症。一起在正殿磕头请安,孩子们领了赏赐,太皇太后让她们坐下喝碗凉茶说说话。这一说就是小半个时辰。之后陆陆续续有人来,张罗了午膳,午后陪着打牌,只等太皇太后要歇觉才纷纷散去。 岚琪一直守在太皇太后身边给她打扇子,许久后苏麻喇嬷嬷端来绿豆汤让她用些,轻声说:“睡着了不怕热,娘娘一边歇会儿。” 岚琪笑道:“怕歇着就睡过去了,再陪一会儿,太皇太后该起来了,时辰不早了。”她拿起勺子正要喝绿豆汤,温宪嘹亮的哭声突然在慈宁宫里响起。床榻上太皇太后果然被惊醒了,未及坐起来就问,“谁在跟前?孩子怎么哭了?” 岚琪来伺候老人家起身,苏麻喇嬷嬷出门看缘故,不多久抱着哭闹的五公主进来,太祖母心疼坏了,亲自抱在怀里哄她。岚琪则问嬷嬷:“什么事?” 太皇太后怀里的温宪便哭道:“哥哥打我,额娘,四哥打我。” 苏麻喇嬷嬷道:“四阿哥在那儿,刚从书房过来要给太皇太后请安的,至于打没打公主,奴婢没见着。” “把他带过来,小孩子打架怕什么。”太皇太后没在意。可苏麻喇嬷嬷说:“那边还有一个在哭呢,要不娘娘过去瞧瞧?” 苏麻喇嬷嬷说另一个在哭的,正是乌拉那拉家的千金。今日过节,她照例被皇贵妃接进宫来,比起户部尚书家的小姐进宫还十分低调。这位未来的四福晋,早就人尽皆知,大家见怪不怪,都当宫里的孩子一般看待。 岚琪过来时,毓溪正坐在门槛上抹眼泪。四阿哥在一旁负手而立,跟他皇阿玛皱眉头时一模一样的神情,略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可别哭了,我让太医来给你瞧瞧?” 岚琪走近,问怎么了,毓溪绷着脸没说话。便见胤禛抓她的胳膊撩起一截袖子,雪白雪白的胳膊上两排牙齿印,胤禛说:“德妃娘娘,这是温宪咬的。” 毓溪害羞,赶紧从四阿哥手里抽回自己的胳膊,但不等她藏起伤口来,岚琪已经坐到她身边,温和地捧起她的手臂,柔柔吹了两口气,笑着说:“毓溪不怕,一会儿拿清凉的药膏给你抹上,就一点儿也不疼了。五公主年纪小不懂事,回头德妃娘娘好好教训她,让她给你赔个不是,你不要生她的气好吗?” “不行不行。”毓溪赶紧摇头说,“额娘说了,我要对阿哥和公主们很尊敬,怎么好让五公主给毓溪赔不是?德妃娘娘,这样子额娘会骂我的。” 小丫头漂亮的大眼睛里泪珠子悠悠打转,方才若是委屈,这会儿便是着急了。岚琪心疼不已,哄她道:“那就听毓溪的,不过德妃娘娘跟你保证,下回温宪一定好好和你玩儿,你当她是小妹妹,多疼疼她可好?” 毓溪这才放轻松,挂着泪珠就露出笑容,扭头看到四阿哥在身边,冲他笑得更甜。岚琪拉她起身,领着两个孩子往太皇太后寝殿来。路上问是怎么回事,胤禛说他来给太祖母请安,进门就听见温宪嚷嚷的声响,走过去瞧,正看到温宪抓着毓溪的胳膊咬。他跑过去拉开妹妹时,毓溪已经被咬伤了。 岚琪摸摸毓溪的脑袋说:“公主和你抢东西了吗?” 小姑娘抿着嘴没说话,许是家里额娘教导过,不能说公主阿哥的坏话。正犹豫着,边上胤禛说她:“你老实说就是了,德妃娘娘不会偏袒温宪。一会儿太祖母也要问的,你也不说话吗?” 毓溪楚楚可怜地望着四阿哥,犹豫地呢喃几声终于回答岚琪。原来真不为什么事,俩丫头在慈宁宫里捉迷藏,温宪总是找不到毓溪,可回过头毓溪总是一下子能找到她,小公主就急了。刚才毓溪又捉到她时,竟然不服气地发狠,抓了毓溪的胳膊就咬。 边上跟着的太监宫女也都这样说,还安抚德妃娘娘说:“公主和小姐玩得可好呢,那一下子兴许也是闹着玩的。” “就算闹着玩,她也该有分寸。”岚琪不悦。女儿的娇惯脾气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比从前更霸道,她也不晓得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太后不是不教,她也不是不管,这小丫头的心智,难不成是自己长的? 到了太皇太后跟前,温宪一见额娘和哥哥就开始呜咽,躲在太祖母怀里委屈得什么似的。岚琪知道自己不能在太皇太后面前教训孩子,只先回禀说:“胤禛没有打她,只是拍了一下胳膊,她总是这样大惊小怪。” 太皇太后看到岚琪身边的毓溪,见她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泪痕,又见岚琪让苏麻喇嬷嬷拿些清凉败火的药膏。等瞧见孩子手臂上的咬痕,低头看温宪,小丫头噘着嘴满面委屈,扭头钻到太祖母怀里不看大家了。 “幸好没破皮,但印子很深,明天大概要看得见瘀青了。”岚琪给毓溪上好了药膏,看似对苏麻喇嬷嬷说,实则也是想告诉太皇太后。但老人家只是哄着温宪,对这边不闻不问,她知道太皇太后的脾气,也不敢再多嘴。 胤禛则给太祖母请安,说些近来书房里的事,背了一篇文章给太祖母听,不多久就要回去了。太皇太后笑着与他道:“回了承乾宫,告诉皇贵妃,你皇阿玛送来御膳,请她一道来用,你要背书背功课的,就不必过来了。” 胤禛领命,行礼后离开,毓溪望着四阿哥离去,大概也想跟他一起走。太皇太后此刻才开口,哄着怀里娇滴滴的公主说:“嬷嬷做了你爱吃的莲蓉酥卷,快跟毓溪一道去小厨房瞧瞧,再让嬷嬷给你们捏两只面兔子。” 温宪先偷偷瞄了两眼额娘,见岚琪不动声色,才跟太祖母点点头,麻利地爬下来。似乎还担心额娘会说她,小心翼翼地挪过来,拉着毓溪的手就说:“毓溪姐姐,我们去捏小兔子。” 毓溪好脾气,公主拉她走? ?刻便跟着跑出来,到门外却见四阿哥还没走远,原是天上飘雨滴子了,正等人用轿子送他。他看到妹妹和毓溪一道出来,也走过来,温宪躲在了毓溪身后,嗲嗲地说:“四哥,我和毓溪姐姐好好的。” “可不许再咬人,额娘她很生气,再惹祸就该打你了。”胤禛说着,那一声额娘叫得很顺口,他自己没在意,旁边的人也没留心,只有毓溪听见了。她前阵子才听额娘告诉自己,四阿哥其实是德妃娘娘的孩子,要毓溪进宫时,对皇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都十分尊敬。她还是头一回听见四阿哥称呼德妃额娘。 轿子很快就准备好了,四阿哥要赶着回去温习功课,这边嬷嬷也来领公主和毓溪去看做点心。寝殿里只有岚琪和太皇太后在,她正给太皇太后梳头,慢悠悠地说着孩子们的事,老人家道:“听说今天户部尚书家的小姐也入宫了,你瞧见没有?” “臣妾一天都在慈宁宫,说起来也很想见一见。” 太皇太后接了她后半句说:“你是不是知道,那孩子将来就是大阿哥的福晋?” 岚琪笑道:“宫里都这么传说,今天既然这样高调地入宫,想必不假。臣妾觉得太后挑选的人,错不了。” 太皇太后哼笑一声:“是惠妃自己挑的,我和太后遂她这个愿,免得她为了儿子的婚事,又闹得宫里鸡飞狗跳。” 岚琪想起当日与布姐姐的猜测,果然里头另有文章。惠妃还真不客气,给自己选了极好的儿媳妇。 “她看着皇贵妃给自己选儿媳妇,必然眼热。我体会你们这些做额娘的心情,可皇室有皇室的规矩,都照着你们的心愿来办事,这成什么了?”太皇太后神情严肃,冷冷道,“皇贵妃终究欠考虑。” 岚琪起先还不明白太皇太后说这话什么意图,等皇贵妃匆匆赶来,太皇太后当着她的面就对皇贵妃说:“这一次把乌拉那拉家的孩子送出宫后,往后不论什么节庆热闹,都不许再接进宫里来。” 皇贵妃显然一怔,渐渐缓过神,便瞪着岚琪想要询问怎么回事,却被太皇太后说:“你瞪她做什么,这话是连她也要一道叮嘱,你们往后不要再和乌拉那拉家的人往来,更不要把孩子接进宫,这话我只说一次,哪怕过几年我不在了,也量你们不敢违逆。” 见太皇太后把话说得重,两人都屈膝俯首,太皇太后也不让她们起来,反而语重心长道:“皇贵妃你抚养四阿哥这么多年,如何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放眼这宫里,都未必有比你更好的额娘,四阿哥跟着你我很放心。德妃不会问你要回儿子,但天下人都知道四阿哥是她生的,她也会牵连着四阿哥的事,你俩本该一条心。” 二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答应。可皇贵妃忍不住,还是急着问:“太皇太后看不上乌拉那拉家的孩子吗?太皇太后,毓溪那孩子……” “你听我把话说完。”太皇太后摇头,不满意皇贵妃的急躁。果然两人性子天差地别,岚琪此刻必然也满腹疑惑,可她就能耐着性子等,论涵养、论脾气,皇贵妃的确不及她。 “乌拉那拉家的确没得挑,毓溪这孩子性子也不错。可将来的事谁知道,这孩子能不能长大成人也未可知。你现在那么热络地把她留在身边,巴不得告诉全天下她是未来的四福晋,你要别人怎么看待她怎么对待她?早早养成骄傲的性子,对她的未来,对胤禛的未来有什么好处?她再如何好的性子,被人那样捧着一路长大,将来也要变得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 皇贵妃闻言备感心惊,她丁点儿没想到这上头的事,一心只想拉拢乌拉那拉家,更要警告所有人别想打这孩子的主意。现下她的目的差不多已经达到,可太皇太后这句话一说,才让她惊觉,对毓溪来说,如今的成长环境未必真的合适。现在看着是温柔乖巧的小姑娘,将来能不能是贤惠能干的福晋,谁也不知道。 莫说皇贵妃没想到,岚琪也想不到这些,只觉得孩子们还小,玩在一起很正常。再者毓溪总说在家苦闷喜欢宫里的自由自在,她可怜孩子童年被束缚,却没多想一层。毓溪那么小的孩子,如今会变得不想家,会一心要待在宫里。这孩子对自身的认识,已经和从前不一样,和其他的孩子也不一样了。 “再者长幼有序,大阿哥、太子、三阿哥都还没谈及婚嫁,你们却把这孩子弄进宫里捧着养着,你要他们兄弟之间怎么想这些事?”太皇太后眉头深蹙,最后警告道,“明儿就把那孩子送回去,从今往后再不许进宫。这孩子若能长成个模样,是配得上胤禛的,自然遂你们的心愿。可她将来若不好,只怕你们自己就先嫌弃了。” 皇贵妃乍听太皇太后说那些话时,满腹的不服气,觉得老人家是听信了什么谗言,又来挑她的刺。可之后一番话,直听得她心服口服,此刻连声应道:“臣妾谨记太皇太后教诲,往后会留心毓溪的成长,但再也不让她进宫了,不能让她养出自视过高的坏性子。” 太皇太后听皇贵妃这般说,并不感到欣慰,反而提醒:“在我面前说说便是了,在人家面前,你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要有自己的威严和尊贵,别让人动不动就看透你的心思。我知道你必然对乌拉那拉家要有一番交代,该怎么说话,自己掂量掂量。别失了皇家的体面,天下好姑娘多得是,并不是非他们家的闺女不娶。” “臣妾谨记。”皇贵妃极少能表现出这般五体投地的服气,岚琪在一旁看着,知她是为了四阿哥。如太皇太后所言,皇贵妃一直以来对四阿哥是用尽了心血,她自身的毛病和缺点是难改了,可她没允许四阿哥也沾染这些,每每想到这些,岚琪都不后悔当初那个决定。也许皇贵妃永远不会知道四阿哥会去承乾宫是她的心愿,也许这样才更好。 两人一并从寝殿退出,恰好见毓溪和温宪手牵手跟着苏麻喇嬷嬷从小厨房过来。毓溪到底比温宪年长,像个大姐姐似的领着妹妹。小公主手里正抓着糕点吃,她时不时便伸手去擦掉蹭在温宪脸上的点心屑。 温宪见到她们,忙跑过来把手里的糕点举得高高的:“皇阿玛赐了好多好吃的,皇贵妃娘娘一起吃。” 皇贵妃笑着与她说了几句话,见毓溪乖巧地立在后头,心中仍是十分喜欢,又想起太皇太后找她来是一起用膳的,此刻离去孩子们兴许会奇怪。岚琪见她神情犹豫,便道:“娘娘且与孩子们说会儿话,嫔妾去准备晚膳,太皇太后过会儿也要用了。” 皇贵妃没说话,岚琪径自走开。瞧她在慈宁宫熟门熟路的模样,瞧慈宁宫的宫女太监对德妃言听计从的架势,她举目四顾这宫殿里的一切,心中五味杂陈。 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曾经的恶,曾几何时,她对乌雅岚琪说过的话至今还记在心里,每每想起来背脊上便是一阵阴冷。她不敢正视从前的自己,可从前的自己怎么也挥不掉抹不去,甚至每次看到德妃,都会想,她还记不记得那些话? 晚膳娘儿几个一起享用,膳后岚琪要一直伺候太皇太后安寝,皇贵妃不必做这些事,便带着毓溪和温宪先回了承乾宫。等岚琪回来时,正好在宫道上遇见皇贵妃一行。她刚刚送温宪回宁寿宫,此刻见到岚琪,却冷声道:“你这一天天地在慈宁宫里待着,不惦记小公主吗?刚刚从你门前路过,都听见孩子的哭声了。” 岚琪心里有分寸,从容地应道:“乳母们都训练有素,比起嫔妾更能带好孩子,嫔妾很放心。” 皇贵妃眉头一挑,摇着手里的团扇慢悠悠走上来:“说到底,慈宁宫里离不开你,是不是?” “嫔妾不敢。”岚琪应着,心里则犯嘀咕,皇贵妃这又是怎么了? 两人走近,岚琪微微垂首,感觉到皇贵妃在看着自己。夏日里打灯笼易招蚊虫,路上都是由小太监掌着灯笼远远引路,借着月色和灯笼的指引前行。这会儿皇贵妃看她,也只能凭朦胧月色,岚琪垂首依稀能看清皇贵妃裙摆的绣花,想必皇贵妃此刻,同样能看清她的面容和神情。 皇贵妃立定了,手里团扇一阵阵摇,口中慢慢道:“太皇太后的身体如何?宫里近来常有传闻,说太皇太后身子骨不大好了,你天天在身边,你该最清楚。” “如娘娘所见,太皇太后很好。”岚琪应答,“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自然不能比年轻人。或有头疼脑热腰背酸痛,也是该在年纪上的事,宫里的人太大惊小怪。” “从前我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皇贵妃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岚琪不禁抬起脸看她。皇贵妃说过的话可多了,她怎么知道是哪一句? 皇贵妃微微皱眉,干咳了一声说:“从前年少气盛目光短浅,甚至有些心胸狭窄,我说过的话自己想来都很惭愧,可你一向被人夸赞宽容大度,我希望你别记在心里。” 岚琪听见这话,蓦然一惊,忍不住抬眼望望天上的月色。今儿月亮也该是东边起来的吧,皇贵妃能对人说出反省觉悟的话,实在太不寻常了。 “你要好好照顾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在,才能眷顾你更眷顾我们四阿哥,你终归是四阿哥的生母,你要为他着想。转眼六阿哥没了快一年,你还不知这辈子能不能再有儿子,胤禛就是你将来唯一的依靠,所以从现在起,你做的每件事,都要以他为重才是。”皇贵妃这番话,显然有备而来,说得不疾不徐,比起从前咋呼急躁的架势,更多了几番说服力。 “娘娘的话嫔妾记下了。”岚琪明白,不论心里怎么看待皇贵妃此番举动,嘴上一定要答应,不然这月下攀谈,可就没完没了了。 “记下不只是嘴上说说,你要用心去做。”皇贵妃微微一笑,似乎满意岚琪的反应,摇着扇子望漫天繁星,幽幽一叹,“明天必然又是艳阳高照,这大热天几时能过去?” 等两边散了,岚琪一路思量皇贵妃今晚这番话到底为了什么。沐浴更衣后来看望熟睡的小女儿,她的小闺女没有两个姐姐出生时那么漂亮,可是憨憨的面容十分讨人喜欢。看着孩子总能忘记烦恼,等她往自己屋子里走时,抬眼瞧见胤祚从前住的地方,心内才一阵抽搐,竟然已经过去了一年,可她怎么觉得胤祚昨天还在自己怀里撒娇? 环春见主子脸色不好,知道必然又是触景伤情,便想些别的话来分开她的注意。说起刚才皇贵妃的事,岚琪才转过心思来,亦与她道:“你说娘娘她怎么了,好端端地跑来对我说这番话,难道今天太皇太后的话让她醒悟了什么?” 一面听环春说奇怪,岚琪一面反复想皇贵妃的话,忽然一个激灵,对比她说要自己好好照顾太皇太后,让老人家长命百岁,猛地想起了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小佟妃曾对自己说过,说太皇太后不知道哪天就要驾鹤西去,到时候看还有谁能给她撑腰,到时候看她乌雅岚琪还凭什么在这宫里得意骄傲。那番话说白了,曾经佟妃一心盼着太皇太后早点死。 此刻提起来,环春亦是唏嘘:“这一年一年的,皇贵妃娘娘简直变了一个人。” “是啊,翻翻旧账,她可没少折磨我,现在宫里都不见得有人敢这样折腾人。她让我光着脚站在寒地里,端嫔姐姐也是因为那次的事失去了孩子,至今依旧恨她。”岚琪苦笑着,坐到镜子前看自己的容颜,虽然依旧年轻,终究比不得十年前小姑娘时的模样。岁月会留下印迹,也必然会带走些什么,不禁感慨,“皇贵妃若能真正抛弃曾经的一切,实在是四阿哥的福气。她的话并没有什么错,我要为胤禛好好着想,胤祚没有了,而我本来就亏欠胤禛,更该好好为他用心。” “娘娘莫说什么亏欠四阿哥的话,奴婢觉得四阿哥面对您和皇贵妃,很从容坦然,知道该怎么面对生母和养母。”环春安抚她道,“您和皇贵妃娘娘都是当事人,未必看得明白,奴婢们从旁看着,四阿哥真是很贴心的孩子。” “是吗?”岚琪终于露出几分笑容,渐渐开始能把对胤祚的悲伤转化为对胤禛未来的憧憬,可还是有些不甘心地说,“真想再给他一个弟弟,一母同胞的兄弟总归不一样,将来他们成了皇上的左右臂膀,要面对更多的事。” 这一晚,岚琪睡得还算踏实,只是半夜里似乎听见外头有人说话的动静,因在慈宁宫支应了一整天过于疲惫,翻个身又迷迷糊糊睡过去。翌日清晨梳妆打扮时提起来,绿珠应道:“是景阳宫来的人,说章答应不大舒服,荣妃娘娘说环春姐姐腌的酸梅好,打发人来要一些。娘娘真费心,大半夜了还照顾着章答应。” 岚琪便说去慈宁宫的时辰还早,要去景阳宫看看章答应。来时正好见太医到了,便与荣妃说说话一起等待诊治的结果,她一会儿去慈宁宫,也好有话禀告。 等岚琪到慈宁宫说了章答应的事,六宫里也都知道了她不舒服的消息。这边已经被禁足一个春天,甚至夏天也没指望能出门的平贵人,也同样能从消息灵通的宫女口中知道。一面恶狠狠地诅咒章佳氏生不下这个儿子,一面又恨道:“必然是故意闹一闹,好让宫里的人继续看我的笑话,只要她章答应不安生,我就抬不起头是不是?” 转身又看看镜子里自己额头上淡淡的伤痕,幽怨地说着:“还不如当初一脚往她肚子上踢,反正谁也不知道她怀孕,他们还杀了我不成?” 这自然是气话,若平贵人真把章答应的孩子踢没了,管她知道与否,都是要命的大罪过,岂容她此刻依旧锦衣玉食地活着,更不知满足地咒骂他人? 她骂骂咧咧时,有宫女从门外进来,双手奉上一只精巧的鎏金匣子,禀告道:“长春宫送来的东西,说是去疤痕用的药膏。惠妃娘娘请平贵人试试看,别在额头上留疤痕了。” 平贵人皱着眉头用护甲挑起匣子上的扣锁,掀开盖子,里头红丝缎上卧了两只精巧玲珑的玉瓶,便抬手示意宫女来拿。那宫女拔出软木塞在鼻尖嗅了嗅,回话道:“蔷薇花味的。”因见贵人点头,便拿银簪子挑出一些抹在手背上,半天工夫不见异状,用手摸着说:“手上很滑,不像是不好的东西。” 平贵人自己拿过来仔细端详,又闻了闻,自言自语道:“想必惠妃也不敢拿不好的东西给我用。只是叔父说过,这宫里没有安好心的人,送来的每件东西都要仔细看过才行。”随手放下玉瓶,又朝镜子里看了看额头上的伤痕,不在意地说,“收着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宫女麻利地收拾起来,想了会儿,说道:“贵人这些日子在屋子里静养,可是头一回有人送东西来。奴婢知道惠妃娘娘在宫里是左右逢源的老好人,想必长春宫,有意和主子交好呢。” “与我交好?”平贵人似乎不屑,轻哼一声,“我比她儿子也大不过几岁,她与我姐妹相称心里不硌硬就不错了,还与我交好?” 宫女又道:“主子如今在宫里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娘娘,虽说您不屑和她们往来,但您毕竟还只在贵人的身份上,有什么事总是上头几位说了算,若是能有一两个娘娘帮衬,不是好事吗?就像这次的事,德妃娘娘一个人压下来,若是惠妃、宜妃几位能从旁说几句,德妃也不至于一人独大。” 平贵人手指轻轻敲着额头似在思虑,好半天才嘀咕道:“她突然送东西来,一定有她的用意。可她大大方方送来就不怕别人议论?你们可别忘了,她生了大阿哥,是咱们太子唯一的兄长,被弟弟占了高枝儿能好受吗?不定他们怎么算计呢。明珠和叔父素来是死对头,我若和她在宫里交好,叔父不更得气死了?她一定也有这思量,交好是必然不能的,不知另外打的什么主意,我要先防着她才是。” 平贵人身边的人,满肚子的坏主意,听主子这番话,便幽幽道:“大人和明珠是死对头的话,也不过主子或奴婢们私下说说的。朝廷上怎敢明着说哪个与哪个不和睦,大臣们不 都是要团结一心给皇上办差事的吗?所以说,您和惠妃娘娘也能这样,说不好听的话,将来但凡有什么事把长春宫牵连上,总比咱们单吃亏来得强。” “上回没把咸福宫劝进去,真是气死人了,温贵妃活该落魄,连个小丫头片子都搞不定。”平贵人没好气地哼着,“且看看吧,瞧瞧惠妃什么意思,等那小贱人把孩子生下来,就再没我什么事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宫女连连道:“听说章答应是九月末十月初的光景生,主子再多熬几个月,总有日子对付他们。” 平贵人含笑露出犀利毒辣的眼神,微微点头道:“生得出孩子,也要养得活才行。宫里做事的人那么多,谁知道哪个手里就没轻重了,是不是?” 显然平贵人的心计容不得章答应腹中的孩子将来能长大成人。照着景阳宫之前来看,万常在的十二阿哥是送去阿哥所了,章答应若生个儿子,必然也不会留在景阳宫。可即便是个公主,平贵人也不许她活下去。她见不得章答应得意,见不得这些低贱的女人好。年轻轻的人,仿佛已染尽人世间的毒与恶,纤长的手指白森森如锥子似的,碰着谁都要见血才能让她舒心安逸。 炎热的酷暑在知了声中度过。说起六阿哥忌日那天,皇帝散了朝就在永和宫,一整天没见出来,也没往慈宁宫请安。帝妃二人关起门来做什么,委实叫宫里人好奇。多番打听后,才晓得二人不过是逗逗小公主说说话,或写字或看书,且皇帝一下午都在歇觉,很是稀松平常地度过了一天。甚至有人好奇德妃会痛哭流泪博皇帝可怜同情,但那天明明是六阿哥的忌日,据说德妃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岚琪是否流泪,岂容外人随便猜测窥探。她悼念儿子的心情,更不允许被人拿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为了胤祚也不会再在人前哭。至于在玄烨面前掉眼泪,往往被他一两句话就带开逗笑。那一天玄烨什么都顺着她,连自己要他结结实实睡个午觉也答应了。那么一个不知疲倦惜时如金的皇帝,竟然陪着她无所事事一整日,个中的情意轻重、甜蜜温暖她自己藏着慢慢品味就好,用不着到处显摆,更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转眼已是七月。七月头上宫里有一件喜事,皇帝下旨将户部尚书科尔坤的小女儿赐婚给大阿哥为福晋,明年开春完婚。自然另一件事,就要为大阿哥在宫外择一处宅子,皇帝的皇子里终于有一个要离宫自立门户。世人犹记得幼主冲龄,辅臣执政,转眼间皇帝的儿子已经要成家了。 一一数来,擒鳌拜、平三藩、收复台湾,皇帝而立之年,已做成许多大事。汉人虽仍旧不服满人之治,可见国运日渐昌盛,经济农贸繁荣,老百姓只要日子好过,他们就渐渐不在乎到底上头是哪个做主。 但高处不胜寒,越是体会到治理一个国家的成就和与之伴随的艰辛,就越担心有一天会失去这一切,居安思危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就会从心里冒出来。对于玄烨来说,眼下的他比任何时候都在乎座下的龙椅,收紧皇权、巩固朝廷,是每一天都要考虑的事。 中元节后,曹寅奉命进宫面圣。皇帝与之在乾清宫书房里密语多时,说的事自然不足为外人道。自纳兰容若死后,曹寅更得皇帝重用。因他是汉人,朝廷上被满人不容,朝廷外被汉人不耻,难能可贵地遇纳兰容若那般胸怀的挚友。奈何容若英年早逝,如今又剩下他一人。 他虽与容若一般喜好文学诗词,可身为汉人,反比容若这个满人少了许多伤春悲秋的情怀,相形之下更适合做一个官员为皇帝办差。皇帝也是看重他这一点,容若死之后,才渐渐委以重任。 曹寅离开乾清宫时,行将日落,出门见一乘软轿行来,知是宫里哪位娘娘,曹寅便要在旁等候。不久听见朗朗童声,他稍稍抬头,便见夕阳下一绝美女子从轿中下来,稚儿在她膝下蹦蹦跳跳,嚷嚷着:“觉禅贵人快一些,快一些。” 门前梁公公迎上去,给十阿哥和觉禅贵人请安。觉禅氏温和地笑道:“贵妃娘娘让我领十阿哥来给皇上请安,我就不必进去了。皇上日理万机忙得很,烦请公公去通禀一声,皇上若见十阿哥,你把十阿哥领进去就好。” 说话间,抬头见到曹寅在门前,心里头一颤,赶紧将目光避开,那边曹寅恭敬地行了礼未敢上前。梁公公则很快进去通禀,不多久得了皇帝的命令,来将十阿哥领进去见一面。觉禅氏安定地立在轿子旁,周遭都是宫女太监,她也不能与曹寅说什么话,曹寅更是不宜久留,躬身行礼后,便匆匆离去。 曹寅走过带出微微一阵风,觉禅贵人发髻上的青金石流苏晃动出声。她抬手扶住,触手的冰凉让她恍然清醒,心里明白不过是看了曹寅一眼,她的心神就不知飞向何处。 一年了,容若离开已一年之久,她不曾为他点一炷香烧一张纸。五月他的忌日也好,前几天的中元节也罢,任何悼念都不曾有过,有的只是外人见不到的泪水,点点滴滴都吞进肚子里,连香荷也察觉不到。 十阿哥进去没多久便出来,皇帝很忙碌,似乎一会儿还有大臣等着领牌子觐见。倒是出来时手里抓了一个大柚子,乐呵呵地冲觉禅氏显摆:“皇阿玛给我玩的。” 梁公公对觉禅氏笑道:“才贡上来的琯溪蜜柚,只往慈宁宫、宁寿宫送了,还没来得及在六宫分派。皇上另让奴才准备了两个,请贵人带回去请贵妃娘娘享用,皇上知道贵妃娘娘喜欢这一口。” 觉禅氏是有见识的人,问道:“这个时节,哪儿来的柚子。” 梁公公果然笑道:“正是今年有些不同,地方上赶着送来呈送给皇上,说是丰年之兆。稀罕地进贡了十来个而已,六宫里分不匀,皇上就不提了。” “那我知道该怎么对贵妃娘娘说了。”觉禅氏欣然一笑,拉着十阿哥要上轿子走。十阿哥却撒娇要逛逛,此刻天气凉爽宜人,懒怠了一整个夏天,她也有心走一走。出门前是贵妃硬给安排了轿子,这会儿回去,倒也不必拘束。 觉禅氏便命人把另外两个柚子捧了跟在后头,领着十阿哥往咸福宫走回去。咸福宫和长春宫同在西六宫,长春宫距离乾清宫更近一些,这一路过来必然要经过,只是谁也没在意。一众人平常地前行着,十阿哥活泼好动,抱着柚子时不时跑起来,觉禅氏踩着花盆底子跟上他,俨然母子般追逐嬉闹,把十阿哥逗得好不欢喜。 只是小孩子脚下不稳,跑得正欢,冷不丁就摔个大跟头,摔痛了立刻就哭,更滚在地上不肯起来。觉禅氏赶紧过来抱他,又拍又哄,因了解十阿哥的性子,几句话就把孩子逗高兴了,脸上还挂着大泪珠,就突然想起来问:“我的柚子呢?” 觉禅氏四顾张望,想瞧瞧柚子滚去哪儿了,回身乍然见到一个孩子立在不远处,手里正捧着一只金灿灿的柚子,该就是从十阿哥怀里滚出去的那个。 “八阿哥,我们该走了。”此刻长春宫的宝云说着话从后面跟上来,见到十阿哥一行人,赶紧上来见礼。觉禅氏只是颔首没说话,八阿哥则捧着柚子过来了,笑眯眯地递给十阿哥:“弟弟,你的柚子在这儿,你可别哭啦。” 十阿哥看到哥哥,更加活泼,拉着八阿哥说:“哥哥,我们去玩儿可好?” 八阿哥笑道:“我要去慈宁宫给太祖母请安,不能跟你去玩儿。下回我让额娘领我去咸福宫找你,或者……”他仰头看着觉禅贵人笑道,“让觉禅贵人领你来长春宫玩。” 十阿哥大声地应着,觉禅贵人便与他道:“咱们走了,不好耽误哥哥去给太祖母请安。十阿哥,我们坐轿子吧,你膝盖摔疼了吧。” 这边宝云朝觉禅氏行礼后,也领着八阿哥走开。走不远孩子就回身看看弟弟和觉禅贵人,见他们上了轿子才回过头,等跟着宝云走远了,突然问她:“十阿哥是觉禅贵人的孩子吗?” “当然不是啊,十阿哥是贵妃娘娘的孩子。觉禅贵人随贵妃娘娘住在一起,时常陪十阿哥玩耍。”宝云笑着应答,竟是才想起八阿哥和觉禅贵人的关系,长春宫里至今没什么人提起来生母养母的事,连她都不大在意了。 “觉禅贵人能陪弟弟玩真好。”八阿哥笑着说,“额娘已经不陪我玩了,额娘说我就要上书房了,不能再玩耍。宝云,如果我念书念得好,额娘还会让我玩吗?” “自然能玩耍,大阿哥不是还说要带您去骑马射箭吗?那比玩还有意思呢。” “宝云,我上次听见大哥说,觉禅贵人是我额娘……” 孩童的声音在长长的宫道上消失,宝云倏然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小小的孩子。八阿哥满面镇定地看着她说:“我懂,四哥就是德妃娘娘的孩子,但他也是皇贵妃娘娘的孩子,那我是不是也这样?” “八阿哥,您明白?” “四哥的事我就明白。”八阿哥应道,“但是我自己的就不大明白,宝云,我真的是觉禅贵人的孩子吗?” 宝云很纠结,不知怎么说才好,只能先问:“奴婢若对您解释,可您能不在娘娘面前提起吗?” 八阿哥认真地点头:“我知道这是不能说的,不然大哥也不会偷偷和额娘讲,额娘好像还有些生气。我知道这个不能问额娘,宝云你放心,我就自己知道好了。” 宝云有些诧异地看着八阿哥,都说皇家儿女心智长得早,可八阿哥是不是早得有些过了?一直以来都觉得这孩子很会看眼色,与其说惠妃养着他,不如说是他自己好好哄着惠妃照顾他。这么一点年纪,从来不会撒娇耍赖,任何事都能做得让惠妃高兴,而惠妃岂是看不明白的人,知道是八阿哥聪慧,曾还听她不经意流露出几句嘀咕,仿佛渴望大阿哥能有他弟弟这般该多好,分明差了十来岁的兄弟,哥哥却不如弟弟。 宝云便慢慢将八阿哥的事告诉孩子,安抚他说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宫里类似的事太多了,就和七阿哥、十二阿哥他们独自在阿哥所一样,只不过是换个地方,由更高贵的人来抚养而已。 但这些话,八阿哥似乎并不在意,他好像只要晓得大阿哥的话是不是真的就成。而后一路去慈宁宫,宝云就只听见八阿哥呢喃了一句:“可是每次见到觉禅贵人,她都不理睬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呢。” 这不仅是八阿哥的疑惑,亦是宫里所有人都奇怪的地方。觉禅贵人作为八阿哥的生母,由始至终没有对这个孩子正眼看过,好像根本不是她生的一般。当年在咸福宫的闹剧也人尽皆知,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时常能看到觉禅贵人领着十阿哥去各处请安,宛若母子一般亲昵融洽,可每每遇见八阿哥,依旧形同陌路。 八阿哥来慈宁宫时,正赶上四阿哥从书房回来,都是来给太祖母请安。太皇太后早就除了节庆之外平日不见后宫妃嫔,但重孙子个个都是她的心肝宝贝,谁来都一定见。这会儿四阿哥和八阿哥一起站在面前,是孙子里头最最漂亮的两个小子,看得老人家眉开眼笑,对胤禛说:“明年胤禩也要上书房了,做哥哥的要好好带着弟弟。” 胤禛却不怎么热情,只是闷声点了点头,太皇太后见他这样,突然想到兴许是胤祚的缘故,一时心酸也不再提。问问俩孩子今天做了些什么,便打发苏麻喇嬷嬷领他们去洗手回来吃点心。 两人回身时就看到德妃娘娘带着宫女进来,她甜甜地笑着,对胤禛说:“今天的莲藕糯得很,比前天的还要好。温宪不来捣蛋,嬷嬷新开了桂花蜜,你蘸着多吃几块。”又和蔼地问胤禩,“八阿哥喜欢吃莲藕吗?” “喜欢。”小家伙大声地应答,便跟着哥哥一起去洗手。等待宫女奉来水盆的工夫,身边没什么人,胤禩突然拉着哥哥说,“四哥,你知道吗?我不是惠妃娘娘的孩子。” 胤禛淡淡地看他一眼,他当然知道了,书房里几个阿哥早就说过这件事,大阿哥还叮嘱过他们不要在八弟面前提起。不过现在胤禩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也无所谓,不在意地说:“和我一样,这没什么的,觉禅贵人是你的生母,往后你对觉禅贵人也要更尊敬才是。” 胤禩却问:“四哥,那你会喊德妃娘娘额娘吗?” “会啊。”胤禛不假思索,但他也明白,好像并没什么机会喊额娘。而且他一直以来都称呼母亲为德妃娘娘,母亲没见什么不高兴,他也就不想刻意去改。再者额娘似乎是在意这些事的,从前那么害怕自己会离开她,为了额娘,就不要计较什么称呼了。反正他心里一直都很喜欢生母,德妃娘娘对他而言,生母与否早就不重要,就算不是为了胤祚,将来也一定会好好孝敬她。 “那我下次见到觉禅贵人,也喊她额娘,她会不会就理睬我了?”胤禩忽闪着眼睛问哥哥,“德妃娘娘对四哥好亲切,可是觉禅贵人从来都不理睬我。” “那你还是不要……” “四哥别说了。” 没等胤禛回答什么,胤禩突然打断了他,原是有宫女捧来了水盆,他冲哥哥眨了眨眼睛示意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等洗了手往太祖母这边来,胤禩又轻声对哥哥说:“四哥别跟其他人说好吗?我额娘不知道。” 胤禛只是点了点头,之后兄弟俩陪着太祖母吃点心。胤禩很会哄太皇太后高兴,胤禛偶尔也会觉得他说话有趣。再等兄弟俩一起离了慈宁宫,太皇太后便对岚琪说:“两个孩子哄着多吃了几口,晚膳不要准备了。” 岚琪没有勉强,太皇太后如今吃得越来越少,年纪大了的确吃得少而精致才好,便陪她在屋檐下站着说话。太皇太后一手拄着拐杖,一大半身体则靠着岚琪。老人家越发瘦弱,岚琪也支撑得住她的身体,心里偶尔会难过,她一直都还记得太皇太后当年的模样,如果太皇太后永远那样精神矍铄该多好。 “胤祚没了之后,胤禛有什么变化,你看出来了吗?”静谧之中,太皇太后问起来。落日余晖最后一缕金黄从慈宁宫渐渐散去,天色徐徐暗下来,老人家的神情也有些黯然,沉沉地说? ?“今天看他对八阿哥的模样,再有她们多少告诉我一些孩子在书房里的事,这孩子如今对兄弟,不像从前那样热情了。” 岚琪其实也有所耳闻,可她并非时刻在胤禛身边,好些事自己没看到,就不敢乱想。甚至她略略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孩子性格不同,原很正常,但他若往后生得对兄弟冷漠无情,就要遭人非议。你和皇贵妃要留心一些,他若本是天性不想与兄弟热络,却被别人误会清高倨傲,那就不好了。哪怕装也装出一些热情,身为皇子,他们从来身不由己,维护皇室的和谐,也是他们的责任。”太皇太后一口气说了这些话,似乎累了,最后懒懒地说,“扶我进去吧。” 岚琪听得内心沉重,一面搀扶老人家进门,一面回想刚才胤禛的表现,突然手里的力量一沉,就是跨门槛的工夫,太皇太后的身体坠下去了。前后左右的人都簇拥过来搀扶,慌慌张张把太皇太后抬回榻上。老人家坐定后虚弱而无所谓地笑道:“别大惊小怪,脚下没留神而已,不许去吓唬皇帝。” 岚琪却是吓破了魂,方才胤禛那些事一概忘了,伏在榻边反复问:“您哪儿不舒服,这就叫太医来瞧瞧,太皇太后,您不舒服可不能藏着。” 太皇太后嗔怪她:“都说不要大惊小怪了,太医也不必来。你们一闹出动静,玄烨又要紧张。月末他要去盛京,让他安心来回一趟,别总拖他的后腿。” “不惊动皇上,太医还是要请的,太皇太后,您让臣妾安个心可好?”岚琪这般说着,已不等太皇太后点头,转身吩咐宫女去请太医。太医院自然日夜有人等候着照顾太皇太后的身体,立刻有人赶来。太皇太后经不住他们软磨硬泡,只能歇下凭太医诊治。 太医细细查看后,便退出内殿与德妃和苏麻喇嬷嬷禀告道:“太皇太后向来耳聪目明,顶多遇冷遇热伤风咳嗽,臣等查看后依旧并无大症候。但太皇太后的确年事已高,唯恐有消渴之症,听闻方才多食了蜜糖莲藕,往后娘娘和嬷嬷要注意太皇太后的饮食,甜腻之物,万万不可多食。” 苏麻喇嬷嬷忙道:“方才四阿哥、八阿哥哄着,太皇太后高兴,蘸着桂花蜜吃了四五片莲藕,往后可要小心了。” 太医道:“是了,臣等回去连夜研究出药膳方子明日呈送来,也好给嬷嬷解忧。” 岚琪却道:“太皇太后不爱药膳的气味,还是以食补为主,寻些药食同源的食材,比那些怪气味的药材要好。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别再让她吃这些苦头,若连一口好饭也吃不上,那日子怎么过?” 太医连连称是,说德妃娘娘想得周到,之后也没开药方,说吃平日吃的就好,不多久就退下了。 岚琪回来时,老人家正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知道她们回来了,闭着眼睛就不屑地笑问:“怎么着?我得了什么要命的大病?” 岚琪也不隐瞒,笑道:“是您贪嘴吃多莲藕的缘故,这下子更不能惊动皇上了。若是知道臣妾做这些东西害您吃了不舒服,皇上可要四五天没好脸色给臣妾看了。” 太皇太后笑道:“他敢,你若四五天不理他,他才着急呢。” 岚琪见她心情好,也好生说:“太医说您是有年纪了,往后吃东西要小心。臣妾想啊,人活一辈子,就靠那几口吃的最享受。不让他们给您弄什么乱七八糟的药膳,您想吃什么都吃得,但咱们只略尝几口解解馋。平日里清清俊俊的弄些可口好吃的东西为主,您说成不成?” 太皇太后悠悠睁开眼,满目欣慰地看着岚琪,问道:“不听太医的话,你就得担责任,不怕玄烨怪你?” 岚琪倒是一愣,才想起,若是不听太医的话,照她说的来做,万一太皇太后有点什么事,旁人一口恶气就在她身上,弄不好弄几个罪名盖在她头上也未可知。 “怎么,害怕了?”太皇太后问。 “才不会。”岚琪稍稍一晃脑袋,就把那些隐忧抛到九霄云外,哄孩子似的哄着太皇太后道,“臣妾只盼着您乐呵呵地过好每一天,苦哈哈地天天吃药,那日子还不如不过,又没什么病痛,没事儿吃药做什么?若真是害了病,的确不能讳疾忌医。如今只求静养,还是吃得好一些精一些,心情愉悦身体才能好。至于皇上要啰唆,臣妾不理他就是了。” 太皇太后大乐,爽朗的笑声里,玄烨的声音窜出来,问着:“皇祖母又给你撑什么腰了,你都敢不理朕了?” 岚琪转身见玄烨来,脸上一红,离席屈膝行礼。玄烨含笑瞪她,顺势就坐在她方才坐的地方,殷切地询问祖母何处不适。先头请太医的动静果然还是传到乾清宫,他不敢急着过来,怕祖母不高兴,硬是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因不曾听见什么要紧事,倒也不是太紧张。 岚琪拿来热帕子给玄烨擦手,皇帝拭干净了手才碰了祖母的身体,给她揉揉胳膊说:“皇祖母不要仗着岚琪疼您,就乱吃东西,您也要想想孙儿。”说着瞪了岚琪训斥,“不许你胡来,要以皇祖母的身体为重。那什么糖藕骗小孩子的东西,再不许弄来了。阿哥们来请安,说说话就该走,不能吵着皇祖母休息,也别再弄些吃的,不怕把他们养娇惯了?半饥不饱才能头脑清醒,一个个都是要念书的,弄得满腹肥油还怎么长进?” 岚琪往太皇太后身边一蹭,朝皇帝努了努嘴。太皇太后笑得很是畅快,哄了她说:“玄烨不敢骂我,就只能拿你出气了。得了,昨天你看中我那支珐琅彩的步摇,让苏麻喇拿来给你吧。” “臣妾多谢太皇太后。”岚琪笑得花儿似的,朝玄烨得意地一扬脸,却听玄烨说:“朕坐了一会儿了,茶呢?” 她这才匆匆走开,如今皇帝也娇惯了,但凡她在的地方,不喝旁人泡的茶。而她离开的工夫,玄烨又问祖母的身体,严肃地说他不是开玩笑,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皇祖母更重要。 “江山最重,更何况你还有妻儿。”太皇太后亦是严肃,对玄烨说,“我早晚有那一天,与其为此忧心忡忡,咱们祖孙俩还能见面时为何不乐乐呵呵的。你瞧岚琪啊,天天在我面前笑,看见你们都好好的,我心里才自在。” 玄烨略感骄傲,但还是笑道:“她也有糊涂的时候,只知道一味哄您高兴。” “人活着,不就是图个高兴?”太皇太后很不在意,看着孙子,想到重孙子们,又语重心长地说,“福全常宁和你融洽和睦,是我最欣慰的一件事。自然也因你们年纪差得不大,当年你是个孩子,他们也是个孩子,作不得数。可到了你这里,大不一样。玄烨啊,从前皇祖母担心你子嗣稀薄,现在你儿女成群,反而又多了忧虑。往后你兴许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有些事你心里要有个准备和计算。孩子们年龄相差大了,跟的额娘不一样,受的教养不一样,脾气性格又各有不同。十几个孩子,不能够像你们兄弟几个这般珍惜和睦,总有亲疏远近。十几二十年后,你就算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不要伤心难过。听说百姓家里争几间房几亩田还要打破头,何况皇室里那么多的诱惑。” “孙儿明白。”玄烨亦是面色凝重,不说十几二十年后了,之前种种迫害之事,太子也好,枉死的胤祚也罢,都是在说这些。只是如今是他们背后的势力作祟,将来孩子本身起了异心,也未可知。孩子越来越多,他为人父的欣喜越来越淡,这也是其中一个缘故。他是帝王,所想所思,总要比常人更多一些,更残酷一些。 “但这是将来的事,咱们只是多心想想。你有儿孙福,眼下好好教养他们,有一个好的是一个,那些事真等到了眼前再考虑也不迟。” 太皇太后说罢严肃的话,又安抚玄烨不要太过忧虑。此刻岚琪奉茶水来,对玄烨笑道:“皇上别和太皇太后说太多话,说得费精神,夜里不能安睡了。” 玄烨不服气道:“朕还要你来教?” 说话时苏麻喇嬷嬷翻了太皇太后说的那支珐琅彩的步摇,拿匣子收了送给岚琪,岚琪得意地给玄烨看了两眼显摆,惹得皇帝说她:“皇祖母这里的东西,是不是一大半都被你骗去永和宫了?” 岚琪嘀咕道:“太皇太后愿意赏赐给臣妾,皇上小气什么?骗也太难听了,臣妾还想骗呢,太皇太后是能骗的人吗?” 太皇太后嗔怪道:“不许对皇帝这么说话,你又没分寸了。”可话虽如此,还是乐呵呵地笑着,“她说眼下养两个闺女了,将来下嫁时的妆奁不能太寒酸,收着这些好东西,给孩子们当嫁妆。” 玄烨直摇头,怪祖母太纵容她,可这都是玩笑话。祖孙三人说笑一会儿,得知皇帝还未用晚膳,苏麻喇嬷嬷将玄烨请去简单用了些。这边岚琪陪着太皇太后,老人家毕竟刚才不舒服,高兴起来精神好,稍稍一安静,还是觉得疲惫,不等玄烨用罢晚膳,就已经睡着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十三章 抱养小阿哥 那一晚太皇太后并未再出现不适的症状,正如太医所说,太皇太后是老了,而非有大病,相形之下这要轻松许多,可以免受病痛医药的折磨。岚琪起早贪黑地往来慈宁宫,事事料理得周到仔细,陪着老人家。本是极其枯燥乏味的,可她十年如一日,早就习惯了。 而即便慈宁宫里口风严谨,正如之前惠妃等人能窥探到太皇太后凤体违和,这一次太皇太后差点晕厥的事也很快游走在六宫。近年来常有女人们扎堆说闲话时,议论太皇太后的身体。太皇太后的存在影响着许多事,同样地,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会影响更多的事。 七月下旬,皇帝携太子巡幸盛京,拟定八月上旬前回銮。本来宫里的妃嫔们就该要商议中秋节的事,就是皇帝出发前,也没听说什么不办中秋的话。但七月末,雅克萨再次引燃战火,清军再度围攻雅克萨城。因皇帝仍在盛京,宫里头的琐事,皆由皇贵妃说了算。 这一日召集四妃和几位嫔妃齐聚,本是商议中秋节,皇贵妃以为温贵妃仍在病中,不想众人才落座未及奉茶,青莲就禀告说贵妃娘娘驾到。岚琪诸人起身相迎,皇贵妃淡定坐于上首,看着纤瘦的女人缓步而至,不屑地丢过一个眼神说:“你身子不好,就养着吧。” 温贵妃恭敬地行了礼,对四妃和众嫔向她行礼却视而不见,望着皇贵妃道:“嫔妾并未有不适,只是一直以来想默默为公主悼念,不想给六宫姐妹添麻烦才避居在咸福宫。倒是听说皇贵妃娘娘您凤体违和,今日来,也是想看望娘娘,问候您一声。” 皇贵妃前阵子身体是不大好,可早就养精神了。她的身体说不上哪儿有病痛,就是好一阵歹一阵,但凡闲心静气地养着不会有什么事,稍稍为一些事操心,身体就跟不上了。可她好强,岂容温贵妃这般戏谑,冷冷一笑:“本宫康健得很,不用你担心。既然来了就坐下说话,今天是说宫里往后节庆的安排,不是来闲话家常的。” 四妃让出上座给贵妃,众人都往后挪一个位子,岚琪因在对坐没有动,正好与贵妃四目相对。她恭敬地颔首示意,温贵妃却别过头,满脸冷漠,岚琪本无所谓,根本不在乎。 宫里的事一件件拿出来说,大多是荣妃和惠妃料理,两人都是滴水不漏的主儿,没有一件能叫皇贵妃等人挑刺。说到中秋,皇贵妃与岚琪暗暗对视了一眼,她们本有默契,便清了清嗓子说:“眼下前线有将士在冲锋陷阵,咱们宫里不宜铺张摆宴,莫要让那些为了大清国浴血奋战的将士心寒。这件事我做主,今年中秋不办了,照着往年的规格把银子省下来,换成军费粮草给前线送补给。皇上若是不在乎咱们这点银子,等来日凯旋时,拿来犒赏也成,这笔银子荣妃你计算好了,别叫那一道道手给贪了。” “嫔妾谨记。”荣妃应道,“只是往年的规格有繁有简,嫔妾觉得既然娘娘有这个主意,咱们就不要小气,照着花销最多的那一年省下银子。若是多了,嫔妾自然从别处想法儿周全,不然又再要皇上的钱,娘娘的心意就变味儿了。” 座下僖嫔笑道:“荣妃娘娘可是咱们宫里的大账房,一本本账算得可清楚了。嫔妾记得今夏果品比往年少了一半,那些银子正好省下来不是?” 荣妃心知僖嫔是暗下说她中饱私囊,此刻发作未免小气,只客气地笑道:“今夏雨水洪灾不少,各地歉收,本是皇上下旨减免各地进贡的向例。皇上更说往后宫里就照这个数目来,反正本来就吃不完,没的多一笔花钱的地方。” 僖嫔待要开口,身旁的敬嫔将她拦下。果然皇贵妃不大高兴,荣妃不愿显得小气不出言呵斥,她可听不得这刺耳的话,冷声问道:“僖嫔这是要查账不成?我还没听说,皇贵妃、贵妃在的,轮到一个嫔位来查宫里的账。你要实在不放心,自己的殿阁不必住了,去景阳宫的后院住着,天天看着荣妃的账,你心里就明白那些钱何处花何处去了。” 僖嫔惊得脸色发白,暗恨自己多嘴多舌。其实本也是句玩笑话的,谁晓得她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当家的人最恨别人不清不楚说查账的话。偷鸡摸狗的自不必说,清清白白的更是多些骨气,容不得旁人质疑。 岚琪坐在一旁不说话,她向来不插手这些事。虽然太皇太后和皇帝再三说她将来不得闲,如今虽冷眼旁观一样样学着,到底不敢想象自己真的经手后是什么光景。而这些年都是荣妃挑大梁,惠妃已渐渐变成从旁协助的副手。显而易见她将来要顶替掉惠妃,无形中就是削了惠妃的权力,再有宜妃和自己一样至今未染指这些事,保不定她也想争口气。一想到将来可能为此发生的矛盾与争执,她真真是乐得一辈子在慈宁宫里照顾太皇太后。 自然这些念头只能自己想想,太皇太后和玄烨知道了,只会骂她没出息。 诸事有了定论,皇贵妃无心与大家闲话,就散了。众妃嫔出了承乾宫的门,都是让温贵妃先行,等咸福宫的轿子送到门前,宜妃忽而笑道:“贵妃娘娘和德妃成了亲家,嫔妾还是头回瞧见二位在一起呢,果然是比从前更亲热些。” 这是睁眼说瞎话的,温贵妃和德妃明明生分得很。即便不是此刻,宫里人也都知道温贵妃嫌弃德妃家门楣低微。咸福宫虽不大有人往来,可里头的事并没藏得多严实。贵妃之前在宫里一声声低贱卑微这样的说德妃娘家,宫里的人都知道。还有她的新嫂子入宫,每每都先敬咸福宫,可温贵妃连看都不看一眼,门都不让进。此刻宜妃说这句话,无疑是故意要她们难堪。 眼瞧着气氛僵持,温贵妃正要发作时,惠妃突然笑道:“今天难得齐聚,你们不都要讨我一杯喜酒喝?之后忙起来倒没有闲工夫,择日不如撞日,姐妹们这就去长春宫坐坐,我做东摆两桌席面。可是你们吃了酒,等我们大阿哥成婚的日子,随礼可要厚着来。” 惠妃一句玩笑话,将气氛稍稍缓和,又来邀请温贵妃同往,更说去请皇贵妃。贵妃正一肚子火气,没头没脑地冲着惠妃说:“皇贵妃娘娘才说要节俭,你这里又铺张什么?惠妃不是一向为大阿哥考虑的吗,若是皇上知道为了庆祝大阿哥来年成婚,咱们女人不顾前线紧张在宫里乐呵,要怎么看大阿哥?省省心吧。” 这些话不好听,但惠妃算是替宜妃挡下一顿抢白,等温贵妃扬长而去,都是不屑地摇头叹气。岚琪辞别众人径直就去慈宁宫,其他人各自散了。宜妃和惠妃同行回西六宫,路上与她笑道:“亏了姐姐,不然温贵妃不定怎么说我。可我本是准备好了被温贵妃说一通的,反正她跳脚了,德妃才不好过。你说她闷声不响地守着慈宁宫,方才问她太皇太后怎么样,句句话都是敷衍。怎么着,她这是想守着慈宁宫,将来自己住不成?” 宜妃这话的意思往大了说可了不得,惠妃不免变了脸色,正色叮嘱她:“在外头,你也敢胡说?” 宜妃扬眉哼道:“她都能做得出来,我有什么说不得的?就是你们一个个都让着她,她才越来越自以为是。人家说做生意的人闷声发大财,我看她就是这个路数,瞧着娴静温柔不争不抢,其实暗地里什么都算计好了。瞧瞧现在的慈宁宫,还有谁插得进手?” 宜妃从进宫做贵人那会儿起,就是这个说话直的毛病,这些年也不知到底改没改。惠妃是不会再把她当从前那个没轻重的小贵人看待,心里明白宜妃有点城府心机。听她说得越发起劲,反而默默不语,不想那些不该说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倒是宜妃自己说够了,猛然想起,抓了惠妃的手说:“姐姐,她这要是想做主慈宁宫,只有两条路,要么做皇后,要么将来母以子贵,做圣母皇太后。” 当今太皇太后,最初便是被尊为圣母皇太后。彼时母后皇太后哲哲还在世,而今六宫不仅没有中宫,太子也没有生母,将来能否顺利践祚尚未可知。就是惠妃自己也谋划着有朝一日将儿子拱上大位,德妃若有这个心,也不见得奇怪。 宜妃冷笑道:“他如今只有四阿哥了,可四阿哥在承乾宫养着,要是皇贵妃封了皇后,那将来还能给她个圣母皇太后的名义。可皇上若一辈子不册封皇后,她到底还是个太妃,皇贵妃不吃了她就挺好了,瞎高兴什么?” 惠妃不想她再继续,觉得要么宜妃又糊涂了胡说八道,要么她就是在套自己的话。她不想落人口实,此刻只道:“皇上正值青壮,你也那么年轻,瞎想什么太后太妃的事,你就不嫌晦气?这是上头顶顶忌讳的事,但凡听去一两句,还有你的活路?行了,回去瞧瞧九阿哥、十一阿哥吧,两个儿子还不够你费心思忙的?” 宜妃见惠妃就是不搭自己的话,也不再纠缠。回去的路还有一程,冷着不说话总不大好,便问道:“平贵人那里,和姐姐亲近起来了吗?” 这些事惠妃才说得,哼笑道:“索额图调养了那么些年,年纪虽小倒是个聪明人。之前没少做蠢事,那是太骄傲太自以为是,如今反过来咱们去招惹她,倒是懂得小心提防,没那么容易上钩。” 宜妃有些心急,皱眉道:“姐姐这儿若走不通,不如我来试试?” 惠妃替她着想:“皇上还喜欢着你,不论如何每个月总有几天在你这里,是翊坤宫的荣耀,也是你的福气,可别沾染上这些。我是人老珠黄,皇上早就不惦记,我也无所谓了。” 宜妃欣然一笑,其实她心里明白,论动摇太子的事,她和惠妃也是利益场上的对手,何况她有三个儿子,真要斗起来,惠妃一个大阿哥未必有胜算。可在这上头争,她们一定走不到一起,所以她把想要的一切分门别类。而今与长春宫交好,图的是能从六宫之中分一杯羹,能稳固皇帝与她的感情,这方面自知是比不过乌雅氏的,总归聊胜于无,而这恰恰是惠妃早就不在乎的,所以才愿意帮她。 话说回来,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成龙成凤?宜妃心里也会算计,毓庆宫一旦出现动摇,之后儿子的前程该怎么办,这亦是她如今最在乎的事之一。可眼下还不着急,这一点她比惠妃从容。她的儿子们年纪尚小不足以与兄长们抗衡,将来等他们羽翼丰满时,年少气盛的阿哥们,还斗不过年长不得志的大阿哥? 两人貌合神离地并行着,谁也没把谁当推心置腹的姐妹,不过是彼此利用、互相得利。这些年分分合合,她们习惯了,宫里的人也看惯了。 这会儿端嫔几人在景阳宫,荣妃正吩咐内务府的人一些事,料理完了坐下喝口茶,端嫔笑道:“姐姐自小能干,能者多劳。我如今每天闲着,看着姐姐委实辛苦,可又羡慕你能过得充实。” 荣妃颔首道:“这里头唯有忙起来时辰不知不觉过去,才最让我舒心。偶尔闲下来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打发时辰,宁愿天天为这些大小琐事转悠,眼睛一眨一整天就过去了。” 没了皇帝的宠爱,说这些话难免有几分辛酸。荣妃尚可,皇帝偶尔还会来景阳宫坐坐,钟粹宫里皇帝早就不踏足了,跟着端嫔的布贵人戴贵人,年轻轻的也几乎没了恩宠。宫里的女人太多,皇帝顾不过来,而往后一年一年,还会有更多的新人进来。 “僖嫔记恨我之前为了些小事责备她,今天这样不给我脸面,她是柿子挑软的捏,当我好欺负。”荣妃摇着头,悠闲喝了茶道,“她下回该挑一个地方挑衅我,我虽与皇贵妃没太多私下的往来,可但凡她吩咐的事每一件都替她做得漂漂亮亮,苦劳我来,功劳她领。遇见这种事,她当然偏向我,可惜僖嫔这个蠢货。” 端嫔轻声道:“僖嫔近来时常在长春宫转悠,姐姐小心她的嘴巴后头,另有一张嘴。” 荣妃心里一阵恶寒,她也知道这些事。一直以来不与任何人撕破脸面,渐渐就有人觉得她好欺负了,但她性子好够冷静,稍稍静下心想一想,便道:“可惜我没什么能让她们惦记的,我又不像那一个心比天高,才要处处小心露出尾巴,你我只管旁观就是了。” 说话时,吉芯进门来,说刚才章答应又吐了,这会儿才消停些,端嫔便道:“这都几个月了,怎么还吐呢?” “确实很折腾,我们去看看她。”荣妃说着与端嫔一道过来,路上端嫔问她,“若是再生个阿哥,姐姐还是送去阿哥所?” 荣妃摇头,轻声与她道:“我现下另有个主意,只是还不曾对谁提起,你也替我想想是否妥当。我是想啊,若这一胎是个男婴,就送去永和宫,若是个公主就送去阿哥所,曾说公主我来养,那也只是说说,有了十二阿哥这个例子,公主我也留不得了,若留下,别人反说我别有用心。” “可送去永和宫,岚琪她会要吗?”端嫔道。 “果然你我姐妹,你能想到我担心的事。”荣妃点头。 多年姐妹,端嫔也略了解岚琪,细数道:“前段日子宫里人嘴碎说她生不出儿子,之后你要把小阿哥送过去,像是真要应验那些话似的,她脸上怎么过得去?再者说,她自己的儿子养在承乾宫,那滋味她最明白,她轻易不肯替别人养孩子吧。” 荣妃颔首,端嫔句句点中她的心意,可她也有自己的用意,一半是为岚琪着想,另一半当然也是为了自己。停下脚步不继续往章答应的屋子走,轻声道:“可她总要有个儿子才好,谁知道她还能不能生,有现成的为什么不要呢,膝下有个儿子,将来更有依靠。说不好听的,万一四阿哥是个不要亲娘的无情人,她将来怎么办?咱们都是一样的,唇亡齿寒,我不愿看到她有那一天。她如今早已经成了我们的依靠,她好我们才能更好。” “那就要想个法子,让她心甘情愿养了这个孩子,到时候既是你的美意,对她也有好处。”端嫔谨慎地说,“岚琪是实心眼的,不能叫她看出端倪,不然她心里要硌硬一辈子。” 荣妃问道:“你看要不要与章答应商量商量,让她也想想法子,我想她应该愿意把孩子送去永和宫。” 端嫔摇头:“说不得,亲娘的心总是难猜的,哪个真的愿意把孩子交给别人抚养?你看我的纯禧,恭亲王家的侧福晋到现在都没放下。” 姐妹俩合计半天,一时定下了大概的事,决定细枝末节上的事不着急眼下,章答应的胎还不大安稳,等要临盆时再考虑也不迟。 等二人进门来,小雨正捧了水盆出来,毛毛躁躁地差点撞上两位娘娘。端嫔笑道:“你呀,身上的伤才好了,又不记打了,往后不可以这样急躁,什么要紧事那么赶?” 小雨赶紧捧着水盆立到一旁,笑眯眯地说:“答应已经擦拭干净了,娘娘们请里头坐吧,奴婢去收拾洗了手就来伺候娘娘们。” 两人再进来,章答应听见动静已经下床,万常在搀扶她正走出来。端嫔把她摁回去,让她躺着,说:“谁也没你肚子里的龙种金贵,在荣姐姐这里,你还端的什么规矩。” 万常在也笑道:“嫔妾也劝说过她,可她总是担心给娘娘添麻烦,处处要守着规矩来。”说着看了眼章答应,转过脸不大高兴地说,“嫔妾总觉得,她是叫平贵人吓着了。” “嫔妾没有。”章答应憨憨一笑,表面上平静温和,看起来真的没怎么在乎似的。荣妃也不搭话,只问她身体好不好,之后坐坐便散了。 只是这一日傍晚,荣妃等着三阿哥从书房回来。正悠闲地听荣宪公主弹琴时,吉芯说章答应过来了,便见大腹便便的孕妇慢悠悠走进来。荣宪猜想大人们有话要说,起身说她去门前等弟弟回来,识趣地跑开了。 留下荣妃,章答应在一旁坐下,低垂着脑袋说:“娘娘,嫔妾有件事想求您。” 边上吉芯闻言,便笑说去奉茶,带了宫女下去。一时殿内无外人,章答应又望了一眼门前光景,才对荣妃道:“万常在的十二阿哥没有留在景阳宫,娘娘,是不是嫔妾若生了小阿哥,也不会留下?” 荣妃道:“不错,我实在忙不过来。就说十二阿哥,本可以养在景阳宫让万常在自己照顾,但那样怕被人诟病咱们坏了宫里的规矩,反而惹麻烦。所以你若生了阿哥也一样,我但凡不管宫里的事,替你们照顾孩子也是应该的。可你看到了,我这儿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章答应忙道:“嫔妾明白这些道理,万常在也对嫔妾说了。娘娘,嫔妾是想,若生了公主,送去阿哥所应当应分,不能给您添麻烦,但若是生了阿哥,嫔妾想送去永和宫求德妃娘娘抚养。” 荣妃眉头一挑,下午端嫔才说别找章佳氏商量,怕做亲娘的不能心甘情愿,这会儿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了,可她不能显得太主动,只笑道:“这是好事,可你求德妃娘娘点头就好,为何来与我商量?” “嫔妾是娘娘宫里的人,一切该由娘娘做主,怎好不先问过您的意思。”章答应从容地说,“娘娘若是应允,嫔妾就敢大胆去求德妃娘娘了。” 荣妃心中暗想,她本有这个意思,还与端嫔合计好如何让岚琪心甘情愿地收养一个小阿哥,一面恐岚琪不肯,一面又怕章佳氏舍不得。虽说她是从永和宫出来的人,谁又知道她是不是表面上对德妃感恩戴德,实则心里头忌讳人家提她的出处呢?人心隔肚皮,荣妃自觉不曾看得穿这小答应的心思,就不能贸然对她说什么做什么。 眼下章佳氏自己来求,就与她不相干了。岚琪的面上她可以推脱责任,对着章佳氏也不必心存隐忧,不由得便笑道:“这是好事,我没道理阻拦你,但德妃那边能不能答应,我可就不知道了。你要晓得,德妃娘娘每日都在慈宁宫伺候,如今小公主也都是乳母嬷嬷们在养。你若是生了阿哥送过去,就别指望她能尽心照顾,不是她狠心不愿意,而是太皇太后那边离不开她。这还是要答应了的,若是不答应,你又预备怎么办?可别把好好的事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章佳氏见荣妃没有任何不悦,显然是由衷肯定了这个请求,于是高兴起来,自信满满地对荣妃道:“嫔妾想好了,娘娘您答应后,嫔妾就去求德妃娘娘,总有一番话说。若德妃娘娘不肯,日后再想法子不迟。” “那我可否问问,你做什么要有这个念头?”荣妃淡然一笑,幽幽望着她,“你心里要有准备,这件事若成了,宫里就会有人议论你。说你要攀永和宫的高枝儿,说你巴结德妃,说你图谋更大更多的利益,你承受得住吗?至于说什么你不甘心在景阳宫跟着我,这话儿我不会在意,你也不必在乎了。” 章答应点点头,极认真地说:“那话说出来对娘娘您不大尊敬也显得没良心,但事实如此,嫔妾本就是永和宫出来的,她们要说嫔妾爱攀高枝,试问谁不想有个依靠,虽然嫔妾不是这个心,可就算这么想也没什么错。嫔妾坦荡荡,让她们嘴碎纠结去。” 荣妃点头:“你这心胸度量,才像是永和宫出来的人。” 章答应乖巧地笑道:“与德妃娘娘相处时日并不久,都是在景阳宫跟娘娘学的,您身上的好处,嫔妾一辈子也学不完。” “嘴甜。”荣妃欣然而笑,又问她预备如何对德妃开口。章答应说她打算照实讲,她是心疼德妃娘娘眼下没有皇子,即便宫里那些嚼舌根子的之后不定又要怎么说德妃,可有个阿哥在膝下,往后十几二十年都是依靠。她说若拐弯抹角哄骗娘娘答应,将来不小心说漏嘴让娘娘知道了真相,反而让人伤心。撒谎最不靠谱,往往芝麻大点的事,到后来莫名其妙就变得不可收场,很没意思。 荣妃听得这小答应一番说辞,竟有些心虚。她之前与端嫔合计,便是想法儿要骗得岚琪答应,仗着她们是好意,就没去想后面可能有的结果。善良的谎言确实可以宽慰人心,可人不能总打着这个借口,自以为是地决定些什么。 这般想着,不免有些出神,但她们的事已经说完了,章答应没必要继续留下去,她的胎儿也不大安稳要早些回去休息,便主动说:“娘娘若没别的事,嫔妾告退了。” 荣妃则一个激灵回过神,与她笑道:“你若要自己去劝说,你便自己去,若是觉得没底气,我陪你一道也成。” 章答应倒是喜出望外,连声问:“娘娘若愿意在旁,再好不过了,能帮着劝说德妃娘娘几句,人多娘娘也不好拉下脸不是。” 不知章答应到底怎么想的,荣妃却觉得这小答应心思不简单。之后与吉芯说起来,亦是道:“我若陪她一起去,外头的人就不会说她对我有外心,总是少一些闲言碎语。而我在场,旁人又可能会说是我的意思,与她也不相干了,对她总是有好处。” 吉芯则说:“反正咱们就算什么事儿都不做,那些个也编排好多话没事传来传去,让她们说去吧,要紧的是德妃娘娘日后能记着您的好。照奴婢看来,白送一个儿子的事,谁不乐意呀?” 荣妃颔首道:“她心里也一定喜欢,不过是碍着道理人情,才会觉得不妥。”又笑道,“万一人家一说就答应呢,咱们瞎操心的。” 可事情却不如荣妃所愿,在皇帝回銮前几日,因几位王府福晋进宫向太皇太后请安,那么多孙媳妇在,太皇太后就要岚琪回永和宫歇息半天。岚琪也不愿和几位福晋争孝敬,人家难得进宫的,该让她们和祖母说说体己话,便应允退下来,回到永和宫后哄了会儿小公主,就疲倦地睡过去了。 沉沉一个多时辰的觉,很是解乏。醒来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轻声唤人,环春进来笑道:“是章答应来了,奴婢几个正摸肚子里的小娃娃踹脚,可真有劲道。” “她来了?”岚琪慵懒自在地松了松筋骨坐起来,让她们把人请进来坐,环春又说荣妃娘娘也在。 等荣妃和章答应进来,一个径直挨着岚琪坐了,章答应则扶着小雨要行礼。不等德妃阻止她,环春已搀扶着,让人搬来大梨花木椅搁上厚厚的垫子请答应坐了。 “谢谢环春姐姐。”章答应笑着,可她这句话,却惹得岚琪和 荣妃互相看了眼。她们明白,章答应还没完全改变身为宫女的习惯,她们也都是宫女来的,最明白这种体会。又何况章答应曾在环春几个手底下做事,她会这样本能地反应,虽然不大好,也总比那些飞上枝头就翻脸不认人的强些。 谁也没点穿这些,岚琪想让章答应自己慢慢改,荣妃则心思不在这上头,等章答应坐踏实了,便与岚琪道:“有件事章妹妹要求你答应,我来给她壮个胆,也帮着劝劝。” 岚琪不解,望着她俩笑:“什么要紧事?”一面还无所谓地唤环春拿梳子来给她抿头发。荣妃索性坐到她身后给她梳头,背过岚琪的视线又正对着章答应,好方便给她使眼色。 章答应也觉得这样安心,便勇敢地说:“嫔妾想若是这一胎得了皇子,可否请娘娘将小阿哥抱养在永和宫,让小阿哥做您的儿子。” 屋内一时静了,只能听见窸窸窣窣梳子滑过发丝的声响。荣妃梳得很轻很慢,待放下梳子要把岚琪的头发盘上去,就听她问:“是姐姐的意思?” “是嫔妾自己的意思,嫔妾先求了荣妃娘娘应允。嫔妾是景阳宫的人,万事都要先问过娘娘才行。”章答应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这会儿就着急了。 荣妃则在岚琪背后淡定地说:“你管哪个的主意,这是好事,你应不应吧?” 岚琪不说话,等荣妃为她抿好了头发,戴上最后一支簪子,环春亲自捧来水盆让荣妃洗手。她纤手掬水的声响里,岚琪才又开口说:“杏儿既然来找姐姐商量,你最知道我的脾气,为什么不拦住,还领着她来说。你们以为两个一起来,我就能答应了?” 荣妃擦着手,看也不看她,自顾说着:“知道你不肯应,才两人一起来,想尽力说服你。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不应,养个小阿哥在膝下是多好的事?你别问我为什么不养,你要是来帮我管六宫的事,莫说章妹妹的孩子,万常在的小阿哥也不必送去阿哥所。我难道不想多个儿子依靠?自知没这个能力,才不敢揽事儿。” 岚琪摇头:“我又何来的能力,姐姐你知道,慈宁宫离不开我。” 可荣妃却盯着她的眼睛看,两人四目相对,不言不语地就传达了一些意思,这是章答应坐在一旁无法体会的。此刻德妃和荣妃无声无息的,就在说太皇太后总有驾鹤西去的日子,乐观一些也就再有个四五年,可她养个儿子,却是一辈子的事。 而岚琪之所以能领悟荣妃眼神中的意思,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心里最明白,天天看着太皇太后,最明白老人家如今到底是什么光景。 “万常在的阿哥我没留,章妹妹的孩子我也不能留。她是你这儿出来的人,说不好听些感恩图报,生个儿子给你抚养,也是应该的。”荣妃越说越放得开,果然如章答应所言,坦荡荡才更有底气,此刻更毫不客气地说,“你不是没有儿子,四阿哥好好的呢。可他毕竟是皇贵妃抚养的,将来哪怕要对你尽孝,也难免要顾忌皇贵妃的感受,孩子左右为难有什么意思?未来的四福晋这个儿媳妇也不好当。你若膝下能有个阿哥依靠,四阿哥也松口气啊,将来总有个兄弟能孝敬你,他就能放心了不是?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为孩子想想。” “姐姐这说得也太远了,你要劝我,也别拿孩子当借口。”岚琪并没有生气,似嗔非嗔地说着,“合着眼下我不答应,你们是不准备离开永和宫了?” 荣妃见岚琪态度缓和,便觉得有希望,笑眯眯说:“是不打算走了,让章答应在你这儿把孩子生了,就更容不得你推托。好妹妹,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凭你我的脸面在上头回句话就成。人家想要还要不着,你就答应了吧。你知道吗,僖嫔可是打过十二阿哥的主意,可她有那个命吗?” “姐姐容我再想想,你们非要我立时就答应也不成。”岚琪还是没点头,要说她不乐意也不见得,就是心里挺奇怪的,没有强烈拒绝的心意,也不是特别欢喜。大概是还有什么没想明白,她得自己心里透亮了,才能去应别人的事。 章答应似乎怕德妃不答应,张嘴还想说什么。荣妃知道岚琪的脾气,便阻拦玩笑着混了过去,待回到景阳宫,才叮嘱她:“你还不着急生孩子,耐心等一等,我看这件事能成。” 那之后,荣妃和端嫔、布贵人几人再合计这件事,姐妹几个又一起来劝岚琪,她们都觉得是好事。其实岚琪也晓得这对她有利,可她想不明白自己硌硬着什么,在那之前,必然是不能点头的。 好在几人都是口风紧的,宫里一时半会儿还没什么人知道,更何况孩子还没生下来。若是个公主,那就什么事儿都没了,没的瞎起劲惹人注意。 至于岚琪,想了好几天也没做下决定。太皇太后看得出她有心事,难得岚琪在她面前有不想说的话,便不着急问,等她想明白了或主动开口说也不迟。如此一拖,直把皇帝从盛京等了回来。 回銮两日后,玄烨宿在永和宫。两人逗着女儿,玄烨龇牙咧嘴惹奶娃娃发笑,一抬头却见岚琪发呆,在她眼前把手晃了晃问:“怎么了?” 岚琪醒过神,敷衍地笑了笑。可她一言一行都在玄烨眼中,眼神里有一丁点儿的不自在,玄烨都会担心,更何况整个人出神,必然是有事才会这样,自己想了想问:“又想念胤祚了?” 岚琪摇头:“臣妾几时不能想儿子,非在您面前矫情?”话说出口,心里便明白,她会在玄烨面前流露这模样,就是想对玄烨说的,她在犹豫要不要开口。对她而言,这件事显然跟玄烨商量最合适,毕竟将来是他们要一起和孩子走完一辈子,玄烨的看法对她很重要。 皇帝了解她,耐心地等她开口。等小公主突然啼哭被乳母抱走后,两人终于依偎在一起,岚琪慢慢将这件事说来,连玄烨都说:“这是好事,朕之前就想让你带着十二阿哥,可朕开不了这个口,怕反招你心酸难过。” 岚琪从不怀疑玄烨的心意,此刻更是暖暖的,便慢悠悠道:“胤祚没了,臣妾怎能不渴望再有一个儿子,可哪儿再有那么好的福气,实在不敢奢望。所以臣妾并不抵触抚养一个皇子,正如荣姐姐所说,也许对四阿哥来讲,也是极好的安排。可是皇上,我心里总有什么坎过不过去似的,自己又想不明白。” “那朕给你想想?”玄烨拥着她,手指在胳膊上轻轻敲打,思量许久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你是不是觉得,章答应的际遇多少和你有些相像,你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心里才觉得怪。当初也是你自己要把胤禛送去承乾宫的,如今她也差不多。” “那可……很不一样。”岚琪不认同,虽然她从没在意过自己当年的事,甚至被人拿来指指点点也无所谓,但玄烨现在这句话,却让她觉得不舒服。 玄烨那样精明,怎能察觉不出这话里的不妥之处。岚琪从不掩藏她的小气,他知道她是在意了,可不等自己开口,人家已经嘀嘀咕咕:“她若一直安生在臣妾身边当差,就是天仙一样的人,臣妾也绝不会送去皇上身边,那得多大的心才成?当年布贵人也没算计臣妾,那晚是皇上当众要了臣妾的,和章答应的事儿能一样吗?至于孩子,若非当年那几位盯着四阿哥,明着暗着不安好心,臣妾也不至于害怕得要把他送去承乾宫依靠皇贵妃的庇护。而章答应如今,不过是同情可怜臣妾罢了。” “朕知道,是朕说的话不妥当。”玄烨哭笑不得,但看她这么一股脑把话倒出来,觉得比闷在心里强,便由着她继续说。 章答应的事对岚琪而言始终是心里的一个梗,这会儿说痛快了,连身子都觉得轻松,还有心对玄烨玩笑:“她们可是大大方方来跟臣妾说心疼臣妾没了胤祚,说白了就是可怜臣妾同情臣妾。您试试看,当年臣妾若敢这样去对皇贵妃说可怜她不能生育,皇贵妃娘娘还不把臣妾一巴掌打出承乾宫。” < p>玄烨笑道:“谁叫她过去折磨你,不怪在你心里她这样狠辣。”玩笑归玩笑,皇帝还是正经问,“若是个健康的小阿哥,你要不要抚养,决定过了就让朕来出面说这件事,省得你们麻烦。” 岚琪点头道:“必然是健康的孩子,是个小阿哥臣妾愿意抚养,是公主也不要紧。但这件事不要由皇上出面,不管怎样朝臣们一定会说皇上偏疼永和宫,若是您先主动,话更不好听。还是在宫里把话放出去,说是臣妾提出来要一个养子。这样传到外头让他们听听,至少能晓得皇帝不过是拗不过宠妃的纠缠,还不至于说您为了臣妾这样那样的打算而步步为营。” 玄烨笑道:“又提宠妃二字,你知道朕不喜欢。” 岚琪身子一扭,在他怀里换了个姿势:“可在他们眼里,臣妾本来就是宠妃。” “嗯?”玄烨笑意暧昧,凑在她面前,鼻尖稍稍蹭了蹭,岚琪往后缩,他又追过来在唇上轻轻一啄,语气暖暖地说,“既是宠妃,朕是不是该好好宠?” 岚琪眼眉弯弯地笑着,人家的手已经游走在自己的腰下,丰盈之处被捏了一把,身子不禁颤了颤。 想当初生四阿哥后她有一阵子闹情绪不肯绑束腹带,眨眼都生了五个孩子,再不是从前那般孩子气。女为悦己者容,如今生下小公主不过数月光景,已养回匀称苗条的身材,此刻被玄烨稍稍揉搓便酥了似的,软绵绵在他掌心里不能动弹。 炙热的吻在唇上缠绵,岚琪一阵沉迷之后,理智的念头冒出来,娇喘吁吁地轻轻推开玄烨说:“皇上,这几日正好是太医说易受孕的日子,臣妾虽然才生养不久,保不定就有了呢?太皇太后不能缺人照顾,咱们可要小心一些。” 十多年的夫妻,如今说这话并不需要害臊,可玄烨就要提枪上阵,突然被阻拦,哪里肯依的。不过岚琪的话他懂,便缠着说:“就亲几口,朕明白的。” 身上火辣辣的发烫,岚琪自己也不能把持,半推半就地点了点头,转眼就陷入云雨里。她贪恋玄烨的身体,贪恋玄烨的心,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强烈地想要占有他,人世间的杂念她无一不有,只是慧心向善,让她明白该如何取舍。 隔天皇帝从永和宫去乾清门听政,岚琪一清早伺候好他出门,便让环春宣太医来。太医以为德妃娘娘哪里不舒服,却不料娘娘严肃地说:“我已生育五个孩子,为了身体着想,不想再冒险有身孕。我知道你们有法子,那就为我开一些避孕的药,但求不要太伤身就好。” “娘娘?”太医和环春异口同声。 一清早请太医,环春问主子哪儿不舒服她又不说,一直觉得不安,此刻更是听得心惊肉跳,连声道:“避孕之药必然伤身,娘娘您可要想清楚了。” 太医总算冷静,想了想说:“娘娘屡次产育,的确再有身孕是很冒险的事。可是用药避孕同样伤身,养身讲求顺其自然,非要逆着来,对身体必定会有很大的伤害。即便这几年娘娘年轻不觉得什么,将来上了年纪,一定会有所反应。” “你们一定有法子,何必推诿?所谓避孕之药,也不过是让宫不固血难以坐胎,顶多气血过旺而已,不妨碍。”岚琪很坚定,更吩咐,“今天就把药呈上来,当然这事情你们要做得周密,不然我这里交不了差,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也没你们好果子吃。” 太医一头的汗,终归不大情愿,要走时又被德妃严肃地喝令:“不要以为你去告诉了皇上,皇上能保你,我若被责怪,你也别想当这个差了。咱们这么多年默契,我什么脾气你了解,这也是我头一回托你做件事。” 太医连声答应,匆匆离去。环春送到门前没再动,想了想回身就把门关紧,立到岚琪面前说:“娘娘,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早晚太皇太后和皇上都知道。太皇太后一定会震怒,您何必气她老人家。再万一把皇上惹急了,寒了心可怎么好,皇上一直都在乎您和他的孩子啊。” 岚琪却笑悠悠看她说:“过几天,就会有话传出去,说我跟皇上要了章答应肚子里的孩子。原是说生个阿哥我才养,可我觉得那样对上天不敬,不论儿子女儿都是老天爷赐福,我怎能挑三拣四,便是公主我也要养,十月里咱们永和宫又要添一个奶娃娃了。” 环春着急道:“奴婢不是说这个,娘娘,您刚才嘱咐太医那些事呢?” 岚琪冷静地望着她,反问道:“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环春不明白,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会说:“娘娘不吃药,奴婢才安心。” 岚琪很是淡定,拉了她要坐下,环春不肯,她便笑:“太医说的药理,你说的道理,我都懂。这么多年在慈宁宫看太医给太皇太后看病,自己又几经生产听了无数的话,早就无师自通,我还不明白是药三分毒?可昨夜云雨之后,我就担心自己会不会再次有身孕。不怪皇上纠缠,我自己也根本没法儿控制,床笫之间哪里来的理智,早就被一把把火烧尽了。我还指望往后的日子也能雨露承恩,但若为了避孕必然束手束尾,最私密畅意的时刻都不能自由,还有什么意思?” “那您也用不着……哎。”环春竟是无话可说,她们主仆不避讳说这些事,岚琪最私密的事环春都知道,伺候久了早就见怪不怪。她一方面懂男女之情的要紧,一方面又不希望主子伤身,可见她如此坚定,她可以去向两宫禀告以此阻拦,但主仆情分也必定因此生出嫌隙。 “傻子。”岚琪忽然笑了,瞧着环春干着急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故意要作弄她到这一步似的,这会儿才拉了手晃晃说,“你傻不傻,我在你眼里——可是这样的人?避孕之药伤害多大,若是太皇太后知道,慈宁宫的屋顶都要掀了。” 环春眨巴着眼睛,只听主子笑着道:“太医虽忠于我,可他在太医院行事,多少双眼睛看着。他拼死要为我保密,也防不住那些人从缝隙里窥探,就让他们看去吧,传得六宫皆知才好。这药必须每天送来,可吃不吃到我肚子里,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娘娘是想骗别人?”环春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脸色都缓过来了,捂着胸口连声道,“主子您吓死奴婢了,刚才奴婢就想,您真要一意孤行,奴婢就是拼着不要主仆情分了,也要告到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前。” 岚琪往她身上拍一巴掌气呼呼地道:“你就那么不在乎我们的情分哪,告状,你试试?”又笑道,“等皇上和太皇太后生气来问我,又是一场戏。到时候关起门来我解释我的,之后就要每日送汤药。这么些年我让这个那个算计得够多了,我该为自己打算了。我不会伤害任何人,哪怕将来皇上变了心有了新宠,我也不会做缺德害人的事。可我不能随便叫人欺负,从现在开始为自己,更为了四阿哥和皇上。” 环春只管欢喜了,笑呵呵说:“只要您不伤身体,怎么都成。” 可岚琪却渐渐露出严肃的神情,或就是所谓的黯淡,语气更是沉重不已,一开口眼圈儿就红了,微微哽咽道:“太皇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不知道和她还有多久的缘分,如今每天都想陪着她。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太皇太后的庇护疼爱,在她人生最后的时刻里,我要好好陪伴她。我更明白,太皇太后一走,宫里就要妖孽四起了。我被她疼了一辈子,岂能在她走后被人欺负,那样才对不起她。” “您不要难过,太皇太后眼下很好呢。”对于太皇太后身体的日渐衰弱,环春跟着岚琪有目共睹,此刻只能安抚这句话,对于生命的衰老同样无可奈何。 岚琪说罢那几句话,渐渐镇定,收起悲伤的面孔,挺起胸膛道:“我不能悲悲戚戚,将来太皇太后不在了,我更要活得精彩,不要让那些人觉得我没了慈宁宫就不成了。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宫廷生活注定不平静,我还要管六宫之事,咱们慢慢来。” 之后几日,岚琪照旧往来慈宁宫。渐渐宫内传闻章答应的孩子将来要给永和宫抱养,加上之前说她生不出儿子的事,宫中不乏有人为此不平。一面讥讽德妃生不出儿子,一面又嫉妒她在皇帝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自己没儿子了想要个阿哥都那么容易。诸如僖嫔曾打十二阿哥主意而不得之辈,暗地里拳头都要捏碎了。 又因皇帝连着几天在永和宫,德妃虽然忙着照顾太皇太后,可与皇帝之间照旧情意绵绵,宫里早就有传闻说德妃懂得勾魂摄魄的媚术。可是这一次还没说开,另一件叫人惊讶的事迅速在六宫游走。从太医院传出的消息,说德妃暗中让太医为她准备避孕药,她如此盛宠却服药避孕,显然不大正常,一时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另有人说,德妃已屡次产育,女人生子最伤身,为了永葆青春,她不想再生养也有道理。加上如今传闻章答应若产子便由德妃抚养,那她有了养子的确可以不在乎生或不生。即便这一个将来夭折,顶多另有其他人生了,再抱给她便是了。 说到底,永和宫那位是宠妃,在她身上任何不可思议的事,都稀松平常。 这么多年,不管宫里传什么,岚琪都不许永和宫上下的人出去与人辩驳。她从刚开始表面上不在乎心里难受,到如今表面上心里都能云淡风轻。不过这回她却在乎了,她在乎宫里那些人怎么看待她。 这日在慈宁宫,岚琪缝好了太皇太后入冬要穿的棉袍。老人家一年比一年消瘦,衣裳的尺寸年年在改,她虽不是十分精于针线,可太皇太后如今已不穿别人做的衣裳,少不得她来费心。 本高高兴兴拿来要太皇太后试穿,却见她绷着脸,苏麻喇嬷嬷亦是神情凝重地站在一旁。见德妃来了,苏麻喇嬷嬷上来拿过衣裳,朝太皇太后努了努嘴。岚琪才走近,就被太皇太后一声呵斥:“跪下。” 她心里一惊,但猜想该是避孕药的事,立定了不跪,反笑着问:“您也听见那些话了?” 太皇太后皱眉瞪着她,怒言道:“既是传闻,我怎会相信?可苏麻喇派人问了,竟然真有这回事。这些天你总来回两趟说回去吃药,我让你拿到慈宁宫来你也不肯,就是因为在吃这东西?你好大的胆子,我还没去告诉玄烨。他恐怕只当传闻没顾得上,若是知道了该多伤心?他那么在乎你们的孩子。” 老人家一通说,冷静下来又道:“我也知道,你是该保养身子了,不再产育的确是最可靠的法子。可你傻不傻,你们小心点就是了,为何非要吃药?若伤了身体,你怎么兑现对我的承诺,替我照顾玄烨一辈子?” 岚琪笑嘻嘻坐到太皇太后身后,虽被嫌弃谁要与她嬉皮笑脸的,她还是笑着把事情解释清楚。 在太皇太后面前说是自己要保养身体,心里则是想太皇太后最后的日子里能尽心尽力,不要再因为产育而不能照顾她。而那一晚与玄烨云雨之后,的确让她萌生了避孕的念头,甚至隔天就想要吃药来避免一夜缠绵可能带来的结果。可对于生命的重视,更因失去过孩子而无法真的做出这样残忍的事,她到底还是放弃了。 但这个念头,却让她想到更多。她要开始为自己考虑,当初怀孕被人下迷药的事至今心有余悸,这一次她要抱养章答应的孩子,宫里宫外的人就会想德妃果然一心求子。为了断她的前程,不知道暗中会有什么人对她下手,与其给别人机会来扼杀她可能得到的小生命,不如自己放出话去,让所有人知道永和宫德妃不打算再生养。 “臣妾不会吃那些药,不怕别的,还不怕把您气坏了?”岚琪笑眯眯地说着,哄着太皇太后道,“六阿哥没了后,宫里宫外的闲话也不少,没什么人同情可怜臣妾,却有无数的人暗下叫好。他们还惦记臣妾再要求子以重新稳固地位,如今章答应若生阿哥,是一子,但毕竟不是臣妾自己生的,那些人一定不能放心。臣妾还没见岁数,真要生也不难。您不要担心,臣妾绝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弄出这些风言风语,不过是想做戏给人看。” 太皇太后微微皱眉,岚琪说了这一通,其实两三句她就懂了,这孩子是开始算计,开始真正防备别人了。想到这儿,她眉间的皱纹渐渐松开,唇边却露出慈祥的笑纹,问她:“岚琪,你是不是觉得我快不行了,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岚琪心头一慌,忙屈膝在地,连声道:“太皇太后,臣妾不是那个意思,是、是……”她终究没底气,因为她就是这么想的。虽然她没有恶意,可这话多伤人心哪,老人家还好好活着,她就惦记起将来的事了。 “傻孩子。”换来的却是太皇太后一声笑,她颤巍巍俯身拉了岚琪的手。岚琪怕她太辛苦,主动站起来,重新坐回她身边,只听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依赖我,一直担心我走后,你会不知所措,会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心里着急怎么办才好。就算苏麻喇能多活几年,她终究是个奴才。现下好了,你能这样想这样做,我就安心了。” “太皇太后。” “岚琪啊,我自觉身体大不如前,如今不过是强打精神,自己也觉得辛苦。但活着乐呵,看到儿孙满堂,看到你们高兴,我就留恋这人世。”太皇太后慈祥地笑着,已然苍老的手轻轻摩挲着岚琪娇嫩如玉的手背,欢喜地说着,“不管我还能活多久,一年还是两年,你再辛苦辛苦,多陪陪我。” 身历三朝,睥睨天下,踏着战火走入紫禁城,面对文武百官,以柔弱双臂辅佐两代帝王的女人,在这一刻,却拉着自己的手,说让自己多陪陪她。 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了,光芒万丈的荣耀她不在乎了,叱咤风云的日子她也不想过了。她的孙儿足以撑起天下,她的重孙子们足以绵延子嗣,她完成了一生的责任,如今只想安逸自在地度过晚年。 太皇太后笑悠悠地说:“明年畅春园就要落成开园,玄烨说要接我过去住。我想啊,妃嫔们一定也要去凑热闹,人多没意思,可是我先去不让她们去,又要话多。跟玄烨说好了,让他带 着后宫先去住一段日子,等她们玩够了,我再过去过个夏天。当然啦,若是我还能活到明年夏天。” “咱们可说好了,臣妾好好陪着您,可您也不能再说这种话。不管明年夏天还是后年冬天,臣妾都会陪着您。咱们只把每一天都过好了,长长久久的。”岚琪笑着说的话,说着说着却哭了,渐渐泣不成声,伏在太皇太后肩头说,“岚琪舍不得您。” 门外头,刚去放棉袍的苏麻喇嬷嬷站着没动,立在她身旁的是刚刚过来的皇帝,似乎也是为了永和宫里用避孕药的事。来时怒气冲冲的,可与苏麻喇站着一起听皇祖母和岚琪说话,皇帝身上的怒气渐渐散去,此刻唯留下一抹悲伤,叫人看着十分心疼。 玄烨没再进去,转身往外走,突然又在屋檐下站定了没动,仰起头不知怎么了。苏麻喇嬷嬷看皇帝努力地睁大了眼睛,似乎要把眼泪含回去似的。等稍稍平复了心情,玄烨才与她笑道:“既然她有主意,就不必过问了,您也劝劝皇祖母,别为岚琪操心。嬷嬷,往后宫里的事,能不往慈宁宫传就不传了,只管告诉皇祖母高兴的事。皇祖母精神好就让公主阿哥来陪,不论是太子还是其他阿哥。朕会叮嘱书房,只要慈宁宫宣召,任何事都要停下来。” “奴婢知道,这些事儿您就交给德妃娘娘吧,娘娘每天都把太皇太后哄得可高兴了。”苏麻喇嬷嬷笑着,但也很残忍地说极现实的话,劝皇帝,“万岁爷心里要有个准备,到时候朝廷里兴许要有些动静,您要早早就盯好了。” 玄烨沉重地点头应道:“朕明白。” 皇帝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岚琪等苏麻喇嬷嬷之后告诉她,才晓得皇帝来过。说起避孕药的事,已然恢复心情的岚琪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缠着嬷嬷说:“其实连太皇太后和皇上的着急,我都算计进去了,他们当真了,外头的人才会更相信。反正只要那些人放心我不会再生养,就能少些麻烦。” 嬷嬷却问道:“万一有了呢?” 岚琪得意地笑道:“我要全心全意照顾太皇太后,皇上又不缺伺候他的人,我这儿不惦记不吃醋,皇上还高兴呢。” 自然这是说的玩笑话,玄烨缠她,她自己会多加小心,再者皇帝也知道轻重,知道眼下什么情况。那之后的日子,夜宿永和宫的时日有限,因时常抽空去陪皇祖母,两人在慈宁宫倒是常常相见。 待得秋风阵阵,八月一过,九月的天真正开始寒冷。七月里清军围攻雅克萨城,僵持两个月,沙俄终于投降,沙皇彼得一世来书求和,朝廷上下为之雀跃。因八月中秋未有庆祝,皇帝拟在月末设国宴庆祝并犒赏三军,后宫妃嫔皆可列席。太皇太后这一次没有再逞强,大大方方地说身子经不起宴会的折腾,不参加了。 宫内久违地热闹起来。因皇贵妃当日让荣妃省下银子支援前线,皇帝虽然没要这笔银子,贵在龙心大悦,下旨褒扬皇贵妃拥军之情,皇贵妃面上有光很是得意。宴会前,六宫女眷并宗室命妇等聚在承乾宫说话,但见皇贵妃意气风发。女人们私下里都纷纷猜测,说皇贵妃会不会好事近了,坤宁宫的门也该为她打开了。 这边岚琪则在慈宁宫陪着太皇太后,只有布贵人领着几位公主过来。纯禧、端静如今都是大姑娘了,安安静静陪着太祖母寻乐子。岚琪姐妹俩对坐挑几针绣活小声说话,比不得宫内几处热闹的地方。这里安安静静的,直到温宪被送来,一路嚷嚷着进门,才打破了满室的安宁。 太皇太后从老花镜后头眯着眼睛看温宪跑来。纯禧半路拦住这小丫头,费劲地抱来太祖母跟前,拍拍屁股要她行礼。小丫头却不听话,径直爬到炕上黏着太祖母,软软地说:“太祖母,夜里放烟花,您去不去呀?” “太吵了,太祖母听了头疼。”太皇太后笑着,揉揉她说,“叫奶娘给你把耳朵捂住,别吓得哭鼻子。” 岚琪过来,教训女儿要懂礼貌,小丫头只管甜甜地笑,冷不丁问起:“额娘,毓溪姐姐怎么不进宫了?以前每次热闹时候都能看到毓溪姐姐。我看到恪靖姐姐和一个不认得的姐姐在一起,他们说那是大哥的福晋,那我四哥的福晋呢?” 岚琪和太皇太后对视一眼,太皇太后笑道:“童言无忌,不碍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众人这才不规避提起乌拉那拉家的小姐,岚琪随便找个借口就敷衍了女儿,但是娘儿几个坐着说话,端静却说:“儿臣今早在景阳宫见过户部尚书家的小姐,是给荣妃娘娘请安的。给荣宪姐姐送了礼物,瞧见儿臣在那里,连声说之后会把儿臣的礼物送去钟粹宫,挺和气的人,就是……” 小姑娘说半句停下了,瞧瞧太祖母,又瞧瞧自己额娘和德妃娘娘。布贵人问她要说什么,端静公主才笑道:“就是长得不大好看,咱们大皇兄多英俊呀,有点儿不般配。” 布贵人忙道:“小孩子家家不要胡说。”便要她们领温宪别处去玩儿。几个女孩子走开了,太皇太后说:“我还没见过,怎么不领来我瞧瞧?” 岚琪为惠妃解释:“皇上说过不是您的召见,六宫不能来打扰您休息,您若想见,惠妃怎敢怠慢。” 太皇太后便道:“既然今天在宫里,就领来吧,现在人在哪儿?” 布贵人说她去找一找,之后离开了。岚琪给太皇太后略梳妆一番,瞧着精气神极佳,笑着说:“您一会儿给不给见面礼,大重孙媳妇自然要多些的,可将来也别亏待我们四福晋。” 不多久惠妃就领着准儿媳匆匆而来,因早有圣旨,惠妃如今大大方方的,反是不见皇贵妃再招摇地领着个小女娃娃到处显摆。此刻但见一位清秀小姐跟着惠妃进门,低着头也看不清面容,但举止有度落落大方,是个不错的孩子。 太皇太后让孩子抬起头,入眼果然姿色平平。虽然已经过一番精心打扮,可看惯了宫内妃嫔莺莺燕燕,看惯了公主们漂亮可爱,突然来这么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孩子,另种意味上的叫人眼前一亮。但虽不大好看,还算瞧着亲切,既然圣旨已下,就是半个大重孙媳妇了。太皇太后虽不喜欢惠妃,但对大阿哥一向疼爱,爱屋及乌也对这孩子有好感,拉在身边问了几句话。小姑娘落落大方,果然是贵族人家出来的孩子,很有教养。 之后公主们把人带走,惠妃留着听太皇太后示下。说起大阿哥宫外宅邸的事,太皇太后叮嘱:“胤禔是皇长子,宅邸不能太寒酸,可尚无爵位,也不要太铺张奢华。你不能出宫为他料理,事事都要叮嘱儿媳妇去做,他们年轻不懂事,你要替他们看着些。胤禔小时候时常跟着我,如今虽不大见了,我心里还是疼他。让他好好过日子,皇室里我这一代玄孙是有了,可到底不是玄烨的孙儿,我盼着胤禔给我争气呢。” 惠妃很是感慨,深深拜服谢恩。不多久退出来,岚琪相送到门前,她们好些时候没说说话,惠妃此刻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好久不见老人家,今天瞧见唬了我一跳,怎么越发苍老了。” 岚琪淡淡笑道:“人都会老的。” 惠妃看她一眼,两人彼此沉默,之后等准儿媳别过几位公主回来,才一起离开。岚琪喊来布姐姐说:“晚宴我还是不想去,看着那边热闹,想着太皇太后这里冷清,我不好受。姐姐领着孩子们去吧,温宪横冲直撞的,别又闯祸了。” 这一晚乾清宫摆宴,隆重热闹,太子率诸皇子、公主并六宫妃嫔拥簇太后列席。唯有德妃陪伴太皇太后未有前来,再有便是大腹便便的章答应,如今正是要生养的时候,不敢让她胡乱动弹。 前头酒宴热闹时,后宫便显得十分安静,景阳宫门前忽然窜过一道影子,只见小雨不知从哪儿回来,跑回章答应面前说:“主子,奴婢打听好了,您真的要去吗?” 章答应眼下肚子硕大,太医断言十月初就要临盆,她已是起卧行动都不方便,说话也常常有些吃力。这会儿小雨问她,她哼哧哼哧地站起来就预备要走,应着小雨的话说:“谁晓得她之后又要做什么,反正怎么看我都是弱者,我若有什么闪失,她吃不了兜着走。她上回差点把你打死,差点把我这孩子都踢没了,我可是记仇的。回头孩子生出来给了德妃娘娘,不知道她又要在背后使什么绊子。你听没听万常在说那些事,这个平贵人从来就不消停。可她现在偏偏被放出来了,娘娘们忙那么多的事,哪儿有工夫对付她,等到她找上门招惹娘娘们,就已经有人吃亏了。” 原来是从年头上就被禁足的平贵人,入秋后终于被允许在宫内走动。前几日就在宫里晃悠不知道与人说些什么,今天的晚宴因她也去参加,章答应便求万常在帮她一个忙,这会儿小雨打听到消息,赶紧回来通知主子。 章答应说罢这番话,便带着小雨一步一晃地走出去。景阳宫里要紧的宫女太监都随荣妃和万常在赴宴,余下几个人问章答应去何处,她笑说眼馋前头宴会热闹,就要放烟花了,要去看看。众人阻拦不得,要跟三两个人,被章答应拒绝说:“人多了多扎眼,我瞧瞧就回来,不敢惊动上面。” 如此主仆俩顺利从景阳宫出来,一路往乾清宫赶。她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走路本就不稳当,现下又赶得着急,到达小雨说的地方时,章答应直粗粗地喘气。小雨是正常人并没什么,紧张地扒着墙头看动静,小半刻后果然见平贵人带着宫女过来,小雨忙唤主子:“平贵人来了。” 这件事只有万常在知道些许,章答应让她帮个忙,晚宴敬酒时把酒水洒在平贵人身上,好让平贵人退出去换衣裳,她要趁这个空当儿在路上等一等平贵人。万常在起初不肯,可听她一番劝说,也觉得若有平贵人在宫里晃悠,她们这几个必定会被欺负,反正自己就是洒一杯酒,后头的事都不掺和,今晚硬着头皮就做了。 这会儿平贵人一路赶回来,果然骂骂咧咧地说:“那个万常在真是讨厌极了,皇上今天还跟我说了一句话呢,她转身就让我出这样的丑,回头看我怎么收拾她,下贱的东西。” 这边章答应深吸一口气,挽着小雨的手就从路边晃悠出来,佯装没见到平贵人一行走来,那边便有人喊着:“什么人在前面?” 章答应努力让自己镇定,捏了捏小雨的手,小雨壮了胆子应声道:“你们又是谁?” 此刻乾清宫的宴会上,歌舞升平热闹非常。平贵人的坐席依旧空着,万常在久不见她回来,又不晓得章答应那边怎么样了,少不得心绪不宁。她身边坐着戴贵人和布贵人,时不时瞧见她紧张,都劝慰:“还在担心刚才的事?平贵人是刻薄了一些,往后你要更小心才是,旁人都躲着她呢,你还把酒洒了人家一身。往后一段日子千万别和她有什么接触,要出门逛逛咱们就一起走,平日里你就跟着荣妃娘娘吧,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万常在敷衍着答应,时不时又瞄一眼平贵人空着的坐席,手里的酒一杯接一杯饮下。不知喝到第几杯,正往嘴里送酒时,瞧见有太监急匆匆跑进来,在荣妃身边与吉芯耳语,吉芯立刻变了脸色,待禀告荣妃,荣妃也慌张起来。 不多久,荣妃和端嫔不等禀告太后和皇帝就匆匆离开,惠妃替她们往上头禀告了几句话,也跟着离去。一下子走掉几位娘娘,当然会引起注意,不知从哪个嘴里漏出的消息,渐渐众人便听说身怀六甲的章答应在路上被人推倒,现在恐怕是要生了,而且大的小的都危险。 消息传到慈宁宫时,岚琪才把太皇太后哄睡着,听着太皇太后呼吸均匀备感安心,再检查了一下寝殿内的门窗,交代了上夜的宫女几句话,才退出来准备回永和宫。唤了个小太监到跟前问前头宴会的事,听说还没放烟花,便与环春笑道:“回去的路上正好看两眼,听说今年江南贡上来的烟花有新式的。” 因苏麻喇嬷嬷也已经歇息,主仆几人不再过来说话,稍稍修整仪容后,便要回永和宫,才到宫门前,外头便有人急匆匆地跑来,环春讶异怎么是她们永和宫的人,还担心自家宫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到了眼前问,才知道是景阳宫出事。 小太监紧张地说:“听说平贵人在路上把章答应给打了,章答应倒在地上惊了胎,太医们都到了,说是今晚就要生,若生不下来,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岚琪听得心慌,叮嘱慈宁宫的人不许惊动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径直往景阳宫去。章答应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她将来的养子或养女,既然已经定下的事,她必须过问和关心。 到时景阳宫里好多人,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荣妃、惠妃、端嫔都在屋檐下站着,见她来了,先问太皇太后好不好,而后才说起章答应的事。荣妃骂底下的人:“都是蠢货,她那么大的肚子,你们怎么放她出去,这要是有个闪失,你们怎么担得起?” “还嫌主子不够烦的,别在跟前杵着了,别处候着去,事情多着呢。”惠妃喝令那些人离开,劝荣妃道,“姐姐别紧张,太医说不算太凶险,你别自己先乱了。” 岚琪则把小雨叫到跟前问怎么回事,小丫头哭哭啼啼说章答应想去看烟花,她们悄悄在路上等着前头放烟花。好好的,半路遇到平贵人,结果几句话不和,平贵人就对章答应动手,把她和答应都推在地上。若非她垫在底下,孕妇还不知要摔出怎么个好歹来。 荣妃恨道:“我还要奖赏你忠心护主是不是?糊涂东西,你就不该让她出门,你但凡拦着一些她能走出去吗?”说罢不解恨,竟是少有的喊人来,要把小雨拖出去打。 几人都劝荣妃消气,眼下正是该给孩子积福的时候,不宜打打杀杀,等母子平安了再教训这些宫女太监不迟。 “我进去看看她。”岚琪听明白了事,便往产房里走。姐妹几人劝她小心撞着什么,还是别进产房的好,岚琪只笑,“她是为我生的孩子,自己的骨肉怕什么?” 这话荣妃和端嫔听着没什么,惠妃倒是一愣,特别是岚琪说话的语气神态,叫她觉得十分陌生。今天领着准儿媳在慈宁宫时,自己诚心感慨一句太皇太后年老了,也被她冷漠应对,这会儿心里竟有几分不安。怎么一贯熟悉的乌雅氏,突然变得这样?到底是自己的心态变了,还是德妃真的变了? 岚琪可管不着惠妃心里想什么,径自入了产房。杏儿正断断续续地呻吟着,稳婆则说:“答应再忍一忍,才开了两指。” 岚琪算算时辰,这会儿才开了两指,不知还要吃多久的苦。羊水破了挨不了太长的时间,如果一直生不下来,母子都会有危险。岚琪经历数次产育,在鬼门关走了好几回,而她最幸福的是,生四阿哥时嬷嬷像额娘一般守护着她。 “娘娘……”章答应瞧见德妃进来,顿时眼泪决堤。那个在瀛台差点被人用鞭子打死的小宫女,怎会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躺在紫禁城里给皇帝生孩子。若有的选择,她真心希望一辈子在岚琪身边做个宫女,可是都到现在这时候了,想那些根本没意义。 “疼吧,疼就哭出来,可也别大喊大叫的,力气用光了还怎么生?”岚琪笑悠悠地哄着她,擦去她的眼泪和汗水,鼓励她,“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好好生下来,往后常常来永和宫帮我带孩子。等孩子长大了,我会告诉他亲额娘是谁,孩子会好好孝敬你,不然我可不答应。” 章答应虚弱地笑着,含泪点头:“都听娘娘的。” 岚琪没有与章答应说太多的话,她不宜在此久留,告诉杏儿自己就在门口等着,不管几个时辰,便是等到天明也会陪着她,之后离开产房。荣妃几人已在正殿坐着,要岚琪也一起过去,她却说搬张椅子在这里等就好。 众人不勉强她,待惠妃要替她们去回禀上头,隐隐听见轰隆声,大概是放烟花了。不多久前面就传来消息,说宴会就快散了,太后让这边不必? ?人过去禀告,等章答应平安生产要紧。 之后再等了半个时辰,门前忽而一阵动静,只见万常在被宫女们左右架着搀扶回来,好好的人醉得不省人事。后头戴贵人和布贵人跟来,端嫔问道:“她怎么喝那么多的酒,有没有在御前失仪?” 众人说没别的事,就是她们发现的时候,万常在已经喝了许多酒。荣妃很不耐烦地说:“今天她们都是怎么了,平时安安分分的人,怎么都赶着给我惹麻烦?” 荣妃一向冷静,但这次关乎章答应腹中的皇嗣安危,她难免有些乱了方寸。好在端嫔还明白,瞧见惠妃起身要去看望万常在,笑着跟来说:“八阿哥在长春宫等着娘娘回去呢,这儿那么多人错不了。长春宫离得远,各处各门就要落锁,娘娘还是先请吧,嫔妾的钟粹宫就在边上,晚一些也不要紧。” 荣妃这才醒过神,惠妃过来帮忙是不错,可她未必真心实意,兴许是来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现下听小雨那番话,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牵连了平贵人,事情未必简单。她宫里的事她自己解决,还不用惠妃来过问插手。 “你先回去吧,没的我这儿闹得乱哄哄叫人家说闲话,宫里妃嫔产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稀奇。”荣妃对她笑着,不等惠妃点头,就吩咐吉芯,“好生送娘娘回去。” 惠妃见这情形,知道自己被排斥了,也不好过分热情招人嫌,反正有的是人替她盯着这里的事,热心叮嘱了众人几句便离开。而她一走,荣妃就问戴贵人与布贵人:“万妹妹喝那么多酒,可有说什么?” 戴贵人道:“她先头不是把酒洒在了平贵人身上吗?臣妾们觉得她是担心平贵人日后因此报复她,心里害怕才喝酒壮胆吧。” “她把酒洒在平贵人身上,平贵人去换衣裳,回来的路上就遇见章答应?”端嫔把这几件事连起来,看看荣妃,荣妃亦是皱眉,叮嘱戴贵人和布贵人不要对旁人说,自己往万常在屋子里来。可床上的人醉得不省人事,本想从她嘴里问什么,看样子是问不出来了。 再折回来时,产房里一阵骚动,众人赶来,岚琪告诉她们章答应好像要开始生了。荣妃端嫔她们都回去,让岚琪跟她去正殿里坐,岚琪却道:“我答应她在这里等,万一有什么事,立刻就能进去。” 荣妃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心,旁人看着,就是你太在乎孩子了。” “随他们去吧。”岚琪无所谓,又关心道,“万常在怎么醉了,景阳宫里有没有醒酒药?” 荣妃将事情说了,提起端嫔那几句,自己也疑惑:“总觉得不简单,她那么大的肚子,平时很懂得保养,怎么会月黑风高地跑出去看烟花?那么巧,万妹妹把平贵人的衣裳弄脏了。” 岚琪很直接地问:“难道姐姐怀疑是章答应故意去找茬?” “你说呢?”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岚琪虽问,自己却已有了答案,“现下平贵人又被关起来等候发落,等杏儿生了孩子,只要一口咬定是平贵人伤她,她百口莫辩。” 荣妃半张着嘴,就觉得该是这样才对,一面让人把小雨找来,一面苦笑:“她真是不自量力。她可知道平贵人背后是谁,若是发狠对付她,她一个小答应,怎么死都不知道。” 岚琪却笑:“可能对有些人来说,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当然我不是说杏儿。” 小雨很快又被找来,小丫头吓坏了,以为荣妃娘娘真要打她,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荣妃支开旁人,与岚琪问她是不是她们故意去道上等平贵人,又问到底是不是平贵人伤了章答应。 大概是和主子有承诺,小雨还算硬气,信守诺言死不开口。荣妃急了,真叫吉芯拿掸子来打她。岚琪劝她道:“你再不说,我也不帮你了。” 吉芯拿来掸子呼呼凭空抽了两下,小丫头顿时吓得眼泪汪汪。上次被平贵人打得她看到这些东西就发怵,不想再受皮肉之苦,才一五一十把事情交代。果真是她家主子记恨平贵人,害怕平贵人往后还要来折腾她们,甚至为了孩子的事去找德妃娘娘麻烦。既然是道理说不通的事,只能以恶制恶,她觉得这宫里最压得住人的事,就是伤害皇嗣了。 “荒唐。”荣妃长叹,“若是一尸两命,一无所有,若是留下孩子她死了,她何必?难不成一心要你抱养,是把这件事也算上了?可万一她活下来但孩子死了呢,但凡平贵人要闹个明白,索额图那边稍稍帮她一把,这丫头只会得不偿失。我真是糊涂死了,她在我这里这么久,我竟一点没看出她有这些心思。” “等她出了月子,姐姐再狠狠教训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要紧的是母子平安。至于平贵人,既然牵连进来了,那就再让她反省一年半载,宫里本来就不缺她这么一个人。”岚琪倒是很无所谓,提醒荣妃道,“姐姐没觉得,太子叔姥爷那里,根本就不把平贵人当一回事了?” 荣妃不大明白,岚琪道:“我在慈宁宫听得多,这些事慈宁宫里一直盯着。索额图那边似乎是看出这个侄女不成器,早就放弃了。皇上留着她,自有皇上的道理。可即便家里不支持,她还是会仗着家里在宫中作妖,又或者被什么人挑唆闹出别的事。这件事已经这样,若是不怪她,她就会反过来追究杏儿,总归要有人对此负责,我们有点私心也不奇怪。” 荣妃看着岚琪,不禁笑道:“你可比从前狠心了。” 岚琪淡然笑道:“看得多听得多,宫里不就是这样子?”说着指了指小雨,小宫女还伏在地上。荣妃一时又生气,喝令吉芯拖她出去罚跪,她家主子顺利分娩前不许起来,罚了她才好让她家答应知道轻重。 小雨哭哭啼啼地出去挨罚,这一下还真把她跪老实了。章答应初产很辛苦,又因胎儿不稳孕中极少走动,没有体力没有元气,拖拖拉拉折腾大半夜,直到进了丑时,才终于听见孩子的哭声。岚琪和荣妃都熬得十分疲倦,婴儿的哭声震醒了她们,里头宫女急匆匆跑出来说:“恭喜德妃娘娘,章答应生了小阿哥。” 有种后宫叫德妃.4_第十四章 贵妃施毒子 宫里都知道章答应的孩子要送去永和宫,如今得了皇子,都直接恭喜德妃。岚琪等不及高兴,先问产妇如何,她们才想起来说:“章答应累坏了已经没声儿了,稳婆说没伤得太严重,能养好。” 不多久清洗干净的婴儿被早就候命的乳母抱出来。岚琪让乳母早些去休息别耽误了奶水,自己和荣妃抱着小婴儿。才出生的孩子抱在手里已有几分斤两,比起兄弟姐妹个头儿都大些。果然是孩子大难生,才折腾了那么久。 “以后就是你的儿子了,好好照顾。”荣妃感慨不已,把孩子又递给岚琪抱着,与她道,“听说你在吃避孕的药,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多插嘴,可你要保重。那种事,随遇而安多好?” “我自己有分寸,姐姐有疼我的心就足够了。”岚琪暖暖地笑着,怀里的婴儿已经睡熟,她再看了几眼,就让已安排好的人抱去永和宫。自己再进来看望昏睡的章答应,将跪得腿软的小雨喊进来,让她转达自己天亮后再来看望,叮嘱小雨再不可以帮着主子做这种事。 十三阿哥很壮实,出生就是大婴儿。几日母乳养下来,又大了一圈儿似的,脸上五官也撑开。偶尔睁开眼时,那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十分可爱。都说十三阿哥样貌不差,像极了皇帝。 小阿哥洗三后,谢过来观礼的众人,岚琪便与荣妃一同往景阳宫来。原说那日天明就来探望杏儿,可章答应太过虚弱,荣妃便让岚琪不必急着来。眼下已是第三天,看望的事并不重要,可那一晚闯祸的事,总要有个说法,平贵人此刻还被禁足在自己的殿阁里不能走动。 床榻上,安养三日的产妇气色已恢复了许多,到底胜在年轻,见荣妃和德妃娘娘一道来,先是欢喜地满面笑容,可转念一想那晚的事,立刻严肃下来,低着脑袋不大敢看二位娘娘。 “小雨和万常在都把实话说了,万常在要闭门反省十天,小雨欠着我几顿打,你呢?我让你好好想想的,想明白了没有?”二位坐下,荣妃之前已责备过,今天德妃一起过来,也算将此事做个了结。 章答应垂着首抿着嘴不敢说话,岚琪看了她一会儿道:“怪我从前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如今你对平贵人以恶制恶虽也有你的道理,可咱们终究只能让她继续禁足不出门,将来总有放出来的那天。难道那时候,你还能挺着肚子去撞她?” 章答应忙解释道:“嫔妾没有撞她,平贵人的确推了臣妾一把,只不过……没用什么力气,嫔妾自己假装摔倒的。” 荣妃气道:“你还有理了?” 章答应这才闭嘴,可偷偷看二位的脸色,似乎并没有真的要把她怎么样,但目光一与荣妃对视,立刻又心虚地低下了头。 “眼下只能怪平贵人不小心,让她继续反省。”荣妃叹了一声。 “而她这一次后,只怕心里更加扭曲憎恨。有朝一日得以自由,若不计前嫌从此与大家和平相处,是她的觉悟也是咱们的福气,但若变本加厉要对你追打报复,那也再正常不过。”岚琪在一旁说,“你看这样的事有什么意思?心里头总担着一份对未来的隐忧,还不如坦荡荡地面对麻烦,而你也并没有真正领悟我之前对你说的话。以恶制恶的确不错,可你要把对方踩死啊。如今等待你的,是不知道何时她的反扑反咬。现下是太平了,可将来若有一日再出事,只会落得个得不偿失而已。” 岚琪淡淡地说着这些,脸上并没有太多情绪的波动,可是却把坐在一旁的荣妃听得一愣一愣的。素日待人温柔亲切的乌雅岚琪,竟能轻轻松松说出“踩死”二字。她不显山不露水的,早就把后宫的一切看得透了,只不过没有害人的心,也不愿与人争什么,这些本事才不叫外人看得到。都以为她是娇惯的花朵,一旦太皇太后倒下,少了这最厚重的荫庇,她就会不堪风吹日晒。如今看来,兴许就是她们多虑了。 “小阿哥很可爱,皇上已经赐名胤祥。阿哥们都从一个福字,可兄弟几个的名字普通人乍一眼看还看不出个门道,不乏生僻的字眼。我总在想吉祥的祥皇上将来会给哪个孩子,就归了咱们十三阿哥了。”岚琪不再提平贵人的事,毫无预兆地就把话题转到孩子的身上,再之后说说孩子和章答应保养身体的话,便说时辰不早,她要去慈宁宫照顾太皇太后的午膳和休息。 荣妃送她出来,说道:“你对杏儿说了那些话,也不问问她懂不懂。若是还曲解了你的意思,将来又做傻事可怎么办。过几天你得空了,来替我教教她,我瞧她这性子,往后指不定还能干点别的出来。” 岚琪却道:“我能教她什么,当初姐姐和惠妃教了我很多道理。我是听得进话的人,你们说一句,我回去要想十句。可杏儿不是这样的人,说得再多她也只能记住一两句,说多了反是咱们辛苦。姐姐不要费心教导她,不听话或骂或打,那才最管用,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呢。” “你说到点子上了,她现在的年纪与你当初差不多大,我算是带了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可你这样的,再没遇见过了。”荣妃欣然一笑,也放下了包袱,轻松地说,“那个平贵人,就委屈她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十三阿哥平安,已经是她的福气了。” 如此荣妃和德妃做了决定,都不来问平贵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头回禀了皇贵妃,皇贵妃更是懒得计较,几句话便点头了,告知六宫平贵人有失德行,要她在自己的殿阁闭门思过。具体的日子含糊不清,如今十月了,恐怕过年前后,都未必能自由。 这几乎要把小赫舍里逼疯,那一晚她什么都没做,处处都是章答应挑衅她。她是恨不得撕碎了章答应才好,可人家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自己总要掂量一下后果。她不过是伸手要她往边上让开,别再靠近自己,竟眼睁睁看着章答应顺势往后倒下去。那一幕看得她心惊肉跳,心想孕妇这一摔,还能有个好吗? “贱人就是命大。”在小赫舍里的嘴里,是这样的话。当皇贵妃的决意传来时,她更是疯了似的,将屋子里的东西摔摔打打,立刻派心腹去联系叔父。可她不知道德妃几人心里有数,而今的平贵人早不是刚入宫时的平贵人,她已经被家族抛弃了,却不自知。 对于索额图来说,当初送侄女进宫,的确盼着她能成为家族在后宫的一脉依靠,谁晓得这个侄女不成器。索额图忙着朝廷的事,侄女的教导上虽然用心,可都是假手他人,真等到自己来关心,亲眼所见,却发现这孩子是扶不起来的人。比起赫舍里皇后当初对家族的冷漠,眼下这一个虽然紧紧依附家族,可她却缺心眼没脑子,屡屡在后宫做出傻事。索额图眼见劝也无用,唯恐连累自己,早早就决定让她自生自灭,再也不过问,而这样做,或多或少也减少了被皇帝的牵制。 可这些平贵人都不懂,她不明白家里为什么突然不再帮自己。一次次的寒心一次次仍抱有希望,因为那是她骄傲的资本,可如今什么都没了。疯狂的女人把屋子里搅得天翻地覆,跌倒在地上哭时,眼泪中望见一方似曾相识的匣子躺在地上。已然混沌的思绪里突然明朗了一片,她扑上来打开那匣子,举着里头精巧的玉瓶问身边已经吓得面如菜色的宫女:“这是,惠妃娘娘送的?” 众人战战兢兢地说是,平贵人紧紧握着玉瓶,美艳的脸上妆容涣散,又抬手一抹,更是狼狈不堪,吸着鼻子说:“姜还是老的辣,她一定是看穿那些贱人的嘴脸,就知道我早晚会被她们算计。等着,她们一个个都给我等着,只要我还能走出去,就不会有她们的好日子。” 宫女们慢慢打扫满地残片,又将平贵人搀扶着坐起来。她镇定后让大家把破损的东西扔出去,把好的都留下,再清点一下少了些什么,列出单子回头问家里要。此时她脸上的笑容更是狰狞幽冷,恶狠狠地说:“他们不能不要我,这辈子我缠定他们了。” 如此,平贵人才刚刚解脱了之前的束缚,转眼又因再次伤害皇嗣的嫌疑被要求闭门思过,没有她在宫里晃荡,大家心里都觉得踏实。毕竟偶尔看看脸色也就罢了,她动不动欺负人的脾气,谁也消受不起。 进入十月,天气越发寒冷。度过酷暑,凉爽的秋天里人们寻尽乐子,眼下秋风渐远,便开始养精蓄锐准备越冬。慈宁宫里更是处处小心,对于年迈的老人家而言,冬天是一道关,能看见春天生命才有希望,没有比让太皇太后康健地活下去更重要的事。 十月里拟定了大阿哥婚礼的具体日子,将于正月十九举行,这是皇帝头一回娶儿媳妇,果然十分重视。再者太子尚未大婚,大阿哥婚礼的规格不用对比着能不能越过储君,太子一派的大臣也无说话的立场,便渐渐铺张开,一并宫外的宅子也选定了地方开始修缮装潢,一切都步入正轨。比起除夕元旦,仿佛正月里大皇子的婚礼,更叫人瞩目和期待。 转眼京城落下第一场雪,岚瑛踏着雪入宫请安。她好些日子没进宫了,德妃得了十三阿哥也没进宫来恭喜。这会儿已是十一月上旬,太皇太后因知岚琪的妹妹要入宫,打发她回来陪着妹妹要紧,岚琪难得偷闲一日,便在永和宫暖阁里坐着等妹妹来。 岚瑛来时,姐姐歪在暖炕上睡着了,身旁静静卧着一对奶娃娃。她欣喜地立在边上看,一个小阿哥一个小公主,小阿哥才出月子不久,那个子都快赶上大他几个月的姐姐了。孩子们胖嘟嘟的脸颊总叫人忍不住想捏一把,岚瑛忘记自己从外头进来手里冷,才一摸小公主的脸蛋,人家就被冷醒,一睁眼就大哭,把打瞌睡的岚琪惊醒,见是妹妹来了,正手足无措地立在炕边,笑着嗔怪:“你瞧你,我才静一会儿,你又招惹他们。” 孩子们一哭,乳母嬷嬷们便赶紧来伺候。而小姐姐哭着闹醒了弟弟,十三阿哥也跟着哭,小家伙的嗓门可不小,他一哭反而把姐姐镇住了。两个孩子实在热闹极了,岚瑛每个都抱了抱亲了亲,但因啼哭不止,还是叫人给抱走了。 “今天雪那么大,怎么进宫了?”岚琪拉着妹妹坐下。许久不见,新婚的小妇人越发娇媚可人,与姑娘时很不一样。而妹妹也心疼地看着她说:“姐姐瞧着好疲倦,你瞧这眼底下的青色,怎么不好好休息?” “前几日天气转冷,太皇太后有些头疼脑热,我照顾着她没顾得上自己,这些天才好了,知道你今天来,太皇太后让我来陪陪你。”岚琪说着,自在慵懒地挪了挪身子,让妹妹坐到一旁。岚瑛便先脱了自己的外衣,才蹭过来,笑着说:“这样没规矩地懒着,叫人看见就不好了。” “没有外人会来。”岚琪不在意,想起来便问妹妹是否先去过咸福宫。岚瑛说她去问候过,不过温贵妃一如既往不见她,不见也好,省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反正咱们礼数周全,别人就不能挑错。”岚琪宠爱地摩挲妹妹的手,白嫩柔软的手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随口便说,“阿灵阿把你养得很好,觉着胖了些没有?从前摸着你的手,干瘦的一把,现在才是所谓的柔软无骨。” “是胖了呢,额娘说胖一些才好。”岚瑛羞赧地一笑,面上飘起两朵红晕,渐渐连脖子都红了,轻声呢喃,“姐姐,我有了。” 岚琪一愣,等明白过有了什么,真真又惊又喜,竟不知如何是好,比她自己有喜都来的高兴。岚瑛憨憨地笑道:“额娘说不敢太招摇,不让我对外人说,家里也只有阿灵阿自己知道。今天进宫是特地来告诉姐姐的,额娘说三个月了,可以说了。” “已经这么久了?”岚琪简直不敢信,又怪妹妹和母亲,“额娘真是太小心,告诉我有什么不行的,连我都当外人了?” “姐姐在宫里那么忙,不想给你添麻烦。”岚瑛软软地伏在岚琪肩头,娇滴滴地说,“我心里害怕呢,到现在都不踏实。” “不怕不怕,额娘会陪着你。”岚琪哄着妹妹,又问她,“阿灵阿呢,他高兴不高兴?” “高兴,因为不是头一回当爹,处处都很谨慎。额娘希望他先别对家里人讲,他也答应了。”岚瑛笑着,小妇人面上满是幸福,告诉姐姐,“年纪大些,是会疼人,对我好对阿玛额娘也尊敬,真想象不出来,原来他私底下是这样的人。姐姐,我算不算是嫁了个好男人?” “只要你过得幸福,管他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是好男人。”岚琪欣慰不已,想想之前因此和皇帝闹矛盾,似乎有些过激。虽然玄烨未必能看得出阿灵阿会是个顾家疼爱妻子的男人,至少自己也不该武断地认为妹妹将来会不幸福。现下这般美好,真真是老天爷的赐福,所以她才觉得自己太过于顺风顺水,拜佛祝祷时,真不敢再许下什么心愿,给佛爷们添麻烦了。 “阿灵阿让我先来告诉姐姐,过几天他会亲自告诉贵妃娘娘。他说既然贵妃娘娘不喜欢我,就不委屈我去面前看脸色,能不接触就别接触了。”岚瑛说着丈夫的话,小声笑着,“我真没出息,现在都有些依赖他了。还说往后要为姐姐看好钮祜禄家呢,觉得自己快被他降服,什么都要听他的了。” “若是过得不好,你怎么会依赖他?姐姐说过了,宫里的事不用你操心,过好你的小日子。阿灵阿跟着朝廷忙忙碌碌担惊受怕,回到家里,有你这个小娇妻知冷知热为他操持好一切,能不心疼喜欢你?”岚琪说得满面笑意,唤来环春几人也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众人都给岚瑛道喜。岚琪又翻出许多东西要送给妹妹,之后更是换了衣裳,亲自带妹妹来慈宁宫。 太皇太后知道小妇人有喜,欢喜地揽在身边说:“你姐姐多子,你一定也有这福气,只是还年轻,自己身子骨未长齐全,一定要小心。你若觉得在婆家不自在,跟你姐姐说,咱们下旨把你接回娘家去安胎也容易,还怕他们家里人说三道四?” 岚瑛只会傻笑,岚琪则道:“太皇太后哪能拆散人家小夫妻,眼下如胶似漆难分难舍呢。” 小妇人羞得话都说不出来,屋子里满是笑声,其乐融融。到底德妃在慈宁宫地位不同,其他妃嫔娘家有什么好事,哪里轮得到被太皇太后眷顾,乌雅家的二小姐却与众不同,说到底还是德妃的面子大。岚瑛空手而来满载而归,这样走一遭,宫里多少眼睛看着,渐渐便有消息传开,都知道钮祜禄家的新夫人有喜了。 消息传到咸福宫,温贵妃正不大耐烦地喂十阿哥吃饭。听见冬云告诉她似乎新夫人有喜了,她手里的勺子停下来呆呆地看着冬云。儿子等不及要吃,凑上来一扑,将她手里的碗掀翻盖在她衣裙上,一碗粥洒得到处都是。贵妃气得在十阿哥屁股上揍了两巴掌骂道:“就知道吃,你什么时候才长大?” 稚儿无辜,吓得大哭,冬云让乳母抱去配殿里请觉禅贵人哄哄。这边忙着收拾清理,给主子换了衣裳,温贵妃立定着由宫女给自己穿戴,眼神定定的,不知在想什么,半天重新坐回暖炕上,才恨道:“她是什么低贱的人,也配给我们钮祜禄家生儿育女?” 冬云只劝道:“终究是喜事,娘娘还是高兴些,早点送赏赐去好。” 温贵妃冷笑道:“她也没来告诉我,我送哪门子的赏赐?” “夫人进宫先来请安,离宫也来请安,您都不见。想必若是您见了,应该先告诉您的,听说永和宫也是今天才刚刚知道。”冬云无奈地解释着,又规劝,“娘娘为何不放下芥蒂,您若对新夫人好些,德妃娘娘一定也……” 温贵妃倏然瞪着她,恨恨道:“我做什么要靠她施舍,她哪里比我好?你们记好了,我再不是从前那个可怜虫,巴望着能和她交好做姐妹,我为什么要那样低三下四求她可怜?” 冬云无话可说,这一年一年各色各样的折腾轮下来,她都记不清主子几时又变的心性。之后几天温贵妃都不高兴,可是到阿灵阿进宫求见的日子,温贵妃又一改嘴脸,倒是和和气气地与兄长说了会儿话,还准备好东西让她带回去给岚瑛,连冬云都以为温贵妃想通了。 日子一天天过,十一月里下了好几场大雪,腊月头上一直阴云密布狂风大雪,难得到腊八这天放晴。都说果然是节日的好日子,各宫往来走动总算有几分腊月的热闹。 初九这天岚琪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打牌,绿珠匆匆从永和宫赶来,让环春把娘娘请出来说话。岚琪手里还捏着牌,以为是奶娃娃们不舒服,谁晓得却是晴天霹雳,岚瑛今晨小产了。 岚琪手里的牌被捏得变了形,心痛欲碎。又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过多流露,整顿心情进来,可是老人家太了解她,一看脸色就知道有不好的事,关切道:“是不是永和宫里出什么事了?到底养着两个奶娃娃,你是不该总在我这里待着。” “公主阿哥都好,是家里有事。”岚琪低头理牌,缓缓告诉太皇太后岚瑛的遭遇,反而担心老人家着急。太皇太后只叹息:“那日我瞧她,自己身量还未长周全,怀孕的确辛苦,玄烨早年那些孩子都保不住,荣妃惠妃她们当时都太 年轻。你怀四阿哥的时候就好多了,头一胎就保得住养得好,比她们有福气。你也别太难过,她还年轻,调养几年身子,等壮实了再生养不迟。” 彼时岚琪也是这个心情,尚不至于把事情想复杂了。只等两天后乌雅夫人进宫,抹着眼泪说宫里太医和宫外大夫都瞧过,说瑛儿不是自然流产,是被药物所伤,甚至担心已经伤了根本,三四年里未必能生养。若是没福气,恐怕一辈子都不能再有了。 “妾身总想,她若能生下一男半女,在钮祜禄家也能挺直腰杆。她头一回回娘家跟妾身说月信没来,妾身就请家里往来的大夫给看了,知道是喜脉实在是高兴极了。就是怕大宅子里人多手杂有什么闪失,不叫她告诉家人,可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落得这个下场。”乌雅夫人泪眼婆娑,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叹息道,“妾身不该对娘娘说这些,她自有她的命数。” 听说是药物所致,问到宫里去了哪个太医,岚琪立刻让人宣召来,那太医原是为钮祜禄家做事,说白了忠于温贵妃。可如今两府联姻,阿灵阿对娇妻十分宠爱,这些人大多还是听命于宫外,所以也不顾忌温贵妃那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德妃娘娘。 果然动用宫里的太医去看,不单是看病那样简单,岚瑛屋子里的东西都查了,并无异状。只等问起新夫人日常饮食和那几天吃过什么,一样样查验皆无果,直到提起腊八这天咸福宫赏下的腊八粥,全家上下都吃了,只剩下一碗供奉在家祠里。结果一查,在粥里发现些许藏红花。 几位太医找人分别食用那一碗腊八粥,根据各人的气色脉搏等判断。这一碗看似简单的腊八粥里,应当含有巨量的藏红花。因腊八粥本身口味浓郁气味芳香,将藏红花淡淡的气息掩盖,寻常人吃了顶多胃部不适神情亢奋。那一天过节,或饮酒或多食,这些症状都不足为奇,但新夫人是孕中之人,绝对经不起这样的猛药。 据夫人身边的丫头说,那天下午起夫人就不舒服,众人只当是害喜,结果半夜开始腹痛难忍甚至见红,这才着急找来大夫。可是一切都晚了,夫人足足疼了一晚上的肚子,初九早晨终于解脱,孩子也没了。 “娘娘,藏红花是名贵药材,寻常人轻易得不到,今年太医院内所用也有限,为了这一碗粥,下药的人真真是下了血本的。若是要查,各处药材店买卖都有账目,何时何日有人大量购入藏红花一查便知。若是有本事从外地带来,那也真是太精明了。”太医这般对岚琪说,更说阿灵阿大人已经派人去查,只等结果。 但这些话岚琪都没太在意,让她皱眉头的是咸福宫三个字,听太医说今年宫内所用藏红花有限,便问道:“是否可以说这腊八粥虽是从咸福宫做了赏到府里,但并不是温贵妃下的药?” 太医伏地道:“臣不敢担保贵妃娘娘到底与此事有无关联,但若要贵妃娘娘深居后宫之人弄得这么多的藏红花,实在是不大可能。说白了,大人不帮娘娘传递东西,娘娘何处弄去?” 的确是这个道理。太医走后,乌雅夫人对女儿说,女婿亲自上门向她和丈夫请罪,说他没照顾好瑛儿,更说虽然腊八粥是贵妃赏赐的,但贵妃在宫里若需要传递什么,向来都是家里经手。家里从不曾给她送大量的藏红花,她要在咸福宫弄好这些东西再送出来,几乎不可能。眼下已经在京城四处查询药房医馆是否有人大量收购藏红花,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岚瑛一个交代。 “阿灵阿倒是尽心,可有什么用,若瑛儿此生不能再生育,往后她在钮祜禄家的日子一定会比现在辛苦。阿灵阿比她年长,将来若是先走一步,她膝下没个孩子,怎么在钮祜禄家立足?”岚琪眉头紧蹙,深深忧虑,“那会儿我在不在都不晓得,谁来保护她。” 这事儿兜兜转转,岚琪不免再次幽怨玄烨为她妹妹配成这一门婚事。虽然她晓得这么想没道理,可事情无法解决,更看不到未来,人总会纠结过去的事不放。 玄烨知道岚琪的脾气,虽然只是大臣家里妻妾小产的小事,本不该皇帝过问,但因关系到岚琪,他还是略打听了一二。这日来永和宫时,德妃还在慈宁宫未归,玄烨自己逗着一双儿女。岚琪归来时见玄烨正拿自己茶杯里的东西沾了给公主尝尝,边上的人都没说话,岚琪急着进来阻拦:“皇上,您给女儿吃什么?” 本来俩孩子好好的,倒是被额娘这一声惊呼吓着了,一个跟着一个哭起来,直闹得人头疼欲裂。玄烨怪她:“朕和他们一起很乖巧安静,偏你回来了才闹。” 岚琪看了玄烨杯子里只是一碗清水,才舒口气,嗔怪玄烨:“皇上故意吓唬臣妾的?您知道臣妾进门了吧。” “是逗你的,赶紧换了衣裳,屋子里热,穿这么多要捂出汗了。”玄烨心情不错,桌上还铺着几道奏折,因无要紧的事,不过是些请安的折子,他随手批来打发。等岚琪换了衣裳回来,这边已经收拾好了。 玄烨道:“今天你妹妹被送回娘家去养身体了,说是阿灵阿的意思,朕不该管这些事,但听见了就想来告诉你。” “之前太皇太后就说不如让她回娘家安胎,臣妾还开玩笑说他们夫妻俩分不开,若是听太皇太后的,大概也没这件事。”岚琪说着不免幽怨,怪玄烨,“皇上若不指婚,瑛儿怎么能遭这罪。” 皇帝不在意,不过是一句话,眼下有正经的事要说:“朕本担心你会一时冲动去找温贵妃的麻烦,等了两天宫里闲话不少,你这边却没动静。” “臣妾天天在慈宁宫,太皇太后那儿多少大道理听着,还能不冷静?”岚琪接过环春送来的茶,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才继续说,“阿灵阿也把一些话托额娘带进来,臣妾知道,贵妃没本事弄那么多的藏红花,可是皇上别以为臣妾就不计较了,万一和贵妃娘娘有关联呢?她大可以假手他人,钮祜禄家又不是只有一个阿灵阿。” 玄烨笑道:“阿灵阿和他兄长法喀素素来不和睦,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法喀素的夫人与阿灵阿的原配是表姐妹,这里头就另有一层利益关系。” 岚琪听玄烨说得头头是道,突然心生愧疚,劝他道:“皇上千万别为了臣妾去费心管这事儿,这真不是值得您过问的。臣妾刚才只是矫情,您别当真。虽然瑛儿吃了苦,但看得出来阿灵阿对她很尽心,这是他们夫妻俩的事,狠心一些,瑛儿自己不当心,怪不得别人。” “大臣的家事,虽然不该朕来插手,可是朕必须了解他们,才能从中找到矛盾来挟制各方权力。从前明珠和纳兰容若不和睦,而钮祜禄家,这斗鸡似的兄弟俩,就是朕的把柄。”玄烨悠闲地靠下去,舒展筋骨慢慢说,“就不晓得这次的事是否在这里头有牵连,又或者与温贵妃是否有关系,但是朕想你应一件事。” “难道皇上……”岚琪猜测可能的事,心里很不自在,别过脸说,“最好是和她没有关联。” 玄烨拉了她一只手说:“朕知道这很自私,可你要明白,这毕竟是钮祜禄氏的家事,而朕不想看到他们兄弟俩谁输谁赢,永远这样抗衡下去才好。就说明珠,容若死了之后,朕反是有一阵子迷茫该如何处理君臣关系了。” 岚琪明白自己不能违逆皇帝的决意,既然注定无可奈何,总该为妹妹争取最后的公道,便与玄烨道:“这件事最后怎么处置,臣妾听皇上的,可皇上也答应臣妾一件事。” “你说。” 岚琪严肃地说:“岚瑛在钮祜禄家还要过一辈子,不能让她看不清道不明,将来指不定还要被人毒害。所以这件事要查到底,一定要让臣妾和岚瑛知道是谁下的手,哪怕是温贵妃您不愿追究,至少要让我们姐妹知道才成。” “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但是不能因为岚瑛这件事,破坏他们家族的平衡。朕要的是能够驾驭的朝臣,他们在朕的面前,必须有弱点才行。”玄烨同样严肃,但许诺岚琪,“若是与温贵妃相关,朕一样给你个交代,不会轻易姑息。” “皇上太迁就臣妾了。”岚琪突然觉得自己真正是个“宠妃”,玄烨在乎她的一切,哪怕这样的事,一面强求他所要的结果,一面还是会顾忌自己的感受。但她不会再像那段迷茫的日子里,动不动患得患失,动不动犹豫不决,此刻欣然一笑,对玄烨道,“那臣妾就等皇上的结果。” 玄烨含笑点头,搂住她笑道:“这是自然的,现在我们不提了,眼下另一件事,朕知道你不会答应,可还是想问问。” “又是什么,皇上就不能少惦记臣妾?”岚琪心里没底。 “畅春园建好了,朕还没去瞧过,封印后想过去看两眼,你去不去?”玄烨松开她绕过来,面对面坐着,“当日来回,就当你在慈宁宫待了一整天,旁人也不会知道。朕等开年胤禔大婚后才预备住过去。” 岚琪没立时答应,虽不介意要偷偷摸摸跟着出门,可也的确不能让外人知道。不然越过皇贵妃、温贵妃她先陪着去逛一圈,又是是非。且入了园子多少人看着,早晚还是会露馅儿,贪得一时欢愉,之后麻烦接踵而至,没意思。此外听说玄烨正月里就要搬去畅春园,可太皇太后却说要入夏才预备过去,不禁担心地问:“皇上去了畅春园,留太皇太后在宫里,您放心?” 玄烨笑道:“朕已经决定说服皇祖母,咱们一同去畅春园。皇祖母怕妃嫔多了吵闹,朕少带几个便是了,反正那边各处还需要不断地修缮,没那么多空地儿给妃嫔们居住。” 此刻时辰已不早,岚琪吩咐预备洗漱伺候皇帝安寝,自己替他解开衣裳扣子,满不在乎地说:“臣妾总是跟着太皇太后,至于皇上要带哪个,臣妾可管不着。” “你又酸了。” “恐怕您只带几个去,宫里才酸呢。”岚琪脱下玄烨的棉衣,在肩膀上揉捏了几下,提醒道,“皇上,如今的后宫可与从前很不一样了,好些事真就不能像从前那么办,人多眼睛多嘴巴多,是非更多。” 玄烨同样叹息,没头没脑地就说起:“朕也为此烦恼,阿哥公主越来越多,妃嫔也隔几年就有新人。从前走在六宫空荡荡的,如今去哪儿都能碰见谁。朕觉得,也许是该立皇后,六宫有个正主儿,许多事才好办。” 岚琪听得一怔,她是不会想自己轮得到这样的福气,当初一句话差点要了一条命,她躲还来不及呢。而且如今宫里有最合适的人选,皇帝若要立后,非皇贵妃莫属。她心里惊讶的是,一旦皇贵妃真成了皇后,四阿哥算不算得嫡子?从前宫里谣传时她根本没在意,这下亲口听皇帝说“立后”二字,才觉得很不一样。 但玄烨很快就说:“朕随口讲的,你别多心,这才是真正的大事,岂能一两句话就决定。你说得不错,如今后宫很不一样,很多事不能像从前那般想当然。你天天在后宫和她们打交道,你比朕看得明白。” 岚琪只笑道:“皇上别拿这么复杂的事来和臣妾商议,还是去逛逛园子来得容易。您且等臣妾回过太皇太后,您知道,老祖母最讨厌咱们偷偷摸摸的了。” 玄烨却暧昧地笑道:“偷偷摸摸才有意思。” 这件事岚琪这边,算是应下了皇帝,之后与太皇太后提起来,老人家难得不反对,反是对岚琪说:“既然要出去,顺道走一趟,去家里瞧瞧你妹妹,她不是在娘家休养吗?你这么多年也没回过家,正儿八经让你回去一次,太兴师动众,反正你俩总爱这么偷偷跑出去,我更加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岚琪听说太皇太后让她回娘家,一下去不去畅春园也变得无所谓,但又忧虑重重,说家门微寒,不敢接待皇上。若是她独自离开皇帝回家,又恐怕不妥当。太皇太后却笑道:“你当玄烨天天在乾清宫待着?便是这些年,他也时常跑出去逛逛京城,只不过都是不能说的事,他不提也就没人问了。” “臣妾一定早去早回,这回是您恩准的,可不能将来又责备臣妾胡闹。”岚琪对上次被太皇太后罚跪的事心有余悸,想想那会儿真是年轻,和玄烨做了多少如今看来又傻又蠢的事。好在当时当刻的幸福铭记心头,是一辈子回忆起来都能温暖一笑的美妙。 如此,待皇帝封印后的一天,宫里一如往常没什么变化,但皇帝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离了紫禁城。不同于以往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这一次带了德妃一道出去,两人都以裕亲王随从的身份,跟着福全去逛畅春园。便是园子里的人,也只当是王爷来视察工程,哪里见过天家圣颜,能辨得清身旁跟了皇帝和德妃。 皇帝自南巡后,对江南园林念念不忘,建造畅春园,为求避喧听政,往后亦会在此久居。岚琪跟着听他与裕亲王说那些话,心中便掂量到那时候,后宫妃嫔间不知又将是怎样一番光景。而她心系家中,? ??心逛太久了没时间再回一趟娘家,希望玄烨早些带她离去,又不敢出言催促。虽然陪着看了许多美景,终归心不在焉,等之后离开,只记得亭台楼阁白雪皑皑,其他一概都忘了。 玄烨没有浪费太多的时辰,午后不久就离了畅春园,赶着去一趟岚琪的娘家。岚琪一路上紧张得说不出话,引得玄烨笑她:“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岚琪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真正回了家,熟悉的一切在眼前,发现十几年竟不曾改变什么,这才放松下来。 威武夫妇自从知道皇帝今天要带着德妃来微服私访,就没再睡过安稳觉,此刻接驾亦是战战兢兢。而此次帮着安排一切的,还是小女婿。算起来皇帝如今与阿灵阿算得上是连襟,可还有钮祜禄皇后的身份,他又是皇帝的大舅子,连玄烨都玩笑说:“朕和你,算是亲戚关系最多的了。” 前头皇帝与男眷说话,乌雅夫人领着女儿往后院来。如今岚瑛就住在岚琪幼年的闺房,当年岚琪入宫妹妹还是个孩子,自然这十几年,未出阁的小姐就住在姐姐屋子里。岚琪早就习惯了宫廷的宽阔巍峨,如今才明白自己幼年觉得宽敞无比的家,真真不过紫禁城里几间房。她们家的确是小门小户,可就是因为这样,才清清白白。 就连岚瑛,嫁入钮祜禄家看惯了大宅大院,回家来也会觉得不一样,更何况岚琪在深宫偌大的紫禁城里十几年。 小月中的年轻妇人看着气色不错,没有岚琪想象中的悲戚憔悴。额娘说头几天是不大好,现在已经看开了,到底是没见过的孩子,也不至于有那么深的感情。要说梗在心里的,便是她可能一辈子不能生养。岚琪安抚妹妹说:“若是我的妹妹真没这个福气,钮祜禄家那么大的家族,姐姐往后替你做主,在家族里选一脉近支,过继两个孩子给你可好?” 岚瑛笑道:“姐姐为了我倒是什么都做得,您就不可怜那被抢走孩子的母亲?” 岚琪竟根本没想到这一层,不免叹息:“果真是,人哪有不自私的。” “我好好养着,不怕没福气,我还那么年轻。”岚瑛的开朗,让岚琪又欣慰又心疼。姐妹说说贴心的话,诸多安抚后坐月子的人要休息,岚琪便陪着额娘往前面来,才听额娘提起,“听女婿讲,事情有眉目了。”她们刚走到前厅,未及进门,就听见阿灵阿正说这件事。 岚琪家地方小,藏不住人,她索性大大方方地进来。父亲与阿灵阿诸人赶紧行礼,她从容地在玄烨身旁坐下,皇帝则吩咐:“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你们继续说便是。” 原来阿灵阿在京城多方查探后,果然发现上月末曾有人在京城各个医馆药房收购藏红花,甚至一度哄抬了市价,导致几家药房把之后再进的红花亏在手里,所以提起这件事,很多人都记得清清楚楚。顺藤摸瓜地查上去,便发现收购藏红花的正是阿灵阿的兄嫂,兄长法喀素的夫人。 兄长家中无人缠绵病榻,实在想不明白囤积那么多藏红花用来做什么。眼下虽无确实的行凶证据,但应该是他们做的不差,说到底是钮祜禄家族的内斗,是家族的耻辱。 原本这样的事,根本不需要告诉皇帝,可阿灵阿的新妻是当朝宠妃的妹妹,皇帝关心一两句,他就要尽心尽力去查。自然新婚夫妇感情好,阿灵阿也不想委屈了妻子。岚琪不大了解阿灵阿的为人,要说最初的一次印象,还是当年在慈宁宫无意中撞见钮祜禄家兄妹说话。那次没与阿灵阿有什么交道,可是发急了的昭妃,却成就了今日的一切,现在想来一切因缘际会仿佛真是命中注定。岚琪甚至觉得自己当初会照顾钮祜禄皇后临终,也是应了今日的缘分。 “与温贵妃无关?”可冷不丁的,皇帝突然发问了。 阿灵阿的神情变得有些僵硬,显然对他或家族而言,温贵妃依旧是很重要的存在。他们并没有像赫舍里一族抛弃了平贵人那般,他们仍然期待温贵妃可以在后宫地位永固,毕竟一个是自家女儿,而德妃,只不过是随时可将他们抛弃的姻亲。 玄烨示意威武诸人下去,岚琪在一旁同样起身要 走,皇帝却留下她,淡淡一笑:“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深宫里的事,你阿玛他们才不便知道。” 岚琪这才端坐不动,只听阿灵阿战战兢兢地说:“温贵妃近来与家兄往来密切,说些什么臣不敢揣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贵妃娘娘与此事有关联,请皇上恕罪。” “你继承了家业,你的长子是原配所生,也该由他继承家业,你的兄嫂是你原配的姐妹,对他们来说,想要保住长子在家中的地位,无可厚非。但新夫人得宠,将来必定子凭母贵,你身为弟弟尚且能执掌家族,何况你的孩子们。”玄烨慢声道来,看了眼岚琪,继续说,“这件事,的确是你家族内斗才显得更有说服力。想想温贵妃何至于如此蠢,她送来的东西出了差错,不是惹祸上身?” 阿灵阿连声称是,岚琪却开口:“也许贵妃娘娘没算计到,家里会拿一碗粥供奉祖先,毕竟是咸福宫的赏赐,家人好生受用才是礼数。既然没有证据证明此事与温贵妃相关,等同没证据证明娘娘的清白,臣妾贸然有这样的想法,还请皇上恕罪。” 玄烨神情不改,座下阿灵阿却慌张起来,着急地说:“娘娘容臣多嘴,温贵妃在深宫全靠家族支持。眼下臣蒙天恩与娘娘做了亲戚,往后必然也支持娘娘,家族如此,贵妃娘娘又怎会……” 岚琪却从容道:“大道理漂亮话,本宫听得不少,本宫并非认定贵妃娘娘做过什么,只是眼看着妹妹受了这么大的苦,心中咽不下这口气。倘若有证据证明温贵妃的清白,本宫自然不敢对娘娘有所非议。” 阿灵阿紧张得满头是汗,厅堂里烧炭很暖和,他的领口都有些湿了,尴尬地说:“要证明一个人有罪的证据很好找,可如何证明一个人清白?臣不曾办过案子,并不懂这里头的门道,娘娘恕罪,可否再给臣一些时日?” 岚琪微微一笑:“只怕这次的事难有个结果,本宫那样说,只不过希望大人往后能多多留心贵妃娘娘。娘娘心思单纯易受蒙骗,不要再让你多心善妒的兄长和她往来,教唆着做出了不得的事,以绝后患。” 阿灵阿这才明白过来,起身伏地说他一定会照德妃娘娘说的话去做。岚琪又笑着嘱咐他:“家和万事兴,你的兄嫂也是岚瑛的兄嫂,不要叫人说,新夫人挑唆你们家族不和。” 阿灵阿连声称是,岚琪不知他素来在朝廷上是什么嘴脸,更不知他一贯面对温贵妃是什么态度,至少对岚瑛算是尽心,如今对她也算恭敬。当然此刻皇帝在边上,他怎么都要笑脸相对卑躬屈膝,岚琪还不至于得意忘形,也压根儿没打算与阿灵阿有什么往来,唯一的希望,就是妹妹能过得幸福。 “继续查,若查到温贵妃与此事有关,必须禀告朕,朕不会为难你们兄妹。但若让朕先查到,而你隐瞒不报,有些话就不那么好说了。”玄烨此刻才严肃地开口,“这件事可大可小,你们心里要明白。” 阿灵阿连连叩首答应,不多久便退下去了。岚琪原该起身去请阿玛额娘进来,可走到门前却反手关上了门。玄烨略觉奇怪,但见岚琪走到面前,霍然屈膝,道:“皇上,臣妾也有话要说。” “怎么了?”玄烨含笑。 “方才皇上说,瑛儿新夫人受宠,将来子凭母贵,她生的孩子若夺去长子继承家族的地位也无可厚非。”岚琪昂首望着玄烨,虔诚庄重地说,“但这毕竟是一家一户的小事,长子还是次子继承家业,的确单凭一家之长的喜好亲疏即可,可一样的事不能随便发生在朝廷和皇室。臣妾明白自己眼下的身份地位,皇上方才那句话让臣妾心中很不安,只想请皇上放心,臣妾绝不敢有非分之想。生育子嗣是上天赐福,是皇上垂爱,只盼着孩子们健康长大前途光明,不敢觊觎东宫之位,恳请皇上放心。” 岚琪深深拜服,玄烨的神情亦变得凝肃,他不会怀疑岚琪仗着自己得宠而做出非分的事,可身为帝王,他的确要有这份防备的心。如今被岚琪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他心里也微微有些震撼,方才不经意对阿灵阿说出的话,显然有意无意地透露了他的心迹。可他并非针对岚琪或其他人,只是这一切,早就成了他作为帝王的本能而已。 “朕对你的宠爱,随时可弃。你背后无家族扶持,来日皇祖母西归瑶池,你也就失去了最强大的依靠。试问单凭你一人,要如何在深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玄烨不屑地一笑,起身将他心爱的女人搀扶起来,“朕明白你的心意,更明白咱们的感情,虽然高兴你能表白这番话,可毕竟是有些残酷的现实,是你的无奈,也是真的无情,心里真不痛快。” “是臣妾不好,好端端地说这些话,但皇上那几句话,的确让臣妾有所触动,方才面对阿灵阿臣妾也诸多倨傲无礼。”岚琪终于自在地笑起来,眼眉弯弯很轻松,“臣妾早就说过,往后有什么话都要说出来,憋在心里不好受。不要一点一点积攒这种没必要的芥蒂,将来变成解不开的心结。臣妾盼的,可是让您一辈子都不嫌弃。” “可惜若是上了年纪,皮肤不嫩了,腰肢不纤细,脸蛋也不光滑了,朕大概是要嫌弃的。”玄烨笑悠悠没个正经。岚琪噘着嘴垂下脑袋说:“嫌弃就嫌弃吧,到时候臣妾就虐待那些年轻的妃嫔撒气。” 厅堂里有朗朗笑声传出,等候在外的威武夫妇面面相觑,不晓得帝妃二人能有什么高兴的事。乌雅夫人怯怯然对老爷说:“咱们闺女这样得宠,我可真不想看到有失宠的那天。” 威武嗔怪妻子:“胡说什么,娘娘的心境和其他人不一样,怎会遭皇上嫌弃。你们女人只当男人看到年轻漂亮的就会动心吗?皇上富有天下,他什么得不到?只怕就是咱们这小门小户的天伦得不到,可这些,娘娘能给。” 夫妻俩的话没有旁人听见,说得却仿佛是这个道理,自古帝王称孤道寡,又岂是随口说说的。美人何其多,美色更不能长久,相伴一生还是要靠真心实意地彼此珍惜。 短暂的小聚,帝妃很快打道回府。岚琪虽不舍家人,但如今相见比以往更加容易,略略伤感后,便放下了,趁天黑前赶回皇宫,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了许多有趣的事。而玄烨也跟过来劝说皇祖母开年后就随他过去静养,太皇太后不愿妃嫔们留在宫内嫉妒,玄烨却道:“若是嫉妒必然是对皇祖母没有孝心,孙儿绝容不得。能让她们留在后宫,已是宽容了,还想去住什么园子?” 岚琪不愿好好的事闹得不开心,玩笑着缓解气氛,对太皇太后撒娇:“臣妾就是在您跟前尽心,才一直没被皇上嫌弃呢,不然早就不知打入何处冷宫了。” 玄烨瞪她,太皇太后笑骂道:“就你这没规矩的话,活该被嫌弃。”欢喜一阵子,太皇太后又道,“正月里要忙胤禔大婚的事,先不要宣布咱们之后要去园子里住的消息,没的让人分心去那边打点,亏待了大阿哥的婚礼。玄烨啊,这是你头一回娶儿媳妇,既然给了大阿哥体面,就别在什么地方打折扣,别让他们将来有话可说。至于太子大婚,都是往后的事了。” 说起孩子的婚事,玄烨正好有一件事要禀告祖母,此刻说道:“太子妃地位非凡,孙儿想要谨慎择选。之后想先给太子立侧福晋,若是遇得可靠妥当的孩子,扶正即可。若是不大好则不适宜为太子妃,自然另外再选。皇祖母,您看这样是否可靠?” 太皇太后赞同,缓缓说道:“太子妃的确不能随便决定,将来的一国之母,必然处处都要优秀才好。容貌家世倒是其次,我若还能为你选,自然尽心的。若不然,将来你也不要擅自决定,女人看女人比你们男人更多些心眼,找个可靠的人商量。便是太后,也可听她说几句。” 玄烨便看着岚琪,人家却连连摆手:“臣妾不可靠,皇上到时候可千万别来麻烦臣妾。” 太皇太后大乐,笑玄烨道:“你瞧瞧,捧在手心里宠着有什么用,要紧事情一件做不得,将来你厌烦了她,我也不奇怪。” 这一切当然都是玩笑取乐哄祖母高兴的,将来真有什么事商量,岚琪绝对是最可靠的。她没有私心,能冷静看待一切,玄烨心里很明白。 在外奔波一整日,太皇太后打发皇帝早早去休息,岚琪则不肯先离开,要照顾她这边歇下才好。玩笑说自己一向是那个时辰离开,今天没什么事提早回去,怕人家看见了要猜疑。 太皇太后便道:“你看看,就是因为做了这事儿,你才会觉得心虚,若是平日我叫你早些回去,你哪里会担心别人瞧着奇怪进而猜疑?所以不要轻易站在被动的立场,自己心里有鬼,看谁都是鬼。” 岚琪很受用,但不愿太皇太后为她担心,撒娇说之前讲好了这回是答应他们出去的,不能责备,缠了会儿说说笑笑,就都放下了。 待夜里要离开,岚琪站在屋檐下等环春拿氅衣来。苏麻喇嬷嬷瞧见嗔怪这样要着凉,好在环春很快过来,嬷嬷亲自给岚琪裹上,见边上没有外人,轻声问她:“那件事与温贵妃娘娘可有关系?” 岚琪摇头,略无奈地笑:“还不晓得,皇上让阿灵阿继续查,可哪有自家人查自家人的,我知道皇上要放他们一马。对皇上来说,岚瑛的孩子,哪里比得上朝廷安稳重要,我不怪他。” 苏麻喇嬷嬷索性自己也裹了氅衣,陪岚琪一路走出来,细细听了一些,叹气道:“想想也是,贵妃何至于那么蠢,若是吃了她送的东西出了事,终归是把矛头指向她的。她干吗要堂而皇之地下药?” “可若她吃准了大家的心思呢?既然正常人都觉得这样行不通,她就反其道而行。既然这样做是被认定不合理的,那么做了也没有人会在这上头较真。一边咬定了不可能有人传递藏红花给温贵妃娘娘,另一边则认定这粥是宫里送来的与自己没关系,两边都没有切实证据,就谁都不相干。哪怕现在咱们能想到这个伎俩,也没有办法对付他们。”岚琪皱着眉头,心下暗恨,这世上只有他们聪明不成? 苏麻喇嬷嬷略思量,问道:“娘娘认定是贵妃的主意?” 岚琪点头:“她之前还想要毁了岚瑛的清白,幸亏我再三叮嘱家人要看守好岚瑛,才平安等到大婚的日子。我不知道贵妃究竟恨我什么,可如今的温贵妃,不是从前那个人了,现在她依旧会做傻事,但每一件傻事都十足狠毒。嬷嬷,她是不是真的有癔症,难道脑袋是不清醒的?” 苏麻喇嬷嬷冷笑道:“若是不清醒,怎么能筹谋这么多的事?除非真的一切与她无关。” 岚琪叹气道:“现下我也是两头为难,不想给皇上添麻烦,又怕逼急了温贵妃,得罪阿灵阿。若是因此破坏了瑛儿夫妻俩的感情,还不如咽下这口气。可是嬷嬷,有一就有二,要真是温贵妃所为,谁晓得下一次瑛儿会不会死在她手里。我在宫里被太皇太后、皇上周密地护着,她不能伤我。可瑛儿在钮祜禄家,随时随地都能让人暗害了,等真出了那样的悲剧,只怕我和皇上的感情,也要走到头了。” “两弊相衡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娘娘的确该掂量清楚。”苏麻喇嬷嬷温和地指点,“夫妻俩感情不和,大不了不过了。可若再出什么大事连人都不在了,还谈什么感情谈什么日子?” 岚琪眼中放光,重重点头道:“这件事绝不能随随便便就算了,哪怕不是温贵妃,总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现在这结果不痛不痒,可不是我要的答案。不论是温贵妃娘娘,还是法喀素和他的夫人,必须有人付出代价。瑛儿还要在钮祜禄家过一辈子,不能总让她被人欺负。现在她年纪还小,再如何聪明能干也敌不过那些老狐狸。” 苏麻喇嬷嬷感慨道:“为了二小姐,您可真较真,自己过去受的那些委屈,怎么说咽下就咽下了?” “我得到的幸福太多了,仿佛上天为了平衡这样的人生,才会让我经历那些痛苦。”岚琪紧一紧身上的氅衣,话虽如此,可提起来她还是觉得冷,“但瑛儿不一样,她如今的人生已然是为了成全我,我不能再让她被伤害。人总有私心总有底线,嬷嬷您说是不是?” 苏麻喇嬷嬷自然是站在岚琪这边的,细心指点她一些,等暖轿抬来了,看她上了轿子才安心。待折回来脱了氅衣在炭炉边烤火,见有小宫女来说太皇太后请嬷嬷过去。苏麻喇嬷嬷奇怪太皇太后怎么又醒了,近了身才晓得她根本没睡着,更嘱咐她:“你派人去查查,腊八粥的事儿,到底和温贵妃有没有关系。若真是她的主意,断了她往后的路,告诉太后,从今往后不许温贵妃与家人往来。她现在有本事害岚琪姐妹,将来就有本事害其他人。太子没有亲娘呵护,这些隐患就不能出现在他身边。” 嬷嬷应诺,但没提岚琪那番话,她也想给德妃娘娘一次机会,让她去试试这宫里的水究竟有多深。 然而不等岚琪筹谋如何从温贵妃身上套出真相,另一个人却先坐不住了。因为两府联姻,因为岚瑛这一次的事,眼瞧这永和宫与钮祜禄一族越走越近,撇开温贵妃那层尴尬的关系不说,钮祜禄家整个家族偏向德妃。对于皇贵妃而言,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温贵妃有十阿哥,如今德妃自己也有了十三阿哥。谁晓得将来若有什么事,这个亲娘还能不能站在亲生儿子身边。 是以隔天一清早,岚琪还在镜台前梳头,眯着眼睛听婴儿时有时无的啼哭声打瞌睡,紫玉从门前来,满脸莫名地禀告道:“四阿哥上书房去了。” 岚琪点头,闭着眼睛说:“是这个时辰,怎么了?” 紫玉皱着眉头说:“但立时有人来传话,皇贵妃娘娘请您过去,说有事情要讲。” 岚琪睁开眼,心中算算这几天有什么事要劳动皇贵妃问她,心里想不明白,与环春对视说:“难道昨天我跟皇上出门的事她知道了?” 环春笑道:“知道了也没用,您去都去过了,大不了听皇贵妃娘娘几声絮叨,左不过那几句话,都习惯了。” 这样一来岚琪也不大在意,穿戴齐整后略进了几口蜜茶,便匆匆往承乾宫来。不想皇贵妃却是正襟危坐在正殿上首,平日有事也都在暖阁里说话的,今天这是要说什么正经事? 岚琪入殿来,才恭敬行礼,身后殿门就被关上。早晨天色本就昏暗,殿门这一关,里头没点蜡烛,几乎就看不清什么了,而窗下几缕光线正好落在皇贵妃那里,岚琪站在黑暗里,看得见皇贵妃严肃的面容。 “娘娘……您有何吩咐?”岚琪心里没底。 “昔日我来永和宫与你说的话,你与我说的话,可还记得?”皇贵妃冷然出声,但不等岚琪回答,就嗤笑她,“你原来也不过是利益为上的人,谁不愿拣高枝攀,我本不该怪你,可四阿哥怎么办?现下你要去和钮祜禄一族为伍,把我和四阿哥抛下了吗?曾经你可是答应过我,咱们要暗下联手,为四阿哥谋前程的。” 岚琪听得直愣愣的,联手的话是有。当年的佟妃因为太嚣张跋扈,遇见些什么事人人都把脏水往她身上泼,虽然她没少做恶事,但也没少背黑锅。她渐渐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亲自跑去永和宫说要与岚琪联手。不求别的,但求将来有什么事,看在四阿哥的分儿上,岚琪能帮她说说话。可真没提什么为四阿哥谋前程的话,这事儿几时加上去的? 可容不得岚琪辩驳,皇贵妃已起身走到她面前,显然绷不住了气急败坏地说:“你就给我一个痛快的,是不是要和钮祜禄一家走在一起了?你知道统共这么几个大家族,家家都是水火不容,你要走远了,别怪我往后翻脸,不让四阿哥认你这个亲额娘。” “他们家害得嫔妾妹妹小产,甚至终生不育。娘娘,您觉得嫔妾会和他们走在一起吗?”岚琪不禁也恼火,努力压制脾气,冷静地说,“若非岚瑛成了他们家的人,嫔妾这辈子都不会和他们有什么往来。娘娘您也疼爱佟嫔,即便常常对佟嫔板着脸,管教严厉,您还是明着暗着护着她的。嫔妾疼妹妹的心和您一样,更何况嫔妾还没有和妹妹共事一夫,若不是想岚瑛在钮祜禄家能好好的,嫔妾怎愿意亲近这一家人?” 这番话,把皇贵妃镇住了,而岚琪看着她,锐利的目光里还藏了不能说的话。皇贵妃过去对待她的种种,若不是为了四阿哥,她也绝不会要与皇贵妃这样的人往来。既然利用了皇贵妃,而她也尽心善待四阿哥,能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但妹妹的人生还在继续,钮祜禄家,她恐怕不得不一辈子应付下去了。 皇贵妃有些没底气了,尴尬地说:“我只是怕你走太远了,把四阿哥忘记了。宫里阿哥越来越多,你知道他们那些额娘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吗?咱们要比从前更尽心地保护胤禛,一路护着他长大成人,直到他足以保护自己才行,这才是做娘的责任。” 岚琪心头的火渐渐熄灭,她本也没资格冲皇贵妃发脾气,可听着皇贵妃软下语气的话,突然心中一个激灵,抬头望着皇贵妃:“娘娘,您能不能也帮嫔妾一次?”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一章 温贵妃心魔 “我能帮你什么?”突然被恳求相助,皇贵妃平添出几分欣喜,可以帮德妃意味着自己被需要,意味着乌雅岚琪也有力不能及的事。 “嫔妾要查是谁给岚瑛下的药。嫔妾怀疑是咸福宫动的手脚,可即便查到是贵妃,皇上已言明不追究此事,嫔妾又在贵妃之下,更不能对贵妃娘娘做什么,只有您可以压制她。”岚琪朝皇贵妃欠身,“嫔妾因为妹妹才不得已应付钮祜禄家的人,四阿哥的前程,嫔妾不敢说比娘娘您看得更重,但保护四阿哥不被人伤害的心,嫔妾一定不亚于您。您可以为了四阿哥付出一切,嫔妾都明白。” 皇贵妃皱眉头,并非不情愿,只是她不清楚这里头的事,便问:“要怎么做才好,我可一点儿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事。” 岚琪则再三提醒她:“娘娘一旦答应了嫔妾,至少这件事上,您会和贵妃起冲突,甚至牵连国舅府和钮祜禄家要撕破脸面。皇上已经答应不追究贵妃,那么即便嫔妾查到是贵妃联手宫外的人对岚瑛下药,制裁她也不能用这个罪名。可嫔妾不甘心,哪怕强加别的罪名,也要她为此付出代价。嫔妾可以忍受她的无理取闹,但我妹妹不能在钮祜禄家被人欺负。娘娘您若答应了,这件事就要做到底,您要是有所顾虑,现在就拒绝,嫔妾也不会失望。” 皇贵妃冷笑:“对我来说,你不要越走越远,将来做出对不起胤禛的事就足够了。至于和钮祜禄家撕破脸皮,我和他们家有过好脸吗?本来就这么回事,不过是各自忙各自的,消停了几年而已,你觉得我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你不背叛四阿哥,咱们一切都好说。” 不知为何,虽然眼前的人全心全意为她的儿子着想,可岚琪总觉得背上些许发冷,太过偏执并不是好事,她甚至担心皇贵妃有一天会为了胤禛做出了不得的事。她一切都为了儿子考虑,即便有一日做出不好的事,她也一定会觉得自己为了儿子,没什么不可以的。 岚琪不禁心中暗暗想,要想法子把皇贵妃拉回来一些才好,不只是为了皇贵妃好,更是不愿四阿哥将来为了皇贵妃的过失背负什么罪孽。何况她昨天才对玄烨说,绝不会仗着宠爱,子凭母贵,做出动摇毓庆宫的事。 之后两人商议这件事该怎么做,皇贵妃听得一惊一乍,她为德妃不显山不露水的心机惊讶,更因这件事本身觉得兴奋。她不管六宫的事,只为胤禛忙碌,眼下更没人与她争地位高低,连从前和昭妃锋芒相对的乐趣也没有了,如果皇帝不来承乾宫,她的生活便越来越枯燥乏味。因此在岚琪看来是无比严肃想要为妹妹讨一个公道的事,在皇贵妃看来,却跟玩儿似的,坐等看一场好戏。 之后的日子,宫里一如往年准备着过年,荣妃、惠妃井井有条地操持一切,德妃终日在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宗亲贵族时而往来内宫,不知不觉热热闹闹地就迎来了新年。 正月初三时,皇贵妃在承乾宫摆宴,六宫之外,更有宗亲女眷。如今宫里阿哥、公主本就多,再加上宗室里的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比台上锣鼓还吵闹。可是皇贵妃喜欢孩子,一整天脸都笑得花儿似的。 晚宴时按位分高低分坐,青莲来复命说温贵妃依旧不来,皇贵妃哼笑:“嫌戏吵闹就罢了,如今饭也不吃了,贵妃这一天天在咸福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是要修佛得道不成?” 一句话带过,没有人会接着这扫兴的话题继续下去,况且有孩子们嬉闹。公主里头如今温宪最是娇惯霸道,偏偏一张嘴比蜜还甜,娇滴滴地总能哄得皇贵妃十分高兴。 开席不久,皇帝为助兴更给皇贵妃体面,赐来美酒佳肴,另外阿哥、公主和宗室的孩子们,各有玉佩一件,只是东西都不大一样,让皇贵妃分赏。大阿哥和太子今天随皇帝接见各国来贺新年的使臣,并没有列席,皇贵妃先挑出两件好的,一件让惠妃带回去,一件让青莲之后送去毓庆宫,剩下的才让孩子们自己来选。温宪霸道,非要先挑,兄弟姐妹都让着她,小公主很是得意。 温宪之后,便让孩子们照着年龄,从小到大来选。孩子们一个个过来拿礼物谢恩,众位额娘和其他妃嫔女眷,都笑眯眯地看着,如今皇家子嗣兴旺,真真是值得高兴的事。终于每人一件玉器拿去,皇贵妃便让青莲将御酒分赏众人。岚琪朝荣妃递过眼色,荣妃会意,且笑道:“方才孩子们一个个看去,咱们十阿哥身上的衣裳可真漂亮,不大像是针线房里的功夫,娘娘,您说是不是?” 皇贵妃今天高兴得把正事儿都忘了,荣妃这么一说,才回过味来,应道:“大概是咸福宫里的人做的,我这儿没有能手,一概都是针线房送来什么穿什么。”便问道,“咸福宫里是不是有针线上能干的宫女?” 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席中的觉禅氏,今日过节她穿戴得多几分喜庆,珊瑚红的锦缎用香色丝线绣的福禄寿喜四字团花,珊瑚红隐在香色花纹下,不张扬不耀眼,也不会显得与节庆格格不入,至于自身的容貌不必赘述,那些宫外少见的女眷们入眼,也是互相使眼色为之惊艳。 觉禅贵人手里正夹一筷子菜要喂怀里的十阿哥吃,根本没听见荣妃说什么,边上佟嫔便与她笑道:“娘娘们夸赞十阿哥的衣裳漂亮,是不是你做的?” 觉禅氏赶紧起身回禀:“十阿哥长得快,针线房今年送来的衣裳是入秋时量的,已经不够穿了,嫔妾才连着几日给做了这身吉服。嫔妾针脚粗鄙,恐怕失了阿哥的尊贵。” 荣妃笑道:“哪里会粗鄙,一向都知道觉禅妹妹针线功夫了得,太后也喜欢你做的衣裳不是?” 觉禅氏谦卑道:“娘娘夸赞,嫔妾只是会缝缝补补而已。” 座下有人议论开,似乎说觉禅贵人就是从针线房出来的宫女,当年辗转跟了惠妃,不知为何被皇帝一夜宠幸进入后宫,再后来的经历也十分崎岖坎坷,倒是跟了咸福宫至今,太太平平,没见什么出格的事。 “我总觉得针线房的功夫不好,连量个尺寸也弄不清楚,我们四阿哥的衣裳实在太将就了,可惜针线房挑不出个好的来,我也懒得费心。”皇贵妃悠悠接过御酒,等青莲继续给其他人斟酒,自己笑着对觉禅氏道,“一会儿散了席,你留下给四阿哥瞧瞧,正想再给四阿哥做身漂亮的吉服。再半个月,可是他大哥的婚礼了,没一身体面的衣裳可怎么好。” 惠妃忙在旁笑道:“娘娘怎么突然提起来,一会儿大家又来闹嫔妾喝酒,这大婚还没办儿媳妇还没进门,嫔妾可是醉了好几回了。” 众人果然纷纷恭喜惠妃,一时把做衣裳的事又搁置下了。觉禅贵人以为皇贵妃只是心血来潮,之后照顾十阿哥用膳,自己与佟嫔几位说说话,一餐饭吃得还算尽兴。可不想散席时,青莲竟真的笑着来挽留她说:“贵人请在偏殿稍候,四阿哥过会儿就来,麻烦贵人给我们四阿哥量量尺头,若是您不嫌麻烦,再给做一身衣裳就更好了。” 觉禅贵人问十阿哥怎么办,青莲说她们会好好送回去,不由分说就让小宫女请贵人在偏殿等候。觉禅氏静静地坐了小半个时辰,外头宾客基本都散了,也没见有人来。这里毕竟是承乾宫,是她曾经差点儿被打死的地方,心里明白还是不要擅自行动的好。 如是耐心等候,之后只等外头连收拾碗筷桌椅的声音都静了,才突然有人进来,可来的不是四阿哥也不是皇贵妃,却是早就抱着小公主和十三阿哥回去的德妃娘娘。 “要见你一面真不容易,防着贵妃娘娘怀疑你呢。”岚琪从容地脱下氅衣,身后环春跟来拿下,青莲端来两盏热茶,便一道关门出去了。 这是觉禅氏没想到的场景,德妃为了私下见她,竟然通过皇贵妃的关系,大概连刚才莫名其妙提起十阿哥衣服好看的荣妃也是一道的。这是要做什么事,弄得这样谨慎?当初德妃为了知道关于六阿哥的事,可是大大方方地把她请去永和宫,难道现下有比那个更重要的事要说? “难得见你一次,开口就要你帮忙,想想也实在太唐突,你是不愿卷入是非的人,可这一次,我却要拉你下水了。”岚琪认真地说,“要你做背叛贵妃的事,你可愿意?” 觉禅氏脑中迅速翻转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思绪停在钮祜禄家新福晋的身上。她也知道,德妃娘娘的妹妹腊月里小产,外头有传言说是吃了贵妃送去的腊八粥出事,可她天天在咸福宫,真没察觉贵妃有什么歹毒的举动。 “嫔妾能做什么?”但意外的,觉禅氏心里一点儿也不排斥德妃的相邀。 觉禅氏能爽快地答应,岚琪料到几分,但毕竟是麻烦别人做事,且不是什么好事,总要多为他人考虑,再三道:“贵妃并不曾亏待你,我没有立场要你为我做什么,况且这件事若被她知道,将来你在咸福宫的日子会不好过,虽然我必定尽力保护你的周全,可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你会因此受委屈。” 觉禅氏却道:“嫔妾只是相信,娘娘并无害人之心。” 岚琪颔首,轻轻一叹:“我的妹妹这一次是小产,下一次就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我不能让她在钮祜禄家受委屈受欺负,若真是贵妃所为,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但若不是她,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娘娘为了福晋,真是十分费心,嫔妾当初以为您来问六阿哥的事,之后也会有所行动,可是您什么也没有做,但这一次,却连见嫔妾一面都费尽心机。”觉禅氏很是感慨,“这算不算把老实人逼上绝处了?” 岚琪淡然一笑:“我已见过最绝望的世界,本就无所畏惧了。” 觉禅氏笑道:“嫔妾亦然。嫔妾能为娘娘做什么?而今咸福宫里许多事嫔妾都能插手,连十阿哥大多都是嫔妾在照顾。话说回来,嫔妾并不曾察觉贵妃要加害福晋,不过如今贵妃对嫔妾也是诸多提防,瞒着嫔妾也是有的,不然嫔妾有所察觉,一定在那之前就来提醒您了。” 岚琪冷静地说:“我妹妹是被大量的藏红花所害,咸福宫里做腊八粥,若要放这么多的藏红花,不会没有人察觉,但是阿灵阿一口咬定没有人给贵妃私下传递这东西,我姑且信他。可是钮祜禄家又不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兄长法喀素那段日子也和贵妃往来密切。贵妃若与此事牵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藏红花在宫内熬粥时已经放下去,要么就是她授意法喀素和他的福晋这样做。前者你或许能在咸福宫里发现蛛丝马迹,但后者的证据实在难找,咱们只能问温贵妃自己。” 觉禅氏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所谓的问贵妃自己,不是跑去问她那么简单愚蠢。静静地听德妃说下文,却见德妃走到门前唤了一声环春,殿门打开,环春递进来一只包袱。 岚琪在觉禅氏面前展开包袱,里头有各色锦缎数匹,锦缎之中另有一包似乎是药材的东西,与她道:“锦缎拿回去,就知道你是为四阿哥做衣裳,顺带就把这一包藏红花带回咸福宫,不然你光拿这一包药材,太惹人瞩目。过两天夜里,我会派人捉野猫去咸福宫附近,野猫的叫声如同婴儿啼哭,我知道这是贵妃最厌恶的声音。之后的日子,你再想法子让她时不时看到这些藏红花,放在食物里也好,随便摆在殿阁里也罢,她心里若有鬼,一定会害怕,日子一长她就会绷不住,冬云必然是她倾诉发泄的对象,一切,就靠你留心观察。倘若能确定她是否做过什么,之后的事我就会出面,但在那之前等同与我是不相干的,但贵妃万一发现你在做这些事,并对你做出什么,我一定尽全力保你,我不会让贵妃伤害你。” 觉禅氏摸过那水滑柔软的锦缎,手指慢慢接触到药材的纸包,她是有见识的人,知道这一包藏红花要价不菲,德妃娘娘这一次,果然是下足了功夫。 “嫔妾明白了,但这件事需要谨慎筹谋,娘娘耐心等待几日,而之后的日子嫔妾也不能与您或相关的人多接触,唯一一次大概就是给四阿哥送衣裳,此外娘娘和嫔妾越少接触越好。”觉禅氏把东西收拾好,淡定地说,“贵妃娘娘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嫔妾一直把她当病人看待,也许她真的有病也说不定。” 岚琪郑重地说:“一切就拜托你,我不想许诺将来什么荣华富贵的大话给你,可来日你若有所需,我一定尽力帮忙。” 觉禅氏恬然笑道:“嫔妾能活到今日,怎不是娘娘的功劳呢?只不过你觉得那些事都再理所当然不过,恰恰却一次次延续了嫔妾的生命。这件事看起来麻烦,其实也简单,嫔妾必当尽力而为。” 两人再互相叮嘱几句后,殿门打开,岚琪穿上氅衣很快从门前消失,觉禅氏又稍等片刻,四阿哥才带着小和子过来。胤禛很有礼貌,说要麻烦觉禅贵人为他做衣裳,觉禅氏温柔地为他量尺寸。因彼此都陌生并没有说什么话,就快弄完这些事时,胤禛让小和子再去搬一盆炭火来。 “其实不必麻烦再挪炭盆,咱们这就好了,之后大概四五天,我会尽快替四阿哥把新吉服送来,好让您赶上大阿哥的婚礼。”觉禅氏温柔地笑着,已经开始收拾东西,生怕那包藏红花被四阿哥瞧见,仔仔细细地收好了。 “多谢贵人,要您费心了。”四阿哥很礼貌,但话锋一转,却说道,“觉禅贵人,八阿哥已经知道您是他的额娘,八阿哥问我您是不是不喜欢他,为什么每次见了面都十分陌生。大人的事本不该我们过问,我只是觉得胤禩有些可怜。” 觉禅氏没料到四阿哥会对她说这些话,她手里抓着包袱,背对着胤禛,正不知如何回应,后头皇贵妃的声音响起来,似乎不大耐烦,问着:“怎么还没弄好?胤禛你该睡了,明儿一早还要上书房。” 觉禅氏如遇大赦,她不喜欢和人提起八阿哥的事,更何况四阿哥还是个孩子,立时转身行礼,说已经都妥当,她这就要告辞。皇贵妃把儿子揽在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又看了那只包袱一眼,干咳清清嗓子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做好了,本宫自然有赏赐。” 觉禅氏抬头看着皇贵妃的眼睛,猜测皇贵妃话中所指,之后心想反正她是在为德妃做事,皇贵妃这里就别管了,应诺后匆匆行礼离去。皇贵妃打发儿子早些去休息,再回寝殿时天上飘雪,皇贵妃不知感慨什么,伸手接了几片雪在掌心,无端叹息道:“真是今日不知明日事,将来咱们又会怎么样?” 这边,觉禅氏回到咸福宫时也开始飘雪,她照例先来正殿见过贵妃。贵妃已经听宫女禀告说觉禅氏被皇贵妃留下给四阿哥量体裁衣,见她带着包裹回来,听说是给四阿哥做衣裳的料子,也没多想,只是冷笑:“果然是金子总会发亮,哪怕你在我这里深居简出,也总有人会惦记你。你说皇上但凡对你有几分心思,你大概也不是如今的光景,说不定四妃之位有你一席,更说不定是可以和乌雅氏抗衡的宠妃。” “嫔妾没有这个福气,不过会几下针黹功夫,让各位娘娘看得起。”觉禅氏谦恭地回应后,便说天色不早,请贵妃早些安寝。自己一如往常地回来,没有在人前流露出任何异样,小心翼翼地把藏红花放在连香荷也碰不见的地方。 一夜相安,但那晚的雪不大不小却整整缠绵了两天。觉禅氏每天在屋子里潜心为四阿哥做新衣裳,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事。可是两天后的夜里,她就从梦里被婴儿的啼哭声吵醒,那声音尖锐刺耳时起时伏,但若细细辨认,就知是野猫的叫声,而非真的婴儿在哭泣。 偌大的紫禁城,总有些管不过来的地方,猫会爬墙上树,紫禁城一重重宫墙锁得住人,却挡不住这些小东西穿梭往来,但宫内主子所住的周围,总有人细心打理,往日里容不得这些小畜生出没,觉禅贵人来咸福宫那么久,也似乎是头一回听见。 野猫叫声不断,果然正殿那边就有些动静了,第二天一早,香荷就来告诉她:“她们说昨晚有婴儿哭了一整夜,吵着娘娘没有?奴婢睡得死,真的没听见,主子,您听见了吗?真是吓死人了,哪里来的婴儿啊?” 香荷这样没心机没烦恼、每天又辛苦劳作的人,夜里当然睡得踏实,听不见猫叫声也是正常的,但觉禅氏倒奇怪,这几天到处有积雪,早上稍稍查看就该发现有野猫留下的爪印,怎么冬云她们都没去查看? 之后来正殿请安,贵妃果然精神倦怠,正巧冬云不知从哪里回来,对贵妃禀告:“奴婢派人前前后后查看过了,没有猫狗的爪印,昨晚也没有雪,不至于把脚印覆盖掉,也不见有清扫过的痕迹,恐怕不是野猫。” “不是野猫是什么,难道你们没听见?”贵妃脸色骤变,指着冬云道,“今晚给我派人前前后后上夜,若是抓到野猫统统闷死,难不成还真是婴儿啼哭?!” 觉禅氏不动声色,只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可这一晚即便贵妃派人不断地在咸福宫周围巡视,大半夜时仿佛婴儿啼哭的声音又在咸福宫冷幽幽地响起。太监宫女们一遍一遍地查,不见人影也不见野猫的踪迹,渐渐都觉得阴森恐怖,连觉禅氏都觉得十分蹊跷。 四五日后,温贵妃已几乎崩溃,但突然有天夜里不再有古怪的声音,贵妃难得一夜安稳,正以为自此摆脱了这古怪的哭声,第二天夜里,骇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甚至比从前更凄厉恐怖。 这一晚觉禅氏正好给四阿哥做的衣裳最后收尾,点着灯没停手,听见猫叫声也习以为常,可正殿里了不得了,香荷匆匆跑来告诉她说:“温贵妃娘娘跑出去了,说要去抓野猫,冬云姐姐她们拦也拦不住,都跟出去了。” 觉禅氏闻言计上心头,借口让香荷去看看十阿哥怎么样,自己转身从私密处翻出藏红花,趁着咸福宫里乱哄哄的,悄然往贵妃寝殿而来。 所谓藏红花,入药实则只是藏红花深红的花蕊,制成中药后如一条条小虫子似的,这次德妃给了觉禅氏一大包,她之后自己偷偷又分成了几份,现下拆了两包撒在温贵妃的被褥上,趁着殿内无人,月黑风高,悄悄就跑去了十阿哥的屋子。 温贵妃是真带着人去抓野猫了,可她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野猫早就被吓跑了,抓是什么也没抓到,但很快就再听不见狰狞的“啼哭”了。 十阿哥的屋子里,觉禅氏拍 哄他入睡,只听得外头又一阵喧嚣,该是温贵妃带人回来了,但听她似乎在斥骂:“你们回来做什么,再去给我守着给我抓,一定是野猫,这里哪有什么婴儿?” 觉禅氏怀抱十阿哥,静静等待之后的动静,外头窸窸窣窣地似乎散了,怀里的孩子稍稍嚅动嘴唇似在梦呓。突然一声尖叫从正殿传来,十阿哥脸上一抽搐,被惊醒的孩子呆了一瞬后,就扯开嗓子拼命地哭。 “十阿哥乖,十阿哥不哭……”觉禅氏抱着孩子满屋子来回地晃悠,心思却全在正殿那边,但那里不知为何没再有别的动静,若非有十阿哥被吓哭,觉禅氏几乎要怀疑是否是自己臆想出的尖叫。 贵妃的寝殿里,冬云手足无措地站在床榻前,她家主子正缩在后面发呆,刚刚应声跑进来的人都被冬云打发了,她的双手不住地颤抖,转身问贵妃:“娘娘……怎么办?难道……难道是福晋肚子里的孩子来索命?” “闭嘴!”贵妃厉声骂她,但突然又捂住嘴,她不能骂人,不能让外人听见,立刻指着冬云说,“弄干净,放到炭炉里烧掉,什么事也没有,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冬云却突然崩溃了似的,蹲在地上抱头哭:“奴婢害怕,娘娘,奴婢好几天都睡不着,是奴婢亲手放的藏红花,是奴婢杀了福晋的孩子。” 温贵妃偏执的脸上满满是不服气,跑过来抱住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扳开冬云的手捧着她的脸说:“不会有人知道的,要是查得出来早就查来了。家里就剩下我在宫里,我们还有十阿哥,他们不会为了一个没见天日的孩子来追究我。何况什么也查不出来不是吗?法喀素会替我守口如瓶,不然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冬云,如果有罪孽,那也是我的,和你没关系。” “娘娘,为什么呢?”冬云用力地摇头,想要努力忘掉这一切却又挥之不去,“咱们以前不是好好的?为什么不能过从前的日子?” 温贵妃怔怔地看着她,仿佛被这句话问住了,目光呆滞,眼神涣散,好半天才说:“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憋屈地活着,凭什么所有的事都不能照着我的心意来?乌雅氏到底要把我怎么样,就连我的嫂子都要是她的妹妹!她们什么东西,凭什么生我们钮祜禄家的孩子?凭什么?凭什么……” 冬云心头一震,眼前的人几乎与得了癔症无异,她扶起贵妃的肩膀用力摇晃,揉着她的脸唤她:“娘娘醒醒,您醒醒啊。” 温贵妃果然似缓过一口气似的,浑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粗重地喘息后,又指着床上的东西说:“把它们收拾干净,没事的,冬云。有我在,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此刻又有哭声传来,但不再是狰狞的婴儿啼哭,温贵妃听得出来这是她的儿子在哭泣。她踉踉跄跄爬起来,往十阿哥的屋子来,但见觉禅氏抱着十阿哥在哄,她疯了似的从觉禅氏怀里抱过儿子。可是十阿哥害怕亲娘,在贵妃怀里反而更奋力地挣扎,双手朝向觉禅氏要她。贵妃恼怒至极,对着觉禅氏斥骂:“滚出去,你有什么资格抢我的儿子?” 对于贵妃的无礼,觉禅氏早就习以为常,在她眼里贵妃就是个病人,那样想的话,她什么都能不在乎,此刻贵妃既然叫她走,她顺从地就离开了。 走过正殿时,瞧见有宫女往里头搬炭炉,但很快又被打发出来,冬云慌慌张张地关上了殿门不知在里面忙什么。德妃要她仔细观察贵妃的反应,显然这一切不正常。除了冬云几个近身的外,宫里只怕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了解贵妃,毫无疑问这些藏红花刺激到了她,但是没亲眼看到、亲耳听见贵妃“承认”,她不能武断地下结论。 隔天,咸福宫里抓野猫的闹剧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岚琪晨起梳妆时,环春就把这些都告诉了她,她冷静地听着,说起不知觉禅贵人有没有用藏红花,环春说:“今天贵人要去承乾宫送四阿哥的吉服,奴婢已经与青莲说好,若贵人留下什么话,她会转告给奴婢。” 岚琪点头不语,静静拿起眉笔轻扫纤眉,但手还是停在了半空,蹙眉道:“一腔热血走到这一步,心里竟不曾踏实过,该是我头一回在这宫里耍心机耍手腕,可这一次连带荣姐姐和皇贵妃都牵扯进来,觉禅贵人更是无辜。你说万一有什么,只怕太皇太后和皇上,都会对我失望,更谈何保护觉禅贵人?” 环春却道:“事已至此,娘娘何不一心一意把事情做得漂亮?与其担心皇上和太皇太后责怪您,不如把贵妃的恶行挖出来,太皇太后总是偏向您的,皇上在事实面前,也不能不讲道理啊。咱们又不是害人,只不过想给二小姐讨个公道,这一次不清不楚,就还会有下一次。便是钮祜禄家那些人的嘴脸,也该叫人看得清才成。” 岚琪深深叹息,定下心神道:“是了,既然是我自己下定决心,此刻又矫情什么,一步步走下去吧。虽也非走的正道,可只要把真相挖出来,面对太皇太后和皇上,我至少有话可说。我不求别的,只求钮祜禄家的人,别再把魔爪伸向岚瑛。” 如此,岚琪穿戴齐整后,便照旧往慈宁宫去,只是环春今日没有跟着,在永和宫里静等觉禅贵人到承乾宫送四阿哥的衣裳,好预备之后悄悄去找青莲,问问觉禅贵人是否留下什么话。 而这日下午,倒是皇贵妃打发人来,让永和宫的人去拿东西,说是得了什么玩物要给十三阿哥和小公主。环春自然领命过来,本只是想问问青莲,却是皇贵妃亲口对她说:“那些藏红花,觉禅贵人已经让贵妃瞧见了,据说是吓得不轻。看样子她心里有鬼,回去告诉你家娘娘,她可以算计起来以什么名头处置贵妃。” 环春谨慎地答应下,但又听皇贵妃问她:“听说咸福宫那里抓了好几天的野猫也不见踪影,你们怎么办到的?可把我们佟嫔也吓得不轻。早些了结这件事吧,我妹妹也要被你们吓死了。” “其实野猫并不在咸福宫,娘娘只是派人在近处的殿阁撒食,甚至佟嫔娘娘储秀宫的墙底下也有,那些野猫是每天有人捉了往那里放了觅食的。夜里那么静,野猫叫声那么响亮,贵妃娘娘若是心里有鬼,当然会害怕。”环春笑道,“娘娘本就不担心被发现是野猫,只要能吓着贵妃娘娘,就足够了。吓着佟嫔娘娘的事,奴婢会回禀主子知道,来日好好安抚佟嫔娘娘才是。” 皇贵妃皱眉道:“你家娘娘看着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温厚主儿,没想到也有这些心思。紫禁城可真是个好地方,谁进来都能学得一身本事。” 这些戏谑的话,事后环春也如数转达给了岚琪听,岚琪只是一笑了之,倒是叮嘱环春记着,将来她要去安抚佟嫔。环春笑道:“住在那一块地方的人何止佟嫔娘娘,佟嫔娘娘性子弱害怕是有的,但是宜妃娘娘、僖嫔娘娘她们,倒是没见什么动静。本来有野猫野狗叫再正常不过了,发发牢骚便是了,贵妃娘娘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显然心里有鬼。” 岚琪很冷静:“贵妃本就神神道道,未必真的心里有鬼。没事她也能闹腾,谁知真真假假,一定要等觉禅贵人肯定了才好,咱们先不要武断,更不能得意忘形。” 环春答应,又转达皇贵妃的话问:“主子预备让皇贵妃娘娘以什么由头压制贵妃?” 岚琪早有主意:“大阿哥的婚期近了,说她言行无状、疯疯癫癫就好。先禁了咸福宫的门,再不许任何人往来,更不能传递什么东西,必须断了她往家里伸手的路,连阿灵阿都不行,其他的事之后再说。皇上不肯追究,咱们就不能在正道上为岚瑛讨个公道。” 照岚琪的计划,只要等觉禅贵人确定温贵妃心中有鬼,她就要逼得贵妃“癔症发作”,由皇贵妃下旨断绝温贵妃与家族的一切往来,说白了就是把咸福宫变成冷宫。她知道这一步太狠,可事实上到这一刻岚琪仍抱有希望,她希望温贵妃是清白的,可一切早就离她的期望越来越远。 康熙二十六年正月十四,元宵节前的一晚,宫里张灯结彩预备过节,咸福宫里也不例外。温贵妃今天精神不错,晚膳时唤觉禅贵人一起来用,倒是精神地与她说起明日元宵宴穿什么衣服出席。觉禅氏与她一问一答,正说得好好的,那魔咒一般的婴儿啼哭声又响起。 眼下还只是晚膳的时辰,还没到半夜就来了,温贵妃惊恐万状,面色苍白,旋即疯了似的撂下筷子就往外头冲,嘴里叫嚣着:“去!都去给我抓野猫,给我抓来通通乱棍打死……” 殿阁里的人都慌慌张张跟着贵妃走了,觉禅氏一个人被撂下,她警觉地跟出来看,果然见温贵妃疯了似的往外跑。她立刻转身回到自己的住处,从私密处翻出藏匿的藏红花,揣了一小包就转回膳厅,揭开温贵妃面前一盅还未用的人参乌鸡汤,拆开纸包小心翼翼地把细红的藏红花倒进去。 “你在做什么?” 藏红花还未被鸡汤浸润,温贵妃的声音突然冷幽幽传来,觉禅氏浑身一紧,手里的汤盅盖子滑落,在清脆声里摔得粉碎。 门前花盆底子踩着地砖的声音铿锵有力,温贵妃一步步走进来,刚才呼啦啦跟出去的人都不知在哪儿,此刻跟在她身边的,只有冬云一人。冬云上前拿下觉禅氏手里的纸片,里头残存着几条藏红花蕊,那一盅人参乌鸡汤已经被浸润的藏红花染红,冬云的脸色很难看,阴沉沉地对温贵妃道:“娘娘猜得不错,可见上次的藏红花也是觉禅贵人放的。” 温贵妃哼笑一声,慢悠悠走过来,面前的鸡汤已经变了样,嫣红如血色,无端透出几分狰狞恐怖,可她却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冬云和觉禅氏都是一惊,贵妃则皱眉说:“他们可是蠢透了,这么难吃的东西放在腊八粥里,就没有一个人吃得出来?乌雅岚瑛真是蠢妇,就是这样的女人也配给我们家生孩子?” 觉禅氏紧紧蹙眉,也不管此刻自己是死是活,竟先问道:“福晋小产的事,真的是娘娘您……” 可不等她把话问完,但见一整盅鸡汤朝觉禅氏飞过来,鸡汤洒了她满头满面,汤盅也直接砸在她额头上,她吃痛朝后跌下去,温贵妃紧跟着扑过来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我知道你聪明,可你知不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那晚你做什么还要跑去十阿哥屋子里?那些藏红花细细小小地粘在你衣服上,转身又粘在十阿哥的床上,吓得奶娘以为是吸血虫,可把我乐坏了。果然是我的儿子,知道哭着招我过去抓住你的把柄。告诉我,是谁叫你这么做的,是不是乌雅岚琪,是不是?你不说我就掐死你!” “娘娘,不能掐死贵人,您冷静一下。”冬云跑上来拉开她家主子,真要是杀了人,这事儿更说不清楚。现在最好的法子就是把觉禅贵人关起来,其他的事要从长计议。 可是温贵妃才站起来,转身就把桌上盆盆碟碟都掀下来,瓷器砸在觉禅氏的身上,油腻的汤汁菜肴也泼得她浑身都是。温贵妃疯了似的斥骂:“我对你多好啊,你竟然背叛我,连你都背叛我,你明明说过不会背叛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你信不信我把你和纳兰容若的事抖出来,让他死都不能安生,要被开棺掘墓挫骨扬灰。” 觉禅氏身上被砸伤了,额头上也破皮有血流下,听见温贵妃这一句,心里真真一片寒凉。当初她被欲望蒙了心,才会觉得贵妃是真心帮她,贵妃做出一副尊重他们之间感情的虔诚,实则一直以来都不过是想利用她。更觉得这是在施舍她,所以她必须为此做出报答,一辈子为她出谋划策,去争取那些根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 “没有我,你早就死了,你? ?良心呢?”贵妃一声斥骂,扬手又把桌上的碗朝觉禅氏砸过来。她偏头躲过了这一下,看着瓷器在地上碎裂,心里仅存的一点感激也消失了,抬手抹去流在眼睛上的血,冷声道:“嫔妾当初来咸福宫,是皇上的旨意,与娘娘毫无关系。娘娘对嫔妾并没什么救命之恩,而嫔妾的良心,也不会为杀人子嗣的人存在。” 正如觉禅氏所说,当年皇帝看出惠妃想多养几个孩子的野心,为免她横生枝节,才主动提出把觉禅氏从单独的院落挪去咸福宫,本意是将这个孩子交给温贵妃抚养,之后的事虽然都和预想的不同,但觉禅氏会来咸福宫,真的和温贵妃本身毫无关系。可人家却始终以恩人自居,要求觉禅氏对她言听计从,一眨眼已是这么多年,到今天这扭曲的关系终于破裂。 温贵妃自己早就把当年的事忘记了,她只记得自己如何成全觉禅氏,如何把外头纳兰容若的事点点滴滴告诉她,连同她曾经发疯把觉禅氏母子赶出去的事也忘记了。她眼里只看到乌雅岚琪对她的无情,只看到觉禅氏对她的背叛,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对她不公平。她这一辈子,就没有一件事能够遂了自己的心愿,无论她怎么努力也得不到想要的,无论她如何做好,也没有人正眼看她。 盛怒的女人,岂能再听这样的话,温贵妃脸上愈发狰狞,俯身凑到觉禅氏面前,扬手挥过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纤长的护甲在她下巴划出一道血口子,又抓起觉禅氏的领子说:“谁也不让我做好人,那我只有作恶了,作恶你们才会惦记起来还有我这个人,是不是?我会好好照顾你,让你好好活着,看我怎么收拾了她妹妹,再收拾她。” “把她关起来,把香荷她们也关起来,若有人敢漏出去一个字,我要他的命。”温贵妃冷脸吩咐冬云,“你有法子管住那些宫女太监,你自己掂量一下,这件事若做不好会有什么结果。” 是冬云亲手往腊八粥里放的藏红花,藏红花煮透消失前火红的场景至今在她眼前,总觉得那是血一样的颜色,总觉得那就是福晋流产时的血,温贵妃这一句说得她心惊肉跳,她已经没法儿脱身了。 膳厅的遍地狼藉很快就有人来清扫收拾。不知情的宫女太监们也都习惯了温贵妃动不动摔摔打打的脾气,至于觉禅贵人被关起来,不在乎的人只以为是她不舒服在屋子里不出门,乍一看,咸福宫和以往也没什么差别。 但是觉禅氏身上多处被砸伤,额头和下巴的伤痕若不及时处理,就会留下一辈子的疤痕,她那张美艳无双的脸也就毁了。若是被关在自己的殿阁还好,可温贵妃是让冬云把她锁在堆放咸福宫器皿的屋子里,这里除了冷冰冰的器皿摆设,什么东西都没有,更没有炭炉没有地龙,她身上只一件单衣,正月里天寒地冻的气候,长久下去,她的性命恐怕也会保不住。 而这一切,咸福宫里尚有许多人不知道,更不要说咸福宫以外的人。 岚琪这晚从慈宁宫回来时,绿珠匆匆告诉她一件事,说今天去放野猫的人还没行动,咸福宫那里就有野猫出没,太监宫女围着咸福宫好一阵折腾,没见抓着什么,然后就散了。 “你确定咱们的人没有去?”岚琪心里隐隐浮起不安。 绿珠点头:“咱们的人都是半夜去的,那会儿是用晚膳的时辰,哪个会去呢?” 岚琪打发绿珠下去,到底头一回做这样的事,竟一时有些坐立不安,唤来绿珠让他们不要再去放野猫,相干的东西也都处理干净,可那之后仍旧觉得不安。环春想法儿去咸福宫打探消息,那里早早宫门紧闭,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也许真的是有野猫,只是巧合呢?”环春尽力安抚主子。她也看得出来,她家娘娘真不是做这种事的人,这一天天提心吊胆,虽然要强要坚持到底,可真是够折磨她的了。 岚琪也知道,兴许正好有野猫,不是其他的什么事,没的自己吓自己,但这一晚终究不踏实。果然第二天元宵夜宴,应了她的担心。这晚温贵妃盛装出席,可一向紧随其后的觉禅贵人不见踪影,十阿哥也是跟着乳母,平日里都是跟着觉禅贵人的。 不愿在人前露出不安的神情,岚琪死死绷着脸上的笑容,可时不时与环春对视,主仆俩心里都犯嘀咕。好在环春活络,在宫女间随意搭讪几句就问得些许话,跑回来对岚琪说:“说是病了,在宫里养身体。” “可也没听说传太医。”此刻的岚琪心神不宁,对一切都很多疑,忍不住要在脸上露出焦虑,环春一直提醒她要小心。幸好有温宪在身边纠缠,陪着她倒分散了不少精神,可孩子坐不住,没多久就要跑开,岚琪正好不耐烦,索性追着女儿离席,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没人太在意。 岚琪追着女儿一路往后院来,果然见其他几个孩子在这里玩耍。有小太监领着他们放烟花点灯笼,连大阿哥和太子都在,孩子们欢声笑语倒是其乐融融。 岚琪心头一沉,这里光线昏暗,不似宴席上亮如白昼,她可以肆无忌惮地露出脸上的忧虑。因喝了些酒,刚才跟着女儿跑得又急,不免有些头晕,岚琪侧身在屋檐下栏榻上坐了,正好靠在粗实的梁柱后头。 看着孩子们嬉笑追逐,心情本略略轻松,忽而听到身后孩童的声音,一时辨不清是哪个阿哥,但是听得清在问:“觉禅贵人怎么没来呢,她不是一直带着你玩吗?一会儿我们要放烟花了,也让她一起来呀。” “八哥,我害怕。”奶声奶气的声音跟着响起,而照刚才的话,此刻应声的该是一直跟着觉禅贵人的十阿哥,既然他口中喊着八哥,那问话的孩子,就该是八阿哥。 八阿哥笑着问:“你怕什么呀,难道觉禅贵人不在你就害怕?觉禅贵人是不是很喜欢你,她怎么天天都和你在一起?” “八哥,额娘可凶了,额娘拿碗砸人,觉禅贵人摔在地上了。”十阿哥说着嘤嘤要哭泣,但再要说话,似乎被八阿哥捂住了嘴。岚琪在梁柱后听得心惊肉跳,八阿哥则小声说:“胤?,你不要乱讲,会吓到人的。” 孩子不会撒谎,更何况十阿哥那么小的孩子,他喜欢觉禅贵人,才会觉得这是很恐怖的事情,不管他是怎么撞见这光景,毫无疑问现在觉禅氏并不是在咸福宫养病,而是被贵妃软禁了。亏得贵妃今天面不改色地来赴宴,方才与人谈笑风生,也根本看不出来昨晚才发过那么大的脾气。 “胤禩,你在哪儿?快来。”热闹处七阿哥在喊人,更唤小太监去找,这边八阿哥听见七哥喊他,便拉了弟弟往那里去,一面听见他在嘱咐十阿哥:“不要怕了,没事的,觉禅贵人很快会没事的。” 岚琪索性又往柱子后头隐了隐,只等孩子们跑过去,突然听得一声炸响,是那边在点鞭炮,温宪的尖叫声也跟着传过来。小丫头满世界找额娘,岚琪这才迎过去。 “额娘,我怕,额娘抱抱。”温宪缠着岚琪撒娇。平日里小霸王似的公主偏是个胆小的,岚琪温柔地哄她,可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做,见四阿哥在边上,招手让他来:“德妃娘娘不能离席太久,四阿哥帮我看着温宪可好?” 四阿哥笑着点头,牵起妹妹的手,宠爱地说着:“四哥带你去点兔子灯,我们不玩鞭炮。” “四哥我要那个最大的兔子灯。”温宪顿时乐呵起来,乖乖跟着走了。 此刻环春几人也找过来,毕竟她家娘娘不能离席太久,已经有人问德妃去哪儿了。岚琪整理仪容再次回到宴席上,不经意与玄烨目光相交,皇帝温润地笑着,却看得她心底发慌,匆匆就把目光掠开。她身上显而易见的慌张看在玄烨眼中,他不禁微微皱眉。 坐定后,岚琪满心想着如何把觉禅贵人解救出来。这宫里能想到她的人几乎没有,若一直无人关心,她一辈子被贵妃软禁,只要咸福宫的人不往外说,只要外头的人没想起来去看,谁晓得今天明天是不是还活着? 想到这些,岚琪心里头直打战。她到底是把觉禅氏给坑害了,这件事里最关键的是她,最危险的也是她,以她的智慧怎能预想不到可能的后果,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自己。岚琪突然觉得,自己是利用了觉禅氏对她的感激,把人家一片诚心全用在这不正道的事上了。 她终究不是做这种事的人,没有义无反顾的魄力,没有鱼死网破的狠心,怪不得最早与皇贵妃商量时,皇贵妃会那样打量她,说她是不是太勉强了,问她真的能狠下心去算计这么多吗。 岚琪晃了晃脑袋,不去想这些没用的事,眼下要想法子把觉禅贵人救出来。她身在妃位,没资格硬闯咸福宫,贵妃能有许许多多说法来解释觉禅贵人为何被“软禁”,她若不能一下子撂倒贵妃,只会助长她的气焰,甚至觉禅氏更因此受苦,可她要怎么做才好? 脑袋里头一个冒出来的,便是皇贵妃,皇贵妃答应帮她,答应会在最后替她向贵妃发难,岚琪信她不会食言。可猛然抬头看过去,却见皇贵妃满面喜色双颊绯红,只要有人过去敬酒,她都是笑着一饮而尽,女眷们越起哄,她越是得意。皇贵妃大宴时常常喝醉,也不是稀奇的事,岚琪眼睁睁看着她今天又要被抬回去。 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宴席将散时,皇贵妃已要被提前送回去。因是皇室家宴,宗亲贵族们见惯了皇贵妃的豪爽,这般虽有失仪态,可皇帝都乐呵呵地不计较,底下谁敢非议?看着青莲几个宫女搀扶皇贵妃向皇帝和太后请辞,众妃嫔宗亲又起身恭送皇贵妃,岚琪心里直打鼓,连这一个也靠不住了,难道她真的要硬闯咸福宫? 起身抬头,再次不经意地和玄烨对视,她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心虚的时候,几乎是匆匆掠过目光,根本没敢定睛看皇帝。脸上的尴尬紧张早已掩饰不住,坐下后略饮了一杯酒算是压惊。 皇贵妃走后不多久,宴席就散了,皇帝侍奉太后回宁寿宫,未要众妃嫔相随,嘱咐众人早些各自回去——十九便是大阿哥成婚的日子,还有许多事要忙碌。 众人散了,温宪公主已经被太后带走,没什么要岚琪操心的事,可她还是心事重重,连荣妃都来问:“怎么了,你今晚一直心神不宁?” 这件事,荣妃也知道些许,当日在承乾宫提起十阿哥的衣裳好看,便是她们事先想好的对策,之后为免给荣妃添麻烦,岚琪没再与她提起过这里头的事,但近来咸福宫不太平,荣妃知道是岚琪在做什么,冷眼瞧着宫里的反应,一直默默为岚琪捏把汗。此刻听岚琪说了觉禅贵人可能的遭遇,摇头啧啧道:“贵妃实在狠,可惜你我都不能硬闯咸福宫。” “皇贵妃娘娘也醉了,贵妃只要不让我们去找人,咱们就进不了咸福宫。”岚琪很着急,此刻竟是束手无策。宫里还剩下她能依靠的,便是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这几天太皇太后身子才见好,所以今晚才硬让她来参加元宵宴,可她却要拿这些事去烦老人家操心,想想就不忍心。太后虽也可以托付,可如此一来无疑要让太后与贵妃彻底翻脸,想想太后与钮祜禄皇后的旧情,也实在觉得不妥。 “求皇上,你下得了决心吗?”荣妃一语道破岚琪的心事,她最想也最不敢的,就是求皇帝。 岚琪知道,自己若开口,玄烨不会不帮她,可这件事自始至终没有对皇帝提过半个字,他早就说了要放过贵妃这一次,不追究钮祜禄家的责任,不能破坏他们家族的平和,要让法喀素继续挟制阿灵阿,可她非要反其道而行,非要为妹妹讨个公道,现下她又有什么脸面去求玄烨帮忙? 此刻吉芯匆匆跑来,说荣宪公主好像发烧了,荣妃一时也顾不得岚琪这边,匆匆回去看女儿的病情。岚琪变得更加孤立无援,皇贵妃醉了,荣妃没能力帮她,太皇太后那里不敢惊动,太后不便掺和这件事,而玄烨,她不敢去求。 妃嫔都散得差不多了,环春拿氅衣给主子兜上,轻声劝:“主子,咱们走吧。” 岚琪很挫败,声音也变得沉重干哑,问环春:“如果她死了怎么办?” “奴婢不知道。”环春摇头,此刻说什么都对主子没有帮助,若是贵妃和觉禅贵人之间自己闹出什么矛盾,弄得要打打杀杀,她家主子未必这么在乎,可现下觉禅贵人完全是为了她身陷险境,若是真有个好歹,恐怕她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要不我自己去吧,闹一场,闹得动静大了,也不会没人管。”岚琪病急乱投医,“何况皇贵妃娘娘明天一定能醒酒,我知道这一夜等也等得,可我就怕出什么事。真有什么事,一夜之间也能要了人的性命。” “娘娘,您别慌乱。”环春无奈极了,劝说道,“您若真是要闹得动静大了,何不先去求太皇太后或者太后,不是一样的结果吗?闹得动静大了,也早晚惊动她们。” “都是我不好……”头一次为了私欲经历这样的事,还把别人给坑了,岚琪平日的智慧聪明和从容淡定都不见了,此刻的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可以闯去咸福宫来个鱼死网破,可她要顾及的人和事实在太多,她身上的弱点,在这件事上完全暴露出来。 “娘娘,咱们走吧。”环春也无奈,只有催促主子回去,但才让小太监压轿预备搀扶她上轿,后头匆匆有人跑来。灯笼下看得清是皇帝身边的梁公公,他笑着着急地说:“娘娘没走远真是太好了。” 岚琪不解,问他何事,梁公公道:“万岁爷让奴才传旨,今晚请您去乾清宫。” “可是……” “娘娘见谅,大概皇上是有事儿和您说,不然从宁寿宫回来,直接去永和宫最方便了。”梁公公好像也不大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之后便吩咐人把德妃送去乾清宫暖阁,自己又麻溜儿地回去复命。 岚琪到了暖阁,环春在外头和几个小太监说话,想问问皇上为何去了宁寿宫还没回来,不多久就有消息传来,环春急急忙忙跑回来告诉岚琪:“娘娘,皇上今晚去咸福宫了,是要温贵妃娘娘侍寝。” “那……”岚琪呆呆地望着环春,她不明白,玄烨既然要去咸福宫,把自己放在这里干什么? 环春也摸不清皇帝的意思,唯一想得到的是:“娘娘,皇上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岚琪一个激灵,她怎么那么傻,明明知道这宫里没有秘密,没有什么事能真正瞒住谁,玄烨和太皇太后都是眼观六路的人,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在干什么?可是每天在慈宁宫也没见太皇太后有什么异样,偶尔见皇帝,他也似乎根本没在意什么,岚琪就自以为是了,就自欺欺人了,就觉得,他们都不知道这件事。 “皇上想做什么?”岚琪重重地跌坐在暖炕上,“他把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只怕皇帝归来前,谁也不知道为何大半夜把德妃娘娘留在乾清宫,明明今晚摆驾咸福宫,要在那里留宿一晚。而此刻咸福宫内灯火通明,贵妃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在今晚到来,谁都晓得,元宵夜是皇帝与德妃的定情夜。 咸福宫膳厅里,桌上摆了十几件精致的小菜,皇帝手里一碗小米粥,但只夹了面前几口菜,并没有看其他菜色,爽快地吃罢了说:“大宴总是忙着应付,哪里吃得上几口饭,还是一碗粥来得踏实。” 温贵妃笑语盈盈,将面前蜜渍白果夹了两粒给皇帝,温柔地说着:“皇上日理万机,饮食起居不得马虎,听说皇上一向吃得简单,臣妾以为清淡虽好,可也要丰富营养才成。李公公如今,是不是也不大用心了?” 李公公正在边上伺候着,忙堆笑:“娘娘说的是,奴才疏忽了。” 玄烨没有动那蜜渍的白果,却笑道:“你这里一向精于饮食,宫里的人身子也不错,怎么今日不见觉禅贵人赴宴,听说她病了?” 温贵妃闻言心里发颤,隐隐觉得不安,但强撑出淡定的模样,笑着说:“觉禅贵人身子一向不大好的。皇上大概不知道,前些日子皇贵妃娘娘让她给四阿哥做衣裳,挑灯夜做熬了几天,身子就弱了。只盼着这些日子养好些,十九那天还要参加大阿哥的婚礼。”说罢又甜甜一笑,“臣妾还没正经恭喜过皇上。” 她说着离座起身,似乎要行大礼恭喜皇帝,可玄烨却站起来,说道:“到那一日自有热闹,不必此刻拘礼。觉禅贵人既然病了,朕去瞧瞧她。” 皇帝说着就往门外走,温贵妃半蹲的身子僵在原地,还是冬云在旁唤了她一声,她才猛然惊醒,冲过来拦着玄烨说:“皇上可要保重龙体,觉禅贵人是风寒,万一传染给皇上可怎么好?这些天连十阿哥也不让跟着玩了,皇上今天累了,还是让臣妾早些伺候您休息。” “时辰并不晚,才喝了粥不大躺得下来。”玄烨淡淡地笑着,继续朝外头走,“没什么要紧的,朕远远看她一眼,她心里高兴,病也好得快些。她毕竟是八阿哥的生母,朕太怠慢她,会叫人瞧不起八阿哥不是?” “是。”温贵妃无奈地应着,可是眼看着皇帝又要往觉禅氏的配殿走,心里就急了,那里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觉禅氏还被她扔在堆放器皿的屋子里,她忙了一整天,也不晓得里头的人是死是活。 “皇上,不如让臣妾先去看看,若是觉禅贵人还醒着,您过去说几句话也罢了,若是睡着了,皇上就别过去了。”温贵妃双手抓起了皇帝的胳膊,露出妩媚温柔的神情,柔柔地说,“皇上难得来咸福宫,还要去看觉禅贵人吗?臣妾心里可不大舒服,今晚就不要去了,成吗?” 玄烨且笑:“你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朕以为你不会在意,是朕疏忽,不该不顾你的感受。”他一转身就要往贵妃的寝殿走,温贵妃好生欢喜地跟上来,可是皇帝下一句话,却让她怔住了。 皇帝一面牵着她的手,一面吩咐李公公:“你去瞧一眼觉禅贵人,若是病得要紧的,宣太医瞧瞧吧。” “皇上……” “咱们说说话去,朕还不大想睡,近来一直没机会和你说话,你家里的事也没多关心,你新嫂子才没了孩子,你可去关心了?”皇帝平平淡淡地说着,手里拉着温贵妃往前走,若是从前,贵妃一定会被这牵手的举动感动得落泪,可今天她怎么觉得皇帝就是怕她跑了,怕她去拦着李公公呢? 回到寝殿,梁公公来问要不要伺候皇帝泡脚暖暖身子发发酒气,玄烨点头应了。温贵妃呆若木鸡地在一旁也不知该怎么伺候,幸好有宫女太监麻利地送来水桶热水,而梁公公则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扬手撒下,藏红花蕊瞬间铺满了水面。他笑着对皇帝说:“太医说藏红花活血,皇上用来泡脚对身体极好。” 梁公公说着便给皇帝脱靴子,玄烨抬头对温贵妃笑道:“这东西虽说妇人慎用,但却是极好的药材。你冬日里手脚冰凉,若吃下去怕伤身,拿来泡脚沐浴应该不错,朕明日让太医院给你送一些。” 可是温贵妃却摇着头一步步往后退,眼看着木桶里的热水被藏红花浸润得泛出血色,温贵妃眼里也好似要流出血一般,晃了晃脑袋说:“臣妾不需要这个,多谢皇上关心。” 玄烨则云淡风轻地笑道:“也是,这东西你宫里多的是,大概比朕用的还好些,自然不必朕费心了。” “皇上?” “大概你是好意吧,好心做了坏事。你有心让家人补一补,冬日里活血行气、暖暖身子,才放进腊八粥里的是吗?可惜你嫂子是孕妇,经不起这样的猛药,可怜你没见天日的侄儿了。”玄烨很平静地说着,甚至对贵妃笑着,“不要太自责,她还年轻,以后还会有机会为你们钮祜禄家诞育子嗣。” “不是的,皇上!臣妾……臣妾不明白您在说什么,皇上……”温贵妃脚下一软跌在了地上,她好像听不懂,又好像听得懂,半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了。 却是此刻,李公公从外头过来,躬身对皇帝说:“皇上,觉禅贵人想给您请安,奴才把贵人带来了。” “让她进来吧。”玄烨说着已让梁公公拭干了脚穿了鞋袜,等他这里收拾好,但见几个太监七手八脚抬进来个气若游丝的女人。但似乎是屋子里的温暖让她冻得僵硬的身体复苏,虚弱的人微微睁开眼睛,又因光芒太刺眼,很快痛苦地闭上了。 李公公冷着脸,垂首说:“奴才方才去给贵人请安,路过一间屋子,听见里头有动静,以为是哪个小太监手脚不干净,又或是哪个宫女在做苟且的事,便带人进去瞧一眼,哪里晓得是贵人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说起来,贵人身边的几个宫女也都不见了。” 温贵妃瘫坐在一旁,眼中满是绝望。她太天真了,皇帝多久没来她的咸福宫,几乎都要把这里忘记了,今天那么好的日子特地跑来,而那么巧她宫里这几天出了这些事。她让冬云守口如瓶的,为什么还会有人知道,为什么皇帝会知道? 是乌雅岚琪告状了,又是她?她究竟在这里安排了多少眼线,难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皇上,觉禅贵人身上都是伤痕,似乎被虐打过,而且身上已有冻坏的迹象,奴才以为再不及时找太医医治恐怕有损性命。眼下大正月里,大阿哥的婚礼也在眼前,实在不宜出这样的事。”李公公一面说着,一面请皇帝示下。 玄烨有备而来,自然心里有数,应了李公公的话说:“延禧宫前几日正好有人打扫过,就把觉禅贵人送去那里的东配殿,往后就让她住在那里,咸福宫里十阿哥大了,难免显得不够宽敞,是该腾出地方来。” 李公公领命,赶紧让人抬起觉禅贵人,一面又派人从别处屋子里搜出被软禁的香荷几人,让她们收拾觉禅贵人的细软赶紧跟过去。 外头闹闹哄哄的,寝殿里却死一般寂静,屋子里的蜡烛几乎要燃尽,梁公公带人来想要替换,玄烨却摆手让他们退下。他径自走过去,反而将蜡烛一盏一盏吹灭,亮如白昼的屋子渐渐陷入黑暗,到最后,反而门外头显得更明亮些,皇帝看不见瘫坐在地上的温贵妃,温贵妃也只能朦胧地看到他颀长的身影。 “不知者不罪,你无意害了你的嫂子朕不怪你,你自己也年轻,不懂的事的确很多,朕根本就没打算追究。”皇帝淡定地说着,“但是虐待妃嫔可就不成了。朕方才说了,觉禅贵人是八阿哥的生母,朕不能让八阿哥因为生母而被人瞧不起。孩子们在朕的眼里都一样,咱们的十阿哥亦是如此。好好教养我们的儿子,如果你无力承担这个责任,也可以把孩子送去阿哥所,会有人替你来抚养。” “皇上这是要做什么?”温贵妃终于从绝望中挤出一句话。 “朕不愿人知道觉禅贵人被你虐待,不愿她让八阿哥丢脸,这件事朕不会宣扬出去,可是你必须反省自身的过错,连带无意中害了你嫂子的事,也要好好反省。”玄烨此刻才微微一叹,“可惜了大阿哥的婚礼你不能参加,将来几时朕觉得你反省好了,再让大阿哥福晋来给你请安,往后没有朕的命令,就在咸福宫里好好待着。” “皇上是要把臣妾这里变成冷宫吗?”黑暗中,仿佛能看到温贵妃一双眼睛闪烁出狰狞的光芒,她哭着更是恨着问,“皇上就那么偏心乌雅氏,她就那么好?为了她,您要把堂堂贵妃打入冷宫吗?” 玄烨已然走到门前,听见这句,回过身望着黑暗中依稀可辨的身影说:“那又如何?” 绝望的人仿佛再次听见心碎的声响,简单四个字,把她所有的希望都击破了。耳听得脚步声要远去,她又凄厉地问:“皇上……您像当初讨厌姐姐一样讨厌臣妾吗?可是臣妾全心全意地对您啊。” 玄烨已跨出门槛,稍稍定一定身子,冷漠地说:“朕不曾讨厌你的姐姐,朕册封她为皇后,是因为她担得起那份责任。而你,没有资格与她相提并论。” 这一句话后,颀长的身影迅速从门前消失,外头匆匆忙忙有侍奉御驾离开的动静,旋即咸福宫的门被关上。宁静的夜晚里,还能听见上锁的咔嚓声,但皇帝给了贵妃面子,这一道锁是上在门里头。上锁后太监将钥匙从墙头抛出去,往后若有人或东西进出,一直都会这么麻烦,若嫌烦的,就把锁挂在外头,反正除了贵妃以外,没人在意。 咸福宫一夜之间变成了冷宫,来日在六宫中议论,总会有人知道是贵妃虐待觉禅贵人所致,自然也有人传说是贵妃下手毒害德妃亲妹妹小产,德妃记恨贵妃也是理所当然。元宵节这晚又各种稀奇古怪,譬如德妃被留在乾清宫里,而皇帝明明去了咸福宫,却不欢而散,又赶回来与德妃说话。总之一切都说明,温贵妃的下场,与德妃脱不了干系。 悄无声息地,平贵人被禁足不知何日出头,现在竟然连温贵妃的咸福宫也成了冷宫,永和宫里那个看似不争不抢温柔如水的女人,真真不好惹。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二章 大阿哥成婚 但这些都是后话,都是将来对永和宫的议论,此时此刻乌雅岚琪正迷茫地待在乾清宫暖阁里,耳畔仿佛还萦绕夜宴的喧嚣。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等待,饮酒后的人,加之屋子里温暖如春,她渐渐坐得腰背酸痛,不知不觉靠在大枕头上,心里只一件事想着,过度集中精神很容易就犯困,温暖的气息里,岚琪竟渐渐有些犯迷糊。 “主子,皇上回乾清宫了。”环春奔进来告知,却见岚琪歪在炕上要睡着了似的,被她这一喊倒是惊醒了,但酒气上头的人难免有些犯晕,即便坐起来了,脸上还是一片茫然。听说玄烨回宫了,岚琪悬着的心落下了,莫名其妙多了几分安心感,精神更是因此变得放松了些。 只是容不得她这样暗下喜滋滋地犯迷糊,立时有小太监跑来说:“万岁爷要娘娘过去伺候。” 岚琪应了,环春匆忙给她穿好鞋子。着急时也没顾得上检查主子的仪容,赶紧先把人送过来要紧。这边有太监送水盆、木桶和热水出入,要伺候皇帝洗漱更衣。那些事岚琪做起来本十分顺手,可微醺的人难免晕乎乎的,才接过小太监端进来的水盆,手里一滑落在地上,大半夜那动静震得人心惊肉跳,岚琪犯晕的脑袋也被震醒了。 “烫着没有?”皇帝突然出来,瞧见一地的水,再见岚琪好端端地站在一旁,面上紧张的神情倏然松开。而岚琪乍见玄烨,空荡荡的心瞬间被填满,迎上来想要与他说话,玄烨却一转身又走进去,理也不理她。 环春没喝酒,脑袋比主子清醒多了,瞧这架势忙给边上小太监们使眼色,一溜人放下东西赶紧出去。岚琪再端着热水进来时,听见寝殿的门合上的声响。 在等待皇帝归来的时间里,岚琪已经被环春伺候着洗漱过,也因此才更多了几分困意能睡过去,不过似梦似醒睡得并不踏实。突然被环春惊醒,又突然见到玄烨归来,而对于外头的事她一概不知,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皇帝这样大半夜走,咸福宫那里该多痛苦,但现在的她,再也没有怜悯温贵妃的心了。 “皇上,请洗手。”岚琪端着热水到暖炕前,玄烨盘膝坐着,大半夜了还有闲心拿几本奏折翻翻,岚琪走过来他不曾看一眼,这会儿与他说话,也只当作没听见。 水盆有些分量,平日里时常是有小太监搭把手,即便独处,也是三两下工夫的事,今天这样捧着不动,岚琪才感觉到沉重。御用的铜盆本就不轻,再放一盆热水,捧得不稳怕水洒出来,更加小心地用着力道,皇帝那儿一本折子没放下,她的双手就打战了。 “皇……”她想再请一次,可见玄烨眼皮子都不动,抿着嘴心中很是委屈,竟是脑中一热,转身就去放下水盆,双手释下重负,更是感觉到酸痛,不自觉地甩了甩胳膊。 玄烨见她跑开才抬眼,看她站在一旁揉着胳膊,又好气又好笑,冷声说:“这点事你就受不住了?不是自诩天天在慈宁宫伺候皇祖母,这点小事也做不得?” 一句话里字字都带火药,岚琪觉得自己今晚凶多吉少,可是这样耗着不是法子,她知道玄烨没讨厌她,这样闹就是心里不痛快。可要罚她也好骂她也罢,大半夜谁都累了,别这么耗着成不成? “朕还说不得你了?”玄烨见岚琪犟在那里不动,一时恼火,呵斥她,“过来!” 岚琪被吓得一哆嗦,不自觉地就挪到玄烨面前,而玄烨这会儿才仔细看她,冷不丁瞧见脸上一道印子,紧张又心疼,抬手捏起她的下巴转过脸问:“哪儿弄的?” 岚琪自己没明白,伸手摸了摸,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支支吾吾:“大概是……刚才睡着压出的印子。” 玄烨摸了一把,的确软绵绵的不像伤痕,有些地方也渐渐淡下去,这才略略安心。可一想到自己在咸福宫给她收拾烂摊子,她却在这里安逸地打瞌睡,眉间紧蹙,微微咬着唇,恨不得要揍她一顿才能解气,可偏偏人家还低下头顶嘴:“臣妾在慈宁宫可不做端盆送水的活儿,太皇太后舍不得。” 玄烨顿时心硬起来,冷着脸说:“可你做的那些事,敢不敢去告诉皇祖母?只怕从今往后,连在慈宁宫端盆送水的活儿都轮不到做,皇祖母养一个没用的人在身边做什么?” 这话说重了,岚琪的神情也紧绷起来,等待的时辰里,她把什么都想明白了。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是她自欺欺人地选择无视这个事实,认为既然那么久了也没人来干预,那就是都不知道。现在玄烨这样说她,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心里难过,因为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皇帝再问:“咸福宫那里闹婴儿哭,是不是你找人做的?” 岚琪点了点头,玄烨又问她是不是找觉禅氏帮忙套出贵妃心里的鬼,她也承认了。一时屋内静下来,听得见皇帝微微的叹息,岚琪好半天也不敢抬头看他一眼,之后忍不住了才轻声嗫嚅:“臣妾只是想给妹妹一个公道。” “可朕怎么跟你说的?”玄烨的声音很是恼怒,一字字震得岚琪直发慌。但她明白,人家若是真厌恶真心寒,哪还有工夫大半夜来教训她?有这个做依靠,胆子渐渐也大了,与其憋在心里成了芥蒂,与其将来越走越远,不如现在把话说清楚,哪怕自此生分了,也落得个心里敞亮。 “臣妾明白一切要以大局为重,可是……” “闭嘴。”玄烨突然呵斥她,根本不听她的解释,冷着脸说,“你想说什么朕还不明白?你以为你动那些心思朕都不知道?反是朕太惊讶了,一直冷眼看着,想看看你到底是糊涂了还是变了。你明明知道这宫里不会有朕不晓得的事,只看朕是否在乎,愿不愿意过问,结果呢?” 岚琪此刻已经抬头望着他,玄烨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叫她读不出喜怒哀乐,正要觉得心里疏远,皇帝却道:“没本事就修炼好了再算计人,做得不上不下还要朕去替你收拾烂摊子,你知不知道觉禅贵人被折磨得就剩半口气,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她?”岚琪目瞪口呆,她知道觉禅氏被折磨了,可没想到会只剩下半口气这么惨。 “为什么不来跟朕说你要什么?你明知……” “皇上已经说了不追究,可是臣妾不甘心,妹妹在钮祜禄家是一辈子的事。”岚琪方才被喝止,此刻却打断了皇帝,一股脑把心里话说出来,“臣妾只是这后宫里的一个,许多年后宫里新人辈出,皇上能不能记得臣妾也不知道,现在若不为妹妹争取,难道等将来连保护的能力都没有,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您现下要利用钮祜禄氏,但十几年后呢?如果到时候钮祜禄氏不再重要,可我的妹妹还在那个家里。” “那你就好好修炼本事再做这些事。”玄烨面色冷肃,却并不无情,眼睛里隐隐泛出几分柔光,“朕若要阻止你,何必等到现在?皇祖母说想让你试一试这后宫的深浅,可是到今天,朕若再不出面,觉禅贵人冻死在咸福宫的话,你就会一辈子背负这个愧疚。所以朕才生气,气你跟着皇祖母那么久,半点儿本事也没学到。” 岚琪的额头被重重一点,疼得她往后踉跄,但很快就被玄烨拉住了手,这一下触碰,却勾出她的眼泪。 “还有脸哭?” 眼泪是自己跑出来的,她并不想哭,抬手抹掉眼泪,倔强地看着玄烨,玄烨脸上却再无方才的严肃,皱眉含笑,一脸拿她没有办法的无奈,而岚琪也不知哪儿冒出来这么句话,竟是说:“再有下回,臣妾一定做得漂漂亮亮。” 玄烨眼睛瞪得大大的,皱着眉头训斥:“还有下回?” 岚琪要朝后缩,可是被玄烨紧紧拽着逃不开,她越往后,人家越把她往身边拽。轻盈的身体很快被人拉入怀,窝在熟悉又温暖的怀抱里,浮躁了一整夜的心终于安宁,岚琪伏在玄烨肩头,虔诚地说:“臣妾错了,皇上不要生气。” “你只有认错的时候最聪明伶俐。”玄烨苦笑,让她也好好坐着,语重心长地说,“朕也想明白了,不能一辈子让你为了大局着想,你这么点身量那么小的心,怎容得下太多的事,朕不能那么自私。所以这一次,哪怕与钮祜禄氏不得善终,朕也会坚持到底。温贵妃闹腾得够久了,她之前做的事,随便哪一件都足够她现在的下场。她失去的小公主,太医说也是因为母体早期用药的关系,她那会儿对朕对她自己下了药,才得了那个孩子,结果那个孩子也为生母的行径付出了代价。朕这里有的是可以让钮祜禄一家闭嘴的例子,只是……” 岚琪认真地听着,玄烨突然停下,让她不免担心,但听皇帝说:“你该明白,并非遏制了一个贵妃,就能保证岚瑛在钮祜禄家的周全。虽然是朕促成了这门婚姻,岚瑛嫁给钮祜禄家的确很勉强,可若岚瑛自身不坚强起来,即便不做阿灵阿的福晋,在其他家里,也会被人欺负。能不能和阿灵阿好好过日子,能不能在钮祜禄家里立足,不是你压制了贵妃就能决定的,一切还在她自己,这一点,你就完全没想到吗?” 岚琪颇有几分醍醐灌顶的觉醒,可她不是没想到,而是眼前存在的不安让她忍不住要为妹妹担心。其实玄烨和太皇太后何尝不是如此?对他们来说,很多事都只是一句话一抬手的工夫,他们也同样习惯了为自己遮挡风雨,这么多年虽然不曾真正太平过,可她乌雅岚琪在两宫的庇护下,比谁都过得滋润安逸。这一次她初涉宫闱深浅,以失败告终,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朕一早就说过,欣喜你的心智长成,你有心机城府。”玄烨的语气越发温和,本是一肚子火的,可是看到岚琪好好的,心里就想还有什么不满足,只要她好好的,其他一些事能解决就解决,能算了就算了,对着温贵妃那句“那又如何”便是道尽他的心思,堂堂帝王连个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无法满足,做皇帝到底有什么意思? “可惜长得不上不下。”岚琪憨然一笑,垂下绯红的脸颊说,“这次把觉禅贵人弄得那么惨,足够教训了,臣妾会好好反省。” 玄烨则笑:“朕和皇祖母都明白,你不会做害人的事,真有一天你生出歹毒的心思要害人,那你和朕的情也走到头了。可是朕相信你不会变成那样的人,自然更相信我们的感情会天长地久,所以将来你若再想为了谁讨一个公道,再想惩罚这宫里行恶的人,给我好好算计好好筹谋,一步步走得踏实点,若最后还要朕来给你收拾残局,你且试试。” 挨训的人软软地笑着,玄烨越说她心里越暖,实在因为贵妃的事本在她心里是个疙瘩,她怨玄烨要顾全大局不追究,又明白皇帝有皇帝的苦衷,理智与情感反反复复在心中斗法,才逼得她决定自己动手。现在玄烨成全了她,更帮她一起保护妹妹,她真真是心满意足,今晚就算被骂得狗血喷头也无所谓了。 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岚琪第一次在男人面前露出自己洁白无瑕的身体,虽然玄烨没有真正碰她,可却把她的心完全偷走了。十二年,从大字不识的小宫女,到如今尊贵无比的德妃,再十二 年她就不再年轻,可她希望如皇帝所说,彼此的感情能够天长地久。 待岁月流逝,褪去了血气方刚的热情,他们的感情会变成彼此呵护的守候,她的丈夫是皇帝,是坐拥天下的君主,从她十二年前上乾清宫龙榻的那刻起,就注定了要与三千佳丽分享他一人,对于岚琪来说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爱,要么放手。 爱,就难免经历感情中的酸甜苦辣,难免深宫沉浮的坎坎坷坷,既然一心一意要爱着这个男人,那些注定了无法避免的辛苦,只能全盘接受。她想她这辈子,若是放手了对玄烨的爱,还剩下什么?当年雪地里狼狈的自己望着圣驾远去时,上天就注定她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说尽道理,夜已深,重新让小太监打水来伺候皇帝洗漱,待一切妥当两人安安稳稳躺下,玄烨在她面上亲吻了几口便要睡,可是心虚愧疚的人却想好好“救赎”自己的过错,一点点把身子蹭过去,玄烨忍不住笑骂:“朕累了,好好睡。” “那让……”岚琪没敢把露骨的话说出口,却悄悄爬上玄烨的身体,红唇缓缓蹭过他的颈间胸膛,玄烨笑出声,在她屁股上轻轻拍打了两下:“老实点儿,朕有的是日子收拾你,今天好好睡,你也累了。” 岚琪腻歪着不大情愿,玄烨翻身把她压下来,搂着她的肩头带着困倦说:“等去了畅春园,那儿可比宫里自在多了。” 见皇帝当真无心云雨,岚琪也不会勉强,玄烨若是不高兴的,又怎会在她身边那么快就安然睡去,平缓的呼吸声叫她很安心,虽然觉禅贵人还不知生死,虽然咸福宫里温贵妃此刻不知如何疯狂,但就再自私一回,好好躺在他怀里,外头的风风雨雨,会有玄烨为她抵挡。 自然这只是短暂的贪婪,翌日天明岚琪就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伺候好皇帝去乾清门听政,自己便匆匆回永和宫换下昨晚的衣裳,而后直奔延禧宫来。 延禧宫在永和宫前头,一直没有主位,只在后院住了个早年入宫的答应,如今觉禅贵人被安置在东配殿,那个答应正好也病着没来前头相见,岚琪过来时有太医从寝屋退出来,岚琪拦住问:“觉禅贵人怎么样了?” “贵人高烧不退,只怕凶险,能不能熬过去,且看贵人自己的命了。”太医说得很沉重,“听说是穿着单衣冻了一天一夜,这么冷的天,贵人没冻死已经万幸。” 岚琪手里紧紧握拳,定下心神嘱咐太医:“一定要治好觉禅贵人,用药的规格不用拘泥宫里的规矩,有什么事,我会替你们周全。但如何病的冻的,这些话就不要再对旁人提起。” 太医连连称是,又赶去准备汤药,岚琪进屋来,几个陌生脸孔的宫女在,再有香荷守在床边,她也是一脸憔悴,听说也被软禁了一天一夜,只是正好身上衣服厚实不至于像觉禅贵人穿得单薄才冻僵了,这会儿怕主子一病不起,怎么也不肯去休息。 “娘娘,我家贵人会死吗?”香荷哭着问,一面给德妃行礼。 岚琪拉起她,心疼地说:“你好好去休息,不然贵人醒了你却病倒了,谁来服侍她?”说着让跟来的紫玉把香荷带下去,并让她料理这边的琐事。不多久荣妃也到了,敬事房赶紧来安排延禧宫的人手,碍着德妃荣妃两位娘娘的面子,不敢怠慢了觉禅氏。 荣妃则告诉岚琪:“咸福宫被锁了,皇上没有下明旨,但太医院已经出消息,说贵妃病了要静养,一点点吵闹都听不得。咸福宫周遭的殿阁往后不能随意修缮发出动静,也不能在殿阁歌舞升平,连带着宜妃和佟嫔宫里,往后都不能吵闹,说起来,就是不能惊扰贵妃养病。” “也好,我本就不愿她和家族再有往来,家族里的人未必真敢对我妹妹下毒手,可有贵妃撑腰他们就胆肥了。”岚琪冷漠地应着,只要想到妹妹可能终生不育,一丝一毫的怜悯也不愿再给贵妃。 “眼下要准备大阿哥的婚礼,都等着十九的热闹,温贵妃本来就不怎么得人心,不会有人计较这上头的事,可你要明白。”荣妃看了看病榻上烧得昏昏沉沉的觉禅贵人,拉着岚琪到门前透透新鲜空气,轻声道,“她原本在咸福宫被贵妃压制着,别人对她就少些忌惮,现下一个人住到延禧宫来,又是皇上亲自安排,往后怎么样,可就不知道了。或许她真是心如止水根本不在乎圣宠,可宫里的人放不过她这张脸蛋,往后是是非非,延禧宫里没有主位做主,很多事就讲不清楚了。” 岚琪没言语,回身望着还不知能不能活下去的觉禅氏,对贵妃毫无半点的怜悯此刻全用在她身上了,她怎么就活得那么难。 “这一次是为了你才遭罪,我知道你的脾气,往后心里对她难免愧疚,难免一心想补偿。”荣妃冷静地说,“妹妹你别怪我多嘴狠心,你可不能因此被人利用。” 荣妃的话不无道理,只是如今岚琪对觉禅贵人诸多愧疚,想她不顾生死为自己去做那件事,若是真被贵妃折磨死了,还有什么好利用自己的,而她活着是应该的,她无欲无求,又会利用自己什么? 小心一些不错,但不要因此过分戒备,就算不会把觉禅氏当布姐姐那样的知心人,岚琪也想以后和她多多往来,她晓得自己如今的地位,永和宫能照顾觉禅贵人,宫里就没人敢欺负她。 岚琪谢过荣姐姐的提醒,说道:“这一次的事,原来皇上由始至终都晓得,想想自己真傻,还满心天真地以为能骗过他,实际太皇太后和皇上都知道,我现在都不敢去慈宁宫,怕被太皇太后骂,还牵连姐姐替我瞒着。” 荣妃笑道:“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便是皇贵妃也没真为你做什么,说起来昨晚皇贵妃若没有喝醉,不晓得会怎么样,你说她会不会帮你去咸福宫闹一场,把觉禅贵人找出来?” 岚琪摇头笑道:“不知道,但现下没给她添麻烦,也挺好的。” “妹妹,一晃十几年,我如今都三十多岁了,回想在你这个年纪时对你说的那些话,真真可笑,现在看来当时的我也稚嫩糊涂得很,却还总对你指教些这样那样的。”荣妃笑着,很真诚地说,“所以现在的你,觉得自己也就是当时的我,自以为厉害了、成熟了,其实还是年轻冲动,往后你再要做什么,可一定想清楚了,这宫里没有上头不知道的事,自从惠妃被各方压制,我心里就明白,踏踏实实守着本分,这路才走得长远。” 岚琪很受用,拉了荣姐姐的手说:“当年没有您那些话,我恐怕也走不到今天,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姐姐,不敢说什么大话,总之咱们将来都会老的,等宫里再有新人来,咱们姐妹可不能叫小丫头片子欺负的,咱们都要好好的。” 荣妃笑道:“这话可真酸,也就你说得。” 之后二人互相叮嘱几句,岚琪还要去慈宁宫,荣妃则要去帮惠妃料理大阿哥的婚事,临走前岚琪将延禧宫的人都找来,吩咐他们要好好照顾觉禅贵人。虽然侍奉贵人的宫女有限,这里其他人都只是看守宫殿的,但现在贵人有病她身边的宫女也不大好,只能靠他们多多费心。 岚琪又去后院看望那位答应易氏,易答应竟是在惠妃那些年入宫的旧人,只是一直无宠又多病,几经辗转避居在这延禧宫后院,很少在人前走动,连岚琪都只略略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今日见屋子里陈设简朴,清清落落,不免心生可怜,只笑道:“往后与觉禅贵人有个伴儿,都把身子养好才是。” 易答应和惠妃、荣妃差不多年纪,比岚琪年长些,虽然身份低微,岚琪也不愿随意尊大,客气地说了几句话后,让紫玉送些红箩炭来给易答应,自己这才往慈宁宫去。 这件事总还要给太皇太后一个交代,昨晚被玄烨训,她还能撒撒娇,今天太皇太后若骂她,只怕撒娇也不顶事,太皇太后对她的期望值很高,自然对她的失败,失望也就更大。意外的,太皇太后没说岚琪什么不好,只是问她些这里头的细节,帮她分析若有下回该怎么做,更与她道:“成功之路披荆斩棘,没有谁能走得顺顺当当,虽然后宫的女人怎么才算成功,连我都看不清,可每做一件事,咱们就要把它做成了。壮士断腕的确悲壮无情,但要下决心做成什么,这也是必不可少的,昨晚皇帝若不帮你,你会怎么样?” 岚琪摇头,很坦白地说:“在梁公公让臣妾去乾清宫暖阁等候前,臣妾心里矛盾极了,除了求您和皇上,实在想不出其他法子,皇贵妃娘娘醉了不能帮臣妾,当时最坏的打算,就是自己去咸福宫闹一场,无论如何,要把觉禅贵人救出来。” 太皇太后不屑地笑:“糊涂。” “是。”岚琪垂着脑袋,可她并没体味到太皇太后一声糊涂指的是什么。 老人家轻轻地拍她脑袋说:“记着了,若有下一回,绝不能这般投鼠忌器,事情必然不会相同,可你要学会举一反三。拿这次的事来说,你就不该着急,你该回永和宫静静地等,第二天皇贵妃醒了,你再去求她到咸福宫要人,她既然答应了你,以她的脾气就不会推诿。” “臣妾不明白。”岚琪不敢赞同太皇太后的话,现在觉禅贵人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不知能不能熬过高烧,若是再冻一晚上,会不会今天早晨去,觉禅贵人已经死了? 太皇太后却看穿她的心思,轻轻一叹:“你现在后怕,是因为你知道觉禅氏被虐待成这样,可将来再有什么事,你能知道什么,就是昨晚你也本来什么都不知道。要紧的是能不能把事情做成,难道你要做一次失败一次?你有这样投鼠忌器的心,顾此失彼,永远也不会成功,既然如此,就掂量自己的斤两,别去蹚浑水试深浅。” 苏麻喇嬷嬷见德妃被训得可怜,笑着来说:“咱们娘娘心地太善良,哪儿狠得下心做壮士断腕之举,一听说贵人在咸福宫被打,即便想象不到那么严重,也够她担心的了,太皇太后耐心等等,娘娘会慢慢学会狠心的。” 太皇太后却哼道:“我这把骨头,还能等多久?” 岚琪蹭过来靠着说:“说好不讲这些话的,您要打要骂还不容易,说这些做什么?” “你啊……”太皇太后无奈地笑着,也实在没什么可不高兴的,反正她一向瞧温贵妃不顺眼,之前对玄烨用药的事就恨不得剐杀了她,现下封了宫最合她心意,只是可惜岚琪没能真正成长一回,更不知下一回,自己还能不能在边上看着。 苏麻喇嬷嬷笑道:“太皇太后的朝服要改几针,奴婢去拿来,今天天好,光线充足,咱们改好了,十九那天,等着大阿哥来给您磕头呢。” 可太皇太后却说:“那个不着急,我叫你准备的东西,你准备好了吗?” 嬷嬷忙说好了,喊了紫玉一道跟着,不知从哪儿拿来六七个一模一样的金丝楠木匣子,打开其中三两个,都是一样数目规格的首饰,东西花色款式或有些差别,但金银玉器乍看一眼,价值该是差不多的。 太皇太后笑着拿过一方匣子,拿起里头一支用整块羊脂玉雕琢的蔷薇簪子,通常玉簪子不过是在 金银铜铁上镶嵌雕花,这一支簪子却是通体羊脂玉,一块玉料本可以切割出许多摆件,如今只得一支簪子,必然是天价之物。 “你总说我舍不得把这簪子给你,我是想若能多找来一些就攒了,不能的话,将来给你就给你吧。”太皇太后笑着,让岚琪拿在手瞧瞧,一面说,“前些日子让苏麻喇准备给大阿哥福晋的赏赐,我就让她一道把四阿哥温宪他们的也准备好了,这里四阿哥的温宪的,还有小公主和十三阿哥的都有,娶儿媳妇和嫁女儿一样赏赐,谁也不多谁也不少,你将来不要偏心。” 岚琪本高高兴兴的,这一下眼眶都红了,太皇太后却乐呵呵地说:“多的几样,我是盼着你还能有孩子,多子多福才好,若是就这四个孩子了,将来你看着哪个阿哥公主喜欢,给他们也一样,或是你收着,等孙子媳妇也成。” 岚琪推开不想要,要太皇太后将来自己给,老人家却说:“咱们不是说好了,高高兴兴的,别去想那些事,眼下你只管哄我高兴就是,难得我这会儿心情好了,怎么着,为了昨晚的事,再骂你几句才痛快?” “只要您好好的,臣妾天天挨骂也不怕。”岚琪终于放松地笑起来,哪怕是装的,也要让太皇太后高兴,何况得了那么多好东西,她心里本是真高兴,只是难过太皇太后费心准备这些,就是知道她自己恐怕等不到四阿哥娶媳妇的那一天。 “毓溪那孩子,我挺喜欢。”不久后说起闲话,太皇太后也道,“哪怕看不到那一天,我也安心,听说家里好好教养着,我盼着她将来好好扶持咱们四阿哥。” 四阿哥不足十岁,娶福晋真是很遥远的事,但眼下十九就在眼前,大阿哥的福晋就要正式嫁入皇室,太皇太后对大阿哥一向喜欢,自然对此十分期盼。 转眼已是十八,这天宫外户部尚书家新娘的嫁妆送到阿哥府,内务府在阿哥府设宴款待福晋娘家人,外头的事妥妥帖帖办好,一夜相安,翌日天未亮,宫里就热闹起来。 这是皇帝登基至今头一次娶儿媳妇,所有人都既紧张又期待,岚琪一清早就穿戴齐整赶到慈宁宫,这边太皇太后很快就要接受大阿哥行礼,之后大阿哥还要辗转宁寿宫、乾清宫,最后才去长春宫给亲娘磕头。 一晃十几年,岚琪还记得大阿哥丁点儿大时在慈宁宫缠着太祖母的景象,胤禔虽不是皇帝第一个孩子,却是第一个健康长大的儿子,玄烨早年的孩子接连夭折,太皇太后昔日对他十分宠爱,即便如今更偏爱太子或四阿哥他们,甚至对惠妃有所厌恶,但对重孙的感情并未减少。 大阿哥三跪九叩大礼后,太皇太后便把孩子叫到跟前拉着手说:“你皇阿玛在这年纪,没有你这样高壮,好孩子,将来好好给你阿玛办差,大清的江山,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不守护,还靠哪个去?” 大阿哥意气风发,笑着应太祖母:“孙儿记下了,太祖母,您要康健着,等我们福晋给您添玄孙。” 太皇太后笑道:“这孩子果然是成家的人,这样不害臊。成啊,我等着,你可要好好疼媳妇。”说罢便打发大阿哥去宁寿宫、乾清宫行礼,说不要耽误了时辰,一面又叮嘱,“离宫后就不大进来了,可也别只顾着前头的事,要时常来给你额娘请安。” 虽然太皇太后不喜惠妃,尚不至于在人伦孝道上让大阿哥悖逆常理,何况儿子是人家的,她早晚不在,管得了现在也管不了将来。 大阿哥走后,慈宁宫里便没什么事了,因太皇太后身子不好,如今都不让宗室里的人来请安道喜,太皇太后早年还强撑着要给玄烨长脸,还是玄烨说服祖母,一切以身体为重,故而今日大阿哥婚礼之后的事,阿哥府摆宴和宫内摆宴都与慈宁宫无关。 岚琪与苏麻喇嬷嬷将太皇太后一身朝服换下,老人家解脱束缚,懒懒地歪在炕上,看着岚琪收起朝冠,轻声笑道:“那东西沉得很,戴在脑袋上,心里压得沉甸甸的。” 岚琪将朝冠收入锦盒中,搭上扣锁,听太皇太后这样讲,笑着说:“难得戴一回,今天瞧着您可精神了。” “戴上这东西,心里就明白身上的责任,怎么也要昂首挺胸,不能失了尊贵,将来你……”太皇太后话说一半,不知为何没再继续,反而打发岚琪去长春宫,“六宫都去凑热闹了,你也去应个景,你要学学荣妃,左右逢源不是坏事,我晓得你如今对惠妃诸多忌惮,但何必露在脸上,心里明白就好。” 苏麻喇嬷嬷也劝:“娘娘去瞧瞧,就当是看个热闹,将来四阿哥十三阿哥婚礼时,您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阿哥们长大起来,可都是眨眼的事儿。” 如此岚琪也不好推辞,先放下慈宁宫的事,带着环春往长春宫来,这边张灯结彩一派喜庆,门前宝云见到德妃,更是殷勤地引进门,各宫妃嫔都在,彼此见了礼,但见惠妃大妆坐于上首,这么多年倒是头一回见她露出紧张的神情,众姐妹都笑:“儿媳妇要明早才来见礼,这婆婆已经紧张得不会笑了,明日若也这样镇不住儿媳妇的话,咱们大阿哥将来可要被福晋拿下了。” 惠妃嗔怪众人给她出洋相,不多时前头传话来,说大阿哥从宁寿宫出来,这就去乾清宫。算着时辰还要些工夫才能过来,众人都散坐着说话,不知哪个起的头,说起皇贵妃此刻正在乾清宫陪皇帝受礼,各种闲话便飘出来,岚琪耳朵里听得最多的,就是说皇贵妃要做皇后。 对于皇贵妃入主中宫,岚琪一直以来最迷茫的就是四阿哥会怎么样,她不晓得这样子四阿哥是不是就算嫡子,但即便名义上是,终究人人都知道他还是德妃生的,不提起来也罢,提起来便是个尴尬。 而她会这样想,旁人也会想到,说话间时不时有人偷偷瞄一眼德妃,岚琪当然能感觉到自己被瞩目,身旁荣妃轻声与她道:“都是瞎操心的,与她们什么相干?一个个见了皇贵妃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只会背地里嚼舌根子。” 岚琪笑而不语,抬眸见上首惠妃,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时不时摸一把胸前的朝珠,那朝珠是昨天太皇太后赏赐的,果然熠熠生辉十分亮眼,她总是担心自己仪容不够端庄,宝云一直在拿镜子给她看,但岚琪这些旁观者,实在难以体会惠妃此刻的心境。 想想自己,等四阿哥婚礼时,自己这个生母的身份难免有些尴尬,四阿哥届时来不来永和宫行礼,全看皇贵妃的意思,虽然十三阿哥将来的婚礼必然是她做主,但到底不是自己生的,那种感觉一定不同。原本她有六阿哥,若干年后就可以真真正正为儿子操持一场婚礼,可如今胤祚离开她都快两年了,一切恐怕都是拜今日最风光的这位和她背后的家族所赐。 浮起的怨念搅乱了岚琪的心神,她怎么就想起这些来了,立刻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与身旁荣妃随便说几句话分散注意力。她答应了觉禅氏,要把惠妃留给她,自己往后与她保持距离就好,她的未来,就让觉禅氏去决定好了。而自己该做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地保护好孩子们。 半个时辰后,大阿哥终于从乾清宫来,到底年轻,折腾了一早上也不见疲倦,到了母亲跟前依旧神采奕奕,岚琪听荣妃跟她说,大阿哥比皇帝这个年纪时要高大一些,果然是一代比一代强。 岚琪听太皇太后说时还不觉得什么,听荣妃说,却莫名有些泛酸。她可从没见过康熙十二年以前的玄烨,荣姐姐在她面前,就是有些炫耀的资本,况且那些年的荣贵人,也是十分得宠的。 “你瞧惠妃,眼睛都湿了。”荣妃轻轻推了一把岚琪,岚琪望过去,惠妃正襟危坐,看着儿子行二跪六叩的大礼,眼眶渐渐泛红,晶莹之物在里头打转,宝云赶紧递过去帕子,她稍稍掩? ?掩,才算好些。 想想早年皇子公主接连夭折,她的儿子是何其尊贵,奈何时移世易,如今大阿哥虽然依旧有皇长子的荣光,但有了毓庆宫太子这更尊贵的存在,再有皇帝对妃嫔的恩宠亲疏,妃嫔膝下阿哥公主的地位也跟着很不一样,皇长子的地位大不如前,且谁都明白,惠妃其实早就失势,她不过是强撑门面,维护着自己妃位的尊贵。 但这一次,大阿哥的婚礼体面隆重,从上到下事无巨细都给足了长春宫颜面,惠妃当年封妃也不见得有今日这般荣光万丈,到底她没有白辛苦白坚持,儿子这个皇长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依然极重。 惠妃说几句训导的话,不过是场面上的大道理,可她也说得动了真情,眼含热泪,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刻她只是个做娘的女人。 之后到了吉时,大阿哥该离宫去阿哥府准备之后的事,宫里会有銮仪卫预备红缎围的八抬彩轿,派一位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内务府总管率领属官二十人,另护军参领率领护军四十人,负责迎娶新人。 这些事早就安排下,惠妃也前后下了丰厚的赏赐,这会儿吉时已到,大阿哥该走了,今日之后大阿哥就算正式离宫要住到外头去,做娘的终究不大舍得,一时也顾不得规矩,一路将他送到长春宫外。 众妃嫔跟来看热闹,却是此刻,门前有人说,太子过来了。 旁人并没觉得不妥,岚琪却无意中瞥见从大阿哥脸上掠过的怒意,但这份不悦很快消失,连惠妃也笑着拉了拉儿子,仿佛用眼神示意他要淡定。不多久太子到了长春宫门前,见过诸位母妃后,便与胤禔笑道:“原想今日去皇兄府上贺喜,但方才皇阿玛下旨,要我留在宫内陪宴,只能改日再去皇兄府上道贺,特赶来送送皇兄。” 胤禔的眉毛颤了颤,口内暗暗咬牙,朝太子屈膝行礼。 岚琪抬眼看惠妃,只见身着朝服雍容华贵的女人眼中,露出与方才在殿内受礼时完全不同的目光,阵阵寒意杀气溢出来,直叫人不敢再盯着看。而胤禔已经行罢礼起身,笑着说:“太子几时要来府里,一定提前说一声,好让我焚香设案迎接大驾。” 太子含笑,温文儒雅,谦和地对兄长说:“何来大驾一说,你我是兄弟手足,原都一样的。皇兄今日小登科,将来更比我多些人生阅历,往后我们兄弟依旧要互相扶持才好。” 岚琪听着这些话,转脸见荣妃跟她使眼色,心中会意,之后长春宫的热闹散去,姐妹俩一同去慈宁宫,荣妃与她道:“太子果然气盛。大阿哥今天是最荣光万丈的人,一早晨拜了祖宗,拜了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再来亲娘这里行礼,咱们这些母妃也不过是看个热闹,偏偏太子非要这个时候过来表白他的尊贵,兄弟见了不能不行礼,虽不是大礼,可今天这膝盖跪得,我是大阿哥,心里也气不过。” “或许太子真是好心来恭贺,没想到这么细的事,都是咱们多想了,他们到底还是孩子。”岚琪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挑唆皇长子和太子的关系,是会让皇帝厌恶的,虽然谁都知道他们兄弟不和睦,可也不能挂在嘴上说。 但之后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来,老人家无端地叹了一声,即便什么话也没说,岚琪知道太皇太后她不高兴。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三章 城隍庙祈福 随着大阿哥婚礼的圆满,正月里的节庆喜宴告一段落,皇帝依旧忙于朝务,然而三四日后,突然传下旨意,欲于二月奉太皇太后、太后迁至畅春园居住。 宫内妃嫔一时哗然,居住一说与游玩小住大不相同,之前就听说皇帝建成畅春园,为求避喧听政,将来会在那里直接处理朝务,不比瀛台南苑等地偶尔逗留,若是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宫里的女人怎么办? 但很快皇帝又命八旗都统、副都统更番入值紫禁城,看似是加强紫禁城的戒备,但显然是因为皇帝离宫后,会带走大批大内侍卫去畅春园设防,这样一来紫禁城的关防显得薄弱,而紫禁城毕竟是正经的皇宫,绝非畅春园可替代,这才会加派人手填补空缺。 这日裕亲王入宫请安,岚琪正在慈宁宫给太皇太后整理细软,时间长了福全和岚琪也熟悉了,见德妃在此忙碌,笑呵呵地说:“时常与家里讲,不要仗着德妃娘娘在皇祖母跟前伺候,就忘了孝道,可她们还是懒得很,若是常进宫来,还能给娘娘搭把手。” 岚琪笑说客气,将东西给太皇太后过目后,便与苏麻喇嬷嬷去别处,留福全陪祖母说话。 太皇太后说福全家的福晋进宫不忙着伺候,只会诉苦在家受什么委屈,或是福全又看中哪个丫头收了房,嗔怪他不知检点,要他爱惜身体。 福全笑着说没这回事,岔开话题道:“皇上要请您住凝春堂,孙儿这几日又去打点过,虽然比不得慈宁宫宽敞,可不同于宫里四四方方的宫墙,园子里小桥流水,过些日子树木抽芽,百花齐放,那景致美得画里都没有见过。” 太皇太后笑着回应,听他絮絮叨叨半天,福全的性子一直这样耿直憨厚,虽然年纪见长也有些城府了,但在老祖母眼中,终归是个孩子,说了半天话,太皇太后突然问:“前几日常宁被皇帝骂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福全不在意,随口应道:“不过一两件小差事没办好,皇上向来严谨,常宁自己也知道是他理亏,何况皇上也没当着朝臣的面骂他,私下里训诫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 “下回常宁来了,一样的话我也要对你们说,我在一天,你们有什么事还能赖着我这个老祖母做主,可有一日我走了,好些事就不那么简单容易了。”太皇太后拉起孙儿的手说,“福全啊,小时候你皇阿玛问你将来的志向,你说你要做个贤王,如今你的确是个贤王,但皇祖母希望你能一辈子做个贤王。” 福全一时严肃起来,认真地应祖母:“孙儿明白。” 太皇太后又道:“皇帝子嗣众多,在阿哥们眼里,你是位高权重的皇伯伯,常宁这个皇叔也是,将来阿哥们长成了,权力当前,难免兄弟阋墙,那时候你就要明白自己的立场。大清是爱新觉罗家的,而你更是先帝的皇子,可你要知道,这江山将来谁做主,只有一个姓爱新觉罗的人能决定,除他以外,和谁也不相干,你千万不要想错了主意忘了分寸,更因此葬送几十年的兄弟情。” 福全脸上绷得紧紧的,一时不言语,太皇太后耐心与他道:“你们统共剩下兄弟三个,又有我把持着,倒是修得兄友弟恭手足和睦,是我的福气更是你们的福气,可你要知道,皇帝膝下十几个皇子,还可能更多,你这个皇伯伯,将来可不要被侄子们牵着鼻子走。” “孙儿明白,但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孙儿也不敢想。”福全皱着眉头,又笑起来说,“皇祖母怎么想起与孙儿说这些话,就为了常宁挨了几句骂?” 太皇太后云淡风轻地笑道:“这不是想着,我的日子没多久了,该交代你们的,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别到临了时心里放不下。” “皇祖母……” 寝殿外头,岚琪手里捧着一只匣子,刚才要进门,正听见太皇太后说“兄弟阋墙”四个字,心里头一阵打鼓,想起大阿哥婚礼那日在长春宫外遇见太子的事,大阿哥眼中掠过的怨恨她记得清清楚楚,连荣妃事后都说得出几句是非,宫里怎会不知道他们兄弟的不和。而今还只是大阿哥和太子,将来三阿哥、四阿哥长大,五阿哥、六阿哥…… 脑袋里想着,不经意数到六阿哥,岚琪心里一阵绞痛,原路返回放下匣子,立定着平复心绪。 曾经总说要六阿哥将来能和四阿哥互相扶持为皇阿玛办差,嫡亲兄弟总该比几个隔着娘肚子的来得更好,更欣喜地看着两个孩子同起同居亲密无间,不过几年光景就落得阴阳两隔,也不知将来兄弟中,还能不能有一个弟弟像胤祚那样崇拜哥哥。 儿子的死,终归是岚琪心中最大的痛,再如何坚强乐观,提起来也必定痛得不能自持,且要一些时间缓和,是以这日裕亲王离开慈宁宫前,德妃已经先回了永和宫,太皇太后只当她身子不舒服,派人叮嘱好好歇息。 两日后,宫内随驾去畅春园的事定下了,因园林初建,尚有几处不曾妥善,不宜太多人涌入,此番皇帝奉太皇太后和太后过去,一众皇子及太子皆留在紫禁城,既然孩子们都在,做额娘的不宜远离,连皇贵妃都不随驾。名单上寥寥数人不足为道,最惹人嫉妒的,自然是永和宫德妃,而她随驾的名目更是容不得旁人挑剔,人家可是去伺候太皇太后的。 妃嫔之中怨怼者众多,宜妃更是其一,历来数次有随驾的事她几乎都错过,之前几次碰上产育也就算了,到如今她都为皇帝生下三个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怎么随驾的好事,还是落不到她头上。 待至二月上旬,皇帝起驾奉太皇太后、太后入畅春园居住,随行除德妃之外,储秀宫佟嫔,钟粹宫端嫔、布贵人、戴贵人,景阳宫万常在、章答应,另几个年轻的答应随驾,一行人里头得宠的并不多,端嫔随行,显然是因其稳重,要靠她去到畅春园帮着料理琐事。 唯一叫人意外的,是延禧宫的两位,临行前一晚皇帝突然决定带她们同去,觉禅贵人虽然依旧孱弱,但比起正月里要好许多,易答应向来不在宫里露脸的人,这一次竟然能同行,少不得有人羡慕她一把年纪了时来运转。 阿哥们都留在宫里读书,几位公主则跟着母亲一起来园子里,十三阿哥和小公主也随岚琪同行,温宪自然是被太后带在身边,因园子里人生地不熟,又多流水山石,太后唯恐小公主乱跑出什么意外,特地派了数个嬷嬷跟着温宪,下令绝不能让她一个人跑去园子里陌生的地方。 这让岚琪少操许多心,虽然一直担忧太后过于溺爱温宪,可想想她自己,如今当真分身无暇,太后能帮她带着女儿,心里已是感激不尽。 初九这天,岚琪夜里才要睡下,皇帝那边突然有人来,让德妃娘娘收拾几件细软,明日一早跟着皇上一道离园子,岚琪以为是要她一起入宫,可第二天一早碰见玄烨,人家却没打算让她回去。 皇帝要匆匆赶回紫禁城,没多的工夫解释,只道一声你等着朕来,便把岚琪交付给他信任的侍卫,侍卫恭敬地请娘娘上车,马车随着圣驾一同离了畅春园,可没多久就在路上分开。 岚琪身边只跟了环春一人,主仆俩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儿,等马车终于停下时,才听得外头有人说:“夫人,咱们到了。” 夫人该是在宫外对她的称呼,岚琪虽然还年轻,毕竟不是十几岁小姑娘了,身上的气质也不同,私服出宫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冒充个小丫头,身上穿的也是非寻常人家能得的锦缎,举手投足贵气十足,这会儿下了车,门前迎接的人一看就亮眼。 “夫人里头请,其他客人都不在了,最好的屋子已经给您打扫干净,床上的被子褥子都是最新的,桌上的茶杯器皿也是没人用过的,夫人您小心台阶。”看似店家的中年男人十分殷勤,可是他才要靠近岚琪,身旁穿了普通衣裳的侍卫就拦着道:“我家夫人自有人伺候,不需要你们费心。” 岚琪笑笑不语,跟着进了门,偌大一间宽敞的客栈,堂下摆了十几张八仙桌,也不知平时宾客盈门是何等光景,此刻空荡荡的,说话都带着回响。 客栈有三层高,据店家说二层三层都是客房,三层只有两间上等的屋子,岚琪一路上来,瞧见二楼的摆设布置也十分豪华精致,便笑道:“想来贵店是京城有名的客栈了?” 店家脸上明明露出几分得意,又存心抱拳谦卑:“不敢当,不敢当,都是老主顾抬爱,夫人倒是头一回见,听声儿不像外地来的,您是京城人吧?” 结果侍卫又呵斥那店家:“问这样多做什么,我们夫人路上累了,这就要休息,赶紧开了房间,然后利索地下去,银子咱们是给了的,之前就说清楚了,不要你们在眼前晃。” 岚琪不想给侍卫添麻烦,也不想失了自己的尊贵,未再理睬那店家,等进了宽阔的客房,发现真是豪气十足的客栈,一道门进去套了三间房,最里头的卧室足足有岚琪在瑞景轩住的两间屋子那么大,果然天家皇室虽豪华巍峨,可只要有银子,民间也是什么都能做到,昔日去江南,两大织造府的宅邸,就足够叫岚琪大开眼界。 这会儿店家退了出去,侍卫才与德妃娘娘解释,那男人并不是老板,这家店是曹寅曹大人家的亲戚开的,曹大人也看重名分,所以做的都是官场上的生意,平日里不乏达官贵人往来,所以那人才胆子大、眼界高,请德妃娘娘不要 在意。 岚琪当然不在意这些事,哪怕一路走上来整座客栈空荡荡的,她也知道真出什么事,十步之内指不定都能有个人蹿出来保护她,既然是玄烨把她送来这里,皇帝一定早就安排妥帖。 “皇上是预备夜里直接过来?”岚琪想着,但没好意思对侍卫开口,只等夜里见了玄烨,要好好问他太皇太后知不知道他们跑出来玩。 之后再没什么人来打扰主仆俩,屋子里空荡荡的,一应东西都齐全,但到底不过是间客房,逛两圈就不新鲜了,岚琪坐在窗下远眺两条街外热闹的景象,恹恹地说:“何必一早把我送过来,干坐着等一天,关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他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环春坐在桌边切一盘水果,笑盈盈地说:“可惜不能出去逛逛,不然外头挺热闹的,奴婢也好久没出宫了。” 若早几年,岚琪一定会兴奋地接着环春说不如她们先去街上逛逛,反正十步之内必然有侍卫周全,不怕被人拐带,可如今她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了,早没了那冲动鲁莽的性子,即便心里头想要出去看看,也不敢多这样的事,给侍卫们添麻烦不说,真出了什么事,玄烨还不把这间客栈给拆了。 “没意思。”岚琪慵懒地坐到桌边来,瓜果虽然新鲜,可她如今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自然不在乎,随便拿一片香瓜也不吃,起身在窗前晃来晃去,依旧埋怨着:“没意思没意思,我心里还惦记着太皇太后,万一老人家不知道我出来怎么办?” 环春乐呵呵的,她觉得太皇太后应该知道,正好外头有人敲门,便擦了手出去,不多时笑意灿烂地进来说:“问娘娘休息好了没有,皇上吩咐侍卫们安排娘娘午前去城隍庙烧香,那里老百姓多,今天因不是初一十五倒也去得,只请娘娘不能各处逛,烧香拜佛后咱们立刻就回来。” “是皇上安排的?”岚琪这下放心了,赶紧扔了手里的香瓜,让环春给她洗手换衣裳,站在镜子前瞧见自己一身云锦,笑着说,“那里是老百姓常去的地方,穿成这样可不好。” 环春出门时也没准备什么朴素的衣裳,谁能想到是微服私访,但不多久又有人来敲门,说他们忘记把衣裳给娘娘了。 送进来两身布衣,主仆俩由头到脚都换下,发髻上的头饰全都换掉,岚琪只在盘发上插了一支银镶玉的簪子,镜子里的人改头换面,岚琪兴奋地笑着:“若是夜里皇上瞧见我这模样,要不认得了。” 之后出门,店家在楼底下瞧见两人换了装扮,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奈何岚琪身边的侍卫们太霸道,根本容不得他们多嘴,外头马车早就备好了,一行人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城隍庙,岚琪和环春对这些都不陌生,她们进宫前都是普通人,也会上街,也会烧香拜佛,都是十几岁进宫后,才开始觉得宫外成了另一个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的世界。 今日初十,比不得初一十五的热闹,老百姓虽然不少,尚不至于寸步难行,两人很顺利地进了城隍庙,环春帮着一道捐了香火敬了香后,岚琪再请三支香进入大殿,敬过城隍老爷,环春将三支香请上香案,岚琪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祝祷,等环春奉香回身,已见方才还满面笑容的主子正默默落泪。 她们没有在城隍庙逗留太久,车马很快又把主仆俩送回客栈,一路上都默默不说话,再次回到客栈,环春问要不要换衣裳时,岚琪才稍稍有些精神,笑着说:“刚才在城隍庙听身旁的妇人们在说,今晚有夜市,我想去逛逛,看能不能等到皇上回来。” 环春见她心情好些,才问道:“娘娘方才怎么哭了,是不是又想念六阿哥?” 岚琪颔首,眼角边还带着几分悲伤:“城隍老爷是掌管冥界事务的,我自然为胤祚求一份冥福,其实想想,也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皇上让您去城隍庙,也是为了这个吗?”环春似乎明白了,安慰主子道,“看在皇上如此细心的分上,您也不要悲伤了,奴婢先头还很疑惑,京城大寺庙不少,怎么偏偏去城隍庙,那里人多人杂,本不是很方便。” “不管皇上怎么想的,我已经很知足。”她转身看向窗外,这里虽然高且视野开阔,却看不见紫禁城,无形中是对身心的放松,即便她已经住在畅春园好些日子,紫禁城的束缚,毕竟是十几年了。 岚琪在客栈里百无聊赖地度过一天,她这个天天忙碌的人突然静下来,竟不觉得悠闲自在,反而莫名地生出空虚忧虑,总觉得不做些什么不安心,环春笑她劳碌命,人家得意地说:“可不是能者多劳?” 好在有环春陪伴,等夕阳渐渐从西边隐去,终于听得外头的动静,这里套了三间房,听得不真切,岚琪径自跑到门前来,待熟悉的脚步声近了,猛地一开门玄烨就在外头。 皇帝穿着寻常的褐色袍子,乍见岚琪开门,又是百姓家妇人的装扮,不免愣了一愣,但旋即两人都笑了,岚琪娇然道:“等了整整一天,都要闷死了,这样出来一回真没意思,这就要回去了吧?” 玄烨却笑:“有意思的才开始,朕让他们寻一个由头今晚办了集市,咱们去逛逛。” 岚琪记得今天在城隍庙几个妇人互相说夜里能不能出来逛逛,她也跟环春说要去凑热闹,没想到玄烨主动跟她说出门,就连这场夜市集会,也是皇帝让地方办的,一路车马过去时,岚琪小声问玄烨:“皇上这是要千金换得美人笑?” 玄烨优哉游哉地望着她,心满意足地说:“前几日总见你不高兴,朕知道园子里再清静也有让你烦心的事,那里也不是真正自由自在的,哪怕一两天,朕也想带你出来逛逛。” 皇帝虽然没有明说,岚琪猜想他是心虚章答应的事,近来皇帝对章答应诸多恩宠,园子里传得风言风语,他大概是怕自己不高兴。可换个立场,皇帝宠幸妃嫔本就是十分平常的事,没有章答应也会有李答应王答应,眼下皇帝能心里觉得愧疚而特地带她出来散心,岚琪终归是知足的。 夜市很热闹,虽然不是头一次才见的新鲜事,可在宫里十几年,这一切早就只剩下印象了,当年南巡到后来也只记得旅途疲惫,很多事如今甚至都已经想不起来。此刻融身寻常百姓的人堆里,岚琪对着玄烨踩踩地上的土说:“这下子,才有脚踏实地在人间的感觉,在宫……”惊觉失言,她忙捂着嘴,而后灿烂地笑,“在家里,总觉得天天在云端上。” 玄烨欣然笑道:“你的夫君在人世间的最顶端,你跟他一道在云端上待着,有什么可稀奇的?” 一面说,一面将环春叫到跟前,从侍卫手里拿过钱袋子递给她,笑着道:“一会儿朕要买什么东西,你只管麻利地付银子,别让你家夫人碰钱袋子,她还要匀一半藏起来,另一半再两分才肯拿出来花。” 岚琪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哼着扭身就往人堆里钻,被玄烨眼明手快捉了胳膊拎出来,虎着脸说:“混账,这里是你胡乱走的地方?老实地跟着我。” 环春捂着嘴笑,又见皇帝毫不顾忌地和夫人手牵手,心里直觉得暖暖的,殷勤地跟在身后,她也好久没体会过花钱的痛快,跟着帝妃二人四处转,没多久身后随行的“小厮”们手里就拿满了大包小包。 这会儿两人停在一家铺子前,铺子里卖的都是各色蜜饯零嘴,有的看着很粗糙有的却比宫里的还要精细,岚琪说想给老祖母挑一些回去,拉着玄烨要尝一尝,皇帝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不耐烦地在一旁等她。岚琪吃到一种没见过的果脯,撕了一点儿跑来找环春,刚塞进她嘴里问好吃不好吃,街上突然一阵喧嚣,不远处不知出了什么事,许许多多的人突然开始奔跑躁动。 虽然帝妃二人的身边有许多明着暗着的侍卫,也抵挡不住老百姓汹涌而来的人流,不知前头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往这边跑,店铺里很快挤满躲避的百姓,玄烨和岚琪环春瞬间被分开,而人流越来越多,叫喊声哭闹声,那一块躁动的源头,也渐渐有火光冲天。 环春紧紧拉着主子的手怕再分开,可是躁动的人流不断地冲过来,等她们回过神,竟然已经被挤得远离了方才的铺子,而身边没有一张认识的面孔,只怕有侍卫在身边,也要认不出哪个是德妃娘娘了。 等人流不再拥挤时,主仆俩已经不知身在何处,方才还灯火通明的街道,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躁动熄灭了许多灯火,老百姓们熟门熟路地各自往家赶,这两个十几年没上过街的人,除了原地站着,完全不知道该去向何处。 “娘娘,怎么办?皇上会来找我们吗?”环春紧张不已,一只手仍旧紧紧抓着主子,生怕她丢了似的。 “咱们还是别乱走了,乱走更找不到,我们刚才、刚才从哪儿被挤过来的?”岚琪四顾黑洞洞的道路,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满地狼藉和些许在忙着收拾东西的人,虽不至于荒凉无人烟,可她们该去问谁? 环春急着问:“娘娘,那家客栈叫什么来着?您记得吗?” 得来的不过是岚琪茫然的摇头,她们俩,一个是大清最尊贵的两人面前聪明能干的妃嫔,一个是经年在深宫八面玲珑的大宫女,这会儿站在市井街头,夜幕之下,竟对该去哪儿该如何走束手无策,离了那座高高宫墙围拢的世界,她们仿佛什么也做不了。 “若是有人要害我们,这会儿就该动手了,若不然的话,谁认得出我们是宫里的人?”岚琪跑出这么一句淡定的话来安抚环春,稍稍挣扎希望环春能松手,她的手腕已经被捏得发疼了。 便是此刻,前头有急促的脚步声,黑影绰绰似乎过来了好些人,环春本能地挡在了主子身前,火把灯笼渐渐靠近,便看到一些穿着铠甲的侍卫,一些穿着常衣,其中有人问着后头的人:“大人,是不是这两位?” 立马有人上前来查看,看清了火光下的主仆二人,忙高喊着:“是,是,是。”然后一溜地跑回去不知要告诉谁。 围拢的人没靠近她们,岚琪和环春只是被堵在中间,环春挡住了岚琪的面容不想她被别人看到,但很快就有熟悉的身影疾步而来。 “娘娘,是万岁爷。”环春的心妥妥地落回肚子里。 岚琪身子一颤,朝来人的方向看过去,光影中见到玄烨熟悉的身影,众多凌乱的脚步声里也能捉到一缕熟悉的刻入心骨的节奏,竟想也不想立时就离了环春朝他奔过去。 玄烨在远处就看清了被照得通亮的主仆俩,找到人他就安心了,方才的焦急暴躁连自己都不敢想象,好端端地出来玩一趟,这要是把人玩丢了,他往后一辈子要怎么过?此刻倏然看到翩翩身影朝自己奔来,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纤柔的身体猛地撞入怀,未及拥抱她,已感觉到岚琪的颤抖。 周遭的侍卫立刻旋过身背对帝妃二人,而玄烨也渐渐将怀里的人搂住,摩挲着她的背脊和胳膊,想要安抚颤抖恐慌的人,可方才的焦急暴躁还余存在身体里,一开口就忍不住训斥:“叫你跟着我跟着我,你知道我们身边有多少侍卫?这样都能让你跑了,真能耐,下回再带你出来,把你直接绑在身上吧。” 不管此刻被怎么骂怎么说,岚琪都无所谓了,她多担心玄烨找不到自己,多担心被什么坏人拐走,她才明白自己如今的存在,早已是离了那座宫城就一无是处的人,所谓的束缚,也正给予了她荣耀和安稳的人生。 “皇上,我们回家。”岚琪重重喘息,仰面望着玄烨。 玄烨却笑了,体内的浮躁渐渐散去,平静地应道:“闹成这样,去哪儿都尴尬,不如照原样回客栈去歇一晚。明日这事传扬开,反正如今你不在宫里,管她们说什么,至于园子里,她们都是挺本分的人,除了皇祖母要说你几句,没别人会多话。” 岚琪无所谓这些了,有事儿没事儿都被卷入各种谣言和风波,现在真有点什么事她心里还踏实呢,只要跟着玄烨,去哪儿都成。 一行人便照原路返回客栈,穿铠甲的侍卫到了附近才撤下,客栈里的人依旧不晓得来的是什么客人,玄烨希望明天若传出去什么,尽量不要牵扯到他们俩,毕竟妃嫔走失可大可小,既然谣言出于口,管住人的嘴就好。 回到豪华宽敞的客房,三层本就有两间大屋子,这边环春伺候主子,皇帝在另一处由身边的小太监伺候着,两边都盥洗干净后,皇帝那边有人传话来,环春回来见主子静静地出神,便没打扰她,吹灭了卧房内几盏蜡烛,悄然退了出去。 好半天才有人再进来,玄烨手里掌着烛台,一步步走到卧房前才放下,卧房里摇曳一盏蜡烛,隐约可见岚琪的身影,她听见动静知道是玄烨过来了,起身但未离开,只是坐着等他。 显然眼前的人惊魂未定,玄烨慢步坐到她身旁,笑着说:“已经在朕身边了,还怕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拉起她的手,可岚琪却颤抖地往后一缩。 玄烨不解,岚琪抬起手给他看,昏黄的烛光里也能看见手腕上一圈深色的印子,她苦笑着:“环春怕臣妾跑了,一直下死劲捏着臣妾的手,刚才洗澡时看到,都有些发紫了。” 玄烨感慨:“亏得有环春,如果你们俩再散了,且先找到她不见你,朕才要急疯了。”此刻说来,也是十分后怕,又心疼岚琪的手腕受伤,握起来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伤处被触摸,微妙的疼痛感钻入心里。 身旁人微微的异样被玄烨察觉,烛光里皇帝的笑容温柔,稍稍靠近些把岚琪搂在怀里,细声细语地呵护:“怎么啦?因为在外头,所以拘束?” 简单几个字,继续撩拨岚琪的心火,身子渐渐放松,恐惧不安在体内幻化作涌动的热情,看着凑得自己很近的玄烨,她晃了晃脑袋否定,旋即一下亲上来,双唇相触转瞬分开,可等不及岚琪坐稳,那边就追过来牢牢黏住了自己的嘴。 身体的重量慢慢压下,等她被温和地放在厚实柔软的褥子上,浑身筋骨顿时松软,身体的反应往往最最真实,哪怕心中担忧离宫在外不宜太过放肆,但身体还是会忠于她自己。 衣衫渐褪,才沐浴后的身子,留有花瓣的香气,但清幽的花香并未掩盖岚琪本身的气息,那是玄烨最最贪恋的所在,双唇贪婪地想要掠夺她身上更多的地方,渐渐滑入胸前,落在嫣红之处,身下的人猛然一颤,玄烨笑出声,回到她面前轻轻安抚双唇,笑道:“真没用。” 岚琪懒懒地笑着,有意无意蹭动双腿,轻悠悠地触碰玄烨身下的禁地,渐渐感觉到昂扬之势,终被玄烨笑骂:“不服气?” 这样的挑衅,换来更猛烈的掠夺,岚琪忍不住伸手褪下玄烨的衣衫,摇曳烛影中,宽阔的软榻上,所有的情绪都化在云雨里,原以为在宫外会拘谨,不想却是近年来最放得开的一回,两人都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柔情四溢,仿佛春雨唤醒大地,岚琪的身体也在雨露间苏醒。 酣畅淋漓的一晚,天明醒来,岚琪甜美的笑容让玄烨安心,见她神采飞扬,心中更是喜欢,之后盥洗更衣,要趁着大街小巷还未曾热闹,早早赶回畅春园去。 用早膳时,岚琪才知道昨夜的事,原是夜市上有摊主店家发生矛盾,渐渐从互相辱骂到动手打砸,之后事情越闹越大,有人挥刀见人就砍,这才引发了老百姓的骚动,岚琪就是被恐慌避难的人群给冲散的。 因为这件事较大,恐怕皇帝也在夜市里的事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其实大臣们都晓得皇帝偶尔会微服出巡,近的就在京城里,远一些还可能去附近的城镇,本不稀奇,就是带不带女人,或许会引些议论。但昨晚岚琪走失并没有太长的时间,未必真会传出去,另一方面玄烨也会下令约束,最好的结果就是当什么也没发生。 二人平安回到畅春园,岚琪来凝春堂,太皇太后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只是还不晓得昨晚的虚惊一场,没不高兴或训诫岚琪,笑呵呵地让她早些去歇着,岚琪自己心虚也不敢多逗留,便回瑞景轩,放下一切事安心休息半天,这一觉补眠,直到午后才醒转,慵懒地靠在窗前看外头的绿树鲜花,环春再来时,也好好歇了一觉,精神饱满。 “娘娘的手腕还是上些药吧。”环春担心岚琪的手,昨晚伺候沐浴时就发现了瘀痕,怪自己太紧张抓得太用力,但想想若没抓住主子她们俩再走散了,真不知事情会如何发展。 岚琪摇摇头,笑容柔软,轻声说:“昨晚我觉得很舒服,日子也不坏,盼着能不能再得上天眷顾,这点儿瘀痕过几天自己散了,不必上药,这几日补药也不必吃了,让身子自己养养。” 环春会意,她也期盼主子能再有身孕,去年生下小公主后一直精心为她调养,传闻里的避孕药的确每天送来,可都是倒了处理,一口没往主子肚子里去,唯一担心的是前不久病了一场,希望不要对主子的身体有所影响。 说起昨晚的遭遇,主仆俩依旧后怕,环春倒是说起一件事,搁在她心里很久,岚琪听得惊愕不已,她怎么也没想到,环春当年留下不离宫,其实是玄烨背后动的手脚,环春是后来离宫回家时才从嫂子口中知道的真相,但那时候她想离也不能离了,想明白后就没对主子提过,这会儿说起来,环春笑道:“当年奴婢很矛盾到底要不要离开,心里虽然偏向继续跟着主子,可总会向往宫外的自由,向往和家人在一起,皇上制造了误会,但奴婢觉得皇上不是强迫了奴婢,而是推了奴婢一把,其实奴婢心里很明白,十几年在宫里过惯了,出去了真不晓得怎么活,外头的世界天天在变化,可奴婢什么都不懂。嫁人生子哪里就能真的遇上好的人,还是在您身边踏踏实实的好。您看昨晚的事,娘娘和奴婢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环春说得云淡风轻,可岚琪心里总有些不畅意,偏偏这时候玉葵和绿珠进来,两人脸上都不好看,支支吾吾半天,环春问她们到底什么事,玉葵才嘀咕:“前头有消息,不知真假,说章答应有身孕了。” 岚琪有意无意地将手覆盖在小腹上,她自己尚不知能否得子,人家已经有好消息了,宫里那么多女人为玄烨生儿育女,吃醋她吃不过来,可再次听说杏儿有孕,不知为何,心里不自在。加上方才环春说起当年皇帝设计让她留在自己身边的事,虽然环春都觉得没什么,甚至不在意那么久都没提起来过,可岚琪的性子,这样的事还是会堵在她心里。 半天后,章答应有孕的事切实地传来,到底是年轻,三月里皇帝频频宠幸,她便怀上了。旧年十月初一才生的十三阿哥,半年不足的光景再次有孕,当初岚琪生四阿哥怀六阿哥的间隔也不长,怪不得人人都说章答应的经历和自己相像,怪不得连玄烨都曾经这样想。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四章 德妃再添喜 转眼已在五月,端午前皇帝携太子去祭奠赫舍里皇后,要离开畅春园到节后才回来,太皇太后让岚琪把岚瑛接来玩两天,这日妹妹进园子,各处逛了一圈后才来瑞景轩,岚琪嗔她没规矩,岚瑛却说是太皇太后派人领她到处走走的,也已经在凝春堂磕过头。 “可我等你半天呢,园子里的风光要紧,还是见姐姐要紧?”岚琪笑着和妹妹撒娇,见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便叫去洗把脸,现下天还没真正炎热,一会儿吹了风要着凉。 岚瑛也知道这里不比宫里规矩大,跑去洗了脸大大咧咧地就跑回来,温宪正在睡午觉,不然也轮不到她们俩好好说话,岚瑛将家里的事说了好些,突然想起来道:“阿灵阿前日对我讲,贵妃娘娘的病不大好了,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我听了心里真难受,怎么就闹到这一步了?” 四月里曾有贵妃再次发癔症的事传到畅春园,可这样的事除了医治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或许将她放出来散散心,甚至接到园子里来疗养,都会对她有所助益,但她之前被一次次宽容,不仅没有归正她的心思,更让她变本加厉地算计人,岚琪再如何善良,是非正义还是分得清的。 再者贵妃的事,轮不到她一个妃子来插嘴,皇帝和太后都决意让她继续留在咸福宫养病,那就只有养病了。 “苦了咸福宫的人了。”岚瑛叹息着,“阿灵阿说冬云从跟着钮祜禄皇后起,二十多年忠心耿耿,虽然她帮着贵妃害了我,我也没十分憎恨她,这样的人太难得了,可惜贵妃不珍惜,如今她病得神志不清了,冬云对她也不离不弃。” 岚琪正经说道:“对于你,冬云是凶手之一,但对于钮祜禄家而言,冬云的确算是个恩人。兢兢业业为他们服侍了两位后妃,你站在家族的立场上看她,也是应该的。说句不敬的话,贵妃若长此下去只怕命不能久,真有那一天,我来做主,你们把冬云带走,让她后半辈子过得舒心些。” 岚瑛点点头:“到时候我会来求姐姐,也算咱们姐妹做一件好事。” 此时环春奉点心上来,刚刚蒸好的牛乳鸡蛋羹,上头铺一层槐花蜜,晶莹透亮香气四溢,岚瑛说她们真会倒腾这些吃食,才要动勺子,只听得姐姐咳嗽几声,摆手皱眉地说:“什么味道这么难闻,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岚瑛嘀咕着:“这样香甜,怎么会不好闻。”说着舀起一大勺往嘴里塞,岚琪看她吃得津津有味,自己却胃里翻江倒海,直接伏在炕上就干呕起来,这才把众人吓住了。 “去请太医来。”岚琪平静下来后,直接吩咐环春,自己手指间算着日子,心里一阵阵紧张。 她一直记着初十那天在京城客栈与玄烨的云雨之情,盼着能再得上天赐福,可二月时她也没有来月信,所以四月没来不敢太张扬,现下算算有些日子了,宣太医来瞧,若是得了,一看就能看出来,若是没得,那一次便是错过了。 太医赶来后,小心翼翼为德妃娘娘诊脉,岚瑛和环春在边上气都不敢出,两人紧张得脸色都变了,岚琪不经意抬头瞧见,扑哧笑出声,嗔怪道:“就是有也要被你们吓跑了。” 岚瑛急了怪姐姐胡说八道,但此刻太医却已经笑眯眯的,退身伏在地上说:“臣恭喜德妃娘娘,娘娘有喜了。” 方才还笑着的人,突然间热泪盈眶,岚琪心里很明白,这差不多该是她最后一次了,不说色衰恩弛的话,她自己也该保重自己的身体,哪能真的一年年生下去,还要不要陪玄烨一辈子了? 可她心里还想有一个儿子,这个念头一直挥不去,她满心希望胤祚能再来找她做额娘,虽然这不切实际,可她没法儿说服自己面对现实,背过人时的悲伤从不曾减退,老天终究厚待她,那天她在城隍庙为胤祚祈求冥福,是不是感动了上苍? 环春喜不自禁,凑上来说:“娘娘,让奴婢去凝春堂报喜吧,太皇太后一定高兴坏了。” 岚琪示意太医暂且退下,少时轻声道:“宫里人,可都知道我在服避孕之药。” 环春果然忘记这件事,但问:“娘娘的主意,难道瞒着这件事?” 岚琪且笑:“瞒得了几个月,也瞒不住之后肚子大起来。皇上预备入秋后回宫,算算日子我要正月初才临盆,之后在宫里的日子,还不知会怎么样。毕竟大张旗鼓喝避孕药的是我,如今怀了孩子,明摆着之前的一切是做戏给她们看,她们本来就疑我用尽手段狐媚皇上,这下算是坐实了,往后更能大大方方地防着我了。” “她们真是一个个都闲得慌。”岚瑛不耐烦地哼着,在边上坐下说,“自己的日子不好过,看着别人就好过了?这些人的脑筋里,都在想什么?” 环春苦笑,正要开口,又听二小姐说:“照我看,姐姐也是多虑的,你吃不吃药都是自己的事,有没有孩子也与她们不相干,咱们越不在乎,她们才越着急,理她们做什么?” “怪不得皇上总是夸你好,若非已将你嫁给阿灵阿,我真要吃醋了。”岚琪释然,示意环春给她准备衣衫要出门,笑盈盈拉了妹妹道,“这回姐姐就听你的,咱们照旧过咱们的日子,心里头事事明白就好。” 岚瑛得意扬扬:“我如今可是当家主母,姐姐服气了吧?” 比不得宫里其他几位亲姐妹共事一夫,哪怕心意相通,总有些硌硬,岚琪却没有这些烦恼,如今想玄烨将妹妹嫁入高门,也是给了她能时常出入宫廷的机会,若是真嫁给清清白白的人家虽也是好事,但身份低微,出入宫闱总不大方便,果然玄烨若为她考虑,必然事事无一不周到。 一行人逶迤至凝春堂,太后正陪着太皇太后挑首饰,见了岚琪姐妹便笑:“皇额娘说难得你妹妹来了,哄你回瑞景轩待一天,和我把首饰拿出来晒一晒,要是落在你眼里,又不知哪几件要换主子了。你真真是富贵命,这就又赶上了。” 太皇太后呵呵笑着,让岚瑛在身边坐下,问她们好好的怎么又过来了,姐妹俩说会儿悄悄话才是,岚瑛笑道:“来给您道喜呢,太皇太后赶紧赏娘娘也坐吧。” “道喜?”太皇太后和太后异口同声。 岚琪双颊微红,虽已是数个孩子的母亲,到底是私密的事儿,长辈面前难免羞赧,轻声笑道:“方才请太医瞧了,托太皇太后和太后的福,上苍眷顾,臣妾又有了身孕。” 屋子里静一静,太后旋即诧异地问:“你不是一直在吃避孕药吗?” 一旁太皇太后则已满面欣喜,与儿媳妇笑道:“那是骗人的幌子,她从前怀着孩子都让人下迷药,胤祚没了,不用猜都晓得她还会想要个儿子,防着那些人惦记她呢。” 太后合十念佛,嗔怪岚琪:“做什么连我也瞒着,我心里还为你不值呢,想想皇额娘都不说你,我提了也没用。好孩子,年轻轻的吃那东西干什么,你的福气在后头。” 岚琪颔首笑道:“臣妾记着了,下回一定不瞒着您。” “可怜我们岚瑛。”太皇太后却突然搂着岚瑛,皱了眉头安抚她,“见着你姐姐好,你心里难受了吧,不害怕,宫里头有的是有本事的太医,一定帮你调养好。” 岚瑛天性喜滋滋的,哪会触景伤情,只管笑着:“太皇太后是不是该派人去给万岁爷报喜?皇上一定高兴极了。” 这的确是正经事,苏麻喇嬷嬷寻来可靠的人往昌瑞山行宫去,一面又请来数位太医再给德妃请脉,太皇太后问了许多话,知道岚琪要在明年正月里临盆,之后早早打发岚琪回去歇着,头几个月要紧,不许她再来跟前伺候。 是日夜深,苏麻喇嬷嬷来瞧瞧太皇太后是否入眠,一面要吹灭烛台上的蜡烛,忽听太皇太后唤她:“苏麻喇,是你吗?” “主子,是奴婢,您还没睡着?”苏麻喇嬷嬷再将蜡烛点燃,过来支起帐子,细心地问道,“是不是屋子里闷热?” 太皇太后摇头道:“往后夜里的事让底下宫女来做,你年纪也大了,也该让别人伺候你了,好好保养身子。” “奴婢硬朗着呢。”嬷嬷笑,拿大枕头给太皇太后垫着,好让靠着舒服一些,又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太皇太后摇头道:“是心里不踏实,我这身子一天天的,自己知道,还有些日子。” 嬷嬷笑道:“如今都好好的,您为了什么烦恼,德妃娘娘也又有喜了,奴婢觉着这一次,能得个小阿哥呢。” “你说真得了小阿哥,是好事还是坏事?”太皇太后微微一叹,却又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不该多烦心,这是她自己后半辈子的事,我也看不到,操心做什么。” “您担心什么?”苏麻喇嬷嬷不明白。 太皇太后苍老的眼中满满都是忧虑,昏暗的烛光下,早见不着她年轻时叱咤风云的魄力,只看得一个长辈对子孙的疼惜,沉甸甸地说:“胤礽若无福长寿,将来毓庆宫的位子,这些个阿哥们还不得争破头?福全、常宁我都交代了,可太多的人,我已经叮嘱不过来了,又总觉得会有那一天,心里怎么能踏实。” 苏麻喇嬷嬷静静地听着,好半天才问:“主子恕奴婢不敬,多嘴问一句,若是将来太子真无福,您和皇上心中,可有属意之人?” 太皇太后缓缓阖目,极轻微地摇了摇头,轻声道:“皇室传承,不能寄托在一人身上,若不然,为何还要三宫六院来为皇家开枝散叶?” 那一晚年迈的主仆俩说了许多话,可是这些话不会传到第三人耳朵里,凝春堂不过是静悄悄又安宁地度过了一夜,谁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至于皇室传承这样的话,更容不得平常人来议论。 隔天,因德妃有孕的好消息散开,园子里热闹起来,跟来的妃嫔本都是与永和宫相好的,这一天都聚在瑞景轩看望她,而向来不大与人交往的觉禅贵人也稀有地一起来凑热闹,丝毫不掩饰与德妃的亲和,端嫔看在眼里,心里头掂量着,那章答应恐怕是真失了德妃的心了。 而紫禁城比昌瑞山行宫还早些知道德妃有身孕的事,六宫的惊诧自不必说,连承乾宫皇贵妃心里都不得劲儿,消息传来后,青莲进出寝殿好几回,可皇贵妃一直都在发呆,直到小和子从书房回来,照旧每天替主子来请皇贵妃娘娘按时吃药,她才醒过神问了几句。 青莲逮着机会便问主子怎么了,皇贵妃冷笑道:“在想从前我欺负德妃的事,那会儿的我究竟怎么想的,德妃也没对我怎么样,可我恨她入骨,想尽一切办法折磨她。再看看如今的一切,我养着她生的儿子准备将来依靠一辈子,你说四阿哥一天天在我跟前,是不是等同一天天替他亲娘扇我巴掌?” “您说这话,要是叫四阿哥听见,四阿哥该多伤心啊?”青莲忙劝道,“娘娘,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您想想,宫里头那么多阿哥,哪个像四阿哥疼您这样疼自己额娘的?” 皇贵妃身子一晃,眼里热泪涌出,努力想要笑,可一咧嘴眼泪却落下来,她自嘲着抬手抹眼泪,却抹了一手背的鲜血,青莲惊呼娘娘流鼻血了,皇贵妃却木愣愣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血。 青莲按着娘娘让仰面不要动,才要唤外头的宫女去请太医,皇贵妃拦着说:“别大惊小怪,天热而已,你们这一闹,胤禛今晚又要睡不着了,这不是好了吗?” 那之后,皇贵妃的确没再继续流血,换了衣裳收拾干净,吩咐底下不许惊着四阿哥,歇息半天不见异状,似乎真是因为天热,而刚才费心想那些事动了心火,更加燥热的缘故。 但是青莲几个都担心皇贵妃的身体,劝说现在的药吃着总是时好时坏不大见效,该请国舅爷再找更好的大夫开方子,总这样不温不火地耗着不是个办法。 皇贵妃却无所谓,冷笑道:“他们不是都说了狠话了,我是年轻里伤了根本的,最要紧就是静养。” 青莲默默不语,她也知道畅春园是个好去处,皇贵妃若能去那里静养再好不过,但她放不下四阿哥,皇帝曾要带她同往,皇贵妃自己拒绝了,可在紫禁城里待着,几时能得一个“静”字? 傍晚四阿哥下学归来,来给额娘请安时察觉她脸色不好,询问是否不舒服,见青莲几个闪烁其词,聪明的孩子一眼就看出端倪,硬是从她们嘴里问出什么,皇贵妃哭笑不得,与儿子撒娇道:“这世上没几个人能管你额娘的,偏偏你管得,你不要生气,额娘好好的呢。” 四阿哥却绷着脸,埋怨母亲不好好保重身体,嘴上不说心里已有了主意, 面上安抚了几句,回去后便要小和子准备笔墨,要给皇阿玛写请安的信。 这边四阿哥的信尚未送出紫禁城,昌瑞山行宫里,已得到京城加急的传信,李公公得了好消息兴冲冲地往皇帝这边来,半道上遇见太子,胤礽见他春风满面,笑问是不是朝廷有喜事,李公公一时高兴未及多想,忙回道:“是畅春园传来好消息,德妃娘娘又有喜了。” 太子浓眉微微一颤,垂下眼帘微笑,哦了一声便走开了。 李公公因十分高兴,根本没在意太子脸上的表情,急急忙忙跑来向皇帝报喜,彼时玄烨正锁眉不知看哪里递送的折子,一脸阴沉的怒意,倒是把李公公吓了一跳,皇帝发现他来,合起了手里的折子,抬一抬手指头说:“秘藏。” “是。”李公公应着,心上却是一怔,这折子里必然是十分要紧的事,但眼下还不能张扬,皇帝留着将来要派用场。李公公小心收拾好,与心腹太监言语几声,彼此敦促要仔细将这东西带回京城,忙停当这些,才又突然想起畅春园的好消息,转身回来对捏了把扇子负手立在窗下的皇帝笑道,“万岁爷,畅春园传话来了。” “什么事?”玄烨冷冷的,似乎还沉浸在折子上所说的事情里,但转念一想皇祖母和岚琪她们在家里,立时转身皱眉道,“快说来?” 李公公满面堆笑说:“恭喜万岁爷,德妃有喜了。” 玄烨愣住,细细又想这句话,突然从脸上绽开笑容,好似阴沉沉的天上穿破乌云洒下金灿灿的阳光,他笑着将李公公看了又看,又问:“真的?”手里的扇子一下下敲击在掌心,想到方才折子里的事,不禁龙颜大悦,假以时日,他必然为岚琪讨回胤祚的公道。 “太皇太后派人送来的消息,假不了,等您回畅春园就知道了。”李公公见皇帝心情骤好,心里一松,又说些德妃娘娘的状况,告诉皇帝,“太医说娘娘正月临盆,皇上明年又要添小阿哥了。” 怎么才能哄皇帝高兴,李公公心里很明白,就说这皇嗣上的事儿,女人多了孩子多了,谁都会顾不过来,能真正放在心坎上,统共那么几个,而一旦放在心坎上了,嘴上半点不能说,实则心里头是看得与家国天下一样重。 今天不管皇帝为了什么不高兴,但德妃娘娘这个好消息,足够抵消了。眼下不只抵消了,还有富余,皇帝高兴了便道:“传旨,免了昌瑞山当地百姓两年的赋税,他们替朕守着这里,有很大的功劳。” 李公公连连答应,之后计算回京的日子,玄烨知道传信比他回去的脚程快,匆匆写下书信,寥寥几笔叮嘱的话,就足够传递他的心意。那之后几天,皇帝的心情一直极好。德妃再度有喜的消息渐渐传开,跟随的大臣们也揣摩出其中的道理,私下里什么逆天不敬的话都说了,可是看到皇帝与太子父慈子孝和乐融融,实在又不敢想那些事。 预备回京的前一晚,紫禁城里送来四阿哥请安的信函,玄烨好生新鲜,彼时太子就在案前站着,父子俩原在说事情,皇帝随手便拆来看,面上渐渐浮起温和的笑意,太子看在眼里,垂下眼帘略思量,再抬起脸便笑问:“四弟可是说了什么新鲜有趣的事,皇阿玛这样高兴?” 玄烨笑道:“你四弟心疼皇贵妃太辛劳,求朕下旨将她接入畅春园疗养。朕还想呢,他那么有心送请安的信,或者与兄弟几个一起也好些,原来是为了皇贵妃。” 太子心里一松,但不知为何旋即又紧绷起来,面上笑着说:“四弟一向孝顺。” 玄烨看着太子,心里忽而想起,这里葬着他的生母,葬着曾经待他如己出甚至为了救他而间接辞世的养母,两位皇后都先后为他付出生命,他如今便是想有一个母亲来孝顺也无处可寻,想来不免心疼,温和地说:“你这个哥哥做得好,弟弟们自然效仿。” 太子微微笑着:“大皇兄亦如是,兄弟们都学到了。” 这话皇帝听来,会觉得太子是谦卑是兄友弟恭,可偏偏这段时间,大阿哥有几件事一直叫他压着心头的火,虽然时常带着让听一些朝政,大阿哥场面上的事也都做得很漂亮,但私下里这小子颇有些不检点,新婚才几个月,就收了屋子里的丫头。 固然收侍妾本没什么可大惊小怪,但他还与其他宗室子弟出现在烟花之地,在深宫束缚了十几年,一下放出紫禁城,外头花花世界足够他新鲜好一阵子,皇帝总想着他渐渐会收心,可这些天又听见有人说,皇帝不在京的日子,大阿哥又与一众纨绔子弟聚在一起,皇帝每听一次便寒心一层。 “胤礽。”皇帝突然道,“你是储君,对兄弟们的约束,更多一层君臣之别,胤禔虽是你的兄长,可他若有不足之处,你也该出言指点,将来他是你的臣,现在你不能习惯的话,将来反不好办。” 太子垂首应是,又听父亲说:“你太祖父当年继承汗位后,与四大贝勒另三位一同坐朝,他原想兄弟一心振兴大金,结果适得其反。朕以为与其到最后兄弟反目,不如一开始就分清君与臣,适当的分寸下,阿玛又怎会怪你没有兄弟情分,你不要顾忌得太多了,你要明白自己是大清未来的君主。” 父亲的话,说得太子心内热血澎湃,立刻躬身抱拳:“儿臣谨记皇阿玛教诲。” 玄烨这才又高兴起来,索性让太子之后回宫恭请皇贵妃赴畅春园疗养,他是太子,说话更有分量,皇贵妃虽不是他的嫡母,也受得起他的尊敬,而且玄烨心中已另有打算,只是表妹身体一直不大好,才让他顾虑重重。 几日后,圣驾顺利返京,皇帝直接回畅春园,但计划与之前有所改变,本只要太子回宫恭请皇贵妃来畅春园,眼下皇帝匆匆向祖母请安后,立时就出发回宫,都以为他至少会去瑞景轩看看德妃再走,但绿珠几人伸长了脖子等了半天,只等来皇帝回宫的消息。 屋子里,环春笑骂几人:“你们个个儿耷拉着脸做什么,娘娘还没不高兴呢。” 岚琪随口开玩笑:“难不成你们一个个比我还盼着见万岁爷,新赏的衣裳之前都舍不得穿,今天怎么都打扮起来了?” 几人听了可了不得,都睁圆了眼睛说:“奴婢才不敢比章答应呢,奴婢们可是要一辈子伺候主子的。” 这话说起来,多少就没意思了,岚琪也自觉玩笑开过了头,一笑了之。告诉她们说皇贵妃这几天身体不好,皇上回去看她也是应该的,她虽然有了身孕,身上好好的不需要人记挂,她心里没有半点不高兴。皇帝是有情有义的人,才值得她依靠,明明都是他的女人,即便不一样的爱,只要不行恶事,皇帝若对她们太过冷酷无情,也会叫她唇亡齿寒。自然后面这些话,岚琪只是在心里想了想。 紫禁城里,玄烨匆匆而归,在乾清宫料理一些琐事后,便往承乾宫来,正巧遇见太医把脉要离开,便停下问了几句。待进屋见人,皇贵妃歪在炕上闭目养神,人也不见得太憔悴,睁眼瞧见他来时,眼中的欣喜更叫脸上增添几分光彩。 “好好的又病了,你啊。”玄烨坐到一旁,含笑看着表妹,“让青莲收拾东西,随朕去畅春园养一养,你在这里总要费心胤禛的事,他好好的要你操心什么,你再不肯的,朕就让他去阿哥所待着,见不着你也就不烦心了。” 皇贵妃娇然笑道:“皇上特意赶回来,就是欺负臣妾的?” “朕听太医说了,你要静养不能费心神,心肝上都不好了,还逞什么强?”玄烨很温和,转身吩咐青莲,“收拾你家主子的东西,今天就走。” “臣妾好好的呢,皇上这样一闹,她们又该说臣妾矫揉造作,容不得园子里安歇勾着您,非要过去凑热闹。”皇贵妃依旧不答应,别过脸说,“臣妾要去,一早就跟您去了,谁稀罕江南山水。臣妾可不想被她们在宫里嚼舌头,四阿哥一个人在宫里,小孩子家家的听了像什么样。” 玄烨心头一热,越发温和地说:“朕知道你不肯,亲自来请你,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朕回宫是要带你去畅春园,你这样不给朕脸面,如今在你心里,朕已经及不上胤禛了?” 皇贵妃急道:“皇上非要这样讲,臣妾怎么解释才好?”但心里甜甜的,知道自己被疼惜着,又见玄烨很认真,想想他这些话,到底软下脸说,“知道了,今天就去,可您让臣妾再见见胤禛,这少说几个月才能回来吧,您又不许孩子去园子里逛。” 玄烨笑道:“再说一件你欢喜的事,非要你去畅春园,朕虽然原就这样打算,更是胤禛的心意,他背着你给朕送信,要朕一定带你去调养,胤禛的心愿,你总该满足他。” “这孩子不声不响的,那几天还真以为他生臣妾的气了。”皇贵妃说来,满面慈爱,精神越发好些。 玄烨见她如此幸福,心中很是宽慰,深宫里多少无情的事,兄弟阋墙,姐妹反目都不新鲜,偏偏他们这对母子的感情才叫人动情感慨。 然而一切准备妥当,圣驾又要回畅春园时,天降大雨不停不歇,玄烨唯恐皇贵妃路上再受什么颠簸风寒,临时决定在宫里住一晚,明日天晴在乾清门听政后再回去不迟,而这一晚只在乾清宫歇息,正好处理几件要紧的事。 翌日雨过天晴,皇帝一早在乾清门听政后,便带皇贵妃一同返回畅春园,好歹是从宫里出发,惠妃宜妃几人都来相送,圣驾离开后几个女人作堆在一起说昨晚的事,说到皇帝冒雨去看望章佳氏,都惊讶皇帝对她竟然如此用心,可见是喜欢得很。 想想宜妃生了三个阿哥,五阿哥自生出来就被太后抱走,生九阿哥那年宫里妃嫔轮着生,到十一阿哥时,偏偏没多久碰上六阿哥没了,反正回回都没落得皇帝多关心她什么,如今这个小答应,可比她得脸多了。 “姐姐瞧瞧,不管她和德妃反目是真是假,皇上喜欢她,总没跑了吧?”宜妃满脸的不服气,可又有几分幸灾乐祸,哼笑着,“把这事儿传去畅春园才好,乌雅氏若是心里真容不下她的,一定要气坏了,把她肚子里那个气跑了才好。” 然而德妃是否为此生气尚不可知,但皇帝回畅春园第二天,太后就派人来把荣宪公主接过去,还勒令章答应好好在屋子里安胎不许出门,据说传话的太监是照原话说的,字字句句里都透着太后的不满意,意在告诉宫里人,是章答应委屈了公主,皇祖母只心疼孙女。 当初是太皇太后下旨送章答应回宫安胎,现在太后又勒令她静养不许出门,看得出来这个小答应不得上头喜欢,而一直以来最得上头欢心的,非德妃莫属。不怪旁人要猜忌是德妃挑唆太皇太后和太后共同排挤章佳氏,不然两位怎会费心去和一个低微的答应计较,且一旦被这两宫厌恶,其他妃嫔也不敢来和章佳氏亲近,她注定在宫里要被人排挤。 这件事还牵连了荣妃,被宫里指点景阳宫是非不算,她和荣宪母女也有了矛盾,太后派人来接的那天母女俩也没说话,吉芯说公主原不想走的,可是见额娘没动静,心里委屈得很,还是跟着人家走了。 荣妃心里不好受,一时也抱怨:“走吧走吧,反正她早晚要嫁出去的。” 吉芯百般安抚无用,最后只能说:“娘娘可要振作些,章答应还在景阳宫呢,谁晓得之后她还会闹什么事,可见畅春园里那些传闻不假,您说德妃娘娘那么好的人,怎么会随便与人翻脸?” 荣妃心想端嫔送回来的那些消息,岚琪如今的确对章佳氏心灰意冷了,此番太皇太后和太后接连打压章佳氏,必然和她脱不了干系。一时叹气自己怎么收了这么一个人,但之后冷静,又觉得蹊跷古怪,奈何眼下身边连一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一切只能盼入秋后圣驾回宫再作打算。 畅春园这边,皇贵妃入园后住在集凤轩,虽不过是个小院落,但胜在名字响亮,后宫之中能真正称得上凤的,唯有中宫。皇贵妃如今处处得皇帝厚待,显然已具中宫之尊,只不知何年能许下中宫之名,六宫有个正经女主人,总不是件坏事。 但皇贵妃的身体的确叫人担忧,入园后在太皇太后和太后面前见了一面,进了集凤轩就再也没出来,园子里大好的景色无心观赏,似乎是离了皇宫不用再在孩子面前强打精神,不仅没有因为园子里清静安宁而日益康健,反而结结实实地病起来,宫里几个太医都给召来,集凤轩内终日医药不断。 这日午后,皇帝散了朝政上的事,来凝春堂给皇祖母请安,太皇太后今天精神很好,平日已经不大用午膳,今天胃口不错,让厨房熬了绿豆粳米粥,什 么也不配,清清淡淡就吃下大半碗。 玄烨来时见皇祖母吃得香,也想跟着吃一碗,苏麻喇嬷嬷却笑:“因为做多了,太皇太后说放着浪费,知道皇贵妃娘娘喜欢这口,已经都送去集凤轩,皇上要吃,奴婢再找人去做。” “不必麻烦了,朕也不饿,只是瞧着皇祖母吃得香才馋的。”玄烨不在意,待太皇太后吃罢了,搀扶着在凉榻上坐,轻轻给摇几下扇子,说说近日的事,还有岚琪的胎儿很安稳,太皇太后感慨,“岚琪是有福之人,可你说皇贵妃到底算不算有福气?要说生来富贵的福气能有多少人有,可你看她年轻轻的中干外强,一身病,早年怀了孩子保不住,后来生了孩子又活不了,真是可怜极了。” 玄烨也叹:“早年她不懂事,做出不少让您生气的糊涂事,如今变得一个好额娘,把四阿哥教导得极好,身子却一年不如一年,孙儿心里也不好受。” 太皇太后则突然问:“所以你迟迟不册封她为皇后,是不是因为她身子不好?” 玄烨目光略显迟疑,到底点头,无奈地说:“每次孙儿一动心思,她必然就这个病那个痛,回回都悬着心,皇祖母您知道,孙儿的两个皇后都不长寿。” “是这个道理,好不容易你终于动心要再立皇后,必然要康健的才成。”太皇太后停了停,似乎犹豫口中的话,见玄烨看出她欲言又止,便说道,“玄烨啊,皇后的位置再如何空着,也不要打岚琪的主意,当年的教训你们俩都要记着,不论你现在怎么给她家里抬高门楣,都改变不了最初的身份,她在妃位已经足够了,眼下她的福气不满不缺,多好啊。” 玄烨笑着应:“孙儿心里有分寸,皇后之位,若不给皇贵妃,孙儿往后也不打算再给任何人,孙儿已经不必再仰仗哪一派势力,不再需要后宫的政治联姻,中宫之位牵制太大,更会影响到东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皇贵妃若做不得皇后,往后孙儿再不会有这心思。” 太皇太后微微蹙眉,但未十分反对,半晌只笑道:“若是能立岚琪,你还动不动心思?” 玄烨坦率地笑着:“孙儿真心希望皇贵妃能健康长寿,中宫上的事想不到岚琪那里。” “这样好,我们皇上心里到底有杆秤,你是重情重义的人。”太皇太后很是安慰,突然觉得有些事她不必再记挂,总是拿祖母的眼光来看待玄烨,还当他是从前经不得风雨的小苗儿,人家早就是参天大树。 畅春园里的日子很清静,悠闲自在一晃而过,进入六月天气酷热,但园中树木成荫,十分凉爽,皇贵妃的身体终不辜负这一片安宁之地逐渐好转,还去凝春堂给太皇太后请安过两次。 这日早晨用了膳,在集凤轩院子里用竹子搭的凉棚内小憩,手里缓缓翻阅四阿哥近来写的字,看着字迹越发有力度风骨,做母亲的很是欣喜,正要唤青莲来,想让人传话回去叫四阿哥别太过用功,小心中暑,却听门前有动静,几个宫女太监迎过去,不多久青莲到面前来说:“德妃娘娘到了。” 门前岚琪扶着环春缓步进来,见皇贵妃住在这样一处地方,不禁笑叹不可思议。且说畅春园因以园林景观为主,不比紫禁城内殿阁巍峨庄严,园中建筑大多朴素,多为小式卷棚瓦顶的房屋,梁栋之上不施彩绘,一切都取清静幽雅之境。 比不得承乾宫富丽堂皇,集凤轩内多栽梧桐,房舍与瑞景轩大致相同,院中用竹子搭建一座凉棚,棚顶遮日又四面通风,以艾草等装饰驱赶蚊虫,里头摆一张美人榻一张矮几,真真是夏日纳凉再惬意不过的好地方。 岚琪知道,这是皇贵妃住进集凤轩后,皇帝命人在外头搭建好,整个儿搬进来,这样搭建凉棚不吵着皇贵妃养病,等她病好了,就有地方可以乘凉。 “嫔妾给娘娘请安,娘娘入园至今一直未能来拜见,还请娘娘恕罪。”岚琪到了皇贵妃面前,说的是场面上的话。青莲已经搬来凳子请德妃娘娘坐,皇贵妃也摆了摆手,不屑地笑着:“你还客气这几句,你怀着身子要安胎,我怎么会不知道,就算你愿意来,太皇太后也不会让你来看我这个病人。” 岚琪见皇贵妃精神如往日一般,反而为她高兴,对这些话是一笑了之,更道:“娘娘身体康复,四阿哥一定很高兴。” 皇贵妃这才一叹:“也不知这一病有没有人去告诉他,别碍着他念书才好,心里惦记着我,怎么能背得进功课,可宫里那些长舌妇,怎么能放过他?” 岚琪劝慰她:“四阿哥已经长大了,嫔妾相信他会判断什么话听得,什么话听不得。” 皇贵妃睨她一眼:“我的儿子,我自然明白。” 岚琪笑而不语,一阵风吹来,外头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夏日的风扑在身上,如火炉里扑出的热浪,可这边有凉棚遮蔽,热风穿堂而过,拂在身上反有几分凉意? ?岚琪方才一路过来微微有些出汗,倒觉得背上吹了风,有几分寒意。 皇贵妃似乎看出她皱眉头,唤青莲拿帕子来给德妃拭汗,心是好的,嘴上却冷冷地说:“别在我这里病了,回头人家说我折腾你,见不得你好。” 这句话说出来,想起宫里那些事,想起那个传说被德妃排挤的章答应,不禁又道:“几个月不见,没想到你如今也厉害了,那个章答应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她了,人家不是挺好的,招皇上喜欢,也是你的脸面不是?” 岚琪早就习惯了皇贵妃说话不好听,听她说话要明白里头的意思,若是咬着字面上来,早晚被气死,拭了汗觉得身子清爽,从容地应道:“宫里什么谣言没传过,娘娘怎么对这件事上心?” 皇贵妃哼笑:“不过随口一问,你若是觉得我在打探你什么,不说就是了。” “嫔妾今日来,就是想和娘娘说几件事,娘娘若不嫌烦,才是嫔妾的荣幸。”岚琪淡定地微笑着,明亮的双眼里映着皇贵妃诧异的面容,她好半天才点头:“你说便是了。” 岚琪笑问:“娘娘,您知道集凤轩里,为何多栽梧桐?” 皇贵妃四处望了望,她其实没怎么留心这里种了什么,来之后就病一场,这几天才算出来乘凉散心,梧桐她是认得的,但若问为什么,她怎么知道?此刻反问:“你说呢?” 岚琪笑道:“上古传说,凤栖梧、鸾停竹,娘娘如今住集凤轩,院内多梧桐,皇上又为您打造竹制凉棚,皇上的心意,娘娘可明白?” 凤栖梧,鸾停竹,上古神鸟的传说,而今则比拟中宫为人中之凤,德妃说这些话来听,皇贵妃并非不懂。 只是心里奇怪,乌雅岚琪向来不多嘴宫中是非,皇帝即将立后的事一直以来不过是个谣传,虽然传的是她,她也明白后位非自己莫属,但不知为何,不再像从前那么看重。当年和钮祜禄氏锋芒相对,还对坤宁宫有几分争强好胜的心,之后也曾在乎过皇贵妃毕竟不是皇后的念头,可如今一年一年地过来,竟渐渐不在乎,渐渐地淡了。 回想近些年,皇帝每遇大事庆典,都带她在身边,又名正言顺执掌凤印,无皇后之尊却有皇后之权,再有今年正月里大阿哥成婚,皇帝携她一同受礼,那是嫡母才有的尊贵,可玄烨都给她了。 作为女人,谁不想做正室妻子,谁甘愿为妾,皇贵妃问自己为什么现在反而会不那么在乎,家族也好,感情也好,能让她立时浮在心头的,只有四阿哥。从没有一个人,能让皇贵妃倾注所有的感情并得到同样甚至更多的回报,家族对她的给予伴随着无尽的束缚和要求,而皇帝对她的感情皇贵妃自己最清楚。 只有四阿哥,她多爱孩子一分,孩子就更多十分地来回报她,即便他知道了谁是生母,也没有一丝一毫减少对自己的爱意,这个孩子那样真挚地爱着自己,是这深宫里,是她无可奈何的命运里,上苍给予的最大恩赐。 一阵风过,热浪扑进凉棚又变得清凉无比,岚琪和皇贵妃面上都稍稍一精神,风吹得二人发髻上佩环叮当,岚琪抬手扶住声响,便听皇贵妃终于开口:“宫里的谣传,你也信?又或者,皇上对你透露过什么了?你心里一定也不服气我坐上那个位置,你该和其他女人一样,都有争一争的心,除非皇上亲自对你说了什么,你才会心服口服。” 岚琪微微颔首,轻声道:“圣上虽未明言,可嫔妾听话听音,万岁爷心里头属意中宫之人,非娘娘您莫属。” “这些话并不用你来告诉我。”皇贵妃哼笑,别过脸露出几分不屑的神情,冷冷地说,“来讨好我?大可不必,你我将来继续保持眼下的默契,就足够了。你一辈子争不过我的出身、我的家世,而我也明白,我一辈子也争不过你在皇上心里的位置。” 岚琪不以为意,淡然含笑:“嫔妾是想,待那一日,嫔妾必然由衷贺喜娘娘,但在此之前,宫里还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荣光之下耀眼刺目,会让人睁不开眼睛反而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嫔妾希望在这个时候里,能和娘娘一起更用心地保护孩子们。” “这些年我注意自己的言行,一切都以胤禛为重,待渐渐察觉皇上有立后之心,更加开始担心自己是否会给孩子带去麻烦,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你愿意默默为孩子付出,我也欣慰。”皇贵妃仿佛要和岚琪比一比作为母亲的气势,神情严肃地说,“我也有一句话要对你讲,将来我若为后,胤禛子以母贵,与其尴尬的身份被人猜忌敌对,不如放手去争一争,作为额娘,我必然全力以赴为儿子的将来铺路,你担心的一些事,我早就都考虑到了。” 岚琪蓦地一惊,忙道:“娘娘误会了,嫔妾不是这个意思,嫔妾只是说……” “所以你和我终究不是一路人,你只想为儿子求一世安稳,可你太天真了。”皇贵妃面上掠过冷笑,但这份冷,不是冲着岚琪来的,而是身在贵族世家,看透这个世界人情冷暖才来的寒心,轻哼道,“皇室之中哪儿来的安稳?安稳的背后,就是落寞没出息,可你的儿子,是甘愿庸庸碌碌平平淡淡一生的?他那样勤奋好学,他憧憬的将来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吗?你爱胤禛,可你了解他吗,一年到头,你和儿子说得上几句话?” 岚琪呆呆地愣住,一言不发,皇贵妃冷眸相望,郑重其事地说:“既然决意要为他张开臂膀,就不要做得不温不火。咱们要做的,是为他扫清人生路上的障碍,而不是把大石头挪个地方,等他将来自己再去面对,这样的无用功,做来干什么?” 岚琪心里很矛盾,她觉得皇贵妃似乎没领会自己的意思,但好像她又是明白的,不过皇贵妃能说出如此霸气且又条理清晰的话,的确让岚琪刮目相看。 “你怎么发呆了?”皇贵妃突然出声,岚琪回过神,皇贵妃又冷冷地说,“你也是四妃之一,是大清屈指可数的尊贵女人,善良温柔是你的性子,可别总挂在脸上,人家还不盯着你欺负?我也知道我自己霸道,可正因为这样,宫里那些人敢欺到我头上吗?欺软怕硬,是人的通病,你非要做个软柿子,别怨人家挑着来捏。” “嫔妾谨记。”岚琪不会计较皇贵妃说话难听,像她这样有什么说什么的,也是十分难得。 此刻,集凤轩门前有人匆匆跑进来,这边的人上前阻拦,见是德妃身边的宫女,就给带了进来。 来的是香月,脸上慌慌张张,不敢看皇贵妃,胆怯地挪到自家主子身边,低声耳语几句,岚琪瞬间眉头紧蹙,打起精神对皇贵妃说要告辞,见她眼神中满是好奇,还是坦白地说:“太皇太后身子不大好,嫔妾这就要去凝春堂。” 皇贵妃心里也担忧,岚琪转身要走时忍不住说:“只怕过一天少一天,你心里要有准备,那些人忍耐够久了。” 连皇贵妃都明白,太皇太后一旦去世,德妃必然成为众矢之的,那些人碍着太皇太后不敢对她怎么样,将来可就不同了,皇帝日理万机哪能天天守在她身边,某时某刻冷不丁从暗处伸出黑手,就能把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德妃被庇护的十几年里,悄无声息树敌无数。 太皇太后也非生病,是年老了许多事力不从心,多吃一口都会不舒服,生命一点点消失,耳朵聋了眼睛花了,极正常地慢慢老去。只是守护她的人都舍不得,这才某天她若想多吃一口,就会兴奋地忘记老人身子的虚弱,不由自主地就想满足她。 岚琪在凝春堂守候了三天,玄烨每天也来陪好几个时辰,太皇太后终于又缓过这一阵,但是太医悄悄告诉岚琪,只怕老人家的身子,再经不起几次折腾。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五章 畅春园丑闻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凉爽,这日皇帝从畅春园下旨意到六宫,说太皇太后和太后想念孙儿们,让宫里人送诸位阿哥公主到园子里小聚,为不耽误念书只来请个安就立时回去,逛不逛园子也是另说,皇帝要他们来是解祖母思念之情,并不是让孩子们玩乐。 阿哥们要后日才来,这几天苏麻喇嬷嬷在凝春堂带着宫女们研究菜式,说太皇太后心疼孩子们读书辛苦,难得过来,想给他们准备些好吃的好玩的,虽然玄烨一本正经,可到了凝春堂,就由不得他了。 待这日众阿哥到畅春园,在凝春堂给太皇太后请安后,便往集凤轩、瑞景轩给皇贵妃、德妃问安,其他端嫔几位则是在太后的住处一起见了见。 今日太子也来了,比起其他兄弟姐妹,他虽不住在畅春园,倒是时常来给太祖母、皇祖母和父亲请安,但每次来去匆匆,都不曾真正看过园林风光,几个妹妹见二哥今天不是一本正经做太子,就缠着他要带哥哥四处去走走。 皇帝本不让孩子们进园子里玩耍,奈何太皇太后一见重孙们就欢喜得不行,念叨他们读书太辛苦,小小年纪却一个个满面疲倦,没有一点儿朝气。便说天气凉爽了,让他们到园林里各自散散心,呼吸些新鲜的空气,一道用过午膳后,就让他们去玩。 因听说阿哥公主们要在园子里游玩,除了侍卫和随行的宫女太监,各处闲杂人等都不再在园子里晃动,怕惊了小主子们的驾,这边觉禅贵人也回避在自己的屋子里,毕竟如今大阿哥和太子几位已经长大了,她这般年纪还不算老,在阿哥们面前,往后都要多多注意。 此刻香荷拆了德妃娘娘送给主子的香,在香案上焚了几支,味道清淡宁静,与她们平日用的很不一样,觉禅氏告诉香荷这是异域进贡的上等香,德妃娘娘怀着孩子不方便用,说放着也要浪费,就送给她了。 香荷笑嘻嘻说:“德妃娘娘得宠,宫里什么好东西都先往娘娘这儿送,有些稀罕的分到后头好些人都得不到了,如今主子和德妃娘娘交好,德妃娘娘大方,什么好的都能分您一些,要是连皇……” 觉禅贵人本就听得无趣,又听她越说越离谱,不免打断道:“去门外头等着,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事情,我这儿闷得慌。” 香荷见主子脸上不大好,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为免再多嘴挨骂,便收拾了东西麻溜儿地去门口瞧瞧外头有什么热闹的,可她等了半天没见什么动静,才想起来该是主子要她闭嘴的借口,暗暗骂自己蠢,不会说话就够笨的了,连主子的意思也揣摩不明白。正转身要回来时,前头有脸生的小太监急急忙忙跑来,不认得香荷的,就嚷嚷:“快去通报,太后那儿找易答应说话。” 香荷本不是易答应身边的人,但住在一起,传句话总行的,禀告了易答应之后,便退回来告诉自家主子,觉禅氏眉头微微一颤,嘴角迅速掠过笑容,很快又正色吩咐香荷:“你瞧见易答应身边有人没有?她身边的锦艳大概又不知哪儿偷懒去了,易答应身体不好,你陪她走一遭。” “是,奴婢这就去追,易答应脚程慢,走不远。”香荷没多想,转身就跑出来,易答应果然没走多远,甚至还有些摸不清太后到底住在哪儿,香荷总还算有点机灵,引着易答应一路往太后这边来,易答应一路感激觉禅贵人对她的照顾。 二人匆匆到太后这边,却赫然见锦艳跪在院子里,身上似乎已经挨了打,伏在地上痛苦万状,一见自家答应来了,哭着哀求:“答应救救奴婢……” 易答应虽三十多岁了,可一向因体弱而性格怯懦,见锦艳披头散发的模样就吓坏了,直觉得腿下一软要摔下去,里头已经有宫女出来,将易答应带进去。 香荷搀扶着答应给太后请安,太后没好气地瞪着跪在地上的人,恶狠狠地骂道:“你位分虽低,也是这宫里有年份的人了,那么多年老老实实的不是挺好的,怎么如今开始算计这些龌龊的事来?你说,是不是你指使自己的宫女去勾引大阿哥?” 易答应听得心惊胆战,懵了半天才问:“太后娘娘……您说、您说锦艳她勾引大阿哥了?” 太后已然盛怒:“那个小贱人在园子里对大阿哥投怀送抱的,叫太子和公主们撞见了,青天白日做出这种事,留着她一口气,就是要对质问一问,是不是你指使她做的,若是的话,你也跟着一起上黄泉路,竟然敢勾引皇子,你动的什么歪脑筋?” “不是的,太后娘娘……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太……太后……”易答应吓得浑身颤抖,竟是一句话没说完就晕过去了,香荷护着她怎么喊都不醒,太后身边的嬷嬷担心闹出人命,还是先让人把易答应送回去,这边回来劝主子道:“您先别动气,让奴婢去问一问查一查,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个易答应是半条命悬着的人,算计大阿哥做什么呢?奴婢看多了宫里的小蹄子们,如今阿哥们长大了,这些小丫头片子自己想动歪脑筋,一点都不稀罕。” 太后叹气:“瞧这易答应话也说不清楚,的确不像是有能耐做这种事的人。”但又问,“她是和惠妃那会儿一起的人,怎么身边只有这样十几岁的小宫女,若是早年跟着的,也该和她一般岁数才是。” 嬷嬷忙道:“易答应在宫里不大得脸,宫女太监跟着没前程,稍微活络一些疏通关系找个借口调开,让新入宫的来替代,也是常有的事。新来的宫女不敢反抗,易答应又无处找人做主,这种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此说着,便再去审问那宫女锦艳,不多时回来禀告太后:“已经十五岁,入宫三年一直跟着易答应,想想易答应是今年和觉禅贵人在一起,得了德妃娘娘照顾才在人前露脸,这锦艳自然熬了三年也是没前程,心里不知怎么怨恨呢。” 太皇太后脸色铁青,问道:“那大阿哥的事?” 嬷嬷稍稍犹豫,想了想才说:“锦艳承认是她在园子里等着大阿哥,想叫大阿哥看中她好要了去,今天知道阿哥公主们进园子玩耍,闲杂人等都回避了,她长得也有几分姿色,大阿哥瞧见了,自然是……” 太后听得正生气,嬷嬷突然停下了,不由得瞪着她:“做什么吞吞吐吐的?” 嬷嬷这才说:“太后娘娘您也知道,这些日子传说大阿哥府里那些事儿,收了房里的丫头已经不新鲜了,京城那些烟花风月之所也……”嬷嬷顿了顿不敢说出口,又问,“锦艳一口咬定是大阿哥先搂住她的,您说能不能信?” 太后挑眉,旋即重重地一叹:“果然是我们管不得的事,让皇上自己教儿子吧,你把这里问清楚的事送去皇帝那里,至于这个锦艳,让宫里慎刑司来领人,去了那地方,是死是活,看她的命数了。” 太后是向佛之人,方才虽对着易答应放狠话,真要她决断生死还是做不出的,反正宫里有规矩,慎刑司会照规矩处置这个宫女,她落得清静。打发了身边人去禀告皇帝,让一五一十都说明白,包括锦艳说是大阿哥搂住她的话也要说明白,如此必然惹得龙颜大怒,可太后也觉得,大阿哥是该好好教训了。 清溪书屋里,大阿哥跪在书案前,太子立在一旁,地上那个神情纠葛,乍一眼看是后悔害怕,再细细地瞧,眼底里也有桀骜不驯之气,而太子看似淡定从容,实则有几分尴尬隐在眉宇间。 此刻太后那边有人来传话,将宫女锦艳的事说了清楚,直叫玄烨脸色一层层暗下,不等传话的人退下去,已气得重重拍案。 太子见状不免受惊,撩起袍子要屈膝跪地,玄烨却呵斥他:“你做错了什么,跪什么?” 胤礽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膝盖已落了地,心下急转,忙道:“儿臣是东宫储君,理应规束阿哥们的言行,对皇兄之事太过疏忽,是儿臣的错。” “废话。”玄烨怒言,也不让胤礽起来,指了胤禔道,“混账东西,你幼年时也不见这般糊涂,如今为何越发不成器,若是轰轰烈烈儿女情长,朕还当你是重情重义的男人,可你呢?你不过是好色而已。” 胤禔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太子突然按了他的手示意他别说话,胤禔虽不服气,可见太子神情真诚,倒是有几分信了。且说兄弟俩一直不大和睦,彼此心里都明白,大阿哥不服气太子,太子同样不喜欢大阿哥,若说有心要整他,也不见得多稀奇。 但今天的事纯属巧合,若非身边跟了叽叽喳喳的妹妹们,他就是见到皇长子在树丛中与宫女行苟且之事,也不会嚷嚷出去。偏偏那几个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没看清是自家大哥,就叫着喊着让太监去抓人。树丛里的人被轰出来时,大阿哥身上马褂的扣子是散开的,那宫女的领口更是一路敞开,半抹雪脯若隐若现,一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那宫女说是你先动手搂了人家往树丛里去的,是不是?”玄烨一面说,一面觉得可耻得浑身颤抖,他怎么就生了这样一个长子,到底要怎么教才能让他走回正道?这孩子,论学识,虽不能比太子,但比泛泛之辈强许多;论武功骑射,更是同龄皇室子弟中出类拔萃的一个,明明是一块可塑之材,到底是被谁揉捏成了这样? “把他拖出去打三十大板,照实了打,若有舞弊包庇的,自己摘了脑袋滚出去。”玄烨气大了,喝令李公公传家法,要把大阿哥拖到院子里去当众责打,大阿哥不是头一回挨打了,但从前皇帝总会留点颜面,让人关起门来打,如今他都是成家立室的人了,却要被父亲拖出去当众责打,这一刻真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还愣着做什么?”玄烨呵斥李公公,但李公公心里觉得不妥,皇帝眼下盛怒,好些事没想明白,哪能真把大阿哥拖出去打,往后他还怎么在朝臣面前抬头,这一下更是要打断了父子情分,大阿哥再不好,也是长子啊。 李公公一面战战兢兢慢吞吞地往外挪步,心生一计,立刻给太子使眼色,太子看着李公公冲自己摆手比画,聪明如他,立刻便明白此刻该说什么话,直起身子唤了一声阿玛,深深叩首道:“儿臣求阿玛收回成命,皇兄有错,也不能当众受罚,求阿玛饶过皇兄这一次,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 大阿哥的事在园子里传得沸沸扬扬,皇帝也因此要求诸位阿哥立刻回紫禁城,这会儿四阿哥正在集凤轩和母亲说话,青莲打听了清溪书屋的事来禀告,说大阿哥被皇上责骂,本是要动家法打板子的,结果被太子拦住了,现下太子陪着大阿哥一同跪先祖,一时半会儿还不走,但是皇上下旨,要其他阿哥立刻回紫禁城。 四阿哥站在一旁听,面无表情,似乎对此毫不在意。皇贵妃只是感慨不已,转身见儿子没半点儿反应,轻轻拍他胳膊笑道:“你怎么想啊?” 胤禛淡淡地说:“大皇兄不分公私,皇阿玛生气也是应该的。” 皇贵妃扑哧笑出声,拉了儿子啧啧:“丁点大的小家伙,还知道什么公事儿私事儿的,那你说说,你有没有什么私事儿瞒着额娘?” 胤禛这才笑道:“额娘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我已经十岁了。” “是啊,十岁了。”皇贵妃爱不释手地摸摸儿子的脑袋,想要把他揉入怀里,又怕儿子会抵触,倒是四阿哥自己主动些,坐到母亲身旁贴着她说:“额娘您安心养身体,我会好好念书,要成为让皇阿玛满意的臣子。” “那额娘可就长脸了。”皇贵妃心满意足,轻轻晃动儿子的身体说,“可是呀,儿女之事由不得你,到了年纪,你阿玛自然要考虑你的家事。额娘原是给你选了毓溪,但这些日子冷静想想,万一你不喜欢呢?还是要你喜欢的人才行,不然像你大哥一样,嫌弃福晋不漂亮,尽招惹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多糟蹋自己皇子的尊贵?” 胤禛却看着额娘,还嫌稚嫩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旋即说出让皇贵妃惊讶的话,他很认真地说:“额娘,我喜欢毓溪,让毓溪做福晋挺好的。” 皇贵妃喜出望外,愣了愣又问儿子:“你可不能哄额娘高兴,额娘喜欢毓溪,不见得你也要喜欢,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什么样儿的儿媳妇额娘都喜欢。” 边上小和子嬉皮笑脸插嘴道:“娘娘不记得了,上回为了没能见到毓溪小姐,四阿哥书都背不出来,害得奴才被打得屁股开花。” 青莲几个大笑,上来拧他耳朵,皇贵妃却说让带去领些赏赐带回宫里,一面喜滋滋地对儿子说:“额娘知道你的心意就安心了,虽然眼下说还早些,可你刚来额娘怀里时才这么点儿大,这不一眨眼都是大小子了。你安安心心念书,额娘在园子里可好了,估摸着很快就回宫,不要惦记我,至于毓溪的事儿,额娘给你看着呢,她一定是我的儿媳妇。” 胤禛脸上红扑扑的,其实对于未来福晋的事,他也不见得真那么在乎,只是晓得额娘喜欢听这样的话,知道额娘在乎自己所有的事。她身体不好,不能费心神动肝火,只要能哄她高兴,就算违心地编几句瞎话胤禛也乐意,不过毓溪这事儿,他是真心实意,但有的,不过是纯洁美好的青梅竹马之情。 没多久,各处把阿哥们都接走了,侍卫们拥簇着队伍浩浩荡荡回紫禁城,太子和大阿哥,则是到夜幕降临后才被送出去,俩兄弟跪了好几个时辰,据说都是被各自跟随的小太监架出去的。 玄烨动了大气,心情很不好,这一晚来瑞景轩,岚琪对此事一直只是听绿珠几个 传说,她们叽叽喳喳说得没头没脑,夜里听玄烨发了一顿脾气后,才真正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皇帝郁结之气不散,岚琪坐在一旁,却突然悠悠开口说:“臣妾想,今天的事若要堵住大臣宗亲的嘴,最好的法子,是皇上再指婚,赐一两个侧福晋给大阿哥才好。” 玄烨很诧异,不可思议地看着岚琪:“朕没想到,你会说这样的话。” 见玄烨脸上异于寻常的神情,岚琪只是淡淡一笑,伸手按下他稍稍抬起的身子,从容地说道:“皇上现在心里烦什么?” 玄烨蹙眉,不言语。 “臣妾可是好几个孩子的额娘了,做阿玛的什么心,臣妾也能体会。”岚琪笑着,轻轻按揉玄烨的胳膊为他疏解筋骨,一面说着,“大阿哥再如何玩心深重,总有改过来的时候,皇上您眼下一定不是担心孩子将来不成器,而是担心今天骂得狠,罚得重,伤了父子间的情意。” 岚琪这句话后,屋子里静了须臾,玄烨很轻地应了一声,才抬手揉一揉额头,沉甸甸地说:“君臣之别外,朕并不想失去父子之情,朕的确想做一个严父,可朕不想他们心里怨怼父亲,更不愿他们见了朕就害怕。”玄烨说着说着,渐渐不吐不快,一时说了好些心里话,更对岚琪说,“是不是朕贪得无厌,世间何来双全法,朕却想面面俱到。” 岚琪觉得皇帝眼下的模样,与自己当初的迷茫有点儿像,笑着说自己的看法,劝玄烨不要为已经做了的事过于后悔,已经做了的事若是错的,是该警醒未来的自己,反省与后悔全然不同,后者仅仅是依旧沉浸在过去,不愿面对现实,对于未来的人生毫无助益。 说着这些话,玄烨的神情渐渐轻松,转回方才的话来讲,不解地问岚琪为何要自己再给儿子指侧福晋,岚琪笑道:“您一定担心大阿哥因为今日被惩罚,往后在大臣之间失了威信尊贵,那么能扶起大阿哥这一切的,还不是只有皇上能做到?” 玄烨露出几分笑容,却是嗔怪岚琪:“你的心思对,可为什么非得是指侧福晋,难道上赶着告诉人家,朕怕他在外头拈花惹草,才往他屋子里送人?这样扶起来的是什么,是色心深重的皇阿哥?” 紫禁城里,大阿哥两日后才带着福晋进宫见惠妃,只因那天在畅春园跪得腿软,第二天整日都在家养着,今天进宫走路还不大灵便,谁知一进长春宫,又在母亲寝殿外头跪了一个多时辰。而大福晋则是一直站在婆婆的身边,惠妃一句话也不对她说,可脸上阴沉沉的模样,吓得小媳妇头也不敢抬。 此刻宝云从外头进来,好心地提醒惠妃:“娘娘,大阿哥不能再跪了,身子骨受不了,把腿跪坏了将来怎么走路骑马?” 惠妃冷冷看她一眼,又旋即将目光转向儿媳妇,大福晋正好听见宝云说话,也抬起脸看婆婆,但冷不丁与她四目相对,心都要跳出来了。 “你去替他接着跪。”惠妃眸中满是戾气,一字一句冷酷无情,“你是他的妻子,与他荣辱与共,他既然不能跪了,你去替他接着跪,跪到他几时真正反省改过自新,才算完。” 大福晋吓得浑身发抖,腿一软跌在地上,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可这一下却招起了婆婆满肚子的火气,指着她骂道:“你怎么就没本事管住他,你是他的妻子啊,怎么就不能满足他,还要他跑去外头偷吃?你额娘在家没教你,要怎么伺候丈夫吗?要不要我让宫里的嬷嬷,手把手来教你?你就会哭,还有没有点正经本事,你是皇帝的长媳,皇家的大儿媳妇,就这点能耐?” 门外头,胤禔听见母亲勃然大怒,知道妻子在挨骂,心里过意不去,踉踉跄跄着便跑进来,他不是不喜欢妻子,对她没什么不满,只是看到漂亮的会更加喜欢,毕竟妻子样貌不出众,看久了索然无味,且是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的贵族千金,有些事儿上少了许多情趣。 “额娘您别怪她,都是儿臣不好,儿臣再也不敢了。”胤禔总算还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见妻子无辜被母亲责备,愿意出来为她说句话,可他不懂婆媳的微妙,婆婆教训儿媳妇,怎么能容得儿子出来护短。 “去门外头跪着,别在我面前哭。”惠妃大怒,根本不理会儿子,指着儿媳妇要她滚出去,一面呵斥宝云把人带走,宝云知道这事儿劝不得了,只能把哭哭啼啼的大福晋带出去。 胤禔心里烦躁得很,索性不管不顾,往母亲炕上一坐,揉着自己的双腿满腹怨气地说:“多大的事儿,至于额娘这样大动肝火?皇阿玛那儿都消气了,您何必呢?”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惠妃脸色铁青,凑过来一把抓了儿子的胳膊道,“你以为我会为了你喜欢漂亮女人生气?儿子,你好糊涂。” 胤禔撇撇嘴,埋怨道:“那额娘还气什么,皇阿玛已经原谅我了,让我回家好好养着,回头还要一起去南苑阅兵,皇阿玛自己三宫六院那么多女人,还容不得我多几个?” “他为什么那么快就原谅你?”惠妃眉头紧蹙,畅春园里那天的事她都知道,此刻在她看来,皇帝还不如把儿子拖出去打三十大板来得痛快。 大阿哥絮絮叨叨地说着那天的事,提到太子时,母亲抓自己的胳膊更加用力了,便听她说:“皇上是原谅你了吗?那还不是给太子面子,他怎么舍得让太子陪你一起受罚,何况那天是太子给你求情,太子看到你所有的窘迫,更看到你被父亲嫌弃,儿子啊,难道你要一辈子为了这件事,在太子面前抬不起头?” 胤禔浑身一紧,他真真没想到这上头的事,而母亲继续道:“你成亲那天,他特地跑来长春宫干什么,他凭什么要接受你的跪拜,哪怕只是个常礼,那天他也该规避才对。那天是你人生的大日子,只能跪先祖跪长辈,他一个做弟弟的,凭什么让你屈膝,傻儿子,那天的事你已经忘光了吗?” 大阿哥听得直发愣,呆呆地看着额娘,惠妃见他有所觉悟,继续言明个中利害,语重心长地教导儿子:“不能再让太子看见你的短处,这一次,就当咱们送给他让他心里放松对你的警惕,往后可再不能了,好儿子,你也说了,你皇阿玛三宫六院那么多的女人,可他是皇帝呀,只有皇帝拥有再多的女人才不会被人诟病,你现在算什么?你想要的,额娘会努力为你去争,可你自己也要有出息才好。” “儿子……知道了。”大阿哥的心智,正被母亲和表舅父一点一点照着他们所想的模样捏塑,每一次吃亏都会让他变一个模样,终有一天将完全改变,变成与从前现在,截然不同的人心。 那之后过了半月,皇帝果然如大阿哥所说,带着诸皇子去南苑检阅,要离开畅春园三四日才回来,之前盛传皇帝对长子暴怒,恐有父子不和之嫌,但那日大阿哥与太子一左一右随行在父亲身边,旁人看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谣传自然不攻而破。 玄烨意识到,孩子们长大了,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教导,他们渐渐不再是自己的儿子,一旦成为朝廷的臣子,将来的相处,先君臣而后父子,玄烨要谨慎自己对孩子们的言行,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许多的事。 畅春园里,因皇帝离开几天,太皇太后让几位妃嫔家里的女眷都进园子来逛逛,皇贵妃德妃家中自不必说,连端嫔布贵人的娘家人都得到礼遇,且因皇帝不在,女眷们行走不必太过拘束,偌大的园子各自散出去玩耍,好不热闹。 岚琪和岚瑛在凝春堂陪着太皇太后推牌九,太皇太后眼神不好已经看不大清牌面,岚瑛帮着她打牌,一回回下来,把岚琪输得脸色都变了,太皇太后乐不可支,推着岚瑛说:“你姐姐怀着孩子呢,别气她了,下一把牌咱们让让她。” 岚琪还有几分气性,涨红着脸说:“臣妾可不要您让牌,回头又说臣妾讹您的银子。”说着瞪妹妹,“你在家里天天都做什么,怎么这么会打牌?” 岚瑛得意扬扬说:“这还是做姑娘时学的本事,额娘喜欢打牌,又不喜欢和外头的人来钱,就爱在家找妾身摸两把过过瘾,娘娘不服气的,回头请母亲进来教教您就是。再说了,妾身只是帮太皇太后看牌而已,这可是太皇太后的本事,您输给太皇太后,一点儿不丢脸。” 太皇太后听着姐妹俩斗嘴,笑着说她们可别打起来了,可才说这几个字,本只是一句玩笑,不料外头真有人打起来,温宪公主被送回来时小脑袋上的发髻都散了,看她的样子像是吃了大亏的,可真真吃了大亏的是皇贵妃家的侄儿舜安颜,人家虎头虎脑的一个胖小子,直接被公主推到池塘里,太监宫女吓得半死,七手八脚把人捞起来,小公子都吓蒙了。 岚琪这下是真的气得变了脸色,可她小闺女还趾高气扬地跟太祖母告状,清亮的声音骄傲地说着:“他真没用,长那么大个儿被我一推就推下去了,谁叫他把我和端静姐姐的蟋蟀都放走了,还不肯赔我们,端静姐姐都哭了,那是皇阿玛给姐姐的蟋蟀。” 太皇太后见岚琪脸色很不好看,不愿她动气教训女儿,小孩子在一起哪有不打架的,便索性吩咐她:“去集凤轩看看,到底是你闺女把人家推下去的,我知道皇贵妃很宝贝这个侄儿,你去问候一声总是应该的,丫头这儿我来说她,你别管了。” 说着让岚瑛领着公主去换衣裳,岚琪不敢违逆太皇太后,叹息女儿就是知道在太祖母和祖母跟前吃得开,做什么都有恃无恐,现在的孩子可不比自己那会儿呆呆笨笨的,一个个鬼机灵,又会察言观色,根本不知道他们小小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环春几人簇拥主子来集凤轩,里头没见什么慌乱,进门时听见太医在对皇贵妃禀告,皇贵妃是笑着应道:“没事儿就好,这孩子是被吓着了,他们说池塘很浅,他也没淹到水里去。” 岚琪听得这些,心里略踏实,之后太医退出,皇贵妃见岚琪过来,反而笑着问:“温宪没事吧?那小子手里没轻重,竟然敢对公主出手,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你别往心里去。” 莫说岚琪惊讶,环春也看呆了,照着皇贵妃的脾气,她家主子此刻过来必定要被一顿数落,可皇贵妃竟然毫不在意,反问公主有没有事,宫里人都知道皇贵妃喜欢小孩子,对不是自己养的阿哥公主都一样疼爱,看来真不只是传说而已。 岚琪回过神来,客气地含笑说:“嫔妾是来给娘娘赔不是的,您这样一说,嫔妾更加无地自容,温宪的脾气是该改一改,可是……” “太后宠着,太皇太后惯着,你从哪儿插手?”皇贵妃不以为意,示意岚琪可以回去了,很随意地笑着,“小孩子打架,过几天就又好了,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将来把温宪许配给我们舜安颜好了。” 岚琪愣住,皇贵妃也笑:“我胡说的,你还当真了?” 这般几句玩笑就把事情了结,岚琪离开集凤轩时还没弄明白,只有环春说:“听说上回四阿哥来园子里请安后,皇贵妃娘娘天天脸上笑眯眯的,您说能有什么事让娘娘这么高兴?还不是四阿哥哄的,娘娘您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是啊,我是生了个好儿子。”岚琪感慨不已。 待到八月中秋,皇帝因太皇太后不宜节庆喧嚣,让内务府在紫禁城摆宴赏赐群臣及宗室贵族,自己在畅春园这里,只邀了裕亲王和恭亲王两府来陪皇祖母过节,终归也是热闹一场,但一整天的热闹里,只有岚琪惦记着宫里的事。 紫禁城里,难得一回上头都不在家过中秋,而今贵妃痴痴呆呆做不成事,惠妃便做东在长春宫摆宴,邀请留守在宫里的诸姐妹,和进宫来探望她们的女眷一道来享宴。 岚瑛和丈夫在咸福宫看望了贵妃,贵妃依旧神志不清楚,痴痴呆呆如同孩子一般,只对冬云一人依赖,看到兄嫂时,战战兢兢地躲在冬云身后不敢和他们说话。 夫妻俩都很悲伤,好好一个人弄成这样,谁也不想,哪怕将来贵妃一辈子庸庸碌碌无所建树,也比疯了痴了来得好,现在她是太平了,再也不会惹是生非了,可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干脆。岚瑛离开咸福宫时眼圈儿也红红的,她到底是有一颗良善之心,见不得旁人不好。 钮祜禄贵妃痴傻的事,宫里宫外只是零星有些谣传,咸福宫门禁森严消息进不去也出不来,何况如今的钮祜禄一族和宫里的贵妃都已经不大重要,再不是钮祜禄皇后那会儿的风光,且阿灵阿自从与乌雅氏联姻,颇有几分臣服皇帝但求安稳的架势,连其他几派势力也渐渐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如此一来,钮祜禄贵妃是死是活,根本无人在乎。 中秋过后紫禁城里,预备着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回宫,这一走大半年光景,许多事儿上的人和规矩都松散了,荣妃不愿三位归来后对此有任何不满,每日事必躬亲监管宫中上上下下的事,众人皆知荣妃脾气虽好,但做事从不马虎,都不敢怠慢。 此刻畅春园凝春堂里,众人正围着德妃,温宪缩在太后怀里,惊恐地看着额娘的肚子起起伏伏,太后哄着她说:“额娘要给你生个小弟弟了,你瞧瞧这么点儿大就拳打脚踢的。” 温宪却娇滴滴地说:“我已经有弟弟也有妹妹了,额娘生那么多,以后又要少喜欢我一点点。”说着小公主爬来母亲身边,搂着脖子撒娇,“额娘不要生小妹妹,生小弟弟也比生妹妹好。” 太皇太后乐不可支,让人把公主给她抱到怀里,爱不释手地 说:“我们温宪是小福星,既然说额娘生弟弟好,那你额娘就生弟弟。” 温宪得意扬扬地说:“生了妹妹要跟我抢好东西呢,弟弟不敢抢,弟弟抢我就揍他。” 大人们被小姑娘哄得十分高兴,此时清溪书屋有人来传皇帝的话,说明日瞧着也是好天气,预备一大早就走,怕路上颠簸会缓慢行进,想赶在晌午前进宫,问太皇太后和太后是否有不妥。 太皇太后无异议,打发了来传话的人,让苏麻喇和乳母带孩子们别处去玩,屋子里只剩下太后、德妃、佟嫔和端嫔,众人见太皇太后神情严肃,以为有要紧的事说,但老人家只是吩咐:“宫里人一定好奇园子里的光景,此番回宫,你们身边少不得来问长问短的人,紫禁城里有规矩,宫里的事不得对外言,自然畅春园也一样,这些日子咱们在这儿怎么过的,不要在宫里传来传去。” 诸位皆应诺,太皇太后便示意佟嫔几人下去,留下岚琪和太后,老人家对岚琪说:“我知道你近些日子在忙些什么,既然是玄烨的意思,我也不愿过问,可你心里要有分寸,不要到最后伤不得她们还把自己搭进去。” 岚琪认真地答应,太皇太后又拉起她的手,缓缓交付在太后掌中,软下语气温和地说:“来日我不在了,你们要互相照顾,岚琪你知道吗,太后在科尔沁的辈分,其实和玄烨是一样的,只是嫁到爱新觉罗家,才成了长辈。我若不在了,她在这里就举目无亲,将来你要像孝敬我一样孝敬太后。” 岚琪尚可,太后已是泪眼婆娑,太皇太后劝她道:“德妃会好好待你的,你要保重身子,无论如何你都是大清的国母,是咱们科尔沁的骄傲,你身上会继续背负咱们草原的荣光。” 太后哽咽道:“臣妾记下了,皇额娘您放心。” 太皇太后欣慰含笑,松开她们的手,举目将凝春堂看了几眼,乐呵呵地说:“我是有福气的,还赶得上孙儿造出这么好的园子伺候我来住,可我觉得啊,这一走,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隔天圣驾自畅春园回宫,这一次回来,不知几时才离开,众人都知道皇帝极喜欢园子里的清静,大臣们顶多换一处地方议论朝政,对后宫妃嫔,才是真正了不得的事,眼下人还没进家门,都盘算着下一回哪几个能跟出去。 圣驾将近晌午时分才抵达紫禁城,太子携诸阿哥,惠妃荣妃携六宫妃嫔一同接驾,他们在明晃晃的秋日下站了好些时辰,脸上都已经晒得红扑扑的,待得圣驾抵达,皇帝下銮舆后径直去搀扶祖母下车,一旁软轿已经抬过来,准备再送太皇太后回慈宁宫。 惠妃诸人屈膝行礼,她不经意地抬头,瞥见太皇太后下台阶时脚下一软,幸而玄烨和苏麻喇嬷嬷牢牢搀扶,太皇太后之后也算走得稳健,更推手不要坐软轿,说要走几步松松筋骨。 此情此景,却叫惠妃心中豁然开朗,她突然想到一件足以让皇帝分散注意力,不再去找明珠麻烦的事。 銮舆之后,皇贵妃、德 妃诸人也纷纷从马车上下来,岚琪挺着肚子被众人簇拥,看着皇贵妃上前去搀扶太后,她顺着将目光转向前头跪候的女人们。 本想从人群中找一找杏儿的身影,不巧看到惠妃的眼神,而惠妃正目光直直地看着太皇太后,岚琪一慌赶紧把目光收回,心头莫名蒙上一层隐忧。再看太皇太后,老人家步履看似稳健,搀扶着苏麻喇嬷嬷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无端从脊梁上蹿出一阵恶寒,惠妃刚才那般眼神盯着太皇太后,是想做什么? 觉禅贵人曾提醒她,近来有朝廷官员要弹劾明珠,而明珠是长春宫最大的依靠,她一定会为了明珠做些什么,岚琪猜不到她想怎么样,可她那满面城府的模样,委实叫岚琪反感。 心情不好,一时害喜的症状又跑出来,躺在床上歇了好半天,太医来看过两回说母子平安,环春几人才放心。 圣驾回宫数日,转眼已在重阳节,皇帝以仁孝治国,重阳节上必然敬老,宗亲贵族自然要学着皇帝,这天从大清早就有人进宫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送礼。过去慈宁宫都是德妃娘娘在支应,而今她怀着孩子不方便,今天是荣妃和惠妃在这边打理,众人只知道德妃在永和宫里养身体,或有人来永和宫请安,也被婉言拒绝。 慈宁宫里,惠妃和荣妃毕竟是宫中有年资的妃嫔,地位又尊贵,送往迎来料理得不比德妃差,只是荣妃觉得惠妃总心不在焉,时不时会往外头看,不免好奇,问她在等谁。惠妃一愣,回过神,笑着说是看大阿哥夫妻俩怎么还没进来。荣妃未深想,渐渐到了午膳时间,正好有几位亲王福晋来,要请她们留步用膳。 宫里几乎同一时刻进膳,咸福宫同样每到时辰就会有人送饭菜来,这里虽然被关了起来,但什么东西都不缺,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冷宫,贵妃每日的菜肴皆上乘精致,因是皇帝再三嘱咐,说贵妃养病需要吃得好,不许任何人怠慢。 这样矛盾扭曲的境遇,对外人来说不可思议,对咸福宫里的人来讲,却是渐渐习惯了,照旧高高将钥匙抛进来再开门,那沉甸甸的大铜锁看得叫人十分绝望。 今日冬云不舒服,没在门前支应这些事,宫里其他几个宫女太监忙着将菜肴送进膳厅里,贵妃用膳的规格很高,冷热菜肴汤羹点心,每一顿都铺得满满当当,众人正十分专心地一如往日地布置时,门前突然一阵躁动,几个端着菜的宫女吓得手里的盘子差点滑落,只见门前几个太监不知为何将一个人团团围住摁在地上,更往他嘴里塞布似乎怕他咬舌自尽。 此刻一直不见踪影的冬云突然从偏殿出来,让人惊奇的是,她身边还跟了一个咸福宫里人人都熟悉的面孔,谁都不知道觉禅贵人几时来的咸福宫,他们这儿如今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只有冬云晓得,觉禅贵人是一早跟着送早膳的人来的,在这里等了大半天,就等这一刻,其实昨天也来了,只是没等到什么事,夜里跟着送晚膳的人又一道走了。 “贵人,您看。”有个太监从那被摁在地上的人怀里搜出一方匣子,匣子里灌满了凝固的油脂,铜锁的钥匙正卡在上面,若是拔下来,就能刻出钥匙的模子。 觉禅贵人冷笑着问:“这钥匙等你再拔出来,油腻腻的,谁不晓得被人动过手脚了?真想放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别着急了,连个能干可信的人都挑不出来用,她可是一向滴水不漏的。” 自然这个人不会被放回去,觉禅氏叮嘱了冬云几句后,便带着那匣子往永和宫去,前日德妃娘娘找她去,说梁公公查出惠妃的人在打咸福宫的主意,让她去咸福宫叮嘱冬云,之后更是直接留下,看看到底能有什么动静,等了几天,偏巧今日重阳节宫里热闹时,碰上这样的事了。 永和宫里,岚琪端详着那一方匣子,钥匙已经被拔出来,凝固的油脂里刻出鲜明的钥匙形状,环春在一旁说:“只要有这个,能干的工匠就能打出一模一样的钥匙,咸福宫里那么多人,打造一把钥匙开门能做什么?” “难不成,惠妃想像从前对待郭贵人一样,把疯了的贵妃娘娘放出来?”觉禅氏冷冷一言,岚琪抬眸看她,心中一片冰冷,缓缓吩咐道,“让冬云以贵妃的名义向各宫送赏赐,送去长春宫的,就用红绸盖着那把大铜锁,既然惠妃想要,咱们就送给她,反正抓了她的人,已经打草惊蛇了。” 这一日,久不在宫内有动静的贵妃忽然向各宫送礼,慈宁宫、宁寿宫的孝敬自不必说,六宫妃嫔上至皇贵妃下至官女子,无一人落下,都不知温贵妃缘何突然又有了动静,但上上下下打点的东西都极其丰厚,没有人会和银子过不去。 但皇帝听说后不免皱眉,他不希望钮祜禄氏再度离开咸福宫闹出任何动静,因牵扯贵妃,才派人打听,听李公公说到一半似乎与永和宫有关联,立时便打住他,笑道:“朕说呢,她不是疯了吗?” 提起这个疯字,李公公脸上掠过阴沉,轻声问皇帝:“万岁爷,那些药还要继续用吗?” 玄烨眼皮子也不抬,冷漠无情地应着:“既然用着药天下太平,就让她继续用吧,如今她痴痴呆呆地活得反而简单,朕不会亏待她。” 李公公应诺,转身要走时,突然被皇帝叫住,冷声吩咐:“记着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这任何人,其实并非真指任何人,皇帝就怕几个要紧的人知道,而要紧的人有哪些,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譬如德妃娘娘,皇帝在她面前是何等重情重义的人,若让德妃知道温贵妃如今痴傻是因为服用了皇帝给的“药”,她必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上一回听环春说早先让她留下的“骗局”已经被德妃娘娘知道,谢天谢地德妃没放在心上,万一有点什么,二人好好的关系闹僵了,十几年的情分,实在太可惜。 对李公公来说,也许他并不在乎皇帝真正喜欢谁,并不在乎今天明天是哪一位娘娘得宠,对他们这些办差的人来说,安安稳稳四个字最难得,既然皇帝和德妃感情好,那就别弄出些有的没的,一直好下去才是真正好。 惠妃与荣妃应付完慈宁宫里的事归来时,天色已晚,两人在慈宁宫顶了一整天,两张嘴四只手都累得够呛,才知道旁人眼里德妃在慈宁宫的风光背后有多辛苦。 长春宫里,惠妃扶着腰进门,八阿哥跑来给额娘请安,看到额娘似乎腰酸背痛,等她坐下后就麻利地给额娘捶背揉腰,惠妃倒是有几分安慰,与他问问今日的功课和见闻,母子俩正说得好好的,宝云带着宫女将今日长春宫里收到的各种东西拿来摆在主子面前。 惠妃突然想起贵妃给六宫送礼的事,心里突突直跳,她的人一整天也没个回信儿,不知出了什么状况,此刻不得不好奇贵妃到底给六宫送了什么东西,手指一点道:“给我瞧瞧贵妃娘娘的礼物。” 贵妃送来的东西,拿朱漆大木盘托着,上头卧一层软缎,软缎上才放置物件,再在上头盖一层红绸,瞧着十分隆重珍贵,送来后没有人掀开看过是什么。此刻宝云毫无准备地掀开红绸,入目一把硕大的铜锁,她自己吃了一惊,侧脸看主子时,惠妃脸上已是一片死色。 “额……额娘?”八阿哥本有些兴奋地想问问母亲重阳节送锁是什么道理和规矩,绕过身来看惠妃的脸,却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胆怯不安地问,“额娘您怎么了,您是不是累了?” 宝云见状知道不好,赶紧让人把八阿哥领走,胤禩跟着乳母走出惠妃的寝殿,才从窗前过,忽听得里头尖叫声和东西砸地的巨响,小孩子被吓了一跳,乳母也不知道里头怎么了,捂着小主子的耳朵就哄他走。 “额娘怎么了?”八阿哥一直很好奇。 乳母无奈地说:“八阿哥,您听奴婢的话,娘娘那儿的事咱们不要管,您不是和奴婢说好了,咱们只要讨娘娘欢心,其他一概不管吗?” 八阿哥乖巧地点点头,他们的确是说好了的,但是今晚母亲的寝殿那边时不时就传来动静,让他皱着眉头忍不住担忧,乳母则催促他早些安寝,眼下吵吵闹闹也念不得书了。待伺候小主子更衣时,胤禩已经习惯了乳母为他做这些,小孩子对着奶娘不会害羞,只是想起一件事,很直接地问:“奶娘,我小时候刚来长春宫的时候,屁股上都是瘀青吗?” 奶娘笑着给他换干净的衣裤,笑着说:“奴婢比您还晚些来长春宫呢,在奴婢之前您原还有一个奶娘,只是她后来病了不能再伺候主子,才换了奴婢来。这一眨眼都好多年了,咱们八阿哥从奶娃娃长这么大了。” 乳母抱着小主子把他塞入被窝里,小心翼翼地掖着被子,她们这些做奶娘的,自己的孩子隔着宫墙不知几时能见,进宫跟了小主子,都是当亲骨肉疼的。而宫里一向也敬重她们这些乳母,阿哥公主长大后,乳母大多能得到优待,阿哥若是有出息的,将来的日子就更好过,连同亲生的孩子也能沾母亲的光。 “八阿哥怎么问起这个来,您听见什么话了吗?”乳母多想一些,就觉得奇怪,问胤禩是不是在哪儿听见什么,胤禩却回答她,说那天在阿哥所和十二阿哥玩,胤祹尿裤子了,乳母给他换衣裳时,看到弟弟屁股上有一大片瘀青,乳母说那是胎记,说七阿哥小时候也有,现在长大了就褪了,笑着说大概八阿哥也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是兄弟。 这话乳母信了,好多孩子生出来,或是屁股上或是背上,都会有这么一片青黛色,渐渐长大后就会散去,有些褪不干净的,就留一辈子变胎记,所以八阿哥这样讲,乳母毫不怀疑。 但胤禩没有对奶娘说实话,他觉得奶娘既然不知道自己屁股上有瘀青的事,那就不要说实话好。 他是听别人告诉他,说自己会来长春宫,是因为惠妃娘娘耍手腕让乳母在彼时贵妃娘娘的屋子里虐待他,以至于天天哭闹把贵妃逼疯了才把他撵出来。八阿哥被抱来长春宫的时候,屁股上全是瘀青,甚至还有破皮的地方,每天都因为疼痛而哭泣,苦于太小嘴上不会说,只等屁股上的伤好了才渐渐乖巧,而他现在的乳母就是那时候才来的,不知道也不奇怪。 “额娘明天心情会好吗?”八阿哥呢喃着渐渐睡去,似乎在说,“额娘只有看到大哥才高兴……” 这些事,乳母管不着也不敢过问,只知道今晚正殿那边好久才消停,之后看到宝云带宫女收拾东西,也一直在叹气。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六章 太子种恶果 重阳节后,天气越来越凉,经历一场搬迁的太皇太后还健朗,皇贵妃却又病倒了,近来她病得越来越频繁,甚至每一次都比上一回严重,这日岚琪挺着肚子来看望她时,正撞见皇贵妃鼻血流不止。 德妃有身孕,青莲不敢劳动她,请娘娘在门前等了一会儿,岚琪看着里头的人忙忙碌碌,那止血的棉花一团团被染红,好久停歇下来,又忙着给皇贵妃换衣裳换被褥,终于等她近身时,虚弱的皇贵妃说的头一句就是:“别告诉胤禛。” 岚琪心酸难耐,皇贵妃对孩子的情意,连她都自叹弗如,就说养在身边的十三阿哥,她自认是照顾好玄烨的孩子,自认是不要辜负杏儿对她的付出,至今还不能主观地认定对十三阿哥如同母与子一般的爱,可是在皇贵妃这边,四阿哥早就是她的骨肉了。 “宣太医了吗?”岚琪问青莲,青莲摇头,“太医来也一样,每次都说那几句话,家里请的大夫也进宫来瞧过,总是开些方子让娘娘服药,再说静养静养的。奴婢想,大概回宫后忙于应酬,娘娘又累着了。” “是什么上头的毛病?”岚琪再问。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皇贵妃不耐烦了,她冷冷地瞥了眼岚琪,闭上眼睛养神,苍白的双唇微微嚅动,“你是不是觉得我病倒了,不能照顾胤禛,你就能把孩子要回去?” 兴许是孕妇怀着孩子火气大,岚琪从前被皇贵妃这样抢白,她都一笑了之,今天各种情绪纠葛在一起,再听皇贵妃这么说,竟毫无尊卑地立刻反驳:“娘娘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思?十来年了,您还不信任嫔妾?就算只为了四阿哥着想,嫔妾也希望您健康长寿,您有什么闪失,四阿哥要多伤心。”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儿,若是皇贵妃精神好的时候,谁敢这样当面驳斥她,还不是自寻死路,可现下皇贵妃没力气和人争辩,更要紧的是,德妃每句话都戳中她心里的柔弱之处。 “不用你来教训我,滚出去。”皇贵妃没底气也没力气,冷冷撂下这句话,摆手唤青莲,“送客,这几天我都不想再看到她,谁也不许进承乾宫的门。” 岚琪缓缓起身,说她自己会走,护着肚子朝皇贵妃福了福身子,总算心平气和耐心地劝说:“嫔妾失礼之处,还请娘娘见谅。嫔妾都是肺腑之言,宫中琐事有荣妃料理,太皇太后和太后跟前也不必娘娘日日伺候,皇上心里看重娘娘,四阿哥心里您更加无可取代,还请娘娘自己保重,您安安心心在承乾宫里养身体才好。” 皇贵妃侧着脸闭着眼,掩饰的是自己的眼泪,可饶是双目紧闭也耐不住热泪涌出,硬是忍住了不发出声音让德妃察觉,只等她离开屋子,才长长舒口气,捂着脸一顿号泣。 青莲在一旁劝也劝不得,末了主子竟是抓着她的手说:“青莲,我若是真不能好了,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你不要离开胤禛,继续在他身边照顾他,好不好?” 青莲心里知道,皇贵妃若非自己也绝望了,断说不出这样的话,而她一天天看着主子衰弱下去,比谁都明白这话里的分量,一时泪眼迷蒙,点头答应道:“奴婢会一辈子跟着四阿哥,娘娘您放心,您别多想了,好好养身子。” 皇贵妃拉着她的手,哭得浑身颤抖,一遍遍问青莲是不是她作孽太深,好半天平静下来,才听得进青莲的劝,不管是报应还是惩罚,她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身子养好,多活一天是一天,哪怕让四阿哥失去自己的痛苦能少一天也好。 书房这边,小和子从承乾宫回来,方才他照旧替主子回去提醒皇贵妃娘娘按时服药,不想却在门外听见皇贵妃与德妃的争执,本以为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可听到后来眼圈儿都红了,这会儿回来无精打采的,阿哥们正好下了课,四阿哥立在廊下松松筋骨,瞧见他耷拉着脑袋进来,不禁皱眉。 小和子不知道该不该说那些事,四阿哥再三凶他,他才略带哭腔地把承乾宫里那些事说了,胤禛听得发怔。想到养母全心全意待自己,而生母更是一刻都不曾疏忽过对他的照顾,自己是有福气的孩子,能得到两个母亲的爱,但眼下,有一半福气似乎就要走到尽头。 胤禛很聪明,早就察觉到养母身体不好,那不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而是母亲本还在最好的年华里,却一天不如一天精力充沛,从前那个精神张扬的母亲不大见得到了,如今母亲脾气渐渐变得温和些,大半缘故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好了。 “四阿哥,娘娘最怕您为了她不能专心功课,您若是得了太傅夸赞,得了皇上奖赏,皇贵妃娘娘才高兴呢,您可一定别让娘娘失望。”小和子跟着主子天天之乎者也,也学得几分为人处世的道理,这几句话说得很不错,胤禛点头答应他:“我明白。” 可孩子纵然冷静,也无法消除他心中对于母亲日渐衰弱的悲伤,这一日傍晚下学回到承乾宫,站在寝殿门前还没进门,一向冷静坚强的四阿哥,竟哭得不能自已。 皇贵妃见孩子流泪,以为胤禛在书房被人欺负,问了半天孩子也不吭声,她渐渐明白是为了什么,心中虽然悲伤,更多是被儿子的爱意填满,哄着他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皇阿玛不喜欢看见男孩子哭,额娘会一直陪着你。” 承乾宫里淡淡的悲伤波及永和宫,昔日被皇贵妃羞辱虐待时,怎能想到今日光景,岚琪满心希望皇贵妃能健康长寿,这样的情绪连玄烨也被感染,那之后的日子时常出入承乾宫,皇贵妃被丈夫和儿子无微不至地安抚呵护,身子果然有所好转,四阿哥脸上才渐渐能看到笑容。 转眼已在十月,胤禛生辰这日,皇贵妃给儿子准备了一个惊喜,已经许久不在宫里的毓溪被接了进来,虽然太皇太后那边是不答应的,皇贵妃准备事后再去请罪,要紧的是这对青梅竹马的孩子能见一见。 待胤禛从书房回来,换了衣裳来给几位道贺的娘娘请安,乍一眼看到立在额娘身旁的女孩子,好久不见,毓溪长个儿了瘦了,本来就十分玲珑可爱,现在变得更加漂亮。小家伙毫不掩饰地笑起来,很是欢喜。 只是毓溪这么久不进宫,天天在家学规矩学本事,性子渐渐收敛,不再像之前那样活泼好动,待四阿哥走近了,只是腼腆地福了福身子,不敢正眼看他。 皇贵妃笑着把小丫头推向儿子,大方地说:“一道去趟永和宫,德妃娘娘今天不大舒服没能来凑热闹,是她千辛万苦把你生下来的,自寿的日子,该去给娘娘磕个头。” 座下之人都叹皇贵妃大度,皇贵妃不以为意,只管说说笑笑。胤禛领命后,带着毓溪一道出来,离开大人小姑娘也更放得开,甜甜地笑着说:“四阿哥,您长高了。” 胤禛则笑道:“你也是,而且更好看了。” 小姑娘脸上顿时飘起红云,不好意思地低着脑袋走路,胤禛嫌她太慢,转身一把牵了手,拉着毓溪便往永和宫走,小姑娘紧赶慢赶地跟在四阿哥身后,看着他漂亮的侧脸,少女心事,仿佛就从这一刻绽开了。 岚琪今日胎动不安,慈宁宫去不得,承乾宫里四阿哥的生辰也不能道贺,与环春笑说是不是这个孩子晓得今天是哥哥的生日,也着急要跑出来,说话工夫胤禛和毓溪就到了。 没想到是皇贵妃让四阿哥过来磕头,看着胤禛周正地行礼,之后再是毓溪行礼,若非俩孩子是一前一后分开的,岚琪直觉得若干年后他们若有缘成亲,进宫行礼时,就该是这个光景。 本是高高兴兴的事,岚琪正把毓溪搂到身边要问问她近来的事,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环春迎出去,不消片刻,就惨白着脸回来说:“娘娘,慈宁宫出事了,贵妃娘娘不知怎么跑出来,把太皇太后吓着了。” 岚琪浑身发紧,幸而折腾了一天的肚子在此刻消停下来,想也不想穿着身上的常衣就往外赶,留下胤禛和毓溪,小姑娘被突如其来的事吓着了,胤禛则安抚她:“你在这里陪十三阿哥和小公主,等我去问过额娘了,再来领你。” 四阿哥年纪虽小,行事却稳重,留下毓溪回承乾宫,果然未进门就见母亲匆匆出来,其他几位妃嫔也跟在身后,但皇贵妃却喝令她们:“你们留在这里,不要乱哄哄的,去多了人也无济于事。” 再转身看到儿子,皇贵妃心中想了想,领着四阿哥一道过去了。 慈宁宫里并没有一团乱,岚琪最先赶到,皇帝与皇贵妃几乎同时来,玄烨看到皇贵妃领着四阿哥时,眼中掠过几分不满,但此刻不宜说什么,他只关心皇祖母如何。 几位太医轮流给太皇太后诊脉,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方才是苏麻喇嬷嬷和太后搀扶太皇太后在院子里散步,突然有人冲进来大喊大叫,太皇太后吓了一跳脚下虚软摔下去,苏麻喇嬷嬷和太后猝不及防,三个人一道滚在地上,老人家怎么经得起这样一摔,连苏麻喇嬷嬷都闪了腰此刻不能在跟前。 照太医的话来说,太皇太后没什么病,这一跤也没伤到筋骨,可是她年纪大了,身子越来越虚弱,这般受惊摔一跤,本来能支撑身体的精气神恐怕就摔没了,昏睡过后再醒来,还能不能有之前的精神,谁也不知道。面对自然的衰老,而非疾病,汤药针灸无法改变现实,他们无能为力。 太医们一句无能为力,招来皇帝大怒,若非不愿给祖母积怨,只怕杀了这些庸才的心都有。他们战战兢兢地退下,要去想法儿为太皇太后续命,走后殿内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忧心忡忡。 岚琪满心想着是不是惠妃再次挑衅她们,才又折腾着把贵妃放了出来,一时没有在意到殿内的事,所以皇帝突然呵斥“你们来做什么?”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抬头看,玄烨的目光正看着皇贵妃,而皇贵妃身边站着四阿哥,岚琪竟这会儿才看到四阿哥也来了,回想起来,孩子不是和毓溪一起在永和宫吗? “立刻回去,要你们来做什么?”玄烨语气里带着几分发狠的味道,皇贵妃又害怕又不服气,边上的胤禛更不明白父亲生什么气,他想开口给母亲解释,父亲已经怒声呵斥,“还不快滚?” 皇贵妃眼圈都红了,皇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德妃也罢了,还有一屋子的宫女太监就这么喊她滚,那么重的一个字,竟就这样冲着她吼出来。 “额娘。”胤禛拉了拉母亲,孩子意识到他们不该再在这里,皇贵妃反是被儿子拉着半推半就地离开,岚琪在一旁起身恭送,皇贵妃走后,她看了看玄烨,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该走。 皇帝大怒,李公公示意殿内的宫女太监都退下去,岚琪觉得玄烨现在满身怒火,靠近必然伤身,不如彼此冷静一下,便转身要去内殿看顾太皇太后,却听玄烨在背后问她:“怎么回事,为什么带胤禛来,你们都不懂事吗?” 岚琪心里一沉,毕竟是在说她的儿子,不管谁养着,四阿哥都是她的儿子,可脑袋里一时想不明白皇帝有什么可生气的,只转身回禀:“臣妾独自先来的,若非方才您训斥娘娘,臣妾都没瞧见四阿哥在她身边。” 玄烨的脸色总算有所缓和,似自言自语:“是啊,你不至于这样糊涂。” 岚琪看着他,玄烨的悲伤她见过,胤祚没的时候,小闺女出生旋殇的时候,可是此刻从眼底不断溢出的彷徨恐惧,她竟从未见过。眼前的男人不再那样威风凛凛,她突然明白,此刻的玄烨,只是一个担心祖母离他而去的孙儿。 是太皇太后给予了玄烨一生,改变了他这个不被父亲喜爱的皇子的命运,想他自幼离宫居住,在那被太监宫女照顾,没有父亲教导,没有母亲疼爱的岁月里,小小的一个孩子该多彷徨害怕?直到太皇太后把他接回来,亲自抚养,亲自教导,把他培养成顶天立地的一代君主,风风雨雨同甘共苦,三十多年的祖孙情意,不怪他会慌乱,不怪他会毫不顾忌地冲皇贵妃发火。 “她难道是想,皇祖母若不行了,好给四阿哥几句交代吗?”玄烨手里紧紧握拳,看着岚琪的目光那样冰冷,可以叫人直探他的心寒,“她白活了二十几年,她做得那么明显,是要等着四阿哥被所有人诟病,等着唇枪舌剑往孩子身上招呼吗?朕就知道,把孩子给她养,是你最大的错!” 这话里头,有心寒,更有怒意,岚琪至少能听得出来,最后那一句是气话,她还不至于像皇贵妃那样弄不清状况为了几句话生气。可是她心疼玄烨,心疼那个面对朝廷面对天下能不怒而威镇定自若,但此刻却惊慌失措的君主,不由自主便走上前来,轻轻抱住了玄烨的肩膀,安抚他:“皇上息怒,太皇太后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这些话虽然很假,连岚琪自己都不敢信,但眼下除此之外无话可说,她温和地安抚着彷徨无助的帝王,玄烨终于渐渐冷静。 “臣妾陪您去看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醒来,一定想先看到皇上。”岚琪微微笑着,拉起他的手,“皇上不要着急,这一切咱们早就说好的,您答应过太皇太后,不论最后的最后是什么样子,都会陪着祖母,陪她安安逸逸度过最后的时光。” 她笑着这样说,说完已是泪如泉涌,但很快就抬手抹掉眼泪,与玄烨道:“臣妾可是答应了太皇太后,要让她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朕知道。”玄烨眼中微微湿润,但终究努力压制了悲伤,他是男人,是天下的君主,不能随意流泪,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懦弱。 帝妃二人进内殿时,太皇太后已经醒了,懒懒地靠在大枕头上,瞧见他们进来,慈祥地微笑,伸手让岚琪到她身边去,气息虚弱但精神尚可,笑着嗔怪:“皇帝又欺负你了,瞧瞧眼圈儿红的,这是哭过了?”便说玄烨,“你骂她做什么,我自己不小心摔的,这年岁了,是该有小鬼上来使绊子,好早些催着我走了。” 玄烨笑着怪祖母胡说,结果 堂堂大男人,说着说着就哽咽,反被太皇太后训斥:“九五之尊,落什么眼泪,快收了。” 见祖母还有精神训人,玄烨是高兴的,太医也说太皇太后没病,就是老了,有一天精神是一天,哪一天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生命就会很自然地消失,太医们都说,太皇太后晚年不用为疾病所苦,是真正的福气。 昔日岚琪陪玄烨游幸五台山,她对诸天神佛许下的愿望,就是想太皇太后老来不受苦,如今看着,上天是应了她的愿望,已然如此厚待,她不敢再奢求其他的,只愿自己能陪一天是一天,让老人家安安乐乐离开这人世。 老人家毕竟精神有限,说会儿话就累了,打发玄烨和岚琪离开前,提起贵妃的事,她说贵妃弄成这样皇家也有责任,不要再责难一个疯了的女人,让玄烨照旧把她送回去看管好照顾好,身边的人都饶恕了,不要追究。 祖母这样吩咐,玄烨必定照做,何况他明白是自己让人暗中下药导致贵妃痴痴呆呆,若不然旁人怎么挑唆,贵妃也不至于跑来慈宁宫吓唬太皇太后,错的根源在他身上,所以他才比任何时候都深深自责。 而到底是谁放贵妃出来的,必然要追查,不然有恶人潜伏在后宫,早晚会闯更大的祸,岚琪与玄烨散了后,便找来梁公公问咸福宫的状况,才知道冬云被人下了药昏睡,这会儿还没醒过来。贵妃是趁着送饭菜的时辰跑出来的,那时候所有人都在膳厅布置,没有冬云警醒地跟着贵妃,旁人稍稍偷懒疏忽,大门开着,就把贵妃放出来了。 行事的人知道撂倒了冬云才能有这个结果,可见对咸福宫的观察绝非一两天,眼下能浮现在岚琪脑袋里的,只有惠妃,可她知道惠妃不傻,明明才动过歪脑筋被抓个现行,再做这样的事,不是上赶着等人去抓她? 而把贵妃放出来,又怎么知道她一定能找来慈宁宫,咸福宫距离慈宁宫有很长一段路,这路上必然有人指引甚至直接把她绑到慈宁宫外,谁能在宫里做这么胆大包天的事,又可以藏匿一切行迹? 皇帝和德妃还在慈宁宫的时候,梁公公就已经派人把慈宁宫到咸福宫一路上可以查问的人都盘查了一遍,没有人看到什么古怪的事。而贵妃虽然痴呆疯癫,在冬云的照顾下每天都穿得体面干净,哪怕她正常地从咸福宫走到慈宁宫,也不会没有人看见,她到底怎么一路过来,可以不惊动任何人,突然闯进慈宁宫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永和宫里,觉禅贵人早就在等候,见了德妃娘娘后一道听梁公公禀告了这些事,德妃问她会不会还是惠妃,就像当初贵妃一样,因为她做了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的事,她反而“正大光明”不怕遭人怀疑,既然如此,同样的事也能发生在惠妃身上。 觉禅贵人也有所怀疑,惠妃不比她少些魄力,不然这么多年不会屡屡铤而走险,明明早就失尽了上头的心,还一次次挑衅他们的权威,也因为一次次都侥幸逃过灭顶之灾,她的野心才会越来越膨胀。 可是梁公公很快传来消息,惠妃这几天是真的病了,不知是不是被觉禅贵人气的,那日最后一次相见后,惠妃一直病着,不比从前装病避世,这一回扎扎实实地病着,今天四阿哥的寿辰也没去承乾宫贺喜,就因为正发烧没退,想想她病成这样了,似乎真没心思折腾这些事。 “病着也脱不了嫌疑。”但是岚琪不肯轻易放过她,眼神定定地看着觉禅贵人,“我想去问问她。” 觉禅贵人愣了愣,提醒德妃:“这样一来,您和惠妃就真的对立,甚至撕破脸皮了。” 岚琪却道:“上回的事,我们证据确凿,如果这一次查不出来是谁做的,她就死定了。若不是她做的,她会想尽一切办法为自己洗脱嫌疑,而唯一能让她洗脱嫌疑的,就是找出真正的凶手。” 觉禅贵人眼中一亮,问道:“娘娘是说,以恶制恶?” 岚琪摇头:“谈不上以恶制恶,只是若此番不是惠妃所为,没有人比她更想知道真相,我相信没人能比她更快地查清楚这件事。” 觉禅氏赞同:“惠妃的确有这个本事。” 但岚琪也有隐忧,语气沉沉地说:“就怕惠妃查到什么不该她查出来的事,将来我对皇上不好交代。” 觉禅氏想了想,但问:“娘娘对皇上说要查这件事了吗?” 岚琪一愣,说起来,玄烨并没有与她说查不查这件事,而玄烨也一定等不及自己慢条斯理地去厘清一切,他会用他的手段尽快弄清楚这件事,可是极有可能像从前一样,到最后不了了之,甚至不给她一句明白话。她可以理解皇帝对于利弊的权衡,但她更想知道真相。 “娘娘是担心,惠妃一旦查到这件事是谁干的,将来会作为把柄成为她继续作恶的筹码?”觉禅氏冷静地看待这一切,可以想到更远更周全的事。 岚琪点头:“我怕查到什么不该有的事,反而给皇上添麻烦。” 觉禅氏笑道:“可即便您不让惠妃查,她为了自保也一定会弄清楚这件事,不管她是否会拿那个结果将来要挟什么,不一样的仅在于要不要给您一个交代。” 这话不错,岚琪的隐忧在于怕惠妃利用这件事生出别的麻烦,但她找不找惠妃去查,惠妃都会弄清楚这件事,哪怕她将来让皇帝因为这件事头疼,那也是之后的事,眼下皇帝要面对的,是到底谁要伤害太皇太后,岚琪在这一刻的犹豫,似乎就是在为玄烨逃避什么,她太了解玄烨心中的轻重。 “娘娘不必亲自去长春宫和惠妃撕破脸皮,反正惠妃知道是您盯上她了,这件事谁去说都一样。”觉禅氏缓缓起身,似乎要走,淡定地说着,“嫔妾愿意走这一趟,嫔妾与她还有什么难听的话没说过?” 事已至此,岚琪需要更多的时间陪伴太皇太后,只能感激觉禅贵人:“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太皇太后那边离不开人,我分身无暇。” 她笑道:“但愿嫔妾能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罢这句,觉禅贵人便从永和宫离开,去往长春宫的路上,额头感到几点冰凉,抬头望,果然天上有雪花飘落,这还是今年第一场雪,她呆呆地朝天望了片刻,之后在香荷的催促下,才匆匆往惠妃这边来。 长春宫内十分平静,觉禅氏进门时,能听见孩子琅琅读书声,门前太监告诉她是八阿哥在念书,八阿哥每天下了学都会再念两个时辰的书,今天本该去给四阿哥贺寿,但因为太皇太后的事承乾宫那边已经散了,所以八阿哥回来继续念书。 大概太监宫女本以为多说些八阿哥的事,觉禅贵人会喜欢听,毕竟是她的儿子,不想贵人仿佛根本没听见,只管往惠妃寝殿去,反弄得他们有些尴尬,私下窸窸窣窣地议论,消息渐渐传开,在屋子里读书的八阿哥就知道宫里有客人,来的是觉禅贵人,是他亲额娘。 这边,觉禅氏进门便闻见浓烈的汤药气息,门口小火炉上瓦罐里还咕嘟咕嘟煮着药,宝云似乎是陪得很辛苦,熬了一双乌眼圈来迎接,客气地笑着:“外头下雪了,贵人可曾打湿了衣衫?” 觉禅氏没有与她客气,直接到惠妃面前行礼,惠妃好奇觉禅氏怎么跑来了,本还有一丝希望这女人能为己所用,可听她说完那些事,身子不住地颤抖,眼睛瞪得溜圆,厉声呵斥觉禅氏:“放肆,容得你这样来怀疑本宫?滚出去!” 觉禅氏淡定地笑着:“娘娘容禀。您应该知道,嫔妾替谁来问您一个明白,所以还请娘娘尽快弄清楚这件事。若不是您所为,总还有别人,不然我们只能把之前的证据交付给皇上,毕竟惊扰了太皇太后,不能没个交代。” 惠妃气急了,才开口就一阵猛烈地咳嗽,脸上涨得通红,咳得喘不过气,宝云和其他宫女好一阵捶背安抚,她才缓和下来,软绵绵地瘫在床上。 觉禅氏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明白,惠妃这次是真的病了,病成这样必然是保命要紧,这件事若非她来说,似乎宝云她们还没透露给惠妃知道。 “原来你换个地方,不过是又换了个主子,一辈子是做奴才的命。”喘过气的惠妃,依旧恶语相向,甚至不顾宝云在身旁,讥讽觉禅氏,“回去告诉你主子,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给她一个交代,可之前的事必须一笔勾销,不要把我逼急了。” 觉禅贵人福一福身子:“如您所愿。” 她说完就要走,可才背过惠妃,就听身后人冷笑:“一样都是为别人做事,为什么不能为我?她能给你的好处,我可以给你更多。” 觉禅氏没有回身,淡然而笑撂下话:“跟着您,就真是做奴才了,嫔妾可不是生来奴才的命。在你们面前奴颜婢睐求施舍,在她身边,才是堂堂正正地做人。” 望着觉禅氏窈窕优雅的身姿慢慢消失在门前,宝云送客后顺手将熬好的药送进来,惠妃没有发脾气挡开,而是惜命地灌下去,但苦涩的药喝得她浑身颤抖,到后来忍不住大哭,她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当初把觉禅氏送上龙榻,只是不想容若和她的感情惹出什么麻烦牵扯到自己,为什么人和事情都越来越扭曲,为什么到今天,变成了觉禅氏和自己对立? 寝殿外,因雪势渐大,觉禅贵人带着香荷没有打伞,长春宫总还有待客之道,请觉禅贵人稍等片刻,本要拿长春宫的伞来给她,但觉禅氏反吩咐他们:“替我跑一趟延禧宫,让我的宫女拿氅衣和伞来,用了你们的东西一样要还的,都要跑这一趟。” 香荷麻利地塞了一块碎银子给门前的小太监,那人得了好处很殷勤地去办差,觉禅氏和香荷淡定地立在门前等,她不会用长春宫的东西,不想碰惠妃碰过的。 外头风雪越来越大,香荷一直问主子会不会觉得冷,却见一旁走来一个孩子,香荷定睛看后轻声念道:“主子,是八阿哥。” 八阿哥穿着屋子里的单衣,捧着一只手炉出来,面上微微含笑走到觉禅贵人的身前,香荷给阿哥行礼,他很客气地说免礼,便举起手炉要递给亲娘,笑着说:“您用手炉暖暖身子吧,等在门口可冷了,额娘就是吹着风才病的。” 屋子里伺候八阿哥的人似乎察觉到主子不见了,一个个跟出来,有人拿了衣裳赶紧给小主子披上,八阿哥则笑嘻嘻地依旧举着手炉:“觉禅贵人,您暖暖身子吧。” 正殿门前,宝云似乎听见什么动静也出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八阿哥拿手炉给觉禅贵人暖身子,可是美丽的女人却和冰雪一样冷酷,站着动也不动,甚至阻拦了身旁想要伸手去接的香荷,宝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可八阿哥脸上的失望,能让她想象觉禅贵人的无情。 风雪飒飒,觉禅氏面无表情地对八阿哥说:“长春宫的东西,都是惠妃娘娘和八阿哥用的规格,我只是一个贵人,宫里的规矩不敢僭越,八阿哥的好意,我心领了。” 孩子脸上的失望,在这冰雪世界里看得十分清楚,可觉禅氏却冷漠地避开了目光,不再看着儿子。香荷在边上很为难,更觉得八阿哥可怜,八阿哥身后的宫女太监也十分气愤,有嬷嬷上来领着八阿哥说:“主子咱们走吧,觉禅贵人是金贵人儿,怎么用得咱们的东西。” 手炉被其他人夺走,八阿哥是手里空了,却觉得心里更空,呆呆地被嬷嬷们牵手走开,时不时还会回头望一眼。他的母亲那样美丽,八阿哥觉得母亲是他在世上见过最美丽的人,可母亲从前陪着十阿哥时的温柔慈祥,为什么一点点都不愿对着自己流露? 跑回延禧宫拿伞的太监很快回来,香荷麻利地将主子裹严实,似乎一刻也不愿在长春宫多待,撑着伞顶着风雪就离开,直到走远了,主仆俩依偎在一起,香荷忍不住哽咽道:“主子,您对八阿哥太无情了。” 风雪喧嚣在耳,香荷的话也钻入觉禅氏的心,她笑得那般清冷深刻:“香荷,我不对他无情,就会有人对他更无情。” 这天的风雪,直到夜幕降临才停歇,皇贵妃回宫后一直在屋子里生闷气,承乾宫里本是张灯结彩为四阿哥庆祝生辰,这一下,反而更显得凄凉。 乌拉那拉家的女儿早就被家人带出宫,四阿哥跟着母亲从慈宁宫回来后就没再看到她,只有小和子塞了一个荷包给他,说是毓溪小姐原要送给四阿哥的生辰礼物,胤禛虽然珍惜,可现在他更担心额娘,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跟着额娘去慈宁宫会招致父亲勃然大怒,而额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连他也不见。 孩子捧着书本完全看不进去,趴在桌上皱着眉头,此刻小和子突然兴奋地跑进来说:“主子,万岁爷来了。” 听小和子这句话,胤禛忧郁的神情顿时散去,他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能让额娘高兴,阿玛也是真正能哄得额娘高兴的人,跑到门前往额娘的寝殿望着,本暗沉沉的屋子此刻似乎点了许多蜡烛,明亮的光线从窗口透出来,淡淡地映射到这里,四阿哥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这一晚,皇帝歇在了承乾宫,帝妃之间说了什么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可四阿哥隔天看到母亲重新露出笑容,心里多少明白,阿玛昨晚来,是为了在慈宁宫对额娘发火的事。虽然仍旧不懂他和额娘到底做错了什么,但阿玛能来安抚额娘,他觉得挨骂也没什么。 两三天后,太皇太后的身体有所好转,外头的人不被允许知道太皇太后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但岚琪日日陪在身边,的确觉得老人家似乎更精神些。太皇太后则自认是心情好身子才好,总是乐呵呵地对岚琪说:“如今真正是不用再操心什么,也没精力操心,每天脑袋里空空的,傻笑着稀里糊涂时辰就过去了,这样的日子,真真安逸得很。” 皇帝每天都来陪伴祖母,但他实在忙碌,每每停留不过半个时辰,于是一天三四趟地往来,最后被老祖母喝令要他专心政务,只许他一天来一回慈宁宫 ,玄烨唯有把祖母托付给大腹便便的岚琪,心疼她辛苦,又实在没有旁人可以信任,反被岚琪玩笑:“这下子,皇上知道臣妾有多能干了吧?” 慈宁宫里的气氛,因为太皇太后的乐观和德妃娘娘的开朗,并没有外人所想象的阴郁哀伤,但这天玄烨来看望祖母时,岚琪正好从茶水房过来,瞧见皇帝径直往太皇太后的寝殿走,从侧门就流露出的愠怒气息让她心中不安,可是待她再到跟前,只看到皇帝满面笑容与皇祖母说说京城里的趣闻,不见半分不悦。 小半个时辰后皇帝果然又要回乾清宫与大臣谈事情,他是带着笑容离开的,但岚琪多跟了几步出去,果然看到一离开寝殿就面色阴沉的皇帝,但玄烨在面前什么也没表露,她心里突突直跳,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这天晚上,她心中的疑惑才似乎得到了答案。 夜里,疲倦的孕妇回到永和宫,绿珠说觉禅贵人等候已久,岚琪算算日子,那日她说惠妃要的三日时限已经到了,看样子是有什么消息,猛然想起今天皇帝阴郁的神情,不觉有些烦躁。若同是为了那件事,能让皇帝怒到什么话都不想说,到底放贵妃出来的是什么人? 然而觉禅贵人并没有带来明确的答案,准确地说是惠妃没有给她切实的答复,惠妃很明白地告诉觉禅氏她没有隐瞒任何事,因为这件事要再深究下去,实在是投鼠忌器。 “惠妃和梁公公一样,没有在那附近找到任何人看到奇怪的事,照您的话说,贵妃那天穿得很体面,不可能从咸福宫走到慈宁宫没人察觉。”觉禅氏神情严肃,似乎也是被惠妃的结论吓着了,一字字清晰地告诉岚琪,“但那天,太子在英华殿礼佛,曾坐着暖轿从英华殿经过慈宁宫回毓庆宫,那天再没有其他人坐轿子走过这条路,如果贵妃不是凭空出现在慈宁宫外,指不定就是太子带过来的。” 觉禅氏说罢,屋子里静得喘息声都听得见,明明已经烧起地龙该温暖如春的屋子,此刻却仿佛比外头寒风中更冷,这不是让人手脚哆嗦的寒冷,而是从心里一点点蔓延出来,叫人恐惧窒息的阴冷。 “只有太子?”岚琪凝 重地问这四个字,她想到今天玄烨的沉郁和那种仿佛被死死压制的怒火,她不敢想象皇帝已经知道这件事,甚至认定了这件事,真是难得有惠妃也不敢往下查的事,惠妃该是明白真相背后的残酷,正如苏麻喇嬷嬷时常说的,看透了,就只剩下绝望。 “娘娘,若是太子,这件事就不是你我能碰的。”觉禅氏神情紧张,似乎担心德妃太过正义,提醒道,“娘娘您该明白,任何人对于太子的指控,都会被怀疑觊觎储君之位,即便皇上对您万般情深,恐怕也容不得您质疑太子,这件事千万不能由您去向皇上提出来。” 这些话岚琪怎么会不懂,她比谁都明白皇帝对于太子的看重,那不仅仅是对于赫舍里皇后的情深,对于亡妻的承诺是其一,自己十几年与儿子培养的感情,和身为帝王对于皇室传承的期许,都让他在太子身上花费太多的心血。就算岚琪是玄烨心尖上的人,皇帝心里总还有别的位置留给其他人,而太子所在的地界儿,便是谁也不能越雷池半步的禁地。 “我明白,这件事到此为止。”岚琪让自己平静下来,也没对觉禅氏提皇帝不高兴的事,只是吩咐,“再麻烦你走一趟长春宫,告诉惠妃,只要她不再对旁人提起这件事,只要她如她所说不去深究,之前她企图偷取咸福宫钥匙的事我能一笔勾销,但宫里若有半点风声对太子不利,就别怪我不客气。” 觉禅氏郑重其事地答应:“嫔妾明白了。” 之后两人散了,岚琪在环春的伺候下洗漱安置,挺着大大的肚子本就不好入睡,今夜为了这件事,更是辗转难眠,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牵扯到太子身上,那天贵妃怎么从咸福宫走到慈宁宫一直是个谜团,但若是藏匿在太子暖轿中,似乎就说得通了。可是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怎么能做到让疯疯癫癫的贵妃在他的轿子里能不闹出动静? 绑她,堵她的嘴?一切可以想象到的法子,都那样残忍,太子和这么一个人在一乘暖轿中,才十几岁的他就一点都不害怕? 这一晚注定难以安眠,翌日因答应太皇太后给她做点心,岚琪早早就挺着肚子赶来慈宁宫,有环春搭手做力气活儿,在太皇太后起身前做好了她惦记的葱花小饼,老人家难得胃口好,嘴馋想多吃几口,岚琪狠心给拦住了。 太皇太后便笑她:“你今天不比昨天高兴,一清早忧心忡忡,怎么呀,我劳烦你做一顿饼吃都不成了?” 岚琪笑道:“您可别说这样的话,皇上回头又该骂臣妾不孝顺。” 可是老人家却突然道:“他昨天心里就不痛快,今天你也跟着不痛快了,说说,到底什么事?” 岚琪不由自主就垂下脸,心中暗叹太皇太后慧眼,等她回过神再假装若无其事地笑,已被太皇太后嗔怪:“你们几个以为我眼花耳聋,就真的每天只管傻笑乐呵?” 岚琪立到她身边,毫无底气地说:“您又玩笑了,臣妾哪儿敢。可真没什么事呀,皇上不是挺高兴的,昨天还说,今年各地收成极好,是个大丰年。”太皇太后不理她,叹一声道:“我如今耳朵眼睛都不好使,所以一些不要紧的事,听也不听,看也不看,可你们几个心里稍稍有些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们越是瞒着,我便越是知道个中轻重。” 岚琪看着太皇太后,她苍老的眼睛此刻炯炯有神,一如当年初见她时所看到的目光,那样威严神圣,那样睿智英明,她不禁心内一颤,就是太明白这件事个中的轻重,忙与太皇太后道:“皇上不知臣妾心事,臣妾也不知皇上心事,臣妾本该与皇上心意相通毫无隐瞒,可是太皇太后,这件事您能不能答应臣妾,千万千万,不要对皇上提起?” 其实岚琪说完这句就后悔了,又何须她来提醒太皇太后,还有谁能比老人家更明白这里头的利弊? 当太皇太后听说那日将贵妃神不知鬼不觉从咸福宫一路带到慈宁宫,唯一可以让路上往来之人都不察觉的方法,就是把她塞进太子的暖轿中,虽然这只是一个怀疑,而真若是太子所为,他们兴许是忽略了那天没有其他人坐着轿子从那条路走,又或许一如既往的,作恶之人明白他们所做的事,在寻常人眼中都不可思议不值得怀疑,才会肆无忌惮。 相反,寻常心善之人,稍稍有些坏心思,就担心所有人都会发现,战战兢兢终日不安,大部分熬不过这份痛苦,就会努力去弥补赎罪,以求心灵的解脱,自然也不乏熬过去变了心的,从此走上不归路。 话说回来,不知若是太子所为,这一次的经历对他究竟是折磨,还是驱使他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也许不是太子呢,而今只是查出这一可能,您不要伤心,臣妾觉得太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要来伤害您的。”岚琪轻轻抚摸太皇太后的胸口,想要为她顺顺气,太皇太后却捉了她的手道:“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最担心我走后你无法面对的事,还是让我看到了。” “太皇太后……” 老人家深深皱眉,瘦削苍老的手极用力地抓住了岚琪,一字一字郑重地告诉她:“皇室传承,从来都不能寄托在一人身上,太子不过是传承的象征,他还不是皇帝。” 这两句话的分量,沉重得让岚琪似乎被压得喘不过气,可太皇太后却继续道:“记着我从前对你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要站在玄烨的身后,无论将来皇室和朝廷是怎样的局面,你都要站在玄烨的身后。” 岚琪声音颤抖,但坚定地应了声是,而太皇太后继续道:“如今他年轻,面对天下叱咤风云威风凛凛,可将来老了,眼下的祖孙情、兄弟情,甚至是父子情都会离他远去,他就只是个孤独的帝王。我的孙儿很可怜,降临人世就得不到亲情呵护,不要让他临了再孤独地离去。” “臣妾记着。”岚琪用力地点头。 “要记在心里刻在骨头上。”太皇太后的眼神锐利如刃。 “记在心里,刻在骨头上。”岚琪重复她的话,而说罢这句,太皇太后迫人的气势骤然散去,老人家仿佛耗尽最后几分力气,软软地瘫在靠枕上,阖目欣慰地笑着:“将来你老了,会不会也对孩子们说这样的话,真想看看你到时候是什么模样,真想看看啊……” 岚琪努力说些轻松的话,笑着道:“皇上说他看准了臣妾将来硬不起心肠教导儿媳妇,更不要说儿子了,皇上让臣妾将来做个富贵闲人,每天傻乎乎跟着他就好。” 太皇太后果然笑了,却又意味深长地说:“儿媳妇是一定要教的,不是苛求她们什么,而是要把现实的残酷展示给她们看,她们都是深宅大院的金枝玉叶,几时知道天下的疾苦,但是跟着丈夫若想有一番作为,必然要经历风雨。” 岚琪笑应:“臣妾听您的。”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又慈祥地笑着:“可别学惠妃,她都弄出些什么勾当来,我都替她恶心。” 岚琪唯有安抚:“您别想那些事儿了。” 可太皇太后却又云淡风轻地看着她,让岚琪毫无准备地就听见说:“如何培养一位国母,不只是恩威并施,你要让孩子觉得幸福,幸福的人才会有开阔得足以容纳天下的胸怀,就好像你一样。” 岚琪呆呆地望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却笑着拍拍她的额头,旋即别过脸闭目养神,再也不说话了。 在太皇太后跟前待了好一阵,岚琪觉得有些话似乎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重量,再三取舍后,决定不去多想不去深究,那些字眼听过则已,她还是做原本的乌雅岚琪才好。 太皇太后阖目养神不久,便睡过去了,难得一刻安眠,岚琪吩咐可信的宫女在跟前伺候,便辗转来苏麻喇嬷嬷的屋子,老嬷嬷那日和太皇太后一起摔到地上,闪了腰至今还不能下床活动。 嬷嬷看到德妃来,心疼地说:“看您挺着肚子走来走去,奴婢的心就一直悬着,好娘娘,您且歇一歇,让奴婢安生半天可好?” 岚琪笑盈盈地说:“这小娃娃乖得很,前阵子清闲时天天和我闹,这几天许是知道额娘要忙了,乖得不得了。太医说我和孩子都好,脉搏强健平稳,您不要担心,而我这样多动动,生起来也容易。” 昔日初产,什么也不懂的小妇人在苏麻喇嬷嬷的陪同下九死一生地产下四阿哥,那份恩情岚琪一直都记着,苏麻喇嬷嬷如今想来,也恍惚觉得就在昨天,可是现在的德妃娘娘已经十分能干,生儿育女也不再值得她害怕。 “盼着是个小阿哥,主子一定高兴。”苏麻喇嬷嬷轻轻碰了碰岚琪的肚子,也不敢用力摸,德妃月份大了,怕过多抚摸会刺激胎儿引发早产。实则嬷嬷心里竟真有这么一个念头,她希望德妃能早些分娩,心里隐隐地害怕,怕太皇太后等不到那天。 这会儿的乾清宫,皇帝正负手立在窗前,听李公公战战兢兢说罢几件事,皇帝手里本捏着一串珠子,此刻珠子与珠子之间似乎被很用力地摩擦,那叽叽咯咯的声响,刺得李公公心颤,老公公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生怕皇帝盛怒之下,把他的脑袋也给砍了。 “这件事,还会有谁知道?”可皇帝还是出声问。 “奴才觉得……”李公公咽了咽唾沫,鼓足勇气说,“奴才觉得即便有人知道,也不敢张扬,兹事体大,宫里娘娘宫外大臣,个个儿都是聪明人,都看着皇上的脸色行事。” 玄烨手中的劲道,几乎要把好好一串珠子捏碎了,一点点把心中的恨发泄到这些力气中,脸上除了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红,神情上毫无变化。他明白,只要自己不动声色,其他人就不敢贸然行动,但他稍许露出不满,就一定会有人将矛头指向毓庆宫。 太子最大的支持,不是赫舍里一族有多强大,不是他本身有多优秀能干,太子最大的支持是他的父亲,是玄烨。皇帝一旦要抛弃太子,谁也帮不了他。 “你年纪大了,恐怕在宫里的日子也没多久了。”玄烨冷幽幽地出声。 “是,奴才早就该退了。”李公公这会儿倒是淡定,平静地说,“奴才与太皇太后说好了,将来为太皇太后做守陵人,好把您和天下的事儿,时不时都告诉她。” “做个与世无争的守陵人之前,再替朕挑选培养几个得力的人来。”皇帝的声音,仿佛从深渊而来,沉闷压抑得叫人有窒息的恐惧,李公公紧张地听着他说,“那几个人,要十足可靠,从今往后太子每日一言一行,都要密报让朕知道。” “是……” 珠子依旧叽叽咯咯发出声响,可皇帝的话语却比这尖锐的声音更刺耳:“朕会另外安排人监督他们,他们若有异心,随时随地都会丧命。” 李公公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却突然又听见皇帝一句透着深深无奈与悲伤的话。 “朕,心寒。” 李公公望着皇帝的背影,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悲戚。 昔日赫舍里皇后难产而终,皇帝曾几日不愿见刚出生的孩子,认定是二阿哥夺走了皇后的性命,宁愿没有这个儿子也要留住皇后。可当他冷静下来,明白逝者已矣,便将对皇后所有的爱倾注在太子的身上,一晃十几年,太子得到比任何皇子公主都要深厚的父爱,可是父子俩竟在不知不觉中,渐行渐远。 李公公深谙宫闱之道,明白皇帝与太子之间,眼下仅仅看似一条细小的裂缝,但随着日久天长,裂缝若无法填补,未来等待他们父子的,将会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传旨到永和宫,朕今晚过去。”许久之后,玄烨舒口气,吩咐了这句又坐回桌案批阅奏折,仿佛只有把自己置身于繁忙的国事中,或是去永和宫,才能让他放下心中的郁结。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七章 太皇太后崩 这日因皇帝要去永和宫,太皇太后早早打发岚琪回去歇着,但岚琪回到宫里,陪着孩子们玩了半天,也没见皇帝过来,准备的夜宵热了两回,环春才进来悄声与主子道:“皇上刚刚从乾清宫动身,可是没往咱们这儿,去毓庆宫了。” 岚琪心头一惊,但很快就提醒自己,不要总惦记着这件事,未必就是太子,查出真相前,不能武断地认定是太子,她总是这样一惊一乍,会让玄烨不安。 毓庆宫里,皇帝并没有让人通报自己来了,可太子却很快就得到消息迎在了门前,这让父亲感觉很不适意,原本想静静地看他一会儿,这下不过就问问他起居饮食如何,吩咐他多多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问安,便离了。 一样没让人通报皇帝驾到,玄烨长驱直入永和宫,但德妃不在寝殿里,正在一双儿女身边。胤祥和小公主一左一右窝在她怀里,锦被之下还有高高隆起的肚子,玄烨站在榻边看了好一阵,胤祥不知梦见了什么,突然从梦中哭醒,吵醒了小姐姐,也吵醒了额娘。 两个小娃娃一同哭闹,岚琪有些不知所措,玄烨亲手将胤祥抱起来,一岁的孩子软乎乎地伏在父亲肩头,是梦里被吓着了,被父亲温柔地轻轻拍哄后,很快就睡过去,而小公主也不再哭泣,他们俩一个抱着儿子一个抱着女儿,目光相接皆是暖暖的神情,岚琪柔软地笑着:“皇上如今,总算会抱孩子了。” 乳母宫女来接手照管孩子,玄烨扶着岚琪缓步走回他们的屋子,一道用了些夜宵,一道洗漱更衣,静静地做着很寻常的事,只等躺下来,环春将寝殿内的蜡烛一支一支吹灭,岚琪突然感觉到玄烨抓了她的手,随着屋子里越来越暗,掌心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皇上,疼。”岚琪的手纤细柔软,怎经得住玄烨那样捏,他白天几乎将珠串捏碎的力气用在岚琪的手上,真真是要捏碎她的骨头,听见岚琪喊疼,他慌忙将手捧起轻轻抚摸,轻轻吻了手背,愧疚地说:“朕不好。” 岚琪笑着说没事,此刻屋内仅零星几点烛光,隔着帷帐更是昏暗,她不大看得清玄烨的脸,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面颊让他早些休息,可触到玄烨脸上的肌肤,一片湿润润的,叫她惊得抽回了手,两人都沉默了半天,才听见皇帝吸了吸鼻子干咳了一声,在她手掌上轻轻拍了一下:“谁叫你乱摸的?” 玄烨开口,岚琪胆子反而大了,伸出双手轻柔地拂过他面上每一寸肌肤,当湿润润的感觉在手心渐渐消失,但听玄烨笑着:“朕的脸要皴了。” 才说这句话,岚琪香软的面颊突然凑上来,好像要轻轻把她脸上润肤的凝脂蹭在玄烨脸上,皇帝被她笨拙的举动逗笑了,彼此间压抑沉闷的气氛终于被打破,嫌弃地推开她的脸,把人搂在怀里,嗔怪着:“你就不嫌肚子硌得慌?” 怀里的人却不说话,似乎玄烨觉得好笑的事,在岚琪看来一点也不值得高兴,她是真的心疼身边的人,心疼他所有的事。 皇帝渐渐冷静,不论是悲伤还是欢喜,冷静下来,便有许许多多想说的话,好半天问的第一句是:“岚琪,皇祖母是不是,要丢下朕了?” 怀里的人颤了颤,良久后的回应是:“臣妾会一直陪着皇上。” “真的?” “哪怕只多一天,也不丢下您。” 玄烨无奈地笑着:“朕堂堂天子,却要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难道不该是,你让朕别丢下你?” 岚琪的声音已然哽咽:“堂堂天子,就该能满足一个女人所有的愿望,乌雅岚琪又不要江山天下,又不要名垂青史,她就想一辈子陪着自己的男人,永远也不丢下他。” 玄烨笑:“可是朕有那么多女人,每一个都成全,几时才能轮到你?” 岚琪在他怀里蹭了蹭说:“那是您和她们的事,臣妾只知道咱们俩的事,皇上别扯那些臣妾不爱听的。” 皇帝的笑声从寝殿传出去,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畅快,叫外头跟着的人都心头一松,皇帝虽然不表露,可日夜跟随的人都了解圣上的脾气,不管是皇上担忧太皇太后的身体,还是操心朝廷大事,这几天皇帝没给过谁好脸,现在能笑了,都默默念着阿弥陀佛。 隔天皇帝从永和宫去早朝,清晨起来神清气爽,德妃娘娘挺着七八个月的身孕照样能伺候皇帝穿戴,边上的人几乎插不上什么手,帝妃间默契的眼神和言语交流,直看得人心里暖融融的。皇帝昨晚带着一团阴郁之气来,今晨离去,已然云开雾散。 而今天另有一件高兴的事,皇帝在大阿哥成婚后,一直没有忘记要为太子选侧福晋的事,因太子妃是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论是现在立的侧福晋将来扶持为太子妃,还是他日另选优秀的女孩子,眼下都有许多不宜立太子妃的道理,是以朝臣没有异议,宗室之中更没有立场对此事指指点点。 今日应选的女孩子们被送入宫闱,因非朝廷正式选秀,免去了其中许多繁复的环节,从一开始就是皇贵妃和几位宗亲命妇在皇帝送来的名单里选的这些个,自然皇贵妃偏重的,都是皇帝的意思。 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们,个个如花似玉,她们的命运与其他同龄人稍有不同,在这个年纪本该轮上明年朝廷大选,入宫做皇帝的女人,因缘际会早了一年,此番虽只是立侧福晋,将来或许就有机会成为正室,如此一来便是大清未来的皇后,一旦雀屏中选,命运将与入宫做皇帝的女人大不相同。 皇帝的本意,是由太皇太后决定。太后和皇贵妃列席之外,德妃挺着肚子一样坐在边上,而四妃中其他三位,并没有资格前来。德妃虽说是因在慈宁宫照顾太皇太后而顺便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上,可她优于四妃中其他三位,宫人们早就习惯了。 太皇太后精神不错,将十来个女孩子一一看过,问一些简单的话,听谈吐观举止,似乎都很满意,一轮过后,老人家只冲座下几位笑:“我眼睛都看花了,你们倒是说说,哪些个好?” 因是喜事,大家都乐呵呵的,皇贵妃更是玩笑,说这么好的女孩子幸好是要给太子选,若是留着来年大选入宫,她的醋可要吃不完的。而皇贵妃因对四阿哥的爱护终于让太皇太后对她刮目相看,老少之间比从前亲厚许多,太皇太后也笑呵呵地说:“怪不得都说这些年入宫的一届不如一届,原来是叫你挡着了,好看的都到不了皇帝面前?” 众人皆乐,皇贵妃更是笑说:“您可千万别告诉皇上,皇上若是当真了怎么好?” 岚琪只在边上跟着笑,不插手干预选哪一个,她知道中选的女孩子将来可能的命运,而今每一句话,都会对未来有所影响,加之如今对毓庆宫有了忌惮,不愿让赫舍里一族对她有任何微词,今天列席也非本意,既然不得推辞,唯有不开口最好。 之后消息在乾清宫和慈宁宫来回几趟,傍晚时终于定下来,选了轻车都尉舒尔德库的女儿李佳氏为太子侧福晋,择吉日行礼入毓庆宫。 消息自慈宁宫传出,众人都有些惊讶,李佳氏出身不高不低,相比之下大阿哥的福晋出身还显得高贵些,更不说皇贵妃一早内定的乌拉那拉家的女儿,看样子这个小侧福晋,将来是没资格扶正的。无形中便透露另一个消息,就是皇室将来还会重新正式为太子选太子妃,那才是之后几年,头等重要的事。 不过人选定了,几时入宫却没定数,主要是太皇太后身子不安稳,皇帝纵然不舍得,也明白该准备些什么,朝廷已经暗暗为太皇太后张罗后事,万一老人家哪天突然走了,算得上是皇帝驾崩之外,朝廷将要举行的最最隆重的葬礼。 而这天才为太子选好侧福晋,夜里太皇太后的身子,又有了反复。 那晚,皇帝在慈宁宫守了一整夜,德妃因有身孕被勒令回宫休息,但她在宫内也不得安心,时不时差遣人去慈宁宫问消息。翌日太皇太后的身体虽然平稳下来,可已经再也坐不起来,如太医所说,精神一点点被抽走,生命也将逐渐消失。 皇帝在半个月前,就派人接姑母固伦淑慧长公主回京,奈何传来消息说姑母也在病中,姑母年过五十,病中必然经不起车马长途跋涉,让皇祖母母女团聚的希望恐怕难以实现。 苏麻喇嬷嬷腰上的伤还未痊愈,可实在无法安心在屋子里养伤,强打起精神到太皇太后跟前伺候,老人家悠悠醒转时见身边围绕那么多的人,还有心情嗔怪她们:“围着我做什么,我还好着呢,你们都去好好歇着,都不是铁打的。” 可老人家拗不过晚辈一片心意,岚琪这个孕妇都不肯依的事,其他人怎么能答应。 但自那一日后,太皇太后身体的状况不再是秘密,皇室中渐渐安排相关的人逐一入宫请安,好些人是太皇太后想再见一见的,每天三三两两都会有人来,虽然话不多说,但老人家在人前总是有几分精神,许多见过太皇太后的人甚至都不大信她的身体正每况愈下。 可事实如此,太医最明白,伺候在身边的苏麻喇嬷嬷和德妃最明白,苍老尊贵的生命正在渐渐消失,谁都想用力拉一把,可每每伸出手,仿佛就在眼前的一切,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入冬之后,因太皇太后的身体不好,宫内毫不见年末预备大庆的喜悦,甚至有两个孕妇待产,也丝毫不见对新生命的期待。十一月二十七的深夜,章答应顺利分娩,产下健康的女婴,宫里又添一个小公主,可好消息传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正陷入昏迷之中。 这日散了乾清宫的事,皇帝不及换衣裳,更等不及下头准备暖轿,穿着朝服就徒步往皇祖母这里来,将近慈宁宫时,瞧见门前几个孩子的身影在晃动,跟着的李公公几个瞧见好不惊讶,赶紧有人上前去,那边孩子也吓了一跳,站成一排等在路边,皇帝走近时,果然看到是这会儿工夫该在书房念书的阿哥们。 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还有八阿哥,身边仅零星跟了几个小太监,原本该跟着的人一个都不见,毫无疑问,他们是从书房偷跑出来的。 “胤祐呢?”皇帝面色沉沉,数一数孩子,不算上胤禔和太子,唯独少了七阿哥。 “回、回皇阿玛,七弟今天发烧,没来书房。”三阿哥战战兢兢地应,四个孩子里他最大,真要有什么事儿,一定他先挨罚。倒是有些担当的哥哥,虽然害怕父亲责难,还是冲在了前头回答。 玄烨并没有孩子们想象的那般生气,这些小子来慈宁宫门前晃,除了想进去看看太祖母,还能有什么念头,他心里本是十分安慰,而此刻听说七阿哥发烧,但他完全不知道,不免又添了几分作为父亲的愧疚,一时脸色不好看,反把孩子们吓着了。 “皇阿玛,我们想去给太祖母请安。”最小的八阿哥温和地开口,似乎并不惧怕父亲的威严,满目渴求地望着他,虔诚地说,“阿玛,今天书房里的功课,我们都做好了。” 五阿哥拉了拉弟弟,叫他别出声,却拦不住身旁四阿哥接着开口,比不得八阿哥温润可爱,大了几岁的哥哥显得一脸严肃,一副阿玛你必须给我们去看望太祖母的架势,认真地冲他父亲说:“皇阿玛,我们几个都想见见太祖母,这几天都不能专心念书,还望阿玛成全。” 孩子们不同的个性几句话就展露无遗,兴许是被他们此刻孝顺的念头感动,让做父亲的怎么看都能顺眼,心情好,面上的神情自然松下来,又见他们一个个冻得鼻子通红,便抬手说:“进去吧,不许吵着太祖母。” 三阿哥很高兴,撒腿就要往里头跑,被胤禛一把拽回来,四人齐齐向父亲行了礼,才一个挨一个静悄悄地走进去,李公公见皇帝脸上好看,心里舒口气,可刚要随着进门,却听皇帝问他:“太子呢?” 李公公陡然紧张,而今太子一言一行都在他和皇帝的掌控下,他胡说难保皇帝另外派的人不会说实话,唯有照实回答:“太子殿下,还在毓庆宫念书。” “他可曾说过要来慈宁宫探望太皇太后的话?”玄烨脸上没有表情,很平淡地说着,“朕前几日,还让他多来慈宁宫走走。” 李公公只觉得身子沉甸甸的,难道就要从他嘴里几句话开始,把父子间裂开的细缝一点一点掰大? “有没有?” 李公公发愣的当口,皇帝再次问,老公公赶紧回话:“奴才并不曾听见这样的话,倒是……倒是听太子说,要一心一意为正月开春的讲学做准备。” 这句话后,皇帝一阵风般就进了门,什么话也没撂下,反叫李公公愣了半晌,等他跟上来,却撞见皇帝立在门旁回廊下不动。 越过皇帝的身子,瞧见远处太皇太后的寝殿门前,大腹便便的德妃娘娘正含笑与几位阿哥说话,言语间亲和温柔,还抓了八阿哥的手替他搓暖。不多时门前帘子挑起,似乎是里头准备好了,德妃娘娘便领着四个孩子静悄悄地进去。 李公公偷偷抬头望一眼皇帝,皇帝湿润的双眸让他心里堵得慌,一道门,外头刚才说的话,里头此刻看到的情景,真真两个世界。 皇帝的肩膀微微起伏,似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吩咐李公公:“派人去毓庆宫,请太子一道过来,兄弟们都在,太皇太后更高兴。大阿哥今天不在宫里,你顺道传句话,让他明日带着福晋进宫。”顿了顿甚至说,“他那福晋身子若还不好,就拿轿子去接。” 李公公除了称是,半句多余的都不敢说,皇帝显然是生气了,而他也知道,大阿哥福晋一直回避入宫,自从上回在畅春园皇帝斥责了大阿哥后,连皇长媳都没个样子了。 之后皇帝进入祖母寝殿,与几个孩子一道哄太皇太后高兴,老人家已没什么力气说话,但她一点也不着急,安逸地含笑看着孩子们,明明已是日渐衰老的身体,却分毫不减威严庄重。 太子从毓庆宫赶来时,在门外便听见八阿哥背书,八阿哥很聪明,人家都说比当年同龄的太子还要聪明,胤礽挑了挑眉定下心,缓步进门。几个孩子瞧见兄长来了,纷纷恭敬地行礼,弟弟们早就习惯了与太子的君臣之别,但不知为何,玄烨今天看在眼里,莫名地就不适意。 胤礽到太皇太后跟前,老人家出声问了几句,太子言行有礼,和弟弟们一样,哄着太祖母让她好生安养,太皇太后显得特别高兴,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可不知是岚琪自己心里别有心思作祟,还是眼下寝殿内的气氛真的急转直下,怎么她就觉得从太子进门起,方才的天伦之乐就散了? “太祖母要休息,你们都回去吧。”皇帝出言让儿子们离开,但又吩咐太子,“胤礽,太后今日身子不爽,你带着弟弟们去宁寿宫请安,早去早回,不要妨碍太后休息。” 众阿哥纷纷答应,跟了太子一道出去,孩子们一走,方才还热闹的屋子里顿时清静不少,岚琪甚至觉得有些冷,走到门前想让人加一盆炭火,但太皇太后却与她说,想喝蜜枣茶。 岚琪带着环春去侍弄茶水,待端茶回来,进门时只听太皇太后苍老的声音说:“玄烨,太子终归是太子。” 岚琪进门的动静两人都有所察觉,不知是刻意结束了对话,还是到刚才那句正好结束,彼此都没见什么尴尬,玄烨亲手接过蜜枣茶喂了祖母几口,老人家眉开眼笑地说:“甜滋 滋的,十几年都是这个味道。” 玄烨赞许地看了看岚琪,对祖母说道:“她很用心,知道您记着这口茶的味道,旁的吃穿用度都无所谓,但每一年要来泡茶的枣和蜜,丝毫不能有差错。只在这件事上,缠了孙儿好几回,给她再好的枣也不成,说味道不对。” 岚琪笑着坐到太皇太后身边,拿帕子给她擦去嘴角的茶水,娇柔地说:“您看皇上,臣妾要几篓枣子都记这么久,您说臣妾还敢要别的东西吗?” 太皇太后乐呵呵地笑着,似乎是累了,歇了半天才又匀出一口气说:“你的事,点点滴滴,他哪一件不记在心上?” 玄烨暖暖地笑着,瞥了岚琪一眼:“还是皇祖母公道,有些人白长十来岁,还是和从前一样又笨又呆,要人操多少心才好。” 岚琪哼笑:“皇上非要拿那谁来和您比,可就没意思了,这天底下输给谁都憋口气,只有输给皇上,哪一个不是心服口服?” 玄烨抬手往她脑门上一拍:“皇祖母面前,耍什么嘴皮子?” 可是这一来一往的打情骂俏,逗得太皇太后十分欢喜,笑得直有些喘不过气,便一只手拉了玄烨一只手握着岚琪,轻悠悠把他们的手叠放在一起。岚琪的手在皇帝的掌心里显得更加纤细柔白,甚至没有任何孕妇的浮肿。 太皇太后将玄烨的手把岚琪的手握起来,自己则用双手将他们的手再捧在手心,笑得眼眉弯弯满面慈祥,无甚力气,声音很轻,但字字句句都清晰:“玄烨结束了我失去丈夫、失去儿子的悲剧,让我继续荣光万丈地继续活了二十六年,岚琪则给了我安乐的晚年,十三年,你把最美好的青春全耗在了我身上,旁人如何毁你辱你,我心里都明镜似的,知道你的好的。” 岚琪眼眶湿润,努力绽着笑容:“臣妾只是比旁人会伺候人而已,您不嫌弃臣妾蠢笨,是臣妾的福气。” 太皇太后摇摇头:“难能可贵,是十三年你始终如一。将来的人生,会有更多的坎坷,岚琪你要记住我的话,当你受委屈的时候,玄烨一定比你承受更多的委屈,当他无力保护你的时候,他的心已经碎了。我的孙儿,是重情重义的男人,他若能割舍下什么刻在心里的情意,天下早就变个样了。” 这些话,没头没脑,岚琪有些听不大懂,一时也没有时间细思量,反正太皇太后说什么她都听着记着,将来慢慢再想也不要紧。 玄烨心中悲戚,温和地说:“您累了,歇会儿吧,刚才陪着孩子们累了。” 太皇太后却停了停,似乎在回想刚才的情景,笑着说:“孩子们真是可爱极了,我们四阿哥最最讨人喜欢,他呀,像极了玄烨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岚琪没说什么话,可是玄烨又重复说:“皇祖母您累了,歇会儿吧。”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玄烨,旋即云淡风轻地一笑:“你啊……” 这一声后,便没再说什么话,仿佛他们祖孙之间有了什么默契,那一刻岚琪觉得自己插不进来,不过她不在乎这些,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两人一直陪着太皇太后,老人家时睡时醒,偶尔闭上眼睛,以为她睡着了,可她突然又会醒过来,身边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人。玄烨眼下把一些朝廷的事往后推,朝臣们也理解太皇太后对于皇帝甚至对于整个大清的重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没人敢给皇帝添堵,皇帝更会把朝务放到慈宁宫来处理,再往后几天,渐渐连饮食起居都在慈宁宫了。 德妃挺着肚子屡屡被勒令回永和宫休养,之后玄烨不再勉强她,祖母看到她才快活,而她也不愿离开祖母。 从没有哪一年的腊月,像今年这样沉重,宫里宫外甚至不知道,若除夕元旦时太皇太后仍然健在,他们还要不要庆祝,皇帝还要不要祭天地社稷,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等着太皇太后咽气的那一刻才能决定或开始,可皇帝的心意,却是盼着祖母能活得更长久。 小年之前,玄烨亲自率领王公大臣步行至天坛,祈告上苍,请求折损自己生命,增延祖母寿数,玄烨诵读祝文时涕泪交流,字字句句出自肺腑。 “忆自弱龄,早失估恃,趋承祖母膝下,三十余年,鞠养教诲,以至有成。设无祖母太皇太后,断不能致有今日成立,同极之恩,毕生难报……若大算或穷,愿减臣龄,冀增太皇太后数年之寿。” 祝文经口口相传传入宫中,妃嫔之间皆是感慨不已,荣妃、端嫔是当年太皇太后指给皇帝的,能有今日荣耀,皆是太皇太后所赐,比起其他与慈宁宫无甚感情的妃嫔,自然更多一些伤心,又与皇帝情深义重,怎容得圣上减寿。一同烧香拜佛希望能减自寿,为太皇太后和皇帝添福,她们真心实意,可传出去被其他人知道,一个个竞相效仿,结果愈演愈烈,好端端的,竟成了后宫一桩笑话事。 玄烨自然大怒,将荣妃和端嫔寻来质问缘故,问为何宫内宫外的人都在笑话妃嫔虚情假意地做这些事,她们俩何等无辜,不知该如何面对质问,岚琪也不敢随便为她们说话,尴尬的时候,索性搬出太皇太后,说老人家想见荣妃和端嫔。 皇帝冷冷地打发她们离开,岚琪带着她们往寝殿走,才悄悄说实话,荣妃含泪道:“皇上眼下着急,我们不会计较他说了什么,可那些女人实在可恶,就不怕她们真的折寿?” 岚琪劝解了几句,到得太皇太后跟前,老人家睁眼见荣妃和端嫔,她并不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晓得玄烨动了气,可那样巧的,竟笑着说:“来得好,我正想见你们两个。” 岚琪见太皇太后对荣妃和端嫔有话要说,便回避退了出来,立在门前瞧见有人匆匆跑去皇帝所在的屋子,本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她今天已经无数回看到有人这样跑去见皇帝,到底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朝廷大事,似乎也太频繁了。 而此刻毓庆宫内,太子正在屋子里换衣裳,预备一会儿来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他张开手臂由宫女太监为他穿戴,自己一动也不动,隔着屏风,索额图站在外头,只等太子穿戴齐整,才屏退众人。 太子一面系腰上的玉佩,一面眼睛还盯着桌上的书看,索额图上来伸手将书翻过去,轻声道:“太子为何不时常去慈宁宫看望太皇太后,若是臣今日不来请安,今日您也不去慈宁宫吗?” “慈宁宫里人多手杂,去了不过是应个景,虚假得很,有那些工夫做给旁人看,我为什么不好好准备正月的讲学?”太子不屑,又把书翻过来,默默记了最后一句话,便想唤太监来给他戴帽子。 可索额图阻拦了,劝太子道:“皇上最重孝道,您对太皇太后的事这样冷漠,会让皇上不悦。现在还来得及,往后几日,您要天天去慈宁宫,一天三四回也不嫌多。” 太子突然看向叔姥爷,少年的脸上已有几分英气,不再是那稚嫩的目光,渐渐有些叫人看不清的深邃,唇边勾过一抹冷笑:“您就不怕我硌硬?若不是那件事,太皇太后此刻恐怕还能和皇阿玛打牌下棋,太医不也说,是那一吓把她的魂吓走了?” 索额图咽了咽唾沫,沉甸甸地说:“太子,您明白,太皇太后在一天,某位的荣耀就与日俱增,她膝下的儿子……” “我有那么多的兄弟,下一回,又是哪一个?”太子冷酷地一笑,竟伸手拍拍叔姥爷的肩膀,“您明知道皇阿玛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往后还是少进宫为好,你这样火急火燎地跑来,咱们在这里说几句话,估计阿玛那边,都能知道。” 索额图大窘,忙道:“总有皇上看不到的地方,并非臣挑唆太子与皇上的关系,自古以来不乏忌惮储君的帝王,下又有兄弟虎视眈眈,臣只是为了太子的将来考虑。” 胤礽已要出门,一面唤太监来给他戴雪帽穿风衣,一面冲叔姥爷笑道:“我都知道,不然,也不会和您说话了。” 太子很快就出门往慈宁宫来,索额图也不便在毓庆宫久留,他走出毓庆宫时,回望了一眼这座皇帝特地为儿子打造的建筑,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沉重,他知道皇帝对太子已不是昔日建造这座宫殿时的情分,可他怎么更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把持不住这个少年储君? 慈宁宫里,太皇太后与荣妃、端嫔不知说了什么,两位出来时都哭得涕泪滂沱,岚琪劝解几句让宫女送二位离去,她们才出门不久,外头说太子驾到。 胤礽进门后,先去父亲的屋子问安,岚琪以为太子要过来,本打算回避,如今太子已在适婚年龄,她们这些还算年轻的妃嫔要懂得分寸,可却见皇帝与儿子一同过来,到了跟前玄烨则说:“之前皇祖母就等胤礽过来说几句话的,你去搀扶一下,让皇祖母说话能顺气。” 岚琪一个孕妇能动什么力气搀扶,皇帝言下之意,就是不让岚琪离开,不知要说什么话,非要她也听一听。等祖孙见了面,太皇太后气息微弱,不过是说些叮嘱太子用功和保重的话,少年终究动容,但恐惹父亲不悦,含着泪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太皇太后说了会儿话,十分辛苦,歇息好半天,以为她又要睡着时,老人家忽而又睁开眼,字字清晰地说:“玄烨,太宗陵墓奉安已久,不可为我轻动,我心中舍不得你们父子,就将我在你阿玛的孝陵附近择地安葬。” 屋子里一阵寂静,岚琪不安地看着太皇太后,她那样安宁地闭着眼睛,不由得心中彷徨,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僵硬,终于看到太皇太后胸前有了起伏,终于听见她轻微的喘息声,浑身顿时松散,她多害怕太皇太后说完刚才那一句,就要离开她。 “孙儿遵旨。”玄烨则郑重地答应了祖母,“孙儿会妥善安排,绝不惊扰太宗。” 父子俩没多久便离去,岚琪送到门前时,腹中孩儿一阵悸动,玄烨再容不得她逞强,即便不愿回永和宫,也让安排在慈宁宫的偏殿里歇息,告诫她若她有什么闪失,皇祖母岂能安心。 岚琪见玄烨动真格的,也不敢抗旨,安安生生被送来休息,她也是真的累了,在炕上稍稍一歪便睡了过去,可是深沉不过片刻,便将世间纷纷扰扰带入梦里,蓦地惊醒过来,恰见苏麻喇嬷嬷在为她搭一条毯子。 “嬷嬷我不冷,都出汗了。”岚琪笑着,稍稍挪动身子,让嬷嬷在她身边坐。 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苏麻喇嬷嬷身上也不过是一件单衣,拿帕子来给睡了一头汗的岚琪擦拭,又端茶与她喝,慈祥如亲生祖母一般。 嬷嬷在炕沿上挨了些身子,并未与岚琪并肩同坐,一来不合乎规矩,二来是太皇太后让她来瞧瞧德妃娘娘,立时就要回去的,笑着问:“娘娘不再多睡一会儿吗?难得能睡得着,再过些天更加睡不安生。您可真别走来走去的了,回头孩子突然出来,吓得人不知所措。” 岚琪低头看看肚子,隔着肚皮轻轻拍拍孩子:“你快些出来成不成?额娘想见你呢。” 苏麻喇嬷嬷听得心头一酸,她知道,德妃娘娘是希望太皇太后能早些看到这个孩子,而德妃又与她笑道:“嬷嬷回头去和皇上说说,他一个大男人不懂产育的事,您告诉她,越往后越要多动动才好生养,别让皇上把我关在这里,方才他说话的模样太吓人,我都不敢多说半句。” “您就依了皇上吧,皇上这些天,还能有几件遂心的事?”嬷嬷笑着,反而劝岚琪,“一直以来,皇上都把祖母交给您照顾,让您代替他在跟前孝顺,您若有什么事,皇上会觉得是自己把您累着了,往后该如何释怀?您凡事悠着点,您陪伴了太皇太后十几年,还差这一时半刻?” 岚琪面上笑着,但一开口说话,泪珠子扑簌簌落下,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泣不成声:“嬷嬷,我怕陪一天少一天,我怕来不及了……” 嬷嬷这才往里坐一些,搂着岚琪哄她平静,岚琪抽抽搭搭说起方才的事,说太皇太后不要皇帝动太宗的陵墓,要玄烨将他在先帝陵寝附近择地安葬,说她想离玄烨和孩子们近一些,说她舍不得玄烨。 苏麻喇嬷嬷轻声叹:“这是早就决定的事,主子她从未想过将来被追封为皇后之后,要与太宗同穴,死后同穴这种事,到底做给谁看呢?既然只是个愿景,既然是来生再为夫妻的许诺,那在主子心里,能免则免。” “嬷嬷?”岚琪听不明白了,她怎么觉得嬷嬷话里的意思,太皇太后生不能脱离帝王家,却向往死后能离开这里? 苏麻喇嬷嬷眼角噙着泪花,她也有年纪了,明白年轻的孩子们想要挽留她们的心,可年老如此,身体精神都不成了,活着其实很辛苦。太皇太后的晚年幸福,三藩大定后,十来年国泰民安,除了后宫女人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纠葛,她几乎没操什么心,如今离去,可算了无遗憾。 可太皇太后也年轻过,同样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光,在那段岁月里,拥有轰轰烈烈的爱情,自以为是、冲动鲁莽,年轻人有的毛病她曾经都有过。只是从草原一路走进这偌大的紫禁城,什么棱角都磨光了,但失去了尖锐的棱角,她换得的是母仪天下、万丈荣光。 “从无忧无虑的草原公主,到大汗的侧福晋,太皇太后心里也藏了许多不能对人说的秘密。”苏麻喇嬷嬷回想曾经的岁月,眼底有深深的遗憾,轻轻一叹道,“主子知道,皇上不会悖逆她的心愿,一定会顶住各方压力完成她的心愿,她不愿与太宗同穴,即便死后不能将她送回草原,她也希望死后的自己,可以是自由的。” “太皇太后她……”岚琪略略知道一些宫闱传闻,可是嬷嬷的话,她却听不明白,太皇太后想要的这份自由,到底从何而来? 苏麻喇嬷嬷却不在意地笑了,擦去岚琪的眼泪,慈祥地说:“娘娘何苦去想这些事,您就算知道了,能解开太皇太后的心事吗?这世上能解开她心结的人早就去了,就连奴婢也做不到。让她实现可以实现的心愿,才是皇上和您的责任,只怕皇上下旨后,会有朝臣反对,到时候您一定要支持和提醒皇上,千万千万,不要违背祖母的心愿。” 岚琪重重地点头,一面又问:“我虽然久在太皇太后身边,除了对她对家乡的思念,再没看到过太皇太后心里有其他记挂,多希望能满足她所有的心愿,可是她不说,我真的不知道。” 嬷嬷笑道:“何止娘娘不知道,皇上同样不知道,连奴婢也不能看透她的心。主子是受过伤害的人,从那以后她就把自己的心关起来了,从那以后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所以十来年,主子一样教导您,她不希望您心里藏太多的事,就是怕您有朝一日和她一样,明白那些事不能对任何人说? ??只能一辈子憋在心里痛苦。” “我记着了。”岚琪哽咽,想想这十几年的相伴,虽说是她给太皇太后解闷解乏,但深宫岁月多寂寥,她从一个常在到如今的地位,旁人看着皇帝对她圣宠不倦,实则不过是皇帝从忙忙碌碌的朝政中抽出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时间来给她,更何况还有其他的女人,她不能争也不屑去争,是在太皇太后身边终日有人说话,才让她不觉得宫里的日子绵长看不到尽头。 之后两天,太皇太后的精神比月初好了许多,不管外头的人如何猜测,岚琪只管尽心陪伴在她身边。而前来照顾的人一拨一拨地倒下,太后前些日子就 病倒,慈宁宫的宫女太监也有扛不住的,苏麻喇嬷嬷之前摔一跤身子就没见好,天知道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哪儿来的精神一天天支撑。 渐渐的,宫内那些嫉妒德妃一手把持慈宁宫的女人们,也暗下感慨德妃的诚意和孝心,换作别人,只怕没几个能做到这一步。 承乾宫里,皇贵妃入冬后身子就一直不大爽利,虽没有凶险的大病症,但那每天形同枯槁的脸色,实在不敢让人奢求她能去慈宁宫应个景。好在皇帝知道她身子弱,不仅不勉强她去祖母跟前尽孝道,还偶尔会特地来看看她。 而四阿哥除了派小和子一天三四趟地来问候额娘,每天下了学都陪在母亲身边,连背书写字都在她屋子里,时常弄得皇贵妃哭笑不得,可是赶他走又不肯,丈夫和儿子都那么体贴,皇贵妃心里暖着,身子便是一天天见好,她也希望自己能在太皇太后西归后,可以帮玄烨分担一些事。 这日青莲伺候皇贵妃用药时,说德妃娘娘在慈宁宫里差点晕厥,皇上派人要把娘娘送回永和宫,娘娘死活都不肯走,皇上也没法子,现下产育上的几位太医稳婆都挪去慈宁宫待命了,生怕德妃随时会生,青莲感慨着:“便是寻常人也支撑不住这样日日夜夜的照顾,何况孕妇呢,德妃娘娘对太皇太后,真是旁人不能比的。” 皇贵妃喝了药,拣了一块梅子含在嘴里,这是四阿哥让小太监出宫去给她买来京城最时兴的蜜饯,比起宫里中规中矩的更可口好吃,因为自己每天吃药比吃饭还多,儿子怕自己终日苦哈哈的,宫里的东西又厌倦了,就拿自己体己的银子去买来这些给她。 想着德妃全心全意地照顾太皇太后,再想想胤禛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爱护,皇贵妃突然觉得孩子身上果然会遗传父母的品质,德妃所有的优点胤禛都有,而她能有一个儿子这样疼着自己,也全是德妃十月怀胎的功劳,可十多年,她没跟自己计较过半句话。 “你派人去书房告诉小和子,让四阿哥下了学不必赶回来,德妃在慈宁宫身子不好,让他去问候一声,就说是我的意思,他不会不听话。”皇贵妃又挑了一块杏脯撕了放入口中,很平静地吩咐青莲,“你再炖一盅燕窝送去慈宁宫,不管她吃不吃,算是我的心意。” 青莲连声答应,赶紧派人分头去忙,待傍晚书房下了学,四阿哥带着身边人往慈宁宫来,宫女通报至内殿时,岚琪正坐在太皇太后榻边翻花绳给她看。 胤禛在门外脱了雪衣雪帽才进来,在太祖母榻前行了礼,太皇太后看见小重孙十分欢喜,因已不大能言语,只是慈祥地笑着。 “今天怎么不与三阿哥他们一道来?”岚琪起身摸摸四阿哥的手,见手很凉,拿了一旁的手炉给他,又想唤环春上小点心。可她才转过身,胤禛突然在身后说:“我是来看望您的,所以他们就不来了,若是来看望太祖母,大概会一道来。” 岚琪愣愣地转过身,不解地问:“看我?” “小和子说您今天差点儿晕厥了。”胤禛一手抱着手炉,一手腾出空,轻轻拉着岚琪往后退,让她又坐回太皇太后身旁,认真地说,“娘娘您要保重。” 岚琪不知所措,她一直被身边的人呵护着,可也一直看着四阿哥心疼皇贵妃,偶尔会在心里想,若有一日儿子也那么疼她该多好,但她知道四阿哥心里有亲娘,就已经很满足。 太皇太后发出孱弱的笑声,眯着眼睛看这对母子,岚琪知道老人家心里想什么,更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不由得红了脸,随手摸到搁在榻上的花绳,便岔开话题问胤禛:“会不会翻花绳?” 四阿哥摇头,微微皱眉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不大有兴趣地说:“这是女孩子玩的。”可这话才说出口,便见德妃娘娘仅是稍稍动了动手指,一根简单的绳子就在她手里编出百般花样。 “这两个人也能玩。”岚琪笑着,朝儿子伸出手。 “是,我见端静姐姐和温宪玩过。”胤禛点头,看着母亲伸手过来,他不知该怎么拒绝才好,只能放下手炉,笨拙地伸出手指头,在母亲手里转了又转,可把绳子全挪到他指间,稍稍一绷,绳子就全散了。 太皇太后看着笑了,胤禛见太祖母高兴,也憨憨地笑说:“虽是女孩子玩的,也不容易,太祖母,您会不会?” 太皇太后咽喉间似清了清嗓子,岚琪知道她要说话,本想凑近了听,可老人家声音却比之前要清亮许多,对胤禛说:“女人家做的事何尝就简单容易?你身上穿的这些衣裳,一针一线多少学问在里头,不是只有书本里才有学问,胤禛啊,你要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这天底下,还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学的东西。将来你长大了,更要礼贤下士,皇室子弟大多自以为是,见识短浅,你要走出去,和有学问有见识的人往来。” 太皇太后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四阿哥听得很认真,眼中闪烁着光芒,朗声答应祖母他会记在心里。 岚琪担心老人家辛苦,本想让她歇歇,可太皇太后却招手让胤禛到跟前,伸出苍老的手颤巍巍地要与他一道翻花绳,胤禛笨拙地在手上绕了几圈,举起一团乱麻。岚琪看不下去,伸手来帮他,又扶着太皇太后的手挑开,四阿哥见绳子在太祖母手里成了型,横七竖八的似乎很复杂,一时没有头绪,睁大眼睛盯着,想看出些门道。 岚琪见四阿哥难得露出这可爱憨实的模样,情不自禁绽开笑容,心里的抑郁也散了好些,便一面扶着太皇太后的手,一面努着嘴指给他看该挑哪几根绳子,四阿哥抿着嘴一脸认真样,手指在绳子间穿梭,好半天抬手要把绳子抽开,结果却把留在太皇太后手上的绳子绷得死死的,连同德妃娘娘的手也缠在了一起,他慌张地要甩开,可自己的手指也被缠住了。 祖孙三人的手被绑在了一起,岚琪愣愣地看了须臾,太皇太后笑了,她也跟着朗声笑,只有四阿哥涨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很小声地说:“德妃娘娘,怎么解开?” 岚琪的一只手没被缠进去,小心翼翼把缠绕的花绳解开,太皇太后将胤禛的手捧在掌心轻轻揉搓,慈爱地问:“缠疼了吧?傻孩子,下回找你妹妹学学,叫她教给你,将来哄媳妇儿用。” 太祖母突然说这话,四阿哥更加局促了,刚才就通红的脸,此刻直接连脖子都跟着红,惹得太皇太后十分欢喜,轻轻搂过小重孙说:“可惜太祖母等不到那天啦,但我瞧着毓溪很好,知道我重孙媳妇是哪个,太祖母就放心了。” 岚琪见太皇太后精神真是不错,好像很想和四阿哥说说话,又见四阿哥刚才急得满头大汗,怕他一会儿吹了风再着凉,便让胤禛陪着太祖母,自己去唤宫女打热水来给他擦一擦,起身下榻从脚踏上走下来,肚子里小家伙竟突然一阵翻滚,唬得岚琪禁不住哼了一声,大口喘息着,扶了一旁的灯架不敢乱动。 岚琪的动静惊到了太皇太后和四阿哥,胤禛听见呻吟声,转身又见母亲扶着灯架身子僵硬,心里紧张,离了太皇太后着急地跑到岚琪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身体问:“额娘你怎么了?要、要生孩子了吗?” 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被哥哥吓着,不再拳打脚踢,他一点点静下来,岚琪的呼吸也渐渐平静,眼睛里有泪花不知怎么就跑出来了,可是面前的孩子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小心翼翼地扶着岚琪问:“额娘你先坐下,我去喊环春来。” 岚琪被胤禛推着,一步步朝后重新退回太皇太后身边,四阿哥紧张地转身去喊人,猛地跑出来,竟撞见父亲站在门口,胤禛慌张地朝里指,不等他开口,已经有太医宫女跟进去了。 玄烨俯视着儿子,见他脸颊通红满头的汗,刚才的一幕幕他都看在眼里,本想冲进去搀扶岚琪,结果儿子抢在了前头,那一声“额娘”他听得真真切切,亲眼看着岚琪神情呆滞,看着她眼睛里涌出泪花,但这孩子似乎并不觉得稀奇,又或是他自己还没缓过神。 “去把额头脖子里的汗擦了,吹着风着凉,可要耽误书房里的功课。”玄烨把儿子拎过来,摸到他脖子里湿乎乎的热汗,把他推给了身旁的嬷嬷,让她们带四阿哥去擦一擦汗,自己再进门时,正听见太医说:“娘娘安心,只是寻常的胎动,您和胎儿都很好。” 岚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太医见皇帝进门,赶紧又行礼将话重复了一遍,等他们都下去,屋子里才又清静了。玄烨看到岚琪的手搁在榻上,皇祖母的手覆盖着她的手,轻轻缓慢地拍打着,岚琪转身看看祖母,禁不住又热泪盈眶,可皇祖母只是欣慰地笑着,笑得那么开心。 门外头,苏麻喇嬷嬷听见这里有太医的动静,老的少的她都担心,便又撑着身体过来,正见四阿哥擦了汗要进去,皇子很礼貌地给嬷嬷行礼,嬷嬷忙拦着说:“四阿哥怎么好给奴婢作揖。” 胤禛笑道:“皇阿玛要所有人都尊敬嬷嬷,我们也一样。” 说这话时,太医凑到嬷嬷身旁,轻声道:“苏麻喇嬷嬷,臣有句话不得不说,方才在太皇太后和娘娘面前不敢提,您好歹劝劝德妃娘娘,她这身子再支撑下去,大人和孩子都不能好了,孕妇这样辛劳可不成的,最坏的结果可了不得。” 嬷嬷脸上才有的笑容淡了,心头又沉下去,挽了四阿哥的手说:“四阿哥一会儿劝劝德妃娘娘,奴婢几个说的话,早不顶用了。” 胤禛点头答应,安抚嬷嬷道:“我会好好说。” 再进屋子,见又是和方才一样挑花绳的情景,四阿哥跟着嬷嬷站在门前没往里走,听见母亲在笑:“皇上怎么笨手笨脚的,还不如胤禛,臣妾的手都缠疼了。” 父亲则气呼呼地说着:“这东西有什么可玩的?你别乱动,越缠越紧了。”他们三人的手也缠在了一起,胤禛见父亲和自己一样着急,赶紧跑过来给他们解开,玄烨似乎在儿子面前丢了脸不大高兴,没好气地说他:“这样晚了,早些回去。” 岚琪则痴痴地看着儿子,见他对方才那句“额娘”没什么奇怪的反应,自己也不敢大惊小怪怕吓着他,反正她听得清楚,儿子是发自内心地喊她额娘,哪怕这辈子就这么两声,她也知足了。 四阿哥见父亲要他走,抿着嘴不敢反驳,正要行礼离开,太祖母突然朝他伸出手,胤禛走上前来,太皇太后轻轻握了他的手说:“胤禛啊,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你的额娘。” 四阿哥用力点头:“孙儿知道,孙儿会孝敬额娘。”他说话时便转头看边上的岚琪,趁机将方才太医的忧虑说出,“额娘,您怀着孩子,真要保重才好。” 岚琪身子颤了颤,说不出话来,太皇太后则笑出声:“好孩子,你的话她就听了,天天杵在这里,非要我不安心。” 可是说完这句话,太皇太后似乎累极了,长长地吐了口气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胤禛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最后是父亲唤他:“回去吧。” 外头小和子几个进来伺候四阿哥穿戴雪衣雪帽,一道行了礼后便拥簇着四阿哥离开,这边玄烨搀扶岚琪起来,想要她去偏殿歇一歇,可岚琪还没站起身,太皇太后又缓缓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泛出好看的红光,含笑看着手牵手的两个人,岚琪凑上来轻声问:“您渴不渴?说了好一会儿话,臣妾给您泡蜜枣茶。” 太皇太后稍稍晃了晃脑袋,转眸看向站在一旁的苏麻喇嬷嬷,嬷嬷赶紧到榻边,老姐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含笑道:“下辈子,换我伺候你。” 苏麻喇嬷嬷笑中带泪:“您说什么话呢,下辈子,奴婢还来给您做丫头,咱们一道去骑马。” “让玄烨把阿图接回来和你做伴,你替我照顾她。”太皇太后说着,苏麻喇嬷嬷答应道:“奴婢会照顾好公主。” 太皇太后口中的阿图,便是她的小女儿淑慧长公主,玄烨赶紧道:“姑母身子好多了,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不日就能和您团聚。” “是吗?”太皇太后很高兴,目光默默地望向远方,仿佛想看见回京路上的女儿,她知道自己等不到孩子了。 岚琪和玄烨搀扶苏麻喇嬷嬷起身坐在一旁,太皇太后静静看着他们,她知道苏麻喇不会被亏待,她没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又想到方才胤禛那声额娘,笑道:“真好听啊。” 没头没脑的一句真好听,岚琪和玄烨都不知道太皇太后想说什么,想凑近来问一问,老人家却缓缓合上了眼睛,嘴里轻轻不知哼着什么,手指在胸前轻轻打着节拍。 太皇太后哼出的调子,虽然已没什么力气,可腔长悠远,舒缓自由,岚琪听着听着就模糊了眼睛,玄烨扶着她,轻声说:“皇祖母哼的,是草原长调。” 绵长悠扬的调子里,本该是骏马牛羊、蓝天白云,可模糊了双眼的岚琪,却只看到这十几年来和太皇太后朝夕相处的一幕又一幕,嬉笑怒骂,欢喜悲伤,当年搂着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岚琪,太皇太后告诉她这份恩情她记下了;生了四阿哥心疼她母子分离,替她收养在慈宁宫;恼怒她偷跑出去见玄烨,罚她足足跪了几个时辰……十几年的情景全都出现在眼前。 悲伤和眼泪铺天盖地地袭来,虚弱的孕妇已经无法站立,完全依靠着玄烨的支撑,她想哭可不敢哭,她知道,太皇太后喜欢看见乌雅岚琪的笑。 “皇祖母。”玄烨扶着岚琪,看到太皇太后手指间的节拍越来越慢,慌张地唤出这声,太皇太后缓缓睁开眼睛,玄烨在,岚琪在,苏麻喇也在,这一生给予她最多爱和呵护的人都在。 面上的红光渐渐散去,慈祥的笑容却凝固在脸上,太皇太后再次安逸地合上了双眼。 “皇祖母……” 长调停歇,寝殿陷入寂静,岚琪依靠着玄烨,一手捂着嘴不住地颤抖,苏麻喇嬷嬷扑在主子身边,颤抖着伸手在太皇太后的鼻息间试探,悲伤的老人旋即痛苦地哭出声:“格格,您别丢下我……” 岚琪的身子完全软下去,玄烨无力支撑她,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外头宫女太监涌进来,见环春搀扶住了主子,玄烨这才扑到祖母的身边,抓起祖母的手一声声唤她,可是再也唤不醒,他的祖母走了,给予他一生的祖母走了。 “皇祖母,您说,要永远陪着玄烨……” 皇帝的哭声从寝殿蔓延开,外头侍立的宫女太监、太医大臣,一片片跪下痛哭哀号,哭声从慈宁宫传出,仿佛惊动天地的震撼,北风呼啸而至,卷起雪粒子拍打世间万物。 正回承乾宫的路上,四阿哥被拥簇着躲在一旁避风雪,小和子用身体给主子挡着风雪,胤禛忽然对他笑:“小和子,我今天喊了额娘。” 小和子愣了愣,四阿哥又笑:“我终于喊了额娘,我总在想几时才能喊额娘,我想喊额娘,一直都很想。” “四阿哥……” 小和子才要开口,沉重深幽的钟声突然在紫禁城回响,钟声盖过风雪传遍每一条宫道每一座殿阁,众人都愣愣地听着,胤禛不自禁地问:“什么声音?” 小和子意识到这是丧钟,突然跪在地上哭道:“四阿哥,太皇太后崩逝了。” 胤禛呆呆地望着他,小小的身子僵硬在风雪之中。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昭圣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驾崩。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八章 我是心疼你 沉重不歇的钟声里,从深渊般的梦境中清醒,岚琪看到满屋的苍白,布贵人和环春一身缟素站在床边,恍恍惚惚,仿佛回到康熙十三年的五月。 “你醒了?身子觉得怎么样,太医说你和孩子都很凶险,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布贵人凑过来,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你再有什么事,叫皇上怎么办,叫我们怎么办?” 岚琪觉得身子沉甸甸毫无力气,脑袋里更是一片混乱,看着满目的苍白,听着布姐姐的话,终于渐渐清醒过来,这不是康熙十三年,是康熙二十六年,太皇太后就在她晕厥前,驾鹤西去。 悲伤从心内涌出,岚琪毫不自制地大哭,布贵人和环春都劝她不要激动,可是大腹便便的人却哭得喘不过气,她挣扎着要去慈宁宫,环春死死给按住说:“娘娘您再乱动,自己和孩子都要保不住,您也要丢下万岁爷自己去吗?” “让我跟太皇太后走,她一个人上路,多孤单……”岚琪痛彻心扉地哭泣,哭得几乎气绝,好容易平静时,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 布贵人抹着眼泪对环春说:“她一会儿缓过劲,又要哭,这可怎么了得。” 太皇太后西归瑶池,宫内竟迅速变成了无人做主的状态,即便原本老人家深居慈宁宫不管事,各种各样的人精神上有依靠,终究是个主心骨。现在太后悲伤过度病倒,皇贵妃的身体同样经不起折腾,荣妃惠妃忙不过来丧仪上的事,而皇帝割辫服丧在慈宁宫不出,为祖母守灵,根本无法打扰。 眼下,没有人能顾得上即将临盆的德妃,曾经千恩万宠的永和宫,在一夜之间就变了模样。 岚琪的身体,在最后照顾太皇太后的那段日子里被掏空了,谁也不知道支撑她在慈宁宫日日夜夜的是什么力量,可就在太医最后对苏麻喇嬷嬷说德妃娘娘的身体不能再耗下去时,太皇太后选择了离开,这里头的巧合没什么人知道,仿佛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好的。 岚琪时醒时睡,醒着就是哭泣,比不得失去胤祚时她整日发呆不哭不闹,这一次毫不掩饰内心的悲伤和害怕,但终究熬不住身体一天天的虚弱,到后来几乎连哭也哭不动,母子都陷入了极大的危机。 太医说因为德妃娘娘太虚弱,连引产都十分危险,如果不是自然分娩强行为她引产,恐怕到时候一尸两命,现在的德妃娘娘,已经没有力气自己生孩子,到时候,几乎要靠她肚子里孩子自身的能力,孩子和母亲能不能活下去,到时候都要听天由命。 好在,宫里在乱了两天后,渐渐走上正轨,太皇太后的后事一早就开始准备,并不算突然,只是相关的人都太过悲伤无法主事,才一时有些杂乱无章,皇贵妃从不管六宫的事,这一次却打起精神为皇帝操持一切,但她的身体很不好,每晚回到承乾宫,连路都走不动。 转眼已经在正月,宫内渐渐平静,皇贵妃彻底病倒不能主事,太后也在宁寿宫离不开病榻,宫里虽然已经一切井井有条,可哀伤的气氛和无人做主的彷徨,依旧弥散在每个角落。 这日众阿哥从慈宁宫散了,哭了好几天,孩子们渐渐习惯了,众阿哥纷纷回自己的殿阁去,四阿哥带着小和子走,小和子跟在身边轻声说:“奴才刚才等在门外头,听见有人来通报,说德妃娘娘身子很不好,主子,您要不要去看看。” 胤禛紧张地望着他,想起那天太医的话,赶紧就往前走,一面吩咐小和子:“你先回去看看额娘,告诉额娘我在哪里,我立刻就回去。” 可是走了一半,他又拦着小和子说:“别告诉额娘,反正我很快就回去的。”说罢带着小和子从别的道路绕到永和宫,没有让承乾宫的人察觉到,而永和宫的人突然见四阿哥来,都十分惊讶。 环春迎出来,一面给阿哥摘下雪帽,一面说:“四阿哥能不能劝劝娘娘,娘娘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坏了。” 胤禛走得急,身上出了汗,进门更觉得地龙烧得屋子让人热得不耐烦,可突然看到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母亲,整个身子都凉了。 “额娘。”胤禛扑到床边,拉起岚琪的手,“额娘您还好吗?” 泪眼婆娑精神恹恹的岚琪缓过神,看到儿子在跟前,听着他喊自己额娘,还以为自己在梦里,淡淡地一笑没有理会,可当胤禛再喊她时,才明白过来,儿子真的在跟前。 “我答应了太祖母,将来要孝敬您。”四阿哥看着母亲这般模样,想到承乾宫里的养母也是病得沉重,弱小的心灵再也承受不住,对着母亲哭道,“你们都病了,我很害怕。” “胤禛……”儿子一句话,叫岚琪惊慌不已,她的四阿哥竟然说他害怕,他小的时候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是个大孩子了,却来对着母亲哭泣,说他害怕。 四阿哥抬手抹掉眼泪,想要倔强地不哭,可是眼泪忍不住冒出来,先头在慈宁宫哭太祖母的悲伤似乎还未散去,不知兄弟们如何,他依旧每天都发自肺腑的悲伤,此刻竟一时停不下来,原本要抹掉眼泪,现在却变成捂着嘴哭泣。 看到孩子一下一下地颤抖,岚琪的心都要碎了,小心翼翼地张开怀抱,多害怕四阿哥会反感她过分亲昵的举动,可孩子没有排斥,等她完全把儿子抱入怀里,随着胤禛的抽噎而一道颤动的身体,也仿佛渐渐苏醒。 “四阿哥乖,我不会有事,皇贵妃娘娘也不会有事,我们怎么能让你害怕呢?有我们在,有皇阿玛在,四阿哥什么事都不要害怕。”岚琪温柔地说着,她不想哭,想在儿子面前做个坚强的母亲,可为什么泪水不断地涌出来,为什么她想到胤禛一岁生辰时自己坐在台阶上哭的模样,为什么她想到在慈宁宫他第一次喊自己额娘的模样,为什么她突然明白了,太皇太后那声“真好听啊”是指什么。 “额娘,你们都要好好的。”胤禛呜咽,稍稍挣扎抬起头,看到泪流满面的母亲,伸手要把她的眼泪擦掉,可他一声声额娘,更催得岚琪止不住眼泪,胤禛不安地望着她,终于说,“您再哭,我就走了。” 岚琪一晃神,低头看着儿子,委屈的模样楚楚可怜,一下又叫胤禛心软,连忙哄她说:“我们都不要哭了,额娘,太祖母不会想我们一直哭一直哭,她会心疼。” 环春几人立在门外头,隐约听见几句对话,渐渐地,里头越来越安静,她正想探身瞧瞧光景,四阿哥突然闪出来,与她们说:“你们打热水来,给娘娘洗洗脸。” 门外头小宫女听见这话,麻利地取来热水,环春和玉葵一道进来,和四阿哥一起伺候娘娘洗脸匀面,四阿哥也跟着洗了把脸,这西北风依旧刮着的日子,哭一场出门吹风,脸上的肌肤立刻就能皴裂。 母子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岚琪气息奄奄,疲倦地靠在大枕上,胤禛立在榻边拉着她的手说:“额娘我可走了,我不能留太久,明天我还会来看您,您要好好的。” 岚琪眼眶又湿了,可她怕儿子生气,硬是忍住不掉眼泪,点点头目送儿子离开,环春送了四阿哥回来,果然又瞧见主子垂泪,嗔怪着:“主子可不听话呢,您答应了四阿哥不哭的。” “我是想……胤祚若是还在,是他安慰我,还是我哄着他。”悲伤时,什么悲伤的事都会一股脑儿涌上来,对岚琪来说,过去的十几年虽然荣光万丈惹所有人羡慕,可她经历的痛苦何曾少何曾小,此刻更是失去了最大的依靠,她十几年大部分的时光都在慈宁宫度过,她突然不知道往后的人生,她该怎么应对那日复一日绵长的时光。 环春不敢招惹主子伤心,静静地陪了许久,岚琪总算平静下来,长长舒口气,将安胎的药喝了,歇了半天后,才对环春说:“四阿哥来的事,叫底下的人不要到外头去说,特别是皇贵妃娘娘那儿,她若提起来了,咱们点头应付就是,若是不提,你们都不能说。孩子很在乎皇贵妃和我的感受,环春你猜猜,胤禛他对我说什么?” 环春见主子神情宁静,心里松口气,轻声笑道:“说什么呀?奴婢可猜不着。” 岚琪脸上微微露出笑容,欣慰更幸福地说:“胤禛说他不觉得自己有养母有生母是奇怪的事,反而比起兄弟们,他有两个额娘疼,他心里也疼两个额娘。他还说,我有太皇太后疼,有皇上疼,膝下还有那么多的孩子,但皇贵妃没有这么多人疼,所以他要多疼养母一些,他知道我一直被人呵护着,他很放心。” 环春听着眼眶通红,哽咽道:“可现在四阿哥知道您没了太皇太后,您也少一个人疼了。” 岚琪含泪点点头,但这一次,真不愿再哭泣,坚强地说:“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我和皇贵妃都缠绵病榻,把他吓着了。我可不能再这样了,太皇太后丢下我,我不能也丢下孩子们,便是跟了太皇太后去,她看见我也要不高兴的。” 环春嗔怪道:“奴婢说得嘴都磨破了,您眼皮子不抬一下,四阿哥几句话就成了,奴婢的心意,怎么就不算数呢?” 岚琪可怜兮兮地拉着她,撒娇似的说:“你别怄我,我好好的还不成吗?你们也要好好的,跟着我,真是辛苦了。” 环春则叹:“奴婢是大宫女,粗活重活都不沾手,跟着您在慈宁宫,太皇太后面前的事也是您张罗,其他自有慈宁宫的人操持,奴婢每天就是在那儿看着而已,真是一点也不辛苦,辛苦的是您啊。” 岚琪再次想起慈宁宫昔日光景,一时悲伤,默默不说话。 环春又道:“娘娘知道吗?太皇太后崩逝的那天,太医曾对苏麻喇嬷嬷说,您的身体糟透了,不知道您哪儿来的精神天天陪着太皇太后,可若再不好好休息,胎儿和母体都会有生命危险,偏偏就在那天,太皇太后走了,您说老人家,是不是知道呀?没有人比太皇太后更心疼您了,她怎么舍得您有个三长两短,为了太皇太后的心意,您也要好好的才行。” 岚琪眼中含着泪,说不出话来,只管点头答应。 “娘娘把精神养好些,太皇太后的梓宫就要奉移出宫,奴婢想,皇上出门前,您去看看皇上可好?”环春忧心忡忡地说,“梁公公说,皇上好几天不吃不喝了,整个人呆呆的,相比之下当年赫舍里皇后薨时,都不算事儿了。” 岚琪心头发紧,猛然想起当年玄烨在雨中悲伤的身影,如果那都不算什么了,现在的玄烨,该悲伤颓废到什么地步? 可是她的身体不允许她离开床榻,即便环春都觉得主子若能去慈宁宫看望一下皇上,哪怕不合乎规矩,对皇帝来说总是一分安慰,但孕妇实在太虚弱,纵然之后几天情绪稳定,也耐不住太医一遍遍地叮嘱:“娘娘千万不能下床,您一定要静卧。” 所有人都在等小生命自己要出来的时刻,在那之前,虚弱的产妇什么也不能做,眼瞧着太皇太后梓宫奉移的日子就在眼前,岚琪知道,自己在玄烨回来之前,见不到他了。 见不到也好,不要看到彼此的颓废憔悴,等这一阵过去了,有的是日子陪在他身边,冷静下来的人半点儿不为此着急,她明白眼下只有平安生下腹中的孩子,才能打算将来的事。 太皇太后梓宫奉移前,皇帝颁下旨意,如太皇太后生前所愿,太皇太后的陵寝不与太宗合葬,而是暂安在京东清东陵,皇帝更将太皇太后生前居住的慈宁宫东王殿五间,拆建于昌瑞山下,称“暂安奉殿”,停灵其中。 将慈宁宫五间殿阁原样拆建于昌瑞山下,清朝开国以来的葬礼中,不曾有过如此隆重的举动,皇帝不愿祖母在昌瑞山下寂寞孤苦,不仅将她生前居住的殿阁原样搬过去,更让李公公清点慈宁宫内伺候过太皇太后的太监宫女全部送往暂安奉殿守陵。 因不愿给祖母积怨,不愿被迫前去守陵的太监宫女们日夜诅咒,此番前往全部出于自愿,而李公公更是头一个请命要去给太皇太后守陵,慈宁宫里的人则多得太皇太后照拂,大部分人都愿意前往。 唯有苏麻喇嬷嬷不被允许往暂安奉殿度过余生,皇帝答应祖母会照顾这位对大清皇室恩重如山的老嬷嬷,暂将其安置在宁寿宫内与太后为伴,再三言明,妃嫔皇子都要 对嬷嬷尊敬有加。 所有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太皇太后梓宫奉移出宫的前一晚,岚琪本想振作精神去一趟慈宁宫,可才坐起来身子就顶不住,为了长久之计,她还是放弃了。 这一晚到后半夜时风雪大作,仿佛是老天为这个历经三朝、扶持两代幼主的伟大女人最后一哭,风雪持续了两个时辰,永和宫园子里白天才扫干净的积雪,又厚厚积了一层。 因这几天各宫都夜不关门,环春听见有踩雪的声响时,才察觉到有人从门前进来,门外头的小太监既然没赶着来通报,她心里边猜是那一位,可眼下这光景不应该会来,紧张地跑出来看,果然在屋檐下看到拾级而上的皇帝,她慌忙屈膝:“万岁爷,您怎么来了?” 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皇帝的面容,可淡淡身影里,皇帝的身形显然是瘦了一圈,环春不敢再多说什么,起身掀起厚厚的帘子,轻声说:“皇上,娘娘睡着了,要不要奴婢叫醒娘娘?” 玄烨摇头,但又摆手示意身后的人跟上来,几盏灯笼聚拢,门前旋即变得亮堂堂的,环春乍然看清皇帝的面容,没有想象中胡子拉碴的颓唐模样,眼前的人只是几日不进米水瘦了好些,脸上轮廓分明,双眸凹陷,眼睛因哭泣而充血,眼睑下亦是深深两片青黛,可环春几时见过皇帝这副模样,到底是唬着了。 “朕看起来,是不是很憔悴?”玄烨问,似乎他让灯笼把自己照亮,就是想让环春看清他的模样。 环春点了点头,抿着嘴不敢说话。 “这样叫她看见,会不会吓着她?”玄烨又问。 环春慌忙摇头,连声说:“娘娘不会害怕,娘娘今天还想去慈宁宫看看您,可惜没下床就不能走了,太医说这几天时时刻刻都很要紧。” 这些玄烨都知道,永和宫里的一切照旧事无巨细都会传给他听,他哀伤祖母逝世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其他事,不过是冷眼看着,不过是不想管,唯有永和宫这边,他心里惦记着,又不能来管。 “皇上,您进去吧,娘娘看到您会很高兴的。”环春把帘子举得高高的,希望皇帝能赶紧进门。 玄烨深深吸了口气,方缓步走进门,屋里头不明不暗,可以让他顺利地走到岚琪面前,但看不清她的脸,孕妇因胎儿负重呼吸不畅,夜里睡觉早就不拉帐子了,她也不是正常人那般平躺着,几乎就是靠着睡,玄烨知道她很辛苦。 环春想要送一盏灯来,皇帝挥手示意她下去,他不想光亮刺激岚琪醒来,只是在榻边站着,俯身轻轻触摸到她的脸颊,她的肌肤依旧那般柔滑娇嫩,玄烨竟害怕自己粗糙的手会刮伤她,这几天他不进米水,连脸上的皮肤都皴了,手心也干燥得十分粗糙。 榻上的人没有醒,从平稳的睡梦里发出均匀的呼吸,这让玄烨十分安心,他明天就要送皇祖母的灵柩出宫,在她分娩之前都无法回来,他多害怕在宫外听到噩耗,可他不能留下,也不能带她走。 “在家等朕回来,不要有任何事,朕很快就会回来,你不要跟着皇祖母走。”玄烨轻声念叨着,眼中含着泪,嗓子也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哽咽了许久才又重复,“在家等我回来。” 梦中的人没有醒,玄烨则渐渐平稳情绪后,为她掖了掖被子便转身离开。可他才转过身,榻上的人就缓缓睁开了眼睛,泪水顺着面颊滑落,悄无声息地,一直目送身影从眼前消失。 从玄烨踩着雪走进来的那一刻,岚琪就醒了,可是听见他在门外问环春那些话,她明白,玄烨不想让自己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在乌雅岚琪面前,他是她的天,是为她支撑一切阻挡风雨的存在,他怎么能让心爱的女人,看见自己那么没用的样子? 所以她“睡着了”,所以她选择了不见玄烨,多渴望能看他一眼,可她不想记住他憔悴的面容,她的丈夫她的男人,永远是她最强大的依靠。 踩雪的声响渐行渐远,岚琪捂着嘴呜咽了几声,但等环春回来时,她已经冷静了许多,环春惊讶主子醒了,着急地问:“万岁爷刚来过,娘娘您知道吗?” 岚琪点头:“我听见你们说话了,不见才是最好的,他不希望我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会好好等他回来,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环春你放心,我会振作,我会坚强。” 话虽如此,悲伤的气息始终散不去,岚琪的身体,也由不得她想好就能好起来,就连环春都明白,主子这一劫,听天由命。 翌日,太皇太后的梓宫奉移离宫,一切井井有条,丝毫不见混乱,前几日宫里六神无主的模样都不见了,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支应这一整天的事。太后和皇贵妃也强撑病体前来送行,唯有昔日朝朝暮暮都与太皇太后在一起的德妃不在跟前。 意外的,这一回没有人对永和宫指指点点,谁都知道,丧礼再如何隆重铺张,逝者也感受不到半分,不过是活着的人做给活着的人看,真情假意谁能说个明白,只有德妃在太皇太后活着的时候日日夜夜的辛劳,才是真正对老人家最大的孝敬,哪怕她们这些人天天哭得晕过去,也不见得能感动了谁。 太皇太后的梓宫离开后,紫禁城内总算稍稍松口气,往年这时节,正该是春节里嬉笑玩乐的时候,今年除夕元旦什么都没做,甚至所有人都没有跨了年的感觉,恍惚不知何年何月,每日反反复复地跪拜哭泣,这会儿停当下来,都有些缓不过神。 皇帝于正月二十日除服,因有疾不能理朝,直至二十三日方升座临朝,当日便有御史郭琇奏本弹劾明珠、余国柱等结党营私数项罪名,龙颜震怒。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明珠自皇帝亲政后屡屡被重用,朝政战事之上功不可没,十数年加官晋爵,直至如今权倾朝野,历朝历代权臣都不会有好结果,明珠会有今日,并不稀奇,只是谁也没想到,在太皇太后大丧期间,皇帝竟然还会有心思继续对付他们,郭琇的参本,若无皇帝暗中授意默许,甚至暗中保护,不啻以卵击石,只怕还不等开口,早已被明珠挟制。 前朝震荡,波及后宫,谁都知道长春宫仰仗明珠府,如今明珠一派岌岌可危,长春宫在朝廷没了依靠,惠妃将来的日子必然大不如前,但意外的是,惠妃仿若无事,对此不闻不问,照旧做着她手里该做的事,直叫旁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惠妃对于前朝波澜的视若无睹,和她一贯在人前稳重熨帖的行事作风,在这一段动荡的时间里,为长春宫赢得了几分颜面。毕竟她是皇长子之母,身为妃嫔不干涉朝政,原就是本分,皇帝似乎对此也有几分满意,至少对于后宫无任何微词,更因这段日子惠妃管辖后宫之辛劳,在明珠一案出结果前,往长春宫颁了恩赏。 惠妃内心固然惊恐,面上对人依旧云淡风轻,不得不叫旁人佩服。 这一切,也悉数传到岚琪耳中,她对此亦不闻不问,只安心在永和宫调养身体。 二月里,太医说德妃娘娘可以出门走动后的头一天,岚琪便大妆往英华殿、慈宁宫祭拜太皇太后,个中悲伤自不必说,看着慈宁宫里太皇太后昔日殿阁正在拆除要原样搬去昌瑞山下,更是悲从中来,扶着环春望了好一阵子才离开。 之后便至宁寿宫,才到门前温宪就迎出来,只是一个多月不见,小丫头似长高了许多,扑在岚琪膝下笑眯眯地望着母亲,嘴甜地说:“额娘真好看,真好看。” 看到女儿,岚琪心中的悲伤散了许多,夸赞她这些日子照顾太后十分乖巧,温宪还气哼哼地告状:“皇祖母一点儿也不听话,老是不肯吃药,我可累了,回头我还要告诉皇阿玛。” 岚琪哭笑不得,被女儿牵手一路往太后殿阁来,太后凤体也见痊愈,只是有了些年纪比不得岚琪她们恢复得快,才不大能出门。 至门前,宫女挑起帘子,才往暖阁里走,就听见太后在说:“明珠党羽遍布天下,与赫舍里一族不相上下,赫舍里一族可是太子的依靠,皇上怎能容许皇长子背后的势力,能与太子相抗衡?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这个妇道人家都看得明白。” “皇祖母,我额娘来了。”可小丫头不懂大人的事,突然嚷嚷这声儿,岚琪赶紧跟着进了门,果然见太后歪在炕上,一旁坐着苏麻喇嬷嬷。皆是许久不见,太后与嬷嬷乍见光彩照人的德妃进来,都是眼前一亮,太后念着阿弥陀佛,搂了岚琪到身边说:“瞧瞧你这模样,真想叫皇额娘看一眼。” 一句话勾起三人的悲伤,难免垂泪,叫温宪来来回回哄着,才好些,之后也不过说些劝慰的话,岚琪请太后保重身体,最后送嬷嬷回她的殿阁,路上牢牢搀扶着嬷嬷,可走着走着,竟绷不住,泪如雨下。 一老一少立在廊下,嬷嬷静静地看着垂泪的德妃,想起她从前的模样和十几年的点点滴滴,感慨万千地说:“太皇太后无疾而终是大福气,都是娘娘所赐。” 岚琪晃了晃脑袋,平静下来后从泪容里绽出笑脸:“嬷嬷放心,我会过得比从前更好。” 此时瞧见玉葵从永和宫来,见嬷嬷与主子说话,一时不敢靠近,嬷嬷反问她什么事,玉葵应道:“是万岁爷来了永和宫,奴婢来请娘娘早些回去。” 听说玄烨在永和宫等自己回去,岚琪归心似箭,可好容易见嬷嬷一回,心里也舍不得,还是苏麻喇嬷嬷推她笑道:“娘娘多少会儿见奴婢都成,皇上近些日子那么忙,别耽误时辰了。” 岚琪则道:“您好好保重,在宁寿宫若有什么不方便,一定和我说。您的事,皇上那儿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嬷嬷却苦涩地一笑:“在哪儿都一样,可皇上明明不让奴婢去守陵,您还说没什么不能答应的。” “那不一样。”岚琪着急解释,却被嬷嬷推着转过身说:“娘娘快回去吧,别叫皇上久等,奴婢也就这样了,您和皇上的日子还长着呢。” 岚琪拗不过嬷嬷,自己也真心想去见玄烨,她今天精心打扮,原没打算让玄烨看,只是想在宫里走一遭,再来这里哄太后和苏麻喇嬷嬷高兴,没想到她才出月子头一天,玄烨就赶着来了。 “嬷嬷,我好看吗?”岚琪走前,总算露出笑脸问。 “好看,比从前更好看。”嬷嬷慈祥地笑着,将岚琪胸前挂的手串扶端正,招呼环春玉葵来搀扶,“好生照顾你们家主子。” 一行人赶回永和宫,没想到才走近永和门,就见御辇缓缓而去,几人都看呆了,玉葵跑上来问怎么回事,门前小太监说:“乾清宫有要紧事。” 待岚琪到门前,一面呆呆望着御辇离去,一面听玉葵问皇上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可门里门外的人都不知道,连伺候茶水的紫玉都说:“梁公公通报有要紧事,皇上立马就走了,半句话也没对奴婢说。” 岚琪心里空荡荡的,进了内殿呆坐着不动,心里想,他特地来,却扑了空,好容易自己赶回来,他又走了,这一下不知几时才落得空,虽然同在紫禁城,也实在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娘娘,皇上一定还会来。”环春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主子的钿子头面拆下,这些沉甸甸的东西从头上卸下,的确浑身一松,可她却觉得心里更空了似的,失落地说:“眼下连宁寿宫请安,都是打发梁公公去的,他是忙得脚不沾地了,我知道。” “要不您自己去一趟乾清宫?”环春没法子了,胡乱说着,“反正宜妃娘娘时常自己跑去,皇上连她都不撵走,何况您呢?” 岚琪垂脸摇头,嘀咕着:“我才不屑这样,旁人看着,我跟她学似的。” 环春无奈地笑:“学不学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您准备了那么久,不就盼着让皇上见到最精神的模样吗?要是为了这事儿不高兴,耷拉着脸,可就不好看了。” 岚琪轻轻拍她一下:“别逗我了。”忽然又想起什么,赶紧把紫玉几人叫到跟前问,“皇上看起来怎么样?” 紫玉应道:“皇上看起来精神不大好,在屋子里等您时靠在这儿都打瞌睡了,要不是梁公公来通报要紧事,估摸着您回来时皇上正睡得香。” “瘦了吗?”岚琪忧心不已。 紫玉点点头:“那是瘦了不少,奴婢和随驾的小公公搭了几句话,说皇上这些日子饭是吃的,但总是没动几下就撂筷子了,能不瘦吗?” 几人又七嘴八舌说了好些话,环春见主子脸上不好看,赶紧打发她们走,好半天才听主子自言自语似的说:“三藩之事后,太皇太后就不再干预朝政,可是在皇上心里,祖母一直都是依靠。有太皇太后在,他就觉得自己年纪再大还是个孙儿,心里头偶尔想依靠或想犯懒的时候,有祖母在就会觉得安心。这份依赖,他不说,可我明白。” 环春默默看在眼里,稍后退下去,让紫玉绿珠在小厨房张罗几样食材,并翻出食盒洗干净了预备着,再回到主子跟前,不声不响地陪着她照顾阿哥公主们,一整天慢慢过去,夕阳西下,天色越来越暗,就要传晚膳的时辰,岚琪立在窗下望着天色,又自言自语:“乾清宫里几时传膳,梁公公还不如李公公那么机敏,皇上不说饿,他未必敢劝进膳。” 环春在一旁小声说:“要不咱们炒几样皇上爱吃的小菜,今天的小黄米粥新鲜,还有好些呢,一道送去给皇上。皇上胃口不好,进些粥羹脾胃才服帖。” 岚琪摆手说:“很晚了,这会儿准备,几时才能送到乾清宫去。” 环春笑眯眯地说:“奴婢觉着,您今天不见一回皇上怕是难心安,早早就准备下食材,只要您点头,小厨房里几下工夫就能准备好,黄米粥也是现成熬好的,热乎着呢。” 岚琪有些惊讶地看她,又不免被看穿心思的羞赧,叹气道:“罢了,反正再难听的话她们也传过,我今天就学宜妃,怎么了?” “这才好呢。”环春欣喜不已,挽了袖子就来张罗膳食,吩咐其他人伺候主子先略进一些,等岚琪这边吃了东西换好衣裳,小厨房里整整齐齐送来两提食盒,隔着盒子就闻见香气,这会儿送去乾清宫,正好让玄烨吃上热的。 门口备了暖轿,怕放在外面一路过去凉了,食盒也搁在里头和岚琪一道走,这边轿子起驾,乾清宫那里,正好翊坤宫送去膳食,因梁公公不知几时提醒皇帝用膳好,便趁这个机会进暖阁禀告说宜妃娘娘送来晚膳,问皇帝用不用。 玄烨从桌案上抬起头,才发现天色已暗,他并不觉得饿,但手里的事已经能撂下,夜里也没有大臣再领牌子进来,便道:“备轿。” 梁公公一愣,忙问去何处,皇帝睨他一眼:“几时学得你师父一半就好了,什么都要朕与你说才能明白?” 可怜的梁公公刚刚走马上任,宫里太监宫女都等着新总管立规矩,可人家现在光皇帝跟前的事就顾不过来,哪里有工夫招呼宫里的人。他就是不明白,怎么师傅从前看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他都跟了一个多月了,还在摸索中。 “去永和宫。”玄烨也没有不耐烦,李公公是他小时候就跟在身边的人,几十年的磨合,梁公公才到身边一个月,他并不着急。 梁公公得了命令,赶紧退出去吩咐,到了外头,有小太监问那宜妃娘娘送来的晚膳怎么办,梁公公没好气地说:“找地儿搁着,等馊了倒掉就是了。” 这边御辇匆匆起驾,要往永和宫去,那边德妃娘娘的暖轿也晃晃悠悠地过来,偏偏两处走不同的道,不知不觉擦肩而过,梁公公跟着轿子心想一会儿见了德妃娘娘皇帝会高兴,心里正松快时,前头去传话的小徒弟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公公,请皇上回驾吧,德妃娘娘去乾清宫了,走好半天了。” “啊?”梁公公好不惊讶,白天就没碰上,晚上这再错过了,万一皇帝待会儿又有什么朝务要忙,好好都在宫里待着,总见不着算什么事儿,心下想了想,几步跟上御辇,凑在窗口说,“万岁爷,德妃娘娘正在去乾清宫的路上,您看是咱们回乾清宫呢,还是派人让德妃娘娘回永和宫?” 玄烨正坐着打盹,听见这话,心里莫名一暖,略想一下,便让御辇调头,往德妃走的道上去,两处相隔不算远,紧赶慢赶是赶上了,永和宫一行人也得到消息,环春急急忙忙跑来让轿子停下,要搀扶主子下来。 “怎么了,轿子坏了?”一无所知的岚琪迷茫地跟着环春下轿子,还转身看了看搁在暖轿里的食盒,再一抬头,便见后头御辇跟上来,稳稳当当停下后,熟悉的身影在眼前出现,皇帝不疾不徐地朝她走来,环春刚要对岚琪说话,身边的人倏然就蹿了出去,但见自家主子踩着花盆底子奔向皇帝,一众人都看傻眼了。 玄烨看着前头的人跑来,自己也怔住了,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停下,只等她扑过来重重地撞在了怀里,边上梁公公总算机敏了一回,赶紧吆喝太监宫女和侍卫们统统背过身去。 橘色灯笼的映照下,岚琪的脸色越发好看,心里扑扑直跳,跑了几步就禁不住气喘吁吁:“这下不会错过了。” “跑这么急,崴了脚怎么办?”玄烨温柔的一声,两人阔别月余,他还记得深夜里床榻上孕妇辛苦的模样,转眼她已变得窈窕又精神,人真是神奇的存在,诞育生命的女人更加神奇。 “皇上去哪儿,怎么这么巧遇上了?”岚琪还不知道玄烨是来追她的,很坦率地说,“臣妾怕您晚膳用不好,做了几样小菜要送去乾清宫,您若是有去处的,就去吧,明儿臣妾再来看您,反正都……” “你身上什么味道?”玄烨突然问。 岚琪一怔,玄烨凑近她又闻了闻,耳边听见低低的笑声:“是不是有朕爱吃的豆角小炒肉?” “有……是环春准备的。”岚琪大窘,方才带着食盒一路过来,捂在暖轿里头,难怪食物的香气都沾在她的衣服上。因为皇帝胃口不好,环春准? ??的都是御膳上不会有的家常小菜,从前玄烨在永和宫偶尔会吃到环春的手艺,他自然记得。 岚琪不自觉地朝后退,怕被玄烨闻见身上的气息,可往后退不知轻重,脚下鞋子一崴,身子便要跌下去,被玄烨眼明手快地拉了一把,皱了眉头嗔怪:“你躲什么?” 岚琪憋得满面通红,她那么努力地调养身体,那么精心地打扮想让他看着高兴,为什么好容易见一面,就落得一身炒豆角的香气? “这是不是常说的那样,叫人间烟火?”玄烨淡悠悠地笑着,他根本没嫌弃岚琪身上菜肴的香气,本意是想让她别太在意,可男人怎会懂女人的心,结果那一路往永和宫去,直到玄烨坐在桌前,食指大动地饱餐一顿,岚琪还是不大高兴地绷着脸。 玄烨笑她:“你这样子,朕还有什么乐子?” 岚琪鼓着腮帮子说:“那皇上,就让臣妾去盥洗换衣裳。” “好好的浪费那些时间,朕又不在你这里过夜,一会儿要是走了,连说话的时辰也没有。”玄烨说着伸手要她到身边来坐,半正经半玩笑地讲,“朕现下什么都吃了,也沾了一身气息,闻不见你身上的味道了。” 偏偏这哄人的话,最不得女人心,岚琪缩在自己的位置上动也不动,两人僵持了半天,连环春在一旁都觉得主子这样不成,可谁也没她了解皇帝,只听皇上突然朗声大笑,那笑声里满满宠溺的意味,起身来推着她家娘娘往内殿走,嗔怪着:“去去去,收拾干净了,朕也洗漱一番,这东西好吃气味的确不小,回头你该嫌朕。” 这下子两人分开,那边梁公公伺候皇帝漱口洗手,这面环春赶紧给主子换衣裳,袍子褂子一层层脱下来,她还是疑神疑鬼,索性拿干花泡热水擦了身,头发也拆下,可折腾半天怎么都不满意,竟撂着皇帝不管,直接香汤沐浴。之后未及换外裳,穿着寝衣立在镜子前,看着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自己,她才安下心。 可此时,绿珠从外头进来禀告,低垂着脑袋说:“娘娘,万岁爷起驾回乾清宫了。” 岚琪看着镜子里身后的人,她脸上的神情倏然黯淡,默默挪动身体坐到炕上,盘膝将自己蜷缩起来,轻声应了声:“知道了。”又道,“那也不必急着给我梳头穿衣裳,就这样吧。” 低头发呆的工夫,对周遭的事不闻不问,突然有熟悉的力道将自己搂入怀,岚琪还恍惚在梦里,只听得耳边低低的嗔怪:“叫你折腾,朕若真的走了,她们都见不得你好脸色了,朕让绿珠吓唬你的。” 岚琪呆呆仰望身前的男人,不知为何,本该心里高兴温暖,没来由地她却想哭,高高仰着脸颊,眼泪就从眼角滑下来。玄烨默默地给她擦去泪水,假装嫌弃地说:“朕才洗了手。你啊,眼泪流到耳朵里,可就不好了。” 岚琪窝进他的怀抱,柔软的身体微微抽搐着,似在哭泣,玄烨只是静静地抱着她,好像她的哭可以连带着自己的眼泪一道流尽,好半天听见怀里的人呜咽着:“我心疼你……” 玄烨淡淡一笑:“心疼我什么?” 岚琪没有回答,玄烨心里也有默契的答案,她心疼自己没了皇祖母,从今往后,真正要顶天立地,再无依靠。而人生在世,有哪个人敢说,心里对身边的人或事没有一丝半点的依赖之心,哪怕万般坚强,总有脆弱的一处。他如今失去了皇祖母,往后的日子里,就要将心底最脆弱的这一块,修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强。 “朕不走了,浑身都酸疼,不想动了。”玄烨懒懒地说着,往暖炕上歪下,疲倦地笑着,“白天过来,就在这里歪着睡过去了,豆角的香气是没有,可这里褥子上都是你平日用的香,朕觉着舒心,一时竟瞌睡过去。” “臣妾回来时,正好见您的御辇离开,心里难过极了。”岚琪披着一头干爽柔顺的青丝,身上穿着洁净的寝衣,可玄烨身上是还没换下的常服,平日里绝不会有这样不搭调的景象,可眼下谁也没觉得不合适。 玄烨躺着,时不时将手指穿过她凉凉的发丝,宁静地听她说话,似乎她说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活蹦乱跳的,要紧的是她神采奕奕,要紧的是她能永远健健康康陪在身边。 “给您揉揉可好?”岚琪见玄烨说浑身酸疼,便上手轻轻推玄烨,让他侧躺着露出背脊后腰,手法熟稔或轻或重,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琐事,半句不提太皇太后的后事,半句不提朝廷政治的麻烦,静静如平头百姓家的小两口,等岚琪说着:“我们小公主连个名儿都还没有,皇阿玛您是不是太偏……” 却听得皇帝微微鼾声,那样平稳安宁不急不缓,却又似睡得深沉透着满满的倦意,岚琪不敢再动手,怕惊扰他从梦里醒来,可一时忍不住,还是伏在了身上,含泪呜咽了一句:“我就是心疼你。” 这一夜,皇帝竟就穿着常衣在炕上睡的,不知他多久没这样踏实地睡一觉了,翌日该是上朝的时辰都没有醒来,岚琪叫了几次,才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向机警警醒的皇帝竟然安心到缓不过神,只等被伺候着洗漱换朝服,才渐渐清醒,身上不似昨日那般酸痛沉重,此刻备感轻松,看着踮着脚给自己系领口扣子的岚琪,禁不住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岚琪害羞不已,嗔怪着:“大清早的,叫人看见。” “朕亲亲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可的?”玄烨心情甚好,果然这些日子压着他情绪的,身体本身的疲倦也是一个缘故,加上梁公公不如李公公那般体贴细致,各方面都不如从前称心如意,昨晚在这里,什么烦恼琐事都懒得想了,明明永和宫就在紫禁城,可踏进这道门,就是很不一样。 那之后的一年里,皇帝带着悲伤勤于政务,为了不辜负将他一手培养成为帝王的皇祖母,即便是酷暑炎炎也丝毫不懈怠。十月末,上大行太皇太后尊谥为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简称孝庄文皇后,升祔太庙,颁诏中外,转眼至腊月,孝庄文皇后忌日之际,又建福陵、昭陵圣德神功碑,御制碑文,隆重盛大的祭祀悼念,直至除夕前才停歇。 是年除夕,皇帝命各项祭祀礼仪之外,不得铺张庆祝,是以宫内不如往年有节庆气氛,不过是比起旧年,没了阖宫缟素的凄凉,各宫之间私下略有走动,而皇帝也渐渐走出悲伤,意欲往江南走一趟。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九章 美好的十年 除夕前夜,大阿哥进宫将福晋母家孝敬惠妃的礼物送来,自从妻子生了女儿后,母亲对他总是没什么好脸色,倒也不是责怪儿子,而是每每见了面都说:“不是额娘心狠,这上头的事都要催你,算算日子再一年多太子的侧福晋就要入宫,兴许紧跟着太子妃也要选定,你是皇长子,皇长孙也该由你来生才对,难道到那会儿才着急?” 而今天,大阿哥总算在母亲面前稍稍挺直了腰杆,少年郎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嬉笑着说:“前几日祭祀大典后回家,她说不舒服,请大夫来瞧,竟是有一个月身子了,只是她才生养,大夫说未必能保得住,让悠着点儿。” 惠妃喜出望外,总觉得是自己当初让嬷嬷把儿媳妇调教好的,虽不在儿子面前明说,却傲然道:“她早晚要感激我。”又叮嘱,“你该谨慎的,先别告诉其他人,过了头三月再说。” 因太欢喜,便领着儿子在长春宫小佛堂上香磕头,盼着佛祖保佑,儿媳妇这一次能真正给她生个孙子。 大福晋这一次命运如何,谁也不知道,宫里头却出了另一件新鲜事。眼瞧着除夕元旦过去,宫里已经开始准备皇帝南巡之事,相关的大臣也已南下一路敦促接驾。 待得圣驾浩浩荡荡离宫南下,皇帝没让妃嫔们相送,利落地就出门了,等仪仗前后都出了四九城,宫里人才松口气。而此次御驾出巡,正月初八离京,拟定二月末回宫,前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若是路上为了什么耽搁或改动行程,恐怕三月里回来也是有的。宫里人都说,皇帝出门时妃嫔们还穿着袄,裹得鼓鼓囊囊,等他回来,都将是春日轻衫另一番风景。 而最令人忧心忡忡的是,皇帝一去两个多月,没个人在边上怎么成,这下好了,宫里除了随扈伺候的宫女外,竟无一个妃嫔随驾,江南春光无限好,女人们的心都悬上了。 转眼圣驾离京已有四五日,这天岚琪忙里偷闲,抱着十四阿哥在屋檐下晒太阳,荣妃带着荣宪来串门,二人正闲话,宫门前有人来禀告岚琪:“主子,皇贵妃娘娘不大好,刚才晕过去了。” 皇贵妃的病,反反复复,承乾宫里终日充斥着汤药味,岚琪偶尔见了玄烨,若闻见他身上的汤药气息,就知道是从皇贵妃那儿来,若是提起,玄烨总叹:“还是不见好。” 此刻岚琪与荣妃匆匆赶来,正见青莲蹲在寝殿门外哭,她捂着嘴不敢出声,可却哭得可怜。见二位娘娘来,才慌慌张张爬起来,荣妃皱了眉头说:“你哭什么,你这样子,承乾宫里其他人怎么办?” 青莲一脸的惊恐和悲伤,抽噎着说:“奴婢以为娘娘刚才那一阵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门前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众人循声望,但见四阿哥跑着进了门,他身上还穿着书房里的单衣,大冷天的就这么跑回来了。 孩子一阵风似的从门前过,岚琪看到他脸涨得通红,似乎没看见自己和荣妃,也不问青莲怎么样,一路冲进门,将周遭的人都看傻了,小和子气喘吁吁跟着跑进来,手里还兜了件没来得及给主子穿的大氅。 “二位娘娘里面请,外头怪冷的。”有冷静的宫女掀起帘子请岚琪和荣妃进门,荣妃这才回过神,拉了岚琪一道走。 内殿扑鼻而来的就是药味,每回来都一样,两人已经习惯了,屋子里虽然烧着地龙养着病人,但清爽整洁,药味虽然让人觉得刺鼻,也不至于嫌弃这地方不干净,这一切必然都是青莲的功劳。想想当年太皇太后把青莲送来“监视”承乾宫,如今主仆俩却情谊深厚,与长春宫那两位的关系真真云泥之别。 走进内殿,便听见皇贵妃在问:“小和子呢?” 里头有宫女匆忙出来找,小和子满头汗进来,跪伏在门前听话,岚琪和荣妃立在一旁,皇贵妃也没顾得上和她们打招呼,见了小和子就先骂:“混账东西,近些日子没人给你紧紧身上的皮,就不知道怎么伺候主子了是不是?” 说着就要人拖小和子出去打,竟是因为小和子传这事儿叫四阿哥知道,急得四阿哥从课堂上跑回来,据说都没和太傅打声招呼,又是大冷天穿得那么单薄,在书房失礼是一事,万一冻病了又是一事。 若是平日,四阿哥一定护着小和子,可今天那孩子只管拉着皇贵妃的手不说话,照皇贵妃的脾气,宫里人违逆不得她,小和子这顿打是逃不掉,但好在有荣妃和岚琪在,荣妃笑着劝说几句,就先让人把小和子打发出去。 二人走近床榻,皇贵妃不耐烦地说她们:“我不过离座起身急了,有些犯晕,一个个大惊小怪,怎么把你们也惊动了?”又说,“出了门别各处去宣扬,再传到外头叫皇上知道,打扰了皇上南巡的兴致,你们担当得起吗?” 皇贵妃还是这样,刀子一样的嘴,可心真不见得那么坏,岚琪和荣妃早就习惯,反而能听见她说这些,才觉得安心,至少精神还不错,身子不至于那么糟糕。 “快回书房去,越发没规矩了,你阿玛不在宫里,你就胡来?”皇贵妃皱眉嗔怪着儿子,可被胤禛紧紧抓着的手,并没有要挣扎开,说了半天还是输给儿子,不得不好声好气地哄他,“额娘没事儿,你瞧见了可安心了?乖乖回书房去,不然额娘不安心,还怎么养病?” 胤禛低垂着脑袋说:“回去也坐不住静不下心,只想陪在额娘身边。” 皇贵妃有些着急,岚琪上前半步福了福身子道:“您让四阿哥留下吧,四阿哥在,嫔妾们就安心了。” 皇贵妃瞪着她不说话,可岚琪却转身与荣妃道:“荣姐姐,咱们回吧。” 荣妃本也没什么主意,见岚琪这样说,乐得顺道出来,两人也不管母子俩怎么办,就自顾自地走了,青莲一路送出来,说方才慌了才派人去找德妃娘娘,给德妃添麻烦了。 岚琪反安抚她几句,让她有事只管去永和宫找她,离了承乾宫,荣妃凑在身边轻声道:“瞧着真是不大好,你看见没有,娘娘的眼神都有些散了,看人不像从前那么锐利。” 岚琪方才还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一刻反而紧绷了脸,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待与荣妃散了,回到自己的寝殿,竟是进门就觉得腿软,环春几人架着主子搀扶到榻上,好好的人突然捂着脸一阵啜泣,半天才平静,吓得她们都不敢说话,岚琪则吩咐:“让太医院的人来见我。” 与太医院的人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环春绿珠几人都被打发在门外,紫玉轻声问环春:“姐姐,皇贵妃娘娘是不是不成了?” 环春比了个嘘声:“这话说不得。” 好半天太医院的人才离开,众人再进去伺候,但见屏风后主子歪在炕上,呆呆望着窗外,环春问要不要用茶,岚琪摆了摆手,让她们都出去。 这样一呆,连内务府来人都给打发了,只等温宪公主哭闹着要额娘,众人才敢抱着小公主来打扰岚琪,她哄着孩子,却突然垂泪,把小公主吓坏了,伸手摸摸额娘的脸颊,跟着一道哭。 结果众人又不得不把母女俩分开,环春跟在身边递帕子,好生道:“您这是怎么了?” 岚琪总算又平静下来,沉沉地说:“我心疼四阿哥,也心疼皇贵妃,过去的早就过去了,这些年我只看见她对四阿哥全心全意的好,她是个好额娘。” “四阿哥若是不懂事的娃娃也罢了,最是懂事的时候可又还只是个孩子,要怎么承受得住?” 环春很冷静,劝慰着:“若真有那一天,娘娘您要打起精神好好安抚四阿哥,四阿哥好歹还有亲娘。” 可想到胤禛拉着皇贵妃手的模样,她这个被恶意欺负都不见得会哭的人,却撑不住这样的事戳在心里,心痛地说:“可我代替不了皇贵妃……太医说,已经在熬日子了。” 环春听得心惊,轻声道:“娘娘她不是还很有精神?怎么就?” 岚琪的心沉到深渊里,合十在胸前默默祝祷,轻声地说着:“希望她能等到皇上回京。” 皇贵妃毕竟是位同副后的存在,岚琪和荣妃不能真的隐瞒这件事,两天后在宁寿宫与太后商量,太后叹息:“皇帝也不能为了她打道回府,路上担着心也没意思,这几天派人回来请安的,问问他们皇帝忙什么,说是亲自视察河工,水里蹚田里走的,真是忙得很呢。” 太后言下之意,是不要打搅皇帝,岚琪知道她没亲眼见皇贵妃的模样,一定还觉得出不了什么事,加之感情也不大深,这样的决策有她的道理,但两人退出宁寿宫,终究觉得不妥,荣妃更是万事小心的人,十分赞同岚琪的决定,到底背着太后,把消息送了出去。 等到皇帝派人加急回复,又过了两天,玄烨亲自给岚琪写了信函,叮嘱她照顾皇贵妃,很明确地告诉岚琪,此次南巡事关重大,过两年兴许就要对准噶尔部开战,皇帝必须收紧财政,南巡一趟便是要估摸朝廷眼下的财力,能支撑多久多大的战事。 “皇贵妃虽重,终不及江山,皇上也没法子。”荣妃听岚琪告诉她这些事,不免消极神伤,“若是将来我也如此,皇上大概连担心都省了,他对皇贵妃一向爱重,对我不过尔尔。” 岚琪却正色道:“姐姐何来这些话,与其伤感这没有的事,不如咱们姐妹都健健朗朗地活着,好好陪他一辈子。” 荣妃闻言神情一振,重重地点了头。 但背过荣妃,岚琪还是为此伤感,体谅玄烨是一回事,为皇贵妃惋惜是另一回事,更要紧的是,她不确定胤禛这孩子能不能想明白,万一皇贵妃等不到皇帝归来,这孩子会不会在心里怨恨父亲,这才是她最最不愿看到的事。 好在上天垂怜,又或是皇贵妃舍不得人间太多事,那次晕厥后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随着正月过去,二月天气渐暖时,精神竟与万物一道复苏,岚琪再去探望几次,也见皇贵妃眼中原有些散了的神情,又锐利清明起来,四阿哥脸上也有了笑容。 但岚琪心里始终不踏实,皇贵妃的病一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如青莲那日躲在门外大哭一般,兴许下一次晕过去,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 转眼皇帝离宫已有一月多,按照原先的行程,若是二月末回京,就快该在回程的路上,可是江南传来的消息,此番行程要延后,而伴随着这一消息传进宫,另一件让六宫哗然的事打破了皇帝不在家时宫里宁静的日子,妃嫔之间奔走相告,紫禁城里蒸腾着说不出的酸味。 果然没有妃嫔随扈,皇帝抵不住江南春色,苏州城人杰地灵,当日随驾南巡的妃嫔都看在眼里,那里的女孩儿都是水一般花一样的人物,彼时皇贵妃每到一处就宣召地方官员勒令他们“仔细”,这一回谁也不跟着,那些官员,可不是要更“仔细”? 三月春暖,皇帝从江南提前送回来许多时兴的锦缎,岚琪也做了一身水绿色的新衫,这日穿来承乾宫,向皇贵妃例行禀告宫内诸事。 皇贵妃彼时懒懒地在太阳心子里靠着,一身藕色常服,身上半拥着锦被,回眸瞧见清新靓丽的乌雅岚琪,唇边勾一抹笑:“春日里,就该这样打扮才好。” 岚琪福了福身子,青莲搬来凳子请德妃娘娘坐,又要忙着奉茶点,她拦着说:“我说会儿话就走,不敢打扰娘娘休息。” 皇贵妃却吩咐青莲:“昨天的笋很嫩,再去炖汤来,挑芽尖儿最嫩的, 分两盅我和德妃一道用。” 青莲赶紧下去,岚琪听皇贵妃这话,知道是有话要与她说,而眼下宫里最热闹的,无非就是很快要随皇帝一道回宫的两个江南美人了。 不知是皇帝怕突然带回新人宫里人无法接受,才提前知会六宫,还是旁人有意无意往京里送的消息,出发前六宫就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你这身衣服,是觉禅氏做的?”皇贵妃打量着岚琪,比起眼前端庄漂亮的人,皇贵妃眼下只算得上整洁素净,她已经无心打扮,仿佛要留着所有的精力多活一天是一天,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已经不在她眼睛里,纵然在人前撑着体面尊贵,她自己心里明白,日子不长了。 但终究是个女人,更何况皇贵妃还是个漂亮的女人,这宫里论姿色,觉禅氏、小赫舍里氏出现前,皇贵妃可谓艳冠群芳,所以曾经年轻气盛的她容不下觉禅氏,再到后来平贵人娇媚地出现在六宫时,她已经转了性子,对此无所谓了。 而今宫里传得神乎其神,说两个江南女子如何美艳如何讨得皇帝喜欢,她心里凉凉的,可却没了从前争强好胜的性子,不过是不屑而已。 “衣裳是针线房做的,觉禅贵人手艺虽好,到底不是做针线的奴才,嫔妾委她容易,可旁人若都凑热闹,她拒绝了说她冷漠寡情,不拒绝,挑灯熬夜费心血,也未必换得人一声谢谢。”岚琪含笑说着,“嫔妾不缺衣裳穿,何苦给她添麻烦?” 皇贵妃轻轻哼笑:“我还是烦你这老好人的性子,哪怕能挑你一点儿错,我心里也自在些。你一直这样好,累不累?” 岚琪笑道:“叫娘娘说中了,时常也累得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可不是?”皇贵妃瞥她一眼,哼声道,“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往后在宫里做主,你要强硬些才是。” “嫔妾谨记。” “皇上启程回京了?”皇贵妃问。 “昨晚送到的消息,初一已经从江宁动身,这两天也该走不少路了。”岚琪应着,见锦被滑下一角,她伸手给拉起来,皇贵妃忽然转过脸,两人凑得很近,岚琪稍稍有些尴尬,等坐回原处,只听皇贵妃说,“你眼角也有两道细纹了。” 岚琪抬手摸了摸脸颊,不以为意地笑:“昨晚等消息睡晚了些,今天就看得明显了,何况嫔妾也小三十了。” “听说那两个汉人女子,都在十五六岁。”皇贵妃冷冷地笑,“比咱们那会儿大些,估摸着心智也成熟,不知道进了宫是什么光景,我是不想看一眼的,你呢?” 岚琪笑悠悠道:“娘娘若不想看,嫔妾也不看了,女人而已,不是没见过。” 皇贵妃脸上露出几分欣喜,讶异地说:“还以为你会顺着皇上,善待那两个女人讨他欢心,瞧你赶不及拿料子做了新衣裳,不就是接受了皇上的好意?我心想你就这么不值,几匹料子就买通了?” 岚琪垂下眼帘,笑得那么清淡,应着道:“那些料子江南贡的,不要白不要,嫔妾和荣姐姐合计了一下,直接拿来充份例了,省下的银子虽不多,积沙成塔聊胜于无,各宫若有非要争口气的,春夏没新衣裳穿,就安生等明年吧。” 皇贵妃冷笑:“荣妃吝啬,再合上你小气,真怕往后六宫吃口饭都要硌满嘴的沙子。” 岚琪笑道:“一口饭,总是有的。” 几句玩笑话,殿内倏然静了,两人都不说话,不知为什么而沉默,也许这一刻,彼此都没了往日的骄傲,说不上惺惺相惜,可各自心里对即将到来的新人什么感受,都摸得清楚。 良久,皇贵妃轻声道:“那年若非我们跟着,他是不是就要带人回来了?” 岚琪摇头:“嫔妾不知道。” “他明明有这么多女人了……”皇贵妃鼻尖泛红,半句话哽在咽喉间,终究没说出口。 圣驾于三月十九抵京,先至南苑,后回紫禁城,两名江南女子王氏、袁氏,也随驾入宫,由裕亲王福晋领着带入内宫,先至宁寿宫叩首行礼,皇帝随即也到宁寿宫给太后请安,顺道给了二人名分,以王常在、袁答应称呼,赐居内宫。 新人入宫必然多宠,皇帝朝政又忙碌,不大进宫后的前提下,时常在乾清宫翻牌子,大多都是王常在,两人之中皇帝似乎更喜欢王氏一些,但很快,四月中旬时,太医向皇帝禀告,袁答应有身孕了。 入宫以后袁氏不曾侍寝,算起来还是在路上时有的好事,对皇帝和袁答应来说,都难免有些尴尬。 玄烨来永和宫时提起这件事,岚琪大方地祝贺他,可是时不时就会笑,端茶送水伺候笔墨,没事儿就笑,那笑里头慢慢的讽刺嘲弄意味,直把玄烨惹急了。 “皇上心虚?”可面对质问,岚琪只回敬了这四个字,噎得玄烨哑口无言,岚琪又笑嘻嘻地反过来哄他高兴,关起门来的闺房之乐,外人自是看不见。而玄烨也知道,她这看似大方的态度里,掺杂了多少无奈和心酸,错是他的错,可已经这样了,只有继续疼她爱她,才能略略弥补一些心内的愧疚。 算起来,自太皇太后驾崩,德妃娘娘生下十四阿哥后,宫里好一阵没有子嗣的动静,一来皇帝少入后宫,二来几位得宠的娘娘们或是过了生育的最好年龄,或是像德妃这般产育多次不适合再生养,如今袁答应有了喜,对皇室而言,算是一件好事。 但袁答应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她生下的孩子,和其他妃嫔的孩子很不一样,皇室讲究子凭母贵,想必她就算生下阿哥,未来前程也不会有多少建树。一时连僖嫔敬嫔她们几位想要抱养孩子在膝下的都不会打袁氏的主意,倒是少了些风波是非,能让她安安生生地待产。 可这一阵风才刚过,另一件事立刻就让玄烨和岚琪都悬了心。皇贵妃突然吐血昏迷不醒,虽然太医全力施救,缓了过来,但他们也纷纷表示束手无策,说皇贵妃是心肝俱损,等耗干最后点滴心血,她的生命也就该到尽头了。 时下正是欣欣向荣的暮春初夏,承乾宫上下,却唯见凄凉。 皇贵妃在那一次病重之后,又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些精神,而最沉重的那几天里,四阿哥每天照旧上书房。几个兄弟都劝他向皇阿玛请旨回承乾宫去多多陪伴皇贵妃,四阿哥却淡淡地说:“额娘不要我陪,她大多时候都在睡,说那样陪着她也看不见,不如我安心在书房念书,夜里她醒着时多陪陪。” 四阿哥这些话,也在宫里流传,都觉得孩子未免太刻板冷漠,传到岚琪耳朵里时,只有她能理解皇贵妃和胤禛这对母子间的默契。 这日太后亲自来承乾宫看望皇贵妃,见年轻的妃嫔病成这样,太后未免伤感,众人不愿太后跟着再有什么事,说几句话便请她回宁寿宫去。荣妃几人拥簇着离开,岚琪送到门前便折回来,进门时看见佟嫔伏在床边拉着姐姐的手,皇贵妃正轻声说:“傻子,你哭什么?” 她心头堵得难受,转身就退了出来,十一年了,十一年前孝昭皇后在病榻上与妹妹说话,也是这样的光景,没想到十一年后又重演悲剧,昔日目睹孝昭皇后香消玉殒,给岚琪的人生带来何其大的震撼,十一年后,又要眼睁睁看着皇贵妃离世吗? 此时门前有太监服色的人进来,岚琪看清是跟着四阿哥的小和子,他在门前问了几句话,抬头见德妃娘娘在,立刻过来请安。 小和子说:“奴才替四阿哥来问候皇贵妃娘娘,一会儿就要回话。” 岚琪压了心内的悲伤,冷静地吩咐:“佟嫔娘娘在里头说话,你且等一会儿,娘娘精神不错,方才太后娘娘来,还陪着吃了半块点心,你若是急着回去告诉四阿哥,这样说也成。” 小和子连声答应,伏地磕了个头,再起来时,声音稍轻了些:“德妃娘娘,奴才……有几句话……” 见小和子吞吞吐吐,岚琪明白,这里毕竟是承乾宫,他们毕竟都是皇贵妃的人,即便如今皇贵妃好不了了,也不敢做任何让主子不高兴的事,见小和子紧张,知道他说的话必然是和胤禛有关,便回身吩咐环春:“你跟小和子一道走,顺路去阿哥所告诉苏麻喇嬷嬷,皇贵妃娘娘好些了。” 打发他们离开,岚琪深深吸口气,想着是离开还是再进去看看,正犹豫,殿内有人出来,青莲搀扶着佟嫔,娇小的人抹着眼泪,抬眼见德妃在,哽咽着说:“姐姐请您进去说话。” 岚琪颔首答应,见青莲只是搀扶佟嫔去别处歇息,而非离去,知道她们姐妹一时半会儿舍不得分开,一如当年钮祜禄皇后与温贵妃,可惜现在温贵妃已然痴痴傻傻,不知佟嫔将来,又是怎样的命运。 跨门而来,但觉身上一阵寒,眼下天气已有几分叫人不耐烦的燥热,不知是凄凉的气氛使然,还是屋子主人没有生气,皇贵妃的寝殿里十分阴冷。 病弱的人正靠在窗下,窗上开了半扇,她靠着正好能望见外头的天色,听见脚步声,没有向岚琪这边回头,只是自言自语说:“天气可真好,很想去外头走走。” 岚琪微笑:“等您养好了身子,嫔妾陪您园子里去逛逛,畅春园集凤轩里的竹亭,可是纳凉的好地方,瞧今年这架势,恐怕比去年还要热。” 皇贵妃这才看她一眼,不屑地说:“提起那里,我记起来你说的那番话,什么凤栖梧鸾停竹,可惜了。我现在这样子,哪里还有什么皇后的命,叫你失望了。” “娘娘乐观一些,病总是能……” “不用哄我了,我自己看得开。”皇贵妃哼笑,别过脸继续望着窗外,“报应也好,惩罚也好,老天定下的命数,改不了,我年轻时做下的孽,是到了该偿还的时候。” “娘娘何必这样说?”岚琪不忍心。 “你来说这种话才最可笑。”皇贵妃皱了眉头,厌弃地好像不愿看到岚琪似的,背着脸恨恨地说,“你说才最可笑,明明被我那样欺负虐待,明明我们之间该水火不容,可你却成了我的大恩人,让我过了十年最幸福的日子,让我一辈子都对你愧疚,一辈子在你面前都抬不起头。” 一口气说出这些话,皇贵妃很辛苦,气喘吁吁地瘫在靠枕上,岚琪赶紧上前来,问要不要喝口水,问要不要请太医,半晌皇贵妃脸色缓过来,瞪着她说:“我讲的话,你听见了没?” 岚琪一怔,无声地点了头,可再抬眼,却见皇贵妃热泪盈眶,本没几分血色的脸上因此涨得泛红,她抽噎了一下,终究没有哭,很不服气地转过脸去说:“这辈子我不能欠你太多,下辈子会还不清的,谁知道我会不会成了你的奴才,让你终日打骂。” 岚琪很有耐性,笑道:“下辈子谁是谁呢,娘娘可记得上辈子?要紧的,还是这辈子过得好些。”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贵妃还是皇贵妃的地位,皇后怕是不成的,又或者金银?你不是很爱财,很小气的吗?”皇贵妃突然说这样的话,更进一步解释说,“你若想要贵妃或皇贵妃的位置,只要我去跟皇上开口,皇上必然答应,他心里恐怕连皇后的位置都想给你吧,可惜有我在,有不能答应这些事的朝臣在,他不得不妥协,不得不放弃。但若我帮你去说,他一定高兴极了,有我支持,皇上面对大臣们也更有底气。” “皇后的位置,皇上心里只有一个人,就是娘娘。嫔妾出身低微,何敢奢求贵妃、皇贵妃之位。” 岚琪很冷静,她明白皇贵妃的心意,可心意归心意,她知道自己的前程,妃位已是到顶了。出身摆在那里,四妃的境遇又都差不多,她唯一优于别人的,就是得了玄烨的心。可爱人的心,不足以让她得到那几个无比崇高的地位,那几个位置,不是靠皇帝的心意就能坐上去的。 “又说这些没用的话,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哄?”皇贵妃冷笑,但总算还能冷静,叹了一口气,正经地看着岚琪说,“让我为你做件事,任何事都可以,结果如何不强求了,但凡我尽心尽力,也能抵消这辈子的罪孽。” “嫔妾没什么……” “难道你希望将来胤禛知道我们年轻那会儿的事,心里鄙视我这个额娘吗?”皇贵妃的眼泪倏然落下,孩子是她心中最柔弱也最坚强的地方,“让我为你做些事,将来你好告诉胤禛,我没有只是欺负你,不要让他将来看不起我。” 提起孩子,岚琪也是眼眉通红,心里头一阵阵酸楚涌上来,几乎要落泪,她深深呼吸调整情绪,耳边还听得皇贵妃在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你仔细想想。” “嫔妾没什么想要的,多谢娘娘。” “那你可要一辈子记着我的好,要记得将来……”刚刚还气势十足的人,这一瞬又变得柔软,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不奢求你在胤禛面前说我有多好,我不是个好人我明白,但求你看在这十年我养育他的分上,别让他恨我讨厌我。” 岚琪劝慰:“娘娘,嫔妾不会那么做,四阿哥那么喜欢您。” 皇贵妃摇头,无力地笑着:“可他会长大的,长大了懂了大人们的事,听说过去的事,他就明白我不是个好人了,这是我自己造的孽。” “娘娘这样说,四阿哥就太可怜了。”岚琪劝道,“嫔妾不过是生了他,哪怕往后一辈子,也代替不了这十年您给予他的一切。” 皇贵妃看着岚琪,一时无语,岚琪则含笑道:“咱们的皇上,每每回想年幼时光,都是感慨,言语间透着悲伤和遗憾,但是咱们四阿哥将来长大了,想想他小时候的光景,怕是梦里也能笑出声,您给了他最美好的十年,嫔妾不敢以生母自居,可嫔妾由衷感激您。” 皇贵妃泪如泉涌,哽咽着说:“可我想再多陪陪他,可我不行了……” 岚琪含泪道:“可过去的十年,谁也无法代替。” 悲伤的气氛弥漫在寝殿之内,两人都不能再言语,岚琪更担心皇贵妃太过伤神会让身体变得更糟糕,不久后就告辞要离开,可她才转身,就听皇贵妃喊住了她。 “多谢你。”皇贵妃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而轻松,好像抛开了一辈子的包袱,“乌雅岚琪,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最好的十年。” 这句话触动心弦,岚琪咬着唇,怕自己会哭出声,深深行礼后立刻退出了正殿,站在门前捂着嘴好一阵伤心。 青莲从偏殿过来,见德妃娘娘这样,反含笑请求:“娘娘这几天,得空常来看看主子吧,这宫里头,主子也就和您说得上话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太孤独了。” “我知道,这些日子我会时常过来。”岚琪点头答应,望了眼佟嫔休息的地方,又吩咐青莲,“佟嫔娘娘怕是不肯走的,这些日子就让她住在承乾宫,太后那里我会派人去禀告。” 将一些事安排熨帖,岚琪便离了承乾宫,回永和宫不久,环春也跟着回来了,她同小和子一道走开,又去阿哥所给苏麻喇嬷嬷带了话,此刻回来,主子倒是把这茬忘记了,还是环春提醒她:“娘娘,小和子和奴婢说了些四阿哥的事。” 岚琪恍然记起方才的事,忙道:“胤禛怎么了?” 这日下学的时辰,众阿哥从书房里散了,胤禛与小和子走在后头,只听外头有人在说:“德妃娘娘吉祥。” 小和子跑前看了几眼,回来对四阿哥说:“德妃娘娘在外头呢。” 胤禛微微皱眉,立定在原地不知想什么,突然转身就要回书房去,小和子惊讶不已又不敢劝,但才走了两步,听见温柔的声音喊:“胤禛,你上哪儿去?” “四阿哥,德妃娘娘在叫您。”小和子赶紧拦住了主子的去路。 胤禛瞪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转过来,没有抬头看母亲,只是作了个揖道:“德妃娘娘吉祥。” 曾几何时,德妃若在书房外等,必然有一个小家伙跟着她一起,见了自己便“四哥、四哥”地喊不停,不论自己嘴上脸上怎么明着嫌弃他,都纠缠着不撒手,而胤禛从不舍得真正嫌弃他,总是嘴上嫌麻烦,牵着他的手却舍不得放开。 可是胤祚没了,就那么眼睁睁从他身边消失,现在又有一个人,也很快就要离开他。 “下了学,就该早些回去才好,皇贵妃娘娘等你回去说话,兄弟们都走了,你在这里留着做什么?可是功课没有完成,被太傅们留堂……” 岚琪缓步入门,温和又严肃地对四阿哥说着话,可不等她把话说完,胤禛倏然从眼前闪过,发脾气似的夺门而去,看得小和子几个都愣住了,岚琪则不等他走远,就呵斥:“站住!” 那一声震怒,吓得小和子腿软跪了下去,却又被德妃娘娘责备:“你跪什么,去把你主子拦下。” 小和子赶紧爬起来追出去,幸好四阿哥没继续走,好像德妃娘娘那一声站住,把他也吓着了。 环春忧心忡忡地搀扶主子跟出来,不是说好了要和四阿哥促膝长谈,不是说好了母子俩要好好说话,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你在冲谁发脾气?”儿子背对着自己,看着他日渐长高的身量,却丝毫不觉得孩子长大了,长成了,反而越发看见他的弱小,越发觉得自己这个母亲,要保护他呵护他。 “儿臣失礼,请德妃娘娘恕罪。”胤禛总算转过身,朝岚琪深深鞠躬。 他们母子早有默契,永和宫内殿之外,都以德妃娘娘称呼,不是怕皇贵妃吃醋悲伤,而是既然从前一向如此,不愿突然变得亲昵,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听见了,又添油加醋无事生非。岚琪并不对这称呼在意,此刻更不会多想,误会儿子是故意那样喊自己,做娘的总该多体谅些孩子,她再小心眼地瞎较劲儿,母子俩还怎么沟通怎么说话? “端坐一整日,我陪你慢慢走回去散散筋骨,你也歇歇神,一会儿陪皇贵妃娘娘说话。”岚琪伸手搭在了四阿哥的肩头,孩子没有抗拒地躲开,可是他却一动不动,母子俩僵持了须臾,岚琪稍稍推他的身体,却听得胤禛一声抽泣,抽得她心中大痛。 “胤禛?”她小心翼翼地问着,孩子这是哭了?他一哭,她可就没法子了。 四阿哥抬起脸,眼睛憋得通红,眼泪悠悠打转,带着几分男子汉的倔强不肯落下来,可他憋得实在难受极了。 正如小和子对环春说,四阿哥每天都死撑着,每天陪着皇贵妃娘娘说话后,出门就捶胸口,像是憋得太痛苦了,夜里一个人看书时经常发半天的呆,等他去收拾书本纸张,那些纸片都被揉烂了,上夜的宫女告诉他时不时会听见哭声,因为皇贵妃娘娘不好,大家都不敢去禀告,不愿让皇贵妃再多操心什么。 小和子是贴身跟着的人,看着四阿哥日益憔悴消瘦,在书房在皇贵妃面前都是死撑着的,便担心皇贵妃薨了的那天,小主子就撑不住,若是因此大病一场 ,可就糟了。 “胤禛,你还是个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要背那么多包袱,皇贵妃娘娘一生所愿,就是你过得好,过得开心。”岚琪轻轻摸了摸儿子的脸颊,拉起他的手,温柔地一笑,“咱们一起回承乾宫。” 岚琪往前走,身后孩子稍稍僵持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慢慢跟了上来,母子俩手牵手一前一后地走着,渐渐远离书房,渐渐走上通往承乾宫的道路,渐渐到了人少的地方,胤禛突然停了下来,岚琪一怔,却感觉到手中的颤动,那从儿子手指间传递来的悲伤和害怕,直叫她心痛欲碎。 “为什么……都要死?” “胤禛。”岚琪转过身,看到泪流满面的四阿哥,他迷茫无助地看着自己,手还在自己的掌心,没有抽回没有挣扎,甚至感觉到他反过来用劲抓着自己。 “生老病死,天命难违。”岚琪站在他面前,伸手就能环抱住儿子,可她不敢太主动,胤禛看似一本正经的孩子,实则内心太过敏感细腻,所以他才会处处都表现出一个皇阿哥该有的模样,旁人只会觉得这孩子性格刻板,大概只有做娘的,才能理解他真正在想什么。 “要紧的是,人活着的时候,能好好地活着。皇贵妃娘娘现在很快活,过去的十年更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岚琪终于稍稍张开手,“因为你让她活得比谁都骄傲,比谁都快活,胤禛你知道吗?好像胤祚他,短短地来人世一遭,可是他历尽人世间的福,即便生命太过短暂,可他活着的时候,比谁都快活。” “但是我怎么办?”孩子突然扑入自己的怀抱,岚琪浑身一颤,但毫不犹豫地就抱紧了他,十来岁的孩子,半大不小的男子汉,最难懂他们心的时候,荣妃时常感叹她越来越弄不懂三阿哥在想什么,可岚琪却想,何必去弄懂他们的心思,以身作则,冷静而正确地引导他们看待人和事,大概就足够了。 “你怎么办,是往后的事,眼下你该做的,是照顾好自己,让你额娘高兴。”岚琪轻轻拍儿子的肩膀,认真而严肃地说,“这是残酷而现实的责任,是你肩上该负担的,至于你怎么办,等将来你再来问我,现在,我也不知道你该怎么办。人只能做好眼前的事,才能去想触不到的将来。” 岚琪轻轻推开他,拿手中的帕子给他擦去眼泪,正色道:“不要自以为聪明,皇贵妃娘娘她怎么会看不出你撑得辛苦?在额娘面前,不要伪装得那么累,哪怕只是这些日子呢,对你的额娘袒露心迹,你撑得那么辛苦,她怕你失望,也跟着你一起撑,何必呢?” 岚琪拍拍胤禛的脑袋,微微含笑:“好孩子,回承乾宫去,我会去向你皇阿玛请旨,往后的日子,每天让小和子从书房领来功课,你自己在承乾宫好好学,让三阿哥五阿哥来给你讲讲,只管陪着皇贵妃娘娘养病,哪怕隔着门听你念书,她也会高兴。日子若不能长久,那就把一天当两天过,咱们也向老天赚了一些,是不是?” 胤禛抿着嘴,望着生母的双眼微微放光。他从皇贵妃吐血晕厥那天起,就不想再上书房了,就想天天都陪在她身边,可他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总觉得自己不好好念书,额娘才会真的不开心。事实上他们母子都在死撑,都想努力维持看似平静的日子,结果两个人都备受煎熬,谁也不能真正开心。 “德妃娘娘,那我走了。”胤禛咽了咽唾沫,双手胡乱地揉了揉脸颊,想掩盖哭泣的痕迹,然后见岚琪点头,便立刻转身往承乾宫跑去。 随行的太监纷纷跟上,岚琪却唤下小和子,冷色含威对他说:“现下四阿哥还是个孩子,你多点儿心不错,回头让环春给你银锭子,这件事你有功劳。可你要明白,四阿哥往后长大了,就不必你这样为他操心,只管伺候好主子就行,多了的心眼也不必冲谁显摆,若是不明白我的话,将来再来问我。” 小和子多机灵的人,连忙磕头答应,又见德妃娘娘颔首放行,便立刻追了四阿哥去,岚琪见他们跑开,长长舒口气,抚着心口想缓过精神。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十章 皇贵妃仙逝 那一日后,皇帝下旨,免去四阿哥每日上书房,要他留在承乾宫照顾皇贵妃养病。皇帝素来以仁孝治天下,当日太皇太后弥留之际,皇帝十数日衣不解带侍奉在慈宁宫,那对于他的儿子,自然也是同样的要求,眼下宫里宫外都知道皇贵妃沉疴难愈,不必藏着掖着了。 四五日后,不知是否因为四阿哥日夜相伴,皇贵妃精神渐好,仿佛病症有了缓解,因她数年来身子都是反反复复的,似乎这一次也能逃过一劫。宫内虽不乏盼着她不好的,但总有心地良善之人,出于对生命的珍重,希望皇贵妃能真正康复。 这一天,太后又亲自到承乾宫探望皇贵妃,娘儿俩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太后离开后,就下懿旨召六宫前往承乾宫向皇贵妃请安,说这些日子荒废了宫里的规矩,妃嫔之间莫要忘了宫里的尊卑。 皇贵妃今日一身明黄凤袍,不知是否是赶制出来的袍子,竟能在一个瘦弱的病人身上十分合身,没有晃晃荡荡地透出几分凄凉感。和袍上所绣华丽贵重的凤凰一样,她高高端坐上首,在满头的珍珠宝石和美艳的脂粉衬托下,说不出的尊贵雍容。 皇贵妃的服色与皇后服色本就没太多的差别,不懂其中区别的人,乍一眼把皇贵妃看成皇后也没什么奇怪,只是宫里人都看习惯了,通常不会这样误会。倒是今天不知为什么,行礼后纷纷抬眸看皇贵妃时,但见明明病得瘦弱了的人,莫名更多出几分贵气。 几位宫中旧人见过昔日赫舍里皇后和钮祜禄皇后,心中尚且有此奇怪的感觉,那些钮祜禄皇后薨逝后才入宫的,更觉得像是瞧见到六宫之主的模样,位阶低的妃嫔尚好,如宜妃、僖嫔几人,心里头都暗自抱怨穿戴得太低调,竟被病得快要死的皇贵妃比得没影没踪了。 数日后,岚琪本想去承乾宫看看皇贵妃,景阳宫突然来人说,朝鲜国进贡的东西送来了。岚琪才想起这件事,今年本该三月里皇帝万寿的进贡,朝鲜国足足迟了两个月才送来,怪稀奇。 朝鲜这般藩属国,每年向朝廷进献岁贡之外,还有元旦、万寿、冬至等的常贡。玄烨因早年敬奉太皇太后与太后,万寿节极少铺张庆祝,但各藩属国的常贡不会少,每一次都会按时送来,唯有今年朝鲜国迟迟未进献。彼时皇帝在返京途中,朝廷一时无人计较,后宫更加不得轻易干涉。 这会儿岚琪到景阳宫,内务府已送来一些绵绸、貂皮、鹿皮、花席,银两马匹之类自然不会往后宫送,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皇帝通常会分拨一些到后宫,让妃嫔们自行分享。 荣妃正说:“今年送来的鹿皮极好,入秋给太后做炕上的褥子,坐着一定舒服极了。” 岚琪不大在乎用的东西,大冷天屋子里都是烧地龙的,用新棉花做的褥子就够舒服了,她的屋子里极少用这些兽皮,总觉得有气味不舒服。 “这几件皇贵妃、贵妃屋子里都要送去,余下的我这儿没什么要的,派人问问惠妃、宜妃,再有就让僖嫔、敬嫔她们自己来瞧瞧,按着位分给,免得又说我们不公平。”荣妃笑着,却从边上另装的匣子里拿出一把小佩刀,欢喜地说,“之前跟皇上提过,胤祉想要一把小刀玩,我只是在皇上面前随口说过一句,这回皇上在进贡来的刀里挑了最好的一把,和这些东西一道送来,让我自己留着给胤祉。” 岚琪见荣姐姐这样高兴,故意酸溜溜地说:“我可什么都没有呢,这些兽皮哪个稀罕,他们的料子也没咱们的好,做衣裳穿硬邦邦的,姐姐把刀赏我吧。” 荣妃推她一把:“在我这里现眼,你那永和宫里随便扫扫,哪件不是宝贝?”说着派吉芯带着礼单去翊坤宫、长春宫传话,一面和岚琪坐下吃茶,随口道,“你知不知道朝鲜国这一次常贡为什么进献得这么晚?” 岚琪略略当闲话听说些,到底什么事也不明白,只听荣妃叹息说:“真是哪儿都一样,那个朝鲜国王也有许多嫔御,就不太平了,听说今年新封的一个禧嫔,这个张氏曾一度被撵出王宫,在咱们这儿可不敢想吧。” 岚琪满不在乎地笑笑:“也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家都大了些。” 荣妃则道:“这还不是稀奇的,刚内务府送东西来,我随口问了句今年怎么这么晚,他们说那个朝鲜国王忙着宫里嫔御的事,他的正室王妃四月里刚刚被赶出去,照他们那儿的话来说,就是废了,还送了折子递到朝廷来呢。” “废了?”岚琪有些讶异,照着紫禁城里的规格,那边的王妃便是这里的皇后,顺治爷虽然也曾一度废后,这也因此被太皇太后念叨了一辈子,那边怎么也轻易地就废了正室。 荣妃冷笑道:“说那位王妃闵氏善妒,我看是这位禧嫔手腕够毒辣,她在嫔位,距离王妃位一步之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个王妃闵氏没有子嗣,又失了恩宠,实在可怜。” 岚琪端了茶喝,轻声道:“一家不知一家事,咱们何须为不相干的人叹息。” 荣妃却叹:“皇上十几年不再立皇后,想想也有道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之后岚琪离了景阳宫,还是带着朝鲜的进贡之物去了承乾宫,正好皇贵妃刚醒来吃了药,正与四阿哥说话,胤禛见母亲来了,行礼站到一旁,岚琪将东西放下一一拿给皇贵妃看,皇贵妃摆手笑:“谁稀罕他们的东西,每年看着可怜巴巴送进贡来,可我们朝廷赏赐回去的东西,够他们得意的了,几时亏待过他们。” 因见胤禛站在一旁傻乎乎听两人说话,便吩咐他去念书:“我和德妃娘娘说说话,没你的事儿,今天小和子领来的功课,好好去念诵才是。” 胤禛脸上有笑容,看得两个母亲都高兴,孩子走后岚琪说荣妃从皇上那儿得了一把小佩刀,问要不要给胤禛也去讨一把,皇贵妃不屑地说:“不稀罕他们的刀,蒙古送来的才好,下回你记着问皇上要一把。” 因皇贵妃精神尚可,两人说说闲话,岚琪将荣妃那儿听来的朝鲜国闲事转述给皇贵妃听,皇贵妃静幽幽地听她说,好半天突然道:“那日我召见六宫时穿的袍子,是皇后的凤袍,对不对?” 岚琪怔住,一时不言语,皇贵妃则继续道:“那不是我平日穿的袍子,你们说拿去让觉禅贵人改,改得实在合体,但那不是我的袍子。这凤袍,你们从哪儿弄来的?” “娘娘发现了?”岚琪有些局促,不禁垂下眼帘。 皇贵妃叹气:“我想你们没什么胆子做这种事,虽然只是细微的差别,可皇后就是皇后,皇贵妃就是皇贵……” “是皇上的意思,凤袍是内务府新制的,嫔妾也是听觉禅贵人说这袍子的规格不大对,才发现是皇后的服色。”岚琪认真地解释道,“嫔妾不敢僭越,更不敢给您添麻烦,特地问了皇上,皇上只是点点头说‘就拿那衣裳给皇贵妃穿’,所以嫔妾才让觉禅贵人放心地改。” 皇贵妃呆呆地看着她,她想了好几天,总觉得底下的人不敢做那种事,她是命不久矣的人,安上那么个罪名给她算什么?她无所谓其他的事,就不想因此牵连四阿哥,好在没有什么人提起来,似乎都十几年没见过皇后该如何穿戴,谁也没正经看出其中的差别。她想过,会不会是玄烨的心意,可好端端地,做这样的事干什么。 “可惜只是件袍子。”皇贵妃怅然,转过脸,稍稍挪动身子想换一个姿势,岚琪来搀扶她,触手摸到胳膊时,那暌违十一年的惊恐又钻进她心里,昔日钮祜禄皇后也是这样,到最后病得骨瘦如柴。 皇贵妃找到舒服的姿势靠着,深深呼吸后,虚软地阖目休憩,岚琪坐在一旁,以为她要睡了,正想着要不要离开,却听皇贵妃开口:“你说凤栖梧鸾停竹,我心里何尝不那么希望,姑母的皇后是皇上追封的,我们佟家到底没出过正经的皇后,从我入宫第一天起,就盼着住进坤宁宫去,可现在他愿意给我穿凤袍,已经来不及了。” “娘娘真的在乎名分吗?”岚琪问,“皇上会这么做,不就是说明在他心里,只有您配得上中宫?” 皇贵妃哼笑:“你可真好哄,到底是被捧在心尖上的,想事情那么天真。”她顿了顿,又叹息,“我穿什么规格的袍子,对胤禛的将来能有什么影响?只有我头顶上的地位不同,才能长长久久地荫庇于他,皇后和皇贵妃,终究是妻与妾的差别,你不在乎,我在乎。” 她们的确不一样。岚琪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儿,从宫女一路成为德妃,她自己都觉得这辈子该到顶了,不敢奢望更崇高的地位,甚至觉得那样会压了自己的福气。可皇贵妃不同,皇亲国戚出身的千金小姐,从她进宫第一天起,就自认是坤宁宫主人的不二人选,只是当年失之交臂,而钮祜禄皇后死后,皇帝虽给了她后宫妃嫔最崇高的地位,却始终没有让她入主中宫。 皇贵妃笑呵呵地说:“可惜我们家再没有合适的女孩了,总想我们家能出个正经皇后才好,原打算在宗室里给胤禛挑一个媳妇,结果冷眼选了好几年也没有看中的,倒是毓溪这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希望她将来能好好相夫教子,替我照顾胤禛。” 这话前言后语连起来听,岚琪心知不要接话才好,皇贵妃言下之意她给儿子选的媳妇将来是要做皇后的,这种话,皇贵妃如今这般说得,她可不能随便挂在嘴上,虽然在她心里,也没觉得这话多大逆不道,将来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 “明天让毓溪进宫来看看我,我想见见孩子。”皇贵妃吩咐岚琪,“告诉她家里,我要留她住几天,我这儿养着病人没意思,胤禛也长大些了不大方便,领你那儿住两天,白天来看看我就好。” 岚琪应诺:“嫔妾这就去安排。” 之后又说会儿话,胤禛不放心地来看了看她们,正好岚琪要走了,可皇贵妃却突然喊下她,神情严肃地说:“方才我那些话,不必你去转达,我若想说自然会对他讲,我不要你开了口他看在你的面子上,再来施舍我。” 没头没脑的话,胤禛听得有些紧张,他不愿养母和生母不和睦,但岚琪却一笑了之,满口答应,又拍拍胤禛的肩膀说:“去给额娘揉揉腿,她一直躺着血气不通畅。” “是。”四阿哥答应下,送走了岚琪,回到皇贵妃床前,见额娘心情甚好,笑着拉着他的手说,“明儿毓溪进宫,高兴吗?” 四阿哥喜欢毓溪,知道她能进宫当然欢喜,可眼下毓溪为什么进宫,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心中难过,一整晚都不踏实,隔天在承乾宫门前见到穿一身夏荷色锦缎,窈窕娇俏如莲般的毓溪时,虽然眼前一亮,可旋即浮起的伤感,让毓溪也看着紧张。 她温柔地行礼后说:“四阿哥,好久不见。” 毓溪个子见高,瞧着像大姑娘,脸蛋儿稍稍拉长了些,不是从前圆圆的模样,更加显得好看。夏荷色粉嫩的衣裳配得她肌肤愈发白嫩,阳光底下站着,好似周身自有光芒,十分耀眼。方才一路从宫外进来,一路遇见宫女太监,都停下脚步偷偷看她,知道是乌拉那拉家的小姐,窸窸窣窣不知交头接耳地说什么。 “额娘在等你。”胤禛有些冷淡,不知是彼此都长大了,还是今天心里不痛快,没有像从前那般亲和,转身径自朝门里走,也不管毓溪是否跟进门。 此时岚琪正好从永和宫过来,手里一左一右带着胤祥和温宸,瞧见毓溪愣在门前,温柔地唤了声:“毓溪来了?” 大小姐转身见是德妃娘娘,赶紧上前来行礼,温宸跑到大姐姐身旁,摸摸她身上的衣服,娇滴滴口齿不清地说着:“好看,姐姐好看。” 毓溪腼腆地笑着,退步朝小公主行礼,岚琪上前问道:“怎么不进门?” “这就要进去了。”毓溪垂下眼帘,犹豫了会儿说,“娘娘,四阿哥看着很不高兴,好像不大愿意臣女进宫。” 岚琪却笑:“多体谅他些,夜里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快进去。”又道,“你来了我就不带他们去陪皇贵妃解闷了,你和皇贵妃娘娘好好说会儿话,夜里到永和宫去住,你的东西也让人送过来。” 说着推毓溪进承乾宫的门,自己领着俩孩子回永和宫,不多久就有人将毓溪小姐的细软送过来,岚琪让放在偏殿的屋子,那之后一整天都没见过毓溪,直等入夜时分,她从宁寿宫请安回来时,正好见毓溪走来。 “皇贵妃娘娘睡着了,四阿哥说臣女陪了一天,夜里不用在那里,让臣女来永和宫歇息。”此刻的毓溪,面上有好看的笑容,不知一整天在承乾宫和皇贵妃以及胤禛说了什么话,比起上午进门时忐忑不安的样子,这会儿更有贵族千金的风范。 “我这儿可不清闲,要哄几个小祖宗睡下才好,今天温宸念叨了漂亮姐姐一整天,一会儿替我照顾她。”岚琪很亲和地笑着,挽了毓溪的手进门,可才要入正殿时,外头有人来的动静,在门前似乎还有几分纠葛,紫玉跑去张望了会儿,回来想附耳对主子禀告,岚琪却担心吓着毓溪,索性大大方方让她讲。 这才知道,是有人欺负了王常在,在她的膳食里放泥水,女人们把罪魁祸首找了出来,扭送来永和宫请德妃娘娘发落,王常在也跟来了,却一直说着:“算了,算了。” “毓溪你先进去,让环春拿黄桃切了给你吃,我一会儿就来。”岚琪松开孩子的手,径直就到永和宫门外,外头几个答应官女子张牙舞爪地押着一人,王常在在边上惊得花容失色。 众人见德妃出来,纷纷屈膝行礼,岚琪也没让她们起来,直接又问了一遍缘故,问起王常在时,她吓得泪珠子打转:“嫔妾没事的,娘娘,就算了吧。” 王常在是和袁答应住在一处的,这些女人并不和她们一起,其中不乏有了年份的“老”答应,这么多年不如意,心里竟扭曲成这样,岚琪见那被押着的宫嫔是堵了嘴的,边让身边小太监去扯下来,那人一透过气就喊:“你们坑害我,是你们让我做的,德妃娘娘,是她们,唔……” 可不等她喊完话,又被边上的人堵住了。一众人都面如菜色,王常在在边上一脸迷茫,岚琪大约知道了些什么,荣姐姐和惠妃过去每年都要处理很多这种破事儿,女人们闲得发慌了就窝里斗,弄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坑我我坑你,好像这样才能活得下去,不然就要闷死了憋死了。 想想心中不免窝火恼她们没出息,可又能怎么样,这种事宫里屡禁不止,好像就是她们存活的法门一般。岚琪示意王常在起身,唤左右宫女太监:“送王常在回去,让太医瞧瞧,开几服安神的汤药,天气那么热,常在受了惊吓别招惹暑气。” 王常在俯首谢恩,被永和宫的宫女太监簇拥着离去,岚琪这才面对那些“可怜人”,叹息道:“瞧着皇上宠她,你们就胡来,算算年资你们都比她有脸面,宫里的姐妹们皇上一向都不亏待,份例之上本宫和荣妃也从不短了你们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算计这些不痛不痒的事做什么?若是真有本事,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好叫人对你们刮目相看,这样闹一场,又能落得什么?荣妃娘娘近年来脾气可不如从前那么好了,你们瞧着本宫脾气还好对付,就来永和宫闹,不如这样子,本宫让人领你们去景阳宫门前跪着,看看荣妃娘娘怎么打发你们?” 众人俯首求德妃娘娘开恩,可岚琪冷脸说:“宫里的规矩不能不当一回事,从前荣妃娘娘就是太姑息你们了,大概瞧着本宫素性脾气好,以为本宫比她更好对付?你们怎么不想想,永和宫上下规矩那么大,是怎么来的?再者万岁爷如今宠着王常在,这事儿还得给皇上一个交代。” 女人们呆呆地望着德妃,今晚真是得不偿失,德妃好像是摸透了她们的德行,根本不查问事情的究竟,因为她们就是窝里斗狗咬狗,看谁不顺眼了,就想法儿排挤她,今天是你,明天又是她,翻来覆去地不消停。 “长街那里通风,很凉快,你们去跪两个时辰好好清醒清醒,只是不能让你们黑灯瞎火地跪在那里,周遭打着灯笼,招惹蚊虫什么的,自己防着点儿。”岚琪冷漠地撂下这句话,转身便回门里去,听得身后哭泣哀求甚至互相抱怨指责的话,心里头一沉,她知道过些日子还会有这种破事,荣姐姐那儿说,她不隔两天管几件,心里还缺了什么似的,又无奈又可悲。 岚琪往里走时,眼边掠过熟悉的身影,她驻足侧脸一看,毓溪竟就站在门旁,这里即便看不清外头的光景,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岚琪倏然瞪向边上的环春,环春吓得伏地说:“小姐硬要出来,奴婢……” “毓溪,你跟我来。”岚琪蹙眉,她也舍不得责罚环春,只吩咐她去准备毓溪的卧房,便径直往内殿去。 进了门,小姑娘战战兢兢很害怕,脸上涨得通红,见有宫女打水来伺候娘娘洗手,亲自捧过来,可心里害怕水盆晃得很厉害,岚琪瞧她这模样,突然心里发笑。小姑娘这么害怕,将来做了婆媳,她若真偶尔训斥儿媳妇几句,胤禛是不是要心疼得护短了? 洗了手换下衣裳,环春也收拾好毓溪小姐的屋子回来了,岚琪又让她带毓溪去洗漱,自己则让人把胤禵抱来。 十四阿哥长得很结实,岚琪诸多孩子里,小十四最能吃,乳母奶水丰盈也不够他吃,已经另配了乳母一道照顾,圆滚滚的小家伙,胳膊腿都是藕节一般,穿着裤子还看不见,洗澡时瞧见那大腿,竟要赶上岚琪自己了。 “这样下去太胖了,不如早些断奶的好。”岚琪抱着肉乎乎沉甸甸的儿子,夏天就像个小火球似的黏在身上,小家伙两腿蹬着要自己走,咿咿呀呀地说话,母子俩玩了好半天,岚琪怕又要热得一身汗,才叫乳母抱走。 彼时环春带着毓溪小姐进来,小姑娘换下了白天的衣裳,一身水湖绿的常衣,而她手里还牵着娇滴滴的温宸,小公主一身寝衣,揉着眼睛已经犯困了,可是拽着漂亮姐姐的手不肯放,毓溪坐到凉炕上,抱着小公主哄她,温宸渐渐在怀里睡安稳,岚琪瞧见毓溪也是满面疲倦,便笑道:“也去睡吧。” 毓溪却摇摇头:“臣女还要听您说话呢。” “不着急一晚上说那些话。”岚琪笑着,让环春抱走温宸,可见毓溪坐着不动,她再要开口,小姑娘先跪伏在炕上说:“娘娘恕罪,方才……方才臣女就是想看看怎么回事,往后再也不敢了。今天皇贵妃娘娘对臣女说了好些话,都有些听糊涂了。” 岚琪让她坐好再讲,屏退了殿内的宫女,见她抱温宸脖子里蒙了一层汗,拿起团扇轻轻地摇,笑着问:“你进宫前,家里额娘是不是对你交代过什么了?” 毓溪点了点头,低垂着脑袋,手指间绕着肩头泻下的青丝,嫣红的双唇微微嚅动着,似乎想说而不敢说。 岚琪心里则想,眼下光景,乌拉那拉家教女儿,一定会要求她对自己尊敬,皇贵妃的身子不会拖太久,将来他们家女儿的婆婆,只有自己这个四阿哥的亲额娘。过去几年毓溪都是跟着皇贵妃转悠的,此一时彼一时,乌拉那拉家不会不明白。 岚琪缓缓道:“早年我在慈宁宫伺候太皇太后,亲眼看见裕亲王府里的侧福晋和格格们跪在殿外头,长长一排人,个个穿着体面贵气十足,却像被惩罚的孩子似的跪在那里,那情景,谁看了都当笑话,我也忘不掉。” 这话说得慢悠悠,岚琪面上波澜不惊,可眼前的小姑娘却愣住了,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因为爹娘刻意用心的教化,眼底比同龄的孩子多几分成熟气韵。岚琪在她这么大时,哪怕惦记着要进宫做宫女了,在家也是乐呵呵天真无忧,此刻看着毓溪,倒像是看到自己做常在那会儿的模样。 “方才宫门外那出闹剧,你也看到了, 看着咋咋呼呼,其实不过是家长里短的琐事。”岚琪放下团扇,示意毓溪伸手过来,将柔嫩的小手握在掌心,大热天的竟有几分冰凉。毓溪手心出了汗,她自己也觉得尴尬,局促不安地低垂着脸,双颊涨得通红。 “你知道自己将来的身份,不管皇贵妃娘娘今天对你说了什么,自己放在心里就好。”岚琪温柔地说着,稍稍用力握住她的手,“再大再难的事,也总有解决的法子,再能干聪明的人,也是历经坎坷一步步走来,现在好好做你的千金小姐,将来好好做胤禛的福晋,路要一步步走,想那么久远的事做什么?” 毓溪点点头,她不敢说,今天皇贵妃娘娘对她说:将来你要好好辅佐胤禛,我的儿媳妇,是要做皇后的。 “你家里的姨娘们,不闹吗?”岚琪问。 毓溪摇了摇头,她的阿玛也有妾室,但是家里一直都太太平平,人家都说是额娘治家有方,她一个姑娘家关在闺阁里学琴棋书画学规矩,哪儿知道额娘是怎么治家的。 岚琪印象里,毓溪的额娘觉罗氏,是个温柔大方的妇人,但那份气质本是由傲气和贵气衬托,相比之下,裕亲王福晋她们都不及觉罗氏,果然一个能把家料理得滴水不漏,摆平那些莺莺燕燕的姬妾的女人,自有一番气度。 “德妃娘娘。”半晌,毓溪嗫嚅,声如蚊吟般说,“臣女怕自己做不好,阿玛总是看着臣女摇头叹气,说臣女性子太弱,难当大任。” “什么是大任?”岚琪笑问。 毓溪愣一愣,到底不敢说阿玛额娘还有皇贵妃他们,都指望自己将来成为皇后这样的话,她晃了晃脑袋说:“臣女不知道。” 岚琪温柔地笑着,一面起身拉她起来,似乎要她去歇着了,一面满不在乎地说:“人只要做好自己能做好的事就足够了,将来能照顾好你的夫婿,哪怕只是起居饮食,那也是天大的功劳,怎么就算不得大任?你若愿意听我的话,把心好好放在肚子里,管别人指望你什么,要紧的是胤禛呀,等等看将来他希望你怎么样,你再烦恼好了。” 小姑娘羞赧得脖子都发红,年纪虽小,看模样大人的事已经懂了不少,乌拉那拉家把女儿当未来的王府福晋甚至未来的皇后教养,能不揠苗助长地让她尽早懂事吗? “傻丫头,将来你只要能和胤禛和和美美,哄得他高兴,他哄得你高兴,小日子过起来了,油盐酱醋的小事也好,皇室宗亲里的大事也好,一件件都能学起来,现在着急也没用。”岚琪搂着小姑娘出门,唤环春来领路,轻轻推她说,“好好歇息,明儿还要陪着皇贵妃娘娘说话。” 环春送毓溪小姐去卧房,吩咐那边的宫女照顾好,折回来想伺候主子安寝,却见主子站在原地一动没动,稍稍走近,竟是见她泪流满面,吓了一跳忙挽着胳膊问:“娘娘,您怎么了?” 岚琪回过神,怔怔地看着她,抬手抹掉眼泪,自嘲地笑着:“我真没用,怎么又哭了。” 环春搀扶她进门,担心地问为什么哭,才听岚琪哽咽道:“我想太皇太后了,刚才对毓溪说那番话时,满脑子都是太皇太后从前对我说话的样子,那些话,也是她曾经对我说了,我记在心里的。” 好久不见主子为太皇太后悲伤,环春没多劝说,知道这一阵上来了,散了就好,耐心陪了半天,果然就好了。 一夜相安,翌日岚琪领着毓溪来承乾宫,皇贵妃只和小姑娘说了几句话,就打发她和胤禛去说话,私下对岚琪说:“太皇太后不让她进宫,虽然少了些闲言闲语,但俩孩子有些生分,昨天站在我们面前一点儿不像小时候那么亲热,看着有些着急。” 岚琪则劝:“是都长大懂事了,又不是兄弟姐妹,哪儿敢亲热?” 皇贵妃觉得有道理,憧憬着一双孩子的将来,面上满是笑意,与岚琪闲话几句后,荣妃也到了,循例向皇贵妃禀告一些事,虽然皇贵妃如今早就听不得也管不得,规矩总还要做给旁人看。 提起昨晚王常在的事,皇贵妃听了啧啧:“没想到你比荣妃还厉害,大热天让她们照着灯笼跪在夜里,这得喂饱多少蚊子?” 岚琪故意酸溜溜地说:“嫔妾这样做,王常在才面上有光,嫔妾可要顾及她的主子,万一人家不高兴了,还要怨嫔妾治下无方。” 她没有明说是玄烨,一句她的主子来指代,落得皇贵妃嗤笑揶揄:“她的主子难道不是你的主子,你家主子搂着她的时候,顾及你,顾及咱们了吗?自己的女人自己疼去,你替他操什么心,往后她们真打起来撕破脸才好看,到时候让她的主子心疼去吧。” 那日圣驾久违地来了永和宫,因是玄烨临时起意,没有让人传话,到了门前才晓得岚琪在宁寿宫陪着,他等了片刻歪在凉榻上睡过去了,听见水声才睁开眼,正见岚琪绞了帕子,温热的帕子往他额头脖子里擦拭,玄烨咕哝:“大热天的,凉水才舒服。” 岚琪不耐烦地说:“总是贪凉,回头病了头疼脑热,又磨人伺候。”才要转身,被玄烨拉住手,睡眼惺忪地说着:“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什么样儿?”岚琪挣脱开了手,撂下帕子,自己再洗了手,吩咐紫玉送两碗百合汤来,自己拿了团扇在玄烨身旁坐了,轻轻摇扇子皱眉说,“就这么胡乱躺下了,脱了外衣肚子上盖一条毯子多好,轻轻松松地躺着,也不会睡出一身汗。” 玄烨懒懒地,只管拉着她的手说:“你屋子里连冰都舍不得用。” 岚琪睨他一眼,有些话搁在心头没说,她一直都备着玄烨会来,总是怕他一身热汗过来,进屋子受凉,虽然最近因为王常在和平贵人得宠,皇帝好一阵子不入后宫,来也只是去承乾宫探望皇贵妃,永和宫门槛上都要积灰了也不见他踪影,可她还是每天都让人准备这些细小的事,哪怕自己热一些,也不在屋子里用冰。 “我又不是胤禵胤祥,你从前多娇滴滴的人,只会在我怀里撒娇,现在却总是反过来教训人,你是教训儿子们教训惯了是不是?”玄烨皱眉头,明明眼底都是笑意和安心,却装出不悦的模样,慵懒地嘀咕着,“往后朕不来了,朕怎么平白无故多出个妈来。” 岚琪在他肩上重重一捶,转身要走,却被用力一拉跌入怀里,凉榻还算宽敞,容得下两个人,岚琪挣扎了几下说太热了腻歪,玄烨却贪婪地拥着说:“你身上又凉又香,让朕抱一会儿。” 她极轻声地说:“自己抱着更年轻更香更软的人,把乱七八糟的事都丢给人家,从前是太皇太后承欢膝下的孙子媳妇,也是人家心尖上眼睛里的人,现在没人疼了,每天做的也是鸡毛蒜皮的事,年纪也大了,怎么看都像个老妈子了是不是?” 腰下被轻轻一捏,岚琪身子一哆嗦,玄烨在她身边呵气,暧昧地说着:“要不要试试看,是不是真成了老妈妈了?” “臣妾还年轻呢。”岚琪挣扎着要走,却被抱得更紧了,她那点儿出息撑不了多久,很快就在人家怀里投降,委屈地说了声,“我就是想你了。” “我知道。”玄烨轻轻一笑,安心地拥着她,两人也不说话,不多久玄烨竟又睡着了,岚琪知道他累,不舍得吵醒,僵着身子陪他小睡片刻,皇帝一下睡不久,果然很快又醒过来。 两人对坐用百合汤,玄烨喜欢永和宫里清淡的口味,说着闲话,问岚琪在宁寿宫做什么,岚琪应道:“安亲王老福晋带着儿媳妇们进宫给太后请安,臣妾去作陪了,老福晋精神好多了。” 岚琪顿了顿又说:“朝政的事臣妾不能干涉,但这也算得是宗室里的家事,臣妾不问皇上为什么,就想请您一个示下,对安亲王府,到底怎么个态度才好?” 玄烨一时没说话,他心里明白,安亲王二月里没的,那会儿他还在江南,对于安亲王的后事没有上心,宗室里的人都看着呢。 岚琪耐心地等着玄烨回答,可皇帝看似心无旁骛地喝百合汤,实则不自觉就微微皱了眉,像是在思量自己的问话,她不免有些担心,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今日进宫来请安的安亲王福晋,是安亲王的继室,系出名门,和太子的外祖父是嫡亲兄妹,二月里丧夫后在家持服,今日才算带着媳妇们来给太后请安。她们还没进门时,太后就对岚琪说,这些宗室皇亲也不容易,常要与宫里走动走动,才显得她们尊贵,不然时日一长家里若不再出个能在朝廷举足轻重的子弟,很容易就落魄。 安亲王昔日是为皇帝平定三藩的大功臣,如今死后未得皇帝重视,谁都觉得奇怪,岚琪也是意识到这一点,不知该如何应付王府女眷,也是太后托她私下里探探皇帝的口风,太后也不想做出多余的事,给皇帝添麻烦。 “来了就以礼相待,不必太过亲热,宗亲那么多,你们忙得过来吗?”玄烨一口气喝干了百合汤,岚琪要唤宫女端水来侍候洗漱,他却笑悠悠地把岚琪面前那碗拿过去又胃口极好地喝了大半碗才撂下,之后洗手漱口时,才继续说,“前头的事和你们不相干,和她们也不相干,朕可容不得宗室里的男人在朝廷不成了,让个女人来宫里打秋风,你也别瞎好心,跟荣妃学着点。” 岚琪见皇帝心情不坏,才安心些,也玩笑说:“合着荣姐姐样样都好,臣妾怎么做都不叫人放心的?” 宫女们退下,玄烨在她额头上一扣,责怪道:“那晚你把几个答应和官女子罚跪在长街上,打了灯笼引蚊虫来,她们被叮得可惨了,你下手也忒狠,朕都想不出,你能做出这样的事。” 岚琪啧啧:“臣妾是疏忽了,人家可是伺候过皇上的人,细皮嫩肉要保养着等皇上临幸,结果却叫蚊子叮得一身包,是臣妾太狠了。” 玄烨气得瞪她,人家却麻利地爬到身后去,柔软的手有劲地给他揉捏着肩膀,不开玩笑了正经说:“皇上只看到她们对着您奉承讨好的笑脸,就看不到她们背过人多可恶,您说王常在若是把那些掺杂了泥水的汤菜吃下去,您还不把臣妾骂死了?这事儿有一就有二,王常在又不像臣妾,昔日弱小时整天躲在慈宁宫的庇护下,臣妾也没那么好心也没工夫照顾她,一次? ??不住,下次再下狠手,不信有不怕死的。” 玄烨皱眉头不说话,身后的人软软地伏在肩头说:“皇上招蜂引蝶,臣妾给您周全,那臣妾做什么,您也要给臣妾面子。” “好好一句话,你非要说得招人恨。”玄烨嗔怒。 “那您恨不恨?”岚琪笑眯眯地绕过来看他,粉面上却落得轻轻一啄,人家又爱又恨地说:“朕拿你有什么法子?没良心,朕为你周全了多少事,还说这种话怄人。” 岚琪笑盈盈地在他身边坐了,半靠在怀里说:“日子可还往后过,宫里新人可还要多,没了王常在还有李常在张常在,臣妾操不完的心呢。” 一语落下,就叫人摁住了,外头环春正想奉瓜果进来,听得门里求饶的笑声,一时不敢进来打扰,把周遭的人都打发了。 小半个时辰后,才听见娘娘唤人,进去便是伺候皇帝洗漱穿戴,不多时就要回乾清宫去,主子将皇帝送到门前,又说:“皇上顺道看看皇贵妃,再回吧。” 玄烨却道:“再见几个大臣,夜里就去陪她,有些话要与她说。” 岚琪这才收敛了笑容,轻声道:“太医说娘娘这几天好,只不过是假象,身子仍旧一天天在虚弱,虚弱得连发病的力气也没了,所以才看着平稳,要臣妾随时做好准备呢。” 皇帝则多几分坚强,反安抚岚琪:“得空多去说说话,你们的缘分和旁人不一样。” 说罢这句,圣驾方离去。不多久,宁寿宫里来人说温宪公主要过来,因知皇帝在不晓得方便不方便,太后派他们来问一声,岚琪正好浑身疲倦,没心思应付那小魔王,便让宫女回话说明天再来。 宁寿宫里,温宪手里捧着安亲王福晋送来的玩具,说好了要拿去永和宫和弟弟妹妹一起玩,可是额娘先回去了,她等了好半天也见没动静,缠着皇祖母要去永和宫,太后拗不过她便来问,没想到还是被拒绝了。 小公主很失望,同在宁寿宫的十阿哥找她玩耍她也不理不睬,看着十阿哥乐呵呵地玩着玩具,小丫头瘪嘴在一旁生闷气,太后过来催他们吃点心,瞧见温宪这模样,不免又心疼了,舍不得她不高兴,便吩咐乳母和宫女:“领公主去吧,别叫公主吵着她额娘就好,就说是我的意思。” 祖母的溺爱,养得温宪眼里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乐滋滋地跟着乳母到额娘这里来,进门问得母亲在弟弟妹妹屋子里,跑着去门前,扑在门口刚要喊一声额娘,就听见母亲在对妹妹说:“姐姐来了你们又要闹,吵得额娘头疼,额娘陪你玩会儿就睡,不找姐姐了好不好?小宸儿要乖乖的,不能学得姐姐那么霸道。” 温宪听得怔怔地,后头乳母跟上来,想问小主子怎么不进门,就见她转身走下台阶,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也不哭出声就只是抹眼泪,小模样实在可怜。 岚琪听得绿珠禀告说公主在外头哭,很是莫名,问女儿几时来的,绿珠说就刚才,她心里一唬,怕是自己两句哄小女儿的话,叫她听去了。 忙把妹妹教给乳母,赶紧出来哄姐姐,出门就看到温宪坐在台阶下,蜷缩着身子埋着脸,她的乳母宫女都对她没法子,只会干站在一旁。 岚琪走下台阶,坐到女儿的身旁,虽然刚才那两句是她无心说的,听着也没什么错,但对孩子来说,必然是伤害,她的闺女又那么骄傲,哪里听得进这种话。 “地上多脏啊,那么漂亮的裙子要弄脏了。”岚琪戳戳女儿的腰。温宪怕痒,扭着身体躲开,脸上挂着泪珠子,噘着嘴满面委屈,抽抽搭搭地说:“额娘喜欢妹妹,不喜欢我了。” 岚琪哭笑不得,是她说错话,只能由着女儿撒娇,搂着她也哼哼唧唧,小丫头提什么要求都答应,一遍遍地告诉她自己不会偏心姐姐或者偏心妹妹,骄傲的小公主才算放过额娘了,很快忘掉了刚才的眼泪,跑回去和妹妹玩耍,结果好容易安静下来的温宸被姐姐一闹,俩丫头嘻嘻哈哈半天都不肯安静。 这下子真是闹得岚琪头疼,相反胤禵和胤祥却很乖,她摆脱俩丫头来儿子们的屋子里,等他们乖乖吃了饭,搂着胤祥一道哄弟弟睡觉时,她自己也歪过去了。 原本环春几人不想打搅她,谁晓得深夜里皇贵妃的病有了反复,岚琪从梦中被惊醒,匆匆赶来时,玄烨正站在外殿发呆,见她来了,也只是说:“那么晚了,这里有太医在,回去吧。” 皇帝这样说,岚琪就知道皇贵妃还不危险,往内殿探了探身子,见胤禛坐在榻边,皇贵妃虚弱地看着他,母子俩正不知说什么,玄烨则在她背后说:“明日还是继续停了胤禛的课,落不了这一两个月的功课,可大概是他们母子最后的日子了。” 岚琪点头,悲伤得说不出话,玄烨则说:“朕也在他这个年纪失去了额娘,你要好好的,别再让他失去一次。” “是。” “封后的事,你怎么看?”皇帝突然毫无预兆地问这句,岚琪呆住,半晌才被玄烨拉开走远,“一身凤袍不足以让她圆满,朕知道。” 那一晚,四阿哥是伏在皇贵妃身边一道睡的,外头皇帝和德妃说了许久的话,之后圣驾回乾清宫,而她则守在外殿一整宿。隔天早晨四阿哥出来看到母亲就坐在外面,心疼得责备宫女不尽心伺候,疲倦的岚琪却对儿子说:“我不放心。” 转眼已在七月,天气虽然渐渐凉爽,德妃却因过于操劳终于病倒也卧床两三日,幸好只是小打小闹的风寒,但也把玄烨和胤禛吓得半死,面对丈夫和儿子的责备,她心里温暖又愧疚,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好起来,能在他们看似坚强的心里也撑起什么来。 好在宫里近些日子很太平,荣妃比起岚琪更有些手腕对付各种琐事,还能挪出空来看望病中的岚琪,姐妹俩有商有量,什么事都办得稳妥。 几日后,大阿哥福晋又产下一女,虽是喜事,可惠妃的失望可想而知,宫里也并未添多少欢喜。 承乾宫中,一清早召集太医,现下已经散了,宫里人一惊一乍已经习惯,皇贵妃平稳后就都能歇口气。此刻岚琪正在偏殿进几口清粥,看到有宫女抱着几件硕大的东西往内殿里去,她赶紧漱了口跟过来,便见里头铺张开,那长长的包袱里是一架古琴,她们三五下摆好了琴架,轻轻将琴安置其上,朝榻上皇贵妃说:“娘娘,琴找出来了。” 岚琪的记忆恍然回到多年前,这些年她竟不知不觉淡忘了,从前承乾宫的琴声那么动听,她从钟粹宫听到永和宫。昔日心痒也想学琴,陪着太皇太后在园子里避暑时,太皇太后找来师傅教她,学成之际在太皇太后和太后跟前献过艺,她转身就把琴沉了,说再也不弹琴,因为弹琴,是宫里彼时的佟贵妃才能做的事。 曾经她羡慕皇贵妃会弹琴,这些年羡慕觉禅贵人会打扮,可她从来不愿在皇帝面前重复这些事,独立而自信地守护自己的爱情,只让玄烨喜欢最原原本本的乌雅岚琪。 对于皇贵妃而言,弹琴曾是她最厌恶的事,那是她特意学来哄皇帝高兴的,即便当时当刻能哄得皇帝高兴,心里还是会怨怼,怨怼皇帝喜欢的是琴声,而不是她。玄烨甚至亲口对她说过,承乾宫里若是没了琴声,外头的人就该担心了,她要好好维护承乾宫的恩宠和体面,不能让外祖家担忧。 那大概,是她听过最伤人的话,比温贵妃陷害她毒害皇嗣时玄烨气急撂下的重话还伤人,她的表哥,仿佛从来就没真正喜欢过她这个表妹。 好在她之后多年的真心付出有了回报,不论是男女之情还是表兄妹的亲情,算上四阿哥,算上她这些年的地位和恩宠,皇帝终究没有辜负她。缠绵病榻之后,玄烨不仅没有半分嫌弃,更一点一滴呵护着她即将消失的生命,好像不愿她在人世间留下任何遗憾。 “会弹琴吗?”皇贵妃看到岚琪站在门前,虚弱地笑着说,“我突然想听琴。” 皇贵妃之外,宫内似乎无人喜好弹琴,皇帝也极少在承乾宫以外的地方听琴,不知旁人是怎样的心思,在岚琪,全因这是皇贵妃才能做来博皇帝高兴的事,她对此止于神往。 “听说你学过?”皇贵妃问。 岚琪淡淡道:“很多年前的事,嫔妾几乎都忘了,这些年连琴弦也不曾碰过,一定都忘了。” 皇贵妃却虚弱地笑着:“试试看呢?兴许记在骨子里,手碰到了琴弦,自然就记起来。” 岚琪不愿她失望,含笑应下,在琴凳上端坐,稍稍调整了姿势和距离,果然如皇贵妃所说,坐下来了就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初学时千百遍反复的动作,早就刻在骨子里了。 扬手,将纤纤玉指抚过琴弦,却只听得闷闷一响,岚琪愣了,皇贵妃也愣了,她没再敢碰琴弦,半晌皇贵妃苦笑:“弦松了,不成调了。” 皇贵妃不记得自己几时起不再弹琴,至少病重这两年,不曾碰过,现在她不再需要刻意做什么讨皇帝喜欢,可如今,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皇上终究是喜欢听琴的,只是他听我弹琴,总有几分变了的味道,他心里明白,我更明白。”皇贵妃喘了口气,慢声细语地说,“你若不嫌弃,这把琴送给你,将来我不在了,你好弹琴给他听。” “嫔妾当年学琴后,就将太皇太后赏赐的古琴沉湖,决定再也不弹琴。”岚琪平静地说,“您的琴,嫔妾愿意收藏,更是嫔妾的荣幸。可这宫里将来或许还会有人为皇上抚琴,但一定不是嫔妾。” 皇贵妃苦笑:“何必呢? 将来我都不在了。” 岚琪虔诚地望着她,眼中微微含泪:“可您为什么要离开呢?” 幼稚如孩童的话,是她的肺腑真言,曾经的恨和怨,都过去了,皇贵妃这些年对胤禛的付出,对皇帝的付出,甚至对岚琪的种种帮助,足以让她的生命被珍视,也并非一个人对谁付出了什么才值得被珍惜,而是她自身很努力地活着,谁都能看在眼里。 可天妒红颜,那么美丽而骄傲的女人,就快要消失在这红尘里。 “我阿玛和我的兄弟们,将来会继续扶持胤禛,这一点你无须担心,即便我不在了,也抹不去他曾经在我膝下承欢的事实,四阿哥一辈子都还是皇贵妃的养子,如今的人要记一辈子,将来还会被载入史册,世世代代的人都会这样看他。”皇贵妃慢悠悠说了很长一段话,凝神静气缓过一阵子,继续道,“只可惜,我不能给他一个做了皇后的养母,你的出身无法改变,可我明明能给他更多,却来不及,做不到了。” 岚琪静静地说:“四阿哥自己,会好好争口气。” 屋子里却好一阵寂静,不知是皇贵妃累了说不动了,还是两人相顾无语,岚琪想着要不要让人找琴师来调一调琴弦,低头又细细看这架琴时,皇贵妃突然说:“将来哪怕你不能站在孩子的一边,也别扯他的后腿,他若不争是他没出息,他若要争你不能偏心。你还有十三、十四,你一定不能像我对他那样全心全意,就当是我的遗命,你若听得,就好好遵守。” 岚琪望着她,不知该接什么话,皇贵妃到这一刻还是没有放弃,是她太看重胤禛和他的将来,还是她骨子里的骄傲容不得她对此放弃,可一个行将离开的人说得这些话,自己说不得呀,她怎么能口口声声说,支持儿子将来去争? 皇贵妃转过脸看着岚琪,病入膏肓的脸苍白无血色,晨起青莲给画了淡淡的胭脂,可那妆容却好像浮在表面,反而更夸张地显出她的憔悴,此刻长眉紧蹙瞪着双眼,死死地等着岚琪的回答。 岚琪的手不自觉地压在了琴弦上,沉闷的一声嗡响后,终于听得她的声音说:“嫔妾记下了。” 皇贵妃眼底总算露出几分欣慰,又不放心似的重复:“不要偏心你的小儿子,他不缺谁爱护他,可胤禛的缺憾太多了,不是看起来有两个额娘就那样好的,你明白吗?” 皇贵妃对于四阿哥偏执的爱,曾一度让岚琪担心爱之太深会物极必反,如今尚未发生类似的事,她已将不久于人世,但此刻一句句话,仍旧让她揪心。她的确无法像皇贵妃这样专注地对待胤禛,自己的人生里,还有许多事许多人占据她的心,可对皇贵妃而言,四阿哥仿佛就是全部。 某一瞬她会罪恶地想,皇贵妃若健健朗朗地活下去,对四阿哥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此时佟嫔进门来,娇弱的人前些日子也累得病倒,被皇贵妃打发回储秀宫休养,此刻见她依旧满面病容,大概是听说早晨又召集太医,才强打精神赶过来。 “姐姐怎么想起弹琴了?”佟嫔笑着说,已在深宫数年,脸上仍未脱往日稚嫩的气息,拉着姐姐的手说,“您想听吗?我弹给您听,倒是有好些年没碰过了,不知弹得好不好。” 岚琪笑道:“琴弦松了,我让乐师调一调,妹妹的技艺一定比我强,等调好了琴弦,你来弹给娘娘听。” 佟嫔含笑点头答应:“劳烦您了。” 岚琪起身唤宫女将琴搬出去,再找乐府琴师来调整琴弦,那些事自有下人去做,她则还要应付六宫琐事,空暇时会来看一眼皇贵妃,或是佟嫔陪伴,或是四阿哥陪伴,不同以往的是,他们谁也不是悲戚戚的。 佟嫔即便精神不大好,自早些日子爱哭后,近来总是笑呵呵地陪在姐姐身边,比任何时候的她都要坚强些,岚琪私下问过,背过姐姐,做妹妹的才红着眼睛说:“她看着我笑,才能安心地走。” 和十一年前不同,皇贵妃没有缠着岚琪说她放心不下妹妹,除了一遍遍叮嘱四阿哥的事之外,她没有过分地托付自己照顾她的妹妹,而佟嫔也不似当年温妃的不经事,平时看着柔弱没主心骨的妹妹,眼下却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岚琪想,当初钮祜禄皇后,是对家族失望了才会觉得妹妹来日无所依吗?皇贵妃却依旧信心十足地告诉自己,她的父亲兄弟们,会继续扶持四阿哥,对四阿哥如是,那的确对佟嫔来说,往后有家人可以依靠,的确不需要岚琪这些妃嫔来照顾。 之后两天,皇贵妃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太医渐渐就叮嘱承乾宫的人不必熬汤药,皇贵妃已经送不下任何汤水食物,只是还维系着一口气,仿佛生命对人世最后的留恋。国舅府家眷已悉数入宫探望过,那悲戚戚的场面岚琪没有去看,见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昔日送走胤祚的痛,她不想再记起来。 初八这日,岚琪原就知道要发生什么,早些天玄烨就和她说定了,因即便是皇帝一意孤行的事,也不是随口说一句话就能成,紧赶慢赶要在今天宣布,可岚琪不在承乾宫也不在永和宫,没来由地召见许久不入宫的妹妹来,和她一道在咸福宫看望温贵妃。 温贵妃现在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从最初的疯疯癫癫无法控制,到如今真正像个孩子似的,虽然大人的身子承载孩子的心智思维看着有些瘆人,但她依赖冬云,听冬云的话,连冬云都说现在很省心,比不得早些时候每天打仗似的,贵妃好像真的回到孩提时候,特别好照顾。 岚瑛从宫外带来精致的点心,从前哪儿轮得到她送东西给贵妃吃,只怕连咸福宫的门都进不了,但现在孩子一般的人却会欢欢喜喜地说声谢谢,捧着点心匣子和冬云依偎着,挑选几块喜欢的分给她,然后自己美滋滋地安静地坐着吃。 冬云把温贵妃打扮得干净整洁,简单的服饰也不失贵气,她静静地坐着时,完全看不出是个痴傻了的人。 此时咸福宫里当差的太监从外头听了热闹回来,献宝似的告诉德妃娘娘和福晋说:“娘娘,皇上刚在早朝时宣布,要册封皇贵妃娘娘为皇后。” 岚琪想起前几天皇贵妃自责来不及给胤禛一个做皇后的养母,彼时她不敢擅自透露皇帝的决意,而今她已经神志不清,却真的成了皇后。 是日,皇帝谕礼部,奉皇太后慈谕,皇贵妃孝敬性成、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遘疾、势在濒危,予心深为轸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褒宠。 消息一出,前朝后宫哗然,皇帝十多年不肯再立新后,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赶着皇贵妃最后一口气册立了皇后,谁都知道就算这天大的喜事也拉不回皇贵妃的命,难道真如圣谕中所说,仅仅为了以示褒宠? 纵然如今后宫之中无人能与皇贵妃争夺中宫之位,可那个位置空着,就不会有事,现下突然有了主人,对于后宫对于诸位皇子而言,完全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夜之间,四阿哥就成了嫡子吗? 这个嫡子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旁人不愿承认,可皇帝也不会特别出言否认,不被承认也不被否认的事,到底该怎么算? 初九,圣旨下,立皇贵妃为后,皇帝遣官告祭天地、太庙,并颁诏天下。后宫之内,六宫大妆着朝服集结于承乾宫,隔着内殿跪拜新皇后。 贵妃有疾缺席,四妃为首率领六宫,岚琪与惠妃、宜妃和荣妃并肩而立,礼毕时,忽听宜妃冷幽幽说:“这样一来,四阿哥成了嫡皇子了吗?” 这话自然是冲着德妃来的,皇贵妃,不,皇后一倒,四阿哥将重新回到她膝下,可她明明只在妃位,四阿哥的身份,到底该怎么算? 所有人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惠妃精明不会贸然开口,荣妃则根本不在乎,其他诸人不敢在此时此刻胡言乱语,只有宜妃那改不掉的性子,当面就这么说出来了。 岚琪朝她看了一眼,掠过冷漠的目光,撂下一众人径直就往内殿去,其他女人们穿着隆重的朝服,比平日更自知妃嫔的本分,都老实地守着自己分寸,且看几位娘娘如何行动再跟着做。 惠妃道一声:“皇后娘娘有德妃照顾,咱们也不必留着了,人多吵哄哄的,一会儿皇上也要来,现在也不必见我们。” 荣妃没有异议,两人要走时,宜妃大摇大摆地从她们面前过,一路冷笑说:“谁被她伺候也真够倒霉,钮祜禄皇后、太皇太后,现在轮到咱们新皇后了,她送走一个又一个,真不知道是她的福气,还是旁人的晦气。” 这般口无遮拦的话,众人都听得心头一惊,要命的是,皇帝竟然在此刻出现。不知他几时来的,只见后头答应、常在分立两侧给宜妃让路,赫然就见皇帝出现在了门前,保不定方才宜妃那句话,皇帝也听得真真儿的。 所有人都脸色煞白,宜妃更是一口气差点提不起来,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但见圣驾缓缓入内,荣妃拉她一把让在边上,皇帝毫无表情地从众人面前走过,看似没听见宜妃方才的话,可这不同寻常的不近身都能感觉到的怒意,明摆着皇帝就是听见了。 圣驾隐入内殿,外头的人都松口气,宜妃更是腿软直接要摔下去,好在荣妃拉住了,在她耳边说:“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你就好好走出去,真再闹出什么动静,你不要脑袋了?” 宜妃吓得魂不附体,桃红带着宫女上来搀扶,主仆几个颤颤巍巍地走出承乾宫,众人将散时,惠妃叹息道:“她总有一天要吃亏,就是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 荣妃不言语,惠妃却突然抓了她的手,眼圈儿微红看似十分真诚:“姐姐可要好好的,过去的姐妹不剩下几个了,皇贵妃这样后面来的,都要……” 荣妃却冷静地说:“是皇后娘娘。” 惠妃苦笑,悲伤的情绪瞬间散了,松开荣妃的手说:“到底又有皇后了,可再往后呢?会是她吗?” 两人目光相接,荣妃明明懂惠妃话里的意思,却装作糊涂,自顾自地说:“还有许多事要准备,少陪了。” 两人在承乾宫门前分开,各自往各自殿阁的方向走,昔日交心互相依靠的姐妹,早不知在哪条岔道口越走越远,惠妃已经上了条不归路,荣妃则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着未知的路。 但近些年荣妃对自己的未来越发看得清楚,她明白自己若没有出现在慈宁宫,没有被太皇太后调去乾清宫,她可能一辈子都会是个宫女,可岚琪不同,她的命数,仿佛不论在哪个角落,都注定有一天会走到这里。 承乾宫内殿里,岚琪坐在床沿上,正轻轻给昏迷的皇后擦手匀面,皇后还有气息尚存,仿佛只是安宁地睡着,没有病痛没有辛苦,就是不知几时醒来,更可惜她对于自己已然入主中宫的喜事,丝毫不知。 “娘娘的皮肤还很好呢。”岚琪放下皇后的手,看着她安宁的面容,只可惜健康的人这般沉睡,脸上必然会微微浮起好看的红晕,可皇后依旧苍白如纸,还有灰蒙蒙的暗沉。 青莲端着水盆在边上,听德妃娘娘这样说,淡淡笑着:“主子一向很爱惜肌肤,太医时常被找来帮忙钻研护肤的门道,奴婢收了好些主子用过的方子,之后也给德妃娘娘您试试吧。” 岚琪摸摸自己的脸颊,玩笑道:“我是不是看起来很粗糙?” 青莲慌了,忙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 可岚琪却握了她的胳膊,温和地说:“由我来说这样的话,太僭越太自以为是,可娘娘现在不能言语,恐怕有话想对你说也说不出口。青莲,这些年照顾皇后娘娘照顾四阿哥,都是你的功劳,我替娘娘对你说声谢谢,将来四阿哥还要托付给你,可好?” 青莲刚才还笑着,瞬间便眼眶通红,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落到她捧着的水盆里,她晃了晃脑袋道:“若主子能不走,奴婢哪怕一辈子不听这句话也好。” 玄烨从门前转要身走,方才的一幕都看在眼底,也因此更恨宜妃那句话。岚琪从前撒娇发脾气说凭什么总让人编派她嘲讽她,皇帝一直不曾亲耳听见类似的话,总觉得不痛不痒,总觉得可以无所谓,可今天听宜妃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甚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他才意识到流言之祸的重要性,亏得岚琪能那样大度地笑看风云,只一句话,他就受不了了。 门前有人进来,方才也在殿内一道行礼的佟嫔已经换下了厚重的朝服,宫女跟在她身后,抱着琴抬着琴架,玄烨不解,佟嫔上前行礼道:“皇后娘娘想听琴,娘娘的琴搁置久了,这两天让琴师调好了,臣妾也在储秀宫练了几次,正想弹琴给娘娘听呢。” 玄烨神情黯然,沉沉地说:“她昏迷着,也听不见。” 佟嫔却坚强地笑着:“娘娘有心要听,梦里也能听见。” 可惜她的坚强绷不住多久,说完这句就鼻尖泛红、泪眼汪汪,玄烨心疼她,挽了手道:“你姐姐不在了,朕不会让旁人欺负你。” 佟嫔吸了吸鼻子说:“臣妾不会让人欺负,臣妾不会给姐姐丢脸。”说罢这句,朝皇帝福了福身子,领着宫女进去。 里头些许动静后,宫女们都退了出来,玄烨坐在一旁,但听得琴声叮叮咚咚传出内殿,琴音里的活泼朝气一改承乾宫阴郁许久的氛围,连屋外宫女太监都停下手里的活引颈而听。 玄烨觉得琴音似曾相识,但他从未听佟嫔弹过琴,只在那一年远远看端坐湖中央的岚琪抚琴。 四阿哥踏着琴声而来,见父亲端坐一侧,上前来行礼,玄烨见他手里拿着书,问是不是去了书房,胤禛垂首应:“额娘一直说,儿臣念了那么多书,却从没给她讲过什么故事,额娘喜欢孙猴子的戏,总说想听全本的《西游记》,但那是儿臣不能看的书。”他说着话,下意识地把书往身后藏了藏,他并没有去书房,是小和子弄来这书给他的。 皇帝面色凝肃,似不在乎他手里拿了什么,而是道:“你该改口,叫皇额娘。” 胤禛一愣,抿了抿嘴点头道:“儿臣记下了,皇阿玛,儿臣现在能不能去给皇额娘念故事?” 玄烨却摇头道:“听故事哄得她一乐,不如背正经书让她高兴,你有做孩子的孝心,皇阿玛很欣慰,可你不懂父母的心。” 四阿哥不明白,但见父亲伸手从他身后抽走了那几本好不容易得来的书,父亲卷了书敲敲他的脑袋说:“去背来何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解释给你皇额娘听。” 胤禛愣着没动,却见父亲稍稍动怒,起身把他往门外推,严肃地说着:“随便你去书房里找哪个,背出来弄明白了再回来。” 此刻青莲匆匆从内殿跑出来,见皇帝还在这里,欢喜地说:“万岁爷,娘娘醒了。” 玄烨闻声就要进去,又见四阿哥也要跟着,竟驻足责备:“朕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四阿哥愣着,红唇微动想说他要见额娘,可父亲威严如山他不敢违逆,两边僵持不过须臾,外头听着动静的小和子,赶紧冒死进来,把四阿哥拉出去了。 青莲不知父子俩闹什么,但四阿哥一走,皇帝便往屋子里来,正见岚琪和佟嫔恭恭敬敬地在榻前向皇后行大礼,皇后平静地看着她们,眼底淡淡有几分笑意。 玄烨收敛心思,大步走进来,指了指佟嫔道:“还是你妹妹有法子,几首曲子就把你唤醒了,你这是要睡到什么时候,朕担心极了。” 皇后不知是沉睡之后养足了精神,还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眼中熠熠生辉,笑道:“皇上,臣妾是皇后了?” 那边佟嫔已去端来金册宝印,虽然皇后病重不能参加任何仪式,但一应册封皇后该有的礼数都没落下,玄烨握着她的手去触摸皇后之宝,她眼底的笑意那样幸福而兴奋,唇间反复地说着:“臣妾终于是皇后了。” 不久玄烨让佟嫔收起金册宝印,岚琪轻轻拉了拉佟嫔,示意她们该退出去,玄烨没有在意,皇后眼中也满满只有她的表哥,只见玄烨将手里几本书放在她面前,嗔怪着:“赶紧好起来管管你的儿子,弄来这闲书说要给你讲故事,到底是真心给你讲故事还是自己不学好?这一回朕饶过他了,下一回可要拖出去打板子,你若舍不得的,病好了好好教他。” 皇后娇嗔:“表哥还拿我当妹妹哄呢?我可好不了了。”说着伸手抓了玄烨的手掌,她的手太纤细,两只手才刚刚捧住丈夫一只手,看着他厚实的手掌说,“不要太苛责我的儿子,她是德妃千辛万苦生,是我含辛茹苦养,长大成人不容易,哪怕你将来不喜欢他,也不要欺负他。” 玄烨含笑道:“朕答应你。” 皇后心满意足,眼中微微含泪,忽然又笑着问:“皇上心里,喜欢我多一些,还是喜欢乌雅岚琪多一些?” 外殿中,岚琪和佟嫔静静分坐两边,皇帝在里头待了整整一天,她们在外面也坐了一整天,皇帝再出来时,四阿哥也从外头回来,孩子倔强地径直跑到父亲面前说:“皇阿玛,我背好了。” 玄烨道:“你皇额娘睡着了,去陪着她,别吵她。” 四阿哥面色如纸,匆忙跑进屋子,但见皇后还有气息,的确是安睡而非已经去了,才松了口气似的,坐在床沿抓着她的手,再也不放开。 圣驾要回乾清宫,岚琪和佟嫔相送到门外,玄烨吩咐她们:“今晚别走了。” 两人会意,皆不言语,皇帝要走时,佟嫔突然哭道:“皇上处理了朝政,早些回来,姐姐她等着您。” 圣驾离去,佟嫔突然崩溃,放声大哭,身子坠落在地上,周遭的宫女太监皆垂泪。 这一夜,承乾宫灯火通明,皇后却安然沉睡了一整晚,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入承乾宫,病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胤禛伏在身边睡着了,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孩子很警醒,立时睁开眼睛,开口便道:“皇额娘,您醒了?” 皇后听得这声“皇额娘”很是欣慰,颔首刚要开口时,外殿有琴声传来,隐隐听着和昨日梦里的一样,她安心地一笑,又看着胤禛说:“一夜没睡,累不累?” 儿子摇了摇头,不大服气地说:“皇额娘,皇阿玛要我跟您解释,什么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已经都弄懂了,这就背给您听。” 皇后却笑:“谁要听那些东西,老早每天听你背书,其实我脑壳儿可疼了。”她指了指枕边皇帝昨日留下的“闲书”说,“给我念念。” 胤禛应着,伸手抓起书来,俯身到母亲脸旁边时,突然听得她问:“儿子,你想不想做皇帝呀?” 四阿哥一愣,抓着书茫然地直起身子,皇后又自言自语地说:“可惜皇额娘帮不得你了,儿子,你自己要争气啊。” “皇额娘……”四阿哥唤了她一声。 “念书吧,我喜欢听孙猴子的故事。”皇后突然转回了话题,笑呵呵地看着胤禛。 四阿哥点了点头,随手翻开几页,朗声念道:“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为何烦恼?’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 内殿门前,佟嫔静静而立,身后是德妃娘娘轻抚琴弦,屋内是四阿哥朗声念书,她的目光停留在姐姐的身上,琴声书声里,看见她幸福含笑,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佟嫔的身体倚着门框滑下去,捂着嘴闷声哭着:“姐姐……” 乾清门外,皇帝正临朝听政,梁公公匆匆跑来,伏地痛哭:“万岁爷,皇后娘娘薨了。”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十,皇后佟佳氏香消玉殒,史无前例,她只做了一天的皇后。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十一章 慈母慰儿心 消息传至乾清门,满朝文武哀痛不已,皇帝定辍朝五日,诸王以下文武官员、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妇以上,俱齐集举哀,为大行皇后持服二十七日。 离了乾清门,玄烨要先至宁寿宫告慰太后,才能往承乾宫来,然半途中太后就派人来告知,请皇帝节哀保重,不必记挂太后,一切以大行皇后后事为重。 玄烨再步行至承乾宫时,六宫妃嫔、公主阿哥们已齐聚痛哭,他皱眉看了一眼,唤过荣妃道:“都散了,承乾宫里需要清静。” 荣妃含泪应诺,玄烨又唤过梁公公吩咐:“去畅春园将太子接回。”可是话说出口,眉头一颤,又说,“罢了,他染了风寒,皇后慈爱定不愿他抱病前来,让太子要紧养病。” 梁公公呆呆听着,太子爷几时染了风寒,他怎么不知道? 玄烨踏入殿门,但见皇后安然卧于床榻,与前几日沉睡并无两样,可是前几日,他还能盼着表妹醒过来,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醒了。 环顾殿内,只有青莲几个近身的宫女已穿戴缟素伏地而哭,半开的窗前岚琪站在那里,阳光从她身后落下,在她纤瘦的身上镀了一层金光。 “胤禛呢?”玄烨问。 “四阿哥哭得太伤心流鼻血,被太医带去自己屋子治疗,一会儿就过来。”岚琪冷静地说着,“佟嫔妹妹昏了过去,已经被送回储秀宫,承乾宫里忙不过来,不然还是留她在的好,但兴许一会儿醒了还会过来,还请皇上这几日对佟嫔妹妹多多包涵,让她最后送一送亲姐。” 眼前的人那么平静,玄烨记得昔日钮祜禄皇后没了,她直接在坤宁宫哭晕了过去,自然彼时怀了四阿哥也是缘故,但这一次她看起来,好像真的不怎么伤心。进门时看到琴在门外,而梁公公一路过来跟他描述了皇后最后的时光,说德妃娘娘坐着弹琴,四阿哥在里头念书,安逸又宁静的时候,佟嫔娘娘突然失声痛哭,底下的人才知道,皇后薨了。 玄烨昨天就想问,屋子里弹琴的是不是岚琪,可她记得她说过再也不弹琴,到底没问出口。他有三个皇后,三人都英年早逝,而他除了陪伴发妻走完最后的人生,其他人最后的时光在身边的,都是岚琪。 “你呢?”心中翻江倒海,好半天,玄烨只问出这两个字。 “臣妾要打起精神,为皇后娘娘操持最体面的丧礼。”岚琪微微昂首,淡定的神情中满是坚毅勇敢,“皇上,这也是您的心愿吧。” 玄烨心头莫名一热,颔首应道:“朕全部交付于你。” 说话间,小和子搀扶四阿哥前来,孩子已经换了缟素,鼻头上塞了止血的棉花,涂了败火的膏药,模样十分狼狈。这会儿的四阿哥,不见平日的一本正经,不见平日不服输的个性,全然不是书房里那个优秀的皇阿哥,此时此刻,只是一个失去了深爱他的养母的孩子。 可玄烨见儿子这般,眉头紧蹙,不等他行礼起身,就沉声责备:“你额娘自沉疴不起至今,每日梳妆打扮干净端庄,几时有过你这般狼狈?你这样在她身前哭,她天上有知也要嫌弃你。” 四阿哥泪眼迷蒙地仰望着父亲,模糊的双眼里根本看不到父亲盛怒的面容,他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下来眼中的泪水,好像一辈子的悲伤都要化在今天,岚琪站在一旁心痛如绞,可他们父子相对,她插不上手也不能插嘴。 “皇阿玛……”孩子泣不成声,努力地说着话,“我给皇额娘念故事了,她最喜欢的孙猴子的故事。” 玄烨冷然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呢?” 胤禛哭着摇头:“我说了,她不要听。”但立刻又高高扬起头说,“可是我记住了,皇阿玛,我都记住了。” 玄烨伸手将胤禛拢到身前,自己失去亲娘时,年纪比胤禛还小,可已经是帝王的他,不能在人前哭成这个模样,儿子们大多已经比他登基时要大了,他总觉得孩子们该懂事该坚强,可孩子终究是孩子,皇后临终前那番话,让他肝肠寸断。 “你要好好的,你皇额娘才能放心,哭有什么用?”玄烨亲手抹掉儿子的眼泪,四阿哥在他眼前,除了孩提时的不懂事,还有胤祚没了的时候,他去追着那要送出宫的棺木外,从未如此柔弱无助过。他知道,胤禛是重情重义的孩子。 “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有人有空来照顾你哭泣。”玄烨再次冷下脸,把怀里的孩子推到岚琪面前,吩咐胤禛,“跟着你额娘,看她如何为皇后操持后事,做你能做的事,也算尽孝道。” 岚琪小心翼翼地伸手,她一直对于胤禛有着过于敏感的谨慎,是怕失去才会这般小心,如今孩子重新完全属于她,可也只是眼中所见的而已,她明白这十年的养育之恩,会一辈子刻在他心里。 让她暖心的是,胤禛没有拒绝,被母亲握住手掌后,便跟着她走了几步,岚琪对玄烨说,她要带四阿哥去收拾一下,玄烨点了点头没说话,望着母子俩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回眸见再也不会醒来的人那安然祥和的面容,想起表妹最后问他的那句话,他撒了谎,可表妹明明知道,还是笑:“就算您骗我,我也当真了。” 失去发妻时,他以为那是亲情以外人生所经历的最大痛苦,皇祖母以外,大概未来再也不会被什么痛苦打败,钮祜禄皇后过世时他的悲伤止于对生命的惋惜,可表妹离去,他的心痛难以言喻,但哭不出来也不想哭,旁人只当他冷静甚至无情,心中的痛,只有自己知道。 另一个人也没有哭,不是昔日六阿哥走后呆滞的无泪,也不是太皇太后驾崩后几欲寻死的哀痛,她冷静而精神地面对一切料理一切,承乾宫上下没有一处混乱或不妥帖,娇弱的身躯仿佛是此刻最强大的依靠,让玄烨走进殿内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安心。 可这份安心,很容易变成依赖,而玄烨心里,的确早就依赖上了那个人。 那一日后,大行皇后的丧礼,有条不紊隆而重之地举行。初十,大行皇后梓宫停灵承乾宫,三日后皇帝亲送,奉移至朝阳门外享殿,之后数祭,皆携诸皇子亲临。七月二十六著封大行皇后之父佟国维一等功,赐诰命,世袭罔替。至九月,命和硕简亲王雅布、多罗信郡王鄂札,赍册宝,上大行皇后尊谥,谥号孝懿皇后。十月,孝懿皇后梓宫奉安地宫,圣驾亲临奠酒,亲王以下、文武大臣皆随驾行礼。 七月初秋,十月深秋,转眼三月匆匆而过,孝懿皇后的丧礼似乎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大丧,赫舍里、钮祜禄两位皇后也好、太皇太后也罢,这一次的丧礼,有条不紊得让人觉得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大事,自然前朝后宫细琐诸事间操持之人,功不可没。 十月末四阿哥生辰那日,永和宫突然宣太医,德妃不堪辛苦,终于病倒了。此时四阿哥已经恢复书房的课业,之后几天,每日晨起出门前必来永和宫探望,下学后也先至永和宫问安,母慈子孝,外人看着这对亲母子的情分,不比昔日养母养子来得差,仿佛很自然地过渡了尴尬的日子。但所有人也都看在眼里,四阿哥至今住在承乾宫,没有回永和宫。 七八月里,还能说是为了养母持服,但往后的日子,除了祭奠安葬等等要紧日子,平时宫里的生活与以往无异,阿哥们也不能荒废学业,但四阿哥除服之后,仍旧一个人住在承乾宫,那里如今一个妃嫔也没有,除了太子之外,还没有哪位阿哥独自守一座殿阁。 而提起太子,此番孝懿皇后大丧,从头至尾不见太子的踪影,每逢大祭,都是大阿哥以皇长子的身份诵读祭文,连四阿哥也没轮上,太子是说在畅春园无逸斋里养病,可除了皇帝之外其他人不能探视,谁也不知道太子到底在那里怎么样。 七月以来,举凡大事皇帝都委任大阿哥,大阿哥也算争气,事事稳妥没出一点岔子,众人知道明珠府必然在背后协助指导,而索额图明明在皇后逝世四天后,就成功与沙俄签订《尼布楚条约》,但皇帝却以诸多理由把他留在那里继续善后,据说十一月初方能回京。 三四个月里,赫舍里一族的人完全使不上劲,太子安居畅春园念书,到底怎么样谁也没看到,大阿哥却一日千里地成长,让人刮目相看。 孝懿皇后逝世的悲伤渐渐淡去,宫中照旧恢复以往的平静,只是大事后众人都有些疲倦,加之丧期内不宜娱兴庆祝,宫内氛围只是缓过一口气般的疲倦,上上下下都没什么精神。 仿佛唯一有生气的,就是关于几位阿哥的流言蜚语,再有永和宫母子间奇怪的关系,好些人巴望着谁去捅开这层纸,好让人看清楚德妃如今与四阿哥,究竟怎么回事。 十一月初下了场大雪,自大行皇后持服之后,宫里又见苍白一片。永和宫暖阁里,岚琪正拥着锦被教胤祥认字,十三阿哥娇憨可爱十分黏人,岚琪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心里也就更加惦记他的亲娘,正准备过些日子把孩子抱去给杏儿看看,甚至想让杏儿搬来热闹的殿阁,铃兰那里虽然好,到底太僻静。 隐隐一阵冷风灌进来,该是外头有人来,一阵小声说话的动静后,便见环春打了帘子进来,伏到炕边对她说:“索额图大人回来了,太子也从畅春园回来了。” 岚琪颔首说:“年末了,太子应该回来了。”又叹了叹,“但是元旦一过,皇上大概就要去园子里了,大行皇后病前就想去了,可惜皇后病太重不宜挪动。” 环春问:“咱们去不去?” 岚琪摇头道:“且看皇上怎么安排。” 环春笑着:“万岁爷一定想带您去的,万岁爷去哪儿不带上您呀?” 怀里胤祥奶声奶气说:“皇阿玛带额娘去。” 岚琪欢喜地亲亲他,但心里却想,孩子们不知不觉又都长大了,往后在他们面前说话要多小心些才好,便没有应环春什么话,等之后乳母来把十三阿哥抱走,才对她说:“太皇太后大丧、皇后大丧,这两年皇上就没怎么好好亲近过后宫,谁心里的悲伤都有限,更何况他还要继续负担这个天下。他总要去散散心的,如今都是新人得宠伺候着,我跟过去做什么呢,难道他们做什么事,还要看我的脸色?” 环春笑道:“这话旁人说也罢了,娘娘说不得,皇上宠谁也比不上您。” “你倒是轻狂了。”岚琪嗔怪她,“我都三十岁了,总比不上十几二十岁的新鲜可人,他正当盛年,能有一两个好的伺候着,我也省心不是?” 环春笑眯眯地说:“娘娘的心可真大,回过头自己又要吃醋过不去,您跟奴婢还客气什么呀?” 岚琪却笑:“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总拿这些话闹我。”她沉沉一叹,似在伤感孝懿皇后的一生,“大概是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只是年末年尾的工夫,我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少了几分昔日的气性。虽然心里依旧不愿意他身旁有新欢新宠,可比不得早前那么反感了,现在每天睁开眼惦记的,是他身子好不好,是这宫里有没有出什么要紧事,是孩子们有没有哭闹,果然美人是要养在云端上的,一旦沾染了烟火气,就不一样了。” 环春也觉得,自家主子比起其他妃嫔娘娘们,她心里塞的事太多,她做什么事都全心全意,六宫琐事也好,阿哥公主们的起居也罢,对皇帝和太后的关心更是从不怠慢,每天都塞得满满当当,真是给她时间用来吃醋,她也宁愿抱着软乎乎的小阿哥小公主歪着睡一觉,实在太辛苦。 “太后娘娘说了,要您这两个月别管宫里的事,好好养身体。”环春走去稍稍将窗打开一道缝换换气,候着觉得有些冷了,赶紧又关上,回来给主子面前再挪一盆炭,叮嘱着,“皇上一日三趟地派人来问您好不好,奴婢都嫌烦了,皇上那儿还不烦。” 岚琪懒懒地歪着说:“他烦什么呀,是底下公公们殷勤,备着他随时随地要问,我估摸着他不会时时刻刻都想知道,顶多想起来了,随口那么一问。” 环春摆手笑:“娘娘可不能这样说,奴婢问过他们,说万岁爷真是一日三趟地问呢。” 岚琪矫情地轻哼:“他心里有我,我知道。” 此时外头似乎又有人来,环春迎出去听话,须臾脸上神情怪怪地进来说:“长春宫刚去宁寿宫报喜,说大阿哥府里的侍妾有了身孕,好像要向太后讨个恩旨,给那侍妾一个格格的名分。” 岚琪知道,阿哥府里的侧福晋也是地位尊贵的存在,大多出自名门,太子的侧福晋就是太皇太后亲自选的,所以大阿哥府里那得了宠幸的丫头,顶多给一个格格的名分,侧福晋是不可能的。但若是那侍妾能生下皇长孙,子凭母贵指不定前程能更好,但这样一来,照惠妃的喜好,旁人生下了皇长孙,大福晋往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一个侍妾而已,等她真的生了皇长孙,再道喜不迟。”岚琪吩咐环春,又想起宫里那个大腹便便的人,再叮嘱,“让人去看看袁答应,她再一个月就要生了。” 三五日后,因太子从畅春园回来,皇帝带着太子在上书房与众阿哥讲学,并在那天选定了九阿哥和十阿哥的师傅,他们俩正月元旦之后,也要入书房,一眨眼阿哥们都长大了。 同样的,公主们也长大了,纯禧公主都快二十岁了,至今待字闺中未出嫁,宗室里颇有微词,但皇帝的女儿当然是皇帝说了算,朝臣们反而知道,皇帝是在等待最好的和亲机会。 这天的讲学到下午才结束,岚琪本没让环春她们打听书房里的状况,可傍晚前头却送来许多东西,随行的小公公殷勤地给德妃娘娘磕头道喜,说四阿哥今日得了头名,这些是皇上的赏赐,四阿哥让他们都送来永和宫,让德妃娘娘选一些喜欢的留下。 众人都为岚琪高兴,岚琪虽然也欢喜,可心里不知有什么梗着,随意选了几件,就让他们把东西送去承乾宫,再过会儿四阿哥自己就回来了,在暖阁给母亲请安。 岚琪问了几句今天的事,小家伙意气风发滔滔不绝,他不再为了孝懿皇后伤心欲绝,岚琪本十分放心,可这孩子近来越发用功读书,她隔着两座宫殿也管不着,只时常听小和子说,四阿哥又熬半宿念书写字,想他今天能得头名,也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 孩子用功上进是再好不过的事,孝懿皇后泉下有知也必然欣慰,可岚琪已是被后宫世故浸润得透透的人,在她心里冒出的念头,却是树大招风。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岚琪定下心来,如今没有了孝懿皇后,她必须勇敢地保护起自己的儿子,不能总是怕他对自己反感,不能谨慎得过了头,此刻认真地告诫他,“你做哥哥的,也不想五阿哥七阿哥他们超过你对不对?同样而言,大阿哥太子还有三阿哥他们会怎么想?胤禛,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胤禛望见炕桌上一串乌木念珠,寻常的珠串他不会认得,这串乌木念珠,每三颗之间隔一粒鲜红的珊瑚石,在书房见过后有印象,就知道该是母亲在那一堆赏赐的东西里留下喜欢的。 他抬手指向那串珠子说:“这是我熬了三个晚上得来的,皇阿玛说今日要问功课,我就想好要得头名,来日去祭皇额娘,也好告诉她。额娘,我熬了三个晚上,我自己用功得来的褒赏,为什么不成?” 他茫然地望着母亲,清清楚楚记得养母临终最后几句话,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做皇帝,可他一定要争气。 岚琪见他如此,就明白话说得急了,不该在他最骄傲得意的时候说这些话,不该在他辛辛苦苦为自己挣来头名的时候一盆冷水泼下去,可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今天不说,将来又要等什么机会才说,总不见得等四阿哥锋芒毕露被那些老狐狸盯上了才说,现下他失去了皇后,是那些人正松口气的时候。 “胤祚的死,你忘记了吗?”岚琪沉下心,说出最狠的话,勾起孩子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字一字郑重地说,“那些毒本该是谁吃的?书房里的事,真的是想争头名,就能争的吗?” “六弟?”四阿哥怔怔出声,显然被吓到了。 十年来,皇贵妃虽然对养子尽心尽力地教导呵护,可一切还是以她的溺爱为前提,四阿哥看似平日一本正经,爱读书求上进,在书房里严于律己,可他的心智,却要差那么一点 点。皇贵妃对他面面俱到的照顾,让他少了很多对周遭人和事的认识。相比之下,阿哥所里长大的七阿哥,惠妃宫里养大的八阿哥,比起他们的哥哥要更“成熟”更世故。 母子俩说不上不欢而散,但四阿哥离开时紧紧绷着脸,回到承乾宫,青莲、小和子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晚膳后一个人坐在皇后昔日的寝殿里发呆,看得底下伺候的人都发怵。 自然这些事会传到德妃娘娘跟前,青莲亲自来了一趟,忧心忡忡地说:“娘娘还是把四阿哥接回来吧,四阿哥一个人在承乾宫,奴婢怕有照顾不周的时候,万一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 岚琪心中发沉,她的确害怕自此与儿子生分,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吵架怒吼甚至大打出手都未必能撕裂感情,往往却因为一句冷静的或者不经意的话断了情分,事后回想起来,谁也不知道谁错在了哪里,于是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娘娘?”青莲见德妃发呆,轻轻提醒一句,边上环春却朝她摆摆手,青莲就不敢再问了。 但岚琪已转回神思,略想一想后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四阿哥在承乾宫住满二十七个月为皇后守孝,他自己也愿意,既然是皇上和四阿哥自己的意思,我不便干预。隔着两道门而已,不会有什么事,你安心照顾四阿哥起居,人食五谷他万一有什么头疼脑热的病也很正常,我不会责怪你。” 青莲方才见环春的脸色,就知道这事儿不那么简单,赶紧屈膝答应便要告辞,环春送她出来,两人并肩走,轻声说:“大概母子俩心里都有事,他们生的一个脾气,自己不弄明白,旁人说什么都不顶用,姐姐只管照顾好四阿哥,和从前一样就好,别太紧张了。” 青莲却叹息:“我原以为能和从前一样,可不知道心里害怕什么,这些日子更是奇怪,夜里稍稍听见动静就醒过来,怕会有人来伤害四阿哥。” 环春笑道:“这样子自己身体垮了,还怎么照顾四阿哥,姐姐既然一心要完成皇后娘娘的遗愿照顾好四阿哥,自己先要硬朗才是。” 两人说着话出门,环春索性跟了走一遭,亲眼看到四阿哥坐在皇后的寝殿里发呆,心里也好生发闷,回来又不敢对主子说,她就不明白了,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之后两天,四阿哥依旧早晨来一趟,傍晚来一趟,但德妃很快以天寒且她已病愈为由,让四阿哥早晨不必过去请安,再往后,渐渐的傍晚都不大去了,起先是连着几日德妃或外出不在永和宫,或其他妃嫔过来相聚闲聊,之后似乎还是德妃的意思,让孩子不要天天去,说在永和宫也待不久,身子还没烤暖就要回去念书,进进出出一冷一热的,容易生病。 到十一月下旬时,四阿哥几乎就不去永和宫了,而眼巴巴望着母子俩数月的宫里人,抓着机会就开始传扬,说德妃与四阿哥母子不和。 大行皇后弥留之际,玄烨在承乾宫亲耳听宜妃那句揶揄的话,让他知道类似的事有多伤人,从前他很不在意,觉得不过是几句话而已,如今却舍不得岚琪被人这样诟病,怒派梁公公彻查是谁在造谣,慎刑司里紧跟着就收拾了几个宫女太监,这阵风算是暂时压了下去。 玄烨几次来永和宫,岚琪一如既往温和从容,瞧着一点儿都没事的样子,可他终究不大放心,心想若质问四阿哥,那小子很敏感,不露在人前,但骨子里十分骄傲,弄不好母子关系不解决,父子关系也僵了,冷静地想了几天,还是忍不住来永和宫问岚琪。 岚琪听得玄烨一番话,不在意地摇摇头说:“皇后娘娘最后那段日子里,臣妾就想明白之后我们母子一定会有这么一段,十年来臣妾只是偶尔对四阿哥做出关心的事,做额娘的不了解儿子,儿子也不懂额娘的心思,皇后娘娘薨后咱们突然就很亲昵,宫里人不是都奇怪吗?其实臣妾自己也不安,有矛盾才能沟通,才能知道彼此想什么,太皇太后对臣妾说过,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是最大的悲哀,我想母子之间,应该也是这样的。” 玄烨算是松口气,他怕岚琪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些事,而是在自己面前硬撑着不在乎,这会儿连脸上神情都松下来,懒懒地歪了身子,要岚琪给他揉揉腰背。 岚琪不耐烦地说:“宫里要给您揉腰背的人队伍都排到午门去了,非要特地跑来烦臣妾做这力气活,几个小祖宗每天缠着要抱抱,臣妾的胳膊也抬不起来呢。” 玄烨听说立刻翻过身,要捏捏她的手臂,却又被人推着躺下去,娇嗔道:“谁稀罕。” “那你也抱抱朕?”玄烨转过脸促狭地笑着。岚琪在他胳膊上使劲一搓,发脾气似的说:“就会欺负人。” 玄烨大笑,责备道:“胡闹,你不怕把朕的胳膊拧了,那是杀头的罪。”身后人却得意地说:“人家才不傻,手里有的是分寸。” 其实皇帝并非特意要烦岚琪做这力气活,岚琪手里的功夫也绝比不上太医院里的推拿师,可他就是喜欢这双手在自己身上揉搓,那力道不轻不重,不说能舒缓多少筋骨酸痛,就是她在身边,三两下自己就放松犯困,往往能踏实地睡上小半个时辰,十分解乏。 日子转眼就入了腊月,又是一年清静的腊月,岚琪倒乐得清静些好休养,但还是难免一些送往迎来,永和宫里忙不过来时,布贵人就会来帮忙照顾阿哥公主。 端静公主大了不喜欢黏着母亲,并没有来,布贵人哄了小家伙们午睡,在一旁看岚琪应付内务府的人,好半天停当了,她泡了茶送来与岚琪一道用,见她满面疲倦,笑道:“刚才看着你应付那些狡猾的老东西,我都记不起来你从前的样子了,好像你生来就是如此能干精明。” 岚琪笑道:“倒是姐姐不曾变过。” 布贵人摸摸自己的发鬓,开朗地玩笑说:“连容貌都没见老,是不是?” 岚琪笑着点头,布贵人却嗔怪:“孩子们都长大了,我都三十多了。”提起这个,便轻声说,“前日皇上破天荒来了钟粹宫,把我们都吓坏了,万岁爷在屋子里和端嫔姐姐说了好一阵的话,我和戴贵人都猜,该是为了纯禧公主,这眼瞧着奔二十的大姑娘,总留着也不是个事儿。这不知要往哪里嫁去,这两天端嫔姐姐脸上都沉甸甸的。” “养了十几年的闺女,能舍得吗?”岚琪叹息,“虽说哪怕留到四十岁也愿意,可耽误孩子的婚姻大事和前程,心里更过意不去,做娘的总是两难。” 布贵人则满足地笑道:“能把端静带在身边看着她长大成人,我已经心满意足,不怕她出嫁的那一日,我心里都想好了。” 岚琪赞她:“还是姐姐宽心。” 但布贵人却意味深长地看着岚琪,好半天看得岚琪都奇怪了,才突然问:“你呢?到底和四阿哥怎么样了,我知道你心里对什么事都有分寸有把握,可我看着心悬得很,男孩子不比女孩子,大了他们更会藏心思,你一向对孩子们很体谅很宽容,怎么不哄哄四阿哥,好端端的还不让他来给你请安。” 岚琪这才露出几分严肃,不是怪姐姐多事,而道:“姐姐也觉得,我该去哄着他?我可没有不许他来给我请安,只是天冷不要他一清早少睡半个时辰就为了看我一眼,晚上也是怕他一冷一热生了病,我还不够体谅他?” 布贵人见她要生气,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岚琪放下茶碗,显然是生气了,自然不是冲布贵人来的,冷静了半晌后才说:“布姐姐,你也不是处处哄着端静,姑娘不听话的时候,你和端嫔姐姐也会教训吧?” 布贵人点点头,又听岚琪继续严肃地说:“我是他额娘,不是他媳妇,更不是他的奴婢,我从前是顾及皇后的感情,也自认对孩子愧疚,才小心谨慎地对待母子关系,可现在我突然想明白了,他是我的儿子,我为什么要那么谨慎那么小心,甚至在他面前有些卑微?该教的道理我就该堂堂正正地教,做什么老要瞻前顾后怕他讨厌我,就是因为这样想的,我对他说话稍稍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他心里大概就觉得不对了,你们都来问我怎么和儿子这样了,事实上是他对我有意见。” 布贵人见岚琪这样说,知道她也憋屈久了,索性想让她放开怀抱好好说,岚琪也是说得起劲了,心里一阵痛快,饮下半碗茶继续道:“温宪不听话,我都动手打过她,十三、十四这么点儿我也照旧会红着脸训斥,只有对他,我像供着佛爷似的,还算什么母子?若是要这样注定不能长久,还不如现下就淡了情分,他自强自立去,我也落得清静。” “你别说这样的话。”布贵人稍稍有些着急。 “不是我狠心。”岚琪长长一叹,“哪怕他真的不认我了,我也会一辈子护着他不让人欺负他,可我不想做母子做得那么辛苦,我做娘的对儿子说句话,还要处处小心,那是什么滋味?十几年了,我受够了。” 布贵人还是劝:“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你也别把他想得太聪明,你委屈我知道,可孩子也有转不过弯的时候,你也耐心一些,现下谁也不管你们,就这么僵着,能好得了吗?你都委屈十几年了,再委屈一次好好和四阿哥说说,也不难。” 岚琪脸上软下几分,手指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轻声嘀咕:“我知道,我不过是冲姐姐发发脾气,心里总是明白,就因为我是做娘的,受委屈也是应该的。” 布贵人哭笑不得,捧着心口说:“刚才你说得那么激动,把我吓坏了。” “还能怎么着,他到底是我儿子。”岚琪一改方才面对内务府那群老奸巨猾的奴才时精明能干的气势,这会儿软软地伏在桌上嘀咕,反像是受了委屈的闺女似的,“我早就想好了,他再不理我,我就去找他,他是我儿子,只有不要爹娘的孩子,没有不要孩子的父母。” 布贵人松口气说:“你们注定是母子了,脾气也都一样,好在你还明白自己是做娘的。” 姐妹俩说说体己话,岚琪心里畅快多了,但之后几天青莲每日来禀告四阿哥的事,那孩子仍旧心事重重的,不知道他到底在烦恼什么,书房里也没什么异样的动静,岚琪心里很担忧,一时又找不着好的机会去和儿子说说,越担心越着急。 腊月初七时,袁答应生下小公主,母女平安,宫里总算添了件喜事,腊八这天太后又在宁寿宫赏腊八粥,虽非铺张庆贺,宫里总算热闹了些,皇帝的意思是还侍奉太后这位长辈在宫里,不能太过悲伤逝者,而忘了对太后的孝道,如此宫里人更放得开些,只是谁都明白其中的分寸。 阿哥们这天也都早一个时辰下学,一道往宁寿宫给太后磕头领赏,兄弟们吃了粥各自要回去,四阿哥带着小和子几人步行回承乾宫,经过永和宫门前,他稍稍停了停脚步,小和子笑嘻嘻上来说:“主子,咱们进去吗?” 胤禛摇摇头:“方才皇祖母不是说了,好些伯母婶婶在永和宫,我去做什么,怪麻烦的。”他说罢往承乾宫去,小和子无奈地一路跟着,絮絮叨叨半天劝说他去请个安,结果被小主子不耐烦地骂了,捂着嘴再不敢开口。 进承乾宫的门,骤然的冷清让胤禛心里一颤,养母去世后,承乾宫里的人手清减了许多,加之这边他还算在为养母守孝,太监宫女连说话都很小声,更别说什么欢声笑语了。 “四阿哥,你回来了?” 正往门里去,忽然听见清亮温柔的女孩子声音,那么熟悉的一声“四阿哥”,胤禛循声望过去,廊下站着亭亭玉立的毓溪,她脸上灿烂甜美的笑容,顿时扫去承乾宫许多阴霾。 “四阿哥,毓溪小姐可真好看。”小和子贼兮兮地凑上来,被主子在脑门上赏了一巴掌,胤禛瞪了他一眼便往毓溪那里去,小姑娘周正地屈膝行了礼,他则问:“你一早来了?” 毓溪点头:“来了半天,已经在宁寿宫吃过粥。” 胤禛微笑:“我也才吃了粥来的。”似乎不知说什么话好,问道,“你这就要走了?” 毓溪笑着晃了晃脑袋:“特地等四阿哥回来,我阿玛从江南得了几幅字画,我送进宫来请德妃娘娘赏玩,娘娘说四阿哥喜欢这些,让我拿来先给你挑选,若是喜欢就都留下,有不喜欢的,娘娘再收着。” 胤禛哦了一声,要往自己的屋子去,毓溪立定没动,喊了他道:“去四阿哥的屋子,不大方便,字画搁在正殿里头了,那里宽敞也铺得开。” 小姑娘粉面微红,赧然垂下眼帘,因不见四阿哥应答,自己便转身往正殿去,倒是胤禛愣了愣,被小和子推了一下才跟过来,但见正殿里铺了新的地毯,地毯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卷画轴,毓溪跳进去就跪坐在地毯上,朝四阿哥招手说:“再晚些,天暗了看不清楚,点蜡烛看怕烧着了。” 胤禛忙从门前挪开,光线更明亮地照进来,落在毓溪的脸上,秀美白皙的脸颊似绽放光芒,她笑着回过头要说话,却见四阿哥的目光直直地停在自己身上,小姑娘怦然心动,羞涩地垂下脸,轻声说:“四阿哥,你喜欢吗?” “喜欢。”胤禛脱口而出。 毓溪怔然举目望着他,双颊绯红眼波流转,怯怯嗫嚅:“喜欢这幅画吗?” 胤禛仓促地收回目光,将视线转在她手里的画上,点了点头说:“喜欢,这幅就留下好了,我近来也学着画画了,闲来临摹也好。” “是。”毓溪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卷起来,偷偷又看了一眼胤禛,转过脸轻声说,“皇后娘娘薨后,我就病了,一直没能进宫对四阿哥说声节哀,今天看到四阿哥精神不错,也放心了。” 胤禛问道:“你病了?好了吗?” 毓溪笑:“自然好了才能进宫,四阿哥看我气色? ?好?” 胤禛淡淡笑着,点头说:“脸上红扑扑的,很有精神。”顿了顿轻声道,“你越来越好看了。” 毓溪紧张地将手里的画轴卷起放开又卷起放开,半天吐出几个字:“你说的我才信。” 殿门外,小和子扒拉着门偷看,冷不丁被青莲踹了一脚屁股揪着耳朵拎走,他却笑嘻嘻地捂着耳朵说:“姑姑您看,主子好久没笑了,毓溪小姐果然有法子。” 青莲嗔怪道:“将来成了福晋,成了你的主子,你再敢这样扒着门看,一定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小和子憨憨笑,十分憧憬地说:“不知几时才能喊一声福晋,太子还没娶媳妇呢。” “你又多嘴了,等我回了德妃娘娘,打断你的腿。”青莲使劲拧小和子的耳朵,呵斥他,“一心一意照顾主子,不要去想旁人的事,太子和阿哥们的事,该你说的吗?” 小和子怕挨打,连连答应,可还是被青莲责罚不许吃晚饭,倒是之后去永和宫回话,德妃娘娘听说四阿哥和毓溪小姐在一起好好看书写字,高兴地赏了他一碟芝麻糖,自然有更好的点心让带回来给阿哥和小姐吃。 且说胤禛和毓溪在正殿赏罢了字画,胤禛就让人把笔墨书册都拿去那里,毓溪坐在一旁磨墨,胤禛心无旁骛地背书诵读,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承乾宫内华灯初上,青莲端着小和子从永和宫带回来的点心进来,温和地说:“小姐饿不饿?我们四阿哥近来都不进晚膳,只怕您饿了吧。” 毓溪笑而不语,胤禛见那几件点心很精致,略有些食欲,又怕毓溪饥饿,便道:“我们拿了在廊下坐着吃,屋子里闷半天了,想透透气。” 青莲很高兴,赶紧去布置,等他们出来,烧得红旺的火炉两边各摆了一盆,凳子上铺了兽皮毯子,中间一张小桌,桌上有精致的铜炉,不疾不徐的火焰温着一壶奶茶。 两人坐下略进了几块点心,胤禛亲自给毓溪递过一碗热乎乎的奶茶,触及指间觉得很凉,不禁道:“你冷?” 毓溪捧过奶茶捂着手说:“冬天一向手凉,除非在被窝里捂着,大夫说身子弱没血气,一直吃药调理的。” “你年纪那么小,就总吃药怎么好?”四阿哥似乎很抵触吃药这样的事,大概是长年累月看着养母吃药,可她终究还是仙去,心里才觉得医药不可靠。 毓溪喝了两口热奶茶,身子暖暖的,脸上又飘起红晕,可是见四阿哥皱着眉,有些紧张,想起进宫前无意中听额娘和 阿玛说的话,心中打鼓,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问:“四阿哥,你现在叫德妃娘娘额娘了吗?” 最早最早,是毓溪头一个问他的,彼时四阿哥想也没想就回答出来,今天却愣住了,好半天自顾自地喝掉一整碗奶茶,才回答:“我总觉得,不大一样了。” 毓溪是听阿玛额娘私下里担忧,说宫里传闻德妃娘娘与四阿哥母子不和睦,她也一直悬在心里,今日见了德妃娘娘依旧那样温柔亲昵,倒是四阿哥看着怪怪的。 “我在宫外头就听说……”毓溪很紧张,松了手中的茶碗,垂手在桌下绕着手指,慢吞吞道,“四阿哥和德妃娘娘,不和睦吗?你为什么还一个人住在承乾宫?” 胤禛板着脸看她:“额娘叫你来说这些的?” 毓溪慌忙摇头,急红了脸:“没有的事,我听阿玛对额娘担心,我也……”她双眸晶莹,似要落泪般,但忍住了,只稍稍有些哽咽,“我也担心你,皇后娘娘薨了后,我总是哭才病不肯好。” 胤禛垂下眼帘:“皇额娘很喜欢你,你来陪她的那几天,她很高兴。” “德妃娘娘呢?”毓溪似乎是说出口了反而不怕了,清清楚楚地问,“你和德妃娘娘真的闹别扭了?” “我怎么好对额娘闹别扭?”胤禛道,但神情低落,似自言自语说,“但皇额娘走后,额娘对我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她很温柔总是笑,可是现在总会说些严肃的事,我不喜欢听。” “长辈们总比我们……” “我知道。”胤禛打断了毓溪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前些日子才知道,皇阿玛问功课那天,那些题三哥和八弟他们都会,他们也用功学、用心背了,可是那天太子哥哥表现不佳,他们后来轮上,就都故意装傻,只有我太得意,非要争个长短。我现在才明白,额娘说的那些话全中了,心里很不甘心很后悔。” “对自己的额娘,有什么不能说的?”毓溪轻声道,但不敢正视胤禛的眼睛,低头盯着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奶茶说,“四阿哥别看我在宫里规规矩矩很礼貌,我在家也是有祖母有姨奶奶们宠的。仗着她们宠爱,偶尔会和额娘闹脾气,甚至跟阿玛顶嘴,额娘气急了几天不理我,阿玛气急了甚至要打我,但过几天我认个错撒个娇,就什么事都没了,我家姨奶奶说,牙齿和舌头还打架呢。” 胤禛淡淡一笑:“我从前也对皇额娘发脾气顶嘴,有时候好几天不说话,但很快就好了。” 毓溪笑道:“可是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四阿哥是不是想,现在这个年纪了,不能撒娇了?” 胤禛心情渐渐好,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点头说:“我想去认错,想跟额娘好好说,我往后会好好听她的话。可就是觉得别扭,若是从前,在皇额娘榻上一滚,就什么事都没了。” 毓溪也放松下来,笑得花儿一样,轻声说:“以前不是跟六阿哥一道随娘娘睡过?那就再来一回,躺着和娘娘好好说说,我不告诉人家。” 胤禛笑出声,难为情地说:“胡闹。” 两人心情都见好,铜炉里的火也更旺了,却突然听门前脆亮的童声喊着四哥,又不耐烦地吆喝:“走快点儿。小宸儿,你太慢了。” 青莲带着更多的人打灯笼来,院子里照得通亮,但见温宪公主领着裹得圆滚滚的妹妹来,温宸走路一晃一晃,穿得又厚实,乍一眼看,真像个棉球滚过来似的。 胤禛上前抱起小妹妹,温宸甜甜地亲了哥哥,瞧见跟上来的毓溪,笑眯眯地喊着:“漂亮姐姐。” 小魔王带着妹妹一来,胤禛和毓溪好好说话的气氛被打破,只能陪着两个小捣蛋在暖阁里闹腾,可是温宪天不怕地不怕,嫉妒心又重,见不得大家多偏疼小妹妹,这一闹便闹出点事。 等她大哭小叫地被抱回永和宫,岚琪看着环春几个按着被烫伤的女儿上药,才听毓溪和胤禛战战兢兢地解释,说温宪见毓溪喂热奶给小宸儿吃,她就非要凑过去,挤来挤去把桌上的手炉掀翻,里头炭火星子溅出来,扑在她手背上了。 岚琪就知道是女儿自己淘气,而且只是手背上稍稍两点伤口,毓溪在,她也不好责备,只温和地说着:“没事了,你们早些歇着去,毓溪今晚在宁寿宫住,让绿珠送你过去,再晚些太后也要休息了。” 毓溪福身答应,临走前朝四阿哥使了眼色,胤禛却尴尬地回避,她略着急,索性开口道:“德妃娘娘,四阿哥有话跟你说,臣女先告退了。”说罢转身跑开,留下岚琪与胤禛面面相觑,小男子汉脸色渐渐涨红,憋了半天说:“额娘,这里太吵了。” 看着儿子满脸孩子气,方才他们金童玉女般进来时,岚琪恍惚觉得是有了儿媳妇了,这下一开口说话,又活脱脱是个小孩子。 “去十三、十四屋子里坐会儿,我哄了温宪就来。”岚琪微微笑,把儿子推到门前,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就先回来对付大哭大闹的小魔王,温宪是个要人哄的脾气,更何况这会儿是被烫伤了,更加有道理哭闹,到目前为止似乎只有玄烨能镇得住她,岚琪也时常束手无策。 比起妹妹那儿吵得人脑壳疼,弟弟屋子里特别安静,进门时正看到俩小兄弟伏在炕桌上,十三阿哥自己吃一口饭,再给弟弟喂一口,兄弟俩差了一岁多,可十四长得十分壮实,就快赶上小哥哥了。 “是(四)哥。”胤祥看到四阿哥来,欢喜地放了手里的勺子,爬到炕沿伸手要四哥抱抱,他口齿还不清楚,四和十分不清楚,总是“是哥是哥”地喊胤禛,性子很黏人,黏岚琪黏乳母,看到哥哥姐姐都要抱抱,一见四阿哥就更乐。 小家伙胖乎乎的脸上还沾着饭米粒,胤禛给他拿下来,边上乳母递来帕子,他小心地给弟弟擦拭干净,可再抬头看十四,那孩子自己爬到桌边,拿起小哥哥放下的勺子自己开始扒拉饭吃,乳母在一旁说:“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日夜颠倒,今天又睡晚了,这会儿才吃饭。十四阿哥不肯吃自己的饭,一定要吃十三阿哥的。” 其实就是一碗白米饭,他们倒是好对付,白米饭也吃得津津有味,十三阿哥看见弟弟拿他的勺子把米饭拨得到处都是,只乐呵呵地笑着一点不生气,这要换做小宸儿动一动温宪的东西,姐姐早一巴掌招呼上去了。 “吃饱了吗?和弟弟一起去吃。”胤禛放下胤祥,拍拍他让他坐回去,胤祥抱着哥哥不肯撒手,他只能带着弟弟一同坐回来,可胤禵正拨得高兴,看到米饭散了一桌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大概是吃饱了已经无心食物,只想着玩儿。 “浪费粮食了,你十三哥还没吃。”胤禛一本正经地说着,十四阿哥迷茫地看着他,不足两岁的孩子,简单的话能会意,但大部分听不懂,可是他们有一样的天性,就是会看脸色,晓得大人脸上是喜是怒,知道拿捏着应对。 便见十四阿哥晃悠悠舀起一勺米饭,可米饭顺着他的手一路洒落,递到哥哥面前时几乎全洒了,勺子上只留下零星几粒米,他咿咿呀呀地发出声,像是在说“吃”。 乳母见四阿哥似乎不大高兴,凑过来顺手把洒落的米饭收拾掉,一面说着:“十四阿哥是请您吃呢,十四阿哥可不大愿意把食物分给别人,今天倒是新鲜了。” 却见十三阿哥凑过去,一口吃掉了弟弟举着的米饭,显然吃的人不对,十四阿哥愣了愣,收回手又费劲地舀了一勺,实则他还不会用勺子,也就是看着哥哥弄自己胡乱学的,勺子还是反手抓的,再一勺米饭,就全被甩了出去。 小家伙着急,发脾气扔掉了手里的勺子,十三阿哥则吓了一跳,娇滴滴跟哥哥说:“弟弟又发急了。” 胤禛摇摇头,捡起勺子,把十三弟放下,亲手喂他吃,胤祥很乖吃得很香,这下被乳母抱在一旁哄的十四阿哥又眼馋了,过来要一起吃,胤禛便指一指边上说:“好好坐。” 乳母把小阿哥放下,胤禵爬到小哥哥身边靠着,总是偷偷看一眼大哥哥,又眼巴巴地看着小哥哥大口吃饭,他呜呜咽咽地想要,胤禛再指一指方才的地方说:“坐过来。” 边上乳母几人都笑眯眯地看着,还头一回见有人给十四阿哥做规矩,稀罕的不是做规矩,而是做规矩十四阿哥肯听,小家伙笨拙地爬到哥哥指的地方坐好,张大嘴巴啊着要吃,胤禛喂了一小勺给他,他用力夸张地咀嚼,冲着胤祥笑眯眯地炫耀,一脸满足样。 等岚琪收拾了温宪,过来要和四阿哥说话时,就听见里头笑声不绝,胤禛则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说着这个不要那个不行,等环春进去看了眼出来,笑着说:“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趴在四阿哥身上闹呢,又啃又咬得乐极了。” “让他们玩儿,两个小家伙睡了大半天,闹一闹累了好早些睡。”岚琪不在意,便回自己的屋子去,方才被温宪蹭得身上都是眼泪,衣裳也皱了,想着一会儿要和儿子说话,便洗漱替换。 她才收拾好自己,胤禛就来了,却见儿子身上也被弟弟弄得一塌糊涂,领子上还沾了饭粒,尴尬地站在那儿,环春笑着说:“四阿哥等等,奴婢给您取干净衣裳去。” 岚琪却笑道:“拿两件大氅来,我送胤禛回承乾宫,在那儿换了衣裳让他早些睡。” 四阿哥没有反抗,被环春裹严实后,跟着额娘出去,岚琪身上拢着大氅,下台阶时不方便,胤禛主动上手搀扶说:“额娘小心。” 岚琪心里又暖又甜,顺着牵起儿子的手,母子俩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前头灯笼引路,后头五六个宫女太监随行,可母子俩却另有一番境界似的,谁也插不进去,快到承乾宫门前,岚琪终于开口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要理额娘了,大半个月不来永和宫,我心想,是不是额娘做错了什么让你生气了。” 胤禛着急地赶上来,站在母亲身边说:“没有的事。” “真的?”岚琪软软地笑着,跟儿子撒娇似的,“额娘看到你就安心,你那些弟弟妹妹都是磨人精,我每天被他们折磨得精疲力竭,一想到我还有四阿哥这么懂事的大儿子,心里就踏实了,可是我的大儿子却不理我了,说出去怕人笑话,连个能安慰的人都没有。” 胤禛急得脸红,一直说:“额娘胡说,没有的事。” 母子俩进了承乾宫的门,青莲见德妃娘娘一道来,很是惊讶,听说要给四阿哥洗漱换衣裳,便去张罗热水,男孩子到底不好意思,不肯让额娘动手。等小和子几个伺候好了再进来,正见母亲给他铺好了被褥。 “早些睡,今天你和毓溪看了半天的书,不要再温习功课,你还有一辈子的书要念,眼睛熬坏了可不成。”岚琪过来拉起儿子,把他往床上推,四阿哥却站着,低着脑袋说:“额娘,是我错了。” “好好的,怎么了?”岚琪笑着,却掩饰不住心底的不安。 胤禛拉着额娘一道坐下,慢慢说起书房里的事,不知不觉靠在了母亲的身上,岚琪怕他只穿着寝衣会冷,用被子裹着,儿子从厚实柔软的被子里探出脑袋问她:“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们的额娘,也对他们说了这样的话是吗?难道当初太子的食物里有毒,也是因为我们兄弟里有人容不得他?可我们是亲兄弟。” “等你书念得多,通晓过去千百年的历史,你就明白皇帝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了。额娘书读得不多,怕解释不好反而耽误了你,要你慢慢去领会。额娘那么笨都能明白,你早晚能懂。” 岚琪觉得裹着被子露出脑袋的胤禛十分可爱,但努力正经说:“学识才气不是用来显摆的,是要用在正经事上的智慧,争强好胜本不是错,可在输给你的人眼中,你就是错了。输的人不会理解赢家为此付出多少努力和心血,他们只会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只会认为上天不公平,久而久之积怨成恨,好些事就说不定了。你说你们是兄弟,为什么会这样子,你想过没有,难道皇阿玛不懂吗?那他为什么还要让你们比试?” 胤禛不懂,皱着眉摇头,岚琪无奈地笑着说:“好些话额娘说得太直,你能接受吗?” “反正接受不了也有您在。”四阿哥毫不犹豫地说,“额娘告诉我,我想听。” 岚琪将心一沉,笑容散了,严肃地说:“你再如何优秀,也不能越过太子。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你们现在是兄弟,将来就是君臣,君为臣纲,从现在起你就要事事屈居在他之下。不论你多努力不论你多优秀能干,都要收敛光芒,绝不要让人觉得四阿哥比太子优秀,绝不要让人提起太子的时候,把你也算上。” 胤禛僵了神情,好半天突然说:“皇额娘临终前问我,想不想做皇……” 后半个字没说出来,四阿哥就被母亲捂住了嘴,岚琪认真地告诉他:“这话藏在心里就好,额娘什么都没听到。”她停了停,问儿子,“你皇额娘去世,额娘没有哭,你可知道为什么?” 胤禛晃了晃脑袋,岚琪却第一次捧起儿子的脸颊,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小家伙脸蛋倏然就红了,她却悠悠笑着:“皇额娘没了,额娘往后要更强大地保护你,那个时候你悲伤得什么规矩礼仪都忘了,额娘若再哭,谁来给你做依靠?额娘不聪明也没什么大本事,可我的孩子们需要我时,我随时都会在你们身边。” 胤禛垂下眼帘,极小声地嘀咕:“说好了的,不能反悔。” 岚琪微微笑,知道他心里是在乎皇后的逝去,拍拍他的脑袋说:“你长大后,大概就不会需要额娘了,你瞧瞧现在,稍稍有些不高兴就十天半个月地不理我。” 小家伙急了,睁大眼睛看着母亲,岚琪却促狭地笑起来,揉揉他的脸颊说:“你生气的样子,和你阿玛一模一样,额娘可不敢惹你阿玛生气,只好欺负你了。” 胤禛愣了愣,旋即就笑了,裹着被子躺下去说:“额娘也爱胡闹,毓溪也是。” 岚琪心头一动,酸溜溜地说:“这会儿跟额娘说话,就已经离不开毓溪,将来心里更加只有媳妇了是不是?” 胤禛背过身不理她,母亲却缠上来问:“毓溪好不好看?” 小家伙不耐烦地应了声:“好看。” 做娘的纠缠不休:“那额娘呢?” 胤禛很嫌弃了,转过身说:“皇额娘比额娘好看。” 岚琪一愣,很不服气地揉搓他的脸颊,小家伙嚷嚷着再揉下去有瘀青,明天不好上书房了,母亲却孩子似的跟他闹着,好半天才突然温柔下来静静地说:“十多年,额娘和你亲近的次数数得过来,可眨眼你就要长大,所以就这些日子哪怕几天,权当哄哄我可好?” 被窝里探出脑袋,本已经满面嫌弃的孩子此刻笑得那么温暖,他点点头应:“只要额娘高兴,不要再说我不理您的话。” 岚琪憨然笑着,双手撑着自己的脸颊,看不腻似的看着儿子:“额娘不说了。” 胤禛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避开目光嘀咕:“额娘再这样说,皇阿玛可要生气了,额娘跟我撒娇,还不如跟皇阿玛撒娇,皇阿玛可是什么都依着您的。” 见母亲目露“凶光”,胤禛往后缩了缩,可偏偏碰上个难缠的娘亲,之后一阵笑闹,听得屋外头环春和青莲又惊又喜,但很快又安静下来听不见声,环春不放心地朝里看了眼,见主子坐在床头,背过身朝外,一手轻轻在四阿哥身上拍着,大概是哄他入睡。 青莲笑道:“娘娘真有意思,四阿哥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这样哄。” 环春却感慨:“娘娘心里一直有缺憾,现在能放下包袱,真正和四阿哥做母子,是好事呢。” 屋子里,胤禛已困倦思睡,对于母亲亲昵的举动,他没有一丝反感,毕竟还是孩子且又一向习惯了皇贵妃的溺爱呵护,更因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能想象生母对照顾自己的渴望。现下把严肃的话都说清楚,母子俩都能坦然面对彼此的存在,岚琪不用再在儿子面前事事小心翼翼,她才真正觉得孩子重新属于自己了。 胡闹纠缠,是想弥补自己十多年和孩子间缺失的情感,一旦静下来,现实的残酷立刻就能让她清醒,此刻轻轻抚摸儿子的脸颊,口中呢喃:“你们不长大该多好,永远做无忧无虑的阿哥和公主。”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十二章 畅春园遇袭 那之后,除夕元旦转眼便过了,正月初三大晴,皇帝携六宫侍奉太后入住畅春园,一时未定下回宫的日子,对朝臣们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办差,并无人有异议,可是谁也没料到,这一波入园的动静,竟在皇帝和太子之间埋下芥蒂。 这日圣驾浩浩荡荡地入园,太后住进昔日太皇太后所居凝春堂,除孝懿皇后的集凤轩空置外,从前来过的都住在原处,岚琪依旧在瑞景轩,荣妃与她挨着住,宜妃倒是住得离皇帝的清溪书屋最近。至于惠妃,不知为何从太皇太后忌日前就病倒,荣妃亲自去看过她,病得委实很沉重,元旦后虽见好,但这次到底没能跟来。 这会儿妃嫔们找到各自的住处后,都纷纷来凝春堂给太后请安,要听太后说些园子里的规矩,可都还在凝春堂门前等着,想等德妃宜妃几人到了一同入内,却见几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一打听,竟是王常在住的蕊珠院卧房里吊死了一个宫女,王常在进门就看到一个人吊在那里,直接就吓晕了过去。 这件事待问来详细的话,妃嫔们已经聚在太后跟前。宫里不乏自裁的宫女太监,各种各样的原因,大多不过是被欺负或被虐待,查得出什么的做做规矩,查不出什么的,通常不了了之。众人惊吓之余并没想太多,可等蕊珠院传来的话,说这个宫女原在无逸斋当差,是太子跟前的人,太后立时变了脸色,岚琪也愣住了。 传话的人很快被太后身边的嬷嬷带下去说话,太后轻咳了一声,妃嫔们纷纷安静下来,只听太后难得威严肃穆,一字字沉重地说:“园子里的事,和宫里的事一样,不能对外说,更容不得私底下猜忌嚼舌根子,哀家不想再听到园子里有人议论这件事,否则的话,进了畅春园的门,这辈子就别想出去了。” 慈祥的人难得露威,很镇得住人,女人们纷纷起身,屈膝称是,岚琪亦随众,待得她们都散了,只留她在太后跟前,太后这会儿才软下脸,忧心忡忡地对岚琪说:“进园子前不是都打点好的,怎么还出这样的事,这个宫女在无逸斋当差的,怎么跑去蕊珠院吊死?” 岚琪连忙安抚:“您别着急,这事儿涉及太子,就不该咱们管了,臣妾想皇上那儿会有主意,臣妾会好好管束园子里的人,不让他们到处乱传。听说无逸斋的规矩和毓庆宫一样,只怕之后的事也传不出什么,要紧的是太子好好的。” 太后很不安,又吩咐岚琪:“阿哥们都散居在湖边,一定派人好好看管了,别再出什么岔子。皇上也是,从前不让他们来,如今来了又不让跟着娘住。这里比不得宫里高墙相隔,他们又都大了,之前不就出过大阿哥和哪个什么易答应的宫女的丑事?现在三阿哥四阿哥也不小了,你们要留心。” 岚琪彼时听太后的话,心里就觉得哪儿不对劲,直到两日后皇帝傍晚来瑞景轩,进门到落座一句话也不说,她安静地陪在边上,正等得都要发呆了,突然听玄烨说:“那个死了的宫女,肚子里有三个月身孕了。” 她心头猛然一惊,突然明白自己那天在凝春堂担心的是什么,难道说这宫女肚子里的孩子是太子的? 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天,岚琪知道皇帝该查的不该查的都差不多了,来也不会是要问她什么,一定是心里气不过,想找个人说说,可他一向不大对自己提起太子的事,或者说也许他对后宫所有的女人,都不愿谈起太子的事。太子长大了,再也不是坤宁宫里那个给养母捏雪兔子的小娃娃。 “混账!”玄烨突然大怒,一挥手,炕几上的茶杯茶壶都飞了出去,在墙角摔得稀碎,岚琪甚至感觉到有碎片溅出来扎在她的手背上。 外头环春和梁公公慌张地进来看光景,只见皇帝和德妃娘娘好端端隔着炕几坐着,皇帝一脸的阴沉之怒,岚琪则朝环春摇了摇头。 两人赶紧退下来,环春捧着胸口说:“这是怎么闹的,皇上生那么大的气,梁公公你这几天可要辛苦了。” 梁公公的手藏在袖笼下比了个“二”,环春会意是说太子二阿哥,他摇摇头说:“别多问,问不得,清溪书院这两天,就没人说话。” 环春叹息道:“可怜王常在,吓得半死都不被人惦记。”他话音才落,又听见里头摔东西的动静,脸色吓得惨白,连梁公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两人呆呆互相望了两眼,正犹豫时,竟见皇帝出门来,梁公公赶紧迎上去问圣驾何往,皇帝没好气地说:“回清溪书屋。” 瑞景轩内宫女太监恭送皇帝,圣驾才从门前离去,环春就飞奔回屋子里,刚刚是摔了炕几上的茶杯茶壶,这会儿是摔了架子上一只雨过天青釉的双耳瓶,而她家主子,正跪在炕下一动不动。 “娘娘,这是怎么了?”环春吓坏了,赶紧上来搀扶,一拉她的手,瞧见一片殷红血迹,吓得捂住了嘴,岚琪则吃力地在炕上坐下后道:“飞溅出来的碎片划的,没多大伤口,洗干净血迹就好。” 环春心疼地捧着主子的手,极小声地问:“娘娘和皇上吵架了吗?好端端的,怎么吵架了?奴婢劝您的话,您哪怕听一两句呢,皇上是皇上呀,您不能总是……” “你怎么这样啰嗦了?”岚琪不耐烦,苦笑道,“我可半句话都没说,他发了脾气就走了呀。” “没吵架?”环春都不信。 “真没吵架,我半句话都没说。”岚琪盘腿坐起来,抬眸看满室狼藉,叹息了一声浪费多少银子,又对环春说,“他摔了茶杯不解恨似的,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扬手就把花瓶又摔了。” 环春更加听不懂,可她家主子好像很淡定,不似方才进门见她跪在炕下那般凝肃,又听得嘀嘀咕咕:“他也不挑一个便宜不值钱的摔,我难得摆一两样精贵的物件,他就这么容不下?” 听得这些,环春算放心了,之后给岚琪处理伤口,洗干净了血迹,才发现口子确实不大,但略深,才流那么多血。为了谨慎找来太医,太医都笑着说没事,睡一晚就能结痂了。 傍晚四阿哥来请安时瞧见母亲手背上的伤痕,问她怎么弄得,岚琪说和孩子们嬉闹时刮伤的,胤禛气哼哼地问是不是温宪,说那丫头手里没轻重,生气地就要去教训妹妹。岚琪当然不好冤枉闺女,一面也对胤禛说:“温宪只是淘气霸道些,哥哥别太拘束她,将来她嫁出去了在宫外,还要哥哥多照顾她,你们生分了,额娘该多担心?” 胤禛却脸色一沉,道:“嫁去很远的地方,我也不好照顾她,额娘不要太宠她了,将来嫁去远处,在人家那里就该吃亏了。” 岚琪见儿子没头没脑说这些老成的话,更是一脸的不高兴,自然要问缘故,胤禛才情绪低落地说:“今天大皇兄来书房,听他说皇阿玛已经给大皇姐定了婚事,过几天就要宣布。” “纯禧姐姐年纪不小了,你皇阿玛已经尽量留她了。”岚琪道,想起布贵人告诉她皇帝找端嫔说话的事,算着日子是差不多了,纯禧都快二十岁,没有再留下去的道理。 “我是想,姐弟兄妹的感情,比书房里要简单些,姐姐们对我都很好。”胤禛一脸不舍,更担心地说,“所以我才担心温宪脾气不好,将来去外面被人欺负。” 做哥哥的如此疼爱妹妹,岚琪心中很暖,而她知道皇帝答应女儿们决不远嫁,刚才才无意中说出口,要胤禛将来在宫外照顾妹妹,此刻不敢再多说,只是安抚他。这是很正常的事,但母子俩说了好半天的话,岚琪也没见儿子提起太子。 相反的,岚琪自己有些好奇太子怎么样,之后似不经意地说起道:“在湖边住着可还好?皇祖母那儿怕湖边太热闹吵着你们念书,太子的无逸斋是个清静地儿,额娘回头和皇阿玛说说,把你们也挪到清静的地方才好。” “无逸斋很僻静,地方也大,我们几个去给太子请安时瞧见了。”胤禛好像真的不知道什么,一脸单纯地说,“三哥说无逸斋就是宫里的毓庆宫,我瞧着也挺像的,不过我和三哥住的桃源书屋也不赖,额娘放心,我会用功读书,不会贪玩。” 岚琪摸摸儿子的脑袋说:“额娘对你很放心。”她知道,胤禛如今眼下对她无话不说,将来怎样不去想,至少眼前的儿子和自己,已然完全交心,倒是自己这个做额娘不能事事都对他讲,所以太子的事一定还没影响到他们兄弟。 想想也是,她和荣妃敦促着园子里不要乱传无逸斋里的事,皇帝必然也下了手腕,这两天园子里风平浪静的,也不怪关在湖边读书的孩子们,对此一无所知。 四阿哥请安吃了点心,就要回他的桃源书屋去,温宪正好来撞见哥哥走,硬纠缠着要一道去,刚才还在母亲面前扬言要教训妹妹的人,这会儿却被妹妹缠得束手无策,还是领着她去了。 岚琪坐在窗前看兄妹俩说说笑笑地走开,一手撑着下巴想心事,环春来问今天晚膳要不要准备,猜想她是没什么胃口的,岚琪突然想到说:“你去厨房看看什么菜色,挑几样可口的送去蕊珠院,给王常在用,顺便看看她怎么样。” 环春照着做,亲自来回一趟,却带着觉禅贵人一道回来,说是在蕊珠院遇到觉禅贵人去探望王常在,就随她一起来的瑞景轩。 岚琪近来因忙碌而极少与觉禅氏见面,只是偶尔问问她在延禧宫好不好,知道她喜欢畅春园,这次把她也带来,依旧和易答应住在一起。 “入园两天没见你,一切可还好?”此时寒暄了一句,她便问觉禅贵人,“王常在是曹大人家的亲戚,是不是这一层缘故,对她多照拂了些?” 觉禅贵人却笑道:“只怕曹大人知道一些旧情往事,明里暗里会劝着王常在避开嫔妾,今日嫔妾去,她脸上就挺尴尬的。” 岚琪不以为意,在手炉里添了两片红箩炭递给她,说道:“她被吓得不轻,皇上也不去慰问她,这两天恐怕不会对谁有好脸色。” 觉禅氏却道:“嫔妾本来就不是去看她的,是去瞧瞧那屋子里的光景。” “怎么了?” “娘娘放心,这话嫔妾只在您这儿提起。”觉禅氏捧着手炉说,“在凝春堂听说那宫女原在无逸斋办差,那就必然是和太子有瓜葛,这事儿一搁在太子身上,嫔妾就只能想到大阿哥。昔日易答应的宫女勾引大阿哥,如今太子无逸斋里的宫女悬梁自尽,而去年太子一个人在畅春园住了好长的时间,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多想想就明白了。” 岚琪何尝不明白,玄烨说那死了的宫女肚子里有身孕了,必然是验了又验,查了又查,不会错,太子去年一个人在畅春园住着,这里除了太监外,就是侍卫进出往来,这宫女要么和侍卫私通,要么这孩子就是太子的。 皇帝这样生气,不会是冲着有谁算计太子,那不值得他气到要摔东西,可见那宫女和太子之间,一定不简单。 “这件事儿,你要小心,涉及太子,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帮不了你。”岚琪沉下心来劝,又提醒觉禅氏道,“我猜想你是怀疑长春宫,但你想想,如今和太子最有利益冲突的,是大阿哥,太子有什么事,人家很容易怀疑长春宫,惠妃不至于这么鲁莽。这一次她生病,是真的病得沉重,荣妃亲自去瞧过,不像是装病。如果算计好了园子里有这样的事,她何至于装病,弄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觉禅贵人颔首道:“所以嫔妾才觉得蹊跷好奇,想要弄清楚惠妃到底有没有从中作梗。不然就又是一个把柄捏在我们手里。” 正说话时,外头脚步声匆匆,环春很快进来道:“娘娘,万岁爷又来了,梁公公说是要在瑞景轩过夜。” 觉禅贵人赶紧放下手炉起身,福了福便要告辞:“嫔妾明日再来与娘娘商议。” “你明日午后来,一早我要去凝春堂,几位老福晋要进园子逛逛,太后要我去作陪。”岚琪这般说罢,便让环春送觉禅贵人出去。 因知皇帝才从清溪书屋起驾,到门前还有些时候,唤来绿珠紫玉,让她们将屋子里值钱的器皿都收掉,两人边收拾边笑,绿珠忍不住说:“娘娘不怕一会儿万岁爷瞧见了生气?白天来时屋子里还摆了好些东西呢。” 岚琪不屑道:“被他说几句,我不少几两肉,可他再摔东西,我一年俸禄就被他摔光了。” 果然等圣驾再抵瑞景轩,玄烨进门就皱了眉头,这次再来园子里住,特地又让人装点过瑞景轩,白天来时还能见许多精美别致的摆件,这会儿来架子长案上都空荡荡的,屋里的人迎出来,他看也不看直接绕进门,卧房内同样也没了那些漂亮的瓷器摆设。 “知道我要来了,故意的?”玄烨往炕上坐,炕几连茶具也没有了,他恨恨道,“到底谁给你的胆子,总是这样硌硬我?” 宫女太监早退下了,岚琪亲自从外头端了茶盘来,茶壶里泡的是金银花莲心枸杞茶,她缓缓斟一杯茶递给玄烨说:“屋子里烧地龙,难免心火旺,这茶最好,喝了也不怕睡不着。” 玄烨正要发脾气,见她手背上深红色已然结痂的伤痕,岚琪的手向来白嫩,一点点伤痕就很突兀,不禁问:“怎么弄的?” 岚琪不在意地说:“皇上之前摔茶碗,碎片溅出来刮破的。” 玄烨一愣,握住岚琪的手轻轻摸了摸伤痕,问着:“疼吗?朕是气急了。” 岚琪软软笑着:“不疼,平时伺候几个小家伙,也偶尔被挠几下抓一道,很快就好了。” 玄烨却沉甸甸地说:“小时候挠几下,伤的是身体,将来长大了胡闹伤人心,可就没那么快好了。” “皇上怎么……”岚琪到底没问出口,还是端茶给他说,“皇上消消气。” 玄烨喝了茶,舒口气想要靠下去,岚琪挪来大靠枕给他垫在身子下,他用手背轻轻敲着额头,还是无法疏散心头郁闷似的,岚琪也不敢多说话,只静静地跪坐在一旁。 好半天突然听见咕咕声,岚琪一怔,见玄烨伸手捂住了肚子,她惊讶地问:“皇上还没用膳?” “之前没胃口。”玄烨嘀咕着,但身体果然还是饿了,他自己也有感觉。 “臣妾也没用膳,正好饿了。”岚琪总算找到些事情来做,唤人传夜宵,不知环春是否早有准备,她这边才说要,眨眼工夫就送进来膳桌,不知哪儿弄来的精致小铜炉火锅,一碟鲜虾几样蔬菜和米饭,烫了鲜虾蔬菜蘸酱吃,一边就熬上粥了。 玄烨是饿了,岚琪则是看他吃得香才有胃口,两人热乎乎吃了半天,皇帝热得把外衣都脱了,但突然想起什么,喊来梁公公,问他东西在哪儿。 不多久梁公公带着小太监上来,捧进来一只硕大的锦盒,打开盒子,一只釉色莹润饱满的长颈瓶,岚琪瞧着和早晨那只双耳瓶一样是雨过天青釉的,但隐隐有些许的差别,可又说不上来。 玄烨则道:“这是天蓝釉,瞧着很像是不是?摆在一起看就不同了,这个釉色极少,一年得不了几个,都贡上来了,朕只在乾清宫摆过,这只带来原要摆在清溪书屋里。” “臣妾听说过天蓝釉,见还是头一回见着。”岚琪欣喜地摸了摸这只瓶子,也舍不得拿出来看,直接让环春收好,要之后带回永和宫去,别让小家伙们翻出来摔了。 玄烨见她一副高兴模样,嗔怪道:“还是这么贪。” 岚琪不屑:“那也要看是什么东西。皇上若不是心虚早晨摔了臣妾的东西,明明有这样好的,也不舍得赏人?值钱的好东西才值得贪。” “你屋子里都是小娃娃,跑来跑去不怕摔了?朕什么好东西不是先留给你的,不过是有些东西要等着好的时机再给你。”玄烨不高兴,可人家笑眯眯端上一碗鲜虾粥,柔柔地说:“喝了粥,臣妾陪您屋檐下散散,然后就早些睡吧,吃饱了睡醒了,再去想那些烦心事。” 玄烨已然开了胃口,没有拒绝,热乎乎鲜甜的粥下肚,精神也是一振,便随手裹了大氅,和岚琪在屋外走走,时下正月依旧寒冷,他们吃得身子发热才出来,反而觉得清爽醒神。 立在一株春梅下,枝丫上才抽芽,还未见花骨朵,岚琪问玄烨多久才能 开花,可皇帝却说:“四五月就差不多了。” “四五月?”岚琪笑道,“您在说什么事?” 玄烨果然没听见岚琪问他的话,答道:“三月过皇祖母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便过了,你和荣妃与内务府安排一下,是时候让侧福晋进宫了。但毕竟还没有立太子妃,不必太过铺张,该有的礼节做到就好,若是来日新立太子妃,届时再举办婚礼,若是扶侧福晋为太子妃,再补一场仪式就是了,这都是后话,总之先让侧福晋进宫。” “这个好办,宫里都有规矩不麻烦,只是……”岚琪道,“是说四五月里,就要回宫了?” 玄烨摇头:“回不回去再说,让侧福晋进宫的事安排好。” 岚琪见玄烨不断地强调这件事,知道他心里烦躁,太子十五六岁了,当年玄烨在这个年纪早就有孩子了,大阿哥成婚也早,如今两个闺女在膝下,侍妾还有了身孕,太子依旧独来独往。但这并不是皇帝的错,当初太子年纪小,可又赶上太皇太后驾崩,这一拖就是两年,皇帝也不能让他娶妻纳妾,现在出了那样的事,又好像全怪皇帝对太子不尽心,怪不得玄烨憋闷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因为这些事找谁商量都不成,他若要袒护太子,就只能自己闷在心里。 玄烨始终没对岚琪说那宫女和太子究竟怎么回事,岚琪再好奇也不打算从皇帝口中知道,他们俩再亲昵,也要保持些许距离以及互相心里藏些秘密,这样一来才不会疑神疑鬼地担心对方是否对自己有所隐瞒,可过度地互相坦白,就会带来这适得其反的效果。 待要伺候入睡,已然深夜,环春还没将那只长颈瓶收起来,估摸是不好当着皇帝的面翻箱倒柜,一时还搁在长案上,岚琪新鲜地打开锦盒取出瓶子又摸了半天,冰凉光滑的瓷器摸在手里,恰到好处的分量,真正是上等品才有的贵重。 “是你的东西了,有什么可看的?”玄烨突然从身后搂住她,岚琪的手正握在长长的瓶颈之上,玄烨捉了她的手一道缓缓抚过,轻轻在耳后说,“天还没暖呢,怎么用茉莉香了?” 腰上的手越发用力,玄烨另一只手已将瓶子拿下,而后用双手环住了她的身子,一点点往后退着,岚琪软软地几乎全靠在他胸膛上,感觉到他鼻尖蹭着自己脖子里的肌肤,心里禁不住热起来,轻声说:“身上可没用茉莉香,你再闻闻是什么?” 深夜时分,外头起风飘雪,屋里却是花香旖旎,瑞景轩白天才经历了摔打东西的惊恐,没想到不隔夜,皇帝就亲自来改变院子里的气氛。跟着德妃的宫女太监渐渐都不把这些事当事儿了,他们知道皇帝在别处发脾气,那是真发脾气,在瑞景轩在永和宫,就是散散心而已。 翌日凝春堂本要招待几位老福晋逛园子,幸好昨晚一场雪堵了路,太后一早派人来说老福晋们明天再来,让德妃不必一清早过去,等园子里的积雪扫干净了再出门,又说正月十五要在凝春堂简单和皇帝妃嫔们聚一聚,让她和荣妃提前预备。 如是岚琪偷得半日闲,懒懒地窝在明窗下晒太阳,昨晚的暴风雪她毫无知觉,只因沉浸在翻云覆雨中,贪婪地释放一切欲望,等精疲力竭地睡过去,醒来皇帝都不见踪影了。 “奴婢已经传话给觉禅贵人,若是中午得闲,过来和您一道用午膳。”此刻环春带宫女进来换香炉,等她们收拾妥当,岚琪拉了环春轻声说,“昨晚我糊涂了,你帮我算算日子,下一回该是几时?我心里真害怕,现在不敢再有,怕真的拖垮了身子。” 环春今早为主子收拾被褥时,就知道主子该担心了,这会儿红着脸笑道:“您就别操心了,顺其自然吧,皇上好些日子没来了呢。” 岚琪推她,到如今还是会脸红,好在这话对环春说得,主仆俩嬉笑了一会儿,因来回话的人说觉禅贵人愿意来用午膳,环春便想去好生预备一些,觉禅贵人是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吃的东西也要精致才好。 环春离去,岚琪歪着看内务府送来的单子打发时间,可眨眼工夫环春又回来,说无逸斋里又出事了,有个宫女服毒自尽了。 岚琪手里的单子落下,怔怔地看着环春,昨晚好容易哄得玄烨高兴,这再一闹,他的心都要碎了。 “消息怎么传来的?”岚琪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来不及遏制在畅春园里传播,急着下了暖炕,就要去找荣妃商量。 环春则道:“娘娘来不及了,无逸斋里几个宫女被吓得跑出来,到处喊死人了,虽然已经被拿下,可园子里早就传遍了。” “怎么会这样?”岚琪重重地坐下,“昨天胤禛还来跟我说,无逸斋的规矩比得上毓庆宫,怎么会接二连三出这样的事?” 环春俯身轻声道:“奴婢听见一些话,怕您生气一直没敢说。” 岚琪皱眉看着她,环春轻声道:“是奴才们私底下传的,说太子性格暴虐,偶尔会虐待宫女太监,但毓庆宫里的事不可以对外传,所以从来没传出来过,奴婢听过则已,也不敢提起。” “怎么会这样?”岚琪捂着心口说,“能这样传出来,未必不是真的了,现在无逸斋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兴许就都暴露出来了。” 此时门外传话说觉禅贵人到,觉禅氏也新鲜地带着这件事来,坐下就说:“嫔妾原以为惠妃从中作梗,可现在事情闹成这样,若是她未免也太激进,惹怒了皇上真真不值得,她的确不至于如此愚昧冲动。” 岚琪叹:“皇上一定已经开始查了,若是惠妃搞的鬼,她就是自掘坟墓,我也认定她不会这么傻。” 看得出来这次的事,必然和太子脱不了干系,去年末一次考学,他还输给了四阿哥,估摸着皇帝没给他好脸色,每每想起来,岚琪就担心儿子会被他们盯上。 觉禅氏也提醒岚琪:“虽说国舅府还会扶持四阿哥,但孝懿皇后毕竟不在了,娘娘要为长久打算,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要让他们挑唆了四阿哥和太子的关系,对他们来说,扫清一个障碍,道路就通畅一分。” 岚琪感激觉禅氏的善意,可这些话不能轻易说出口,或者说觉禅氏绝不是商谈这些事的人,如同她对待与玄烨的感情一样,这是必须自己独立面对的问题,但她没有坚决地表示反感,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过去,觉禅氏是聪明绝顶的人,明白了德妃的态度,也就知道自己的分寸。 不多久荣妃赶来,觉禅氏不便在跟前听她们商议,便随环春去准备午膳,等摆齐了膳桌,清溪书屋却突然来人,说皇帝请德妃娘娘过去一趟。 岚琪让荣姐姐和觉禅贵人自便,换了衣裳便坐暖轿匆匆而来,因清溪书屋时常有大臣进出,畅春园虽无前朝后宫的划分,但妃嫔们几乎不往这边来,等她在清溪书屋前下轿,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 门前是梁公公候着,岚琪见面便问:“太子呢?” 梁公公忙轻声道:“太子已经回无逸斋去了。” 岚琪稍稍皱眉,梁公公已学得十分机敏,不等德妃娘娘发问,已经禀告:“皇上找太子来,是说四月里纳侧福晋的事,宫女的事略问了几句,太子怎么说皇上就怎么信了,父子俩没闹得不愉快。” 听得这些话,岚琪调整心思往书房里走,进门时玄烨正站在书架前翻书,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眼镜,见岚琪进来,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说:“还没进午膳吧?” “才摆了,您就派人来找。”岚琪站得远远地,顺口问,“皇上怎么用眼镜了?” “是要给皇额娘送去的,朕戴着把玩一下,果然看得头晕。”玄烨说着,把眼镜递给岚琪,“你几时去凝春堂,替朕送给皇额娘。”说罢对外头唤人,让传膳。 “皇上是找臣妾来用膳的?”岚琪问。 “昨晚看着你才有胃口,今天怕又没胃口吃不下饭,可不吃饭,朕哪儿来的精神对付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想找你来一起用膳。”皇帝嘴里说着看似积极的话,面色却消沉得让人心疼,岚琪不再多问,随他一起到膳厅坐了,满满当当的御膳摆在眼前,她最怕伺候这种几十道菜的御膳,光看一眼就没胃口了。 太监们端上来两口火锅摆在桌尾,皇帝若要用,还得有太监去涮了肉再送过来,想想昨晚在瑞景轩,一张小桌一口铜炉,几碟菜两副碗筷,吃得用的都在眼门前,亲亲热热多自在,而此刻皇帝傻乎乎地坐在桌前,其实送到自己嘴里的东西,连原先什么模样都看不清。 玄烨冲梁公公摆了摆手,梁公公立刻会意,招呼所有的宫女太监都下去,屋子里就剩下岚琪陪着。看这架势,岚琪便起身拿了碗筷,走到桌边夹了菜,自己先送了一口,然后才往碗里放了端到玄烨面前,皇帝抬眸问她:“你怎么自己先吃了?” 岚琪被他这气势吓着了,怯然道:“试毒的太监也下去了。” “试毒?” “是。” “昨晚在瑞景轩吃饭,可曾试毒了?弄得这么矫情做什么?”皇帝明摆着无理取闹,岚琪纵然听得心里发堵,可体谅他此刻满肚子无处发泄的怨,园子里那么多人,就因为自己是他心尖上的,才被找来出气,虽然谁也不愿意被出气使,可若自己都不体贴他,还有谁体贴他? 两人僵持着,桌尾的火锅咕嘟咕嘟地煮着,可其他的菜就快放凉了,岚琪嘴里还残留刚才那一口酱肉的咸味,特别想喝一口热茶冲淡它。 “朕总是这样欺负你。”玄烨拿起筷子把碗里的菜都塞进了嘴里,鼓鼓囊囊地咀嚼了半天显然难以下咽,岚琪赶紧去一旁端来痰盂让他吐掉,又端茶漱口,自己背过身去,也偷偷喝了半碗茶漱口。 才放下茶碗喘口气,就听玄烨说:“皇祖母在时,朕遇上这些事,还能有个依靠,对谁说都丢脸的话,对皇祖母说不要紧。朕会做皇帝,可朕还是学不会该怎么做父亲,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不学坏,为什么费尽心血教导,还是会出这样的事。一个两个都这样,那些小的将来,是不是也要排着队一个个来气我?” “臣妾可以说几句吗?”岚琪终于开口了。 玄烨看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朕几时要你闭嘴了?” 岚琪不在乎他这话不好听,走到膳桌旁,给他盛一碗汤,口中慢慢道:“皇上总是看着自己想孩子们,那可有些不公平。臣妾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时,裕亲王恭亲王福晋们进宫闲话,听她们数落王爷又做怄人的事了,就是昨天您给臣妾的天蓝釉花瓶,臣妾头一回听说,也是裕亲王福晋说王爷在家发脾气把好好的瓶子给摔了,那是福晋娘家的陪驾,他怕福晋不高兴,弄了雨过天青釉的冒充,福晋一看就知道,可也没拆穿,只是在太皇太后面前告状而已。” 汤送到面前,岚琪果然还是先喝了一口,玄烨不耐烦,但送到手里还是喝了,一面说:“你讲这些事做什么?” “臣妾还没说完呢。”岚琪放松了些,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也给自己盛汤,继续道,“每次福晋们来告状,太皇太后就会乐呵呵地说起王爷们小时候的事,原来除了皇上您之外,王爷们也是不让人省心的,太皇太后看似扶持皇上您长成,其实对您的兄弟姐妹也是又做爹又做妈的,经常被气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和您现在一模一样。” 岚琪坐到玄烨身边,看他喝了一整碗汤,索性把自己的也递给他,安抚道:“皇上若是生气阿哥们不好也罢了,他们不听话,或打或骂,教训就是,您跟自己生气,怎么才算完?” “太子呢?”玄烨冷然道,握着岚琪那碗汤没再动,面色好像倏然变得暗沉,“太子能或打或骂,随便教训吗?常宁福全若是阿哥们,太子难道不就该是朕?” 岚琪垂下脸,心里突突直跳,轻声道:“难道皇上就没被太皇太后训斥过?” 玄烨瞪着她说:“朕不会做这么荒唐的事,你知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勾当?朕让他在畅春园清清静静念书,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吗?” 岚琪再说不出话,果然玄烨还是忍不住对她说太子的事了,可她现在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绝对不能染指太子的事,不然赫舍里一家怎么会放过自己,明珠府必定拍手叫好准备看好戏。像今天所有人都等着皇帝勃然大怒的日子,皇帝把她找来,就够扎眼的了。 “在朕的面前那么乖顺听话,背过人却暴虐残忍,朕的心都寒了,这要怎么教?”玄烨真是生气了,岚琪见他脸色也跟着不好,起身站到身旁轻抚背脊道:“皇上消消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好,太子还小……” “还小?他都十六岁了!” “您总不能回回自己生闷气,为什么不冲着太子发火呢?”岚琪也冲动了,直白地说出口,“大阿哥犯点小错,您就又打又骂从来不顾及他的脸面,谁不知道大阿哥是被您打着长大的,可太子呢?难道太子从来没犯过错,难道皇上不觉得,是您对待孩子们有区别吗?储君怎么了,储君就不是您的孩子了?” 说罢这些话,岚琪便屈膝在地,玄烨急了她也急了,心里实在后悔,怎么这话就说出口了,垂首请罪道:“臣妾失言。” 除了炉上火锅咕嘟咕嘟煮汤的声响外,屋子里静如无人之境,玄烨被那一番话说得闷住,连岚琪之后的“臣妾失言”也不曾听见,等他回过神,人家已经在地上待了好一阵。他伸手把岚琪拎起来,揉了她的膝盖说:“做什么动不动就下跪?你明知道朕不喜欢这样。” 岚琪低垂着脑袋,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可那些不能说出口,如她这一跪,就因为玄烨是皇帝,因为他是皇帝,所以那些话注定这辈子都不能说出口。 “你不说了吗?朕还想听。”玄烨果然道。 “臣妾不该说那些话,实在没有分寸了,皇上如今想听,可将来若是恼了,回想起来就是臣妾僭越,那样会让您更讨厌臣妾。”岚琪低垂眼帘不敢看玄烨,但严肃地说,“皇上? ??您知道这里头的轻重,臣妾往后会更加小心,也请皇上不要为难我。” 玄烨失望极了,可他的确知道里头的轻重,也因此除了今天忍无可忍说出口,一直以来和太子有什么矛盾,他都一个人闷在心里。 “只有皇祖母,朕可以对她说任何事,连你都不成。”玄烨苦笑,“皇祖母总对我说,自古帝王称孤道寡,没有谁坐在龙椅上是不寂寞的,朕以前不觉得,心想有皇祖母有你,还有兄弟们孩子们。可现在才明白,原来身边有再多的人,心还是空荡荡的,哪怕是你也不能全心全意相待,这不是你的错,错就错在,朕是皇帝。” “这也不是皇上的错,就算您不是帝王,也不能任何事都随心所欲。”岚琪冷静地说,“任何人在这个世上,但凡有半点儿为他人考虑的心,就都会有所牵制,都会有无可奈何的事。天上的风筝想要飞得更高,却被线牢牢牵制束缚,风筝一定觉得是线阻碍了它高飞,可一旦剪断了线,等着它的就是落地,即便能自由自在飞一段,也不会改变坠落的结果。牵制并不是什么坏事,臣妾在太皇太后身边十几年,学的就是如何与皇上相处,不求一时贪欢,但求一辈子互相依靠。” “你说得真好,几时你已经变得这样聪明,朕眼里……”玄烨好生感慨,怔怔地望着岚琪,似自言自语着,“朕当初教你读书写字,并没有盼过今日,可你总是给我惊喜。” 她的情绪安定下来,听得这句话,娇然一笑:“臣妾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玄烨捧起她的手在手背亲吻了两下,唇间触碰到昨日的伤口,又温柔地亲了一口:“朕冲你发脾气,还把你弄伤了,堂堂君王,竟只会欺负自己的女人。” 岚琪笑悠悠道:“皇上放心,我不告诉别人。” 玄烨一愣,立刻就笑了,轻拍她的额头嗔怪:“蹬鼻子上脸。” 岚琪却正经说道:“太子的事,皇上再冷静冷静,会有法子的。” 玄烨也稍稍沉了脸色,但似乎有些许胃口了,指了几样菜让岚琪送来。她端着碗筷夹菜,又在火锅里热热地烫了几片羊肉,送回来时照旧先自己吃了几口。玄烨没再怪她 ,两人坐下安静地吃了几口饭菜,皇帝才突然说:“对太子,朕会再好好想明白,可是你答应朕,你可以不说任何话,但能不能听朕说说?朕不找你商量,只找你说说心里话。” 岚琪点头答应,眼眉弯弯地笑道:“皇上记得来说心里话时,多带几个稀罕的好物件,那臣妾一定更殷勤。拿人家的手短,您听过吧。” 玄烨笑骂:“这一两年都别惦记朕给你什么好东西了,贪得无厌。” 岚琪根本没当真,再给玄烨盛了一碗汤,等他热乎乎地喝下去,才正经说:“臣妾也有事要找皇上商量,昨晚没闲下来说。” 两人目光暧昧,但不至于放肆,玄烨点头让她讲,岚琪才慢慢把之前在宫里的事告诉皇帝。说起在袁答应屋子里翻出来的布娃娃,她面色凝肃道:“平贵人从前爱惹是生非,但近些日子总算很安分,她与王常在、袁答应井水不犯河水,实在没必要做这种事。加上袁答应的癔症莫名其妙得了,又莫名其妙好了,太医也一直没正经来向臣妾禀告过,所以臣妾武断是她们自己闹出来的是非。但这上头的事,就不是臣妾能满足她们了,皇上您既然收了人家更打算要好好亲近,可就别喜欢一阵子又撂下不管了,难道撂下不管的,都让臣妾和荣姐姐来收拾?” 皇帝满不在乎地点点头:“难道还让朕收拾?” 岚琪不悦:“臣妾是说正经的话。” “朕也是说正经的话。”玄烨说罢就冲她微笑,笑得岚琪心里毛躁,嫌弃地避开了目光,他则追着目光去,人家恼了推开他要走,被玄烨捉了手道,“你看着她们现在新鲜,就对朕说这些话,事实上早在宫里那些人,现下不都是你在管了?” 岚琪别过脸:“这话臣妾听了可不高兴,臣妾也是被您撂下的不成?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悲哀,皇上真好意思说出口。” “你心里明白的,还要朕多说?”玄烨道。 “能明白一辈子吗?”岚琪望着他,抿了抿唇道,“您知道吗,做这些事,臣妾每天都在心里矛盾,经常会突然迷茫或者突然清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唯一能说服自己每天对付她们的,就是地位和权力,把自己变得冷漠又无情,若不然什么事都做不成。” 玄烨的目光很温和,一样又透出几分无奈,他微微笑道:“朕每天面对文武百官,也这样说服自己,你看,咱们又有一样的事了。” “就会哄人。” “是你才哄的,不要矫情了,你也就这会儿说几句发发牢骚,难道还不帮朕管她们了?”玄烨自信满满地,在岚琪脸上轻轻摸了一把,“快笑一笑,朕的心情都好了,怎么换你耷拉着脸?” 那之后两人又略吃了几口菜,剩下几乎没动的,唤来梁公公让他派人各个院落去送一些。岚琪陪他在屋檐下站了会儿透透气,下午还有许多事等着皇帝处理,清溪书屋不比乾清宫宽敞,她不能久留。 出门时梁公公一路将德妃娘娘送上暖轿,他脸上和岚琪来时的神情天差地别,此刻笑意满满心情甚好,岚琪则吩咐他:“我一会儿让王常在挪新的院落住,你要劝着皇上去瞧瞧,突然这么撂下了,宫里人就该欺负她了。” 梁公公连声称是,岚琪心里则略感悲凉,她几时生得这样大方了,在人前可真算是一个“德”字了。 待坐暖轿回瑞景轩,挑起帘子瞧着一路风光,回想这一顿午饭到底和玄烨说了什么话,竟觉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希望玄烨也能如此,千万不要因为她而对太子有什么改变,不然针对她和孩子们的人又多了一伙,且赫舍里一族,从来都心狠手辣。 回到瑞景轩,荣妃和觉禅贵人都不在了,大概是觉得她去清溪书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也落得自在不用解释什么。换了衣裳后将畅春园管事的叫来,让他们另选出一个院落,将王常在搬过去住。蕊珠院死了人,至少这段日子再把她放在那里不合适,估摸着皇帝不肯去也有这里头的缘故。 “到如今,我都要为他操心亲近这个亲近那个的事了。”忙完了琐事,终于偷得半日闲,岚琪冲环春抱怨道,“环春,你们旁观的人觉得别扭吗?” 环春笑道:“别扭也得过日子,娘娘不是也做得好好的?” 岚琪苦笑,叹环春看得透,她也就嘴上唠叨几句,心里和行动上,什么都为他考虑。忽然想起一件事,拉了环春轻声道:“你听说太子虐待太监宫女的事,可有什么具体的说法?” 环春见主子这么问,猜想她在皇帝面前也听得什么了,便把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告诉主子。说太子在毓庆宫就有虐待宫女太监的嫌疑,经常让他们捧着水盆端着茶跪半天,他看着是心无旁骛地念书写字,可一来二往的,明显就是捉弄下人取乐。到了畅春园,更是变本加厉,甚至有轻薄宫女的嫌疑,那些不堪屈辱的都被默默处理掉了,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吊死的一个服毒自尽的,这样明着逼死的就有两个,余下的还不知怎么个状况。 “但话说回来,不愿屈服的有,也难免有愿意巴结讨好太子的,等侧福晋入宫后,往后这些宫女也能想法儿上位了,跟着太子哪怕做侍妾,总是风光过做宫女,有那么几个不安分的在,那些不愿屈服的,也会被她们排挤欺负。”环春很老到地说着,“奴婢觉得,这两个宫女未必真是被太子逼死的,宫女太监之间排挤欺负,也能要人命。” 岚琪听得头头是道,感慨道:“我和皇上似乎都没想到这一点,在皇上看来大概也是太子的错,他固然有错,可错到要逼死人,未必是他愿意的。” 环春叹息:“没想到太子人前人后会有这么大的差别,一直瞧着温文儒雅的人。反倒是大阿哥,都说瞧着毛毛躁躁的,可在府里头对福晋百依百顺,对下人也温和。” “咱们就说到这儿,再不要提了,大阿哥也好太子也好,咱们屋子里的人不能议论,你也去警醒底下的人,别让他们在外头听了回来又嚼舌根子。”岚琪揉了揉额头纾解疲乏,又多嘱咐一句,“瑞景轩里的规矩要更严谨些,园子里比不得紫禁城森严,你费心看管几个月,这一次怕是住不久的。” 果然隔天就有圣旨下,拟定四月初十和五月十五两日,四月初十太子侧福晋入宫,五月十五是大公主下嫁。大公主被册封为和硕纯禧公主,指婚给了蒙古科尔沁部台吉博尔济吉特氏班第,很快要嫁去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故乡。 喜讯一出,端嫔那里宾客盈门,连在宫里的惠妃都与其他宫嫔一同派人送来贺礼,热热闹闹了两天。大公主快二十岁了,情感上免去许多舍不得的悲伤,她跟着端嫔大大方方地接受贺喜,来给皇祖母磕头时才露出几分娇羞。 太后因欢喜孙女要嫁去自己的故乡,话语间难免又勾起思乡之情和对太皇太后的思念,众人安抚劝说,好一阵才又欢喜起来,待之后散了,便留下岚琪单独说话。 太后没别的事,一是说元宵的聚会免了,让她省点精力操持后头的大事,一娶一嫁少说要一两个月来准备,就不麻烦她再为自己张罗晚宴。二则是对岚琪感慨:“纯禧嫁出去多高兴的事,大家热热闹闹的,可太子要纳侧福晋,却没有人敢提起来,没有娘的孩子可怜,旁人送贺礼都不知该往哪儿塞,也没有人能教导他将来成了家该如何过日子。每次他来请安,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我想亲近都不成,也不知道这些话从何说起。可你瞧大阿哥来,总是亲亲热热的,就是讨人喜欢啊。” 岚琪也知这里头的区别,太子从小没娘亲呵护,哪怕有个养母也好,毓庆宫里的乳母嬷嬷们,都是给皇帝办差的,规规矩矩不敢多嘴半句,伺候储君和伺候一般的阿哥很不一样,谁敢在太子跟前说道理,而父亲对他总是严肃得很,连四阿哥都还会撒个娇,太子却不能。 “岚琪啊,我知道你也难做,太子的事你不好插手,但你能对皇帝说说,我心里有个主意。”太后一向菩萨心肠,虽然近来种种传言说太子不好,她还是可怜太子无母,吩咐岚琪道,“你去和皇上说说,不如让裕亲王福晋来教教太子,她是大伯母,是有身份地位的长辈,或许比你们几个后宫妃嫔更合适些,她们也给自己的儿女操持过嫁娶的事,会明白的。” “您这个主意臣妾觉得好,就看皇上什么意思了。臣妾也担心宫里找不出合适的人去指导太子。”岚琪认同太后的想法,她还真没想到几位福晋可以派上用场,大概平日里妯娌间总是客客气气没有太亲近的往来,她本意是不想麻烦人家的。 之后岚琪与荣妃商议,荣妃也觉得妥当,因不是要紧的事,岚琪推荣妃去找皇帝开口,她自然是好意想给荣姐姐在玄烨面前留个好,荣妃也领情,待到清溪书屋一说,玄烨果然很赞成。 原来所有人都在烦恼到底让谁去教导太子好,若非太后提起来,谁也没想到还能有这个法子。 转眼已是正月十四,高高兴兴的时节里,偏偏有个坏消息,大阿哥府里那个侍妾小产了,打下来还是个男娃,那侍妾身子受了很大的伤害,往后还不知会怎么样。 惠妃本就对侍妾产子不看好,她急着想要皇长孙,却很看重孩子的出身,不然早就想法儿给胤禔多弄些女人在身边,可即便她讨厌儿媳妇,也不得不耐心等儿媳妇生出儿子来,嫡子的皇长孙,才最最金贵。 “没了就没了,明日过节去畅春园,给你阿玛说时别悲戚戚的,你可知道你有多少兄弟姐妹没见过天日?有什么稀奇的。”惠妃很冷漠,更叮嘱儿子说,“你媳妇身子养得不错了,你该盼着她给你生养才好。” 大阿哥应了,他渐渐学会了在妻子面前和在母亲面前要不同的态度才能两处相安,如今母亲说什么他都答应,回了家里凡事能与妻子商量,妻子虽非绝色美人,可伺候他极好,里里外外都十分细致,他如今对妻子的依赖,已经渐渐胜过对母亲,如此少不得常常有些事面对惠妃时,多半是敷衍的态度。 这会儿燕竹奉茶水点心来,却被主子示意退下去,屋子里再无第三个人,惠妃拉了儿子轻声道:“畅春园里太子那些事,你可也知道了?” 大阿哥戏谑地笑着:“都说那两个宫女肯定是被太子睡过了,太子也是大人了嘛,额娘别瞎紧张。” 听见儿子毫无顾忌地说出“睡过了”这样的话,倒是让空守闺房多年的惠妃脸上一红,骂了句没正经,便又继续道:“太子近来表现都不好,你皇阿玛那个人,脸上越是平静,心里头越是翻江倒海,不定对太子怎么失望呢。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去他面前显摆你多能干多优秀,皇阿玛找你,你就去说说话,不找你的时候,你就安安分分地办差,这时候去冒头,他会恨你的。” 大阿哥撇撇嘴道:“真麻烦,说起来,儿子每天除了念书外,几乎闲着没什么正经事的,皇阿玛没让我做要紧的事。” “你才几岁,那些大臣熬了十几年才到皇帝跟前,还要束手束尾不能施展抱负,几时轮得到你这个毛头小子指手画脚?”惠妃嗔怪,但旋即又笑道,“你舅舅前几日给我送消息,眼下漠北吃紧,沙俄挑唆噶尔丹跟大清过不去,你皇阿玛不动声色地跑去畅春园住着,看着悠闲自在,暗地里却已经在布置军需,恐怕今年是要和准噶尔部打一仗的。” 大阿哥听得精神振奋,惠妃最了解儿子的脾气,按着他说:“到时候朝廷选人带兵,你舅舅他们会想法子让你跟着去,你没有上过战场,去就是学个样的,额娘不担心你的安危。但你也别傻乎乎地跑去乱出主意,你要谦虚,你就是去看看打仗是个什么样,到时候打了胜仗,庆功酒你总能分一杯,将来说起来,大阿哥就是打过胜仗的皇子,你明白吗?” 大阿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说要打仗,真真两眼放光,他从小就擅长骑射,谙达们都说他将来必定是要做将军的,如今终于长大终于碰上战事,他巴不得明天就策马扬鞭提枪上阵。 “眼下还是秘密,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你媳妇也不成。”惠妃睨了儿子一眼,自己生的自己明白,儿子现在多向着妻子,对自己多少有些敷衍,但要紧的事马虎不得,拉着手再三叮嘱,“额娘现在告诉你,是要你留心注意这些日子的表现,你阿玛都冷眼看着呢。可这事儿是朝廷机密,千万不能透露出去,若惹恼了你阿玛,他一辈子都不会再给你机会。” 母亲危言耸听,大阿哥却信了,这些年开始在朝堂上行走,看着大小官员们如何应付皇帝,他渐渐明白自己身为皇子并没有太多优势,对于皇帝来说,他就是个办差的,承欢膝下天伦之乐,有的是弟弟妹妹去满足父亲,父亲不会在自己身上寻找这种安慰。 “额娘,你放心,我一定会争气,让所有人都看看皇长子的威风。”大阿哥意气风发,与母亲道,“额娘,那个位置,我还是要争一争的。” 翌日元宵,宫里园子里都无庆祝,只有几位亲王福晋进园子给太后请安,大阿哥自然也跟着来,他府里那个坏消息多少叫人感慨,而且还是个男孩子,好容易能盼到的皇长孙没有了,众人面上对太后道安慰,私底下却不知要怎么嘲讽长春宫希望又落空。 男眷们请过安就去皇帝跟前,女眷们陪太后用了午膳,因天气极好,太后就让她们去园子里散散,岚琪算是尽地主之谊,陪同几位福晋夫人往园子里来,一路说说笑笑很是热闹,不知不觉走到湖畔,岚琪才驻足说:“阿哥们都住在那里,咱们不方便再过去,先头宜妃说她院子里的春梅开了,不如去她屋子里喝茶赏花。” 可话音才落,一行人正要转去宜妃的院落,却见几个男孩子从前头过来,大阿哥领着兄弟几个,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都在,个个儿脸上都笑眯眯的,不知为了什么事欢喜。 两处既然见了,这边都是伯母婶娘是长辈,孩子们自然要上前行礼,岚琪笑悠悠地站在一旁看着男孩子们,但听有人笑道:“阿哥们真是长大了,从前见到还是一群小孩子,现在都这么高了。” 岚琪含笑听着,忽然觉得身后有风,发髻上悬的流苏被吹乱了,她抬手抚摸,转身想看看风向,却见一道黑影从树丛里蹿出来,不等她回过神,自己已经被重重地扑倒在了地上。 白森森的獠牙、血腥的热气,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和尖锐的利爪,岚琪感觉到肩颈被利齿重重咬住一口,对于生的绝望迅速盘踞在脑海,那一瞬占据她脑海的,竟然不是嗷嗷待哺的孩子们,而是玄烨。 一头黑狼扑在了德妃娘娘身上,福晋宫女们尖叫着散开,太监们也都吓蒙了,性命攸关时,却见大阿哥冲上前,双手扯住狼耳朵把它从德妃身上拖下来,畜生一挣扎从他手里蹿出去,但这一下被激怒,呼呼发出嘶吼声,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大阿哥这边。 “大哥,给你刀。”三哥突然跑上来,从腰上解下小刀,拔了刀鞘就塞给哥哥,大阿哥转头抓刀的瞬间,那头黑狼就冲了上来,一口咬住了胤禔的肩膀。 三阿哥被兄长推了一把摔滚出去,只见黑狼和大阿哥缠斗在一起,他一手扳着畜生的脖子一手握着刀就插了进去。一刀见血,畜生哀嚎一声,朝边上滚开抽搐起来,大阿哥扑上去又是一刀,直插在畜生的脑门上。 一场激烈的缠斗,畜生毙命的一刻,周边几声尖叫,竟是有胆小的女眷吓昏过去了。 此时有侍卫和越来越多的太监赶来,畜生已经被制伏,大阿哥肩膀上的棉袍被撕破,嫣红的血沁出来,他被畜生咬伤了。 宫女们围住了倒在地上的德妃娘娘,她意识还很清醒,环春扒开她的衣领,摸到湿润润被黑狼口水沾湿的地方,冰凉的感觉让她心惊胆战,幸好扯开大氅和衣领,只看到点点血丝,再抬头看大阿哥肩头一片鲜血,直吓得她浑身哆嗦,若非主子穿得厚实,脖子里又戴了早晨太后赏赐的一串极粗的金链子,后果不堪设想。 “娘娘,那头畜生死了,没事了,您脖子上伤口不大。”环春说着要搀扶主子,岚琪却虚弱地发出声:“别动,我的腰不能动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十三章 阿哥挨打 这一场惊险,皇帝之怒不言而喻,整个畅春园都气氛凝重,被送回瑞景轩后,因岚琪昏睡,玄烨在别的屋子里歇着,梁公公从清溪书屋捧来许多奏折,他一刻不停地处理着朝务,仿佛想要化解心中的怒意。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夜幕无声无息地降临,梁公公不断地增加蜡烛给皇帝照得亮堂堂,玄烨似乎是被晃得眼晕,撂下手里的事问:“她醒了吗?” 梁公公摇摇头,玄烨看了看桌上的折子,一时耐不下心了,起身道:“收起来明天看罢。”一面说着就往外走,一出门瞧见院落里红彤彤的灯笼,不禁愣了愣,梁公公跟上来说:“皇上,今天元宵节呢,您瞧月亮多圆。” 玄烨抬头望,皓月当空,皎洁明亮,不知是月色太冷还是天气太冷,他烦躁的心也稍稍冷静了些,自言自语道:“十五年了。” 梁公公知道今天除了元宵之外是什么日子,本以为皇帝会做些有趣的事哄德妃高兴,但皇帝这几天特别忙碌,瞧着几乎是忘了,反而是今天,德妃娘娘自身出了了不得的事,此刻想着德妃娘娘生死一线,皇帝必然揪心,便道:“万岁爷和娘娘,长长久久一辈子呢。” 玄烨看他一眼,稍稍露出些许笑意:“这话朕爱听。” 待往岚琪的卧房来,进门却见榻上的人似在梦里挣扎醒不过来,面上虚汗如雨,眼角更是沁出泪水,他心疼极了一遍遍喊着岚琪,才见她猛然睁开眼睛,可还沉浸在噩梦的恐惧中,怔怔看了会儿自己,才哭出声:“皇上,我害怕。” 梦中惊醒的人十分脆弱,玄烨心都要碎了,伸手想抱起她的身子安抚,可才一挪动岚琪就吃痛呻吟,果然她的腰伤得不轻,稍稍挪动都痛得撕心裂肺,她一向怕痛,当初被太皇太后鞭打后,不是因为伤心哭,而是因为疼痛天天哭,这会儿瞧她眼角垂着泪,玄烨温柔地问:“太疼了是不是?没用的东西,叫你平时练练太极非不肯,就这么扑一下把腰闪了。” 榻上的人缓过神,也顾不得自己睡容狼狈外加满面清泪,玄烨不嫌她,她也懒得嫌弃自己了,可听见人家这样说,仗着梦里的恐惧还惊魂未定,伸手握拳在他胳膊上打了一下,软乎乎地说着:“别欺负人。” 玄烨只想哄她高兴,笑着道:“这会儿最老实,什么也做不成了,还不好好哄着朕高兴,不想让我多陪陪你?” 她眼里还有泪,拳头松开扯住了衣袖,依依不舍地说:“今晚不要走,我害怕……” 端着妃嫔的尊贵和本分,再有六宫那么多女人要顾及,岚琪已经好些年不开口留夜了,皇帝偶尔特地跑去永和宫用个膳歇个觉,总是来去匆匆,最好的说法便是乾清宫有大臣等着,但事实上并非每次都如此,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不能留在永和宫的理由,而她也从不细问从不纠缠,这句不要走,真是久违了。 “今晚想好要来陪你,月圆夜,元宵,还记不记得十五年前?”玄烨凑上来,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十五年了,你陪了朕十五年。” 岚琪今年整三十,十五年就是她一半的人生,再往后十五年再十五年,玄烨在她人生里,就占据得越来越多。 “你看你,现在动也不能动。”玄烨轻轻捏她的下巴,暧昧地说,“香香软软的,可惜吃不了了。” 岚琪重重打了他一拳,泪中带笑说:“那狼扑下来的力道,可比皇上厉害多了。” 玄烨顺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嗔怪:“胡说八道。” 但提起狼来,两人脸色都稍稍沉了沉,岚琪见玄烨目光越发凝重,也问道:“皇上查到了吗,哪儿来的狼?园子里好好的,怎么会有猛兽?” 玄烨沉声道:“他们还在查,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岚琪稍稍摇头,扯着袖子说:“不是臣妾要一个交代,是千万别再有这样的事,伤着阿哥们惊了太后就不好了。” “朕明白。”玄烨郑重地答应,但又笑,“都伤成这样了,还不为自己想想,你这话叫别人听去,该说你矫情故意装贤惠。” 岚琪笑道:“若是为了旁人几句话,就不学好不向善,那这世道可就要乱了,怎么就见不得别人善良好心了呢?反正臣妾就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么想,已经觉得迟了,愧疚了。” “愧疚?”玄烨不解,一边用手擦去她面上残留的泪痕,柔嫩光滑的肌肤触摸在指尖,真是可惜了今夜。 岚琪却深情地望着他,抬手握住他为自己擦眼泪的手,慢慢放到心口一团柔软间,轻声道:“被咬住肩颈时,脑袋里只有一个人。” 玄烨怔住,见她眼中晶莹又要哭,赶紧哄着道:“谁啊?怎么要哭了?” 眼泪倏然从眼角落下,她努力含笑说:“那一瞬乌雅岚琪脑袋里心里都只有她的丈夫,她不是个好母亲,不是个好女儿也不是个好姐姐,把什么都抛下了,只想着一个人。” 玄烨见她眼泪不止,却又不像是哭泣,更加心疼动容,唤环春拿手巾来,小心翼翼地擦去她的眼泪,责怪着:“不许哭了,朕又没骂你,眼泪落到耳朵里可就不好了。” 其实岚琪很想哭,之所以看起来很坚强没哭,是因为抽噎会牵动身体,她承受不了腰肢的疼痛,太医说起码要有两三天一动不能动,她只能忍耐了。可是哭泣,也不是因为悲伤,是她发现自己原来真的像说的那样没出息,平日里口口声声说见了玄烨就什么法子也没了,跟苏麻喇嬷嬷说她那点出息说出来丢人,事实如此,她这辈子,全在这个人身上了。 到底是什么姻缘,让她爱上一个帝王? 以为自己三十岁了,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会憧憬那传说中爱情的美好,可她却每一天都在成全自己,因为爱他,放弃了多少原则,因为爱他,做了多少不情愿面对的事,她也会疲倦、伤心、难过,甚至无助和绝望,但是一次又一次挺过来,就为了成全自己对玄烨的感情,从未想过玄烨到底对自己付出多少深浅,就是那么痴情地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哪怕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只惦记着他。 没有爱情是卑微的,是因为爱了才会变成那样,那是情感里最迷人的毒药,到如今,她还要怀疑什么?十五年走来,再十五年,再十五年,一定也会这样走下去。 “怎么傻了?”玄烨道,凑近来亲亲她的面颊鼻尖和双唇,爱不释手地宠溺着,明明相伴十五年的人,为何总让他能找回当初的怦然心动,一手握住岚琪的手指,轻轻揉搓着,故意要哄她高兴,才吐息暧昧地说着,“多可惜的一晚,朕怎么办呀?” 榻上的人委屈极了,楚楚可怜说:“可是……臣妾动不了。” 玄烨大笑,朗朗笑声传出寝屋,外头侍立的人都精神一振,皇帝今天那张脸可把他们苦惨了,梁公公在清溪书屋听到底下人来禀告德妃娘娘被狼袭击,当时腿都软了,他想呀,幸好是有惊无险,若是要他传一句娘娘被咬死的话进去,他这条命大概也到头了。 环春几人都退出来,见梁公公还在门前候着,便说准备好了休息的屋子,让他去歇一歇,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不是铁人,并非天天都要轮值当班,但有突发的事必然要自己来顶着,梁公公今天不敢再马虎,摆手说:“我可不是师傅一把年纪,现下熬几个通宵也照样精神,前几天就是歇太安逸了,竟然让人把狼放进院子里。” 环春心有余悸,白天的一幕恐怕要缠绕她好久,此刻见梁公公提起,便顺势问:“可有眉目了,园子里怎么会有狼呢?” 梁公公轻声道:“那头狼脖子上有被项圈圈过的痕迹,毛发黑亮干净,瞧着不是野生的畜生,像是家养的。京畿附近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就不该有这种猛兽出没,又不是山里头。” “家养的?”环春背上一阵寒凉,哆哆嗦嗦道,“这放进来,是要咬哪个?” 梁公公一脸莫名地看着环春,反问她:“你傻了呀,现下咬了哪个?” 环春是傻了,她怎么还觉得这头狼是放进来咬别人的呢,要弄一头狼进园子多艰难的事,弄进来了还会让它在园子里随便咬人?梁公公还说,狼驯养好了,和狗差不多,驯养的人让它咬谁就能咬谁,不会出错。 屋子里,玄烨已经褪了衣衫躺在了岚琪身边,从她身上爬过去时,岚琪紧闭着眼睛,他躺下大笑,被岚琪打了一拳,自己欺身而上,挨着她说:“朕今晚去哪儿都能逍遥快活,却要在这里守着个木头人。” 岚琪紧紧抓了他的手说:“反正不许走了,说这话,就不怕人家伤心吗?” “朕哪儿舍得你伤心,可今天,朕要被你吓死了。”玄烨轻声道,而目光触及岚琪脖子上的牙印,心中不免一沉。 不知是不是家养的畜生没那么狠,隔着厚厚的大氅和风毛领,还有她脖子里一根很粗的金链子,硬是没一口咬断她纤细的脖子,只是留下浅浅的牙齿印,稍稍刮破了一点肌肤,但伤处是命门所在,那畜生再多几分力道咬断筋脉,即便脖子不断她也会失血而亡。 “太后娘娘说金链子保平安,硬要我戴上,我说太沉了脖子也要断了,没想到一语成谶,可又却是那条链子保住了性命。”岚琪有些没心没肺地笑着,“链子是科尔沁送来贺元宵的,太后说他们土气,弄这么粗的给谁戴,臣妾玩笑了几句,太后就生气了,非要罚我戴着才好,说我总是磕磕碰碰,戴着把命压重一些保平安,没想到几句玩笑话,救了臣妾一条命。” 玄烨见她情绪安稳下来,有心情说笑了,也安心不少,轻轻吻了吻脖子上的伤口说:“连皇额娘都知道你总爱磕磕碰碰,三十岁了是不是?不是小丫头了,走路多看着点成不成。” 岚琪却矫情,推了推玄烨:“皇上别提年纪,人家可一辈子也不想提了。”说着脸上露出难受的神情,怯然道,“皇上渴不渴?出去喝碗茶吧,您让环春绿珠她们进来一下,臣妾有事儿要吩咐。” 玄烨看着她,促狭地一笑,伸手在她小腹上轻轻一摸,岚琪倏然脸红,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皇上回清溪书屋去,别留下了。” 这一晚又哭又笑,总算哄得人家安稳睡过去,玄烨却似梦似醒,一整夜不安稳。翌日一早离了瑞景轩,因岚琪这两天行动不便,一些私密的事要靠人伺候,为免彼此尴尬,说定了过两天才来陪她,而玄烨有很要紧的事要去办,他一定要查出这头狼是谁放进来的。 翌日,太后欲亲自来看望岚琪,被岚琪派环春再三阻拦才作罢,其他妃嫔更不敢怠慢,三五成群地来,连宜妃都像模像样来慰问了一下,但是关于园子里有狼出没的事传得神乎其神,女人们都惶惶不安,来应个景后都躲回自己的院落,生怕不知何处还潜伏着野兽,随时会蹿出来伤人。 布贵人和端嫔为岚琪操持瑞景轩里的事,领着胤祥胤禵几个小娃娃,荣妃陪在岚琪身边,正拿了帕子给她擦手臂,岚琪憨憨笑着:“竟让姐姐伺候我了,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荣妃啧啧道:“你好好的,我天天来伺候你也成,我昨天腿都软了,想来看看你都迈不动步子。你说这事儿闹得,她们现在都不敢出门了,平时还巴望着在园子里假装和皇上偶遇,现在就怕撞上狼。” 岚琪笑出声,牵动了腰肢,不禁吃痛“哎哟”了一声,被荣妃嗔怪让她老实点儿。她则说:“这偶遇的伎俩,早些年就有人玩过,姐姐记不记得为皇上生过公主但夭折了的那个张答应,大暑天的在路边等皇上,结果中暑晕过去了,没人可怜她,都上赶着笑她。” 荣妃给她放下袖子,盖好被子说:“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呢?那个张答应如今也没了,倒是另一个章答应,今天我看她在瑞景轩门外徘徊,结果被宜妃带走了。哎……” “是吗?”岚琪淡淡一笑,心里想,还真想见见杏儿。 荣妃则笑起来,略有些高兴地说:“朝鲜国进贡的短刀,皇上不是特地赐了一把给胤祉吗?他稀罕得天天带在身边,睡觉也搂着的,我总说他那么大的孩子还跟个小娃娃似的得了宝贝不肯撒手,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处,大阿哥是除械进园子的,那时候除了胤祉腰里有一把刀,谁手边都没个家伙。” “胤禛有没有去谢谢他三哥?”岚琪笑着说,“让胤禛替我好好谢谢胤祉,姐姐也告诉胤祉,等我好了,他要什么我都给他寻来。” 荣妃笑道:“小哥儿俩都在桃源书屋住着,一定谢过了,皇上都派人来叫我奖赏儿子,我心想也没他什么事儿啊,都是大阿哥的功劳。”说着顿了顿,轻声道,“倒是往后见了惠妃……” “该谢谢她的。”岚琪淡淡一笑,看着荣妃,意味深长地说,“大阿哥伤得那么重,也是生死一线,你说她该怎么想?荣姐姐,若是我死了,宫里头的光景,就大不一样了吧。你会找谁来帮你一道协理后宫?不管这事儿谁弄出来的,我想没几个人真为我大难不死叫好,对她来说也一样,最硌硬的还是她的儿子救了我,你说我将来见了面道声谢谢,是不是应该的?” 荣妃伸手为岚琪稍稍垫高枕头,要喂水给她喝,端来茶碗和勺子,送了两勺水到她嘴里,再拿手巾给她擦拭时,轻声道:“园子里有人传,说太子曾经在狩猎时捉到过一只狼崽子,好像叫人养着没杀,至于养在哪里就不知道了,不过养这些日子,是能长大了。” “已经有这样的传言了?”岚琪皱眉头,昨天的事太子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可也被牵连进来,她在想,说不定将来宫里宫外但凡出点什么事,都能有人往太子身上牵扯。其他阿哥总有娘亲帮着周全,或是压根儿不被人当回事的,就他,看着是众星捧月,被皇帝如珍似宝地爱护的储君,其实孤立无援,特别可怜。 “太子一个人住在园子里时,因为闷得慌,找人从外头弄来几只仙鹤养着,如今凝春堂外头那几只就是去年他一个人在园子里时弄来的。”荣妃又给岚琪喂了几口水,轻声道,“太子那里的人,有法子弄这些东西来呢。” 岚琪心里突突直跳,反过来劝荣妃:“姐姐一向不管这种事,这次也别多想了,反正有惊无险,我过阵子身体就好了。您知道的,太子的事,不该咱们多嘴。” “有惊无险你现在才能对我说这样的话,若是死了呢?”荣妃目光冷凝,眼底有恨意,“兔死狗烹唇亡齿寒,早几年我就知道这个道理了,我不喜欢惠妃两面三刀唯利是图,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我不做害人的事,我只求景阳宫平安,求三阿哥平安,如今恨透了她们这些往死里整人的伎俩,谁知道下一次,是不是就轮到三阿哥了。” 岚琪难得见荣妃如此性情,她一向只说稳重的话,此刻更自责不是什么好人,说得实在严重,不免伸手安抚她:“姐姐怎么样的人,皇上心里最清楚,您还担心什么?宫里女人是多了些,他也难免嘴馋新鲜的,咱们酸归酸,可都明白他是重情重义的人,只要真心实意对他,他对我们就错不了。咱们宫外没得依靠,落得清静,可宫外再强大的依靠,也比不上皇上,姐姐就安安心心,靠在他身上吧。” 荣妃的笑容略苦,但似乎也应了,放下茶碗,再端来蜜饯,可岚琪不想吃,她自己撕了一块杏脯塞进嘴里,皱眉说酸,旋即口中道:“我常想,是不是等孩子们长大了都离开身边,我就彻底忘记自己是他们额娘那回事,心里就踏实了。” 岚琪笑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没想到,岚琪差点被狼咬死,却引得其他人感悟人生,荣妃的忧虑比岚琪还重,她这个摔得不能动弹的人,反而安逸地享受着什么事也不用做的生活。这两天除了私密的事儿不方便,回回折腾出一身汗外,其他时候,宫里也好园子里也罢,那些事和人摸不着看不见,她操心也没有用,不如把自己放空了好好休息,自宜妃手里接过担子以来,好久没这么清闲了。 这日荣妃走后不久,绿珠进来禀告,说四阿哥打发小和子来问,能不能过来看望额娘,怕母亲不高兴没敢直接过来,岚琪嗔怪儿子矫情,笑着说:“你们去反问他,是不是不想来,怕我为此不高兴,才来探探口风的,别假装殷勤了。” 绿珠笑道:“四阿哥是孩子,娘娘怎么也成孩子了,奴婢可不去说的,这就请四阿哥来才好。”说罢便跑出去给小和子传话,让他赶紧请四阿哥来。 桃源书屋里,四阿哥和三阿哥做好了功课,正在院子里练习拳法,昨天看到大阿哥那么勇猛的身手,小哥儿俩都十分佩服,但三阿哥可惜他那把刀,说是皇阿玛好不容易给他的,因园子里规矩没宫里大,他就随身带着,在宫里时可不敢带,没想到才带了十来天,就没了。 跟着伺候的小太监说去给三阿哥找回来,那狼的尸体被处理了,刀总还在的,三阿哥却怒道:“都染了畜生的血了,我可不要。” 说话间,门前有人来,还以为是小和子从瑞景轩回来,却是见梁公公带着小太监来,笑呵呵地给二位阿哥行礼,道了声吉祥。 “梁总管是来传皇阿玛的旨意?”兄弟俩正经脸色站到梁公公跟前,预备要接旨。 梁公公却说皇上有旨意让免礼,后头小太监捧上朱漆木盘,黄软缎上卧了一把手肘长的弯刀,刀鞘似黄金打造的,上头红蓝宝石交相辉映,看得直叫人炫目。梁公公恭敬地笑着:“三阿哥领赏吧,万岁爷一早派人回宫里找来的,说昨天若非三阿哥机智勇敢地给大阿哥递上刀,当时当刻大阿哥手里没家伙,只怕对付不了那头畜生,德妃娘娘能全身而退,三阿哥也有功劳。” 胤祉欢喜极了,虽然阿玛要他免礼,还是朝清溪书屋的方向拜了拜,才双手拿下弯刀,镶嵌了太多宝石,那刀十分的沉,对着阳光拔刀出鞘,寒铁折射出的光芒,正好刺入胤禛的眼睛,他低头揉着眼睛不舒服,却见三阿哥举着刀欢喜地跑去找他的谙达。 “四阿哥。”此刻突然听见小和子的声音,小和子毛毛躁躁地跑进来,没先瞧见梁总管在,待看清了赶紧给大总管行礼,被梁公公骂道:“主子跟前,你给我行哪门子的礼,都是奴才啊,没眼力的小东西。” 小和子憨憨笑着,梁公公又对四阿哥说:“小和子若是毛毛躁躁不听话,四阿哥只管和奴才说,奴才教训他。” 胤禛知道梁总管一向给额娘办事,说这话也不是为了巴结自己,反而和气地笑着:“他总是皮得很,回头是该让你给他收收骨头的。” 小和子在边上哭丧着脸求饶,闲话几句梁公公便走了,才说德妃娘娘请他赶紧过去,胤禛换了衣裳,让人给三阿哥留了话,自己就往瑞景轩来。 进门时正好遇见平贵人出来,在门外见了,平贵人阴阳怪气地说:“四阿哥怎么就带着一个小太监在园子里走,也太不小心了,指不定还有狼呢。” 胤禛笑笑不言语,和平贵人别过才进门,里头玉葵香月迎上来给小主子脱大氅,轻声问平贵人说了些什么,嘀嘀咕咕说平贵人不好,不稀罕她来给娘娘请安,让四阿哥别搭理,正好让环春出来听见,少不了一顿责备,胤禛脸上也不大好看,自然绝对不会是为了什么平贵人。 孩子情绪不对,做娘的看一眼就明白,等胤禛到跟前,她拉着儿子的手撒娇:“你就那么不乐意来看看额娘?都进门了,还耷拉着脸。” 胤禛这才有几分笑容,嗔怪母亲:“您总是撒娇,都要和温宸一样了。” 岚琪满面笑意,哄着儿子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就这一两年,回头你长大了娶妻成家,额娘可插不上手了。” 四阿哥嫌弃母亲不像个大人样,可说的还是亲昵的话,他要给额娘捏捏腿,岚琪使坏说:“将来可不许给毓溪捏腿,额娘要吃醋的。”本以为是笑话,抬头却见儿子突然不高兴,不免忧心,正经起来问,“怎么了?额娘不闹你了,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胤禛坐到母亲身边,低垂着脑袋说:“昨天的事,我什么也没为额娘做。” 岚琪笑道:“傻小子,你没事就是额娘最高兴的事了。” 胤禛却摇摇头,抿了抿嘴说:“额娘,你要我收敛光芒,不要在兄弟里争头名抢功劳,可是昨天的事,大皇兄和三哥都受到了皇阿玛的褒奖,您知道吗,皇阿玛赏赐给三阿哥的宝刀可贵重了,我也很想要,可我什么也没做,皇阿玛怎么会赏赐我,他昨天还骂我。” “无功不受禄,不是很正常?”岚琪算是弄明白儿子的心事,耐心开导,“这和额娘与你说的话不矛盾,昨天的事谁也想不到,大阿哥那么英勇,额娘也感激他,可这不代表你就没用。你有争强好胜的性子,看到他们被褒奖,心里当然会不自在,额娘理解你。但你告诉额娘,为皇阿玛征战沙场的将军,和那些每日上朝随你皇阿玛商讨国家大事黎民苍生的文官,他们谁更厉害?” 胤禛想了会儿,摇头说:“不能比。” 岚琪道:“你明白不能比,为什么还要不高兴?你真的想要那一把刀吗?” 四阿哥凝视着母亲,心中志向微微燃起火焰,他沉静下来,摇头:“一把刀而已。”又把昨天对小和子说的话重复给母亲听,“额娘,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懂,就算带兵打仗,也不是光靠力气就行的。” 岚琪欣慰道:“我的儿子最聪明了,你自己能想明白。”但笑容过后,神情略见认真,对胤禛道,“额娘有件事要与你商量,你若不肯,额娘不为难你,但那是你皇额娘与额娘共同的心愿,若能早日实现就再好不过了。” “心愿?”四阿哥望着母亲,本有些正经的脸上渐渐浮起笑意,轻声问,“额娘,您是想让我尽早娶毓溪吗?” 岚琪很意外,更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 胤禛伏在床榻边说:“不然,您和皇额娘能有什么共同的心愿?” 岚琪见他眼中含笑,没有半分抵触,若说聪明,不如说可能连他自己也有这样的心愿,高兴之余又犯她爱吃醋的毛病,拍拍儿子的脑袋说:“娶毓溪就这么高兴,你别在额娘面前显得这么高兴,我真要不喜欢她了。” 胤禛嫌弃道:“以前我觉得皇额娘爱撒娇,就像小孩子似的,每次看到您,就想我好歹还有亲娘端庄又温柔,可我现在觉得,额娘更爱胡闹,皇阿玛到底喜欢您什么呀?毓溪可不这样。” 岚琪瞪着儿子,四阿哥被逗得大乐,殷勤地给额娘捏捏腿捏捏胳膊,哄她高兴,岚琪才感慨:“额娘从前想皇后娘娘为什么那么宠爱你,到底为什么能让她全心全意地爱你。” 胤禛眼中略见悲伤,但还是笑着问母亲为什么,却听岚琪笑着说:“因为我儿子太招人喜欢了。” 说这话时环春正好进来,四阿哥脸上涨得通红,环春憋笑说:“蒸了四阿哥爱吃的虾仁烧卖,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也都醒了。” 胤禛大概是觉得尴尬,起身说:“我去洗洗手,带他们一道吃。” 儿子离去,岚琪还在床上笑眯眯地欢喜,环春见了高兴,但是好心劝一句:“您不是说在四阿哥面前要坚强吗,现在您总是跟四阿哥胡闹撒娇,四阿哥往后可不愿再依靠您了。” 岚琪却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说:“等十三、十四长大了,我也要这样子对他们,跟自己儿子撒娇胡闹,心里特别踏实,就觉得这个世上有个男人会全心全意爱自己,还不怕他会有外心。” 环春笑道:“娘娘这话说了,万岁爷可要不高兴的。” 岚琪不屑地说:“那么多女人,说他没外心我自己都不信还怎么信他?” 环春又笑:“将来阿哥们成家娶了福晋,可就疼妻子不疼额娘了。” 岚琪却摆摆手,得意扬扬地说:“那不一样。”又拉了环春的衣袖说,“可惜你陪我一辈子,不然自己嫁人生子,就能明白我高兴什么了。” “您是遇上好儿子了,可不是人人都生得出好孩子来,不然天底下哪儿来的恶人坏人?”环春倒是实在得很。 说话间四阿哥来了,领着虎头虎脑的一对小哥儿俩,十四阿哥见了额娘就要扑上来,被哥哥牢牢地拉住,训斥他:“额娘伤着了,这半年都不能抱你,不许缠着额娘。” 小十四怎么懂这些,见哥哥冷脸骂他,张嘴就哭,更加费劲地要往母亲这边跑寻求庇护 ,胤禛让十三站着别动,胤祥就真乖乖站着不动了,他抱起哭闹不止的十四阿哥出去,岚琪担心地看着哥儿俩,到了外头小十四还撕心裂肺地哭着,这些日子刚学会喊额娘,一声声喊得岚琪心疼不已。 “胤祥,过来。”见十三阿哥还在,岚琪笑着让孩子过来,可胤祥却背着手摇头:“四哥不要我动,我不能过来。” 岚琪和环春面面相觑,都笑了,环春上前抱了十三阿哥,笑着哄道:“我们十三阿哥这么听哥哥的话呀?” 十三阿哥点点头,欢喜地说:“我最听四哥的话,我最喜欢四哥。” 稚嫩的童声入耳,岚琪心头猛然一震,眼泪竟止不住地涌出来,她心底缺了的那一块,永远也补不上,每每触碰都是剜心剔骨的痛,她以为这些年能淡了,可是痛起来,昔日点点滴滴都在眼前,可她的胤祚没了。 “额娘不哭,额娘,我过来了。”胤祥见到母亲落泪,着急地跑来身边,胖乎乎的小手摸着岚琪的脸颊,紧张地哄着她,似乎担心自己做不好,转身就跑出去,没多久胤禛跑回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流泪的母亲,身边胤祥拉拉他,娇滴滴说着,“四哥,我没有惹额娘哭,四哥,我很乖。” 胤禛只觉得精神一恍惚,瞬间就明白了母亲的眼泪为什么流。而岚琪看到大儿子了就不敢再哭,局促地抹掉泪水冲他们微笑,四阿哥拉了母亲湿润润的手说:“额娘,我会带好弟弟们,像从前一样。” 岚琪泪中带笑,颔首信任儿子,顺口却说:“明年年末,可好?” 胤禛一时没明白,等想起刚才被不小心岔开的话题,竟是有些害羞了,一手摸着胤祥的脑袋,一面轻声说:“我听额娘的。” 明年年末,四阿哥就为孝懿皇后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了,虽然年纪太小,但玄烨当初大婚更早,年龄并不是阻碍,突然决定要儿子尽早成亲。岚琪不是急着要他成家立业,而是她意识到自己力量的薄弱,意识到对于皇子阿哥来说背后的支持有多重要,她的娘家尚不足矣,就只有靠儿媳妇的娘家了,乌拉那拉是大家族。 安抚好了母亲,胤禛领着十三阿哥出来,十四阿哥还坐在门外石台阶上哭,胤禛走下来问:“要不要跟哥哥一道去吃点心。” 小十四委屈地抽噎着,伸出双手要抱抱,被哥哥抱起来便伏在肩头呜呜咽咽撒娇装可怜,却又被哥哥说:“一会儿不许多吃,你比你十三哥还要沉呢,就快抱不动了。” 环春站在门前,看四阿哥抱着小阿哥,牵着十三阿哥,兄弟三人的背影那么美好,心里暖暖的,立刻跑回来把这一幕告诉主子,岚琪安心地笑着说:“胤禛是个好哥哥,从前太皇太后还担心他会不会因为失去胤祚而变了性子,现下看来不至于,他当初那么疼爱胤祚,天性不就是喜欢弟弟们吗?趁胤禛还没完全长大,真想陪他们兄弟几个去骑马打猎。” 环春笑道:“一切等您好了再说吧,太医说静卧一两个月,皇上已经下严旨,至少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太子的婚事大公主的婚事您都操不上心了,真是难得闲下来。” 岚琪苦笑:“你说怎么会这么巧,太子的大事,我到底能堂堂正正地避开了。” 提起太子,环春轻声说园子里有谣传,说狼是太子从前拜托叔姥爷,也就是索额图大人家养的,岚琪已经听荣妃说过,现在环春也讲,就知道园子里传得不成样了,沉沉叹息道:“皇上有得烦了。” 如她所言,玄烨很烦,今天至少犹豫了四五回要不要把太子叫到跟前来质问那头狼和他到底有没有关系,可就是觉得,在旁人在朝臣们眼里,就会变成自己为了一个宠妃,而责备储君甚至怀疑他。 他不愿有人趁机挑拨他们父子的关系,岚琪说得没错,他对待太子,根本不像一个父亲对儿子,他渐渐已经觉得压抑,自己好好的皇帝做着,年富力盛,为什么要摆一个储君,随时准备接替自己?没来由地会生出莫名其妙的念头,觉得他们无时无刻在盼着自己死。 玄烨时常会私底下闪过后悔的念头,当初若不立太子,会不会更好些?但这话,即便对着岚琪,他也不会说出口,理智和冷静尚存,他明白凡事有利有弊,他不能只看着弊端,就忘了所有的好处。 此刻闷坐在书房内,面前一堆折子也无心看,方才专心和大臣们解决了几件军需运输上的问题,这会儿闲下来,就满心为了那头狼的事烦恼,不耐烦地等着梁公公传话回来,时不时就问外头的人,他怎么还没回来。 好半天终于听见脚步声,大正月的天梁公公跑得满面通红,匆匆擦了额头上的汗,就喘息着禀告:“万岁爷,查清楚了,那头狼的确是索额图家里养的,是当年太子捉的狼崽子养大的。” 玄烨根本没在意过这种事,他都不知道索额图家里帮太子养了一只狼,昔日他要求李公公布下眼线,毓庆宫事无巨细都要向他汇报,可适得其反,他渐渐觉得,当知道一举一动后,他反而不晓得该抓什么重点记着。 这两年,对儿子不仅没有更加了解,竟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于是稍稍放松了对太子的监督,想舒缓父子间的关系,结果一放松,去年太子独自在园子里,就闹出那么多不知廉耻的事。 但梁公公立刻道:“奴才查到,负责给索额图大人养狼的人,已经死了,说是畏罪自裁。” “难道死人的嘴里,就撬不出什么了?”玄烨目色阴沉,逼得梁公公都不敢直视。 “万岁爷的意思,是还要查下去吗?这狼可是太子养的,若传出去……”梁公公咽了咽唾沫,声音颤颤地? ??,“奴才已经准备好一番说辞,说狼是自己跑进……” “查下去。”玄烨怒视着梁公公,“停在这里,就是太子所为,可若查下去,结果未必如此,朕不能每次一牵扯上太子就避讳不谈,哪怕就自己心里明白,也必须弄清楚。” 梁公公伏地道:“奴才遵旨,奴才眼下只查到,的确有人见过那个养狼的人进过畅春园,还请皇上加紧侍卫关防,莫再让闲杂之人溜进院子里,特别是有皇亲国戚进园子请安的日子,马车轿子来来往往鱼龙混杂,侍卫查得虽严,难免有漏网之鱼。” 玄烨冷冷一笑:“宫里和园子里的关防,都是谁家管着?” 索额图身为领侍卫内大臣,宫内畅春园内一切关防都在他手里,曾经明珠家好歹还有个纳兰容若在其中任职,如今几乎全是赫舍里一族派系的人,他们想让谁进来,不想让谁进来,轻而易举。 眼下,狼是太子养的,驯养的人也估摸着是索额图授意放进来的,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太子,可不知为何,不是偏袒不是私心,玄烨心中总觉得哪里不对。 当时得知岚琪出事,又得知是大阿哥英勇地从狼嘴里救下她,在他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感激儿子的勇敢,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件事蹊跷,他竟然怀疑大阿哥串通了谁来做戏,所以他先跑去了瑞景轩,在岚琪的劝说下才去看了大阿哥。 直到看见胤禔肩膀上严重的伤口,和剪开来扔在地上几乎被鲜血染红的衣裳,他才明白儿子是真的拼了命救人,太医说伤口再移一寸,就在命脉上,那血就止不住了。 岚琪说,大阿哥是在他的打骂下长大的,玄烨静思过,昔日可爱活泼的长子,渐渐长大成大小子,他耿直善良,虽然有些傻乎乎,可骨子里有一分正义。是喜欢,才会费心去教导,毕竟是失去许多孩子后留下的长子,他是真的在乎才会恨铁不成钢,虽然每次见了少不得骂他训他,可还是愿意见儿子,愿意和他说话,愿意教他课堂里学不到的事。 但儿子的生母是惠妃,惠妃的背后是明珠,他是玄烨亲政之后最得力的大臣,早在当初越来越倚重明珠时,皇祖母就提醒过他,要小心养虎为患,他从那一刻起就对明珠有了戒心,赫舍里一族树大根深,轻易动摇不得,有了日益强大的明珠一派制衡,的确让皇帝省心很多。 现在,他每每痛心疾首地教训大阿哥,都好像在与惠妃和明珠博弈,在比谁有本事把儿子拉上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他想把儿子培养成皇兄福全那样的亲王将才,将来可以忠诚地辅佐君王,可惠妃和明珠,却想要他执掌天下。 这是玄烨容不得的事,且看不清胤禔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另一方面,赫舍里一族和太子,越来越让他失望,越来越让他感觉到不安,于是他想,既然可以让明珠制衡索额图,那么,也可以让大阿哥制衡太子。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绕已久,他一直无法狠下心真正做出决定,大概是心底还奢望孩子们能够真正的兄友弟恭,可他太天真了,福全和常宁,简简单单三兄弟,他们可以和睦,十几个儿子,怎么和睦? “万岁爷。”书房内静默许久,梁公公终于又开口,禀告说,“无逸斋的人禀告,太子今晨起来就不曾用膳,说是不舒服,您要不要去看望。” 玄烨眼皮子都不抬,随口道:“一天不吃,饿不死的。” 梁公公心头一震,不敢再多嘴,一面说着会再去查那个死了的驯养人,一面就退下了。 那之后数日,皇帝在清溪书屋坐朝,见了无数的大臣,处理了无数的政务,却不见后宫也不见皇子阿哥,连去凝春堂请安,也是每日派梁公公走一趟,今日又是梁公公前来,太后不得已问道:“皇上可好,怎么连瑞景轩也不去了,德妃养着伤,正要人关心呢。” 梁公公俯首说:“奴才劝过,万岁爷说娘娘要静养,去了娘娘就惦记皇上,就养不好了。” 太后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她担心皇帝和岚琪是不是有什么矛盾生分了,与其说她这个长辈在六宫做主,不如说她私底下完全依靠着岚琪,可若岚琪失了皇帝的心,她也就不能依靠了。 叮嘱了几句关心皇帝的话,太后又问:“太子身体可好些了,我也不能去无逸斋看他,好几天没来请安了,说他身子不好,皇上怎么也不过问?” 梁公公体面地回答着:“奴才一日三次到无逸斋请安问候,太子是有些伤风,这会儿已经好了,太后娘娘无须担心。” 太后明白从这奴才嘴里问不出什么,不耐烦地让跪安,转过身则吩咐自己的近侍:“去瑞景轩问问德妃,她是不是和皇帝不高兴了,我这心悬得慌。” 自然岚琪和玄烨毫无矛盾,虽然她也担心皇帝为什么突然把他自己孤立了,可玄烨一向这样的脾气,好些事他觉得不能与任何人商量时,自己闷着冷静冷静,就过去了。眼下她动弹不得,操心这么多也没用,唯一担心的是天天这么躺着,起来时是不是连腰身也要看不见,仿佛所有人都在莫名其妙地因为一头狼紧张,只有她优哉游哉。 这年的天气暖得很早,正月里连着几天大太阳晒,园子里的积雪全融化了,花草树木纷纷抽芽开花,才正月光景,已是春意盎然。原本大好的景致下,妃嫔们该时常在园子里逛逛,趁着柳絮飘扬前先好好看看春色,可因为那头狼的缘故,闹得人心惶惶怕再有什么猛兽,大好的风光里,畅春园各处美景都冷冷清清几乎见不到人影。 阿哥们在湖边念书,湖水里的冰早就融化,如今终日流水潺潺暖风扑面,堤岸边绿意盎然满目清新,望一眼宁静安逸的风光,就想让人忘却烦恼抛却尘世地犯懒,真真是闲云野鹤的好去处,而非适合读书的地方。孩子们则更向往在草地上打滚嬉闹,或拿了杆子划船去湖心钓鱼,当日太后说湖边不适合孩子们念书,果然不错。 可这一切都是想象,有那么一个严厉的皇帝父亲,哪里容得他们像寻常孩子那样乐不思蜀地贪玩,纵然窗外大好春色,也不敢多看一眼,以免搅乱读书的心神,虽然这些日子父亲不来见他们,谁晓得某天会不会突然跑来,他们可不想在眼下气氛凝重的日子里挨骂挨板子。 这天夜里四阿哥去瑞景轩请安回来,环春也忌惮娘娘被狼袭击的事,又因晚了走的夜路,就把瑞景轩的太监全派来送四阿哥回桃源书屋,胤禛一路与小和子说话,不经意地在远处黑暗里瞧见一抹身影,但定睛一看又不见了,当时没多想便径直回桃源书屋。可进门等瑞景轩的太监们行礼离开后,他坐着等小和子打水来洗脚的工夫,脑袋里却一直盘旋着方才那道身影,因为那身影像极了一个人。 这边小和子打了热水进来,惊见屋子里空了,他以为四阿哥去找三阿哥说话,可那边说三阿哥已经睡了,他不敢惊动太多的人,在桃源书屋里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四阿哥,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桃源书屋外,四阿哥顶着月色跑回刚才看到人影的地方,才靠近湖边看见那人站在堤岸上,刚要张嘴喊,那人竟然猛地跳进了湖里,四阿哥吓蒙了,下一刻醒过神赶紧奔过来,竟想也没想就往下跳,虽然天气暖了些,到底在正月里,那水凉得四阿哥几乎窒息。 “二哥,你干什么?”可是扑腾着水,四阿哥抓到了人,死死拽着他的衣裳不放。 跳湖的果然是太子,刚才他在暗处看到四阿哥被簇拥着过去,就担心会有人发现他,等那一批奴才原路返回后才准备跳湖,可没想到胤禛还是找来了。 “胤禛,你放开我。”一样被冷水冻得几乎窒息的人,痛苦地喊着,“我腰上绑了石头,你会一起沉下去。” 冰冷彻骨的水中,一阵窒息过后,身子仿佛适应了寒冷,大脑变得异常清醒,胤禛听见太子这么说,立刻一个猛扎潜入水中,摸到了太子腰上的绳索,果然他太仓促,打了很潦草的结,四阿哥纠缠了几下就把绳索解开,石头沉下去,两人的身子骤然一轻,可身上都穿着棉袍,棉袍吸水越来越沉重,若不及时上岸,还是会沉下去。 “四阿哥,您在哪儿……” 远处传来小和子的声音,还有其他小太监帮着一起喊,胤禛大声应着:“我在这里,在这里。” 瑞景轩里,晚上四阿哥离开后,岚琪吃了药便睡,因为每天躺着睡眠越发不好,太医院给开了安神的汤药,吃过就能睡得很沉。这会儿从睡梦中被唤醒,以为又到了吃腰伤药的时辰,想躲懒少吃一顿,却见环春两手空空地站在跟前,她身上穿着寝衣,只披了一件风衣就过来,才想起来今晚环春不当值也是很早就去休息,不禁奇怪:“怎么了?” 环春好似冻得又好似紧张,唇齿打战着说:“娘娘,太子和四阿哥落到湖里去了。” “湖里?”岚琪震惊不已,下意识地要抬起身子,猛然牵扯到她的腰伤,虽然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严重,可这一下也要得她浑身发软瘫倒下去,毕竟是生育了六次的人,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娘娘别着急,四阿哥没事,就是冻着了,身上有些擦伤的地方,再吃了几口凉水……”环春自责没把话说清楚,但说着说着声音又弱了,岚琪紧张地望着她:“难道太子……” 环春一愣,忙摆手说不是,赶紧道:“是皇上,皇上罚太子和四阿哥跪在清溪书屋的暖阁里,说要跪一个晚上,这会儿离子夜都还有好些时辰,跪到天亮的话膝盖都要跪烂了。” 岚琪莫名其妙地看着环春,又着急又心疼,见环春词不达意,忍不住责备:“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 环春也是睡梦里被下人叫醒的,听得糊里糊涂又害怕,难得也有说不清话的时候,只能再把传话的人喊进来,隔了一道屏风把湖边的事细细听了。 原来小和子带人把四阿哥和太子救上来后,皇帝那儿立刻就被惊动,亲自往桃源书屋来,听说四阿哥和太子是大晚上想跑去湖边钓鱼,结果失足落水,就直接把兄弟俩带回清溪书屋,让他们在暖阁里跪着思过,可怜太子和四阿哥冻得瑟瑟发抖,才换干净衣裳,灌下两碗姜汤,就被父亲拎去罚跪。 “他们去钓鱼?”这样的话岚琪根本就不信,况且四阿哥几时和太子玩在一起了?入园以后皇子们和太子依旧不在一起读书,甚至阿哥们都分别在自己的院落里念书,四阿哥一直和三阿哥在一起,怎么会和太子结伴去钓鱼。如此毫无说服力的理由,玄烨没气急了把他们拖去打板子,已经是客气了。 “娘娘,现下可不是着急到底出了什么事,皇上的脾气您知道的,这真要跪一个晚上,太子和四阿哥都吃不消。”环春焦虑极了,“太子是不晓得,可四阿哥的脾气,若是不肯认错服软,他宁愿跪一个晚上的。” “活该。”岚琪盛怒,奈何她现在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若是好好的,指不定要亲手教训胤禛一顿,可她连坐都坐不起来,清溪书屋里就算闹翻天,她都去不了。 “娘娘您息怒,四阿哥和太子真跪出个好歹,万岁爷心里也不自在。”环春使劲儿地劝,心疼极了四阿哥,就差自己跑去清溪书屋跪求了。 岚琪将心一沉,一个是她的儿子,一个是太子,总不见得去求其他妃嫔出面,唯有一个人可以求,就怕惹恼了玄烨。 “娘娘?” “去凝春堂。”岚琪恼怒不已,现下俩孩子刚从冰冷的湖水里捞出来,怎么经得起罚跪,皇帝恼怒是一回事,万一哪个孩子真出点差错,可就补不回来了,“你去求太后出面,就说是我的恳求,求太后走一趟清溪书屋把孩子们带出来,来日我一定去叩首谢恩。” 环春领命赶紧穿戴衣裳,提着灯笼就往凝春堂跑,而凝春堂也早就被惊动,太后一直在等清溪书屋那边的消息,见环春来替她主子求自己走一趟,立时便答应了。 此刻清溪书屋里,皇帝在自己的书房坐着,他向来每晚要批阅奏折或看书到很晚,今天更加是一时半会儿不会睡的,暖阁里俩小子正跪着,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边胤礽和胤禛硬挺挺地跪在地砖上,屋子里温暖如春,冷是不冷,可惊魂未定又吃了许多凉水,十几岁的孩子身子骨没那么强壮,已经觉得很痛苦,还要直直地跪着,跪不过一个时辰,都撑不住了。 屋子里没有第三人,皇帝要他们自己反省,两人进门后都没说话,这会儿四阿哥跪不住了,偷偷回头看有没有人,想坐下歇会儿,太子才开口说:“你何必呢?你为什么不跟皇阿玛说,我是投湖自尽?” 胤禛却猛地捂住了太子的嘴,瞧瞧门前真没有人影,才松开手轻声道:“二哥您不能说这样的话,绝对不能告诉皇阿玛这件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皇阿玛若知道真相该多伤心,千万不能说。” 太子淡淡看他一眼,苦笑:“你说我们去钓鱼,皇阿玛会信才怪。” “那也不能说。” “那你为什么救我?”太子突然问,眼底毫无生气,“你怎么看到我的?” “当时没想到是二哥,后来回去越想越觉得熟悉,心里不安想跑出来看看,结果就看到……”后面的话没说,胤禛实在跪不动了,一屁股坐下去,揉着膝盖说,“二哥,您可不能再这样了。” 太子轻轻哼笑,依旧直挺挺地跪着,胤禛看他如此,一咬牙也跟着重新跪起来,两人静默了一阵,太子才又说:“这些日子园子里传那么多的话,你半句没听见吗?不是他们说,我养了狼,放来咬你额娘,你额娘伤成那样了,你还要救我?” “那些是谣传,到底怎么回事,皇阿玛会查清楚,额娘也没对我说这些话。”四阿哥一本正经地应着,转过头看着兄长问,“二哥,您就为了这件事?可皇阿玛什么都没说呢。” 太子苦笑,摇摇头不理会。 胤禛再问:“您怎么从无逸斋跑出来的,无逸斋的人没发现吗?” “他们每天看犯人似的看管我,日子长了我也早就摸清门道了,想不想出来,不归他们管,只是我自己的事。”太子冷幽幽地说着,“要不是你这里闹出动静,他们大概以为我还在睡觉。” 胤禛叹息:“小和子惨了,恐怕二哥您身边的人也惨了。” “你到底为什么救我?”太子又问。 “因为您是我二哥。”四阿哥想也没想就回答,真诚地看着他,“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何要做那样的事?” “你当然不会明白。”太子的笑容很苦,苦得让胤禛多看一眼都像吃了口黄连在嘴里,太子长长一叹说,“皇额娘就是为了救我才去世的,如果她还在,一定不一样。” “您是说孝昭皇额娘?”四阿哥对孝昭皇后毫无印象,那会儿他还在母亲肚子里,但太子也不过是三四岁的孩子,十几年过去了,似乎也不该记得那些事了。 太子的确记不得了,莫说昔日往事,就连孝昭皇后的模样都只记得画像上的样子,所有的“记忆”几乎都是身边人告诉他,告诉他孝昭皇后曾经多疼爱太子,于是他觉得,自己也是被母亲呵护过的孩子,渐渐分不清真真假假,就把这些话都当作了回忆,认定了自己也曾经被呵护过宠爱过。 胤礽没有回答弟弟的话,反而继续问他:“胤祚替我死了,你也不恨?” 胤禛一愣,摇摇头:“这不是您的错。” “我若早死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二哥?” 兄弟俩话未完,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冷风灌进来,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说:“太子、四阿哥,太后娘娘驾到,正在书房与万岁爷说话,万岁爷请太子和四阿哥过去。” “大概不用跪了吧。”太子冷然一笑,吃力地站起来,见胤禛踉跄,伸手搀扶了一把,轻声道,“我答应你,今晚的事谁也不说。” 胤禛绷着脸,点头:“我也不会说。” 兄弟俩往父亲这边来,太后端坐一侧,玄烨立在她身边,瞧见俩孩子进门,太后便笑悠悠嗔怪:“你们两个小家伙,欠收拾也不挑挑时辰,大半夜的折腾我,快跟我回凝春堂去。”说着也不等太子和四阿哥向皇帝行礼,就对玄烨道,“这几日皇上天天没日没夜地忙朝务,我一直担心你的身体,孩子们的事就交给我吧,皇上早些歇着,明日我问清楚他们缘故,该打该骂定不偏袒,弟弟妹妹那么多,做个榜样也是应该的,可不能贪玩了。” 玄烨垂首答应,没多说什么话,俩儿子都低着脑袋不敢看他,他说了句好自为之,就让太后把一对孙儿带走了。 太后向来不揽事儿,玄烨知道她半夜来一定不是自己想的,果然梁公公送走太后折回来,就告诉皇帝是德妃娘娘派人去求太后的,生怕皇帝误会德妃,帮着解释说:“奴才想,娘娘一定是怕太子和四阿哥有个好歹,回头皇上您别谁都难过。” 玄烨瞪了他一眼,冷笑:“他们是去钓鱼?你信不信?” 梁公公伏在地上道:“奴才有事禀告。”见皇帝不出声,便颤颤巍巍说,“奴才去那里转了一圈,看到岸边有几块石头,石头下的草皮是新鲜的,像是从别处搬过来的,给太子换衣裳的太监告诉奴才,太子腰上有勒过的瘀痕。” 玄烨背上一阵阵恶寒,因握拳太紧指间关节咯咯作响,寒森森地问:“他要做什么?” 梁公公颤巍巍说:“奴才打算把相关之人都解决了,奴才绝不会对万岁爷之外第二人提起石块的事,伺候太子更衣的人,也要都……” “你连夜回宫去。”皇帝开口打断了梁公公的话,紧握的拳头不知不觉松开,盯着梁公公脑袋上的冬帽看,字字杀气,“你秘密回宫,替朕先解决一个人,要从活口里撬出可以知道的一切事,然后怎么办,你明白。” 梁公公一个激灵,仰面问圣上:“万岁爷要奴才办什么人?” 夜深沉,梁公公吩咐最得力的手下伺候皇帝,便拿了腰牌在皇帝亲信侍卫的掩护下,避开耳目秘密离开了畅春园。这一次回紫禁城就要动杀戮,他知道皇帝是急了,再不想等他或旁人去抽丝剥茧,一直以来都有最快能知道很多事的法子,可投鼠忌器要顾及的人和事太多,但眼下太子被逼得自尽,皇帝等不得了。 天知道,太子若今晚沉湖而死,对朝廷对皇室该是多大的耻辱,这份耻辱更会世世代代流传下去,哪怕皇帝尽其一生缔造万世基业,也将成为他抹不去的污点。 凝春堂里,太子和四阿哥被带回来后,太后为他们各自安排了一间屋子睡下,太后果然和太子不大亲近得来,几句客套的关切后,就来了 四阿哥的屋子,底下小太监正在给四阿哥膝盖上擦药酒,太后嗔怪道:“你一向是兄弟里最乖的孩子,瞧瞧这折腾的。” 胤禛赶紧道歉:“皇祖母,孙儿错了。” 太后笑道:“祖母眼里哪儿有犯错的孙子,我舍不得怪你,我是心疼你,还心疼你额娘。她的腰伤成那样都不能动了,担心你在清溪书屋里跪出个好歹,只能派环春来求我去带你们出来,你额娘这会儿一定还没睡着呢,就操心你了。” 胤禛低垂着脑袋,轻声说:“是孙儿不好。” “你自己好好想想,明儿见你额娘时,给她个交代,别的人倒也罢了。”太后意有所指,似乎也察觉到这事儿牵扯太子就不那么简单,知道岚琪一定会教导儿子,她不必多费心,安抚了几句便也要去休息。 送走皇祖母,四阿哥这边收拾干净裹着被子躺下,闭上眼满脑子还是太子投湖的模样,可因彼时黑漆漆一片,他只是看到一道身影跃下去,但本来模糊的记忆,被他回想着方才清溪书屋暖阁里太子的话而主观地刻画清晰。也因此,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太不真实,甚至连彼时彼刻的感受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唯有太子那句绝望的话让他揪心,他的兄长,竟被逼到如此绝境?做太子,到底有什么意思? 这一夜注定不安,岚琪服了安神的汤药也无法入眠,身子又不能挪动,硬生生熬了一晚,倒是隔天早晨因为太过疲倦反而睡了过去,四阿哥一早来请安时,母亲却刚刚睡着,于是只能退回桃源书屋念书,三阿哥问他出了什么事,他照旧只提在父亲面前那番说辞,可就连三阿哥都拍他脑袋说:“黑漆漆的你们钓哪门子的鱼?” 果然,这个借口换谁都不信,可胤禛和太子说好了,打死也只说这个借口,但他没想到,额娘真的会打他。 上午的课业结束后他跑去下人房里看了小和子,小和子和其他几个伺候四阿哥的太监昨晚都被拖去打板子了,一人三十大板,打掉半条命,这会儿还奄奄一息的,屋子里浓烈的药膏味儿,让四阿哥几乎窒息。 等他说了些安抚和许诺的话离开小和子,就有瑞景轩的人来,请他去见母亲。进瑞景轩的门就感觉屋里屋外气氛低沉,再进母亲的卧房,竟见环春手里握着藤条一脸苍白地站在边上。 胤禛心里突突直跳,母亲垫高了身子半躺在榻上,他站在门前不敢进去,却听得母亲问:“怎么不进来,昨晚把膝盖跪坏了,走不了路了吗?” 从小到大,只看到过承乾宫里的奴才挨打,只看到过小和子在书房里替他挨打,养母几乎没动过他一手指头,就算犯了错也顶多挨骂或罚站,过会儿必然是养母先绷不住来哄他,他从来没有过对于惩罚的恐惧,可今天看到环春手里的藤条,看到床榻上伤病中却气势逼人的母亲,连腿都迈不开了。 藤条划过空气的狰狞,和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声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绿珠几人等在门外头想随时进去劝阻,可是只听见抽打声没听见哭声,反而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紫玉怯然问:“四阿哥不肯认错吗?” 而此刻清溪书屋内,有太监慌慌张张赶来禀告,说太子一早不舒服被太后留在凝春堂继续休息,现在已经发高烧有些烧糊涂了,太后请皇帝过去看一眼。 玄烨匆匆赶来,胤礽果然烧得昏昏沉沉,身子跟火炉似的烫手,他到底是心疼的,昔日太子出痘疹,自己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那时候把烧得发烫的孩子抱在怀里,他心里想的是一定要照顾好儿子,一定要把他培养成最优秀的储君,太子是发妻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他不能失去太子。 可是为什么如今,他再不能有如此纯粹的心思,为什么如今,他对儿子的感情有了那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到底是太子一次次让他失望,还是他先做出了让太子失望的事?玄烨心中最恨,便是太子竟然会对太皇太后下手,即便那些事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太子的清白。 “皇额娘、皇额娘……”昏睡的太子呢喃出声,仿佛是在梦里看到了什么人,玄烨听得猛然心痛,不由自主握住了儿子的手,太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渐渐睡得安稳,呼吸也顺畅多了。 太后拿帕子稍稍按了按眼角,似乎是可怜这没娘的孩子,正想开口劝说玄烨之后别太责难他们,让太子在她这里好好养病,门外嬷嬷却进来禀告,一脸忧愁地说:“太后娘娘,皇上,瑞景轩里传出的消息,德妃娘娘把四阿哥打得不轻,也不晓得这会儿还打没打了。” 太后着急不已,连声叹:“昨晚我就担心,还是叫我猜中了,岚琪这是做什么,四阿哥都那么大了,怎么还能打?” 可玄烨却冷然说:“周岁不足十二而已,大不到哪儿去,朕大婚后还挨过皇祖母的打,他怎么就打不得?便是二十三十岁了,只要他还是儿子,也照样打得。” 太后见皇帝如此态度,略劝几句就没再多说,玄烨倒是真拜托嫡母照顾发烧的太子,把太子留在了凝春堂,自己没有逗留太久,等太子睡安稳后就离了。出门身边跟的太监殷勤地问皇帝去不去瑞景轩,玄烨却径直往清溪书屋去,吩咐道:“四阿哥回桃源书屋后,再来问朕去不去。” 瑞景轩里,挨打后的四阿哥被放在弟弟的房间里上药,十四阿哥被抱走了,十三阿哥则站在边上抽抽搭搭。他知道四哥挨打了,藤条抽打的声音他也听见了,吓坏了的孩子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这会儿抱着梁柱时不时偷偷看一眼趴在床上的哥哥,楚楚可怜地闷声哭着。 “十三阿哥,我们出去玩儿好吗?”乳母来拉胤祥走,小阿哥抱着柱子不肯,哽咽着说,“我、我想陪陪四哥。” 乳母温柔地哄着:“娘娘也在哭呢,十三阿哥不去哄哄额娘吗?我们去哄得额娘不哭了,再来陪四阿哥好不好?” 十三阿哥也疼娘亲,立刻便答应了,跟着乳母走,一面哭着说:“四哥我待会儿来看你。” 趴在床上痛得浑身无力的胤禛听见十三弟的乳母说额娘在哭,眼中满是愧疚和担心,不禁紧紧咬住了下唇,给上药的小太监瞧见了,慌得问:“奴才是不是弄疼您了?” 这话实在可笑,胤禛早就疼得话都说不出了,上药怎么会不疼,他也没力气计较,趴着一声不吭,小太监则絮絮叨叨地说:“四阿哥您出点儿声,闷着热毒散不开呢。”过了会儿又说,“奴才进宫晚些,没遇上当年的事,听师傅们说,德妃娘娘还在钟粹宫当常在那会儿,为了帮万岁爷平息朝廷上的事,硬是主动跑去慈宁宫求太皇太后责打,不知拿什么抽的,抬回去的时候半条命都没了,可师傅们说就是那一顿打,打出了太皇太后和咱们娘娘十几年的情分。四阿哥您可别记恨娘娘,做儿子的哪有不挨亲娘打的。” 胤禛痛得昏昏沉沉,哪里还听得进小太监说什么,从前小和子替他挨了打总是嬉皮笑脸说没事没事,他没吃过这苦头,而且小和子伤愈后仍旧活蹦乱跳,就真的以为没事,现在他才知道,最忠于自己的人,为自己吃了多少苦头。 一面可怜小和子,一面是满腔对母亲的愧疚,他被抬出额娘的卧房时,就已经看到她的眼泪,才知道比起心痛,皮肉之痛真不算什么,可是他太虚弱,出生以来头一次挨这么重的责打,很快就昏睡过去。 这一边,十三阿哥趴在岚琪身边,时不时伸出胖胖的小手给额娘擦擦眼泪,奶声奶气地说自己会听话会乖,不惹额娘生气,她的情绪已渐渐稳定,可转过脸看到还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垂泪的环春,没好气地说:“你这样,是做给我看吗?” “额娘。”十三阿哥被吓着了,软软地喊着岚琪,她才回过神,拍拍伏在身边的孩子,哄了他几声,便唤来乳母将十三阿哥抱走。 环春已经从地上站起来,虚弱无力地撑着一旁的椅子站着,岚琪没好气地说:“你从前打香月玉葵她们,手里可有劲了,今天就这几下子累成这样了?我看你都没用力气打。” “主子若真不心疼,怎么还掉眼泪呢?”环春低着脑袋,含泪说,“奴婢手都软了,四阿哥那么好的孩子,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错,怎么就要打呢?” “你们这样子,十三、十四早晚也要被惯坏了。”岚琪说着硬气的话,神情却不见强势,反而央求环春把她放平,这样靠着一会儿,腰里头就吃不消了。 环春上前来伺候,岚琪看到她手掌虎口通红,微微还磨掉一层皮,脱口而出说:“磨得这么厉害,你下死手打他了?” “您总算心疼啦?”环春反是破涕而笑,把主子小心翼翼放平后,摸了摸自己的手说,“奴婢也不记得了,起先舍不得用劲,您骂了几句才稍稍用了力道,可是看到四阿哥发抖,实在下不了狠心,可都打十几下了,后面再怎么轻也没用。” “他活该。”话虽如此,但做娘的眼底满是心疼。 环春则不解:“娘娘为什么非要打四阿哥?这事儿说出去,真没什么大错。” 她长长一叹道:“钓鱼这样的理由,谁都不会信,我打他是因为他撒谎,可都这样打了他还不肯说,我就知道不能再问。再者,我千叮万嘱不许他和太子牵扯上关系,他却闹出这样的事,我也不是真不让他和太子有往来,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可别的人不会这么想,我打他是做给别人看的,免得人家背后泼他脏水。” 岚琪又伸出手拉了环春道:“胤禛不会记恨你,回头我就好好和他说,今天若非我不能起来,我一定会自己打他,幸亏是你,我还少些愧疚了。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哪儿舍得呀。” 环春喘息着说:“奴婢的手还在抖呢,从前打香月时怎么就觉得解恨,刚才打四阿哥,魂都没了。” 正好香月和玉葵端了药进来,香月笑嘻嘻跟岚琪说:“娘娘,环春姐姐她从前打我,都是往死里打的。” 玉葵则推开她说:“主子,太子发烧了,烧得很厉害,皇上让养在凝春堂请太后照顾,咱们四阿哥也不能疏忽,指不定还没发出来。您可别再罚了,好歹等身体好了才行。” 岚琪担心太子,又叹她们:“小阿哥们长大后,可不许你们这样,往后我照样要管教他们的。” 几人都答应,侍奉洗漱吃药,环春也因哭得脸花而去收拾,在门外听几个小太监说:“梁公公不知哪儿去了,今天跟着万岁爷的是他徒弟,会不会为了太子的事,梁公公让皇上给裁了?” 环春也有些好奇,索性派一个人去打听,果然园子里找不见梁公公,她回头和主子一说,岚琪道:“是不是回宫去了?” 而此刻紫禁城长春宫里,宫女太监也在找人,一清早燕竹说去趟敬事房就没见回来,主子跟前的事也都是旁人张罗的,惠妃近来用惯了燕竹,自然在乎她去了什么地方,底下的人都问不出个所以然,只有派人去找了。 可是宫里找了一上午,敬事房没人见她去过,甚至宫里连见过她的人都没有,惠妃渐渐有些不安,心想着是不是被明珠找去了,她怎会想到,昨晚梁总管连夜回宫,一早派人守在长春宫外,叮嘱了不管什么时辰不管有没有人在边上,见到燕竹就抓,那么巧的是,她一清早自己不知跑出来干什么,几乎是上赶着叫人抓的。 慎刑司里有密室,是宫? ?没多少人知道的“阴曹地府”,梁公公当年被师傅领来这里告诉他宫里头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吓得腿软几乎爬着出门,可一年年过来,他也学得心狠手辣,这会儿坐在一旁喝着茶,优哉游哉。 燕竹被捆绑在架子上,身上已经挨了好几鞭子,昏过去两次被冷水浇醒,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一旁火炉上横七竖八几把铁烙烧得通红,好像随时会被拿来炙烤她的皮肉,最后一点点坚持就快崩溃瓦解。 但见梁公公端着茶壶走过来,啧啧道:“燕竹啊,我们年纪也差不多,你可比我强,周周全全的人,将来什么事不能做,就是现下放出去了,嫁人生子都不难,我可给你一条光明大道走,但你若不肯走,我也没法子。” 燕竹粗粗地喘息着,人在绝境中会本能地想要自救,刚被抓来挨了几鞭子,她心想自己咬定什么都不知道人家就会放过她,但显然那不成,她被认定了知道些什么,而现在等待她的是更恶毒的刑罚。 边上一个面目猥琐的太监用厚厚的布包了一把铁烙拿起来往水桶里放,滋滋声里蒸腾起迷人眼睛的烟雾,燕竹惊恐地尖叫,一众人狰狞地大笑,一个太监上来扇了她一巴掌说:“梁总管问你的话,你可想清楚了?再不回答,就把你下面的肉烧烂了,咱们没了根的,也见不得你好。” 说着在她下身重重捏了一把,燕竹吓得两眼翻白,可很快被捏着下巴问:“说不说?” 燕竹凄惨地哭着:“我说……梁总管,放我一条活路……” 一个时辰后,梁公公才走出那“阴曹地府”,外头的世界没有血腥没有哭喊号叫,他也卸下了阴狠毒辣的面具,长长舒口气,事情算是弄清楚了,终于能给皇帝一个交代了。身后跟出来一个太监,殷勤地将梁总管的帽子递过来,小声道:“大总管辛苦了,这就要回畅春园去办差?不然小的还预备好酒好菜孝敬您,您风尘仆仆跑一趟,好茶也没顾上喝一口。” 梁公公有些恶心作呕,果然是长年混在慎刑司的人,对喊打喊杀的事麻木不仁,至少他看着燕竹咽气后,十天半个月不想碰荤腥了。 慎刑司的太监又问:“大总管,那宫女的尸体怎么办?” 梁公公将脑袋上的帽子扶端正了,理一理衣袍袖子,慢条斯理说:“拿冰先冻着,等我从畅春园给你们传话,是丢去乱葬岗还是另找个去处,等我的话。” 撂下这句,梁公公就匆匆离去,赶着天黑前回畅春园,皇帝必然等着急,若是处理一个宫女他都要耗费几天工夫,那这口饭也甭继续吃了。 等他回了畅春园,顾不得打听太子发烧和四阿哥挨打的事,径直奔来清溪书屋,那么不巧明珠大人在书房里回话,他略心虚,在一旁躲了,等明珠离去才到皇帝跟前,玄烨果然问:“和明珠撞上了?” 梁公公说他避开了,不敢废话赶紧道:“万岁爷,奴才从燕竹的嘴里撬出来,这次园子里有狼的事儿,的确是明珠大人干的,惠妃娘娘倒是不知道这件事,只是明珠大人让惠妃娘娘曾经叮嘱大阿哥,别在您跟前出风头,想着两件事是合得起来的,他们就怕大阿哥会出手救人吧。奴才问燕竹,那狼明明是太子叔姥爷家养的,怎么能让明珠大人找人带进园子,燕竹说她不知道,奴才严刑逼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可她说明珠大人往宫里带话了,确实告诉惠妃娘娘,这次的事是大人的主意,让惠妃娘娘一定好好叮嘱大阿哥,再不能强出头,别把命搭上了。还有一件事……” 梁公公顿了顿,见皇帝不耐烦,赶紧道:“燕竹说,明珠大人和惠妃娘娘在想法子,想要让大阿哥早些上战场建功立业。” 玄烨冷笑:“多此一举,朕原就有这样的打算。”不知为何,确定了是明珠一派干的,玄烨突然松了口气,意外地没有愤怒,好像本来就这样想似的,更重要的是大阿哥没有骗他,那孩子是真不知道有这回事,而太子……想到太子,不由得就揪心。 但他不会凭燕竹几句话就认定这件事与索额图没关系,两只老狐狸较劲,知己知彼,正如他可以在任何角落安插眼线,索额图和明珠彼此,也会这样做,那养狼的人到底是谁的人,如今已不得而知,但索额图怎会洞察不到这样的事,未必不是他故意顺水推舟将错就错,反正对他们来说是障碍,不论大小扫清了就好。 让玄烨安心的是,这一次孩子们都无辜,谁也没有骗他。 这样一想,昨晚太子和四阿哥的事又悬上心头,已经有人来禀告,说太子的烧退了病情安稳,反倒是四阿哥被打得不轻,估计三两天下不了床,暂时养在瑞景轩里。 玄烨此刻吩咐梁公公:“派人传话去瑞景轩,把四阿哥送回桃源书屋。” 胤禛身上的伤,都在屁股上,消肿前是不能坐着念书了,可父亲却派人传话来,让他立刻回桃源书屋,只给一天的假,明天趴一天,后天就要恢复课业。四阿哥那会儿不知怎么,竟特别没出息地想去见额娘,觉得比起跟额娘求个饶,比回去被兄弟们“嘘寒问暖”要来得容易得多,一想到回湖边要被兄弟们问长问短,还要围观他趴着的模样,悔得肠子都青了。 四阿哥被抬走不久,外头就传圣驾将至,环春几个赶紧进来收拾准备接驾,岚琪也是好几天没见到玄烨了,让她们给梳好头,脸上抹了薄薄一层脂粉,不愿他看见自己的狼狈。 而玄烨一进门,见岚琪还躺着,却是说:“你是不是怕疼才不敢动,其实早好了呢?你一直不动,可就真动不了了。” 岚琪眨眼看着他,暗暗觉得玄烨好像心情不坏,脸上就浮起笑意,安心了。 玄烨心情的确好,他担心大阿哥做戏骗他,他害怕这一次太子又牵涉其中,那些老狐狸不管耍什么花招他都见怪不怪,可他希望,哪怕只这一次,也希望孩子们是无辜的。幸蒙上苍垂怜,没有在他已然千疮百孔的父子之情上,再添一层重创。 “皇上为了什么事高兴?”岚琪笑脸相迎,玄烨更加喜欢,轻轻摸了一把脸颊说:“见了你就高兴。” “哄人的。” “来,朕抱你起来,就算试一试,你不能总躺着,一直不动真的就动不了了。”玄烨伸手插在岚琪腋下要抱她,怀里的人着急地说不要,可容不得她挣扎,轻盈的身体一下子就被玄烨抱离了床榻,往后退了几步轻轻让她双脚落地,问着,“疼不疼?” 方才牵动的一瞬有些疼,现在直立起来被他托着,并没那么辛苦,岚琪也想尝试一下,点头说:“皇上松手,让我自己站。” 玄烨笑着说:“你就是懒又怕疼,我们马背上滚下来,忍着疼爬上去照样跑,几圈下来伤痛也忘记了,人哪就那么脆弱了?” 可话这么说,手却没舍得松开,到底还是心疼她怕她摔倒,反被岚琪笑话:“那您倒是松手呀?” “站好了。”玄烨终于松开手,岚琪颤颤巍巍地站着,腰上稍稍用力稳住重心,发现还是能站直的,凭自己的力量脚踏实地,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 “走两步试试看。”玄烨很高兴,张开双手,准备随时要抱她,一面就朝后退开要岚琪走向自己。 “您可要接着啊。”岚琪这才有些胆怯,稍稍抬起腿,大腿骨盆骨的牵扯,腰上一阵痛,可她咬牙忍下,往前踏出一步,虽然不稳,到底站住了,只听皇帝欢喜地说:“你看能动吧,是你胆子太小了。” 第一步走出来,岚琪自己也兴奋,不免得意忘形,激动地就要迈出下一步,可到底是重伤又许久卧榻的人,就算不论腰伤,好些日子躺着不动腿也会发软,这一下就没踩稳,腰上也使不出劲儿,身子重心直直地往下落,整个人往前扑倒。 玄烨因刚才高兴稍有疏忽,等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抱住她,一手竟完全握在岚琪胸前丰软之处。 “又欺负人。”岚琪在玄烨怀里站稳后,感觉到胸前被紧紧裹住,慌张地掰开他的手,可玄烨却笑着抱起她,在脸颊边热热地一吻,顺手把她往床榻上放,暧昧地说着:“好些日子没碰,软软的真舒服。” 岚琪被放到榻上躺下,扯起被子捂住脸,玄烨拉下来说:“都老夫老妻了,害羞什么?”见她眼中秋波盈盈,一如十五年前那般透彻,心中更暖,追着在唇上啄了两下,轻声说,“朕有高兴的事,要告诉你。” 不再嬉闹,玄烨把积攒了好些日子的话都对岚琪说出来,他们讲好了的,岚琪可以不做任何回应,可她要给玄烨一个说话的地方,有时候倾诉的确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可是倾诉能让人在潜意识中鼓励自己,不再孤独。 从那头狼一路说到明珠索额图,玄烨笑他们蚍蜉撼大树的荒唐,可也为此感到心寒,到最后气息沉沉,脸上更见悲伤,握了岚琪的手说:“你知道吗?昨晚胤礽大概是想投湖自尽,怎么遇上胤禛的朕不明白,但昨晚他们见了朕,太子一言不发,钓鱼的事也是胤禛说的,他像是极力要掩饰什么,看样子该是胤礽撞上了胤禛,被胤禛救下了。” 岚琪听得心惊肉跳,她想象了一切可能的原因,甚至怀疑四阿哥会不会为了自己被狼袭击而去找太子报仇,那小子怎么打都不肯屈服,她面上不敢再逼问,心里却担心极了,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太子要自杀,而儿子是碰巧救了他。 “朕要不要找胤礽谈这件事?实在犹豫极了。”玄烨长长地叹息,把岚琪的手握在掌心,好似寻求安慰,“怕几句话谈不拢,更加伤了情分,往后朕与他再也不能好好说话。” “若是臣妾,一定会找太子说,孩子被逼到要自尽来求解脱,心里该攒下多少伤心事,皇上哪怕一回,不要把他当太子看待呢?”岚琪温柔地劝说道,“太子年纪是不小了,可在做阿玛额娘的眼里,孩子多大都是孩子,您不能总不把自己当父亲,像其他人一样看待他啊。” “朕听你的。”玄烨犹豫的心安定下来,比进门时更加高兴,想起胤禛来,问怀里的人,“把儿子打成那样,你也掉眼泪了吧。” 岚琪点点头:“真舍不得,心疼极了。”又霸气地说,“可也恨极了,他那么倔,打得脸色都发白,愣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玄烨则笑:“幸而是你打的,若是朕打的,怕是你要恼了,往后这样的事都推给你,十三、十四也要帮朕好好教导。” “那是自然。”岚琪说着,心里另有一事,见玄烨心情好,略想一想便开口道,“臣妾养着伤,太子纳侧福晋的事,臣妾帮不上忙了。” 玄烨不以为意道:“荣妃她们会做好,你安心养伤。” 岚琪怯然望了他一眼,垂首轻声说:“原本臣妾想,帮着操持一番后,学会里头的规矩门道,来年年末给四阿哥操持婚礼,可以熟门熟路一些。” 屋子里静了一瞬,玄烨问:“明年年末?为什么这么着急?”可这话问出口,他心里就明白点滴,另一件事也在他心里存着,昨晚只是冒出个念头,这会儿听岚琪说想让儿子尽早成婚,明白她护犊的苦心,孩子们大了竞争更大了,四阿哥会需要岳父一家的帮助,如此一来,自己的念头便定下了。 “臣妾是想……” “朕打算让胤禛做胤礽的伴读。”玄烨打断了岚琪的话。 岚琪一怔,茫然地望着他,她一再要求儿子别和太子比高低,别让人家提起太子总是连带上他,可是现在玄烨却要把儿子送去太子身边,往后同出同进一起念书,甚至太子再过几年就该触碰朝政了,那时候,也要让儿子在他手下做事吗? “他们的关系不明朗,人家才会怀疑或挑唆,不如兄友弟恭让所有人知道他们情同手足,也就没话可说了。”玄烨轻轻把岚琪从自己怀里放平,让她舒服地平躺下,凑在她脸前,近近的四目相对说,“朕会保护好他,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岚琪心跳得很急,面上毫不掩饰她的不安,昔日伤痛触动心弦,让她有勇气说:“皇上,臣妾已经没有胤祚了,把胤禛放去太子身边,我不踏实。” “在太子身边,胤禛有任何闪失他们都负担不起,他们那么狡猾,会明白朕的用意,他们会好好保护胤禛。”玄烨冷然笑,“比起我们,作恶之人,更懂得如何保护好他们。” “万一呢?” “不会有万一,他是你的儿子,就是朕最稀罕的儿子。”玄烨冷静地说着,眸中帝王之气渐盛,岚琪感觉到自己已经无力反对,玄烨会说出口,就是做下决定了。 “臣妾听皇上的。”岚琪怯然答应,眼中含着泪,玄烨亲吻她:“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朕吗?哪怕只为了胤祚,朕这一辈子,也不会再负你。” 岚琪伸手环住了玄烨的身体,她没有力气挺起身板,就用力地把玄烨拉下来压在她的胸前,脸颊窝在他肩头说:“这话我可记着了,你将来不能反悔。” “应你的事,从不反悔。”玄烨搂住她的身子,戏谑着,“只能抱抱而已,真是憋得叫人恼火。”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十四章 玄烨征沙场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已在四月,春暖花开时,太子侧福晋正式入宫。四月初十前皇帝侍奉太后一道回了紫禁城,毕竟畅春园不是正规的皇宫,虽然只是纳侧福晋,也标志着太子的长大成人,皇帝没有太草率,一切礼仪皆回皇宫举行,妃嫔们一同随驾回宫观礼,阿哥公主们自然也要去贺喜太子。 只有岚琪因腰伤不便坐马车走太远的路,被玄烨要求继续留在畅春园里休养,而他们在四月下旬就回到畅春园,这一次随驾来了更多的妃嫔,太子也携侧福晋一道住进了无逸斋。 太子侧福晋李佳氏,年纪比太子小一岁,是昔日众多候选秀女中太皇太后挑中的人。彼时岚琪虽一同在侧,但早就印象模糊,这日侧福晋特地来给她请安,瞧着便是很陌生的面容。 不过这两年家中必定悉心教导,侧福晋举止从容,落落大方,言笑间一派大家千金的贵气,岚琪瞧着她眼底有不显露的傲气,想必心里头,也在乎那太子妃的位置。且虽然只屈居侧福晋,可比起许多连无逸斋、毓庆宫的门都进不了的人强多了,距离太子妃一位仅一步之遥,她若努力,未必不能成为将来的皇后。 五月初,皇帝携太子与侧福晋前往祭奠赫舍里皇后。有两日不在园子里,天气渐热,园子里少有人出来晃动,终于又清静下来,但都知道,转眼要回宫准备大公主的婚礼了。而此刻还传出消息,章佳氏有喜了。 两日后黄昏时分,圣驾归来,皇帝与太子和侧福晋来给太后请安后,太子与侧福晋回无逸斋,皇帝则径直往瑞景轩。在瑞景轩洗尘换衣裳,等岚琪张罗完进屋子,却见十三、十四缠着皇阿玛嬉闹,父子三人在炕上滚作一团,她不禁嗔怪:“皇上可要把他们惯坏了,下回在外人面前见了阿玛,也这样没规矩。” 玄烨却凑在儿子们耳边不知低语什么,两个小家伙大笑,都捂着脸偷偷看额娘。岚琪知道玄烨没好话,虎了脸上来把俩儿子拎到地下,推在门前唤乳母来领走。回身时玄烨已正经坐着,脸上暖暖地笑:“难道见不得朕乐一乐,你生什么气?” “晚膳预备好了,臣妾可催好几回了。”身后有宫女端来水盆,她亲手接过递给玄烨洗手,玄烨说:“时辰还早,你着急什么?” 岚琪却道:“早些用了膳,您好去瞧瞧章答应,皇上不知道她有喜了吗?” 玄烨点头:“知道,怎么了?”两人都愣了愣,玄烨道,“这有什么新奇的。” 岚琪心里怪怪的,说不上来哪儿硌硬着,一时不再多嘴,等与玄烨坐下用膳,闷闷地伺候布菜。半天后玄烨也看不下去了,问她:“难道朕去看别人,你才高兴?” 她立时摇头:“不是,顶好你谁也别去见。” “朕现在不是陪着你?”玄烨道,一面胃口极好地往嘴里送菜,再抬眼看岚琪,见她紧绷着一张脸,才放下筷子咽下嘴里的食物问,“那你要朕怎么做?” 岚琪心头一紧,抿着唇说不出话,抬手盛汤来掩饰尴尬。待端到玄烨面前,听他道:“你是不是觉得,因为她有了身孕,朕才特地来陪着你哄你高兴?” 岚琪别过脸不言语,玄烨继续说:“朕若是说没有这回事朕也只想来你这里吃口饭,你信不信?” 屋子里静静的,环春早已有眼色地领着宫女太监们下去,但天气热吃几口饭身上就汗涔涔的,加之心里紧张,岚琪起身去一旁长案上,将插在八彩琉璃瓶里的团扇拿来,坐在玄烨身旁轻轻摇几下,嗫嚅着:“皇上别想这些,您用膳吧,臣妾过一会儿就好了。” 玄烨道:“可朕现在要用膳,你板着脸,哪个吃得下?要么就现在好了,要么朕这就离了,园子里有的是吃饭的地方。” 这话实在经不起,岚琪心里突突直跳,眼圈也跟着红了,但硬生生忍耐下,抿着嘴一言不发,玄烨就那么看着她,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从大碗里分出的小碗汤都不冒热气了。 终于听得皇帝长长一叹,伸手在岚琪脸颊上戳了戳:“吃醋就大大方方吃醋,吃一半藏一半,你叫朕怎么才好?” 岚琪躲开他的手,玄烨却捏了她的下巴扳过来,轻轻一揉说:“朕一进园子,就有人来说章佳氏有喜了,朕还来不及高兴呢,就想一会儿到你这里来,该怎么看你吃醋。照你的脾气,一定不愿意朕为了哄你高兴而故意冷落别人,可是朕真的跑去看她,你一定也会吃醋难过,反正里外不是人,是不是?” 岚琪挣扎开,离座站到了一旁,玄烨却笑:“身子灵活多了,看来伤养得不错。” “侍寝可还不能。”岚琪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话,玄烨呆了,旋即转过脸偷笑,岚琪又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说,“不许笑。” 玄烨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能不能要试试看才知道。” 岚琪脑袋晃得拨浪鼓似的,轻声说:“太医叮嘱了,要悠着点儿。”话说出口,脸上绯红,其实她心里很明白,正月至今整整数月玄烨不能近她的身,年富力盛的男人,身边美人如云,章答应会有身孕一点儿也不奇怪。布姐姐、戴贵人她们都是一夜承恩产子,但又多年无宠,非要说皇帝对她们有没有情,很没意思。 可是,章答应总有些不同,且是自己身边出去的人,换作王常在,岚琪都未必这样难受。可杏儿就是不一样,她不想悖逆自己的心意表现得大度无所谓,可她也不能缠着玄烨一哭二闹,她有身为妃子的尊贵和本分,她本来就是他的妾,妻不容妾也罢了,自己算什么? “太皇太后说,臣妾心里若觉得苦,皇上心里一定更苦。臣妾若是受了伤,皇上的心早就碎了。”岚琪痴痴地望着玄烨,一阵阵酸劲从眼底溢出,眼角几点晶莹不成泪,但让双眼看起来楚楚动人,她委屈极了说,“可臣妾怎么觉得,我心里千般酸万般苦的时候,皇上可乐呵了?” 玄烨微微笑着:“朕的确没什么不乐呵的。” 岚琪不知是自己词不达意,还是玄烨故意怄她,一时急了,推开他的手说:“皇上离了吧,反正园子里有的是吃饭的地方。” 玄烨凑过来说:“那朕就走了,你慢慢用。” 岚琪吃惊地抬起头,却见他不疾不徐地离了座,朝门前踱步而去,一面还唤梁公公到跟前,立定在门口说:“备辇。” 门前竹帘被卷起,梁公公眼睛睁得大大的,含笑尴尬地说:“万岁爷这会儿工夫,是要去……”他一面说一面朝里头张望,见德妃娘娘坐在桌边动也不动,心里知道没戏了,也不等皇帝开口,便躬身应喳。 玄烨跨门而出,竹帘哐当放了下来,岚琪心头一惊,抬眸见竹帘晃动,门前已不见人影,外头则有脚步声渐行渐远,心里头一寸寸冷下来。 想想刚才说的那些话,想想之前他们说好的默契,今天的确是她有些无理取闹,人家来了也不好,不来也不好,到底要他怎么做?她舍不得玄烨离去,说的不过是想他哄一哄的气话,结果适得其反真的把他赶走了。 门外头,玄烨跨出门槛后,朝边上稍稍一闪就不动了,却推了廊下几个小太监让他们慢慢往外走。众人都不知道皇帝要做什么,但皇帝虎着脸示意他们噤声,只能个个大气不敢出地候在一旁,除了小太监们走出门外的脚步声,屋子里静悄悄,外头也轻悄悄,好半天不见动静。 梁公公正一头汗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屋子里桌椅挪动的声响,旋即竹帘被猛地掀开,一道倩影从里头蹿出来,但见一身水蓝色夏裳的德妃娘娘急急忙忙跑出去,看傻了一屋子的人。 玄烨唇边泛出促狭的笑意,负手缓缓踱步到屋前,正对着岚琪远去的背影。梁公公环春几个立刻明白了皇帝在做什么,他们干吗对人家夫妻俩打情骂俏的事儿瞎操心,赶紧吆喝不相干的人退下,离不开的,则都背过身子去不许看。 岚琪一口气跑到门外头,两边张望,连御辇的影子都看不着,失望至极地转过身,乍见玄烨负手立在屋前。天色暗了,离得又远,即便玄烨站在灯笼下,也看不清他的五官,可岚琪怎么觉得他就是笑若春风的模样,而“春风”一阵阵过来,都是他对自己又笨又傻的嘲笑。 “娘娘……”那几个被皇帝要求走出来等着的小太监尴尬地说,“娘娘,万岁爷没走,您……您要去哪儿,奴才给您掌灯。” 岚琪脸上憋得通红,半句话也说不出,她可三十岁了,却做出十几岁小姑娘才会干的傻事,刚才一屋子人看着她跑出来,她往后还怎么做他们的主子? 似乎是见岚琪不动,玄烨朝她走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几个小太监见圣上要来,都纷纷背过身去,岚琪再想往后退,可看到玄烨越走越近,她怎么就定住了似的,动也不能动。 玄烨走到跟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伸手牵住转身就往回带,一面说着:“天就要黑了,跑出去喂蚊子?” 岚琪朝后扯了扯,玄烨回身瞪了她一眼,她心里一慌,老老实实就跟上来,一路回到屋子里,但明明环春她们都背过身,可岚琪还是觉得她们都在嘲笑自己。 玄烨进了门才松开手,他往里走,岚琪定在门口不动,玄烨不得已又回来带着她,啧啧道:“刚才看你跑出去的样子,心想你的腰伤真是好了,朕很安心。” 岚琪跟在他身后,玄烨突然停下来,她便撞上了他的身子,不等自己让开,就被玄烨转身搂入怀里,轻声道:“朕今晚来,本是有件事要与你讲,章佳氏有没有身孕,与朕今晚来没有关系,关起门从来只有朕和你,做什么去想别的人?你心里不痛快,就大大方方发脾气,朕几时与你计较过?朕有那么多妃嫔,可你只有朕一人,还不许你撒个娇吃个醋吗?” 岚琪嗫嚅:“皇上故意说这好听哄人的话,却让人家更难堪。” 玄烨笑道:“人家是谁,和你什么相干?”见逗得岚琪发急了,才正经些许道,“今晚是要与你讲,朕要御驾亲征了。” “御驾亲征”四个字钻入耳朵里,岚琪浑身都绷紧了,方才一切儿女情长的痴缠胡闹都消失殆尽,这四个字有多郑重,仿佛一瞬间什么都能无所谓了。 玄烨轻轻拍她脑袋,皱眉道:“朕才说一句,你就呆成这样,改日朕带兵离京,怎么放心你?” 岚琪抿着嘴,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玄烨的手,玄烨笑着道:“朕从正月进园子起,就开始部署这件事,到如今万事俱备,就等发兵漠北痛击噶尔丹。朕胜券在握,而你呢,好好在家等着,朕把这个大家交给你了,等朕凯旋。” 岚琪高高抬起头,郑重其事地说:“臣妾等皇上凯旋,宫里的事皇上不要担心,臣妾会侍奉太后,会和荣姐姐一道管理好六宫,不给您丢脸。” “朕信你。但这件事除了你,连太后都还没说,现在还不着急说,等朕把纯禧嫁出去了,六月里会诏告天下,到时候后宫里必然有些波澜,又要为难你了。”玄烨微微笑着,低头与她几乎鼻尖相触说,“想想你是怪可怜的,朕逍遥快活,你一面要忍耐,一面还要受委屈跟着收拾,可朕总是欺负你。” 本来满肚子委屈不甘心的人,为了“御驾亲征”四个字完全变了模样,满心就想照顾好他,让他高兴让他放心,盼着他早去早回,盼着他万丈荣光凯旋,一时间什么杏儿什么王常在都无所谓了,只要玄烨此番出征顺利归来,她什么都能不计较。 “吓坏了?怎么不说话了?”玄烨揉了揉岚琪的脸颊,几乎是哄着她说,“朕就是怕到那天你被吓着了,才亲自提前来告诉你。这没什么可怕的,从朕第一天坐上龙椅,就想到会有这一天。朕幼年即位,靠的是皇祖母和宗亲大臣扶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看得出什么?即便朕三十年来再如何努力,依旧少了一分能让天下人真正臣服的魄力,在他们看来,朕不过是蒙祖荫继承大统。不只是汉人们,连皇室之中也仍旧有人不服皇祖母三十年前的决定,至今还试图挑唆福全、常宁和朕的关系,此次出征,朕要向他们证明很多事。” “臣妾不是害怕,是郑重。”岚琪认真极了,方才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现在满心想着皇帝出征的雄姿和凯旋的荣光,露出自信而骄傲的笑容,“臣妾不能随您上战场,可咱们有儿子,将来胤禛长大了,就能随皇阿玛驰骋沙场。” 玄烨笑道:“傻子,国泰民安方好,谁愿意连年征战?”但又说,“不过这一次,朕要带大阿哥上战场,要让他们看看,他们眼中七八岁的幼皇帝,连儿子都长大成人了。” “大阿哥孔武有力又有胆魄。”岚琪夸赞道,“一定不会给皇上丢脸。” 玄烨笑道:“你这样夸奖他,因为他救了你?” 岚琪没有否认:“臣妾也算看着大阿哥长大的,多少有些感情,何况他还救了臣妾一命,这份情臣妾会记在心里。” “哪怕他额娘、他舅父对你做出过种种伤害?”玄烨道。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岚琪也不能否认,颔首淡淡一笑:“孩子是无辜的,臣妾看待大阿哥,不能带上对他们的芥蒂。” “朕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明白。”玄烨释然,欣慰地说,“你能公正地看待他们,朕就放心了。” 然而御驾亲征的事,尚未传出去,但就在纯禧公主婚礼前一日,漠北传来消息,噶尔丹在沙俄的怂恿下,以追寻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为名集兵三万大军,渡乌札河,扬言欲纠集沙俄军力,合攻喀尔喀。消息传来,朝野震怒,玄烨一面警告沙俄不要干涉清廷内政,一面令理藩院尚书阿喇尼征调科尔沁、喀喇沁等部兵力,随时听候调遣。 五月十五,纯禧公主的婚礼在即将爆发战争的动荡下顺利举行,但天家气魄没有因此受到一点儿影响,大公主风风光光嫁入科尔沁,举国同庆。 可是公主的婚礼,终究无法掩盖战争的恐惧,喜宴一散,宫内张灯结彩的布置撤下后,六宫氛围迅速坠入不安。漠北不比当年三藩远离帝都,连不谙朝政的女人们,都知道其中的厉害,朝廷多年来一直防着这头野狼,如今狼子野心终于不可遏制。 纯禧公主婚礼后,果然如岚琪所料,归来的宫嫔们再没有随驾返回畅春园。五月之后的日子里,皇帝一天也没有入后宫,也没有妃嫔被宣召至乾清宫侍寝,就连德妃也没见过皇帝一面。所有人都明白这一次事态的严重,偷偷打听着乾清宫的光景,小心谨慎地过日子,不敢在皇帝每天紧蹙的眉头上再添一道怒意。 后宫中,只有这种时候会有难得的安逸甚至团结,女人们不会再争风吃醋,因为她们知道,朝廷一旦出了事,皇帝一旦出了事,就没她们什么事了。而也只有这样的日子里,荣妃和岚琪才会闲下来,闲得荣妃都自嘲说:“不如咱们换了骑马装,替皇上打仗去?” 玩笑自然是玩笑,谁也不盼着战争,且其他人只知道要打仗了,岚琪还知道,这一次出征,玄烨会亲自领兵。酷暑时节,她每一天都手脚冰冷地在惶惶不安中度过,恨不得睡一觉醒来就是隆冬腊月,好快些把这一段日子度过。 转眼至六月,噶尔丹领兵进入乌尔会河以东,尚书阿喇尼奉命率军阻截,几乎全军覆没,清军大败。噶尔丹顺势挺入乌珠穆沁,势不可挡。 因乌尔会河的战败,朝廷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文官武将们真正意识到噶尔丹有行兵布阵的智慧和胆略,有傲视群雄的霸气和果敢,如不彻底将其击败,后患无穷。 这一日,岚琪领着温宪、温宸和十三、十四一道写字画画,温宪还能像模像样写出几个字来,三个弟弟妹妹则都是乱涂乱画。姐姐摆出一副先生的架势,正训斥他们不听话,吓唬他们将来在书房这样胡闹会被皇阿玛揍屁股。岚琪在边上笑呵呵地看着,小十四不堪被姐姐训斥,噘着嘴扑过来跟额娘撒娇。 温宪追来责备弟弟:“男孩子不能总撒娇,你快站好了,再黏着额娘,我就揍你了。” 小十四泪眼汪汪地望着姐姐,可竟然听话地撒开了手,乖乖站在那里。岚琪乐不可支,搂了儿子对温宪说:“十四还小呢,等他再大两岁了,额娘就让你管教他好不好?现在可别把他吓坏了。” 正说话,外头火急火燎有人跑来,岚琪心里莫名发紧,须臾果然见竹帘掀起,环春紧绷着脸来说:“娘娘,乾清宫刚刚颁旨,万岁爷要御驾亲征了。” 岚琪浑身一颤,咬了咬唇定下心说:“我知道了,你告诉宫里的人,别到处嚷嚷,镇定些。” 六月末,皇帝钦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大阿哥胤禔为副将随从,出古北口;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简亲王雅布、信郡王鄂札为副将随从,出喜峰口;内大臣佟国纲、佟国维、索额图、明珠、阿密达,都统苏努、喇克达、彭春、阿席坦、诺迈,护军统领苗齐纳、杨岱,前锋统领班达尔沙、迈图俱参赞军务,随圣驾于后线指挥作战。 消息传入后宫,岚琪得知皇帝不会冲在前头,暗暗松了口气,她稍稍有些幼稚单纯地以为,御驾亲征的话,皇帝就会策马扬鞭身先士卒,她听说沙俄支援了噶尔丹鸟枪,那东西比箭矢厉害得多,她的心从玄烨亲自告诉她要出征起,就一直悬在嗓子眼。 晚膳时,岚琪正哄着十三、十四吃饭,四阿哥来请安。夏日昼长,这会儿太阳才刚刚落山,依旧十分炎热,他跑了一身的汗,抓了凉茶就咕嘟咕嘟灌下去。岚琪说道:“青莲说你下了书房没回来,去哪儿了?” 四阿哥兴奋地说:“我们去给大皇兄践行,三哥把皇阿玛赏给他的宝刀都送给了大皇兄,说那回大皇兄用他的刀杀了狼,这一次带着他的刀去,让大皇兄杀敌。” 岚琪见他们兄弟几个还能有这样好的情意,到底是欣慰的,不论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也许他们自己回想起来时,多少还能体会到手足情深的纯粹。 “额娘,我能长得像大皇兄一样高大吗?我怎么觉得这几年我不长个儿了。”胤禛摸着自己的脑袋,拉了十三阿哥跟他比一比。小十三望着哥哥,崇拜地说:“四哥,你可高大了。” 岚琪笑道:“额娘的个子比惠妃娘娘还高些,大概你能长得和大阿哥一样,大阿哥在你这会儿时,差不多也这么高吧,着急什么,你还小呢。” 胤禛却坐下笑道:“明年额娘就要我成亲,怎么还小?” 岚琪瞪他一眼:“你挂在嘴边做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只是额娘的念想。” 胤禛点头笑,眼中熠熠生辉,瞧着很兴奋。到底年纪尚小,自以为国运昌隆,根本不明白敌手有多强大难缠,看着兄长意气风发,就觉得羡慕向往,即便冷静下来能明白许多事,眼下这十几岁年少轻狂的冲动,终究怎么也掩盖不住。 不过四阿哥的性格稍许沉稳些,坐着与母亲絮叨半天父皇和兄长出征的事后,不再像刚才进门时那么兴奋,平静下来突然想起一事,轻声道:“听说大皇兄去长春宫给惠妃娘娘请安辞行,我们兄弟几个下了书房就跑去长春宫等,可是进门就听见惠妃娘娘的怒斥声,把十弟都吓着了。” 岚琪奇怪:“怎么了,怎么这时候冲大阿哥发脾气?” 胤禛想了想说:“具体的话没听见,就听惠妃娘娘说‘你回去告诉她,有本事一辈子别进这个门’,额娘,惠妃娘娘是不是在说大皇嫂?” 岚琪略觉尴尬,敷衍道:“不该你管的事儿,小孩子家家的。” 胤禛却说:“额娘您放心,毓溪将来一定会很孝顺您,她是很有孝心的人。” 岚琪一愣,就这么突然生出几分儿子被人抢走的醋意。孝懿皇后那是她自己把儿子送去的,谈不上抢,可现下毓溪还没进门,她儿子就满心都是未来的媳妇,难道不是毓溪抢走的?自然这是好事,岚琪是十足高兴的,可高兴里掺杂的几分无奈心酸,大概只有做娘的才能明白是什么滋味。 “你啊,傻子。”岚琪拍拍儿子的脑袋,笑他还不懂。忽听外头有动静,四阿哥跑去门前张望一眼,回身来道:“额娘,是皇阿玛来了。” 岚琪起身领着儿子迎到门前,玄烨带了一身暑气进来,见母子立在一起,十三、十四则挣脱了乳母的手扑过来撒娇,他一手拉了十三阿哥,一手抱了十四阿哥。小十三高高仰着头说:“皇阿玛,我会保护额娘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做阿玛的听了却喜欢,拍拍他们的脑袋夸赞他们懂事,便让乳母领走了。进了屋子里,岚琪见皇帝额头上汗涔涔,便让环春派人打水拿手巾。可才吩咐下人如何做,却听桌边皇帝语气闷闷地在说:“你的扣子怎么散了,腰带也松着,什么仪容仪态?” 岚琪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领子,端端正正没有什么不妥当,猛然想起四阿哥来,转身便见儿子垂首站在父亲面前,他可不能像十三、十四那么没规矩地撒娇,转眼还因为散热而散开的衣服被责骂了。 “刚才一身热汗跑进来,臣妾让他解开散散热的。”岚琪走上前,拉了儿子给他系扣子整腰带,又听玄烨在旁絮絮叨叨说:“仪容不整就不知尊重,你是皇阿哥,人后光着膀子都随你,在人前,哪怕太监宫女面前也不能这般随意,更何况在你娘在朕的面前?这样的话,朕有没有告诫过你?” 岚琪看了眼玄烨,咕哝:“一进门就训儿子?”说着把胤禛往外推,要他回承乾宫去,可偏偏被当爹的叫住,又喊到眼前问:“难道朕说的话你不服气,仗着你额娘在 ?” “儿臣不敢,儿臣知错了。”话虽如此,可胤禛心里确实不服气,旋即脑门上被父亲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父亲说:“真不服气就做得更好,做得更好了,你就不会在朕的面前耷拉着脑袋。” 四阿哥稍稍抬头看向阿玛,可并没有在他脸上找到骇人的怒意,反而更多了几分亲和感,而玄烨自己也微微露出笑容,稍稍温和些许说:“快些长大,下回再逢战事,阿玛若不亲征,全靠你们了。别总仗着你额娘宠爱,还孩子似的毛躁。” “是!”少年毫不犹豫地朗声答应,面上一扫方才的郁闷,意气风发地对父亲说,“祝皇阿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岚琪这才松口气露出笑容,又见儿子给玄烨行了礼,却把自己这个额娘忘得干干净净,乐呵呵地就跑了,跑出去半晌才折回来想起她的存在,玄烨则又笑骂:“才说你不要毛躁,混账东西。” 她自然不会再叫玄烨训子,反而怪玄烨:“皇上非当着臣妾的面教训他,往后他都不与臣妾亲近了。” 玄烨笑道:“过两年只和儿媳妇亲近,还有你什么事?你有朕哄你就成了。” 岚琪见玄烨心情甚好、言语暧昧,心里也暂放下不安的情绪,想好好陪着他说话,果然一坐下来,玄烨就说:“朕后日出发,不知归期几时,原不打算来看你,怕你见了舍不得,平白添了愁绪。” 岚琪努力地笑着:“臣妾很好,皇上放心出征,早日凯旋。” 玄烨捏了她的手道:“这是必然,但朕还是有句话要嘱咐你。”见岚琪郑重地点头,他稍稍凑近了些,忍不住在唇上轻轻一啄,看岚琪倏然脸颊飞红还宛若十几岁时光景,不禁心头热融融的,轻声说,“你安安心心在家等朕归来,不论前头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要惊慌失措,战争总有胜败输赢,可朕一定会带着胜利归来,我的妻儿在家等我。” 明明是安抚的话,明明是告诉岚琪不要惊慌害怕的叮嘱,她的心还是高高悬起,还是颤得不能安稳,她以为自己能摆出几分女将军的霸气豪迈来让他高兴,可她到底装不来。此时不过是软软地伏进玄烨怀里说:“臣妾无能面对千军万马,可是臣妾能为皇上操持家务,无论您几时归来,这个家都会平稳安逸,不叫您有半分后顾之忧。” 玄烨怀抱着她,细细地感受并牢记这份温存,欣慰地说:“家里有你,朕去到哪儿都安心,可朕也会贪婪,希望你无时无刻不在身边。” 岚琪仰面望着他,伸出手轻轻揉玄烨的脸颊说:“皇上可是去打仗,想着臣妾做什么?太皇太后若是在,一定要训您了,就跟刚才您教训儿子一样。” 玄烨笑道:“你也就嘴上得意些。”两人缠在一块儿,之后说的都是这些无关痛痒的悄悄话,好像压根儿没有皇帝即将出征的大事,玄烨不提其他的事,岚琪也不多问,两人亲亲热热地待了一个多时辰,皇帝终究要离了。 岚琪知道这几日皇帝不可能眷恋后宫,心中虽不舍,也含笑从容地将他送到门前。可玄烨要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嘱她:“朕前头与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今夜的话,岚琪字字在心里,郑重地应:“我记得。” 那一晚,皇帝只去了趟永和宫,隔日白天再去了趟宁寿宫,之后再吩咐出征日后宫不用出面。到得这日早上三军集结点兵出征,军队浩浩荡荡震动着四九城,后宫里的女人们,好几天后才忘记了那一天响彻宫闱的威武声。 转眼皇帝已离京三日,前方什么消息,传到后宫总要滞后几天,这两日几乎没什么话传回来,但四阿哥因跟着太子在毓庆宫念书,得到消息要比别处快一些,每天下学后都会来告诉母亲他阿玛的队伍到了何处,岚琪总是面上带笑心中紧张,皇帝一天不归来,她的心一天不能安稳。 之后几日,平贵人与佟嫔闹了一场,竟查出有三个月的身孕,而宫外岚瑛传来消息说再次有身孕,岚琪心情起起伏伏,不想十来天后前线传来战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般震撼她的心。虽然玄烨说过不论前方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要惊慌失措,可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不到。 那几天,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说安北大将军常宁率右路兵马最先在乌珠穆沁与噶尔丹对阵,清军大败。噶尔丹带兵长驱直入,一直打到离京只有七百里的乌兰布通,甚至已然一副胜者的姿态,派使者威胁清廷交出他们的仇人。 七百里,策马日夜兼程,两三天就能到帝都的距离,昔日三藩最张狂的时候,也不曾逼得这么近,一时人心惶惶,都害怕再吃败仗噶尔丹就要打到京城,只是这话不能说出口,谁都知道不吉利。 不想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时候,一道更坏的消息从前线传来,皇帝竟然在前线病倒了。 清军连连战败,皇帝又病倒,当日气势恢宏地御驾亲征,还未与叛军对阵却落得这样颓败的结果,朝野恐慌之余,宗室里些许心思活络不服皇帝的人,不免耻笑当今圣上无能,隐隐传出些不好听的言论,更加弄得后宫妃嫔精神紧张。 因皇帝病倒,前方传来圣旨,命皇太子前往行宫探病。消息一经传开,好些宫嫔偷偷在殿阁中落泪,在她们看来,这究竟是到了什么要紧关头,连太子都叫去了,难不成是要交代后事了吗? 况且眼下,裕亲王、恭亲王二者手中都握有兵权,太子手中却无任何实权。此番前往大营,若单单只是探望皇帝病情也就罢了,万一皇帝的病有什么好歹,太子孤身前往,难保不遭人算计,两位亲王手握兵权,只要有一人倒戈,或与噶尔丹勾结,太子指不定有去无回。而现在前方何种形式,宫内只能听消息,消息到底有多准确,谁也不知道。 太子出发在即,太后急召岚琪诸人到宁寿宫议事,最后商议,做出决定,让三阿哥胤祉陪同太子一道前往,虽然都是手中无权的皇子,但多一个人,太子心里或许能踏实一些。荣妃本不愿亲子涉险,可转念想,真出了什么大事,他们娘儿几个在宫里,早晚也落不得好,不如让儿子去前头看一看。她最希望的是,皇帝只是轻微染病,更不会有哪位王爷倒戈的事发生。更何况太后做出的决定,也容不得她说不好。 三阿哥随太子去行宫的事定下,四阿哥立刻跑回来找岚琪,说他也要随太子去看望父亲,岚琪没有向他解释任何的话,只是严肃地说:“你若听额娘的,就回去念你的书,好好在承乾宫里待着,不然,咱们也不必说话了。” 母亲难得强势,四阿哥敬畏,不敢再纠缠,隔天送走太子和三阿哥,四阿哥孤零零站在城门下,他突然意识到,现下自己是留在宫里诸阿哥中最大的皇子了。大阿哥之前就随军出征,二阿哥三阿哥赴行宫探病,外头局势混乱,几位年长的皇子都离开了皇宫,余下诸位皇子,四阿哥最年长,甚至最优秀,这里头的事,可以意会,但绝不能宣之于口。 太子出发前一晚,入夜后岚琪奉命到宁寿宫,太后无奈地对她说:“若真有什么事,我只怕没有皇额娘那般气势能力挽狂澜,可我会尽力坚持到最后一刻,也算是我这辈子做一件了不得的事了。” 这是极度悲伤消极的话,谁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稍稍冷静后,太后却问:“你想不想去前线照顾皇上?” 彼时岚琪凝望着太后,她的心早就飞去了玄烨的身边,可她答应了玄烨,不论前线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能惊慌失措乱了阵脚,她要坚定地守在这里,等着他归来。她能做到答应玄烨的一切,玄烨也一定会做到他所许诺的平安归来。 不等她回答,太后又说:“万一前方有什么危难,咱们这里要先镇住他们才好。说句不吉利的话,万一皇帝出了什么事,连带大阿哥、太子也出了什么事,皇子里头能继承大统的,只有四阿哥了,我们要比他们更早地确定皇位,才能保住皇上的血脉传承,不让小人得志。” 这样的话一经说出口,就成了了不得的事,她屈膝求太后不要胡思乱想,可太后继续说:“所以我也不能让你去前线看皇上。万一有什么事,连你也一去不回,宜妃、惠妃尚在宫中,我怕我镇不住她们。你要陪在四阿哥身边,咱们娘儿俩,尽一切可能力挽狂澜。当日皇额娘也不过是永福宫庄妃,你能做得到。” 彼时岚琪只说:“太后,臣妾不想有那一天,臣妾只盼着皇上平安归来。” 太后叹道:“我何尝不想,可眼下的形势,咱们 必须有所准备。皇额娘昔日就对我说过,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乱了朝纲乱了血统,子承父业才是长久正道,若是兄弟传承,咱们就走了前明的老路了。” 那夜一整晚,岚琪都在想太后的话,可背过人的她也没有落下半点眼泪,想着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想着她可能要去面对的一切,从心底生出的坚强,也许是她这一辈子最强大的信念。无论如何,她都要为玄烨守住血脉传承,只要是玄烨的儿子,哪怕不是她的四阿哥,也绝不能让皇位落入旁人之手。 太子与三阿哥离京后,过了两天宫内依旧阴霾不散,此刻大阿哥府里却传来大福晋有身孕的事,原先是最值得皇家高兴的好事,如今也没什么人在意,对于所有人而言,没有比战事消停、圣驾归来更好的事。 这日夜里,阿哥所的人照旧来禀告苏麻喇嬷嬷的饮食起居。听说嬷嬷今天多了几声咳嗽,岚琪心里不踏实,晚膳也没用,领着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来看望嬷嬷。嬷嬷精神很好,就是嗓子有些痒,岚琪唤太医来问了究竟,知道没有大碍,才安下心。 十二阿哥领着俩弟弟在别处玩耍,嬷嬷派人小心看顾,千叮万嘱的,惹岚琪笑道:“嬷嬷这样费心,我倒不忍心让您照顾孩子们了,太费心神了。” 嬷嬷则笑:“十二阿哥很可爱,奴婢把心思都放在十二阿哥身上,近来也觉得活着有意思了。” “您这话说的,皇上听了可要吃醋的。”岚琪说笑,手里已经装好了烟丝,递给嬷嬷说,“这烟丝皇上一早就给我了,可怕您抽得多对身子不好,叫我藏着些,瞧着日子给您送来。听说是西边儿什么国送来的,反正我也不懂,嬷嬷尝尝看。” 苏麻喇嬷嬷笑道:“太医可才说不让奴婢抽烟呢,您这会儿怎么反让奴婢抽烟?” 岚琪心里有事儿不好说出口,只道:“及时行乐嘛。” 苏麻喇嬷嬷是自太皇太后去世后,才开始抽烟,烟瘾不大只是解忧,玄烨和岚琪都没阻拦,反而为她各处搜寻上好的烟丝。玄烨是觉得嬷嬷年纪也大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跟了皇祖母去,让她舒舒坦坦地活着,才不辜负皇祖母对他们的嘱托,也不辜负嬷嬷几十年辛苦的功劳。 而岚琪近来并不常到阿哥所看望嬷嬷,这本是苏麻喇嬷嬷的意思,说她只是个奴婢,不值得主子这样照顾。毕竟宁寿宫里还孝敬着太后,不论太后自己什么心思,嬷嬷不能错了位置。也提醒岚琪,要多和太后亲近,别让太后觉得自己被忽视。 嬷嬷抽了几口烟,很是舒坦,但因岚琪在身边,她知道抽烟不是好事,所以两三口就撂下了,抬眸见岚琪若有所思,温和地问:“娘娘在想皇上吗?” 岚琪含笑点头,轻声说:“盼他早些回来。” 嬷嬷道:“眼下时局吃紧,娘娘害怕吗?” “害怕。”岚琪似乎还是头一回在人前坦白,但立时又说,“可皇上答应我,一定会回来,要我在家等他。” 嬷嬷笑着点头,轻轻招手示意岚琪靠近,小声说:“娘娘赏了奴婢这样好的烟丝,奴婢给您说个秘密?” “秘密?”岚琪新奇地凑过来,一面笑着问,“嬷嬷还有什么秘密?” 不想苏麻喇嬷嬷确确实实告诉了她一个秘密。原来玄烨离京前曾独自来探望过嬷嬷,忆起昔日恶战三藩,一度被吴三桂逼得束手无策的辛苦,皇帝骄傲地告诉嬷嬷,如今大清已拥有更强大的枪支火炮。 这一次对阵噶尔丹,朝廷就会用上最新铸造的火炮,只是时间仓促不宜运输,并要对叛军隐藏实力,所以玄烨计划,会把噶尔丹引到近处,再一举歼灭,自然前头少不了要吃点败仗,差不多就是眼下的状况。因是军事机要,皇帝不能轻易对旁人说,是担心嬷嬷年迈届时受惊伤了身体,才稍稍透露些。 嬷嬷笃然说:“骄兵必败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噶尔丹数年来一路扫荡所向披靡,若与清军交战当头一棒,这样的人遇强则强,反而会激发他更强大的斗志,不如满足他的野心把他引到近处。娘娘您想啊,噶尔丹是如今的草原枭雄,他熟悉那里的一切,可越往南他就越陌生,无论地势还是气候,都对他不利,皇上就等着他,给他迎头痛击。娘娘不要太担心,奴婢相信,过几天一定会有捷报传来。” 岚琪听得发怔,玄烨出发前来告诉她,不论前方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要惊慌失措,此刻听嬷嬷的话,她总算明白了。可是…… “嬷嬷,那皇上的病呢?”岚琪依旧忧心忡忡,眉头有解不开的焦虑,“皇上生病未必是假,怎么连太子都叫去了?而且主帅病倒,是多动摇军心的事,哪怕为了迷惑噶尔丹,也不能轻易动摇军心啊。” 嬷嬷颔首道:“娘娘的话奴婢明白,可眼下您只能往好的去想,千万千万不要露出一点点怯意,不论是面对惠妃、荣妃她们,还是面对宗室贵戚,现在不只是朝廷上下看着后宫,只怕连皇上也看着。娘娘知道,宗室里有些不安分的人,一直还挑唆着裕亲王、恭亲王和皇上的关系,这一次机会难得,皇上大概也要清理门户的。总之,既然娘娘本就什么都做不了,那就好好等着皇上回来,别让人趁机欺负了您,别等皇上好端端归来,您却受了伤害。” “有嬷嬷这番话,我就安心了。”岚琪就算心里依旧不安,也不愿嬷嬷为她担忧,笑着说,“可惜您总不让我来,如今难得才能见一回。” 正经事后,二人说些体己的话,因时辰晚了岚琪不便久留,再唤来十三、十四阿哥与嬷嬷亲热了一会儿,便领他们回去。 此刻天色全黑,行走要打灯笼,但尚未至深夜,路上并不太冷清,又因增强了关防,唯恐侍卫冲撞了德妃娘娘,前头有太监快走几步探路,岚琪领着一双儿子坐在轿子里,俩小家伙已经有些犯困了。 路上悠悠走着,轿子忽然停了下来,外头有仓促的脚步声,岚琪心里一紧,不多时环春凑到窗边说:“探路的回来说,前头平贵人的院子好像出了什么事,佟嫔娘娘也在那儿呢,围了好些侍卫。” “这又闹什么?”岚琪心头恼火,满心以为平贵人又欺负佟嫔,可这次能闹到平贵人自己的院落去,佟嫔为什么要听她的话跑来?满腹疑惑,只有让环春和乳母先把孩子们送回去,自己带了绿珠、玉葵和几个小太监往平贵人处来。才走近些就听见宫女尖锐的叫声,隐隐似喊着:“贵人救我,奴婢没有做苟且的事,奴婢是冤枉的……”后来没了声儿,像是叫人把嘴给堵了。 “德妃娘娘来了。”有人瞧见这里一行人,看清了是谁忙叫嚷起来,门里门外瞬间安静,众人让开一条路给岚琪。她扶着绿珠的手跨过门槛,花盆底子稳稳站定在青砖地上。 只见一个宫女被摁在地上,边上几个像是慎刑司来的大力太监,一个侍卫首领模样的人站在一旁满面紧张和怒意,平贵人依靠宫女在屋檐下站着,而佟嫔此刻正朝岚琪走来,在面前福一福身子道:“娘娘吉祥。” 岚琪按捺住心火问:“怎么了?” 不等佟嫔回答,平贵人立时叫嚣:“德妃娘娘来得正好,嫔妾正要找人做主,几时宫里的事轮到佟嫔娘娘来管了?更何况嫔妾的宫女嫔妾都是严格管束的,怎么会闹出和侍卫私通的丑事?这件事,佟嫔娘娘既然闹到嫔妾眼前来,嫔妾一定要弄清楚。” 看着平贵人张牙舞爪,岚琪莫名觉得这样才对,这样才是小赫舍里该有的架势,她之前忍气吞声地藏着怀孕的事,实在太奇怪,这会儿倒是这么一逼,把她的本性又逼出来了。 佟嫔立定在一旁,脸上不见往日的娇弱胆怯,神情定定地说:“嫔妾没有冤枉平贵人的宫女,她的宫女在无人居住的殿阁里被发现与侍卫苟且,抓起来时身上衣裳都脱了一半,现在还是嫔妾让她穿好了才把她送来这里。本想问一问平贵人怎么回事,可她们大呼小叫地惊扰了娘娘,一会儿让慎刑司的人把宫女带走就好。” 先前是平贵人古怪,这会儿是佟嫔变了个模样,昔日温贵妃的变化无常让岚琪费了多少心神,到头来温贵妃变成现在的模样,而这两个人,也偏偏一样都是皇后的亲妹妹,她们到底要闹什么,难道非要走上一样的路才好? “德妃娘娘,您可不能偏……” “行了。”岚琪喝止平贵人,无论如何她也是要帮佟嫔的,冷然道,“连衣裳都脱了,还有什么可狡辩的,眼下朝廷什么状况你们都不知道吗?还闹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平贵人,太后若问责你治下不严,你也会受到惩罚,这件事我会替你在太后面前周全,现下好好安你的胎,管好你的人,别再惹是生非。” 平贵人气得脸色铁青,想要再跟德妃顶嘴,被身旁宫女拉住了,毕竟地位悬殊,德妃真要把她怎么样,眼下宫里都没人能帮她说句话。 “散了吧,把这个宫女送去慎刑司。”岚琪喝令众人,更警告说,“今晚都是哪些人在跟前,我会让人一一记着,明天若有风言风语在宫里传说,慎刑司里有的是地方招呼你们。” 众人都为德妃娘娘所震慑,一片寂静,岚琪喊上佟嫔与她一道离开,佟嫔紧赶慢赶地跟上,不想一路却往西六宫来,可过了储秀宫的门却不停下,她被径直带到了边上的咸福宫。 冬云见德妃娘娘半夜来咸福宫,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听娘娘问贵妃娘娘睡了没有,冬云无奈地说:“这几天脾气又不大好,晚膳没好好吃都摔了,这会儿正哄着娘娘吃点东西。” 岚琪回眸看了眼佟嫔,正色道:“我们去看看贵妃娘娘。” 佟嫔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嫔妾害怕,上……上回来瞧过了,娘娘她……” 岚琪几步上前抓了佟嫔的手,拉着她要往里走,佟嫔挣扎着不肯,此刻却是贵妃自己跑出来,莫名地看着岚琪几人,呆了呆似乎不认得,立刻就有些害怕地跑来拉着冬云,躲在了她的身后。 “德妃娘娘,我想回去。”佟嫔终于露出一贯的胆小怯弱,挣扎着要岚琪松手。 “冬云你带娘娘回去吧,过几天我再来看望娘娘。”岚琪冷静下来,吩咐冬云回去,冬云不知她们到底怎么了,也不愿多事,便哄着贵妃回屋子里去。 岚琪这才松开手,因温贵妃不在了,佟嫔也不跑了,站定着抽抽搭搭哭起来:“娘娘,到底要嫔妾做什么?” “我想让你瞧瞧她现在的模样。”岚琪叹息,再次挽起佟嫔的手带她回储秀宫,等她洗漱干净擦去脸上的泪痕,才在灯火下坐了说,“昔日孝昭皇后去世前,叮嘱我为她照顾妹妹,可是十几年来温贵妃娘娘做出太多无法挽回的事,到头来变成这样,我心里觉得对不起孝昭皇后,但话说回来,这是我的错吗?那妹妹你呢?” 佟嫔垂首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岚琪道:“皇后娘娘去世前,没有交代要我保护你或照顾你,可我却不能真的不管你,但管又能管多久?你的出身注定将来会坐上高位凌驾于我们,到那时候,我如何再管你,可今晚你跑去找平贵人的麻烦,是也要开始变了,难道你也要变成第二个温贵妃?” 佟嫔抽噎了一下,她不是蠢笨的人,听得懂岚琪话里的意思,轻声道:“娘娘觉得,是我故意陷害平贵人?” 岚琪凝肃地问:“那宫女到底有没有和侍卫苟且,真的连衣裳也脱了?” 佟嫔摇头:“都没有,是嫔妾冤枉那个宫女的。” 岚琪的心一沉,她就知道,平贵人那么厉害的主子,手底下的宫女怎么会有胆子做这种事,可她不明白佟嫔为什么要这样做,唯一能想到的是:“为了她讹上你的事吗,你想摆脱她是不是?” 佟嫔摇头,才收起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哭道:“是阿玛让我做的,阿玛老早就让我做这件事了,可我一直都不敢,我做不到……” 岚琪惊异:“佟大人?” 佟嫔哭得伤心,竟是说:“可大伯父死了,娘娘……我大伯父战死了。” 岚琪从哭泣不止的佟嫔口中得知,玄烨的舅父、她的伯父佟国纲已经阵亡,大抵是怕动摇军心没有宣扬出来,岚琪每日获悉前线消息的途径上,并不曾提及此事,此刻听闻心内震惊,一时没有缓过神。 佟国纲是清军悍将,一生戎马战功无数,创下皇帝外祖一家足以傲视其他贵戚家族的辉煌战绩,不啻是佟佳氏一族的顶梁支柱,如今大厦缺一栋梁,前途未卜令人担忧。 但是佟嫔告诉岚琪,她父亲佟国维要她着手对付平贵人,并非近日才有的事,早在平贵人复出,孝懿皇后薨逝后,父亲就再三进言,要她对付平贵人,贵人与嫔位仅一步之遥,她不能让平贵人后来居上越过自己,彼此都是差不多的出身,而皇帝对佟嫔的恩宠一向尔尔,佟嫔本身也无心博宠拉拢圣心,既然她不能在皇帝身上动心思,就只能遏制小赫舍里氏了。 “那为什么,这几天你才开始对付她?”岚琪不解。 “她有身孕了,阿玛说过淫乱私通是最容易做到也极具打击伤害的事,她有了身孕,有些事更加说不清了,我想先弄得她屋子里不干不净的,等阿玛回来再做后续的打算。”佟嫔垂首,抽抽搭搭地说,“而且她果然还是来欺负我了,我再软弱下去,她一定会变本加厉的。” 岚琪轻声道:“照你这样说,平贵人肚子里的孩子,你是一并要处理掉吗?” 佟嫔泪眼蒙眬地抬起头,贝齿咬着红唇微微颤动,松开牙齿哭着道:“娘娘,阿玛传回来的话说,我大伯父是被索额图害死的,他们家害死了我大伯父啊。” 岚琪心头一颤,佟嫔眼底的恨意让她心惊胆战,伸手将佟嫔搂在怀里,等她安静下来,才劝道:“好妹妹,你若把我当姐姐看待,能不能听我说几句?” 佟嫔无声地点了点头,岚琪舒口气,缓缓道:“你不是能做这些事的人,这条路不适合你来走,也许你能走下去,可这条路注定万劫不复,注定不会有好结果。以恶制恶不是长久之道,更何况你强撑出来的恶,到最后只会反噬你自己的心,终有一天平贵人她们还没怎么样,你自己先崩溃了。好妹妹,你罢手吧,不要被家族摆布,那是你做不到,也是皇上不愿看到的事。” 岚琪轻轻推开佟嫔,擦掉她脸上的泪水,神情凝肃地说:“除非是皇上让你做的事,若不然不要轻易让自己走上这样扭曲的道路,后宫的日子注定不能平静,可是想要为自己寻一片清净天地,也不难。妹妹,皇后娘娘虽不曾嘱托我,可我待你的感情与旁人不同,我会好好照顾你,咱们不要走歪路,咱们在正道上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好不好?” 佟嫔哭得浑身抽搐,失去姐姐的痛苦一直没从她身体里散去,皇帝对她的感情也不足以弥补伤痛,姐姐虽然一向对她严厉苛刻甚至不亲近,可她知道,那是姐姐对她的另一种爱护,只有亲姐妹彼此间才能体会,不论如何,姐姐都是她在宫里最大的依靠,这一刻她崩溃了,大哭着说:“娘娘,我不想做这些事,我真的不想的……” 怀里的人哭泣了好一阵才平静,岚琪宣召太医来开了安神的药给她服下,照顾她睡着后,已是深夜,传来太监宫女一路亮堂堂地将自己护送回永和宫,一进家门就累得动也不想动,软软地靠在炕上,环春端来热水给她洗漱,她也摆手道:“不想动,让我静一静。” 岚琪所思所虑,并非女人之间的纠葛,而是在想,佟家如今还支持着四阿哥,胤禛偶尔就会来告诉他姥爷们说了什么话,而不论他们会不会永远支持四阿哥,佟家终归是皇帝的外祖家,是朝廷眼下最大的外戚,但若有一日太子即位,赫舍里一族便成了新的最强大外戚,这其中更替所带来的利益,不是岚琪能想象的。 而到那时候,新帝在外戚怂恿下,一定容不下昔日辉煌的佟佳氏一族,等待他们的必然是大厦将倾,而今佟国纲阵亡,顶梁柱之一轰然倒塌。 岚琪眉头不受控制地跳动,让她很不舒服,明明对佟嫔说出那些正道的话,可她心里却浮起许许多多看不清厘不清的杂念,整整这样静静地待了两个时辰,子夜也过了,屋子里的蜡烛一支接着一支熄灭,外头的人似乎也不敢来打扰再点蜡烛,屋子里越来越昏暗,岚琪的心却透亮了。 她知道,她在为四阿哥的前程担忧,而此番最搅乱她心弦的,就是太后暗示的那些话,就是惠妃在荣妃佛堂里明说的那些话。太皇太后昔日反反复复说的话,她都记在心里,即便此番玄烨凯旋,太子与诸阿哥皆安然无事,可十几二十年后,兄弟阋墙在所难免,终有一天,她会面对皇室最悲哀的事,而她的儿子,也一定会被卷入风波。 可是这一切,不是她今日劝佟嫔罢手那样,可以被她所阻止,她可以引导儿子们不要误入歧途,但将来大势所趋,儿子们对于人生的憧憬,是她现在无法想象和揣测的,甚至在她的内心深处,也有着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的念头。 自然有一个人,早早把一切都挂在嘴边,孝懿皇后的眼里,她们的儿子,就是将来要做皇帝的。 环春进来时,见主子紧紧捂着心口,担心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岚琪却舒口气,长长一叹后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环春听不明白,但那之后主子神情缓和过来,她总算放心些,一夜相安,翌日再与荣妃娘娘一道处理了平贵人院子里的事,之后因前方战事吃紧,每天有让人心惊胆战的消息传来,宫内总算继续平和安宁,没有人再敢造次。 可是意外的,七月末时,太子和三阿哥突然回京了,他们全身而退自然是好事,可是随着太子归来,有些不好听的传闻也跟着一道散入宫中,宫里的人都在传言,说是皇帝不知为何震怒,怒斥太子之后,把他赶回了京城。 这件事,连荣妃都对岚琪说:“胤祉告诉我了,皇上和太子的确发生了冲突,皇上隔天就派人把他们送回来了。” 岚琪却不在乎这些事,她一直在问所有人:“皇上的病呢?好了吗?” 可荣妃也与旁人一样,摇头说:“胤祉说他只见了皇上一次,脸色很不好,到底是什么病没有个准确的说法儿。” 而太子自回京后,一直在毓庆宫内闭门不出,连四阿哥也不被允许去伴读,他不得已回到书房继续与兄弟们在一起,时不时听三阿哥说些什么,偶尔会回来告诉岚琪。 转眼已是八月,酷热早已消散,八月初一场阴瑟瑟的秋雨之后,雨过天晴时,随着金灿灿的阳光照进紫禁城,一道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终于传入宫廷,裕亲王打了胜仗,噶尔丹败北溃逃了。 这日四阿哥下了书房,兴冲冲跑回来,气势轩昂、满面激动地说:“额娘您知道吗?乌珠穆沁战败后,皇阿玛就急命常宁皇叔速与皇伯会师集中兵力,又命康亲王杰书率兵由苏尼特地方进驻归化城,断了噶尔丹的退路。噶尔丹深入乌兰布通后,才发现他在的地方地势没有掩护不适宜作战,只好在大红山下,把千百只骆驼缚住四脚躺在地上,驼背上加上箱子,用湿毡毯裹住,摆成长长的一个驼城。他们就在那箱垛中间射箭放枪,阻止我大军进攻。” 四阿哥越说越起劲,抓了碗茶一饮而尽,继续道:“可是咱们有火炮呀,福全皇伯用火炮火枪对准驼城的一段集中攻击,炮声隆隆,响得震天动地,驼城很快就被打开了缺口。咱们的步兵骑兵一起冲杀过去,皇伯又派兵绕出山后与康亲王一同夹击,把叛军杀得七零八落,纷纷丢了营寨逃走。额娘,我光听三哥他们说,就浑身热血沸腾了。” 岚琪早就得知大军得胜的消息,现下听胤禛说得绘声绘色,不免笑他:“什么炮声隆隆响得震天动地,你看见了,听见了呀?” 胤禛脸上露出只有对着母亲才有的憨态,往她身旁亲昵地一坐,兴奋地说:“额娘,可惜噶尔丹这次没被剿灭,让他给跑了。额娘您等着,皇阿玛一定不会放过他,下一回我也要上战场杀敌,给皇阿玛带回那贼子的脑袋。” “不要喊打喊杀的,天下太平才好,额娘是不懂的,只盼着你阿玛和我的儿子们平平安安。”岚琪温柔地说着,心中喜悦难以言喻,听说圣驾已经在回京途中,她满心期盼的,就是早一天见到皇帝。 五日后,皇帝率先凯旋,裕亲王恭亲王仍留守在乌兰布通,圣驾在清晨时分进宫,因知道皇帝就到京城外了,岚琪等消息一夜未眠,果然玄烨连夜进城,一清早进了皇宫。 此刻环春正说:“万岁爷一定先去给太后报捷请安,不如娘娘去宁寿宫等着,好早些看到皇上。” 不想环春话音才落,门口小太监飞奔进来通报,说圣驾往永和宫来了,岚琪不顾一夜不眠的憔悴,立刻迎出门外,可乍一眼见到玄烨,丈夫消瘦的身形让她吃惊,等她走上前要行礼,玄烨突然走近,双手搭着她的肩膀说:“岚琪,朕回来了。” “皇上……玄烨!” 岚琪只见玄烨朝自己扑来,却不是拥抱,而是玄烨整个人朝她倒下,虽然瘦了许多但依旧高大的身体不是她所能承受的重量,两个人一道跌了下去,她感觉到玄烨失去了意识,而周遭也陷入了慌乱。 “关上门,赶紧把门关了。”岚琪听见梁公公在嚷嚷,旋即永和宫的大门便轰然合上,御辇和随行的人都被挡在了外头,门里乱糟糟的,有人七手八脚地来搀扶皇帝和她自己,岚琪顾不得那么多,只管跟着一道进了屋子,可众人把晕厥的皇帝放在床上,太医在榻边围了一圈,她根本插不进手。 “德妃娘娘。”梁公公跟到身边来,岚琪这才回过神,紧张地问,“皇上到底怎么了?” 梁公公道:“回娘娘的话,乌兰布通是丘陵草原,作战之地草高林密多是沼泽,大军饮水多以沼泽地积水为主,那日皇上深入军营与将士一同吃住,结果感染了痢疾。” “痢疾?”岚琪心头突突直跳,痢疾可大可小,回眸望一眼虚弱昏睡的玄烨,心如刀绞。 梁公公见德妃娘娘紧张,自责没把话说清楚,又继续解释:“万岁爷得的是寒湿痢疾,娘娘放心,大症候已经过了,现下只是虚弱未愈,加上心中不豫,万岁爷是一路强撑着回来的。” 岚琪没多问玄烨为何心中不豫,只是喃喃:“你不是太医,我如何信你?” 但很快,那群围着皇帝的太医就退下来向德妃娘娘禀告,说皇帝只是过度疲劳而昏睡过去,脉象安稳,痢疾之症已有所缓解,请岚琪放心。 “你们不要大意,随时候命。”岚琪忧心忡忡,一面吩咐太医们,一面就让环春拿皇帝平日留在永和宫的干净衣裳来替换,屏退了闲杂人等,亲手为昏睡的人擦洗身子,又嫌弃方才穿了外头的衣裳就躺下,索性里里外外都换干净。 再吩咐永和宫里一切器皿往后每日要用滚水煮两遍,十三、十四阿哥和小公主的饮食饮水都要仔细,且待在自己的屋子不许出门,自然永和宫对外,也闭门谢客不许任何人进入。 等所有的事都妥当,宫内再次恢复井然有序的模样,已经是大晌午。岚琪昨晚一夜未眠,又忙活这一阵,自己也觉得有些吃不消,连用午膳的胃口也没有,知道孩子们安好后,便坐在榻边陪着玄烨。伸手轻轻摸着他瘦了好些的脸颊,自言自语又似与玄烨说话,不知不觉就伏在他身上睡过去。 再醒来时,是感觉到有冰凉的手在抚摸面颊,岚琪从梦中一惊,清醒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待看到玄烨苍白皴裂的嘴唇弯起亲昵熟悉的笑容,她的眼泪瞬间涌出,清晨一切记忆都苏醒过来,梁公公说的话都记起来,心疼得都要碎了。 却听得玄烨声音沙哑地说:“傻子,哭什么?朕不是回来了。” “弄成这样子回来,吓死我了。”岚琪哽咽,抓着玄烨冰凉的手,他的手何时这样冰冷过,强壮的男人身上没有热气,似乎还在惧寒发抖,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用自己来温暖他,尽可能地拥抱他的身体,整整一个多月不论面对什么消息都没掉眼泪的人,一时止不住泪水,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才抽抽搭搭说,“还以为皇上会身披铠甲,坐高头大马,威武霸气荣光万丈地归来。” 玄烨虚弱地笑出声,手摸索着找到岚琪的脸颊,把她柔滑的肌肤握在掌心,这是可以让他安宁的触感,似乎又疲倦得想要睡过去,缓缓惬意地合上双眼,口中喃喃:“朕能回来,能走进你永和宫的门,你还不知足吗?你管朕是怎么回来的,要紧的是,让你等我回来,到底做到了,是不是?” “是。”岚琪应了,抹掉自己的眼泪,抬眸见玄烨又要安睡,给他盖好了被子,轻轻揉捏胳膊让他放松,一改方才的哭泣,温柔地说着,“到家了,不怕,你安心歇着,过几天我就能再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玄烨还未入眠,面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很轻很轻地说着:“你当是养儿子呢?” 那之后,岚琪衣不解带地照顾在玄烨身边,几乎与他同起同卧,药一口一口喂,饭一口一口哄,永和宫大门紧闭不见外客,整整两日,皇帝的身体有了很大的起色,可外头的女人们,朝廷的大臣们,再也按捺不住。皇帝回銮两日却陷在永和宫不出,渐渐谣言四起,毕竟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罹患重病归来,且现下连太子都见不到皇帝,都说德妃霸占了皇帝另有所图。 可是皇帝依旧逗留在永和宫内,直到五日后,才直接在永和宫召见了几个大臣说话,太子也在永和宫见了父亲,至于妃嫔们,除了荣妃、佟嫔之外,再无旁人见到圣驾。 而皇帝召见大臣头一件事,就是要将舅父佟国纲归葬京城,更令诸皇子届时亲自去迎接,葬礼诸事的细节一一叮嘱。同样是一代悍将功臣,皇帝舅父身后的待遇,比起昔日安亲王这个宗室亲王,竟似云泥之别,悬殊太大,可这是皇帝的旨意,谁也不敢多是非。 而眼下皇帝得胜归来,身体也逐渐康复,帝王之气只聚不散,比从前更具震慑山河之势。 养在永和宫,事事安心,岚琪照顾人最体贴温柔,谁人不贪恋安逸舒心的日子,若非有江山子民扛在肩头,玄烨也不愿离开这里,更经历一场生死,经历一场酣战,他趁这工夫停下心思,沉静地思考了许多事。 只是服侍病人最最辛苦,岚琪自己气色渐渐也不大好,玄烨都看在眼里,中秋前他已可以下地走动,又恢复得生龙活虎,便心疼地搂着憔悴的人儿说:“朕好了,你可别病了。” 岚琪笑悠悠说:“皇上回乾清宫后,给臣妾几天清静日子,让臣妾没日没夜地睡几天就好了。”她抬起头看着玄烨,伸手在他红润精神的脸上揉搓了一把,“养儿子都没这么累,您是这世上最难伺候的人。” 玄烨笑:“是嫌弃了?” “哪儿嫌弃,伺候您一辈子才好。”岚琪踮起脚尖,在玄烨面上啄了一口,柔柔地说,“臣妾没别的本事,就会照顾人,皇上几时累了倦了伤心了,永和宫里有臣妾在,有热热的汤饭和被窝,这里是您和臣妾的家。” 玄烨把她搂紧道:“朕记得,在你身上倒下时,听见你喊朕的名字了,皇祖母离世后,再没什么人喊过朕玄烨,那一瞬才觉得,真是到家了。” 想起那天的惊慌,再看到此刻神采奕奕的皇帝,岚琪感激上苍又一次赐福与她,没有让她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照顾虚弱贪睡的皇上那几天,她真恨不得没有家国天下,她愿意抛弃一切荣华富贵,只要老天爷别夺走她命里最重要的人。 此刻感慨万千,一时鼻尖发酸,但努力克制住了,微微笑着:“皇上回了乾清宫,诸事要悠着点,您可别不听话,不然臣妾求了太后,一天三四回地来问您好不好,叫您烦也不是敷衍也不是。” “如今连太后也被你哄得团团转,朕还怕你不成?”玄烨笑,但话未继续,门外有环春的声音响起,禀告帝妃二人,说太子前来请安。 太子每日都来请安,包括前几日永和宫闭门谢客的几天,彼时是岚琪亲自打发太子,后来等皇帝见过一回了,隔三岔五父子俩还会见一面,但并非日日都相见,此刻玄烨就说:“朕下午就回乾清宫了,让太子到乾清宫等着朕。” 岚琪则问环春:“是不是到吃药的时辰了?”她跟到门前,却又轻声道,“好好和太子说,婉转些。” 这话岚琪每次都叮嘱,她挪不出空儿去对太子解释时,每每派环春或绿珠她们,都会多这一句吩咐,玄烨偶尔会听得,此刻便蹙眉道:“你何必对他如此客气,你是朕的德妃,是如今大清数一数二尊贵的女人。” 岚琪听得“尊贵”二字,笑道:“可关起门来,伺候自家男人端茶送水累得脚不沾地,这尊贵到底怎么个算法的?臣妾自小以为,所谓的尊贵,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瞧瞧这几天的光景,可见咱们这儿只有一个人是真正尊贵的。” 玄烨睨她一眼,笑意浓浓地嗔怪:“伶牙俐齿。” 岚琪则坐到一旁,轻声说:“臣妾见过几回太子,觉得太子比从前更容易亲近了,但是太子提前回京,宫里宫外许多谣言,宫里谣言臣妾和荣姐姐能遏制,可朝廷上的闲言碎语,皇上可不能放纵,怎么能容得那些大臣对太子不敬?” 玄烨静静地看着她说,岚琪说半天面上一唬,自责道:“臣妾失言。”她心里怦怦直跳,这几天忙得,把之前的事都忘了,那会儿紧要关头时,惠妃那些话和太后的暗示,眼下都想起来了,而她自觉之所以会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些话,就是因为那隐藏的心虚在作祟。 可皇帝好像并不知道,或是他不在乎,此刻反问岚琪:“你可知道,太子为何提前回京?” 岚琪怯然看他,玄烨要她大胆地说不必避讳,她才道:“臣妾也是道听途说,听说您在大帐里责骂了太子。” “胤祉也这样说了吗?”? ??烨问,“他该听见的。” 岚琪见皇帝心里什么都明白,虽不愿牵扯三阿哥,可再撒谎也没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玄烨长长一叹:“朕是故意骂胤礽,朕要给他一个立刻回京的借口,只有把他骂回来了。” 岚琪有些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但有一件事她知道,照太医和梁公公的话,玄烨患的病是寒湿痢疾,可那阵子传到宫里,最耸人听闻的,竟是疟疾。她和荣妃压着宫里头的风言风语,还是传得神乎其神,所以太后才会暗示她,所以惠妃才会有那番话,大多数人一面觉得战争不可能胜利,一面则担心皇帝重病不起。 “朕没有宣召太子来,最早一道手传出去的那个太监,等梁总管去查时,已经被发现死在大营外,现下在查他自身和家人与什么派系有往来,朕必须要弄明白。”玄烨凝重地说着,似乎提起这些不愉快的事,养得气血充沛的脸色又暗沉下来,一字一句都分量极重,握紧了岚琪的手说,“若是朕病故,太子再被杀,你说天下会变成什么模样?” 那样的状况,岚琪光想一想就觉得几乎要窒息,可事实上,在此之前太后和她算得上是达成了默契,太后已经预备好了之后要如何面对局势的变化,与她说要一起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保住玄烨血脉的传承。 但此刻,玄烨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话,他似乎没有半分怀疑裕亲王和恭亲王会有异心,而是说着:“朕万一有什么事,太子在京城,可以立刻奉太后懿旨登基即位,而大阿哥则跟着朕在外头,绝对赶不及进京。你说,把太子弄去前线和朕绑在一起,还能图什么?只怕朕若有个三长两短,太子也不能全身而退,到时候到底会怎么样,朕不敢想象。” 岚琪低垂着眼帘,心想难道玄烨是在怀疑大阿哥背后的势力操控了这次的事?她不敢也不能把太后与她合计的那些话说出口,是大不敬,甚至会让人误会她有野心,两人静默了一阵子,玄烨才问:“若真是那样,你会怎么做?岚琪,朕若那样抛下了你,你会怎么做?” 岚琪经不起这样的话,泫然欲泣,但几滴眼泪后就止住了,抬眸望着他,郑重其事地回答:“臣妾会扶持您的儿子登基即位,之后,随你而去。” 玄烨眉头紧蹙,抬手搭在她的肩头,掌心的力道几乎把她的肩膀捏碎了,责备道:“傻话,朕若逢不测,你一定要好好继续活下去。” 岚琪在泪容中绽放安逸的笑容,宁静平和地说:“活不下去的,咱们说好了一辈子相伴,缺了谁都成不了一辈子,臣妾明白自己肩上有责任,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然后就去成全自己的一辈子。这一生,臣妾为太多太多的人付出,看似不计回报,实则都在成全自己的美好,臣妾的自私,是隐藏在无私下的,到了尽头的那一刻,自私就再也藏不住了。旁人不懂,臣妾自己明白,还以为皇上也明白。” 玄烨双眸微红,捧起她的脸颊说:“朕病重时就想,丢下你怎么办?终于熬到福全大获全胜,终于熬到噶尔丹丧家犬一般溃逃,强撑着回来,是想哪怕倒下,我也要倒在你身边,在外头,我怕自己太孤单。” 岚琪笑:“天下都是皇上的,您怎么孤单了?” 玄烨温情脉脉道:“可你不在身边,朕就找不到家在哪儿。” 她痴痴地看着眼前人,她这一辈子,就陷在他的目光,他的言语,他的一切里,好似前世注定的纠葛,这辈子她逃不开甩不掉,心甘情愿地承受一切酸甜苦辣。就这样走一辈子吧,哪怕前路坎坷,她也要随着他的脚印,一步步走下去。 “乾清宫等着朕处理的事,堆积如山,真是难得生一场病,才会有十天半个月的悠闲,朕不能再懒了,再懒惰,噶尔丹就要重振威风再次来犯,这一次让他逃走,朕很不甘,此番论功行赏之余,福全和常宁的过失朕也要追究。”玄烨言语中帝王之气再次凝聚,威严得让岚琪有些不敢靠近,玄烨则起身说,“所以朕要先去和太后说一说此事,免得宗亲之中有人来挑唆动摇,你好好歇着,朕去过宁寿宫就要回乾清宫处理朝政,这几天不会入后宫,你也趁空把身子养好,过了元旦,朕带你去园子里住,这回不带什么人走,咱们清清静静的。” 岚琪只是笑:“皇上先忙,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两人单独共处近半个月后,皇帝才离了永和宫,但因这次圣驾是在永和宫里养病,旁人也不敢诟病德妃什么话,且任何大逆不道的事都没发生,之前说她另有所图的,也都闭嘴噤声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十五章 歧途不可行 八月十五就在眼前,仓促商议是否要庆祝时,人们才恍然想起来孝懿皇后周年祭已经过去了一月之久,可那会儿所有人都盯着战事,几乎无人想起来,等太后问起岚琪时,她淡然笑着:“臣妾和四阿哥在英华殿祭奠了,不想劳师动众,并没有张扬。皇后在天之灵,也一定全心全意保佑皇上周全,不会在乎的。” 如此众人才放心,索性也不正经过中秋,不过是做了些点心供奉先祖应个景,眼下朝廷上还有许多战后的事等待处理,谁也没心思庆祝节日,而恭亲王和裕亲王还守在漠北防止噶尔丹再次来袭,据说一两个月里,不会回来。 几天后,皇帝处理了一些堆积着的紧要事,乾清宫里的气氛终于稍稍有些缓和,大臣们出入不再那么频繁,太监宫女都松了口气,跟进跟出的梁总管也捞着两天休息,这日精神抖擞地来御前伺候,冷不丁被皇帝问:“平贵人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硝烟战火的冲击下,从乌兰布通捡回一条命的梁总管,早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了,而且平贵人出奇地消停不惹事,回来半个月了,他也没能想起来,这会儿皇帝一问,顿时腿软,伏在地上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梁总管把先头就发现的疑问告诉了皇帝,但是没想到赫舍里家能在太医院动手脚,确实是每天看着平贵人把药喝下去,可到底吃了什么药,还真说不清楚。推算起来,这一胎是在园子里有的,平贵人藏到上个月皇帝御驾亲征后才露出来,更讹上了佟嫔,因说被佟嫔娘娘推倒惊动了胎气,将来孩子若有什么闪失,都是佟嫔娘娘的责任。 “她还真聪明。”玄烨冷笑,目光锐利,吓得梁总管不敢直视,无情地说,“这个孩子,朕不要。” “是。”梁公公应,但立刻回过神,迷茫地问:“皇上的意思是?” “找太医来问,现在堕胎的风险有多大。”皇帝周身升腾冷酷绝情的气势,眼底寒森森地泛着光芒,梁公公不敢再看,伏地说:“万岁爷,您冷静一些,您想啊,您不在家时平贵人还好好的,您回来反出什么事,索额图大人该怎么想?” “砰”的一声巨响,玄烨愤然拍桌,震翻了桌上的茶杯,梁公公吓得浑身颤抖,一个劲儿地劝皇帝息怒。玄烨在一瞬的暴怒之后,还是冷静了。他如今并非隐忍,并非要看几大家族的脸色,而是他必须利用他们互相制衡,只有他们双手都掐着彼此的咽喉,才无法再腾出手来对着皇帝,给他添麻烦。 梁公公见皇帝气势稍稍收敛,壮着胆子说:“奴才听讲之前平贵人屋子里的宫女,被佟嫔娘娘抓了先行与侍卫私通,德妃娘娘出面解决了这件事,那个宫女已经被慎刑司处理,平贵人竟没有任何吵闹,就那么接受了。皇上您看,这完全不是平贵人的脾气,平贵人这些表现太反常了。” “佟嫔?”玄烨眉头紧蹙,心里头浮起不耐烦来,他心痛大舅父的阵亡,清军少了一员悍将,即便舅父年事已高,但只要活着就能培养出更多的人才,现下缺了一个口子,也就缺了许许多多后继之人。 但这只是一方面的心痛,另一件事,也让玄烨烦在心头,大伯父是阵亡,是死在准噶尔的鸟枪下,为何传到京城来的话,是说被索额图陷害而死?这样的话,已经连他耳朵里也传到了。 “今晚摆驾储秀宫,朕要去见佟嫔。”玄烨沉下心来,他知道小表妹不如皇后聪明,因为柔弱,反更容易受家族摆布,他不能让小表妹步温贵妃的后尘,宫里有一个疯子,就足够了。 这一晚圣驾莅临储秀宫,佟嫔很是意外,她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不论是感情还是恩宠,都隔着几分客气的味道,现下皇帝离了永和宫,头一个就来她的屋子,意外之余,因为心虚之前那些事,不由得担心皇帝是不是要来责备她。 果然玄烨提了那些事,但没有任何责备的口吻,只是循循善诱说:“你跟了朕在宫里,就不要再管家里的事,朕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现实的确不怎么好看,你不适合卷入任何是非,朕只想你做温房里的花朵,无忧无虑地生活就好。” 佟嫔怯然望了眼皇帝,垂首嗫嚅:“一模一样的话,德妃娘娘已经教导过臣妾。皇上,臣妾知错了。” “德妃?”玄烨好奇地问,“她对你说什么了?” “德妃娘娘说了皇上不想说得太难听的那些话。”佟嫔垂着脑袋,轻声道,“娘娘让臣妾好好过日子,不要变成第二个贵妃娘娘,臣妾这辈子注定做不了坏事也做不成什么好的大事,非要把自己往那条路上逼,不会有好结果。” “你做什么了?”玄烨问,“难道是平贵人那件事,才让她对你说了这番话?” 佟嫔终究害怕,着急地握了玄烨的胳膊道:“皇上,臣妾再也不敢了,您不要怪臣妾,是她总欺负臣妾,她叔姥爷还把大伯父害死了,我恨极了才会那么傻,臣妾再也不敢了。” 玄烨心头一震,怒色问道:“舅父的死是谁告诉你的?” 佟嫔被吓着了,浑身哆嗦着,玄烨见她如此又心生可怜,软下脸来说:“朕吓着你了,朕不是怪你,朕是恼你被卷入是非,恼那些人非要破坏你安逸的生活。” “是阿玛派人说的……皇上,臣妾答应您,再也不听阿玛这样的话,臣妾保证。”佟嫔嘤嘤哭泣,委屈地恳求,“但是皇上不要追究阿玛,好不好?” 玄烨道:“朕不会追究你阿玛,但是你会不会之后再告诉他们朕对你说了什么?” 佟嫔连连摇头,抽抽搭搭地说:“姐姐临终前跟臣妾说,将来可以把家里的事告诉皇上,但是宫里的事绝对不能告诉家里,她要我一心一意跟着皇上,不要想其他的事。” 玄烨心痛,相伴十几年,表妹终于也长进了,可惜红颜薄命,如同当年孝昭皇后一般,命运总是那么无情,在她们即将成为最好的皇后时,残酷地夺走她们的生命。 “朕信你,朕也许诺不会追究你阿玛,他是朕的岳父更是舅父,朕怎么会追究他。”玄烨轻轻抱了抱佟嫔,安抚她让她平静,语重心长地说,“朕知道,非要强迫你做温房里的花朵,那样的人生不会痛快,可那是朕能给你最好的了。朕不要你背叛家族,不要你做冷血无情的事,像温贵妃昔日那样极端,到最后落得什么下场?朕只想你安安逸逸在宫里生活,做个开心的人,家族也好朝政也好,和你没关系。德妃说得很对,你不是那样的人,非要把你往那条路上逼,不会有好结果。” 佟嫔委屈地点头,抽搭着:“臣妾一直挺好的,臣妾在储秀宫里过得很好,就是平贵人,她老要欺负臣妾。” 玄烨嗔怪:“你身在嫔位,她一个贵人如何能欺负你,是你自己没用。” 佟嫔娇弱地说:“臣妾就是没用,现在她有了身孕,回头皇上会赏赐她晋封吧,那样一来,她和臣妾平起平坐,甚至要越过臣妾,就更加要欺负臣妾了。” “就不想想自己长进些?”玄烨哭笑不得,但提起平贵人的身孕,他冷然道,“那事儿没个定数,你放心,朕不会让她越过你,更不允许她再欺负你。等四阿哥成婚搬出去后,朕就把你挪去承乾宫,那里和永和宫挨得近,钟粹宫景阳宫都很热闹,比这里好。” 佟嫔却摇头:“臣妾在这里挺好的,那里是姐姐住过的地方,臣妾本还打算向皇上求个人情,等四阿哥离宫后,承乾宫往后就一直关着,至少在皇上这一代里,不要再让别人住进去了,好不好?”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玄烨颔首答应:“朕依你。还有,德妃对你说的那些话,不要再对朕以外的人提起。” 那一晚,玄烨宿在储秀宫,虽然皇帝来有目的,也没有行云雨之事,但外人就是能夸大其词地把一件很寻常的事想得极其复杂,说皇帝因为大舅父的去世,要进一步巩固外祖家在朝廷的地位,首先就会从佟嫔开始,和孝懿皇后一样的出身,佟嫔的前途绝对不止在嫔位,甚至有谣言,说佟嫔娘娘将来,会成为第四任皇后。 可是在八月下旬,佟国纲归葬故里,皇帝为舅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后,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谣言,说永和宫德妃弄权,仗势欺人将妹夫阿灵阿府中的侍妾逼死,还说那侍妾冤魂不散在府中索命,闹得才有身孕的福晋很不安生。 岚瑛这些日子不舒服,纯粹是害喜闹的,不知怎么就传出那么危言耸听的话来,她质问阿灵阿怎么回事,阿灵阿派人去外乡找,传话来说那个丫头好端端地活着,做着小门小户里的老婆,日子过得很滋润。 岚瑛是放心了,可那股子传言却愈演愈烈。最糟糕的是,甚至有人莫名其妙上折子,说后位虚悬不利国本,德妃娘娘才德兼备又诞育子嗣,十几年侍奉太皇太后,而今又照顾重病的皇帝恢复健康,论功劳论德行,皆是国母之资,力荐皇帝将德妃立为新后。 折子不多,四五本,递上来的官员平日里不知猫在哪个角落做什么差事,几百年不在皇帝面前露脸,平日里淹没于众多折子里的述职或请安,皇帝根本不会上心,现下突然递上来这些东西,让他除了冷笑之外,别无想法。 折子被他扣下了,再细细拣选后,发现没有其他人递交关于此事的折子,玄烨没有找任何人质问这件事,也不与任何一个大臣商议,安静地等了四五天后,果然没有再进一步的动静,他又重新翻看了那几本折子,言语虽不同,字里行间的行文习惯却露出马脚,显然是谁拟好了让他们抄录的,这件事,必然是有人在背后等着看他的态度。 等他秘密派人去查这几个官员近日和谁有往来接触,却毫无头绪,只知道那几个官员府里近期都受到过什么威胁,似乎是被胁迫做了这些事,再等找来各家藏了的折子原文,果然每一份笔迹相同,可玄烨阅览无数大臣的折子,虽然各人的笔迹都了然于心,但这些所谓的原件,显然也是再抄录的誊本,是他从未见过的新鲜笔迹。 与此同时,另一件事有了结果,假传圣旨将太子宣召到前线的人,是明珠;虽然佟国维传话给佟嫔说大舅父是被索额图害死,但最初在军营里制造这个谣言的人,不是佟国维,还是明珠。所有的事串联起来,便可以认定,是明珠一直在试图挑唆索额图与佟国维的关系,他们是朝廷如今两大外戚,势均力敌,而明珠则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却因此更施展得开拳脚,说难听的,破罐子破摔。 “明珠被弹劾后,一度一蹶不振,他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偏重,朕曾经担心是否不好,所以才恢复了明珠的职位,但因没有委以重任,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与他们抗衡,朕心里又是一虑,现在看来,他仗着自己不如从前,反而更方便在暗中做手脚了,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 此刻,永和宫里,玄烨负手立在窗前,说罢这番话转身看岚琪,她正心无旁骛地忙着手里的针线,皇帝微微蹙眉,责问她:“朕说什么,你可听见了?” 岚琪抬起头,一脸的茫然,抿了抿唇后道:“臣妾听您开始说朝廷的事,就没上心听了,您说了好些话,臣妾也不知道该记哪一句。” 可是玄烨却不高兴,走近她问:“为什么不听,朕不是说过,要你听着吗?” 岚琪微微笑,尚不察觉异样:“臣妾听着啊,可是您非要问什么的话,就和当初咱们说好的倾诉和听是两回事了。” “还有一件事,和你有关系,这下你要仔细听着。”玄烨不悦,一面唤人进来,梁公公送来一摞奏折,玄烨拿过撂在桌上,指了指说,“你自己看。” 岚琪不动,提醒玄烨:“皇上,这是奏折。” “朕让你看的。” 见皇帝脸上显露几分怒意,岚琪知道不是玩笑的事,方才的话七七八八听了不少,虽然真的大多数都没记住,可知道玄烨又在烦恼那几位权臣之间的较量,或是对他的挑衅,心中一叹,唯有服从他才好,便小心翼翼拿起奏折。 几行字匆匆入眼,直看得她胆战心惊,惶恐地看了眼玄烨,急忙再翻开其他几本,差不多的内容全都举荐她为新一任皇后,岚琪唬得扔掉折子顺着炕上就滑在地上,屈膝俯首地说:“皇上,莫听那些大臣胡言,请皇上严惩他们。” 玄烨让她起来,岚琪却有些腿软无力,他亲手把人拎起来,岚琪坐在炕上,玄烨站在她面前,一个居高俯视一个抬头仰视,玄烨没头没脑地问:“你逼迫阿灵阿逼死了他的侍妾?” 岚琪点头,立刻又摇头,慌忙解释道:“那个侍妾还活着的,她没有死,臣妾只是让阿灵阿把她撵走了,皇上息怒,是臣妾仗势欺人,是臣妾的错,可是妹妹……” 玄烨又道:“你对佟嫔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你让佟嫔不要把自己往那条路上逼,那条路是什么路,她走不得,那朕问你,你能走吗?” 岚琪浑身发紧,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悬在脑袋上那张严肃威严的面孔,一瞬间叫她觉得好陌生,伴君如伴虎五个字冒出来,她知道,那些话往深里想,就是了不得的事,玄烨他,是在质疑自己吗? 下巴被轻轻捏着,玄烨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缓缓摩挲,他的脸色没有分毫变化,强大的气势之下,岚琪压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玄烨再问:“怎么不说话?朕问你,那条路是什么路,你自己能不能走?” “臣妾不知道……” “不知道?” 严厉的质问,岚琪浑身打战,下巴被更用力地捏着,虽然不疼,可是这让她浑身都不自在,更莫名地生出几分屈辱感,脑中一热,竟是说:“那条路臣妾能走,可是臣妾不会走。” 玄烨周身的气势渐渐收敛,随着这句话,松开了手,岚琪迅速地垂下了脑袋,伸手抚摸自己的下巴,一言不发。 “弄疼你了?”玄烨问。 “没有。” “让朕瞧瞧。”玄烨伸出手,可面前的人显然浑身打了个哆嗦,更不由自主地往后闪开了一些,不想让他碰她似的,他索性退后两步看着岚琪说,“现在是朕生气,你做错了事,还有资格闹别扭?” 岚琪别着脸不看他,不知是十几年的情分让她有恃无恐,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错不想服软,她不搭理玄烨的话,又或者是方才的束缚让她心生恐惧,害怕自己多说出错。 可玄烨缓缓道:“那些话佟嫔能对朕说,指不定转过身又能对别的什么人说,朕不是不信她,而是没有勇气去信什么人,朕担心的,是你的好心被人利用,即便佟嫔的心智能耐不足畏惧,可朕也不愿你受到任何伤害。去年册封皇后时,在承乾宫听见宜妃说你的话,才知道流言之祸的伤害有多大,你默默承受了那么多年,朕也那么多年都没当回事,可那天只是一句话,朕就受不了了。” 岚琪终于抬起了头,她有些弄不清皇帝的意思,她觉得玄烨在质疑自己有狂妄的欲望,可好像完全不是这样。 玄烨继续道:“那条路是什么路,朕明白,你也明白。朕问你,你说的时候随口而来几乎是无心的,可回过头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紧张,担心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虽然不服气,可岚琪的确被说中了,她点了点脑袋,羞愧地垂下眼帘,玄烨走近了,衣袍就在眼门前,声音从脑袋上传来,比先头温柔了许多:“祸从口出四个字,怎么写?” 岚琪嗫嚅:“臣妾会写。” “无心之失呢?” “也、会。” 玄烨一叹:“会有什么用,将来再遇到什么事,你还是会犯同样的毛病。你聪明,懂得隐藏自己的智慧,可你也笨,总是不经意地在善意中流露你的智慧。朕说,那些撂着无法顾及的妃嫔要交给你收拾,只是让你给她们一口饭吃,安定她们的生活就好,可她们要走什么路,她们谋什么前程,和你什么相干?” 岚琪猛然抬头说:“可是佟嫔妹妹她……” “闭嘴!”玄烨呵斥,岚琪鼓着腮帮子,眼中秋波盈盈,不知是害怕还是羞愧,真的不再开口了。 可玄烨没有生气,故意吓唬她似的,而他也晓得,不正经地说,唬不住这个看似聪明坚强,实则骨子里还留着当年那个小常在心智的人。 “不要再随随便便对别人说教,别再试图去把谁拉回正道,别说什么天底下那么多人你管不过来,就仅仅想要顾好眼前的几个。你告诉我,眼前的人一年一年在变,一年一年在增加,你顾到几时去?”玄烨严肃地说着,“你是有多少能耐,你是有多伟大,去充当别人的救世主?” 岚琪抿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可是玄烨的语气神态,真的没半点儿证明他在生气,反而满满的,都是他对自己的担心。 “听见了没?”玄烨厉声问,嗓门稍微大了些,恐怕外头的人也能听到,岚琪连忙跪直了身子与他一样高,拉着他说:“知道了知道了。皇上,您小点儿声,外头都听见了。孩……孩子们都长大了,您给臣妾留点儿面子。” 可这句话后,屁股上却重重挨了一巴掌,她惊恐吃痛,更涨红了脸,想要缩回去躲开怕还要挨打,又被人家拉在身边箍紧了。玄烨没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严肃认真地说:“记着痛,记着朕的话,再不要有下次,朕没跟你闹着玩。” 岚琪彻底服软了,心里打着战,点头答应,之后顺势伏在他肩头,后背被轻轻抚摸,玄烨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下回岚瑛进宫,姐夫有话要教训她,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变得和她姐姐一样笨,小小的一件事闹得满城皆知,你们姐妹俩,还真不怕丢脸。朕一向觉得阿灵阿狡猾,没想到那么惧内,堂堂大男人,什么出息。” 岚琪不言语,玄烨继续说:“这次御驾亲征,暴露了皇室里许许多多的隐患,朕真 要一件一件来收拾。其中必然会牵扯许许多多的人情,到时候你的永和宫也会热闹,朕不想那会儿再教你怎么去做,今天该说的都说了,届时你若又好心做什么蠢事,朕不饶你。” 岚琪呜咽了一声:“那臣妾不理会她们,不和她们往来。” 玄烨却道:“怎么能不理会?现在后宫里,还有几个人能代表朕的意思去面对这些人情世故?”他松开了怀抱,指着桌子上那几本折子,慢声说,“一会儿都烧了,朕会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朕不会追究惩罚他们,虽然他们受人胁迫做出这种挑衅的事,可一定要说的话,朕还挺高兴的。那个位置……” “皇上。”岚琪惶恐地出声阻止玄烨说下去,玄烨睨她一眼,揉了一把脸颊说,“这会儿又聪明了?”顿了顿,又郑重地说,“无论往后发生什么事,那个位置不会再有人,朕也不能再给她更高的荣耀,可你是从今往后六宫之中最尊贵的人,那日你玩笑‘尊贵’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吗?” 他拉起岚琪的手,捂在自己心口:“答案在这里。” 岚琪的心终于安定,一时还有了撒娇玩闹的心,笑着问:“那是不是往后臣妾,都不用再伺候皇上了?” 话音才落,整个人被重重地扑到下去,跌在炕上厚实柔软的褥子上,强壮结实的身体压下来,直叫她不能动弹,暧昧的语气带着几分狠劲咬在耳边问:“伺候什么?什么事不伺候了?” 一场吓得岚琪心惊胆战的质问最终竟然以云雨缠绵收场,玄烨征战十数日,卧病十数日,又养病十数日,前后几十天没与人亲近,重新养结实的身子何等生猛,岚琪几乎觉得自己要融化在他的身下。 可之后一面回忆旖旎柔情,一面还是会被事先那些话吓得心颤,其实她还是有些迷茫,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弄懂玄烨到底什么心思,或者说,总觉得即便玄烨全心全意对她,可自己看玄烨,终究还隔着一层“他是皇帝”的顾忌,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反而是玄烨更加毫无保留? 彼时环春端来汤药,问岚琪喝不喝,是太医院调理的最最温和的避孕之药,但太医说事先喝的效果比较好,宫体充血就不宜坐胎,事后再喝,若是已经坐胎,那药下去也未必有效。 “罢了,真有了我也认命,是上天赐的。”岚琪今天没再要喝药,叹息说,“往后再多小心些就是。” 这一边岚琪拒绝了汤药,乾清宫里,梁公公却已经找人问清楚,现在再给平贵人下药堕胎有多大风险。果然问了许多人,都是不赞成四五个月的孕妇堕胎,现在强行下药,很可能连着平贵人一道跟着去。 虽然皇帝不见得多在乎平贵人这条命,可平贵人的确还不至于该死,梁公公揣摩着皇帝的意思说:“万岁爷您看,到底是您的血脉,让平贵人生下来吧。” 昔日太皇太后总是教导玄烨不能做伤害子嗣的事,甚至连他给妃嫔避孕都觉得不好,现在活生生已经有一条生命在了,记着太皇太后的音容笑貌,玄烨也真的狠不下心,那日对梁公公说不要那个孩子的话是真的,可真让他去杀自己的血脉,还是做不到。 至此万般无奈,玄烨只能道:“先让她生,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转眼九月重阳节,宫内妃嫔宫外宗亲女眷,都聚在宁寿宫给太后贺节,因孝懿皇后周年已过,且大军打了胜仗,中秋节来不及的庆祝,重阳节大肆庆祝了一番,皇帝博太后一乐尽孝外,也是想缓和一下朝廷上下的气氛。可不知是平贵人命不好,还是玄烨的怨念太强大,竟在这天聚会的宴席上,平贵人见红被送了回去。 太医们即时救治,胎儿是保住了,对外只说是孕中常见的见红,静养就好没有大碍,可背过平贵人,太医对皇帝实话实说:“平贵人这一胎不大好,臣建议平贵人尽早引产打掉胎儿,不然足月之后,当年德妃娘娘面临的险境,也会在平贵人身上发生。” “她不配与德妃相提并论。”皇帝没好气地撂下这句话。底下太医一怔,忙改口不提德妃,解释道:“平贵人如今月份还小,利弊权衡,眼下舍弃胎儿的确是保护母体康健最有效的法子,月份一旦大了,就会越来越危险,即便平贵人熬到最后一刻,臣断言,胎儿夭折的可能多一些。” “夭折?”玄烨心头震动,虽然他不让太医拿平贵人和岚琪比较,可他们有过一个夭折的女儿,那个时候太医也每天都说放弃孩子为好,至于其他夭折的孩子,他没有太在意过生母孕中的状况。 “皇上您看……” “让平贵人生,平贵人喜欢孩子,现在与她说不能生,她反而会更痛苦。”几句话,玄烨心中已有了主意,淡定地看着太医说,“让平贵人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做得到的,保住她的孩子,直到最后分娩的时刻,不要有任何闪失,尽最大的可能。” 皇帝的话看似说得斩钉截铁,却是一段一段不成句,只是在反复强调他的决定,显然脑中没有完整的想法,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至于过程如何,一点也不在乎。 太医们行走深宫几十年,个个儿会看眼色,拿捏着皇帝的态度,事后再与梁公公稍稍探口风,就能明白皇帝的心意。这件事,只要他们“尽力”保住平贵人和胎儿,母体和孩子最后什么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把这一切,做给外人看,或者是说,就做给太子外祖一家看。 与此同时,宫内另一位有身孕的,安居在六宫一隅,自畅春园归来后,几乎被人遗忘,皇帝忙于战事连后宫都不曾亲近,更加不会想起她来,章答应的肚子渐渐有了月份,但一切安稳,什么事都没有。 倒是这一次平贵人出了点事,人们才把另一个孕妇想起来,彼时她安静地坐在宴席的角落,平贵人被人七手八脚抬走后,章答应感觉到许多人正看着自己。身边几个答应常在忙对她表示关心,上首太后看在眼里,问着:“章答应如今住在何处,怎么平时都不大见到你?” 太后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却被宜妃抓着了机会,历数章答应所居之处的不妥当,哄着太后希望能让章答应搬回翊坤宫,说道:“臣妾和章答应情同姐妹,最知道彼此脾性,温恪公主也养在臣妾宫里,臣妾来照顾她最妥当了。只是当日是孝懿皇后的主意,把章答应送去那个清静地方,臣妾便一直不大好提起来,怕被人说是对孝懿皇后不尊敬,但臣妾心里可半点儿没这个意思。” 太后一面听着宜妃说这些话,一面抬眸看了眼岚琪,见她捧着手里的酒杯神情淡淡的,心里就明白她的意思,随口敷衍了宜妃说:“孕妇不宜多挪动,对身子和孩子不好,让章答应在那儿生,至于将来住在何处,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被如此拒绝,宜妃心中气愤不已,事后与章答应见了,反而责怪她:“你傻不傻,我都那样为你说话了,你怎么就不主动开口呢?你若开口说要搬走,太后还能不答应?见你不死不活的样子,旁人都要以为咱们俩合不来。” 倒是太后这边,留下岚琪私下问她:“我听说几句,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你和章答应的关系,不是旁人看起来那样的?方才宜妃那般说,我差点就随口要答应她了,可突然一想你们曾经的关系,多看了你一眼,瞧见你脸上淡淡的,心里就觉得不妥当,这才没答应宜妃。” 岚琪感激太后凡事能想一想她,如今和太后的关系,比从前跟着太皇太后不大一样,彼时太皇太后不过是依赖岚琪,和她有个伴儿能说笑取乐,能好好伺候她,但如今太后与她,是真真正正的彼此依赖,这一次皇帝御驾亲征,彼此算得上是什么都说明白了。 于是这些可以说的事,岚琪选择一点一点告诉太后,好与她达成默契,而太后也明白岚琪的用心,再者因为五阿哥她一向不喜欢宜妃,听岚琪那么一解释,反而安心地说:“近日来瞧你和宜妃走得勤快,我还担心你糊涂了,宜妃那样的人,怎么适合交心,没有良心的东西。” 这样的话,岚琪没继续与太后说下去,岚琪知道太后为了什么不高兴,随着五阿哥渐渐长大,宜妃与五阿哥母子不亲密的状况也越来越明显,五阿哥还是一副完全无视自己翊坤宫出身的态度,人前人后都说他是皇祖母抚养的,对生母不过是见面行礼的尊重,说得不好听,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实则太后从未教导五阿哥要不认生母,他幼年时,因太皇太后嘱托,只是不让他与生母有所接触,长大后进了书房,学习诗书礼仪,五阿哥渐渐有了自己的主意,渐渐成了大孩子,是他自己不要认这个亲娘,太后甚至提点过希望他重孝道,不要惹恼皇帝,可五阿哥依旧我行我素,对待祖母尽心侍奉,十分孝顺,对待生母却宛若陌路之人。 这一切,宫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可宜妃却到处明里暗里地宣称五阿哥变成这样,是太后故意挑唆她们母子。难免一些话传到太后耳朵里,太后怎能甘心被宜妃在人后这般诟病,她含辛茹苦抚养五阿哥平安长大,做生母的没有半句感激的话,反而在背后这样指责她,只因没有亲耳听见亲眼看见,太后才一直隐忍不发,但对于宜妃,再没什么好脸色。 这对岚琪而言,甚至对其他所有人来说,都不是坏事。昔日太皇太后还担心有五阿哥这个联系,太后会与宜妃走得亲近,没想到她们大概是注定合不来的两个人,反而因此关系变僵。 说起来,宫内不养在生母膝下的孩子越来越多,五公主也是养在宁寿宫,可却没有哪边是这样尴尬的关系,宜妃自己不仅毫无反省之意,反而还把自己孤立出来,别的好事儿没怎么显露,偏偏这件事弄得扎眼,谁看着都在心里偷笑。 如在惠妃眼中,宜妃就是个蠢货,自从宜妃与她决裂后,她几番示好无果,心中也打定主意,哪怕日子再难过,也绝不再与这个女人往来。近来两人越走越远,反是那天宜妃在太后面前吃了瘪,与她同道回宫时,在路上絮叨了几句,若是从前,惠妃必然会趁机将宜妃拉拢,可如今却没了这份心思,不过面上客气听听而已。 而不论旁人怎么看待现在的惠妃,她现在正时时刻刻夹着尾巴做人,身边没有了燕竹那般可信的人依靠是其一,而更重要的是,她的儿子还没回来。 眼下裕亲王恭亲王还带兵驻守漠北,防止噶尔丹反扑,大阿哥是裕亲王的副将,整个战役从头至尾都跟着裕亲王,现在裕亲王大军不归,大阿哥就还在外头,皇帝不主动开口让他回来,谁也不敢提。 惠妃眼看着太子平安归来,眼看着皇帝恢复健康,可他的儿子还被留在外面,宫里热热闹闹庆祝打胜仗一个多月了,她的心还一直吊在嗓子眼,怎么都不能安生。 重阳节那日自宁寿宫归来,看到宁寿宫里未上书房的小阿哥们和公主们嬉闹的模样,心中很是失落,按说她的大孙女如今也是可爱玲珑的时候,可儿媳妇扣着不往宫里送,哪怕她真心想看看孩子,也看不到。不知为什么,如今每每静下来想,惠妃都会陷入自己一无所有的恐慌中。 但那晚八阿哥从书房回来,却给惠妃带来好消息,胤禩兴奋地告诉养母:“儿臣听说大皇兄就要回京了,额娘别担心。” 八阿哥是从三阿哥嘴里听说那些话,自从三阿哥随太子走了一趟漠北,与太子的感情比从前亲厚了许多,虽然他不在毓庆宫念书,但如今时常会被太子叫去,已经是和四阿哥一起时常出入毓庆宫了。 胤禩温和地劝慰:“三哥说是太子哥哥提到的,想必就快了,额娘不要担心,大皇兄会平安归来。” 虽然只是孩子说的话,可如今在深宫里已没有一个人真正来关心自己的惠妃,却听得莫名心暖,再回想宁寿宫里孩子济济一堂的热闹,更加明白自己不能失去八阿哥的心,哪怕只是维持看着体面的关系,她也要牢牢把握住。 可是惠妃安心不过几日,四五天后,虽然朝廷上也称裕亲王恭亲王手下一批人要先行回京,大阿哥似乎也在列,可还不等惠妃安心,另一种声音就传出来,说是此番让噶尔丹逃亡,未能将其剿灭,全因裕亲王轻敌所 致,延误了最佳追击的机会,换言之就是他放跑了噶尔丹。 皇帝的态度一直是要追究此事,裕亲王必然免不了被问责,可这些日子却有传言,说大阿哥也牵涉其中,皇帝若追究,大阿哥身上同样担负着责任,现下大阿哥即将提前回京,皇帝将如何对大阿哥惩处,就在这几天了。 大阿哥于九月下旬率先回京,风尘仆仆入宫后,被皇帝命令先来见过祖母和母亲,胤禔从宁寿宫出来后便往亲娘这里来,惠妃直接就等在了长春宫门外,见到面色黝黑的儿子时,做娘的人潸然泪下。但惠妃拉着儿子的手进屋后关起门不知说了些什么,母子俩似发生了极大的冲突,大阿哥竟是摔门而出,吓坏了长春宫里的人。 然而之后大阿哥去乾清宫,父子俩却说得好好的,皇帝没有发出任何要问责大阿哥的旨意,好像裕亲王延误军机与大阿哥毫无关系,大阿哥辞别父亲后径直离宫,至傍晚才有消息,说皇帝请太后在宁寿宫摆宴,明日为大阿哥接风洗尘。 其他兄弟都没见到兄长,八阿哥从书房回来,本还兴奋地问宝云大皇兄怎么样,宝云一面描绘说大阿哥被晒得黝黑更结实高大了,一面叮嘱八阿哥:“娘娘和大阿哥起了冲突,母子俩不欢而散,今天长春宫里的人都看着的,八阿哥您去和娘娘说话时,要小心些。” “好容易见上了,做什么要吵架?”八阿哥不能理解,待他再来见养母时,却不见惠妃有任何不悦,像是宝云说了谎一般,养母对他一如既往地温和,嘘寒问暖说了好一阵的话,一道用了晚膳才散的。 八阿哥给惠妃道晚安要辞别时,顺口问:“皇阿玛明天在宁寿宫摆宴,给大皇兄接风洗尘,儿臣直接从书房过去可好,还是先回来,让额娘给我换衣裳?” 惠妃这才露出几分恹恹之色,但强打精神答复养子:“你们兄弟几个热闹,你自己去吧。”言下之意,惠妃好似不会参加明日的庆功宴,但隔天八阿哥随众兄弟来到宁寿宫,养母还是早早就在了。 太后摆宴,请的只是宫中妃嫔,几位宗亲长辈和老少福晋,裕亲王恭亲王福晋并几位侧福晋都在,但她们个个儿都神情紧绷不敢多言语,毕竟皇帝能原谅儿子,未必能原谅她们的丈夫。此番大败噶尔丹,朝廷一直没有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庆祝和论功行赏,相反越来越多的言论提及两位亲王延误军机,她们都是在皇室周旋几十年的人,心里都明白其中的轻重。 后妃之中,除了贵妃外,四妃齐聚,之下的宫嫔并没有全数前来,不过是与四妃交好的一些列席,再有平贵人、章答应,都在家安胎没来一道热闹。 皇帝是开席后才来,一直与太后和大阿哥在上首说话,岚琪这边荣妃正推了推她,示意往惠妃那边看,见宜妃凑在惠妃边上叽叽喳喳不知说什么事,还以为两人又凑到一起了,可惠妃突然冷脸瞪着宜妃,宜妃被吓了一跳,不屑地哼笑一声躲开了。 荣妃冷笑:“这个宜妃啊,终日招猫逗狗,还当自己十几岁那会儿吗?” 不等岚琪回答,上首传来朗朗笑声,众人循声看过去,但见太后冲着荣妃道:“荣妃还不带三阿哥过来谢恩?” 荣妃不解,看皇帝满面笑意,大阿哥也含笑退到一旁,猜不出是什么事牵扯上她和三阿哥。太后继续笑道:“皇上方才与我说,这次打胜仗,军队里有功劳者不少,勇勤公鹏春便是战功赫赫。方才大阿哥赞他英勇无敌,家中有漂亮小女儿待字闺中,咱们娘儿几个合计着,三阿哥也大了,只有和我们三阿哥最般配了。” 荣妃呆呆听着,被岚琪推了一把上前,三阿哥已经从众兄弟里走出来,温和儒雅的孩子此刻腼腆地笑着,与母亲一道朝上行礼后,就被太后叫到跟前挽着手说:“董鄂氏家的女孩儿都是绝色美人,往后成了家,可要好好疼人,像你大哥和太子哥哥一样。” 三阿哥脸上涨得通红,之后荣妃又上前听了几句话,待回到坐席里,宫嫔女眷纷纷道贺,荣妃自己还云里雾里不知怎么回事,只有一句话听得清楚,准儿媳出身名门,勇勤公鹏春在朝廷位高权重,董鄂氏更是与几大家族比肩齐名的大家族。 等这一阵热闹散了去,宴席照旧,荣妃才喘口气似的,岚琪端过温茶让她缓一缓,荣妃捂着心口说:“怎么这么突然呢,我心里还想,皇上不知几时能想起我们三阿哥的婚事,看着大阿哥和太子的年纪,差不多至少该提一提了,可是他那么忙……”顿了顿又说,“我还想,自己出身寒微,大抵未来儿媳妇也比不上两位嫂嫂,没想到皇上那么上心,找了这样高门大户家的女儿,我这个未来的婆婆,倒有几分自卑了。” 岚琪笑道:“姐姐说傻话,没有咱们哪儿来的阿哥们,您可是皇上的荣妃娘娘,大清国数一数二尊贵的女人,还不够给公爷家的女儿做婆婆?姐姐安安心心,等着喝儿媳妇茶吧。” 荣妃笑道:“日子还没定呢,早着呢。”说着突然心中一紧,抓了岚琪的手道,“是不是荣宪也?” 岚琪压根儿没想到这个,看到对面荣宪娇俏可人地和几个姐妹说笑,也有些不舍,唯有安抚荣妃:“早些晚些的事,姐姐安心,皇上能为三阿哥指一门好亲事,怎会亏待亲生的大闺女?” 荣妃叹息:“此次征战漠北,硝烟荼毒,皇上要安抚人心,我估摸着,差不多就是其中哪个部落了。纯禧只是嫁了个台吉,咱们荣宪,我倒盼她能嫁个亲王。” 岚琪只是笑笑,未做言语,席间偶尔看向上首,与玄烨对视时,两人心灵相交的默契,总能换得彼此温暖的笑容,算是这表面上看似热闹,暗地下权欲汹涌的宴席上,最宁静平和的一幕。 可帝妃俩真 情实意,在旁人眼中却十分暧昧,即便仅一两次,也被许多人看在眼里,或是说,有许多人本就盯着他们。譬如太后与皇帝之下,坐于席首的太子和侧福晋,侧福晋已经是第二回拉了拉丈夫说:“别老盯着德妃娘娘看,会被人误会的,胤礽你别看了。” 侧福晋当然知道丈夫看什么,小两口成亲虽不久,但感情已十分融洽,李侧福晋一心一意想爬上太子妃的位置,当然会对丈夫和皇室里的事尽心尽力,可能不能成为太子妃,并非她自己能说了算,更糟的是,太子虽然血气方刚,却并不常常碰她,反而会多宠幸几个毓庆宫里得太后允许开脸收房的宫女。但是每回行房前后都会让她们服用避孕之药,私下里对侧福晋说,他眼下还不能有孩子,更告诫侧福晋不要着急,她若有了身孕,一定会遭遇不测。 侧福晋在深宫无依无靠,不听丈夫的话还能听哪个?成亲以来事事都顺着太子,除了行房之事,太子对她也算情深义重。 这日宴席散后,皇帝回乾清宫去,夜里似乎翻了王常在的牌子,岚琪也懒得管,与四阿哥领着弟弟妹妹一道回来,岚琪笑着问儿子:“胤禛啊,若是好日子凑巧,你愿不愿意与三阿哥一道成婚?” 四阿哥笑:“额娘是不是算计着,那样能给宫里省不少银子?” 岚琪一愣,嗔怪儿子:“你就这么挤对额娘?” 四阿哥陪着玩笑几句,又问母亲:“儿臣与毓溪成亲后,立刻就要离宫吗?” “大概是的,不过还没来得及给你三阿哥和你选阿哥府,现下好些事等着预备呢。”岚琪头头是道,笑眯眯看着儿子,“你着急离宫和毓溪自由自在的,嫌额娘啰嗦是不是?” 四阿哥摇头,一连正经地说:“毓溪年纪小,大概还不会当家做主的事,儿臣年纪也小,心想若是皇阿玛和额娘能允许,让她在宫里住两年,跟着您学学本事就好了。” 岚琪彼时和儿子玩闹说他偏疼媳妇,又胡闹着说将来要虐待儿媳妇好好调教她,做娘的没个正行,儿子倒是心甘情愿哄着她一乐。那晚岚琪什么都没多想,但隔天一早青莲来传话,说四阿哥病了不能去毓庆宫念书,才隐隐觉得昨晚与儿子的对话有些奇怪,赶紧换了衣裳过来,进门时正见小和子往外跑,被青莲喝止,问他跑什么。 小和子伏地说:“奴才去给四阿哥领功课,问问太傅今天念什么书。” 岚琪叮嘱道:“就是四阿哥病了,不该说的话不许多嘴。”小和子机灵着的,叩首答应后,就赶紧去给主子办差了。 岚琪听说儿子还有心念书,就知道身子没大碍,留下环春和青莲独自进了他的卧房,果然见儿子披着一件衣裳坐在桌前,乍见母亲来,起身要来行礼,岚琪赶上前按下他,摸了摸额头并不烫手,问道:“哪儿不舒服,怎么不让宣太医。” 四阿哥闪烁其词:“没什么要紧的,歇一天就好。” 知子莫若母,岚琪反问:“真是一天就好了?” 胤禛抿了抿唇,避开了母亲的目光,岚琪见他如此,更加笃定了有什么事,正色道:“若是不愿意说,额娘不逼你,可你该知道,书房的课业不能说不去就不去,难道要等你皇阿玛来问你是怎么回事?” “额娘,那我跟您说的话,您不要告诉皇阿玛可好?”胤禛微微蹙眉,恳求母亲,“额娘能不能为我求一求皇阿玛,让我回书房念书去,毓庆宫终究不适合我,那里是二哥的地方。” “额娘不能答应你绝对不告诉皇阿玛,我们要考虑的事远在你之上。”岚琪正经说道,“不想骗你说不告诉阿玛,转身却还是什么都对他说,不如咱们现在就商量好,你到底对不对我说,而额娘听过后,也明确告诉你,到底会不会去告诉皇阿玛。” 胤禛稍稍有些失望,可母亲是真诚的,没有把他当孩子那般强迫,但打这个商量,他心里真是没底,眼中满满都是纠葛,一时没法儿给岚琪答复。 岚琪摸摸他的脑袋说:“阿哥们生病不上学,是要让太医看过后禀告给你皇阿玛知道的,你不让宣太医,谁都会觉得奇怪,今天的事,额娘先为你周全,下不为例。你自己好好想半天,想明白了来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去毓庆宫。” “是。”四阿哥无力地应下。 岚琪唤来环春和青莲,让她们宣太医,又私下找太医说了话,随便找了个借口报上去,四阿哥难得躲在承乾宫里偷闲半日,母子俩隔着两座宫殿都心事重重,岚琪在儿子面前淡然镇定,独自在屋子里才露出担忧,时不时就让环春去问问四阿哥怎么样,一直盼着儿子找她去,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承乾宫里一整天都没动静,直到傍晚,弟弟们下了学来探望患病的四阿哥,岚琪怕儿子露出马脚,为免在兄弟面前尴尬,才主动过来帮他应付了一下。等兄弟们散了,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去打扰胤禛,吩咐青莲好生照顾四阿哥,便要离了。 但一行人走出承乾宫不久,小和子从后头跑出来,着急地说:“德妃娘娘,四阿哥请您回去坐坐。” 岚琪心头一松,转身往门内来,只见儿子已经等在门边,尴尬的脸上带着愧疚,岚琪拉了他的手说:“你看,因为你撒谎称病,弟弟们当真了,额娘早晨为你撒了谎,刚才不得不再在弟弟们面前撒谎,回头若是你皇阿玛问起来,额娘兴许还要撒谎,小小一个谎言,会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到最后,要么暴露在阳光下化了,那还是好的结果,不然那就要把滚雪球的人压垮了。” “额娘说的是,我会好好记着。”四阿哥跟着岚琪一路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再无外人时,岚琪再次道:“你想好了?额娘可不保证不对你阿玛说。” 四阿哥郑重地点头,搀扶母亲坐下,背手站着道:“毓庆宫里虽宽敞,可侧福晋她毕竟住在里头了,人伦礼仪我都明白,不能与皇嫂太过亲近,所以我一直谨慎自己的言行,可是还是会遇到很多尴尬的事。” “尴尬的事?”岚琪默默揣测可能发生什么。 “额娘,二哥他……喜好女色。”四阿哥说来,脸上微微泛红,“他会和一些宫女亲热,毓庆宫的人好像都习惯了,可儿臣怎么都看不惯。偶尔有几次连侧福晋也撞见,大家都十分尴尬,偶尔他们会发生一些小的争吵,总之课堂之外,那里有太多的是非。再有昨天,儿臣听见几个已经被二哥收了房的侍妾在说,说太子哥哥给她们用药不让她们怀孕,这些话听了,我心里实在难受。额娘,毓庆宫里的确能学到很多东西,可课堂之外的事,实在太麻烦,我现在常常不能专心念书,二哥他人前人后很不一样,我心里越来越毛躁。” 儿子说的这些,玄烨都告诉过她,她担心过四阿哥在毓庆宫会不会有影响,本以为太子多少会在兄弟面前收敛,可看样子,太子压根儿没变,她不明白玄烨为什么不去约束太子关起门来的行为,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终究是越来越扭曲了。 “这件事,额娘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说服你皇阿玛让你离开毓庆宫,你若要离开,必须告诉你皇阿玛。”岚琪正色回答,“我不愿我的儿子受委屈,你不想在毓庆宫,额娘会尽力为你周全,可我们不能撒谎。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任何事坦荡去面对,问心无愧,才能让你真正立于高处。” 胤禛点头答应,但忧心忡忡地说:“皇阿玛若知道,二哥必然会被责备受罚,他已经很苦闷了。” “可他是太子,他应该比你更懂事。”岚琪拉胤禛坐到身旁,细细与他分析道,“这件事若以你离开毓庆宫为结果,对谁都不会好,额娘不得不去对你阿玛说那些话,你阿玛就会责备太子,而你又离开了,那所有人都会以为,是你挑唆了其中的关系。不论旁人怎么看,你和二哥的兄弟情,都会受到伤害。” “我明白,所以……” “没有你以为的所以,这件事只有两个结果,你离开额娘去告诉皇阿玛,或不离开,额娘什么也不说。”岚琪打断了儿子的话,略强势地说,“你自己选择。” 胤禛迷茫地望着母亲,抿着嘴不知怎么办才好,岚琪引导他:“毓庆宫里的学识,比书房里更严谨更深奥,这是你曾经告诉额娘的。” “是,毓庆宫里还时常会有西洋物件,皇阿玛得了什么新鲜东西,都会拿来给二哥看一看,我跟着开了好些眼界。”胤禛应答,眼中目光开始动摇。 “你去毓庆宫,是念书做学问的,太子的私事和你没有关系,他们就是乱成一锅粥,也不和你相干。”岚琪语重心长道,“你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里,还有更多的事需要忍耐,往往你会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和隐忍,相比之下,毓庆宫里那些麻烦,真不算什么。你若做不出选择,额娘替你选,明年成婚之前,还有一年光景,好好在毓庆宫念书,你成婚之后就真的不再适宜出入毓庆宫,那里有侧福晋,而你也算是成人了,叔嫂间的人伦礼仪的确要恪守,到那时候,额娘就能想法儿让你离开。再之后,你会开始接触朝政,你会真正有所成长,额娘相信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现在的这些烦恼,不值一提。” 四阿哥苦笑:“二哥时常说,大臣们很狡猾。” 岚琪笑道:“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猎人的手,只要你自己足够强大,就能无所畏惧。” 胤禛微微笑起来,问母亲:“额娘不希望我离开毓庆宫?” “你说的这些,都不是了不起的大事,不过是太子私下一些不太雅的习惯,本不该你多管的,你不理会就好。”岚琪拍拍儿子的手背说,“相反,额娘倒希望你稍稍忍耐一下,这不是委屈,而是要你明白忍耐是怎么一回事,你在皇额娘的羽翼下长大,事事顺心从来没有烦恼,可是未来的人生,即便你皇额娘还在,也会有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都要你自己去面对。” 胤禛迷茫的眼神渐渐明朗,但似乎还是不能下定决心,突然又冒出一个念头,认真地对母亲说:“额娘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件事。” “今天怎么那么多要求?你先说来听听,哪儿来的坏习惯,总开口就要人先答应你才行?”岚琪故意不耐烦,可儿子却笑着腻上来,看那架势,似乎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额娘,毓溪这些年都不进宫,宫里什么样儿她都不知道,皇室里那些伯母婶娘嫂嫂们如何厉害她也不知道。我和她成婚后,她就能名正言顺留在宫里了是不是?额娘,您教教毓溪,她性子那么恬静,我怕她会被人欺负。” 岚琪心想,将来胤禛纳侧福晋或喜欢上别的女人时,她就要把今天这番话告诉儿媳妇,好安抚儿媳妇泛酸吃醋的心,可是又觉得自己太多事了,做什么去插手孩子们的事,但因为都是女人,都无可奈何地要面对丈夫的三妻四妾,岚琪不禁在此刻心疼起了毓溪。 “额娘?”胤禛推了推母亲,“额娘您不答应吗?” 岚琪酸溜溜地说:“额娘答应你,好好帮你教毓溪,不让她被欺负。” 胤禛露出笑容,正儿八经地对母亲说:“真是很要紧的事,额娘您不知道,二哥的侧福晋很厉害呢,您肯定没看出来吧,毓庆宫里真的有好多好多外头人不知道的事。” “那你决定了没有?”岚琪反问。 “是,儿臣要学会忍耐。”胤禛点头,“收敛光芒之外,更要学会忍耐不能忍的事,额娘放心,最后一年,我会在毓庆宫学到更多的学识。” 岚琪欣慰不已,再与胤禛说些别的话,吩咐他早些休息,才离了承乾宫。 秋风一阵阵过,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入了冬,十一月,裕亲王福全终于班师回朝,然而皇帝勒令裕亲王队伍止于朝阳门外,指责福全不遵从皇命,自行其是,果然派皇长子胤禔出面作证,历数裕亲王的罪过,引得朝野及后宫震惊,阿哥们也都傻了。 而裕亲王没有为自己做任何争辩,传入宫里的话说,裕亲王彼时只含泪道一声:“我复何言!”便领了全部罪过,之后皇帝与大臣共议,最终裁定,免去裕亲王爵位,罚俸三年,撤三佐领,更取消了议政权。 爵位俸禄的惩罚,都不足畏惧,裁撤议政权,不啻是皇帝将兄弟驱逐出皇权的第一举动,将来还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流传朝野的,便是皇帝已开始忌惮兄弟年富力盛兵强马壮,不愿意让他们存在,动摇皇权根本。 想来,早年恭亲王常宁时常受到皇帝责备,但那时候不论闹得多尴尬,也不至于判下这么严重的惩罚,如今撤销了裕亲王的议政权,大概下一步,就要轮到恭亲王了。曾经说皇家三兄弟兄友弟恭,也不过是昔日风光,太皇太后走了不过数年,兄弟间的情意就崩析瓦解了。最是无情帝王家,当如是。 对于朝政,岚琪了然于心,但绝不多言议论是非,这些日子宫里头传言纷纷,十分热闹。她在永和宫淡然看待一切,心里记挂的,只是她那个满腹正义伦理的儿子,而裕亲王对几个侄儿都十分疼爱,胤禛他们自小没少跟着伯父出入校场骑马射箭,多年情分也在,何况明明这次是打了胜仗,他们未必能明白,为什么裕亲王还会领罪受罚。 但是这几天四阿哥来请安,说的都是功课或闲事,半句不提伯父被皇阿玛定罪的事,岚琪心里好奇和担心,又不敢主动提出来,让儿子误会什么,一天天忍耐着,直到那日宫里传闻裕亲王福晋进宫向太后哭诉,她为免是非没有去宁寿宫应付,傍晚孩子从毓庆宫回来,问母亲:“额娘,伯母今天进宫了吗?” 岚琪好奇地问:“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儿子终于对自己说起裕亲王相关的事,岚琪竟松了口气似的,比任何时候都耐心,拉了儿子坐下说:“胤禛你慢慢讲,额娘听着。” 四阿哥奇怪地看着母亲,忽然笑:“额娘你紧张什么?” 岚琪一愣,摸摸自己的脸颊,见儿子笑意黠然,知道他故意的,又羞又气,伸手拍打他:“你只会欺负我。” 四阿哥心情不坏,拉了母亲的手说:“额娘生气的模样,最好看。” 母子俩没个正经,岚琪虽欢喜,可眼下有要紧的事,定下心来问:“你做什么问大伯母?” 胤禛才道:“额娘,往后我要有什么事,毓溪若来找你哭闹,您千万要把她轰出去,紫禁城的门也别叫她进,不许她丢这个脸。” “你是说?”岚琪怔住,她猜想儿子是心疼伯父,担心儿子会不理解他父亲的做法,怎么这事儿就绕到毓溪身上去了,和毓溪什么相干? 胤禛吃了半块金丝枣泥饼,口中带着枣泥香甜气息说:“当日伯父在朝阳门外一言不发,慷慨从容地接受惩罚,回过头伯母却来皇祖母跟前哭闹,实在给伯父丢脸,伯父那样英雄气概,伯母该坚强地站在他身后才对。”他塞下整块枣泥饼,口齿不清地说,“将来毓溪跟着我,我会告诉她,不论何时何地都要留在我身边,我的事不用她操心不用她出头,她只要在家等着我就好。” 岚琪托腮看着儿子,她算是信了血脉的传承,眼前这小家伙跟他老子一样,不吃枣泥也说得一嘴哄人的甜言蜜语,沾点儿蜜吃点儿枣,更能哄得别人晕头转向,她自己就被吃定了,瞧这光景,儿媳妇和婆婆必定是一个出息,将来她还是费心多疼疼儿媳妇才好,不然光看她傻乎乎被丈夫哄得晕头转向,就怪可怜了。 胤禛见母亲不言语,咽下嘴里的食物问:“额娘怎么不说话?” 岚琪则正经问:“皇阿玛对伯父的惩处,你怎么看?额娘这几天担心你不高兴,想问又不敢问,你们兄弟之间,可有什么说法?” 四阿哥道:“太傅对二哥说,这就是帝王之气,将来太子也要如此,朝政之上没有亲情手足,只有江山社稷和胜败输赢。” 岚琪微微蹙眉:“你听见那些话,所以你也这么想了?” 胤禛摇头:“在听见这些话之前,儿臣就这么想了,父皇不是无情之人,噶尔丹也的确是逃跑了,皇阿玛并没有冤枉伯父。” 岚琪有些意外,儿子继续说道:“我也为伯父难过,可朝政和国家大于一切,额娘您想,若是此番就把噶尔丹剿灭,朝廷可有几十年安枕无忧,但噶尔丹跑了,他那样野心勃勃,若干年后必然再犯,朝廷随时都要为战争做准备,军需耗费都是老百姓的血汗,但原本这一切是可以避免的,的确是伯父疏忽了。” “你这样想?”岚琪呆呆地问着,她的儿子,竟已有这般心智?总看他会为了一些小事心里不自在,这一年多来为他开导了不少心事,可这件事上他却如此理智冷静,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大是大非之上,一点儿不含糊。 胤禛反问:“额娘觉得我这样想不对?” “不是不对,是额娘有些意外。”岚琪笑着掩盖真实的情绪,她说不上不高兴,可没来由地,也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也许是儿子的突然成长让她措手不及,可她应该明白,儿子终有一天要离去,隔着高墙皇城,她再也不能干涉儿子的心意。那是早晚的事。 胤禛又说:“但伯母毕竟是女流之辈,总有顾及不到的事,额娘若有机会开导劝慰一番,也是好的。” 见儿子一本正经,岚琪嗔怪:“女流之辈怎么了?”自然这是玩笑话,说着说着便把话岔开,她不想再和儿子继续这个话题,说多了就是议论朝政,她原本想要就此事开导儿子的念头就有些僭越底线,这上头的事说不清,自己有分寸才好。 之后岚琪只与环春提起几句,环春笑着劝她:“明年这会儿,四阿哥大概都成家了,娘娘就放宽心,让四阿哥自己成长吧。” 岚琪却笑:“哪儿那么容易放下的,他倒是有一天不再需要我,可我永远也放不下他。” 有种后宫叫德妃.5_第十六章 小十三认母 昔日腊月,总是热热闹闹预备过年,如今每逢年末,岚琪都会在心底生出惆怅,只怕近些年里,她都不能淡忘太皇太后去世的悲伤。到今年,太皇太后故世三年整,因皇帝一早决定带太子前往谒陵,行太皇太后三年祭礼。宫内无须准备,且妃嫔不相随,岚琪便只在永和宫内默默祭奠,没有为此忙碌太多的事。 皇帝与太子需前后五日方能回京,宫内封印礼也一并免了,预定腊月二十八回銮,之后照旧侍奉太后庆贺除夕元旦,着荣妃与岚琪好生督办宴席,将在元旦于乾清宫摆宴,一并犒赏噶尔丹之战中有功劳的将领。如此皇帝虽四五日不在宫闱,岚琪和荣妃却一刻不得闲,尽心尽力督促内务府做好一切准备。 太皇太后忌日,宫内妃嫔并二品以上命妇随太后在英华殿行礼,因皇帝与太子谒陵大祭,宫内无须太过铺张,尽到心意后便散了,裕亲王福晋却得宫女传话,说德妃娘娘请她到永和宫坐坐。 福晋先到永和宫,几个小侄儿围着她亲热地嬉闹,德妃则随太后回宁寿宫未归,等她与孩子们玩得高兴时,岚琪才赶回来,见裕亲王福晋逗着十四阿哥笑得花儿似的,欢喜地说:“胤禵这样喜欢大伯母,这就跟大伯母回家去,给大伯母做儿子可好?” 十四阿哥却跑来抱着额娘的腿说:“我哪儿也不去,我是额娘的儿子。”裕亲王福晋笑道:“现在的孩子都机灵着呢,哪儿像咱们那会儿,给块糖吃就跟着走了。” “可不是?一个个古灵精怪的。”岚琪挽着儿子与福晋一道往暖阁里去,隔着案几分坐,孩子们缠了几句便让乳母领走。他们才走开,环春和紫玉就捧来一只硕大的盒子,福晋一看就知道德妃要给她东西,客气道:“娘娘又是得了什么宝贝,赏我来开开眼?” 岚琪让环春打开,便见丝缎上卧了一个天蓝釉的双耳圆肚瓶,福晋眼前一亮,岚琪笑道:“不知嫂嫂家里陪嫁是什么式样的,皇上说天蓝釉难得,统共没几只,我要来这一只就想着要留给嫂嫂拿回去,嫂嫂瞧瞧,这可不是王爷拿来忽悠你的雨过天青釉。” 一面说着,环春捧来永和宫里摆的天青釉的圆盘,两相对比果然有细微的差别,环春笑着说:“皇上之前赏赐了娘娘一只长颈瓶,娘娘不敢把皇上赏赐的送给您,就特地又问皇上要来一只,惦记着给福晋带回去摆着玩呢。” 裕亲王福晋摩挲了几下,啧啧道:“真真是德妃娘娘才能要来的,这个釉色极难的,莫说一年出不了几个,往往几年不得也是常有的,娘娘这份赏赐太贵重,嫔妾可不敢要。” “嫂嫂既然喜欢,不过是个摆件而已,我也是借花献佛,到底是皇上的心意。”岚琪拉了裕亲王福晋坐下,和气地说,“今年从太子四月里纳侧福晋起,宫里宫外连轴转着谁也没得闲,七八月里又打仗,再等王爷归来,还闹出那样的事,咱们女人家是不能干涉朝政的,可关起门来兄弟间的家事还能说得,万岁爷常与我说,他最在乎兄弟几个,可这次的事弄得多少有些尴尬,就怕嫂嫂心里过不去,要有怨怼。” 福晋急得起身道:“娘娘这话折煞嫔妾,嫔妾怎敢对皇上有怨怼,早先、早先在宁寿宫和太后诉苦,也是那会儿太害怕,不知道事情会闹到什么地步,如今看皇上与王爷一如既往的和睦,嫔妾也就安心了。” “嫂嫂这样想,我安心,皇上也安心,家和万事兴,皇上统共剩下这两个兄弟,咱们妯娌间可得比旁人更亲近些。”岚琪笑悠悠说着,让环春将礼物小心包好交给福晋随行的人,便与她话家常,再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 裕亲王福晋坐了一个时辰后才要离宫,走时带着德妃送她的礼物春风满面,腰杆儿也挺直了好些,岚琪亲热地送她到门前,瞧着人离去的架势,环春在边上说:“皇上说了,您非要送给福晋,下回可再也不给您好东西了,娘娘真舍得?” 岚琪扬扬得意道:“一只瓷器而已,皇上总觉得他的东西好,当我没见过世面,他是不知道我从太皇太后那儿拿了多少好东西,我才不稀罕。” 环春见主子高兴,又提起一件事,说章答应胎像稳固身体康健,太医断言能顺利分娩,让主子别担心,可岚琪一心想要亲自去看看她,说是拣日不如撞日,让环春去把十三阿哥穿戴整齐带来,她要往宁寿宫北边儿的院落走一趟。 十三阿哥过年就要五岁,已是虎头虎脑的大孩子,小家伙又聪明性子又好,岚琪已是当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兄弟之间也相处融洽,胤禛明知道十三弟不是一母同胞,待他却如昔日对胤祚一般亲厚,让岚琪很欣慰。 而十三阿哥最喜欢四哥四哥地喊着跟在胤禛身后,每次四阿哥来永和宫请安,小家伙都要黏着他,连环春都说,十三阿哥除了性子更温和些,许多地方都特别像当年的六阿哥,大概对四阿哥来说,是极大的安慰。 这会儿岚琪领着裹得鼓鼓囊囊的小家伙往宁寿宫北边儿走,这些日子她在启祥宫等等各处走动,做着一向厌恶的“广施恩惠”,加之宜妃拉着章答应来与她示好过,岚琪不落下这一处,也在理。且事到如今,和惠妃、宜妃的关系早已明朗,岚琪早不在乎她们怎么看待了。一路上十三阿哥蹦蹦跳跳跟着岚琪,问要领他去何处,岚琪笑着说:“上回和胤祥玩得很开心的章答应你还记得吗?她就要生小娃娃了,额娘带你去给她送些东西,章答应很喜欢胤祥,见了你会很高兴。” “额娘。”胤祥却娇滴滴喊着岚琪,拉了拉她的胳膊示意停下来,岚琪转身蹲下,拢着孩子问他怎么了,小家伙凑在耳边轻声说,“额娘,章答应就是生我的额娘对不对?” 岚琪一怔,不禁问:“胤祥听谁说的?” 十三哥眯眼笑着,得意地伸出手比了一个二,乐呵呵道:“四哥告诉我的,四哥说我和他一样,是有两个额娘的孩子,特别有福气。四哥说等我长大了,要孝敬额娘也要孝敬章答应。” 岚琪没料到胤禛竟然已经私下对弟弟说了这些话,想到当年他自己知道这些事时强烈的反应,此一时彼一时,做哥哥的如今已经能这样好地开导弟弟。 胤祥抱着岚琪说:“额娘,这是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岚琪笑道:“哥哥骗你呢,这不是秘密,谁都能知道,我们胤祥是有两个额娘的,特别乖的孩子才有这样的福气。现在额娘带你去见章答应,一会儿见了她,胤祥要怎么喊她?” 十三阿哥抿着嘴呆呆地望着母亲,大概四阿哥是教过他的,不能乱了称呼,不知他们兄弟说了什么,胤祥此刻问岚琪:“我可以喊她额娘吗?额娘你会不高兴吗?” 但是小家伙自己似乎被绕晕了,皱着眉头有些苦恼。可爱的模样逗得岚琪忍不住亲了他几口,拉着胤祥继续走,明白地告诉他:“一会儿胤祥见了章答应,喊她一声额娘,好不好?” 这边,大腹便便的孕妇正扶着小雨的手在狭小僻静的院落里散步,因为地方太小,一圈圈绕得小雨都喊头晕,这才停下来歇一歇。章答应笑她:“我都不觉得累,你真是太懒了,回去歇着吧,让铃兰来陪我。” 小雨巴不得偷懒,让主子站好,她要去找铃兰姑姑来作陪,才走开两步,看到门前进来一个孩子,定睛瞧见似乎是十三阿哥,急着嚷嚷道:“主子快看,是十三阿哥来了。” 胤祥跨过高高的门槛,立定往里头看,这边比不得永和宫宽敞,一眼就能看到所有的地方,因为和亲娘极少接触,上一回虽然玩得好,可都有些不记得模样了,只是听额娘说章答应要生小娃娃了,知道这个大肚子的人就是他额娘。 胤祥朝章答应跑来,可是院落里有未扫清的雪积成的冰,十三阿哥跑得急,章答应忍不住出声说:“慢些慢些,小心摔着。”但小家伙却灵活得很,几下就跑到她面前,凑得太近怕撞着她肚子似的,又朝后退了几步,仰着脸笑眯眯地说着:“额娘,我来看你了。” 章答应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好像在梦里似的,看看十三阿哥,又看看边上的小雨,小雨已经激动地说:“主子,十三阿哥喊您额娘呢。” 此时门前有更多的人进来,才见一身华服的岚琪被簇拥着进门,十三阿哥却没记着跑去岚琪那边,反而拉了亲娘的手说:“额娘,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在畅春园一起玩过。” 章答应已是双眼含泪,岚琪缓缓走到她面前,笑着说:“他原来早就知道了,兄弟们多了,是藏不住什么事儿的,到底是你身上的肉。” 十三阿哥见生母落泪,很是心疼,转身拉了岚琪的手问:“我额娘怎么哭了?” 岚琪笑着把孩子推到章答应面前,哄着胤祥说:“那你跟额娘说,额娘不要哭,胤祥以后会孝敬额娘,额娘生了弟弟妹妹,我也会好好照顾他们,我是大哥哥了。” 小家伙学着岚琪的话说一遍,欢欢喜喜拉了生母的手说:“额娘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那我们一起多玩几次,你就能把我记起来了,四哥说我是你生的,我有两个额娘。” 孩子天真无邪,眼里的世界简单又美好,胤祥的性子比他几个兄长还要好,当年四阿哥差不多这个年纪知道自己生母是谁,那可是好好闹了一阵的,如今的性格是后来才慢慢改的,孝懿皇后为此付出不少心血,也是岚琪心中对她一大感激。 再如八阿哥,她一早就通过苏麻喇嬷嬷从宝云那儿知道,孩子在长春宫是看着惠妃脸色说话做事,虽然惠妃并没有亏待他,可他自小就明白生母养母的区别,偏偏两处都得不到关爱,只能自己靠自己。 她偶尔会想,是自己福气好遇见胤祥这样的孩子,还是胤祥天生有福,生得招人喜欢的个性,不论如何都是母子缘分,她也要好好珍惜。 章答应眼泪止不住,胤祥有些无奈了,岚琪嗔怪她这样要吓着孩子,才唬住了动情的人,进屋子洗脸抹凝脂,胤祥在生母边上转悠一会儿,跑来跟岚琪撒娇:“额娘我香不香?”抬起胖乎乎的小手让岚琪闻闻。 此时铃兰和环春扶着章答应过来坐下,因她们有话要说,小雨便带着十三阿哥去外头玩耍,章答应眼睛一直盯着孩子离去,声声叮嘱小雨别让十三阿哥冻着伤着,岚琪笑道:“这里地方那么小,孩子能跑去哪儿?” 章答应却心满意足:“这里很清静,嫔妾住得很好。” “但是地方太小,不适宜将来你带着孩子,何况亏待你也罢了,公主阿哥怎么好委屈在这种角落里?我和觉禅贵人商议,想把你挪去延禧宫,那里没有主位,又宽敞。”岚琪说着,摸摸杏儿的肚子说,“这个孩子,你自己留在身边照顾吧。我们合计,想什么法子都不如坦白向太后和皇上求个情来得好。只要他们能点头,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儿?等皇上回銮,我就会跟他说这件事,这个孩子你自己养在身边。” 章答应摇头道:“这是僭越宫规的事,娘娘何必为嫔妾费这个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如今苏麻喇嬷嬷在阿哥所主持所有的事,嫔妾觉得把孩子放在那儿最安心。原本若是能在永和宫最好不过,可是您太辛苦了,永和宫都快赶上阿哥所了。” 岚琪笑道:“原以为从奶娃娃长大一点能省心些,结果现在能跑能跳,成天叽叽喳喳更闹心,再多一个我就应付不过来了。” 章答应面上也渐渐有笑容,还能和德妃娘娘这么亲昵地说话,她做梦也不敢想,就在刚才德妃娘娘进门时候,她还担心宜妃会不会又找麻烦,她自己怎么都无所谓了,千万千万不要给永和宫惹出事端。 “你就别操心这些事了,这是我的心愿,我在宫里十几年挣下的脸面,这件事还做不成吗?”岚琪瞧着章答应的模样,笑道,“你怀温恪时我没怎么见你,眼下瞧着和胤祥那会儿不一样,看样子是个闺女,你可别不高兴,我是想若是个公主,要留在你身边就更容易了。” 章答应捧着自己的肚子说:“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嫔妾什么都无所谓。”说着便道,“嫔妾听铃兰说,平贵人似乎不大好?” “太医说她没有大碍,大概是故意折腾惹人注意吧,咱们就不必操心了。”岚琪没有说实话,只是叮嘱杏儿自己好生保重,又说已经为她挑选好稳婆乳母,只因这里地方太小铺张不开,人手都已经等候在宫内别处,一旦章答应临盆,就会有人过来。 “多谢娘娘,比起生温恪公主,那会儿就算在翊坤宫里有许多人照顾,嫔妾也终日不踏实。现在在这里虽然冷清,可知道有您关照着,吃得香睡得好,真是很不一样。”章答应脸上有了笑容,便仿佛在阳光下盛开的花朵,眸子里是经历太多事后沉淀下来的恬静,好像在这个角落里,慢慢洗尽了她在翊坤宫里承受的一切戾气和怨艾,如今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你高兴就好,往后自自在在地过日子,什么事都不要操心。”岚琪凑近她,轻声说,“再过几年你也不小了,有的是新人来,她们就算计不上你了,咱们岸上站着,看热闹呗。” 章答应笑道:“正是叫娘娘说中了,嫔妾近几次见宜妃,她总是念叨王常在袁答应什么的,就快对嫔妾不耐烦了,别的没什么,嫔妾倒是想和宜妃说得上话,能帮您看着点儿。” 岚琪摆手示意她别多想:“顺其自然,过去就是太费心机,结果反而不怎么如意,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日子还长着呢,相安无事太太平平最好,可若有人不安分非要挑事儿,咱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是,嫔妾都听您的。” 话音才落,忽听外头孩子啼哭的声响,章答应立刻紧张起来,挺着肚子就要去看看光景,岚琪按着她,环春和铃兰早就走出去了,不多久抱了十三阿哥进来,小雨垂着脑袋跟在后头,章答应急了说她:“你呀,我叫你小心呢?” 胤祥并没受什么伤,小孩子顽皮难免磕磕碰碰,很快就破涕为笑,高高兴兴玩一阵子,岚琪便要带他回去。出门前章答应请岚琪留步,与她道:“嫔妾想,娘娘还是教十三阿哥,让他和别人一样称呼嫔妾比较好,嫔妾能听见一声额娘已经很满足,反是看十三阿哥自己有些绕不明白,他若在别处稀里糊涂说起来,人家听不懂闹笑话,反而不妥当。” 岚琪笑:“你放心,有他四哥教,最听哥哥的,说话比我还管用。” 几日后圣驾顺利回銮,因紧跟着就是除夕元旦,宫里大摆宴席,玄烨和岚琪彼此都没顾得上说话,直到初三那天一起在宁寿宫用午膳,才提到章答应的事。玄烨避开太后问岚琪是否想好了,只要她真心愿意这么安排,他没什么异议,只是提到说章佳氏若生了阿哥,留在延禧宫恐怕不妥当,两人便说好,若是生的皇子再议不迟。 言辞间岚琪没有提起半句有关平贵人的胎,且见皇帝压根儿不上心,他会问岚瑛在家好不好,会问大阿哥福晋怎么样,对杏儿也很关心,可是平贵人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根本不在皇帝脑袋里,岚琪暗暗决定这次的事她就冷眼旁观,倒要看看平贵人身上到底有什么文章。 章答应于正月初五迁入延禧宫,突然有这么件事,所有人很惊讶,宜妃更是弄不明白章答应如今到底算是依靠哪一边,但命令是皇帝下的,看起来好像还是皇帝心疼她,而她搬进延禧宫第二天就有了分娩迹象,在正月初六大好的日子里,平安生下了健健康康的小公主。 就在章佳氏顺风顺水的时候,宫里另一位孕妇就没那么幸运,二十天后平贵人也终于临盆,九死一生产下皇子,分娩中产妇几度危险,最终虽捡回一条性命,却奄奄一息数日昏迷不醒,等她意识完全清醒时,小阿哥早就被抱去了阿哥所。 如今宫内子嗣众多,多一个公主阿哥并不新鲜,且章答应和平贵人位分低微,皇帝都不怎么在意,旁人瞎起劲什么。正月一过,皇帝原还打算搬入畅春园,不料想太后感染风寒卧病数日,皇帝一时不好走开。 而此刻喀尔喀内部又起纷争,一道道消息传入京城,想到去年才赶走了噶尔丹这头野狼,喀尔喀几大部落好了伤疤忘了疼,皇帝寒心无奈之余,为保江山边疆稳固,唯有沉下心来想法子,接连数日在乾清宫与诸大臣商议,如何才让草原长治久安,不让他们再起纷争。 皇帝那儿忙着,后宫便清闲了。章答应二月里就出了月子,延禧宫多了个奶娃娃,静悄悄的殿阁陡然有了生气。其他妃嫔见章答应得到皇帝如此厚待,都乐得来套近乎,但章答应知道觉禅贵人不喜欢吵闹,便再三拒绝见客。位分高的不会来巴结,差不多的几位渐渐也不愿再来吃闭门羹,总算热闹一阵子后,又还延禧宫清静。 这日岚琪来看小公主,姐妹几人其乐融融地坐了半天,尚未尽兴时,苏麻喇嬷嬷突然派人来找德妃娘娘,请娘娘立刻过去一趟。 岚琪前脚才走,觉禅贵人就对章答应说:“听讲小阿哥不怎么好,看样子是不行了。” 章答应情不自禁将怀里的孩子抱紧,轻声嘀咕:“她该不会来记恨我吧。” 觉禅氏笑道:“保不准就有这样的事儿,你心里要有准备,不过……”她停了停,见杏儿一脸冷漠的沉静,不禁道,“皇上对你的好,你还是要骄傲地接受才行,稍稍拿出一些得宠的气势来,那样对孩子也好。现在你不再寄人篱下,好好为自己活着,宜妃她们也不敢欺负你。” 章答应目光微微一晃,继续垂首专注于怀里的孩子,轻声应:“嫔妾知道了。” 这边,岚琪匆匆到阿哥所来,果然苏麻喇嬷嬷不会没事儿请德妃娘娘来,她一到就被引至小阿哥的屋子。门外宫女太监候着,里头两个太医和苏麻喇嬷嬷在。嬷嬷本在外间坐,瞧见德妃娘娘来了,赶紧起身,岚琪搀扶她坐下,轻声问:“怎么了?” 她不敢太直接地说“不好吗”,但嬷嬷却道:“孩子很危险,先天不足的孩子,不好养活。” 不多时就有太医前来禀告,说小阿哥十分虚弱,能不能活下去,就看老天爷赏不赏命。 岚琪到摇篮边看了眼孩子,果然是平贵人的骨肉,眼眉纤长俊鼻挺翘,不足月的孩子生得就这样好看。可是小生命毫无活力毫无生气,和她当初早夭的女儿一样,岚琪不禁心中悲伤,可她才转身,就被嬷嬷拉到无人处轻声说:“娘娘别难过,这个孩子,就让他去吧。” 岚琪一愣,嬷嬷又道:“太医来不过是做做样子,他们没有对孩子做任何救治,孩子能活下去就活,活不下去是他的命。但太医也说了,先天不足,救治也不一定能活。” “嬷嬷,这是什么意思?”岚琪脸上聚起阴云,纵然她不喜欢平贵人,可孩子是无辜的,那么漂亮的男孩儿,怎么就被轻易放弃了?怪不得那几个太医,平素是在乾清宫行走的,看着是皇帝对平贵人和孩子的恩宠,实则竟是…… 嬷嬷面色凝重,一字字沉甸甸地说:“万岁爷与奴婢说,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岚琪浑身一震,嬷嬷长长叹息:“看样子,是赫舍里氏没忍住,做出了最荒唐的事。” “内务府都有记档,平贵人传出有身孕后,我们都核查了的,怎么就……”岚琪不明白,可是突然想起平贵人那会儿防狼似的防着外人,又觉得奇怪,着急地问,“到底哪儿出错了?皇上怎么知道那孩子不是他的?” 嬷嬷道:“小阿哥被送来后,皇上以看望孩子的名义来了一趟阿哥所,私下就与奴婢说,这个孩子能不能活,听天由命。他说和平贵人一起时那些记档的事,都是假的,只是为了给平贵人面子,他们并不曾有过云雨之事,皇上说他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平贵人一定是铤而走险铸下大错,皇上说这是他的耻辱,但他只能忍耐下来。” 岚琪觉得自己两耳嗡嗡作响,想起去年园子里的光景,她受伤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外头的事一概不知,她也不敢保证平贵人到底会不会做这样的事,只是她觉得奇怪,为什么玄烨被戴了绿帽子,还能容忍这个孩子被生下来? “如果孩子命大,活下来了呢?”岚琪想不通,“皇上往后看着这个孩子,就不难过?” 嬷嬷念了声佛,应道:“奴婢当时唬得不行,也没想起来问这些。现在想想,大概是万岁爷听得太皇太后昔日的教导,即便这孩子不是亲骨肉,也是无辜的稚儿,万岁爷下不去手吧。更何况没有真凭实据,万岁爷也不能对外说他没有和平贵人行云雨之事。赫舍里一族严防死守地护着平贵人和胎儿,那几个月里也下不了手。总之这事儿,就到这里了,娘娘知道就好,其他的事儿您和奴婢就都别管了。” 岚琪忧心忡忡地说:“嬷嬷现在告诉了我,下回我见了皇上难免尴尬,怎么能当没这回事?” 嬷嬷则劝 :“您以为这宫里有多干净?只不过这件事到眼前才觉得难以容忍,犄角旮旯里看不见的龌龊事数不胜数,娘娘要宽心。回头皇上若跟您提起来,您该知道怎么安慰他。当然奴婢敢对您说这些话,也是万岁爷的授意,毕竟万岁爷自己开不了这个口。” 岚琪苦笑:“怎么安慰?这是男人最大的耻辱。”她心中沉重,当年觉禅氏和纳兰容若的旧情,就让她对觉禅氏又可怜又憎恨,好在觉禅氏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皇上的事,只是情感和精神上,要一辈子背叛玄烨,可总好过平贵人这样无耻。 苏麻喇嬷嬷劝岚琪:“皇上之后必然会对平贵人有所制裁和遏制,平贵人自己心虚,大概也不能闹成什么气候。总之您冷眼旁观,千万别同情她就是了。” 岚琪颔首应:“嬷嬷放心,这次我早就想好了,要冷眼旁观。” 离开阿哥所前,岚琪又去看了看那个孩子,不知是不是心里有了芥蒂,孩子虽然漂亮,她也有些自欺欺人地认为这个孩子和玄烨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努力说服自己狠下心。且太医再三说就是救治也救不活,想想她早夭的女儿,太医们何等尽心也没缓过气,对于那些话,岚琪多少是信的。 这边德妃才离开,阿哥所里的事就迅速传到了乾清宫。梁公公得了话,等一拨大臣离开后,便到了皇帝跟前,将苏麻喇嬷嬷与德妃娘娘说的话转述给皇帝听,玄烨抬眸问:“她能信?” 梁公公苦笑道:“娘娘事事为皇上考虑,自然更心疼万岁爷。” “那就这样。”玄烨冷漠地应着,似乎这件事与他没半点儿关系。反而是梁公公多心,忍不住问:“皇上,为什么非要让嬷嬷把这件事告诉德妃娘娘呢?娘娘往后见了您,也会尴尬的。” 玄烨冷笑:“平贵人知道这个孩子是朕的骨血,阿哥所没有尽责照顾好孩子,她缓过神来就一定会闹,到时候万一她心软了怎么办?她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难免不生出同情心,但是现在平贵人就是闹到天上去,她也不会同情她了。朕要的,是这个结果。” 梁公公这才明白过来,连声道:“还是万岁爷想得细致。” 玄烨则垂首继续看手里的书,自言自语地说:“朕只是了解她而已。” 话虽如此,皇帝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事,却给岚琪很沉重的压力。她从离了阿哥所就一直为玄烨心疼,以至于之后与玄烨见了几次,也比从前更加殷勤体贴。虽然未提及这上头的事,可玄烨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那么心疼自己,心里觉得好笑,但这些事的起因总是有些可悲,他终究做了残酷冷血的事,比起戴绿帽子,他更不希望让岚琪看到自己的无情。 日子一晃而过,章答应身体已经恢复得极好,小公主也白白胖胖十分健康,延禧宫里每天都乐呵呵的,仿佛这一处占尽了福气似的,就在三月初一那天,阿哥所传出消息,平贵人新生的小阿哥殁了。那孩子好容易熬出了月子,可没能延续更长的生命,短短三十多天,就离开了人世。 那时候,平贵人还没被允许出月子,还没来得及去阿哥所看一眼孩子,她的儿子就没了,等她疯了一般冲到阿哥所时,孩子已经入殓要被送走,她这个做娘的,分娩至今竟一眼都没看过孩子长什么模样,虚弱的人直接在阿哥所哭晕过去,连闹的力气也没有。 这些事都纷纷扬扬传入后宫,宫里不乏幸灾乐祸之辈,太多的人被平贵人欺负过,都说她作孽太多祸及孩子,更庆幸她失去了这个孩子后,不能在往后继续作威作福。 原本得知平贵人生了阿哥,都想她是不是该升嫔位,往后更加要欺负其他人,现在都松了口气,心想回头即便皇帝可怜她给她晋升位分,没有孩子撑腰,她终究少些底气。且听说这次平贵人产育后元气大损,又见她在阿哥所哭晕过去,看样子往后这身子骨也是不成了,想必将来也不能再在宫里横行霸道,都暗暗鼓掌叫好,至于对新生命的逝去,不过当时当刻感慨一声,再无任何同情怜悯之心。 对于岚琪来说,孩子走了,她心里也落下一块石头似的,总觉得这样的结果,玄烨的耻辱可以被消除一些。她可怜那个小生命,可是那孩子活下来,将来的日子怎么办?玄烨每次看到那个孩子,都会想起不堪的事,到头来指不定要酿出更大的悲剧,不如现在了断干净,至于平贵人,恐怕玄烨一辈子也不会再管她了。 姐妹们聚在一起时,感慨平贵人的境遇都是她昔日作恶的报应,彼时佟嫔冷笑:“现在她不能怪我了吧,孩子可是生下来了,是孩子自己活不下去。” 岚琪看着佟嫔,心里突然一咯噔,猛然想起早些时候佟嫔诬陷平贵人的宫女与侍卫私通的事,怎么现在看来,更加奇怪了? 昔日明珠遭弹劾,惠妃以为平贵人亲近她是为了偷窥私隐以助索额图对付明珠,一气之下以私通的嫌疑将她禁足,彼时没有闹大,是因为事情敏感以及平贵人和太子的关系,再者皇帝没有太在意,那件事算是不了了之。 岚琪现在则想,苏麻喇嬷嬷说玄烨和平贵人在一起那些记档的事儿都是假的,只是皇帝为了给平贵人面子,若真是那样,平贵人的确不该有身孕,可她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这里头的道理,更冒死与人私通怀上身孕?难道说,有那么几次是真的,但是皇帝自己不记得了? 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过什么,只有玄烨和平贵人自己知道,而岚琪冷静下来就会奇怪,那么大一顶绿帽子扣在头上,玄烨到底是怎么忍耐下来的?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理由让她理解皇帝的忍耐,那就只有太子和赫舍里皇后,毕竟平贵人有污名,会折损他们的尊贵。 但是撇开这个理由,岚琪想象不出高高在上的帝王,能容忍如此不堪的事,即便不愿让世人知道他被戴了绿帽子,私底下也该想法儿处决了平贵人,相反对待男婴不救不治的态度才看起来有些不正常,可万一那孩子命大,活下来了呢?他往后真打算一辈子看着这个孽种? 避开旁人后,岚琪忍不住问佟嫔:“昔日你捉平贵人屋子里宫女私通的事儿,真的是你故意捏造的?” 正因为是佟嫔故意捏造的,她才不会往平贵人身上去想,很明确地告诉岚琪那是子虚乌有的事儿,完全是她编造陷害那宫女,想给平贵人抹黑,还反问岚琪:“娘娘怎么又提起这件事?” 岚琪敷衍:“宫里查出针线房的宫女和侍卫苟且,我就想起你之前那件事了,随口一问而已。” 几日后,小阿哥的丧礼也过了,夭折的孩子都会被简单地发送,待遇差别且看皇帝对孩子的生母感情如何,显然平贵人是不够格的,小阿哥无声无息地就从紫禁城里消失了。 本以为平贵人会闹,会跑去阿哥所怪苏麻喇嬷嬷不尽心,但她实在太虚弱,连床都起不来,更不要说哭闹撒泼,且因孕中发福虚胖、五官扭曲,现在的平贵人容颜不复从前,她若想继续在宫里找回昔日风光,先把自己调理好才是正道,不然现在的模样跑去和皇帝哭闹,以后一辈子也别打算让皇帝想见她了。 因平贵人产子九死一生,小阿哥又早夭,皇室里少不得关心起了即将临盆的大阿哥福晋,而岚琪则更惦记宫外的妹妹,岚瑛近些日子也快生了。太后派了太医到阿哥府照顾大阿哥福晋,因喜爱岚瑛,也派人去阿灵阿府上看了看,传回来的消息,说大福晋和岚瑛都十分康健,算是皆大欢喜。 是月,大阿哥福晋再次分娩,宫内紧张了一整天,可傍晚时分传进来消息,竟又是个女儿。彼时岚琪与荣妃都在宁寿宫,和太后一道听说母女平安时,两人对视一眼,唯听太后叹息:“原本是男是女都是上天赐福,但大阿哥福晋这样,也实在有些可怜了。在她婆婆跟前不好交代,这婆媳俩的关系,只能等有了皇孙才能好了。” 岚琪和荣妃退出宁寿宫时,荣妃苦笑:“亏得我们不是生的长子,不然指不定也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也不怪她对皇长孙执念,毕竟头一个最宝贝,可惜之前那个侍妾肚子里是个男娃,却没保住。看样子,她是没有抱长孙的命了,太子和侧福晋那么融洽,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有了,若是一举得男,惠妃折腾儿媳妇这么多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岚琪默默听着,想到胤禛曾告诉她,太子不让侧福晋有身孕,甚至逼侍妾喝药避孕的事儿,现在大福晋又生了女儿,不知太子那边要怎么想,若是想争一争皇长孙这个名头,现在正是好时候。 自然这都是别人家的事,岚琪和荣妃也不过是人后闲话几句,她这里还惦记着妹妹的分娩,一刻得不到平安的消息,就一刻都不能安心。也因此,无意中将平贵人的事淡忘,平贵人和她可怜的小阿哥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从这紫禁城里被人遗忘,只等有天皇帝翻了王常在的牌子,宫里一阵热闹说皇帝又惦记起美人了,她才又想起那些事。 让环春派人去打听,才知平贵人身体正在慢慢恢复,每日静养不哭不闹,和从前张扬跋扈的个性很不一样。 “奴婢觉得 平贵人不蠢,她一定想,若要再得皇上宠幸,没有漂亮的容颜可不成,不然哭死了皇上也不会多看她一眼。”环春不知皇帝被戴绿帽子的事,和别的人一样想当然地以为平贵人还有心博宠。而岚琪被灌输了小赫舍里氏偷人的事,在她看来,平贵人就是美得天仙一样,也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而从小阿哥殁了后,皇帝未再踏足永和宫,岚琪已经很久没见过皇帝,之前相见就很尴尬,现在不见面她反而踏实,总想着不如再过一阵子,大家都把这些事淡忘了才好。至于皇帝重新翻王氏的牌子,岚琪心中虽不自在,可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王氏可以什么都没有,可她有一张漂亮的脸。 三月末时,宫外传来喜讯,岚瑛顺利生下个白胖大小子,身为继室能生下儿子,对乌雅岚瑛将来立足钮祜禄家如虎添翼,但也给她带来些许隐患,将来家族继承上,原配留下的嫡子怎能容得她的孩子? 岚琪想到这些事,情不自禁地就联想到太子和其他阿哥们,才明白即便皇室里继承的是江山天下,其实这事儿到哪里都一样,她正身处可能发生这些麻烦的环境里,难怪很自然地就想到岚瑛将来可能面对的问题。不愿妹妹为此烦恼,便派人给岚瑛传话,让她务必善待原配留下的孩子,不要为了一时的利益,纠结一辈子的恩怨。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一章 平贵人之死 数日后,乌雅夫人进宫向女儿报喜,虽然只匆匆坐了半天,可听额娘说岚瑛和孩子一切都好,光听着岚琪就心里痒痒,奈何孩子太小,产妇还在坐月子,一时半会儿不得相见。即便太后和玄烨有心让她出宫去看看,她也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唯有耐心等待,等着妹妹养好身子,把小外甥抱来给她看看。 相比之下,大阿哥福晋和即将满月的小郡主却不被人惦记,生儿育女竟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长春宫里没半点儿高兴的样子,惠妃这一次失望得连体面都懒得维护了。 这日大阿哥进宫请安,知道母亲没好脸色,但他有一件事要禀告,可未等开口,母亲先道:“你若有喜欢的人,额娘为你做主收在屋子里。你那福晋看着是生不出儿子的,我也不惦记了,庶出便庶出吧,总比没有儿子强,我不能干等着她,让你断了香火。” 胤禔不言语,听母亲絮叨半天后,只是敷衍地应了声“是”,而后则道:“儿子是来跟额娘说,我又要出远门了。皇阿玛下旬要出发去多伦诺尔,儿子这几天就要走,先去给皇阿玛打前站,安排好那里的事。” 惠妃倒是一愣,问道:“可是为了喀尔喀的事出塞?” “他们不能一直这么闹下去,不然噶尔丹东山再起不说,指不定还会冒出第二个噶尔丹之辈,皇阿玛要平息他们的争端才好。”大阿哥正经说着,干咳了一声道,“额娘,眼下皇阿玛重用我,朝廷上的事都忙不过来,您就别催着我给您生孙子了。” 惠妃虽然被儿子的话噎着,可眼下皇帝重用长子的确是事实,加之去年裕亲王、恭亲王受挫,皇帝大有不再依靠兄弟,转而培养儿子的趋势。作为皇帝培养的第一个阿哥,大阿哥若能勤勉努力,有所出息,必然前途无量。 惠妃知道,当年太宗长子肃亲王豪格,虽是庶出,但为太宗重用,战功赫赫,太宗暴毙后,若非多尔衮阻挠,大清的历史也许就会改写。自然当年若是肃亲王夺得帝位,也就没有现在的惠妃和大阿哥存在,但是惠妃却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书写将来的历史。 “催也来不及了,只怕太子就等着你们这一胎落地,若是个女娃,就该赶着争皇长孙的名头了。”惠妃冷笑,又想到去年她为了说服儿子出面指证裕亲王而母子大吵一架,她不愿再发生什么事,弄得母子隔阂,此刻胤禔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只有退一步答应,“往后你们俩的事,我不再管,你好好哄着你的福晋,告诉她,我可不会再逼她生孩子了。” 胤禔这才舒口气,笑道:“额娘若真心疼她,她也不敢不孝敬。我不在京里,烦您多照顾一些。” 惠妃不耐烦地说:“她连紫禁城的门都不进,我照顾她什么?你别怪额娘多嘴,她这个长媳不做该做的事,你皇阿玛也会不高兴。我答应你不再为难她,可你好歹劝劝她,宗室里的人情往来,她不能不为你出面。” 正说话,外头有宫女进门。惠妃愠怒,问有什么要紧事,宫女禀告道:“奴婢听见外头传话,说皇上刚下旨册封二公主为和硕荣宪公主,指婚给巴林部博尔济吉特氏。” 大阿哥奇道:“怎么这么急?” 惠妃则立刻知会宫女们准备贺礼,要亲自去景阳宫道喜。虽然嫁女儿难免悲伤,可也是天大的喜事,她和荣妃如今不论关系如何,毕竟有二十多年的情分。 大阿哥离开长春宫时,后宫已是十分热闹。去年一娶一嫁时,算着公主阿哥们的年纪,都盼着今年也会热闹。果然自三阿哥被指婚后,二公主很快也有了消息,接下来便是四阿哥和三公主。而四阿哥的福晋早就有了人选,外人都在好奇,会不会赶在三公主下嫁之前完婚。 此时景阳宫内宾客盈门,荣宪公主自然是去宁寿宫给太后磕头谢恩,躲在祖母那里不愿来应付这些事。而荣妃则是云里雾里地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喜讯。等宾客散去,只剩下几人时,她才茫然地说:“皇上这是怎么啦?给三阿哥指婚时就让我毫无准备,现在突然把荣宪的婚事也定了,而且六月就要嫁,他是怕时间隔久了,我会舍不得孩子吗?” 众人见荣妃眼眶泛红,知道做母亲的舍不得,劝说安慰几句后才散了。岚琪慢走了几步,荣妃亲自送她到门前,私下又说:“虽只是个郡王世子,可嫁到漠南,总比嫁到漠北好。这几年漠北不消停,年初不是又传来内讧的事吗?我这心其实一直悬着,就怕皇上把女儿嫁去漠北联姻,如今是去漠南,我也安心了。” 岚琪知道嫁女的不舍,安抚荣妃:“皇上必然是体谅姐姐的心意,才为荣宪选了最好的夫婿。六月可一晃就到了,咱们不想别的,风风光光把女儿嫁出去才好。” 姐妹俩说罢这些话,岚琪回到永和宫,进门就听见温宪叽叽喳喳的声音。听说额娘回来了,温宪跑着出来迎接她,岚琪嗔怪她没有公主该有的稳重尊贵,温宪骄傲地说:“额娘放心,将来我像荣宪姐姐一样嫁出去时,一定稳重端庄,绝不给阿玛、额娘丢脸。”又充满新奇地问母亲,“将来我会嫁去哪里?额娘,我也要和姐姐们一样去草原吗?在那里我和姐姐们是不是又能在一起了?” “草原那么大,每一个部落之间相隔千百里,怎么能在一起?”岚琪摸摸女儿的脑袋说,“你乖乖地陪着额娘,慢些长大。” 这日,皇帝摆驾去了景阳宫,必是为了嫁女的事与荣妃有话说。但夜色降临时,圣驾突然到了永和宫门前,彼时岚琪正和儿子、女儿一道用膳,玄烨进门后说还没用膳,便坐着一道吃。孩子们自然欢喜,可岚琪不知怎么觉得不自在:一来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二来一见玄烨,平贵人那件事又浮上心头。 膳后,玄烨教十三、十四阿哥写字,父慈子孝,天伦之乐。岚琪一直静静地陪在边上,只等孩子们都散了,梁公公送来一些奏折,皇帝心无旁骛地坐在灯下批阅,半晌突然喊她:“没墨了。” 岚琪这才从炕上起身,来到他的身边,站在桌案旁磨墨,缓慢的摩擦声里,皇帝一边在折子上批复,一边就问:“你今天好像不大高兴?” 岚琪道:“好些日子没见了,皇上怎么知道臣妾今天是不高兴的?平日也这样,没什么不寻常。” “我们很久没见了?”玄烨皱眉想了想,苦笑一声,“朕还真不觉得。” 岚琪笑道:“臣妾不是计算见面的日子,只是随口一说。臣妾也没什么不高兴的事,只是今天突然有荣宪出嫁的喜讯,见荣妃姐姐舍不得,心里有些不忍。” “朕与她说了,虽然宣布得仓促,但人选是朕一早就定好的,即便多给一些时间准备,也一样是嫁去巴林部。”玄烨放下笔,端了茶说道,“朕这就要去多伦诺尔,下旬出发,五月中旬归来,六月正好把荣宪嫁出去。” 岚琪道:“皇上要去漠北?那里可不大太平。” “正是不太平才要去,却不想他们瞎殷勤来请求与朕和亲,朕眼下还不想和他们联姻,我大清是要他们臣服,可不是要和他们做亲戚。或许将来会联姻,但不是现在。”皇帝气定神闲地说着,“赶着把荣宪嫁去漠南,是要让漠北那些人明白,暂时别想打朕的女儿的主意。” 岚琪笑道:“臣妾就说,皇上怎么会临时起意,原来都是想好了的。” 玄烨颔首,又问:“朕去漠北,你去不去?” 岚琪看着他,彼此目光相接,不说心有灵犀,可她仿佛从玄烨眼里看到,似乎并不想带她去。或许玄烨本意是要她去的,可是岚琪自己心里搁了太多的事,又惦记坐月子的妹妹,她自己不想去,却把责任归结在玄烨的身上。 两人静了须臾,岚琪开口道:“六月就要嫁女儿,臣妾跟您去漠北,宫里的事谁来做?都推给荣姐姐,她会寒心的。臣妾就不去了,等您回来,好给荣宪操办婚礼。” 玄烨眼中掠过一晃而逝的失望,但没有强求,应道:“也是,荣妃眼下有些依赖你了,你若不在,就没什么人能帮她。等六月嫁了女儿,咱们搬去园子里住。今年早该去的,各种事耽误拖着了。” 岚琪想起旧年隆冬两人在园子里旖旎美好的光景,心情忽然就好了,面上的笑容也自然起来,对玄烨笑道:“若是六月就走,臣妾倒想去瀛台住一阵子,园子里树木太多,知了太吵,夏天还是瀛台清净。” 听她这样说,玄烨心里莫名舒服了些,伸手把她揽在身边,搂着岚琪的腰肢说:“那就去瀛台,在那儿清清静静地到深秋。深秋时回宫,给胤祉和胤禛办婚礼。” 岚琪讶异:“皇上决定了?” 玄烨笑道:“今年给胤禛成婚,不是你的心愿?朕都记着的。不过眼下不着急说,等朕从多伦诺尔回来再说。” 两人间不着痕迹的尴尬很快散去,静静地在一起说这些事,和乐温馨地度过一夜。岚琪到底是把平贵人的事压下去了,总觉得没必要也没资格去问皇帝到底怎么戴了顶绿帽子,皇帝不想说,她为什么要主动提出来,反正平贵人如何,与她真不相干。 几日后,朝廷正式宣布皇帝将要前往多伦诺尔,与喀尔喀三大部落贵族会盟,意在解决喀尔喀长达三十年的恩怨,防止喀尔喀再起内讧纷争,不给噶尔丹之辈任何挑唆侵犯的机会,让蒙古各部臣服于大清,固守大清的边疆。 大阿哥胤禔已提前出发去多伦诺尔打前站,太子则被安排留守京都,而皇帝此番将携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一同前往。胤禛兴奋地跟母亲说了半天的话,岚琪也为儿子感到高兴。 两日后,圣驾浩浩荡荡离京,将于月末到达多伦诺尔。 且说戈壁大漠,明末至今,以南、北和西三方分为三大部,漠南察哈尔蒙古、漠北喀尔喀蒙古,以及漠西厄鲁特蒙古。太皇太后与太后皆来自漠南科尔沁草原,而噶尔丹则是来自漠西卫拉特的野狼。 漠南早在太祖努尔哈赤与太宗皇太极时便已完全归顺臣服,爱新觉罗与漠南的联姻更是数不胜数。顺治帝时,忙于入主中原和战后安定,对草原之事并无太多建树,故玄烨亲政后,便面临漠北喀尔喀和漠西厄鲁特两大问题。 漠北喀尔喀有三大部:车臣汗部、土谢图汗部、札萨克图汗部,他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本早在太宗时期,就已经进九白之贡表示臣服,然而康熙元年,札萨克图汗旺舒克因私怨被部属所杀,喀尔喀发生内乱。在大清朝廷干预下,长达三十年都未能彻底平息内乱,以至于被漠西野狼噶尔丹乘虚而入,企图干涉喀尔喀内政,更进一步威胁清廷。 对玄烨和朝廷来说,喀尔喀的内乱一日不解决,就给噶尔丹多一日东山再起的机会。要在噶尔丹卷土重来之前,让他们能真正联手,将来共同对抗噶尔丹。 四月末,圣驾到达多伦诺尔,安营扎寨,以皇帝大营为中心,各部贵族围绕,众星捧月,将从五月初一起,进行会盟。玄烨于御营殿帐依次召见喀尔喀王公贵族,并赐宴。次日,召集土谢图汗察珲多尔济、哲布尊丹巴等三十五位喀尔喀三部贵族会盟。 会盟议程中,皇帝宣布赦免土谢图汗之罪,将册文和汗印授予土谢 图汗;封被土谢图汗杀害的札萨克图汗亲弟策妄扎布承袭其兄为札萨克图汗;应允喀尔喀贵族请求,将漠北与清廷四十九旗一例编设,其名号亦与四十九旗同。 会盟最后,玄烨亲自主持多达两百桌的盛大宴会,亲手赐酒。各部贵族皆屈膝接酒,持杯叩首,以示对皇帝特殊恩宠的感激。宴会中,皇帝自京城带来各种杂技、木偶献艺助兴。喀尔喀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庄严隆重、繁华奢侈的宴席,欣喜兴奋之余,更感清廷国力强大、富庶昌盛,纷纷拜觞起舞、欢欣雀跃,一扫前两日会盟的严肃气氛。 私下里,玄烨当众夸赞大阿哥办事得当,会盟至今以及宴席的成功,皆是大阿哥与其他大臣前期准备的功劳。皇帝不吝赞扬,夸赞长子如今是个人才,便教导随行的三阿哥、四阿哥和五阿哥,要向兄长学习。 多伦诺尔距离京城八百里,日夜兼程,重要的事一天能达。这天,岚琪在延禧宫看望杏儿和孩子,温宸随在身边。小宸儿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性子,不再跟着温宪疯疯癫癫,成了个温柔可人的小公主。这会儿陪额娘来看小妹妹,乖巧安静地站在摇篮边看着婴儿,时不时伸手摸一摸妹妹嫩嫩的脸颊,冲额娘和章答应笑着说:“额娘,我喜欢小妹妹。” “以后妹妹就跟着姐姐玩可好?”章答应笑靥如花,面上溢出数不尽的幸福,气色红润、双眼有神,似乎一路走来,此时此刻的她最幸福。 岚琪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杏儿能有今日,她十分高兴。总觉得当初的路是走错了,虽然错有错着,帮了自己不少的忙,可差点儿耽误她一辈子,至今想来还会心慌,往后她要将永和宫、延禧宫一同守护。而话又说回来,岚琪对杏儿的感情,和对布贵人完全不同,她对杏儿全然是一副照顾、保护的态度,更是想尽力弥补自己给她带去的伤害,但布贵人则是情同亲姐妹的亲昵,两者之间很不一样,岚琪自己心里十分明白。 此刻绿珠匆匆地从永和宫跑来,喜滋滋地带来好消息,说皇上从漠北传话来给太后请安,顺带说了那里的事,竟提到和蒙古子弟赛马时,四阿哥和五阿哥得了头名、次名,把那些终日在马背上颠簸的蒙古子弟都甩开一大截。皇上高兴极了,特地让人告诉太后这个喜讯。 章答应恭喜岚琪四阿哥得了头名,而她含笑听着,心里知道,玄烨特地传话回来,是为了告诉她,让她高兴,让她安心。 小宸儿娇滴滴地问母亲:“额娘,四哥得了头名,皇阿玛会奖赏他吗?四哥会不会给我带好吃的?” 岚琪搂着女儿,笑得眼眉弯弯。此时公主又道:“额娘,我想去园子里给荣宪姐姐采花。” 章答应附和道:“是呢,公主生辰到了,太子的生辰也……” 因荣宪公主和太子的生辰都在五月初三,而那一天也是赫舍里皇后的忌日,太子自然从未庆祝过生辰,而妃嫔之中,则把荣宪的生辰往后延一日,会避开赫舍里皇后的忌日,隔天为她庆祝。没想到小宸儿记着这件事,岚琪都忙得忘了。 “也好,女儿出嫁前,荣姐姐还能为她过一次生辰。”岚琪感慨着,便要领女儿同往园子里采花编花环。小公主正熟睡,章答应便一同前往。 自从杏儿搬来延禧宫,岚琪渐渐与她走得近了,而宜妃此番又不在宫里,更少了几分顾忌,两人时常大大方方地出入,宫里人已见怪不怪。 五月初夏,园内正是姹紫嫣红时,小宸儿花蝴蝶似的扑入花丛里就瞧不见了,吓得乳母、宫女都围着她转悠,生怕出事。岚琪知道有她们在不会出事,与杏儿慢慢跟在后头走,两人闲闲说几句话,与这园中美景一样,心情甚好。 “这一株,还是我前年亲手种的。”岚琪瞧见熟悉的花丛,撇下章答应上前走了几步,刚伸手要摘,忽觉身后阴风阵阵,耳听得一声:“贱人!” 岚琪心头一惊,猛地转身,但见一道身影从眼前掠过,等她看清楚,章答应已被一个女人扑倒在地。那女人一手握着簪子要刺向她的咽喉,另一只手死死摁着她的肩膀,嘴里咒骂着:“都是你克死我的孩子,都是你害死我的孩子!” “来人,来人……”岚琪受惊大喊,可是身边随行的人本就不多,还都追着温宸跑远了。这里树木葱郁,她一时喊叫前头未必听得见,她一面喊着,一面自己扑上去要扯开压在杏儿身上的人。虽然还没看清脸,但毫无疑问,袭击她们的必然是平贵人。 岚琪搬起边上的石头往她胳膊上砸,平贵人吃痛滚到了一边,岚琪迅速拉起杏儿,着急地问:“没事吧?” 可等她们看清滚在地上的人,都着实吓了一跳,昔日妖艳美丽的平贵人已不复存在。岚琪见过孕中的小赫舍里,现在实则要比那会儿瘦削许多。可不知为什么,好像是曾经过度发胖后的身体又一下子被掏空变瘦,整个人仿佛干瘪了一般,变得十分难看,若非说话的声音,还有那双永远充满憎恨不满的眼睛,岚琪她们不一定认得出眼前的人是平贵人。 岚琪往四周看,她和杏儿真是落单了,想要大声喊,又怕刺激小赫舍里,她已经趴到地上重新捡起了那支锐利的簪子,随时都会扑上来,而拼死的人身上所具有的力量,无法想象。 “杏儿,我们跑吧。”岚琪声音颤抖着,紧紧抓了杏儿的手。 “娘娘,您先跑。”杏儿脸色苍白,却要放开岚琪的手,让她先走。 可是平贵人突然尖叫呵斥,吓得她们俩浑身一软。面对疯狂的人,永远不知下一步她会做什么,但是从她骂骂咧咧的话里听得出来,小赫舍里盯着她们不是一两天了。她好像觉得是章答应产女克死了她的儿子,就想杀章答应报仇。可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眼前的平贵人,显然已经疯了。 “你们两个都是贱人,都该去死!”平贵人咒骂着,手里举着簪子几乎就要扑过来。 “孩子是病死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极度惊慌之下,岚琪冲口而出道,“这个孩子不是死了更好吗?留着他是罪孽,难道你心里还不明白?你比谁都清楚,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你做了见不得人的龌龊事,还要留着孩子将来受罪?” 平贵人听得怔了一下,这疯狂的人似乎听明白了岚琪的意思,很快脸上的神情更加狰狞,眼睛瞪得铜铃一般,盯着岚琪说:“说我的宫女私通,难道也是你?原来都是你,都是你……” 岚琪却听不懂了,可不等她费心去想,小赫舍里竟已经扑上来,这一次是完全冲着岚琪来,她嘴里咒骂着:“是你害死我的儿子,是你挑唆皇上恨我、抛弃我,贱人,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岚琪一手拼命顶住平贵人握着的簪子,一手要扯开她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被掐得几乎透不过气,生死关头只有恨意,咬牙切齿地说:“你与人苟且生下的孽种,是你害死他的,咳……你应该自己偿命。” “闭嘴!”平贵人疯了,却是大哭起来,“你胡说八道,那是皇上的儿子,是皇帝的龙种,他是皇上的儿子……” 岚琪一怔,手无意识地软下来,可平贵人却疯了一般用着劲道,眼看着簪子要刺入岚琪的咽喉,身上疯狂大哭的人突然发出一声粗重的惨叫,两眼一翻就朝边上软下去。岚琪顺势看她,只见小赫舍里的脖子上插了一支簪子,身体稍稍抽搐后就再也不动弹了,而边上章答应双手举在胸前不住地颤抖,很快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上。 “杏儿……”岚琪爬起身子扑过来。 “娘娘,我……我杀人了。”章答应眼神发直,显然被自己凶残的举动吓坏了。 此刻才听见有脚步声靠近,那边还优哉游哉地喊着:“娘娘,公主找您呢。娘娘,您在哪儿?”她们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这里刚刚发生的惨剧。 岚琪爬起来,搂着杏儿,安抚她说有人来了,却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竟是心中一横,扑到已经咽气的平贵人身边,奋力拔出了她脖子上的簪子,鲜血四溅,瞬间全喷在她的脸上。可那一刻顾不得惊悚,她将发簪藏入衣袖中,再回来搂着杏儿说:“不是你杀的人,杏儿,不是你杀的,你什么都没有做。” 章答应却被完全掏空了一般,又惊见岚琪满脸的血,吓得一口气没提上来,整个人晕过去了。 “娘……娘娘……”突然有惊叫声,显然是有人看到了这里的血腥,周围陷入混乱,有人大声喊着别让公主过来,还有人喊着有刺客。 人越来越多,岚琪依稀听见她们说“平贵人死了”,她和章答应分别被搀扶起来。可不论旁人怎么摆布她,她都牢牢地捏着藏在袖口里的簪子,只等被送到永和宫寝殿内,才把血淋淋的簪子藏入枕头下。 那一幕被环春看见,环春惊讶,但见主子冲她摇头,环春就没开口。 太医纷纷赶来为德妃娘娘和章答应治伤,虽然德妃娘娘浑身是血,但她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而章答应是受惊过度昏了过去,一时半刻都没能醒过来。 至于平贵人,死了。 宁寿宫里,太后急得不行,荣妃匆匆赶来,却也说不出个明白的话,只是说道:“您安心些,岚琪和章答应都没事,平贵人已经死了,也没法子了。当时那里一个人都没有,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等岚琪自己来说。可现在她们被吓得不轻,怕是连话都说不出。” 太后连连叹气,摆手道:“赶紧往多伦诺尔送消息,这叫什么事儿?” 此时的多伦诺尔正在举行盛大的阅兵式。八旗精锐,上万骑兵,上千步兵,另有五百名炮兵和七十门乌兰布通之战中让噶尔丹大败的火炮依次受阅。号角齐鸣,枪炮齐发,铁骑隆隆,声震四野,大清军威震撼天地。皇帝更亲自骑马射箭,十矢九中,飒飒英姿,威威雄风,叫喀尔喀贵族大开眼界,他们对大清皇帝和清军的强大,佩服得五体投地。 四阿哥兄弟几个,被声势浩大的阅兵式激起万丈豪情,一个个血脉偾张,摩拳霍霍,跟在大阿哥身旁,惹得长兄笑话他们:“你们赶紧长大些,将来大哥带你们一道上阵杀敌,我们大清的天下是马背上得来的,只会窝在书房里念书可不成。胤禛好样的,给我们爱新觉罗的子弟长了脸,大哥回去送你一匹好马。” 远离京城的草原上,所有人都沉浸在彰显国威的兴奋中。年轻子弟们矫健的英姿也让人们看到皇室和国家的将来,众阿哥兄友弟恭的景象,也让玄烨十分欣慰,此番出行无一处不满意的地方,直叫圣心大悦。 可就在阅兵式这晚篝火晚宴上还很高兴的皇帝,翌日晨起,正洗漱沐浴要前往主持建寺仪式,却得到了让他瞠目结舌的消息。玄烨按捺住愤怒的心,前往主持建寺仪式,仪式完毕后,就突然传出消息,大清皇帝要回銮了。 众人纷纷互相询问,才知道宫里出了大事。但皇帝没有对外宣布具体的缘故,且此行会盟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好,算得上十分圆满,提前一天离开,也并不奇怪。 回程的队伍,显然比出门时紧张严肃许多,大臣们都不明白宫里怎么会出那样的事,而皇帝更是觉得不可思议。传来的 消息说,德妃、平贵人、章答应在宫内被刺客袭击,平贵人受伤,当场毙命。不说刺客打哪儿来,她们三个人,为什么会聚在一起? 皇帝带着重重疑问和忧虑回銮,大抵唯一让他安心的,是死的是小赫舍里氏,若死的是岚琪……他不敢想。 深宫之内,一阵惊恐后又恢复了宁静。章答应已经苏醒,在自己的殿阁延禧宫内静养,但她似乎被吓傻了,一句话也不说。而八百里加急送去多伦诺尔“遇到刺客”的说法,那是德妃娘娘说出来的。 永和宫寝殿内,环春在主子面前将那把血迹已经干涸的“凶器”放入锦盒中,她忧心忡忡地问岚琪:“娘娘留着这个做什么?” “他回来总要问缘故的,可以不对别人说,总该给他一个明白的交代。”岚琪软软地应了一声,厌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还留存小赫舍里的血腥气息。 此刻绿珠从外头进来,一脸紧张地说:“内侍卫来人,请娘娘交出平贵人的尸首。” 原来小赫舍里的尸身被岚琪派人扣住了。她对外宣称一切等皇上回来做主,但皇帝的贵人被刺死已涉及律法,刑部和宗人府都有过问的权力。 绿珠补充道:“他们说,是太子的意思。” “太子?”岚琪眉头紧蹙,吩咐环春一些话后,她迅速到宁寿宫向太后说明,由太后出面安抚太子,暂时不要挪动平贵人的尸首,等皇帝回来也不迟。不论太子是被人指使,还是他自己想要过问这件事,他都不能轻易越过太后,只能作罢,与众人一同等皇帝回京。 圣驾日夜兼程,比出发去多伦诺尔时走得快多了。一切都证明宫里出了要紧的事,但皇帝就是秘而不宣,一直没正式说宫里出了什么事。而从宫里来的人也很快把消息送到了圣驾面前。玄烨在路上就知道,岚琪扣下了平贵人的尸身,要等他回去做主,且她一再坚称是和平贵人、章答应在御花园遇到了刺客。但与此矛盾的,是侍卫根本没搜到任何刺客出没的踪迹。 三天后,圣驾终于回到京城。皇帝一进乾清门就弃辇步行往永和宫去,彼时太子就等在乾清门下,还没来得及与父亲说上一句话,皇帝就风一般地离开了。还是三阿哥几人上前与太子行礼说话,才稍稍解了尴尬。 太子则对四阿哥说:“德妃娘娘遇刺受了伤,正在永和宫养伤,四弟,你赶紧回去看看德妃娘娘才是。” 胤禛一路上都和三阿哥议论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没想到竟是把自己额娘卷进来的事。他转身就要跑去永和宫,被三阿哥抓住道:“傻子,皇阿玛去了,你跟去做什么?” 永和宫里,绿珠、玉葵早早就等在宫门前,老远瞧见有人来了,才看清皇上的身形,就急着跑进寝殿说:“主子,皇上回来了。” 圣驾将至,岚琪正就着环春的手喝药,听说玄烨快要到门前,忙推开喝了一半的药,让小宫女来伺候漱口,匆忙起身整理了衣衫,便往门外迎去。她身上是葱绿的夏裳,阳光之下生机盎然,皇帝一进永和宫的门,瞧见这一抹葱绿,莫名就安心了。 眼前的人全须全尾地站着,周正安稳地屈膝行礼。玄烨极少让岚琪在面前屈膝,今日不知怎么,看她稳稳当当屈膝而下,心中反而踏实。待她礼毕,便上手搀扶,忧心地问:“身上可有伤着?这样动弹,不要紧吗?” 岚琪含笑摇头:“臣妾只是胳膊上擦破了一些,没事的。” 可纵然漱了口,身上汤药的气息还未能散。玄烨不禁问:“吃的什么药?怎么又吃药了?” 岚琪笑道:“臣妾夜里多梦,睡不踏实,太后吩咐太医院给开了安神的汤药,夜里好入眠。” 两人说着话就往门里去,可才闪过外头人的视线,岚琪正要往内殿走,忽而被玄烨猛地拉入怀里。他紧紧箍着岚琪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朕怎么那么糊涂,应该把她也带出去,怎么会糊涂地把她留在宫里。你没事就好。” 岚琪想起苏麻喇嬷嬷的话,嬷嬷说自己被宠坏了,嬷嬷说皇帝一直无条件地包容着自己。此刻听得玄烨这些出自肺腑的话,窝在他胸前感受到坚实有力的心跳,不禁心中觉得委屈,可并不是委屈自己被丈夫怠慢冷落,而是恼恨自己一直以来身在福中不知福。 “手上的伤让朕看看。”玄烨冷静下来,拉着她坐下,卷起她的袖管,看到纤细的胳膊上绑了一圈纱布。岚琪说,只是擦破了一些,太医唯恐留疤痕才小心应对,看着吓人而已。 玄烨则道:“不要留疤痕,你那么在乎自己的肌肤。” 岚琪痴痴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说:“皇上怎么不问问发生了什么,您怎么不问问,平贵人是怎么死的?” “那些不要紧,朕要亲眼看到你没事,才安心。”玄烨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眼中的安逸,让岚琪觉得,好像皇帝也放下了什么包袱。看得出来,平贵人的消失对皇帝而言,并不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 但她很快就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别多想,要把自己什么都多想一层的坏习惯改掉,至少从今往后,不要对玄烨的举动过多揣测琢磨。她已经记不得几时养成了这么个坏毛病,幸好现在改还来得及。 “那皇上听臣妾说。”岚琪定了定心神,起身走去柜子旁,拿出一方锦盒。里头卧了一支血迹干涸后发黑的簪子,岚琪拿丝帕托着给皇帝看,镇定地说,“皇上,这就是杀了平贵人的凶器。可是臣妾只能给您看一眼,不能交给别人,也不会再对别人提起。臣妾之所以扣着平贵人的尸首不让宗人府和刑部验尸,就是不想让他们找出死因,再追到宫里来找凶器。” 玄烨看着那支簪子,陌生且很不起眼的一支普通簪子,并不是岚琪这阵子喜爱佩戴的式样,便道:“不是你的?” “是章答应的。”岚琪放下簪子,慢慢地将当日的经过说来。提及平贵人当时口口声声说是章答应和小公主克死了她的孩子,故意隐去了自己刺激小赫舍里氏的那些话,也不提龙种还是孽种的话,直接说起章答应为了救她,拔下了自己头上的簪子插入了平贵人的后颈,平贵人当场毙命。 “后来臣妾为了拔下这支簪子,被平贵人的血喷了满面。”岚琪说到这里,声音不禁颤了颤。玄烨捏了她的手道:“不怕,朕回来了。” 岚琪点头,又道:“臣妾执意要等皇上回銮做主,就是想向皇上求个人情,能否相信臣妾对外说的,是遇到了刺客。这件事已经死无对证,即便臣妾说出真相,外人也未必会信,赫舍里一族更是。他们说不定就会一口咬定是臣妾和章答应合谋害死平贵人,反正死无对证,怎么说都成了。可章答应承受不住外界的压力,臣妾不想她活在这件事的阴影里,包括臣妾自己也要早日走出来才好。当时当刻,臣妾就想到把这件事推给根本不存在的刺客,既然怎么说都不一定有人信,那编一个不存在的事,他们若不信,臣妾心里还好受些。” “这是你的想法?”玄烨冷静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真的好像平贵人的死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是臣妾的想法,再者……”岚琪怯然看了眼玄烨,垂首道,“臣妾也分不清这是朝政还是后宫的事了,请皇上恕罪。臣妾是想,若照刺客的说法来判定这件事,顺水推舟给平贵人救了臣妾的褒奖,授予她死后哀荣,追封嫔位或妃位,也算给足了赫舍里一族颜面。他们兴许能少闹腾一些,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呢?” 玄烨竟是淡淡地笑道:“没想到那样生死关头,那样血腥的场面下,你还 能想到这么多的事,连朕都佩服你。” 岚琪从容道:“那一刻,不是她死就是臣妾死,生死关头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更好地活下去。如果臣妾是一个人,了无牵挂,大概也就无所谓了,可臣妾是您的德妃,是胤禛、温宪的额娘。” “朕不怪你,朕只是欣慰和惊讶。再者你的主意很不错,朕一路回来都在想,为什么你要扣留她的尸首,现在终于明白了。”玄烨欣慰地说,“她是怎么死的,朕都信你,不论是真相还是刺客,朕都信你。朕会给予她死后哀荣,褒奖她救护你的功劳,让这件事变成一个美好的故事。” 岚琪心满意足,心头一块石头落下。现在两人能亲昵地说话,可若她纠结平贵人的孩子是龙种还是孽种,恐怕他们会起争执,甚至不欢而散。撕裂的伤痕一辈子也无法消失,她不想走到那一步。 可让岚琪意外的是,说罢这一切,皇帝唤人来着手处理后,却继续与她独处。玄烨道:“有件事朕骗了你,来日你去阿哥所问苏麻喇嬷嬷,也能知道真相。平贵人并没有与人苟且,那孩子的的确确是朕的,可朕不能让她生孩子,不能让赫舍里一族再诞下皇嗣。当时朕在打仗,如果不打仗,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总之……” “那个孩子救不活,臣妾知道。”岚琪垂首,可是说着话,眼泪就落了下来,她自然不是为小生命哭泣,却哽咽着说,“那孩子和我们夭折的女儿一样,臣妾看一眼就知道,他活不下去。” “你怎么了?”玄烨道,淡淡一笑,“其实朕本来可以不说,可是梗在心里总觉得对你有些心虚。其实现在说了也没觉得多舒坦,可说了就说了吧。” “别再说了。”岚琪抱住了他的肩膀,没有再哭泣,蹭掉了眼泪,坚定地说,“往后咱们再也不要提这件事,永远都不再提。” 玄烨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并没懂岚琪的意思,但是她既然说不再提,那就不再提,平贵人的死有个交代就好,死无对证。就她昔日作风和行事做派,赫舍里家的人,也不能觍着脸来胡闹。 皇帝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温和地答应:“朕听你的,再也不说了。” 那天以后,皇室终于对平贵人的死给了明确的说法。说是在御花园遇到刺客,平贵人为了保护德妃而被刺客杀害,因为当时有人靠近,刺客仓皇而逃,没有进一步杀戮,让德妃和章答应捡下一条命。至于刺客的行踪,也查到蛛丝马迹,正在进一步追查,早晚会有结果。 对于这样的说辞,宫里宫外都没什么人真相信,可一切又那么顺理成章。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平贵人不可能救德妃,可死人不会开口,她兴许那天就救了呢?再者,皇帝煞有其事地调查,每一件事都做得十分严谨认真,更于三日后降旨,念平贵人救护德妃有功,其心可彰,追封为平妃,以妃位规格厚葬,母家族人亦受哀荣荫庇。 这件事,皇帝处理得雷厉风行,但朝臣若有疑问,皇帝也悉数接纳,甚至放手让他们查,可是平妃遗体不能侵犯。如此一来,没有人能真正查到平妃的死因,而那一天接触过平妃尸首的都是德妃的人,不管口风紧不紧,至少没半点消息透出来。毫无疑问,在内廷之中,这件事除了皇帝和德妃,再无第三人能插手。 虽然岚琪明明只在永和宫养伤安神,可朝臣们很自然地就把她卷入这件事,竟无端生出德妃要控制帝心的恐惧,害怕德妃日益强大后,一面在后宫只手遮天,一面就要把手伸入朝廷。 数日后,毓庆宫传出喜讯,侧福晋有喜,皇太子终于也有了子嗣。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二章 儿媳的隐疾 这一日,太后宣召岚琪几人到宁寿宫,说一家子聚聚。她是看着荣宪公主长大的,如今一个个都要嫁出去,心里舍不得,今天一直搂着温宪在身边,毕竟五公主是她一手带大的孙女,感情更加深厚。 岚琪看在眼里,忽然明白当年玄烨的安排。他竟是早早就看到了这一切,知道太后若是抚养温宪,将来一定不肯放手,他就能以安慰太后的名义,把他们的女儿留在京城。 想到这些,岚琪不禁心中暖融融的。十几年来,指点江山、分身无暇的他,却对自己的每一件事,都体贴入微。 “荣宪出嫁引辇的命妇可都选定了?”太后突然问,说着就喊岚琪,“把岚瑛叫上吧,她是有福气的。” 岚琪一时没听见,荣妃推了推她,在她耳畔轻声说:“太后让你把岚瑛叫进宫,到那天陪荣宪随从离宫。” 岚琪忙道:“她年纪轻,只怕不合适。” “她如今身份尊贵,和年纪有什么相干?明儿就传话告诉她,让族里的长辈教教她那天该怎么做。”太后笑悠悠地说着,“我惦记她的大胖小子,她也不抱进宫来叫我瞧一瞧。” 太后言笑,众人殷勤附和,却不乏有人心中感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想她乌雅氏不过是小门小户,如今因为德妃的荣光,一家子都跟着脸上贴金。宫中妃嫔家里的女眷何其多,也没见谁有德妃的妹妹这样受宠。 这晚自宁寿宫散了,岚琪回永和宫时,有乾清宫太监跑来说皇上夜里要过来歇一歇,这话当着众人的面说的,岚琪知道边上的人心里都不好受。可这份不好受又与从前不同,从前是她永和宫专房专宠,一个月少说十来天都在身边。可如今皇帝身边伺候的都是新宠,来永和宫也是数得过来的,可正因为难得几次眷顾旁人,全落在她身上,她就又成了众矢之的。 四阿哥随母亲同行,温宪留在皇祖母那儿,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因为都有些咳嗽,没带出门,小宸儿玩累了,已经伏在他肩头睡着,岚琪一直问儿子:“抱不抱得动?别伤了胳膊,回头还要写字打战。” 胤禛说没事,稍稍调整了姿势,妹妹在肩头梦呓了几声,又睡过去了。做哥哥的不禁说:“女孩儿多可爱。儿子固然重要,可总会有儿子的,为什么要那么着急?” 岚琪听这话没头没脑的,看着儿子,胤禛自言自语似的说:“侧福晋这些日子挺折腾的,毓庆宫时常有太医出入,我听底下几个宫女、太监说,侧福晋是要太医帮她得子。” 岚琪奇道:“还有这样的事?” 四阿哥点头,无奈地问母亲:“额娘,生男生女是太医可以左右的吗?” 岚琪笑道:“回头自然有人教你,额娘可不想对你说那些话。”又温柔地说:“你放心,只要你府里好好的,额娘什么都不在乎。” 胤禛道:“我自然没担心过额娘,只是毓溪身子不大好,将来怕她自己着急。额娘,您要帮我劝着她一些。” 岚琪酸溜溜地嗔怪儿子:“闹了半天,就没额娘什么事?” 母子俩说说笑笑回永和宫,胤禛直接把妹妹抱去承乾宫。岚琪才进门,后头就说圣驾到了。她又折回身来,但见皇帝疲倦地从轿子上下来,似乎哪儿不舒服,罕见地要搀扶着梁公公的手,缓缓走近时,显然是硬撑着精神说:“有没有耽误你陪太后?” “是已经散了的,臣妾刚进门呢。”岚琪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玄烨,小心翼翼地把皇帝搀扶进殿阁。一进屋子,玄烨就卸下了伪装的精神,伏在炕上连声:“腰直不起来了,给我揉一揉。” 梁公公似乎怕德妃娘娘误会什么,尴尬地笑着,轻声对岚琪解释:“皇上在多伦诺尔骑马时闪着腰,当时没在意,回来后贪凉睡了一回竹席,太医说是受寒发了伤,这几天很不利索。” 岚琪尽心为他疗伤,劝他要小心保养。玄烨却道,并非特地跑来只让岚琪照顾疗伤,还有要紧的事说:一则是章佳氏抚养小公主,她仅是个答应,终归不合乎规矩;再者,平妃的死,至今仍旧有人试探查明真相,德妃和章答应是当事人,只有皇帝对她们更好,外人才能知难而退。 而皇帝对德妃的恩宠已经不必多言,对章答应则还有许多事可以做,比如她那么多年没动过的位分,作为生育三个孩子的人,晋一晋位分合情合理。再有一件事,过了十月,孝懿皇后孝期满二十七个月,四阿哥的婚礼就可以举行。三阿哥年上也指了婚,玄烨就让岚琪与荣妃商议,在十一二月里挑个黄道吉日,让他们一道成婚。 岚琪只是玩笑说:“虽是喜上加喜,可臣妾原还想着,要给胤禛操办隆重的婚礼,那必然是孝懿皇后的心愿。现下兄弟俩一起,虽然热闹,但总有几分对付的感觉。” 玄烨问:“你自己怎么想?” 岚琪摇头:“只想着皇后娘娘会如何希望,自己没考虑过,现在也弄不明白,到底是谁的愿望了。” “那就照规矩办,盛大的婚礼又如何?要紧的是小两口能不能相伴长久,朕的阿玛就是最好的例证。”皇帝苦笑,“朕如今,也敢指责先帝的不是了。” “这话外头去可不能说。”岚琪倒是很正经。 “早年皇后还在时,朕就想到时候胤禛的婚礼一定会被她举办得铺张奢华,又不知道怎么劝她好。没想到劝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走了。”玄烨眼底有淡淡的悲伤,“如今倒是好办了,对你说道理不费劲。你听朕的,婚礼一切照规矩办,不必过分节俭,合乎规矩,不失礼于人前就好。” 岚琪应道:“臣妾听皇上的。” 玄烨的眼中滑过难以捉摸的意味:“毓庆宫还未立太子妃,最隆重的婚礼,当然是要给太子。胤禛的婚礼若太铺张扎眼,会给他惹麻烦。” 牵扯到太子,岚琪便不再说什么了。玄烨知她慧心善悟,两人彼此会意,这件事便到这里。 再入睡时,岚琪也脱了衣裳陪在他身边。之前自己闪了腰不能动,玄烨在她身旁没少欺负人,这回换一换,她暧昧地痴痴笑着:“前些日子想你来,现下人来了,却不能了。” 玄烨哪里能忍,咬牙说:“朕很快就能好。” 隔天上午,岚琪在景阳宫里与荣妃拟定此番晋升的名单。内务府送来几个封号,岚琪与荣妃一道为章答应选了个“敏”字,等荣宪公主出嫁时,章答应就是敏常在了。 之后岚琪亲自到乾清宫复命,皇帝说“敏”字极好,更告诉她已派人让阿灵阿将岚瑛母子送进宫。 岚琪听说妹妹要进宫,自然欣喜万分,兴奋了一整夜,隔天清早就跑去宁寿宫等妹妹。可是妹妹抱着孩子来到太后面前行礼后,却道:“臣妾想再至咸福宫请安,让贵妃娘娘也看这孩子一眼,贵妃娘娘毕竟是孩子的亲姑妈。” 太后感慨岚瑛心善,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又怕痴痴呆呆的贵妃会伤人,命岚琪一同前往。这也让姐妹俩有了独处的机会,岚琪一路抱着她的小外甥爱不释手,一直念叨着:“额娘与我说,孩子和你小时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也记不得你小时候什么模样了,可这眼睛鼻子,真是像我们的阿玛。” 岚瑛笑道:“他们家的人,都说和阿灵阿一个样儿。” 岚琪则细细打量她说:“你这不是清减了许多,哪里见胖?你就是有儿万事足,懒得进宫看我。” 妹妹甜甜地笑着:“姐姐,有了孩子真是大不同,明明小孩子都一样,可自己的骨肉抱在怀里,心里的感觉真是不同的。” 做姐姐的嘲笑她大惊小怪,随口便问:“你来看看贵妃就好,为什么抱着孩子来?” 此刻已近咸福宫,岚瑛从姐姐怀里抱过孩子,望了望那座殿阁,轻声道:“如果她知道我和阿灵阿有孩子了,会不会精神好些,不再疯疯癫癫?好好的一个人,弄成这样,姐姐,你说她这辈子还能好吗?” 照岚瑛的愿望,竟还希望温贵妃能有一日恢复神思,可当她们进咸福宫见到贵妃时,都着实吓了一跳。贵妃不知怎么病倒了,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孩子”,这两天缠绵病榻,十分虚弱。岚琪质问冬云为什么不上报,冬云三缄其口,没有回答,直叫岚琪心中生疑。 因贵妃有病,岚瑛也不敢轻易把孩子抱到病榻前,隔着窗告诉贵妃,她和阿灵阿有儿子了。小家伙“咿咿呀呀”发出几声,时而又欢喜地大笑,天籁般传进门。岚琪站在榻前看到温贵妃望着窗外露出好奇的神情,渐渐地,竟从眼角滑下泪水。冬云伏在床边告诉主子,这是她的小侄儿,温贵妃痴痴地重复了几遍“小侄儿”,又笑了。 岚琪看得心中很不是滋味,想到还养在宁寿宫的十阿哥,但太后无心让十阿哥来接触疯了的亲娘,岚琪也不好开口,只能让他们母子生生分离。好在觉禅贵人曾安抚她,说温贵妃对孩子,真是一向没什么感情,可怜的是十阿哥,温贵妃现在见不见也无所谓了。 可温贵妃虽然疯了,但也容不得被人亏待。岚琪很在意为什么贵妃病了冬云不上报。她只是近来忙碌些疏忽了咸福宫,就又有这样的事,之前宜妃当家时还短过咸福宫的用度,现在指不定也有这样的事,只是冬云不说。 这日夜里,岚琪将冬云召来问她一些细微的事。她的本意并非探求什么“真相”,只是想了解贵妃近日有没有被人欺负,不知怎么触动了冬云的伤心处,本来站着的人忽然跪下,哭道:“您可知道,贵妃娘娘她为什么会痴呆?” 温贵妃的病并不可怕,只是前几天贪凉染了风寒,可冬云没有报上来,便是她的错。而她一向坚强,比现在更糟的境遇她都能护着自家主子挺过来,岚琪不得不奇怪冬云到底遇到了什么事,现在听她这么一说,心里顿时发沉。 冬云瘫软在地上,方才一阵冲动后,现在好像又在顾忌什么不愿说了,眼泪不断地落下,她捂着嘴不敢哭出声。好半天,还是岚琪先开口说:“你说吧,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娘娘……”冬云泪眼迷蒙,犹豫许久终于道,“奴婢前阵子才发现,太医院一直给主子喝的药不是治疯病,反而是越喝越疯,从那年开始就没有断过。主子从最初的情绪激动无法控制,到后来变本加厉的疯癫,直到现在的痴傻,全是因为吃了那些药,是那些药一天天把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岚琪心寒至极,算是她聪明,还是现实明摆着不用费心去想?冬云这番话之后,她就猜到,能在宫里做出如此残忍的事,且延续了那么久,并躲过所有人的耳目,这样的人,还能有哪一个? 冬云伏地哭道:“娘娘,皇上他不给主子活路,是皇上啊……” 那两个字钻入耳朵,岚琪直觉得浑身发抖,一手紧紧地捂着胸口,没想到真的听冬云说出口,她还是无法接受。对于自己猜想的结果,哪怕有那么一丝希望,她也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苏麻喇嬷嬷曾对她说,接手了六宫的事,会看到这紫禁城里最丑恶的一切。她怎么觉得,自己是在不断地认识到皇帝冷酷无情的一面,让一直沉浸在帝王温柔体贴中的自己,真正看清一个完完整整的他。 “娘娘,奴婢不敢再找太医,奴婢怕再找太医,主子的病会越来越重。奴婢什么都做不了,只想最后为主子多延续几年的性命。”冬云哭泣着,她对钮祜禄一家的忠心,真的天地可鉴。 岚琪努力让自己冷静,定下心神问:“这件事,你有没有对别人说过?钮祜禄家的人呢?” 冬云摇头,说她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不敢对任何人声张,毕竟若是旁人下的手,她还能找德妃甚至找皇上做主保护贵妃,可是皇帝下的手,她还能去找谁? “你该明白,若是被更多的人知道,你和贵妃娘娘都活不了。”岚琪起身来,亲手搀扶冬云,语重心长地叮嘱她,“现在你能做的,是好好继续守护贵妃娘娘,那些药送来了你就处理,不要被谁发现,不要惊动任何人,我会另派太医去治疗娘娘的风寒,不要害怕。” 冬云知道德妃做不了什么实际的事,自己也不敢惹怒皇帝搭上性命。岚琪最后还叮嘱她,千万不要告诉岚瑛这件事,她知道冬云忠于钮祜禄家,可这种事知不知道结果都一样,她的妹妹无比崇拜着她的姐夫,她不想皇帝在岚瑛心里留下那么残酷无情的印象。 转眼已是荣宪出嫁的日子,皇室嫁公主已是第二回,但纯禧公主毕竟不是亲生女,荣宪公主这一次的婚礼,显然比上回大公主出嫁要隆重得多。命妇入宫为公主引辇随行,岚瑛因太后邀请也在其列。说是要品级尊贵,上有双亲下有儿女的才有资格,岚瑛今年刚生了大胖小子 ,是新鲜烫手的福气。 公主在乾清宫、宁寿宫行礼后,便往景阳宫来。荣宪走到门前时,突然停下了脚步,住了十几年的殿阁,这一刻不知为何陌生起来。 门里有倩影跑出,亭亭玉立的五公主穿着一身吉服来迎姐姐,却是一头扑在她的怀里。荣宪公主被撞得往后跌了几步,喜娘们忙拥簇上来搀扶,都笑着说:“公主就要进门向荣妃娘娘行礼,不能耽误出宫的时辰。” 荣宪没有太在意,站稳后摸摸妹妹的脑袋道:“怎么现在来撒娇?你呀,往后可要乖一些,你是大姑娘了。不要总和你四姐吵架,你三姐可没能耐劝架的,别欺负她,也别欺负妹妹们,小宸儿那么乖,不要带坏她。听见了吗?” “姐姐不要走。”温宪憋了半天,却哭着说了这么一句。 但见德妃从门里出来,见女儿果然在这里耽误荣宪进门,便上来拉开她,然后将荣宪的衣衫理一理,温柔地说:“进去吧,你额娘在等你了。” 荣宪含泪点头,却又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掉眼泪的妹妹,这才跟着喜娘嬷嬷往景阳宫门里走。岚琪拉着女儿立在一旁,拿过荣宪给她的帕子,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去,笑悠悠道:“你不是跟额娘说,将来也要嫁去远方吗,这会儿又舍不得你姐姐了?” 温宪却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那样兴奋过,此刻只知分离的伤感,软软地伏在母亲肩头上撒娇,呜咽着:“我不要,我要留在额娘身边。” 岚琪对女儿比了个嘘声,让她安静,小声地说:“今天是姐姐出嫁的好日子,只有姐姐可以掉眼泪,你不能哭,回头额娘再跟你说道理。”将女儿亲了亲,在她耳边哄道:“温宪哪儿都不去,一直陪着额娘可好?” 小姑娘呜咽着答应,软软的,不似平日那样霸道刁蛮,越大越有几分女儿家的模样。岚琪自然喜欢又心疼,挽着她的手进门,说,别错过了荣宪姐姐的好时辰。 景阳宫正殿里,荣妃身着朝服端坐上首,养了十八年的女儿今日一朝出嫁,京城里的规矩礼仪都作罢,她就要远赴草原,此生不知还能见几回。想到这些,荣妃禁不住悲从中来,看着女儿在面前行大礼,眼泪夺眶而出。 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但这样的光景往后会越来越多。岚琪看到布贵人在一旁含着眼泪,她知道明年兴许就轮到端静了,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女儿,轮到温宪还有几年? 再往后,姑娘们出嫁,儿子们娶了福晋都离宫安家,过个十来年,宫里能叽叽喳喳吵闹的孩子越来越少,又要变回从前清冷的模样。女人们一旦连孩子都离了,漫长的岁月要如何打发?平头百姓家里还能弄孙为乐,可宫里头哪儿能那么随便带着孙子孙女?这高墙里明明住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却过着比谁都身不由己的日子。 荣宪公主婚礼之后,七月是孝懿皇后的二周年祭。皇后忌日那天,皇帝下旨称,皇后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四阿哥成家立业,而今孝期将满二十七个月,让四阿哥早日成婚,才是对皇后最好的悼念。故而拟定十一月初三,为三阿哥、四阿哥一同举行婚礼,而四阿哥的福晋人选,毫无悬念就是乌拉那拉家的女儿。 因时间仓促,内务府尚未在宫外为阿哥们选建宅邸,四阿哥和三阿哥成婚后,便要暂留宫中,待宫外宅邸落成,再先后搬出去。 这样的旨意一下,六宫纷纷前来贺喜荣妃、德妃即将迎娶儿媳。热闹一阵后,岚琪独自站在殿内,看着铺满桌椅的礼物发呆。环春几人收拾了一些再来时,瞧见主子站着不动,都笑道:“娘娘放心,奴婢一笔一笔都记着了,将来不怕还不清人情。” 岚琪却摇头:“我在想,若是皇后娘娘能看到这一天,该多好。” 几人一时都不语。岚琪语带悲伤:“昔日大阿哥成亲,皇上还让她以皇后之尊陪驾接受大阿哥的叩拜,没想到她真的成了皇后,却没福气堂堂正正坐在乾清宫受儿子的礼。” 环春忙劝:“主子,这话您可说不得,四阿哥听见了该多伤心,好容易这两年淡了些,别再勾起四阿哥的痛来。” 岚琪叹息:“我是心里感激她全心全意对我的儿子。” 自然,伤感之后,岚琪还是满心憧憬着儿子未来的人生。夜里四阿哥从毓庆宫回来,为了这件事给母亲周正地叩首行大礼。做娘的感慨万千,听他说随父亲去给列祖列宗和孝懿皇后上香的事,四阿哥略有些紧张,问母亲:“真到了这时候,我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往后我就要和毓溪朝夕相处了吗?” 岚琪笑道:“额娘会敦促内务府尽快给你们准备好宅邸,早些搬出去,额娘也放心。但现下,正好额娘能帮你教教毓溪,告诉她皇室里的人情世故。正好赶在十一月办婚礼,腊月时,毓溪就能随额娘瞧瞧宫里是怎么置办过年,将来你们出去了,她也能把府里的事料理周全。” 胤禛腼腆地笑着,想起毓溪心里就高兴,问母亲:“十一月初三前,我还能见到她吗?” “太后早先曾下旨中秋宴客,本是不知你们婚期几时,想见见董鄂氏家的女儿。现在定了婚期,不知是否不宜相见,且到时候看了。”岚琪拍拍儿子的手背说,“傻小子,往后一辈子都是你的媳妇,现在见不见的那么要紧?” 可是话说出口,就想起玄烨对她点点滴滴的浓情蜜意。从前出门在外也惦记着要带自己出去逛逛,得了好东西就要拿来给她,任何时候都会想到自己,大概这就是爱人之心。 胤禛问了许多细琐的小事,岚琪也没看出来儿子是这么细致的,他却说自己要做得周全,才不会让毓溪将来落人话柄,便道:“三哥说他带着福晋住在景阳宫不方便,想在宫里另择一处。至于我,过了给皇额娘守孝的日子,也不宜在承乾宫继续住下去。额娘您看,我和三哥一道住进阿哥所去可好?反正只是过渡一阵子,很快就要离宫的。” “我与荣妃娘娘商议后,问过你阿玛和太后的意思,再做决定。”岚琪欣慰地看着儿子,“咱们胤禛是长大了,这些事不用额娘再为你操心。” 如是,自七月后,宫里盛夏才送嫁一位公主,立刻就要在初冬为两位阿哥迎娶福晋,不管前朝有什么大事,后宫为了这一桩,注定不能闲着。直到八月前,都是王常在、袁答应,还有其他几个位分低下的宫嫔在乾清宫转悠,几位尊贵的娘娘却费心操持着宫里的一切。虽然看着有些不公平,但无论如何,总还算天下太平。 转眼就到了中秋前,最是气候宜人时,秋困夏乏最易犯懒。这日难得清闲,岚琪本邀布贵人来陪她选料子预备做新衫,歪着身子在明窗下打盹儿,左等右等,不见布姐姐来,渐渐就睡过去。酣甜一梦醒来时,身上多了一床毯子,而炕桌对面皇帝正盘膝坐着,在看不知何处送来的信件。 “皇上几时来的?”岚琪赶紧起身,也顾不得行礼,先摸摸自己有没有梦中露出狼狈的模样,然后扶着发髻就喊环春,要她们打水洗漱。 她径自离了去,收拾妥帖才折回来,两人俨然寻常夫妻一般,没有拘泥那些礼数。岚琪摸了摸桌上的茶,已经不暖手了,便又亲自烹茶送来,这才坐停当。玄烨嗔怪:“你睡着时,朕安安静静做了好些事;你一起来,就只看到你满眼睛地晃悠。” 岚琪却道:“突然来也不说一声,倒是臣妾的不是。”她掰着手指头数一数,说:“可好些日子没见了。” “所以把事儿搬到这里来,明日中秋,之后没什么事了,朕在你这儿躲半天清静。”玄烨随意说着。吃了热茶,便继续翻他手里的信件。岚琪瞧着像是密折,便要悄悄退开,身子才晃了晃,皇帝就说:“又要去哪儿,安静坐会儿不好?” “那臣妾给您磨墨。”岚琪这才不打算走,撩起袖子挑了点水在砚台上,拿起御墨轻研,本不愿出声打扰玄烨的正经事,皇帝却自己开口说:“这些日子,宫里很清静。” 岚琪笑道:“清静得臣妾和荣姐姐都担心别突然有什么大事情冒出来,反而不安了。荣姐姐说咱们贱骨头。” “胡闹,什么字眼儿就往自己身上招呼?”玄烨却笑,放下手里的东西,对岚琪道,“朕上个月去了趟长春宫的事,你知道吗?” 岚琪当然记得,那天宜妃跑来上蹿下跳地辱骂惠妃,后来荣姐姐直接问宜妃是不是还惦记和皇帝的床笫之事。岚琪本以为宜妃会翻脸和荣妃大吵,可她竟然承认了,还楚楚可怜地说,夜长难熬,把岚琪都听傻了。 玄烨自然不知这些女人间的口舌,反是慢慢地将他在长春宫里的话告诉了岚琪。见她听得满面紧张,玄烨却笑道:“是你对朕说,袁答应时常在长春宫走动,要朕留心。现在朕去敲打了,你又紧张什么?” 岚琪微微摇头:“皇上对惠妃说这么直白的话,您不怕把她逼急了,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玄烨满不在乎地说:“朕比你了解她。” “这是自然。” “她不是会狗急跳墙的人,若不然也熬不住十几年。”玄烨优哉游哉道,“没有了她,也会有别人冒出来。与其不断地面对新冒出头的不安分的人,不如养着这一个,压着那些想出头又出不了头的,不是挺好?不然,朕早杀了她。” 岚琪心中一紧,情不自禁地问:“皇上心里,也有杀人之心?” 玄烨一手端了茶,眼中掠过寒光道:“朕杀了鳌拜之后,快意不足几日,就又有人很快成为第二个鳌拜。朕从那时候起就知道,这样的人,杀不完。” “是否在皇上心中,无不可忍之事?”岚琪问。 “并非无不可忍之事,而是不愿多增不可忍之事。短暂的快意很快就会被新的烦恼代替,朕不想在其中反反复复。”玄烨眼中有天下,淡定地看着岚琪说,“朕曾对你说,后宫之事放之天下,仅是沧海一粟,在朕的眼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大事。同样,那些官员对朕的无礼,对朝廷的轻视和挑衅,在朕看来,也不过如此。朕随时可以杀他们,但杀了之后会有更多的问题需要面对。宵小之辈看清了这些人为何而死,他们就会寻求另一条途径继续作恶,朕不能总是疲于应付。” 岚琪微微笑道:“皇上说得十分严肃,臣妾有些不知如何继续了。” 玄烨面上神情松一松,笑道:“是啊,怎么说起这些话了?” “皇上喝茶。”岚琪轻轻推他的手,玄烨反手将她纤柔的手指握在掌心,笑道,“你的手碰到朕,朕心里就暖了,可是被厌恶的人触碰,朕浑身都不自在。原以为只看漂亮的脸蛋可以不计较什么事,现在似乎越来越不行,长得漂亮也会叫人厌恶。” 岚琪笑道:“皇上还是别这样好。臣妾知道您是光看脸蛋,心里还能好受些,若往后是看心意的,臣妾真要不自在了,这话您就是心里明白,也不许说出口。那上头的事儿,您编什么哄我,我都相信。” 玄烨笑道:“朕几时骗你?” 二人静静说笑,岚琪奉茶磨墨,陪着他处理了好些事。皇帝一进门,阿哥、公主就被他打发去钟粹宫照顾——皇帝有心来躲半天清静,连孩子们在这儿,他都怕被打扰。但傍晚时分四阿哥从毓庆宫回来,父子俩倒见了面。 四阿哥难得有这样私下与父亲说话的机会,便将他要离开毓庆宫的事亲口向父亲禀告,他成婚后就真不能再算作是孩子了,毓庆宫里住着侧福晋,小叔子总是进出很不方便。玄烨对岚琪笑道:“你生他那一夜,雪夜打雷的事朕还记得呢,眨眼,都来跟朕说起叔嫂伦常了。” 岚琪笑道:“不如做阿玛的好好和儿子说说正经话,臣妾去张罗晚膳。”她撂下这句话便走了,可是退到门外,却让环春侍候在门前,轻声叮嘱她:“小心看顾着,父子俩若有什么事起争执,立时来叫我。” 环春则笑主子太过谨慎,而玄烨和胤禛,还真没什么不高兴的事要起争执。 况且岚琪再如何细致,对着儿子总有些不能启齿的话。皇帝虽不同于寻常家里做爹的,在儿子长大成人前要教会他们一些事,可父子终归是父子,玄烨兴致好时,说几句也无妨。对胤禛来讲,也有许多事无法直白地对母亲说,今日阿玛和他说那么多体己的话,一时也敞开心扉,等岚琪来催他们用膳时,便听见父子俩朗朗的笑声。 她进门,听见玄烨对儿子说:“你额娘虽为你攒下不少银子,但来日出宫建府,也不能太过奢靡挥霍,金山银山也要吃空,往后的日子预备怎么过?” 岚琪笑道:“怎么说到这上头了?” 胤禛对母亲笑道:“正与皇阿玛说额娘十分小气,阿玛说因为额娘攒了银子等儿 臣出宫时好给儿臣殷实家私。” 玄烨急得拍他的脑袋,笑骂:“这是咱们之间的话,谁让你说了?你瞧瞧,一会儿你额娘要生气了。” 岚琪当然不会生气,矫情做作倒是有,闹得父子俩都来哄她,才肯罢手不计较。一家子三口人,欢欢喜喜吃一餐饭。梁公公站在屋檐下等着侍奉茶水,瞧着里头的光景,与环春轻声道:“皇上只有在永和宫里时,我这心才是放在肚子里的。” 是夜,皇帝留宿永和宫,二人许久不见,免不了几番缠绵,云雨之后,余韵犹存,腻歪了半天才消停。岚琪娇喘吁吁地窝在他怀里,随意说着话,提起玄烨的万寿和太后的千秋,不知怎么说到妃嫔的年纪上。荣妃、端嫔这几位宫中最有年资的,转眼就奔着四十去了,妃嫔年纪一大,照例要停牌子,便是内务府自此撤了她们的绿头牌,往后再不侍寝。 实则这些年,宫里无宠的妃嫔数不胜数,年纪并非是最大的缘故,能留在皇帝身边的女人,大多都不简单。他偶尔嘴馋美色之余,这些女人既是花瓶又是棋子,有限的精力中,他无暇顾及别的人,宫里大多数人无宠的情况由来已久。 此刻岚琪与玄烨说到荣妃的年纪,请求他:“荣姐姐和端嫔是宫中最有年资的,那一年的人对皇上而言十分重要,如今只剩下她们了,谁都知道她们年纪大,可皇上非要明着让内务府停了牌子不可,就怪可怜了。不如届时这件事不着急办,等惠妃、安嫔她们也到了年纪,等臣妾也到了年纪,再一道停了牌子,大家也就不会冲着她们去背后笑话,也不会叫人寒心。” 玄烨静静地听她说完,顺势就在她柔软的腰上抹了一把,手滑着到了腰下丰盈之处,指间轻动,叫岚琪不自在地挣扎了一下,嗔怪着:“臣妾可是说正经的话。” “朕知道,这件事你做主就好。”玄烨不以为意,双唇便追着粉颈而来,口齿不清地说,“可怎么会有一天轮到停你的牌子?” 岚琪躲开他的追逐,裹着被子滚到里头去,笑着说:“皇上胡闹,臣妾难道不长年纪?这两年就觉得精力大不如前了,皇上也要悠着点。” 玄烨蹭过来非要跟她腻歪在一起不可,保证老实不乱动,岚琪才让他搂了。皇帝啧啧笑道:“你说得不错,眼下也没有人敢对朕说这些话。太后总是很客气,若是皇祖母在,一定又要对朕念叨‘玄烨啊,你要适可而止’。” 岚琪笑出声,玄烨用力搂紧她以示惩罚,她则故意拿腔作调:“细水长流,全天下的美人儿都是您的,您难道还怕美人迟暮得太早?” 玄烨不理她,自顾自道:“今天对胤禛说了些事,本觉得不好开口,也没必要朕来说,可说了也就说了,朕没有不自在,这孩子也挺自然的,就是彼时朕在心里感慨,眨眼间,朕已经做了三十年皇帝。昔日太皇太后担心朕子嗣稀薄,现在已经等着儿子给咱们生孙子。” “往后不管几十年,臣妾都陪着您。”岚琪笑道,“就算成了老姑婆,满脸褶子了,也要缠着不放。” 床笫间,易说这般平日不能挂在嘴上的话,裸裎相对时,什么害臊顾忌都不在乎,玄烨听得心里喜欢,更加意气风发道:“朕今晚觉得自己仍旧年富力盛,往后几十年也不在话下。如今做了这三十年皇帝,算是江山太平,往后几十年,朕更要励精图治,给子子孙孙奠定基石。” 岚琪笑道:“臣妾若是将您伺候得好,这天下太平的功劳,可能不能分得一些?” 玄烨亲她一口道:“怎么分不得?江山传承给咱们的子孙,自然有你的功劳。” 岚琪身上被他弄得痒痒,一面躲着不让他摸,一面将玄烨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念得“咱们的子孙”时,心里禁不住一颤,可皇帝似乎没在意,还当她被自己碰到了娇弱处。但今夜已然尽兴,便是香软的人诱得他异常兴奋,也要克制才好,于是躺下去说:“早些睡,明日你在宁寿宫,有的应付。” 两日后,钦天监选取吉日,四阿哥初定的日子在九月十五,皇帝会在当天赏赐阿哥、福晋府上彩礼,并于福晋府中举行订婚宴。 皇帝所赏分为两种:赐予福晋本人的称为仪币,婚礼奉迎时将随嫁妆一道抬回阿哥府邸;另赐予福晋父母家人的,称为赐币,是正式的彩礼。仪币有首饰、衣料、日用器皿,如金项圈、金簪、金耳坠、金镯、金银纽等,并各式袄褂、貂皮、獭皮,另有膳房茶房所用银盘、银碗、银壶、银碟等,皆囊括其中。赐币则多为黄金白银,以及赐予福晋母亲的首饰、衣料。< /p> 到九月十五,内务府将奉旨备酒宴五十桌到福晋家设宴庆祝,所有不当值的公侯世爵、内大臣、侍卫和二品以上官员及命妇,届时都会齐集在福晋家中出席宴会。朝廷会派专人引礼,钦天监派报吉时,福晋的父亲率有顶戴的男眷宴于外堂,福晋的母亲与命妇们宴于内堂。宴会结束后,所有人都要在阶下遥望紫禁城叩拜行礼,方算礼成。 给儿媳妇的仪币赏赐,岚琪早早就预备下,更有太皇太后生前交付给自己的首饰匣子,她的儿女们各有一份,每个人都是均等的,那日翻出来用金纸包裹,预备之后一道送去乌拉那拉府上。岚琪亲自写下礼单时,想起昔日太皇太后对她的种种,不禁热泪盈眶。 那一匣子珍贵的首饰,因是太皇太后的特别赏赐,岚琪不愿太过招摇,没有在礼单上写明是太皇太后之物,只当作自己给儿媳妇的东西。更另派环春去打听荣妃那里置办什么,虽说阿哥的彩礼内务府有规格,全部用宫中的钱置办,但是生母自行添加并非不可。 两宫同时娶儿媳妇,儿媳妇的门楣又旗鼓相当,岚琪不愿让荣妃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要在儿媳妇的彩礼上压过她,不然莫说荣妃不高兴,只怕福晋母家也不乐意。 如此,岚琪添加了太皇太后那一匣子东西后,自己送出的就少些,反正将来儿媳妇进了宫,她若是喜欢,什么时候都能把东西给她。 转眼到了九月初一,是三阿哥初定的日子,红颜帮着应付了些事,给足了荣妃体面。 到九月十五是四阿哥初定的日子,可偏偏那一天,毓溪病了,当夜深时分,热闹了一整天的府内张罗停当,觉罗氏才来闺阁看女儿。 毓溪正拥着锦被坐在床上,细细看着德妃娘娘送来的首饰,见了额娘,很不高兴地说:“您让阿玛跟大伯说道说道,大伯母她们真是嘴碎极了,说什么德妃娘娘小气的话,真叫人生气。” 觉罗氏笑道:“真是难得的,竟还有为婆婆说话的儿媳妇。”然后坐下来轻声告诉女儿:“这可不是德妃娘娘给的,这是太皇太后生前留给你的。” “太皇太后?”毓溪很惊讶,垂首看着匣子里精致的首饰。她本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金银玉器,只因是德妃娘娘赏赐,意义非凡,她才会爱不释手,却没想到这些东西是太皇太后留下的。 觉罗氏担心她将这些东西弄坏了或弄丢了,便收拾起来,笑着说:“这里所有的东西,回头要和额娘给你准备的嫁妆一道送去宫里,往后你自己要好好收着,宫里人多手杂,别有什么闪失,若是觉得放在自己身边不合适,交给德妃娘娘收着也成。毓溪,等十一月你出嫁后,这些事额娘就再也不能为你操心了。额娘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没想到我的女儿又嫁回爱新觉罗家,真是有缘分。” “额娘放心,我会好好收着的。”毓溪应着,神情娇柔,眼神中满是不舍。觉罗氏回身坐在她的身旁,温柔地说:“你这身子总不大好,自己要当心。宫里人都是伺候皇上的,别给德妃娘娘添麻烦,过两年搬出来就好了。” 毓溪抓着额娘的手,面上可见惆怅,忧虑重重地说:“听说惠妃娘娘一直逼着大阿哥福晋为她生皇孙。额娘,我身子不好,若是没法儿有孩子,四阿哥和德妃娘娘会嫌弃我吗?” 觉罗氏叹息道:“德妃娘娘不是那样的人。你是皇上赐婚的阿哥福晋,哪怕没有子嗣,只要你和四阿哥两情相悦,就不会有人动摇你的地位。你若没有子嗣,四阿哥将来就会有侧福晋,她们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额娘,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毓溪柳眉深锁,眼眸湿润,口中呢喃着,“额娘,过两年我从紫禁城搬出来后,真的还会再搬回去吗?” 这一句说得很轻,觉罗氏没有听得真切,只当是女儿太紧张以及害怕身体不好将来无法有子嗣,便温柔地安抚她,却不知道女儿心里装了其他的事。早在两年前,孝懿皇后就在她心里埋下种子了。 初定过后几日,觉罗氏进宫向德妃娘娘谢恩。原也没这些规矩,只因觉罗氏早年就时常出入宫闱,与孝懿皇后、德妃来往热络,就当是进宫请安也无不可。岚琪与她在宁寿宫给太后请安后,便退回永和宫私下说话。 环春在当院日头下摆了茶几,两位母亲对坐饮茶。问起毓溪的身体,觉罗氏略略犹豫后道:“妾身无能,毓溪的身子总不尽如人意,恐怕往后还要给娘娘添麻烦,请娘娘多多包涵。” 岚琪笑道:“小孩子家柔弱,好好调理就是了。”她说着话,见觉罗氏眼含深意,心中隐隐不安,还是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觉罗氏面色一紧,抿着唇凝视德妃娘娘,须臾便离了座,在岚琪面前深深屈膝,岚琪忙道:“何至于此?快坐下说话。” “德妃娘娘,嫔妾无能。”觉罗氏含泪道,“嫔妾没能照顾好毓溪,这孩子的身子骨……” “你坐下说。”岚琪心里咚咚直跳,她害怕毓溪身有大疾,将来不能和胤禛长相厮守。 “德妃娘娘,大夫说,毓溪虽然总是得病,但看着未必不长寿。”做娘的说起这些话,真是心如刀绞,“可是她这身子骨,怕是将来不好受孕,即便怀上了,身子也不知能不能吃得消,娘娘,都是嫔妾的错。” 岚琪心里轰然一震,她怎么也没想到,大夫已经对毓溪做下这样的断言,可即便大夫不说这些话,光看毓溪多病的模样,也的确不像是能生养的。虽然她不执拗儿媳妇能不能生儿育女,可毓溪若没有子嗣,对这孩子自己来说必然是一大伤害。现下年纪还小,过个六七年,阿哥妯娌之间都有了孩子,毓溪自己就该难以承受了。 “若真是如此,也是上天注定的。”岚琪深深吸口气,安抚觉罗氏,“咱们先盼着俩孩子相亲相爱、长长久久,子嗣的事不着急,实在不济,哪怕将来在兄弟之间过继也成。” 觉罗氏心里明白,女儿这样子,便是寻常人家也不能接受,哪怕婚前隐瞒,婚后若长年无子,也注定要遭人欺侮了。可现在女儿一嫁就嫁入皇室,子嗣更是十分重要的事,若换作其他娘娘,恐怕她的孩子就要受苦了。见德妃娘娘如此温厚善良,不禁泪如雨下,叩首谢恩道:“嫔妾对不起娘娘,娘娘竟如此体谅,实在惭愧。” 岚琪叹息道:“你可别这样对毓溪说,会吓着她的,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你就安心把女儿交给我吧。” 大度和宽容是必然的,孩子的身体不好,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岚琪也不会怨怼孝懿皇后早年擅自做主定下毓溪这个儿媳妇,她自己本身也疼爱这孩子。可终归是心中的遗憾,即便她再如何无所谓,毓溪本身也会因此深深愧疚,这会成为她将来面对自己,以及胤禛妾室之间很大的障碍,但愿她能想得开,别成为一辈子挥不去的包袱。 憋在心里难受,岚琪对布贵人说了这些事,布贵人也是万般可惜,但乐观地劝她:“现在只是这么一说而已,将来怎么样还不知道呢,你看瑛儿妹妹不就扭转乾坤了,多少太医断言她不能再生育?结果生下那么白白胖胖的大小子。皇后娘娘曾经那样喜欢毓溪,在天有灵也会保佑她的。” 岚琪道:“还是姐姐的话我爱听,与她额娘说到后来,就只剩下幽怨悲伤。她的心思我理解,可我心里还盼着老天爷赏赐呢,不要像她那么悲观。” 布贵人道:“嫁女儿的心思我懂,她是怕毓溪受委屈,也不怪她。” 这件事自然不能对外人道,布贵人不是长舌妇,除了她,无人会对岚琪说如此贴心的话,再有就是环春知道。 环春从前总是口口声声说将来四阿哥有了福晋如何如何,岚琪还许诺她将来老了送到儿子们府里颐养天年,听闻四福晋可能无法生育,拍着胸脯说:“娘娘放心,福晋在宫里这两年,奴婢一定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身边的人都如此乐观,岚琪总算舒口气,乐悠悠地盼着十一月快到眼前,她可就要做人婆婆了。而这一个多月里,宫里千万别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她可不希望有任何事打扰到儿子的婚礼。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三章 四阿哥成亲 十月末是四阿哥的生辰,因婚礼在即,不过是一家子聚在永和宫吃了碗寿面,去宁寿宫给太后磕头领了赏赐。皇帝也没给儿子赏下什么,却在这天午后从乾清宫传出与四阿哥毫不相干的事。 不知怎的,皇帝突然以太后的名义钦点了侧福晋家的堂妹,着钦天监选出吉日,待三阿哥、四阿哥婚礼之后,迎入紫禁城,同样纳为侧福晋。消息一经传出,六宫哗然。 宫里亲姐妹共侍一夫的悲剧可不少,即便孝懿皇后与佟嫔还算和睦,也终究再不能有姐妹间的亲厚。而此番新侧福晋还只是堂姐妹,她们自幼不在一处,何来的感情?说得好听,是来协助侧福晋一道伺候太子料理毓庆宫,可聪明人都能想明白,皇帝是不愿立太子妃之前让侧福晋在毓庆宫一手遮天,才找个人来与她抗衡挟制的。若是从别家找来,还怕引起朝臣间的矛盾,同门同族的姐妹,斗得你死我活,也是一家子的事。 自然这也就意味着,侧福晋自此失了皇帝的心,她在太子身边注定没什么大前程,她的堂妹还没进门,同样注定了这一切。怪不得荣妃说皇帝厉害,细想想,玄烨真是“杀人于无形”。 四阿哥生辰一过,婚礼就在眼前,十一月初二,乌拉那拉府上依礼将福晋的嫁妆送入紫禁城,其中囊括初定之日皇帝所赐仪币。内务府则在宫内设宴款待送嫁妆的福晋族人,三阿哥和四阿哥的酒席摆在一起,皇帝与太后、德妃、荣妃皆未出席,由皇族亲王代为招待。 而这一晚,三阿哥和四阿哥便要分别离开景阳宫与承乾宫,住进阿哥所内早已准备好的两座三进院落中。苏麻喇嬷嬷之前亲自带人打点,两位阿哥除了院落东西相隔外,屋内一切用具陈设几乎没有差别,在皇帝和太后的授意下,对两个孩子做到了一视同仁。 这上头的事,荣妃自始至终没有插手,而岚琪则一再叮嘱内务府和苏麻喇嬷嬷不要偏心四阿哥。这是她们姐妹俩的默契,岚琪敬重荣妃年长,荣妃也大方地接受她的好意,其间即便不乏有人故意挑唆,她们俩也未生出嫌隙。 这一晚,三阿哥在景阳宫给额娘磕头后,便要离开母亲的殿阁。六月里才嫁了女儿,十一月里儿子又要离开,大喜之下,荣妃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似的,若说她辛辛苦苦挣体面是为了儿女的前程,如今他们离巢而去,她未来的人生,在这紫禁城里又该如何度过? “明儿才是行大礼的日子,今晚让三阿哥早些歇着去吧,娘娘有什么话,明天再交代三阿哥不迟。”吉芯劝慰一句,便请三阿哥赶紧回去。 他们的住所在宁寿宫往南较远的地方,已出东西六宫的范畴,宫规森严,因此向来妃嫔要去阿哥所探望皇子公主,都要请旨。而阿哥们成婚后,即便同在紫禁城里,往后再来给太后和生母请安,也要请旨方能进入大内。 三阿哥离开景阳宫时,问随侍四阿哥是否已经走了,得知四阿哥还在承乾宫,他本想去等弟弟一道走,送出来的吉芯听见了,劝道:“三阿哥自己先回去吧。四阿哥离了承乾宫,还要去永和宫给德妃娘娘行礼呢,您等在一边,德妃娘娘和四阿哥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胤祉觉得有理,便自行离去,远远路过永和宫时,果然见那里灯火通明。 但此刻,德妃娘娘并不在家里,她正带着环春等在承乾宫门内,而承乾宫里的灯火正一处一处暗下。四阿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将宫内每一间屋子都走了一遍,现下各处都已昏暗,唯有正殿之中还有光亮。 “娘娘,咱们不进去吗?”环春轻声问。 “他该是在和皇后娘娘道别,咱们等他出来就好。”岚琪眼中微微湿润,叹息道,“明日起,承乾宫就封宫了,短时间内不会有人住进来。佟嫔向皇上求了恩典,要把这一处留下纪念皇后,反正宫里不缺安置宫嫔的殿阁,即便将来有再多的新人,咱们皇上这一代里,承乾宫永远都会空置。” 说话间,正殿灯火终于熄灭,胤禛提着灯笼缓缓走出来,立在门前吹灭了灯笼,将灯笼放在殿门前,又驻足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出来。他似乎不知道母亲已经在等候,乍然见到额娘不免讶异,却是责怪:“门口风大得很,额娘为什么站在这里等?” 说着就上前握住了岚琪的手,可是岚琪的手却比儿子的温暖,他掌着灯笼在空荡荡的一间间屋子里走动,反倒十指冰凉。而四阿哥一触及母亲温暖的手掌,悲伤的心情顿时散了不少,从指间传到心里的暖意,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岚琪温柔地说:“你有些认床的毛病,早些去自己的住处熟悉熟悉,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从早到夜里,你忙得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明天是你的大日子,也是额娘的大日子,咱们都要精神体面,明天额娘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 胤禛暖暖地笑着,退了一步给母亲行了大礼,便爽快地答应:“儿臣这就走了,额娘也早些回去休息。您别舍不得,眼下只是换了个住处,还在紫禁城里呢,等将来离宫开衙建府时,您再舍不得吧。” 岚琪笑道:“快走吧,还说这么多的话。” 另一边,环春则拉了小和子说些话。虽然青莲和承乾宫的旧人都跟四阿哥去,她很放心,但小和子到底还有些毛躁,往后就是四阿哥那儿主事的了,怕他年轻沉不住气。 等承乾宫的人终于拥簇着四阿哥离去,岚琪反而和环春孤零零地站在这里。还留下看守的几人恭请德妃娘娘早些回去,岚琪也不愿他们难做,挽着环春的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忽然又定住不动。环春打着灯笼照亮主子看,竟是见她泪流满面。 “娘娘,您怎么了?”环春担心不已。 “胤禛一周岁那天,我从这台阶走下去,一步步都走得心碎,曾以为我一辈子也要不回儿子了。”一阵伤感后,岚琪吸了吸鼻子,安稳下心情道,“不想了,都过去了。” 一夜相安。翌日,十一月初三,钦天监早早选定各处行礼的吉时,一清早就有人来引领三阿哥、四阿哥着蟒袍补服,前往宁寿宫向皇太后行三跪九叩之礼。太后一番叮嘱教导的话后,不能耽误下一刻吉时,三阿哥和四阿哥很快就被领往乾清宫,向皇帝行礼。 乾清宫正殿内,皇帝高坐龙椅,繁复的龙袍朝冠让他看起来比平日更加威严庄重。两个孩子在礼官引领下毕恭毕敬到了御前,待得礼官唱礼,周周正正三跪九叩,拜谢父皇养育之恩。 礼毕直起身子,四阿哥缓缓举目望向高高在上的皇阿玛,空荡荡的上首只有父亲一人孤坐,他心中猛然抽紧。 当年大阿哥成婚时,皇额娘曾以皇后之尊在此受礼,皇额娘对他念叨了无数次,将来也要在乾清宫受儿子的大礼,要亲自为他操持风光体面的婚礼。昔日慈爱的言语犹在耳边,可如愿成为皇后的养母,却早已驾鹤西去,她许诺自己的事,终究没能兑现。 心中的悲伤难以自制,连父亲教导什么话他都没能用心听,眼前凝聚的水雾蒙住了他的双眸,恍惚中竟似见到养母身着金灿灿的凤袍端坐上首,美丽高贵的她正微微含笑看着自己,仿佛在说:“胤禛,额娘真高兴。” 玄烨俯视着两个孩子,言语间发现四阿哥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孩子眼中含着泪,正看着自己身边空荡荡的地方。 多年前,表妹曾坐在那里和自己一同受大阿哥的礼拜,玄烨不禁心中微痛,再看四阿哥小心地揉了揉眼睛,又不禁心中一暖。他知道,岚琪一直希望儿子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看来养母和生母的经历,让他的心智比兄弟姐妹更加成熟,也早早学会了如何应对情感上的问题。 礼成后,二位皇子退出乾清宫,要在吉时再往各自生母的殿阁行礼。因荣妃人缘极好,且和许多人一样早就“不得宠”,同一时刻两处殿阁办喜事,显然是景阳宫更热闹些,永和宫反而有些冷清。 但岚琪不在乎这些,乐得清静些,不必招呼太多人。一清早起床大妆,沉甸甸的朝冠戴在头上,当端坐于永和宫正殿时,她恍惚觉得自己在梦境中。等待儿子到来的辰光里,从她进紫禁城的第一天,到后来的一切种种与玄烨相关的场景竟都浮现在眼前。 待得四阿哥到眼前,看着儿子行二跪六叩之礼,岚琪心中竟变得十分宁静,方才的恍惚不再,此刻只觉得自己被幸福和满足包围,没有悲伤不舍,也没有过度的兴奋,甜甜的喜悦从心中溢出。她温柔慈爱的笑容,让在乾清宫经历了失落的四阿哥完全放松下来。 比起宁寿宫和乾清宫的庄严肃穆,胤禛在母亲面前,反而能随意言笑。母子俩都没太拘泥规矩,礼毕后就如常坐着说话,好等待下一个礼节的吉时。 这叫前来观礼的妃嫔们都十分惊讶,素知德妃在太后和皇帝跟前左右逢源,没想到竟连与十来年不在身边的儿子关系都这样美好,弄不明白究竟是老天给她的赐福,还是她自己努力挣来这一切。 三阿哥、四阿哥此番迎亲,与昔日大阿哥的婚礼一样,銮仪卫预备红缎围的八抬彩轿,选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内务府总管一人,率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一人、护军四十人,负责迎娶新人。 再选取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夫人一人,率内管领妻等八名担任随侍女官,分别到福晋家与皇子宫中敬候,步军统领负责清理自宫门到福晋家的道路,仪仗自宫内前往宫外福晋娘家。 因皇家礼法规矩森严,福晋府内并不会有什么催人泪下的离别场景。待到吉时,内监便将彩轿陈于中堂,福晋礼服出阁,随侍女官服侍上轿,八名内监抬起,有灯笼十六、火炬二十前导,女官随从,前列仪仗,内务府总管、护军参领分别率领属官与护军前后导护。 至皇子宫外,仪仗停止、撤去,众人下马步入,女官随轿到皇子住处伺候福晋下轿,引福晋入宫,随后便举行合卺仪式,由等候在此的命妇引导新人行礼。 热闹虽有,但碍于宫规森严,所有的事都一板一眼、井井有条。在荣妃和德妃的精心准备下,一整日礼仪下来,顺顺当当,无一处不妥。新人们分别在自己的殿阁行合卺之礼。礼毕,便有太监上报至宁寿宫、乾清宫和妃嫔殿阁。这一天的正经事,就基本算全部妥当了。 之后皇子住处设宴六十席,款待福晋父母和亲 族,列席之人与礼仪,同之前在福晋家举行的初定仪式相类似,并无新鲜之处。皇帝与众妃嫔奉太后在内宫庆贺,并不出席此宴会,皇家的婚礼,虽然隆重豪华,却少了许多民间的热闹和亲情,各种无奈,也只有他们自己能体会。 四阿哥应付罢了宴会上的热闹,微醺的少年郎身着吉服退回婚房。喜娘嬷嬷们早就等候已久,小和子忙着给各位塞红包喜钱,众人才算放过新人退下。春宵一刻值千金,即便将来阿哥、福晋起卧的规矩不能少,今晚断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 四阿哥坐在桌边,慢慢喝着碗中的醒酒汤。新娘身着华服坐在榻上,她的红盖头早已掀起,可是傻傻地坐着,不敢靠近丈夫。 一碗醒酒汤下肚,四阿哥觉得胸口的憋闷和胃里的翻腾都缓过一些,便是自己的喜酒,也实在不懂酒何来的美味,只是被兄弟皇亲们灌着才喝了许多。他又有些害怕不知如何面对今晚初夜,虽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从今往后却要相守一辈子,四阿哥不知开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一晚上说是应付喜宴上的宾客,实则满肚子都在担心如何面对毓溪,便也心甘情愿多喝了几杯酒,想给自己壮壮胆色。 可现在四阿哥只觉得酒壮胆色也是空话,他除了身体难受,压根儿没觉得壮了什么胆。这会儿他缓缓放下汤碗,用手背抹了抹嘴,正犹豫接下去该做什么,却见毓溪终于起身走过来。 一身喜服的新娘,是去捧来架子上的水盆,揉了一把手巾,怯然看了胤禛一眼后,便凑过身来轻轻擦了擦他才喝了汤的嘴,又温柔地拉起他刚才抹了嘴的手,小心翼翼擦拭手背。 毓溪的主动,让胤禛渐渐放松,等她给自己擦完了手,便拿下手巾放在一旁,拉着她缓缓坐到了床榻上。两人并肩而坐,毓溪禁不住双颊绯红,将脑袋埋得深深地说:“四阿哥,妾身给您宽衣吧。” 胤禛却伸手搂住她的身子,感觉到她纤细的身体在怀里颤了颤,但很快就安逸下来,显然自己的怀抱是她值得信赖的所在。毓溪也从自己搂着她,渐渐变成全身心地靠在他的胸前。胤禛终于想到开口第一句该说什么,温和地在她耳畔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会好好待你,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毓溪却笑出声,娇然望着她新婚的夫君,怯怯道:“原来四阿哥这样会哄人。” 胤禛眯眼笑着:“我只哄你,还有额娘和弟弟妹妹,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还有皇上呢。”毓溪道。 “是,还有皇阿玛。可是皇阿玛不用我去哄他什么的,他有额娘在。”胤禛笑着,“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毓溪,咱们往后再也不用分开了,一辈子都在一起。” 毓溪眼中微微湿润,早些年青梅竹马的美好她记忆犹新,后来突然就不怎么让她进宫了,从此高墙相隔,互相思念。小姑娘的心思再也到不了别人的身上,身在宫外的她,时常会担心,会不会有别家的小姐走入四阿哥的眼中,那莫名的、淡淡的醋意,全是她对四阿哥的情意。 “再也不分开了。”新娘心中激动不已,可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体,又不禁伤心,含泪道,“不论短长,妾身这辈子,都要陪着四阿哥。” 胤禛笑道:“往后我们‘你我’相称,不要叫我四阿哥,叫我的名字。毓溪,我的名字是什么?” “四阿……”毓溪不敢,但一声四阿哥才要说出口,就感觉到夫君更用力地搂紧了自己,叫她心神一震,忙改口,娇滴滴地唤着,“胤禛。” 胤禛柔情似水:“额娘说我的名字,寓意‘以真受福’,此生我必然会真诚待你,毓溪,踏踏实实跟着我可好?” “嗯。”新娘既羞赧又欢喜,耳边忽听得热乎乎一句:“你真好看。” “他们都说三福晋生得好看。”新娘露出些许委屈。 “在我眼里,你最好看,我连三嫂什么模样都没见过。”胤禛轻轻说着,渐渐凑近妻子的脸颊,言语旖旎,“我能亲亲你吗?” 毓溪娇然而笑,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明媚的眼中秋波流转,突然跃起娇柔的身子,在夫君脸上印下香吻。柔嫩的双唇让少年郎心中荡漾,他竟不敢再看毓溪娇美的脸颊,自顾自傻傻地笑着,倒是毓溪轻声问:“你不亲我啦?” 门外头,小和子假模假样地趴在门边听热闹,实则隔着套间根本听不到内寝的动静,冷不丁屁股上被踹了一脚,青莲揪起他的耳朵说:“混账东西,赶紧歇着去,明儿好些事等着呢。” 小和子揉着耳朵憨笑:“姑姑往后可给我些面子吧,我如今也有品阶了,手底下管着小太监呢。” 青莲笑道:“那是主子给你脸面,你可别自己不尽心把脸面丢了。管你什么品阶,总在我之下,要是做出叫我恼火的事,照旧拆了你的骨头。” 小和子嘻嘻笑着:“咱们福晋可是温柔秉性的,往后青莲姑姑你这样张牙舞爪,别把福晋吓着了。” 语毕,就被青莲揪着耳朵踹。两人动静闹得大了,小和子抓着姑姑就往外走,贼兮兮地笑着:“别搅了四阿哥的好事。” 青莲不与他废话,打发他去休息,自己望了望四阿哥的屋子,担心他们年纪都太小。像大阿哥和太子那样早就猴急上宫女的,倒不必担心婚后的事。虽然该学的,宫里太监、嬷嬷都教给四阿哥了,可四阿哥这一本正经的,不知要如何开始夫妻间的生活。青莲偶尔会想主子若还在,一定大大咧咧,这上头的事不用她操心,不免几分心酸。 随着三阿哥、四阿哥这里的热闹散去,整座紫禁城又安静下来,各门各院落了锁,灯笼红烛一盏一盏熄灭。永和宫里所有人都累坏了,可是他们家主子还伺候着酩酊大醉的皇帝,底下宫女、太监都不敢先歇着。 终于等寝殿里收拾干净,环春才出来吩咐众人都退下,而她为了明日新人来行礼,也不敢熬夜,留下几个机灵的宫女、太监守在门外,便也休息去了。 寝殿之内,酣醉的玄烨睡得深沉,方才回来竟是吐了,搜肠刮肚倒是吐得干净,现下身子松快,毫无知觉地被伺候清爽,就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等岚琪拾掇好回来,听见玄烨平缓的鼾声,虽然恼他今晚贪杯,可心中温暖又安逸。爬到床上趴在他的身旁,昏暗的烛光下,显得他的睫毛更加深浓。岚琪一直都羡慕玄烨有漂亮的睫毛,昔日的小心思从未离开过,此刻又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想摸摸他浓密的睫毛。 可是指尖肌肤还未触及,酣睡的人就突然清醒,但玄烨没睁开眼睛,只是双手搂住了岚琪的身体,一翻身把她滚到了里头去。高大的身体压了上来,双唇贪婪地顺着下巴脖子就往下滑,手里正解着她腰下的寝衣,肩膀上的衣衫被亲着亲着就掉下了。 岚琪被重重一摔有些发蒙,雨点般的吻又让她无暇分心,等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就快衣不蔽体了。她一面挣扎着扯过被角遮掩身子,一面捶打玄烨的肩膀嗔怪:“我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不要闹了,今晚不要闹可好?” 身上猛烈的攻势倏然停下,可腰下早已沦陷在他大手的抚摸中,一下一下刺激着她的神经,耳边也感觉到柔柔暖暖的呵气,几分恳求的语气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朕想要你。” “眼下十一月寒冬,何来的春宵?”岚琪蜷缩起疲倦的身体,侧过身不让他碰,才想起今晚是儿子、儿媳妇的初夜,更加恼玄烨不正经,随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说,“皇上快醒醒,您这话可太不成样子了。” 却不知这一拧,更激起男儿雄风,岚琪感觉到身体被侵略,不禁失声一喊,柔媚的声音引得玄烨嘿嘿直笑,黏在她身上说:“朕给你把散架的骨头捏起来,好不好?” 岚琪又哭又笑,身子微微发热,已经有些不能自制。她也是吃了酒的,要不是这么个大男人要伺候,必定是回来倒头就睡,再想着今晚是儿子、儿媳妇的好日子,自己竟也要凑热闹和丈夫翻云覆雨,不免觉得放不开手脚,十分羞愧。可这份小心思带来的欲拒还迎,更添几分情趣,待渐渐进入忘我之境,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疲倦和云雨,让岚琪睡得十分深沉,翌日竟是等门外梁公公叫起时,才和玄烨一道醒过来。皇帝要赶着上朝去,而平日都是岚琪早早醒来伺候他,外头的人都习惯了德妃娘娘唤人后才进来,可今天等了半天都不见动静,梁公公才不得不叫起。 这下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岚琪头疼身子发软,根本无力起身,又恼怒玄烨昨晚“欺负”她,拥着锦被,冷冷地隔着纱帐看外头宫女、太监伺候皇帝洗漱穿戴。 很快一切妥当,玄烨屏退了所有人,回身撩开纱帐凑到她面前来。清醒的男人眼中依旧带着几分色气,可那心满意足的笑容,直看得人心软,甜蜜的吻落在她唇上,玄烨轻声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朕昨晚给你赚了不少吧?” 岚琪被说得如新婚美娇娘般羞赧,憋得脸颊通红,半句话也说不出。玄烨却朗声笑着,大摇大摆地离开。等环春、绿珠捧水执巾进来伺候,只看到她家主子裹着锦被在床上滚作一团。 环春坏笑着伏在床下说:“皇上吩咐奴婢,说让主子赶紧起来打扮,咱们不把庄重的衣裳穿好,您和小福晋站在一起,可就跟姐妹一样的了,做婆婆没有威严怎么成呀?” 岚琪怎容得环春这样欺她,更加不管已做婆婆的尊重,躲在被窝里不肯起身洗漱。还是环春哭笑不得地认错求饶,才把她家主子哄起来。 坐在镜前梳妆时,岚琪惊见自己脖子下一抹红印,只等穿得厚厚实实遮盖住才安心。这要是让儿媳妇瞧见,她才真是没了当婆婆的尊贵。心中虽怪玄烨胡闹,可更恼恨自己没出息,回回到后来都是她自己不断地痴缠索取,光想一想,就脸红得发烫。 “娘娘,奴婢还要不要给您上胭脂了?”环春手里捧着胭脂盒,笑悠悠地扶着自家主子的肩膀,指着镜中脸蛋绯红的美人给她看,“奴婢怎么觉得,像在给四福晋上妆似的?您大清早的,这样娇羞做什么?” “你别处当差去吧,我可不要你了。”岚琪气得打环春,脸上的红晕越发散不去,还是到门前吹了一会儿风才好些。几个小家伙也早早起身等着看新嫂嫂,一时被 他们闹腾,才算忘记了昨晚的事。 岚琪今日依旧一身朝服穿戴,端坐在正殿中。外头一遍遍消息传来,说新人已起身梳妆,又说已去宁寿宫。诸如此类,掐算着吉时,待去得乾清宫,就该到永和宫了。 布贵人一早就到了,与岚琪一道等新人前来,闲着说话时道:“听端嫔姐姐说,昨天三阿哥去景阳宫行礼时,荣妃哭成了泪人,话也不能好好说。我说你这里说说笑笑,一点儿眼泪都没有。她们还不信呢。” 岚琪笑道:“说来也奇怪,当日看着大阿哥成婚,我倒有几分动容,可是昨天看着我的儿子就要娶妻成家,我一点儿也不难过,满心都是喜悦,大概初二那晚在承乾宫与他话别时,该流的眼泪都流尽了。” 布贵人问:“承乾宫往后再不住人了吗?” 岚琪颔首肯定,又笑道:“昨晚皇上告诉我,胤禛给他行礼时掉眼泪了,叫皇上很感动。这小子也不知想什么呢,在我面前可没见眼泪,怎么见他父亲能那样动情?” “是好事,能和皇上父慈子孝,可是你的福气。”布贵人赞叹不已,“咱们四阿哥,就是讨人欢喜。” 说话间,外头一阵热闹,像是说四阿哥和四福晋要过来了。布贵人竟坐不住,她可不必像岚琪那样穿戴隆重的朝服,立时撂下她往外头来,又不敢见了新人先受他们的问候,远远地躲在回廊柱子后头,终于见一对新人喜气洋洋地进门来。 胤禛和毓溪都穿着朝服,两人并肩跨入。毓溪忽而拉住胤禛,伸手将他的朝冠扶一扶周正,两人一般大的年纪,男孩子还没使劲儿长个子,小两口便瞧着差不多模样。胤禛微微一笑,似乎是进了母亲的宫殿,不再如外头时那样拘谨,顺手就牵起毓溪,与她手牵手往正殿去。 里头温宸和十四阿哥跟着胤祥先跑出来,小家伙们挤在门边上,小十四突然嚷嚷:“四嫂好看,四嫂真好看。” 毓溪闻言,笑得眼眉弯弯,含羞地望了胤禛一眼,稍稍挣扎了一下,示意丈夫把手松开,四阿哥却不以为意,反虎着脸冲弟弟凶道:“没大没小,怎么对嫂子说话?” 温宸手里本抱着皇阿玛送她的小狗,一时欢喜不小心松了手,小狗跑出去围着新娘子又叫又跳,欢脱地摇着尾巴,小宸儿跑来一把拎起小狗揍屁股,骂道:“你别吓着我四嫂。” 小公主玲珑可爱,毓溪很是疼爱,摸摸温宸的脑袋说:“嫂嫂屋子里养了好些金鱼,回头带你去看可好?” 十四阿哥、十三阿哥也跑来,围着嫂嫂说要去看。乳母们忙各自上前将小主子们拉开,可不敢耽误四阿哥、四福晋给德妃娘娘行礼的吉时。 毓溪赶紧摸一摸发饰、首饰,生怕方才嬉闹弄乱了仪容,又看看胤禛无不妥之处,才跟着礼官和嬷嬷们步入正殿。 生母面前,四阿哥二跪六叩、福晋四肃二跪二拜。礼毕后,新人入座。弟弟妹妹们来见过兄嫂,温宸公主起身后便软软地窝在嫂嫂怀里撒娇,娇滴滴地跟额娘说:“今天我要到嫂嫂家里去。” 岚琪突然想起布姐姐来,才知道她出去后没再进来。布姐姐只是贵人身份,不用受阿哥、福晋礼拜,但布贵人与岚琪情同姐妹,她还是让环春将布姐姐找来,虽不是大礼,也让胤禛和毓溪向布姐姐问了安。 布贵人欣喜万分,又见小孩子们痴缠,知道岚琪有话要和儿子、媳妇说,便哄着胤祥他们跟自己走。不多久,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只留一对新人坐在一旁。 儿子平日见了自己,没有这正襟危坐的严肃,母子俩还时常依偎在一起,现在看到他们小两口并肩坐着,时不时互相望一眼,岚琪才感觉到儿子成家给她带来的失落,但这酸酸甜甜的滋味是伴着幸福而来,小两口相亲相爱,可是她最大的愿望。 昨晚新房里的洞房花烛夜,他们俩依偎着就睡了一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早晨进去伺候的宫人,收拾被褥时便有人留心那上头的事,比他们出门还早,就把消息送来永和宫。照规矩,新人成婚当晚要圆房,若是不行,宫内就要有人干预教导。有些规矩是岚琪也不能僭越的,可规矩再大也大不过人情,她求得太后出面告诫内务府的人不要干涉四阿哥屋子里的事,毕竟夫妻俩年纪都小,那些事不急在一时。 而毓溪昨晚本担心若不圆房,今日无法交代,出嫁前额娘都是教导好的,她也为此紧张了好一阵子。但胤禛跟她说,额娘担心她身体不好,前不久才又病过,他们圆房的事不着急,要紧的是她终于嫁给他了。所以今日来见婆婆,她才少了几分愧疚之心。 此时香月、玉葵奉茶进门,毓溪见了便起身上前接过,端一碗茶恭恭敬敬地送到岚琪身边,定了定心,说道:“额娘,您喝茶。” 甜美的一声额娘,岚琪直听得恍惚,方才礼官唱礼,孩子们跟着跪拜叩首,冷冰冰的礼节并无几分亲情,这会儿毓溪端一杯茶喊一声额娘,才让她真正有了做婆婆的感觉。一旁的环春递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里头厚厚一沓银票,都是她家主子长年累月攒下的体己。 岚琪将红包塞入儿媳手中,慈爱地说:“胤禛的脾气偶尔有些小性子,大体还是温和体贴的。总之,你多多包涵他。额娘就把胤禛交给你了。” 毓溪赧然点头,又端庄稳重地说:“儿臣还有许多事不懂,往后请额娘多多教导。儿臣一定悉心跟您学本事,将来离宫建府,好为四阿哥操持家务,不让您操心。” “不着急,先在宫里玩一阵子。弟弟妹妹都还小,他们又喜欢你,你时常来替我教导他们,就是额娘的福气了。”岚琪嘴里说着这些话,心神却还有些飘忽不定。 一眨眼,她竟也坐在了这样的位置上,可她觉得自己的心还很年轻。与其说是儿子有了妻室往后不能再亲近让她失落,不如说是那颗不服岁月的心在躁动不安。她觉得自己还年轻,还能与玄烨花前月下,可扣上了婆婆的头衔,似乎就再不能年轻冲动,如此悖逆骨子里血液里的如火热情,难怪她浑身都不自在。 好在心思是一码事,理智之下的庄重不能少,岚琪耐心地对毓溪说了些从前不会提起的话,告诉她在宫内待人接物的基本礼仪。胤禛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很快宁寿宫就传旨,让新人过去用午膳。 转眼已到腊月,初七这一日,毓庆宫迎来新的侧福晋。太子如今即将做父亲,又再添一房妾室,喜上加喜,都盼着太子宫里继续开枝散叶,繁荣皇嗣。 然而,就在太子与新侧福晋洞房花烛夜的日子,大腹便便的孕妇突然闹着要分娩了,生生破坏了新人的新婚夜。太子和新福晋守了一整晚,侧福晋也没生下来,结果腊八那日闹得宁寿宫也没能安心过节,上上下下都盯着侧福晋肚子里的孩子。 可不论太医、稳婆怎么折腾,都没见侧福晋有生的迹象,这样一闹,一直闹到腊月初十,孕妇才终于真的要生了。宫里有生育经验的女人多的是,再有一些太医、稳婆抱怨的话传出来,都知道侧福晋是故意搅了新人的好事。 但眼下没人计较侧福晋这点小心思,初十那天折腾到傍晚,毓庆宫里终于有啼哭声传出。好消息迅速传遍六宫,在大阿哥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后,太子终于先为皇帝生下了皇长孙。 皇长孙出世,寓意着玄烨的血脉又往下传承了一代,大清皇室后继有人,亦是江山稳固的根本所在,这是天大的喜事。侧福晋之前那点小伎俩,早被冲得烟消云散,她和太子日益紧张的夫妻关系,也因此有所缓和。 新生儿带来的喜悦,让新侧福晋进宫的事变得可有可无,之后是为皇长孙洗三等礼节。新人进门五六天了,却被撂在一旁无人问津。 那日岚琪领着毓溪从宁寿宫请安出来,瞧见门前停下一乘暖轿,帘子打起,娇俏华贵的小妇人从轿中走出,乍然见到岚琪几人,满面茫然,并不认得是何处的娘娘,只等边上有年纪的宫女告诉她,她才赶紧上前向岚琪行礼。 “嫂嫂吉祥。”毓溪同样礼貌地行了礼,便规规矩矩地跟在岚琪身后。她偷偷看了一眼这位毓庆宫的新人,比起那一位,果然更漂亮些。 “这几日都忙着小皇孙的事,怠慢了向你道声喜,过几日到永和宫来坐坐。”岚琪客气地说着。虽说她是长辈,毓庆宫的人终归和别处不大一样,她不必太过亲近,但该有的客气也不能少。 新人也正是胆怯的时候,哪儿像三福晋那样到哪里都跟人熟。她在德妃娘娘面前并不敢多说话。岚琪见她如此,就带着毓溪先走,让她自己进去向太后请安。 两处道别分开。岚琪领着毓溪步行回永和宫,路上与她道:“你们妯娌间多往来本是应该的,但将来你们是要搬出去的,和毓庆宫的接触会越来越少,现在不要和哪一位往来热络——一来在宫里落下是非口舌;二来将来你们离开紫禁城若不再往来,又不免有人闲话。这些都是多出来的事。” 毓溪答应着:“儿臣听额娘的,只是偶尔三福晋非拉着儿臣一道去串门不可,她不好应付,不去又要啰唆半天。儿臣是无所谓的,可是闹得三阿哥问四阿哥,就很尴尬了。” “他们过几个月就搬走了。”岚琪挽着毓溪的? ??,悄声与她说,“你可别告诉旁人,额娘怕你委屈才说的。毕竟还有几个月,现在说出去,好像咱们赶他们走似的。” 毓溪甜甜地笑着,一想到那个麻烦的三嫂要离开了,心里就松快,亲昵地与岚琪说:“可是我们还不想走呢,额娘,留我和四阿哥多住两年可好?” 岚琪笑悠悠地说:“哪有一直留着的道理?外头宅子安顿好了,你们就该走,三阿哥他们也是如此。宫里的事还是处处要照规矩来,额娘只是多疼你们一些,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毓溪忙紧张道:“额娘别误会,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傻丫头。”岚琪温和地看着儿媳妇的眼睛,她心里突然明白,就好像自己当初对太皇太后一样,毓溪显然被教导过该如何与婆婆相处,她处处都拿捏着分寸。看似与自己如母女般亲昵,实则彼此间依旧隔着些距离,但这距离刚刚好,不远不近,能让她们婆媳彼此都不觉得尴尬。 她淡淡一笑道:“额娘不会误会的,你比胤禛懂事多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四章 婆婆不好当 时光悠悠,康熙三十二年的腊月,当四福晋随德妃娘娘在宁寿宫请安,于门外遇见毓庆宫小侧福晋时,依旧记得当年她初入宫闱的光景。两年一晃而过,宫内或喜或悲发生了许多事,昔日腼腆胆怯的小侧福晋,也已在眼眉中凝聚了几分凌厉之气。 小李佳氏因闺名带“文”字,宫内为方便区分毓庆宫里两位侧福晋,两年来已习惯称呼她为文福晋。是年四月,文福晋曾生下一女,可惜八月即夭。但因太子钟爱文福晋,这会儿才不过腊月,她已经又身怀六甲。太医说,来年三月里便要生。 岚琪拥着风毛大氅立在门下,看着嬷嬷们搀扶文福晋到跟前,依稀记得两年前也是这样的光景。那会儿她的堂姐闹了几天才生下皇长孙,搅乱了她新婚后的日子,连宫里人都无视她,那时的小福晋说话都是打战的。可这两年来,她和堂姐在毓庆宫里明争暗斗,大家渐渐都知道,她不是好欺负的主儿。 “正飘雪呢,怎么这会儿来了?”岚琪客气地问着,“太后娘娘不是一早吩咐过,不要你来请安吗?” 文福晋笑道:“因是毓庆宫有喜事,特地来向太后娘娘道喜。” 岚琪与毓溪对视一眼,再听文福晋说话,方知道半个时辰前,太医在毓庆宫里又搭出喜脉,她的堂姐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太子随皇帝谒陵未归,侧福晋便差遣大腹便便的她亲自来宁寿宫报喜。 文福晋很快就进了宁寿宫的门。岚琪领着毓溪离开,忍不住抬眼看她,儿媳妇的脸上果然可见惆怅,不免让岚琪心疼。 那年太子侧福晋产下皇长孙后,宫外大阿哥福晋紧跟着就传来好消息,只可惜隔年七月分娩时,生下的照旧是一个女儿。大福晋一连生下四个女儿,原本同情她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像是命中注定生不出儿子,连惠妃都绝望了。而同一年秋天,三福晋也有了身孕,可她搬出去后在阿哥府里不知保养,不足三个月小产时,才刚刚知道有了身孕。 但不论大福晋生女,还是三福晋小产,又或太子文福晋的孩子夭折,好歹都是有过好消息的,但已婚两年的四阿哥,至今无任何动静。再往下,太后已经在念叨五阿哥的婚事,等宫里再有了五福晋,四阿哥这边若还是没消息,他们小夫妻俩就真要尴尬了。 岚琪倏然停下脚步,毓溪察觉到动静,也紧跟着停下。 两年来,儿媳妇长高了许多,胤禛更是雨后春笋般地长。虽然宫内宫外在这年纪生育是大多数,可在她眼里,儿子儿媳妇始终还是小孩子。她自己真不着急他们有没有孩子,可环境所迫,他们都是不得不活在别人“眼光”里的人,现实摆在眼前,这就是他们的命。 “冷不冷?还是等他们送来暖轿代步吧,雪粒子钻到风帽里去,头发也打湿了。”岚琪伸手拿帕子轻拭毓溪的发鬓,温和地说,“着了凉可不好,腊月、正月里没有你陪着额娘应付皇亲国戚,额娘可要闷坏了。” 毓溪却越发垂下眼帘,声音颤颤地说道:“若是能有个孙儿陪着额娘,额娘就不怕闷了。” 岚琪微微笑道:“你弟弟妹妹才长大些,我好容易落得几年耳根子清静,我可不着急你们生养。再过两年吧,让额娘也歇一歇不是?” “额娘是哄我的,我知道。”毓溪抿着嘴,紧紧抓着婆婆的手说,“额娘,您帮我劝劝胤禛,让他纳妾吧,我的身子……” “行了,不说这些话。”岚琪再反手握紧她的手,面上略见严肃,“这上头的事,胤禛怎么与我说,我便怎么给你们做主。你说了不算。” 然而婆媳俩这头才说了话,小年时,皇帝下旨内务府,从八旗适龄女子中挑选秀女举荐,正月里由太后主持,择吉日遴选,为五阿哥选嫡福晋,再为大阿哥、三阿哥和四阿哥都添一位侧福晋。 皇帝自己选不选新人,岚琪没有那么好的心去提醒他,这件事似乎就不了了之。太后那儿一心一意为五阿哥选媳妇,也顾不得别的事。至于选五福晋的事,宜妃少不得要去眼前露脸,想插一手。可太后根本不搭理她。五阿哥同样态度冷漠,不把亲娘放在眼里。 那日宜妃在景阳宫对荣妃哭诉时,岚琪也在一旁,心里觉得她可怜。荣妃劝宜妃想着五阿哥过得好便是,别去操心那些事,五阿哥终归是她的儿子,五福晋进了宫,还能不服服帖帖做她的儿媳妇? 宜妃却说:“连胤祺都不认我这个亲娘,儿媳妇还不跟着他一道眼里没有人?你们可都好了,一个个都做了婆婆,好把这辈子在宫里受的气都冲她们撒去,我却连教训儿媳妇的机会都没有。不是我一定要在背后对太后说大不敬的话,你们就不觉得太后过分吗?从前说孩子小,讲不通也罢了,胤祺在书房都念多少年书了,怎么还不好好开导他?分明就是太后不让他认我这个做娘的。你们还不信。” 荣妃和岚琪怎么不信?可信也不能说出来,唯有不咸不淡地劝她别多想,结果还被宜妃一通抢白,更是挖苦岚琪:“德妃姐姐可要小心些,三十多岁的人了,再有了身孕,外头人笑话不算,你自己吃得消吗?” 她撂下这话就扬长而去。荣妃苦笑着劝岚琪:“算了算了,她能当面说,比背后使绊子强,这两年学乖了呢。” 岚琪本不在乎,只是这会儿想走也不能走,显得好像生气了,不给荣妃面子。而不多时,端嫔和戴贵人、布贵人也来了,她更不好走开。正坐得不耐烦,永和宫来人说四阿哥求见。众人都奇怪这会儿工夫应该在书房或朝堂里,怎么跑来内宫?怕有什么事,让岚琪赶紧回去。端嫔双手合十念佛说:“若是四福晋有好消息,就好了。” 这样一说,岚琪也心动,可偏偏她一身儿女福气暂没能好好传承在胤禛的身上,四阿哥来并非禀告什么好消息,而是岚琪盼了好久的,为了侧福晋的事来找她。 母子对坐时,岚琪却笑道:“还以为你隔天就要来跟我说的,一等这么多天,我想你是不是不打算来计较这件事,要顺从你阿玛的旨意了。” 胤禛绷着脸,满面的不乐意,应着:“这几日正有事忙着,额娘这里请安也怠慢了,额娘别怪儿子。” “傻话。”岚琪嗔怪道,“有话就说吧,额娘等你好几天了。” 胤禛愣一愣,果然开口道:“额娘能不能劝说皇阿玛,我不要侧福晋?” 岚琪淡定地笑道:“你阿玛说了,若是你有这请求,亲自去与他说。” “找皇阿玛说?”四阿哥露出几分怯意,好像没了底气。 “不敢吗?”岚琪温柔地笑着,便将心里话对儿子道,“这几天毓溪可高兴了,动不动就来问我选秀的事怎么样了。额娘也是女人,这天底下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把丈夫分给别人,可是你的毓溪不只是个女人而已。” 胤禛不解地望着母亲,岚琪轻轻一叹,劝说道:“你们虽然还在宫里住着,也算得上是自立门户了。她在你怀里是个女人;在人前,则是要为你操持家中一切体面的女主人,是大清四皇子的福晋。她所顾虑的事,往大了说,与额娘操心的没什么两样。不过是额娘守着紫禁城,毓溪守着你们这个小家罢了。” 胤禛皱着眉头:“可我不想委屈她。” “委屈与否,全在你怎么做了。”岚琪笑道,“你在承乾宫跟着皇额娘时,没有看你皇阿玛怎么做吗?反正这事额娘是管不着的,天底下谁也委屈不了毓溪,只有你才会让她伤心,有什么话,你们夫妻之间去说,别找额娘传话。你们总是自以为是地在乎、顾及对方,不好好谈心沟通,一年一年下去,可就生分了。到时候只怕不等阿玛、额娘给你指侧室,你自己也想找个可心的人陪在身边了。” 胤禛说不出话,儿女情长上,他的确稚嫩,而现在书房、朝堂两头顾及,渐渐地,对待毓溪也有些力不从心,累了就只想歇着,而毓溪又处处体贴他。仔细想一想,正如额娘说的,他近来都不知道毓溪在想什么了。 可总有些不死心,胤禛试探着问:“额娘,这事真没法转圜了吗?” 岚琪颔首:“你早晚要有妾室,不然人家又该说四福晋善妒。总之,如何不伤毓溪的心,都在你自己手里,额娘什么也不能帮你。” “额娘。”胤禛目光低垂,喊了娘,却不敢抬头看她。 岚琪静静等待他继续开口,心想:无非还是不肯纳侧福晋。正准备让他自己去找玄烨争取,儿子却在此刻开口道:“额娘您是否知道,毓溪她身子不好,有件事今日与额娘说了,将来便是皇阿玛逼我,我也不会答应。” “你且说来。”岚琪颔首。 四阿哥这才缓缓抬起目光与母亲对视,少年郎眼中满是坚毅的神情,一字一字郑重道:“毓溪身体不好,若是不能与儿子一生一世,请额娘答应我,不要为我续弦再娶继室,我家里女主人的位置,此生只有毓溪一人。” 岚琪胸口一紧,不知为了什么而疼痛,看着儿子说不出话来。胤禛则继续道:“将来便是皇阿玛与额娘一道逼我立继室,我也不会点头。儿子不敢伤了父子、母子情分,可是额娘,您和皇阿玛要一生一世,陪着儿子一生一世的,也只有毓溪。” “你有情有义,额娘很高兴。这事额娘且听过,将来……”可岚琪话未说完,就被胤禛打断,他严肃地说:“没有什么将来,额娘,您听清儿子的话了吗?额娘,皇阿玛不能给您的,我想全部都给毓溪。” 岚琪眼神一晃,竟不知儿子在说什么,再静下心来,只隐隐听他嗫嚅着:“皇阿玛为何不许您正室之位?” 这句话,岚琪一时分不清是从儿子口中听见的,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又见胤禛满面严肃,并没有再重复类似的话,就更不敢多问他。总觉得或许自己内心有这样的愿望,不知不觉随着儿子的话冒了出来,却赖在胤禛身上,当是他说的。这是绝不能说出口的事,她不可能对儿子说道理,即便真是听见了,也只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胤禛则已起身,施礼告辞:“儿臣要回书房去了,正月要在文华殿讲学,我若做得好,就不必再每日到书房,皇阿玛要授予儿臣正经差事去做。” 岚琪颔首应道:“你的宅子就快竣工完善,二三月里便能搬出去。你和毓溪要有所准备,在宫里毕竟额娘还能照顾得到,离了宫处处都要靠自己,往后真正是自立门户了。” 让她暖心的是,儿子倒不急着搬出去似的,胤禛对她哪怕只残留一丁点的依赖,也让她做娘的心得以满足。 离了永和宫,四阿哥步行往书房来。小和子问他几句话,说起纳妾的事,胤禛终归还是不高兴。小和子本想开解主子,没想到反而让四阿哥绷起了脸,之后都不敢再多嘴,一路静静地伺候到书房。 可才进书房,就听得嬉笑嚷嚷声。四阿哥才进门,便看到十四阿哥举着手里蘸满墨汁的大抓笔追着两个小太监跑,嘴里叫嚣着:“给我站住,让我画你们的脸,再跑我可叫人打你们了。” 后头七阿哥站在门前喊十四弟别闹,胤祯(即第5册中的胤禵)听也不听。终于有个小太监跑得绊倒在地上,他立刻骑到人家身上去,把黑漆漆的墨汁涂得那太监满脸都是,嘴里喊着:“我给你祛邪呢,赶紧谢我才是。” 小家伙正得意时,后颈突然被大力抓起。他整个人被提溜起来,扭头看到是四哥,吓得睁大了眼睛,待发现是四阿哥拎着他,便手脚乱蹬,喊着:“四哥放开我,放开我。” 三阿哥自从离宫建府,已经不大进书房,四阿哥因还在宫内住,且未正经办差,大多数时间还在书房,也是如今书房里最年长的兄长。而十四阿哥虽然年纪尚小,但是皇帝早早就让他入了书房,本意也是想四阿哥还在时,能带一带年幼的兄弟们,特别是十三、十四阿哥都是德妃膝下的孩子,让四阿哥带着最好不过。 这会儿,几个稍年长的阿哥在练习书画,年幼的几个本在他们的课堂里背书。书房里的太傅们都去了乾清宫述职,一时没有人管束,小家伙们就跑来和哥哥们一道画画。本也没什么要紧,可十四阿哥太调皮,难得没人管着要坐定不动地背书,抓了笔就满世界乱窜,五阿哥、七阿哥根本喊不住他。又因十四阿哥是德妃娘娘的孩子,他们这些已经懂事的阿哥,也知道些许这里头的人情世故,便由着十四弟胡闹。没想到让半途归来的四阿哥撞个正着,亲眼看到他骑着小太监拿笔画人家的脸。 这会儿十四弟被拎了进来放在地上,小家伙打了个滚儿自己爬起来,满面不服气地看着哥哥,可是又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只见哥哥怒气冲冲地问:“今天是谁跟着十四阿哥?” 包括那被涂脸的小太监,门口有三个永和宫跟来的人伏地请罪。四阿哥正要骂人,十三阿哥突然站出来说:“四哥,小云子是跟着我的,他没有跟胤祯胡闹,您别责罚他。” 四阿哥见胤祥护着自己的奴才,虽然眼睛里都是对兄长的畏惧,还是有胆魄地说了想说的话,胤禛倒不觉得生气,心想,也犯不着动怒吓着弟弟们,便沉下心,转身对胤祯道:“笔是用来写字作画的,几时成了你的玩具?再不许有这样的事,听见了没有?” 十四阿哥噘着嘴,高抬着下巴,骄傲地看着兄长,他自己反而生气了,哼声说:“我要给他们祛邪,不用笔,难道用手画吗?” 胤禛才熄灭的怒意,瞬间因弟弟这句话复燃,转身从教案上拿来戒尺。这三指宽的红木戒尺是皇帝赐给太傅们训诫皇子之用,可毕竟是皇阿哥,这戒尺顶多用来敲打桌椅发出声响警醒他们,从来不会真用来打人。这会儿四阿哥却拿戒尺指着十四阿哥,厉声呵斥他:“把手伸出来!” 四阿哥一向严肃,平日里的确是温和的兄长,可在书房里从来不苟言笑,兄弟们出了书房的门还敢跟四哥说几句玩笑,可在书房里就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这会儿见四哥要打十四弟,几个小的已经吓坏了,五阿哥、七阿哥几人则根本不敢劝阻。 那红木戒尺头一回用来打人,“噼啪”声响传出时,伴随着十四阿哥的哭声响彻整个书房。他越哭,四阿哥越打,四阿哥越打,他哭得越凶,到后来还是被众人拉开,但十四阿哥再没停下哭声。眼看着闹得不可收拾,只能先把年幼的十四阿哥送回去。 永和宫里,岚琪才落得清静,拿了红纸写几幅“福”字准备用来包年礼送人,正与环春、绿珠几人说笑,突然听得哭声,一声声额娘喊得凄厉,做娘的立时听出是儿子的哭声,声音由远及近,也有门前宫女跑进来说:“娘娘,十四阿哥被送回来了,哭得可凶了。” 岚琪撂下笔,着急地趿了鞋子便要出门。环春几人赶紧跟上来为她穿好鞋子,打起帘子时,十四阿哥已经被抱过来。她立刻上前抱下小儿子,屈膝蹲着,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上上下下打量,着急地问:“胤祯怎么了?摔着哪儿了?伤哪儿了吗?” 岚琪满以为儿子在书房受了伤,可是胤祯全须全尾,没一点儿损伤,身上也干干净净,不像与人打过架,哭成这样实在奇怪。等她不经意地捏了儿子的手,握到比平日肿的手掌时,翻开一看,一条条红印子布满整个手掌,手腕、手指上也未能幸免。再摊开另一只手,也有几条。很显然,儿子挨打了。 如此,岚琪反而心里一定,再起身抱着儿子回到屋子里,要把他放下,让他自己坐。十四阿哥却一个劲儿直往母亲怀里钻,搂着额娘的脖子死死不肯撒手。岚琪拗不过他,只有抱着哄他不要哭。现下儿子情绪激动,她知道问也问不明白。 号啕大哭的孩子在母亲怀里终于渐渐地安静下来。环春已拿来热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十四阿哥擦眼泪,哄着他说:“十四阿哥不哭了,奴婢做了好些好吃的,就等着您回来,咱们吃点心去可好?” 胤祯提不起精神,软软地伏在母亲胸前呜咽。岚琪一面拍哄着他说:“不许哭了,有话就跟额娘说。”一面给环春使了眼色,示意她去打听怎么回事。 环春便笑着说去给十四阿哥拿点心,出来后就找人问发生了什么,听得是四阿哥打了弟弟,倒不觉得什么大不了,转身要回去禀告主子。门前有人进来,但见宫女们簇拥着四福晋又来了。 环春上前伺候四福晋解下大氅,见福晋里头只穿了屋子里的常衫,可见出门着急,便拉着福晋让她等一等,翻出娘娘年轻时的褂子给她穿上,仔细提醒道:“您这样闯进去,娘娘可要生气了,衣着不体面,会被人笑话的。” 毓溪摸了摸身上的衣裳,幸好自己的好些衣服都是婆婆平日赏赐的,多这一件婆婆也未必看得出来,才安心谢过环春。再折回婆婆的寝殿,便听见十四弟呜呜咽咽的哭声。 岚琪虽不知道是胤禛打了弟弟,可这宫里能打或会打她的儿子的人能有几个?此刻见毓溪跑来,心下便知,小儿子是被他亲哥哥揍了。 原已安静些的十四阿哥一见四嫂来了,顿时哭成泪人,呜呜咽咽地告状:“四哥打我……” 毓溪含笑立在一旁对岚琪说:“听见传话,说四阿哥在书房打了十四弟,儿臣就着急过来瞧瞧。这些日子,他为了纳侧福晋的事心情不好,怕他心里本不痛快,别叫十四弟撞上了。” “你来哄哄他,我抱得胳膊都酸了。”既然知道儿媳妇来做什么,岚琪乐得给她机会,把哭泣的小儿子交给毓溪。便见胤祯坐在嫂嫂怀里,举着自己的双手哭道:“四嫂,我的手疼。” 十四阿哥等过了年才不过足龄六岁,是兄弟里念书较早的,果然太小坐不住,自从去了书房,总是顽皮得很。岚琪怕他耽误其他阿哥念书,请皇帝让孩子回来再等一年,玄烨却说让他熟悉熟悉便能适应。后来见胤祯有所收敛,岚琪也就作罢了。 这会儿听毓溪说果然是胤禛打的,可之前胤祯很顽皮时也没见胤禛动过怒。她心里难免想,会不会是那孩子在这儿为纳妾的事碰了壁,正好一肚子的火气,就冲弟弟去了。 弟弟在怀里渐渐安静,毓溪温柔地哄着他说:“苏麻喇嬷嬷说好些日子没见十四阿哥了,她可想我们小十四了,回头嫂嫂带胤祯去嬷嬷那里玩好不好?” 胤祯楚楚可怜地说“好”,脑筋一转,又想起件要紧的事,眼泪又凝聚起来,担心地哭着:“四哥说生辰的时候送我小马驹,这下四哥会不会不送给我了?我想要小马……” 毓溪笑道:“送的送的,四哥忘记了,还有四嫂记着呢。胤祯,你不要哭了,你看看额娘多担心?” 岚琪坐在一旁,本是宁心看着毓溪兄嫂如母的气度,又想,现在叔嫂还能这样亲昵,过几年可就要隔开十丈远说话,以免传出难听的话。这皇室里的人,只有孩提时活得最简单。 她心里想着这些事,听见儿媳妇提起自己时,还不知是什么事,倒是见小儿子从嫂嫂怀里挣扎下来,扑到自己膝头,仰着满是泪珠的脸蛋说:“额娘不生气。额娘,我不哭了。” 岚琪便虎着脸问:“你自己说,四哥为什么打你?” 小家伙不肯说,把脸埋在母亲膝头。他的乳母在环春示意下,便上来哄着十四阿哥去洗脸,这才把孩子抱开。环春便当着婆媳俩的面,禀明书房里发生的事。 毓溪在一旁道:“儿臣听见的话也是这样。虽说十四弟是顽皮了些,可他还小呢。这下十四弟受了惊吓,十二弟、十三弟他们也该吓着了,额娘,您说怎么办才好?” 儿媳妇入门两年,人前人后都端庄稳重,除了她和四阿哥在子嗣上毫无动静,此外没任何事能叫人诟病指责,是皇室里众口交赞的好儿媳妇。而妯娌当中,大福晋冷漠,三福晋咋呼。毓庆宫里如今彼此斗得你死我活,毓溪原本低调安静的一个人,反而显出好来,都说四福晋像她的婆婆一样,不显山不露水,却是最好的。 譬如这会儿胤禛打了十四弟,即便他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毓溪也急着过来替胤禛周全,这要是打了其他妃嫔所生的孩子,毓溪肯定比现在更殷勤谦和。孝懿皇后倒有一双慧眼,能看得出昔日玲珑可爱的小姑娘能有如今的气质品格。 “额娘。”毓溪见婆婆不说话,略有些担心,稍稍坐近了些,乖巧地说,“额娘,您是不是生四阿哥的气了?其实儿臣知道他来找过您了,也担心是不是您没答应他的请求,所以跑去书房拿十四弟出气。可胤禛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心里比谁都疼爱弟弟妹妹。额娘,您可千万别误会,不如儿臣去把他找来,让他给您解释清楚?” 岚琪笑道:“多大点事,额娘怎会生气?做哥哥的管教弟弟也是应该的,胤祯顽皮谁都知道,是该教训教训。”她看着儿媳妇一脸诚恳,心里又冒出别的念头,认真地说:“对额娘说这些话也罢了,将来若是有别的什么事,你在别人面前客气要有分寸,有些人不配对他客气,别过分谨慎,会失了胤禛和你的颜面。” 毓溪听得这些话,反而宽心笑起来,点头应着:“额娘的话我记着了。”又道,“十四弟聪明,记性又好,答应他的事可不能随便敷衍,方才儿臣说要带他去苏麻喇嬷嬷那里玩耍,额娘,您看哪天好?儿臣想,不如到那天把其他弟弟也喊上,一起在我们那儿热闹热闹。” 岚琪笑道:“那就在胤祯生日 那天。这几天宫里的人都忙着过年,挪不出空了。胤祯生辰时就摆在你那儿过吧,但我不去了,免得孩子们拘谨。其他娘娘若是要去,你招呼一下便是。” 毓溪连声称是,又与婆婆商议该做些什么。四阿哥屋子里并不是头一回招待客人,岚琪不怕她做不周到,只是做娘的总爱操心孩子的事,免不了叮嘱几句,又让她需要什么只管找环春拿。而胤禛学得自己节俭的习惯,屋子里过得很是简朴,毓溪倒能合他的脾气,可有时候岚琪过去看一眼,也觉得太寒酸,好在毓溪出门总是打扮得稳重高贵,叫她十分放心。 这件事之后,玄烨来永和宫歇着时,岚琪与他提起过。玄烨说,他一直希望兄弟之间能互相管束,老大和太子都只顾着自己,并不太顾念兄弟,倒是胤禛有兄长的风范,这让他很欣慰。 玄烨便在那日之后,亲自去了趟书房,告诫年长的阿哥们要懂得管教、引导弟弟们。现在书房里有十来个兄弟一道念书,比从前热闹许多,因此更加要懂规矩,弟弟们不能仗着年幼就胡闹。 元旦过后,岚瑛进宫来看望姐姐,悄悄告诉她自己又有了,但月份不足,还不敢张扬,只和姐姐一人说。岚琪当然高兴。 只是岚瑛担心将来孩子多了会有所偏心,自己和姐姐境遇不同,出生不久姐姐就进了宫。她们姐妹之间,阿玛和额娘谈不上偏心谁,可都养在跟前的,就难保能一碗水端平。阿灵阿兄弟间到如今还会为了小时候爹娘哪件事做得偏心而发生争执,都说以小见大,才有如今的不公平。 岚瑛说:“我自然希望我的孩子来继承家业,可看着钮祜禄家那些大老爷们儿为这种事争吵,想到自己的骨肉将来也要这样,我就心寒了。” 那日岚瑛离宫后,岚琪自己静了许久,之后和环春私下时,她问环春:“你觉得皇上对阿哥们,有偏心的吗?” 环春不解:“有太子在,皇上对哪位阿哥都谈不上偏心哪。” 岚琪摇头道:“不算上太子呢?”她很仔细地问,“你觉得皇上喜欢四阿哥多些,还是十四阿哥多些?” 环春却反问:“娘娘您自己呢?奴婢觉得您和皇上对阿哥们都是喜欢的,怎么会有多些少些?” 岚琪摇头道:“也许不是喜欢或不喜欢的差别,但对他们一定有些许出入。今天岚瑛那些话我其实从没想过,可现在她提起来,我想着等胤祯渐渐长大后,我若不能处处都细致对待他们兄弟,那有些事也要刻意做得一碗水端平才好。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哪一个我也不想偏心,可偏心不偏心,好些时候无意识就做出来了,自己不觉得,旁人都看在眼里呢。” 环春宽慰主子别多想,她往后也会小心留意,不让岚琪陷入尴尬境地。至于十三阿哥,反而因为不是自己的孩子,少了这份顾虑,胤祥自己就不会计较有没有被偏心对待,反让岚琪省心些。 很快便是十四阿哥生辰,皇阿哥自寿时可以放一天假不上书房,而四阿哥在毓溪的“勒令”下,向皇阿玛为弟弟们求来半天闲暇。中午从书房散了后,都聚在他们的住所为胤祯庆贺生辰,胤禛更是履行承诺,给弟弟弄来漂亮的小马驹。 小孩子不记仇,那日挨打的事早就忘记了,哥哥给他小马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胤禛本来就疼爱弟弟,他逗着弟弟妹妹玩耍的模样,叫毓溪在一旁看在眼里,心知丈夫喜欢小孩子,便对未来进门的侧福晋更加期待,心想,她会好好对待妾室,只要她们能为胤禛生儿育女,就是家里的大功臣,哪怕分得一些胤禛的爱,她也认了。 阿哥所里热闹的时候,永和宫里反而静静的,正殿里堆着太后和皇帝赏赐的上百斤银丝挂面。环春说,在宫里好歹放一两天,然后再分派赠送到各处。正根据收到的贺礼列出单子,何处何人赠送多少,绿珠、香月几人围着她团团转,让环春给永和宫里自己人多留一些。 岚琪抱着手炉从里头出来,笑话她们:“这有什么稀罕的?待元宵时我给你们每人都准备好东西。” 话音才落,门上厚厚的棉帘被掀起,外头伺候的人屈膝在门前道:“乾清宫传话来,说万岁爷已经起驾,转眼就到永和宫,请娘娘稍做准备。” 岚琪嘴里嘀咕着怎么这会儿来了,环春、绿珠几人已经麻利地伺候起来,不消片刻,屋子里就收拾妥当。岚琪裹了大氅抱着手炉一路等到永和宫门外,但路滑不好走,圣驾行进得慢,等玄烨来时,她脸上已被风吹得泛红。 “几时要你出门等了?”玄烨正在抱怨,人家还把手炉往自己怀里塞,他捏了岚琪的手是暖的,倒也不生气了。两人进了门就不要乱七八糟的人跟着伺候,向来德妃娘娘屋子里的事,大多是她一人料理。 只是皇上今日给娘娘带了礼物,梁公公少不得进一趟门,放下东西就退了出来。环春带人带着烧滚的开水要进门去屋子里冲茶,不经意看了眼梁公公,见他脸上神情瞧着不怎么顺意,难免有些担忧。她小心翼翼地进门侍奉了茶水,再退出来想找梁公公探探口风时,梁总管却留下得力的太监伺候,自己不知跑哪儿去了。 屋子里,岚琪正摆弄着玄烨送她的礼物,是用一整块翠玉打磨成的笔洗,是精巧别致的好东西,可岚琪一个做深宫娘娘的人要这做什么,竟是胆大地睨了眼皇帝说:“您是打算给胤禛还是胤祥、胤祯?就这么一个,臣妾攒着给哪个儿子好?皇上下回记得给臣妾东西时,至少要给三份。” 她伸手朝玄烨比了三,本以为要被皇帝责骂贪得无厌,也不过是想逗他一乐,玄烨却一把捉过她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就顺着往她指间滑上一枚戒指,金灿灿的戒指托着指甲盖大的祖母绿,俗气得很,又贵重得很。岚琪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上的戒指,嘀咕道:“太后戴着才贵气呢。” 玄烨笑道:“那就等你成老婆婆了戴。”又指了指笔洗说,“今天是胤祯生辰,自然是给他的。胤禛和胤祥生辰时,朕也给你东西了,那些就是给他们的,你自己要分清楚,朕可不偏不倚。” 这话岚琪爱听的,不过多嘴道:“之前给儿子们东西时,可没臣妾什么好处。” 玄烨脸上竟是瞬间浮起几分尴尬,眼底更露出几分愧疚似的。岚琪一眼就察觉到异样,摩挲着手里的绿宝石戒指,一面舍不得脱下来,一面就觉得,皇帝要跟她说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事了。已是做婆婆的人渐渐噘起了嘴,咕哝着:“还不如直接说话,给了好东西,人家就不能翻脸是不是?” 玄烨反而笑了,起身绕过来坐到她的身边,搂了半个身子道:“有件事先与你商量,你若是不答应,朕就另想法子处置。” “到底什么事?皇上不要逗着我。”岚琪很不情愿。 “就是这次为儿子们选侧福晋的事。”玄烨脸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但言语颇有责怪之意,说道,“朕只是让八旗举荐适龄女子,江南那几个蠢货,怎么就以为是朕要选秀,送来五六个汉军旗的适龄女子,且与王常在她们一样,是地道的汉人,人都已经到京城了,朕才看到他们递上来的折子。你看,那些人要怎么处置?” 岚琪呆呆地望着玄烨,心头旋即起了火儿,把手里的戒指除下来往他手里一塞,自己扭身从他身边躲开,站到一旁,别着脸说:“宫里可塞不下那么多人,新年内务府的账都做仔细了,多一个人都养不起。” 玄烨追来拉了手,往她手指上戴戒指,哄着道:“你生气也别摘戒指,这事真怪不得朕,但是到了眼门前,朕想……” “皇上想留几个在宫里?”岚琪想抽回手,可还是被人家戴上戒指牢牢束缚了。 玄烨眼底有深意,并非对女色的憧憬,唇边勾过一抹不屑的冷笑,应道:“朕想把她们都留下。” “皇上!”岚琪突然失态地吼了他,一如平时教训儿子时要他们冷静的架势,可这会儿立刻反应过来,她是在冲皇帝发脾气,忙屈膝俯首,“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玄烨也被她一声低吼吓着了,愣了半晌,才拖她起来说:“你越来越放肆了。” 岚琪眼帘深垂,一声声郑重道:“臣妾方才是心急了。皇上,您若要把那么多江南美人都留在宫里,臣妾阻拦不得,可是朝廷、后宫该如何看待这件事?臣妾又能为您做什么?您说来与臣妾商议,这能商议出什么结果?您哪怕留下两三个,臣妾还能像对王常在那样为您照应。”她霍然抬头看着玄烨,“五六个人哪,皇上,您知道永和宫里能近身伺候臣妾的宫女才有几人吗 ?” 玄烨拉着她坐下,见她气得脸色都变了,自己反而被吓着了,连声说:“朕没说把她们都留在宫里啊,朕是要把她们都留在京城里。宫里你看,若是没有合适的就罢了,朕可以一个都不留,但朕必须要把她们塞进皇室亲王贝勒的府中去,但这事儿要有人起个头,别人才会心悦诚服地接受。朕不愿去求任何人,不想看他们任何人的脸色,只有你,朕甘愿叫你埋怨几句,或哄哄你。” 岚琪不解皇帝的意思,晃着脑袋问:“皇上到底要做什么?” 玄烨道:“知府李文晔的女儿,出身人品在这一拨女子中皆为最佳,朕好好派人查过了,想把她指给胤禛做侧福晋,可就怕你不答应。” 岚琪没想到,玄烨绕了半天,事情竟在儿子身上。儿子的侧福晋人选一直没落实下来,可是太后早就已经把五福晋选定了,就等圣旨一道公布。只因岚琪比其他人优待,得太后和玄烨许可,在应选秀女中挑选可心的人送去儿子身边,但她看得多了,就看花眼了,虽然只是侧福晋,可要考虑的事不比选正妻少。事实上,她可从来没做过类似的事,当年明明是孝懿皇后一人说了算的。 这事儿不紧不慢地拖到现在,因为她还没选定四阿哥的侧福晋人选,大阿哥和三阿哥的事就等着她,一概都没定下来。太后安排了五福晋人选,也就没心思催她,于是到这一刻,她还没为儿子选定什么人。 “你若不放心,自己再去瞧瞧可好?”玄烨算是很真诚了,仔仔细细说着,“朕要让他们将这些汉人女子迎入府里做侧福晋或格格,皇子中有人接纳,他们才不敢来与朕多废话。岚琪,你答应朕可好?” 她闷闷地一时不肯松口,埋怨着:“皇上,瞧瞧您给胤祉选的媳妇,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玄烨忙道:“所以朕来与你商量,你去瞧了若不合适,或再选或作罢,朕可不强迫你,只是有这个愿望。” 岚琪气呼呼地说:“皇上明明知道,臣妾这儿能有什么事不能遂您的愿?” 玄烨脸上露出笑容:“那你答应了?” 岚琪立刻摇头:“臣妾要亲眼看看,不能不为儿子媳妇考虑。”但接着又说,“那孩子品貌若真过得去,算是件好事。皇上您想,咱们为儿子纳妾为什么?虽然对新人不公平,可她入门就是为了给胤禛开枝散叶的。若能多子多福,就是功臣,可臣妾担心她将来居功自傲,试图盖过毓溪。所以臣妾一直想,侧福晋的出身门楣不能高,要她从进门起就注定一辈子不能越过毓溪,好让她老实本分地守着自己的位置,咱们也省心。可是此番应选的秀女,出身都不赖,所以臣妾一直耽搁到现在,对太后娘娘也没个交代。” 玄烨抓着机会就说:“你看朕多体贴你,知道你正为此为难,赶紧来给你出谋献计了。” 岚琪没好气地瞪他,轻轻推开说:“可儿子的侧福晋是一回事,皇上还是要留一两个在宫里吧?” 玄烨赖在她身上说:“上回你不是还说三大织造府朕不要厚此薄彼?这次虽然是他们瞎殷勤,正好朕也免去了主动开口的尴尬,就顺水推舟留下一两个。” “是是,顺水推舟,下回再去江南一趟,再顺手带一两个回来。”岚琪说着这些话,倏然伸出戴了祖母绿戒指的手,宝石太大,更显得手指纤细。她将手晃一晃,一本正经地说,“要五个手指头都戴满,不然不答应。” 皇帝给儿子选妾,给自己纳宫嫔,竟还要贿赂宠妃,等她点头才能去办。虽然这里头大部分是玄烨为了哄人家高兴,他自己早就拿定了主意,可态度如此诚恳,细数历史上那些痴情帝王,也极少有这样的事。岚琪心里很明白,玄烨尊重她,她不能不尊重这份情谊。 至于无奈和心酸,那也是满腹无处排解,可都到这节骨眼儿上,生的儿子都娶媳妇了,她若还看不透什么是朝廷什么是后宫,也就真对不起玄烨这份情谊。 她的丈夫是坐拥江山的帝王,任何事这样一想,什么都不算事了。 之后,岚琪反而成了玄烨的说客,去告诉太后要选一个汉军旗的女子做胤禛的侧福晋。太后似乎不大乐意,在她眼里终归是蒙满姑娘好些,可岚琪细数其中利害,终于哄得太后点头。之后岚琪在裕亲王福晋的安排下,匿行去看了几眼那位李知府家的千金,样貌自是不必说,可一两眼能看出什么品行气质? 裕亲王福晋回程时安抚她说:“早年你是看过我们笑话的,我和常宁家的都不会料理家事,叫那些侍妾格格闹得府里鸡飞狗跳,现在才明白,其实她们太平与否,全在家主母身上。你与其担心妾室厉害,不如将毓溪教养更厉害。她稳住自己的主母地位,还怕一两个小妾闹腾?” 岚琪彼时也叹:“太皇太后从前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是不该操心的,细心挑选的又如何?也有到后来看清人品不合心意的。就先这样吧。嫂嫂说得对,毓溪能不能驾驭妾室,实则都在她自己身上。” 她这边终于对皇帝点头,玄烨就真死乞白赖地另送来四只璀璨夺目的大宝石戒指给她,岚琪戴满一整只手,真是哭笑不得。之后便先于皇帝颁布旨意,先把儿媳妇叫来对她晓以大义,毓溪一直盼着有人进门给胤禛开枝散叶,自然没什么不高兴,只是她们婆媳俩最后又被皇帝摆了一道。 正月十五圣旨宣布时,玄烨最后竟一下子塞了两个汉军旗的女子给胤禛,除了知府李文晔的女儿之外,另有主事宋家的小姐,李氏为侧福晋,而宋氏只给了格格的名分。 这是岚琪没想到的,胤禛也急坏了,可大阿哥和三阿哥都是一下给了一个侧福晋一个格格,只不过她们不都是汉人,四阿哥根本没的反驳,除了发了几句脾气,唯有接受这件事。 岚琪被夹在玄烨和儿子中间两头不落好,气得不肯再理玄烨,皇帝两次亲临,她都闭门称病,直到第三次他硬闯进去,两人才说上话。玄烨自知理亏,百般安抚她,岚琪也不敢太过火,终究没闹出不愉快的事。她私下与布贵人说,这次存心要和皇上翻脸的,结果自己怎么闹人家就怎么哄,自己终究没占得上风。 布贵人彼时笑着说:“家和万事兴,如今你是贤内助,皇上不把贤内助哄好了,这家怎么和?” 二月下旬,四阿哥屋子里李侧福晋和宋格格进门,内务府紧跟着禀告四阿哥的宅子竣工可以迁入。岚琪与玄烨商议后,计算着宅子里家居摆设等需要准备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二让他们搬出去。 这日,四阿哥的乳母来向德妃娘娘请安。自然请安是次要的,要紧的是禀告四阿哥那儿的动静。且说李侧福晋和宋格格进门至今,从初日来向德妃娘娘行大礼后,就没再被允许到内宫来行走。岚琪将她们约束在住所里,只有毓溪照旧能出入自由。 儿媳妇每日来请安时,岚琪若不问侧室的事,毓溪也不会提。但岚琪不能真的不过问,乳母便是她的眼线,这会儿只听乳母道:“宋格格活泼机灵,嘴特别甜,四阿哥这几日常在宋格格屋子里。李侧福晋是安安静静的人,每天只和福晋说几句话,平时不大言语。三人相处得还算和睦。” 岚琪知道,新人进门后,隔了两天,胤禛才与她们圆房。虽说他似乎更喜欢宋氏,但彼时还是先和李侧福晋圆的房,没想到还是叫宋氏多得了几分胤禛的喜欢。而李氏与她当初悄悄去看时不大一样,后来经乳母提点,才意识到也许李氏一早就知道自己要进四阿哥的门,但突然冒出一个宋氏,纵然地位、身份都不如她,还是怪叫人硌硬的,大概她还没弄明白该如何自处。 此刻乳母又道:“这两日,福晋和四阿哥略有争执,为的是带出宫的东西。福晋的意思是一些旧物就不要了,赏人或扔了,府里一概添置新的,免得宫里收拾出去又要铺开,到时候两头辛苦。可是四阿哥不大乐意,说是太浪费,屋子里的东西都是好好的,还是要带出去。他们拌了几句嘴,惊动了侧福晋和宋格格,宋格格就把四阿哥劝走了,后来是侧福晋陪着福晋说话,奴婢就不知道她们说的什么了。” 环春在一旁笑道:“那日见宋格格,说话叽叽喳喳,眼睛鼻子都在笑,很是活泼呢。” 岚琪听着却叹:“胤禛这孩子到底不懂事,和毓溪拌嘴,怎么能跟宋氏走?这两年小两口吵架,毓溪哪一回不来告状?就因为都是鸡毛蒜皮、嬉闹的小事,他们当哄着我高兴的。可这件事都两三天了,毓溪每天来半句话都不说,必定是心中有怨气了。” 乳母皱眉道:“屋子里多了侧福晋和宋格格,到底是不一样的。您就说宋格格,模样漂亮嘴又甜,起先四阿哥不大爱搭理她们,宋格格上赶着去讨好四阿哥。既是名正言顺的妾室,讨好自己的丈夫旁人能说什么?可这事儿咱们福晋做不来,李侧福晋好像也不会。” 环春问乳母:“你没有多嘴说什么吧?” 乳母忙道:“娘娘吩咐的,奴婢只帮着料理起居,阿哥和福晋之间的事只看不说话。福晋倒是偶尔和奴婢说两句,但奴婢只是听听而已,不敢多嘴。” 岚琪颔首道:“你一向稳重,我信得过,你就继续看着吧,偶尔来与我说说就好,跑得太殷勤,他们就该厌恶了。” 乳母称是,也不多嘴问娘娘要如何处置,说罢了自己的事立刻就退下了。环春则安抚主子:“娘娘不要担心,奴婢回头去问问青莲是怎么回事。为了避嫌,如今她都不到里头来了,可这些事她一定明白。” 岚琪吩咐她:“你也告诉青莲,不要插手他们之间的事,让她看着就好。另外让她好好盯着李氏和宋氏,争宠也罢了,若是有人敢生歹毒之心,我绝不姑息。” 环春听出几分意思,问道:“所以娘娘预备不管这次的事?” 岚琪苦笑道:“这才不过是带不带东西出去的小事,我就火急火燎地管,将来再有什么大事,我难道把心思全搭上去?毓溪若是真没用,我也不能护着她一辈子。” “是。” “环春。”可岚琪突然拉下脸,满面的不高兴,冲她说,“你去一趟乾清宫,告诉皇上,我想他了。” 环春呆呆地望着自家主子,立定着不动,尴尬地问:“娘娘,真的要奴婢去?”她心想,主子一阵心火上来,过会儿冷静了就好,自己可不能帮她做下后悔的事。 岚琪却起身往内殿去,撂下话说:“你跟皇上说,我想他了,让他得空来瞧瞧我。” 环春追上来劝:“不如娘娘自己去一趟乾清宫,既然是您想皇上了,该您去看看皇上才是。” 可岚琪丢下她径直往里走,只有一句话飘出来:“我就想让他来看看我,你说我怎么就一天天只围着这些事转悠?” 环春在外头等了小半个时辰,心想,熬过娘娘一阵火气就好。谁晓得岚琪要茶时发现环春还在,气呼呼地问她为什么不去,环春这才晓得娘娘是来真的,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一趟乾清宫。 皇帝那天去了永和宫便没再离开,一应要处理的事也都搁在永和宫办,几位本领了牌子要觐见的大臣也都打道回府。 阳春天犯着懒,日子一天天就晃过去,四月初二是四阿哥迁出紫禁城的日子。一大早在宁寿宫给太后磕头后,便来永和宫向母亲道别。毓溪和岚琪有了深厚的感情,一时舍不得与婆婆分离,竟哭得眼睛通红。 岚琪没那么强烈的情绪,可她哄着毓溪,却见胤禛冷眼在一旁。乳母告诉过她,自从那件事后,小两口几乎一直冷着,不吵也不亲近,所以今天见儿子媳妇这样,她一点儿都不奇怪。 做娘的依旧当作什么也不知道,明摆着胤禛和毓溪不单单是为了带不带东西这么点小事不高兴,她若是瞎掺和,只会越帮越忙。 毓溪在额娘的安抚下,渐渐情绪平稳,因不好耽误吉时,之后再行了礼,夫妻俩便重新回到阿哥所。与苏麻喇嬷嬷道别后,一乘软轿来接四福晋出宫,而李侧福晋和宋格格,则要走到宫外才有轿子能坐。 胤禛则是随家眷一道离了紫禁城门后,就让家仆和她们先回去,他并不急着先回家,而是折回宫里去,今天皇阿玛找他和三阿哥有差事要吩咐。毓溪一早知道他这样的安排,没想到李侧福晋和宋格格竟不知道,宋格格叽叽喳喳问怎么回事,毓溪心里不悦,难得冲她严肃道:“离了宫,看着咱们的人就更多了,你要谨言慎行,不要给四阿哥丢脸。” 宋格格不敢忤逆福晋,立时闷声不响。 之后三人分坐轿子往四阿哥的宅子来,她们和下人们都是头一回看家宅什么模样,四阿哥倒是先后出宫几趟瞧见过,难怪他一点儿都不新鲜好奇。家门前已有宾客等候,裕亲王福晋和钮祜 禄家的瑛福晋受德妃娘娘所托,来为她们置办新居,并贺乔迁之喜。瑛福晋已经六七个月的身子,大腹便便,很是喜庆,摇摇摆摆进了门,与毓溪道:“娘娘说新居头一天有孕妇来,是好兆头,非要我来不可,你可别嫌我懒,我就光坐着不做事的。” 毓溪心情见好,挽着岚瑛说:“额娘若知道我劳动小姨做事,反而要生气的。”裕亲王福晋领着萨满婆婆带着毓溪在宅内各处上香祭酒,以求将来家宅安宁,顺风顺水。一切妥当后,李侧福晋和宋格格才被允许进家门,见过礼后,才由下人带去她们的住处。裕亲王福晋对毓溪说:“娘娘吩咐过,过几日就请你额娘来,新家新宅好些事要人料理,自然是自家额娘最贴心了。” 岚瑛则四处晃悠,看着屋内的摆设,随口道:“我怎么瞧着这些东西不像是新的?是你们从宫里带出来的?” 毓溪淡淡一笑:“四阿哥说能用的就别浪费,早几日我陆续叫人搬出来布置好了,不然等今天一道搬出来,家里连招待人的像样地方都没有。” 裕亲王福晋笑道:“不着急这会儿招待客人,宅子里好些事没安顿好呢,何况这里是阿哥府,四阿哥不下请帖,旁人也不敢随意拜访。你们且安心将家里的事料理起来,等一件一件有了模样,做好底下人的规矩,再请客摆宴不迟。” 毓溪答应:“伯母的话我记着了。”接着就让下人摆茶点,要请二位歇一歇。两人却不愿久留,说她这里忙,她们过阵子再来做客。毓溪不便挽留,亲自将二位长辈送出门,路上笑问岚瑛几时分娩,听说七八月的光景,裕亲王福晋随口说:“毓庆宫的侧福晋也是那时候生。” 毓溪听得心里一颤,想起了文福晋的遭遇,自从在宁寿宫一别,她再没有见过文福晋。之后等二位坐轿子离去,才刚折回来,青莲姑姑就来请福晋正厅升座,说侧福晋和宋格格要来行礼。 “先头不是见过礼了?”毓溪似乎不大愿意。 “方才有外客在,算不得数。”青莲搀扶着福晋,一路将她送到正厅上座。底下丫头来摆下蒲团,青莲笑着说:“这是您一家主母的尊贵,她们是妾室,在您跟前可称不得主子,规矩从进门起就要做下,一则警示她们,二则叫底下人也看看。” 毓溪不再勉强,安稳在上座等待。先见李侧福晋缓步进来,跪于蒲团之上叩首礼拜。青莲向福晋使了个眼色,毓溪便说了些不痛不痒的体面话。之后李侧福晋起身,赐座于一侧。然后再见宋格格进来,拜过福晋,又向侧福晋行礼,而后才正跪在厅中央听训。 毓溪依旧说的是那几句话,但想到方才出宫门时,对宋氏严肃了几句,此刻见她面有惧色,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想到她之后说不定也拿这副嘴脸去对着胤禛撒娇道委屈,顿时意难平。但她是个聪明人,又有修为涵养,岂能冲一个低微的侍妾说出酸涩的话,于是半个字都没提,便让她起来了。 之后府内嬷嬷丫头,并宫里带出的太监,底下小厮等前来行礼。除了宫里一道跟出来的,其他人都是德妃娘娘派瑛福晋帮忙安排的,可信不可信的还要日久才看得出,现下先用着,之后好的留下,不好的换了,务必家宅之中的人不能有外心,都要忠心耿耿侍奉主子才好。 毓溪见家中仆婢齐全,伺候四阿哥的青莲和乳母都跟了来,想到自己家中的乳母。之前说好将来让她也来阿哥府里当差,可娘家的人自然心向着自己,她若来了,青莲和四阿哥的乳母会觉得自己不信任她们,眼下不合适急着调来的,且等一等才好。 这件事她便按下没提。在宫里两年,随侍的人都已经十分熟悉,也用得顺手。但谁没一点私心,这些人说到底都是向着德妃娘娘的,而毓溪总有不愿让婆婆知道的事,如今离了宫,更希望跟在自己身边的人能一心一意只为自己。 宅邸正院是毓溪和胤禛所住,她的卧房是三进的套间,最里头才是安寝之所,比起宫内阿哥所的住处要宽敞许多,才真正有了皇子福晋一家主母的尊贵。侧福晋住在西苑,宋格格在西苑后的偏房里,她们没有资格住正院大房。宋格格更是连正经院子都住不得,她只比这宅子里的下人高了那么一点点,将来四阿哥若收几个丫头做侍妾,她就比那些人再高那么一点点;侧福晋还能算半个主子,她不过是有名分的侍妾,说白了,还算是半个奴才。 但是这位宋格格,如今在四阿哥面前吃得开,府里的人没等主子进门,就都知道宫里的光景。二月进门以来,四阿哥对这位宋格格宠爱有加,他们消息灵通,甚至知道四阿哥和福晋正不大痛快,底下都是极有眼色的人,当着四福晋的面不敢瞎殷勤,背过人去,在宋格格身边伺候的几个人,都对她十分恭敬,倒让宋氏心中微微有些得意。 此时,四阿哥刚刚离了乾清宫,三阿哥跟上他,说之后要去府里喝酒。四阿哥说家里一切的事还需料理,等妥善齐全了,再请兄弟们去热闹,说罢与三阿哥辞别,却是转入内宫,又往永和宫来。 四阿哥来时,正当午膳时分。早晨才行礼告别的人又回来了,温宪和温宸正陪着额娘用膳,瞧见四哥来,俩妹妹立刻缠上来说:“四哥几时带我们去宅子里逛逛?” 胤禛嗔怪:“公主岂能随便出宫?额娘同意,我自然不拦着。” 姐妹俩早在额娘这里碰了壁的,不敢缠着岚琪,坐下再闷闷吃几口就都意兴阑珊。岚琪知道胤禛来是有话说,便打发俩姑娘自己玩去,这边唤环春另给四阿哥炒一盘嫩笋,笑着说:“清早才送进宫的,没来得及叫你们带些家里去。” 胤禛一面笑着说不用,一面将母亲和妹妹吃剩下的挑了几筷子尝尝,合着米饭就囫囵下去。岚琪温柔地劝着要他慢点吃,等他放下筷子了,才道:“是饿了才来的?不然怎么不回家吃去?毓溪指不定等你回去用膳。” 胤禛道:“已经派人去回话,叫她们不用等,午后才回去。” “头一天你就这样,你皇阿玛也是,有什么事非要挑今天吩咐你不可?”岚琪似嗔非嗔,面上笑悠悠说,“办完差事就早些回去,你既然离了宫,往后可不大好往内宫来了,别坏了规矩。额娘想你时,自然派人去找你来。” 胤禛笑道:“那儿子想额娘呢?” 岚琪含笑睨他一眼,见儿子吃得急,额头上微微有汗,伸手拿绢子轻轻擦拭,温柔地说:“你有了妻妾,就不能缠着额娘了,额娘也不好缠着你,不然就算她们不怨,额娘也会不忍。知道你有心记着我,就满足了。” 胤禛抿了抿唇,显然有话想说,但开不了口。其实他一直等母亲来问自己和毓溪的事,偏偏母亲半个字都不提。而瞧那光景,毓溪肯定也没跟婆婆告状,如今都搬出去了,他实在不想和毓溪继续冷下去。今天决定来向母亲讨救兵,原以为独自来,额娘就方便说些话教导他,可是额娘还是不提。 岚琪自顾自地又喝了半碗汤,环春则麻利地送来新炒的嫩笋,她便让胤禛再进一些。儿子拿起筷子,突然又放下,垂着脸说:“额娘,您就真不问问我了?” 岚琪笑道:“问你什么?”但见儿子脸上有愧疚之色,心里已经明白,可还是闭口不提。 胤禛有些着急,一股脑儿地就把话给说了,说道:“她哪怕吃醋发发脾气呢,合着就巴不得我喜欢上别的女人,您说她到底怎么想的?” 岚琪嫌弃胤禛身在福中不知福,责备他:“毓溪是为了你委曲求全,你还反过来要求她如何如何。你说说,她若真吃醋找你闹,谁能保证你不厌烦?回过头她还要被人指责善妒,里外不是人。你们男人家,就爱自以为是,委屈了人还怪人家不体贴。” 胤禛似乎被责怪了才心里舒坦,嘀咕着:“就是不想委屈她,可她明明不高兴,在我面前还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那你也不能搂着新人挤对她呀。”岚琪皱眉头说,“额娘就不信,那个叽叽喳喳的宋格格,你就那么喜欢?” 胤禛摇头,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拒绝好,她太活泼机灵,总是缠着我,我推不开。” “这算什么话?”岚琪轻轻一叹,伸手轻轻戳了儿子的脑袋,“你怎么没学得你阿玛的本事?正经事从不见你为难,几个女人却叫你愁成这样。” 胤禛不服气地说:“皇阿玛可是皇帝,额娘和其他娘娘们,能怎么样?” 岚琪笑出声,责备他胡说,又道:“阿玛和额娘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里头的门道只有自己才能参悟。额娘不是不关心你的事,是不能切身明白你们彼此的感情,又怎么来揣摩你们的心意?或许有一天,你真的不在乎毓溪了,难道额娘还逼着你把她捧在手心里了?” 胤禛着急说:“不可能,儿子怎么会不在乎毓溪?要说不在乎,那两个新人才可有可无,额娘现下就打发她们,我也高兴。” “又说混账话,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岚琪含笑嗔怪,拍拍儿子的肩头说,“刚才那几句,你对毓溪说去呀,你要哄自己的女人,还要别人帮忙?说出去人家就该笑你了,可千万别叫你皇阿玛知道,他一定觉得你没用。” “额娘,我该怎么做?”儿子满目渴求,竟拉了岚琪的手,满面无奈地说,“我怎么知道你们女人家想什么,我想得又不对,毓溪根本不搭理我。” 岚琪哭笑不得,被儿子缠得无奈,轻声与他道:“你既然不知道怎么才好,那就权当是你错,关起门来跟自己媳妇赔不是,谁知道?又有谁来笑话你?何况毓溪本来就没错,是你先委屈人家。这事一点儿都不难,女人家哪个不好哄?就看你肯不肯放下身段,你缠着额娘没用,回去缠你媳妇才好。” “缠着她?这要怎么缠着?”胤禛面上有憨态,在做娘的眼里,真真是可爱得紧,可惜儿子大了,已有妻妾,岚琪再不能像前两年那样搂着他,方才被儿子拉着手,她已经意外又满足,此刻听胤禛反复嘀咕着,“缠着她说什么?要是她一本正经地拒绝我,又说些大道理,我可怎么办?” 岚琪虎起脸说:“你狠得下心冷着人家一两个月,花几天工夫哄哄她怎么了?我可告诉你,你别真让毓溪受委屈了,她若真叫人欺负,额娘也不会心慈手软,你和那几个妾室就都别想好过了。” 胤禛满不在乎地笑道:“额娘说得煞有其事,还吓唬人。” 母子俩到底不会因为这些事生分,胤禛缠着她又问了好些话,如果逗留太久未免叫外人生疑,又传出是非,后来还是早早地走了。到门前时,俩妹妹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如今十三、十四阿哥都念书去了,她们真是无聊得很,一路缠着四哥,问几时领她们出去玩,最后被各自的乳母捉了回去。胤禛便答应她们,过些日子向皇阿玛请了旨,领她们出去。 胤禛兴冲冲地回到家宅,之前虽来瞧过几眼,毕竟没仔细逛过,如今这宅子真正是他自己的家,进门时奴仆跪了一路,那种当家做主的感觉,真是与宫里不一样。怪不得三阿哥搬出去第二天就与他说,让内务府早些敦促,搬出去真逍遥快活。 自然四阿哥离宫不是来逍遥的。一则是不宜继续留在内宫,也没那规矩;二则如今阿玛交代越来越多的差事给他,他时常需要出入宫闱,并在一些衙门内转悠,且私下也要有自己的应酬交际,自然是出了宫,独门独户来得方便。 此刻众仆人簇拥四阿哥进门,本该让主子在堂上升座,众人齐聚行礼请安,可胤禛瞧见李氏和宋氏打扮鲜亮地站在厅堂外等候,却门里门外都不见毓溪,心中以为毓溪赌气不来见他,但听乳母禀告说:“四福晋有些不舒服,已经歇着了,因说身上不爽利,请四阿哥不必去瞧她,在李侧福晋屋子里歇歇吧。” 那头李侧福晋听见这话,满目的期许,痴痴地望着四阿哥,可四阿哥根本没看她一眼,只道:“有什么要紧的?在宫里时都在一处过的,她如今倒讲究了。”接着随口吩咐妾室:“你们歇着去吧,忙半天都累了。往后我回府,你们不必出来迎接,都在自己屋子里待着就好。再有,底下的人,更不用都来门前迎我,各处做你们的事,我的府里不需要那么多虚文规矩。” 四阿哥撂下这些话,更撂下所有人,径直就往自己和妻子的卧房去。小和子清了清嗓子吆喝下人们:“怎么还不散了?”说罢,恭敬地来请李侧福晋道:“侧福晋先回吧。” 众人散去,宋格格跟在李侧福晋身后走,至人少的地方,她赶紧几步跟上来,笑道:“李姐姐真是可怜,平白无故叫人看笑话。福晋是有心让四阿哥去你屋子里呢,还是故意硌硬你?这头一天回府,四阿哥哪能不在正院里住着?” 李侧福晋淡淡地看她一眼,笑道:“是呀,若是去妹妹屋子里就好了。”说罢,也不等宋氏有什么反应,便领着婢女走开了。 宋格格被这样“客气”地抢白一句,满腹的牢骚,想想一道上京的姑娘里,就她因为家世低人一等,竟只得了一个阿哥府侍妾的名分,虽然入宫的那个小王氏也不见得有多好,可好的如陈家千金还有这个李氏,总算是风光的。 “仅仅家世比我好那么一丁点儿,跟福晋一比连提鞋都不配,在我面前装什么主子?”宋氏气得不行,嘴里叽叽咕咕的,忽觉得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扶着身旁的丫头说,“赶紧送我回去,我难受得很。” 这边厢,四阿哥进了门。毓溪已经歪在床上躺着了,侧身背对外头,身上未换寝衣,拢着一床锦被。四阿哥一进门就有丫头比了嘘声说:“四阿哥,福晋睡着了。” 胤禛脱去外衣,走到毓溪榻边,瞧见这被子是在宫里用的,再举目看屋子里的陈设,几乎都是宫里搬来的。出宫前的日子,他几乎都在宋氏的屋子里,或在书房里熬一宿,毓溪不找他,他也不去找毓溪,一直听说四福晋往外搬东西,没想到她真把那屋子里的都搬来了。 其实胤禛不是吝啬小气,舍不得换新的,而是这里头好些东西都是昔日皇额娘留给他的,还有,额娘费心一件件找来的,他不想随随便便抛弃,反正也没有多陈旧,只是在宫里用了两年而已,但是他们言语不和,一赌气谁也不肯说真心话,就那么僵着了。 毓溪似乎这样靠着睡不舒服,要挪动身子,稍稍清醒就感觉到身旁有人,吓得睁开眼看,却见胤禛坐在身后。她心里一热,可又觉得委屈,别过脸,什么话也没说。 胤禛轻轻伏在她身上问:“你还生气吗?我给你赔不是可好?” 毓溪眼圈儿一红,轻声说:“妾身怎敢与您生气?” “毓溪。”胤禛听得这样生分的话,心里发紧。 “您要的东西都搬出来了,一件儿都不少。”毓溪越发哽咽,声音楚楚可怜,“就是不知道别处屋子里的东西,她们有没有惦记为您带出来,妾身可管不着了。” 胤禛听见她哭,想到今早在额娘面前舍不得时的眼泪。那会儿她哭得伤心,显然不单单是为了要分离,不过是隔了道墙而已,不至于那么悲伤,必定还是因为心里委屈,平日里不敢随便掉眼泪,那一哭就没收住。 “都是我不好。”胤禛轻轻拉她坐起来,让她面对自己坐着,伸手抹掉娇嫩肌肤上的眼泪,心疼地说,“我几时把你惹哭过,真是觉得自己犯了大罪过,你若是生气骂我也是,为什么自己闷着呢?乳母说你不舒服,是不是气得病了?” 毓溪摇头,也不哭了,软软地伏在胤禛的肩头上,身子叫他搂着,心里备感踏实,呜咽了一声:“我以为你喜欢她们,再不要我了。” “傻话,我是……”胤禛停下,又扶着毓溪坐稳当,正视着她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冷着你,我原想你发脾气吃醋,咱们吵一架还能把话说开了。可是你忍耐着,咱们就说不到一起。怪我死要面子,怕主动来找你脸上挂不住,每天看见你心里都疼得很。” 毓溪抿着唇微微颤抖,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进门以来,胤禛把她捧在心尖儿上,婆婆也当亲女儿疼。从前拌个嘴,当晚人家就搂着哄了,可有新人入门,吵一架竟然就冷下来了,她原想过几天总能好吧,这一冷就一个多月,她真以为丈夫变心了。 “可不许哭了,你身子不好。”胤禛说完话,又把她搂入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说,“往后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你说什么都是对,家里的事,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毓溪听后破涕而笑,娇滴滴地嗔怪他:“还分得真清楚,就家里的事听我的。” 胤禛转过来亲亲她的面颊,宠溺地说:“外头的事,当然要你听我的。” 毓溪噘着嘴,年纪轻轻的小妇人,连哭都那么漂亮,她抬手抹掉眼泪,稍稍霸道地说:“往后不许这样对我,你心里不痛快就冲我说,你臊着我做什么?你可记着了,下回再这样对我冷淡,我就当你变心了,可再不能好了。” 胤禛捧着她的脸颊说:“咱们多少年的情分,她们怎么算得上?我都答应你,再不敢有下次了。” 可毓溪腹中一阵不舒服袭来,立时软乎乎地倒在? ??怀里。原是今天来了月信,早晨还好好的,吃了午饭就腹痛难忍,这下又一阵疼痛,疼得她背脊发凉。 身子不爽,心中难免悲戚,毓溪轻声道:“你疼我,也别真撂下她们。我说这话你别不高兴,我心里怎么会情愿呢?可我身子不好也是事实,为了咱们真能长长久久,还是要对她们好些,好让咱们家里开枝散叶哪。你有了子嗣,我才能真正安心,她们的孩子,自然都是我的孩子了。” 胤禛皱了眉头,心中虽不忍,更不愿,可不想再让毓溪难受,一面答应着,一面说:“你只管养着身子,咱们不为了生孩子,就为了你健健康康陪着我。你看额娘,她管着宫里的事,管着我们兄弟姐妹,那么辛苦忙碌,可每日养生从不偷懒,她时常说,只有身子好,才能陪着皇阿玛。你也学着额娘,好不好?” 毓溪软软答应了,冲胤禛撒娇道:“哄我睡过去可好?” 小两口总算冰释前嫌,跟着福晋的一屋子人都松口气,青莲赶紧派人往宫里送消息。岚琪在永和宫歇了午觉,正立在屋檐下松筋骨时,听见这些话,顿时心里也松快,脸上笑容灿烂时,皇帝悄无声息地从门外头走进来。 玄烨进门就见岚琪站在屋檐下,午后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在月牙白底子百花穿蝶的衣衫上镀了一层金光,她抬眸灿烂一笑,直叫他看得停下了脚步。 岚琪也看到了玄烨,见他一脸喜色站在那儿,忙拾级而下,刚要到跟前行礼,门外又有人进来,来的太监乍见皇帝和德妃娘娘杵在门口,不禁有些讶异,定了定神后,先弯腰去了梁公公身边。 岚琪和玄烨便没在意,互相挽了手往屋子里去。玄烨问她什么事那样高兴,听说为了胤禛家里的事,还玩笑道:“朕如今还能不能做点什么,让你笑得这样好看?” 可玩笑话还没继续,梁公公就躬身进来,稍稍皱了眉头说:“万岁爷,奴才有事禀告。”他说话间看了一眼旁边的德妃娘娘,岚琪心下会意,起身说:“我去给皇上烹茶。” “不着急喝茶。”玄烨却拉了岚琪的手,让她坐回身旁,漫不经心地吩咐梁总管,“说吧。” 梁公公显然有些尴尬,又拿试探的目光询问皇帝,玄烨却道:“还有哪件事?本来就打算告诉娘娘的,你只管说。” 听这话,岚琪知道皇帝有什么瞒着自己的事,先不着急问,只听梁公公禀告,他战战兢兢地说着:“太医又去咸福宫瞧过了,贵妃娘娘身子很不好,太医说这样下去,最多就一两年的阳寿。” 岚琪心头发紧,一时间说不出话。玄烨摆手让梁总管下去,回眸看了她道:“朕早些时候就发现你不再过问咸福宫的事,所以也没让他们来打搅你。” 岚琪垂眸不语,关于皇帝给贵妃下药以致疯癫的事,他们彼此没有说破,便是到这一刻,她依旧不想说。 玄烨凝视着她,那件事他心里也有数,可现在提起来又能怎么样,眼前人体贴自己闭口不谈,他又在乎什么? “岚瑛进了钮祜禄家的门后,一向事事为夫家着想,纵然贵妃对她伤害如此深重,她还是尊敬贵妃,便是到现在,入宫都一定先去咸福宫问安,这些朕都看在眼里。”玄烨感慨道,“你们乌雅家出来的女儿,品格贵重。” 岚琪淡淡一笑:“皇上疼她,她不敢辜负您的心意。” 玄烨笑道:“朕拿她当亲妹子疼的。”但旋即就一叹,“也因此,朕不能太欺负了钮祜禄一家,哪怕看在岚瑛的分儿上。” 岚琪欠身:“臣妾替妹妹谢皇上恩典。” 玄烨继续说着:“贵妃常年抱病,外头风言风语不少,最后的日子该给她的体面,朕会尽量满足。你问问岚瑛,他们家里想要什么,从你这儿走容易些,朕若宣召阿灵阿,必然惹其他人瞩目。” 岚琪应道:“臣妾记下了。正好过几日岚瑛要来禀告胤禛府里的事,今天臣妾托她和裕亲王福晋去帮忙料理的。” 玄烨点了点头,这件事便算定下了,这才有心向岚琪讨茶喝。可她去侍弄茶水再折回来时,皇帝却疲倦得睡过去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五章 未送出的信 五月,在太后的主持下,五阿哥娶了他他拉氏为嫡福晋。因太后早年就已敦促内务府为五阿哥准备宅子,所以婚后五阿哥和福晋就直接搬出了紫禁城。 五阿哥成婚那天,宜妃端坐在翊坤宫等待儿子的叩拜。岚琪因在宁寿宫没过去,并不知道那里的光景。后来前去观礼的荣妃告诉她,宜妃从儿子没进门起就哭,到五阿哥来叩拜时,她哭得话都说不出了。 这样一听,岚琪心中很不忍,她和宜妃一样,大儿子都不养在自己身边,可胤禛把额娘放在心间疼,五阿哥却对亲娘形同陌路,站在做娘的立场,不计较曾经的恩怨得失,岚琪委实觉得宜妃可怜,唯有对荣妃说:“将来九阿哥婚礼时,咱们放手让她自己好好置办,算是圆她一个念想。” 而这一年从年头到初夏,新人进门、四阿哥离宫,再有五阿哥成婚,每日每日地忙碌,岚琪和荣妃几乎没有停当的时候,反是五阿哥婚礼一过,突然闲下来,岚琪竟闲得不知做些什么好。乾清宫里有年轻的妃嫔往来,轮不到她去插手;太后那儿和往年太皇太后不一样,也不需要她时时刻刻伺候在跟前;六宫的事早就得心应手,不用花费太多心血;再者,妃嫔们大部分都有了年纪,不如早年那样闹腾了。紫禁城好像突然变了一个模样,让她有些不适应。 玄烨见她闲着无聊,便说要安排一下,带她去瀛台住一阵子,正好避暑。结果几件朝廷大事压下来,皇帝又抽不出闲暇,好在岚琪渐渐适应,很快也习惯了相对悠闲的生活,把早些时候太忙碌而几乎荒废的字又练起来。玄烨便要她抄几本经文,好让他回头用来赏人。 转眼已在六月盛夏,那日晨起还是艳阳高照,午膳后,岚琪看几眼书打发时辰。天气闷热难耐,不知不觉就睡过去,等听着哗哗雨声醒来时,外头已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屋子里的暑气倒是散了不少。 醒来口渴,想唤环春拿绿豆汤来,叫了两声却是门前伺候的小宫女跑进来,战战兢兢说环春姑姑不在。岚琪便问绿珠、紫玉她们,也说不在。她不免奇怪,见小宫女脸上有害怕之意,不愿为难她,好声问:“她们去哪儿了?” 小宫女怕道:“姑姑不让奴婢吵醒娘娘的,娘娘……” 岚琪严肃了神情:“你好好说,我不让她们怪你;你若不说,我也没性子等你了。” 小宫女忙伏地道:“公主们偷跑出去,被侍卫拿下了,环春姑姑去领人了。紫玉姑姑她们去宁寿宫和乾清宫向太后和皇上禀告,生怕娘娘您一会儿动怒。” “被侍卫拿下?”岚琪果然眉头紧蹙,反复问着宫女,“什么叫偷跑出去?她们要去哪儿?哪个公主?温宪吗?” 等环春和乳母们从大雨中带回两个受惊的小祖宗,乍见娘娘立在屋檐下,都吓得不轻。两位公主低着脑袋不敢正眼看她们的母亲,而此刻她们身上穿的都是宫女的衣裳,温宸公主还那么瘦小,真亏得她们能找来合身的穿在身上。 大雨滂沱,环春她们手里的油纸伞渐渐撑不住了,可是主子立在门前动也不动,她们也只好僵在庭院里不敢擅动。绿珠几人很快从宁寿宫和乾清宫回来,绿珠带回太后娘娘的话,当众说请德妃娘娘管教一下公主,又怯然到主子身边轻声说:“太后娘娘说,您若是气大了,责罚也是应该的,但是公主们年纪小,请您下手别太狠了。” 此时小宸儿突然从雨幕里跑过来,抱着额娘的腿哭道:“额娘,我错了。额娘,不要生气……” 小女儿吓得身子不住地颤抖,岚琪看得不免心疼,再抬眼望站在环春身边的温宪,大丫头一脸的傲气和不服,好像妹妹求饶的举动背叛了她似的,还恼怒地别过脸去。岚琪一时恼火,呵斥温宪:“是不是你的主意,带着妹妹跑出去?” 温宪到底惧怕母亲生气,这一问吓得她也是一颤。环春轻轻搀扶了公主,温宪看看她,又看母亲搂着妹妹却对自己发怒,突然委屈起来,也哭道:“我要去找皇祖母。” 岚琪却喝令环春:“把她带进去,不许她再出永和宫的门。” 母亲如此震怒,小宸儿吓坏了,越发抱紧岚琪,楚楚可怜地求额娘不生气,可她的姐姐却不懂服软,越见额娘发怒越是拧,竟甩开环春的手就往外跑。 “你站住!”岚琪大怒,不由自主地冲入雨幕中要捉女儿回来,谁晓得踩在青砖石阶上,雨水打滑,她身子失去了重心,重重地跌倒下去。 温宪才跑到门前要跨出门槛,突听身后乱作一团,有人喊着:“娘娘摔倒了……” 大雨喧嚣,夹杂着妹妹的哭声和宫女太监的嚷嚷声,所有人都冲过去围着母亲和妹妹转。温宪一人站在门前,觉得自己已经被忘记。雨水扑打在脸上,小姑娘心里更加委屈,即便担心摔倒的额娘,还是伤心得转身就要走。 但一脚才跨出门槛,雨幕中传来额娘的训斥声,吓得一众宫女太监赶紧让开道路。温宪回身看到额娘站在那儿,左右搀扶着环春和绿珠,一脸怒意地瞪着自己:“你要去哪儿?你再跨出去试试?” 乳母们赶紧上来拉住公主。温宪已经被淋湿了,妹妹也湿透了,永和宫里所有人都淋了雨,眼下可不是教训孩子的时候,大家各自忙碌着更换衣裳,就怕着凉得了风寒,回头一个个传,病倒一屋子人。 到底温宸娇弱,这样淋一场雨,身子便发烫了。岚琪后悔不已,搂着哄她好半天,小丫头睡安稳了,身子也不烫,她才稍稍安心。 此刻环春才敢禀告怎么回事。原本姐妹俩在永和宫陪额娘用了午膳,就一道去宁寿宫,可半路上姐姐带着妹妹跑了,跟着的奴才都吓得半死,又不敢往上禀告,先是一通乱找。到后来城门边巡逻侍卫发现鬼鬼祟祟的小宫女,像是要混在人群里跑出去,先拿下来,因年纪太小,找来内务府的人问。内务府的人瞧见二位公主时,把内务府的人都吓傻了。 “奴婢怕您动怒,实在不敢先喊醒您。”环春伏在地上说,“娘娘就责怪奴婢吧。” “都是你们宠的,不管她们俩犯了什么错,都先去找太后搬救兵。她们都知道犯了错不用怕,皇祖母护着呢。”岚琪忍不住训斥环春,但声音一响,小宸儿就不安地躁动,她赶紧柔声哄了哄,才让环春搀扶她,慢慢走到外头去。 才坐定,五公主的乳母来禀告,说公主换好了衣裳。岚琪本想让她把女儿带来,一想小闺女在屋子里睡着,一会儿母女俩若发生争执,要吓着她,便吃力地站起来,要亲自去看看大女儿。 环春劝主子别多动,虽然摔得不是很严重,可她有旧伤,就怕现在没什么,回头却诱发旧疾。岚琪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扶着她慢慢地一步步走,刚到温宪屋子里,大丫头正要往外跑,和母亲撞个正着,她怯怯地往后退了几步,岚琪冷着脸问她:“还要去找皇祖母?” 温宪垂着脸不言语,偷偷抬眼看到额娘裙底下的脚在挪动,一步一步,很吃力。她心疼极了,刚想开口说她不是去找皇祖母,是想去看看额娘,可母亲却先开口,严肃地吩咐着:“环春,去把藤条拿来。” 骄傲的公主被吓得猛然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母亲,可是屋子里空荡荡的,环春、乳母早就不见了,只有额娘吃力地站在那儿。 “还不来搀扶额娘?”岚琪脸上神情是暖暖的,并没有摆出凌厉凶悍的模样,说着朝温宪伸出了手。 骄傲的公主却哭了,落着眼泪跑来小心翼翼地搀扶额娘,把母亲送到里头,小声怯然问:“额娘,您摔哪儿了?” 岚琪冲她虎了脸,轻声气呼呼道:“额娘摔屁股上了,从两级台阶滑下来,你说疼不疼?” 温宪呆呆地听着,泪容中竟露出几分笑意,终于黏上来撒娇:“额娘不拿藤条了吗?额娘,我刚刚是想去看您,不是想跑去宁寿宫。” 岚琪抱着女儿,摸摸她身上不像妹妹那样有发烧的嫌疑,除了眼中的惊恐不安,小姑娘完好无损、全须全尾地站在眼前,她已经满足了。 “小宸儿说姐姐要带她去四哥家里玩,你胡闹。”岚琪在女儿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严肃地说,“不说你们根本跑不出去,就算真跑出去了,外头的世界什么样你们知道吗?万一遇见坏人被拐跑了,往后再也见不到额娘怎么办?额娘会伤心死的。” 温宪伏在母亲怀里,小声说:“她们讲的,四哥家里不远,出了城门就到了。” “不知天高地厚。”岚琪又拍了两下屁股作为惩罚。小丫头扭动着身子,捧着额娘的脸颊说:“额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你已经是大姐姐,额娘在你这年纪时,都要进宫当差了。”岚琪轻轻一叹,努力不叫自己心软,严肃地责备温宪,“每次额娘都说下不为例,可你总还是会闯祸犯错。额娘不怕你们做错事,额娘是怕你们胡闹受伤,身上也好,心里也好,你叫额娘怎么舍得?你可是大姑娘了,还跟小时候一样顽皮怎么行?将来你二十岁三十岁了,额娘也跟在你身后转悠?” 温宪贼兮兮地笑着点点头,把脸埋在母亲怀里。岚琪却轻轻抚摸她的背脊说:“还有刚才,怎么小宸儿来跟额娘撒娇认错,你就翻脸要跑了?先头还老老实实站着呢。你是不是又乱想,想额娘多疼妹妹不疼姐姐?” 果然女儿“嗯”了一声,黏着她不肯动。岚琪哭笑不得,耐心地哄着她:“从没有这样的事,把你送去皇祖母那儿的原因,额娘说过,过些年额娘就告诉你。你总是这样冤枉人,就不怕额娘伤心?你是额娘的心头肉。” 金枝玉叶的公主,自小在千般宠爱下长大,五公主更是被太后宠到天上去的。公主们的心智,就远不如那些贵族小姐开窍早。 那些女孩子从小都等着选秀,等着入宫或去别的高门大户生存,面对她们的是必须自己去争取的人生。可公主们不同,即便将来要为了国家远嫁和亲,身为大清强国的公主,就是在遥远的草原上,父亲的威严、皇室的尊贵依旧能荫庇,能让她们极好地生活。因此皇室对于公主的教养,远不如对皇子那般苛刻,温宪长到十一二岁的年纪,还像个娇滴滴的小丫头。 不久,小宸儿穿着寝衣就着急地跑来,乳母们拦也拦不住,她就怕额娘打姐姐,醒来听说额娘和姐姐在一起,立刻就跑来,结果姐姐却睡着了。岚琪让她和姐姐一起挨着,温柔地哄着说:“你们淋了雨,要好好休息,小宸儿乖乖地帮额娘看着姐姐可好?” 小闺女甜甜地答应,拍拍枕头说:“额娘也睡觉。” 岚琪自然不能睡,她还等着另一个人来呢。果然雨过天晴,日落西山前,天空清透明亮的那阵子,皇帝风风火火地从乾清宫赶来,一脸要收拾小东西的怒气,反而被岚琪笑道:“都好几个时辰了,皇上还没消气?” 这件事因闹得动静不小,雨后就在宫内传开。宫里人一向知道德妃的五公主被太后宠爱,她一个公主的吃穿用度,都快赶上毓庆宫了。 原本没人计较一个小孩子,可这两年公主的份例开始转往永和宫里送,难免没有人不挤对德妃仗着女儿捞好处。这会儿听说俩姐妹闹得要偷跑出宫,自然而然就传出公主缺乏教养的话。 只是那些人太糊涂,也不瞧瞧五公主是谁养大的,这话虽是冲着德妃去,却生生惹怒了慈祥如佛爷一般的太后。嘴碎刻薄的受到惩罚不说,隔两天太后就下懿旨,让四阿哥堂堂正正来接妹妹去宅子里玩一天,往后每个月都安排这么一个日子,叫她们姑嫂多多亲近。 如此张扬的决定,无非是要告诫所有人,她的温宪只能宠,容不得任何人质疑。 七月初,瑛福晋再次生下健康的男婴,太后竟让四阿哥带妹妹出宫的时候,让四福晋领她们去阿灵阿府上看看小姨母和外甥。这动静闹得有些大了,二位公主出门一趟,前呼后拥,甚是扎眼。 钟粹宫里听得动静,布贵人赶来问岚琪怎么回事,担心地说:“你一向低调谨慎,孩子们这样招摇,别人该说闲话。” 岚琪面上笑着答应,心里则比谁都明白,既然连皇帝都不反对,那么太后越做得张扬,对她的女儿就越有好处,将来要把闺女留在京畿,太后一句话,谁还敢说个不字?玄烨早十多年摆的棋盘,现在开始下棋,刚刚好。 本来岚琪对布姐姐无话不说,但布姐姐的端静也是远嫁,她怎么忍心去说自己为了女儿不远嫁而花费那么多心思的话。 这年第一场雪落下,内务府已经提前开始预备贵妃的后事,咸福宫里从早到晚不断地有太医出入,钮祜禄家的人也来叩拜过了。这日毓溪进宫,岚琪便领她一道过来。贵妃已在弥留之际,半昏不醒的状态,不能言语,也不能认人,这几天来都只见她是这个模样,汤药已经送不下去,就等着生命消逝了。 岚琪吩咐毓溪:“你年纪轻,这里的事不必你照应,到宁寿宫陪着太后,大概就这几天了,来来回回也麻烦,就在宁寿宫住下等着吧。” 毓溪答应了,又向榻上昏迷的贵妃福了福身后,便带着人离开。咸福宫的人请德妃娘娘到外头歇息。岚琪问起冬云何在,底下小宫女说冬云姑姑在给贵妃娘娘熬药。 “汤药已经送不进了,太医说不用准备,可是姑姑说贵妃娘娘若醒来,就还能吃药,吃了药病才会好。”小宫女垂首无奈地说着,“德妃娘娘,奴婢们瞧着冬云姑姑这几日好像有些痴痴呆呆,都很害怕。” 一旁的环春责备她们:“胡说什么?你们姑姑是舍不得贵妃娘娘,想尽心伺候她而已,你们也该帮帮她。” 岚琪没有言语。宫女们退下后,陆续有其他人前来探望贵妃,自然并非所有人都能见到贵妃,反而都来德妃面前行礼。 午后,瑛福晋进宫,姐妹俩在咸福宫相伴,荣妃时不时来一趟,惠妃、宜妃也不敢不当回事,这样又足足耗了一天。第二天傍晚时,贵妃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弱。 “去乾清宫传话,请皇上来。”日落西山,四妃在门外商议后,终于决定请皇帝来见最后一面。 小半个时辰后,圣驾到门前,玄烨进了贵妃的屋子,岚琪与其他人也随在身后。榻上贵妃只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对于外界的一切都没了反应,要说皇帝来不来也一样,想必她根本已经不知道了。 宫女在榻边放了凳子,玄烨坐下,凝视着已然病得没了模样的贵妃。不知为何,此刻竟想不起来她曾经的模样,也想不起来她做过的种种,反而记起的,是那一年孝昭皇后弥留之际,自己去见她的模样。 妃嫔中,宜妃抢在前面,距离皇帝几步远的距离,将岚琪、荣妃、惠妃等都挤在身后。好在谁也不会和她计较,如今她也难得见一次皇帝,岚琪乐得站在人后,可以安静地看眼前的一切。 宜妃故作悲戚道:“大概贵妃娘娘还惦记着皇上,一直悬着口气没下去。” 皇帝转身看她一眼,脸上说不出喜怒的神情。宜妃反而觉得尴尬,涩涩一笑,别过了脸。但玄烨却点头说:“应该是,朕疏于关心贵妃,心中一直很自责。” 说着话,玄烨从人群里找到岚琪,两人四目相对,岚琪对他微微一笑。玄烨定了定神,便转过身伸出手,将贵妃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握在掌心,温和地说着:“朕来看你了。” 众人亲眼看到病榻上的人抽搐了一下,旋即紧闭的双眼竟溢出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玄烨紧紧蹙眉,握着她的手没有动,但感觉到贵妃的手指在挪动,指尖在他掌心轻轻画了几下,但很快就没动静了。 “皇上!”宜妃惊呼一声。玄烨转身问怎么了,宜妃指着榻上的贵妃说:“娘娘她……好像没气儿了。” 玄烨再转身看,贵妃脸上的生气正一点点散去,怪不得刚刚手指在掌心稍稍几下就没动静了,就在刚刚的一瞬,她已经离世了? 太医赶上前为贵妃把脉,旋即就伏地哭道:“皇上节哀,贵妃娘娘仙逝了。” 话音才落,紧跟着听见瓷器碎裂的声响。众人等不及悲伤就先吃了一惊,转身看到冬云站在门前,她刚才似乎捧着汤药,现下碎片散了一地,汤药也洒了。 梁公公已经带人来请皇上离开。岚琪诸人也知道规矩,跪请皇帝回乾清宫,内务府里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她们几人会料理好这里的事。 一时间,咸福宫上下皆缟素,三宫六院的妃嫔都素服前来候命。宫内办丧事向来有规矩,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四妃在宫女的侍奉下换了缟素后,贵妃已被收殓奉入梓宫,依照皇帝的旨意暂停在咸福宫,宫内正殿设灵台供香火,引妃嫔亲贵在此叩拜哭灵。 因是夜渐深,未免皇城关防有疏忽,不宜此刻让宫外之人前来吊唁,其他的事等明日天明再议。岚琪诸人行礼后,安排守夜之人后,便要各自散去。荣妃扶着岚琪说:“你先歇着去,这几日都是你盯着呢,明日亲王福晋什么的来,你再来支应不迟。” 岚琪才点头,未及开口,突然听见宫女的尖叫声,众人都吓了一跳。岚琪心里蓦地一慌,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从皇帝离开乾清宫后,她就没再见到冬云。 “娘……娘娘……娘娘,冬云上吊了。”前去看动静的太监连滚带爬从咸福宫后院跑出来,滚在地上瑟瑟发抖。 众人一阵唏嘘,忙有人去后头料理,只听得妃嫔中有人说:“这个冬云跟了孝昭皇后又跟了贵妃,如今为主子殉葬,也算忠心耿耿了,这年头,这样的奴才也是少有了。” 也有人说:“何必死呢,好好活着,将来跟着十阿哥出去,也是一份孝心。” 此时跟去的太医来回禀说没的救了,岚琪心中一沉。玄烨答应她不逼冬云殉葬,结果冬云却自己寻了死,她并不怀疑玄烨骗了自己,这点事若要骗,又何苦 先告诉她。昨天宫女们就说冬云这几日痴痴呆呆,她来的这几天也看在眼里,冬云大概是真的生无可恋了。 “你们先回去吧。”荣妃上前来催岚琪离开,她也实在疲倦,不想再留下,但告诉荣姐姐,她答应岚瑛给冬云一个好去处,可如今她自缢殁了,那就不要像其他宫女太监那样送去乱葬岗,让她的家人来把她接回去,葬回故里才好。 两天后,皇帝下旨为贵妃谥号温僖,将宫内人叫惯了的“温”字真正赐给了她。太后又下恩旨,让钮祜禄家的人来收拾几件贵妃的遗物带回家中供奉收藏。岚琪和妹妹一道在宁寿宫谢恩后,便踏雪往咸福宫来。 行至咸福宫附近,却见那里早早站了几个人,宫女太监撑着大油纸伞,伞下站着一身缟素的宫嫔,待走近了,才发现是佟嫔。 佟嫔见岚琪过来,主动迎上来。岚琪则道:“皇上已经下旨除服,你怎么还一身缟素?快快回去换了。宫里还奉养着太后,这样可不敬。” 佟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无奈一笑:“没来得及换下,刚刚接到皇上的旨意,就想过来看看了。” “皇上的旨意?”岚琪问。 佟嫔点头:“是口谕,皇上传了句话给嫔妾,说嫔妾这些年照顾贵妃有功,如今贵妃仙逝,要赏赐嫔妾妃位的尊贵,让嫔妾打点准备好,腊月里就行册封之礼。” 岚琪微微笑道:“这是好事,我早先就与你说过,宫里尊贵的人非你莫属。” 佟嫔却道:“嫔妾压根儿没照顾过她,不过也无所谓了。但妃位只能有四人,如今嫔妾也要占一位,该是德妃姐姐您晋贵妃了吧?” “怎么会呢?”岚琪却笑,“只因宫里规矩不能越级晋封,你总要在妃位停一停,可你不会长久在妃位,我们几位却已在妃位十几年,你说还动不动得?” “是吗?”佟嫔惨惨一笑,“那将来,嫔妾也会是贵妃?” 岚琪心头一紧,忙拉着她的手说:“那些话早几年我就对你说明白了,要不要变成第二个她,全看你自己。皇后虽不曾嘱托我照顾妹妹,可你在我心里和她是不一样的,往后的日子,我但凡还有精力,就会继续分担宫里的事,你安心在高位坐着。好妹妹,既然这一生已经注定无奈,就不要再挣扎得让自己遍体鳞伤,好好过日子,开开心心的,是不是?” 佟嫔微微含泪:“为了姐姐的不甘心,嫔妾也要好好的。” 岚琪沉下心,心想不能急着立刻就叫佟嫔大彻大悟,必然是贵妃的死刺激到了她,不是平日安安静静就一定没事,也许是努力刻意地忍耐,一旦有什么事让她坚持不下去,指不定就要崩溃了。 此刻她温柔地说:“是你告诉我,皇后娘娘去世时是含笑的,我相信娘娘她除了生命不能长久的遗憾,对于世间的一切都放下了。妹妹你先回去,我忙完这里的事,就多来陪陪你,封妃的事皇上一旦下旨,就该有人来给你送礼道喜,那些烦琐的事,我手把手教你该怎么做。” 柔弱的人含泪点头:“德妃姐姐,嫔妾会好好的。” 岚琪让储秀宫的下人们要好生照顾佟嫔娘娘,亲眼看着她稳妥地离开,才舒口气。一直侍立在边上的岚瑛走上来,掏出帕子将落在姐姐发髻上的雪花抖落,心疼地说:“姐姐这个当家主母,可真不好当。” 岚琪一怔,嗔怪:“姐姐不过是一介妃子,怎敢自称当家主母?宫里可要谨言慎行。” 岚瑛却看着姐姐,不知想什么,略遗憾地叹了一声,挽着她一道往咸福宫门内走。咸福宫里的一切都撤下了,贵妃生前所用的东西大多都归拢起来,贵重之物内务府会写明单子贮藏,将来留给十阿哥。 细小零散的东西,等钮祜禄家来收几样带去家里后,就让底下的奴才自行打发,估摸着左不过是拿去换了钱。贵妃生前疯疯癫癫,她的东西留着,那些宫女太监也怕瘆人。 岚瑛小心收了几样,列下单子报备到内务府,便让下人拿着回头带出宫。转身见姐姐站在贵妃榻前发呆,便上前来问:“姐姐怎么了?” 岚琪眼中有晶莹之物,用帕子掩了掩:“我没事,想到过去种种,心里有些难过。再看佟嫔的模样,就想在这宫里,身份地位果然是表面的,能不能过得好,全看那位主子给不给机会。” “皇上待姐姐可是真心的。”岚瑛就怕家姐乱想,轻轻摇着她说,“连我这个小姨子都当亲妹子疼了,姐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岚琪笑道:“怎么敢不知足?就光看看她们的境遇和人生,还敢不知足吗?皇上真心待我好,我知道,很幸福,也很满足。但这些事、这些人真真切切在眼前,我不可能当作看不到,我又多少牵涉其中,难免会触动心神。” 岚瑛笑道:“这下我可放心了,皇上总叫我要多多哄姐姐高兴,我说我怎么哄呀,不得皇上哄才管用吗?皇上就说我不疼你,还说他白疼我了。” 岚琪嫌弃道:“瞧瞧你们俩私下里都说些什么,有没有点规矩?” 两人见此处无事,说着话便要一道离开,后院却跑来小宫女,手里捧着一只包袱说:“德妃娘娘、福晋,这是冬云姑姑生前的东西,还没被带走。” “来收殓她的人没带走?”岚瑛问着,吩咐下人去接过来。岚琪却道:“毕竟是宫里的东西,让敬事房派人来记录一下,然后我叫人给你拿去,还给她的家人。” 岚瑛没有异议,随姐姐一道出了门,说起阿灵阿找来冬云的家人,要把她发送回家乡安葬,从姐姐这儿拿的赏银都给了家人,因恐家人贪财亏待她,又另从府上派人一路送去,贪财也罢了,务必保证冬云能魂归故里才好。 回永和宫的路上,岚琪问妹妹:“你说冬云忠心耿耿,她是想魂归故里,还是陪葬在主子身边?” 岚瑛苦笑道:“谁知道呢?我是想,把她送回故里,来世投胎找一户好人家,别再做奴才了。若是陪葬主子身边,下辈子还做主仆吗?” 岚琪只管听着,妹妹又可惜道:“她为什么要殉葬呢?好容易可以过几天安逸的日子。” “也许她是觉得,离了紫禁城无处可去。”岚琪指了指身后的环春,对妹妹道,“环春就说,她在宫里想家,可每每回家探亲,不出两日就想回宫,在这里头十几年二十年的,出了皇城门,就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了。” 岚瑛点头道:“冬云一辈子都在宫里伺候主子,是不知该怎么办了,留在宫里也不是,离宫也不是,就只有……”她长长地叹息,“真是可惜了一个好人。” 之后姐妹俩回永和宫再说说话,岚瑛便赶在暴风雪前离宫。今年冬天特别阴冷,好几日不见放晴,一直阴沉沉地刮风下雪,赶上贵妃的丧事,四阿哥府里又夭折了一个孩子,永和宫上下都提不起精神,还是岚瑛来坐了半天,才稍稍热闹了些。 傍晚书房传话来,说皇帝召见所有的阿哥一道去乾清宫用晚膳,所以十三、十四阿哥不回来了,温宸公主也在宁寿宫,因下大雪太后不让出来,这几天就和姐姐一道住在那儿。永和宫里冷冷清清的,岚琪便吩咐环春不用为她准备太多膳食,简简单单吃两口就好,她也没什么胃口。 天色渐暗,她在书案前抄罢一本佛经收笔,合十祝祷后,等墨迹干涸,便将经书收纳起来,静下心做着这些事,心情也慢慢平和安稳。 不多时环春进来,手里托着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禀告主子:“敬事房的人查验了冬云留下的那些东西,在一方首饰盒子的暗格里找到这封信。” 岚琪拿来坐到灯下看,信封是封了口的,已经发脆泛黄,不知道放了多少年。她看了看环春,环春轻声说:“敬事房的人说,总要请娘娘看过后,才能确定能不能和那些东西一道让人带出宫,若是信里有什么不妥当的话语,传出去就不好了。” “我正是知道这个规矩,才没让岚瑛直接把东西带走。”岚琪沉甸甸地说,“我也是狠心的,皇上说冬云知道得太多,所以不能留她在世,我心里就多了这个警醒,连她身后之物都不放过。” 环春安抚道:“这是您的责任。” “是吧。”岚琪轻叹,便拿起剪子剪开了信封,方才摸着里头就没多厚实,打开果然只有薄薄两页纸,字迹娟秀,是出自女人之手,而信首“万岁敬启,臣妾钮祜禄氏顿首……”直叫岚琪心惊。 她匆匆将信纸合上,没有再往下看内容,对环春道:“去告诉敬事房的人,信不得外传,其他东西派人送去阿灵阿府上,这封信的事,也不许再让旁人知道,否则决不轻饶。” 环春谨慎地应下,立时便去吩咐。岚琪手里握着信,满是想要看下去的好奇心,可她还是郑重地收纳好,用玉镇尺压在桌上。再将绿珠、紫玉叫来,让她们去接十三、十四阿哥时,向梁公公传句话,说永和宫的地龙新修缮了,十分暖和,让皇上来暖暖身子。 而这一晚,因皇帝召见儿子们在乾清宫一道用膳,太子和大阿哥也在,四阿哥更不会缺席。待乾清宫散了家宴,父子尽欢,难得一餐饭吃得那么高兴,除了启祥宫里十五阿哥还不能来陪驾,从太子、大阿哥到十四阿哥都来齐了,十三个孩子,唯独缺六阿哥,瞧着新婚的五阿哥意气风发,若是胤祚还在,也该成婚了。 玄烨自然心疼起岚琪,散了家宴待在暖阁里稍稍醒酒,便坐暖轿往乾清宫来。未派人打前站,突然驾临,里头岚琪正伺候两个活蹦乱跳的小祖宗,十三、十四阿哥的嚷嚷声门外就听得见了,玄烨一进门就听胤祯笑着说:“额娘,皇阿玛说等我长大了,带我去草原狩猎,然后席地而坐烧火烤羊,好好地痛快喝酒,不醉不归。” 他走近儿子的屋子,却听得岚琪说:“等你们长大了,阿玛、额娘不添岁月吗?酒多伤身,陪着阿玛狩猎是应该的,喝酒可不允许,你们哪个敢叫阿玛喝醉了,就等着我收拾你们。” 俩儿子叽叽喳喳的,玄烨在外头也听不清了,示意底下人去告诉娘娘他来了,便径直往岚琪屋子里来。在暖炕上歪着休憩,听得外头匆匆的脚步声,眼瞧着柳条儿身段的人走进来,可岚琪没急着找自己,却一门心思往她的桌案上看。 玄烨顺着她看了一眼,没察觉有什么奇怪,反而笑道:“你又藏了什么好东西,是怕朕先瞧见?” 岚琪忙回过神,瞧见皇帝穿得厚实歪在炕上,熟稔地上来解开玄烨的外衣,嘴里埋怨他不知冷热,屋子里这么暖也不知道脱两件。玄烨则嗔怪她这样单薄就从儿子屋子挪到这里,说道:“就是这几下不小心,最易着凉。” 岚琪皱眉道:“皇上有说臣妾的工夫,自己可就解了衣衫,非要人家来操心不可。” 玄烨故意虎着脸:“朕还说不得你了?你不伺候朕,还等哪个伺候?” 岚琪却叫这话一惊,手里捧着衣裳就往后退下,屈膝在地一面行礼一面请罪,惹得玄烨恼她:“朕逗你玩的,一定要认真吗?” “皇上恕罪。”岚琪正经道,“臣妾原就有一件事要向您禀告,不是玩笑话,也不是与您怄气。” “那你也起来说,屋子里虽暖,地上还是凉的。”玄烨说着已起身,把她拎起来,温和地问,“什么事,弄得你这么紧张?胤禛的事?” 岚琪摇头,放下衣裳,一面朝书案走去,一面将那封信函的来历告诉玄烨,小心翼翼地从玉镇尺下抽出那封信,泛黄发脆的纸张,浸透了岁月的痕迹。她双手捧给玄烨,严肃地说:“臣妾不知是给皇上的信函,未免有什么是非流出宫外,擅自先启信看了一眼,但见信首几句,就没敢再往下看,臣妾只知是温贵妃给皇上的信,信内说了什么,一概不知了。” 玄烨顺手就接过来,不以为意:“朕怎么会不信你?”说着就将信展开。 岚琪立在一旁,脑中正不知想什么,玄烨已出声:“这不是贵妃的信,是她姐姐的。” “皇后娘娘?” “你自己看吧。” 岚琪怔怔地望着玄烨,不置可否,玄烨却将信塞入她的手中,神情宁和道:“你看吧,没什么的。” 她轻轻应了声“是”,便小? ?翼翼地捧起信纸。玄烨托着一盏蜡烛立在她的身旁,眼前顿时又明亮不少,重新再看信首几个字,心中仍是突突直跳。 信中道:“万岁敬启,臣妾钮祜禄氏顿首。中秋月圆,万家灯火,笔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今日得赐西洋座钟,实乃圣上挚爱之物,圣恩浩荡,妾心惶恐。入宫五载,膝下无嗣,幸得万岁百般呵护,惠存妾身几分薄面,其间欢乐种种,悲伤种种,浮沉种种,皆成无可忘怀之回忆。夜阑人静,独坐听钟,点点滴滴入心,千般惶恐凝聚,悔悟春秋五载,竟空负圣恩,无语泪流。 “钮祜禄一族蒙皇恩几代传承,时至当下,权倾朝野,藐视皇权。臣妾身在君侧,然心系家族,是为不忠;既知族人野心世间难容,然不予阻止,是为不孝。不忠不孝,仍得万岁以诚相待,细致呵护,臣妾惶恐之至,昼夜难安,今日顿悟,侍君之道,悔不当初。 “从今往后,必以君为重,夫为先,钮祜禄氏已成往昔,臣妾仅翊坤宫昭妃矣。贸然呈函,粗言鄙语,恐污圣听,然臣妾忠君之心天地可鉴,慕君之意日月可表,字词有限,臣妾愿以身侍君,望万岁驾临翊坤宫,垂听妾心。” 落款处,岚琪情不自禁地念出声:“臣妾翊坤宫昭妃,再顿首。”话音落,不知为何心痛难当,竟在眼角滑下泪滴。玄烨立在一旁含笑问:“你哭什么?” 她抬起泪眼望着玄烨,手中微微一颤,哽咽道:“这是孝昭皇后的信,皇上,娘娘她……” 玄烨淡然一笑,放下蜡烛,拉着岚琪到榻上坐下,万般心疼地抹去她的眼泪,颔首道:“是她的信,这也是她的字迹,朕认得。可是这封信朕没瞧见过,你看信封上一片空白,可见当初她写完这封信后,迟迟没有送来给朕。” “是皇上赏赐孝昭皇后西洋座钟的时候写的?” “那年中秋,朕赏了她一口西洋钟,她欢喜极了。”玄烨平静地诉说着,“但那年惠贵人有孕,彼时的惠贵人与如今不同,年轻时体贴温柔,善解人意,侍奉在朕身边很随朕的心意。而朕向来忌惮钮祜禄一族,皇后之余,彼时的惠贵人、荣贵人,甚至几位答应和官女子,都比她吃得开。信中未免夸大其词,朕待她并没有那么好,那日赏她西洋钟,也是皇祖母要朕别太冷淡翊坤宫,可她欢喜极了,她大概以为朕回心转意,可是……” 岚琪捏着信,没言语,可眼泪却止不住。玄烨反而慌了,将信从她手里拿过来搁在一旁,严肃地说:“你伤心什么?难道觉得朕是负心之人?” 她摇头:“凭什么叫皇上喜欢不喜欢的人?” “那不就得了?不许哭。” “臣妾没有哭,眼泪自个儿掉的。”岚琪眼中含悲,与他道,“娘娘当初若将这封信递给您,您和娘娘冰释前嫌,解了彼此的芥蒂,也许她少了早年的抑郁,也不至于伤了身子,英年早逝。娘娘伴君宫闱的那些年里,即便与您无甚感情,她也无愧身为后宫的尊贵和辛劳。臣妾协理六宫这几年,更加明白娘娘耗费了多少心血,可为什么她不把信给您,难道是冬云截下的?” 玄烨摇头道:“你说信是藏在首饰盒的暗格里,兴许那首饰盒是皇后遗物,冬云无意间收在身边,她未必知道有这封信,若是她截下的,应该是毁了,留着做什么?或许当晚她写信后,发现朕召幸了别的什么人,或是去探望了怀孕的惠贵人,又或是家中突然给了她什么压力,才让她把信收了起来,终究没有给朕看。” 岚琪神情定定,竟将藏了十几年的话说出口:“若是一早将信给了皇上,何至于留下那一句话,何至于下辈子不要再见到您。” “下辈子再也不想见到朕?她曾经这样对你说?”玄烨淡然问。岚琪恍惚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终于还是说了。 好像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十几年来,这句话压在心里。这是孝昭皇后的遗愿,皇后曾让她转达给皇帝,只因说了不强求,加之她担心玄烨会为此受到伤害,又有太皇太后的阻止,十几年了,一直没说出口。 今晚看到皇后的信,想到他们曾经可能缓和的关系,若是皇后当年就放下包袱,像赫舍里皇后那样陪伴在皇帝身边,又怎么会有后来的种种?也许赫舍里皇后仙逝后,她自然而然会成为新的皇后,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可能仅仅就因为昔日的昭妃没有送出这封信。 她不能强求玄烨去爱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当年的皇帝又年少气盛,若说玄烨对温贵妃狠,那么他对皇后,唯一的错大概就是不爱她,可皇后又有什么错? 错在出身高贵?错在性格倔强?还是错在她爱上了皇帝?这一封信,字字句句都是她对帝王的衷肠肺腑,可是细细看,过于谨慎庄重的言辞,就连请皇帝来一趟翊坤宫,有几分邀宠的意味,都显得那么刻板无趣。或许当初,玄烨真收到这封信,会和昭妃恳谈,化解彼此的误会,但结果可能仅此而已。 昭妃她,终究是输给了自己。 “你看,她这封信字里行间,还是端着自身的尊贵,朕不怪她自重,可是男女之间的柔情蜜意,即便朕是帝王,朕在你面前也并不曾时刻高高在上。若不然,怎容得你耍性子发脾气,甚至出言不逊、顶嘴冲撞?当年的朕有帝师教导,有谋臣辅佐,有皇祖母依靠,朕并不需要一个好似老师、大臣甚至长辈的女人陪在身边,不仅仅是朕,大抵天下的男人都不会有这样的需求。她的付出朕都看在眼里,朕也予以她一切褒奖,可是每当朕想亲近她,想和她拉拢关系,她却布下层层结界,不知端着哪门子的自尊自傲,将朕拒 之千里。” 玄烨说着这些话,将岚琪搂在怀中,继续道:“当年她散布谣言,害你成为众矢之的。朕恨得咬牙切齿,可冷静下来想要理智地与她化解误会时,好好下着一盘棋,她却突然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言辞之间,几番挑唆,惹得朕大怒,她竟一头撞柱寻死。到后来害得你被皇祖母毒打一顿,平息众怒,你可知道,朕到如今还会想起你挨打的模样?每每想起来,都心疼懊恼。” 岚琪心底一片柔软,抵在他胸前说:“臣妾早就记不得了。皇上何须记得,您这样子,好像在责怪太皇太后的不是。您知道的,那顿打是臣妾自己去讨来的,也因此得了太皇太后的信任,被她老人家呵护了十几年呀。” 玄烨摇头:“不是这样想,罢了……”他沉沉一叹,又说道,“今晚儿子们都聚在眼前,看着他们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朕早年对年华逝去的不安是没有了,可是越满足竟越显出心中缺失的那一块,朕想念胤祚。” 岚琪抬起头,看到皇帝眼中含泪,她自己立时就绷不住了。胤祚是她心中最深的痛,任何时候触碰都会让她痛不欲生,此刻见玄烨悲伤,更是把持不住,哽咽道:“好好的,何苦招惹我?” 玄烨搂紧她,慵懒地说着:“不许哭啊。朕可没让你哭,你好歹怕一怕朕呢,皇帝不许你哭,你还敢哭?” 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一封泛黄的信,却带来这样一场温柔的话语,岚琪以为玄烨会为皇后的“绝情”恼怒,可现在才明白,他们之间没有感情,既然无情,又何来绝情?也许皇后下辈子不想遇见皇帝,玄烨他自己下辈子也不想再遇见她。 “她们姐妹其实很像,只是皇后内敛,什么都藏在心里,而温贵妃则宁愿飞蛾扑火,也要不惜手段争取一切,而她又没有那样的智慧,她的‘聪明’甚至连宜妃都不如。”玄烨苦涩地一笑,“十几年二十年的,就这么过去了。朕这皇帝当了三十多年了,明世宗在位四十五年,明神宗在位四十八年,咱们爱新觉罗家既是夺了他们的江山,总该有一个长命百岁的皇帝在位年数上要胜过他们,四十八年不算长,朕不想输给他们。” 岚琪笑道:“到康熙四十九年,臣妾就半百,是个老婆婆了,好在皇上总要再老些,在您面前装年轻,绰绰有余了。” 玄烨心中欢喜,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四十九年,五十九年,甚至更久远,咱们都这样搂着可好?” 岚琪悄然一笑,扭身从他怀里躲开,将那封信收好,想了想转身就扔进了窗下炭盆里,眼看着黄纸燃成灰烬,再扭头看皇帝,只见他静静地笑着,毫无异议。 岚琪摇摇摆摆走回来,柳条儿似的身子柔软得叫人挪不开眼睛。她立在妆台前,稍稍解开领口的扣子,回眸看着玄烨,含酸道:“莫说十几年二十年后,您还惦记着和臣妾老不正经地互相搂着,就现下臣妾还年轻,已经比不过那些十几岁的花骨朵儿,到那时早被人嫌弃了。”说话间,颈间露出一抹雪白,她却不继续脱了,转而坐下对着镜台,深深呼吸,将方才的难过悲伤一扫而空,心里热乎乎地扑扑直跳,今晚,她就想把自己融化在玄烨的身体里。 散下乌黑的长发,发髻上珠翠钗环除尽,原本歇在屋子里就没怎么做妆容,清清爽爽一张脸,还原本来的柔美。玄烨一步步挪到她的身后,岚琪的青丝柔软顺滑,绕在指间如丝如缎,掬起长发,露出雪白粉颈,他俯身轻轻留下香吻,在她耳边轻吐气息:“叫朕摸一摸当年挨打的地方,瞧瞧还疼不疼可好?” 镜中人眼含秋波、双颊如霞,身子往后轻轻一靠,跌入他的怀里,娇然笑着:“那可要轻一点。” 永和宫新修缮的地龙,比往年更加温暖,德妃娘娘请皇帝来暖一暖身子,却把自己融化了。她和这宫里的每个女人都一样,有欲望,有贪念,争取着自己想要的一切,可她不会做飞蛾扑火的事,不会做不择手段的事。是我的,终是我的;不是我的,耗尽生命去追求,得到了又如何? 十一月,风雪萧萧,紫禁城银装素裹,终于在进入腊月时连着数日放晴,宫内也一扫温僖贵妃逝世的阴霾。腊八是好日子,皇帝就选在那天为佟妃行册封之礼,宫里重新有了一位佟妃。 而温僖贵妃逝世才一月有余,皇帝就晋封佟妃,宫内将来谁坐最高之位,显而易见。但即便都知道佟妃的前程因为她的出身注定的尊贵,还是有很多人觉得,永和宫德妃会跟着水涨船高,如今四妃之位多出一位来,也许不久的将来,会变成空缺一位。 忙忙碌碌的腊月一过,正月里,皇帝已经和大臣们每日为了国事忙碌,女眷们却热闹地过着节,终日送往迎来,喝茶吃酒,十分惬意。 那日,荣妃做东请各宫有脸面的妃嫔在景阳宫聚聚,岚琪也带着温宸、温宪来玩,孩子们散到一处去。妃嫔坐在一起,正听宜妃说笑话,忽听得哭声,不等众人出去,瞧见恪靖跑进来,把众位娘娘吓了一跳。 金枝玉叶的公主,此刻发髻散了,衣裳破了,脸颊上还有一道骇人的指甲印,撩起胳膊来,两排小牙印又深又红,缠着宜妃说:“额娘,温宪和温宸打我,她们说我是贵人生的,不配和她们一起玩。” 母女俩出去,惠妃跟在后头与荣妃道:“十六岁的大姑娘叫俩小妹妹打了,这叫什么事儿?她家恪靖可一向刁钻蛮横的,我不信。” 可信不信,事实如此,上头三位姐姐嫁出去后,宫里统共剩下几个女孩子,她们玩在一起打起来,还能叫谁打了。乳母、宫女赶去拉架时,就看到永和宫两位公主把恪靖公主摁在地上,扯头发、撕脸颊,她们没哭,恪靖公主也没大声哭,吓得号啕大哭惊动众人的,是更小的温恪公主。 要说恪靖公主刁钻蛮横的脾气,都是随了宜妃的,自小就十分霸气,姐妹里头处处要争个头,渐渐明白自己其实是贵人生的,远不如其他姐妹出身高贵时,反而在人前变得更加骄傲,一点儿都不肯让步吃亏。 因是个女孩子,再如何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宫里人都无所谓,又有宜妃护着,平日里少有冲突,可今日闹得打起来,还被两个妹妹摁在地上打,也真是稀奇了。 彼时为了息事宁人,岚琪自然向宜妃赔不是,温宪和温宸也没敢当众跟额娘顶嘴,岚琪让她们赔礼道歉,都乖乖低头开了口。加上荣妃、惠妃打圆场,岚琪不想让荣姐姐下不来台,当时忍下没计较,还是留在景阳宫等看罢了戏,才与众人一道散了。 回永和宫时,温宪鬼机灵地怂恿妹妹随她回皇祖母那儿,岚琪呵斥一声:“哪儿都不许去!”把俩小丫头拎了回去。 回家后,先是把她们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没见什么厉害的伤痕,只有温宪胳膊上被抓了一道口子,没出什么血,不需要怎么处理,便立时冷下脸,让环春拿来藤条,让她们俩站着回话。 小宸儿怕挨打,要跟额娘撒娇,被岚琪喝令站着不许动,温宪大义凛然地挡在妹妹身前说:“额娘要罚就罚我好了,小宸儿是见我和四姐打起来了,怕我吃亏才咬她的。” 妹妹躲在姐姐身后,探出脑袋对岚琪娇滴滴地说:“额娘,我下回不咬人了。” 岚琪还没来得及教训她们,环春乐呵呵跑进来,对二位公主说:“皇上来了,公主们快去给皇阿玛接驾呀。” 俩丫头如遇大赦,牵了手就跑出去。岚琪虎着脸瞪环春,环春无辜地说:“皇上自己来的,奴婢可请不动圣驾。” 岚琪迎出去,见玄烨已蹲在庭院里,俩闺女一左一右,跟他亲昵地咬耳朵说话。玄烨不知说什么,逗得小宸儿咯咯大笑,她才走上前几步,小女儿就嚷嚷:“额娘,皇阿玛说您是母老虎。” 玄烨哭笑不得,搂了女儿嗔怪:“傻丫头,这话怎么能嚷嚷出来?” 温宪则在一旁喊:“糟了,额娘要发脾气了,皇阿玛,我们快跑。” 岚琪立定不动,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可是小闺女一下扑过来,软软地撞在怀里,搂着她的腰甜甜地说:“额娘不生气,皇阿玛最喜欢额娘了,皇阿玛说天下最好看的人就是额娘。” 岚琪忍不住露出笑容,玄烨领着温宪走来,冲她笑着:“你信吗?” “皇上把她们宠得没边儿了。”岚琪板起脸来说,“她们现在又打人又咬人的,旁人又不会说是皇上没管教好,可都冲着臣妾来呢。您今天可不能拦着了,一定要让她们知道藤条的厉害才行。” 小宸儿转身缠上玄烨说:“皇阿玛把藤条收走,额娘老是吓唬我们。” 旁边的姐姐也说:“十四说他不肯好好写字,额娘就把藤条放在桌上看着他,结果他吓得手抖更写不好,都是额娘不好。” 玄烨眼见俩丫头越说越离谱,倒是冷下脸训斥:“你们做错事,活该受罚的,还敢告额娘的状,回自己屋子反省去,一会儿来问你们话。” 俩姑娘不敢与父亲顶嘴,乖乖行了礼跟乳母走。岚琪也有些不高兴,转身就往内殿去,玄烨一溜跟上来,轻声说:“你太放肆了,朕在这里,你倒先走了?” 岚琪睨他一眼:“‘母老虎’这样的话,您都跟女儿们说,臣妾是她们的额娘,可不是让她们玩笑取乐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背过人,皇帝立马甩开高高在上的架子,哄着她说:“一年到头见不了孩子们几回,不哄着她们些,她们都不敢和我亲近了,自己的骨肉看到父亲却像老鼠见了猫,我心里很不好受。她们这样黏着我,我心里一高兴,说话就没了分寸,这你也要生气?朕还忌妒你天天和孩子们在一起呢。” 岚琪见玄烨一脸紧张,不免心疼他明明儿女成群却极少享受天伦之乐,轻轻拿手指点了点他的唇说:“那可不许有下回了。” 玄烨欣然,连声答应,偷着又在她脸上香了一口,但不贪于嬉闹,而是正经地与岚琪说:“朕要给太子立太子妃,这件事,少不得又要你费心。” 突然就说这件事,岚琪的确惊讶。早些年,宫里宫外还时不时要议论一下太子妃的人选,可是连着几年,皇帝都没动静,大家的热情渐渐就淡了。 现如今,毓庆宫里侧福晋已是纳了两个,孩子也前后生了四个,虽然两个女儿没保住,但皇帝眼下统共两个皇孙,都是毓庆宫所出。关于皇嗣,毓庆宫侧福晋功劳最大,一半的人觉得李佳氏将来就要扶正做太子妃;但另一半人却觉得她出身尚不够高贵,而放眼贵族世家的小姐,却也挑不出几个。 岚琪依稀记得皇帝心里是有了合适人选的,但他们没正经谈过这件事,她自己不好奇,这事一直搁置,现在突然提起来,她倒觉得新鲜,随口便问:“皇上是预备大选,还是已经有了中意的?” 玄烨轻轻一叹:“早年就选好了,只等那孩子长大,好容易年纪合适了,去年她阿玛却死了。” 岚琪歪着脑袋想去年哪家高门大户没了人,还未想起来,玄烨已道:“三等伯爵文炳之女,瓜尔佳氏,过了年十三岁,到底还是小了点。” 自从鳌拜一党倒台后,瓜尔佳氏在朝廷的威名已大不如前,虽是上三旗贵族,但受皇帝后宫的影响,赫舍里氏、钮祜禄氏、佟佳氏还有纳兰氏才是这几年呼风唤雨的家族。后宫和皇室中几乎无一位举足轻重的女眷出自他们家。虽然同姓不同宗,但总有些许牵连,可如今皇帝要立太子妃,且是早早就选定的人,竟然出自瓜尔佳氏一族。 岚琪心里想,这都康熙三十四年了,朝廷的局势也是该改一改了,旧臣往往易居功自傲,对于皇帝来说,旧臣也好,新臣也罢,谁听话,谁好使唤,才是好臣子。如今阿哥们也渐渐长大,先后融入朝堂之中,与老少大臣们一道办差,这乾清门阶下议政的人,兴许是该换几张新鲜面孔了。 “你在想什么?”玄烨见岚琪出神,拿手在她眼前一晃。岚琪莞尔一笑,搪塞过去:“臣妾在算计,太子婚礼要耗费多少银子,不知道皇上预备几时举行婚礼?臣妾和荣姐姐要去准备,算一算要花销多少,太子的婚礼当然不能省,不然礼部那些官员又要翻白眼了。” 玄烨欣然笑道:“你也知道他们议论你吗?” 岚琪睁大了眼睛,她又不与外臣接触,哪儿能知道外头人说什么,可是十分好奇,摇头问:“臣妾怎么能知道,皇上说的他们是谁,他们说臣妾什么了?” “也不是指名说你,就是说朕的后宫人越来越多,却不见花销没边儿地往上涨,都赞扬朕有贤内助。”玄烨笑着说,“那些递上来称颂盛世、溜须拍马的折子,提起来的不少。” 岚琪心里竟有几分欢喜,不论留不留名,她实实在在为玄烨当好这个家了,高兴着赶紧转回正题:“既然那孩子身上有重孝,现下成婚合适吗?” 玄烨道:“说是一年之内成婚便无碍,若是过了一年,则要持孝期满方可办喜事。可你也知道,这种规矩都是人定的,人怎么说就怎么来,如今朕要他们成亲,怎么都成了。” 岚琪笑道:“可皇上既然说她年纪太小,为何不等一等,两三年后也才十五六岁。” 玄烨摇头,眉头泛起淡淡隐忧,慢声道:“朕原本是不急于现在,还一心想先培养人才。石文炳几经调任,历任杭州、福州皆有建树,去年终于让他回京继补正白旗汉军都统,想从今往后把他留在京城委以重用,可惜却在上京途中病故。朕痛心失去人才,更不得不加紧把她女儿给太子娶进门,这才要扶起来的一派势力,可不能半途而废。” 岚琪怔怔地望着玄烨,抿着嘴不发声,刚刚皇帝寥寥百字,说的可都是朝政。虽然岚琪现在越来越习惯玄烨偶尔不经意地跟她提几句,可她自己不能失了分寸,皇帝讲的时候多嘴谦辞一句,是本分。况且刚才不经意挑起这个话题的,就是她自己,已经错在前头了。 而玄烨见她神情略紧张,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便笑着靠近身来说:“听过便是了,你那么笨,也记不住的。” “是,笨得记不住。”岚琪娇然一笑,但还是认真讲,“皇上先告诉臣妾给太子办婚礼的日子,其他的和臣妾不相干。” “拟定五六月里,具体日子,钦天监会到宁寿宫与太后一道挑选,那时候你就不必前去,权当避嫌。”玄烨心里已经有了算计,一一吩咐岚琪如何做,让她等圣旨下,由太后指派经手这件事的人后,再和荣妃忙活不迟。早年纳侧福晋都是裕亲王福晋帮忙,这次是正经立太子妃,必然要由太后出面,岚琪她们也不过是给太后打打下手。 岚琪倒是多心说:“皇上改天去景阳宫坐坐,亲自告诉荣姐姐吧。每回都是臣妾传话过去,荣姐姐心里难免有想法,上回您也说了,荣姐姐劳苦功高。” 玄烨答应了,又因许多事要等做起来了才能商量,现下没什么可说的。正好环春过来禀告,说公主们让她来问问皇阿玛,反省好了能不能出来玩了?当爹的立时心软,赶紧把心肝宝贝们叫来,哄着她们向额娘赔不是。 岚琪问温宪为何与姐姐打架,温宪起先不肯说,她又问小女儿,宸儿却望着姐姐,憋了半天躲在阿玛怀里娇滴滴地讲:“姐姐不让说。” 玄烨怕岚琪生气,温和地问大闺女:“有什么不能说的?阿玛也在这里,难道怕额娘发脾气揍你?” 温宪笑着摇头,反而贴心地跟岚琪靠近些,但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因为四皇姐欺负温恪,我和妹妹根本没说她是什么贵人的女儿,不配和我们玩的话,这些话是她骂温恪妹妹的。因为妹妹弄坏了她喜欢的钗子,她就骂人了,我听不下去和她争辩几句,然后就打起来。额娘,是我的错,的确是我先动手的。” 小宸儿在玄烨怀里对岚琪说:“四皇姐打姐姐,我才咬她的。额娘,我以后不咬人了。” 岚琪哭笑不得,对玄烨道:“乳母说,她们俩骑着恪靖厮打,恪靖到底是做姐姐的,虽然打起来了大概也不会对她们动手,这俩小丫头了不得,皇上您没看见恪靖狼狈的模样,旁人都不信十六岁的大姑娘叫她们俩小东西欺负了。” 小宸儿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皇阿玛,四皇姐扑过去要打姐姐,自己绊倒了,我就冲上去咬她了。” 哄着女儿们,玄烨自然无所谓这些事,教导她们以后不许如此,便算过去了,但等女儿们离开了,私下问岚琪:“难道温恪在翊坤宫一直受欺负?” “宜妃大大咧咧,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岚琪应道,“只是恪靖性子傲一些,金枝玉叶的,这样也不算过。姐妹之间偶尔发生口角,臣妾以为恪靖未必存心刻薄妹妹,大概是心爱的东西被弄坏了,一时着急而已。偏偏碰上咱们家的混世魔王,眼里揉不得沙子,这就打起来了,要说恪靖一个大姑娘还打不过妹妹吗?一定是觉得不好对妹妹们下手,到底是个懂事的孩子。” 玄烨笑道:“你对别人的孩子倒是宽容,为什么动不动拿藤条吓唬自己家的宝贝?” “皇上难得来一趟,觉得她们如珠似宝,怎么也爱不够。您若与她们日夜相对,臣妾尚且是吓唬吓唬,不曾真碰过她们一手指头,您大概早就招呼上去了。”岚琪恨得牙痒痒,“您以为带孩子就那么容易?” “辛苦你了。”玄烨一声辛苦,自然少不得毛手毛脚。而怀里的人也十分矫情,欲拒还迎,口中还要拈酸吃醋,问皇帝:“前几日连着召幸了两位新人,花骨朵儿一样的人伺候在身边,怎么还来永和宫腻歪?” 玄烨早听惯了这“虚情假意”的话,最好的回答便是把她化在自己身下,一夜春光烂漫,她就什么都服帖了。 自然柔情蜜意之外,彼此都会为正经事奔波,玄烨照岚琪说的,将太子立太子妃的事也亲自去告诉了荣妃。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六章 四福晋有喜 元宵那日,皇帝下了圣旨,选定瓜尔佳氏的女儿为太子妃。圣旨拟定太子与瓜尔佳氏五月完婚,婚后入主毓庆宫,自此东宫将真正有女主人了。 内务府也在皇帝的授意下,要将毓庆宫内殿阁重新修缮一番。侧福晋本欲主持这件事,可内务府来的人却客气地对她说不必了,皇帝已经把毓庆宫里所有的事都托付给太后,太后此番亲力亲为,侧福晋她们只要管好自己的事便足够了。 想想这些年来,毓庆宫里事无巨细都是侧福晋一手掌管,文福晋这位堂妹入宫后,虽说是为她分担,可她除了勾去太子的心和魂魄外,根本没管过屋子里的事,侧福晋用心为太子料理一切,到头来太子不喜欢她了,连皇帝也一夜之间剥夺了她手里的一切。大概等到五月太子妃进门,她除了膝下两个儿子,就将真正一无所有,甚至太子妃还是他们的嫡母,若是抢了去,她也无话可说。 强烈的怨念几乎从毓庆宫弥散到整个皇宫,或许是侧福晋怨艾深重,或许是宫里的人看得多想得多,这般光景下,都能明白侧福晋有多委屈、多无奈,私下里拿毓庆宫里的事当笑话说。一个个都是不被皇帝眷顾的女人,如今看着毓庆宫里同样的悲剧,不生怜悯之心,反而有几分快意,好像自己的不幸旁人若也如此,她们就觉得心里舒坦平衡些。 但太子的事,毓庆宫的事,终究容不得旁人多嘴干预。在太后的主持下,毓庆宫的修缮渐渐进入正轨,太子婚礼的大事小事开始筹备。到底是东宫的婚礼,与诸位阿哥的规格都不一样,岚琪经手时看那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 太后却告诉她,当初皇帝与赫舍里皇后大婚,那才是真正花钱如流水一般。那时候,朝廷还紧巴巴的,不算宽裕,可是太皇太后说,一定要为皇帝举行最盛大的婚礼,为新君立下威严。那一场婚礼,就连不管事的太后都跟着忙前忙后。可如今想来,竟只记得花钱了。 时间一晃而过,五月太子大婚,迎娶太子妃的排场果然与纳妾不同,更是之前几位阿哥的婚礼无法匹及的豪华,宫里宫外,前后忙活数月,只为一场婚礼。可谁晓得太子婚礼不过三日,皇帝就带太子和诸皇子离开皇城巡视京畿附近乡镇,两三日才回来。 太子妃才进门,还没等到九日回门,就和太子分开了。虽然朝务重要,可皇帝也太着急,为此太后不得不当众安抚太子妃。可太子妃十分懂事,稳重地应答:“臣妾与太子长长久久,不争朝夕;但国家大事,黎民苍生,一时一刻都不能耽搁。臣妾在家时便听说,皇阿玛日理万机,昼夜不歇。太子既是储君,也必然以朝政为重,臣妾不敢牵绊太子。至于毓庆宫内的一切,从今往后,臣妾会好好为太子料理,请皇祖母多多提点。” 彼时宫内有脸面的妃嫔和诸位阿哥、福晋都在场,她们都阅人无数,太子妃的高贵稳重、大方从容,真叫人不敢相信她才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不知瓜尔佳氏家里如何调教出这么有气度的孩子,可惜她父亲旧年病故,不然朝堂必然有一股新势力要迅速崛起。而太子有如此贤内助,毓庆宫的不安,也该自此平息了。 那日,众人在宁寿宫散了后,岚琪根本没想到太子妃会先到永和宫来拜会,甚至还向她行了大礼。岚琪也分不清该不该受礼,却拦不住太子妃跪拜。待二人都落座,她竟头一回面对小辈有些不知所措。但身份地位的不同,也的确影响着所有人的态度,与早年两位侧福晋不一样,而今的太子妃,不只是毓庆宫的女主人,更是未来的国母。 三日后,皇帝携太子与诸位阿哥回銮。路上兄弟几人随太子一道骑马,三阿哥说家里摆了酒席请众兄弟去,五阿哥说三嫂太厉害,还是四哥家里好,三阿哥也不会生气,反而与他们一道说笑家里的母老虎。众人又请太子一道,太子欣然前往,说等送皇阿玛回宫后,就来凑个热闹。 待圣驾回到皇城,太子侍奉父亲到乾清宫后,便回毓庆宫洗漱更衣。已对父亲提过要去三阿哥府里,父亲很高兴,还赏了几坛酒让他带去。太子回来吩咐下人准备些什么好让他带去,并问太子妃:“有没有什么东西好送给三福晋的?叨扰他们家里一场酒吃,该谢谢她才好。” 一旁的侧福晋忙道:“前日太后赏臣妾一对富贵双喜流苏,臣妾平日也不爱用流苏,太子不如带去赠给三福晋。” 太子才要点头,太子妃却在一旁责备侧福晋:“太后所赏之物,岂能随意转赠?你自己收着就好。”说着就冷下脸,让侧福晋和文福晋都退下。 太子没计较,穿戴齐整要出门时,太子妃却道:“太子往后还是不要时常出入阿哥们府上才是,您是东宫储君,他们必然不能像其他手足那样对待您,臣妾以为他们邀请您不过是客气,您去了,他们反而碍手碍脚,落得背后闲话。” “背后闲话?”太子显然不悦,念妻子年轻,并未动怒,只是负手而立,口中笑道,“你年纪小小,人情世故却看得极深,可你是不是太多虑?我们兄弟几个一道长大,彼此都知道脾性,他们既然邀我同往,岂会觉得碍手碍脚?” 太子妃漠然一笑,平和地对丈夫说:“大阿哥离宫数年,三阿哥、四阿哥也搬出去一年有余,太子深居宫中怎知世间险恶?外头花花世界一浸染,心思念头可就要变了。太子可以不信臣妾,但臣妾相信,去过一两回,将来您自己就不爱去了。” “这样的话,往后你还是少说为妙,外人听去或皇阿玛听去,便是你挑唆我们兄弟不和,你身为兄嫂,如此行径,恐叫人寒心,太子妃的尊贵稳重何在?”太子心生怨怼,懒得再与妻子废话,索性叫来侧福晋,向她拿了那一对富贵双喜的流苏,好送给三福晋。 太子离去,侧福晋不愿在太子妃跟前扎眼,可太子妃却喊住她,另将文福晋也叫来,高高端坐上首,疾言厉色地叮嘱她们:“不要轻易与阿哥、福晋们走得亲近,更不能为了博宠一味顺应太子的心意。你我陪在太子身边,要紧的是扶持太子经历朝廷大事,学得一身治国齐天下的本事,岂能每日懒散闲逸、虚度光阴?若是叫我听见你们哄骗太子安于享乐,定不轻饶。” 侧福晋二十来岁了,文福晋也比太子妃年长,却叫一个十三岁的丫头训得灰头土脸,两人退出来后,都闷了半晌不说话,侧福晋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文福晋却又凑过来冷幽幽地笑着:“我这种虾兵蟹将,姐姐往后还是不要放在心上。叫我说太子妃又如何,她坐得上去也拉得下来,先帝爷还废了原配呢,太子妃换人有什么稀奇的?姐姐且努力一把,妹妹我泡了好茶,等着看您的好戏。” 侧福晋恶狠狠地瞪着她,文福晋却哼笑一声,扬长而去,搅得她心里直犯恶心,心知堂妹故意挑唆,可即便堂妹不挑唆,她也有几分受够了太子妃。刚刚进门不过六七天的黄毛丫头,竟一副要把她们治理服帖的架势。但一边想着,一边心底冷笑,太子妃这架势,恐怕不能长久,宫里人先头还图个热闹,新鲜来了个如此稳重的太子妃,可再过些日子,她这副嘴脸就该讨人厌,恐怕不用自己费心做什么,她就能先失尽人心。太子今日的怒意,就是最好的证明。 正这样想着,见宫人从太子妃殿内出来,她不好在门前久留,便带着宫女慢慢往回走,可那些人的脚步快过她,不等她到自己屋子里,就见宫人们牵着皇长孙,抱了弘晳,将两个小阿哥从她屋子里带出来。侧福晋心头一阵发慌,只见一人上前对她俯身道:“侧福晋,太子妃娘娘让奴才们将小阿哥们带去她屋子里,让奴才知会侧福晋,从今往后小阿哥们的起居,就不必您操心了。” 侧福晋瞪大了眼睛,可那奴才打了千儿就起身离了。这一拨人都是皇帝为了迎接太子妃,新安置来毓庆宫的人,对侧福晋都谈不上什么老脸或情分,一个个都跟他们主子一样,刻板无情,几句话几乎让侧福晋呕出血来。虽然她早就担心太子妃会抢走她的孩子,可这是不是太快了?太子妃难道不想自己生养了? “你们……”侧福晋要追过去,却被身旁宫女拉住劝,“您去了,只会挨太子妃娘娘的说,这事儿您得跟太子商量。” 侧福晋眼眶含泪,唇齿颤抖,胸前起起伏伏,大口透着气,憋出一句:“他也不会帮我。” 虽说毓庆宫的事一向叫宫里人避讳,不敢如其他是非那般嚼舌根子,但如今毓庆宫里人越来越多,太子又渐渐年长,不再需要长辈过分保护,毓庆宫里的事或多或少会流传出一些。譬如太子妃将两个皇孙抱去自己抚养的事,说话间就传了出来,宫里人不敢热闹议论,背地里却都倒吸一口冷气,暗叹皇帝怎么给太子选了个厉害的角色,不过十三岁的小丫头而已。 康熙三十六年,恪靖公主下嫁喀尔喀。这一次,皇帝似乎为表诚意,派出了庞大的送亲队伍,裕亲王和大阿哥被任命为送亲大使,将一路护送恪靖公主到喀尔喀。 宜妃一直傻乎乎地认定因为自己的尊贵,养女出嫁才得到皇帝的重视,在宫里骄傲了好一阵子,直到二月末传来清军逼退准噶尔部在漠北游走的军队时,众人才在惊愕中醒过神。 原来皇帝此番派出庞大的送亲队伍,并不是因为看重翊坤宫,而是另有所图,假借送亲派出兵马,向噶尔丹发起了一次强有力的进攻。噶尔丹在毫无防备下被清军击溃,不得不投降求饶,表示愿与清廷修好。 上一次,裕亲王就是吃了这个亏,可这一回却是皇帝事先有旨意,若是噶尔丹有意示好就不再追击,让裕亲王他们迅速回京,等待噶尔丹前来投降示好。 但一直等到三月初,也不见噶尔丹有投降臣服之意,这时候朝廷上才真正传出话来,皇帝有意再次御驾亲征。 昭莫多之战,噶尔丹精锐部队遭清军全灭,兵败如山倒,无处可归,逃窜的噶尔丹所率残部不过千人,清军班师回京等待噶尔丹投降。时至三月,噶尔丹毫无音信,朝野上下已谣传皇帝会再次亲征,剿灭噶尔丹,可实际上皇帝依旧按兵不动,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 至于此次战役的褒奖,将军费扬古占头功,领旗出征的裕亲王和大阿哥只是分得些许功劳。但这是大阿哥第二次上战场,比起上一回不过是跟在伯父身后旁观,这次带兵与噶尔丹残余部队对抗过,算得小试身手。 惠妃对这样的结果十分满意。另一个喜讯是大福晋再次有了身孕,说是正月里怀上的孩子,自从她连生四个女儿后,已有三四年没有消息。大阿哥这些年勤于跟着皇帝参政,对于女色已不像新婚那会儿那样上心,越来越成长为一个优秀的皇子臣工,才让惠妃无论在宫里受到什么委屈,也能耐下心思等待她的儿子羽翼丰满。 可是纵然有皇帝褒奖功劳,有妻子怀孕的好事,大阿哥却并不满足。特别是等到三月仍旧没有噶尔丹的动静,父亲也不急于再次出征,急躁的他忍不住向皇帝进言,不想遭到父亲的责备,不仅不认同他的观点,更直接把他发配回家宅,让他闭门思过两日。 惠妃心中焦虑,派人找明珠开导儿子。果然明珠早就有所准备,那一晚趁着夜色到了大阿哥府上。大福晋正好在书房与丈夫说话,瞧见明珠来了,礼貌地招呼了一声,便离开了。 为避免太多人看到明珠来大阿哥府里,书房里连茶水都没有上,大阿哥坐在桌案前冷笑道:“您如今来看一看自己的外甥,也要这样偷偷摸摸?” 明珠笑道:“勾践卧薪尝胆复国灭吴,臣若蛰伏数年能将大阿哥捧上高位,什么都值得了。” 大阿哥轻轻一笑:“那样的话,眼下可说不得。” 因不能滞留太久,他直接就此次的事与大阿哥一番分析。说到皇帝为何不乘胜追击剿灭噶尔丹,明珠道:“当年噶尔丹发兵喀尔喀,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趁机占领了准噶尔领土,噶尔丹战败后,一直逗留在科布多不能西还,但他狼子野心不灭,这些年一直加强兵马,不断地骚扰喀尔喀部落,这些仍旧是朝廷心头大患。事实上,噶尔丹的实力早就不能和当年相提并论。皇上心里明白,再征噶尔丹,必然凯旋。” “这样说来,皇阿玛一点儿都不稀罕我带回的功劳?”大阿哥似乎不大明白舅父的话重点何在。 明珠无奈一笑,继续说道:“臣的意思是说,对皇上来讲,如今想要剿灭噶尔丹只在弹指之间,根本不是当年那般几乎要举全国之力的大事。加之策妄阿拉布坦一心想要夺回他父亲的汗位,一直以来都效忠清廷,您亲历战争,此次策妄阿拉布坦对噶尔丹的有力阻击,也是我大军得以全歼噶尔丹精锐部队的重要原因。” 大阿哥眼中放光:“不错,策妄阿拉布坦堵住了噶尔丹的后路,他几乎腹背受敌。” 明珠说道:“噶尔丹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叔父,当年他的父亲僧格被暗杀后,噶尔丹自西藏返回,登上准噶尔大汗之位。彼时的准噶尔部内斗不断,权力动荡,策妄阿拉布坦就率部众依附噶尔丹。世易时移,如今他却把扶持自己得以存活的叔父推上不归之路,如此不仁不义之人,大阿哥以为皇上会如何看待?” 大阿哥不解:“皇阿玛?” 明珠却说道:“噶尔丹若是野狼,策妄阿拉布坦就是豺狼,噶尔丹尚有几分坦荡豪迈气概,策妄阿拉布坦就是宵小猥琐之徒。大阿哥,君子易处,小人难防。” 大阿哥好像明白了一些,问道:“所以说,皇阿玛是想等噶尔丹杀回准噶尔部,先解决策妄阿拉布坦?” 可明珠依旧摆手:“噶尔丹如今的气数,已无力与他的侄儿对抗,皇上必然另有打算。防备策妄阿拉布坦是必然的。此外臣等估摸着,皇上该是想借此对众阿哥有所历练,毕竟再击噶尔丹,已不是什么大战争,臣以为之后再战,皇上或许会想让众阿哥都从功劳里分一杯羹。” 大阿哥忽然起身,不服地说:“明明是我们首战的功劳。” 明珠笑道:“您的首功皇上已经褒奖,只是下一次再战,必然情形有所不同,臣希望大阿哥心中要有所准备。您要知道,越来越多的兄弟进入朝堂,早已不是昔日您一人独来独往的光景,往后不论战功还是朝政,您都要和兄弟们分享。皇上向来不喜欢一人独大,他与裕亲王、恭亲王兄友弟恭,自然也乐于看到众阿哥手足情深。您若因此冒尖表示不服,皇上必然厌弃于您。” 胤禔目光颤颤,抿着唇闷了半晌道:“我听舅父的。” 那晚待明珠离开,大福晋只身一人来书房,劝大阿哥早些休息,她有了身孕不好照顾丈夫,请他去别处屋子睡,可是胤禔还是跟她一道回去了。明珠的那些话,他没有对妻子提起,但伺候丈夫更衣时,大福晋还是屏退了下人,对胤禔说道:“明珠大人必然是拥护你的,可我心里却不大安心。胤禔,你心里要明白,究竟是他们想要得到什么而来追捧你,还是你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才依附他们。若是后者,我必然也支持你;可若是前者,你心里就要好好想一想,有些路一旦走上去,就回不了头了。” 胤禔将心沉下,与妻子道:“我自有分寸。” 时光一晃而过,整个三月,皇帝都没有再次攻打噶尔丹的意思,众人渐渐把这件事放下了。四月时,五阿哥的侍妾刘佳氏顺利分娩,生下小阿哥,太后和宜妃欢喜不已,宜妃再三求太后将刘佳氏的地位抬高一些,最终先给了格格的名分,会在朝廷大臣中为她选一家做依靠,好为将来册封侧福晋做准备。 太后这样安排,宜妃十分满意,只是她等不及孩子满月就想出宫看望孙子的愿望,被太后和皇帝驳回,彼时宫里人当笑话一样传开。岚琪听闻,心中却想起自己被玄烨偷偷带出宫的光景,更加明白自己在玄烨心中的与众不同和独一无二。 只是岚琪这份淡淡的喜悦没有维持太久,宫外接二连三的喜讯让她皱起了眉头。大阿哥福晋之前传出喜讯后,很快三阿哥福晋就有了好消息,更几乎是同时,太子的侍妾有了身孕,七阿哥的侧福晋也有了身孕。 成年皇子中,子嗣开花结果喜讯连传,唯独四阿哥府上没有动静。若非四阿哥膝下已有一女且之前还夭折了一个孩子,这样的情形下必然会更加尴尬。但无论如何,四福晋作为妻子的尴尬在所难免,岚琪可以想象宫外的毓溪在一次次听到宫内报喜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眨眼工夫,已是过了七月半,宫里本又该操心今年中秋怎么过,突然一道圣旨下来,惊坏了所有人。谁能想到自春上太平至今,酷暑才过,皇帝就突然宣布要再征噶尔丹。此番不仅要御驾亲征,还要带几位成年皇子一道出征,除了太子留京监国,从大阿哥到八阿哥,凡已成年离宫的皇子此番皆领旗出征。 那日圣旨下,四阿哥将领正红旗大营,儿子来永和宫向母亲禀告时,意气风发,神采奕奕。岚琪望着长大成人的孩子,想想过去的十几年,满腹感慨,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拉着儿子的手,道了声“一切小心”。 诸位皇子都要领旗出征,他们的额娘们自然是最激动的,宫内好一阵子热闹,都纷纷去宁寿宫给太后道喜,说孙儿们都长大出息了。如此光景下,唯有毓庆宫内气氛沉闷,眼瞧着兄弟们都随父出征上战场,太子却要独自留在京城,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自幼骑射不曾偷懒,兵书兵法也看了无数,可是无一处施展之地,太子的头衔给予二阿哥荣光的同时,也束缚了他的一切。 同是这日,索额图从乾清宫退下后来求见太子,恰好见太子妃带着一对皇孙要去宁寿宫给太后请安,在门前遇见,太子妃神情高傲,不予理睬。索额图面上没有计较,心中却暗惊,皇帝指派这一门婚事,莫不是要遏制太子羽翼的膨胀。外来的敌对势力已经让他应接不暇,如今又多了一方太子妃外戚的势力,对外尚且立场不同、矛盾分明,这内里若起了争执,竟是辨不出立场对错,要如何处置才好? 待于书房见到太子,果然神情郁闷。索额图宽慰道:“您是一国储君,当初明珠党羽矫诏将您骗到前线大营,皇上大怒,为的就是您的安危。皇上远征离京,若在外有个万一,好歹有您在京中稳住朝纲,万不得已时也可当即继位。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是重中之重。” 太子却冷笑道:“等兄弟们领得战功归来,我作为太子却身无长处,叔姥爷,您可知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就说今年,我出门数次,可每一次每到一处,所做的无非是带着一众官员焚香礼拜,社稷、太庙、神佛、先祖,甚至于古今圣人。我这个太子最会做的事,就是拈一炷香,嘴里神神道道,其他一无是处,您说我这样和宫里的萨满法师有什么区别?” 索额图一脸阴沉,太子的话他明白,他也看在眼里,历朝历代的太子,因各自的父亲和国情朝政的不同,他们的境遇都不一样,但有一点相同,就是身为储君的尴尬。他们做得太好,会被疑心觊 觎皇位;他们做得平淡,又会被诟病庸碌无能。在能与不能之间不断寻找合适的位置,越找越迷茫,太子在位年份越长,心胸眼界就越狭小,胤礽,已经做了二十几年太子了。 索额图定一定心道:“臣愚见,众阿哥初涉朝政,朝堂之上,功高年长的文武大臣不少,而阿哥们不过因皇子身份,小小年纪便与他们平起平坐,皇上如今把阿哥们都带出去打仗,也不过是想给他们增加阅历,每人身上镀一层金。说起来,就是领过战功的皇子,在朝臣们面前也更挺得起腰杆儿,更硬气。至于这仗到底怎么打,没去过的人看不到,去了的人回来也不会乱说,皇上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但臣年初从漠北走一趟归来,知道得清清楚楚,皇上此番带众阿哥一道出征,说不好听的,杀鸡焉用牛刀?” “杀鸡焉用牛刀?”胤礽皱眉。 “不错,此番出征,根本不需要如此阵仗,如今的噶尔丹已是苟延残喘,不足为惧。”索额图阴冷一笑,“大不了皇上是去漠北漠西扬我国威。策妄阿拉布坦也是一患,眼下恭顺朝廷,皇上不便发难,但难保他将来野心勃勃。皇上下棋,从来每一步都为全局算计。” 太子却越听越郁闷:“说到底还是给他们功劳。那我呢?眼下还能说是镀金,将来可就是实干,一年一年积累,眼瞧着他们长成大树,我却还要躲在皇阿玛的羽翼之下吗?” 索额图道:“无论如何,太子地位崇高,众阿哥只是臣子,再多的功劳也无法与您相比。” 胤礽却眼含深意地望着叔姥爷:“现在我只是不平,将来我就该畏惧他们。难道要落到太子之位朝不保夕的地步?” 索额图轻笑道:“真到那一日,他们的气数也就尽了。” 此刻宫外,不等四阿哥回到府中,他要领旗出征的事已经传回家里。毓溪穿戴齐整等在门内。因宋格格赶着要来贺喜四阿哥,毓溪便将李侧福晋也一道找来。胤禛进门见到妻妾等着自己,心中自然欢喜,只是妻妾都在,有些话不好说开。待李侧福晋和宋格格离去,他才与毓溪说道:“你瞧这天还是来了,那会子与你说,后来皇阿玛没亲征,你还笑我多想。” 毓溪欢喜地冲他福一福身子说:“四阿哥英明,妾身愚钝,还请四阿哥早日凯旋,妾身一定备好酒菜为您庆功洗尘。” “这是自然,届时宫里庆功,你也要去喝一杯酒。”胤禛拥着毓溪道,“安心在家等我回来,额娘那里不必你太操心,你自己保重就好。” 毓溪点头答应,但想到之前讲好的那件事一时办不成了,此刻又不宜提起来让胤禛心里添堵,便按下心思,且等他胜利归来时再提不迟,到那时候就不能再推托,胤禛是答应了她的。 之后毓溪为胤禛准备行装。他出征的铠甲也要赶快制出来,直到出征前的日子都十分忙碌,其他的琐事就都搁下了。 八月初,皇帝率领众皇子与八旗将领出征讨伐噶尔丹,浩浩荡荡的队伍将京城的土地踩得直晃荡,宫内妃嫔和宫外皇子、福晋们,无不悬着心,期盼他们早日归来。她们并不如大臣们能洞悉此次战役的轻重,在她们看来,打仗就是极恐怖的事,旧年被噶尔丹一路打到乌兰布通的阴影,至今想来仍旧心有余悸。 日子一天一天过,前方捷报频传。中秋时,女眷们在宁寿宫小聚一番,虽没有铺张热闹,但因前线总传来好消息,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几位阿哥福晋又都挺起了圆滚滚的肚子,浑身喜气。真真国运昌盛、皇室兴荣的好年头。 中秋一过,天气越来越冷,前方传来的消息说,皇帝带兵从鄂尔多斯一路追到宁夏,噶尔丹终于不战而降,皇帝才停止了追杀,宣布不日班师回朝,估摸着九月中旬就能返京。 女眷们说起这些话时,关起门来也装模作样讨论几句,不明白皇帝为何不杀了噶尔丹,这样一次次放他走,谁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事。皇上之前为了裕亲王放跑噶尔丹而龙颜大怒,现在却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明明都追那么远了,却又半途折回来。 岚琪听她们叽叽喳喳讲,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只等后来去看望苏麻喇嬷嬷,嬷嬷告诉她草原如今的形势。皇帝不杀噶尔丹,应该就是想硌硬着策妄阿拉布坦,再者有噶尔丹的存在,漠北漠南也会有所提防,就会对清廷更加依赖,如此种种牵制关系,确实是皇帝一贯以来的手腕。 说这些话时,嬷嬷笑岚琪:“娘娘如今不忌讳朝政了?” 岚琪不好意思,但也坦然说:“从前端着规矩尊重,总是小心翼翼,如今看来也不至于矫情。可孩子长大了,偶尔与胤禛说说话,跟不上他的话也罢了,若是连听也听不懂,他不嫌弃我,我自己都觉得难受。那样和儿子就越来越疏远,我可舍不得。” 嬷嬷说道:“娘娘知道一些并没什么错。太皇太后昔日不也是对前朝洞若观火,只要不僭越失了分寸,真跑去插手指点江山就是了。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就像上一回宜妃娘娘惹的笑话,在宫里得意了那么久,结果皇上派大部队送亲,其实是找噶尔丹麻烦,叫她很尴尬。” 岚琪笑道:“尴尬也是咱们说的,她自己还是很得意。宜妃这些年比早些时候好多了,其实如今宫里的妃嫔们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时不时惹麻烦,可我心里偶尔还是会生出不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明明眼前的一切平静安宁。” 嬷嬷意味深长地看着岚琪,半晌只是道一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娘娘并没什么错。” 九月中旬,皇帝二次御驾亲征噶尔丹,大捷而归,八旗将士浩浩荡荡入城后,诸位阿哥随皇帝向太后报捷后便散了,去各自生母那里请安。永和宫里,毓溪早早随岚琪等候,岚琪知道他们两口子小别胜新婚,不耽误儿子说话,早早就打发他们回府去。 看到丈夫平安归来,毓溪当然满心喜悦,可她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夫妻俩一进家门,她就停下脚步,推了胤禛道:“说好的,往后你要住到西苑去。我已经吩咐了妹妹,她会照顾你,一路风尘辛苦了,好好歇息。” 胤禛茫然地看着妻子,毓溪温和地笑着:“你答应我的。” “可一定要急在……”胤禛想推却,他兴冲冲回来,有太多的话想对毓溪说,可妻子却把自己推开了。 “快去吧。”毓溪何尝不心酸,脸上却挂着温柔的笑,催促丈夫,“你这样,妹妹她该为难了。” 胤禛无奈,毕竟他亲口答应过毓溪,沉沉一叹后,转身往西苑走,心中郁闷至极又不好发作,手里紧紧握了拳。可才走出十几步远,忽听得后头一阵慌乱,他转身就看到站在原地的毓溪身子跌下去,惊得他立刻跑来,还没近妻子的身,已听得丫鬟大叫:“福晋流血了。” 西苑中,一身华服的李侧福晋徘徊于门前,早就听说丈夫和福晋回来了,福晋之前与她说过,等四阿哥回来,进门就住进西苑,之后的日子都要她好生照顾。这是李氏想也不敢想的大好事,昨晚激动得一夜没睡,一早起来等到这一刻,却迟迟不见胤禛过来。 心急了,便打发近身丫鬟巧珠去问。巧珠好半天才回来,李侧福晋着急地问:“四阿哥和福晋还没进门?” 巧珠却皱眉说:“奴婢过去的时候,门前一团乱,就看到四阿哥从地上抱起福晋往正院跑。奴婢问了边上的人,才知道四阿哥本来已经往我们西苑来了,可福晋好端端地突然晕过去,还有人说流血了,这也没伤着哪儿,流什么血呀?奴婢也没见地上有血迹。” 可李侧福晋是过来人,听得这些话,怔怔地坐到椅子上,嘴里嘀咕:“福晋难不成是有了?” 深宫里,皇帝自向太后请安后,就直接回乾清宫去了。离宫那么久,不论是朝廷上的事,还是漠北战后的事,都急赶着处理。在回京路上,他就开始一项一项督办,一刻都不曾闲着。妃嫔们见皇帝毫无到后宫来的心思,就没什么热闹可看。哪晓得宫外却传进来消息,即便永和宫的人低调,旁人也够新鲜稀奇,等岚琪这边听闻喜讯还没缓过神,宫里就已经传开了。 怎么也没想到,一向身子孱弱的儿媳妇,竟然怀孕了。 夏日里听青莲说,毓溪自暴自弃,后来经亲娘劝解又有胤禛安抚后,即便不折腾了,也不再服用调理身体益于坐胎的汤药。对此,岚琪并没有不高兴,她也希望毓溪可以活得轻松一些,但也因此更不会期待毓溪有身孕。没想到却是在那样的时候,上天终于把孩子赐给了他们。 太后得知消息,立刻派太医前往为四福晋诊脉,又将岚琪叫去宁寿宫,怪她不小心,明明最期待那孩子有身孕,反而这样糊涂。岚琪对着太后当然自责,一直在宁寿宫等到派去的太医折返。听说毓溪虽然见红,但没有大碍,之后的日子好生保养,胎儿能保得住。且四福晋孕初的日子没有任何不适反应,也是份福气。推算日子,该是明年三月末四月初的光景临盆。 “这下好了,孩子们高兴,你也不用操心了。我说他们小两口是有福相的,果然不假。”太后很欢喜,吩咐岚琪之后要多关心孙媳妇,又让身边嬷嬷准备了好些赏赐,赶着送去四阿哥府里。 这日晚些时候,青莲进宫来,说四阿哥想陪在福晋身边,暂时不亲自来向娘娘道喜,派她来禀告一些事。岚琪再听青莲说毓溪一切安好,只是虚惊一场后,飘忽不定的心才真正安宁下来。 但听得他们进门后的细节,岚琪不禁问:“胤禛原打算去西苑?” 青莲点头,无奈地说:“奴婢瞧着,像是四阿哥答应了福晋,要和李侧福晋多多亲近。福晋这么安排一定是为了能让李侧福晋为四阿哥再生个孩子,毕竟平日里四阿哥几乎不去西苑,也很少见宋格格。” “实在难为那孩子了。”岚琪叹息,想起李氏和宋氏之前的纠葛,便叮嘱青莲,“这些日子好生看紧她们,别叫她们惹是生非,绝不能伤了毓溪。” 此时乾清宫来人,说皇帝一会儿到永和宫歇着,请德妃娘娘稍做准备。岚琪便让青莲早些回去,安排下十三、十四阿哥的晚膳,敦促他们好生温习功课。温宸本就在宁寿宫和姐姐一起,她不必担心。 之后,德妃正坐在镜台前稍做打扮,绿珠却气呼呼地跑进来说:“娘娘别等了,万岁爷去翊坤宫了。” 环春手里还拿着簪花,一时气愤:“怎么就去翊坤宫了?” 绿珠恨道:“让宜妃娘娘半路上截的,宜妃娘娘她可真做得出来啊,领着温恪公主等在皇上的必经之路上。要是她自己也罢了,有温恪公主在,皇上总不能当着公主的面甩脸色吧?小公主娇滴滴求几声,皇上能不答应吗?” 岚琪坐在镜前,望着镜子里脸都气歪的绿珠和环春,苦笑道:“一年里到后宫的日子,七八成都在我这里,我若和宜妃? ??较这一回,别人只会说我的不是。罢了,改明儿总要来的,不过咱们白忙活一场。” 可环春本为了四福晋高兴,盼着向皇上道喜,现在却见不到皇帝,气愤得难得说没分寸的话,竟是毫无顾忌地指责宜妃:“明知道今天有喜事,皇上也盼着和您一道高兴呢!宜妃娘娘哪天不能拦,非要挑今天不可?皇上出门回宫,向来都在咱们这儿歇的,翊坤宫里的人,还不知能不能伺候好。” “行了,你们歇着去吧。皇上不来,咱们还自在些。”岚琪不想听这些话,若说不失望必然是假的,可她们都三十好几了,再为了这种事争风吃醋地计较,很没意思,玄烨去哪儿都是歇着,本来宜妃也是他的妻妾,谁照顾都一样。 之后夜渐深,也没听说皇帝要从翊坤宫出来,岚琪更加不盼着了。夜里环春冷静下来,来伺候她洗漱,有意说些四福晋的事哄主子高兴,提起岚琪对四福晋很偏心,对两位侧室几乎无视,疼福晋的那份心思,都赶上当年太皇太后疼娘娘。 岚琪笑问:“你们是这样看的?其实我自己也知道,现在我对毓溪说的很多话,都是从前太皇太后对我说的,若真能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就好了。” 环春欣喜地说:“福晋好容易有这个孩子,老天爷一定会赐个小皇孙,咱们福晋将来也一定是温和的好婆婆。” 一语却勾起岚琪的忧心,面上不说,心中却自嘲太过忧虑,但事实不得不正视,倘若毓溪这一胎生了个女孩子,不知儿媳妇会如何看待?她是希望毓溪能放开那些包袱,哪怕这几年能自在些跟着胤禛,生儿育女有则是福气,没有也要坦然面对。但偏偏孝懿皇后在孩子心中埋下了了不得的种子,这一年一年生根发芽儿,已经无法改变。 那一晚,皇帝当真在翊坤宫过的夜。宫里人隔天知道这些事,同样唏嘘不已,可宜妃却春风得意,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越发有年轻时的骄傲,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宫里高位分的几位不会计较,低微的那些没资格和宜妃叫板,之后几天光看着宜妃纠缠皇帝。皇帝似乎也不是特别讨厌,反正能应付的便应付,不想理睬的也就不理会,后来因为实在忙碌,就索性不进后宫。 但九月末,皇帝摆宴犒赏三军,玄烨侍奉太后列席,后宫妃嫔也携公主、阿哥一道参加。已离宫的阿哥们自然会带着福晋和孩子们来,但四福晋要安胎,没有进宫,这次就只见四阿哥一人前来。 开席前论功行赏,开席后轮番热闹,众阿哥聚在一起说起此次出征的事,少年郎们意气风发,满身朝气。岚琪陪在太后身边看着,太后轻轻与她道:“可惜皇额娘没瞧见这光景,若是她能看到这一切,该多高兴。早些年的时候愁皇上膝下没有子嗣,皇额娘那忧心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 岚琪心中不免伤感,唯有安抚太后:“所以您要好好保重身子,等着看皇孙长大出息,也这样热闹地在您跟前说话。” 太后笑着说:“你别嫌弃我老了烦人就好。” 说话时,岚琪无意中将目光掠过太子座上,见太子妃拉扯太子,胤礽很不耐烦地瞪了她两眼。太子妃红唇微动,不知说什么,但太子脸上的神情很快就变了。 岚琪没敢多看,不久后听到五阿哥和七阿哥兴奋地说起他们联手与噶尔丹部下对阵的情形,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情绪激昂。她又不自觉地转过目光去看太子,果然见太子眼中含着几分恨意,那眼神叫人看着,仿佛有满肚子的不甘心。 再看席上阿哥们说话,不论是年长的大阿哥,还是小一些的七阿哥、八阿哥,都能插上几句话,说起战场上的事来,个个眼神发亮。这样的皇家子弟,看着就叫人觉得可靠,有希望。但唯独太子插不上话,不论兄弟们说什么,他都是一副新奇和茫然的模样,起先还说笑几声,再往后就越来越沉闷,什么话都不说了。 那日庆功宴散了后,胤禛随母亲一道送太后回宁寿宫。母子俩单独回来时,岚琪问儿子有没有觉得今晚宴席上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胤禛说不知道。岚琪本想让儿子到永和宫去好和他说说,但胤禛却先说他要回家去看毓溪,做娘的只好答应,心想,那也不是要紧事,迟几天说也不打紧。 胤禛别过母亲,便带着小和子往宫外走。半道上,小和子手里的灯笼熄灭了,他们停在路边,等着小和子倒腾火折子点灯笼,一时半会儿没找到,正想开口催促,前头有匆匆脚步声,胤禛不经意地抬头看,昏暗的月色下,那身影他熟悉,瞧着是太子。 但只是瞧着像,等小和子重新点亮灯笼走到前头来,周遭空空,不见半个人影。这个时辰,太子早该回毓庆宫了,胤禛便没多想,满心惦记安养在家中的毓溪,照旧带着小和子往宫外赶。 四阿哥府里,如今因福晋有了身孕,上上下下都围着正院转,但青莲嫌人多手杂,依旧只用正院里的人。李侧福晋和宋格格若有送来的吃食,仅仅当面收下,转手就扔了或赏赐底下人。福晋的饮食有专人负责,细致严谨。总之,眼下没有任何事比福晋安胎更重要。 此刻胤禛匆匆归来,进门未来得及换衣裳就来看毓溪,反被妻子嫌弃:“赶紧去换了,一身的酒气,我闻着难受。”他这才跑去洗漱更衣。再清爽回来时,毓溪已命人端来醒酒汤,他几口就灌下去,只想好好坐着和毓溪讲话。 “今晚酒气这样大,喝了不少吧?”毓溪笑着,只是简单说一句话,幸福也仿佛要从眼睛里溢出来,又故作正经说,“皇阿玛不嗜酒,你也学着些,酒虽是好东西,多了伤身。” 如今胤禛眼中无不可答应妻子的事,憨然笑着:“我听你的。” 毓溪笑他:“这几天你看我时总是这模样,你就不腻?你这样傻乎乎的,可别叫皇阿玛和额娘看见。” 胤禛却自顾自问:“为什么你终日躺着,太医不是说胎儿没事吗?” 毓溪轻轻推他:“说了你也不会懂。我会好好的,你别瞎操心。”说着却眼圈儿一红,眸中闪烁着晶莹之物,幸福地笑着说,“其实我到现在,心里还晃悠悠,不大敢相信我身体里已经有咱们的孩子。太医说,再过一阵子,肚子就要明显大起来。从前瞧别人身怀六甲,我满心羡慕,此刻却忐忑得不行。胤禛,我可以把孩子生下来的是不是?” “别害怕,我在你身边。”胤禛温柔地握着妻子的手说,“额娘吩咐你,若是不想进宫应酬,之后胎儿安稳了也大可不必进宫,额娘会为你周全。再有,任何人照顾都比不得亲娘来得体贴,额娘吩咐我把岳母接来照顾你,你看好不好?” 毓溪则摇头:“明年二三月里再接吧。现在府里为了我这么大的阵仗,我已经很不安了,妹妹们怀胎生子府里淡淡的光景,相比之下,更觉得当初亏待了她们。我知道你和额娘有心抬举我的地位,但是额娘在宫里,你平日里在朝堂忙碌,我才是与她们日日相处的人,这里头的轻重我最明白,你听我的好不好?” 胤禛只管笑:“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毓溪幸福极了,可幸福的笑容里,很快闪过不安的神情。这小小的变化全叫丈夫看在眼里,胤禛不禁问:“怎么了?” “我在想……”毓溪深深地看着丈夫,抿着唇又犹豫了须臾,终于开口说,“这几天,你去西苑吧,我是和妹妹说好了的,现在你撂下她不去了,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可我不想去。” “今晚吃了酒,正在兴头上不是?你对她好些,我们也好相处,不管为了什么,就权当是为了成全我。”毓溪鼻尖也泛了红,她怎舍得把丈夫推到别的女人身上?可如今自己怀了孩子,更知道子嗣的尊贵。李侧福晋是名正言顺的妻妾,胤禛对她好是应该的,而她若能多多为四阿哥府开枝散叶,就更好了。 见丈夫紧紧绷着脸,毓溪轻轻推他胸前:“去吧,你早就答应我的。” 时日渐渐过去,十一月时,京城已下了几场大雪。但今年冬 天暖和,此刻还未寒冷得能积雪,如此没有银白积雪又没有葱绿枝叶的紫禁城,显得格外肃穆清峻。那日天晴,阳光洒落在金砖红顶上,整座皇城熠熠生辉,四福晋进宫的轿子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远远望去,普通的软轿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如同皇后的凤舆一般。毓溪自己,自然是看不到这般光景的。 轿子停在永和宫门前,温宸、温宪已经等着了。她们小心翼翼地搀扶嫂嫂,温宸惊奇地说:“嫂嫂的肚子果然又大了。” 毓溪温婉地笑着,与小姑子们一道进了门。岚琪哪里容得她行礼,早早叫人在椅子上铺了软和的垫子,让环春小心搀扶她坐下。婆媳俩好些日子没见面了,这会儿瞧见毓溪气色红润,眼底有神,岚琪心下一松,笑着说:“保养得很不错,还要继续小心谨慎。” 毓溪一一答应着,与温宸、温宪陪着额娘说了会儿玩笑话,俩丫头很快就叫母亲打发了,毕竟岚琪还有些体己话要吩咐毓溪,但她说完那几句叮嘱,却听毓溪说:“今日进宫,一则给额娘请安,等进了腊月大雪封路,儿臣就不大好再来给您请安,元旦、除夕也不来凑热闹了,只盼着明年开春平安生养。” 岚琪点头:“你今日若不来,我也会叫胤禛如此吩咐你。” 毓溪欣然,但眸中旋即闪过几丝异样神采,似定一定神,才对婆婆说:“另一件事,是来给额娘道喜的,李侧福晋有两个月身孕了。” 岚琪一怔,儿子添子嗣她自然高兴,但转念一想,这必然是在儿媳妇有身孕这阵子的事,毓溪心里未必好受,便只是淡淡地笑道:“让府里的人照规矩伺候她就好,不必太大惊小怪,要紧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毓溪似乎乐于听这样的话,点头答应。岚琪又道:“宫里我告诉太后一声就好,不必太张扬了,如今阿哥府里生儿育女已经不稀奇,你们更加从容淡泊些才好。” “儿臣听额娘的。”毓溪满足于自己被婆婆的重视和偏心,但心底是理智的,不想婆婆真的误会李侧福晋以色侍人,或是丈夫见异思迁,将她与胤禛的约定解释了一番,末了怯然道,“儿臣之前执念于子嗣,一定给您也添了麻烦,希望额娘不要责怪儿臣,将来我会好好的。” 岚琪怜惜不已,温和地笑着:“你一心一意为胤禛,额娘怪你做什么?只要别伤着自己就好。” 毓溪笑道:“额娘总是偏心我,有时候儿臣仗着您心疼,做事太率性。” 岚琪颔首道:“额娘知道你懂事,你心里什么都明白。” 毓溪柔顺乖巧地答应。之后岚琪请来太医,为儿媳妇看身体。太医说孕妇和胎儿都十分健康,她这才真正放心,不愿孩子辛苦留在宫里,早早便打发人送出去。 而这一天仿佛注定了热闹,自家儿媳妇才离宫,外头七阿哥府里就传消息来,说侧福晋要生了。到日落黄昏时,终于听说侧福晋顺利分娩,为七阿哥生了小郡主,皇帝膝下又多一个孙女。这一年皇室开花结果的好消息接连不断,太后一高兴,吩咐六宫好生操办腊月里过节的事,这转眼,又是一年要过去了。 康熙三十六年的正月,接连几场大雪,旧年年末的冬天并不冷,没想到元旦之后气候急转直下,毫无新春气息,仿佛还在寒冬腊月之中。元宵之前成天阴云蔽日,寒风飒飒,宫里的人都躲在屋子里避寒取暖,难得的正月里不见新春热闹。 亦是在这样的时候,漠北传来让人恼火的事:噶尔丹终究不肯投降清廷,苟延残喘数月之后,再次往大漠潜逃,不知躲在哪一片绿洲中休养生息。而他如今既不骚扰喀尔喀,也不与策妄阿拉布坦为敌,那么就不再值得皇帝利用。宫里宫外都有传言,皇帝有意再次围剿噶尔丹,这一次势必要他灰飞烟灭了。 旧年年末,皇帝时常召见理藩院大臣,那会儿岚琪就猜想,皇帝是为了漠北的事烦心,但她并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如今听说噶尔丹窜逃拒降,便知谣言不是无中生有,皇帝极有可能再次发兵围剿噶尔丹,至于是否御驾亲征,玄烨自然会来告诉她。 待到元宵时,天色放晴,虽然依旧冰天雪地,但见到阳光总叫人高兴,女眷们聚在宁寿宫给太后拜贺佳节,三阿哥府的小阿哥和七阿哥府的小郡主也都抱进宫来。如今皇帝儿孙满堂,太后怀里一个一个都抱不过来,宁寿宫内咿咿呀呀全是小孩子的笑声、哭声。乐虽乐,也吵得人怪头疼的。 正月将过时,毓庆宫传出太子妃有身孕的好消息。宫里宫外,原来有谣传太子与太子妃不和睦,如今太子妃有了身孕,谣言自然不攻而破。而太子妃所出是为嫡子,孩子的地位举足轻重,这一胎生男生女影响极大,皇帝亲自将太子叫到跟前,叮嘱他要好好照顾太子妃。同时也宣布了一件事,二月下旬,皇帝将再次御驾亲征,深入大漠,将噶尔丹及其余孽一并揪出,太子如以往一样,将留京监国。 消息传出,大阿哥再次随驾出征。如今皇长子身上已然战功赫赫,加之年纪渐长,与朝廷大臣的往来也日渐频繁,再有明珠在背后辅助。从前明珠府门生遍布天下,朝堂之上盘根错节,当年受挫虽一度萎靡不振,可这些年明珠低调为人,认真办差,这些年养回气数,支撑大阿哥、培植自己的党羽和势力绰绰有余,且如今太子那边也已经开始行动,他们做这些事,就更放得开了。 但是佟国维府上和阿灵阿府上,佟佳氏、钮祜禄氏两大家族却至今没有与四阿哥多多往来。四阿哥离宫后,一直自力更生,最多是宫里母亲时常要贴补他们,但四阿哥府里井井有条,日子丰足有余,母亲的贴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 至于与大臣的往来,如今四阿哥还在皇帝手底下当差,他见什么大臣、与谁往来,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常常一些人还是皇帝引见,让他向大臣学本事,其他的人际交往,依旧十分简单。 这上头的事,岚琪冷眼看着,从未插过手,而玄烨也没对她提起过,夫妻之间彼此默契,母子、父子之间也没什么矛盾。唯见大阿哥和太子两派势力渐渐凝聚,但历朝历代都如此,也没什么人见怪。 转眼二月中旬,大军出发前几日,皇帝都歇在永和宫,在德妃的照顾下,神采奕奕地带兵出征。而岚琪如今也明白,御驾亲征听着虽然吓人,可皇帝不会身犯险境,此去又是追打苟延残喘的噶尔丹,顺带巡视漠北漠南,早晚会平安归来。一年又一年,她的心境越来越平和,也更加经得起大事。 元旦之后的寒冷天气,也终在二月止步。三月初,春暖花开时,避寒一个冬天的人们都纷纷开始出门活动,孩子们自然是更加坐不住的。那日,岚琪在宁寿宫给太后请安,俩闺女就仗着太后在跟前,与她说要出宫去看看嫂嫂,嫂嫂肚子很大了,就要生了,她们不放心。 岚琪怪她们贪玩还想出这么体贴的借口。太后则把孩子宠得没边儿,笑悠悠说,原就答应让她们一个月去一趟四阿哥府里,这几个月天冷没让出门,是憋坏了。便吩咐安排人手,预备侍卫、太监相随,把公主们送出宫去,到四阿哥府里玩一天。 岚琪千叮万嘱,说四嫂如今就快临盆,要她们千万别让四嫂受累。那么巧,才把俩闺女送出门,钟粹宫就火急火燎送来消息,说陈常在羊水破了。 皇帝若在宫里,岚琪也就不管了,只因玄烨不在,她才事事亲力亲为,特地赶来钟粹宫等了半天。陈常在初产十分辛苦,一次次焦虑之后,终于顺利产下小阿哥。如是序齿,就该是十七阿哥。岚琪与端嫔一道在产房看了孩子,戴贵人正哄孱弱的陈常在说:“等皇上回来给小阿哥起名字,现在先抱去端嫔娘娘屋子里养着,等你出了月子,天天都能看到。” 众人正高兴时,环春悄然进来,朝主子使了眼色。岚琪不动声色地随她到一边,环春轻声说:“主子,四阿哥府里送消息来,公主们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岚琪眉头紧蹙,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恼火,她不想惊动荣妃、端嫔她们,借口要去宁寿宫向太后报平安,便与环春离了钟粹宫。这才听环春细细说,原来是公主们在四阿哥府里玩得好好的,午后福晋让她们歇个午觉,没想到到时候要喊她们起来吃点心时,床上竟不见人影,福晋吓得不轻,不敢有所隐瞒,四阿哥那边和宫里都派人来禀告,府里的人也都出去找了。 岚琪的心咚咚直跳,若是从家里丢了的,必然是俩丫头自己跑出去的。之前就听她们嘀咕过,想看看京城是什么样子的。如今虽然有太后的恩旨,时常让她们去四阿哥府里瞧瞧,可就是因为这样一出入,看到外头的花花世界,就更加坐不住了。 “娘娘,会出事吗?”环春脸色苍白,嘴唇都颤抖了。岚琪一路往宁寿宫来,吩咐她:“先别惊动太后,若只是贪玩跑出去,应该不会有事。”说着,恼怒地瞪着环春说:“若是平安回来了,我要罚她们,你们谁都不许拦着,都是惯出来的毛病。” 此时宫外头,四阿哥匆匆赶回家。毓溪已是急得要掉眼泪,若是平日还能坚强一些,现在挺着大肚子随时都可能要生,她真是经不起这样折腾的。胤禛回来了,她才有了主心骨。丈夫正安慰她时,外头迭声通报说,公主回来了。 毓溪眼瞧着胤禛带着一身怒火冲出去,赶紧喊青莲:“快去拦着些,别叫他吓着妹妹了。” 胤禛一路朝外头走,却见进来三个男孩子。边上一个个子高挑,身材健壮些,另两个则是清俊娇小,仔细看就发现,是女扮男装的温宪和温宸。两边走近了,边上的少年便屈膝行礼,原是孝懿皇后的侄儿舜安颜,年纪比温宪大一两岁,幼年时常出入宫廷,与胤禛很熟悉。 “四哥。”小宸儿跑上来抱着哥哥的胳膊,娇滴滴地说,“我们没走远,我们就和舜安颜哥哥在门口玩,四哥你别生气。” 胤禛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再抬头看温宪,那丫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站在那儿,半天蹦出一句话:“四哥,你不会去跟额娘告状吧?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你四嫂被你们吓得……”胤禛心头满是火气,但因舜安颜在边上,硬是压下了,转而问他,“你们怎么在一起?” 舜安颜扭头看了一眼温宪,公主死命瞪着他,似乎勒令他不许多嘴,少年唯有苦笑,垂着脑袋对表兄说:“是路上遇见的,唯恐二位公主不周全,就送她们回来了。” 胤禛便吩咐下人:“送公主回屋子里去,先别急着回宫,我一会儿有话说。”然后与舜安颜说道:“你四嫂不大舒服,不留你进去说话了,改日再来坐坐。” 两人并肩往外走,小宸儿上来拉着姐姐说:“姐姐,我们去找四嫂吧,嫂嫂在,哥哥才不会发脾气。”却听姐姐恨恨地嘀咕:“那个舜安颜,一准要卖了我们的。” 果然,四阿哥几番盘问,没有公主在边上威胁,舜安颜就老实交代了。原来他们元宵时在宫里遇见,就说好回头让他带她们出宫走走,但是从宫里直接出来太不容易,只有从四阿哥府里走才方便。孩子们是自小玩在一起的,这些年时常有书信往来,岚琪和太后都没当一回事,谁晓得他们就密谋好了今日出游。 舜安颜倒是带了家仆保护她们,没走远,也没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可偏偏姐妹俩没跟嫂嫂说,完全偷跑出去的。她们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但是把大腹便便的四福晋吓得半死。 等胤禛折回来时,小宸儿正窝在嫂嫂身边喜滋滋地与她说话,温宪没心没肺地说:“等嫂嫂生了,我们一起出门可好?外头可好玩了。” 这一句不禁触怒了胤禛,他冷着脸呵斥:“知不知道你们闯了多大的祸?” 温宪被吓了一跳,毓溪拦着说:“你别凶呀,有话好好说。” 胤禛怒道:“你实在要出去玩,好好地跟我和你四嫂说,为什么要偷跑出去?要是在外头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办?” 温宪低头绞着手指,不服气地说:“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 “你还不知道错?”胤禛恼怒极了。 “你凶什么凶呀?”温宪的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地与哥哥顶嘴,“我们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话说得好听,真的正儿八经跟你们说我们想出去玩,一大堆借口不允许,现在说这个话,下回我跟你说,你会答应吗?不就是比我大几岁,你吼什么呀?皇阿玛都没这样骂我呢。” “混账!”胤禛大怒。 小宸儿吓得缩在毓溪的身后。毓溪心里扑扑直跳,见丈夫果然被激怒了,他四处张望,不知找什么,转眼竟从毓溪的绣篮里抽出量尺寸的竹尺来,几步上前捉住了温宪,拎起妹妹就朝她屁股上招呼。 温宪压根儿没想到哥哥会打她,头两下吃痛还在发蒙,等再挨了几下就扛不住了,在哥哥手里挣扎得泥鳅似的,好容易跑出来了,立刻冲到嫂嫂身后。 毓溪挺着肚子哪儿能叫她们这样闹,已经涨得脸上通红,大声说胤禛:“你要急死我呀?别吵了,好好和妹妹们说话,额娘还在等消息,你倒是派人去宫里说一声。” 小宸儿吓哭了,温宪是怕得哭了,这会儿才软下来,躲在嫂嫂身后哭着求饶:“嫂嫂,别叫四哥打我。” 毓溪挺着肚子挡在她们身前,哭笑不得,吃力地走上来拿下胤禛手里的竹尺,笑着说:“快去找人告诉额娘一声,我和妹妹说会儿话,不留她们吃晚饭了,早些送回宫里去。你亲自陪她们回去,额娘才是最着急的。” 这事儿总算没有闹下去,俩姑娘也不哭了,温宪满面的不服气,被嫂嫂哄着说:“可惜我肚子太大,不好随你一道坐车回去,不然陪你回宫。现下是不是怕额娘也要罚你了?你别怪嫂嫂跟额娘告状,你们不见了,我都要吓死了。” 小宸儿脸上挂着眼泪,软乎乎地问毓溪:“额娘会不会生气了,再也不让我们来看嫂嫂了?” 毓溪百般安抚,总算哄得她们平静,外头马车也准备好了,胤禛要亲自带她们回去。温宪害怕哥哥还要骂她,赖着不肯走。毓溪唯有挺着肚子把她们送到门前,千叮咛万嘱咐胤禛别再凶妹妹了,她们这才上了马车回宫。他们兄妹一走,毓溪长长地松了口气,青莲扶着福晋笑着说:“德妃娘娘怕是不肯轻饶了。” 回宫的路上,温宪耷拉着脑袋,小宸儿窝在姐姐身边,笑眯眯地说:“我们见了额娘好好认错,姐姐你别老是顶嘴,你不顶嘴,额娘就不会发脾气的。” 温宪皱着眉头说:“我又不像你,我急了就是管不住自己。” 小宸儿则体贴地说:“姐姐你还疼吗?四哥打重了吗?” 温宪噘着嘴说:“当然疼了,我就怕回去了,额娘也不肯饶过我。你就好了,做妹妹的总归不会挨打,我做姐姐的就活该挨打呀?我们出去玩一趟怎么了?我都十几岁了,连外面什么样儿都不知道,真没意思。” “姐姐以后嫁给舜安颜哥哥,叫他天天带着你玩,到时候姐姐要带上我。”小宸儿伸手给姐姐揉揉屁股,眼底透着聪明劲儿,眼眉弯弯,小声问,“舜安颜哥哥将来是不是要做我的姐夫?” 温宪一怔,面上绯红,伸手揉着妹妹的脸蛋儿:“小丫头,不许你胡说八道,咱们做公主的,会像姐姐们一样远嫁和亲,哪儿有他什么事?” 小宸儿噘着嘴,似乎不乐意,用力抱住姐姐说:“我不要和姐姐分开,姐姐不要去远的地方。” “傻丫头,这事我们可说了不算。”温宪揉着妹妹的脑袋,笑着说,“何况我们各自嫁人,将来总要分开的。不过我会求皇阿玛,让我们离得近些,我也舍不得小宸儿。” “姐姐最疼我。”小宸儿欢喜极了,抱着温宪说,“姐姐放心,一会儿额娘要是发脾气,我会抱着额娘的,姐姐你可别顶嘴呀。” 提起母亲,温宪心里一阵害怕,每次都是做错了事才后悔不应该,可心里后悔嘴上却不会卖乖,几句话不服气就顶嘴。她是习惯了在宁寿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就算在亲娘面前,也会无法承受不顺意的事。小时候还好些,现在越发大了,就越觉得让额娘训斥、责罚是很丢脸的事,心里是后悔想认错的,可就是做不出来。 四阿哥和公主们的马车分别在宫门前停下,因派人快马先来通报,宫里母亲已经知道女儿平安无事。永和宫打发了两乘轿子出来接公主,温宪硬是要走进去,先把妹妹用轿子送了进去。 可温宪一路三步一停,走得磨磨蹭蹭,惹得胤禛很不耐烦,想要骂她时,却看到妹妹抹眼泪,总算是怕极了,无助地抽搭着:“四哥,我害怕。” 胤禛心头一软,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拍:“现在知道怕了?” 温宪难得露出这小兔子似的娇柔模样,平日里都是横行霸道的混世魔王,宫里的人都习惯她那样子,连胤禛都习惯了,现在看她怕成这样,又好气又好笑。妹妹则委屈地问:“额娘和哥哥,是不是都讨厌我?” “又胡说?”胤禛轻点她的额头,“我们讨厌你做什么?” 温宪倒是主动拉起哥哥的手。胤禛愣了愣,没甩开她,并肩一道往母亲的殿阁去。一路上听妹妹絮絮叨叨,说自己总是挨骂挨罚,怎么做什么都会错,一定是被讨厌了。胤禛听得无语,笑骂她:“哪里有你这样的人,做错了事还是别人的错?全是皇祖母惯的你。你就是欠收拾。” 温宪着急道:“女孩子哪能动不动就打她?” 胤禛苦笑道:“仗着皇祖母,为所欲为,想当然,我还跟你说什么道理?道理你都懂,可是你心里另有一套法则,怪不得额娘也拿你没法子。” 温宪傲然道:“谁叫我是皇祖母养大的!” 可哥哥却语重心长地说:“傻丫头,皇祖母还能跟你嫁出去?虽说我们的公主到哪儿都是尊贵的,可夫妻俩过日子,一定要分个谁高谁低,还能过得好吗?往后你在外头也这样,未必有人服你、顺着你。改一改可好?” 好好一番道理,妹妹却贼兮兮地笑道:“没想到四哥也会说这样婆婆妈妈的话,说话的语气同额娘一模一样,然后皱眉头的样子又像阿玛,怪不得你老爱教训我。” 胤禛是拿妹妹没办法了,这丫头除了怕挨打,就没什么可怕的事。胤禛心想:一会儿见了母亲,若她真挨打,自己要不要阻拦?这小丫头虽不打不行,可真打了自己也舍不得。 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往前,快到永和宫时,里头匆匆忙忙有人跑出来。温宪还以为额娘急着要捉她回去了,慌忙躲在哥哥身后,可一些人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只有玉葵停下来,远远地隔开与他们说:“请四阿哥和公主不要再到永和宫了,公主疑似出了痘,永和宫要封门避痘。” “出痘?”胤禛浑身一震,身后温宪更是呆住。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七章 太子的心结 原来小宸儿被轿子先送回去后,额娘就发现她身子发烫,掀开她的衣领看到身上有红疹,他们兄妹在宫道上磨蹭的工夫,太医就诊断公主是出痘了。 “四阿哥赶紧回府,公主在您府里待过,您可要去看好了四福晋,这十来天里要小心,万一……”玉葵说着,自己扇了一嘴巴,着急地说,“福晋吉人天相,一定不会被感染了。” 胤禛不敢再发呆,先把呆了的温宪送到宁寿宫,她也要被看管起来观察是否染了痘疹。自己再匆匆离宫回府。这几天是断然不能外出的,可告诉毓溪怕吓着她,唯有悄悄地吩咐青莲安排宅子里的人不要随意外出走动并仔细观察,自己则说皇阿玛不在京城,朝堂里没有事要他做,额娘要他在家守着毓溪待产。毓溪这几天闭门不出,等着分娩,外头的光景不去在意,倒也相信了。 又因为温宸公主今日和舜安颜一道,连佟国维府上都被要求避痘,眼下除了四阿哥府里福晋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之外,宫里宫外都已经传遍,永和宫一时成了禁地。十三、十四阿哥那日直接从书房被接去阿哥所,原本德妃娘娘因未染过痘疹也应该与公主隔离,可是连太后都劝不动她离开,她自己不从永和宫出来,没人能把她从女儿身边带走。 宫里人心惶惶,害怕公主的病传染更多的人,但是四五日观察后,宫内一切太平,并未出现大范围的疫症。谁也不晓得永和宫里现在什么状况,因为一则永和宫不能出入,二则遇见这样的事,谁敢派人上门去打探消息,倒是有人惦记着,这件事会不会被送到前线去。 眼下皇帝正带兵深入大漠,虽说噶尔丹气数已尽,苟延残喘,可是狡兔三窟,茫茫大漠一望无际,要把他从中找出来并不容易。皇帝一次次放过他,却让他躲得更远,大清的兵马既要追击叛匪,又不能被断了后路,出不了大漠,行军布阵不如旧年那么顺利,便越发激起三军气势,此番势必要拿下噶尔丹的首级。 若是太子出痘,朝臣们一定快马加鞭把消息送到前线,但不过区区一个小公主,监国的太子和留守的大臣都觉得不是必须飞马传报皇帝的大事。纵然太后心中不忍,也不能干涉他们的决定,毓庆宫里太子迟疑了两三天后,还是决定暂时不通报前线让父皇知道。 永和宫里,岚琪衣不解带地伺候在女儿身边。那天小丫头进门时,瞧着就有些萎靡不振。平日里若跟着姐姐做出这样的事,一定进门就扑在怀里撒娇认错,她就是有本事娇滴滴地哄得人舍不得骂她,可是那天精神懒懒的,岚琪训话时,顺手在额头、脖子里摸了一把,果然微微有些发烫,再多心扯开衣领看一眼,她心都凉了。 四五天了,女儿从身上一些红点点,发展到了脸上、手上都肿胀出红疹,漂亮的脸颊如今恐怖得让人不敢多看两眼,娇弱的身子又承受着高烧的折磨。岚琪再如何坚强,每每看着孩子都会落泪。小宸儿偶尔会清醒、有意识,嘴里就会喊额娘,说不舒服。一声声额娘,催得她肝肠寸断。 公主的痘疹用太医的话来说,出得很险。若是痘疹饱满圆润,康复的可能性最大。但是五六天后,公主手上的疹子开始溃烂,太医苦劝德妃娘娘不能再近身照顾公主,孩子出痘年龄越大越不容易康复,德妃娘娘自身也是如此,近身照顾一定会被感染,除非是像皇上和太子那样出过痘疹。 不让岚琪照顾女儿,等于是要了她的命。可是消息传到宁寿宫,太后狠心发来懿旨,说她还要照顾皇帝,说她膝下还有儿女,不能为了温宸一人搭上自己的性命。知道劝不动岚琪,唯有在宫里找来出过痘疹的太监、宫女进入永和宫,强行把德妃从公主身边带走,关在内殿里。岚琪疯了似的要他们放自己出去,可是门窗紧锁,外头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求娘娘自己保重。 她连日不分昼夜地照顾女儿,早已疲惫至极,这样闹不到半天,就累得昏厥过去,但是昏睡不久立刻就从梦中惊醒。她梦见小宸儿离她远去,哭得满面是泪,但是太后下了死令,不让德妃娘娘再接近公主,就算有人来送饭送水,也都死守着门口不让德妃跨出半步。岚琪本想以死抗争,可她知道外头的人不怕她真的去死,她死了还怎么照顾孩子?根本震慑不到他们。 一天又一天过去,岚琪已然精神萎靡,几近崩溃。每日来照顾她起居的人一点好消息也没有,问起公主怎么样了,个个都是眼圈一红说不出话。她在绝望中死死支撑自己,无依无靠的时候,只能把女儿的命交给老天爷。 那一晚昏睡过去,梦见小宸儿哭着找额娘,梦见胤祚拉着妹妹的手要一起走。岚琪从梦中哭醒,外头已是天色微亮,静谧的永和宫里稍稍有动静都能听见,不知是她自己幻想的,还是外头真有宫女在说话,听得说“公主怕是不行了”。岚琪翻身从榻上起来,拿起妆台上的簪子,这一次哪怕真的死去,她也要以死相逼再去看一眼女儿,就算女儿要抛下她离开,她也不能让孩子孤零零地上路。 岚琪站在门前唤人进来,外头的人以为娘娘要侍候洗漱,开了门端着水盆、痰盂鱼贯而入,她们也习惯了娘娘每天都会在门前站一站望向公主的房间,她们只要守住了不让她出去就好。今天亦是如此,里头在准备伺候娘娘洗漱,门口守着几个太监宫女。岚琪站在门里呆呆望着外头,袖口里的簪子一点一点露出来,正咬牙要将尖锐的簪子抵在自己咽喉以死相逼时,门前一阵喧嚣,众人都吃惊好奇地望过去,但见微弱的晨曦下,一道金黄色的身影从门前进入,长身玉立地在院中停了一停,与岚琪四目相对时,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玄烨回来了? 皇帝一身铠甲,熠熠生辉。岚琪曾开玩笑说要看帝王凯旋身披战甲的雄姿,但后宫女眷不宜出现在那庄重威武的场合上。旧年胜仗归来,她到底没能看见玄烨的英姿,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今天。 玄烨没有逗留,转身就冲去了女儿的屋子,宫里的人都吓呆了。岚琪恍然一怔,见他们都愣着,立时箭步冲出了房门,等身后的人醒过神来一路追着喊她,已经来不及阻止娘娘闯进公主的病房。 岚琪失魂落魄地跑进来,看到病榻上玄烨抱起了女儿,孱弱的孩子已经奄奄一息,她听见他颤抖的声音说着:“阿玛回来了。” 一切好像梦境般,可岚琪更害怕和梦里一样,女儿要离她远去。 “阿玛。”突然听得女儿娇弱的声音,玄烨浑身一震,岚琪更是从绝望中惊醒,扑到了床边。女儿脸上、手上的痘疮已经溃烂得不能看,但她却看到孩子努力睁开微亮的眼睛,小宸儿的记忆好像还停在和姐姐回宫的日子,虚弱无力,娇滴滴地说着:“我和姐姐没走远,额娘不要生气……” “额娘不生气,小宸儿快好起来,额娘带你和姐姐一道去逛京城……”岚琪说着这些话,却又哭得伏在床头不能自已。但听玄烨在说:“太医在哪里?立刻过来!”而后有力的大手就握住了她的胳膊,温柔地唤她的名字。 岚琪抬起凄楚的泪眼,玄烨正与她说:“你摸摸孩子,她退烧了。” 岚琪茫然地望着他,玄烨伸出手让她握着孩子的臂膀,上头有溃烂的痘疹,也有些开始结痂,可是做父亲的丝毫不嫌弃,岚琪也没在意,只是她刚才没有察觉到,孩子的身体已经不那么烫手,且女儿意识清醒,还软软地问着:“额娘,姐姐呢?” “朕当年照顾胤礽出痘,这样子大概就能好了,只是闺女比胤礽凶险了些,之后恐怕还要一阵子调理,你要辛苦。”玄烨身上仿佛还带着大漠尘土,但脸上只有慈父的笑容,安抚她,“别害怕,女儿一定不会有事。” 很快有太医赶来为公主查看病情,玄烨要退让开,才发现岚琪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拉她到一旁时,从她袖口里落出尖锐的点翠簪子,他心头一惊,沉声问:“你藏在袖口里做什么?” 岚琪委屈至极,哭着道:“太后把我关起来,不让我看孩子。” 玄烨不顾太医、宫女都在眼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冰冷的铠甲让岚琪浑身一颤,清醒地意识到皇帝正抱着自己,耳畔更有他最温柔的话语呵护自己千疮百孔的心。“我知道你一定会慌乱,所以无论如何我要赶回来。便是小宸儿就此去了,我也要见她一面。还有你,我怕你会跟着女儿一起去。” 有了依靠,岚琪死死支撑自己的信念顿时散了,仿佛连挺直腰背的脊梁都被抽去,在玄烨怀里绵软如缎,一切依旧如梦幻般,可她被抱着轻轻放到一旁坐下,丈夫的面容真真实实地在眼前,正含笑说着:“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吃顿饭,养足了气力再来照顾孩子。朕还有些精神,陪她一会儿。朕不会把你关起来,这么多天了,要染上早染上了,是不是?” 岚琪点头,完全没有了身为母亲的强大气势,想想自己还没被关起来的那几天,整个永和宫上下慌乱,全靠她一人支撑,现在玄烨一出现,她竟然只会掉眼泪。 那边太医赶来伏地禀告,语带欣喜地说:“公主玉体正在康复,昨晚还急转直下,臣等都以为熬不过去了,今天实在是喜从天降,必定是皇上龙御归来,帝王气盛。” 玄烨不屑地一笑,吩咐他们:“好听的话朕不稀罕,早些让公主康复,朕赏你族人三世免死金牌。” 太医大惊,伏地连连叩首。玄烨则搀扶岚琪起来,送她到门前,淡定从容地说着:“照着朕说的去做,你若不听话,朕也只能把你关起来。” 边上环春、绿珠已赶来将主子簇拥着走,这些天,太后为了防止她们偷偷把岚琪放出去看孩子,也不让她们近身伺候,主仆分开好些天,两边都惦记着,现在总算好了。几人赶紧把娘娘送回屋子里,有她们贴心的照顾,一切事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当岚琪洗漱干净倒在床上时,在玄烨给予的安心和汤药的作用下,还有身体和精神双重折磨了十来天,这一觉酣甜深沉,等她恍然醒来时,竟已是当日的深夜。 环春听见动静,掌着蜡烛进来,伏在榻边说:“皇上吩咐过,您若醒了,让您继续躺着歇息,明儿一早再去看公主。” 岚琪虚弱地问:“小宸儿还好吗?” 环春欢喜地点头:“公主夜里吃了半碗粥呢,太医说能进食更加是要好了,皇上是出过痘疹的,皇上照顾着不会有事,让您放心。” 岚琪的心回到肚子里,但想起玄烨,似自言自语着:“可是他怎么回来了?” 环春却道:“娘娘,皇上回銮是秘密,永和宫里的人都要缄口。今天一清早回来的,当时出来伺候的人不多,看到的不多,而梁公公已经过来打点了,那些本就不是我们宫里的人,他都给打发了。反正是叮嘱我们,暂时不能对外说,皇上可能过几天还要回去,咱们宫里的人,有奴婢看着您放心。” “果然是这样,等我见了他再问细的事。”岚琪翻过身,自己盖好了锦被,长长地舒口气,“我这才是活过来了,要没有他,再没有孩子,我怎么办?” 环春静静地听主子呢喃了几声,见她似乎努力地要睡过去,便熄灭了蜡烛出来,看到梁公公手底下的人往公主屋子里送吃的。既然那边是梁总管派人盯着,她就不过去了。 而绿珠本以为娘娘醒了要进膳,特地端了鸡汤来。环春却说又睡下了,让她们也都去休息。绿珠感慨:“幸好万岁爷来了,不然咱们永和宫真是要完了。主子哪里还经得起再失去一个孩子?这一次公主若是殁了,娘娘恐怕也活不了了,现在这样也是咱们的福气。” 子夜过后,公主那儿也熄灯了,皇帝似乎就睡在公主屋子里的榻上。梁公公跟环春说,当年皇上在乾清宫照顾太子出痘时,也是这样衣不解带地守在孩子身边。那会儿他还是跟着李公公的徒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皇上会为了照顾一个公主,千里迢迢从战场赶回来。 也许战争真的不严峻,也许他已经距离京城很近,但是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皇帝为了一个女儿撂下八旗大军匿行回宫,这是谁也无法想象的事。可是在永和宫,在德妃娘娘身上,发生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梁公公他们竟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的。 环春则多嘴问:“听说太子没有向前线禀告公主出痘的事,难道是梁公公您送的消息?” 梁总管示意环春别多嘴,只笑一声:“咱们就是个当差的。” 隔天清晨,岚琪精神饱满地起了身,将自己打扮整齐,再饱餐一顿,等出门时已然容光焕发,只是脚底还有些虚浮,慢悠悠来看女儿时,他们父女俩正在说话。年幼的孩子有很强的生命力,昨天一眼看去还是奄奄一息的模样,今天已经能睁大眼睛,双眸明亮,欢喜地发出笑声了。 岚琪走进门,正听见女儿说:“皇阿玛,我是不是要变成麻脸儿,以后不能像额娘那样好看了?” 玄烨却拿起孩子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有他年幼出痘留下的疤痕,温柔地哄着闺女:“结疤的时候,让额娘把你的手捆起来,再痒也不能挠,实在忍不住了,留下一点点疤痕,那就和阿玛一样了。你摸摸阿玛的脸,哥哥姐姐里,可没几个能和阿玛一样的,所以阿玛最疼小宸儿。” 闺女却咯咯笑着:“我才不要和皇阿玛一样呢,我要有和额娘还有姐姐一样滑滑的脸。” 岚琪站在门前听,她上一次听见女儿的声音,是梦里温宸喊额娘,一面喊着一面就跟着胤祚走,她急得哭醒,却被关在屋子里,连看一眼孩子都难。现在听见父女这样说话,只觉得若还是梦,那就让自己睡死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但这不是梦,玄烨很快就察觉到她在门前,招手示意她过来,把抱着女儿的位置让给了她。软软的、温热的小家伙抱进怀里,即便她身上依旧满目疮痍,仍可感受到孩子生命的气息。温宸一见额娘就撒娇,之前那一声声催得肝肠寸断的额娘,此刻听来却满是生的希望。 “你陪着孩子,朕要去歇一歇。过了今晚,温宸若没大碍,朕明日一早就要走,后面的日子,你好好照顾孩子,等朕回来。” 玄烨面色镇定,一切都在心里,没有因为女儿的病弱和岚琪的委屈而慌乱,从他得到消息,决定快马回京起,所有的事都算计好了,哪怕是回来送女儿最后一程,送走了孩子,他还是会再回前线。毕竟此番行为是给永和宫招恨的事,即便可能瞒不住,也不能太张扬地让所有人都知道。 只要在他这儿,根本没这件事,那旁人要怎么传,他都不会动摇。 岚琪没有纠缠多问,立时就请玄烨好好去休息,自己寸步不离地陪着女儿。等玄烨傍晚时分再来时,他身上的疲倦沧桑也散了好些。而温宸,即便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也少有这样阿玛、额娘都陪在身边的日子,此时也就更加娇滴滴的,惹人怜爱。一家三口又安然地度过一晚,太医终于说公主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康复指日可待。 而这时候,岚琪就该送玄烨重新离去。她亲手为他穿上护身的铠甲,金灿灿、冰凉的甲衣坚硬沉重,岚琪心中暗暗祈祷这铠甲保护玄烨周全,皇帝却气宇轩昂、神采奕奕地与她说:“等朕绞了噶尔丹的首级,就回来看你和孩子。结痂的时候你不能心软,把她的手脚捆起来,熬过那几天就好了,若是让她乱挠,将来可就不漂亮了。” 岚琪一一答应,一路无声地送玄烨到门前。外头已有内侍卫准备好一切,皇帝怎么来的又会怎么离开。而各宫因为避痘极少有人在外头走动,现下紫禁城里不用设防都不会遇见人,再大的事也比不得命重要,永和宫这里公主一出痘,所有人都急着保命去了。 分别在即,她不敢说任何担心的话,怕影响玄烨的心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镇定,可还是叫玄烨看透心里,抓起她的手在手背轻轻一吻,笑着说:“别担心,朕平安回到大营,立刻给你送消息。” 岚琪颔首,不愿痴缠,请他立刻出发,待望着玄烨迅速离去的身影,心中恍然,匆匆两日,如梦一场。 随着温宸公主日渐康复,各宫往来也渐渐松动 ,太后那儿兴许是有皇帝派人关照过,没再干涉岚琪照顾孩子的事。岚琪知道太后是为了她好,自己的行为才真正是冲动的,心中感激太后的心意,盼着小宸儿完全康复后,好去向太后谢恩。 而她一心一意扑在女儿身上,这会儿才缓过神问宫外的情况。虽然女儿的痘疹疑似离宫在外沾染的,好在那日与她接触过的所有人都平安度过这些日子,特别是有了身孕的毓溪。岚琪这才明白婆媳和母女的区别,要紧时刻,她心里只有自己的骨肉。 而四阿哥府里,只等宫内传来消息说温宸公主康复了,胤禛才让府里的人开始外出,并告诉毓溪到底发生了什么。毓溪果然吓得不轻,要知道她如今随时就要分娩,万一自己染了痘疹,若不能提前把孩子生出来,她和孩子都会有危险,心里知道不能怪任何人,温宸妹妹更是病得可怜,可她如今将为人母,又何尝不是一心一意只在自己的骨肉上? 日子一晃而过,温宸身上的痘疮结痂脱落。果然如玄烨所料,比起发病那阵子,此刻才是孩子最难熬的,便是小宸儿那么乖巧的孩子,也忍受不住要哭闹。可额娘狠心捆住了她的手脚,只有每天哭着忍受被虫蚁噬咬般的痛苦,岚琪陪着,也没少掉眼泪,总是含泪逗她:“要是挠破了,可要和皇阿玛一样脸上留几个大坑,不能和额娘一样好看了。” 三月末,前线传来捷报,噶尔丹溃不成军,自缢而亡,八旗将士气势大振,将在喀尔喀稍做停留后,就班师回京。同是那一天,四阿哥府里福晋分娩临盆,岚琪得到传报时已经日落黄昏,心急如焚地等到半夜,才终于有母子平安的消息传来,儿媳妇不容易,十月怀胎辛苦,终于为胤禛生下小阿哥,四阿哥府里也终于有儿子了。 岚琪高兴是高兴,但如今女儿尚未完全康复,永和宫的东西不宜往宫外送,好歹过阵子产妇和婴儿都强健起来才好,于是只是派人送了声祝贺。虽然明白的人都知道德妃是忌讳公主有病,不急着恭喜儿媳妇,可就是有嘴碎的人爱挑事儿,在其中搬弄是非、无中生有。说德妃对儿媳妇的好,原来也不过是表面而已,这一次的事就看得出来,完全不顾儿子媳妇的死活,几乎把自己的命都搭上去照顾小女儿。 妯娌几人到四阿哥府探望贺喜时,三福晋当着毓溪的面就说:“咱们做人媳妇的,总要受这些气的,原以为你比我好些,如今看来也差不多。荣宪公主生娃那会儿,隔着千里迢迢,额娘她都有本事派人照应;我给她生了孙子,光顾着催三阿哥抱孩子进宫瞧瞧,我死活连问都不问一声。咱们也就指望自家额娘多疼一疼了。” 这些话不好听,听得多了,毓溪就算心里再明白,总难免会有些许失落。好在胤禛对她细致体贴,宽解她产后不少紧张,而要说她为了这事不高兴,不如说她至今梗在心里的,还是对温宸妹妹出痘的后怕。每每看着摇篮里肌肤娇嫩的孩子,她都担心若自己不幸被传染,现在会是什么光景,明知道那些事没发生,没来由地就会陷入这种恐惧,原以为有了孩子后她会很幸福,可孩子的来之不易,竟让她变得患得患失。 这些细微的变化,胤禛都看在眼里。可是他如今还没有被母亲允许进宫,说要等温宸完全好了才行。再者,皇阿玛即将班师回朝,朝廷里逐渐开始忙碌,他每天抽空回家看妻子、孩子都紧巴巴的,更没有时间往来宫廷,只晓得宫里母亲和妹妹平安无事,其他一概不知。 至于皇帝秘密往来的事,外头没有传扬开,可私底下知道的人却越来越多。明珠这儿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太子那里一大截,起先他还不肯信,只等再三确认皇帝真的回来过,才着急地给惠妃送信。 信中历数惠妃如今谨小慎微的害处,永和宫不声不响地日益强大,就凭德妃在皇帝面前吃得开,有时候他们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事,德妃一句话就能实现。若不早日除去永和宫这个敌手,他日即便扳倒了太子,他们也会有更远、更艰难的路要走。如今四阿哥羽翼未丰,再不动手就晚了。 可是惠妃看得心惊胆战,慌忙就将信函扔在香炉里燃尽。昔日明珠想在书房毒死太子,结果害得六阿哥暴毙的事,至今让她心有余悸。再有畅春园里德妃遭狼袭击的事,这些年,明珠一方面让大阿哥有条不紊地在皇帝面前展露才能,一方面暗地里行事激进,往往让她措手不及。明珠也不想想,如今的长春宫早就是个空架子,皇帝赏她一口气活着,是看在大阿哥的面子上,真把皇帝逼急了,让她“病故”也不是难事。 惠妃这些年越发想得明白,明珠那些人与皇帝博弈杀红了眼,是不会管她的生死的,因为他们没有退路,往后退就等着潦倒落魄。可她还能有一条退路,只要不把皇帝逼急,她还是尊贵的惠妃娘娘。但如今才想明白,已有些来不及,她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将儿子送上大位;依附明珠,却又成了他们手中的傀儡。因此,她一面要稳住自己在宫内的地位,一面不能让明珠抛弃她,眼下重要的不是如何除掉永和宫,而是如何找到自己的立场,尽可能面面俱到。 与此同时,太子这一边,比起明珠担心永和宫日益强大,他们所忧心的,是分明太子没有向前线传报公主出痘的事,皇帝却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回来,显然宫内有一股甚至无数股其他势力支持着皇权,或监视太子,或监视其他的人,紫禁城上下,就算皇帝不在龙椅上坐着,也没有一件事能逃过他的眼睛。与其说皇帝这一次是表现出对女儿的溺爱或是对德妃的盛宠,不如说是对太子极度的不信任,皇帝这样做势必该料到不可能隐瞒周全,既然都不在乎让太子知道这件事,那么他们父子之间的信任,显然又一次受到重创。 那日索额图从毓庆宫退出,太子闷在屋子里迟迟不出来,太子妃看得忧心忡忡,忍不住来问太子怎么了,胤礽说她有了身孕别多操心,不愿对她提起那些事。而太子妃自从怀孕后,性子比从前温柔了许多,家中母亲几次进宫从旁提醒,她渐渐收敛从前咄咄逼人的脾气,此刻亦是温和地说:“你我是夫妻,若是我们之间都有不能说的话,我的丈夫岂不是太可怜了?这世上若只有一人全心全意为你,我必然是那个人。” 胤礽倒是一怔,抬眼见桌前站着的人泪眼楚楚,不禁苦笑道:“可你也不必哭。” 太子妃却道:“我心疼你。” “你心疼我?”胤礽皱眉,清冷地笑着,“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心疼我?” “胤礽……”太子妃含泪。 “是温宸的事。”太子长叹一声,冷笑道,“我没有把温宸出痘的事传报到皇阿玛那里,但是皇阿玛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前些日子快马加鞭赶回来,匆匆来又匆匆离去,瞒过了所有人,大概连随军的胤禔都未必知道,且看他回来怎么说了。” 太子妃收敛悲伤,正色道:“大阿哥不会对您说实话。” 胤礽点头:“我也知道。” “不如让臣妾去与德妃娘娘说说话,臣妾婉转地说一下您之所以不上报前线的缘故。不论皇阿玛是否告诉您这件事,妹妹出痘疹是事实,回来了总还要禀告,到时候您好好和皇阿玛说缘故,我再与德妃娘娘说一说,好歹消除他们的误会。您并没有恶意呀,是不是?” 太子妃温和冷静地说着,往太子身前一站道:“叔姥爷一定又对您说了个中利害了吧?太子您能不能听我一句劝,朝堂上的事自然有办事的章法,可是父与子的相处从来就不该循规蹈矩。您只有让皇阿玛感受到您是他的儿子,他才会对您放下戒心呀。可是叔姥爷却只会把您往朝堂上推,您是太子,这天下早晚是您的。即便是皇阿玛自己,除了围剿噶尔丹,三十多年来平三藩、收台湾,哪一件事是皇阿玛亲力亲为?您又何苦咬着大阿哥他们的功勋不放呢?” 胤礽微微皱眉,不信任地问:“你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那时候你口口声声教训我的,就是要做个优秀的皇子、太子。现在,怎么反而让我好好去做个儿子?” 太子妃略略惭愧,垂下眼帘说:“那时候想得简单,但这些年在宫里冷眼看着,看着德妃娘娘为何能长长久久留住圣心,才明白了她的为人处世之道。臣妾看得太远,偏偏把眼前该做好的事都忘了。” “你是说你自己,还是我?”太子不解,此刻妻子靠得那么近对他说话,没有让他像从前那样反感,只是突然提起德妃,他心底忍不住有些毛躁,冷声道,“你怕是学不来她一点皮毛,她在你这个年纪就开始跟着太祖母,太祖母把历经三朝的本事都教给了她,你怕是十几年也赶不上她一半。既然你说要做好眼前的事,那就做好自己,又何必学她?” 太子妃道:“文福晋告诉臣妾,您很讨厌德妃。” 胤礽眉头紧蹙,恼怒地说:“她们没事成天瞎猜这些。” “但臣妾也看得出来,您确实很厌恶德妃。”太子妃轻声道,“对四阿哥还算友爱,我们姐妹之间或宫女、太监不经意提起德妃或永和宫有什么事,您总是会很不耐烦。您对她的厌恶,已经不只藏在心里,都露在脸上了。” 胤礽恼怒道:“那又如何,你到底要说什么?” 太子妃稍稍有些发慌,生怕又触怒太子,忙解释:“臣妾是想,您不愿我去永和宫解释,是觉得这件事您委屈,还是因为您本身就讨厌德妃?可您若是答应,不管德妃什么态度,对臣妾来说都无所谓,要紧的是别让皇阿玛误会您。” 见妻子满目诚意,不似从前咄咄逼人,就算很希望自己答应她,也没有拿出礼教规矩来压制自己,算得上是一个妻子和丈夫商量事的态度,太子竟莫名其妙有一种被尊敬的感觉。如此一来,即便觉得何必去向德妃解释,也不想让太子妃太过失望,于是点头说:“你去说吧,德妃不会给你看脸色,她那样一个老好人。” 太子妃见丈夫点头,面上露出喜色,倒是叫胤礽很意外,不解地问:“你就那么想去?” “不是。”太子妃含笑道,“还是第一次和您好好商量一件事,这样说话的确舒服多了,从前的我太把自己当回事,总是自以为了不起,却不晓得全天下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胤礽心中多了几分自在,他何尝不想过舒心的日子,便温和地说:“你之前年纪小,往后咱们好好的便是了。” 一语说得太子妃面色通红,心内激动,赧然想握住丈夫的手。胤礽见她胆怯,主动抓起来,与她道:“日子还长着呢,我这辈子若注定没有父母缘,老天总该给我个好妻子吧,你是个好妻子,只是我们还没学会怎么合得来。” 太子妃笑中带泪,郑重地点头说:“臣妾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胤礽点头,忽然又说:“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讨厌永和宫吗?” 太子妃却是高兴地忘记了这一茬,正发呆,丈夫对她说:“因为从我出生起,她就在皇阿玛身边,皇阿玛对我多好,就对她十倍的好。宫里人都说皇阿玛对我的额娘情深意重,可我看到的,是皇阿玛为了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甚至我。紫禁城处处都有她的存在,即便我随皇阿玛离宫离京,她也照样不会消失。你明白吗?” 太子妃心头一紧,她能体会丈夫的无奈,可小时候依赖父亲也罢了,怎么到现在还不能释怀?可她不敢细究,太子说这些话时眼底的恨意和冷意,即便从前和自己发生争吵也从没出现过,可见他对德妃的恨意有多深。 “她又生了老四这么好的儿子,十三、十四阿哥还没成气候,将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太子松了手,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毓庆宫四四方方的天空,这就是他所看到世界的全部。父亲为他建造了宫殿,给予他仅次于帝王的尊荣,可对他而言,这只是金铸的鸟笼,他的一生都被束缚了。 “当年六阿哥没了后不久,京城发生瘟疫,四阿哥染了疫病,彼时皇阿玛正好去盛京,他立刻掉转方向要回去看四阿哥。”胤礽冷笑着,“当时若非太祖母阻拦,不知道他是不是会不顾瘟疫就闯入京城。可如今太祖母早就不在,没有人再能阻拦他做什么,竟然一面跟噶尔丹打仗,一面偷偷地千里迢迢跑回京城来看出痘的女儿。” 太子妃静静地听着,还是头一回听丈夫发牢骚。虽然这些话她或多或少有自己的见解,但额娘对她说,安静地倾听也能拉拢守住丈夫的心。此刻,胤礽突然问她:“你说若是我得了什么病,他会不会立马回来看我?” 太子妃摇了摇头,但又低下头说:“额娘告诉我,您小时候出痘时,皇上停了朝政守在乾清宫日日夜夜照顾您。” 胤礽神情一恍惚,呆呆地看着妻子,太子妃忙道:“臣妾不是说您的话不对,臣妾的意思是,皇上有无数后宫,即便没有永和宫,也会有别的妃嫔成为他心头所好,那是皇上和她们之间的事,咱们管不了,而您与皇上的父子之情,同样是无人能取代的呀!” 胤礽苦涩地一笑:“你到底还是不懂。” 虽然此番相谈没有互相说到对方的心里,可比起从前动不动就大呼小叫的争吵要和谐温柔许多,太子心里是高兴的。太子妃见他如此,更加愿意学得多几分温柔,而他们也商议好了,太子妃在皇帝进城前,就去向永和宫解释。 如今虽然温宸公主康复在即,但宫里的人都是要命的,钟粹宫的布贵人即便想去探望,也要碍着端嫔的心思。至今为止,只有延禧宫的敏常在时不时带着敦恪公主去探望,小妹妹陪着姐姐说话,也解了温宸许多寂寞和身体的难受。岚琪本劝她们母女不要来,敏常在却说来都来了, 一回两回都一样,真要染上什么病,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如果说敏常在与自己是姐妹情意,这样做可以理解,可岚琪没想到太子妃能怀着孕特地跑来,真是很不容易。那日正愁于安抚伤痕痒得难受,又被捆了双手不能挠而哭哭啼啼的女儿,环春惊讶地跑来说:“太子妃娘娘求见,奴婢劝过了,她还是执意要见您,说她小时候出过痘疹,不会有事,还说我们公主已经好了,要是传染,永和宫里的人早就先倒下了。” “到底什么事?”岚琪好奇,不能不给太子妃脸面,便让环春哄着哭闹不休的孩子。待到门外,太子妃已然逶迤而入,身后拥簇着无数宫女嬷嬷,比起太子妃满面温和大方,那几位嬷嬷、宫女显然很嫌弃永和宫如今“不干净”。 太子妃自然为了丈夫来周全那件事,而此刻宫外头,四阿哥忙完朝堂的事,准备好了明日父皇进城接驾的事宜,紧赶慢赶回来想乐呵呵地抱一抱儿子、看看毓溪,一进正院就见丫头老妈子傻站着。他才走几步,自己的乳母就迎上来说:“四阿哥,您可算回来了,您去瞧瞧福晋吧,刚刚小阿哥吐奶吐得厉害,把福晋吓坏了。大夫已经瞧过,没什么事,可她还是怕得不行,再不肯让乳母喂养,非要自己喂养不可,可福晋她没有奶水,正抱着小阿哥哭呢。” 胤禛眉头紧蹙,声音沉沉地说:“我也知道她近些日子脾气越来越古怪,到底为什么?” 乳母经验丰富,忙劝说:“奴婢虽是后来才来伺候您的,但听说您出生后,德妃娘娘也这样闹过一阵子。奴婢听说的确有一些产妇生了孩子后会性情大变,且要养一阵子才能好。无论如何,还请您多多包涵福晋。” “我自然会包涵她,可是……”胤禛有些束手无策,这几天他一直耐心地对待毓溪,可是毓溪对孩子的紧张和敏感让他越来越无法承受,这会儿听说妻子抱着孩子在里头哭,他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呆呆地站了许久,里头有人出来,说小阿哥睡了,福晋也睡了,他才长舒一口气,突然吩咐下人:“你们好生照看福晋,我进宫给娘娘请安,皇阿玛明日就回京了,我总不能一趟也不去看看娘娘。” 这般便撂下一家子人,胤禛匆匆前往内宫。要不是因为毓溪明着暗着不想他进宫,怕沾染了病,他早就想来找母亲搬救兵。他自己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对待弟弟妹妹也不必费心,这辈子的心思都花在毓溪身上了。夫妻和睦时,他还觉得理所当然,可现在他力不 从心,甚至很不耐烦。 四阿哥进宫时,刚拐进永和宫的路,那边八阿哥和九阿哥刚好从宁寿宫那里过来,隔着长街远远地看到四哥,赶不及过来问声安,便就罢了。九阿哥要送八阿哥离宫,兄弟俩一起走着,九阿哥朝四周看了看,轻声对哥哥说:“听我额娘与桃红说悄悄话,好像温宸出痘那会儿,皇阿玛回来过。” 胤禩不信,摇头说:“那么远的路,怎么可能?” 九阿哥说道:“我也不信。额娘和桃红就是在猜到底是真是假,不过我看八成有这件事,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哪能瞎传?” 胤禩忙叮嘱他:“莫要再挂在嘴边,这不是咱们该管的事。” 九阿哥答应着,可说起明日父亲和兄长就要回京,提到宫里人都讲大阿哥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三征噶尔丹,必然名垂青史。相比之下,东宫太子于国家朝廷毫无建树,虽满腹经纶、学识渊博,可似乎就是个只会念书的书呆子。 胤禩严肃地说:“太子储君,岂容你我背后议论?” 九阿哥却不屑,轻哼一笑:“他不过是会投胎。论文论武,八哥你若出身好些,岂不比他强?” 胤禩微恼,冷声道:“你怎学得十弟那般言行无状?再不许提起这些话。手足之间,理当长幼有序、兄友弟恭。今日的话到这里,往后再不许提起来。你如今还在宫里住着,更加要谨言慎行。” 九阿哥见兄长不悦,也不敢再胡说八道,之后说些别的话,一路将哥哥送到宫门前。 永和宫里,胤禛正在妹妹的屋子里,小宸儿窝在哥哥怀里撒娇。起先哥哥刚来时,她哭着不让见,说自己变丑了要吓着哥哥,胤禛百般哄她才没事了。且温宸恢复得还不错,脸上一些痘疹结痂消退,留下的些许痕迹假以时日,等到她待嫁年纪应该能淡去。 岚琪坐在一旁看兄妹俩说话,见胤禛一副慈父的模样,笑着说:“将来你也这样宠念佟吧。女娃娃是要宠着才好的,不过念佟是长女,要做弟弟妹妹的榜样,你也要有分寸些,管教孩子的事要好好和毓溪商量。” 提起毓溪,胤禛脸上掠过几分异样神情,怀里妹妹正撒娇说:“额娘说过了夏天才许我去看小侄子,这会儿连春天都没过呢。四哥,你能把我的小侄子抱进宫里来吗?” 胤禛却在出神,没及时应妹妹的话。岚琪察觉到儿子的不寻常,便接着女儿的话哄了她几句,之后唤来乳母照看公主,让儿子到她屋子里去喝杯茶就早些回去。 到了母亲屋子里,胤禛因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故意岔开话题,说听温宪这阵子闷在宁寿宫不出门,他好久没去给皇祖母请安,也不知道如何。岚琪手里侍弄茶水,静静地听儿子东拉西扯,大女儿那里她早晚要去照顾的,不过儿子这么反常的模样,这会儿不问他,离了宫,下回不知几时再进来。 一杯温热的茶放到儿子面前,岚琪开门见山问:“和毓溪吵架了?” 胤禛摇头,手里握着茶杯,轻声道:“我回去时,她正在屋子里抱着孩子哭,我没敢进去,进去了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这阵子她很古怪,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总是耐心哄着她,可时日久了,我实在不耐烦。额娘,我是真心疼毓溪的。” 岚琪心内有些愧疚,她这阵子一心一意都扑在小宸儿身上,外头的事连带儿媳妇生孙子她都不上心,果然这就出事了。他们年纪轻轻的,自立门户,家里柴米油盐、生儿育女都等着自己去应对,岚琪就算当初也懵懵懂懂,好歹有太皇太后扶持,且宫里的事都是有规矩的,反是他们这样出去自己养活的更不容易。 她沉沉一叹,且听儿子继续说,渐渐就明白毓溪是怎么了,和她当初生完胤禛一样,明明新生命带来喜悦和希望,偏偏脑袋空空,对未来更加迷茫。 “但是现在她谁都不信任,整天神神道道的,我又不能总把岳母请到家里来,别人看着像什么样子?”胤禛眉头紧蹙,很无奈地说,“我看得出来,她对小宸儿的事耿耿于怀,我不怪她怕自己染病会害了肚子里的孩子,我也后怕。可小宸儿是我亲妹妹,又根本没出什么事,她怎么就不为我想想,就那么放不下呢?” 岚琪一直没开口,儿子说尽心中郁闷,到后来反而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难得进宫给您请安,尽说些自己没用的话。” “可也是你的心里话,额娘听着很安心。”岚琪淡淡一笑,又问儿子,“说完了吗?” 胤禛深深舒口气,浑身一松,微笑着说:“说出来好些了,这些日子我也忍得难受。” 岚琪颔首,温柔地笑着:“额娘给你派太医到府里去,好好给毓溪查查身子,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该吃药就吃药,别讳疾忌医。再有,额娘不介意你把岳母接到家里去。至于你兄弟之间或亲贵们说闲话,且看你是在乎自己的妻儿,还是在乎他们?为了毓溪好,把你岳母接来照顾她吧。她既然谁都不信任,自己的亲娘总该信任。你若心里委屈,就进宫来跟额娘说说,对毓溪再耐心些。想想她为了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这些年吃的药都够别人一辈子吃的了,你们男人家一夜贪欢就做现成的爹,还不许十月怀胎鬼门关走一遭的女人撒撒娇、发发脾气?” 胤禛苦笑道:“只怕额娘这样的婆婆,天底下没有了。” 岚琪笑悠悠地说:“额娘当年是让你太祖母捧在手心里的,你太祖母怎么疼额娘,额娘就怎么疼毓溪,将来毓溪也会疼你的儿媳妇,这样多好。” “是。”胤禛释怀,今天赶着时辰进宫来,果然没白走一趟。 “天色还早,不如出宫直接就去把你岳母接到家里去。”岚琪吩咐着,“皇阿玛明日回銮,之后你该忙碌了,把毓溪和孩子交给她额娘,你也放心不是?至于别人说闲话,宫里头你不必担心额娘,额娘还有什么没听过?” 胤禛一一答应,但听得母亲最后那句,不禁问:“我这几日听说皇阿玛为了小宸儿回来过。额娘,真有这件事吗?” 岚琪满不在乎,冲儿子微微一笑:“真真假假,你自己怎么看呗,要紧的是你妹妹保住一条命,额娘心满意足了。” 母子之间有默契,胤禛知道额娘这样回答,就是肯定了,心中不免震惊。他听到闲话时,只觉得又如以往那样,有人无中生有,毕竟这是不可能成行的事。皇阿玛要多大的决心,才能抛下战场上的一切跑回来看自己的女儿?但是现在从额娘嘴里得到肯定,又为阿玛父女情深而感动。孝懿皇后从前一直对他说,父亲是有情有义的人,要他将来也做这样顶天立地的好男人,现在自己为人夫、为人父,才真正明白其中的不易。 母子相谈甚欢,儿子离去,岚琪脸上才露出淡淡的愁绪,她固然希望儿子学得乐观豁达,但现实在眼前,她还是会担心毓溪若就此改了性子,将来如何是好。人心生来长偏,她总是偏在自己骨肉身上的。 圣驾胜利归来,皇帝入京后未急于入宫,而是率文武百官祭告天、地、社稷,遣太子祭告神佛先师,又以御用之食、物等,犒赏出征的战士。所有的事,入京前就有规划,皇帝早就派人知会太子准备。太子筹备妥当,一切皆让父亲称心如意,总算了却朝廷国家一件大事。这时皇帝才洗去硝烟尘埃,到内宫向太后报平安。 玄烨在宁寿宫与太后说话时,底下乳母来禀告,说公主玉体违和,不能到圣驾面前请安。玄烨随口便吩咐女儿好好休息。但等乳母离去,太后却道:“皇上几时得空,教教五丫头才好。我知道我宠得她脾气比谁都大,可这一回她虽有错,但小宸儿的病总不能全赖她,可她却扛下所有的责任。小宸儿如今都痊愈了,她依旧后怕不已,终日惶恐不安,从前小霸王似的人,这阵子连话都不多说了。” “待儿臣见过温宸,与她额娘商议后再看如何引导,这丫头是该定一定性子,转眼要嫁人了。”玄烨看似不经意地笑着,却捕捉到太后眼底的涟漪,果然听太后含笑问他:“皇上是不是走了一趟漠北,相中哪位年轻有为的王爷了?” 玄烨笑道:“温宪是在您膝下养大,儿臣一早就和德妃说好,温宪的终身大事必须是皇额娘您说了算,不论是远嫁草原,还是下嫁京中名门贵族,都是您说了算才好。” 太后显然松了口气似的,面上笑悠悠:“这样也好,皇上日理万机,这些事就交给我。温宪年纪虽然小,可也是眨眼间的事,我会留心的。” 玄烨离了宁寿宫,也没主动去看一眼温宪。他心里自然是疼女儿的,但是当初偷偷折回来看小宸儿的两天里,岚琪就跟他说,暂时别管大女儿,那孩子的性子脾气有许多需要改的地方,可是她已经长大了,他们再如何一遍遍的说教,都比不上她自己开悟,这次的事不能全怪她,但能让她好好想一想自己一直以来的率性,给多少人添了麻烦。 皇帝这样想着岚琪的嘱咐,便是心疼也放下了。之后径直往永和宫来。若是从前,未必能回回做得这样招摇,但眼下温宸公主大病初愈,做父亲的前来探望再合情合理不过。且一回宫,梁公公就告诉皇帝,为了没有往前线通报公主出痘的事,太子妃已经亲自往永和宫跑了一趟,这里头的轻重,玄烨比谁都明白。 再见岚琪和孩子,岚琪精神饱满,笑容灿烂;小宸儿活蹦乱跳,中气十足,一声声皇阿玛听得他满心欢喜。哄过女儿,便与岚琪说起太后那里的事。而皇帝正大光明来过一趟永和宫,岚琪也终于能大大方方到各处去。之前莫说宫里的人忌讳永和宫,她同样很理解人人自危的心,毕竟出痘可大可小,弄不好是要人性命的大事。如今可以去宁寿宫向太后请安谢恩,便与玄烨道:“温宪的事让臣妾来解决吧。皇阿玛一直那么宠她,这次也只管护着她,我们俩一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您突然唱黑脸,她也要想不明白的。” 玄烨则笑道:“当初你像她现在的年纪,都在朕身边了。可轮到咱们自己的闺女,还是不懂事的小娃娃似的。” 岚琪笑道:“谁叫人家是公主,这是天生来的福气。”又提醒玄烨,“儿媳妇生了孙子,皇上也赏赐点什么吧。您若忙不过来,臣妾准备好,以您的名义下赏可成?” 玄烨当然答应,还安慰岚琪:“胤禛有了儿子,这下你也放心了。” 紫禁城外,等四阿哥忙完接驾和宫里的事,回到阿哥府时,天色都暗了。这样尴尬的时辰,必然哪一处也没捞到口饭吃。 此刻宋格格正在李侧福晋面前串门,西苑里的晚膳早就准备过了,巧珠来禀告,说四阿哥回府了,李侧福晋很自然地问:“四阿哥用过晚膳了吗?” 宋格格在一旁冷笑道:“这事不必姐姐操心吧。正院里如今难道连四阿哥的一口饭都没的吃了?” 昔日锋芒相对的两人,如今看明白了阿哥府里的人情世故,即便不是什么情同手足的好姐妹,互相说得上话,彼此总算个依靠,但李侧福晋也不愿被宋格格指摘自己屋子里的事,冷冷道:“问一声安,也是咱们伺候丈夫分内的事。” “福晋把持一切,咱们操心只会惹她嫌。”宋格格指一指正院大房的所在,嗤笑道,“那里如今很不太平呢!姐姐听说了没有,可怜咱们小念佟,不知还有没有人照顾?照我说,福晋既然有自己亲生的了,把闺女还给你才好。” 李侧福晋面无表情地说:“念佟是长女,当然要养在福晋膝下,德妃娘娘都再三叮嘱了,我何苦自讨没趣?” 宋格格嬉笑道:“提起德妃娘娘,福晋这次可是吃了大亏,虽说德妃娘娘着急公主的病,可也太冷落王府了。这都多久了,从前那么如珠似宝地捧着福晋,这回到现在就干巴巴一声恭喜。姐姐知道吗,福晋多半就是因为这脸上不好看,才变得神神道道,听说四阿哥昨儿回来门都没进,转身就走了。可惜到底没来看看姐姐,或去我那儿坐坐。” 李侧福晋却说道:“可你我的母亲,能来府里照顾我们吗?” 话音才落,宋格格的丫头跑来,喜滋滋地说:“四阿哥说要去咱们小院儿用晚膳。这会子还在正院和福晋夫人说话,转眼要过去的,您赶紧回去准备吧。” 宋格格大喜,刚刚还满嘴酸话的人,此刻抬手扶一扶发髻,又整理衣衫,得意扬扬地对李氏说道:“姐姐怀着呢,安胎要紧,这阵子伺候爷的事就交给我吧。” 说罢,身姿摇曳,扬长而去。李侧福晋看得直瞪眼,但腹中胎儿一阵踢打,又让她回到现实,如今唯一能做好的就是生儿育女。听说昨天太医来看四福晋,开了许多药,不知要吃到什么时候,只怕若要再生养会很不容易。她身体健康,要更珍惜才是。 这边厢,胤禛与妻子、岳母说罢了话,便离了正院到宋格格那儿歇着去。觉罗氏在门前看着女婿离开,转身过来,再看目光一瞬不瞬望着摇篮里的孩子的女儿,不禁说道:“我来虽能照顾你,但妨碍四阿哥和你好好说话,过几日你好些了,我就走吧。” 毓溪却紧张地说:“没什么尴尬的。胤禛这些日子本来也辛苦,在宋格格那儿清静,她又会伺候人,叫他过去歇歇挺好的。”说着,目光又落在孩子身上,嘴里喃喃,“额娘一来,这孩子就安静多了,可见他也喜欢让姥姥照顾。” 觉罗氏微微蹙眉,张口想说什么,记起女婿跟她说的那些话,又默默忍耐了,只笑着答应:“额娘会好好照顾你和孩子的,你要赶紧把身体养起来。” 毓溪则自言自语:“念佟那会儿,德妃娘娘再三叮嘱,不出百日不要抱来抱去,想必小阿哥她该更加珍惜,我是想这一年都别进宫了,让小宸儿好透了我们再去不迟。” 觉罗氏这下忍不住了,上前说:“孩子百日,你就抱去叫德妃娘娘看看吧。毓溪,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毓溪不解地问母亲:“额娘,我做错什么了?这些日子脾气不大好,我知道,可我没做什么失了尊重体面的事。” 觉罗氏忧心忡忡,向门外看了一眼,轻声道:“你从前对我说,要想四阿哥去别处,他总是推三阻四。现在呢?男人的心是善变,可女人若是先变得不讨人喜欢了,又有什么资格让男人把心放在自己身上?” 毓溪皱眉,细想想,的确不错,她今天让胤禛去宋氏那儿,胤禛想也没想就应了,虽说额娘在这里他兴许不大方便,可若是从前,一定说去书房或是客房里歇着,哪能轻易就答应到李氏或宋氏的屋子里去?今天夫妻见面就几句简单的对话,她还觉得顺畅来着,没想到却隐了这么个道理。 “怕是往后就算你不让他去,他也主动会去了。谁不爱听好话?谁不喜欢被人哄着、捧着?四阿哥为什么要天天忍耐你发脾气?毓溪你再不改一改,他可就不需要你改了。”觉罗氏一句一句说得郑重,又道,“我听说宫里太子妃都改了脾气,如今和太子出双入对。人家从无到有,难不成你要闹得从有到无?你们自小青梅竹马,往好了说感情比谁都深,可要说难听些,时间那么久了,保不定哪天就厌弃了。” 毓溪已是泪眼迷蒙,所以觉罗氏才担忧能不能说这些话。叫自己和女婿看来,毓溪现在精神有些不正常,太医说福晋身体产后亏虚,需要大补静养。她的不正常也非全是由心而来,但人话总是听得懂,这些重话压下去,她果然受不了了。 “额娘,我知道了……额娘,我一定改。”好在是自幼接受深宅教育的人,母亲的话虽然让毓溪伤心,尚不至于崩溃,眼泪和心痛后冷静下来,对母亲说,“若是我自己把他推出去的,将来才真正要后悔。我在乎胤禛,不要他厌恶我。” 觉罗氏也不知女儿能不能改,话已是说尽了,心里更惦记着改日进宫向德妃娘娘请安。这些年孩子们的事一向与娘娘有商量,如今也谈不上是商量,她这个做母亲的前去放低身份,娘娘才能不至于误解儿媳妇。不然青莲、乳母这些人眼睁睁瞧着福晋“魔怔”,还不一五一十都禀告到宫里去?德妃娘娘偏心自己的孩子她能理解,哪个做娘的不是这样?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八章 小夫妻不和 之后两天,毓溪努力尝试让自己宁和平静,就算孩子有什么不舒服或哭闹,她也尽量不发脾气。觉罗氏时时刻刻提醒,女儿渐渐变回从前的模样。四阿哥每天回来,她能好好笑着和丈夫说话,或是问问宫里、朝堂里的事,或是一道看看孩子,甚至陪着念佟一起玩耍。如此天伦,谁不愿享受?胤禛脸上有了笑容,家中紧张的气氛终于得以缓解。 这一切,事无巨细,很自然地会传到宫里。岚琪原本无心监视儿子家中如何,这阵子太过敏感,才刻意让人留心,如今听得儿子媳妇和好如初,便又放下心来,吩咐不必再为她看守四阿哥府。之后胤禛进宫向她请安时,亦是春风满面,叫人看着安心,而这里头她唯一为孩子做的,就是劝服儿子把岳母接到家中。自己也是那样过来的,儿媳妇现在紧张什么、信任什么,她都能想象。岚琪并不求毓溪对自己如何服服帖帖,她求的是胤禛日子美满。 眼下小宸儿日渐康复,儿子也终于家宅安宁,皇帝那里自有他忙的事,就剩下温宪那儿还没解决。一晃都四月了,这孩子长那么大都没把自己关起来这么久过。待那天内务府来人,将永和宫上上下下清扫洗尘,公主患病期间用的所有东西尽数都烧了,又请来萨满嬷嬷祈福,除去晦气,一切重新开始。十三、十四也从阿哥所搬回来,继续跟着母亲居住。 隔天,岚琪大妆,穿戴周正到宁寿宫来。太后含笑看她行礼谢恩,听见岚琪自责说当初不服旨意非要照顾孩子不可,太后轻叹:“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后来皇帝也派人来对我说由着你,可岚琪你别怪我心狠,我到现在依旧觉得你做得不对。皇额娘曾对我说,你是要陪伴皇帝一辈子的人,你若把自己的命搭上了,谁来陪皇上?” 岚琪明知道大家立场不同,若温宪有什么事,自己舍命是必然的。想必太后也一定会舍命,这是情感深浅、亲疏的问题,但太后现在的话也没错,一切都明白地摆在眼前,就看大家怎么选。而自己不是为了孩子就要舍弃玄烨,在为孩子一心一意付出时,压根儿没想过自己就会这么去了,她满心只想救回小宸儿,当然想不到那么多。 这事过去便过去了,要说下一回,她希望这辈子都别再有第二次;若是有病有灾,她心甘情愿替儿女承受。 而太后最后又说起选秀的事,提醒岚琪道:“如今皇帝打了胜仗,小宸儿也没事了,宫里是该有些喜事来高兴高兴,这就着手安排吧。不是我非要在你们中间安插新人去伺候皇帝不可,祖宗规矩摆在那儿,你们也要想想我应对宗室亲贵多不容易。” 岚琪知道太后不矫情,当年连太皇太后都觉得那些人难以应付。太后从前是富贵闲人,现在能做得面面俱到,大概连太皇太后都没想到。岚琪自然要全力支持太后,说到底都是为了玄烨,这个家当了,就要为他当好才是。 这边的事都说罢了,太后便催她去瞧瞧温宪,嗔怪说:“我的温宪好可怜,阿玛、额娘都不理会她,你们两个都不要女儿了?” 岚琪笑着别过太后,与环春往温宪的屋子里来。这孩子在宁寿宫宫群里独住一处院落,比那些曾经在这儿养老的太妃太嫔都尊贵。听说德妃娘娘到了,里里外外的人都精神起来,温宪的乳母更是迎出来,伏地叩首,恭喜岚琪:“温宸公主吉人天相,娘娘大喜。” 岚琪则朝里头努了努嘴:“在做什么?” 乳母笑道:“原是在写字,不知娘娘进去,公主还在不在桌边坐着?” “知道了。” 岚琪安然笑着,撇下环春与乳母,花盆鞋轻盈地踩过青砖,发髻上的翡翠流苏清脆作响,慢步走进门里,朝铺满纸笔的桌案上看了一眼,果然不见女儿坐在那里。转身要到里头去看,女儿娇柔的身影突然冒出来,像是等久了不见母亲进去着急了才来看的,可转头乍一眼见额娘在这里,着实吓了一跳,又要跑时,被岚琪喝止:“去哪儿?” 温宪停住脚步,垂首站到一边去,才微微噘起嘴,泪珠子竟大颗大颗落下。岚琪瞧着心疼,可还是冷声说:“你这眼泪在皇祖母跟前值钱,我这儿就省了吧。” 女儿委屈地伸手抹眼泪。岚琪才要走近她,小丫头突然跑来,一下扑在自己身上。她朝后踉跄了几步,差点儿母女俩一道滚下地去,但还是稳稳地站住了,就听温宪窝在怀里哭,自己到底心软了。 “一会儿跟额娘去看看小宸儿。她天天想姐姐,醒来时第一句就问姐姐哪儿去了。可是姐姐那么狠心,这么久了一眼都不去看她。”岚琪轻轻抚摸女儿的背脊,安抚孩子不要再哭泣,现在雨过天晴,一切有惊无险,什么责怪呀训斥呀,只要她的孩子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就谢天谢地了。她们天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骄纵一些,霸道一些,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温宪却哭着问:“额娘,要是小宸儿死了,你是不是要恨死我,再也不要我了?” 岚琪鼻尖泛酸,轻轻掐了把闺女的脸蛋说:“你带妹妹从四哥府里偷跑,额娘本该结结实实揍你一顿,可是妹妹得病,和你有什么相干?”说着,自己也有些把持不住,哽咽道:“妹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再有什么事,额娘怎么办?额娘怎么会不要你?可额娘那会儿顾不上你,你心里也别怪额娘好不好?” 闺女哭得伤心,在岚琪怀里一阵阵抽搐,这丫头虽是混世魔王,心底还是善良而柔弱的。一直觉得若非她带妹妹到外头去逛了一圈,妹妹未必会沾染这毛病。没有造成宫内更大的疫情已经是幸运的了,可若搭上妹妹的性命,温宪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岚琪不至于号啕大哭,渐渐地便被女儿折腾得哭笑不得,只有耐心哄她平静。 等温宪好些了,说起那天的事,信誓旦旦,保证再也不胡闹。岚琪早就知道带姐妹俩出去的是舜安颜,而太后刚刚还跟她说,皇后家的侄儿一表人才,她没动声色,只敷衍了事,这会儿跟女儿说起来,小丫头满口“那个家伙”或“舜安颜那小子”,言语间的亲昵,过来人可一眼就看得明白了。 等女儿叽叽喳喳说罢了,让她换了衣裳,预备回永和宫看妹妹。岚琪随口说:“将来让舜安颜做额娘的女婿吧。” 温宪呆了一瞬,缓过神便缠着额娘撒娇,问是不是小宸儿胡说八道。岚琪看着小姑娘情窦初开,心里头直觉得新鲜又可爱,但不知怎么就舍不得了,玩笑敷衍:“额娘胡说的。” 胡说与否,岚琪自己心里明白,胤禛娶了福晋有了子嗣,接下来就该是嫁温宪。若说早年自己的人生是与玄烨花前月下的幸福旖旎,那往后十几年里,扶持膝下一群儿女成家立业,才是这一段人生之重。玄烨有他的家国天下,岚琪肩上也有旁人无法替代的责任。 回到永和宫,看着一对姐妹重新在一起嬉笑玩闹,温宪霸道地说,将来谁敢说妹妹丑,她一定狠狠收拾他们。岚琪坐在一旁心里暖暖的,不经意想起太后的交代,眼前的确再没什么可以作为借口拖延那件事,宫里再不正儿八经来一些蒙满八旗的新人,亲贵们要翻天了。 此刻温宪扑来,与她撒娇:“小宸儿想看看小侄子呢,额娘把小侄儿接来吧。” 望着女儿花朵似的俏丽脸蛋,岚琪心头一恍惚,这往后的新人都和女儿差不多大,从前王氏、袁氏她们和纯禧、荣宪一般大时,她还不觉得什么,这下终于轮到自己亲生的女儿,她才明白,自己真的要老了。再过几年,她就要四十岁,自己一大半的人生都在这紫禁城里度过。 “额娘,您怎么啦?”温宪怯怯,立刻改口说,“我只是替小宸儿问问呢,额娘不答应就算了,可别生气,不然我又惹您生气了,我都想好这些日子要听话。” “你说的啊!至少这几个月给我听话,别一转身又原形毕露。你可是大姑娘了,再犯错叫额娘罚你,自己都没脸没皮。”岚琪缓过神,又是慈爱温和的母亲,与温宪一道坐在小宸儿榻边,指着她脸颊上最后几颗痘疮说,“等妹妹面上光洁了,额娘把念佟接来和你们玩几天,才出生的小侄儿可不行,等他能走路了再说。” 当着妹妹的面,温宪没说什么,可她毕竟是大孩子,宁寿宫里难免有嘴碎的人。离了妹妹后,温宪就告诉母亲,宁寿宫里的嬷嬷说,四福晋指不定怎么嫌弃她们姐妹,毕竟差点儿害她也染了痘疹。她忧心忡忡地问额娘:“将来我们是不是一直都不能去四哥府里玩耍了?” 岚琪觉得有些话说清楚了才好,索性认真地说:“本来你们总出宫,就是坏规矩的事。你小时候不懂事,仗着皇祖母疼爱,没人计较,可现在长大了,皇祖母可以继续疼你,你却不能继续不懂事。额娘希望你们往后别时不时去四哥府里,几时府里有喜事,大家都去的日子玩一玩不打紧,平日里别再去。要是觉得紫禁城里住得闷,缠皇阿玛带你们出游,那才有意思呢。” 也许是经历了妹妹的生死,温宪比从前肯听话多了,额娘这样说她立时就答应,还说妹妹那儿她来讲,摆出姐姐的架势说:“小宸儿就听我的话。” 中秋前夕,岚琪奉命到乾清宫陪玄烨进午膳。午膳后,玄烨听说苏麻喇嬷嬷那儿栽的花极好,想着许久没见嬷嬷,便想与岚琪一道去阿哥所走一走,正好消食。可两人并肩走出乾清宫,却见有太监引着一位大臣刚刚等在门前。梁公公那儿也愣了愣,慌忙想起皇帝定了午后接见大臣,他没来得及吩咐外头先别带人进来,就那么巧遇上了。 “臣湖广巡抚年遐龄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大臣一见圣驾,便伏地叩首。 岚琪听见自报家门,她也认不得是什么大臣,便稍稍朝后退了几步,想着自己是不是先告退的好,却听皇帝说:“这位是永和宫德妃娘娘。” 年遐龄再拜。岚琪端着尊贵颔首示意。玄烨则毫不见尴尬,让年遐龄起来后,笑着说:“怎么才做了五年封疆大吏,你就添了白发?朕记得你离京那年可是满头乌发。” 年遐龄忙道:“臣深受皇恩,日夜思念万岁,才添的白发。” 玄烨听了冲岚琪笑。岚琪虽然明白这溜须拍马的话委实太虚假,可大臣们不说几句心里就不自在,玄烨听得习惯,她也早不新鲜了。又觉得自己在这里不合适,给玄烨递过眼神,示意让她离开,皇帝却没理会,转过身问:“朕记得你前年上折子,说得了个女儿?” 年遐龄躬身应道:“臣以家中弄瓦之喜叨扰圣驾,很是惭愧。全因臣膝下无女,内子不惑之龄生下一女,臣实在高兴,忍不住禀告皇上,皆是皇上圣恩浩荡。” 玄烨笑道:“看样子,你们夫妻身体尚好,朕也不必愁把你派去湖广是吃苦了。” 年遐龄慌忙道:“皇上言重了。” 玄烨问:“你独自上京的?” 年遐龄应道:“内子说机会难得,十分想念族中故人,臣斗胆带妻儿一道入京了。” 皇帝则道:“罢了,今日朕找你来本也只是叙旧,与朝政无关,但这会儿朕要和德妃去宁寿宫见太后,你就先跪安吧。既然是朕爽约,总要赏赐你什么,明日宁寿宫里太后与众女眷享宴,让你的妻子带着女儿一道进宫来,德妃娘娘会替朕照应她们,你也不必谢朕,谢过德妃就好。” 年遐龄愣了愣,忙朝岚琪跪下叩首谢恩。岚琪见金口玉言不能改了,唯有笑道:“还请年夫人明日早些入宫,几位公主正缺令千金这般年纪的小妹妹一道玩耍。” 玄烨便不再说什么,领着岚琪离开。他们自然不是去宁寿宫看太后,而是转去阿哥所和苏麻喇嬷嬷说话。 这一边留下梁公公送年大人离宫。年遐龄和梁总管也算旧相识,他在京城做了二十几年的官,升内阁学士后,时常出入宫廷,此刻一路与梁公公往宫外去,说起这几年京城和宫里的事,梁公公笑道:“年夫人明日可要早些来,德妃娘娘最温柔宽厚,年大人今日倒是来得巧,竟遇上德妃娘娘,想必皇上也是随口一说,可这随口一说,缘分就结下了。” 年遐龄笑着道:“公公这话,老夫更加惶恐。德妃娘娘何等尊贵,就怕贱内在娘娘面前失礼,小女只有三岁还不懂事,我实在忐忑得很。” 梁总管笑道:“您怕什么呢?这是皇上的恩典,难道年大人就不想攀一门皇亲?” 年家世代官宦,算是明朝到如今仍旧能维持门庭风光的家族之一。但因汉臣侍候新主,面对蒙满宗室八旗贵族的排挤,汉臣大多低调谨慎,年遐龄亦是如此。做官几十年,全靠小心驶得万年船,此刻听梁总管说起攀附皇亲,不禁笑道:“犬子皆已婚配,何况我汉家臣子怎敢高攀皇上的金枝玉叶?” 梁公公笑道:“宫里还有阿哥、公主,是地地道道的汉家娘娘所生。如今皇族血脉都有了汉人血液,皇上满汉一家亲的宏愿可是身体力行地为天下人做表率呢!” 年遐龄忙道:“是是是,万岁仁厚。”接着又说,“可惜犬子皆已婚配,实在是……” 他话说一半,显然是想起什么来。家中玲珑可爱的三岁小女,是正室嫡出的千金,年遐龄老来得女,十分钟爱,他本就有意要为爱女未来配一家高门大户,若是如梁公公所说,将来的确有机会能攀附皇亲,于是笑意深深地看着梁总管道:“公公的意思是?” 梁公公轻扬拂尘,啧啧一笑:“年大人远在湖广,可也不能疏忽了对大小姐礼仪规矩的教养。奴才说话有所僭越,还请您见谅。” 年遐龄怎会觉得梁总管僭越,要说他们这些汉臣世家,能在蒙满大族中立足,得一席生存之地,真是极不容易。他的女儿若能和皇上攀上姻缘,年家往后几代人都能蒙荫庇。虽不知女儿何等福气,能攀上何等高贵的皇亲,但如今开始用心教导女儿,别让妻子乱给女儿指婚攀亲,还来得及。 而他们家在汉军旗,家中女儿本就不能随意婚配,可在梁公公点拨之前,他可没敢想将来能让女儿和皇帝搭上什么关系,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地位,总觉得不大可能。 但这次入京述职,同时有各地八旗子弟护送族中年轻女儿入京待选。他一路瞧着那些十三四岁花样年纪的女孩子,这会儿想,皇上近些年宠爱汉家女子,若是等上十一二年,就算把女儿婚配给皇帝,也不算太晚。这样一想,心中有了主意和憧憬,也为家族的未来铺了条路,心中欢喜,袖口里掏出一张银票,暗暗塞给梁公公,面上堆笑说:“公公拿去买酒喝,若是有那一日,必然再谢公公提点之恩。” 这边厢,岚琪与玄烨在苏麻喇嬷嬷那儿赏花后,直接就在阿哥所门前散了。她一路散步回永和宫。如今德妃娘娘走在宫道上,无一处不规避让道。一样的路,从前她还是乌常在时,可不会这般风生水起。 世易时移,岚琪自己心中对待眼前的人和事也有了变化,对于旁人的尊敬,她已经习惯了。可若说为了自己,倒也未必,而是永和宫所出阿哥公主那么多,为了孩子们的骄傲和尊贵,她也要挺起腰杆儿。 且说此番选秀,皇帝似乎有意晋封后宫。佟妃在妃位上停留数年,她是要接替孝懿皇后成为六宫之首的人,如今年纪也差不多了,是该扶到贵妃之位,宫内总要有一个正经说了算的人,而岚琪如今对佟家另有了念想。 她本没有亲上加亲的想法,可是孩子们青梅竹马地长大,温宪三句不离舜安颜,小丫头自己可能还未开窍,但将来若为她指婚别家子弟,她就一定知道自己心里想什么。岚琪并非硬要撮合这一对,只是想,若能留着舜安颜给女儿挑选,就再好不过。她早就深谙地位和权力的甜头,如今能利用这一切,为儿女选择最好的姻缘和未来,何乐而不为? 回到永和宫,小宸儿迎出来,缠着额娘说:“姐姐讲明天嫂嫂会抱弘晖进宫,那弘昐来不来呀?” “弘昐还没满百日,额娘不放心他来。嫂嫂会把弘晖带进来,皇祖母不是一直惦记着吗?”岚琪挽着女儿的手进门。且说六月她还在畅春园时,李侧福晋顺利生下一个儿子,先是女儿再是儿子,倒是开花结果的好福气。而那会子岚琪在园子里闲着,当然会多多表示关心,相比之下,又是显得昔日对毓溪疏忽,可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又因毓溪已经有了弘晖,既然他们夫妻俩无意,她没有强调要把弘昐放在正院里养,如今李侧福晋自己带着孩子,倒也安生。至于那叽叽喳喳的宋格格,据说胤禛与她也比从前好很多,大概是得到丈夫的喜欢,也不像从前那样张扬爱惹事。儿子的家里,如今真正是很齐全美满的。 小宸儿伏在额娘膝头上,仰着脖子,伸出脸来给额娘看,皱眉问:“额娘,我脸上还有麻点儿吗?” 岚琪捧着她的面颊亲了又亲,柔柔地说:“额娘多亲亲就没有了,这眉梢上的明天额娘给你画一朵小花儿,不叫人家看出来可好?” 女儿欢喜不已,却缠着说现在就要画。她闲着也是闲着,抱了闺女来,拿胭脂水粉小心翼翼地给她画。母女俩说笑时,岚琪想起今天在乾清宫外遇见那位年大人,便将环春唤来说:“皇上今日给我们安排了个客人,明天湖广巡抚的年夫人也会入宫,她大概是头一回进宫,你认准了人就陪着她们母女,宫里规矩多别吓着她们,毕竟是皇上请来的,闹出笑话谁都不好看。” 小宸儿问:“谁要来呀?” 岚琪索性道:“明儿有个三岁的小妹妹来,宸儿替额娘带着那个孩子可好?” 女儿认真地点头说:“我和姐姐一道带着她玩耍。” 隔天宫中大摆宴席,因旧年十一阿哥的悲剧,如今宫中每逢喜事摆宴,各处关防更加肃穆严谨。四阿哥这次就从皇帝那里接了这道差事,一早匆匆将妻儿送入内宫,向祖母、额娘请安后,便忙他的事去了。 儿子家中,如今李侧福晋接连为胤禛生儿育女。岚琪虽然觉得不能太亏待李氏,但为了毓溪,并没有松口提高侧室的待遇,可这一次中秋宴,反是毓溪请求带李侧福晋一道进宫。别的阿哥府里侧室随行是常有的事,只有四阿哥府里规矩大,侧室一向不随同。 岚琪看在念佟的分儿上,不再坚持。此番还是李氏自那年随四阿哥离宫后,第一次再进宫,而她当初进门时叩拜过德妃后,也再没有机会进入永和宫。事实上,她私下和宋格格说起来时,连婆婆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岚琪今日在永和宫接受李氏叩拜时,见她稳重大方,才出月子不久,身量还有些丰腴,但瞧着十分富贵,果然是有福气的面相,言行举止都十分得体,心中不免觉得亏待人家,又因宠爱念佟,便对李氏又多了几分和蔼。 原也担心毓溪会心生不平,可儿媳妇一心一意都在弘晖身上,若非今日太后执意要见重孙,岚琪本不想勉强他们把孩子带来,生怕毓溪过分小心敏感,为了孩子在人前闹出笑话。好在毓溪经近半年的调养,身体和脾气都有所缓和,又是从前温 婉大方的四福晋了,可她对孩子的小心,的确比常人更紧张些。 而宁寿宫里摆宴,女眷众多,皇帝虽然吩咐岚琪照看年遐龄的妻子,可宴席上更尊贵体面的福晋夫人多的是,她哪来那么多精力面面俱到?这会儿冷不丁想起年家母女时,环春指了一侧岚瑛坐的地方,笑着说:“您哪儿忙得过来呀?奴婢请瑛福晋照应了。” 岚琪心头一松,夸赞环春:“还是你细心。” 环春又说:“年家小姐跟着公主们玩去了,嬷嬷宫女跟了一大群人。四阿哥今日管着宫内各处关防,不会有事的。” 岚琪笑道:“你们家四阿哥做正事太严肃,今天皇上把这个差事交给他,你们只顾着高兴,我却怕他会得罪人。” 这一边,温宪姐妹几个,再领着几个小不点儿在宫内玩耍,瞧准了宁寿宫北面一棵柿子树,因随行的都是嬷嬷宫女,连个爬树给她们摘柿子的人都没有,几个姑娘竟大大咧咧捡来石头往树上砸,结果柿子烂了一地,还落得宫女嬷嬷一身汁水果肉。众人吓得散开,几个孩子却玩得高兴。 但她们这儿一热闹,必然惊动附近关防。正好四阿哥带着侍卫从这里走过,瞧见人多,本以为有事,走近了便看到一地烂柿子和狼狈的宫女嬷嬷,几个妹妹却在边上笑得乐开花,小宸儿更是跑来拉着他说:“四哥,我们要摘柿子。” 胤禛素来疼爱妹妹,便抱起小宸儿把她举高了,小丫头伸手摘到一颗柿子,欢天喜地地炫耀着。胤禛正吩咐侍卫找人来将这里收拾干净,突然感觉衣摆被人扯动,低头见一陌生的女孩子正拽着他的衣袍,奶声奶气地说:“举高高,我也要举高高。” 胤禛认不得这孩子,那孩子却一点儿也不认生,扯着他的衣袍说:“摘柿子,举高高摘柿子。” “这是谁家的孩子?”胤禛抬头问妹妹。温宪那儿正擦着发髻上沾染的柿子汁,回头看了一眼说:“是年家的小姐。” 毕竟是外臣之女,胤禛又不认识,一时没有动,便有宫女赶紧上前来,要将年小姐拉开。小姑娘见不能被举高摘柿子,稍稍皱了眉头,小模样似乎在奇怪为什么她不能摘,但乖乖地跟着宫女站到一旁,并没有闹。其他人则忙着收拾满地狼藉,或带各自的小主子去洗漱。胤禛见温宪和温宸也溅得一身,大过节的不愿责备她们,就让她们赶紧回去收拾。 小宸儿跑过来牵起年家闺女的手,一面哄她跟自己一道走,一面告诉哥哥:“额娘叫我们带着她的,嫂嫂带着念佟,不让跟我们出来玩,不然一起玩多好呀!” 女娃娃乐呵呵地跟着公主姐姐走,蹦蹦跳跳,已经不在意刚才的事,见公主姐姐和这个高高大大的人说话,就笑眯眯地冲胤禛摆摆手,似乎是道别,旋即几个孩子说说笑笑就走开了。 因为温宪和温宸都弄得一身汁水,怕挨额娘骂,所以她们就先偷偷溜回永和宫洗漱换衣裳,把三岁的年家小姑娘留在了外头,等她们俩嬉闹着换好衣裳,才突然想起这个孩子来。温宸害怕她一个人走丢了,紧张地跑出来找,却看到年家小娃娃正坐在额娘门前的台阶上,宫女采了两朵大菊花给她,她自己玩得很高兴,安静又乖巧,一看到公主姐姐出来,便娇滴滴地跑过来拽着手不放了。 小宸儿牵着她的手对自家姐姐说:“这小丫头可真乖,额娘最喜欢这么乖的小孩了。” 姐妹俩带着这孩子回到宁寿宫,小姑娘也不吵着要找她额娘,温宸带她去哪儿,她就跟在哪儿,活泼但不调皮,让温宸很有做姐姐的满足感。待到宴席将散时,年夫人来行礼要退出内宫,岚琪便听女儿央求她,要把这个小妹妹留在宫里玩几天。 年家的孩子乖巧可爱,岚琪也看在眼里,只是这是人家的闺女,温宸就是新鲜,一时性起,自己没必要依着她,让环春找来几件好玩的东西赏赐给了这个孩子,就让她们母女跪安离宫了。 宫里的热闹渐渐散去,四福晋带着孩子和李侧福晋早早就退出内宫,可四阿哥还忙着最后的巡查,等她们到家中各自收拾好了,仍没见四阿哥回来。 李侧福晋和宋格格到正院来给福晋请安,毓溪让她们早些休息就把人打发了。姐妹俩出来时,宋格格故意说李侧福晋:“您今天是不是吩咐了西苑的人,不许别人去看弘昐?这么小心,难道是怕我留在家里吃了姐姐的孩子?” 李侧福晋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但面上只是嗔怪:“你又说玩笑话,一会儿四阿哥回来若是去你那里,你也这样与他说?” 宋氏冷笑道:“有什么说不得的?做人还是实在一些的好。” 李氏这才拉下脸,严肃地说:“你要怎么想随便,我管不着。就是提醒你这几天顶好别闹事,今天福晋在宫里让德妃娘娘不高兴了,她自己一定也不好受,你别撞枪口上。如今的福晋可与从前不一样了,她若发狠治你,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宋格格却新鲜起来,已不在乎自己和李氏的争执,好奇地追着她问:“福晋竟然会让德妃娘娘不高兴,她怎么也会做这种事?” 此时内宫之中,四阿哥就要交代差事离开了,便顺道来永和宫,本想给额娘请个安,门前太监却告知他,德妃娘娘已经去乾清宫伺候皇上了。他刚要离开,留下照看公主阿哥的环春却从门里出来,知道是四阿哥过来了,特地来找他说话。 环春送四阿哥走了几步路,避开闲杂的人,轻声对他说:“今天太后轮流抱几位小阿哥,大概是累着了,抱咱们弘晖小阿哥时,手里滑了一下,幸好边上有嬷嬷跟着伸手托了一把。其实也没什么事,但四福晋太紧张,立刻就冲上去,说不敢劳驾太后,竟然从太后怀里就把孩子抱走了。好些人都看在眼里,太后当时挺尴尬的,可她老人家脾气那么好,怎么会说我们福晋的不是?可是偏偏管不住嘴碎的人。三福晋当时就说,四福晋好不容易有个孩子,是比别人小心些。还嚷嚷说平时妯娌之间串个门,四福晋是藏着孩子不让她们这些伯母婶婶看的。福晋当时脸上挂不住,差点儿要开口和三福晋争执时,被娘娘叫走了。她们婆媳说了什么,奴婢不知道,不过两人大概都不会高兴。四阿哥您回家里去,多多留心吧。” 胤禛皱着眉头,他累了一整天,把紫禁城上上下下走了无数遍。身体的累倒是其次,而是头一回担当这么重要的差事,又是成百上千的人出入宫廷,不能有一丁点儿疏漏,那神经从前几天布防起就绷着了,现在终于一道一道宫门落锁,终于把不相干的人都送出宫闱,他才以为能歇口气,没想到家里却出这样的事。环春让他回去留心些,说实在的,他根本不想去面对毓溪的“委屈”。 胤禛闷闷不乐地离宫去。乾清宫这里,梁总管得了消息便进来禀告,说四阿哥离宫了。岚琪应下后回到玄烨身边,皇帝则不知刚刚突然想起什么事,从一堆折子里翻出几本,正皱着眉头看。他今天没有喝醉,只是月色极好,本想和岚琪赏月说说话,热闹了一整天,有个温柔体贴的人在身边陪着,图个耳根清净,就是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又钻到朝政里去了。 等玄烨终于放下手里的事,才想起刚才梁公公来过,问是什么事。岚琪正爬在炕上要开窗,随口说着:“胤禛离宫了,替他来请个安,他不过来打扰您休息了。” 岚琪伸手出去支开窗户。这事平时都是底下人做的。夜里看不清,不免有些笨拙。她身子压在窗棂上,半个身子探出去,才弄好要收回手时,撅着的屁股突然被摸了一把,惊得她失声一喊。这窗户开着,自然惊动外头伺候的太监宫女,立时有人围上来。她赶紧让人都退下。转过身,只见玄烨盘膝坐着哈哈大笑,气得她在玄烨肩膀上捶了一拳,骂道:“皇上再这样,臣妾往后可不来了。” 玄烨心情不坏,搂着她说:“你不来,朕也能去永和宫,只是孩子们都在,咱们不自在,才总委屈你过来。”一面起身离座,一面说道,“咱们外头走走去,一整天的聒噪,朕耳朵里嗡嗡直响,想吹吹风清心。”他甚至要弯腰帮岚琪穿鞋,被骂了住手,等岚琪自己穿好了,便牵她的手,像年轻那会儿似的晃悠着往门外去。 秋风微凉,桂花醉人,月色下散步,直叫人心境平和。岚琪本有一些家常琐事想对玄烨唠叨,可见他兴致如此的好,实在不忍心破坏气氛,于是,优哉游哉,像十几岁那会儿陪着玄烨四处走走。皇帝停下脚步深深呼吸时,对她道:“趁咱们还年轻,再出去走走可好?” “皇上要带臣妾出远门?”岚琪恬静地笑着,指一指四处殿阁说,“臣妾跟您出门,宫里的事怎么办?” 玄烨不悦,皱着眉头说:“他们离了你就不成了?朕还离了你不成呢,难道那些事比朕还重要?” 她笑着抱了玄烨的胳膊说:“当然是皇上最重要,谁也比不上。” 玄烨斜视她:“孩子们呢?” 岚琪仰着脑袋想了想,嫣然一笑:“还是皇上重要。” 玄烨像得了糖果的孩子似的高兴起来,得意扬扬地往前走。岚琪跟在他身旁嘀咕:“堂堂天子,竟爱听这溜须拍马的话,假得臣妾都起鸡皮疙瘩了,哪儿像过了不惑之年的人?” “朕就爱听,怎么了?”玄烨朗声而笑,秋夜清明,这笑声听着很叫人安心。岚琪越发把心里那些麻烦事压下了,她也贪恋清净美好的日子,也许她是不该太把儿子媳妇当一回事,总是说着不管不管,却没真正放下过,哪怕就这一回,今天发生的那些,过去就过去了吧。 宫外头,四阿哥回到家中,毓溪等在卧房里,久久不见丈夫回来,却等来丫鬟的话,说四阿哥去宋格格屋子里了,说福晋今天应酬一天也累了,让福晋早些休息。 毓溪呆呆地,半天才醒过神问:“是宋格格去门前等的?” 丫鬟应道:“宋格格都睡下了,四阿哥突然过去的,说您和侧福晋今天都累了。” “我能累什么?”毓溪冷下脸,想到今日在宫里尴尬的事,她是后悔的,可那会儿真就没控制住。而三福晋的嘴实在招人恨,若非婆婆及时把她叫走,指不定就要吵起来,说实在的,若真能吵一架才好呢。 本以为自己失礼的行为,还有和三福晋的矛盾,会被婆婆责备,可婆婆把她叫开,只是问她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永和宫歇会儿,关于自己对太后失礼的事,只字未提。但现在看到四阿哥这奇怪的态度,毓溪心里又打鼓担心婆婆在丈夫面前告了状,心中怎么都不能安定,便派人把小和子找来。 小和子听福晋转弯抹角地想问四阿哥是不是见过德妃娘娘,便清楚地禀告:“四阿哥今早离了永和宫后,再没见过娘娘。” 毓溪心头一松,可听小和子又说环春送四阿哥出门说了几句话,她心里又堵上了。 中秋已过,年末之前后? ?再无大事,太后又一次提起为皇帝选秀的事。之前皇帝已派户部晓谕八旗,秀女的花名册早在中秋前就已呈报,只是玄烨没当回事,搁在一边没有理会。而随着花名册递交上来,各地在旗的适龄女子早早由家中送入京城,或在京城本家亲戚家里住,或租住客栈驿馆,且等皇帝下旨拟定遴选的日子。 之前一次又一次为皇子选福晋,以及皇帝挑几位汉家女子在身边,都不是正儿八经选秀的架势。这一次算是动了真格儿,从全国各地来的秀女将有上百号的人,经内务府等层层筛选后最后剩下的,会由皇帝和太后一道亲自接见遴选。 留牌子、撂牌子的事,岚琪她们管不着,就等皇帝选中哪些人,再根据她们的家世背景和留在宫里的地位安排进内宫居住。人少自然好办些,若是人多,还要弄清楚新人之间有没有瓜葛纠纷的,有没有亲近熟悉的,并非随便指派一处让她们居住那么容易的事。 眼下皇帝那儿日子还没定,事情尚无进展。岚琪和荣妃却早早清点好了宫内无人居住的各处殿阁,派人打扫准备,又提前让内务府、敬事房安排宫女太监,预留出一定的人手,着各旗参领、领催通报旗下应选女子的人数,好在应选之日安排相应的宫女嬷嬷在宫内接应,并根据人数来安排她们等候在何处。岚琪是头一回经手这样的事,与荣妃一一商量,倒也做得有几分模样,叫太后十分欣喜。 重阳节上,玄烨为表示孝顺,总算了却太后心愿,拟定九月二十五选秀。剩下半个月的时间,好等那些尚未入京的秀女赶到京城。而那十五天里,皇帝带着儿子们和宗室子弟巡视畿甸、围场秋狩,脚不沾地,各处晃悠,总算在选秀之日前回到宫内安顿,整个人都晒黑了一层。 那晚在永和宫休息时,岚琪比着皇帝脸上和胸前的肤色说:“夏天那样毒的日头都没晒黑,入了秋却晒成这样,皇上再晚半个月回来,臣妾夜里就看不见您了。” 玄烨却道:“等新人进宫,你就真在夜里看不到朕了,过几年你四十岁,是不是要和荣妃她们一道停牌子了?” 岚琪没料到玄烨突然说这样的话,本还开着玩笑的脸色顿时僵住,抿着唇,看着玄烨不说话,人家却轻轻哼笑:“你急着把所有的事都料理好,逼着朕不得不答应太后立刻办选秀的事。本来朕还想拖一拖,近来略闲着,好与你四处去逛逛,可你却急着把新人召进宫来,难道不是往后夜里再也不想见到朕?” “臣妾可是做祖母的人了。”听皇帝这番话,她反而心定了,弯腰替玄烨系寝衣的带子,口中道,“皇上和臣妾都随遇而安吧,做皇帝、做妃嫔本都各有职责。至于新人,只要皇上别为了那些漂亮年轻的拂了臣妾的体面,臣妾才不和她们计较,都是和温宪一般大的人,臣妾犯得着和她们过不去吗?” 玄烨轻咳了一声:“总不见得选新人,选和咱们一般大的?她们年纪小,又不能怪朕。” 岚琪笑了,转身去端参茶给他,站在一旁想玄烨这些话,突然自己又笑出来。皇帝喝了参茶,没好气地把茶碗往她手里一塞,恨恨道:“你怎么笑得出来?朕就烦,过阵子新人来了添新的麻烦,你就该缠着朕发脾气,朕还要来哄你。” “皇上放心,绝不会有这样的事。”岚琪心情甚好,可转身就被玄烨拉到身边,问她笑什么。 “心里高兴就笑,怎么就一定要有为什么?”岚琪不愿说她心里想的事,可玄烨的手已经搭在腰间,一副不说她就惨了的架势。她身子一哆嗦,避不开男人霸气的目光,唯有脸颊一红,说道:“我是想啊……那些年轻漂亮的新人来,你是受用了,可你最年轻健壮那会儿,她们可一辈子也见不着。往后的夜里,咱们恐怕真不大能见面,可是最好的时光里,你差不多就是我一人的。” 岚琪故意你我相称,说着极暧昧甚至失礼的话,可这的确是她的骄傲,不早不晚,彼此相遇在最好的年华,缠绵十几年的花前月下。一想到这些,就是再来年纪更小的新人,她也无所谓。话音才落,身子就被重重地压着倒下,她才给人家系好的带子几下就被扯开了,玄烨坚实的胸膛露在面前,大手则往她腰下游走,怒气冲冲地说:“我如今比不得从前了?” 岚琪看到玄烨精壮的胸脯心里就怦怦乱跳,自己再叫他一揉搓,早就身子发软,不由得目色旖旎、言语暧昧,极小声地说:“那怎么证明给我瞧瞧?” 玄烨霸道的哼笑间,床边帷幔层层落下,遮住无限春光。隔天就是九月二十五,一夜尽兴,心满意足的男人高高端坐上首,往底下看那些十四五岁、如花年纪的秀女,真真就是看待孩子一般的目光。 能进入最后遴选的,总不会有太丑陋的人,看多了容易眼花。皇帝几十年来阅尽美色,又早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如此一天选看两旗秀女,四五日后,除了太后挑选了几位家世品貌都不错的外,玄烨自己留下的,看重的都是她们背后的家族背景。不过一早就定下的瓜尔佳氏倒也叫他眼前一亮,至少可以凭着姿色,再培养出一个名正言顺的宠妃来。 等新人正式入宫,已在十月中旬。果然每一批都会有出挑的人物,新人们大多在常在、答应的位分散居宫内各处,唯有瓜尔佳氏一人封得贵人,更赐“和”字封号,转眼间宫里就多了个漂亮年轻的和贵人。皇帝更将她安排在储秀宫随佟妃居住,虽非一宫主位,却是这一批新人里唯一住进东西六宫的人。 内务府的绿头牌,早在新人入宫前,就按照册封的名号做好了,岚琪和荣妃亲眼见过,瞧见一列列新鲜人物,荣妃在一旁苦笑道:“都快放不下了,是时候停一些牌子了,硬留着也没意思。” 岚琪只道:“等皇上吩咐再说吧。” 转眼已是年末,腊月时皇帝下旨,将于正月巡幸五台山,着皇长子和皇三子随驾,四阿哥这回虽没捞着随驾的差事,但是皇帝却把他送去九门关防,让他与九门提督及将士们一道看守好京城。这是极其紧要的位置,特别是皇帝一旦离京,九门之治,关乎着紫禁城里那张龙椅。 胤禛来给额娘请安时,岚琪没乱插嘴办差的事,只叮嘱他要小心身体。待到腊月时,皇帝在除夕侍奉太后过了年后,正月初三就动身起驾往五台山去,后宫妃嫔一律不随驾,皇帝带着儿子和大臣就走了。 圣驾一离京,四阿哥立刻就准备了铺盖搬去九门大营居住。岚琪听说这消息,直嗔怪儿子太紧张,大正月里就把一家子人都撂下,本有心接儿媳妇和孙儿们进宫解闷,一想到毓溪那么紧张弘晖,还是作罢了。 因是正月,四阿哥府中难免会有送往迎来的人情,宅门进出的门禁比往日松了些。那天毓溪在自己屋子里与前来拜年做客的娘家亲戚说话时,底下丫头却来通报,说宋格格出门去了。 要说府里的规矩,大多是德妃娘娘定下的,譬如四阿哥出入宅门不能带侧室妾室,譬如侧福晋和格格侍妾不可以随意出入宅邸。看似严苛不近人情,但阿哥府就是个小禁宫,她们身为皇子的女人,若不谨言慎行,就算在宫外住着,一样会惹出大麻烦。 一直以来,府里女眷们恪守这些规矩,只有李侧福晋因为生儿育女,为了孩子的尊贵,才被松口可以随四阿哥和福晋进宫请安,但宋格格依旧只是比奴才高了那么一点点的侍妾而已。只因这半年来,四阿哥在家时大多歇息在宋格格屋子里,她渐渐觉得自己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平日里骄纵张扬些也罢了,今天竟然胆敢不向家主母请示就自己跑出去,毓溪听到时,脸色都变了。 娘家的亲戚必然是帮自家闺女的,纷纷数落宋格格不懂规矩,怂恿毓溪要好好整治侍妾。她们都在家里做正室夫人,虽然都是大老婆,可都及不上小老婆在丈夫跟前吃得开。现在轮到四阿哥府里也有这样的事,明明事不关己,也乐意看到小老婆受责罚。 毓溪当然不会留她们等到宋格格回来看自己责罚妾室,早早把娘家亲戚打发了,就找人来问,想知道宋氏跑去哪儿了。其实她生气归生气,也没 觉得是多大不了的事,顶多是在自家亲戚面前有些抹不开脸面,若是宋格格只是跑出去随便逛逛也罢了,她并不想小题大做。 可毓溪压根儿没敢想,宋格格竟然是准备了点心食物,带着丫头和家中小厮,套了马车往九门大营去探望四阿哥。丈夫离家只有两天,才两天她就等不及,宋格格这样做,让外人看来,就是四阿哥府里没规矩。 毓溪这下气大了。偏偏宋格格跑了趟大营,非但没叫四阿哥责备,反而两人还乐呵呵地处了一下午。她得意扬扬地穿着丈夫的大氅回来时,等待她的却是家法家规。 大正月的日子,正院里一片肃杀气息,毓溪质问宋氏为何这样坏规矩。才被丈夫捧在手心里的人,怎么会服气被福晋教训?本还跪在地上的人,突然站起来,挺直腰杆儿说:“妾身只是心疼四阿哥在大营里吃不好,那里将士都是习惯了粗糙日子的,咱们爷哪里经受得起?福晋每天忙着接待这个客人招呼那个亲戚,妾身虽是自己跑去的,可说的是您让妾身去的,四阿哥可高兴了,还让妾身回来告诉您,要您在家要小心身子,不想应付的客人,让管家打发就是了。” 宋格格向来嘴厉害,伶牙俐齿一番话,自以为有理有据,站得住立场,却不晓得她自己跑去还打着毓溪的旗号,是更加戳人的事,向来温和宽厚的四福晋终于忍耐不住,厉声要下人对宋氏动家法。 偏偏这样热闹的时候,三福晋不知被哪阵风吹来,和五福晋、七福晋、八福晋一道,像是正好路过四阿哥府,想进来喝杯茶说说话。谁晓得一进门就听说里头喊打喊杀,一打听,竟是四福晋在教训府里的格格,妯娌几人不禁面面相觑。 三福晋满面不屑,轻蔑地哼笑:“我就说吧,你们四嫂一向很有本事收拾那些小妖精,我们进去瞧瞧,你们几个也学着点。” 几位阿哥福晋,本是从裕亲王府散了过来,大福晋往另一处走,而她们正巧路过四阿哥府,因今日聚会唯独四福晋没到,三福晋好奇心重,便想来瞧一瞧。彼此之间早就有传说,知道四福晋如今一心一意为了孩子,对宫内长辈也有过失礼的事,早已不是昔日人人称颂的好儿媳了。现下最讨长辈们喜欢的,是五福晋她们几位小的,对八福晋的品行更是众口交赞。 此刻门前几个奴才拦不住她们,一边往正院里送消息,一边努力阻拦。但几位福晋都是女眷,她们真要往前走,没人敢动手去拉扯,就这样一路到了正院门前。三福晋刚要开口嚷嚷,门前晃出娇小的身影,甜甜地有人喊着:“伯母、婶婶。” 是念佟从里头出来,晃晃悠悠跑到几位伯母、婶婶面前。三福晋再厉害,也不至于对孩子凶,念佟拉着她的手,她便弯腰把孩子抱了起来,顺口问:“你额娘呢?” 话音才落,四福晋面色平和地从里头出来。三福晋往她身后探了探脑袋,心里发笑,嘴上道:“难得见你出来迎我们,难道院子里有见不得人的事?咱们妯娌之间有什么可瞒的?你教训小妖精,我们还叫好呢。” 毓溪从容道:“念佟自己跑出来,怕她给姐姐妹妹们添麻烦,我才出来看一眼,哪里是阻拦你们进门。既然来了,就在府里用膳吧,四阿哥到九门军营去住了,咱们能自在说话。” 三福晋冷笑道:“我们可不好妨碍你教训人。” 毓溪淡淡地说:“已经教训好了,难不成为了嫂嫂想看热闹,我把人提溜来再教训一顿?” 见四福晋不否认,且满不在乎的模样,三福晋觉得几分没趣,而来了不能立时就走,便抱了怀里的念佟,哄着孩子,大摇大摆地进了门,见门内一切安好,并不似先头听说那样打打杀杀,转身促狭地问弟妹:“你怎么教训她的?她犯了什么错?” 毓溪从她怀里把念佟抱下来,平静地说:“只是一些家常琐事,教训了几句,让她回屋子反省去了。怎么三嫂这样在意?” 五福晋几人忙过来拉开三福晋,与四嫂岔开话题闲聊几句,众人坐下喝茶,说说裕亲王府里的趣事,因天色渐暗,都要赶在日落前回家,便早早就散了。 几位福晋一离开,毓溪面上的神情立刻黯淡,亏她刚才接待客人那样平静,实则先头的怒意根本没消散,只因不想在人前丢脸才让人把宋格格带走。这会儿没了外人,青莲正要问福晋晚膳想用什么,却听主子吩咐她:“你带人把家法送到宋格格院子里去,二十杖一下都不能少,还欠了十七杖是不是?” 原来之前才摁下宋氏要打,打了几下,外头就说福晋们到了,毓溪立刻把鬼哭狼嚎的宋氏带了下去。这会儿好好的,众人以为事情该过去了,没想到一直对下宽厚的福晋竟如此较真,那冷着脸吩咐再带人去打宋格格的神情,委实把青莲吓着了。果然坏脾气的人能摸得着底,而平时不声不响、温和的人,才不晓得她发起狠来有多厉害。 宋格格那儿虽然不服气,但是三棍子也把她打蒙了。本以为有客人到,她捡回一条命,谁晓得趴在屋子里屁股上的疼痛还没完全散去,家丁又提着刑具、长凳冲到她屋子门前来,几个粗壮的嬷嬷不由分说把她从榻上拎出去,等挨了两棍子她才醒过神,可这一次不论她怎么尖叫求饶,身上的棍子都没停下来。剩下的十七杖,每一棍都结结实实打在身上。等打完了,摁着她的人松开手时,宋格格已经昏厥,软绵绵地从长凳上跌了下去。 这件事把府里的所有人都吓住了,四阿哥离宫建府至今,大伙儿头一回见在家里动大刑,而且责打的还是四阿哥的侍妾,更何况宋格格这大半年春风得意,连下人们都比从前更尊敬她,福晋竟然直接赏下二十臀杖。宋格格往后在这府里,还能有什么脸面? 西苑里的李侧福晋听闻消息,吓得抱着弘昐一言不发,丫鬟巧珠伏在她膝头上说:“咱们往后别招惹福晋就是。今天宋格格也太过分,自己跑去军营还打着福晋的旗号,奴婢觉得四阿哥没给宋格格脸色看,该是看在福晋面子上吧?可心里一定不知怎么埋怨呢,估摸着福晋也是想到这些,才发了狠。” 李氏面色清冷,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轻声呢喃着:“希望她别吓着念佟。” 这件事关起门来本不该为外人所知,可让三福晋撞见了,怎会不到处去宣扬?她们虽不知道宋格格是挨了臀杖,可不知道才能编得天花乱坠,等岚琪从青莲那儿获悉真相,不禁皱着眉头说:“她这是把气都撒在宋氏身上了。” 环春在一旁说道:“青莲说这大半年,四阿哥多半是在宋格格屋子里,难道福晋为了这种事不高兴?青莲不是说了,福晋一心一意照顾小阿哥,根本没闲暇伺候四阿哥?” 岚琪长长一叹:“由着他们去吧,怪我一向太护着他们了,让他们以为这世道就该围着他们转,等一切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他们若还不能省悟,我操碎了心也没用。你看荣妃撂下三阿哥府里的事死活不管,可他们小两口闹归闹,日子不是好好的?我总是摆出一副开明的态度,却不曾真正放手过。” 如此,就连毓溪事后冷静下来,都担心婆婆会质问自己为何大正月里在家中打打杀杀。没想到什么事都没发生。而丈夫照旧住在九门军营里,不过是天天派人来问问她和孩子好不好。那以后就没打过照面,对宋格格挨打的事也只字未提。待到元宵时,宫里摆宴让她们进宫,毓溪觉得进宫尴尬,便借口身子不舒服,把李侧福晋独自送进宫里去了。 李侧福晋进宫是带着念佟和弘昐,福晋的弘晖阿哥自然是不会放心交给她的,李氏又不敢胡说什么为嫡福晋和孩子找借口,德妃娘娘不问她,她就索性不提起来。之后因害怕三福晋那样嘴碎的人会对她刨根问底,整个宴会都跟在婆婆身旁寸步不离,虽然稳重,瞧着也是不够大气,哪儿像八福晋那样落落大方?如今每每进宫,太后都会让她陪在身边,喜欢得很。 可岚琪这个婆婆不干涉儿媳妇的事,自己这个做媳妇的,却让太后念叨了。太后总是为她考虑的,那日宴席后娘儿俩私下说话时,太后忍不住说:“你怎么教儿媳妇我不该管,可从前都说大福晋不好,三福晋不稳重,如今怎么都冲着毓溪去了?你可要为了胤禛想一想,皇阿哥的妻子可不只是生孩子养孩子用的,难道他们不明白?” 太后教诲,岚琪洗耳恭听,答应太后她一定想法开解儿媳妇,可出了宁寿宫的门,却无奈地与环春叹息道:“你说毓溪那里会不会也怨我不管他们?怎么这事到头来,反成了我的不是了?” 环春忧心忡忡地问:“主子还是不管吗?” 岚琪将心一沉,点头道:“不管,从前就是管太多了,他们不能一辈子指望我过。” 主仆俩念叨几句,回永和宫时,屋子里还铺着白天各宫送来的元宵节礼。岚琪闲闲地坐在一旁看着环春找人来收拾,不经意瞧见一副绣工精致的袖笼,环春拿给她看,说道:“是觉禅贵人送的。贵人每年都送亲自缝制的物件,心意虽好,只是不稀奇了。” 岚琪却摇头,指着袖笼的缎面说:“这料子不该是她有的。我也没有给过杏儿这么好的料子。宫里好些人都还没见过,我和荣姐姐通常看一眼,就直接送到宁寿宫给太后用,可也没见太后舍得拿来做什么穿戴。” 环春笑道:“您总不会怀疑觉禅贵人用见不得人的手段弄来的吧?贵人可是在延禧宫,连门都不怎么出的。” 岚琪睨她一眼:“我何至于这样想她?但是这料子真是很稀罕,她从哪儿得来的呢?” 环春眼珠子一转,激灵道:“难道是惠妃娘娘送的?” 岚琪摇头:“惠妃若和延禧宫有往来,你我早就知道了。”说着心头一亮,笑道,“大概是八福晋孝敬的。八福晋虽然出身坎坷了些,但到底是安亲王府的人。安亲王府如今虽不十分风光,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早年的荣耀也足够吃几辈子了,兴许是王府给了她,她又转赠给觉禅贵人。” 环春道:“若真是如此,八福晋实在面面俱到,如今宫里没人说她不好的,就连八阿哥亲生的额娘都这样尽心。” 岚琪摸着顺滑柔软的缎面,轻轻叹息道:“并不是在乎几件东西,而是心意。儿媳妇都像八福晋那样做,谁会不喜欢?是我自己把毓溪他们宠坏了,往后若是不能好,也是我自食其果。” 每当心里有无奈的事,岚琪都会想依赖玄烨,但玄烨此刻却不在身边,好在元宵一过皇帝就该从五台山起驾回銮,盼着盼着就能见到他了。 可是四五日后,宫外突然传进消息,说圣驾回銮的路上遭猛兽袭击,皇上龙体无损,但三阿哥受了重伤。 再等具体的话传来,是说三阿哥为了救驾而受的伤,伤情虽重但性命无忧,皇帝担心受伤的三阿哥经不起车马颠簸,要在原处停留三四天,好让三阿哥养一养精神再走,而大阿哥则被打发先回京城。 荣妃因担心儿子的伤情,得知大阿哥回京后,好些年不主动到长春宫来的人,早早就守候在那里,就是想等大阿哥来见一面,问问他儿子的事。听闻胤祉没事,总算是舒口气。惠妃则好言安抚。姐妹说了一会子话,才送荣妃离开。 此时儿子还等在正殿里没走,惠妃回来瞧,孩子果然满面的不乐意。她做母亲的不能不问,便道:“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大阿哥皱了眉头说:“当时我带了人马去前头探路,一眨眼工夫,皇阿玛就被猛兽袭击了。老三那小子实在没用。额娘,您还真当他有胆量拿自己的性命救驾?照我看,皇阿玛没反过来救他就不错了,谁晓得那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成了老三救驾?” 惠妃静静听着,心中想,儿子这些年果然有了变化。如明珠所料,大阿哥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兄弟们讲义气重感情,如今处处都要与他们争个长短,但凡皇帝褒奖他的兄弟们,他都会不高兴,只是跟着上了几次战场,心就大了。 惠妃曾经希望儿子能看明白自己和兄弟之间的差别,可现在又怕他的野心过分膨胀。皇帝何等精明的人,难道会看不出儿子动什么心思?但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她这个额娘说的话已经不大管用了。如今时常念叨的,却是要胤禔尊敬太子,她千叮咛万嘱咐儿子,只有尊敬太子,他再如何优秀,别人也不敢怀疑他的用心,至于将来要如何取而代之,一定会有最恰当的机会。 这些话,大阿哥倒是听得进。他比兄弟们都更早接触朝政和大臣,再单纯简单,也该学会其中的门道。他知道收敛光芒的重要,可身为长子,且如今得父亲重用,在朝臣中有口碑,有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要炫耀自身的荣光。 说话的工夫,外头有人传话来,说大福晋身子不好,请大阿哥早些回去瞧瞧。胤禔听了立刻要走,惠妃不满,不经意地嘀咕道:“她如今很会哄你,在我这儿多坐片刻都不成了?” 没想到却换来儿子的怒意,胤禔忍不住抱怨母亲:“额娘,您能别这样说她吗?给您生了孙子后,她身体一直都不大好,您不是不知道。” 惠妃一时语塞,可儿子又勾起更多的怨气,问她:“皇阿玛如今真的不喜欢您了吗?”可这是戳了惠妃脊梁骨的话。如今孩子也大了,不需要遮遮掩掩,惠妃立时拉下脸来责备他:“这是你该对我说的话?你是真不懂还是故意硌硬我?不说早年光景如何,你额娘现在都四十岁了,难道要学那些十几岁的新人,做不尊重的事,去勾引皇帝?” 可胤禔没有被镇住,反而说道:“德妃呢?她就不长年纪了?额娘您可知道,老四凭着德妃有脸面,处处都比我们好,我跟着皇阿玛那么多年了,从来没碰过九门的事,可是今天我入城,老四那小子竟然叫我卸甲。我跟着皇阿玛回来,几时卸过甲?又不是进内宫,卸哪门子的甲?他算什么东西?九门提督见了我都毕恭毕敬,皇阿玛不过派他去看个门,他就拿着鸡毛当令箭!混账东西!” 惠妃一怔,没想到儿子的怒意其实是在这件事上,但见他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步,又恨恨地说:“这样下去,他更加要得意了,往后还能有我什么事?”一面瞪着母亲,满面痛心疾首的模样,一面不可思议地问,“额娘和皇阿玛真的半句话也说不上了?” “你自己的前程,指望我做什么?快回去,回去看你媳妇去,往后这长春宫,你也别来了。”惠妃心痛如绞,撂下儿子就往内殿去,她不明白儿子是不是真的不懂,她这个惠妃娘娘之所以还能在宫里待着,全因为皇帝还在乎他的长子,是儿子给了她继续喘气的机会,可儿子却反过来问她为什么不能拉拢皇帝的心。这般耻辱何种滋味,惠妃这么多年种种忍耐,这一瞬间,竟是怎么也忍不住。 数日后,圣驾终于平安回銮。皇帝一回宫就派大臣去三阿哥府里照顾儿子,叮嘱他伤愈之前不必出门,甚至下旨赐荣妃出宫的机会,让她到三阿哥府去看一看儿子。其实,荣妃也从没见过儿子府里是什么模样,这一次被皇帝如此重视,紧张儿子的伤情之余,更感慨皇帝的情意,没想到她人老珠黄的时候,却越来越感受到丈夫的温情。 而圣驾回銮,四阿哥便从九门撤下来,向父亲述职之后,因这段日子京城无大事,算是无功无过,并没有得到父亲什么指点的话,一切平平淡淡地结束了。他带人搬回家里,进门时,小和子凑上来提醒他:“主子,您别忘了那件事。”胤禛则早就忘得干干净净,反问他:“什么事?” 而此刻,四福晋已经带人迎了出来。胖乎乎的念佟欢喜地跑向他,胤禛见了女儿也十分高兴,把闺女抱起高高举过头顶,小姑娘咯咯大笑。毓溪缓缓上前,温柔地说:“一会儿玩疯了,夜里该尿床了。”说着朝胤禛福了福身子,道:“辛苦了。” 胤禛放下女儿,上前扶了妻子的胳膊,略愧疚地说:“我一个月不在家,该是辛苦你了。” 毓溪甜甜笑着:“就别客气了,你赶紧回屋歇着去。进宫见过额娘没有?额娘也该说你瘦了吧?” 胤禛应答着,又单手抱起女儿,说他想儿子了,一道往正院去。可才转身走了没几步路,却见前头宋格格花枝招展地过来了。她身上的棒伤已经痊愈,本以为受挫的人会自此消沉,可她倒是依旧光鲜亮丽地活着,此刻更是胆大地跑来拦在半路上。见到她时,毓溪心头一紧,莫名地有几分心虚。 宋格格一向叽叽喳喳的,今日也满嘴抹了蜜似的,一番恭维哄人的话,说得胤禛也不好讲她什么,可是就这么停在半路不成?毓溪实在没有耐心了,禁不住说:“妹妹有什么话改天再说,今天四阿哥累了。” 宋氏瞥她一眼,似乎经过上次那顿打去了半条命,她反而更不把福晋放在眼里,故意做出柔弱模样,怯怯开口道:“福晋教训的是,妾身不该来给四阿哥请安,还请福晋宽宏大量,妾身旧伤未好,实在再经不起一顿毒打了。” 毓溪瞬时变了脸色,又不好发作,心中正发闷,却听胤禛冷声说:“你做错了事就该受罚,那日我事后才知道,你是自作主张来的,福晋若不罚你,府里就没规矩了。你回去吧,过几日我再去和你说话。” 这下轮到宋格格变了脸色,眼睁睁地看着四阿哥带着福晋和孩子走了。后面跟着的正院里的丫鬟、婆子还狗仗人势地把她推到一边去。宋格格一个踉跄几乎没站稳,边上丫鬟扶着她,劝她算了。宋格格却看着活蹦乱跳的念佟,含泪咬牙切齿地说:“我原本也有这样的女儿的。” 这边夫妻俩带着孩子回到屋子里,胤禛洗手换了衣裳,便从摇篮里抱起儿子,可孩子不知是觉得父亲陌生,还是饿了或犯困,胤禛一沾手他就哭,哄了半天也不好。胤禛见毓溪的脸色越来越紧张,便让乳母抱去,还笑着哄她:“额娘讲,男孩子多哭几声,将来才有力气,说话有声儿,你别太担心。” 毓溪忍耐下了心里的不安,含笑点头:“是呢,额娘说你出生后抱在慈宁宫养,天天哭闹,吵得太皇太后不能安寝。” 几句话,算是解了刚才的尴尬。毓溪唤来茶点与丈夫对坐,听他讲军营里的事,可她总忍不住惦记孩子,稍稍听见远处几声啼哭,就紧张地往外看。胤禛体谅她担心孩子的事,好心说:“你去看看孩子吧。” 毓溪却连连摇头,涨红着脸:“这一年来,我总是撂下你不管,你才回来,我怎么好又丢下你?” 胤禛刚要开口,却见西苑的巧珠急匆匆地跑来,她本不该擅自闯入正院的,这大概是急了,跪在门槛外说:“福晋,我们小阿哥病了,侧福晋求您给请个大夫瞧瞧。” “弘昐病了?”胤禛略紧张,说着话就起身了,走到门前才突然想起来,转身略尴尬地对妻子道,“我去看看弘昐。弘晖也一直哭,你去哄哄他。” 毓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丈夫随巧珠离去,若非弘晖突然一声啼哭让她缓过神,还不知道要这样待多久。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九章 德妃教儿媳 深宫之中,半天后,岚琪也知道小孙子病了的事,是胤禛派人来求额娘拨两个太医去府里给孩子看一看。彼时旅途疲惫的皇帝正歇在永和宫,皇帝到如今年纪,越发比从前警醒,等岚琪吩咐了这些事回来寝殿,玄烨已经醒来,慵懒地问着:“谁来了?” “是弘昐病了,胤禛求臣妾派两位太医去瞧瞧。”岚琪应着,便将桌上温着的茶水端来。玄烨睡得口干舌燥,不冷不烫,正好入口,痛饮了大半碗才喘口气说:“乾清宫侍候茶水的人就不会看眼色,大冬天屋子里烧着地龙那么热,哪个还要喝烫的?” 岚琪本以为玄烨岔开话题,是不想再问她,没想到转身就听见:“孩子病得那么严重,外头的大夫不顶事了?” “或许这孩子迷信太医医术高明,这点儿小事,皇上就让臣妾成全他吧。”岚琪有心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头不愿玄烨再问。她也有愧不如人的地方,譬如这婆媳关系,还有儿子、媳妇的夫妻关系。原先多少人羡慕她,可如今变得莫名其妙,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也许搁在平常百姓家这样过日子很不错了,可在宫里就不成,就会因此落人话柄,更何况她们原先是好好的。 玄烨慢声道:“毓溪是孝懿皇后亲自挑的儿媳妇,可她没来得及教,或许就算现在还在,也未必教得好。眼下胤禛家里那点事,朕有所耳闻。” 岚琪微垂眼帘,点头道:“是,臣妾无能。” 玄烨却说:“你不能无能,你再无能,孩子们怎么办?朕想,你大概是怕自己一腔心血换不回孩子的好,也换不回他们变成我们想象的模样,所以现在都不教他们了,是不是?” 岚琪不出声,心里笑玄烨几时琢磨起婆媳儿女之道了。皇帝却一本正经地说:“毓溪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看你真要好好教导她,不会教不会。当初皇祖母可是一心一意要把你调教成现在这样的。朕问你,早二十年时,你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到如今,朕赏下多少你抄写的佛经,朝野哪个不知永和宫德才皆备?这么长的路,不是也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岚琪笑道:“还不晓得那些大臣领了那样的赏赐,会不会觉得皇上奇怪?背地里不定说什么话呢。” 玄烨不在乎:“那他们就是对佛祖不敬了。” “皇上的意思,是让臣妾好好管教他们?”岚琪很是无奈,“臣妾之前事事为他们操心,连家里妻与妾的规矩都定得明白,结果变成这样,就觉得是不是自己管得太宽,护得太深,让胤禛和毓溪都觉得好些事来得容易,觉得这世上的人和事就该围着他们转。这才打算把他们放一放,让他们自己折腾,哪怕折腾得千疮百孔,疼了才知道错,若不愿悔改,那就继续吃苦。” 玄烨点头:“你思量得很周到,可是,就当是朕托付你,好好扶持胤禛的家,让他妻贤子孝、家宅安宁好不好?” 岚琪呆呆地望着玄烨。皇帝搂过她说:“你若觉得辛苦了,就跟朕说。你的辛苦朕来弥补,朕每天都哄着你。” “好好的又胡闹。”她心里一热,玄烨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再不给面子实在说不过去。皇帝这样在乎儿子的家事一定有他的用意,人家不明说,她也不好问,可家宅安宁总是好事,正如玄烨说的,她要管不难,就怕孩子们辜负了自己的好意,到头来连自己都心灰意冷,可就糟了。 玄烨笑着说:“那朕当你答应了,往后胤禛家里的事,你多多关心,孙儿们的身体,胤禛和妻妾的和睦,你都放在心上。朕会教儿子治国平天下的本事;你呢,就替他管好那个家。” 岚琪没多想,随口就说:“总要有放手的时候,哪能一辈子管着他们?” 可玄烨却轻声一叹,搂着岚琪,埋在她温暖柔和的肩窝里,心里默默地说:“傻子,等朕放手的那天,朕可就不在了。” 岚琪听不到玄烨心里的话,却能感受到皇帝身上淡淡的悲伤气息,莫名就心疼,下意识地抱紧了他,满口答应他的要求:“皇上放心,臣妾一定好好为胤禛扶持家宅安宁。” 宫外头,两位太医匆匆赶到四阿哥府里。小阿哥身子的确比兄弟姐妹都羸弱,同母的姐姐自小就健壮,而嫡福晋的大阿哥虽然时常哭闹,身子骨却是好的。从前有人挑唆说福晋不会照顾孩子,如今李侧福晋自己带着孩子,小阿哥却时常病,本以为总不该再有暗中谣言,可却变了风向,说是府里的人力物力尽用在正院里,西苑李侧福晋带着孩子时常被忽视,这才让小阿哥身体不好。 越是有这样的话,毓溪的态度就越冷漠,不可否认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对别人生的不再那么有耐心和爱心,可她并没有让人亏待过李侧福晋和小阿哥,这样的话难免叫她伤心,索性就不管了。可这一不管,真就出了事,她又脱不了干系。 太医来看了半天,禀告四阿哥,说小阿哥的病该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这是长久的隐疾,希望四阿哥能有所准备,养得好便是好,若是养得不好,孩子极有可能夭折。 胤禛听得发蒙,问他们:“这是怎么说的?你们太医院不是向来报喜不报忧?现在对我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不怕德妃娘娘怪罪你们?” 二位太医伏地禀告:“便是德妃娘娘问下来,臣等也要如实禀告,小阿哥这样的病症臣在宫里也见过,诸位阿哥之前,皇上膝下好几位皇子,就是这样夭折的。” 边上李侧福晋已满面是泪,但她没有纠缠哭闹,听太医这般说,只虚弱地问:“我能养活他吗?” 太医没底气,唯有宽慰:“虽说听天由命,但或许侧福晋照顾得好,小阿哥能长大,这事没个准数。” 李侧福晋含泪欠身道:“还请太医救治小阿哥。”言罢,已是捂着脸泣不成声。那模样直叫人看得心碎。毕竟是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儿子,胤禛怎会冷酷无情?上前来扶着李氏的身子道:“你安心照顾孩子,有什么事,我和你一道面对。” 李侧福晋抬起凄楚泪眼,满目感恩之态,重重地点了点头。 太医需要回宫复命,而胤禛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不得不亲自到宫里向母亲解释,便派人传话给福晋,说他进宫一趟。 西苑里人散了,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偶尔能听见小阿哥的啼哭,但虚弱的小生命毫无力气,比起正院里大阿哥震天响的号哭,小阿哥这几声实在不算什么。 巧珠打发了下面的人,进屋来悄声掩了门,侧福晋正坐在摇篮旁发呆,她走到身边轻声道:“小姐,四阿哥看起来可伤心了,您看他立马就进宫去了。” 李氏恍然醒过神,看着丫鬟说:“我进门这么久了,他还是头一回那么温柔地看着我,弘昐若有三长两短,他会来安慰我,不会再顾忌谁的脸色了吧?” 巧珠笑道:“四阿哥对小姐一向挺好的,只是宋格格咋呼,嫡福晋矫情,明明您最贤惠,反而显得淡淡的了。” 李侧福晋苦笑道:“可我就是不能像宋氏那般谄媚邀宠,也永远及不上嫡福晋在四阿哥和德妃娘娘心里的地位,所以能争取的,我一定要为自己争取。”说着话,转眸看向摇篮里孱弱的孩子,不免又心痛,“可若是弘昐能好,我也不愿演这场戏。” 巧珠比了个嘘声:“您小声点儿,这也不是您的错。” 原来李侧福晋特地挑了今日去正院禀告孩子病了的事,就是想孩子生病可不挑日子,怨不得她破坏四阿哥才回家和福晋团聚的好事;再者便是弘昐前几次看似小打小闹的不舒服,她就已经从大夫口中获悉儿子有天生隐疾,这孩子怕是养不长久。 本来心痛欲碎,可眼看着孩子一天天孱弱,那日又见福晋发狠毒打了宋氏,可丈夫那儿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心里就明白,她不能失去了儿子再失去了四阿哥的怜悯。便故意折腾,请来太医,势必要让四阿哥亲耳听见,更让宫里的德妃娘娘知道自己有多可怜。 四阿哥到宫里时,皇阿玛还在额娘那里歇着,今天怕是不走了,他把孩子的事告诉了母亲。岚琪虽然痛心,可孩子命薄,她也没法子,如今才明白了太皇太后昔日说,看多了子嗣凋零的伤心事,连伤心也会麻木。 之后反是皇帝和儿子说了些与孩子无关的话。彼时岚琪去宁寿宫向太后禀告这件事,太后亦是一样的态度,但还是以她的名义,从内宫拨了一名太医留守在四阿哥府里,往后专心照顾小阿哥。 那天岚琪回永和宫时,儿子已经回府了。玄烨因为旅途疲惫,用了膳后就早早歇下了,两人并未多谈论这件事。倒是第二天皇帝离开要去上朝,都到门前时,玄烨才吩咐她:“昨天说好的事,就别等了。正好出了弘昐这样的事,你把毓溪叫进来,教教她该如何面对。这事情尴尬,别叫她让人算计了。” 岚琪皱眉,玄烨却苦笑道:“你再把太医叫来问问清楚就好。” “皇上的意思?” 玄烨不屑地说:“李氏一直请的大夫,要不要朕为你找来问问话?” “皇上怎么提起这个?”突然说起李氏,岚琪听不明白。可她知道,皇帝眼线遍布天下,只有他不想知道的事,没有他不能知道的事,儿子府里的动静,玄烨一向知道得比自己还清楚。 “太医既然说这种病就算是民间的大夫也一看就能察觉,朕猜想李氏应该一早就知道弘昐从娘胎里带了病出来。若是如此,她瞒得那么久,现在才让人知道,不是很奇怪?” 玄烨面上看似满不在意,却是谈笑间就将一切都掌控在手,更是道:“正如之前你问陈常在的事,朕想她们或许就是一样的,本没有什么恶意,可在隐瞒这些事的日子里,就意味着她们每一天都在算计。这样的人不好,朕更不喜欢。” 岚琪心知事情轻重,面上则云淡风轻地嗔怪:“好或坏,都是皇上挑选的。” 玄烨却笑道:“人之初,性本善。她们原来都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可人心是会变的,怨不得朕。毓溪是胤禛的妻子,咱们若能好好引导,别让那孩子误入歧途,不是好事一桩?李氏好坏朕不在乎,毓溪若不能好好扶持胤禛,那就是你我该烦恼的事了。” 皇帝说得不错,人心善变,谁能保证一辈子始终如一?就是岚琪自己,也变化太多。可是善恶分两端,有些人自以为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中立,却不知不觉已经往恶的那头一去不复返。皇帝就是防着这些人。比起天生的恶人,他们更会用诸多理由来修饰自己的罪恶,甚至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恶”,只有世道对他们的“不公”。 玄烨要上朝去,不再多说这些事,最后提醒她:“之前讲的事,你也能和毓溪说说,瞧瞧她什么反应。朕还在犹豫着,这事是不是咱们俩拿主意?”几句话说得好似平常百姓家的夫妻,岚琪觉得有丈夫依靠,什么事都不算事,目送圣驾往乾清门去后,便派人传话,让四福晋进宫。 宫外阿哥府里,胤禛一早去朝堂,毓溪照料了孩子,原打算今天去瞧瞧侧福晋和弘昐,可是一者放不下面子;二者怕自己的孩子康健,她跑去有炫耀之意。考虑得太多,不免做事不爽快。正犹豫不定,宫里来人说德妃娘娘让她入宫。 宫里娘娘召见阿哥或儿媳妇,本没什么稀奇,可在四阿哥府的确是少有的事,更何况毓溪这一年来如何表现她自己心里也明白。成婚这么多年,极少有过婆婆召见她的事,都是自己殷勤地前去请安问候,若有什么事也在那些时候商议解决。婆婆突然大清早派人找她,想想近些日子的种种事,毓溪心虚不安,竟是磨蹭了半天才出门。而她绝不放心独自出门把孩子留在家中,于是把弘晖一道带进宫去了。 岚琪见毓溪带着孩子来时,不会多想儿媳妇是不敢把孩子留在家中,满心欢喜地抱了小孙儿,一见孩子,心里头的不悦也淡了好多,以为只是儿媳妇想哄自己高兴。毓溪见婆婆如此,倒是松了口气。 弘晖快一岁了,眼眉渐渐有了模样,像极了胤禛小时候。可是四阿哥自这么大之后,就一直在承乾宫,她难得见一回儿子,每一次见面都会变个样,不是长高了就是长胖了,以至于岚琪只记得孩子还在自己身边时的模样。弘晖再长大些,她可就没法儿把父子俩做比较了。 毓溪在旁笑道:“真是难得,额娘抱着他竟然不哭。这孩子太黏人,除了乳母和儿臣,旁人一概碰不得的。四阿哥有时候想逗逗孩子,可是弘晖一哭,他就不敢抱了。” 岚琪抱着孙儿爱不释手,一时把正经事也忘了,笑悠悠地说:“男人都是这样,顶天立地,铮铮汉子,却能叫奶娃娃几声啼哭就制伏。” 毓溪的心情松了好些,果然祖母一见孙子就什么都好,陪着额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后来岚琪抱着胳膊也酸了,就让乳母带下去照顾。那边人走时,岚琪不经意地看到毓溪的目光锁在乳母身上,一直到她们身影消失还呆呆发怔,心中微微一叹,便开门见山地说:“弘昐不大好,你知道了吗?” “是,昨天……昨天知道了。”毓溪顿时紧张起来。 “昨天才知道?”岚琪故意问。 毓溪慌张地离了座,抿着唇不敢应话。婆媳俩对望了须臾,见岚琪面色凝肃,她才不敢继续缄默,垂首轻声应着:“儿臣知道弘昐总找大夫瞧,但每次派人去问,都说小打小闹没事。儿臣带过了念佟和弘晖,就想无非也是孩子常有的那些症状,就没在意。额娘,是我不好。” 岚琪面带微笑望着她,可说的话却十足威严,短短一句吓得毓溪面色苍白,向来温和的婆婆竟是冷声说:“你的不好何止这一件?今天咱们开诚布公,好好说说。” 永和宫里婆媳促膝长谈,直到午后四福晋才被放回家里去。回家后,毓溪一直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连孩子啼哭吵闹她都没反应,反而把青莲几人吓着了,盼着四阿哥早些回来,一进门就围着四阿哥禀告今天的事。 胤禛知道额娘今日召见了妻子,没想到她们说了那么久的话,见青莲她们那么紧张,心中虽觉烦躁,可还是舍不得不管毓溪。本以为少不得又要花费心思哄妻子,虽然他曾许诺会一辈子对毓溪好,可许诺和实际做起来时个中的差别和困难,让他深深明白了轻易许诺的代价。明明不高兴的时候,他会想对妻子发脾气,或指责她过分和不对的地方,偏偏为了那几句哄人的话,时常压抑自己的感情。如此一来,他们无形之中就互相扭曲了。 胤禛一进门,毓溪正好站起来,他皱着眉要问怎么了,却见妻子朝自己福了福身子,甜甜含笑道:“妾身给贝勒爷请安了。” “你胡闹什么?”胤禛不明白,但这一下方才的不悦消散了。他乐意看到毓溪笑,只是这些日子时常看到的笑容,多了几分敷衍的味道。相比之下,宋格格那儿虽然叽叽喳喳的,可她很简单,喜怒哀乐,一眼望到底,很省心。可今天毓溪的笑容,好像又有了从前的真诚。 毓溪见没有下人跟进来,便拉着丈夫在里头坐下,附耳说了额娘告诉她的好事,喜滋滋地说:“三月初就行册封礼,往后府里上下都能正经喊一声爷了。” 胤禛尚未满二十岁,这就要册封贝勒,他自然掩不住心中的喜悦,但立刻又说:“可不许下人胡乱叫,这就把‘爷’喊起来了,是怕不够张扬?” “是,自然你说了算。”毓溪柔顺地答应着。可之后却静了不说话,倒是胤禛先问她:“额娘找你说什么了?” 她怯然地抬眼看了看丈夫,眼圈儿一红,嗫嚅着:“这些日子,你心里讨厌我了是不是?” 胤禛略尴尬,别过脸说:“我是有些不高兴,可不至于讨厌你,你又胡思乱想。” 毓溪脸上涨得通红,憋着不让自己哭,可嗓音都变了,颤颤地说:“额娘今天训我了,这么多年,额娘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可是今天……” 胤禛不免紧张,见毓溪要哭了,忙问:“真的骂你了?昨晚我就觉得额娘脸色不好,可我没想到她会把你叫进去训斥。” “这下你可满意了。” “满意?” 毓溪眼中含泪,到底是有些忍不住,轻轻推了推胤禛的肩膀说:“我都被额娘那样训斥责骂,你就别讨厌我了,好不好?” “我几时讨厌你了?”胤禛板着脸皱着眉。要说拌嘴,他从来都讲不过毓溪,但他们从前在宫里住着时都偶尔会争吵,现在却越来越客气,好久都没有过争执,这会儿的气氛似曾相识,虽然谁也不愿吵架,可意外得叫人觉得亲切。 毓溪在一旁坐下,终于掉了几滴眼泪,开始说:“额娘说我越大越不懂事,做妻子不像妻子,做母亲不像母亲,自以为把孩子保护周全了,无形中却让他被所有人瞩目。说我看不到你现在多辛苦多努力地为皇阿玛办差事。说我被惯坏了,一心一意只为自己想。胤禛,我真的变成这样了吗?” 胤禛听得心里直打战,这话亏得是额娘说出口,若是哪天他忍不住了冲妻子发脾气,一股脑儿地全倒出来,他们夫妻之间的情分,是不是就要撕扯坏了? 毓溪抹掉眼泪继续不甘心地说:“额娘很凶地责备我,说我拿孩子当借口,做的所有事其实都是为了自己。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你别……别哭。”胤禛不自觉就想伸出手安抚妻子,可还是有意识地放下了。 这样的动作毓溪看在眼里,一想到胤禛都不愿安慰自己,这才悲从中来,一时收不住眼泪,把今天被婆婆训得发蒙的委屈都宣泄出来,伏在桌上号啕大哭,这才把她的丈夫吓着。胤禛搂着她的肩说:“你别这样哭,万一额娘明日还要找你,眼睛肿得核桃似的,怎么出门?” 毓溪顺势伏在他的胸前,抽噎着说:“要是额娘再找我,你跟我一道去,我今天害怕极了,差点儿都透不过气了。胤禛,你被额娘训斥过吗?额娘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胤禛笑道:“额娘教训我们兄弟姐妹一向不手软,十三、十四看到她,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毓溪却没心思开玩笑,而是正经脸色说:“我不是为了自己,我只是太在乎孩子。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你不好,可你忙你的事,你喜欢上她们了,你对我又何尝好了?” “这样的话……”胤禛皱了眉头,“你也对额娘说了?” 毓溪抿着嘴,颤颤地点头:“我忍不住,跟额娘顶嘴了。” 胤禛有些紧张:“你都说什么了?” 毓溪怯然:“差不多这些话。” 夫妻俩静了须臾,毓溪收敛了泪容问丈夫:“我冒犯了额娘,是吗?可额娘却让我说个痛快,我在宫里把什么话都说了。我说我讨厌你去她们的房里;我讨厌你一看到孩子就束手无策,好像谁欠了你的样子;我讨厌你假正经,忙得日理万机似的,把家里大小都撂下;我还讨厌三福晋,讨厌皇亲里那些嘴碎的婆娘……” 她越说越激动,但也慢慢平静,情绪大起大落,将胸前压抑的郁闷都吐了出来,浑身虽轻松,却散了架似的无力,最终舒口气道:“额娘说三岁定终生。她当年看到我的时候,我是个活泼调皮的小丫头,所以也许我骨子里就不是爱稳重端庄的人,但这两年我连装也装不像了。” 胤禛神情舒缓下来,似安了心,将妻子的手握在掌心,彼此温暖着,温和地说:“我也是,装得像个大人,想面面俱到,做到最好,可已经装也装不像了。” 毓溪探过脑袋看丈夫,自己脸上还有泪痕,却道:“你可别哭啊。” 胤禛没好气地瞪她,口中却道:“那日大皇兄带兵回城,我让他在城门前卸甲进城,大皇兄看我的眼神,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那一刻我心里很慌,可不知为什么又觉得很得意,那种感觉真奇怪,哪怕从前念书骑射赢过他们,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不是你偶尔想和我说说,我眼里却只有弘晖?”毓溪愧疚地说,“额娘就这样说我,她 说我没见得把弘晖照顾得如何好,却把你丢了。额娘说,端庄稳重是做给外人看的,对着你还装什么装?装过头了什么都不像,妻子做不好,母亲也做不好,还要埋怨是你的错。” “额娘训我的话也不少,她不是针对你,是我们虽然为人父母,却还是从前小孩子的脾气。”胤禛冷静地说,“直到那天大皇兄看我的眼神,才让我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毓溪点头,再要开口时,外头响起丫鬟的声音:“宋格格身体不适,请四阿哥过去看看,让给找个大夫呢。” 胤禛不耐烦地说:“等一下。” 毓溪脸上也不好看,别过脸说:“她们如今都敢挑衅我了。莫说我不心疼弘昐,弘昐身体一直不好,他额娘却偏偏在昨天找你,本来我满腔热情要好好照顾你,结果你头也不回地跑了。现在宋格格又来拉你了,四阿哥,您倒是去呀。” 胤禛虎着脸:“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毓溪却道:“一家之中,妻为主妾为奴,奴才敢挑衅主子,谁给的胆儿?”说着转来霸气地瞪着丈夫说,“我之前那样打她,也未必长了主母的气势,你看她还是敢来硌硬我。说到底,她们能不能敬我,看你怎么做喽!” “我怎么做?”明明都板着脸,可胤禛心里却一点儿不憋着。毓溪本该是这样的人,反而之前总是搬出大道理要他如何如何时,才让他无所适从,此刻不禁笑道:“自然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毓溪见他说得认真,便起身道:“她不舒服,我该去瞧瞧,可用不着你出面。一整天累了,好好歇着才是,我去去就回。” 胤禛点头,毓溪又说:“但她们毕竟是为你生儿育女的人,我不会拦着你对她们好,可我们之间,她们不可以插进来。今天我也对额娘说了,我从来就没放开怀抱看待她们,从前是,将来也是。我知道,你将来还会再纳侧福晋、收侍妾,我是没法儿真心对她们好的。” 毓溪说着这些话,只见丈夫不正经地只管点头,她不免娇嗔:“实在讨厌。” 这样的字眼儿,这两年早就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两人过的生活像挂名夫妻一般,每天说不上几句话,还都是客客气气的。今天被婆婆责备她装过头时,毓溪还觉得委屈,可想了一下午,自己的确不知不觉地把对付外人的嘴脸也用来对待丈夫。心里越讨厌他对妾室好,就越想装出贤惠端庄的模样,想着自己不能和妾室一样,硬是要在丈夫心里留下最美好的模样,却忘了胤禛当初认识且喜欢上的乌拉那拉毓溪不是那样的。 那之后几天,夫妻俩的关系得以缓和。毓溪一直很努力想要做好,可不知不觉努力错了方向,反而和丈夫渐行渐远,她的心是正的,路却走歪了,而那一天除了被婆婆劈头盖脸地责备外,最震撼她的话,她并没有对胤禛说。 婆媳俩关起门来,说了绝不能让外人听见的话。婆婆问她心里的抱负是什么,问她肩上背负了孝懿皇后怎样的期许,虽然没有明言那些话,可婆婆却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她身体孱弱,本不能生养,上天既然把弘晖赐给她,她只要怀着感恩的心享受天伦之乐就好,不要把想要实现理想的包袱压在孩子的身上。她若想陪着丈夫走到那一步,子嗣虽然重要,却绝不是关键所在。若是像赫舍里皇后那样留下子嗣,自身却香消玉殒,不能陪心爱的人走到最后,还谈什么理想抱负? 毓溪回来想了一下午:到底是孩子重要还是丈夫重要?她难以取舍,可是她不知不觉却为了孩子,把丈夫丢下了。而明明丢下了,却又指望弘晖能作为她陪伴丈夫一辈子,并陪他将来走到那一步的资本。正如婆婆所说,她看似一心一意对孩子好,说到底,是怕孩子有闪失,不能圆了自己未来的梦想。 从走错的路折回来,必然要多花费一番工夫。岚琪对毓溪说,只要能走回正道,再辛苦也值得了,就怕半途而废又跑回错路上去,再走错一次,可未必有勇气能面对现实再折回来。 有了母亲开导扶持,四阿哥府里渐渐云开雾散,小两口找回了昔日的甜蜜。岚琪在宫中听得一二,满心安慰之余,明白将来还有风浪波折等待他们,他们若能一起面对,才能相伴到最后。 转眼入了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皇帝下旨册封诸位皇子,大阿哥与三阿哥分别册封为直郡王和诚郡王。大阿哥年纪轻轻,屡立战功,得郡王之位无可厚非,倒是三阿哥引来一番争议。但救驾的功劳给了他很大的助益,皇帝更是屡屡在朝臣亲贵面前感慨三阿哥救了他的事。皇帝如此态度,给了个郡王似乎也合情合理。余下诸位成年离宫的阿哥,都册封为贝勒。 太子之外,六位皇子中两位封了郡王,四位封了贝勒。九阿哥以下,恐怕要等这一批兄长再次晋封,或是底下弟弟长大一道再封。之后的日子里,就算九阿哥、十阿哥成了亲,也只是普通的皇子。好在皇子的身份已十分贵重,没有爵位,只不过是对朝堂上的前程有些影响。 然而三月册封皇子的热闹才过不久,甫入四月,皇帝在宁寿宫请安时,道太后如今腿脚灵便、精神尚好,愿侍奉太后东巡省亲,只要太后点头答应,这就布置下去,等过了酷暑,八月初秋就动身。 这事儿在宫里宫外都很新鲜,可到了岚琪面前,皇帝却又把更新鲜的事告诉她。眼下还没说明,但预备来年开春要继续带太后南巡,这一次东巡,太后若是能经得住车马劳顿,南巡也不在话下。 玄烨说,他从前的遗憾,是没能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侍奉皇祖母回一趟故里。年幼时无能为力,等他有足够魄力时,皇祖母已老。当年南巡未能带着皇祖母同游也是遗憾。如今太后身体尚可,实在想带她南北走一走。 岚琪原本想皇帝这样连着出远门,且带着太后必然要带妃嫔和孩子们,不知要花费多大的人力财力,可一听玄烨这话,就觉得值得了。犹记得从前太后与她忆往昔时的眼泪,先帝是愧对太后的,他不爱太后没有错,可他为了别的女人屡次三番地欺侮太后是不争的事实。玄烨如今孝敬太后,多少弥补了太后昔日的痛苦,也不枉费皇祖母的托付。 “你好好养着身子,别临出门了头疼脑热不能跟着。”玄烨一本正经地说,“反正下半年都不在宫里,你别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了。” 岚琪却笑道:“皇上真是霸气,臣妾可没想好是否随驾,您怎么就要带人家走了?” 玄烨幽幽地往她面前凑:“朕有的是法子带你去,只要你不嫌丢脸。” 待圣旨正式颁布,四月之后的日子,皇帝与大臣们根据是年气候变化拟定东巡的路线,预计今夏酷热散得早,提前了起程的日子。初拟七月末动身,八月驻跸喀喇沁端静公主府邸,之后将奉太后往发库山祭奠其双亲,圣驾将前往太皇太后之父的灵前祭奠。 这些既定下的途中大事,早早就知晓了六宫。听说圣驾要驻跸端静公主府,原本懒得出远门的布贵人兴冲冲地跑来永和宫。从来没正经求过岚琪什么事,这一回却拜托她,怎么也要让皇帝带自己出门。女儿出嫁六年,这一次若不能见,可能往后再没有机会。 岚琪则笑道:“怎么会不带姐姐去?皇上就是看到沿途经过额驸的部落,才决定在那儿停留,端静是皇上自己的闺女,皇上就不想看看哪?而且叮嘱我要请姐姐一道随驾,说姐姐稳重,放在太后身边伺候他就安心了。” 但布贵人并不在乎皇帝夸赞她什么,能出门一趟看望女儿,她就知足了。 路线大方向定下,随扈的皇子名单也早早有了结果。毫无悬念,大阿哥依旧领皇家亲兵随行,此外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并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都将随行,看着热热闹闹,可是不去的那几个,也挺奇怪。四阿哥、八阿哥都不随扈,带了十三阿哥却不带十四阿哥。 胤祯十一岁了,正在最自以为是的年纪,那日圣旨传到书房,九阿哥他们都随驾,十二阿哥今年咳喘一直未好,书房也不大来,不出门很正常,可他好端端的,怎么就不带上了?到时候兄长们都走了,书房就剩下他一人,就十四阿哥那上天入地的顽皮性子,早晚会被闷死的。 那日和胤祥一道自书房散了,小家伙回到永和宫就闷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连请安也一并免了。他是聪明的孩子,知道这事在额娘面前是求不来的,若是求得来,早把他带上了。 胤祥性子好,又心疼弟弟,反而与额娘说:“若是人太多带不了,把儿臣留下吧。胤祯天天盼着出宫去见见世面,这次大家都去,怎么就不带他呢?” 岚琪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不过她一双亲生儿子都没去,一定不简单。胤禛那儿好像没什么反应,小儿子什么都挂在脸上,她早料到胤祯会不高兴,这会儿听胤祥这样说,一面安抚他没事的,一面则道:“不如你替额娘去劝劝你额娘,额娘想她出门散散心呢,可是她不想走动。如今敦恪大了不难照顾,带着妹妹一起去看看端静姐姐多好?你这会儿去趟延禧宫,替额娘劝劝她。” 胤祥极听话,立时便往延禧宫去。岚琪这边则只身往小儿子屋里来。小家伙在屋子里打拳发脾气,一拳一式虎虎生风,乍见母亲在门前,收住了招式,别过脸说:“额娘,我也想去。” 眼下正值暑天,稍稍一动就浑身烦躁,岚琪拿了自己的帕子,上前为儿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温和地说着:“大热天的,你别中暑气,练功夫不急在这一会儿,屋子里又闷。” 胤祯却仰着脑袋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我可不能偷懒。”更急于表白,“额娘,我骑射比十三哥好,我念书也不差,为什么我不能随驾东巡去?” 岚琪没有回答,摸到儿子衣领都湿透了,便唤宫女去拿十四阿哥的衣裳,可小家伙却往边上一坐,耷拉着脑袋说:“额娘,我想去东巡,我知道您不会替我去求皇阿玛的,我? ?己去求好吗?可您不能动气。” 儿子聪明,对自己的脾气摸得很透,岚琪自觉不必多说什么,只道:“你若能求得阿玛带你一道去,额娘当然不会动气。可皇阿玛不带你去一定有他的道理,但你一心想去,天大的道理在你眼里都不算事,你若懂事,也不需要我们解释什么。” “那我……”胤祯站起来,稍稍胆怯了一下,但心里实在不服气,还是说,“我这就去问皇阿玛为什么,额娘,您不能拦着我。” 岚琪往边上让开些,抬手说:“去吧,不过这样一身汗,见了你阿玛还没开口,就该先挨一顿训,要去就换了衣裳再去。” 等十四阿哥洗漱干净换了衣裳,便兴冲冲地带着小太监跑去乾清宫。正好十三阿哥从前头延禧宫回来,瞧见弟弟往外走,不知他要去哪儿,但急着先来禀告岚琪,骄傲地说:“额娘答应跟我们一道出门了,我说要带敦恪骑马去,妹妹缠着要出门,到后来都要哭了,额娘总算点头了,还是妹妹有办法。” 岚琪笑着道:“那额娘就把她们交给你照顾,一路上车马仪仗绵延数里路,前后照应说句话都难,你和哥哥们骑马前后走动时,多看顾一下你额娘和妹妹。” “是。”胤祥正气地答应。 岚琪摸摸儿子的脑袋说:“胤祯的脾气有哥哥一半好,额娘就放心了,他像头小牛似的,总爱横冲直撞。” 胤祥却说:“十四弟聪明胆大,皇阿玛很喜欢,我羡慕他,可我不管怎么努力,就是不如弟弟好。” 岚琪温柔地宽慰他:“你们各有所长,额娘眼里胤祥就是最好的,现在你们还是孩子,能让额娘安心省心的才是好孩子。说实在的,把你弟弟留下,额娘也不放心。” 这边母子说话的工夫,十四阿哥已经兴冲冲跑来乾清宫。傍晚时分,暑气将散未散,正是闷热的时候,胤祯着急要门前的太监去通报,里头的人迎出来说:“十四阿哥等一等,皇上正在和太子、四贝勒、八贝勒说话呢。” “既然是哥哥们,我有什么不能去的?”胤祯一向受阿玛喜爱,平日里若有事,进出乾清宫十分容易,今天更是有要紧的事要来商量,却吃了闭门羹。可正因皇帝吩咐过不能让任何人打搅,这才把十四阿哥阻拦下。 胤祯不服气,冲他们道:“你们再去通报皇阿玛,皇阿玛若不见我,那我自然就走。” 这边太监竭力应付着十四阿哥,梁公公那儿又不能通报进去,幸好僵持不过小半个时辰,书房里终于散了。胤禛和胤禩一道出来,见梁公公正皱眉头和小徒弟说话,随口问:“这是怎么了?” 梁公公忙上前道:“请问四贝勒,皇上是不是还在与太子说话,这会儿奴才可否进去打搅?” 胤禛摇头:“自然不能,什么事?” 梁公公便说十四阿哥等在外头要见皇帝。听说缠了很久,胤禛脸上不好看,与八阿哥一起出来,果然见十四弟在门前晃悠。 天气闷热,胤祯急得脸上通红,才换的清爽的衣裳,又透出一片汗渍,见到哥哥们出来,立马推开守在门前的太监,跑过来就问:“我能见皇阿玛了吗?” 胤禛却冷着脸道:“见了我和你八哥,就这样打招呼?这里是什么地方?” 十四阿哥一愣,他知道哥哥恪守礼仪规矩,见哥哥脸色不好看,一时不敢顶嘴,忙躬身向兄长行礼,便听八阿哥在一旁温和地说:“你急着找皇阿玛什么事?皇阿玛还有要紧事与太子说,恐怕还有些时候,不如明天再来。” 梁公公也在边上说:“还有一刻钟,皇上要召见工部几位大人,人都在外头候着了。” 十四阿哥白了梁公公一眼,虎着脸不高兴。胤禛见他如此,更加不高兴,严肃地说:“这里是你胡闹的地方吗?额娘知不知道你来这里?还不赶紧回去!” 胤祯顶嘴道:“额娘当然知道我来了,额娘让我自己来问皇阿玛,为什么我不能跟着去东巡。” 胤禛皱眉:“我和你八哥也不去,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不让你去,就在书房好好念书便是。” 弟弟哪里肯服气,大声说:“四哥你不想去,和我有什么相干?” 这句话嚷嚷得大声了,皇帝在里头一定会听见。胤禛不免动了气,拎起弟弟的衣领就把他往外带。小家伙张牙舞爪地乱蹬要挣扎开,到了乾清宫外头,眼看着要被哥哥扔出去,八阿哥上前拉开了他,好声道:“你太胡闹了,在皇阿玛门前嚷嚷?”然后对胤禛说道:“四哥先去忙。我和他等一等,既然十四弟想问个明白,或许皇阿玛那儿也有话说的。” 胤禛无暇发怒,父亲刚交代了差事,胤禩这一说反而冷静了,喝令弟弟不许再胡闹,便匆匆往宫外去办差。这边胤祯扯着自己歪了的衣领,很不服气地说:“总是那么凶,等我再大些,就不用怕他了。” 胤禩听着好笑,拍拍弟弟的脑袋说:“那你快些长大。可你再大也是弟弟,做弟弟的当然要听兄长的话。” 胤祯哼哼着:“四哥就对我凶,对十三哥就像八哥你这样好脾气了,难道我头上长角?他怎么老不待见我?” 八阿哥大笑,让他安静等一会儿,很有耐性地陪着等,一直等到太子退出来。太子见他们在门前,听说十四阿哥是为了不能东巡去不高兴,随口玩笑道:“原来是你们在吵闹。傻小子,二哥我可是哪儿都没去过呢。你个小不点儿,着什么急?” 太子撂下这句玩笑就走。梁公公这边派人请工部几位大臣进来,那边去禀告皇帝十四阿哥求见。 皇帝果然没空闲见儿子,知道是为了东巡的事,让梁公公传话,说叫胤祯留在宫里好好念书,他会留下课目,等东巡回来就要考他,若是考得好,明年开春有奖赏,让他回去问额娘奖励什么。 十四阿哥哪里肯服气,还是要硬闯,胤禩不免拉着他训斥:“你是真胡闹了,不怕挨打?”好说歹说,把弟弟送回了永和宫。岚琪知道八阿哥来,本想留他喝杯茶,可是胤禩客气地道了声安,就告辞了。 小家伙在屋子里气哼哼的,好容易被允许去问为什么,结果连父亲的面都没见着。岚琪在旁看着他,心想,不知不觉,这孩子怎么就成了这样的个性?可玄烨喜欢小儿子,就因为他眼里皇阿玛是阿玛,而不是皇帝,比起他的兄长们,他的率性反而更像是个儿子。 要说玄烨做皇帝快四十年,对九五之尊的崇高早就麻木,小儿子受宠,一定是让他感觉到了做父亲的滋味,这里头父子间的微妙,还真不是旁人教得来,兴许就是他们父子的缘分。 十四阿哥跑出去时,温宪和温宸正好从宁寿宫回来,刚才就听说弟弟跑去乾清宫找皇阿玛理论,这会儿听底下的小太监说被四贝勒撞个正着还动了气,温宪在边上煽风点火说:“你傻不傻?跟他顶嘴还有你的好?他没揍你就是你运气了。你等着,姐姐明日帮你去求皇阿玛,再不济,咱们求皇祖母呀。” 她得意扬扬地说着,却被妹妹拽了几下,顺着妹妹指的方向看过来,额娘一脸严肃,像是要训人了。小宸儿拉着她悄声说还是走吧,温宪冲额娘笑笑,抛下弟弟就跑了。 胤祯却记着刚才的话,追到门前喊:“姐姐,咱们这会儿就去求皇祖母可好?” 可是姐姐二人一溜烟儿就跑得不见了,他站在门前发脾气,只听母亲在身后道:“胤祯,你过来,额娘跟你好好说。” 晚膳时和哥哥姐姐坐在一起,闹腾了一天的十四阿哥终于老实了,乐滋滋地吃着饭菜。温宪怎么逗他都不上当,问额娘怎么回事,岚琪也只是摇头,因为他们母子说好了,绝不告诉别人。 原来岚琪哄儿子时,听说皇帝让他来问自己明年开春能有什么奖励,与玄烨默契如她,自然晓得能让儿子高兴,并与东巡相比肩的事是什么。便悄悄把来年皇阿玛要南巡的事告诉了胤祯,说草原虽美,可皇阿玛每年都要去一两趟,不稀奇。江南走一遭则不容易,又说自己去过,知道那一路风光多有趣新鲜,哄得儿子眼睛发亮。她便敦促他要安心留下念书,若学得让皇阿玛赞许,明年就能随扈南巡。 胤祯继承了父母的聪明,虽然骄纵些,可脑筋清楚得很,从小明白求不来的事他就是满地打滚都没用。额娘说到这份儿上了,他立刻掉转枪头,把对草原的热情转到江南风光上去,答应额娘一定不叫皇阿玛失望,那之后都乐呵呵地把不高兴的事都忘了,真正还是个孩子脾气。 只是岚琪提到他今天在乾清宫顶撞兄长的事,责备了儿子无礼,要他明天去向胤禛道歉,见儿子勉勉强强,满面不情愿,便把胤祥找来说:“明儿你带着弟弟去找四哥,让他向四哥赔个不是,回来告诉额娘他们说了什么。你看着点胤祯,别叫他又跟哥哥顶嘴。” 但是隔天不等他们从书房抽出空去找哥哥,四阿哥却主动派小和子来书房传话,说一会儿在额娘那里见。胤祯当时就对十三哥嘀咕:“四哥肯定要找额娘告状,一点儿也不像个大人。” 胤祥向来崇拜四哥,又不愿与弟弟争执,就没理会他的埋怨,待书房散了后回永和宫,四哥却还没过来,兄弟俩在门前徘徊好一阵才见到四哥的身影。胤禛先给额娘请了安,禀告了圣驾东巡后他在京城要做什么。岚琪听着,叮嘱他别为了差事把家里忘得一干二净,见他要和弟弟们说话,也就不管了。 兄弟俩在门外等了好一阵了,胤祯怕热,又闷出一头汗,见了兄长就说:“四哥,我们去屋子里说,那里有冰。” 胤禛摇头:“这点苦都吃不得?你可知道随扈可不是游山玩水,日日夜夜骑马,颠得你骨头都要散架,你这么娇生惯养怎么成?还自不量力地一门心思要跟着。” 但做哥哥的心情不坏,示意小和子上来,捧过一方盒子。他在两个弟弟面前打开,里头卧了两把带鞘的短刀,他拿过一把给胤祥,又拿过一把给十四,说道:“十三,这把刀已经开锋,这次随皇阿玛东巡,你就 带在身边,要好好保护阿玛、额娘。胤祯,你的刀还没开锋,几时你也能跟着皇阿玛出远门了,四哥再为你去开锋。” 十四阿哥欣喜不已,抽出短刀,亮闪闪地晃了晃,差点儿一兴奋就说明年春天他就要跟皇阿玛去江南,却先听十三阿哥指着盒子说:“四哥,那里为什么空了一个位置?还有一把刀吗?” 四阿哥眼神微微黯然,但很快就提起精神,点头说:“还有一把,四哥放在别处了。” 这一打断,胤祯冷静下来,到底没把与额娘约定好的事说出口,反而记起额娘让自己道歉的事,深深给兄长鞠躬道:“昨天是我错了,四哥别生气,额娘狠狠说我了,往后我再也不跟您顶嘴了。” 胤禛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脑袋瓜子说:“阿玛、额娘离宫后,我也不进宫了,这紫禁城里暂时没人能管你,你只管撒野,等我们都有了空,回头来收拾你。” 十四嘿嘿笑着,捧着刀要去跟额娘献宝,心里则有底,边跑边骄傲地嚷嚷:“我才不犯浑,我听额娘的话。” 胤祥跟着弟弟一道跑去要献给额娘看看,可进门时往四哥这里望了一眼,瞧见他正冲着空了的盒子发呆。他禁不住把这一幕记在心里,这晚临睡前来向额娘请安时,等十四弟走了,他又折了回来。 “心里有事吗?”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即便不是亲生,也一眼就能看出孩子有异样。胤祥又那么乖巧,更叫人舍不得忽视他一点点,这会儿挽着儿子的手在窗下凉爽处坐下,岚琪问道:“晚膳时就瞧见你心事重重,现在要跟额娘说吗?” 胤祥点头,见额娘如此温和,便大胆地说起今天的事,说那盒子里还有一处空着的位置,他问道:“四哥说还有一把刀他放在别处,是不是留给六哥了?” 岚琪从开始听孩子说这事,就猜想到可能为什么,这会儿听到十三亲口说“六哥”,她心中一阵痛,痛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好半天见胤祥越来越紧张,才缓缓道:“兴许是,兴许不是,可你六哥早就不在了,现在四哥最宝贝的弟弟,是你和十四。” 胤祥眼睛微红,认真地说:“我听姐姐还有宫里的人说,四哥最喜欢六哥,他们说我和六哥很像。” 岚琪无奈地含笑摇头:“你小时候爱跟着四哥身后跑的模样挺像的,其他都不像了,六哥没有胤祥你这么懂事。” 胤祥却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笑着笑着就落泪了。岚琪察觉到自己掉眼泪时,慌忙转身掩饰,孩子却追过来,认真地说:“额娘,我会好好跟着四哥,听他的话,我好好念书,好好练骑射,不让他再为了六哥难过。” 岚琪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却另有一个念头,语重心长地对孩子道:“谁也替代不了你六哥,胤祥,你也不能。额娘相信,四哥疼你,是因为你是他的十三弟,你明白吗?” 胤祥真诚地望着母亲,用心想了想她说的话,点头道:“额娘,我懂。” 七月末,圣驾浩浩荡荡离宫,几乎是皇帝登基以来最隆重的一次出巡。众人欢欣雀跃的时候,岚琪心里盘算着来年开春的南巡,指不定比这一次还要热闹。 这一年顺顺当当,转眼入了腊月,腊八之后,连着三四天,环春都跟着自家主子出入乾清宫。皇帝的御膳每日都分赏到后宫,皇帝自己吃的却是再寻常不过的小菜,但精神、气色都比前些日子好些,终于得空去给太后请安时,老人家亦笑道:“果然还是岚琪伺候你才好。” 皇帝则与太后商议明年几件大事:一则要为九阿哥、十阿哥立福晋,二则是要侍奉太后南巡,三则便是南巡后大封六宫。 阿哥福晋和册封六宫不是难事,倒是南巡,太后有所犹豫。老人家上次东巡得以返回故里,至今津津乐道,但唯一不尽兴的,便是她的宝贝孙女温宪因为晕车而中途返回不能随驾。因此,南巡固然有兴趣,可一想到温宪不能相随,就举棋不定了。 玄烨请太后在除夕前给他一个准信,而岚琪知道皇帝此番南巡的决心,侍奉太后同往,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孝敬她,太后同行另有意义。玄烨向来不轻易做劳民伤财的事,便私下劝太后答应南巡,更道温宪若知自己阻碍了皇祖母的脚步,反而要自卑惭愧了。 太后则道:“那就把孩子的婚事定下吧。这件事办好了,我便踏实了。” 待岚琪将太后的话转达给玄烨,正月里圣旨下,九阿哥、十阿哥是年选福晋离宫建府,五公主下嫁国舅府舜安颜,南巡归来,便为皇子、公主操办婚事。 翊坤宫、永和宫有喜事,宫内宫外皆来道贺。正月里正好送往迎来,十足热闹了好一阵子。且另一边准备皇帝南巡事宜,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紫禁城内一片繁荣景象。 岚琪整天忙得不知今日是何日,那天太后召她到宁寿宫去,有老王妃进宫请安,要她过去一道说话。岚琪刚在永和宫见了宗室命妇,一身华贵鲜亮的吉服,拥着氅衣便匆匆往宁寿宫走来。 半道上遇见两乘软轿,那边知道是德妃娘娘在这里,忙停下轿子,太监宫女拥簇轿子上的人过来。岚琪见到是佟国维夫妇俩,不免让环春几人前去相迎。等他们到了跟前,更是客气地说:“国舅爷和夫人何必下轿呢?打发个奴才说一声便好,地上都是积雪薄冰,您二位要小心走路。” 佟夫人年事已高,孝懿皇后故世后郁郁寡欢,几乎不怎么进宫了,岚琪都不记得上回见到她是几时。此刻陡然见到两鬓斑白的老人家,心里不免沉重。而佟夫人见到雍容华贵的德妃娘娘,想着她的女儿若还在世也该如此,亦是悲从中来,只是守着礼仪分寸,死死地撑着罢了。 相比之下,佟国维精神矍铄,气色极好。在岚琪看来,这总是好事,皇后也定不愿父母家人为了她太过悲伤。彼此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岚琪便让环春搀扶佟夫人上轿。他们老夫妻俩同是进宫来向太后请安并谢恩,家中嫡孙就要娶公主做额驸,下圣旨那会儿,佟夫人身子不爽未能进宫,今日精神好些了,佟国维便带她进来。 岚琪看着佟夫人坐回轿子里,正要请佟国维也坐轿子,他却笑道:“臣可否与娘娘同行?” “您……”岚琪本想拒绝,却见佟国维深邃的眼眸里满是要与她说话的意思。而佟国维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又是国舅国丈,无须太过避嫌,于是两人并肩同行。环春则在主子的暗示下,渐渐带着宫女、太监离得远了。 佟国维见这光景,才开口道:“娘娘果然机敏聪慧。” 岚琪听他一副长辈的口吻,索性谦和道:“您这话从何说起?” 佟国维少不得夸赞几句,可话锋突然一转,幽幽地问德妃:“腊月里,娘娘时常侍奉在万岁身边。听说乾清宫里几时几刻接见大臣,娘娘也知道得十分详细。” 岚琪眉头微微一震,显然这话背后的意思,是指摘她有涉足朝政的嫌疑。她努力定下心来,说道:“皇上脾胃不好,我不得不尽心照顾,知道乾清宫的时刻,也是不想与大人们正面相遇。” “是,娘娘谨慎。”佟国维躬身道,可再抬起头时,却似满面谋算,沉甸甸道,“娘娘要知道,在旁人眼中,您的行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岚琪心口跟着一沉,努力冷静下来,反问:“国舅爷的意思是我这样做太过张扬,失去了妃嫔的分寸?” 佟国维竟是开门见山地问:“孝懿皇后遗志,娘娘可知?” 岚琪避开了他的眼神,轻声道:“皇后有遗愿?” 两人的话没说一会儿,可彼此都再明白不过是在讲什么了。岚琪回避不是不想对佟国维坦白,而是这些话不能宣之于口。佟国维何等谋算心机,怎会不体谅德妃的难处?自然不再咄咄逼人地相问,而是笑道:“老臣此生再无大事,只愿完成皇后夙愿,还望德妃娘娘能从中相助,多多成全。” 岚琪的目光远远投向路的尽头,仿佛心不在焉地说着:“一切随缘,强求不得。” 佟国维不以为意,反而继续说道:“还请娘娘多看几眼后宫朝廷的形势,多看一看阿哥们的文武短长。历朝历代,前朝后宫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您的一言一行,会影响甚至决定许多事,还请娘娘三思。” 岚琪也不再避嫌,直接问:“国舅爷眼中,我哪些事不该做?” 佟国维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慑人的傲气,冷幽幽一笑,看着德妃,一字字敲入她的心里:“娘娘如今,不该再以宠妃自居,您不该再让世人觉得,皇帝离不开您,离不开永和宫。相比之下,长春宫、翊坤宫、景阳宫,才是您该效仿的模样。” “效仿她们?”岚琪不解。 佟国维说道:“世人眼中,可看不到您博大宽容的胸怀,只看到您不可一世的荣宠。” “世人如何看我?”话到这一步,她反定下心,冷静地问佟国维,“国舅爷眼中呢?” 佟国维微微蹙眉道:“臣的话说得很清楚了,娘娘您……” 岚琪却悠悠地打断他的话,温和地问:“想必世人不会知道,我知晓乾清宫里皇上治理朝政的时辰;世人也看不到我在宫内锦衣华服;世人更不会知道皇上昨晚召幸了哪一位娘娘,或是今天与谁共进午膳。紫禁城内的事,严禁对外泄露一丝半点。国舅爷,您知道吧?” 佟国维眉头紧锁,不言语,莫名地看着德妃,有了几分敌意。毕竟最早乌雅氏就是他们的眼中钉,是女儿最先背叛了自己,不愿再为家族谋求利益,才变成了现在这尴尬的局面,但事已至此,他只有顺着女儿留下的路走下去。 岚琪见他不语,想必佟国维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说得太多,难免显得咄咄逼人,佟国维毕竟是长辈老臣。而她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他们这些盯着宫里事的人,才会知道皇城里到底在发生什么,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明明是他们利用了后妃,利用了女人,而后宫的女人从来并不能真正影响和决定什么。太皇太后早就对她说,红颜祸水,是无能的男人逃避责任的最佳借口,褒姒、妲己何以能灭国,没用的,分明是周幽、商纣。 而岚琪心中另有一信念,也是她早早就灌输给胤禛的,这天下是皇帝一个人的,那么对她而言,若想为儿子谋求前程,她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站在皇帝的背后,成为他最信任的人。即便她的本意并非为儿子谋求前程,可若有助益,何乐而不为? “树大招风的道理,我很明白,多谢佟大人提点。为了不让四阿哥在朝堂上被大臣们背后指点诟病,我自然会在宫中谨言慎行,这也是孝懿皇后一贯叮嘱六宫的事。”岚琪正色,纵然佟国维气势强大,她还是正视了他深邃苍老的双眼,微微含笑,“身为妃嫔,皇上的意志才是我的意志,皇后有何遗愿遗志,自然有该继承的人传承,国舅爷,您觉得是谁?” “娘娘的话……” “我想我们本身是不冲突的。”岚琪微微一笑,颔首向佟国维致意告辞,唤环春上前来。路上有薄冰,互相搀扶才能走得稳,她便吩咐小太监们,“多几个人去扶着国舅爷和福晋的轿子。” 不过岚琪一走开,刚才对着佟国维的正气和稳重就懈怠了。佟国维会突然跑来对自己说这些话,显然朝堂之上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皇子们这才刚刚自立门户,大臣们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伸手了。胤禛在外不知会面对怎样的诱惑和陷阱,他能辨明正邪吗? 而作为最接近皇帝的人,岚琪很早就隐隐感觉到皇帝对于储君动摇的心。可纵然如此,她也不敢把为儿子谋求前程的愿望从心底挖出来。这是要深深埋藏的事,一旦从心底浮起,她就会变成玄烨口中所说的终日在算计的女人。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算计玄烨。 岚琪忽然站定,一手捂着胸口,环春紧张地问娘娘是否身体不适,岚琪却自言自语:“我只能为皇上一人做事,只能为他一人。” 这之后去宁寿宫,岚琪再如何掩饰心事,也多少会流露出几分不安。太后看来则以为她不舒服,与宗室老王妃们说道:“宫里的事,都靠德妃几人料理,那么大一个家,她自然是辛苦的。” 出身贵重的老王妃们都知道德妃娘娘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即便看不起她的出身,也不至于当面轻视,只能把不满转嫁在旁人身上,彼此叹息着,颇有埋怨的意味:“听说皇上如今多宠汉家女子,皇子阿哥府里都不乏汉家女子出身的侧福晋和侍妾,更莫说我们这些家中。汉家女子个个都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很迷人。男人们、孩子们喜欢也就罢了,可是喜欢得生儿育女,几乎要动摇正室地位,我们这些蒙满贵族的血统,可就要糟蹋了。” 另有人道:“可不是吗?他们都学着皇上的样子,有皇上撑腰,咱们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太后不怕得罪这些人,只是没必要说难听的话弄得很尴尬,敷衍了她们,待散了后,才对岚琪说:“刚才那些你听过就是了,不必搬给皇帝听,别叫他心里添堵。我们正经阿哥都出身尊贵。汉家女子生的那几个,那么小,能成什么气候?” “皇上推行满汉一家,汉家文化千年传承,在皇上眼中无上崇高。”岚琪含笑道,“皇上常说那些世家子弟,仗着骨子里几滴贵族血脉,尸位素餐,不求上进,他们的血脉再正统,也早晚把家败光了。大家族中,往往庶出的子弟更上进,他们身上没有高人一等的骄气,自然而然就处处用心努力。” 岚琪说时顺口而出,没有多想,但见太后喃喃自语:“可不是?皇阿哥们何尝不是?”她才心头一紧,这话若是叫多心的人听见,她可就有指摘太子的嫌疑。胤禛的嫡出身份终归不正统,众皇子中只有太子一人嫡出,而太子有多少能耐,所有人都看得见。 太后似乎真没多想,之后便与岚琪商议别的事,将经年为温宪积攒的嫁妆拿出来给岚琪,让她若不随驾南巡,在家好好整理一番。 岚琪惊讶于太后的心思,温宪的嫁妆若真照这个架势送出去,才应了佟国维那句“树大招风”,太后这哪儿是嫁孙女?分明是嫁她亲生闺女嘛! 可太后笑道:“我一个人,花不了什么钱,这么多年攒下的都分给孩子们了。你别以为温宪这里多,我之前留给胤祺的几乎差不多。只是十阿哥要亏待些,但温僖贵妃留下的那些,也足够他自立门户了。” 太后说着,突然想到一件事:“我怎么又忘记了,如今你和钮祜禄家是亲戚呢,十阿哥府里的事,他们家会尽心吧。” 岚琪笑道:“十阿哥的宅子和温宪的公主府都要张罗,臣妾已经托付阿灵阿夫妻俩帮忙看顾了,自然一切照规矩,由内务府来操办,他们只是帮忙去看几眼。至于九阿哥,当然宜妃自己会操心。” 太后唏嘘:“没想到贵妃留下个儿子,到头来还要你替她照顾。当初把你妹妹嫁给阿灵阿时,她千不甘万不愿的,都是孽啊!” 岚琪不以为意:“为了阿哥和公主的婚事,还有大封六宫,臣妾多半是不随驾南巡了,您只管安心游玩去,等您回来时,必定一切都妥当。” 那日岚琪从宁寿宫退出,好容易在家里歇口气,宫外四贝勒府里传来消息,说小阿哥不大好。但本以为弘昐这一晚就要过去的,没想到孩子硬是又撑了下来,悬着一口气不下去。隔天再有消息来时,说弘昐缓过来了。 岚琪熬得一夜不眠,担心小孙儿,现下听说孩子缓过来了,又希望他能真正健康地活下去。但午后胤禛进宫请安,神情凝重,很明白地告诉母亲,孩子怕是活不久,请母亲心中有所准备,不要太悲伤。 不在眼前的孩子,的确不至于伤心欲绝。而胤禛今日来,是想与母亲商议南巡的事。圣驾拟定二月初三起驾,没有多少日子准备,打前站的大臣们已经出发,大部队紧跟着就要动身。 “弘昐若是在前头殁了,儿子倒也能放心随驾,可若他还撑着口气,我该如何随皇阿玛南巡?”毕竟是亲骨肉,胤禛怎会冷漠无情? “家里的事,你就交给毓溪吧。”岚琪安抚儿子,“皇阿玛既然钦点了你这次随驾,大好的机会不要错过了。下一次南巡不知是何时,你们出趟远门也不容易。小时候你去过一次,如今再去看一看有何变化,你的眼界、胸怀都会宽广。” “可是弘昐……” “或去或留,总要有人做无情人,额娘来做好了。”岚琪狠下心肠,严肃地对儿子说,“孩子注定要走,你陪着他也没有用。他也不知道父亲在身边。你虽是父亲,可你也是儿子,现在你的父亲要你为他保驾护航,你也不能推托。额娘和毓溪会为你看好这个家,说到底,弘昐和我们没有缘分。” 胤禛沉沉道:“没想到额娘会说这样的话,您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 岚琪笑道:“额娘只是知道,你绝不会后悔随皇阿玛南巡走一趟。” 母子俩说了许久的话,胤禛渐渐放下包袱,离开时与母亲一道走到宫门前,岚琪忽然问儿子:“上回你去国舅府,回来与我说隆科多心思不正,这些话你还对别人说过吗?对国舅爷说过吗?” 胤禛摇头:“我不大与他们家人相见,只有舜安颜往来得多些,也是因为温宪。” “那就好,毕竟是他们的家事,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自从皇额娘去世后,我很少见皇额娘家里的人,与其说是我不上门去问候,不如说是国舅府的人躲着我。”胤禛想了想这几年的境况,与母亲道,“便是在朝房里见了面,或在某部衙门见了,我们也是匆匆打个照面。额娘,他们是不是真的躲着我?是想撇掉皇额娘曾经抚养我的事,不愿意在背后支持我?” 岚琪没料到儿子竟掏出这么一番话,果然平日里不多聊一聊,根本猜不到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儿子倒云淡风轻地继续道:“额娘,不是我多想,在外头不比在宫里,如今真是什么话都能听得见,甚至许多秘闻传闻,宫外比宫里知道得还清楚。听得多了,真真假假,我也会弄不清。好在眼下都还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至于叫我上心,但若往后,也许就说不定了。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我想时日一长,我们早晚要生分的。” 左右没有外人,环春站得也远,岚琪至少放心不会有人把儿子这番话传出去。上次他对自己说让大阿哥卸甲的事,看样子他是梗在心里了,往后朝堂里办差,指不定兄弟之间还会起矛盾冲突。 大阿哥他们就算没有手足,还有外戚扶持,胤禛却是孤零零地在外头。乌拉那拉氏虽是贵族,朝政之上却使不出力,怪不得他之前流露出对胤祚的思念,若是胤祚还在,他们兄弟在一起,一定有商有量。她不禁安慰儿子:“十三、十四眨眼就长大了,他们离宫后,你们兄弟在一起,你就有个帮手了。” 胤禛却笑:“那两个小家伙,别惹祸就好了。十三尚好,十四是匹野马,怕是没人管得住他。”说着脑中一个激灵,忙对母亲道,“额娘不要多心,我并没有说自己无助孤单,更……更不会怨您家世单薄。” 岚琪摇头,将儿子的氅衣系带绑整齐,自信地笑着:“额娘从不曾为此自卑,又怎么会怀疑你的心意?何况毓溪做事周全,时常亲自或派人去看望你外祖父、外祖母,额娘还能不知道你们的心意?” 胤禛笑道:“都是额娘的功劳,毓溪她越来越好了。” 岚琪欣慰,将儿子推出门:“回去吧,这一走不知几时回来,好好和毓溪说说话。”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岚琪才严肃起神情,细细回想他刚才的话。国舅府的态度耐人寻味,佟国维若是无心助胤禛,为何还要来提醒自己谨言慎行?可他们竟一直疏远四阿哥,弄得胤禛以为自己要被撇清关系。这也实在太奇怪,她虽有心智,但也不能事事都想得通透,而这又是极敏感的事,不能随便对人说起,唯有按在心里暂且不提。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十章 肃贪惹风波 转眼已在正月末,近来天气晴朗,估摸着之后几天也不会有风雨,二月初三圣驾南巡的计划该不会改变。宫内宫外已经做好一切准备。这几年,皇帝动不动近处远处地往来,仿佛所有人都习惯了跟着皇帝到处走。此次南巡,侍奉太后游幸各地风光外,视察河工、农作、民生是皇帝重要的事。 为确保途中安全,具体的出巡计划未颁布下去,但岚琪隐约知道,怕是两三个月都不见得能回来。而太后经不起长期的车马劳顿,必然是要驻跸各地,且停且走,这样一来极其耗费时日,但能避免太过辛苦。因此,岚琪对太后、对玄烨、对孩子们,反放心不少。 可是出巡在即,玄烨却好几日不见岚琪。他软磨硬泡,甚至翻脸,人家就是不肯跟着出门,一负气就不再见她。旁人尚不知道,帝妃俩已经冷了好些天。 因这次要侍奉太后,五妃之中除岚琪和荣妃之外,照旧都随驾出门,但其他宫嫔扈从的便少了,嫔位之上只有僖嫔、敬嫔,再和贵人、密贵人等,宫里会留下许多人,不比上一回整个紫禁城走空了似的。 二月初一,荣妃突然派人来,让岚琪去乾清宫帮皇帝打点行装,岚琪才知道梁公公本去景阳宫请荣妃,结果荣妃头疼犯了,起不了床,便假手她过去帮忙。岚琪担心推托反而尴尬,明知道玄烨故意跳开她的,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她在暖阁里看着宫女们将皇帝贴身的衣物装箱子,身后突然有人说:“你来干什么?” 不用回身就知道是谁,宫女、太监哗啦啦跪了一地,梁公公满脸尴尬地跑进来要他们都出去。岚琪不得已,一面亲自去拿了几件衣裳放进箱子里,一面叮嘱:“路上出了汗,别捂着,勤换着些才好。” “朕一向整洁,还用你来说?”玄烨很不耐烦,发脾气似的,“你既然不肯去,这些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岚琪却捧着手里的衣裳,笑悠悠地看着他:“就要几个月不见了,皇上还不肯赏个笑脸?” “有什么可笑的?就要几个月不相见,你笑得出来?”玄烨说着,就把箱子踹了一脚,不耐烦地坐到一边,瞪着眼前的人,“如今让你随朕一道出门,都做不到了?” 岚琪站到他身边去,含笑说:“臣妾该说的都说了,皇上南巡不光为了游山玩水,臣妾留在宫里也有臣妾要做的事。您看荣姐姐这阵子身体也不好,撂下她在家里,哪个能放心?” “和别人有什么相干?没有你,没有她,这宫里也乱不了。”玄烨依旧不肯罢休,竟似有几分孩子气,还试图劝服岚琪,“你不在朕身边,朕不放心。” 岚琪不知不觉就坐下了,依偎着他说:“您非要臣妾说心里话不可。旧年东巡回宫那些日子实在自在安逸,二十多年了,臣妾也想歇一歇。这回您出门,臣妾又能偷懒几个月,而宫里有人看守着,总比没有好。总之,将来再有机会,臣妾一定相随。温宪嫁了人,总没道理再陪着她。” “将来你若再有借口如何?”玄烨不甘心,“说好了,趁我们还年轻,五湖四海走一走。” 岚琪依偎着他,轻轻摇晃着身体,温言软语哄着他高兴。玄烨也非真是个孩子,两人温存半天,到底是妥协了。而很快有大臣等着见皇帝,岚琪也要为皇帝打点行装,玄烨说夜里去永和宫。她忙活好这边的事,便先离开了。 走出乾清宫时,环春听见主子长长叹了口气,瞧见她眼底有异于平常的神情,揣摩着娘娘的心思,终究没问出口。 是日午后,书房里突然传来消息,说几位阿哥去试后天随扈出发时要骑的马匹,挑选时突然有马撒野,惊得马群慌乱,将阿哥们踢伤了。岚琪听得心惊胆战。好在不久后,十三、十四被安然送回,却是听说九阿哥、十阿哥伤得不轻。岚琪唯恐太后不安,便让俩孩子歇着,自己往宁寿宫来安抚太后。而十阿哥左胳膊折了,小半年怕是不能动。 皇帝派梁公公来看望十阿哥。梁公公多心,问太后是不是会改变主意不出门。没想到果然亲疏有别,太后却是道:“一路都安排下去了,我若突然不去,这么大的变故不知百姓官员要怎么想。我不能给皇帝添麻烦,自然还是照日子出门。宫里的人会照顾好十阿哥的。” 岚琪见太后这般态度,不再多言,安顿好十阿哥,又问了问太后行装是否打点齐全,太后反道十三、十四阿哥也受了惊,让她早些回去。岚琪这才离了。 这日直到傍晚时,因九阿哥、十阿哥被马匹踢伤,他们俩不再随扈出巡,本以为宜妃会留在宫里照顾九阿哥,不想皇帝却点名要她继续随扈。乍一看,都以为皇帝对翊坤宫恩宠有加,岚琪则明白,若是因为儿子受伤不能出巡,宜妃的怨气该把翊坤宫的顶都掀翻了,日后就该给她找麻烦。玄烨深知这道理,才宁愿留下受伤的儿子,也要把她带走。 二月初三,圣驾如期出巡。一大早将太后和皇帝送走,宫中上下便似松了口气般。岚琪与荣妃先到翊坤宫探望了九阿哥。十阿哥是折了胳膊,九阿哥则是崴了脚踝,比起十阿哥要轻很多,但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出门是断不能了。 孩子面对两位娘娘还十分客气,可是她们一走,就只剩下满腹怨怼,拿屋子里的太监宫女撒气。不承想正发脾气时,外头通报八贝勒到了。 九阿哥十分意外,眼瞧着八哥脚步轻盈地进门来,睁大眼睛问:“八哥怎么没跟皇阿玛走?” 胤禩笑若春风,温和地说:“你和老十都留在宫里,我不放心。昨晚就跟皇阿玛请旨,还领了差事,宫里的关防照旧是我来盯着,也好时常进宫看看你们。” 九阿哥果然有些高兴,但也十分可惜:“南巡不容易,江南风光百闻不如一见,八哥你为了我们留下,实在不值当。” 胤禩却笑道:“将来总还有机会,等我们再大些,为皇阿玛做钦差御史下去瞧瞧,也不是难事。你安心养伤,我们留在京城里,自然也有乐处可寻。” 兄弟俩说了几句话,胤禩便说要去宁寿宫看十阿哥。从翊坤宫过来,经过东六宫时,不禁往延禧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母亲是随驾出巡了,因过去在咸福宫住的关系,母亲与佟妃关系尚可,这次算是与佟妃一道出门。昨天他进宫探望受伤的弟弟,半程与额娘相遇。额娘问他一次南巡和再深刻巩固兄弟的情哪件事更重要,他想了半天后,便进宫向皇阿玛请旨,表示愿留在京中照应弟弟们。皇帝起先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不能南巡的确可惜极了,他要比兄弟们少许多阅历,但想到九阿哥、十阿哥都要自立门户,往后兄弟几个在宫外能互相扶持,是二三十年甚至一辈子的事,他觉得值了。 一眨眼,皇帝离京数日,外头传来的消息一路平安,宫内也没什么波澜,荣妃、德妃都留守宫闱,自然是方方面面都十分妥帖。只是四贝勒府里的小阿哥不好,又一次传来消息时,再不能像上次那样乐观。岚琪苦等一夜,天未亮时就有消息传来,弘昐殁了。 犹豫再三,还是把消息送了出去,好歹要让胤禛知道才好。岚琪不能擅自出宫,便派人叮嘱毓溪好好善后,更是给李侧福晋带了话,抚恤她的丧子之痛。其他的,就再也做不了了。 胤禛获悉儿子殁了的消息时,刚刚一身泥泞地随父亲从河堤视察归来,不等他悲伤,不等他换了衣裳,父亲就派人找他过去说话。胤禛愣是换了干净的衣裳才过来。如此慢了近一刻的时辰,皇帝自然要问他迟来的缘故。 四阿哥却是冷静地说:“皇阿玛自幼教导儿臣,不可衣衫不整,人前失仪。” 玄烨上下打量儿子,见他衣履整洁、双目有神,站在那里,笔直地挺着脊梁,周身皆是年轻人该有的蓬勃朝气,心中略喜,但未露在脸上,只是道:“朕才听闻消息,弘昐殁了。” 胤禛垂首道:“儿臣也得到消息了,是额娘派人送来的,儿臣正想向您禀告,还请皇阿玛暂不要让皇祖母知道,让皇祖母尽兴游历山水才好。” 玄烨点头:“就这么定了。”顿一顿,又问,“心里难受吧?朕本以为你会要求留在京城陪伴妻儿,没想到你还是同行了。” “额娘说,孩子和我们没有缘分,既然注定是熬日子的,就让我不要太牵挂。他太小也不懂人事,就让他安安静静地去。”胤禛说话间,难忍鼻尖发酸,“但到底是骨肉,儿臣很心痛。” “这是人之常情,你便是要留下陪伴他们母子,朕也不会怪你。”玄烨淡然,示意儿子坐下。胤禛不敢。他轻轻一叹,没有再勉强。之后父子俩说的话再不与这悲伤的事相关。玄烨专注河工治理十数年,闲谈间将个中门道讲给儿子听。胤禛向来慧心善悟,听得认真,更能举一反三地与父亲说上几句,让玄烨十分欣慰。 时光飞逝,圣驾离宫已有大半个月,本以为直到皇帝回来的日子,都能清清静静地度过,不想三月下旬时,岚瑛急匆匆进宫,竟是一进门就掉眼泪,拉着姐姐说:“我不要和阿灵阿一道了,姐姐快让他休了我。” 岚琪当是阿灵阿在外头寻花问柳惹怒了妹妹,想劝几句息事宁人,不料岚瑛却说,是皇帝到了江南,在那里肃贪,隔着千里震动了京师百官。原来江南虽富庶,但要仰仗朝廷庇护,岂能不与京畿大臣多往来疏通?文武百官之中鲜有干干净净的,他们家更是从中捞了不少油水,现下阿灵阿正天天在家烧书信,更四处筹款,不知要补什么空缺。岚瑛哭着说:“他就差打我的主意,盯上那些嫁妆了。” “到底缺了什么银子,要那么多?他做什么了?”岚琪听得心惊胆战。皇帝早年肃贪,虽然到最后不了了之,却也把朝廷大臣们吓得够呛,如今隔着千里震撼京师,显然也是有意为之,阿灵阿他们最洞悉皇帝的意图,若非险峻不可避,不见得会如此紧张。 岚瑛恨恨:“他们家的人头俸禄,怎么撑得起那么大的家宅?我早就知道他们不干净,明着暗着劝过几次,他总是敷衍我,背地里必定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到处捞油水。我真是管不住他,也不想和他过了。” 岚琪唯有劝说:“夫妻本该同舟共济,他有错,你也该与他一同担当,难道那些金银带来的安逸日子,你没有过着?” “姐姐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若是阿灵阿真犯了事,我就要跟他一道下大牢去了。”岚瑛可怜兮兮地看着姐姐。岚琪算是明白了,妹妹哪儿是来跟自己闹要和阿灵阿分开的?她是来搬救兵,想从自己这里帮一帮阿灵阿。可是她不懂这些事,唯一明白的是皇帝对贪污恨之入骨,皇亲国戚中,不少人为之付出性命,如今八福晋的阿玛,当年也是栽在那上头。 “姐姐……我们该怎么办?”岚瑛也不藏着掖着了,低头扯弄着衣摆,抽抽搭搭道,“一大家子人,孩子也小,我跟着他怎么都行,孩子们怎么办?” 提起孩子,岚琪便心软了,将环春唤来,去翻出她的体己来,塞给妹妹道:“拿去补亏空吧,我这里也不多,都是备着给孩子们的,但如今太后那儿承担下温宪的婚事,底下几个还小,这两年用不上,你先拿去。” 岚瑛却怯怯地看着姐姐,惶恐不安地问:“银子总有法儿补,我不是来跟您要钱的,我怕万一阿灵阿犯了事,就算补了银子也没用的话,姐姐,我该怎么办?” 岚琪也不敷衍,正色道:“若出了事,姐姐必然保你和孩子的周全,我大抵还是有这些能耐的。可是瑛儿,你们家里犯事的那些男人要怎么办,姐姐恐怕爱莫能助,我会尽力,可实在不晓得能为你做到哪一步,你不要怨我。” 但是这一阵肃贪的风,并没有持续太久,相反半个多月后从江南传来消息,皇帝还在当地赦免了许多人的罪,结果京城里好一阵动荡,官员们各种办法补缺口,到后来却没什么大事。谁也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做什么,可他远在江南,却收回不少国库欠银,这一遭劳民伤财的南巡,有赚不赔。 皇帝肃贪的事看着捕风捉影,可这一番震荡带来的影响却久久不散,那日荣妃特地跑来永和宫,与岚琪悄声说:“顺贞门捉到私带出宫的太监,翻出来全是金银玉器,顺藤摸瓜查下去,你猜太监打哪儿来,又怎么得了这么多东西往宫外带?” 岚琪当然没盯着这种事,但见荣妃这么紧张,总不会是哪一个妃嫔,想想宫里如今还有什么人,不禁心头一震,难道是太子? “毓庆宫如今了不得,都卖起家当了,太子这是把银子都花哪儿去了?这都不够花了,要拿东西换银子?”荣妃絮絮叨叨地说着,消息传到她这儿,也是手下小太监在顺贞门有当差的老乡小兄弟,听了那么几句,就传到了景阳宫。 岚琪心里一沉:荣妃果然是七窍玲珑心,若换作自己知道,一定闷声,绝不轻易告诉别人。可荣妃就不同,正因为知道这是不能随便说的事,才不愿一个人扛着,特地跑来告诉自己,万一有什么事,知道的人多了,她的负担甚至危险就少了。 荣妃自言自语着:“难不成肃贪的事,都查到太子头上了?” 岚琪一言不发,只是配合地听着,心中则另有主意。几日后,将岚瑛召进宫,问起她这次京城的动荡,岚瑛则唏嘘着:“阿灵阿说看皇上的架势,是不会等回銮秋后算账了,皇上这一次收回的欠银,好些都是拖了朝廷三四年甚至更久的。阿灵阿说皇上实在英明,皇上若在京城里,保不定一些老臣跑去耍赖,可皇上隔着千里敲山震虎,大家摸不清状况,反而都吓蒙了。” “涉及不少人吧?”岚琪问。 “不少呢。”岚瑛点头,略尴尬地说,“好像孝懿皇后家里也有所波及,她的兄弟隆科多还找我们家大伯周转呢!我听阿灵阿的嫂子说的。” 岚琪微微皱眉,国舅府树大根深,传说是金山银山堆成的宅子,孝懿皇后昔日的承乾宫也是富丽堂皇,所用物件器皿无一不昂贵精致,如今隆科多却要找外人周济,也不知是佟国维不帮他,还是国舅府已经大不如前,这里头的文章可深了。 但听岚瑛又说:“进了阿灵阿家的门,才晓得这些富庶世家没有干净的,这次吓到不少人,但是也有胆儿大没动静的。无论如何,反正皇上是赚得钵满盆满的了。” 岚琪嗔怪:“这叫什么话?本就是欠朝廷的钱,还回来不应该?” 岚瑛嘀咕着:“幸好是年头上,这要是在年末,家里如今的状况,只怕年关难过。姐姐你是不知道,这些大门大户实际又空又虚,大多看起来体面,关起门来能周转就不错了。” 岚琪道:“既然如此,你更要好好持家,劝阿灵阿不要再冒险。皇上哪天动了真格,六亲不认的话,你我都没法子。这一次算是过去了,下一回又该怎么办?你安心把家业打点起来,你们家还有田地山林,每年有进项,再加上俸禄,过日子绰绰有余了。你若过不好,我又要不安心了。” 岚瑛贼兮兮地笑着:“那姐姐上回给我的银子,您等着要回去吗?不要了可好?就当赏我了。” 岚琪本不在意,玩笑道:“那可是你外甥、外甥女成亲要用的钱,你这小姨实在好意思。” “可是阿灵阿拿来填补空缺还给朝廷,不又到皇上兜里去了?到了皇上兜里,不就是到了姐姐兜里?”妹妹像个孩子似的缠着她,却被姐姐拍了脑袋瓜子说:“那是朝廷的钱,皇上可不能乱动的,你这算盘实在太精。” 玩笑归玩笑,正经事不能马虎。岚瑛不过是嘻嘻哈哈落得轻松,心里头知道这事情有多严重,如今阿灵阿在她面前更加弱势,一面宠爱妻子,一面又佩服她持家有道,好歹这一次动荡,没把家业给败了,在岚瑛的操持下,家里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从温僖贵妃早年失宠落寞,到如今没了,钮祜禄一族真是大不如前,也因此亏空的数目没有吓死人,阿灵阿害怕的那几项,总算给填满了。 而对于岚琪来说,她当着六宫这个家,知道金顶红墙下的日子也不容易,可从岚瑛这次经历,她更加明白那些高门大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窘迫。照岚瑛的话说,但凡贪污,自然从国家那里拿,但他们也有心要补空缺,不敢太过招摇放肆,可是上哪儿来银子补?自然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再加上贪污的银两早晚要花了。如此一来,亏空便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漏洞越来越多,没完没了,无止境。 这些事,岚琪还是头一回知晓其中最根本的缘故。她过去想不明白,那些贪官明明家财万贯,为何还不知足?如今想来,真是家中再多银两,也堵不上他们历年造成的朝廷亏空,怪不得玄烨恨贪恨之入骨。 再想荣妃所说毓庆宫周转不过来的事,太子、太子妃和皇孙的用度都是从内务府拨款,和皇帝的乾清宫里一样,不与后宫妃嫔及其他皇子、公主算在一起。岚琪虽不知道其中细则,照例过日子是不难,每月都有银两、东西送去,突然要周转那么多银子,看样子是和这次震荡脱不了关系。岚琪并不清楚太子如今管朝廷哪几个衙门,今儿这才从政多少年,难道也捅出漏洞来了? 每每想到这些,都一阵揪心,只怕若太子真有所亏空,玄烨收了这笔钱也不会高兴。便在心里打下主意,等儿子回京,一定要好好敲打他,绝不能让胤禛在这上头糊涂,即便不同流合污,在朝堂之中会很辛苦,也绝不能走上不归路。 此时此刻,远在江南的皇帝,正侍奉太后,带着妃嫔、皇子到了杭州,陪太后游历杭城风光后,拟定本月二十七日,带诸皇子检阅杭城驻军,并在校场比试骑射。 那日之前,胤禛忙完自己的差事,便来找胤祥、胤祯,要带他们去选马匹并跑一跑,好为那日骑射比试做准备。可胤祯闷在屋子里,谁也不理睬。胤祥跟着哥哥在门外,轻声说:“他不高兴,说和想象的不一样。四哥,你们跟着皇阿玛到处走,他却和我一道跟在皇祖母身后,哪儿也不能去,这样子还不如不出门。” 胤禛笑道:“他才多大,想去哪儿?难道要文武百官来给十四阿哥磕头行礼?” 说着话就往屋子里来,见弟弟裹着被子闷在床角里,显然是知道自己来了故意负气,他背手站在一旁,沉声问:“你要是真不愿意去,我就带你十三哥走了,回头我会禀告皇阿玛,说十四阿哥病了,检阅驻军不必带着他,比试骑射也不必算上他。” 窝在被子里的小子一动不动,胤祯像是真委屈坏了,兴高采烈地出门,出门前四哥还带他去给短刀开了刃,可是真的离了皇城,他竟然被塞在马车上跟在皇祖母后头颠簸,快两个月了,连皇阿玛的面都没见几次,却总听说哥哥们跟着皇阿玛到处去,一切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你是怕输喽?”胤禛突然道,看到被子里的小家伙动了动,他继续说,“我会向皇阿玛说清楚的,你到底是病了还是怕输,你不会连话都不会说了?要是再不开口,那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十四阿哥怕输。” 胤祯一跃而起,眼睛瞪得溜圆:“哪个怕输了?四哥不要胡说。” 胤禛在他脑袋上重重一拍,责备道:“谁允许你这样和兄长说话?没一点儿规矩。” 十四不敢顶嘴,不服气地别过脸,却突然被哥哥拎起来往地上一推,在他屁股后头踹了一脚说:“像个姑娘似的躲在被子里,亏你做得出来,立刻给我换了衣裳跟我走,你再磨蹭,要不要我给你松松皮肉筋骨?” 胤祥怕十四弟再顶嘴,但哥哥看着并没有动气,赶紧上来打圆场,拉着弟弟去换衣裳。胤祯何尝不想出门,就是骄傲的气性一路受挫败,心里受不了了。到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什么都露在脸上。 兄弟俩穿戴齐整出来,胤禛将他们上下打量,果然弟弟们都长大了,这两个月没怎么见,仿佛又长个儿了,叮嘱了几句,要他们别乱跑,要懂规矩,便将弟弟一道带出了门。 虽然还是坐马车,可十四阿哥显然活泼起来。这几天他生闷气,没跟着太后出去玩耍,所以眼中所见都十分新鲜,一路 上都在问十三哥这个那个,吵得胤禛头疼,可看到弟弟们高兴,他也只能受着了。 待到了驻军校场,这里已经在准备后日圣驾检阅的事,马匹箭靶都已安排齐全。胤禛带着弟弟们来选马,说:“你们出门以来极少骑马,一定都生疏了,皇阿玛说了,要你们上场不求赢过谁,可以输了比试,但不能输了气势,不能为了求赢不知轻重,皇家子弟一定要有气度。” 可是哥哥说半天,十四阿哥的心早就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少不得又被哥哥训斥,只能老老实实地耷拉着脑袋跟在他的身后。 胤祥却轻拍弟弟的背脊,温和地说:“你这会儿多听几句话,一会子四哥当然就不管你了。你总是不在要紧的时刻听话,傻不傻?”说着推了弟弟往前走,喊着四哥,问他知不知道杭城这里养的马匹和京城的有什么不同。 胤禛则没把刚才训斥弟弟当一回事,带着他们往马厩来,告诉他们南北养马的不同,然后让他们挑选出马匹。十四阿哥人小鬼大,只相得中高头大马,要最高最壮的才行。胤禛说他个子还小,驾驭不了,弟弟立刻就背过脸不高兴了。 胤祥不想大家出来玩一趟扫兴,便跑来与四哥说,想给十四那匹马。胤禛转身瞧见弟弟站在马厩前痴痴地望着那匹马,不免又觉得好笑,点头道:“让他牵着马匹走一走就好,不能让他自己跑。”又指着近处一匹马说,“那一匹最温和,让他骑那匹马跑。” 见哥哥答应,胤祥立刻跑回来告诉弟弟,十四脸上才有了笑容,兴奋地等着马夫替他把马儿牵出来。可明明哥哥一直在边上说不能让他单独骑马跑出去,他却一坐上马鞍,立刻双腿一夹,挥鞭带着马冲出去,急得胤祥要喊他,又怕惊动了四哥。而十四阿哥骑马还没跑出多远,外面草地上因停了一片雀鸟,在马蹄声惊动下呼啦啦展翅飞走,这一下却把撒蹄子的马给惊着了。 胤禛正与侍卫首领说后日检阅时各处关防的事,忽然听得马匹嘶鸣,又有人声惊呼,急忙跑出来,但见十四弟一个人骑着那匹高头大马,马受了惊正高高扬起前蹄。小家伙还算机灵,死死拽着缰绳没撒手,但身子已经坐不住,再蹦跶几下,他恐怕就要被甩下去。 胤禛又急又怒,带着人就冲过来,行动敏捷的马夫冲上去拉住了缰绳,但尚不能控制马匹。那畜生若是真发了急,指不定就要扬蹄冲出去。几个侍卫一道上前奋力拉住,可马仍旧在不断地挣扎,十四阿哥高高坐在上头,想要跳下来,但马背实在太高,又一直在晃动,他便胆怯了。 再拖下去未必能镇得住受惊暴躁的马,胤禛靠近了一些,冲弟弟喊道:“跳下来,四哥接着你。” 十四阿哥一手拽着缰绳,只怕一松手他就要滑下去,马儿好像越来越暴躁,四哥在下面一脸怒意,又看到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就那么犹豫不决地僵持着。胤禛实在不耐烦,冲上前冒着可能被马蹄踢伤的危险,一把拽住了弟弟的裤腿,呵斥他立刻撒手放开缰绳。十四一慌松了手,立刻被哥哥拽着拖下去,以为自己要实打实地摔到地上,却被哥哥顺势抱住,往后退开,等他醒过神时,已经稳稳站着了。 “混账东西,回去再收拾你。”胤禛怒极,但这里人多,不至于当众让弟弟没脸面,只等那边制伏了撒野的马,才冷声说,“跟我来。” 十四阿哥惊魂未定又气性高,待在原地不肯动。胤祥上前抓着他拖了一起跟哥哥走,低声说他:“你看你,别再不听话了,回头四哥都不带我们玩了,你乐意闷在屋子里啊?” 说话间又到马厩前,胤禛让人将刚才为弟弟选的马牵出来,把自己的马鞭扔给他,冷着脸说:“上去。” 十四满面不服气地爬上了比刚才几乎矮了半身的马匹,但的确觉得更适合自己,耳边则听哥哥说:“你跟我耍性子,我们自有说话的地方,但别把这脾气性子带到骑射上去,稳稳当当拿出真本事来,才能叫人服你。坐好了没有?双腿夹紧,重心要稳。” “是。”十四才闷闷应了声,哥哥立刻拿过鞭子就往马屁股上抽。马儿吃痛扬蹄,胤祯缓过神来时,马儿已经跑出马厩,只听后头四哥的声音喊着:“双腿夹紧……” 这边胤祥看得心惊,担心十四弟会不会有事,胤禛却笑:“你们自小就学骑马,这点难不倒他,就是别自不量力,丁点儿个子就想骑高头大马。”又指了边上说,“胤祥,你骑那匹马。十四骑马太野,你出去别追他,别把他逼急了让他乱跑,各自跑一跑,松松筋骨就是了。” 十三阿哥最听兄长的话,便上马慢悠悠地跑出去。这边马夫牵马来给四贝勒,胤禛交代一些事后,也骑马出来。但见阳光下尘土飞扬,两个弟弟在校场上策马飞奔,稳稳当当时,个个都身手矫健,是值得让人骄傲的皇家子弟。可惜这里场子有限,不能尽兴。胤禛便唤人来问了几声。不多久,他的随行侍卫每人都带上水壶、弓箭等,准备妥当。胤禛策马跑近两个弟弟,朗声说:“跟我走,四哥带你们去外头跑,这里地方太小。” 胤祯听了两眼放光,刚才的事早就抛在了脑后,扬鞭欢腾地喊着:“四哥四哥,我来了。” 深宫之中,岚琪正在灯下看傍晚刚刚送进宫的玄烨的信函,意犹未尽地反复念着。环春来问几时用膳,顺便道:“奴婢听说,八阿哥今日本是回府里歇着的,这会儿突然又进宫,直奔毓庆宫去了。” 岚琪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放下信函冲环春笑着问:“你猜万岁爷说什么?” 环春哪里猜得到?岚琪便笑道:“你家万岁爷说,他把那些给他进献美人的官员给骂了,这回不带人回宫。就这事,你说他有什么可得意的呀?” 环春接嘴道:“那娘娘又怎么看了信,笑得花儿一样好看?” 岚琪见自己的心思被猜透,小气地别过脸不再理环春,自顾整理起书信,将它们一并放在收藏信件的匣子里。那里面都是玄烨这些年出门在外时给她的信函,两人在一起时,偶尔心血来潮,会挑出一两封从前的来看看。玄烨往往惊讶于自己热情殷切的言语,可一切又都在他记忆深处,稍稍点拨就全回忆得起来,两人常常能为此笑上半天。 “主子,您晚膳还用吗?公主们可等在膳厅了,她们下午在园子里逛了半天,早就饿了。”环春凑过来,冲主子笑眯眯地说,“难道您看了信,就心满意足不觉得饿了?” 岚琪在她胳膊上轻轻一拍,又爱又恨道:“过几年,底下的人都该喊你嬷嬷了,还没个正经。”可是扶着环春的手穿鞋起身,又喜笑颜开,故作大方地说:“心里满满的,自然不饿了。我可不是高兴你家万岁爷不带新人回宫,他身边有新人我不在乎,而是这才选秀挑进来不少人,若又说要带新人,我可就难做了,这下我省心不少,是好事。” 见环春一脸坏笑的模样,这会儿就往闺女那儿去,生怕被孩子们看出什么,勒令她不许笑得那么灿烂。环春忍不住说:“娘娘才笑得灿烂。奴婢是笑您口是心非,您每次说这样的话,就特别啰唆。” 岚琪睨她一眼,含笑道:“你我的年纪加起来,可要快一百岁了。”说着,却掰起手指计算,眼角飞扬喜悦,轻声道:“待皇上五十有三时,我与他加起来正好百岁。环春你说,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美满?” 环春感慨不已,搀扶主子一路往膳厅去,欣然道:“自然是美满。但求皇上和娘娘,康健长寿。” 此刻毓庆宫里也摆了晚膳,但桌边只有太子和八贝勒坐着,太子妃、侧福晋和皇孙们都不在跟前。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一旁的小太监不断地向八贝勒杯中添酒,胤禩阻拦说,他不能多喝,太子却拍拍他的肩膀:“喝吧,大不了在我这儿住一晚,再不济回阿哥所去,醉了也不怕。你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醉酒是什么滋味吧?” 胤禩心中想,父皇一向不喜欢人酗酒,只在特别重大的节庆上才会多饮几杯,大多只是微醺,极少酣醉如泥,日常几乎不碰酒,十分节制。兄弟之中,学着父亲的模样,哪怕是碍着他的喜好,也都不饮酒,莫说胤禩不知醉酒是什么滋味,其实他根本不晓得自己有多大的酒量。 可今晚太子高兴,自斟自饮已经大半斤下肚,瞧着太子的酒量不差,虽然面颊微红,但神志尚清醒得很。胤禩则喝了两三杯,还不知自身深浅,可心里已经十分反感了。 太子见他端着酒杯不喝,而自己的酒壶已经空了,再要添酒时,侍奉的太监怯怯地说:“娘娘有命,太子爷贪杯伤身,奴才若给您寻酒来,奴才小命不保。” 太子冷笑一声,竟对弟弟说:“你看你那嫂子,年纪小小,却什么都要管。”说着话,眼睛盯着胤禩手边那壶几乎没动过的酒。做弟弟的愣了愣,赶紧送到太子手边,但想了想又拿了回来,恭恭敬敬地说:“您喝了不少了。” “酒醉乱性,上回你撞见我,我就醉得不省人事,听你皇嫂那样说,我还不信呢。”太子被酒色染红的双眼里,尽是读不出的意味,神情复杂地看着胤禩说,“兄弟里头,数你见我最多狼狈的模样,这一次,又被你撞见了。” 果然太子找胤禩是为了毓庆宫太监私带出宫的事。宫内的关防是八阿哥管着,那件事必然要到他耳朵里,虽不是他正面遇见,听听也怪吓人了。当机立断把那些人都解决了,没有让事态进一步扩大,但是一直未和太子就此说过什么,在他心里也悬着不安生。 要想想,那太监也不傻,怎么可能偷那么多东西一下子带出去?必然是受了托付,替主子办事,搜出来的珠宝器皿的价值少说在两三万两,可就这么着急地拿出去,若贱卖,怕是四五千两都不一定换得回来。可毓庆宫何至于连四 五千两都拿不出来?或是说,怎么会缺那么多银子,到了要变卖珠宝的地步?胤禩不用脑袋想,都能猜到是为了这次京城里的动荡,安亲王府私底下都来与他周转过,还没敢让妻子知道。 “八弟。”太子热络地喊了一声,“那件事,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好?” 胤禩垂下眼帘,轻声道:“臣弟什么都不知道,皇兄您说的是什么事?” 太子嘴角飞过冷漠的笑容,轻哼着:“到底是我的兄弟,很好很好。” 胤禩却又看着兄长,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两张纸递到太子面前:“臣弟建府不久,家中几乎没什么花销,这些是与福晋成亲时各处收来的礼金攒下的。” 太子微微蹙眉,可手却不由自主地摸了上去,稍稍捻开来看,灯火之下可见里头的模样,是两张银票,每张一千两,加起来竟有两千两银子之多。他惊愕地看着弟弟问:“你们能收到这么多的礼金,那我……”他似乎想说,那怎么自己成婚时,对这一切都没有概念,要说妻子也不至于瞒着他,可他真不知道原来能收那么多。 胤禩倒是解释:“自幼从太祖母、皇祖母,还有皇阿玛与各位娘娘手中收到的压岁钱,惠妃娘娘都替我攒着,之后都是我自己管,在宫里根本用不上钱,都在这里头了。” “那岂不是你所有的积蓄?”太子蹙眉。 “只是臣弟的私房钱。府里的钱财都是您弟妹看管,不愿横生枝节,没有经她的手,弟弟只有这些了。”胤禩微微一笑,将银票再推给了太子,“这样一来,您该信任兄弟了吧?” 的确,胤禩和自己有了钱财瓜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真捅到皇帝面前,就是闹出什么来了,至少八弟不会轻易背叛自己,不然就要把他也卷进去,他何至于自掘坟墓?好歹这一边是可以安心了,收下这钱是两处都买个放心,他何乐而不为? 可胤禩离开毓庆宫时,心情反而比来时沉重。他虽自幼在宫里,但来过毓庆宫的次数却数得过来,几乎没有像今天这样待这么久,甚至还和太子把酒言欢。 毓庆宫在众兄弟眼中都是乾清宫一般的存在,如今当他看清这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之处,却真正明白了两处的天壤之别。太子终究只是储君,即便父皇要求兄弟之间有君臣之别,可在胤禩眼里,太子根本配不上。 一路往宫外去,身上淡淡的酒气都消散在清风里,八阿哥的烦恼不在于太子的庸懦无能,而是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沉重,是为哪般。 毓庆宫里,胤礽孤坐在酒桌前,太子妃已悄然站在门外,屋子里时不时飘出的酒气让她深深蹙眉,她没有走进去,因为不知走进去该对丈夫说什么。 看着看着,但见丈夫开始撕手中的纸片,一下一下,很缓慢,可一遍又一遍反复撕扯,之后轻手一扬,碎片如雪纷落。他霍然起身往外头来,乍见妻子在门外,不屑地一笑:“放心吧,他不会到处说,他蹚进这浑水里,自己也不干净了。今晚我在书房里写折子,你歇着吧。” 太子妃心中惴惴,颔首答应。待丈夫离去,她径直走进来,看着满地碎片,随手拾起一些看,还能见零星字眼儿和印章模样,再多捡一些拼起来,瞧着竟是银票的模样,她心中一紧,努力捡起更多的碎片拼凑,看到那银票价值,心中突突直跳,这节骨眼儿下,太子他竟然撕了两千两银票? 她重重地跌坐下去,举目看殿阁内雕梁画栋,这富丽堂皇的一切,到底撑起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夜渐深,永和宫内灯火渐灭,温宪、温宸窝在一道歇着,似乎温宪知道自己要出嫁了,更稀罕妹妹为了陪她而放弃随父亲游山玩水。近来姐妹俩比从前更亲热,岚琪看在眼里皆是暖心的甜蜜,要知道等她百年之后,好歹姐妹兄弟能互相扶持,也算是安心了。 洗漱后坐在镜台前梳头,环春在外头不知做什么,很久才回来,拿过梳子为岚琪打理青丝,轻轻地在身后说:“太子似乎是请八阿哥喝了酒,听说八阿哥离开时带着酒气。您说奇怪不奇怪?八阿哥难得离宫歇两天,还特地把八阿哥叫进来喝酒。” 岚琪淡然道:“平日八阿哥在宫里时是当差,太子也不敢邀请他。今日既然他回去歇着了,特地叫来喝酒也没什么,他们都是大人了。” “娘娘可真看得开。”环春却笑,“奴婢打赌,明儿一早,荣妃娘娘就该来给您说这事了。荣妃娘娘那里什么不知道?” 岚琪这才笑道:“说来也是,她这么多年在宫里攒下的人脉,一向又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相比之下,她比我更加消息灵通。” 环春笑道:“荣妃娘娘不论知道了什么,都爱来告诉您,咱们就算没有她那样消息灵通,也没碍着什么。” 岚琪却摇头说:“任何事做过了头都不好,我宁愿她别处处惦记着我。” 果然,第二天一切如环春所料,荣妃午后来永和宫闲坐,三两句话说起昨晚的事,说八阿哥在毓庆宫吃酒了。岚琪静静地听着,不予置评。荣妃则自言自语般说道:“孩子是她养大的,若是自此与太子亲近起来,她该恨死了,这岂不是养大了一头白眼狼?” 听到说惠妃,岚琪心里起了波澜,这些日子传回来的消息,无不说皇帝对惠妃如从前那般好,到底怎么好,她没亲眼看见不知道,可惠妃是精明能干的人,她和荣妃都清楚。之前荣妃总和她絮叨,说惠妃回来要夺权了,彼时岚琪不以为意,现在则觉得未尝不可能。 岚琪恨死了明珠党羽连带惠妃。皇帝留着惠妃、留着明珠,一直都是为了大阿哥和太子。若是复用惠妃,甚至重新大力起用明珠,必然另有不为人知的缘故,指不定就是太子和大阿哥之间,他彻底放弃了一方。皇帝若想达到目的,怎会在乎荣妃或她在宫内多年经营的辛苦?只要六宫不乱,换人协理不是难事。 荣妃喋喋不休:“三阿哥如今比不上兄长,更被弟弟们比下去。皇上为了朝政,怕是随时都能弃我。” 岚琪却笑道:“你在景阳宫好好住着,何来抛弃一说?姐姐不要吓唬自己。近来你身体也不好,若皇上对她真是恢复如前,你或我,乐得清静歇一歇。” 荣妃不甘心道:“我们辛苦那么多年,让她白捡了便宜?” 岚琪却笑道:“也要看她气数能有多长。荣姐姐难道不懂中庸之道?” 荣妃不是蠢笨之人,只是从来无所依靠,让她长期都怀着患得患失的心态,此刻听岚琪说这句,想到她的三阿哥文武皆是资质平平,几次都与自己说不愿在大臣之间周旋,要是能捞到修书编史的差事就好了。不知岚琪所谓中庸具体指什么,可她儿子这模样,不出挑儿,不风光,但也绝出不了什么事。现在得了郡王位,将来只要不出差错,跟着水涨船高以后做了亲王,她就不用再愁儿孙们的前程。 说话的工夫,吉芯匆匆走来,说三福晋身子不好,是叫府里侍妾给气的,要休了那侍妾,派人来知会娘娘一声。 岚琪在一旁不言语,荣妃皱眉呆了半晌,侧过脸问她:“这事她能做?” “就看我们计较与否。姐姐拿主意吧。”岚琪将自己撇开,目色坚定,希望荣妃别再纠缠她,冷静地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荣妃叹了一声,吩咐吉芯:“由着她吧,侍妾而已。” 千里之外的杭城,那一场热闹隆重的驻军检阅和骑射比试结束后,圣驾就要准备回程的事。但这次还不急着回京,下一站先回姑苏且驻跸几日——一则太后不宜连日舟车劳顿;二则皇帝此番一路南下治理河工,返京途中自然要再视察各处,而具体的路线尚未定下,以皇帝南下时率性的路线来看,返京途中指不定也要多次与大部队分离。 这日,胤禛带着弟弟来领了赏赐。十三、十四在校场比试中皆表现优秀,他们当然比不过年长且人高马大的将士们,可在他们的年纪做出了该有的成绩。十三阿哥更是突飞猛进,从前总是差人一等,连弟弟都比不过,现在竟能和人高马大的将士稍做较量,连一向骄傲自己比哥哥厉害的十四都十分佩服。胤祥付出多少努力和辛苦,可想而知。 最高兴的莫过于做父亲的,皇帝这次赏赐,把儿子们想要的东西通通都许诺了。胤禛带弟弟们来领赏谢恩时,见到父子其乐融融的光景,也着实高兴。待与十三、十四退出来,要去向太后报喜时,远远见明珠在前头。 他不知怎么多了个心眼儿,喊过十三、十四说:“这就要走了,四哥带你们去逛街,给额娘买点什么,也不算白来一趟杭城。你们不乱跑的话,之后每到一处,都带你们出去玩。若是敢撒野胡乱跑,回来有你们苦头吃。” 两个小家伙乐坏了,蹦蹦跳跳,围着四哥便反向走去,到底没和那边走过的明珠几人遇上。而明珠在这里出现并不奇怪,一路南下,他时常进来与大阿哥说话,猜想这会儿左不过又是去找大阿哥。胤禛并不多怀疑他的目的,只是不想有所往来。 但明珠是在大阿哥住处与惠妃相遇,惠妃应约在儿子这里等他,早已等得很不耐烦,见了面就埋怨他:“这里才多大地方,你非急着要见我不可,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 明珠却道:“如今形势不同,有些话实在急着要告诉娘娘。您不知外头的事,好些事都不能明白。” 惠妃抵触地说:“皇上如今待我很好。” 明珠担心的就是这些,不敢让惠妃不悦,婉转地说:“正因如此,娘娘更加专注侍奉太后和皇上,外头的事更加不知道了。” 惠妃眉头紧蹙,问:“到底怎么了?” 明珠便一一说起。先是说这次皇帝初到江南后就着手肃贪,结果震荡了京城,连带太子都被牵连进去。但事实上明珠手下的官员,甚至牵扯到大阿哥,但凡不干净的,大多没能幸免,虽然如今皇帝再无动静,但是绝不能掉以轻心。 明珠又道:“皇上去年末才任命的两江总督张鹏翮,如今就要改河道总督。” 惠妃不懂这些,摇头问:“这与我们有什么相干?治理河工的大臣,皇上一直都勤于更换。” 明珠连连摆手:“两江总督的确是重要之职,但真正到前线治理河工的不是他们,这个官职若看 作镀金的跳板,也未尝不可。娘娘可知道继任的两江总督是什么人?” 惠妃已经很不耐烦,但听明珠说:“是瓜尔佳氏的陶岱。” “瓜尔佳氏?”惠妃这才有些触动,虽不认识什么陶岱,可这个姓氏近来听得很多。 明珠忙道:“您想想,自从鳌拜倒台后,朝堂之内、后宫之中,极少有瓜尔佳氏族人居显耀之位,可皇上先后提拔了太子妃一族,选秀最出挑的和贵人亦是出自瓜尔佳氏,如今两江总督也安插了他们的族人。您且看,和贵人默默无闻的日子,也该到头了。” “瓜尔佳氏一族沉寂二三十年,皇上当真要重新复用?”惠妃反问明珠。说着话,心内便发紧,皇帝如今能对她好,不也是重新复用?她做过什么足以万劫不复的事,自己最清楚,她若都能翻身,瓜尔佳氏一族其他无辜的人,何必要继续为鳌拜付出代价? 明珠则道:“皇上当政将逾四十年。历朝历代,做皇帝四十年的也不多,我们这些老臣都渐渐要退出,新一代权臣浮上来,皇上当然要培植自己信任的势力,我们这些老家伙,早该消失了。” 惠妃不自觉地定神看明珠,堂兄果然是见老了。再反观自己,早过了四十,眼角唇际的细纹无论如何掩饰保养,依旧每天见长见深。岁月匆匆,他们年华不再,但事实上,皇帝也老了。 “再过几年,皇上也要五十岁。”惠妃脸上不再有方才的不耐烦,叹了口气,将心一沉,“可这些日子他对我好,我竟不自觉地以为回到了从前,心想着是不是真的能够从头再来。” 明珠却道:“娘娘与皇上和好如初,并不是坏事,老臣只是担心您因此蒙蔽了双眼,耽误了大阿哥的前程,更耽误了您自己。” 惠妃忽然变得眼神犀利,直直地盯着明珠说道:“若非儿子争气,我早就因为你们被皇上抛弃了,我怎好为了一己私欲耽误他的前程?” 明珠不以为意,冷漠地说着:“那就请娘娘千万小心,更仔细看清楚——皇上对您的好,是真心的,还是绵里藏针?” “我记下了。”惠妃但觉心寒。 “娘娘,新势力的崛起,必然象征着旧派的消亡。”明珠满面正色,竟有几分悲壮,字字沉重地说,“老臣猜想便是几年内,索额图或是我,必有一人落马。皇上为培养新的足以支撑朝政的势力,一定会为他们披荆斩棘、开山铺路。若不幸是臣,还请娘娘保重,大阿哥保重。” “何至于此?之前皇上也没有将你怎么样。”惠妃听得心惊胆战。 “之前皇上是激进冲动了,或是想试一试水。此一时,彼一时,再有一次,臣就无法和您这样说话了。”明珠看淡了这一切,叮嘱惠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大阿哥,留得青山在。” 惠妃心内已是五味杂陈,和明珠分开时,一路回自己的屋子都呆呆地不说话。可后来经人提醒,这样子难免叫皇上生疑,她才缓过神情。这里地方就那么大,难保他们相见不被皇上知道。虽然知道了也不要紧,他们本就一向有往来,可不管未来如何、眼下如何,惠妃只有兢兢业业做到最好,明珠之后不管遭遇什么境遇,她才能保存一份生的希望。 而让她想起来就会在心中打战的事,是这次南巡时常见皇帝与永和宫诸子在一起说话,皇帝言谈之间流露出的神情,让她意识到皇帝对于六阿哥的死至今耿耿于怀,那一份不经意的哀愁和恨意,总是触动她心内最怯弱的地方。惠妃今日没有对明珠说的话,是她担心皇帝总有一天还是要为六阿哥报仇。 这也是多年来,明明有千百种法子让永和宫消失,却始终无人敢动手的缘故。乌雅氏在,虽然碍手碍脚;可她若不在,别的人也别想存在了。 而明珠的预言,很快实现了一部分。圣驾返回姑苏,驻跸苏州织造府,当天夜里和贵人就去了皇帝身边,之后一连数日都没再回到佟妃身边,一直不被眷顾的小贵人,终于得蒙圣恩。 女眷们聚在太后屋子里时,太后则笑悠悠地说:“和贵人得宠并不是坏事,江南水美人美,这一路多少官员巴望着把家里年轻漂亮的女子往龙榻上送?皇上身边留着密贵人,那些人就会有念想,和贵人去了才好。瞧这架势,皇上是不会带新人回去,这样你们回去了也不会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你们没用。和贵人终归是名正言顺的,又年轻漂亮,早该这样了。” 太后如此态度,底下的人还敢说什么?至于随扈的皇子们,更管不得皇帝这些事。相反,那些官员没有在皇帝这里走通门道,但皇帝也没有太过冷漠无情,而是先后指了两位汉家女子给大阿哥和三阿哥。自然这事不会太张扬,可随驾行从的人里头,大多知道直郡王和诚郡王会带新人回京。 不日,圣驾返京。离了江南之后,偶尔会走旱路,和贵人便少了些日子陪在皇帝身边,难得回到佟妃这里。佟妃和旁人看着她,明明地位已是今非昔比的人,举手投足仍旧是从前的模样。女眷们私下里都说,这才刚开始,皇帝再宠上她一两年,一定会变。 但至少回京的日子里,和贵人言笑依旧,而佟妃一直担心她储秀宫出第二个平妃那样的人,从前对瓜尔佳氏就有戒心,如今她得了宠,更加多了几分防备,可眼看着她依旧那样恬静可爱,渐渐也松懈了。 好在和贵人没有让她失望,姐妹俩一路相安回到京城。而一进宫,乾清宫里就只见德妃的身影,和贵人也没见什么不高兴,乐呵呵地就跟着佟妃回储秀宫去。 皇帝此番回京,直接进了紫禁城。从前总要在南苑等处徘徊几日,这次或许是因侍奉太后同行,亲自将太后送入宁寿宫后,竟直接带着德妃回了乾清宫。但旁人或许以为帝妃俩在乾清宫温存,可岚琪却是来给皇帝收拾东西的。玄烨一向节俭,此番带出去的东西几乎原样带了回来,都是他用惯的,轻易不愿舍弃。 岚琪和玄烨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皇帝就一头扎进书房里。外头大臣领牌子觐见,来来往往不见停歇,而她将皇帝的寝殿布置安排好,本想过去说几句话,在窗口就听见外头唱报某某大臣到,只能将梁公公喊来问:“这要见到几时?” 梁公公亦是一身旅途疲倦,无奈地笑着:“这都排到晚膳前了,娘娘您怎么打算?在这儿等着万岁爷,还是先回永和宫去?” 岚琪看梁总管眼窝子一圈发青,必然是累着了,而刚才见到玄烨,也差不多这般模样,太后更是累得话都懒得说,这会儿工夫一定早就睡下了。可皇帝这里却紧跟着连番见大臣,岚琪心里很不踏实,皱眉思量后,吩咐梁总管:“这一位见好了,外头的先不要领进来,你和其他随扈的人都歇着去,宫里早就预备伺候的人了,不必你们在跟前。皇上那儿我有话去说,大臣们自然有人去应付。” 但转念一想,忙又问:“太子呢?来过了吗?” 梁公公尴尬地应答:“太子爷已经请示过要见皇上,万岁爷说再等一等,与太子左不过是说家事,积下的国事更要紧。让奴才原话传给太子,太子便回毓庆宫去了,说是随时等万岁爷传召。” 梁总管早青出于蓝,说话何其小心谨慎,那一句“左不过是家事”时面上的纠结,让岚琪知道太子此刻的心情,不免叹息:“罢了,你们顶着吧,我这儿先回去了。他就是这个毛病,该能改了不成?就是都小心一些身体,且不说万岁,你要是身子顶不住,好歹像你师父似的,调教几个可靠的帮着才是。” “奴才记下了。娘娘请回吧。”梁公公往边上站。岚琪回眸望了几眼寝殿,一切齐备妥当,多少安心几分,这才不徐不疾地出了乾清宫,老远就瞧见有太监引着大臣过来,便赶紧坐上轿子走了。 才五月中下旬,坐轿子回来已闷得一身汗。环春没有跟着娘娘去,而是在家打点阿哥们的东西。十三、十四阿哥已经照皇上的话去书房。只听见娘娘进门就抱怨:“真是做老子的一刻不停,儿子也没有歇口气的时间。” 听见这样的话,环春便知主子心情不怎么好,拿了扇子来给娘娘驱热。岚琪自己拿过轻摇,问了些琐事,知道公主们都去宁寿宫了。环春笑道:“娘娘屋子里一贯不用冰的,公主们夏天都不爱在您跟前,您知道的。” 岚琪笑道:“别又缠着太后想什么古灵精怪的事,你打发人去传句话。” 环春应诺,出去一会儿工夫就折回来,神秘兮兮地说:“娘娘要不要去两位阿哥屋子里瞧瞧,带回来好些东西呢,都是拿封条封了口的,大概怕奴婢或其他人擅自动了,好些上头是写着给娘娘的。” “给我的?”岚琪笑道,“他们上哪儿弄东西来给我?” 但不等她去看,外头通报说四贝勒来请安。岚琪忙将颈下散开的扣子扣好,在镜子前拢一拢头发。儿子等在正厅里,奉茶来的香月笑问:“贝勒爷怎么不进去?” 胤禛拿过茶水豪饮罢,喘息道:“夏日衣衫穿得少,我就不进内殿了,在外头见额娘才好。” 说话时,母亲已出来,果然是湖绿色薄薄的单衣,袖口开得宽阔,虽然通风凉快,可一抬手便能露出雪白的手臂,自己亲娘倒也没什么,但宫里见了其他娘娘,就不大方便了。 岚琪知道儿子一向稳重,并不怪他这看似生分的举动,上前摸摸他额头烫不烫,拿帕子给他擦了脸上的汗水尘土,轻摇扇子,心疼地问:“这是打哪儿来的,渴成这样了?” “跟回来的所有侍卫车马要归置清点,儿子刚忙完这些回来。”胤禛心情不坏,向母亲说了这些事,又提起两个弟弟,一脸笑意,“他们还算听话,十四毛病多、性子急,可软硬皆施,他也就服帖了。现在看看根本就是个小孩子,一点儿没长大。” 岚琪听得心中温暖,儿子眼中溢出的兄弟之情,叫她觉得好珍贵,胤禛好像真的喜欢上了这两个弟弟。果然人与人是要多多相处才好,他们这些年宫里宫外分开,哥哥日渐成熟,弟弟们开了心智,却不能在一起好好说话相处,感情怎能和别的兄弟比较?这次皇帝把他们都带出去,而自己又要儿子放下家里跟出去,像是做对了。 想到儿子的家,岚琪不再留他,要胤禛回去好好歇着,说毓溪很思念他,每每进宫都问他有没有来信,每每都失望,十分可怜。便嗔怪儿子出门在外,竟然一封家信也没有。胤禛还真没想到这些事,笑着敷衍了母亲,就被打发走了。 待傍晚十三、十四辛苦地从书房回来,岚琪说,亏得他们一路车马颠簸,还能在书房坐得住。果然不出所料,胤祥笑着说:“十四就坐不安分,皇阿玛和太子来时撞了个正着,在屋檐底下罚站了半个时辰。” 弟弟脸上挂不住,跑回屋子里去,哥哥姐姐都去闹他。不多久,孩子们捧着礼物回来,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坐着拆看礼物,满室温馨。 再等环春来催说晚膳摆好了,才一起挪地方,坐下动筷子。十三、十四正在长身体,狼吞虎咽地吃,岚琪和杏儿劝也劝不住。胤祯要添饭时,门前的小太监竟突然跑来在门外说:“乾清宫来人请娘娘过去。” 岚琪手里还夹着菜要放进胤祥的碗里,随口说:“不早不晚的,可总算歇下了也好。” 说着话,已放下筷子起身,带着环春进内殿换衣裳。等她再过来时,便见敏常在和孩子们都侍立相送。 岚琪让他们自在些,转身就走了。而德妃娘娘走开,敏常在才抬起头看她的身影,纤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里,她也慢慢按下深藏的心思,转回身继续与孩子们作乐。 且说永和宫的轿子匆匆到了乾清宫,岚琪在门前见到梁总管,问起皇上去书房的事,梁公公说皇上终于得了空见太子,就想不如一并见了其他阿哥,让太子直接去书房。等皇上也过去了,正撞见十四阿哥毛躁坐不住,难免要训斥几句,还罚他在屋檐下站着反省。 “晚膳呢?” “皇上没胃口,喝了半碗绿豆汤就烦了。” 说话间到了书房。玄烨正端着一碗茶站着,看桌上铺开的折子。岚琪顺手从边上再拿过一盏蜡烛,两人根本不像久别重逢,她很自然地说着:“嫌热也不能不小心眼睛,天就要黑了,一根蜡烛晃晃悠悠能看清什么?” 玄烨皱眉:“一来就数落朕,也不给个笑脸瞧瞧。” 岚琪笑着说:“见面几回,人家都笑得花儿似的,可您没正眼瞧。”见玄烨放下茶碗,拿起御批,一手托着腰,半躬了身子批复折子,写了半天放下时,又两手托着腰长长舒口气。这架势显然是犯了老毛病,怪不得好好地不坐着看折子,要站着看。 岚琪上前把折子往外一推,挽着他的胳膊轻声说:“这是在外头赏了多少家花、野花才闹到这地步了?瞧瞧额头上都疼出汗了。” 玄烨不以为意,只皱着眉说:“回宫还好好的,从书房出来下阶梯时,不知怎么就闪了。” 岚琪小心翼翼地搀扶他往寝殿去,心疼极了,也不再念叨他,请来太医给诊治一番,夜色深浓时,总算减轻皇帝一些痛处。 玄烨安安静静卧在榻上,看着岚琪亲自滤药,一勺一勺吹凉了送到他的嘴边,玄烨皱眉灌下去,一肚子苦涩,心情不好,竟是问:“胤礽和太子妃闹翻了,要休妻的事,你可知道?” 岚琪想到前日看见太子妃失魂落魄地坐在毓庆宫门前,必然是遇到什么大事情才会如此失态,可她一向不打听毓庆宫的事,此刻听玄烨如此说,才知道竟闹到了那个地步。可她能说什么?又不是自己的儿子媳妇,唯有言笑:“小孩子家家的吵架拌嘴,皇上还当真了?臣妾胆大时,还和您拌嘴来着,那些话怎么好作数?” “小孩子家家?”玄烨冷漠地哼笑,反问岚琪,“他们还是小孩子?” 岚琪倒是一怔,可不是吗?太子五月初已足岁二十五,大阿哥都奔着三十去了。她始终把胤禛兄弟姐妹当孩子看待,不经意就把大阿哥、太子他们也都算上了。 “太子跟您说什么了?”事到如今,岚琪只有陪玄烨说几句,天气烦闷,他憋在心里更不好。 玄烨说,事情倒是过去了,夫妻俩已经和好如初,可事情的缘故却让他心痛不已。这次他故意引得京内大臣补亏空,没想到把太子也牵扯进去了。太子的银子大多是太子妃娘家填补上的,他们夫妻为此有了矛盾,太子妃本不计较,太子却拉不下脸来,觉得自己在妻子面前矮人一截。 岚琪听得心惊,她顾不上问太子的事,颤颤地问:“皇上,胤禛手里头,可有这样的事?” 玄烨摇头:“他眼下经手的差事,半点油水也没有。”皇帝疲惫地叹息,“皇祖母老早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让朕看淡一些官场里的买卖贿赂,可他们贪心不足,朕若再不整顿,这个国家就要叫他们掏空了。” 岚琪轻抚他的心口安慰:“皇上消消气。” 玄烨怒极:“现在更好了,皇阿哥们也跟着贪了,上下联手,里应外合,大概哪天连太和殿上的龙椅,他们也要偷了去换银子。” 见皇帝越说越严肃,岚琪想到妹妹家里的事,慌忙屈膝在地,彷徨不安道:“这次的事,阿灵阿府上也没脱干系,岚瑛还来向臣妾哭诉过。既然此刻皇上和臣妾提起来了,臣妾想求皇上一件事。” 玄烨皱眉望着她,稍稍点了点头:“你起来说话。” 岚琪没动,仰望着他说道:“肃贪是何等严肃庄重的事,臣妾不敢给您添麻烦。可臣妾只有岚瑛这一个妹妹,皇上若是要办了阿灵阿,求您留下妹妹和她的孩子,把他们送回臣妾娘家去,哪怕对外说她死了也好,不要把她卷进去,留她一条性命可好?” 玄烨肃然道:“你说这样的话,叫朕怎么想?遇到这样的事,你先想到的是私心?” 岚琪心里晃悠悠的,可她的意志很坚定,颔首道:“臣妾做不出大义灭亲的事。就算岚瑛不能丢下阿灵阿独活,臣妾也不能看着她赴死。” “朕若不答应呢?” “皇上会答应。”岚琪却毫不退缩,深深叩首道,“真有那一天,还请皇上成全。” 可是头顶却传来玄烨冷酷的声音问:“岚瑛的事总有余地,朕依你并不难,可若有一日胤禛也卷入这种事,朕怎么办?你又怎么办?” 岚琪浑身发紧,努力沉下心道:“臣妾会叮嘱胤禛,哪怕在朝堂里再如何艰难,也不能同流合污,不要留下什么把柄在别人手中,等有一日全身而退时,他能落得干干净净。” “那便说定了,儿子若有僭越雷池之事,朕拿你是问。”玄烨的语气渐渐轻松,抬手示意,“这会儿没法子来拉你,赶紧起来,坐到我身边来。” 岚琪有些摸不着头绪,才坐下,玄烨便握着她的手说:“替朕把儿子们看紧了,时时刻刻敲打他们,你做额娘说的话软绵绵又中听,他们不会恨你。朕若说得多了,他们不仅反感,还会觉得朕不信任他们。可是朕再多的信任,也敌不过花花世界的诱惑,紫禁城外头太多太多的陷阱迷阵,那些老奸巨猾的东西,都伸长着手,要把儿子从朕身边一个一个都拉走。你要替朕好好看着儿子们。” “是。”岚琪心神不安,颤巍巍地答应了。 玄烨很不满意,嫌弃地说:“应一声就那么难?”可说着就笑了,搂过岚琪,让她伏在自己胸前,不知怎么竟是说:“孩子们有你在,朕很放心。” “皇上今晚心神不宁,说话想一出是一出,臣妾快跟不上了。”岚琪稍稍挣扎,把玄烨的手放下,拿过边上的团扇轻轻摇动,温柔地说,“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我一直陪着你,不走开。” 可玄烨还是伸出手来,捧着岚琪的脸颊,情意深深道:“实在太想你,看见你就安心了。” “我哪儿也不去,就坐在这里。”岚琪意识到玄烨的理智渐渐被情感吞噬,明白他必然是累极了,身体的疲倦和痛苦,会让人变得焦躁不安,让他完全从情感去看待事情和人。她不懂国家大事,没有太皇太后那样的英明和胸怀,可她能照顾好自己的丈夫,能让他精神奕奕地面对天下。 那一晚,乾清宫的灯火早早就熄灭,德妃留在那里没有离开。宫里的人冷眼瞧着,都以为德妃之后至少霸占皇帝好一阵子,可第二天皇帝上朝去,德妃娘娘回到永和宫不久,就把和贵人找去了。 佟妃陪着和贵人一道来到永和宫,佟妃也担心德妃误会和贵人什么,本想为她说几句话,可没想到岚琪却是将和贵人叫到跟前,告诉她一些皇帝的喜恶,告诉她哪些事必须谨慎小心。等聪明的小贵人记下后,就让她去乾清宫照顾皇帝,毫不避讳地说:“皇上把腰闪了,那些事,你要劝着皇上克制些。” 年轻的贵人羞赧不已,涨红着脸谢恩离去。佟妃看着她走远,讶异地对岚琪道:“第一次看您这样指点谁。不过和贵人的性子确实挺好,皇上喜欢她也没什么可奇怪。” “只要你心里不难受,我就好办了。”岚琪笑道,“皇上把她放在你那里,显然是早晚要留在身边,只有你那里干干净净,不让和贵人学坏。放在别处或叫人欺负或叫人引诱,变了本性就糟了。” 佟妃竟不知还有这一层用意,越发惊讶地问:“皇上原来是这样看待储秀宫?” 岚琪颔首笑道:“不然呢?” 如此,自圣驾回銮第二天起,都是和贵人陪在皇帝身边,待得和贵人身上不自在时,就是密贵人照顾皇帝。两位贵人的恩宠不相上下,但密贵人为人低调,和贵人又温婉可爱,倒是少有的皇帝身边有宠妃时,宫里的人左右都挑不出她们的短处。 皇帝的安养交付给两个年轻可靠的人,岚琪省心不少 。那天陪在乾清宫一晚带来的疲惫,让自己知晓其中的轻重。虽然还不至于真的老了,但到底比不起二十来岁的精力,想要细水长流就不能太逞强,眼下还有阿哥、公主的婚事等着操劳,她没有三头六臂,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十一章 敏常在之死 转眼就是六月酷暑,本该休养生息的日子,可九阿哥、十阿哥的福晋还未选定,连带着太后都操心,笑说出门玩疯了,正经事忘得干干净净。而阿哥府和公主府倒是都建成了,陆续添家具摆设,便是皇帝要七八月办喜事,也绰绰有余能赶上。 因天气炎热,不宜把待选的女孩子通通召进宫,以免等候的时间晒得中暑,太后带着诸妃每天看一些人,拖拖拉拉好几天,才把人都看齐全。偏偏前后日子拖得太久,宜妃都不记得自己看过哪些人,太后兑现承诺要她自己为九阿哥选福晋时,她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太后不免生气,不等她想明白,就先把十阿哥的福晋定下了,与他的兄弟都不一样,选了蒙家秀女阿巴亥博尔济吉特氏,是皇阿哥里头一个娶了蒙古福晋的人。 在岚琪看来,太后这样做,必然是得了皇帝的授意。十阿哥是兄弟中出身尊贵的,若不算胤禛复杂的关系,仅次于太子,是大阿哥、三阿哥他们都不能比的,皇帝没有在满族贵戚里为他挑选福晋,而是选了蒙古女子,其中的用意,自然只有皇帝自己明白。 至于九阿哥,他还有亲兄长五阿哥早早就成了婚,九阿哥与哪一族联姻,似乎对朝廷来说没有太大的影响。太后当初答应宜妃让她自己挑选,如今兑现承诺,皇帝必然也知道一二,若是有影响,一定会想法阻拦。 但是宜妃挑花了眼,等皇帝都下了圣旨为十阿哥选定阿巴亥博尔济吉特氏家的孩子,她还没能给一个准信,太后不禁动了气,不能因为她一人把事情拖下去,便让岚琪转告皇帝,宜妃若是拿不定主意,就让皇帝决定。 不久后,九阿哥、十阿哥初定的日子在七月头,温宪公主则在七月二十二,与皇子初定宴席摆在福晋娘家不同,公主初定的宴席要在宫里摆,太后已经说定了七月二十二在宁寿宫摆宴席,内务府照规矩的排场之外,太后另有体己,务必要办得风风光光。五公主从小就优于众兄弟姐妹,又是太后出面,宫里人也挑不出错来。 而数日后,皇帝便带着一双女儿出宫,去各个儿子家里转转。虽说是大大方方地出门,可突然出现在阿哥府里,也实在叫他们猝不及防。而皇帝头一个去的就是三阿哥府里,如此等他再辗转到四阿哥府里,胤禛和毓溪带着弘晖、念佟迎驾时,但见皇帝一脸怒意。 小宸儿领着弘晖、念佟玩耍去了。四阿哥随侍在父亲左右。温宪挽着嫂嫂轻声说:“我们到三哥府里,正瞧见他们家母老虎发脾气呢,把屋子里的东西摔得稀碎,我们和皇阿玛都没处落脚。皇阿玛气极了,这下可把那个母老虎吓得半死,真是活该。” 这边厢,父子俩临溪而立,因嫡福晋闺名毓溪,四阿哥入住后,花了一年多时间在园子里凿了一条贯通整座宅子的溪流,从后院深井里引水,经流宅中各处,再回到后院下人做活儿的地方,供下人取水干活儿。这条溪流竟勉强算是活水,也是四阿哥府里,他来了之后最花银子的一项工程。 溪中有几尾锦鲤优哉游哉。玄烨问儿子,既然后院取水,这鱼为何不会游走。胤禛带着父亲往后走,便见溪流最宽阔处用石墩做桥,人可以在上面行走,但石墩缝隙紧密,水能缓缓流过,鱼却过不去。胤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确实花费了一番功夫,花了不少银子。” 阿哥府自然要有体面,皇帝不至于怪儿子太奢靡,且玄烨见这些精巧的园景,反而散了几分郁闷的心情,举目望见不远处的院落,昔日夜里来时并未瞧真切这里的一切,便问儿子那里住了什么人。 胤禛应道:“是儿臣的侧福晋李氏,因圣驾来得突然,未及让她准备,毓溪便说,不必她来向皇阿玛请安了。” “这院子不小,倒也有几分正院的气度。”玄烨却自顾自说起这些话,又对儿子道,“你三哥府里,福晋不贤,家宅不宁。你这里虽好,可你也要留心,别让底下的人欺负了毓溪。” 胤禛点头:“儿臣明白,她们之间相处得也算和睦。” 玄烨又问:“有这西苑,府里还有东苑?” 胤禛摇头道:“是位置在西面,就这样叫了。” “李氏住在里头的正屋?” “是。” “让她挪到配房里去,弘昐没了正好是借口,便说是那间屋子与她命门相克。”皇帝轻描淡写地说着,“正屋留着,自然有人要住进去。” 胤禛没听得明白,可是父亲的意思他懂,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只有李氏、宋氏两个妾室,但没想到父亲竟会关心他家里的事。虽然让李氏迁居有些勉强,可既然是皇阿玛的旨意,他也只能照办。 之后父子俩沿着溪流走回去,说些朝堂里的事,温宪已经在正院门前徘徊不定,之后还有五阿哥、七阿哥和八阿哥的宅子要去逛,等轮到她的公主府,只怕天都要黑了。 可父子俩才回来,门前侍卫就引领一人进来,小宸儿拉着姐姐惊奇地说:“舜安颜哥哥来了。” 温宪好久没见未婚夫,见他气宇轩昂地走来,明明平时一见面就嚷嚷挥拳地欺负人,今天却脸颊绯红站到了四嫂身后,而皇阿玛却说:“让四哥、四嫂和舜安颜带你和妹妹去公主府,阿玛到你五哥、七哥他们家里去,等下到公主府接你们回去。” 就要成亲的人,这样亲密见面似乎不大合适,玄烨却说还未下初定,算不得定了亲的,他们自小一起长大,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便把俩闺女托付给儿子,自己带人往五阿哥府里去了。 父亲一走,温宪才露出几分霸气,吆喝舜安颜:“你从哪里来的?怎么晒得炭一样黑?我都要认不得你了。” 舜安颜好脾气地应付着。之后等外头传来消息说皇帝顺利到了五阿哥府,他们才动身往新建的公主府去。没有皇帝陪着,年轻人在一路说说笑笑,果然更自在。 而皇帝这边将儿子们的宅邸一一过目,因大阿哥府里他早年就去过,今日便没有去。儿子们家中大多安宁和谐,三阿哥府里那样闹,的确算是出格,看到其他儿子家中妻贤子孝,他渐渐放下了那边的怒意,到八阿哥门前时,已经完全心平气和。 然而此刻京城里已经戒严,不让人随意走动,要等皇帝回宫才能解除。消息早就传得满天飞,八阿哥本不在府里,匆匆赶回家换了衣裳,与八福晋一起等在家门口。比起三阿哥的猝不及防,他们的确更多了些准备,但一等就是大半天,终于在黄昏前迎到了圣驾。 诸位阿哥的宅子规格几乎相似,但进门后的布置便是他们各自的心思。三阿哥府里富丽堂皇;四阿哥府里简约而不失精致优雅;五阿哥、七阿哥也各有特色;倒是胤禩的家里普普通通,像是搬来后就没怎么动过,内务府造了什么样的宅子,他们就怎么住进来了。 玄烨想,八阿哥跟着惠妃,惠妃有体己自然多是给亲生子,而八福晋出身安亲王府,王府大不如前,自家都堪堪能营生,何来富余贴补出嫁的外孙女?倒是听说王府里的人时常找八阿哥周转,这孩子当差没多久,那些俸禄都不够他送往迎来的,府里果然能省就省,哪里像胤禛那样,看着不张扬、不奢华,却有大把的银子去凿溪流,毕竟有他额娘不知攒了多少银子等着贴补孩子。 此刻见八福晋落落大方,衣着虽比不得几位嫂嫂那样华丽,但也没失了贝勒福晋该有的尊贵。宫里人一直都说老八媳妇最好,如今瞧见府里光景,又看她言行举止,果然十分讨喜。 玄烨要在府里各处逛逛,八阿哥却屈膝道:“皇阿玛各处走来已是辛苦,这会儿日暮时分,地上散热,比起中午后更加闷热些,园子里不宜走动,皇阿玛若实在想去逛一逛,儿臣让人各处洒水驱热,您饮一杯茶歇歇脚的工夫便好。” “也好。”玄烨的确有些疲倦了,安逸地坐着看儿媳妇奉茶,却见府里所用的器皿都是内务府照着规矩置办的,可他从三阿哥府里一路过来,各家都用了自己添置的器皿。 三阿哥府里那汉白玉的杯子,小宸儿都不敢端起来喝茶;胤禛府里虽非名贵之物,也是景德镇上好的窑品;五阿哥府里估摸着都是太后赐的东西;便是七阿哥府里,也新奇地用西洋教士送他的杯子侍奉父亲喝了西洋茶。 这会儿玄烨端着儿媳妇奉来的茶水,对手中的器皿熟悉之余,心里不知怎的,就觉得不自在。略略喝了口茶,问了几句儿子今日办差的事,外头便来禀告说已准备妥当。 父子俩往府内园中来,一路景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日落黄昏的景象下,莫名还透着几分凄凉感,几处院落都锁着门,问起为什么,胤禩说,没有人居住,不必打开浪费人手。 玄烨不禁道:“你也够实在了,你妻子就不会嫌弃自己那个贝勒福晋做得太寒酸?” 胤禩神情紧张,低垂着脑袋应答:“她向来也舍不得浪费,家里都是她在操持,并没有对儿臣说过这些话。” 皇帝轻哼一声,冷然道:“你有闲钱往毓庆宫里送银子,自己家里却如此光景。朕若是不来瞧一眼,要是有大臣非议朕忽略八阿哥,朕还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八阿哥慌张不已,脚下虽是碎石子铺陈的路,也直直地跪了下去,紧张地说:“这不是儿臣的本意,至于给太子送银子……” “你们兄弟手足,互相帮衬是应该的。”皇帝却没否认他的行径,只是说道,“但也要看看是做什么事,蹚浑水弄不好,可就把自己淹死了。下一回做事前,想想清楚。” “皇阿玛教训的是。”胤禩深深拜服,碎石子硌得他膝盖手心剧痛,父亲却没有让他起身,反而道:“胤禟他们的婚事之后,朕要大封后宫,你亲额娘这些年在宫里也不容易,如今你已封了贝勒,她也该母凭子贵。这次朕会晋封她嫔位,往后她的年俸多了些,若是贴补你们,就好好拾掇你的家宅,别弄得这样寒酸,大臣们会看不起你。” 八阿哥心中七上八下,唯有伏地说道:“儿臣替额娘谢恩。” 父亲却说:“可你终归是惠妃的养子,这声额娘该叫谁,不能叫错了。惠妃抚养你长大,你要知恩图报,不要离了宫后,就翻脸不认人。” “儿臣没有,皇阿玛……” “延禧宫里如今时常有人进出送东西给你亲额娘。”玄烨俯身拍拍儿子的肩膀,严肃地说,“傻小子,朕能看得到,惠妃也能看得到,朝中大臣更能看得到,你可不能说一套做一套,皇阿玛知道你的孝心,旁人可不一样。” 皇帝顺手便将儿子搀扶起来,微微一笑:“朕的话过于严肃了,可吓着你?” 八阿哥不知所以,不敢胡乱应答,只垂着脑袋,便听父亲说:“兄弟之中,你心智开得最早,这些话他们未必受用,可朕想你应该能听得懂。离了宫,自立门户,你们就不只是皇子了,朕不可能将你们都庇护在羽翼之下,往后你们再做错什么事,不是儿时顽皮胡闹,骂几句、打一顿就能解决。会有很多人想要插一手,会有很多人等着看你们犯错后的下场。说到底,做任何事前,先想一想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是。”八阿哥点头,郑重地应答,“皇阿玛的教诲,儿子会牢牢记住。” 玄烨又伸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温和地说:“无论如何,你们都是朕的儿子,在朕眼里,本没有厚此薄彼的说法,只是世人太势利。” 八阿哥今日心情起伏跌宕,一向聪慧的他,此刻却不知说什么才好,之后几乎是父亲在说话,渐渐从这些严肃的话题转向府内园林建造,他才跟着应付了几句。等再回到正厅里饮茶,天色渐晚,八福晋倒是落落大方地问:“皇阿玛可要用了膳再回宫去?” 皇帝却道:“温宪还在公主府,朕接了她们一道回宫,不在你们这里耽误时辰了。”之后又叮嘱了八阿哥几句话,便踏着夕阳最后一抹余韵离去。 八福晋随丈夫一起将皇帝送到宅门前,她从容含笑恭送圣驾,滚滚车轮声中,皇帝终是远离,八福晋才直起身子来舒口气,回眸见丈夫,他却依旧俯首在地,不免伸手去拉他,笑道:“皇阿玛已经离开了,咱们起来吧。” 胤禩愣住,在妻子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举目向扬尘之处望去,昏暗的烟尘里,圣驾早已走得无影无踪,又听妻子在耳边说:“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与你说,你回来后就忙着准备接驾,我插不上嘴。” “什么?” “你随我来。”八福晋恬静一笑,带了几分神秘,挽着丈夫回到正院卧房里,递了一封信给丈夫道,“江宁织造府送来的信,你快看看。” 胤禩不解,捏着信问:“你知道是什么?怎么这样高兴?” 八福晋却笑道:“安亲王府最乐意收到江南各大织造府的信函,总是有好事的,你懂吗?” 胤禩微微蹙眉,当着妻子的面拆开信来看,方才捏在手里厚厚一沓,心里就奇怪,此刻恍然明白妻子为什么高兴,里头竟是夹杂了厚厚一沓银票,每张面额不大,可数一数,竟有五千两之多。他自己往后几年都未必攒得下这么多银子,那日对太子逞强说两千两银子是自己的私房钱,却是几乎穷尽家里的一切了。八福晋并不管家里的账目,他也没敢对妻子提起来。 “你看吧,我就知道他们是来孝敬你了,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差事与江宁有关系了?”八福晋啧啧不已,将那一沓银票数了又数,嘴里说着,“从前安亲王府收到江南来的信函,就十分高兴,且每次过后府里的日子就会宽裕许多,渐渐我就明白了,那是得了江南孝敬的银子。没想到,我也有见到这些的时候。” 胤禩微微皱眉:“皇阿玛今日才对我说了一番臣子之道,只怕不大好。” 八福晋却笑道:“轮到你这儿,上头阿哥们不知已经拿了多少呢!你瞧大阿哥、三阿哥他们宅子里那样富贵。你们都是一样做阿哥的,谁俸禄比谁多些呢?还不是各处贴补的!咱们家总算也有一个大进项了。” 想想也是,能轮到他来拿孝敬,上头不知已经塞了多少。胤禩这才想起来拿信看。不看还好,一看心中着实吓了一跳:谁想到曹寅却是说,这些孝敬皆因他年幼时与觉禅贵人是世家故交。胤禩略略知道一些母亲的出身,可没想到会给自己带来这样的“好事”。 八福晋跟着也看了信函,啧啧不已:“听说额娘家里出事前,也算是富贵人家。她自小在明珠府长大,能让明珠府看得上的亲戚,总坏不到哪里去,果然曹大人这就想起你来了。这次南巡可惜了,等几时你下一趟江南,或是他回京述职,见一面才好呢。” 胤禩再三思量后,想到父亲嫌弃宅中寒酸,便把银票悉数交给了妻子,温和地与她说:“往后家里的大账你管着吧,总要攒下些才好,宅子里再添置些东西。皇阿玛今日一圈走下来,向我说家里太简单了。” “果然皇阿玛对你说了,但愿他不要以为我们故意这样子。若是家里周转得开,有富余,我也愿意像其他府里那样添置东西。可咱们才开始过日子,你外头花钱的地方又多,我总想关起门来日子怎么过都成,别委屈你在外头的体面就好。”八福晋小心翼翼地收着那些银票,对丈夫笑道,“银子攒着生不出钱来,你若不急着花钱又信得过我,我拿去投几项营生,好让银子生出银子来,难得有这一笔呢。” 胤禩却奇道:“你还懂这些?” 八福晋笑道:“在王府里看得多了,也懂一些。我那几个舅妈总念叨这种事。不过你放心,我可不与她们相干,我们正正当当投些营生,利薄一些,好长久一些。” 胤禩完全不懂这些事,突然便觉得宫外值得他学的事还不少,心情不知怎么就好起来。之后再细细想父亲说的关于养母、生母的话,告诉妻子生母要晋封嫔位了。夫妻俩一番合计后,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疏忽了生母,他们只有面面俱到,才不怕人家今天才说八阿哥忘了养母恩惠,明日又说嫌弃生母出身卑微的话,他们只有做得更好,才能应付时时刻刻 都在变化的人情世故。 天色渐暗,崭新的公主府里灯火通明。因为还没安排下人进来,眼下只有内务府派出的人在这里打点,宽阔的宅子里空荡荡的,温宪已经把上上下下都走了遍,还问四阿哥:“我的宅子,是不是比哥哥你们的大一些?” 小宸儿说:“大概是这里没有人,姐姐才觉得大了吧。” 胤禛则笑道:“你的宅子的确大些,都是皇祖母的意思。你自小份例都比我们领得多,都是额娘生的,妹妹也只有你的一半。” 小宸儿倒是乖巧:“我也没委屈什么呀!是皇祖母给姐姐的多,我和哥哥、姐姐们是一样的。” 温宪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大家也明白,与其说那些是孝敬她的,不如说宫里其实还是看着太后给的。皇帝那样敬重太后,太后那样宠爱自己,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好在亲兄弟姐妹不会在意这些事,她便大大咧咧地说:“往后咱们都在城里住着,四哥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开口,妹妹别的本事没有,大概就是有钱了。” 众人皆笑,温宪却霸道地冲舜安颜说:“你笑什么笑?我的还不就是你的?”可一语出,见哥哥、嫂嫂都笑意深浓,立刻害臊了,更加恼恨舜安颜让她难堪,张牙舞爪地拽着他去别处瞧瞧。胤禛和毓溪也没拦着。 此时外头有人禀告圣驾要过来了,胤禛便要去门前迎接,毓溪跟着他一道走,转身要喊小宸儿一起时,却见她痴痴地望着姐姐和未来姐夫远去的方向。小姑娘脸上纯真美好的神情让她心里一咯噔,忙晃了晃脑袋,按下那奇怪的心思,上前搀扶着温宸说:“咱们走吧。”再打发下人去把五公主追回来,好一起到门前迎驾。 圣驾一刻钟后才到,玄烨在一双女儿左右簇拥下进宅子逛了逛。这公主府还没住进人,已经显出十足的富贵气息,若是从别处来尚可,偏偏从八阿哥府里过来,更加显得这里富丽堂皇。 “皇阿玛,姐姐的屋子比额娘宫里的还大。”小宸儿娇滴滴地说着,“后头园子也大,姐姐说以后要养孔雀。” 玄烨怜爱不已,温柔地哄她:“小宸儿出嫁时,皇阿玛也给你造一样的宅子,比姐姐的更宽阔些可好?” 小姑娘不禁双颊绯红,憨憨一笑,躲去跟着嫂嫂了。毓溪陪着她,想到方才那一幕,再看此刻小姑子甜美的笑容,不禁嗔怪自己胡思乱想,之后陪着说说笑笑,一概都忘记了。 圣驾没有逗留太久,而公主府离皇城也不远,一家子早早回宫去,四阿哥和福晋一路送到宫门前没有再跟进去,胤禛心疼妻子陪了一天辛苦,毓溪却笑道:“公主府的事,都是小姨母在费心,我什么也没做过,心里本还有些愧疚,这下对着额娘也不必太惭愧了。” 夫妻俩心情甚好,但胤禛想起父亲要他给李氏迁居,便决定回家后再和妻子商议,如何开口才不会太伤人。 深宫里,两位公主去宁寿宫向太后请安并禀告公主府的事,知道父亲要歇在永和宫,都不再回来了。但是圣驾到永和宫时,却见岚琪和儿子之外,另有人等待。果然是荣妃忐忑不安守候已久,今日三福晋御前失仪的事,看来她已经知道了。 岚琪行礼后与玄烨目光相接,朝他递过眼色。玄烨会意,开口便对荣妃说:“你头疼的病才好些,天气还闷热得很,怎么出来了?” 十三、十四阿哥就在身边,荣妃便没有多说什么。只等孩子们离开了,皇帝在永和宫正殿坐下,她才忽然屈膝俯首,哽咽道:“臣妾教子无方,求皇上赐罪。” 岚琪亲自端茶来,多奉一碗放在边上,搁下盘子便来搀扶荣妃起身,微微笑着要她坐定了,自己便要离开。皇帝没阻拦,荣妃刚想客气几句,见皇帝不动声色,还是咽下了,耳听得皇帝说:“你向来谨慎,在宫里三十多年没出过一点岔子,朕又怎么舍得为了孩子们的事来怪你?若是你教子无方,荣宪可是朕的骄傲,不也是你教导的吗?” 荣妃已然含泪,低垂着脑袋说:“那孩子去了远方,倒想着朝廷,想着皇阿玛,处处谨慎端庄。偏偏是就在眼前的,臣妾管不好。” 玄烨道:“都是朕的孩子。子不教父之过,但朕有心想要管束,又怕你多心多疑与朕生了误会,你为难,朕也为难得很。” 荣妃离了座,又要屈膝,但被皇帝用目光拦住了,她唯有站着说:“臣妾不敢多疑,皇上若是不管,只怕臣妾才要担心。您是在乎才会管教,之前他们闹成那样,您不动声色。臣妾心里每天都忐忑,担心是不是三阿哥已经被您厌弃了。还求皇上多多管教他们,反而是臣妾,慈母多败儿,臣妾早就该退下不插手了。” 玄烨点头道:“既然如此,朕就不必再顾忌你的感受,你也不要多心误会朕,咱们三十几年相伴,你还不了解朕吗?” “是……”荣妃泣不成声,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唯恐自己衰老的容颜再带着泪容惹人厌恶,便屈膝道,“臣妾告退,不打扰您歇息了。” 外头,岚琪正在胤祯屋子里看他写字。胤祥也在一边。胤祯似乎是生来有力气,握笔有力,下笔稳重,如今已写得很不错的字。倒是胤祥从前不好,现在才一点一点精进起来,此刻也能把岚琪的字临摹得惟妙惟肖,倒是被弟弟说:“额娘的字一看就是女人家写的,我才不要学。” 岚琪拍他脑袋嗔怪:“额娘的字,还是你皇阿玛教的,轮到你嫌弃吗?” 说话时,宫女来禀告说荣妃娘娘离开了。岚琪正要去正殿里,听得十四问:“荣娘娘这样晚跑来等皇阿玛,是不是为了三哥家里的事?我们今天在书房里都听见闲话了。” 岚琪微微蹙眉,问道:“你们都说什么了?” 胤祥忙解释:“就是有人传进来大家听着稀奇,我们倒没说什么。” “不管怎样,那是你们三哥家里的事,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要胡乱插嘴,不然额娘可要生气的。”岚琪叮嘱两个小家伙,“很快九阿哥、十阿哥就要离宫,你们在宫里就不是小弟弟了,十五阿哥、十六阿哥还小,不可以再仗着自己是孩子就胡闹,听见了吗?” 胤祯煞有介事地继续写字,嘴里不耐烦地回敬额娘:“我可早就长大了,就是额娘还老把我们当小孩子,现在又怪我们。” 岚琪又气又好笑,吩咐随侍的人早些伺候阿哥们歇息,不要熬坏眼睛,便匆匆往正殿来。玄烨正热得很不耐烦,她赶紧上来伺候宽衣,听见人家嘀咕:“挪几块冰搁在屋子里吧,朕热得很不耐烦。” “沐浴后喝碗温茶,摇摇扇子就凉快了。夏日贪凉积寒,秋天腰痛可要发作了,到时候别磨人哪。”岚琪说着,便推他去沐浴。 玄烨三步一停,促狭地纠缠着说:“那你跟朕一起可好?” 几句玩笑话解了心头愁绪,等一切妥当,大男人慵懒地歪在窗下,身旁有香气如兰、肌肤如玉的人陪着,摸着她滑嫩的手臂,凉凉的,十分惬意。团扇轻摇,送来一阵阵风,身子果然冷清清爽起来,且在宫外转了大半天,身体早就疲倦,这般歇着,真是舒畅极了。 岚琪想,有话几时都能说,哄他好好睡一觉才行。可玄烨却有一句没一句地提起白天的事,将儿子们的家宅轮番数一遍,说到胤禛家里,不禁嗔怪:“你自己说,前前后后贴补他们多少银子?他看起来低调稳重,关起门来可是没少花心思,竟然在家里凿出一条溪流。” “臣妾自己攒下的钱,皇上也要管哪?”岚琪欢喜地笑着,“他们能把家里打点起来是好事,花点银子算什么?” 玄烨却道:“大臣们该说,四阿哥府里的银子都从永和宫来。而永和宫的打哪儿来?还不是朕给你的?到头来变成朕偏心老四了。” 岚琪大惊小怪地说:“臣妾可有日子没问您伸手要钱了。上回被瑛儿讹去的银子,臣妾半个子儿都没问您要。” 玄烨气道:“他们家贪财捅了娄子补亏空,岚瑛敢来问你要就该打了,你还好意思跟朕要?” 岚琪笑眯眯地说:“您家小姨子说了,她从臣妾这儿拿去给阿灵阿补国库亏空,不就是还给皇上了?还给皇上了,不等同就是给臣妾?她算盘精着呢,可是臣妾没问您要啊。” “胡说八道,合着他们家一点儿没损失?”玄烨微微有些恼怒,恨恨地说,“岚瑛越来越胆大,你过几天把她叫进宫里来,朕正要好好教训她。” 岚琪这才语气软软地说:“她才不怕皇上呢,都是皇上自己惯的。”又正经道,“这些是玩笑话,臣妾不糊涂,已经千叮万嘱要她看紧门户,不能再让阿灵阿犯傻事。只是家宅大,钮祜禄家如今宫里又没了依靠,十阿哥那里好歹要顾着点,臣妾知道她不容易。” 玄烨轻哼:“难为你,宫里宫外操不完的心。” 岚琪卖乖似的伏在他胸前说:“我家相公可操心全天下的事,臣妾这点儿算什么?” 香喷喷的人伏在胸前,手里摸到女子在这个年纪最丰润柔软的身体,玄烨禁不住咽喉发热,身下也略略有了反应。伏在身上的人察觉到点滴变化,竟抬腿轻轻蹭上去。玄烨一哆嗦,喘息着就把身上的翻下去重重压着,咬在她耳畔轻声说:“你自己送上来的,别怪朕不客气了。” 清凉的月色自窗棂洒下,却在旖旎烂漫中渐渐幽暗。不知不觉,窗外地砖上噼噼啪啪响起雨点落地的声音,只见天际闪过一道狰狞的亮线,轰隆声里,瞬间暴雨如注,将徘徊在床边的暧昧喘息完全掩在了雨声里。 暴雨驱散热气,当炙热的身体攀上云端,凉风阵阵从窗下扑进来,玄烨大手扯过锦被就将身边香软无遮蔽的玉体一道裹住,酣畅的疲惫带来困倦,岚琪入梦前听得他呓语:“岁月慢一些,再慢一些可好?” 奈何时光匆匆,七月初,九阿哥、十阿哥向福晋娘家下了初定。十阿哥未来的福晋阿巴亥博尔济吉特氏一家子从草原来,四阿哥和三阿哥前去照应。兄弟俩各自有差事,好些日子没碰上面,见了面就听三哥抱怨:“这些日子我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都要闷死了,几时我半夜来敲你的门,你可要接济我。” 胤禛且笑:“三哥这是开玩笑?” 三阿哥连声叹:“你们都以为皇阿玛那天来过后,你三嫂会有所收敛是不是?才不是,她是变本加厉地在家里作孽,我就是跟端茶的丫鬟说句话,第二天她都能把人家打得半死。这日子,我是过不下去了。我又不能撂下外头的事,天天在家里陪着她,你说她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胤禛想象不出能对着外人这样数落自己的妻子,但见兄长气色憔悴,的确是不容易,本不想管人家的闲事,但想到三哥这样下去要被妻子毁了,不免道:“不如好好地与皇阿玛说说,休了吧。” 三阿哥连忙拉着他道:“这种话怎么说得?你不知道吗?南巡那会儿我们在外头,太子在宫里和太子妃拌嘴,吵翻了,嚷嚷着要休妻。皇阿玛回来后,把太子好一顿敲打饬责。太子妃也好,你我的福晋也好,这些人都是皇阿玛选的,轮得到我们说不?怎么,你是真不知道?” 胤禛摇头:“不知道,三哥说的我是第一次听见。” 三阿哥啧啧:“你也该多关心关心宫里的事,大阿哥和太子两边较着劲呢,我们可要看准了站队,别走错方向,将来亏了自己。”不过他看了看胤禛,又笑,“自然了,兴许你还有奔头,我就算了吧。” 胤禛怎会听不懂兄长话中的含意,但这是了不得的事,他只能含糊其词地敷衍过去。等料理了这边的事,就匆匆进宫向皇帝和太后复命。九阿哥、十阿哥初定之礼后,便等七月二十二,国舅府向宫内送温宪公主的聘礼。 那日后,为了之后公主初定的事,太后宣召六宫在宁寿宫说话。老人家疼孙女,众人乐得哄她高兴,纷纷从各处过来。夜里太后在宁寿宫摆宴。宫里嫁了不少公主,初定宴席就如此隆重的几乎没有,皇帝难得哄太后高兴,温宪又是他和岚琪的女儿,并未觉得不妥当。 诸位已婚的皇子和宗室亲贵都来赴宴,宁寿宫里济济一堂,酒过半巡,歌舞升平,原本有些严肃的规矩就松散了,皇子皇孙们往来追逐玩耍,只见皇家开枝散叶、子嗣兴旺。 大阿哥福晋近些时候身体不好,极少参加宫内的宴会,今晚倒是盛装出席。见她身体好,长辈们也十分高兴。妯娌之间常过来说话,好容易静一会儿,就听得身旁娇娇软软的声音传来。 但见敦恪公主跑来给大嫂行了礼,说好久不见了。大福晋朝敏常在那里看去,彼此颔首示意。正巧宫女奉上点心,盘子里摆着捏成南瓜模样的糕点,十分玲珑可爱,大福晋拿了一块给小妹妹,夸赞说:“敦恪越来越好看了,好久不见,又长个儿了。” 小公主乖巧地应着大嫂的话,说罢了话,便捧着点心跑回来,在额娘面前就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将手里的面点撕了一块塞进额娘嘴里,欢喜地说:“大嫂夸我漂亮呢!额娘,我是不是像五姐姐她们一样好看了?” 此时十三阿哥过来,说姐姐们找敦恪过去玩耍,小丫头便撂下手里的点心,带着乳母飞奔出去。敏常在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胤祥坐在妹妹的位子上,与母亲说:“温恪到处显摆她的新荷包,说是额娘给她做的。我劝她别太招摇了,回头惹宜妃娘娘不高兴。” 敏常在满足地笑道:“若是都像德妃娘娘待你那样就好了,不过宜妃娘娘对她也很用……” 话未完,直觉得一阵绞痛自腹中传来,热流上涌,抑制不住地从口中喷涌而出。而这边还没乱,不远处大阿哥那里已经乱成一团,有人慌乱地喊着护驾,胤祥却眼睁睁地看着额娘口吐鲜血倒在自己的怀里,他整个人吓得呆若木鸡。 岚琪这边看到大福晋吐血倒下已经吓得目瞪口呆,突然摧心肝的尖叫声又响起,等她循声看过去 ,已经有人喊着:“敏常在也吐血了……” 宁寿宫里乱作一团,好好的喜宴办不成了。 眼看着杏儿倒在胤祥的怀里,岚琪依旧不敢相信是她。困扰时阴暗地想过杏儿若从没有存在过该多好,这一刻鲜活的生命真的要消失在眼前,她连曾经只是一闪而过那样念头的自己,都感到十分厌恶。 “护驾!护驾……” 殿内殿外的侍卫迅速控制了场面,皇帝和太后被护送着远离宴席,退回宁寿宫内殿。大阿哥原正与几位蒙古亲王说话,现在冲回自己的座席,紧紧抱着已经不省人事的大福晋。四阿哥则跑到十三阿哥和敏常在的身边。这是岚琪被带离前最后看到的场景,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太后吓得几乎晕倒,荣妃、佟妃等伺候在一旁。岚琪呆呆地站在外殿的门前,一直等待着生死的消息。玄烨闷坐在窗下,一言不发。荣妃悄然从里头出来,她尚算镇定,走到岚琪身边问:“温宪在哪儿呢?怎么没把孩子带过来?” 岚琪不语。荣妃转身看皇帝的脸像要吃人似的,不敢再开口。但外头终于有脚步声伴着刀鞘晃动的声响,梁公公带着侍卫进来,一道跪在门前说:“万岁爷,大福晋殁了;敏常在还有一口气,送回延禧宫医治,可能不能治得活,太医也不敢说。大阿哥悲痛欲绝,刀子都拔出来了,要找杀人凶手,惠妃娘娘死死地拦住了。” 梁公公的话说完后,宫内沉寂了好一阵子。随行而来的侍卫首领忍不住要开口时,皇帝突然问:“太子何在?” 那侍卫首领忙道:“太子、太子妃和皇孙们,已经送回毓庆宫。” 岚琪听到玄烨似乎叹了口气,然后他便说:“照规矩排查所有宾客,无嫌疑之人立刻就放回去,不要引起他们的恐慌。但提醒他们到了宫外不要胡言乱语。当然,这件事必然是瞒不住了。” 侍卫与梁公公连声应下,荣妃终于找着机会开口问梁总管:“阿哥、公主们在哪里?五公主在哪里?” 梁公公忙道:“公主们原在另一处殿阁玩耍,出了事后,温宪公主带着其他公主等在那里,没 让她们看见惨状。三阿哥、五阿哥几位正劝说大阿哥,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在十三阿哥身边,十三阿哥可怜,浑身是血,已经说不出话了。” 岚琪却突然说道:“皇上,臣妾想去延禧宫。” 玄烨望着她,点了点头,未言语。她便欠身行礼后,转身就往宫外走。皇帝则站起身,喊过荣妃一道进内殿去——大福晋殁了的消息,总要告诉太后。 岚琪赶到延禧宫,因敏常在之前不断地吐血,她自己和床榻都已经被鲜血染红。岚琪觉得兴许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一幕。太医战战兢兢地说敏常在没有当场毙命兴许是因为中毒少,可是这样吐血,只怕撑不过几天气息。 岚琪问:“她还能醒过来吗?还会继续吐血吗?” 太医模棱两可地摇头:“就看常在的造化了。可就算不再吐血,或是能清醒,也绝不可能活下去。虽然还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毒,但就大福晋和敏常在的症状来看,恐怕比砒霜还要毒一些。” “比砒霜还毒?” “斑蝥、乌头、附子……”太医紧张地数着,“天底下剧毒之物,何止砒霜?” 岚琪知道太医是不打算再做什么了,唯有吩咐:“你们去向皇上回禀,留几个利索的人在这里就好。”又问有没有办法不让敏常在再吐血。太医表示爱莫能助,说常在体内脏腑受损严重,下一刻不知哪里就崩溃了又会喷血而出,甚至伏地说:“常在这样悬着命更辛苦,倒不如咽了气的好。” “这种话就别说了,说出去都是是非。”岚琪冷漠地将太医都打发了。回眸看着一床的鲜血和跪在血泊里的小雨,她将心沉到最深处,打起精神来吩咐宫女:“把这里打扫干净,拿干净的衣裳给常在换下。十三阿哥和公主还要来看常在,别吓着他们了。” 众人呆呆地望着德妃娘娘,总觉得眼下忙活这些事没有意义,可是德妃娘娘却说:“难道要她孤零零地走?若是她醒来了,难道不让她再看一眼孩子?” 宫女们忙都哭着去准备这些事,可是一盆一盆水也擦不干净到处可见的血迹,忙了好半天才算干净一些,再等给敏常在换上干净的衣裳,她竟是真的神奇地睁开了眼睛。 众人又惊又慌,岚琪疾步凑到她面前喊她的名字,但人只是睁开了眼,并没有恢复意识。 “十三阿哥和公主在哪里?”岚琪终于掉下眼泪,哭着质问底下的人,“为什么还不把他们带来?” 眼下所有人都吓得不知所措,谁还能有条理地做什么事?听得主子这样怒斥,环春赶紧去张罗,可还没出延禧宫的门,就看到身着吉服的温宪公主一左一右领着两个妹妹走过来。两个孩子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态多严重,但周遭所有人都慌慌张张,她们也跟着害怕,此刻温宪问环春:“敏常在怎么样了?” 环春摇了摇头,实在不忍说出那样残忍的话。温宪带着妹妹进来,见到自己的母亲禁不住落泪,也哽咽着说:“额娘,胤祥还在宁寿宫里,他大概是不肯来,四哥在与他说话。” 岚琪颔首,转而将温恪和敦恪拉到跟前,屈膝蹲下与她们说道:“进去后,好好和额娘说说话。额娘现在能看见你们,可她不大好说话了,她身上还有些疼,不要摇晃她,不然她会更疼的。你们好好陪一会儿,让额娘安心歇着可好?” 敦恪公主已经八岁,虽然还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可已懂得什么是生死。温恪在翊坤宫经历了十一阿哥的死亡,更加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比起妹妹还有些懵懂,她已经能清楚地问:“德娘娘,我额娘是不是快死了?” 一语震得敦恪号啕大哭,撒开岚琪的手就往母亲屋子里跑去,环春赶紧跟了进去。温恪则站在门前不动,她身上还挂着额娘今天送给她的荷包,她还没来得及回翊坤宫把琉璃珠子装满,小姑娘含着眼泪紧紧咬着唇,往后退了一步说:“我要是进去了,额娘是不是就要走了?是不是看过我们一眼,她就要咽气了?” 岚琪不知该说什么,眼瞧着温恪转身跑出去,自己的女儿追了出去,她却连站稳的力气也没有。号啕大哭的敦恪公主很快被抱了出来,她已经见过母亲,环春对主子说:“奴婢怕常在又吐血,吓坏公主。” 而岚琪即便慢慢站起来,依旧双腿发软、头晕目眩,经人搀扶才算稳当,看见觉禅贵人伸手去抱哭闹不止的孩子,只无力地说了声:“这孩子和你亲近,你看好她。杏儿跟前没什么可做的了,太医已经放弃了……” 口中念叨着这些话,她心里有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可是她下不了决心,她不敢去面对。 温恪公主最终没有回来,温宪追了半程就不想再追,追到了妹妹又该对她说什么?她的亲娘就快没了,什么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她记得母亲伤心的模样,她知道额娘将敏常在视作亲姐妹一般,再匆匆赶回延禧宫,但见母亲坐在廊下一动不动。 “额娘。”女儿一声呼唤,将呆滞的岚琪拉回现实。她身上穿着喜气洋洋的吉服,不再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个年纪眼眉已经长开,那么漂亮高贵,真是金枝玉叶才有的模样。可好容易要办喜事了,好容易迎来初定的好日子,这算怎么回事?是谁的错?谁来给她的女儿一个交代? “额娘,我没事,您别担心我,白天的礼仪顺顺利利没碍着什么,夜里不过是吃顿饭而已,吃饭几时不能吃呀?”温宪微微笑着,安抚母亲道,“您和敏常在情谊深厚,您只管想着这里的事就好,皇祖母跟前我会去照顾。” 女儿这样懂事,让岚琪很意外,却不能有惊喜的心情。温宪更是道:“敏常在倒在胤祥怀里,胤祥吓坏了,好像到现在都不说话,您去看看他可好?” 岚琪稍稍打起精神来,扶着女儿的手起身。忽然听得里头一阵慌乱,显然是杏儿又吐血了。她是不是就要这样吐血而亡?是不是如太医说的让她咽了气才是解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宁寿宫的偏殿里,十三阿哥呆坐在门槛之上,他没有换衣裳,身上的血迹渐干,变成了更加狰狞的褐红色。刚才太医赶来问十三阿哥有没有沾染太多的血,怕血中有毒再害了十三阿哥,所以他只有那张脸是白白净净被擦干净了,与身上满是血迹相比,更加奇怪而不协调。 十四阿哥站在殿内老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切,而四哥则坐在殿内一动不动,兄弟仨一人占据一处,旁人以为四阿哥在宽慰十三阿哥,其实他们兄弟一句话都没说。十四阿哥再如何胡闹顽皮,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言行无状,光想一下若是额娘遭遇这样的事,自己大概都要疯了。 当初六阿哥的死,因皇帝对外宣布是病故,以至于后来的阿哥、公主并不知道真正的死因;也因发生在书房内,不像今天那么大的场合,本身知道的人就少之又少,所以十三、十四就不知道几乎一样的场景当初发生在四哥的身边。此刻,突然听四哥开口说:“你们一直听别人说我与你们六哥感情深厚,你们所知道的他是不是病死的?” 胤祯抬眸看向哥哥,竟是听四哥说:“胤祥,当年六哥和今天你额娘一样倒在我的身边,我没有来得及跟他最后说什么,他倒下之后再也没有起来。胤祥,现在敏常在还有一口气在,难道你真的不想去见她?不要自欺欺人,不是你去了她就会死,你不去她一样会死。” 外头岚琪和温宪正往这里走,远远看到胤禛将坐在门槛上的弟弟搀扶起来。岚琪心中猛然一颤,停下了脚步。温宪不解,看看额娘,又看看哥哥和弟弟,突然也想起什么来,轻声道:“额娘,我一直听说六哥他也是……” 岚琪紧紧捏住了女儿的手:“额娘会保护你们,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你们。” 温宪感觉到了母亲的无助,抱住了她的身体说:“额娘,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把十三交给四哥吧。我们走,我们去皇阿玛那儿。” 恰逢正殿里有人出来,众人簇拥着皇帝。玄烨一出门就看到母女俩在这里,他阔步赶过来。岚琪已经虚弱得站不稳了,玄烨的大手牢牢地搀扶住她的身体,沉声道:“你要好好的,朕现在就去查,要给胤禔一个交代,给胤祥一个交代,也给我们女儿一个交代。” 温宪站在一旁说:“皇阿玛,我没事,皇祖母我会照顾,您不必记挂了。” 玄烨总算有几分安慰,穿着吉服的女儿那样好看,比她额娘年轻时更美貌,他就知道从没有把女儿宠坏过,关键时刻,他的孩子们都能靠得住。只可惜,今天他的儿女、他的孙子们,却要失去母亲。 “朕走了,你要好好的。”玄烨在岚琪掌心握了握,便带人匆匆离去。走出四五步路,突然听见岚琪喊他,他转身问:“怎么了?” 岚琪神情犹豫,目光不知晃在了什么地方,愣了半天却是道:“皇上自己也要保重,更要小心。” 玄烨颔首答应,转身便离去。温宪来搀扶母亲,要与她一道去皇祖母跟前,走进门时听到外头的动静,四阿哥领着十三阿哥往外头去了,胤祯见母亲在这里,跑来说:“额娘,我们要去延禧宫了。” 岚琪温和地问他:“你害怕吗?” 胤祯忍不住含泪,但倔强地摇头道:“不怕,我们都不怕。” 岚琪不知再说什么好,让他陪着哥哥们去,而十三阿哥虽然跟着胤禛走,但孩子那僵硬的身体和绝望的神情,背负着如何沉重的痛苦,她完全能感受。这份痛直戳在她心里,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又发生这样的事?杏儿可怜,大福晋也实在可怜,好好的一个孩子,生儿育女正在最好的年华里,就这么香消玉殒。 长春宫内,惠妃身上也尽是血迹,呆呆地坐在正殿内。宫女们来问过几遍要不要替娘娘换衣裳,可惠妃毫无反应,刚才儿子把她推开,抱着儿媳妇的尸体几乎疯狂的模样,让她有说不出的痛。 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都不喜欢儿媳妇,原来是忌妒,是羡慕,是她这辈子从来不知道被丈夫深爱着是什么样的感受。那一刻敏常在倒在血泊里,皇帝只是在震怒中护送太后离开;若是乌雅氏倒在血泊里,他大概会和儿子一样,死死抱着尸体不放。 慌乱中,她去劝儿子放开儿媳妇的尸身,劝他小心血中有毒再受到伤害,可是儿子对她大吼:“她死了,额娘,她死了……” 想到这里,惠妃泪如泉涌。二十多年前,赫舍里皇后离开人世的时候,皇帝就在儿子眼下这个年纪,对皇后是多么情深意重,若非太皇太后赶来,他都不肯放开皇后的尸身,可是这一切,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若是死了,真不知道会有谁为她掉眼泪。 乾清宫里,皇帝匆匆回来后换了衣裳,宗人府、刑部的大臣早已主动等候皇帝召唤。好好的喜宴上,死了皇子福晋和皇帝妃嫔,残忍一些来说,死了女眷尚不至于引起朝廷轩然大波,这万一毒死的是皇子皇孙,只怕连朝廷局势都会随着改变,光想一想都觉得后怕。大阿哥若是死了,皇帝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太医院连同刑部的人已经初步查清毒源,此刻正向皇帝禀告:“臣等暂时用银针试毒,在大福晋面前的糕点和酒壶酒杯中发现有毒,有宫女证明大福晋倒下之前喝了一杯酒。而敏常在桌上有块撕了一瓣的糕点,和大福晋桌前的一模一样。经盘问敦恪公主的乳母,据说是公主向大福晋请安时,大福晋递给公主的,看来公主很可能带回去后给了敏常在食用的。” 另有太医道:“若敏常在只是吃了一口糕点,现在尚存一口气,那果然是中毒较轻的缘故,但常在这样也撑不了几天,还请皇上节哀。” 大臣们听得唏嘘不已,边上有人问:“是什么毒这样厉害?” 太医皱眉道:“以臣的经验来看,不像是常见的毒药,还要等再进一步查验,之后会用各种毒药的死状做比较,现在还不能得出结论。” 玄烨沉声道:“若不是常见的毒药,宫里的人如何得到?” 他目光徐徐扫视众人,站在这里的,都是他一手培养的左臂右膀,没有那几张可恶的老脸,说什么话也不必太过隐晦,便吩咐:“这件事瞒不住,天下人很快就会知道,去查,查宫里所有相关的人这些日子与谁有往来,去查最近进京的外邦人异族人,会不会携带什么古怪的东西。” 皇帝一声令下,众人无不答应。可有大臣却跨近一步说:“启禀皇上,只怕下毒之人选在如此热闹的场合杀人,就是要把事情闹大,更不怕皇上会追查到他们。臣愚见,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两种可能。一者是料定皇上投鼠忌器,查到了也只能不了了之;二者便是已抱必死之心,只要能得逞,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这两类人都可以大概模糊地确定范围,不至于大海捞针。宫内数千人,人人都去查,只怕查到真凶也让他毁灭证据了。” 此语一出,左右大臣皆变了脸色,这两类人极好区分,天底下能让皇帝投鼠忌器的有几个?而后者想要争个鱼死网破的,查清楚后,亦是朝廷皇室的耻辱。说到底,下毒杀人者,就是想要皇帝难堪,他们做得出来,就不怕皇帝追查。大福晋和敏常在,死得很不值。 “怎么查你们自己看着办,朕要的是结果,三日内给朕一个交代。”皇帝眼中有杀气,低沉的话语千斤重,“到如今,还会有什么投鼠忌器的事?” 大臣们气氛凝重地散去,乾清宫里白天还喜气洋洋,此刻愁云密布。皇帝孤坐在书房中,他在想,若是胤禔今日饮下毒酒当场毙命,会是什么结果?现在他还能这样静静地坐在这里吗?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答应岚琪,昔日书房里的悲剧不会再发生,却在他们女儿订婚宴上闹出这样的人命。若是温宪饮了毒酒,若是岚琪饮了毒酒,若是自己饮了毒酒…… 做皇帝的意义,何在?他富有天下,到底要来做什么? 梁总管送走各位大臣,得了延禧宫的消息,回来向皇帝禀告:“皇上,敏常在气息尚存,据说睁开眼有了意识,但是太医赶去看过仍旧说不好,且莫说不知中了什么毒,无处寻解毒之药,就是有了药,敏常在现在也送不下去了。” 玄烨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沉甸甸地问:“她还能活多久?” 梁总管摇头:“奴才不知,太医也不知道。现在德妃娘娘又去延禧宫了,怕是今晚不会离开。” 玄烨沉沉一叹,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告诉她,自己也要保重。” 梁公公应诺,转身要走时,门前徒弟送折子进来,与梁总管耳语几声,他便又将折子递到皇帝面前,轻声道:“万岁爷,詹事府詹事高大人的折子。” 玄烨皱眉:“高士奇?”接过折子来看,眉头越来越紧。梁公公看得心中忐忑,只听“啪”的一声响,折子被盖在桌上,皇帝盯着梁公公看,口中说:“朕的旨意,晋封敏常在为贵人。” 梁总管不知皇帝缘何突然有这一出,若说皇帝是看了折子才有的念头,可高士奇大人在詹事府供职,专门料理太子及太子外戚的事,递上来的折子无非是说太子如何如何,太子外戚如何如何,怎么就牵扯上敏常在了?不,如今该改口叫敏贵人。 可轮不到他问那么多的话,立刻匆匆赶去延禧宫。彼时德妃娘娘正安静地坐在一旁,十三阿哥伏在敏常在身旁。梁总管尴尬地宣布了皇帝的旨意。听到敏常在晋封了敏贵人,岚琪朝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回去替贵人向皇上叩首谢恩。” 梁总管躬身称是,又悄悄到娘娘身边。他是多么圆滑通透的人,知道十三阿哥在跟前,不宜张扬皇帝的嘱咐,只轻轻告诉娘娘:“万岁爷请您自己保重。” 岚琪了然,颔首道:“也请皇上保重。” 梁公公本以为德妃娘娘会问他皇上怎么突然要晋封敏贵人,结果娘娘半个字也没提起来。等他再回到圣驾跟前,皇帝也没问娘娘有什么反应。不知是他们两处都无所谓、不在乎,还是彼此默契、心有灵犀,反正大福晋和敏贵人这事,不知几时是个头。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十二章 最后的歉意 那晚大半夜,大阿哥闯入宫闱,哭求皇帝把大福晋的尸身交还给他,虽然没能进乾清宫的门,也足够闹了一场。惠妃急匆匆赶来阻拦,据说还扇了大阿哥一巴掌,母子几乎决裂。而大福晋因已确定身亡,尸体交由刑部查验,不知几时才能交还到直郡王府,甚至还回去了恐怕也不能再看到完整的尸身。 众人都没想到,样貌平平又不受婆婆宠爱,在皇室里也吃不开的大福晋,却得到大阿哥如此深爱。虽然一向传说大阿哥夫妻恩爱和睦,可旁人只看到大福晋在人前刻板孤僻的为人,都以为是传说,直到这次看着大阿哥抚尸痛哭,看着大阿哥夜闯禁宫,才算信了。可是信了又如何,好好的人已经没了。 原本七月里,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先后订下婚事,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弥漫着喜气,结果突然来了这场变故,把什么都改变了。大阿哥一直情绪激动,而皇帝对于敏常在的态度也很让人奇怪。皇帝看起来似乎并不悲伤,却接连下旨晋封敏常在,她为皇家生育三位公主阿哥,都一直因出身卑微而在常在的位置多年不动,却是遭此一劫,两日后尚存一丝气息的章佳氏,已身在嫔位了。 晋封一个将死之人为嫔,人们很快意识到皇帝的用意,敏嫔娘娘一旦身亡,皇帝若予以追封,就是敏妃了。 册封章佳氏为嫔的消息送到延禧宫时,岚琪正与妹妹岚瑛刚刚从永和宫过来。她陪了一天一夜,身体十分虚弱,皇帝把小姨子召进来,劝她去休息。原本身份尊贵的岚琪不必对一个常在如此用心,但旁人知道她们的情意与常人不同,也不觉得奇怪。这会儿岚琪稍稍养回一些精神,走近延禧宫时,正听见梁公公宣读圣旨。 岚瑛是唯一知道姐姐心思的人,情不自禁就在姐姐耳畔说:“事到如今,您就别多想了,人都快走了。” 岚琪晃了晃脑袋,问妹妹:“是我太无情,太冷酷?”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姐姐心里……”妹妹最懂她的心思,顿了顿后直白地说,“姐姐一定在矛盾,要不要让皇上来看最后一眼。您一定想,皇上不来看,是真的不想来看,还是太想来看了却故意克制?因为您天天在这里,他或许也怕流露出什么真性情,是不是?” 岚琪所有的心思都被说中,但否定了妹妹的话:“皇上对她的情意不是那样的。他若为了我而克制,那才是真正的冷酷,我与他之所以能长相厮守,就是从不做这样勉强的事。他对孝懿皇后的情意,对荣妃、端嫔的情意,即便各有不同,也从不在我面前掩饰,他不是无情人,如是对杏儿有情,不会做得这么决绝。” 岚瑛无话可说,只道:“姐姐既然相信,那就是最好的事。”扶着姐姐要进去,梁公公上来行礼,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等看见娘娘往门里去,才转身回去复命。可还没到门前,德妃娘娘突然喊住了他,梁公公麻利地再跑回来等候吩咐,德妃娘娘却站在屋檐下半天,只说了声:“别让皇上太辛苦。” 岚瑛在旁看得无奈,听得心酸。待进门,十三阿哥仍伏在床前,这孩子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累极了就这么趴着睡过去,几乎寸步不离自己的额娘。岚琪没有让任何人劝阻他,各宫因查毒都禁足不得出门,也不会有人来探望,十三阿哥就这么陪了两天两夜。 “胤祥。”岚琪喊了他一声。孩子缓缓转过头,刚要应答,突然两眼一翻,“咚”的一声倒下去,吓得宫女太监慌乱不已,七手八脚把十三阿哥抬走。岚琪心痛如绞,催环春道:“胤禛今天怎么还没过来?” 环春不敢辩解,只说继续去催。不多久,屋子里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岚瑛才搀扶姐姐坐下,再次劝道:“皇上若不来一趟,往后您心里就要落下遗憾,难道您见一次十三阿哥就愧疚一次?姐姐你是明白人,她对皇上有情义,真的错了吗?” 岚琪用力摇着头,不知到底想表达什么。岚瑛怕再多说只会把她逼急了,突然听得咳嗽的声响,床上的人竟然又苏醒了。本以为她咳嗽又要吐血,岚瑛扶着姐姐到床榻边。睁开双眼的杏儿是有意识的,一看到岚琪就流泪,眼泪不断地从她眼角滑落,甚至因为哭泣身体有些抽搐。岚瑛担心她又会喷血,不敢让姐姐靠得太近。 “对……对……对不……起……”气若游丝的人,却发出艰难的声响,屋子里很安静,可以听到她是想说话,那几个含糊难辨的音节,如果一定要组成一句话,她似乎在说“对不起”。 岚琪紧紧咬唇,含泪往后退开好几步。岚瑛也听得一阵心慌,不知怎么办才好。可外头突然一阵热闹,只见守在门前的宫女跑进来说:“娘娘,宜妃娘娘来了。” 旋即就看到宜妃嘴里嚷嚷不休地进来,姐妹俩正要烦躁,竟看到她是在拉扯温恪公主。孩子扒拉着门不肯进来,哭着说,她来了,额娘就要死了。宜妃却说她:“你再不见见,她真的要死了。” 结果小姑娘力气很大,竟还是挣脱了养母的手哭着跑开,宜妃反而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岚瑛赶紧上前去搀扶,问着:“娘娘,您没事吧?” 宜妃狼狈地站起来,尴尬地看了看岚琪,别过脸说:“你也看到了,是那孩子自己不肯来,可不要到头来说我刻薄,不让她们母女见最后一面。” 岚琪沉声道:“你多虑了,她之前就跟我说不想见。” 宜妃摇头:“真是不明白,那孩子明明平时巴不得我让她来延禧宫,这会儿发什么神经?” 岚琪重新坐下,叹道:“就别强迫她了,眼下没有人比那几个孩子更痛苦。” 宜妃干咳了几声,朝床上探头探脑。岚瑛识趣地退出门去。宜妃见状,便又大胆走上前几步,一步一步,终于挪到床边,看到将死之人,突然眼圈一红,呆呆站了半天后说:“孩子我可给你带来了,是她不肯见你。” 岚琪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宜妃,便掠过目光不再理会她。本以为宜妃站一下就会走,可她迟迟未离去,那句话之后,不知是要说给杏儿听还是刻意对岚琪讲,竟絮絮叨叨地说:“温恪在我那里,我可从没有虐待过她。无论如何,对你的女儿,我是尽心了。你倒是命好,这就要去了,再也不用搅和在这里受罪。” 岚琪这才又抬起目光看宜妃,见她拿帕子掩了掩鼻尖,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依旧对着杏儿说:“从前你很疼十一,可是他没了的时候,你都没来看一眼,我伤心得死去活来,翊坤宫里冷冷清清,连真心来安慰我的人也没有。我就想,你若是还在那里,至少会说几句真心话。回过头,我在紫禁城里待了二十几年,竟然什么都没挣下。” “我这就要四十岁了,可还是糊里糊涂,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我寻思到底是我太蠢还是日子真的不好过,总是没个答案。”宜妃沉沉一叹,望着根本没有反应的人,苦涩地一笑,“往后还是这么过吧,想争一口气就别犹豫,不管是不是我的,我想要了就不会客气,反正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活法。我想要的不属于我,我只能去争一争了。” 岚琪心下一沉,不知怎的,宜妃说到这句,她反而安心了。若是宜妃借此机会来与自己示好,往后要多多亲近,反而成了她的麻烦。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宜妃不是坏人,可她有选择交友的权利,她不想和宜妃多往来。 至于宜妃跑来说这一通话是什么心思,估摸着宜妃自己都没弄明白,她到如今还是那样率性而为,不能用寻常人的行为来理解她。岚琪正想着时,忽听宜妃尖叫了一声,一眼望过去,果然床榻上的人再次抽搐吐血,宜妃吓得连连后退,最后竟直接跑开。外头的人说娘娘去找公主回来,但她一去就没再见踪影。 这边,宫女太监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岚瑛陪着姐姐坐等她们收拾干净,再到床榻边看,只见杏儿微微睁开双眼,眼底仿佛游荡着最后一丝生息。岚琪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当记忆飘回十几年前的瀛台,那个被恶毒宫女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的眼底,也曾经有这样的光景,可是那时候她能看到求生的渴望,这一刻,为什么有一种她要安然离去的悲伤? “姐姐,环春说四阿哥在给皇上办差,这会儿找不见人,今天大概要再晚些进来。”岚瑛转达了环春的话,又提醒道,“小雨病得沉重,不肯吃药,一心一意要随着她家主子去,您看怎么办才好,是不是不管了?” 岚琪摇头,吩咐妹妹:“你把敦恪公主带去给她,若还不能清醒坚强,那就没法子了,她们自有她们的气性。” 岚瑛答应后要走时,一些话到嘴边想对姐姐说,可看到姐姐沉重的神情,还是咽下了。她这个局外人是不该太多嘴,很多事往往看着别人觉得容易,只不过因为没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屋子里很快静下来。杏儿依旧微微睁着双眼,仿佛有意识又仿佛魂魄早就散在云端外。岚琪望着她的面颊,虽然折磨了两日,但是还留下一张姣好未脱形的面容,只是苍白无血色。 岚琪起身走到她的镜台前,将粉盒胭脂拿在手里,再坐回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扑在她的脸上。 胭脂红在脸上散开,仿佛有了生命气息的红润,杏儿看起来不再那么可怜,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岚琪放下手里的东西时,她的双眸好像完全睁开。岚琪看到她眼珠子在动,不禁说:“这下就好看了,温恪姐妹俩那么漂亮,都是随了你。” 但是说这样的话,不会有什么反应,顶多在她眼中闪过几道光芒,也许她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但生命到了最后一刻,悬着的那口气,可能是有她未完成的心愿。 “杏儿,皇上已经晋封你为嫔,是这延禧宫的主位,往后人家都要喊你娘娘了。”岚琪含笑说,“咱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就在嫔位,我一直记得你说,进宫时正好杏花开了,就给你起了名字叫杏儿。” “当年我留给你一对翡翠耳珰,让你被诬陷偷盗挨了打。后来把你带进宫,又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你在翊坤宫那样辛苦也咬牙挺过来,到底,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付出?”一语说罢,岚琪泪如雨下,“我去请皇上来,好不好?” 却是这一瞬,原本只是岚琪握着杏儿的手,此刻杏儿仿佛穷尽所有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岚琪的手,她的指甲几乎陷入自己的掌心,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握住了自己,甚至岚琪想要抽回手时,她也拽着不放。 “你是高兴,你也想皇上来是不是?”岚琪问,可紧紧抓着的手依旧不松开,她禁不住再问,“那我不去请了,可好?” 这一声话音才落,掌心的力气才消失,刚刚几乎就要再次抽搐的身体终于安稳下来,杏儿的面容再次恢复了宁静,可是看在岚琪的眼中,她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四阿哥进宫时,夕阳已经从西方天际散去,他带着一身疲倦来,先到母亲的面前。岚琪问他从哪儿来的,胤禛满面憔悴地说:“儿臣给皇阿玛办差去了,在乾清宫复了命过来。” 岚琪问:“皇阿玛怎么样?” 儿子面无表情地回答:“皇阿玛一切安好,只是看起来有些累,就是额娘您现在这样。” 岚琪不以为意,又问:“去看过胤祥了吗?” 胤禛摇头说:“给额娘请安后,就要过去。” 岚琪便道:“胤祥昏睡着,太医说他是累极了,你不必急着去看他。” 四阿哥则说:“环春说额娘急着要我进宫来照顾十三。” 岚琪吃力地扯出几分笑容,温和地对儿子道:“帮额娘做件事可好?”见儿子迷茫,她慢慢地说:“你再去一趟乾清宫,告诉皇阿玛,就说敏娘娘快不行了,为了胤祥将来不被人轻视,求皇阿玛来送他生母最后一程。” 胤禛立时就答应了,可是母亲又嘱咐:“这是你的意思,不是额娘的意思,你懂吗?”她再三道:“不要让皇阿玛知道是额娘拜托你这样做,就当是你为了弟弟考虑。你放心,额娘不是要你这么做去向你阿玛表白手足之情,只是体谅我的心情。儿子,能答应吗?” 虽然四阿哥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体谅母亲什么心情,可母亲既然这样说,做儿子的没有不点头的道理,连声答应后,转身往乾清宫去。儿子跑开,岚琪起身再到床榻边来看了一眼杏儿,什么话也没说,就转往胤祥的屋子去,将孩子从昏睡中唤醒。而胤祥一醒,果然就急着要奔去亲娘的身边。 当圣驾在延禧宫停下,岚琪已在宫门前守候,两人目光相接,玄烨走到她身边问:“胤禛求我来,是不是快不行了?” 岚琪点头不语,安静地跟在玄烨身后。进门后,只见床榻边十三阿哥把脸深深地埋在被褥间,不哭也不闹,被父亲摸了脑袋时,还吓了一跳。 胤祥见到皇阿玛才略有些崩溃,但玄烨拍拍他的肩膀道:“该对你额娘说,从今往后,你会好好活着,两个妹妹你会替她照顾,这才是你该说的话。” 他们父子俩说着话,岚琪的目光则停在杏儿的脸上。她的眼角有泪痕,眼泪正不断地往下淌,没有方才紧紧抓着自己时的激动,那样安详而宁静,仿佛在仔细聆听父子间的对话。岚琪的咽喉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可心里敞亮了。 半晌,岚琪终于开口说:“臣妾去把敦恪带来,温恪那孩子宜妃带来过了,可是孩子不肯见。臣妾想,就别强迫她了。” 玄烨颔首:“你看着办就好。” 岚琪转身便要去找敦恪,走到门前时听见皇帝在对儿子说:“阿玛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事,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全看你自己有多少出息,你们兄弟之间本来没什么尊卑差别……” 听着这些话离开,后半程父子俩说什么,她都没听见。等带来伤心欲绝的敦恪,小姑娘不如哥哥那样会克制情绪,一进门就号啕大哭。玄烨抱着女儿与她说说话,不知不觉,熬过了子夜。梁公公来提醒了好几次时辰,毕竟皇帝明日还要早朝。 皇帝来得突然,乾清宫还有些事搁着没处理,子夜过后不久,便决定回去,十三阿哥说要送皇阿玛,岚琪就没跟出门。 再次坐到杏儿身边,岚琪微微笑着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轻声说:“之前给你扑了胭脂,皇上没看到你憔悴的模样,杏儿你很漂亮。”她将手与杏儿的掌心相触,含泪道:“下辈子,咱们做亲姐妹可好?” 榻上的人,用最后的力气握住了她的手指,但力气很快就消失,眼看着两只手要松开,岚琪握住杏儿的手再次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指,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彼此的手上,她泪眼婆娑,说道:“孩子们有我在,你放心。” 踏着哭声离开延禧宫,岚瑛跟在姐姐身后,看到她的身子由沉重渐渐变得轻盈,她觉得皇帝最终能来,对已逝之人什么意义她不清楚,但姐姐往后算是能放下心里的包袱了。她追上岚琪,刚开口喊了声姐姐,却见身姿看起来那样轻松的姐姐泪流满面,不免紧张地问:“姐姐心里很难过?” 岚琪摇头,意识到自己的眼泪,稍稍用丝帕掩去,依旧步伐轻盈地往永和宫走。 夜风阵阵,已有初秋的凉意。岚瑛听见姐姐说:“紫禁城里每天都有人离世,宫女太监悄无声息地就从这里消失,太妃太嫔们,乃至于皇上年轻的妃嫔们,甚至是皇子公主,这些人一年之中也总有一两个人。二十多年来,我送走了那么多的人,没有一次的心境如现在这般 复杂,从前的我只是悲伤或冷漠,可这一次,我想了很多很多。” 岚瑛听不懂姐姐的话,轻声道:“您哭泣流泪,不正是因为舍不得敏嫔,这样不就足够了?” 岚琪点头:“是啊,这就足够了。”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几天您好好休息,她的身后事兴许还要您来操心。”岚瑛叹息着,“都是可怜人,也不晓得大福晋送回去了没有。” 那日天亮后,延禧宫敏嫔去世的消息传遍宫内宫外,皇帝于早朝的最后下旨追封章佳氏为敏妃。章佳氏为皇家生儿育女,生前既然已累晋到嫔位,皇帝再追封妃位合情合理,而一个家世背景微不足道的已逝之人,根本不值得让大臣们非议、指摘皇帝的决定。 圣旨很快传到内宫,敏妃的丧礼自然以妃位的规格置办。这样一来,宗室亲贵、文武大臣中有不少的人要来以礼吊唁,而敏妃的梓宫停在延禧宫,一向清净的地方终于热闹起来时,竟然是为了这种事。 太子和太子妃率先前来吊唁敏妃并上香。他们俩是惊魂未定的,大福晋那杯酒或那碟点心稍有差错送到他们面前,现在就是他们的亡灵接受香火,而多年前书房里的惨案,就是直奔着太子去的,如今想来依旧让他后怕、心悸,这几日莫名就觉得,能活着真好。 其他皇子、亲王、贝勒等也陆续进宫吊唁,因男人们多少有差事在身,女眷们会提前来应个景。敏妃在临终前得到皇帝如此厚遇,这些事当然都是做给皇帝看的。这里头多少人连这位敏妃娘娘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拈香行礼时,实在不晓得各自心里都在想什么。 人一多,未免周转不起来,少不得要请几位稍微等待。七月下旬,夏暑未散尽,上午艳阳也有几分狠劲,女眷们肌肤娇嫩,哪里容得晒?但延禧宫里办丧事,稍懂礼数的人也不至于露在脸上,偏偏有人忍耐不住,说到底,还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已逝之人。 几位阿哥福晋结伴而来,殿内正有几位亲王妃和老福晋在上香行礼,延禧宫的人忙得团团转,只能求几位阿哥福晋在屋檐下等一等。五福晋几人都极其客气,不过一会儿工夫根本不计较,却听三福晋嘴里啰啰唆唆地嚷嚷:“好歹在这里放几张凳子呢,宫里哪一位娘娘屋子里的奴才是这么蠢笨的?真是奇怪极了,也没见平时怎么样的人,临了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倒是与赫舍里皇后的妹妹比肩。可惜出身低贱没法改,你们瞧瞧这屋子里的奴才,也都一副寒酸相。” “还请福晋放尊重些,我家娘娘好歹是皇上册封的敏妃,是您的长辈。”人群里走出身穿缟素的宫女,手里捧着厚厚两摞银箔,憔悴疲倦的脸上满是正气,瞪着三福晋道,“委屈福晋们稍做等待,可死者为大,这是小孩子都懂的礼数。” 说话的是一向跟在敏妃身边的宫女小雨,几位时常进宫的福晋多少认得,而三福晋管她是什么东西,怎容许一个低贱的奴才对她这样说话,竟箭步上来扬手就赏了一个耳光,呵斥道:“什么下贱东西,也敢来教我礼数?你家主子是短命鬼,你怎么不尽忠尽孝也跟着去?要不要我成全你?” 小雨跌倒在地上,手里的银箔散开,银灿灿地铺了一地。三福晋被妯娌们拉开,边上的宫女太监都来帮忙捡银箔,却突然见小雨从地上跃起来,随手抄起方才捧着银箔的木盘就朝三福晋砸过来。众人吓得惊慌失措,七手八脚地冲过来把气疯了的小雨拉扯开。三福晋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醒过神就嚷嚷:“不得了了,这狗奴才敢打我!” 但忽然有别处的宫女太监从门前鱼贯而入侍立两侧,但见佟妃娘娘和德妃娘娘被簇拥着进了门。这边满地狼藉,拉拉扯扯,里头原在上香的老福晋们也都颤巍巍出来看光景,觉禅贵人搀扶着一位,根本腾不出手过来,原本吵吵嚷嚷的众人一见佟妃和德妃,都闭嘴噤声了。 “怎么回事?”岚琪问延禧宫的人。胤祥的近侍小安子正拉着小雨,此刻便迎上来跪在娘娘膝下哭着把刚才的事说了。而岚琪和佟妃都看到三福晋被几位妯娌拉扯着的架势,她脸上戾气未散,紧张的神情下还有几分惹人厌恶的跋扈骄纵。 “姐姐,算了吧,里头好些亲戚在呢。”佟妃轻声对岚琪说,“我去应付她们。姐姐赶紧把这里打发了,免得又传出去笑话。” 便见佟妃往灵堂来,与几位老福晋寒暄,示意觉禅贵人把她们请到别处去休息。庭院里,太监宫女慌慌张张地把散了一地的银箔都捡了起来,小雨倔强地站在一旁整理着自己的衣衫。岚琪挥手示意她们都下去。环春便迎过去拉了小雨,把她带走,又让绿珠、紫玉主持这里的事。她们不过是离开了一会儿,这就乱成一团糟了。 五福晋几个人都上前来向德妃娘娘行礼,岚琪颔首应过,吩咐她们:“几位老福晋路也不好走,你们虽是皇子福晋,终究是晚辈,跟佟妃娘娘过去照应一下,一会子与她们一道离宫,但求别出什么岔子。” 五福晋几人应答,没想到三福晋却厚脸皮地要跟着她们一起走。岚琪冷声喊住了老三家的,冷声道:“你回去吧。” 三福晋一口气咽不下,边上妯娌几人都看着呢,刚刚又被宫女不敬,想到德妃不分尊卑,一定要跟自己过不去,脑筋又转不过来,气冲冲地走近德妃,说道:“臣妾还没上香,娘娘您凭什么要我……” 可三福晋话未完,却见德妃娘娘扬手在她脸上扇过一巴掌,力道不算太大,但也足够三福晋踉跄几步。德妃娘娘半句话没对她说,只勒令随行的太监:“立刻把三福晋送出宫。”言罢就朝灵堂走来。五福晋几人不敢再看热闹,麻利地跟着一道走开了。 这事儿见到的人虽然不多,可实在够新鲜,随着三福晋被送出宫,她挨了德妃一巴掌的事就传出去了。 荣妃那会儿在太后跟前伺候,听了这样的话,脸上红得恨不得钻地缝里去。太后唏嘘不已:“岚琪轻易不动怒,你家那个到底做了什么?荣妃啊,连太皇太后都夸赞你的品行,怎么如今叫儿媳妇毁了一世清名?” 荣妃一味地向太后认错,离了宁寿宫后,气得又犯了头疼的毛病,便让吉芯放话给儿子,不许三福晋再进宫,往后的日子宫里不召见她,这辈子别再进来了。 谁晓得胤祉回去责怪妻子莽撞,夫妻俩几句话不合,疯魔了的三福晋竟与丈夫拉扯动手,拿着剪子寻死觅活,最后“咔嚓”一下,把胤祉的辫子给绞了一截。 本来打架是家里的事,外人未必能知道,就算绞了辫子,也能用假的接上,鱼目混珠,偏偏胤祉倒霉,在乾清宫和众兄弟一道回话时,那接上的假辫子掉在地上,在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三阿哥那天再从乾清宫走出来时,已经从郡王降到了贝勒。当初皇帝想尽办法给他贴金拉上来的郡王位,到底是给得太重了。荣妃气得一病不起,连敏妃的丧礼都没能参加。 而此刻,早已过了皇帝与心腹大臣的三日之约。大福晋的尸身,也在敏妃去世后第二天交还给了大阿哥。大福晋的丧礼,皇帝恩准以亲王妃的规格举办,宫里宫外两处奔丧,本来还围着喜事转的皇亲国戚们,连事情都没弄清楚,只管硬着头皮各处应付。 待这一阵忙乱过后,已是进了八月。这一年的秋天格外萧索,虽然只有延禧宫里办丧事,可整个紫禁城都沉浸在莫名的哀愁里。明明有着阿哥、公主的喜事,但就是高兴不起来。后来人们细思量,哀愁的兴许不是敏妃或大福晋的过世,而是那恐怖的、不知躲在哪个阴暗角落里的毒手,也许下一个中毒而亡的人,就是自己。 岚琪一直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杏儿的身后事,在妃位的规格上做到了最大的体面,除了那天赏了三福晋一巴掌,情绪平稳而安宁。这日听说皇帝去宁寿宫向太后禀告下毒之事查下来的结果,岚琪既然没被传召,便知道有她的不方便,打起精神往景阳宫来。无论如何,三阿哥受罚的事,如果当初她能再冷静一些,也许不至于闹到这地步。 荣妃亦是明白人,听得岚琪的歉意,不免苦笑着说:“你不打她,也会传出她和宫女撕扯的事,太后还是会怪我的,我还是会让胤祉不许她进门,她发疯了照样会闹出这种事,和你有什么相干呢?她是个疯子。” 荣妃说完这些话,显然有些吃力,长长一叹:“那孩子从前与我说,能得到修书编史的差事就好了,如今皇上真的打发他去编书,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从前我就只求他一世平安,如今更看明白他的出息,往后的日子平安就好。” 岚琪说道:“姐姐宽心养身体,将来总是咱们相伴过日子,孩子们指望不上。” 荣妃凄然一笑,眸中有羡慕之色:“你我怎么会一样?你的孩子都是有指望的。” 这样的话题说下去没有意义,荣妃是恭维也好羡慕也罢,对岚琪而言不会有什么影响,比起自己想要维持彼此和睦的关系,荣妃更依靠这份关系存活下去。她只要愿意配合,就算发生了三阿哥被降爵位如此严重的事,也不至于破坏她们的情分。就连宜妃当日都能站在病榻前说出那番话,这宫里但凡有了年资的,哪一个还看不清? 两人渐渐聊开,吉芯忽然进来,说直郡王府送来回礼。荣妃让吉芯处理,便提起大阿哥家里的事,据说大阿哥悲伤过度病了。想想大福晋虽然不讨人喜欢,可她也不招惹别人,不过是安安分分过自己的小日子,那样好的贤妻突然没了,换作谁也承受不了。但是大阿哥反应如此激烈,还是有些让人在意。荣妃任何事都要多想三分,不免对岚琪说:“杏儿和大福晋的事皇上终归会给个交代,外头多少人等着看结果呢。你就别掺和了,万一牵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说也说不清楚。” 岚琪颔首:“那之后没再和皇上提过这些。他累极了,过来歇一晚,也是带着折子来看,我们说的事都与这无关,他累了便休息,到底有些年纪了,看得叫人心疼。” 荣妃叹:“不如让皇上迁到园子里住一阵,宫里煞气也重。”又说道,“原说阿哥、公主初定之后,中秋里大封六宫,这下不知要拖到几时。” 岚琪算着日子说:“大封的事不能免,但怎么也要等杏儿过了七七,她是追封的敏妃,没人愿意凑这个热闹。至于中秋节,太后说不过了,皇孙丧妻,尸骨未寒,她乐呵不起来。” 荣妃笑道:“我可没指望自己大封时有什么好处,而是想,内务府一直没有正经停了我和端妹妹几人的牌子,想借此机会把宫里的人都顺一遍,该停的都停了,之后的待遇俸禄也会有所改变,都是事儿。” 岚琪点头,应着她的话说:“是该做这件事,我也和姐姐一道停了,就拦到布贵人那一批,布贵人之后的人,都往后再说。” 荣妃急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为什么要停?皇上……”话未完,见岚琪神情坚定,荣妃唯有轻叹:“是啊,你也四十岁了,倒是便宜了宜妃,她心里该得意了吧?果然是委屈谁也不能委屈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些。岚琪平日里一定坐不住聊这种事,可为了三福晋的事,她多少觉得该弥补些荣妃,陪坐闲话已经是很简单的事,便耐着性子一直陪着。而荣妃则是苦于无人说话憋出的心病,说了半天话胸怀舒畅,反而精神更加好。岚琪眼瞧着不知几时有借口能离开,永和宫来人禀告,说四福晋进宫请安来了。 荣妃这才道:“原想留你用午膳,这下留不得了。” 岚琪客气几句便离了,回来时看到毓溪和温宸站在园子里看新搬来的菊花。毓溪独自进宫,没有带任何人,这当口正是用膳的时分,来得不免有几分突然。 岚琪猜想儿媳妇是有事要与她商量,本担心府里妻妾之间又有什么不和睦的,不承想毓溪却是说:“弘晖的姥姥这些天病得厉害,家里来人说很想见我。” 岚琪许久不关心亲家的事,不免自责:“怪不得宫里办丧事也没见你额娘,我只当是自己错过了相见,就没多问,原来是病了不能进宫。往后再有这样的事,额娘疏忽时,你要告诉我才好。” 毓溪点头答应,又道:“想跟额娘讨个示下,我想着若隔三岔五地回家里,两头忙,两头都顾不好,如今家里挺太平的,所以我想直接回娘家去住,一心一意照顾我额娘。”她说着不禁鼻尖泛红,哽咽道,“那病若是能治得好,就是菩萨保佑;若是不能好了,我做女儿的也能最后尽孝道。” 近来都是这生老病死的事,岚琪心里也脆弱,怪不得毓溪悲伤,觉罗氏的病显然是到了要紧时刻,这孩子才会来开口,怪自己疏忽了没能多关心她们,连连答应道:“姥姥见了小阿哥也会高兴,你把弘晖带去住两天。只是皇室里规矩大,你能回去,弘晖不能天天跟着你。” 毓溪点头,又恳求:“可弘晖留在家里我不能安心,额娘,等他见过姥姥后,送到您身边可好?” 这次下毒的事,的确弄得人心惶惶,岚琪也不怪儿媳妇紧张,她说什么都得答应了。而毓溪不放心家里,坐不住,得了婆婆的恩准便匆匆离宫,但临走前对岚琪说,这些日子胤禛忙得脚不沾地,累得夜里倒头就睡,什么话也不说,成天绷着脸,脾气也不好。昨天念佟还挨了骂。他一向疼闺女,连说话都不带大声的,昨天却不耐烦女儿纠缠撒娇,把小姑娘吓得号啕大哭。 听说儿子近况如此,和他阿玛几乎一个模样,岚琪猜想胤禛是领了什么要紧差事,便安抚毓溪,叫她别担心,如今她母亲的身体最要紧。 之后与小宸儿一道用午膳,女儿突然抱住母亲说:“额娘,你不会丢下我们的,对不对?”她似乎听到嫂嫂的话,知道嫂嫂的母亲也不大好,这些日子看着敦恪妹妹十分可怜,她每天都诚惶诚恐,这会儿说着说着竟然哭了,弄得岚琪不知所措。 正哄着女儿不要哭时,玄烨不知怎么就那样走进来了,外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将岚琪也吓了一跳。 玄烨嗔怪她为什么把女儿惹哭,宠溺地抱着小宸儿哄她。父女俩说着话,小丫头总算不再悲伤。岚琪已经问了随侍的太监,知道皇帝未用膳,让环春准备碗筷。转身来听见女儿对父亲说嫂嫂来了,她便说道:“觉罗氏病得厉害,毓溪想回去照顾亲娘,来跟臣妾说要住几天,臣妾答应她了。皇上不会觉得不妥吧?” 玄烨摇头,拿了岚琪的筷? ??夹菜给小宸儿吃。他好像没心思想别的事,只管和女儿腻歪了一顿饭。看到父女都有笑容,岚琪也懒得计较自己像个宫女似的伺候在边上,匆匆喝了两口汤,就被皇帝拽走了。 寝殿内,炕桌上摆着棋盘,边上还放着一本棋谱。玄烨问她这几日怎么还有闲工夫下棋,岚琪叹息道,记不得是几时摆的棋局了,这阵子好久不能闲下来,是宫女们知道她学棋,不敢乱动,虽然每天打扫,但没碰过棋盘,就一直这么搁着。 玄烨看了棋局,又看了看棋谱,指着问是不是打开的那一页的,岚琪已经糊涂了,玄烨瞥了她一眼,随手就将棋局推乱,与她说:“我们正经下盘棋。” “臣妾累,不想正经坐着。”岚琪歪在一旁,懒懒地说,“什么也不想动。” 玄烨则自顾自摆弄起了棋子,满不在乎地说:“那你就看着朕。”他顿一顿,毫无预兆地就说起,“下毒的事有眉目了,朕说你听,下完了棋,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岚琪眼神一颤,身子依旧歪着没动,半晌听见棋子落棋盘的清脆声,才应道:“臣妾怎么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玄烨面色冰冷,深邃的眼眸里刻入岚琪迷茫的神情:“算是有人为胤祚的死付出了代价,大福晋是他们的报应,如果这次胤禔也死了,就真是报应了。” 岚琪的心怦怦直跳,却垂下眼帘说:“这样的报应没有意义,大阿哥和福晋都是无辜的,该死的是明珠、是惠妃,是皇上要留着他们。” “死多容易,活着受罪才是报应。” 这样的话似曾相识,岚琪听得有些害怕。玄烨的神情很不对劲,她终于挪动身体到他身边,轻声问:“玄烨,你怎么了?放松些可好?” 玄烨身子一松,靠在她的身上,低沉地说着:“汉代立子杀母你可知?” 岚琪僵硬地点了点头。皇帝继续说道:“也许当初朕立了胤礽,就该把赫舍里一族驱逐出朝堂,褫夺他们的权力,不让他们接触太子,也许那样就不会有之后一连串的悲剧。”他冷冷一笑,眼底杀气毕露,“如你所说,大阿哥是无辜的,胤礽也是无辜的,他所有的错,都那么被动而可悲。” 岚琪心慌地问:“难道是索额图大人要杀大阿哥?” 玄烨点头:“那毒只有索额图有法子弄到,他几次北走沙俄,他也好,他手下的人也好,最有法子弄到。” 岚琪心底一沉:“索大人何至于弄出这样暴露形迹的事?” 玄烨冷笑道:“他在挑衅朕。” 早二十年听见这样的话,岚琪会惊慌彷徨,到如今,她已能冷静地陪伴在玄烨的身边,听他继续说那些残酷而现实的话。 玄烨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朕太姑息,是他们太隐晦。朕曾对你说,除掉鳌拜后的痛快没有停留太久,朕很快就感受到来自别处的压力。现在想来,朕当初杀了鳌拜,没有震慑到他们,只是让他们学乖了,让他们晓得,既要对付朕、控制朕,又不能招摇过市,让朕捉到把柄,戳到痛处,以免落得一样的下场。” 岚琪心中想,他方才那句立子杀母,太子生来无母,原是最好的条件,可母亲一人之力究竟能影响什么?说到底,还是背后外戚的势力。而赫舍里氏一族并非因皇后而强大,相反是皇后和太子因他们而强大。对家族而言,赫舍里皇后在或不在都没有影响,昔日家族未能左右坤宁宫,如今却将毓庆宫钳制得死死的。皇后若还在,则会成为太子天然的屏障,将他与外戚相隔,立子杀母,果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皇权手腕。 “朕不是不明白。”玄烨眼中有对他自己的鄙视嘲讽,冷幽幽地说,“是朕太优柔寡断,是朕太天真。” 岚琪劝慰:“如今想清楚了,就照着心愿去做,过去的都过去了,皇上何必自责?” 玄烨看着她,看着看着,面上紧绷的神情松弛了,微微一笑问:“无论如何,你都会站在朕的身边是不是?” “任何时候任何事,臣妾都不会动摇。”岚琪恬淡应答,双手捧起玄烨的手护在掌心,笑悠悠道,“往后的路,咱们都要一起走,哪怕你嫌弃我,我也会紧紧拽着你、缠着你。你放心,到哪儿我都丢不了。” 玄烨的目光一如二十多年前那般宠爱珍惜,拍拍她的额头,凑过来在颊边轻轻一吻,双唇未及离开,就在她耳边说:“朕要废太子。” 岚琪说她不会动摇,原来石化了的人真的不会动摇。玄烨笑悠悠地看着瞬间僵硬了的人,不屑地笑着:“你看你,一点儿都不可靠,只是一句话而已。你现在在想什么,是不是怕牵扯到你的儿子?是不是担心朕会让胤禛他们陷入尴尬?你不是说,要站在朕的身后?” 其实岚琪早就觉得玄烨不耐烦太子,甚至早就觉得他有废太子的心思,可是总不过是隐晦暧昧的几句话,大多时候,岚琪都觉得是自己的心魔和欲望在作祟,如今真真切切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想的倒不是自己的儿子会有怎样的前程,而是玄烨终于肯放下包袱,放下这个因年轻冲动而背负了二十多年的包袱。无论这件事能走到哪一步,无论最终能不能遂他所愿,至少从今往后的皇帝终于能少些顾虑,他不再顾忌,也就不会再心痛。 “做了决定,朕就不会再犹豫,但朕只是想告诉你心愿,至于将来会如何,朕不能给你任何许诺。”玄烨伸手捧着她的脸颊,慢慢说道,“朕愿意给你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可那是给你,而不是给孩子们。朕只能给你眼前的美好,不能把大清的将来也当作许诺送给你。当初立太子,朕就是给了皇后许诺,就是因为深爱她才想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给她。这太子之位与其说是给了胤礽,不如说是给了皇后。同样的错误,朕不能再犯一次。废太子是朕的心愿,但将来是否再立,立哪一个,不是朕能说了算。” 岚琪反而心中一定,应了声“是”。玄烨则道:“大清的将来要有更优秀的皇帝,朕的儿子里不乏优秀的人才,未来能者居上,且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臣妾记下了。” “这话出了这道门,朕就不会再对第二个人讲。”玄烨像模像样地勾起岚琪的手指头,“你也不能对第二个人讲,苏麻喇嬷嬷都不能。” 岚琪憨憨一笑,笑玄烨:“哄小孩子的把戏。”可玄烨却说:“关乎江山社稷,怎么是哄小孩子的?” 两人的手微微晃动着,拉钩许诺,一晃一晃,沉淀多少岁月、多少坎坷,岚琪突然泪如泉涌,吓得玄烨不知所措,拥着她问怎么了,却听得人家一句:“我心疼你……” 皇帝那日歇在永和宫,乾清宫的折子分几次送到永和宫。这样的事,宫里的人早就习惯了,早些时候还会忌妒德妃专宠,如今却觉得,皇帝能有一处安心,宫里太平,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不是什么坏事。 岁月,总会抹去一些棱角,洗去一些怨怼,人心渐渐平静,兴许这就是年龄的馈赠。 但安逸的日子下,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扑向所有人。皇帝这一次要彻查谁与宫外勾结,根本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自然心安理得的人无须为此担心;可作了恶的,恐怕这一次在劫难逃。 两天后,四阿哥府里的弘晖小阿哥被送到内宫。胤禛不知在忙什么,还是毓溪亲自送来的。岚琪问候了她的母亲,让毓溪带回去许多名贵的药材,听说觉罗氏有所好转,更盼着她能完全康复起来,叮嘱毓溪不要操心家里的事,好好照顾母亲。 而弘晖来后不久,念佟也跟着进了宫。姐弟俩一块儿长大,谁也离不开谁。念佟天天在家念叨弟弟,胤禛不耐烦了,就把她带进宫交给母亲说:“家里怕是无人照应,额娘受累些,过几天我手上的差事有了眉目,就把孩子接回去。” 岚琪对儿子玩笑道:“你说得轻巧,像平头百姓家似的找祖母看管孩子,额娘可不是闲来无事的婆婆。” 胤禛知道母亲不是那个意思,赔笑不说话,倒是被母亲问:“你近来忙什么差事?我听毓溪说,你心烦得连念佟都迁怒。”他皱了眉头,不耐烦地说:“额娘知道了又如何?” 岚琪嗔怪:“你这是什么话?” 胤禛竟怒气冲冲地说:“额娘是不是早就知道胤祚是被谁害死的?” 岚琪心头一颤,别过脸,轻声说道:“怎么提起这个来了?” 胤禛沉沉叹息,自顾自倒茶来饮,而后便说:“皇阿玛让儿臣协助调查害死敏娘娘的毒从何处来,不经意地发现一些事,想想也实在是顺理成章。我心里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他们还逍遥法外?额娘,您知道为什么吗?” “你问过皇阿玛没有?” “没有。”胤禛脸色一暗,“我问不出口。” 岚琪心定,冷静地说:“这话将来你觉得能开口问你阿玛了,你再来问我为什么。额娘只能对你说,皇帝富有天下,可坐的只是一张龙椅,要驾驭朝臣、执掌天下,他才是这个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人。胤祚的死,皇阿玛和额娘比你更恨,可我是你阿玛的妃嫔,你是他的儿子,若连我们都不能理解他,和那些恶人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额娘……” “那是过去的事,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轮不到你回过头来抱怨什么。”岚琪这会儿却能正视儿子,严肃地说,“皇阿玛既然让你插手,那你就好好去办。额娘不能给胤祚一个交代,如今你能给胤祥一个交代,那才是你的本事。” 胤禛眉头紧蹙,紧紧盯着母亲的双眼。母子俩从没有过这样的对视,到底是做儿子的气势渐弱,他起身闷声说:“儿子定会给胤祥一个交代,将来……也要给胤祚一个交代。” 他欠身行礼,转过头就要走,岚琪却道:“你的弟弟又何止胤祚一人?不要冲动做傻事,你还有其他兄弟,别让他们背负你的过失而在人前难堪。皇阿玛让你插手,就知道你会察觉真相,可他不是为了让你冲动鲁莽才让你沾手这一切,他是希望你看清这个世道,你若反过来糊里糊涂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又能真正改变什么?” 胤禛气盛,听这些话显然受挫,胤祚的死在他心内积攒了十几年的仇恨,这一次全叫敏妃的死勾了出来。他在父亲的授意下与其他大臣一起调查毒药的来源,当渐渐摸到线索时,竟获悉了十几年前惨剧背后的真相,而这一次的事却又与他们有关。 大福晋的死,让他觉得自己竟有一种扭曲的快意,明知道事关明珠和惠妃,大阿哥无辜,大福晋更无辜,还是会生出恶有恶报的痛快。一面为自己扭曲的心态矛盾着,一面又为不能真正快意恩仇而纠结。可现在,母亲却对自己说这种话。 “额娘是怕我做了傻事,将来拖累弟弟们。”胤禛不禁说道,“他们的前程如何,岂是我能左右的?” 岚琪冷静地说:“额娘不是要你为他们的前程负责,而是不希望你把自己孤立起来。现在你连家都顾不上,连女儿都迁怒,再往后你看到更多世间的丑恶和无能为力的真相,妻子儿女尚且能被你推开,可见兄弟朋友更加要离你远去。额娘不想看到你成为孤零零的人。” 这句话戳到胤禛的弱处,气势完全弱下来,本已经要走了,却又折回来坐下。母亲则问他:“你岳母病重,你可登门去探望过?” 儿子目光黯然,看着别处说:“毓溪向您抱怨了?” 岚琪叹息:“她可是没提到过你。可额娘猜想,她会亲自进宫来与我商议,大概是已经连话都和你说不上了。” 胤禛神情凝滞,母亲的话让他陷入沉思。自妹妹初定之日到现在,他在宫内宫外奔走,皇阿玛交代的差事不能不去办,宫里的胤祥他也丢不下,忙忙碌碌,好像有十足的理由抛开身边的琐事,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因为心结难解而郁闷,自以为遇到了天大的事,于是家中的一切,妻儿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额娘知道你是专心于正经事,本来谁也不是三头六臂,谁也不能面面俱到。”岚琪温和地安抚儿子,“你可以不分神去做那些事,可你不能在额娘或旁人提起来时一问三不知。你皇阿玛身在乾清宫却能知天下事,你是他的儿子,若连一家之事都不晓得,是不是该惭愧了?” 胤禛垂下眼帘,尴尬地应答:“方才儿对额娘言语不敬,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自己儿子顶嘴发脾气,有什么可计较的?”岚琪道,“离了宫,你去一趟毓溪家里,就说额娘问候他们。再有,你该告诉毓溪把念佟也送进宫的事。她是知道宫里有大事,体谅你忙,可不代表她心里就没有怨怼,更何况你岳母如今不大好,你不能总指望毓溪体谅你。” 胤禛无言以对,他几乎想不起来这阵子和毓溪说过什么话,每天团团转地在忙些什么?除了看透了那些真相,摸清了一些线索,然后呢?事实上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没出什么一鸣惊人的结果,甚至如今查到这一步,皇阿玛已经不让他再继续查下去了。 “走吧,我这儿不留你。”岚琪微微笑着,唤人来带四阿哥出去。 胤禛再次行礼转身,可走到门外头又折回来,对母亲道:“有件事一直没跟您提,是十三、十四的事。” 岚琪奇怪:“他们怎么了?” 胤禛道:“十三、十四想等胤禟他们成亲离宫后,就搬到阿哥所去住,不再在您这儿了,可是他们知道您舍不得,不敢对您说。额娘,您看怎么好?若是您不答应,我就去和他们讲明白。” 岚琪心头猛然一阵失落,果然孩子们渐渐长大,都有了他们自己的主意。而她的永和宫比不得别处,每日处理六宫琐事,又常有妃嫔往来,孩子们觉得不自在也不奇怪。杏儿的死又让他们迅速成长,她能理解孩子们的心思,只是舍不得。 “额娘再想想,毕竟要安排一些事,不是说搬过去就搬过去的。”岚琪掩下自己的失落,微微与儿子笑道,“先别急着对他们说,至少这几天不急吧?” 胤禛应道:“是,本来也要等胤禟他们成了亲。” 岚琪送儿子到门前,说,九阿哥、十阿哥的婚礼还有温宪的婚礼大概要延迟到年末或来年正月。十三的额娘既是追封了妃位,身后事必然要严谨些,不然做得敷衍马虎,不够尊重,皇上晋封她的地位也就没意义了。 母子俩离别后,胤禛离宫便往毓溪的娘家来。府里静悄悄的,果然因夫人养病都不敢声张打搅。费扬古不在家中,下人径直将四贝勒带到夫人寝屋前,毓溪这会儿才知道丈夫来了,匆匆出来,见他立在屋檐下,面上不禁一喜,迎上来说:“穿着这身衣服,是从宫里来的?” 胤禛点头,本欲探望岳母,但岳母吃了药才睡下,便不宜打搅。府中女眷则都退避了,也不便相见,胤禛只与妻子在偏厅里说话。 听胤禛自责忽视了妻子,毓溪脸颊微红地说:“我就怕去找额娘商议,被你或额娘误会成告状。可我实在等不到你说话,又担心我额娘,才决定硬着头皮进宫讨个示下。额娘那样体贴我,我心里已经很高兴,也想着要更体贴你才是。你自忙你的去,我额娘跟前你也使不上力的,她的身体慢慢要好起来,就是我一时离不开,所以家里头……” “家里头不会有事,你安心在这里照顾岳母,我会时常来看看你。”胤禛觉得说出这些话,心里很踏实,外头的事他费尽心血都未必能周全,可对于妻儿家人,多几句关心的话,就什么都好了。 毓溪心里高兴,疲倦的脸上也能看到灿烂的笑容,与他叮嘱几句家里的事该如何料理,又故意笑问:“我的贝勒爷,家里头的事你真不为难?” 这话意有所指,自然是指家中妾室。李侧福晋才挪了屋子,明明是皇帝的主意,可怎么做看着都像是胤禛或毓溪的意思。李氏好端端地在西苑正屋里住着,这下被挪到偏房里,昔日就算是侧福晋,好歹也在西苑里做得主,如今偏住一隅,弄得小妾模样,莫说她心里不自在,府里的人也会因此看轻她甚至亏待她。毓溪就怕李氏心生怨怼后,闹出别的事。 见丈夫一脸迷茫模样,毓溪叹息一声,笑道:“我这几个月怕是都不能在家里,你多去西苑住着吧,你对她好了,她心里就舒服,府里的人也不会欺负她。反正……我也看不到。” 胤禛只是笑,半晌对毓溪说:“你早些回来才好。”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十三章 岚琪嫁女儿 几日后,乾清宫突然下旨要搜宫。敏妃离世有些天了,一直不见皇帝那儿查出什么动静,隔了这么久突然要搜宫,这能查出什么结果来?就是有人下毒,也早把证据毁灭了。 但皇帝一声令下,无人敢不从,东西六宫,人心惶惶。 永和宫里,绿珠急匆匆跑进来,眼珠子瞪得大大地说:“娘娘,了不得了,八阿哥在长春宫搜出了毒药。” “长春宫,惠妃娘娘那儿?”环春惊讶不已。边上小雨也紧绷着脸,嘴里嘀咕着:“惠妃娘娘怎么可能要毒死大阿哥?” 绿珠却喘口气说:“是在袁答应的屋子里搜出来的。现在长春宫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惠妃娘娘那儿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有,袁答应已经被抓起来了。不过八阿哥又带着人往翊坤宫、储秀宫去搜了,就算搜出袁答应有嫌疑,也不能落下别的地方。” 岚琪听得心里突突直跳,果然不多久荣妃就风风火火杀过来,这是了不得的事,荣妃说:“她们关系一向不好,袁答应在她手底下没少被折腾,罚站罚跪都是常有的事。” 岚琪叹息:“那也不至于要杀人。” 三日后,皇家给出的定论是,袁答应忌妒心重,要报复惠妃,在大阿哥夫妻俩的酒水、点心里动了手脚,敏妃娘娘是无辜被卷入祸端。袁答应定了罪,自然要拿命做代价。一石激起千层浪,宫里口口相传,总觉得事情突然又牵强,可是罪证确凿,袁答应自己也承认了,皇帝批了死罪,再无转圜的余地。 这算得上是皇帝亲政建立后宫以来最大的丑闻。惠妃娘娘自己长春宫里的人要谋害她的儿子,袁答应虽然罪不可赦,可旁人还是会非议何至于逼得袁答应要下这样的毒手,甚至莫名其妙地把德妃也牵连进去,毕竟那天是公主的订婚宴,出了这样的事,德妃娘娘也难堪。 这日太子妃从宁寿宫请安归来,远远地看到索额图跟着太监往乾清宫去。她一向对太子这位叔姥爷十分忌惮,装作没看到,便转回毓庆宫,进门时瞧见文福晋在院子里和孩子们玩耍,一见她,大的小的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太子妃心里不自在,又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不动声色地径直走过。 听说太子在书房里,想过来看一眼,可在门前看到胤礽对着不知哪儿又孝敬来的画轴喜形于色。明明宫里出了那么多事他都不在乎,她不禁心头一沉,连门都不想进了。 她从前是看不透太子到底想怎么样,现在却明白了太子逆反的心理,他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地位。皇上面前是能应付的,可是私底下已经完全放弃长进,游戏人生才是他最大的愿望。太子妃不止一次地彷徨,总觉得自己的将来,兴许就做不成这紫禁城真正的女主人。 此刻乾清宫书房里,皇帝正捧着棋谱下一盘棋。索额图进门后行礼,原以为皇帝会让他一起下棋,可皇帝只是让梁总管搬来凳子,叫索大人坐在那里,从近来气候变凉,问他身子骨可还硬朗说起,絮絮叨叨地就扯上了后宫的事。 皇帝气恼地将手里的棋谱掷在棋盘上,好些棋子被震得散落在地,噼噼啪啪的声响里,索额图听见皇帝说:“袁答应一口咬定,是你串通了她向大阿哥下毒,许了她家人仕途官位,更许了她将来为妃的前程。” 索额图一张老脸呆得跟涂了糨糊似的,可皇帝继续恨道:“朕怎么会信她?贱人实在可恶,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还要把你牵连进去。她这是想让朕看在你和太子的面子上,把这件事不了了之。” “万岁圣明。”索额图直接从凳子上滑下来伏地磕头,真正面对圣驾,再如何小觑皇帝的魄力,他还是会紧张忐忑,心里七上八下,摸不清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毒是他找人下的,可是和袁答应八竿子打不着,宫里搜查弄出个袁答应时他就很莫名了,现在皇帝又反过来做好人,说袁答应咬出他们来。这事只有两个可能:一是皇帝明白所有的事,故意来恶心他;二是那个袁答应真的失心疯咬着他不放。可怎么想,都是前者吧。 皇帝却突然说:“袁答应讲,这酒原是还有一壶要送到朕面前,大阿哥死了,朕也死了,太子就能早些登基了。” 索额图的魂都要吓出来,颤抖着怒道:“万岁,袁答应血口喷人,毒害皇子,还请皇上将她绳之以法。” 皇帝脸上露出几分少年时才有的傲然盛气,但稍纵即逝,依旧深沉着面孔说:“她当然要伏法,做错了事哪能姑息呢?”接着起身到索额图身旁,将他搀扶一把。等索额图刚刚要站稳时,冷不丁讲:“虽是袁氏胡言乱语,可如今朝野上下传言纷纷,为了证明爱卿与族人清白,朕会好好查一查你们,自然不求别的,但求让世人明白你们的忠君爱国之心。你们到底是皇后的母家,是太子倚仗的外祖家。” 索额图一个趔趄,险些闪了腰,颤悠悠地说:“皇上圣明,臣等效忠皇上太子,怎敢提是太子倚仗,不知皇上……要查臣与族人什么?” 可皇帝笑悠悠地说:“不消你们做什么,朕只是派人走过场,你们顶好别做什么多余的举动,万一叫旁人看着像是在与朕抵抗呢?是不是?咱们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索额图不知如何是好,话说到这份儿上,唯有尴尬地应一声:“皇上说得对。” 玄烨背过身去,将棋盘上的棋谱拿起来,把散落的棋子归拢,不经意似的落下一颗,清脆的声响将索额图一震,眼神儿不禁往滚落的棋子上看去,却听皇帝冷幽幽地说道:“反正你们这样的家族,树大根深,朕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什么要紧事,更何况不过是做给世人看,走过场。与其说为了你们,倒不如说是给太子一个交代。” 索额图觉得,自己今日像是被皇帝凌迟了一般。虽然只有他们君臣二人,但是那份羞耻愤恨完全不亚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责备斥骂,但偏偏皇帝没动半分怒气,不是那般情绪激动,不然但凡言语中有漏洞,他都能钻了空子,不至于叫皇帝几句话就压制住,可今天像是吃了哑药,再多半句话都说不出。 退出乾清宫时,索额图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直到走出皇城,听到民间熙熙攘攘的动静,才似回到人间,可方才究竟是去了趟乾清宫还是鬼门关,他已经分不清了。昨晚起夜频繁,有一回就没能站稳,若不是小妾搀扶,恐怕要跌得头破血流,一时感慨自己岁暮年华日近黄昏,没想到这么快,皇帝就让他看到黑夜的降临。 他长长一叹:“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深宫里,梁公公尚未找人把书房里散落的棋子捡起来,皇帝就意气风发地出门去了。这天凉风习习,十分清爽,他大步流星,走得轻松自在。梁公公紧赶慢赶跟在后头。圣驾径直往永和宫跑去。进门就听见银铃般的笑声,小宸儿正给妹妹数着数,敦恪像模像样地踢毽子,色彩绚丽的毽羽在天空飞舞,深秋时分,姹紫嫣红的,很是亮眼。 听得动静,见皇帝在门前,敦恪停下了动作,将毽子接在手里,乖巧地朝父皇请安。小宸儿如旧飞扑过来,可刚到眼前时,小丫头突然停下来,不似往日那般将皇阿玛撞个满怀,反而让开了一些,清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父亲,像是在说,皇阿玛该去抱抱妹妹。 女儿干净的双眸看得玄烨心内柔软安宁,完全涤荡了方才索额图那老谋深算的嘴脸在心底留下的恶心,冲小宸儿微微一笑,便朝敦恪走来,将她抱在怀中。小姑娘到底是依赖和憧憬着父皇怀抱的,不禁娇滴滴地说了声:“皇阿玛,我和姐姐踢毽子呢,姐姐说我踢得好。” 小宸儿在身边蹦蹦跳跳,仰着脑袋对父亲说:“皇阿玛,妹妹可厉害了,你叫妹妹踢给你看看。皇阿玛,额娘不肯给我铜板扎毽子,她说哪里能把钱踢来踢去的,不尊重。您给额娘说说吧。” 玄烨大笑,摸着女儿脑袋讲:“你别叫她知道啊,你额娘最喜欢钱了。”接着仰头望了望天色,阳光明媚,秋风阵阵。怀里敦恪听着他们说话,脸上稍稍有了笑容。玄烨一时欢喜,便唤梁公公到跟前说:“让她们拿风筝到园子里去,把几位公主都请来,朕带她们放风筝。” 小宸儿乐坏了,满口夸赞皇阿玛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玛,都不记得要向额娘说一声,拉着父亲的手就往门外走。里头岚琪本是脱了外衣在量做冬衣的尺寸,听见圣驾到的动静,手忙脚乱,穿戴整齐迎出来,却看到父女三人乐呵呵地往门外走,压根儿就没她什么事。 又听香月将方才父女间的对话复述一遍,好端端地扯上自己爱钱的事,岚琪又气又好笑,派绿珠几人跟着去,别让公主们玩疯了给皇上添麻烦。 她回到屋子重新量尺寸,等针线房的人退下了,环春才端茶来轻声道:“听说万岁爷瞧着十分高兴。奴婢打听了一下,从乾清宫来之前,是刚刚见过了索额图大人。” “见了他?”岚琪也诧异,“难得见了他还能这么高兴。” 环春点点头,谨慎地压着声音道:“奴婢瞧着,多半是为了大福晋和敏妃娘娘中毒的事。您说袁答应何至于?听说索大人离宫时脸上煞白煞白的,这是被皇上吓住了吗?” 其实谁都知道,袁氏何至于这么做?她有许许多多的法子让惠妃不好过,更何况要在宁寿宫的大宴上动手脚,就她那点人脉手腕,根本做不到。反而是她自己说的,在长春宫里一点一点给惠妃下毒倒是不难,梁总管既然说是她自己招供,未必不是真的。如此一来,宁寿宫喜宴上下毒必然另有其人。人是不难找的,抽丝剥茧,总能找到经手之人,可无非是太监或宫女,杀了也不足以泄愤,偏偏是背后的势力不可触碰,才是让皇帝恼怒的所在。 原以为皇帝和女儿们玩好了会一起回来,岚琪还让环春预备皇帝爱吃的菜肴,结果是孩子们玩得满头大汗自己跑回来,而玄烨直接回乾清宫去了。倒是听说永和宫里预备了饭菜,让梁公公记得找人送过去。岚琪给俩小丫头收拾时,忍不住埋怨:“他倒是记得一口吃的。” 但是看到敦恪脸上日益多起来的笑容,又不由得安心。想来玄烨是抽空想来坐坐,遇见女儿们却动了慈父的心,便把陪自己的时间用来陪她们,倒是难为他了。但高兴不过半天,拥着姐妹俩念话本子上的戏文给她们听时,有消息从书房传来,说众阿哥去骑马,十三阿哥摔得不轻,正往永和宫送来。 敦恪立时就吓住了,岚琪让小宸儿好好照顾妹妹,自己在外头等候。不多久就看到浑身是血的胤祥被抬着回来。 小安子哭着说,十三阿哥是从飞驰的马背上滚下来的,幸好跌在草垛子上,可是从草垛子上滚下来,不仅把胳膊摔伤了,大腿上还划拉出很长的口子,流血不止。 太医跟着赶到,几番检查疗伤后,血止住了,而十三阿哥的右胳膊也只是脱臼,并未折了手,但正骨的剧痛孩子没顶住,直接痛晕过去。 太医退下后,岚琪坐在昏睡的胤祥身边,下头的人来禀告说已知会皇上和太后,她默默点头示意说知道了。环春几人见娘娘发呆,都不敢打扰,退到门外去等候。 岚琪半晌才醒过神,给梦中的胤祥掖了掖被子。这孩子近来变化极大,她都看在眼里,从前是温润乖巧的小家伙,如今虽然依旧孝顺听话,可他眼底的气势很不一样了。 每天念书到深更半夜,劝了几次不听,她就知道自己再说只会让孩子反感。不论念书还是骑射,或其他的本事,这孩子都下足了功夫在学。从前他虽然勤奋,可不至于如此刻苦,如今仿佛怕时间不够用,拼了命要把一切都装进自己的脑袋里。 睡着的孩子依旧如往昔般温润。岚琪心底沉重,默默念叨:“傻孩子,你这样若是去了阿哥所,我怎么能放心?我知道怎么做也取代不了你额娘对你而言的意义,可人生要你自己来过,她在或不在都一样。” 这一晚,玄烨第二次又来了。也许本来他还没什么借口让自己撂下正经事再跑来一趟,现在儿子摔伤了,他总要来看看,但胤祥昏睡着说不上话,倒是将胤祯叫到跟前问了几声,果然是今天骑马十三跑疯了,与他从前稳稳当当的个性判若两人。 玄烨见岚琪愁眉不展,安抚她:“男孩子哪个不是跌跌撞撞长大的?”岚琪笑叹:“皇上明知道臣妾为什么难过。” 玄烨道:“那就让他们搬去阿哥所吧,也不 必等胤禟的婚事了,他们既然想离了你早早独立些,你何不放手呢?好歹还是在宫里,只不过不能近在眼前而已。” 岚琪颔首道:“皇上容臣妾再想想。” 而皇帝得了这个空,终于有机会对岚琪说起下毒的事。果然袁答应是做了替死鬼,可是她只是背负了不相符的罪名,本身早就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惠妃一早就发现自己被下药,只是她不动声色,因东巡、南巡与皇帝关系有了缓和,便仅仅告知了皇帝。 谁想到之后会发生这样的事。玄烨在一时半会儿不能把索额图怎么样的前提下,和太后商议后,让袁答应领了罪,并进一步为他所利用以震慑朝臣。 玄烨问:“是不是觉得拿她做替罪羊,太狠了些?” “在长春宫下毒既然确有其事,惠妃若是把那件事闹大,她也活不了,打入冷宫过一辈子,还不如死了好,自然这是臣妾的想法。”岚琪淡定地回答,言语间终究是冷漠的,“实在可怜的话,还是悫靖公主可怜,往后长大了被人指点有这样一个生母,孩子心里该多难受。” 玄烨说道:“正因如此,朕才与太后先做了商量。太后表示将来她会像为温宪出面一样安排悫靖未来的事,朕就放心了。朕当年为了大阿哥隐忍太多,若是早些就放弃那些包袱,也许现在又是两样天地。” 岚琪却道:“可您到底没把真凶背后的人如何了。如今对惠妃也温和起来,还为她做主。” 玄烨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敲,一副看透她的得意:“所以朕没让你掺和这件事,现在才来告诉你为什么。”他心情极好地将与索额图那番对话告诉岚琪,长舒一口气道:“这就开始了,朕会好好下一盘棋,两年之内,重整朝纲。” 岚琪笑道:“哪儿有皇上这样——抓贼却放贼先跑?” 玄烨目光一沉,语调显然冷了下来:“朕不能让他殃及太子。朕虽有废太子之心,可现在太早。朕放他先跑,是让他去收拾干净,别一窝端时把太子也牵扯进去。” 岚琪不言语,起身去唤人预备热水,原想给玄烨洗漱,可才转身的工夫,回来时玄烨已经坐到桌案前。岚琪无奈,让环春上参茶,她取了一件外衣走来,立在身边问:“冷不冷?” 玄烨摇头。皇帝匆匆批阅一本折子,又翻开另一本,抬头看一眼,让岚琪先歇着去,可低下头后,一面看着折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一面不知从哪儿想起的一出,突然道:“在江南时,觉禅氏与曹寅有往来,他们互相说了什么或私递了什么朕不清楚,可先后见了几次,总不会只是叙旧。她的心思你明白,朕也明白,别的事是不会有,可难保她什么时候被心魔吞噬做出意识、理智以外的事。总之,从今往后,你要与她疏远些才好,不怕被她卷入什么,朕怕她会伤了你,不论有意无意,都不能容忍。” 岚琪听得紧张,手里的衣裳也被紧紧抓着。皇帝却云淡风轻地继续看折子,她只好一个人坐回床榻前发呆。虽然对于玄烨将一切事都看在眼里感到放心,可也猜不透觉禅氏和曹寅多番相见是为了什么。曹寅如今官运亨达,有必要陪着觉禅氏发疯,去纠结他们逝去的情感吗?若说自己纠结胤祚的死,还是因为胤祚死于非命,可纳兰容若是时疫而亡,她迁怒明珠、迁怒惠妃,真的有意义吗? “呆呆地想什么?”不知过了多久,玄烨终于离了书桌,倒是岚琪还这么呆坐着,发髻未拆,身上衣服也没换。 “皇上忙完了?臣妾这就让……”岚琪刚刚要起身,话还没说完,玄烨就如狼似虎地扑过来,把她按倒在榻上。今天玄烨心情甚好,见到心爱的人,自然就忍不住了,这会儿毛手毛脚地在她身上蹭。岚琪挣扎不开,可才要放弃抵抗顺从他,并觉得玄烨已然热情如火时,外头一迭声急促的呼唤,估摸着并不晓得里头已经要行云雨,所以有事就来通报了。 玄烨恨恨地松开了岚琪,往边上一倒。岚琪赶紧起身整理衣衫,走到门口问:“什么事?” 外面是玉葵的声音,忧心地说:“娘娘,十三阿哥醒了,可醒了就要起来看书,已经在书桌前坐着了,奴才们怎么劝说都没用,他还把小安子骂了。” 岚琪回头望望窝在榻上的玄烨,男人被热情氤氲的眼神已渐渐清明,朝她摆了摆手。岚琪会意,便与外头说道:“我这就过去。” 一面说着,一面回到镜台前,再看看自己没什么不妥当,方要离去,皇帝却在身后说:“答应他们吧,让他们搬去阿哥所。朕自然不是为了这点事才要你答应,你留着他们,他们也不能理解你的苦心。” 岚琪眉头紧蹙,见玄烨心意坚决,唯有点头:“臣妾明白了。” 四五日后,太后从宁寿宫发话,说公主们渐渐长大,与阿哥们虽是兄妹,也该有所回避,让十三、十四阿哥即日迁入阿哥所居住,直到将来成婚再议离宫之事。 那天孩子们还在书房,屋子里的东西则由太监、宫女陆陆续续搬出去。岚琪带着弘晖、念佟和小宸儿站在门前看。小宸儿看到额娘眼中的不舍,抱着母亲安抚她:“我会一直陪着额娘。弟弟们是去好好念书的,额娘别舍不得。” 岚琪摸摸女儿的脑袋,自己幼年时也常安慰母亲说,将来要陪着她,可到头来几十年不回家门,不能尽孝。一代一代生儿育女,难免要走这条路,能在跟前好好孝敬时,就别等着将来了。 随着秋风阵阵紧催,紫禁城很快就入了冬,第一场白雪降临的日子,皇帝下了旨意,要在正月十二办九阿哥、十阿哥的婚事;三日后的元宵,则下嫁温宪公主。宫里搁置下的事总算重新提上日程。 元宵前夜,岚琪盘腿坐在暖炕上收拾着首饰盒,环春将主子的朝冠礼服又检查了一遍,拿丝绸绢子将朝冠上的每一颗珍珠宝石都擦得锃亮,站起身想向主子显摆,门前忽然掠过拥着氅衣的身影。环春看清楚后惊讶地想喊一声公主,温宪却示意她别出声,脱下氅衣后,里头竟只穿了单薄的寝衣,冻得哆哆嗦嗦的人径直奔到里头,一头钻进母亲温暖的怀里。 岚琪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时,她的宝贝女儿已经在怀里,摸到温宪身子发冷,且就这么一身单薄的寝衣,又心疼又生气,在她屁股上轻轻掐了一把,便要搓暖她的身子,嗔怪着:“出嫁前一晚,还要额娘骂你吗?” 小丫头却紧紧搂住额娘的腰肢,扭动着身子说:“人家想你了,不看到你就睡不着,明儿天不亮我就要起床,睡不着的话可就糟了。额娘哄我睡可好?额娘,我……” 娇滴滴的声音到后头,竟是哽咽起来。环春拿来厚毯子给公主盖在身上,看到她身子一抽一抽地哭泣,不免担心。岚琪倒不在乎,只示意她派人去宁寿宫说一声,自己搂着女儿,轻轻抚摸她的背脊,等她慢慢平静下来。自己虽然红了眼圈,可还能忍得住眼泪,嘲笑她:“咱们的混世魔王,也有害怕的时候?” 女儿霸道地说:“我才不害怕呢,我是舍不得额娘。”扬起挂着泪珠的脸颊,央求母亲:“我若时常回来,额娘不要赶我走。” 岚琪抬手擦掉她的眼泪,温柔地笑着:“等你有了自己的家,日子安安乐乐的,你就不会惦记额娘了。额娘想你进宫,恐怕还要三催四请。” 温宪眼中含泪,深情地望着母亲,声息软软的:“额娘,我小时候不听话,老惹您生气,那会儿我不懂事,您别记在心里可好?” 岚琪笑悠悠:“额娘当然要放在心里,这是你留给额娘最宝贵的记忆,将来你生儿育女,看着他们调皮捣蛋,头疼辛苦之余,会和额娘一样觉得很幸福。”她捧着女儿的脸颊,心疼道,“不要再哭,明早眼睛肿得核桃似的,新娘子就不好看了。” 温宪腻在她怀里说:“额娘,我是真舍不得你。” 岚琪几乎有些把持不住,缓缓呼吸几下,稳定心情后笑道:“也就一时半会儿心头热,过几天就不会舍不得了,额娘盼着你过得好,舜安颜他……”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岚琪本想说,舜安颜将来给皇帝办差,国舅府自有他们的立场,未来朝堂皇室不晓得会发生什么变故,希望女儿不要轻易卷进去。 大清朝廷对公主的宽容比不得汉唐,她不希望女儿被人非议,只愿她一生平安幸福。可是这些话,现在说来太过现实和残酷,女儿美好的新婚生活尚未开始,何必担心遥远的将来?眼下甜甜蜜蜜就好。 “舜安颜怎么了?”温宪却问。 岚琪笑着说:“舜安颜一定会疼你。” 温宪双颊绯红,却扬脸骄傲地说:“他不敢不疼我呢。” 如是,岚琪收拾好首饰匣子,洗漱更衣后便与女儿相拥而眠。这虽不至于坏了规矩,可也不是该做的事,但能计较她们的人不会在乎,在乎的人没资格计较。她明白自己如今站在什么样的地位,偶尔做一些出格但无恶意不伤人的事,也没什么不可以。 翌日元宵,天未亮,喜悦的气氛便充盈在整个皇城。温宪公主早早赶回宁寿宫去梳妆打扮,荣妃、佟妃赶来永和宫陪着岚琪。所有事都有条不紊地照着规矩来,宫里的人早就熟门熟路,一切都很妥当。 母女俩昨晚虽已相拥而眠说尽悄悄话,但也无法缓解不舍之情,待见温宪凤冠霞帔进门,岚琪登时就将泪水含在眼中。 娶媳妇和嫁女儿的心情果然不一样,如今温宪还是嫁在京城,她就舍不得,荣妃、布贵人她们把女儿嫁去草原,更是何等心酸,岚琪才算是体会了她们当时的眼泪。 新娘从宁寿宫、乾清宫一路过来,必然在祖母和父亲面前掉过眼泪,此刻双眼泛红,一见母亲含泪,自己也把持不住,在喜娘的劝说下将礼仪做全,岚琪也绷住了情绪没有失态,总算一切顺利。更何况她的女儿嫁在京城,众公主中头一个,她再表现出太多不舍,实在是对其他有女儿的妃嫔的不尊敬,转换心情后便喜笑颜开,她也是做岳母的人了。 是日宫内喜宴将散,四阿哥与五阿哥回宫复命。听说公主府一切妥当,太后十分高兴。而他们也正赶上好时候,太后道:“你皇阿玛刚下旨晋封了宫里几位娘娘,佟妃如今已是贵妃之尊,你们去给她行礼贺喜才是。” 兄弟俩赶紧过来道贺,佟妃谦逊地说:“尚未行册封礼,阿哥们不可乱称呼,还是像小时候那会儿,喊声佟娘娘就好。” 那之后酒席便要散了,太后说胤禛和五阿哥一天奔波辛苦,让他们早早离宫回府里歇着,连带毓溪也不必伺候太后和德妃。胤禛夫妻俩径直从宴席上退下,一道往宫外走,只等坐上自家的马车,才彼此舒口气。胤禛笑道:“辛苦你了,接下去还有弟弟妹妹,我是额娘膝下的长子,少不得劳烦你。” 毓溪甜甜一笑:“将来也要给我们弘晖找个贤惠聪明的媳妇。” 胤禛笑她:“变着法儿夸自己呢!” 毓溪娇嗔,躲在他的怀里,夫妻俩便依偎着,互相温暖疲倦的身体。毓溪将宫里的事一件件说给他听。提起大封六宫,说这一次晋封受惠的妃嫔不少,连延禧宫的觉禅贵人都晋了位,皇上像是早就有的主意,内务府已经为她拟定封号,往后就唤作良嫔,掌延禧宫主位,也是正经的娘娘了。 胤禛倒不意外:“胤禩能干,皇阿玛能抬举胤祥,自然也不会忽视了胤禩,老八是个人才,与他共事的大臣无人不称好。” 毓溪笑问:“比你还好?” 马车外引路的灯光隐隐照进来,胤禛只能看见妻子面上朦胧的轮廓。可就是因为五官的精致漂亮,此刻才能分得清眼睛、鼻子,隐隐约约更是勾人欢喜,他不禁笑道:“自然有比我好的,可天底下再没有比你好的了。” 毓溪娇然笑道:“矫情,哄人的本事真是见长……” 公主出嫁,九日方回门,五公主风风光光回门来,突然以独立的身份在宫外待了那么多天,其中不乏要自己应付宗室亲贵里的人情往来。新娘子一见了祖母就撒娇,抱怨说家里琐事太多,她不想再应付,能不能别让皇室里那些福晋夫人往她的公主府跑。 太后事事顺着她,哄得孙女高兴,她老人家也高兴。可岚琪多少觉得孩子这样太过张扬,她还有妹妹,妹妹们还会嫁去远方,只怕她做得太过招摇,将来惹人嫌。可是她又忍不住觉得女儿才新婚,好歹让她高高兴兴两年。等醒悟过来 时,岚琪才发现,女儿就是被她们这种心思一点点宠到了如今的模样。 好在女儿新婚宴尔,回门的礼仪之外,根本不会没事往宫里跑。那之后,小夫妻好好地在公主府里过日子,岚琪就更觉得一时半会儿不必说这些话,倒是私下与玄烨在一起,会提到皇阿玛十几年来的用心能不能被女儿好好对待。 玄烨却不屑地说她:“朕的女儿,自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荣宪她们虽然远嫁,但是绝不会有人敢欺负、怠慢她们,她们可是大清的公主。至于朕对咱们闺女的用心,那是朕对你的情意,就看做额娘的你,怎么回报朕了。” 岚琪便懒得再对这个溺爱闺女的皇阿玛提起这种事,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比闺女还矮了一截似的。自然这都是玩笑话。 待得正月一晃而过,二月初便是佟贵妃的册封典礼。此次一同晋封的妃嫔不少,除了景阳宫十二阿哥的生母万常在、钟粹宫十七阿哥的生母陈常在晋封定贵人、勤贵人,这次光是嫔位就晋了三人。 密贵人和戴贵人分别晋了密嫔和成嫔。想来密贵人一向受宠且“生育”两位皇子,晋封嫔位理所当然。而戴贵人膝下有七阿哥,诸位皇子生母如今都抬举了地位,戴贵人常年在宫内安分守己,皇帝没忘记她也是应该的。 可是和贵人年纪轻轻的,子嗣之上尚无建树,得宠也只是近来才有的事,竟跟着一道水涨船高,进宫没几年就到了嫔位。想想其他几位熬了十几年才到这一步,瓜尔佳氏如今果然是光芒万丈。 这番晋封的人不少,且几乎都给了封号,再者,六宫总算有一位地位冒出头的贵妃娘娘,格局便与从前很不一样。宜妃她们也不必再非要和德妃、荣妃一较短长不可,总有贵妃压在上头,往后她们又都一样了。 但岚琪这边却不在乎这种事,反而在乎的是钟粹宫里。如今端嫔与成嫔齐肩,而陈常在也晋了勤贵人,唯有布贵人的位分一点儿没动。岚琪把布贵人当作亲姐姐一样看待,不愿她受一点儿委屈,可这次的事全是皇帝和太后定下的,她不至于没插手的余地,但看看受封之人身后的背景,也能明白皇帝的用意。 如今诸位阿哥的生母,再不济也都有了贵人的身份,八阿哥、七阿哥几位更是有了嫔位娘娘的母亲,孩子们开始在朝堂上行走了。皇帝为了他们的前程着想,只是让后宫明白母凭子贵的道理。 岚琪私下里与布姐姐说起时,也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到底她们都是生养了皇子的,阿哥们如今开始办差。生母贵贱,这里头便有文章要做,姐姐若是在乎,我能为你争一争,可若不在乎,我也断不会叫谁欺负了你。” 反是布贵人不在意,笑话她:“我说你这几天怎么心事重重的,原来如此。这地位高低有什么要紧的,宫里谁不知道你待我好?布贵人这三个字如今也很吃得开了,我心里明白呢。” 岚琪心中宽慰,说道:“姐姐看得开,我便放心了。” 布贵人则感慨:“当年生端静之后,我大病一场时,曾觉得自己大概就要那么死了,不知不觉竟活到了现在,回过神都四十岁了。这些年,家里因为我和端静多少得了些好处,我自己在宫里日子也舒心,就觉得活着没什么不好的。大概旁人看我这种被皇帝冷落的贵人十分可怜,可我自己真不觉得可怜,什么本事也没有就能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必然是上辈子积了德。” 岚琪笑道:“还记得那时候腊月里,和盼夏躺在一起馋宫里的腊八粥,那会儿的心思多简单。” 布贵人笑道:“你命格贵重,眼下这些该是你的。”顿了顿又道,“内务府的人到钟粹宫来过,我和端嫔娘娘要停牌子了,还有你?” 岚琪点头,再如何从容,也掩饰不去眼底对于岁月匆匆的感伤:“到底不是平常百姓家,宫里一切都照着规矩来,咱们也不能免了。往后一批又一批的人,胭脂水粉能掩盖细纹,可年份摆在那儿,咱们不服不行。” 如此,待得佟贵妃及诸位后宫的册封典礼过后,荣妃、惠妃为首,将宫内妃嫔按年份拦到了布贵人那一拨选秀进宫的,全部照着规矩停了内务府的绿头牌,在宫里掀起不小的波澜。只是年长的几位大多稳重娴静,便是昔日张扬的安嫔,如今也不会咋咋呼呼惹人嫌了。可是停不停牌子,仿佛只是形式而已,那之后连着三天,皇帝留在永和宫里,引来不少闲话。 岚琪没想到玄烨会这样做,那三天怎么过的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她也劝过玄烨离开,可人家赖着不走她也没辙。三天后,皇帝却大摇大摆领着皇子大臣们到京郊视察永定河。之后又要辗转南苑考察诸皇子骑射,四五天里怕是回不来的。如此一来,岚琪反而能喘口气。 而这一次南苑里的骑射比试,也真正意味着皇帝膝下诸子的长成,从前总是大阿哥最英勇威武,现在他却被小了十来岁的胤祥、胤祯比下去了。十四阿哥才十二三岁,个头儿不小不说,力气也大得很,比起大阿哥在这个年纪时,光一身骑射本事却念不好书不同,十四? ??哥能文能武,而与他年纪相仿的十三阿哥如今也叫人刮目相看。 永和宫里这对异母兄弟虽然从小在一起,可十三阿哥仿佛一向是弟弟的陪衬,读书不如他,骑射也不如他,性格又内敛温厚,不像十四阿哥那般张扬。兄弟俩走到哪儿,永远都是弟弟最显眼。 但这些年,胤祥原本就十分努力,去年敏妃的暴毙更让他的人生遭遇最大的挫折。那孩子却是越挫越勇,这半年多如何刻苦勤奋都看在皇帝和宫里人的眼中,果然此番在南苑比试骑射,他已经能与十四阿哥比肩,更一道将兄长们都甩开了。 众人只顾着唏嘘感慨年纪小的阿哥们也长大成人,猛然才回过神想起来,十三、十四阿哥都是永和宫的儿子,如今敏妃仙逝,十三阿哥更是完全属于德妃了。虽然她昔日失去了深受太皇太后和皇帝宠爱的六阿哥,可时光荏苒,她膝下仍有三个优秀的皇子,曾经总危言耸听说永和宫不可轻视,如今的永和宫才真正不可小觑。 但是德妃几十年如一日,不论在什么场合都端庄稳重、气度非凡,私下不与权臣往来,娘家安安分分守着方寸家宅过平淡日子。除了妹夫家里多少有些麻烦外,无一处可叫人捉着把柄。她从不向宫外倚靠任何势力。换言之,外头的时局变化、时起时落,对她不会有任何影响,这是曾经十几年里太皇太后教给她的处世之道,一个能历经三朝的人眼中的世界,果然非常人能想象。 对于岚琪来说,她曾想过自己这些经验要如何一点一滴再传给毓溪。可是细想想,她终究不是太皇太后,毓溪也不是自己,传承固然重要,可不能太强求。 转眼酷暑将过,四贝勒府里就有好消息传来。那日晌午就听说再次有孕的李侧福晋要生了,等傍晚永和宫里预备了小菜要送去乾清宫,正好等来消息说李侧福晋生下小阿哥,母子平安。 岚琪便亲自到乾清宫向玄烨报喜,皇帝则递给她名纸,笑道:“听说要生了,朕就觉得会是个孙子,拟好了名字,你连同赏赐一起送出宫。告诉胤禛,等这孩子过了百日,就入玉牒。” 岚琪欢欢喜喜拿过名纸来看,“弘昀”二字苍劲有力,不禁笑道:“要是生了小孙女,皇上该失望了?” 玄烨笑道:“朕当然就藏起来不叫你看见,然后也高高兴兴地和你庆贺一番,孙子孙女都是我们的骨肉。”说罢就与岚琪往膳厅去。而环春则捧着名纸赶回永和宫,将已经准备的赏赐打发人送去四贝勒府,传德妃娘娘的话,让四阿哥不必进宫报喜,天色已晚,明日相见不迟。 因十月太后的大寿,今年宫里不过中秋,可前阵子送来的器皿一半掺了赝品,荣妃气得当着内务府的面砸得稀碎,之后就犯头疼病不能起来,结果担子又落在岚琪一人身上。她忙得不可开交时,玄烨却跑来找她的麻烦。 彼时岚琪好容易得闲歇一歇,外头通报皇帝驾到。她倒是心头一喜,打起精神来迎接。玄烨面无表情地进了门。梁公公紧跟着,奉上一本折子和一摞文稿。岚琪笑道:“又来找我磨墨不成?” 玄烨却睨她一眼道:“你自己念一念。” 岚琪推开,摇头道:“皇上,咱们还是守规矩些好,这是国家大事。” 玄烨恼怒地看着她,一手将文稿纸推过来,怒气冲冲地说:“这是你儿子作的文章。”另一手按着奏折道,“这是我们太子爷递上来的方略。” 岚琪被他这架势吓着了,颤颤地伸手将儿子的文章拿过来。亏得她从前被玄烨逼着看过许多深奥的书,不至于完全看不懂儿子这一篇对于河工之治的见解,可不晓得他是几时做的,字迹也不像,不禁说道:“这不像是胤禛的字迹。” 玄烨把太子的折子推给她,道:“这是誊本。你再看太子的折子,朕叫你管好他们的呢?朕真是白高兴了一场。” 稍稍犹豫后,岚琪拿起了那本折子。她似乎还是头一回看太子的字迹,端正工整,一笔一画,墨守成规,如同他的人生一样被束缚了似的,叫人说不出的压抑。再仔细看内容,大半篇的内容似曾相识。她怯然看了一眼玄烨,再拿过那所谓的儿子所著文章的誊本来,果然内容相近。可不知怎的,岚琪忍不住想护着自己的孩子,小声说:“兴许是太子写的方略出来后,胤禛觉着好,学着写的呢?” 玄烨轻哼:“朕会不查清楚就跑来与你说?自然是他那篇文章做在前头。那日朕与诸位阿哥、大臣提起太子的折子,他立在人群里气定神闲的。你说若不是他给太子抄,或他已经知道太子抄了他的,他怎么能不奇怪自己的心血被人夺去换取功劳?” 岚琪心里乱糟糟的,玄烨又在气头上,他来势汹汹,合着这事都是她的错,一时不服气,将手里的东西撂下,对皇帝正经道:“臣妾没有千里眼、顺风耳,臣妾怎知道他在宫外头会做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可都说明白了。皇上要是舍不得骂儿子,跑来冲臣妾发脾气也就罢了,可您非要怪臣妾不可,臣妾也不认的。” 玄烨被她激得要发作,可一阵火儿上来,瞬间就灭了。他是没道理怪岚琪,连他都被骗了,何况深居内宫的她。但岚琪也不会得寸进尺,忙立刻站在他身边轻轻抚背顺气,劝说:“要紧的是治河能否有成效,哪个的功劳,您慢慢算呗。若真是胤禛的错,臣妾也不饶他。无论如何,总要给您一个说法。” 玄烨道:“现在回想,他那日一言不发,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还真是养出一身好涵养了。可朕要是能明白他想做什么,倒也放心了,就是怕他糊里糊涂做傻事,回头真惹了什么麻烦,万一朕都不能为他周全,难道到时候再看着你伤心吗?” 这番话诉尽帝王肺腑,更说进了岚琪的心窝子,她晓得这是玄烨对儿子最大的肯定和信任。他口口声声把孩子们当棋子,心里头总还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和事。至少岚琪明白,他一直希望他们的孩子能有所出息。可胤禛现在做事含糊暧昧,莫说皇帝要动怒,她心里也烦躁得很,夹在这对父子中间,满肚子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中秋节虽不过,但孩子们总要进宫请安的,到时候臣妾替您问一问可好?毫无防备地提起来,才镇得住他。”想了半天,岚琪很小声地说着,生怕再惹怒他,又道,“兄弟们之间往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们忠于太子,与太子和睦,难道不是皇上想见到的光景?您今日可是有些太激动了,至于曾经说的那句话,不也是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见得非要走那一步不可吗?” “可他们哪里是真正和睦了?”玄烨哼笑。 “那您更要沉得住气。说不好听的,这才刚开始不是?”岚琪嗫嚅,见玄烨突然瞪着她,慌忙错开目光,轻声道,“臣妾可没说什么话。” 玄烨无奈又好笑,在她腰上轻轻一搂:“又是你,朕一发脾气就是你受委屈。” 岚琪见他平静了,心下一松,恬淡一笑:“不委屈。有事儿咱们商量呗,大事臣妾做不成,但不让您和儿子有误会,那是臣妾一定要做的事。” 皇帝喊来梁总管拿回太子的折子,留下了那一摞誊本稿纸,吩咐岚琪:“他若是狡辩不认,你再拿出来给他看;若是承认了,就别拿出来了。不然显得我们面对他的威严很不自信似的,还要找些证物才压得住。”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十四章 坤宁宫祭母 如此直到中秋,诸位皇子带着家眷进宫请安。在宁寿宫走一圈后,胤禛带着妻儿来给母亲请安。兄弟姐妹都在跟前,温宪带着舜安颜也来了,额驸被恩准进入内宫,也因温宪受宠才有的特例,一家子济济一堂,若是玄烨也能抽空过来,就齐全了。 岚琪因有话与儿子说,让毓溪、温宪领着孩子们去景阳宫玩耍。又说十三、十四如今不大进来,各宫面前都失了礼仪,正好永和宫的节礼还没送出去,让他们兄弟俩去各处请安问候一声,道胤禛有年纪不宜在内宫走动,把他留下了。 虽然一切合情合理,可当娘的和做儿子的都是聪明人,胤禛扶着母亲在院子里散步时,就主动问:“额娘有话要对我说?” 岚琪踩着高高的花盆鞋,一步一步,稳稳扎扎,到几株金灿灿的秋菊前立定,一面赏花,一面慢慢将太子的折子有作假嫌疑的事说了,扭过头见儿子神情淡漠,冷声问:“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胤禛神情严肃,反问母亲:“这些事,是皇阿玛告诉额娘的?” 岚琪皱眉,愠怒道:“果然你是承认了,那你是自愿的,还是事后才发现的?” 胤禛平静地回答:“是自愿。” “我想听你一个说法,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但你总不能无缘无故这样做,你明知道一旦被你阿玛发现就糟了,为什么……” “额娘,外头的事情越来越多,我总不能什么都来向您和皇阿玛禀告,那不成了小孩子家告状?”胤禛打断了母亲的话,一点儿也不慌张,仿佛从当初决定帮太子做成这件事起,就准备好了被父母责难。此刻更是将幼子弘昀洗三那天,九福晋和三福晋的事告诉了母亲,他清冷一笑,眉宇间像极了他的父亲,反问母亲道:“您说她们要做什么,连三哥看着那么老实巴交的人,都不太平。” 岚琪不言语,站得累了要回去。胤禛搀扶着她,她不禁叹息:“是不是在你眼里,额娘已经老得要人扶着走路了?” 胤禛不知如何是好,母亲却笑道:“大概就与我看着你们永远是孩子一样,小时候你们就爱扶着我,现在也是。” “额娘,这事我知道不好,可是太子求上了我,我猜想他是别处都打探过了走不通。”胤禛有板有眼地说,“为了大福晋和敏妃娘娘被毒死的事,彻查背后黑幕,儿子没少知道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索额图他们不会什么都不讲,太子对我必然不会再是从前那样了,可他还会来找我,一定是四处碰了壁。” “其他兄弟不帮他?” “这事原本可是大阿哥在做的,相关的人都是他的手下,就算敬重储君也不会帮他,太子不过是趁大阿哥病了逮着机会要在皇阿玛面前表白。”胤禛说着话,还不忘提醒母亲小心门槛,随她进了门,等母亲落座后才继续道,“他的折子里虽有儿子的主意,可太子自己花了不少心思,他就是不自信。您知道的,皇阿玛总是驳回他的折子。到底为什么,儿臣也不明白,但是太子这回花费心思,我也是看在眼里的。” 岚琪静静地望着儿子,要他在面前坐下,温和地说:“你继续讲,额娘听着呢。” 胤禛徘徊了几步,拖过一张圆凳坐下,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方才那些话,额娘若要告诉皇阿玛,您随便说。就是皇阿玛来问儿臣,除了三福晋、九福晋的事,其他的,儿臣都会如实禀告。” 岚琪微微蹙眉:“那件事不能说?” 胤禛颔首,目光深邃,定了神,对母亲说道:“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帝王,我们兄弟之间要与他友爱和睦,要像侍奉皇阿玛那样敬重他。大家都在这么做,可是他们却在挑唆我和太子的关系。三福晋、九福晋的事,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做给我看,现在觉得,兴许就是想我在阿玛或您面前搬弄几句是非。这事到底是出在太子贪婪上,兄弟们有金山银山也撑不住他的予求予取。而这次的事,等到太子要来求我,他们必然是已经推得干干净净了。” 岚琪心疼儿子,可就是这么毫无预兆地,兄弟阋墙的事终究不可避免地来了。 “我和太子既然有默契,就不会自找麻烦让皇阿玛知道,捅出去的人能得到什么结果呢?”胤禛的脸上有着仿佛挣扎后遍体鳞伤的痛苦,很残酷地说,“皇阿玛绝不会昭告天下太子的折子作假,只会私下里责怪我们一顿。这事只有我和太子知道,泄露出去,他当然最先怀疑我。让他受到皇阿玛责难还是其次,更是证明了他的无能和我的才干。就算被皇阿玛重罚,我也是唯一得利的人,叫太子情何以堪?额娘,想到这些事,您心寒吗?” 莫说心寒,岚琪觉得自己有些发蒙,此刻已无法感知内心的情绪,儿子的话字字有千斤重,这还是那个被家里妻妾烦得不知所措的儿子吗?还是那个不晓得如何处理夫妻感情跑来发脾气的儿子吗? 胤禛离了凳子,单膝跪地道:“额娘,皇阿玛那里我会去请罪,可您若是能说得上话,但求皇阿玛不要责难太子,不然我和太子的关系就崩析瓦解了。” “皇上若要责备你们,此刻我又怎会来问你?他是心痛。”岚琪轻叹,示意儿子起来,“他原本多高兴,以为太子真的有所长进,结果却是弄虚作假,要他还怎么信任你们?” 胤禛慢慢站起来,垂首道:“太子他很用心,可他说他怎么做都不能让皇阿玛满意,从小就这样,小时候他受不了了就……”话至此,他到底没说下去,过去的事提起来也没意思了。 岚琪则道:“额娘见你这样,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你们兄弟之间已经不能好好相处了吗?” 胤禛晃了晃脑袋:“我也不知。” “往后打算怎么办?” “只怕没什么法子。”胤禛抬眼望着母亲,无奈地笑着,“皇阿玛对您的情意,就是这一切的根源,额娘您能明白吗?但儿子不是怪您或皇阿玛,只是想说,这是咱们母子命中注定的事,我有福气做了阿玛和额娘的儿子,就要有勇气去担当这一切,不论将来咱们走到哪一步,儿子都不想给自己的出身丢脸,也不能给皇额娘丢脸。” 岚琪的神思在一瞬间凝滞,她突然想起那个雪天里,佟国维半路停下与她说的话,说她该收敛更多的光芒,不要给四阿哥带去负担。此刻儿子亲口对自己说,她和玄烨的情意造成了这一切,毫无疑问,在那些兄弟眼中,他们的生母不得意,是造成他们不受宠的最大缘故,而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从来不缺恩宠呵护。 “额娘,您别多想。我自己想通后反而释怀了,不称心、不顺意的是他们,我不该为了他们而生气。”胤禛的目光淡定坚毅,郑重地与母亲说,“想让他们闭嘴,知难而退,只有我自己做得更好。” 岚琪颔首道:“记着:凡事留有余地,不要回过头反被自己束缚。类似这一回帮太子的事,额娘是不希望你再做的。可你真要做什么,我也管不着,但别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将来再有人这样质问你时,你才能继续挺直腰杆儿回答。” 胤禛:“儿子记住了。” 岚琪又一叹:“这事让你皇阿玛很寒心,你寻个机会好好请罪认错。太子那一边恐怕也就这样了。但你皇阿玛既然会对我说,一定想至少你能给他一个交代。” 胤禛的脸上反而有几分为难,勉强答应了。 不久后,十三、十四阿哥从各宫逛了一圈回来,少不得各宫娘娘都给他们捎带东西。十四阿哥大大咧咧坐下喝茶,不耐烦地说:“娘娘们都还把我们当小孩子呢,尽赏些吃的、玩的,我笑都笑不出来。几时才能把我们当大人看待?” 岚琪嗔怪他人小鬼大,更不该说这样的话辜负娘娘们的心意。说着,想问问胤祥近来如何,转过目光去,那孩子却一门心思在与他四哥说话,兄弟俩的个头儿高低日渐拉近了,再过两年恐怕胤祥就能越过哥哥。敏妃没了以来,这孩子心智和身体的成长一日千里,每隔一段日子相见,岚琪都会对胤祥生出陌生感,她的确当亲生儿子一样爱护胤祥,可不知怎么又回到了当初刚刚抱养这孩子时的心境,仿佛总有人在提醒她,这不是自己的骨肉。 此时外头通报说八福晋求见。今日阿哥和福晋们都在宫里,过来问安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虽是一家人,难免有叔伯嫂子间的尴尬,毓溪又不在跟前,胤禛在一旁就有些不方便。正好听八福晋说:“胤禩原要与臣妾一道来向娘娘请安,可皇阿玛突然让他去乾清宫说话,所以臣妾一人就来了,还请娘娘别怪八阿哥失礼。” 胤祯听得八哥来了,立时与母亲说要去找八阿哥。岚琪想到方才让儿子向玄烨请罪,便顺口吩咐他领着两个弟弟一道过去,眼神示意儿子找着机会向父亲说清楚,嘴里只是吩咐说今日宫内有亲贵大臣进出,别叫十四莽莽撞撞、人前失礼。胤祯虽不愿意被四哥管头管脚,但还是乖乖地跟着走了。 这样剩下德妃与八福晋,反而冷清,岚琪笑道:“你四嫂她们都在景阳宫,你一会儿也过去凑热闹吧。荣妃娘娘不知得了什么新鲜物件,妯娌姐妹们都在那儿呢。” 八福晋欠身答应,但又见目光闪烁,悄悄将四周看了几眼,仿佛难得的没有旁人在的机会,终是眼神一定,离席微微屈膝福了福道:“德妃娘娘,臣妾有件事想与您说,心里盘算好一阵子了。” 岚琪心中好笑,如今她怎么就成了所有人的“婆婆”了:太子妃来找她说心里话,这会儿八阿哥福晋也来。太子妃没有婆婆,八福晋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八福晋见德妃笑容温和,定了定心,继续道:“臣妾做儿媳妇的,本不该插手宫里的事,这样做实在是没规矩。但良嫔娘娘是八阿哥的亲额娘,八阿哥心里不自在,臣妾也跟着不好受。娘娘您是否知道,良嫔娘娘虽然晋了嫔位,更是延禧宫主位,虽然至今仍住在配殿里是她自己的心意,但内务府每月给的份例,依旧是贵人的品级。虽然额娘她不至于不能开销,但宫里人这样不尊重,八阿哥他心里一直都不自在。” 岚琪很讶异,反问道:“到如今还是照贵人的品级给的?” 八福晋怯然颔首:“额娘身边的宫女香荷告诉臣妾,怕是错不了。她到内务府去提过,他们敷衍了事,一直拖着。额娘又不让香荷张扬,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改。” 这一切本归岚琪管辖,宫里分配一向公允,就是皇帝得了什么好东西让她们分,也绝不会偏心了什么人。眼下出了这样的事,还一拖大半年,人家儿媳妇来跟自己讨个公道,不啻是扇了她的脸。想想前阵子弄来赝品器皿,气得荣妃当面摔了,这阵子,内务府的人可不好对付。 岚琪沉下心,吩咐八福晋:“你再回一趟延禧宫,与良嫔说,让她受委屈了。我这里会妥善处置,缺了她的会及时补上,往后再也不会短了。” 八福晋伏地叩首,替婆婆谢过德妃。但听德妃吩咐她:“你额娘也太小心,我与她姐妹一般地相处,却对我瞒着,是怕我脸上挂不住,不想给我添麻烦呢,还是心里已经怨怼我了?” 八福晋忙道:“必然是不想给娘娘添麻烦。您这里那样忙碌,兴许偶尔想开口,但一直没寻着机会。臣妾脸皮厚,才敢莽撞地来向您禀告,想必额娘她还要怪臣妾多嘴。但这事儿拖着不是法子,说不定将来就结怨了。明明是底下奴才的错,何苦让您二位彼此误会呢?” 岚琪离座搀扶八福晋起来,满目欣慰地说:“难怪太后总念叨你贤惠,真是个好孩子。良嫔性子内敛,不言不语的,受了委屈也不会说。我这里管着六宫的事,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往后你多多留心,有什么就来告诉我。” 大家都是说客套的话,八福晋不是不懂。她今日来也非莽撞,而是挑着好日子,再三权衡后才来开的口。内务府里有明珠的人,就是有惠妃和大阿哥的人,未必不是他们故意刻薄良嫔,八阿哥若太激进了,会显得对他们不尊重。如今大阿哥的差事被太子抢了去,在家养病不知几时能好,他们的气焰收敛了许多。她觉得错过了这一次,下回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岚琪猜不透小妇人心里想的什么,但估摸着觉禅氏的态度,她一定是故意拖着不报的。原本岚琪不愿管觉禅氏的事,但这事多少和自己有牵连,心中暗暗决定之后,要与她说清楚。面对八福晋,自然是客气又和蔼的。 这一边,四阿哥带着弟弟们到乾清宫,正好八阿哥领了差事出来,他这就要出宫去办事。胤祯缠着要一起去,住在阿哥所后出入宫闱的机会变得频繁,胤禛也不好拦着,见胤禩乐意,就让他们兄弟走了。 十三阿哥问哥哥是否要去看他做的文章,胤禛往乾清宫望了一眼,与他道:“四哥有事与皇阿玛讲,你随我一道进去,然后等在书房外,让我和皇阿玛单独说会儿话可好?” 胤祥立时答应,问也不问为什么,跟着哥哥就进了乾清宫的门,然后自己一人等在门外。梁公公是极精明的人,瞧这架势,也不会来多问一句。 而胤 禛进了书房,不见父亲在案前坐着,四处望了几眼,轻轻喊了声“皇阿玛”,才见父亲从书架后闪出身子,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眼镜,摘下来,皱眉看了看他,不冷不热地说:“你来了?” 到了眼前,胤禛到底还是紧张的,把心一横,屈膝道:“皇阿玛,儿子是来请罪的。” 玄烨取了两册书,慢慢踱步出来,负手而立望着他,冷声问:“倒是敢劳烦四贝勒来请罪?” 胤禛伏地,连称自己的不是。父亲却问他:“与你额娘说清楚了?” “是。” “她让你来请罪的?” 胤禛一头虚汗,略有些结巴:“儿臣自己也要来请罪,额娘也……” “谎话!”皇帝冷喝一声,吓得儿子浑身一颤。但他并没有发作,反而翻出两本折子朝他扔过来,吩咐道:“那件事我会听你额娘解释,错了便是错了,多说无益。这是山西送来的折子,弹劾巡抚贪污,三日内把他与在京官员的关系查来禀告朕。查到什么地步,你自己尽力而为;可若是出了纰漏叫人发现,朕不会替你收拾烂摊子。” 原以为会被父亲劈头盖脸地责骂,胤禛甚至担心会不会让等在外面的胤祥担心和误会,没想到父亲是这个态度,还说他会去听母亲解释,心中更是明白了父母之间的情分,父亲显然故意在他面前如此表示,用意可想而知。 胤禛知道,这对他而言有利有弊,可他绝不能辜负甚至糟践了,忙捡起折子站起来,想要好好办了这件差事,将功赎过。 玄烨不经意地朝外头看了一眼,发现十三阿哥在那里,便问道:“胤祥是你带来的?” 胤禛道是,又说十四弟跟八阿哥出宫去了,接着匆匆将两本折子扫了几眼。玄烨见他已经上心,知道儿子一向勤勉,不免欣慰。其实太子作假的事他已经消气了,反正太子让他失望的何至于此,但他不希望,胤禛有一天站在自己面前,嘴里也再无半句真话。看着十三阿哥在外面,情不自禁地就问:“为何带了胤祥进乾清宫,却只是让他等在门外?” 胤禛犹豫了一瞬,决定坦白,严肃地说:“儿臣为太子作假的事,此刻不仅知错了,更有些后怕,担心独自来见您,难免惹人好奇或叫什么人怀疑。独自来见您,是不想让十三弟知道儿臣这么荒唐。皇阿玛,这都是儿臣的私心。” 这样的答案,虽然让玄烨备感无奈,可总好过儿子随口敷衍说碰巧之类的,现在好歹还能听真话。胤禛虽不言明他们兄弟之间已经有了嫌隙,可明摆着的事,谁不懂呢? 玄烨冷声道:“跪安吧,别忘了朕交给你的差事。” 胤禛称是,恭恭敬敬行了礼,躬身退到门前,才转过身,就听父亲在背后说:“再有下一次,朕绝不轻饶你。别让你额娘伤心。退下。” 他不敢再回身,又道一声“是”,匆匆出了门。 外头十三阿哥见兄长出来,迎上前问:“可要我向皇阿玛请安去?”胤禛摇头:“皇阿玛正忙,交代我几件差事就让跪安了,他看见了你在外头,跟我提了你的功课,很是赞赏。胤祥,快些长大,和四哥一道当差。” 十三阿哥听得双眸熠熠生辉,重重点头道:“四哥,我永远都跟着你。” 兄弟俩并肩出去,模样身量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差别大,再过几年,胤祥长壮实了,就该分不出兄与弟的区别。皇帝悄悄站在窗下望着他们,突然想,若是胤祚还在,如今东宫动摇的时候,那孩子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又会是什么光景?眼下他有心栽培胤禛,还不知能不能有好的结果。但若胤祚还在,他必然会选择老六。再想:胤禛能不能好好扶持亲弟弟?若换作十四呢? 玄烨晃了晃脑袋,苦笑一声:“罢了,有心栽花花不发。朕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一次,但求能者居上,随缘吧。” 中秋节过后两日,内务府重新呈上预备太后寿宴上用的器皿。他们大概本以为荣妃、德妃再仔细也不能一件一件查看,上一回就以次充好混在里头,谁晓得两位娘娘真是怕不够忙的,竟叫全部送去一件件查验。都是在宫里看过好东西二三十年的人,虽不比行家那般眼睛毒,可次品实在相差太大,本对付寿宴上光线太暗,且只是盛放菜肴的碗盏,根本不用太在乎,可上头较了真,就容不得他们作假。 此刻景阳宫里摆了一院子的器皿,荣妃照旧一件一件翻着看。岚琪这头站在屋檐下,内务府的人就在她脚边跪着。刚刚提起了良嫔那里份例还在贵人的品级上,那首领太监连连掌嘴,自称忙疯了,实在没顾得上,让手下小畜生欺了良嫔娘娘。 岚琪冷冷道:“你是辛苦,我体谅你,赶紧把缺的补上,去给良嫔娘娘赔个不是,就当没有这事,照旧用心办好寿宴的差事。”又吓他,“器皿的事,我和荣妃瞒着,还没叫皇上知道,你们心中有数,再出差错,咱们新账旧账一并算了吧。” 地上的人磕头如捣蒜,没有敢不答应的话。不久荣妃过来,亦冷声道:“总算拿来像样的东西,你们也实在是过了,这么半年各项置办下来,当我不知道你们从中捞多少油水?想着是太后的喜事,就给你们点辛苦钱,可你们好歹把事情做得漂亮些呢,这都是要端在皇亲贵戚和外来使臣面前的东西,你们这是打算丢了皇家的颜面,再丢了大清的颜面。脖子上到底生了几颗脑袋?” 一众人吓得连连告罪。岚琪朝荣妃使了眼色,荣妃再训斥几句就叫他们带着东西撤下了,吓唬他们,回头她还要再查,别以为过了这一关,就能再以次充好把眼前这些都偷偷换了。 等进门歇下,荣妃饮下半碗茶,气冲冲道:“这些狗东西,我们俩脾气好,就把我们当傻子了吗?要不是指望他们办事,早就法办了,且等这一回太后的寿宴过去,咱们再找他们算账。” 岚琪劝她别再气恼犯了头疼。但说起内务府当差,这次必然是做过头,可他们一向是圆滑的。提到这次良嫔被短了份例的事,岚琪不禁奇怪:“他们欺负什么人不好,欺负良嫔图什么?” 荣妃却道:“既然好几个月了良嫔自己都不吱声,她心里一定也有算计,你去问她反而不好。”顿了顿,稍稍犹豫后再劝岚琪,“她如今母凭子贵到了这一步,八阿哥那么优秀,没叫亲娘养过一天却如此孝敬,如今宫里宫外,谁不说八阿哥好?未来会怎么样,真不知道,我一向劝你和她少些往来,如今更该小心了。” 岚琪颔首道:“就是觉得奇怪,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荣妃闲闲地说:“终究是自己的骨肉。” 但这句话却没有让岚琪认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觉禅氏眼中从没有过什么骨肉。八阿哥是她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她从不掩饰自己对于儿子的冷酷无情。也许岚琪不是好奇良嫔现在到底想什么,反而是好奇八阿哥夫妻俩,究竟明不明白生母对于他们的利用,他们母子婆媳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至于这件事,荣妃虽然劝岚琪不要过问,但良嫔那里得到了该有的份例后,知道是德妃出面干涉,不能不过来致谢。提起来了,岚琪顺口便问:“这么久了,我们时不时见面的,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不是我故意要疏忽你在延禧宫的日子,实在是觉得不会有这样的事,就完全放心了,反而叫他们钻了空子。” 谁知良嫔竟是淡定地承认她故意这么做,目的很简单:“嫔妾想,总有些什么事,好让八阿哥夫妻俩为嫔妾奔走,他们觉得为嫔妾做了些什么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才能更进一步,彼此再多几分信任,让他们觉得自己被嫔妾需要着。” 岚琪呆呆地望着她,觉禅氏继续说道:“娘娘不必担心,嫔妾做这些事,不会有半分针对您,或要给您添麻烦。咱们这么多年了,嫔妾的心意和愿望一直没变,这宫里值得我费心去对付的,只有那一位了。” 岚琪心里沉重:“你到如今还没放下,都这么久了。” 良嫔点头,甚至还提醒德妃娘娘:“只有娘娘一人知道嫔妾的心意,只要您不误会,嫔妾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但有些事未免殃及池鱼,还请娘娘多多留心几位阿哥,别叫他们为了什么事卷进麻烦里。也请您一定要相信,嫔妾眼里只有惠妃。” 岚琪皱眉,听着这些话,不免在私心里挣扎。她一直都明白自己对觉禅氏的成全可能是她一生最大的恶,可是这么多年了,她利用觉禅氏盯着惠妃的一举一动,现在才要对她说不吗?但问:“你到底要对她做什么?这把年纪了,还能把她怎么样呢?” 良嫔漂亮的眼睛里只有寒森森的杀意,朱唇微微一动:“这不是有大阿哥吗?那才是她的一生。” 这句话更是戳到了岚琪最自私的地方,她所担心的是自己的“纵容”,算不算在算计皇帝,又或者说何必自欺欺人,这件事她都算计了十几年了。可问题也在于,玄烨明知道她利用良嫔,甚至两人在言语间提到过,是玄烨先默认的。 思绪在脑中千回百转,利益当前,情意当前,岚琪最终只淡淡地应了声:“你别伤了自己就好。” 延禧宫被亏待的事,就这么过去了。渐渐有闲话传到宫里,都晓得是八福晋为亲婆婆在德妃面前求情,而这事不管找不找惠妃商量都不免尴尬。传言多了,八福晋倒是大大方方来长春宫向惠妃解释,说是在德妃面前不小心说漏嘴,被德妃追问才讲的,反正她笃信惠妃不会去永和宫问个究竟,这件事就看自己能不能从容应对。 而永和宫里根本没把他们婆媳如何放在眼里。岚琪忙着对付准备寿宴的事,还要应付率性的皇帝。玄烨今日又突然跑来在她屋子里歪着,等她看过御膳房呈送的菜单,揉着脑袋进门时,才想起皇帝在这里。 只见人家优哉游哉靠在枕上,翻看她不知撂下多久没碰的话本子,看到有趣的地方,情不自禁就露出笑容。倒是这样安宁的神情,让岚琪心软不已。 岚琪抬手示意环春诸人下去,独自走进来。不管玄烨怎么着,自己往镜台前坐下,拆下重重的头面,看一眼镜中映出的玄烨说:“倒像是平头百姓家了,丈夫懒懒地在榻上躺着,女人里外忙活,等熬成了黄脸婆,就让年轻的来伺候。” 玄烨含笑看她:“这话本子你是看不得了,尽学这些粗话。”可看到岚琪一把簪子钩在青丝间拿不下来,赶紧过来小心翼翼给她摘了,心疼地说:“你怎么用劲乱扯?好好的头发都扯掉了,这样好的头发却不晓得珍惜。” 岚琪拿梳子梳好发鬓,笑道:“还真不敢让您看,怕瞧见里头有白发。” 玄烨笑道:“我已经生了白发,你也赶紧生出来,咱们一齐白头到老。”但又问,“大白天的怎么拆了头面,一会儿不见人了?” 岚琪疲倦地说:“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涨得难受极了,原本一时半会儿没事了,偏偏您突然跑来,连带我们永和宫的下人都不能歇息,眼瞧着太后千秋将至,一刻都不能松懈。” 玄烨伸手给她揉揉脑袋,说他不烦底下人就烦岚琪一个。镜子里,两人的脸上都是暖暖的笑容,直将岁月的痕迹都抹去。皇帝怕她神经紧张,若白天睡了,夜里怕更睡不好,腻歪一阵子,到底没让她打瞌睡,让环春搬来棋盘在明窗下坐着对弈。难得过一把棋瘾,岚琪倒也渐渐精神,正全神贯注地与玄烨酣战,皇帝突然说:“朕都忘了告诉你,儿子办了件不错的差事。” 岚琪一愣,太子奏折作假的事,两人已经说清楚,玄烨要她别再记在心上,这会儿又提起儿子来,不知做了什么好事让他脸上能有笑容。玄烨说是山西巡抚被弹劾的事,让胤禛理清那边与在京官员的关系,这孩子不声不响地不知几时结下的人脉人缘,三天内就查得几乎差不多了,已是器用。 岚琪听着,不禁笑道:“听着皇上的意思,像是这事您心里有底了,故意让胤禛去查的?” 玄烨颔首道:“他一向不结交权贵,朕怕他太孤立,这次看来他不至于如此,大概只是低调些。” 岚琪心里高兴,不免玩笑道:“您什么都对臣妾讲,不怕臣妾溺爱孩子,转身就告诉他,让他往后多长一个心眼儿听您说话?” 皇帝很不屑地睨她一眼,悠悠摆下一颗棋子,口中问:“你敢?” “那臣妾也是……”岚琪想长几分气焰,可到底是弱气,只敢捧着脸笑,“不敢又不丢脸。” 此时环春捧着匣子从外头进来,交给主子说,是瑛福晋送进来的,又禀告道:“五公主派人送话进来,说留两位妹妹在府里玩两天,她会小心看顾好,不让她们闯祸。娘娘这几日忙碌又辛苦,公主帮不上忙,替您照顾几天妹妹总是行的。” 岚琪稍稍打开匣子,倏地又关上了,嘴里嗔怪道:“她哪儿是帮我照顾小宸儿她们,就是带着妹妹好玩罢了。” 玄烨示意岚琪该落子了,顺口问:“匣子里什么东西让你慌慌张张的?” 岚琪忙塞给环春,让她收好,敷衍说是女人家用的东西。可是玄烨一直拿眼 神盯着她“问”,岚琪心虚又不好意思,竟莫名其妙生气了,责怪环春多事没眼色,又把她叫来,把匣子翻出来交给皇上过目。 玄烨莫名其妙地打开匣子,过眼就是一惊,伸手想去拿,但合上了盖子问:“哪儿来的?” 岚琪竟是急道:“我自己的,是干干净净的。” 玄烨摇头:“你哪里攒得下这么多钱?胤禛、温宪两次成亲,你没少花银子,而且这都是新的。” 原来那匣子里,厚厚一摞崭新的银票,玄烨没数,过眼就知道不会少。岚琪的年例有限,自己虽总赏她些,但也不会有这么多。见岚琪伸手要拿回去,他沉色往边上一搁,竟是严肃地说:“你好好说,哪儿来这些银子?” 见皇帝这么顶真,岚琪非但不害怕,反而生气了,气呼呼地起身跑开。玄烨还以为她胆大包天敢甩脸色,结果人家很快又跑回来,塞给他账本说:“皇上要是愿意算,臣妾让环春拿算盘来,您对一对就是。这里头有臣妾的年例,有您和太后的赏赐,还有过年过节儿女嫁娶收的礼钱,最大一笔就是太皇太后留给臣妾的,也是要分给孩子们将来开衙建府用。您几时见臣妾与外臣有往来?除了阿灵阿这个妹夫,或是大宴上的场面话,臣妾就没和外人多说过一句话。” 见岚琪说得信誓旦旦,玄烨觉得好笑,但还是奇怪为什么都是新票子,岚琪才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攒旧的怕放着被蛀坏了,臣妾让岚瑛去兑换新的送来。”说着瞪环春:“你几时不好拿给我看?一定是存心的。” 环春憋着笑已经十分吃力,被主子这一说,扑哧就笑出声,生怕御前失仪,福了福身就跑出去。岚琪则朝玄烨伸手:“皇上还给臣妾吧。” 玄烨摸着那匣子,迷茫地看着岚琪:“朕以为你只是比较喜欢攒钱,没想到你这么能攒钱。皇祖母留给你很多吗?” 岚琪的神情反而有些黯然,大概是想念老人家了,垂着脑袋说:“太皇太后留给臣妾的,除了已经给胤禛和温宪的,其他的都还没动过,臣妾舍不得动。再者,那些收来的礼钱,早晚也要还的。皇上以为后宫有多了不起,其实日子一样过,人情一样往来。” 玄烨却苦笑道:“朕不懂你们这些人情往来,可是羡慕你。国库里的银子总是攒不起来,每年都有无数花银子的地方,朕年轻时立下的宏愿大多实现了,到头来才发现,原来做皇帝还要钻在钱眼儿里,什么民生国防,什么河工漕运,说到底就是有没有钱,有银子,什么都好办。” 他说着,把匣子还给岚琪,笑道:“藏好了,回头不见了,你可要把永和宫的屋顶都掀翻了。” 岚琪将匣子和账本都抱在怀里,护着稀世珍宝一般,反而贼兮兮地献宝似的说:“皇上不数数有多少?” 玄烨瞪她:“若是数了,朕会忌妒你的,朕可没这么多银子,你再嘚瑟,朕可就没收了。”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立时跑得没了影儿,隐隐听见环春的笑声,主仆俩不知说什么。岚琪很快又跑回来,乐滋滋地在对面坐下。但这一搅和,棋下到哪一步都不记得了,睁大眼睛费心回忆,玄烨却正经地问她:“儿子们若向你伸手,你给不给?” 岚琪头也不抬地说:“臣妾贴补是有限的,您真以为随便就给他在家里凿个溪流小河?该给的都给了,这些不能动,平日赏些零花钱给孙子孙女那是疼孩子。” 玄烨道:“他若要办大事,手里周转不开来找你呢?” 岚琪见皇帝面色严肃,才晓得是正经说话,于是收敛了笑意,认真地说:“太皇太后说过,真出了大事就了不得了,臣妾再给他们砸银子下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那时候要先跟您商量。” 玄烨轻轻一叹:“皇祖 母深谋远虑,朕没有她那样宽广的胸怀和智慧,而她只是一介女流,朕就更加惭愧。” 岚琪却笑道:“可您是太皇太后一生最大的骄傲。” 玄烨摇头:“朕却没能像皇祖母培养朕这般,也培养出好的皇子来继承江山。” 岚琪不便接茬儿,低头看着棋局不言语,今日她是执黑子,可不论白子黑子,从来都没能赢过皇帝。 原本欢愉的气氛,莫名变得沉重起来。玄烨本来高高兴兴来歇半天,结果扯上国库税银,扯上教养子嗣,一盘棋停在那里不能继续,岚琪已经落下一颗黑子,玄烨却不动了。 “高兴过后,沉重的心思会更重,可见逃避总不是办法,怪不得朕沉湎于夜以继日地操心国事,因为解决一件是一件,躲在你这里,到头来还是要面对一切。”玄烨放下了棋子,疲倦地说,“罢了,朕回去了。” 岚琪起身给他穿靴子,抬头见他真是一脸不高兴,心里不愿他离开,更不愿他带着一肚子不悦离开,挽着胳膊一路送到门前,眼看着外头嚷嚷预备轿子,她终于开口说:“若是这样走了,臣妾夜里真要睡不着的。刚才不是好好的吗?” 玄烨愁眉不展,无奈地望着她:“朕也不晓得哪儿不得劲。” 岚琪轻声问:“要怎么才能开心些?”眼中满是舍不得,竟是道,“臣妾把攒下的银子分给您一半。” 玄烨苦笑:“你在哄孩子呢?” 岚琪连连摇头,却是道:“只要你高兴,怎么都行。” “那就陪着朕出去走走,咱们到慈宁宫走走,朕大概是想念皇祖母了。”玄烨不愿岚琪忧心忡忡,终究没舍得撂下她,两人便一道弃了轿子步行,往慈宁宫而去。 原本散步说说闲话,心情渐渐舒畅,半道上却看到太子妃带人从路旁横穿出来。她乍见这边帝妃同行,吓得脸色苍白,慌张地行礼问安,试探着问:“皇阿玛和德妃娘娘,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与皇上要去慈宁宫走走,太子妃这是去哪里?”岚琪客气地说着,回眸看一眼玄烨,见他微微皱了眉,心下叹息,便主动地打圆场,“皇上这里没什么要紧事,你若有事便先走吧。” 太子妃眼神闪烁,忙躬身道:“儿臣告退。” 可玄烨突然出声,问儿媳:“你要去何处?” 太子妃慌张地望着皇帝,不知如何应答,吓得腿肚子都要打哆嗦,万般无奈之下,还是敷衍了一句:“儿臣也是出来随便走走,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玄烨便示意岚琪继续走,可随口就吩咐太子妃:“不如一起到慈宁宫走走,你给太皇太后上一炷香。” 可太子妃的脸色苍白如纸,定海神针般扎在原地,后来几乎是被宫女太监拥簇着推一步走一步,才跟上了帝妃两人的步伐。 战战兢兢到了慈宁宫,太子妃以为这辈子最凄惨的遭遇就要到眼前时,慈宁宫内却不见那个人,只有负责洒扫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她压在心头的巨石轰然落下,身子也仿佛要软得支撑不住,她多么害怕不见了的太子会出现在这里,多么害怕他又穿着什么奇装异服来发泄心头的郁闷。 “你怎么了?”皇帝看着儿媳妇,皱眉道,“身子不好吗?” 太子妃摇头,低头不敢再让皇帝看见她的脸。岚琪在一旁也十分尴尬,很少见太子妃如此失态,总觉得这会儿她若不在就好了,但想一想她若不在,皇帝和太子妃岂不是更尴尬? 原本散心的意味没有了,一行人严肃地为太皇太后拈香行礼。玄烨正要带着岚琪离开时,毓庆宫的人匆匆忙忙跑来。正是个糊涂东西,不知急成了什么模样,竟不知圣驾在此,没头没脑地闯进来,与皇帝撞个正面。梁公公手下的太监凶狠地把那人拖到一旁,可玄烨停下脚步问:“他进门喊太子妃,是毓庆宫的人?” 太子妃吓得屈膝在地,连声说,她治下不严,惊扰了圣驾。玄烨不理会她,反继续问那个人:“寻太子妃做什么?” 梁公公上前,脸色狰狞,吓唬那小太监,把他拎到皇帝面前。那孩子吓破了胆,结结巴巴地说:“奴才来告诉太子妃娘娘,太……太子爷在坤宁宫里找到了。” 玄烨面色暗沉,冷冷地应了声:“朕去看看他。” 皇帝撂下这句就往门外走。众人先是一愣,旋即就紧跟而上。太子妃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也要追出去,还未走的岚琪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温和冷静地说:“太子妃,咱们去别处坐坐吧。” “德妃娘娘。”太子妃胸前起起伏伏,眸中已饱含热泪,几乎是哀求着,“您把皇阿玛拦下来可好?” 岚琪摇头,温柔地安抚她:“不会有事,他们是父子。” 坤宁宫内,玄烨阔步而入。进门的那一刻,他内心是何等的忐忑,当初太子掐死王氏之后,不仅没有收敛,而且变本加厉地言行无状,时常听说他奇形怪状地在宫内穿梭,强幸宫女有,殴打太监也有,可他只是听说并不曾见过。方才见太子妃那般慌张,就知道必定是胤礽又不见了,本以为会在慈宁宫捉个现行,可结果他不在,现在辗转来坤宁宫,又会看到什么光景? 一步一步走进来,只见宫女太监跪在阶下。玄烨正寻不见太子,蓦然见他从正殿内走出,一身整洁的靛蓝袍子富贵而精神,三指阔的汉白玉腰带束出挺拔的身子。儿子几步就赶到跟前,屈膝伏地道:“儿臣参见皇阿玛。”一抬头就先问父亲,“皇阿玛怎么来了?” 玄烨意外得有些发怔,竟迟疑了一瞬才反问儿子:“听说你在这里,好奇你来做什么,特地来问问你。” 太子忙请罪:“儿臣是不是惊扰皇阿玛了?请皇阿玛恕罪。” 玄烨举目将坤宁宫看了看,如今此处虽空空如也,但每岁总有些节日要在这里祭告天地。皇帝对坤宁宫并不陌生,可眼见一切如常,心中竟不知是喜是忧,他到底是想亲眼看到发疯的儿子是什么模样,还是盼着他好不愿看到那一切?那为什么眼下好好的,他还是高兴不起来? “再过几日就是皇额娘生忌,儿臣想亲自来为额娘洒扫宫室。”胤礽这般说着,自行站了起来,垂首道,“儿臣知道这不合乎规矩,所以没敢告诉任何一个人,怕是毓庆宫里的人不见了儿臣大惊小怪,才惊扰了您。” 玄烨皱眉想一想,大概是钮祜禄皇后的生辰近了。其实他已经不大记得,这些年都是岚琪和荣妃打点,每遇这样的事做足了礼仪就好,他并不上心。但赫舍里皇后和表妹的生忌、死忌他都记得很清楚。既然胤礽此刻称呼皇额娘,那就该是钮祜禄皇后。没想到胤礽会来悼念养母,再仔细看他的脸,见双目通红,像是哭过一般,情不自禁地就心软了。 “正好,今日朕想念你太祖母,到慈宁宫走了一遭。大概是今日的秋风,吹得人思念故人。”玄烨清冷一笑,又叮嘱儿子,“坤宁宫往后还会有皇后入主,你要懂得里头的分寸,往后别再来了。” 太子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但没有反抗父亲,低下头轻声说:“儿臣记着了。” 玄烨有些不忍,便道:“你设香案了?” 胤礽点点头,忙道:“儿臣这就撤了,往后不会再来这里。” “既然设了,就等你额娘享用了再撤吧。朕也上一炷香。”玄烨轻轻一叹,便往太子方才出来的地方走。 胤礽跟在皇帝身后,父子俩一同进门,但见焚烧的火盆旁还放着几张稿纸,玄烨一面在儿子的侍奉下为钮祜禄氏上了炷香,一面随口问:“为你额娘抄了经文?” 太子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尴尬地说:“是儿臣为皇额娘写的祭文。” 玄烨更加意外,要他拿来给自己看。只见前文的字里行间皆是哀思之情,可后面却是太子的自责自省,一句句道尽他各种惭愧无能之处。玄烨翻过一张再看,文末又回到忧伤情绪上,说到他孩提时的孤独寂寞。他竟不忍再看下去,顺手还给了太子,冷漠地说:“既然写了,好好烧给她吧。” 胤礽双手捧过,欠身行礼后退到火盆旁,里头有金箔尚未燃尽,星星之火点着了稿纸,白纸在火光下化成灰烬。玄烨抬眸看儿子,只见他眼中含泪,稍稍一晃竟是顺着面颊落下,神情定定地烧罢祭文,才突然醒过神,慌忙抹去了眼泪。 香案上青烟袅袅,玄烨举目凝望了片刻,心内五味杂陈,仿佛有许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越往后越不能平静,索性转身要走,又喊来梁总管:“立刻让人撤了这里的香火,坤宁宫重地,岂能擅自点火焚香,在这里打扫的太监宫女全部论罪处置,换新的人来。” “皇阿玛……”太子重重跪在地上,痛苦地说,“儿臣错了。” 玄烨冷漠地望着他:“朕说了,原谅你这一次,下不为例。你也不必为那些奴才出头,他们能私自放你进来,未必不能让别人进来。” 可胤礽已是泪流满面,哭泣着伏地道:“皇阿玛,儿臣错的不是这一件,也不止这一件。皇阿玛,您听儿臣说说可好?您能听儿子说说话吗?” 玄烨心内一震,深邃的眼眸被太子的眼泪浸染了悲伤,父子俩僵持须臾,他终是沉甸甸地应了声:“你说。”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十五章 拉拢四阿哥 夕阳悬在天际时,岚琪站在永和宫的屋檐下,听内务府禀告了过几日钮祜禄皇后生忌的准备。如今要为太后办寿宴,宫内祭祀之事都低调进行。本来几位皇后、妃嫔薨逝已久,这些礼节都不大有人上心了,但每一年岚琪都好好记着她们各自的日子,没有一次疏忽过。但她也不会想到太子跑去坤宁宫是祭奠养母,此刻一想到太子妃那绝望而无助的眼泪,就无法安心,玄烨他到底会看到什么? “娘娘,风更大了,进屋子吧。太子既然已经在乾清宫和皇上说话,皇上今晚是不会再来了。”环春拿来衣裳给岚琪搭在肩头上,劝说道,“您若着凉伤风,皇上又该生气了。” 岚琪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在等他。今晚夕阳好看,我只是多看几眼。”说着转身回屋子里去。环春想哄她高兴,笑着说白天那些银票的事,问她怎么不数数,瑛福晋会不会不小心少给了些,她才露出几分笑容,道:“她不像我见钱眼开,那会儿是要紧时刻才来找我周转,她很会过日子的。” 环春笑道:“哪儿有人说自己见钱眼开呀?” 岚琪闷闷地嘀咕:“我喜欢攒钱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 主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玩笑话,可今晚的永和宫真真冷清极了。儿子们在阿哥所一个月也不进来几趟,小宸儿和敦恪被温宪领去公主府玩几天,于是就留下她独自守着一屋子宫女太监。 白天玄烨来时还念叨他添乱,现在却巴不得能陪在他身边,但眼下只有清风相伴,今夜怕是等不到了。 可她想见的人,也满心想见她。当皇帝乘着夜色踏着清风进门时,岚琪正盘膝坐着摆棋子。 她是无聊至极了,没事做,将黑白子间隔一排一排摆满整个棋盘,刚摆满了一盘随手搅乱,预备再一颗颗分开时,乍然见玄烨站在灯下,她一怔,玄烨则笑道:“你说攒的钱要分朕一半,朕来拿了。” 匆匆望一眼窗外的天色,黑漆漆的已猜不出时辰。她简单用了晚膳后就一直这么闲着发呆,满心想着今晚还能不能见到玄烨,再看此刻屋子里没有外人在,忙起身趿了鞋,也不急着行礼,先将人拉进来,问他:“皇上用过晚膳了没有?” 玄烨点头:“和太子一道用的。”说话间便散出淡淡的酒气。岚琪问是不是喝了酒,就转身到门前去,让人拿热水煮醒酒汤。玄烨则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切任凭岚琪的摆布,温暖的醒酒汤也是就着岚琪的手慢慢饮下,他并没有醉,就是什么也不想做。 伺候喝了醒酒汤,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睡,岚琪看了看发呆的玄烨,想哄他笑一笑,唯有违心地说:“难道真是来拿那一半银子的?您稍等片刻,臣妾拿给您。” 玄烨点头,终于开口说话:“先让朕数一数有多少,别让你少给了我。” “可是……”岚琪哪儿舍得。 “是你白天答应了要给朕的。”玄烨眼底的笑容渐渐明朗,满室的烛光都跟着明亮了似的。 岚琪扭扭捏捏地转身去,像是真要去翻出小金库来,可突然一个激灵,欢欢喜喜跑回来说:“皇上拿去了也无处花银子。臣妾说给您的怎么敢反悔?但是乾清宫里进进出出各种各样的人,放那么多钱不方便,臣妾给您守在永和宫里,几时您要花钱了,再来问臣妾拿。” 玄烨笑意深深:“朕什么时候才能要自己花钱?” 岚琪莞尔:“像从前带着我到外头去逛逛时,您还记得那个抠门的小丫头吗?” 玄烨怎会不记得?却说:“你那些大票子给了朕,我也不能再领其他漂亮年轻的小丫头上街去逛,要么你先兑二三十两散碎银子给我?” 岚琪微微噘了嘴,她在说美好又甜蜜的回忆,人家却拿年轻的来硌硬自己,可又明知道是玩笑话,吃味生气也拿捏着分寸。刚想娇嗔几句,见玄烨抬手微微张开了怀抱,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去。玄烨就环腰将她抱住,面颊贴在自己的胸下,大男人身子的重心也都几乎压在她一人身上,岚琪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玄烨的脑袋。 “怎么啦?”像是一贯哄着儿子们一般,此刻正哄着她深爱的男人。玄烨却轻轻蹭了蹭她的面颊,不言不语,仿佛真的醉了一般。岚琪温柔地说:“要是困了就早些睡,刚刚问了时辰,也不早了。” 但玄烨依旧不言语。好半天,岚琪觉得实在腰酸得支撑不住,嘿嘿一笑,想哄怀里的人好好坐着,指间滑到他的脸颊,直觉得烫手得吓人,心头一慌,再仔细摸他的前额和后脖子,立刻朗声喊人来,让他们宣太医。好好的,皇帝竟病了。 那一晚岚琪没睡,守着高烧的玄烨。皇帝翌日因病未上朝。岚琪趴在他身边迷糊过去,不知已清醒的人吩咐了乾清门听政照旧,但由太子临朝。等她迷迷糊糊醒来时,因坐着一整晚,腰都直不起来了,反被玄烨拖上床,要给她揉揉腰。她紧张地摸摸玄烨的脑袋,的确不再烫手,又见双目明朗清晰,总算定了心,也顾不得自己通宵未睡,此刻脸上多么狼狈,关切地问:“怎么就发烧了?你又吓唬我。” 玄烨温和地笑着:“大概是心里的火散出来了,现在散得干净了,好得也快。” 岚琪不动,只是道:“那也要好好歇几日,每年总有一两场小毛小病,今年果然没能免。” 玄烨笑道:“这样子才能名正言顺地跟你撒娇,朕在你这里歇几日。” 岚琪见他这模样,知道真没事了,便嗔怪:“难道不心疼我伺候你累着?我如今也没从前的精神了。” 话音才落,就有小太监在屏风外说有事禀告。岚琪想下床去,玄烨轻声说他们不会进来,问起何事,外头人道:“太子在永和宫门外求见,要向皇上禀告临朝听政之事。” 玄烨却说:“就说朕睡了。” 岚琪默默地坐直了身子,抬手理着发鬓,不经意回眸,却见玄烨眼中的笑意散得干干净净,提起太子便十分严肃凝重,她心里明白,再没多问一句。只是很快就有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他们来请安问疾。别的阿哥尚不方便到永和宫,四阿哥本是进出自由,可今日也要人通报后才决定是否进来,便不出意外地,所有皇子都被挡了驾。 那日午前倒是见了几位大臣,索额图、明珠、佟国维、马齐等一同在圣驾前,君臣说了好久的话才散了。岚琪在偏殿回避了大半天。环春来请主子回去伺候皇上时,轻声告诉她:“奴婢听见几句,像是今年到年末,朝廷的事都要由太子监管,皇上接下来就两件事:养好身子,还有给太后祝寿。” 岚琪唯恐出门遇见什么外臣,一面立在镜前端庄仪容,一面问着:“你怎么知道的?” 环春道:“殿门敞开着,皇上就那么说了,大大方方地,外头伺候的人都能听见。” 岚琪想到昨天的事,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玄烨到底在坤宁宫和太子做了什么,回到乾清宫与儿子把酒言欢又说了些什么。病真是来得急,固然是养病最要紧,可如今朝廷的事,是不是也变得太急了?说不定四阿哥在外头,还盼着从额娘这里知道些什么,可偏偏岚琪什么都不晓得。 环春又道:“几位娘娘要来侍疾。贵妃娘娘也派人来问,让您需要她的时候言语一声。” 岚琪摸了摸衣襟便往外走,吩咐着:“该是我去向贵妃娘娘禀告才是,还有太后那里,你让他们准备轿子。”可又担心去见了玄烨就脱不开身,索性要先出门去,留下环春照看皇帝。她往宁寿宫和储秀宫走了一遭。至于荣妃几位,明知道人在她这里,场面上的关心是必然的,可不会真的冲过来插一手。从那日之后,皇帝以养病为借口,留在永和宫里不走了。 但再过数日,皇帝又带着佟贵妃等几位后宫迁至畅春园养病,朝廷里的事一概交由太子和几位重臣,皇帝在畅春园里不闻不问。登基近四十年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光景,而如今太子已有二十六七岁,早就是独当一面的年纪了。 直到十月初,皇帝才从畅春园回来。虽然回了乾清宫,但还说要保养,朝政的事一概从毓庆宫走。 皇帝是回宫后第二天才搬来永和宫歇着,进门就先问岚琪养好了身子没有,被伺候着宽衣解带,就满耳朵都听着埋怨的话。可他笑悠悠地搂着人家的腰说:“要不是心疼你,现在朕都想让你给我生孩子呢。” 岚琪竟在他脚上踩一脚说:“少来哄人了,好好保重身子,别老折腾我,比甜言蜜语强些。” 玄烨心情甚好,要与她下棋。岚琪反而不习惯皇帝这么悠闲,这么多年哪一回不是带着奏折过来的?就是吃着饭送来八百里加急,他都能撂下碗筷,这样悠闲得什么事都不做,记忆里就那么几回两人在一起时才有过。 岚琪摆着棋盘,让玄烨摸黑子白子,忍不住说:“臣妾也想您歇在这里,可寿宴就在眼前,臣妾怕是闲不下来。” 皇帝眼中有淡淡的恳求之意,望着岚琪说:“你忙你的,朕不烦你。” 岚琪浑身都不自在,这世道怎么就颠倒了? 岚琪记得玄烨曾亲口说,怕松懈了朝政江山就会坐不稳,可现在他这何止是松懈,几乎就要不管了,他的那些忧虑呢?这是真的要保重身体,还是另有打算?而她又该如何自处?难道就这样无所顾忌地陪着他下棋说玩笑话,晃晃悠悠把岁月消磨了? 想归想,最终还是坐下陪他下棋,但心思不经意地就会表露在棋子上。棋局过半时,玄烨说:“别心事重重,专心下棋。朕就想歇一阵子,天下乱不了,朝纲也乱不了,朕可是辛苦了四十年稳固下的江山,就是败,也足够他们几辈子去折腾了。” 岚琪见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便道:“可您也不能天天在永和宫待着。” 话一出口,玄烨就用方才那一副神情看她,就差开口央求留下他可好。岚琪无可奈何,重重摆下一颗棋子说:“不许给我添乱。” 玄烨伸手在她脸上摸一把,说道:“口是心非,难道你不愿朕天天和你在一起?” 岚琪矫情地说:“谁晓得是不是人家想天天和臣妾在一起?” 这样一说笑,岚琪释怀了几分。虽然皇帝又跑回永和宫“养病”是很奇怪的事,但帝王龙体是国之根本,眼下四海升平,虽然小麻烦不断,但是以往三藩噶尔丹等动摇国本的大事一点儿没有,皇帝看似把权力交付给了太子,太子也没真扛起多大的担子,更何况有一班优秀的文武大臣辅佐开路,皇帝优哉游哉的这些日子里,朝野上下都很太平。 待到寿宴临近,八方来朝,四方来贺,京城里多了好多奇装异服的外邦人,皇帝偶尔才接见一两个重要的使臣,大部分都是太子和诸位皇子在应付。 各贝勒府少不得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永和宫里,四五个小太监搬来一面硕大的画框,说是皇上送来给德妃娘娘的洋画。岚琪那会儿正得闲,坐在屋檐下给敦恪梳头,便领着小姑娘一道来开眼界。 小太监们麻利地将包裹着洋画的纸扯开,露出色彩斑斓的一角,果然很新鲜。可等两个小太监呼啦一下撕开所有的纸,只见赤身裸体的丰满女人半躺在画里,引来周遭一阵惊叫声,岚琪慌忙捂住了敦恪的眼睛,喝令底下的人:“混账东西,赶紧遮起来。” 可小公主却被逗得咯咯大笑,拉着岚琪蹦蹦跳跳地说:“德妃娘娘,那个人没穿衣裳,我去叫宸儿姐姐来看。” 岚琪又好气又好笑,捧着她的小脸蛋叮嘱:“不可以到处乱嚷嚷,你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哪能把那些没羞没臊的话挂在嘴边?敦恪最乖了是不是?” 这样哄了半天,才和小姑娘拉钩,保证不去外头乱说。岚琪就等玄烨回来,质问他什么意思。而皇帝在乾清宫应付了外臣后,兴冲冲就跑回来,进门就找那幅画,问岚琪:“东西你搁哪儿去了?” 环春在一旁哭笑不得地说:“万岁爷,您送来那么一幅赤身裸体女人的画,奴才们吓得魂儿都没了,娘娘还怎么好意思搁在眼前?” 玄烨觉得不可思议,再看岚琪板着脸,忙把梁公公喊来,问他怎么回事。果然是乾清宫那边送错了,皇帝明明是让他们送一幅风景画来给岚琪欣赏的。西洋油画经过几位洋大臣带来中华虽然早就不新鲜了,但难得那边名家之作,这次送来给大清太后贺寿,他挑了一幅想给岚琪,结果却是出了洋相。 皇帝骂了梁公公和几个糊涂的小太监,让他们再去把画取来,便坐在岚琪身旁说:“都是那些奴才的错,难道你要怨朕?” 岚琪的脸颊红扑扑的,在他身上轻轻一捶:“臣妾看见也罢了,姑娘还小呢。我兴冲冲地领着敦恪一道看热闹,要是没吓着那丫头就是臣妾的福气了。” 玄烨笑问:“敦恪吓着了?” 岚琪无奈地笑道:“没吓着,还兴奋地要去找小宸儿来看,您生的闺女可真了不起,臣妾这会儿心还乱跳呢。” 玄烨腻歪着,说要揉一揉,问道:“那幅画呢?” 岚琪见他一脸暧昧,含笑嗔怪:“还留着做什么?留着叫人家做坏事吗?” 玄烨摸着她的手啧啧不已,感慨着:“西洋女人真是丰满极了,朕在乾清宫看过一眼。”他说这话就拿眼神在岚琪身上乱瞟,气得岚琪骂他:“青天白日,皇上可真是了不得了。” 正说着话,外头通报内务府送来器皿,请德妃娘娘检查,是寿宴上要摆在外臣席前的用具。岚琪在镜子前整理了衣装,完全不理会玄烨,自顾就往外走。皇帝反而眼巴巴地跟着她出来,还被岚琪说:“内务府的人都是小心眼儿,皇上看看就好,别回头您多说一句话,他们将来给臣妾穿小鞋。” 玄烨低声呵斥:“反了他们的。” 岚琪却笑道:“皇上对付大臣们,难道都是用吓唬的?臣妾可不委屈,他们再怎么着都是翻不了天的奴才,要紧的是有人办差就好。” 而内务府的人发现皇帝也在永和宫,个个都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上一回惹怒了荣妃、德妃的事的确没有被追问什么罪过,但这是他们被两位娘娘抓住的把柄,如今再如何尽心,也怕娘娘们秋后算账。今天见皇帝在此,都明白德妃娘娘但凡说个不字,他们就完蛋了。 幸好这一批东西很令人满意,岚琪还夸他们的采买如今算盘打得更精了,打发人带着东西下去了。玄烨好奇地问:“你们这样事必躬亲,连器皿都要一件件查,再多十双手也忙不过来。朕若如你们一般治理朝政,还不得累死了?” 岚琪洗了手,在环春捧来的匣子里挑了些槐花膏擦在手上,没有违背承诺提起上回他们弄虚作假的事,只是说道:“家国之大,皇上这样做当然不行,可紫禁城再大总有地界,宫里的人头再多也数得过来,臣妾和荣姐姐早就习惯了。” 玄烨手里把玩着玛瑙扳指,很佩服地说:“你们这些柴米油盐里,果然有很多大学问,明日朕再跟着你看看热闹。这些年,还真没仔细看过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可前一刻还坐着好好说话,这一刻环春刚走开,玄烨就凑过来闻岚琪手里的槐花香,轻声说:“夜里我们赏那幅画可好?” 岚琪心里热乎乎的,把他往后一推,就走开了。 正好乾清宫急匆匆来人,说科尔沁的亲王刚刚到京城,太子派人问万岁爷见不见,玄烨便正经脸色要离开,众人围着他将衣衫穿戴整齐。玄烨说:“科尔沁的人来,夜里朕带他们到宁寿宫觐见太后,要晚些回来,你自己用膳吧。” 岚琪无奈:“怎么还是要来?” 玄烨点头笑道:“他们都知道朕在你这里养病呢,何况咱们还要赏……”可惜话没说完,就被岚琪推出去了。 宁寿宫里,皇帝从永和宫过来,自然比太子早些到,正与太后说着玩笑话。太后早已望眼欲穿,虽然几十年来难得见几回,家乡来的故人忘了容貌,新人从没见过,可家乡就是家乡,来人就是亲人,这次寿宴最让她欣慰的,是皇帝为她从草原接了人来。 而太子前来接应时,赫然发现大皇姐纯禧公主竟然随夫家一道来京贺寿。太子妃草拟名册时并没有将她列入。其他几位远嫁的公主也因各种缘故未能归来。乍然见到已在三十之龄的皇姐,想起昔日光景,姐弟俩不免唏嘘日月如梭。而太子从小跟着皇帝出入乾清宫、毓庆宫,与姐妹们的往来也不如其他兄弟,纯禧公主对太子更多的是恭敬,还是之后见了皇阿玛见了皇祖母,才热络些。 永和宫里,岚琪听闻纯禧公主来了,催着环春去钟粹宫报喜,让端嫔去慈宁宫瞧瞧。自己忙着换衣裳时,听见环春说:“咱们大公主都三十岁了呢,奴婢满脑子想起来的,还是公主小时候的模样。” “是啊,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能不老吗?”岚琪凑近看镜子里的自己,怕眼角的细纹没遮盖好,又怕鬓间露出白发。这几天,玄烨总是闹她,要在她的头发里找出白发,可翻了几天也没看到,那个人盼着与她白头到老,可岚琪却不愿岁月流逝得太快。 公主归来的惊喜让端嫔满心安慰,她比谁赶到宁寿宫都早,但太后与纯禧说着话,容不得她们母女太亲近。还是皇帝体贴,那日晚膳后就说公主在京的宅子许久没人住,就留在宫里直到寿宴后回科尔沁,端嫔便得以带着女儿回到钟粹宫,母女俩好好说话。 因公主回来一趟不容易,岚琪几人在宁寿宫见过就罢了,没有跟来这儿妨碍她们母女相聚。倒是荣妃自小就看着纯禧长大,等同母亲一般,才与布贵人等一道在眼前说话。钟粹宫里喜气洋洋,荣妃和布贵人自然也盼着她们的女儿几时能回京就好了。 夜渐深,客人散去,端嫔要与女儿同榻而眠。女儿伺候她洗漱时,终于没有别人在了,端嫔便道:“寿宴还有些天,这几日我向皇上请示后,你离宫去一趟恭亲王府吧,你阿玛身体不大好,时好时坏,总不是个法子。你亲娘没了时你不能回来看一眼,别再留下什么遗憾了。” 纯禧如今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反而更能体会这其中的感情。对于她自己来说,养母、生母真的不再那么重要,而养母对自己的恩情,才值得她一辈子报答。但既然母亲这样说,只要皇帝不反对,她就应该去看一看亲生父亲。 而说起这些年宫里的事,纯禧感慨:“太子变好些了,今日乍一眼见到,他认得出儿臣,儿臣却没把他认出来,倒是那一身衣裳叫我知道那是太子,真想见见其他兄弟姐妹。” 端嫔只叹:“太子也不容易。” 纯禧则道:“我听说了,阿哥们都不容易,这就都当差了。”而她幼年与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往来亲密,不免笑道:“明儿都要见见才好。” “可惜兄弟们不如从前了。”端嫔又叹息,劝女儿,“你难得回来,只管和我们团聚高高兴兴的,别的事别放在眼里。” “还真叫额娘说中了,来京路上我们遇见饥荒的灾民,回来知道如今是太子监国,我可什么话都不敢乱说了。”纯禧神情紧张道,“您女婿他们还在算计,要不要向皇上禀告呢?” 此刻永和宫里,两幅西洋油画叠放在岚琪的寝殿内。前头绿意葱葱的森林挡住了后面的春光;但后头那一幅画略大出一圈来,那画上丰满的洋女人露出脚踝。岚琪的目光时不时就会移过去,心里怦怦直跳,耳边则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等待玄烨从宁寿宫归来。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更是跑到门前问了动静,让宫女们继续在外头待着,自己转回身,小心翼翼地拉开前头那幅画,烛光下又往后面那白花花的身体望了几眼,看到要紧的地方,还是吓得缩了回来,双颊绯红,嘴里啧啧:“洋人实在太荒唐。” 话音才落,外头就有了动静,皇帝终于回来。她迎到门前,只见皇上扬尘带风地走来,见面就拉着她的手一同进屋子,说:“见了纯禧,朕才觉得后悔,该把姑娘们都召见回来才对。朕何必那么多顾虑呢?再没有比家人团聚更能让太后高兴的了。” 说着这些,就看见靠在墙边的两幅画。前头那幅画才是他要送给岚琪的,自然也看到了后头还叠着的那一幅,不禁朝岚琪暧昧地一笑,也不着急,只等洗漱换了衣裳,懒懒地在炕上歪着时,见岚琪端参茶来,他才信手朝墙边一指,明知故问:“那后头叠着的,是什么?” 岚琪知道他使坏,故意说:“臣妾也不晓得,皇上自己看看去?” 玄烨笑得暧昧极了,拉着她的手说:“咱们一道去看?” 岚琪别过脸,气哼哼道:“臣妾倒是想知道,这要不是送错到了永和宫,皇上预备摆在哪里呢?难道留在乾清宫里,将来和年轻的妹妹们一道欣赏?” 玄烨起身拉她往画前走,笑着问:“若是如此呢?” 岚琪不肯挪动身体,玄烨一面死缠滥打地说讲好了夜里一道赏画的,一面手就不老实地搂在她腰上。而对岚琪来说,不知怎么的,刚停牌子那会儿,她心里纠结得很,近来反而越发放得开,不仅是玩笑,更是身体上的接触,只要是私下里和玄烨在一起,她什么都敢说敢做,这会儿挣扎开了手,扭身背对着皇帝,竟是说道:“画儿有什么可看的,哪里有人好看……” 果然就有热乎乎的气息从脖子后头往身体里钻,身子被人紧紧抱着,玄烨说:“朕今日喝了草原上带来的酒,烈性得很。” 说着话,大手就解开了她脖子下的盘扣,手指不由分说就往温柔乡里滑。岚琪身子一紧,再也站不稳,娇嗔一声,无力抵抗,完全落在玄烨的掌心里了。 隔天早晨,岚琪醒来时,玄烨还在身旁酣睡。年轻那会儿,她就总盼着能有一天可以和丈夫安安稳稳度过一个早上,虽然出门在外时有这样的机会,可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匆匆忙忙的。反而是如今年纪都不小了,皇帝突然赋闲,这些日子天天睡到日上三竿,甚至还要岚琪催促他才肯起身。 此刻身旁的人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咽喉间呜咽一声,侧身就把她抱个满怀,腿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可说的话却很清醒,告诉岚琪:“过了皇额娘的寿宴,不能再这么享乐。” 岚琪以为皇帝是休息好了,寿宴之后要将朝政恢复如常,含笑应了他一声,却又听玄烨轻哼:“哪怕往后几辈子的败,朕也看不见,眼前可不成啊!” 这一句话很沉重,兴许太子理政的这段日子,没有得到皇帝的认可。可岚琪冷眼瞧着,太子算是铆足了劲头的,结果还是做得不够好吗?自然这不该是她操心的事,实打实地把寿宴办好、办妥当,至少还能有一件事让皇帝高兴。寿宴前的两天,皇帝带太子与诸阿哥、宗室亲贵、科尔沁贵族以及外邦使臣在京郊围猎,但太后寿诞在即,不宜太多杀戮,便定下不可射杀食草的动物,只允许围猎猛兽。这样一来,就要凭运气、凭本事,一整天热热闹闹下来,大多人都是空手而归。 太子猎了一头豹子,九阿哥猎了豺狼,其他阿哥都是空手而归。见太子走去皇帝身边,大阿哥在兄弟中间冷笑道:“今儿你们可有人瞧见豹子了?我连豹子拉的屎都没看到。” 众兄弟见大阿哥恼怒得说粗话,个个都闷声不响。片刻,九阿哥问大阿哥:“我猎的豺狼,大哥可看见了?” 五阿哥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九阿哥不服气道:“我也没瞧见什么豹子,只怕皇阿玛也晓得放了什么畜生进去,这豹子莫不是自己跑来的?” 大家都晓得,行围时,在圈定的地界里,会有人往里头放生准备好的猎物。从前无忌杀戮时,兔子、狍子、梅花鹿等都会放进去,当然荒郊野外的,难免有别的野兽闯进猎区,但太子这么拖了一头豹子出来,还真是稀奇了。 此时十三、十四阿哥从边上过来,胤祥高兴地对四哥说:“我们看了太子猎的豹子,当头一箭贯脑,太子射箭还是那么准。” 十四阿哥觉得可惜极了,正好走在八阿哥面前,满面不服气地说:“早知道不跟着八哥走了,连一只鸟儿都没见飞过去,要是跟着太子走,我一定比太子先射到……” “胤祯,你的箭术哪能与太子比?”八阿哥温和地笑着打断了弟弟的话,拍拍他的脑袋说,“过了皇祖母的寿宴,我们私下也能来试试身手。” 此时皇帝身边的太监来了,请诸位阿哥过去说话。 众兄弟齐齐到圣驾跟前行礼,皇子们个个丰神俊伟、英姿飒爽,这样看一眼,直觉得皇室兴旺,前途不可限量,在外人看来,足以是皇帝最大的骄傲。 可正是如此美好的光景下隐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事,才让皇帝更加觉得可惜心痛。玄烨将儿子们一一扫过,朗声道:“你们都进去逛过了,现在朕派人在林子深处摆了一盘寿桃,你们一道出发,不论长幼,但凡最先取回来的,朕重重有赏,后日便将这寿桃进献给太后祝寿,也算是你们的孝心。” 兄弟之中,胤祯突然跨前一步,说道:“皇阿玛,我们的马匹都不如哥哥们的马腿长,可跑不过他们的。” 四阿哥听得直皱眉头,可不敢在父亲和外人面前教训弟弟,微微垂着脑袋静观其变。但他实在低估了弟弟在父亲面前的受宠,只听皇阿玛笑着说:“年纪小,心思简单得很。你们的马匹在平原上跑不过哥哥们,可进了林子,枝叶纵横交错,高头大马可不好走,就是你们灵活的时候了。谁先取得寿桃就是赢了。怎么,你们还打算路上互相抢一回?” 大阿哥忙笑道:“皇阿玛说笑了,儿臣自然是让着弟弟们的。” 玄烨摆手:“不必让,凭各自的本事。”接着对太 子玩笑道:“你的马是朕挑的,可别跑不过他们了。” 如此,在侍卫们的引领下,太子率诸位阿哥准备再次出发。皇帝立在大帐前观望,边上朝臣们开始抓着机会溜须拍马,连那些外邦使臣都赞不绝口。 皇帝面上挂着笑容,目光远远投向那一道道年轻的身影,可如今他怎么也生不出从前的骄傲来,看到孩子成长他的确高兴,可背负着江山天下,背负着整个皇族的他,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惶恐。 难道与朝臣和外邦斗了大半辈子,接下来他要跟自己的儿子们斗了? 号角吹响,众阿哥策马而去,滚滚尘土许久才慢慢散去。玄烨已经坐回了宝座,梁公公不知从哪儿回来的,借端茶的机会轻声对皇帝道:“万岁爷,今天的确没有准备豹子进场,这豹子怎么来的现下还不知道。豹子脑门儿上的箭的确是太子的,至于会不会假手他人,还有待追查。” 玄烨冷冷看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来对朕说什么?” 梁公公则尴尬地说:“今天四阿哥一直和太子在一起呢。” 皇帝目光一紧,半晌没再说话。而这一边阿哥们如离弦之箭冲出来后,就各自散开钻入林子里去。 太子之前一顿猛跑,可隐入林中就突然停了,马匹几乎就在原地打转,根本不去找什么寿桃。他的侍卫紧紧跟随在周围,紧张地观察着一切动静。突然看到四阿哥的马匹出现时,还都拔刀要护驾,只等看清了是四贝勒,才纷纷散开。 太子优哉游哉地引马走向胤禛,笑道:“你别见怪,他们怕林子里再有什么野兽出没,方才那头豹子,吓着他们了。” 四阿哥下了马,太子也跟着下来,侍卫们上前将马匹牵在一旁,胤禛便道:“听兄弟们说,今日谁也没见到豹子出没,也不知道您射杀的这头豹子是哪儿来的。若是没有放豹子进来,您凭空射杀一头豹子送到御前,皇阿玛不知会怎么想。” 太子甩着手里的马鞭,时下深秋,林子里大部分树木都叶落枝秃,地上厚厚铺着绒毯似的黄叶,他突然踹一脚,扬起眯眼的尘土。胤禛朝后退开,就听见太子咒骂:“必然又是哪个出的主意,只要我不让皇阿玛顺心,他们就如意了。”胤禛道:“臣弟只是这么一说,未必真有这样的事,您别先动了气。” 太子转身看着胤禛,皱眉问:“你还是别跟着我了,跟着我惹一身臊。上回的事我谢你,但我已经跟皇阿玛说清楚,是你给我写了半篇文章。” 胤禛眼神一晃,按下心思不言语。太子则道:“我并非有心出卖你,可我再不向皇阿玛表白,他们就要把我往死路里逼了。老四,刚才那几句你别放在心里,只要你愿意忠于我,将来大清的江山自然有你一杯羹,你会比他们任何人都显耀尊贵。老四,咱们当年差点儿一道死了,二哥我到现在,还记着你的恩情。” 风起,尘土散开,枝丫上残存的零星几片枯叶随风而落。太子的目光随着那枯叶落在地上,胤禛则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太子垂下的眼帘没有再抬起来,反而走过去捡起那干枯的叶子。 落叶的生命到了最后一刻,在太子的手中被碾得细碎,未及化入春泥,已随风尘而逝。太子冷笑:“将来我的命数,会不会比这片枯叶还惨些?” 胤禛道:“太子多虑,皇阿玛器重您,兄弟们也必然拥护太子。” 太子抬眼看着他:“方才那些话,你可以再好好想一想,二哥我是真心的。兄弟里头,没有比你更可靠的人,老大视我为眼中钉,老三是墙头草,底下几个花花肠子也不简单,只有你最可靠。” 胤禛垂眸不言语。太子缓缓走向他,深情地说:“这个太子位,不是我争来的,我没法选择,怎么到头来却都成了我的错?兄弟们想要,我不是不能给,可给不给不是我说了算。” “兄弟们无不尊敬您,您说这些话,想必是听了外人的闲言,怎好当真?”胤禛神情低沉,句句违心。明明在他心里,也会憧憬那可能有的将来。莫说这些年行走朝堂,越发生出对家国天下有一番作为的抱负,便是他从小耳濡目染听着养母的话,将来或许能替代太子的念头,也早就在他心里扎根。 只是胤禛心中还有正义,还有兄弟情义,他还不知道自己和父亲一样,对未来有期许,但更多的是迷茫和彷徨。 太子眼含热泪,哽咽道? ??“我这个太子还能做多久,我这个太子能不能最后继承大统,其实我都不想了。我就是想,只要还是皇阿玛的儿子,我就不能让他寒心失望。老四,这天下是老祖宗们打下来的,你我都是爱新觉罗的子弟,谁来继承都没区别,要紧的是家国天下安定,是皇阿玛苦心创下的基业不要毁在我们手里,是不是?” 胤禛听得心潮澎湃,太子展颜露出几分笑容,重重地拍他的肩膀道:“二哥知道,兄弟里,你也是记挂天下的那一个。” 记挂天下的那一个,不就是最想得到权力的那一个?胤禛怔怔地看着太子,他到底是故意这么说,还是真的想那么多? 此时不远处忽然有动静,一匹枣红小马从树杈间钻出来。众侍卫拔刀冲着那里,却见十三阿哥追过来,他眼里没见到太子,更没在乎那些侍卫,只高兴地冲着四哥喊:“十四找到寿桃了,他得了头名。” 太子立时收敛了方才的神情,对胤禛温和地一笑:“回吧。二哥的话,你再想想。” 与此同时,紫禁城里寿宴的准备已经到了最后关头,酒席桌椅已在太和殿、保和殿等各处铺张开。原本想把寿宴摆在露天处,可唯恐天公不作美,不愿寿宴受到任何事的影响,扫了太后的兴致,连这一点也想到了。太监宫女在宫内来来往往不停歇,取什么,用什么,内务府的人不断地进出永和宫。幸好皇帝带人出门去玩了,不然要是杵在这里,岚琪看到他真要毛躁了。 好容易歇口气,从宫外传来消息,说皇上去南苑了,明日下午归来,不耽误后日摆寿宴,说是要带着外邦使臣各处看看,请荣妃娘娘和德妃娘娘自行料理宫内的事。荣妃坐在一旁,揉着自己的额头说:“也好,让南苑那边伺候万岁爷,宫里能腾出手来办正经事。” 岚琪则没在乎这些,只问着火器营的人后日几时几刻从何处进门,在何处待命,又在哪里燃放烟火,想着阿哥里头交付哪一位盯这件差事好。门前突然有客人到,宜妃带着宫里人气势汹汹地来,瞧见永和宫里摆着好些还没来得及过目拿走的东西,哼笑道:“德妃姐姐这儿都要摆不下了,其他姐妹吃不上饭的事,还管不管了?” 岚琪心头恼火,想这一次的事已经让宜妃捞足了便宜,怎么她还贪心不足来闹事?心中笃定绝不给她好脸色,可宜妃却把她说蒙了。只见她冲内务府的奴才啐了一口,骂道:“狗东西,这个月各宫的份例你们都吃到肚子里去了吗?胆儿可真够肥的,连翊坤宫都敢算计?佟贵妃娘娘那里我还没去问呢!”她横眉冷竖,转来就问荣妃、德妃:“二位姐姐屋子里的,可送来了?” 荣妃和岚琪面面相觑,她们哪里还有闲工夫计较这些?分别将吉芯和环春喊来,一问竟连她们都给忘了。景阳宫、永和宫两处都不是指望月例过日子的地儿,平日清闲时或许还记得,这几个月忙得不可开交,谁还惦记那些东西?而几位娘娘这里本该是内务府派人送来,也说不上不去拿就没有的事。 宜妃哼道:“这一天天冷起来了,盼着几箩炭烧火呢!可别太后的寿宴体体面面办着,回头宫里却冻死了人!” 荣妃很不客气地说:“你嘴里放尊重、吉利些,也就没那些事了。” 宜妃怎肯被她这样抢白,张嘴要嚷嚷时,岚琪霍然起身,看着伏在地上抖得筛糠似的人,恨恨道:“你们忙不过来,就好生向我和荣妃娘娘禀告,总有周全的法子,当是宫里娘娘们都好欺负不成?” 地上的人战战兢兢地说:“娘娘,这事不归奴才管。奴才只听说,这两个月的银子没周转开,上头出了什么事也不清楚,有人说是不知哪位爷借了款没还上。到底怎么回事,奴才真不晓得,他们也不敢张扬。这些日子,奴才一夜安稳觉都没睡过,哪儿还有胆子在主子们月例上起猫腻?” 宜妃冷笑道:“什么哪位爷?难不成万岁爷问你们要银子了?”但她也不是傻子,这话说在嘴里了,才意识到这“爷”指什么,一时与岚琪、荣妃互相看着——太子爷?郡王爷?贝勒爷?那些毛头小子现在在外头,早就被人左一声爷右一声爷地叫开了。 荣妃看了看周遭的人,宜妃虽糊涂,但她身边的桃红还算稳妥,不怕眼前听见的几个会张扬出去,便勒令地上那人:“滚下去吧,这事既不归你管,就不要到外头嚼舌根子。眼下要紧的是把太后的寿宴办下来,事儿成了自然给你安稳觉睡;要是出了纰漏,你就睡过去别再醒了。” 内务府的人连滚带爬地跑出去,环春搬来凳子请宜妃娘娘坐下。宜妃这会儿倒没了进门时的气势,尴尬地说:“我那里是这个月不见了,多心往周遭问了问,几处位分低的,竟已是两三个月都没了或少了,是见你们这里忙得不可开交,她们都不敢吱声儿,可这下都少到我头上来了,我可不能忍。二位姐姐也想想,连我翊坤宫都能短了,这内务府是唱空城计了吗?紫禁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荣妃也不像刚才那样挖苦宜妃,只怔怔地说:“若真是哪位阿哥借了银子没还上的,闹得大了就难看了,你这样咋呼不好。” 宜妃哼笑道:“姐姐难道是怕三阿哥做了这些事儿?” “行了,别觉得荣妃姐姐脾气好,你就老拿她开涮。”岚琪总算还耐得住性子,对宜妃道,“事情已经这样了,过了后天,什么账都能算。这几天多少双眼睛盯着朝廷后宫?咱们若都不给万岁爷撑脸面,他还能指望谁?你那里也不缺这点过日子,不是要你吃亏,你且再忍一忍,既然是我们治下不严,一定给你和其他姐妹一个说法。” 桃红使劲儿朝自家娘娘使眼色,宜妃也不傻,干咳一声道:“我自然听你们的了。” 岚琪沉沉一叹,将环春喊来道:“叫上几个有眼色的宫女太监,以我的名义到各处去问一问,特别是几位答应、常在,若是屋子里过不下去了,你拿我这里的先应个急,让她们好歹后天能体体面面地参加寿宴。” 环春领命而去。不久宜妃也走了。荣妃见岚琪定定地出神,劝她道:“若是有人故意要你我难堪,自然是挑选这节骨眼儿上闹事,还有比在太后寿辰上捅娄子更硌硬人的吗?你也别难过,咱们这些年过五关斩六将地闯过来,再经历这一次,也算是修得正果了。至于宜妃……” 岚琪这才一叹:“我不怪她,也要有她这样的人来闹,咱们才能知道一些事。内务府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们必然是拿正经钱放贷或投别的营生。之前就短了良嫔的,如今想来那就是预兆,可我为了眼前的事没放在心上。现在宜妃来闹,哪怕后天被人说三道四,咱们也有法子能应对。若是后天被人在寿宴上冷不丁地说出来,我们一问三不知,那才是真瞎了,还修得什么正果。” 荣妃颔首:“人心不古,内务府里的人也换了一拨又一拨的,不是个个奴才都听话的。” 好在环春出去走一趟下来,各处还算安好,宜妃只是夸大其词了,到底都是宫里的妃嫔,不至于眼巴巴指望每月那点东西过日子。 环春留心细细问了几位,算计下来,最多的是夏日里就有的事,少的也就这一两个月。各处皆有不同,都算起来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也没大到吓死人,不至于内务府连这点都拿不出来。该是有人胆大包天,从中牟利,见妃嫔们不敢言的,一次尝了甜头,就有第二次。这欲望越来越大,自然连上头娘娘们都敢算计了。 最可恶的不是少了这些钱,而是对付那些位分低的,都是借口荣妃娘娘、德妃娘娘的名义,说给太后办寿宴要紧,月例要暂时停一停。那些胆儿小的哪里敢追究?只看到寿宴上的花销流水一般地出去,想想也就当真了。 荣妃听了啐道:“过了后天,把那几个畜生揪出来,一定乱棍打死才成。” 环春则道:“奴婢斗胆,凡遇见这样说的,奴婢就顺水推舟应承下来了。不然让人觉得内务府里乱了,有人趁机闹事的话,反而不好。但也怕主子们不高兴,若是不妥当,奴婢这会儿再去解释也成。” 岚琪没有责怪,反而道:“就这么办才是,反正没管好那些奴才,也是我们的过失。” 荣妃问:“过了寿辰,这事怎么开口?太后终究要不开心的。” 岚琪苦笑道:“太后和皇上还有什么没经历过?如今我们瞒着、撑着,也不是怕太后不高兴,是别叫外面的人看笑话。” 有种后宫叫德妃.6_第十六章 内务府亏空 那天日落后,太医院的人来给德妃娘娘解头疼之症,岚琪默默承受着。半当中,南苑传来消息,说十四阿哥今日得了头名,后天会给太后进献寿桃,岚琪总算高兴了些。太医院的人去了后,岚琪与环春道:“我总想头疼能怎么个难受法儿,总觉得荣妃每次起不来床太夸张,现在才知道厉害,但愿我别成了病。寿宴过后,我几个月都不想管事了。” 环春想让主子高兴些,笑着说:“您先仔细点儿,咱们又请太医了,皇上那儿可要为此和您算账的。” 岚琪这才觉得心头一暖,脸上多出几分笑容,嗔怪:“没见过他这么霸道的,连生病都不让。”又操心地嘀咕,“南苑那边的人,知不知冷暖?” 皇帝这边总不缺人伺候,且如今阿哥们都长大了,都能照顾父亲,夜里见父亲饮酒都会来劝少喝几杯,玄烨每每只笑骂:“朕可还没老呢,不必你们惦记。”但终究是高兴的事,皇子们也不会当真。 夜里皇帝终于歇下,众阿哥才松口气。从御前退下时,皇帝借着几分酒气,说老九、老十新婚宴尔,这样撇下家里福晋不回去,会不会想媳妇,嘻嘻哈哈一阵便散了。 可大阿哥背过人去就阴沉下一张脸。今日皇阿玛竟然没计较那头豹子从何处来,虽然他也不晓得哪儿来的,但早知道可以作假,他也不能让自己空手而归,现在太子得了脸,又没他什么好事。 皇帝这边,夜里略饮了两杯酒,还不至于要醉,但懒懒的,十分疲倦。梁公公端了药来,尝膳的太监和随驾的太医都查验过后,才送到他的嘴边,玄烨瞪着不愿动,梁公公却笑道:“娘娘吩咐了,这一帖药要按时吃,不然前头吃的都浪费了。” 玄烨一面瞪着他,一面骂着:“到底哪个是你的主子?”可还是把药灌下去了。 梁公公又道:“奴才听说宫里头有些麻烦,只怕娘娘还等您回头给她做主,您可是娘娘的主心骨。” 玄烨轻轻敲打自己的额头,太医院的人见了要上前来伺候,被梁公公劝退了,自己立在一旁将宫里的事禀告,说道:“眼下只是传说,还不知到底怎么回事,若真是哪位阿哥借了款没还上的,娘娘只怕不好办,总不能让娘娘去向那位阿哥催款,可是惊动了您,又不免有挑唆父子关系的嫌疑。荣妃娘娘和德妃娘娘,里外难做。” 玄烨冷冷地哼笑:“这个朝廷,这个国家,早晚要叫他们蛀空了。” 梁公公劝道:“皇上您消消气。” 玄烨则道:“过了后日,你派人随娘娘查清楚了,亏了多少银子,想法儿先补上。至于是谁借了钱没还,只要我知道就成,不必去追着他要。这事先攒着吧,往后越攒越多,朕几时不耐烦了,一并算总账。” 梁总管应诺下去。翌日回宫后,皇帝歇在乾清宫,梁总管便亲自来向岚琪禀告皇帝的意思。岚琪亦叹:“本来我和荣妃娘娘也不好做,总不能去向阿哥催钱,这里头借贷也不是如今才有的稀奇事,只是没来得及还上怪麻烦的。既然皇上是这个意思,我们反而松口气了。” 但说起若真是被借了没还上才闹成这样,却不知是哪位阿哥这样胆大,而众皇子如今的日子不见得已经到了那样捉襟见肘的时候,不晓得要那些钱到底做什么用。 又过了一夜,终于到了太后寿宴,宫内娘娘们辛苦大半年操办下的宴席,宴请上千号的人,一整天下来耗费多少金银。直到夜里庆贺的烟花顺利地在紫禁城上空绽放,太后乐呵呵地再次接受朝臣叩拜祝贺,宴会至此结束。岚琪但觉脑袋里嗡嗡作响,身体像被掏空了似的,最后飘乎乎地将太后送回宁寿宫。太后喜滋滋地与她说,将来岚琪六十寿辰也要这么过,她半句都没听进去。 一回到永和宫,岚琪就倒下了。虽然不是生病,可撑了那么久的日子,事无巨细,连个铜板都要算清楚怎么花,今日宴席上用的器皿筷子都是她和荣妃查验过的。这么一场下来,岚琪都不愿再苛责宫里办差的人做错了什么,不仅她的身子被掏空了,真是大家都不容易。 玄烨在乾清宫听说德妃那里宣了太医,彼时是密嫔刚刚过来预备伺候,立在门前就看到皇帝风风火火地冲出去了。 玄烨赶到永和宫时,小宸儿和敦恪正一上一下在额娘身边,一个给她揉胳膊,一个给她捶腿。玄烨夸女儿们孝顺。岚琪则嗔怪:“臣妾正受用,您非要来捣乱不可。”玄烨则打发了女儿们,说她:“你怎么舍得要她们来伺候你?朕可要心疼的。” 岚琪懒得一动也不想动,不愿和他多费唇舌,反是正经说:“荣妃姐姐也累得不行了,皇上不要厚此薄彼,今儿实在不想走的话,明天也记得去慰问慰问。” 玄烨应着,胡乱在她身上揉捏,岚琪直痛得说骨头要碎了,丢过一个枕头,要他老实地在边上躺着。玄烨笑着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心愿,自己这会儿就想什么都满足她,岚琪笑呵呵地说:“赶紧把那幅画挪走,放在屋子里,姑娘们跑来跑去,就怕被她们看见,姐妹们来喝茶坐坐,我也怕她们看见。永和宫如今成什么地方了?” 玄烨只管笑着,疲倦的人很快就在自己怀里睡着了。皇帝本想喊来太医问问德妃的身体,梁公公却送来另一个消息,说道:“皇上,内务府刚得了消息,亏空的银子都补齐全了,可经手的几个人不见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去找。”皇帝冷漠地撂下这句话,转身回到岚琪身边。她睡得那么香甜安稳,真是累坏了。想了想,又把梁公公叫回来,吩咐道:“让畅春园准备着,兴许要送娘娘过去休养一阵子,暂时先别对外头说,她还未必乐意。” 玄烨再折回来,看到搁在墙边的画框,两幅画依旧叠放在一起,岚琪用硕大的红布把画捂得严严实实,像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不禁好笑,想到洋大臣对他说那是他们那里的风土人情,不禁皱眉,洋人倒腾那些高明技术之余,也够荒唐了。可男女私下里卿卿我我见着这些,自然有个中的妙不可言,而岚琪口是心非、欲拒还迎的模样,更是可爱得很。 忽然听得岚琪梦中呓语,忙回到她的身边。梦里的人显得有些焦躁,玄烨便将她抱在怀里,慌张的岚琪皱眉片刻,又安逸地继续睡了。 玄烨轻轻吻了她的面颊,回想这几日的光景,他立在太和殿宝座前傲视阶下所有人,皇室子弟、文武大臣,还有外邦的使臣们,气吞山河之势,万人之上的尊贵,其实背后就“孤独”二字。只有在这里,才实实在在感觉到身为人存活的意义,好在他还有岚琪。 隔天,熟睡的人恍惚醒来时,觉得浑身都使不上劲儿,重要的事压在身上,少不得精气神支撑,现在什么都放下了,她就支撑不住了。虽然还有许多应酬,但上头有佟贵妃,那些命妇大臣也不会绕过贵妃来巴结她。就算昨日宴席上,也是佟贵妃陪着皇帝光芒万丈,她和荣妃默默地坐在一边,说,辛苦了那么久,要好好享受付出得来的成果。因此昨天她喝了酒,玄烨来闹她时,她都有几分醉了。 呆呆地由着宫女侍奉梳头时,她只听说万岁爷半夜来了,今天一早就回乾清宫,勒令宫里任何事都不许来永和宫吵着德妃娘娘,她依稀记得和玄烨说过话的,就记得自己朝他砸了个枕头,其他的都记不起来了。不免嘲笑自己,累了这么久,脑袋都不好使了。 环春也是歇了半天才来伺候的。昨晚寿宴上,环春见娘娘多吃了几口红豆羹,就叮嘱御膳房今日再做了送来些,这会儿热了端过来。岚琪捧着碗懒懒地吃着,听环春说:“桌椅器皿都已经收到库房,惠妃娘娘在那儿主持。多下来的东西,内务府算了账,最迟明日送来给您过目。正好皇上也说今天别让人打搅您。” 岚琪道:“不急着催他们,又要收拾又要清点,哪儿那么快的?” 环春却笑道:“他们都吓死了呢,您还不知道呢,各宫亏空了几个月的月例都送来了,咱们就这个月还没见着银子,一清早也给送来了。奴婢方才去别处打听,内务府那边,梁总管新拨过去的徒弟,领着人一处一处磕头赔罪。这下子娘娘主子们才知道,这些日子不周转,和您、和荣妃娘娘不相干。” 岚琪把碗递给她,面上未见一点儿喜悦,反而沉着脸色问:“是谁急了问内务府借银子?查了没有?” “就是相干的人都不见人影了,梁总管才新派了人过去操持那些事。至于那些人,也不晓得活着还是死了。”环春叹息,“您这儿回头还要心烦,怎么向太后交代呢?” 岚琪则吩咐:“派人让四阿哥来一趟,我有话问他。” 乾清宫里,解决几件要紧的事后,皇帝进了暖阁。梁公公很快被内侍卫长引路跟进来,隔着屏风听见侍卫长禀告:“侍卫们搜查了围场附近所有出入口,盘问了那天当值圈地界的侍卫,说是皇上行围前几日,有镶白旗的人在附近出现。” “镶白旗?”玄烨皱了眉,半晌才冷冷开口,“去查一查裕亲王府近日的动静。” 来者退下。梁公公在外转悠了半天,回来后先禀告说,德妃娘娘醒了,正在永和宫好好歇着;再后来就劝道:“太子射杀豹子,也是给您撑脸面的好事,万岁爷何必追究得那么细致呢?” 玄烨冷冷看着他:“你想学着大臣们,来劝朕息事宁人?” 梁公公忙伏地,诚恳地说:“师父昔日教奴才,不能只会伺候人,还要劝着皇上一些事儿,奴才听见您提起裕亲王,怕您盛怒之下,伤了兄弟情分。” 玄烨哼笑道:“朕怎会与他伤了情分?”他幽幽地看着梁公公,目色一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梁公公为难极了,犹豫了半天终于说:“奴才只知道,太子和裕亲王往来密切。” 玄烨往后一仰,整个身子陷进座椅里,眼神怔怔地望着桌上堆着的折子,口中道:“这样说来,那头豹子未必不是太子勾结裕亲王弄来的。那天行围,他看到太子猎了豹子时眼底放光,一副早就料定的神情。现在想来,真是可恶极了。如今,朕的兄弟们,朕的儿子们,都来作假欺瞒朕。朕还未到天命之年,还没有耳聋眼瞎,他们就开始把龙椅上的皇帝,当傻子耍了。” 梁公公劝慰道:“皇上想开些,总有些事……”可他话未说完,外头通报说四阿哥求见。 皇帝没多想,就把四阿哥召了进来。胤禛这次负责外邦使臣的接待,他已经拟定了各自归国的日子,现在呈上来启奏皇帝。胤禛一一向父亲禀明,可皇帝根本没在意听,正是一肚子的怒气,随口问:“蒙古各部贵族那里,是谁在支应?” 胤禛照实说:“是太子,但太子昨晚饮酒多了,今日没能起得来,暂时是五阿哥过去安排,他们也都陆续要离京,再有纯禧皇姐也要……” “太子呢?”玄烨大怒,突然就打断了儿子的话。胤禛吓了一跳,脸上绷得紧紧的。 玄烨又问他:“太子呢?” 胤禛忙屈膝在地,再禀告:“太子抱恙,在毓庆宫养病。” 玄烨瞪着儿子道:“你亲眼看到他病了?” 胤禛摇头。 玄烨又问:“太医院的太医诊断他病了?” 胤禛还是摇头。 便听得父亲拍案而怒,指着儿子骂道:“你已经学得随口就为他编谎话来敷衍朕,到底他是懒了不想理朝政,还是真的病了?!你们有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朕一次次不与你们计较,就个个蹬鼻子上脸,把对朕的忠孝置于何处?!朕问你,太子为什么不理政,为什么不见蒙古亲贵?!是不是知道往京城的路上有成千的灾民在闹饥荒,他不敢见朕了?!” 胤禛的心突突直跳,理智告诉他,自己是撞枪口了,怪自己没仔细想就随口替太子敷衍,也许平日里皇阿玛听过也就罢了,可今天这些事已经先惹怒了他,偏偏让自己给碰上了。 梁公公也被吓蒙了,就听着皇上劈头盖脸地责骂四阿哥,和四阿哥相干的、不相干的事都拿来问他。偏偏四阿哥够硬气,答得上的还能和皇上往来几句;遇见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的,就忍着挨骂,一言不发。 皇帝发泄了好一阵,动了大气,一时有些晕眩。四阿哥与梁公公一道把皇帝搀扶进去,便静静地侍立在一旁不言语。只因皇上不让宣太医,大家就这么僵着了。 可早有梁公公的徒弟有眼色地跑来永和宫递送消息。岚琪听说儿子在乾清宫挨骂,玄烨还骂了好久好久,直吓得变了脸色,问环春:“难道是胤禛贪了内务府的银子?” 环春连忙道:“四阿哥府里几时缺过银子?要那么点儿派什么用处?娘娘您别先乱了。” 可是很快就有第二拨人来,梁公公似乎是着急了,求德妃娘娘去一趟乾清宫,皇上动了大气,有些伤身,可他不肯让太医瞧。 岚琪早就穿戴整齐,就想着要不要过去看一眼,忙坐了轿子往乾清宫来,又一并将太医召见来,玄烨一见面就埋怨她:“难道让人看笑话,知道大清皇帝病了?” 岚琪正色道:“病了怕什么?只要能好起来,家国天下照旧安稳,难道做皇帝还不许生病?” 好在玄烨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急怒攻心,气短了些。太医给皇上含服了参片,在屋内熏了些静气凝神的草药,又说不能再动气,且要安心养几日,便退下了。 岚琪见胤禛还在边上杵着,一时也气恼得不行,训斥他:“外头差事不要办了吗?你还在这儿看什么热闹?” 四阿哥今天都被骂麻木了,额娘这句话抛过来,他还愣了愣才醒过神,忙施礼退出去。梁公公陪着到外头,好声说:“贝勒爷别记在心里,皇上也不会对别人这样发脾气,这么久积压了好些事,是和四贝勒您亲近,才舍得张口骂的。反正那些事,和您都没关系。” 胤禛苦笑一声,让梁公公好好照顾阿玛、额娘,便匆匆走了。 屋子里,岚琪坐在榻边,正照着太医说的法子,在玄烨手背的穴道上轻轻揉捏,掐到玄烨的痛处,他发出吃痛的嘶嘶声,瞪了一眼岚琪,说:“还要给我添堵?” 岚琪头也不抬,竟是道:“好好的,骂我儿子做什么?” 嘴上问着,岚琪的指尖又戳到玄烨的痛处。他急着要抽回手,但她紧紧抓着不放,说:“太医讲,酸痛些才有用。”更笑着道,“骂了儿子,却气得站不稳,还怎么叫他怕您?下回皇上觉得自己要站不稳了,就赶紧先把孩子们赶走,怎么好让他们看见这光景?” 玄烨恨恨道:“你都堂而皇之叫太医了,还怕他们看见这点事?”硬是把手抽回来,别过脸气呼呼地说:“你的儿子了不起,我都不能骂他了,平日也不见你往乾清宫跑,我这儿才训了几句,你就来了。” 岚琪伏在他的身上,把手又捧回来,温柔地揉捏着,哄道:“是梁公公说你不肯宣太医,才把我搬出来。至于儿子,就是被你打趴下了,我也不敢进乾清宫阻拦。难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没这点轻重?” “知道就好。” “那说说,为什么骂他?”岚琪笑悠悠地凑上来,抚摸他的胸口要他顺气,“虽然发了脾气,可还是有话憋在心里了吧?” 玄烨长长一叹,反把岚琪的手握在掌心,指间磨蹭着她柔软的肌肤,慢声说道:“昨天一场寿宴,花掉多少银两!可是你知道吗?离京不远的地方,饥民成千,要不是他们饿得都走不动了,大概就要入城了。纯禧一家子上京遇见了,把随身带的干粮都分了,都不敢告诉朕。” 岚琪不敢再玩笑,严肃地看着玄烨,安抚他:“太后寿宴的钱是花了不少,但臣妾和荣姐姐这些年也省下不少,皇上查一查就知道,不至于动摇了根本。” 玄烨颔首:“朕知道你们持家,你们辛苦,可你们省得再多,也比不上他们蛀空得多,他们可是想方设法地花国家的钱。你看,就连内务府的银子,都能捞出去花一花。” 说着话,玄烨把梁总管喊来,问内务府的事可有眉目了,梁公公硬着头皮说还没有消息。见皇帝不耐烦,岚琪示意他别担心,把皇帝交给她就好。 玄烨便怪她:“你们也不告诉朕,朕还有什么经不住的事,还怕伤了我?做什么都要瞒着我?你也说病了就该看大夫,瞒着没用,那天底下出了事,瞒着朕就有用?” 岚琪忙说道:“那几天是怕太后不高兴。” “往后不许死撑体面。太后昨天是高兴了,可往后还是会不高兴,更何况什么都为了她而搁置,她能高兴得起来吗?就算面上夸赞你们好,背过身未必不埋怨你们给她造孽。”玄烨一股脑儿地说,“到头来那些畜生犯下的错,反成了你们的罪过。你傻不傻?” 岚琪轻轻推他:“训了儿子还不解气,连我也要骂了吗?” 玄烨恼怒:“朕还不能骂你们了?” “别生气了。”岚琪却往他身上一趴,柔声道,“生气有什么用?解决了事情要紧。” 这当口,梁公公火急火燎跑进来,这就前后脚的工夫,银两亏空的事就有了消息。可梁总管闯进来却见德妃娘娘伏在皇帝胸前,吓得他差点儿闪了腰。岚琪赶紧坐好了,扶了扶发鬓,且听梁公公缓过神道:“启禀皇上,在库房捉着一个小太监,饿了两天两夜,说是怕被杀了躲在那里,胡言乱语的。给他灌下一碗粥才清醒,问他为什么躲在那里,说是怕被人杀了。” 岚琪听得心惊肉跳,沉声问:“他原先在哪儿的?谁要杀他?” 梁公公继续说,那孩子原在内务府当差,那日躲着偷懒时,瞧见有人来找他的师父,不知说了什么话不合,那人竟当场掐断了他师父的脖子。正巧有人进来,那人竟大开杀戒,连杀了两个人,然后把屋子各处搜了一遍,因都忙着寿宴的事,人都在外头,没再见别人。那孩子藏在假山里没被发现,瞪眼看着两具尸体被拖走。 玄烨见岚琪身子发颤,坐起来摸了摸她的肩膀。梁公公则继续说着:“那小太监吓得半死,不敢再在原处待着,就躲在库房里,到今天收拾东西时才被发现。” 玄烨问:“现在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梁公公有几分为难,应道:“今日是惠妃娘娘主持收拾用具器皿,已经禀告到长春宫,不过这些事娘娘应该不知道。” 岚琪轻咳了一声,玄烨看了看她,再问梁公公:“他知不知道他师父亏空的银子是谁支走的?” 梁公公应答:“他不知道这些,现在调取了那一天宫内所有当值的侍卫,正安排他认人,说是魁梧的高个子男人,那么应当侍卫的嫌疑最大。” 玄烨轻哼一声,说道:“一个一个认,看到后头眼睛都花了,能认得出什么来?宫内巡查的侍卫,个个都有名头记录在册,利用侍卫杀人,是故意等着朕去查吗?” 梁公公不解,玄烨道:“那几天常有亲王、贝勒进宫请安,或许是他们的随行之人呢?查他们就难了。” 岚琪见梁总管一脸无奈,她心中倒是有个主意,但那主意实在太狠了,有些说不出口。不想玄烨却与她不谋而合,很快就吩咐:“把那个小太监打一顿板子,扔回去继续当差,暗中保护他,一定还会有人去杀他。”他悲凉地冷笑着,说:“好啊,为了那么点银子,都跟朕玩起人命了。” 岚琪已起身站在一旁,皇帝动怒,岂有她继续坐着的道理? 梁公公领命离开,玄烨吃力地躺下,朝她轻轻招了招手,苦笑道:“天底下人都以为皇帝无所不能。你看看,朕有那么多无奈的事。宫里杀了人,竟然瞒天过海,谁都不知道。” 岚琪倒是看得开,说道:“那几日为了布置宴席上的用具,各处都在搬动东西,移动两具尸体并不难。那些能在宫里动手的人,自然早就把紫禁城摸得透透的了。” 玄烨冷笑道:“那也就意味着,他们随时随地能冲进来要了朕的性命?” 岚琪摇头道:“这不一样,而且臣妾觉得,就那两三个月的月例,实在不足以要杀人,这些太监的体己扫扫零头就都有了,何至于要杀人?这里头应该是牵扯上了更大的生意,是臣妾的过失。就光这次寿宴置办器皿,皇上问臣妾为何事必躬亲,就是因为前头送来的东西一大半掺假,皇上可能想不到吧,这里头可是上千两银子的差别。” 玄烨一怔:“要花这么多钱?” 岚琪道:“康熙三十二年时,您因见太监月钱领到随即花掉,以致仪态不整、衣衫破旧,自此下令照八旗之例,借给太监官银。皇上您可知道,从那以后,宫里多少人支领吗?若非我和荣姐姐手头捏得紧,真是要乱了。宫里的花销,一向是能省就真能省,可手稍稍一松,就是成千上万地出去。这些太监宫女虽是奴才,可要指望成百上千的奴才做事,咱们哪怕两只手挥鞭子也抽不过来,就只能给他们甜头。说白了,主子也不好当。” 玄烨面色沉重,他都记不得自己下过那样的命令,当时是一时高兴还是一时气愤,都记不得了。这会儿连后悔都不知怎么后悔好,心想,将来要罢免了这个规矩,可又怕岚琪她们往后更不好做事。却听她道:“臣妾和荣姐姐是想法要免了这一项的,不如就趁这次的事,皇上彻查一番,到时候列出诸多弊端,好好清理门户,重新做规矩。” 玄烨道:“可会为难你们?” 岚琪摇头,但忽然想到什么,严肃地说:“臣妾觉得这一场杀戮里的文章又深又复杂,若是姐妹们的月例真是被谁支走了没补上,那支钱的人必然没什么出息胆量,不然怎么会惦记这点小钱?给他胆子也未必能杀人,皇上查的时候,让他们辨清楚了,别混在一起,放过了谁,又冤枉了谁。” 玄烨叹息道:“没想到朕的文武大臣们都不可靠,朕要与你商量才觉得妥当。” 岚琪笑着,捂着他的嘴说:“皇上可别给臣妾添加罪过。这点事算什么?” 玄烨又叹息道:“听梁总管的意思,似乎是皇子里有人拿这笔钱,你觉得会是谁?若是真查到胤禛怎么办?”岚 琪一脸正色地说:“皇上就先派人去把他府里的溪流填平了,再赐臣妾一根刑杖,臣妾非要把他的腿打断了不可。” 玄烨瞧她横眉竖目,真动了气似的,不禁笑道:“朕也不过就骂了他几句,还是你下得了狠手。”接着又笑着问,“凿溪流的钱是你出的对不对?不然何至于这样耿耿于怀?” 陪着皇帝,说到后来笑几声哄他散了心中的郁闷,可岚琪离了乾清宫,心情、脚步就都沉重了,她笃信儿子不会贪那点小钱,可他会不会牵扯进去?在玄烨面前放狠话,她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儿子今日挨骂也是因为信口雌黄,帮太子敷衍,她肚子里的怒火,还没散呢。 深宫之外,因前来赴宴的各色宾客都还没离开京城,照旧每日车水马龙,随处可见富贵之人,故而一辆马车停在八贝勒府门前也不显眼,可不等上头的人下来,门前小厮就来说:“哪位贵客到了?实在抱歉得很,我家主子不在家里。” 马车里正坐着三福晋,立时变了脸色,呵斥:“你家福晋哪儿去了?” 车下的人听不出是哪家主子的声音,但八贝勒府的人都十分懂礼貌,只管尊敬地伺候着,应答说:“我家福晋到安亲王府里做客去了,今天怕是夜里才能到家。这位夫人,您要不要吩咐奴才留个话儿给主子,回头好请我家主子去拜访您?” 换作别人,自然是自家侍女仆人开口应付,可三福晋却火急火燎地自己张嘴道:“你们告诉她,三贝勒福晋找她,要她明儿或到我府上去,或在家给我等着,有要紧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往外头跑。” 撂下这句话,三福晋的马车也没有多停留。而八贝勒府的人听说是三阿哥的福晋,都已经伏地磕头。等三福晋的车马扬长而去,他们半天才爬起来,抖抖膝下的尘土,互相嘲笑着:“头回见三福晋,真是和传说里的一模一样。” 至于八福晋,果然是到安亲王府上去了。虽然猜想这阵子三福晋要找她,可并没有故意躲着的道理。只因安亲王老福晋身子不大好,连皇太后寿宴都没参加,太后发了话,要八福晋多多照顾,她总要来做个样子。谁知夜里刚到家门口,就听说三福晋找她,那会儿八阿哥也从外头归来,一听见这话,就问妻子:“怎么与她有往来了?她是最不可靠的人,如今宫里的娘娘们都不与她亲近。” 八福晋解释:“九弟家里与她不正是堂姐妹?也是弟妹牵线搭桥,更何况大家好歹是妯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不能不理会。你放心,我有分寸。” 胤禩对妻子没有不放心的,见她说得云淡风轻,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嘴里嘀咕:“老九最近心思多得很,这孩子离了宫就像脱了牢笼一般,在哪儿都十分吃得开,比我还会与人交往,真是没想到。” 八福晋则笑道:“可是九弟眼里只有你,难得你们兄弟情深。” 夫妻俩一夜相安。隔天清早,八阿哥就离家办正经事去,八福晋则让下人开着大门,准备好茶水。果然天色渐明时,就听见马车动静,外头的人一路传进来,说三福晋到了。 此刻张格格怯怯地坐在一旁,形如孩子一般,紧张地站了起来。八福晋劝她没什么可怕的,带着她一起迎在正房门外,见衣着华贵的三福晋施施然地来,八福晋迎上来福身:“三嫂吉祥。” 边上张格格规规矩矩地行礼,却落得三福晋冷笑道:“下回我来做客,就不要叫这种人出来迎接。天底下小狐狸精都是一个模样的,眼不见为净。” 八福晋赔笑道:“是妹妹疏忽了,三嫂屋里坐。” 说着话,搀扶三福晋进门,示意张格格先退下,进门后她才解释:“毕竟她堂姐在直郡王府当家做主,总要看几分脸面,我可没有嫂嫂这样的霸气,要不然谁爱把妾室放在眼前看呢。” 三福晋啐了口道:“小狐狸精还敢如何?你把她关在家里收拾服帖了,还怕她去跟什么堂姐告状?我看直郡王福晋,也未必要认这门亲戚。” 不过这些不是她来找弟妹絮叨的事,眼珠子一转就想起正题,拉着八福晋轻声说:“宫里头出事了。你可知道,会不会算到我们头上来?” 八福晋以为是月例没按时发放的事,明知故问:“宫里出什么事了?” 三福晋皱眉道:“你还不知道,就是那点银子的事,若非你和老九家的引诱我,我怎么会问内务府伸手?这下好了,听说内务府闹出了人命,皇上亲自在查。” 八福晋端着手里的茶,皱眉道:“怎么就牵扯上人命了?” 三福晋这才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说了。内务府的钱是她假借三阿哥的名义借走的,之前从九福晋那里听说八福晋这里有钱生钱的好事,她撺掇着堂妹让八福晋也帮帮她,头一回只拿了体己来,一个月下来的利润叫她尝到了甜头,就想若是能再多些本钱,利润自然更大。 可是三阿哥自从降了郡王位,家里的进项少了,开销却还是做了郡王后的体面,今年一年,大小喜事不断,真的手头不宽裕。可人的贪欲却越来越大,听说可以问内务府借款,三福晋左思右想后竟真的伸手了。 但八福晋此刻却说:“我和妹妹虽然与您说内务府可以借款,可我们是劝您不能打那个主意的,就是怕您赶不及还回去。这个月的利钱还是我和九福晋自己凑了先垫给您的。之前就与您说了的,这上头不能拿要紧的钱指望,我们俩不过是小打小闹,家里要花销的银子也不敢往上头贴,您看您……” 三福晋冷声道:“可这个月里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都来拜访,你们府里就没有多的开销?你给我的银子我就随手放着,一时没想起来还回去,又不是故意要吞了的,况且这不是还上了吗?可我怎么知道,他们会闹出人命?” 八福晋听她口口声声说闹出人命,心里不免不安了。胤禩并没有告诉她宫里有了这么大的事,她以为三福晋着急,只是因为宜妃抖搂出了内务府亏空的事,现在听她三句不离人命,也紧张起来。 三福晋喋喋不休:“说我拿了钱,我也不怕,反正上头没人喜欢我,这日子好的坏的都是这么过,可这要是把人命官司和我牵扯上,那就糟了。你三哥如今只知道修书写字,宫里宫外的事都插不上手,我到现在都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妹妹,你倒是帮我问问八阿哥,如今宫里到底是什么光景?” 八福晋心里已弄明白了,显然是三福晋倒霉,她的事情和别人的恩怨撞在了一起。要说自己知道内务府的银子可以外借,就是上回良嫔被内务府短了月例,她本以为是明珠或大阿哥故意欺负良嫔,后来胤禩却告诉她,是内务府的人拿宫里的钱去放贷,一时没周转回来,就在宫里的月例上拆东墙补西墙。而良嫔刚刚从贵人升上去,他们装傻充愣,继续以贵人的品级给,良嫔若闹,顶多补上;若是不言语,也能压下不少银子。 偏偏那时候,九福晋在堂姐面前说漏了嘴,被三福晋知道还有这种好事,软磨硬泡地缠着她们。九福晋只是嫌堂姐烦人,可八福晋却另有算计,心想,三阿哥既然如今不被皇帝看重了,那就让三福晋再添一些堵,三贝勒府生生世世别翻身才好。 事到如今,宜妃娘娘在宫里一闹,三福晋借钱的事早晚要露出马脚。可是听她的话,似乎相关的人都死了,那么这事要么一辈子也查不到她的头上,要么就是把人命官司按在她的头上,难怪三福晋坐立不安。 八福晋问:“您和三哥说了没有?” 三福晋恨恨道:“若是告诉他,他一定把我拖进宫里去认罪,说不定连人命官司都要算在我的头上。我知道他是无情无义的人,这事怎么能找他商量?” “可是您要我想法子,我也只有和胤禩商量这一个法子。”八福晋心里已有了几分主意,对嫂嫂道,“这事不能拖,您只能舍下脸面去宫里认罪,不然等上头查下来,就说也 说不清了。您今日回去就先与三阿哥商量,我和胤禩再说说,有了主意一早给您送去。” 几个妇道人家,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三福晋一脸倒霉相地离开后,八福晋便差遣下人请八阿哥今日早些回来。她心里还害怕,怕胤禩责怪她,可从内务府拿钱的是三福晋,而她放贷赚钱这种事,皇室里多多少少的人都这么做,总想着即便真的出了事,也与她不相干。谁想到这就牵扯上人命了。 那一晚,三阿哥匆匆来了八贝勒府。他在家听三福晋坦白后,直气得头晕目眩,知道老八是聪明人,又在宫里吃得开,便要找他来商量。于是兄弟俩一合计,算着这两天那些亲王藩王要最后拜见皇帝告辞,实在不适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宣扬这种丑事,便决定等京城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再向皇帝认罪。 如此又过了几日,那天四阿哥奉旨将纯禧公主一家子送离京城,毓溪则应婆婆的召见带着孩子进了宫。因永和宫里也在收拾东西,岚琪要将一些自己用不着的新鲜东西都让毓溪拿回家里去。婆媳俩好好说着话,岚琪没有提起那天儿子挨骂的事,毓溪最有眼色,也缄口不提,可偏偏这时候乾清宫传来消息——向内务府借款的人有眉目了。 消息来来去去,渐渐明朗,三福晋、八福晋那点事,顿时传得六宫皆知。毓溪连忙侍奉额娘换衣裳,怕一会儿太后要召见。岚琪立在穿衣镜前,看着毓溪上上下下为她系着纽扣,忽然问:“放贷那些事,你可有染指?” 毓溪本是半蹲着的,顺势就跪了下去,紧张地说:“额娘明鉴,儿臣怎么敢做那种事?”更是道,“儿臣家里什么光景,额娘最清楚不过,几时有过不够钱花,要外头去投营生的事?额娘这儿总贴补着,娘家也偷偷塞给儿臣胤禛那么节俭,念佟、弘晖吃饭掉米粒儿都被他训斥,咱们府里,真不需要指望那点钱。” “你起来。”岚琪叹息,转身在镜台前坐下。环春捧了盛放簪子的托盘走上来,朝四福晋使了眼色。毓溪怯然走到婆婆身边,比着她身上衣裳的颜色,挑了几支簪子给婆婆戴上,然后轻声道:“额娘是不是还在生气,前几日为太子撒谎的事,胤禛回来与儿臣说了的,他心里后悔死了,想来给您请罪认错,又怕您动气伤了身子。” “他还知道我要动气!怪不得这几天人影都见不着。”岚琪冷哼。 “额娘别生气。”毓溪蹲下,扶着婆婆的膝头,柔声道,“儿臣会多多劝导他。您要是实在生气,就骂我吧。” “骂你做什么?”岚琪却笑了,轻轻拍着儿媳妇的手背说,“傻孩子,你还不够为他操心吗?额娘知道你们各有各的难处,就是三福晋、八福晋她们,也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额娘管着宫里的账,这些事早就看得多了,实在不是稀奇的事,可谁叫她们撞上了呢?所以即便是所有人都在做的错事,你们也不能同流合污,不要抱着侥幸的心,虽然有法不责众的说法,可挑出一两个人来杀鸡儆猴,你能保证不轮到自己?你们坦荡荡做任何事,哪怕最后结果不如意,也能在人前挺直腰杆儿说话。” 毓溪郑重地答应:“儿臣记下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一章 手足生嫌隙 转眼过了年,这一日皇帝从永和宫往乾清宫来,众阿哥奉召等候,都穿着氅衣站在风雪里。暖轿到时侍立两侧行礼,半程中才到的太子则立在轿子前搀扶父亲下轿。 玄烨只是搭了把手就放开了,只见不远处一盏灯笼急行而来。到跟前,便见人影扑通跪在雪地里,说话声儿带着粗重的气息,正是日夜兼程赶来的于成龙。 “给于大人准备参汤驱寒,一刻后到书房说话。”玄烨吩咐下去,往宫门里走,顺便示意众阿哥,“你们随朕来。” 今晚众阿哥齐聚,除太子和大阿哥之外,四阿哥五阿哥自不必说,被禁足反省连除夕元旦都没见踪影的三阿哥八阿哥也来了。到十阿哥为止,九位皇子将书房站得满满当当,一个个都冻得脸色发白。这会儿一进温暖的书房,像是要化开似的神情都显得疲惫倦怠,皇帝不经意望一眼,冷声道:“要是困了,再到外头吹吹风?” 众阿哥精神一振不敢再造次,太子则问:“皇阿玛连夜召见儿臣等,可是有大事要商议?” 玄烨点头,扔出几本折子叫他们传阅,而于成龙是河工重臣,不用猜也该知道与治水有关。等他们看罢,于成龙也收拾体面过来了,君臣皇子一道商议河工之治,说起正经事来,阿哥们各抒己见,渐渐缓解了方才尴尬的气氛。 待说罢这几件事,皇帝让于成龙先退下,将诸子细细看过一遍。在温暖的书房待了一阵子了,烛光下已是个个面色红润,从前的小不点儿们都长大成人了,大阿哥都三十岁了。 玄烨突然道:“胤祉、胤禩,你们反省好了没有?” 三阿哥和八阿哥都是一怔,慌忙站出来跪地叩首,自称有罪,三阿哥更是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好不伤心。 皇帝倒没有动气,只是一叹:“堂堂的大男人,哭什么呢?” 三阿哥呜咽道:“儿臣每日反省自身,念及皇阿玛幼年教导,更恨自己荒唐愚昧,辜负了皇阿玛一片苦心。”八阿哥跪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三阿哥磕头他也跟着磕头,脸上绷得紧紧的,一脸正气。 皇帝将他俩看了看,又将立在一旁的其他几个阿哥看了一眼,幸好还不至于有人在此刻幸灾乐祸。大阿哥和太子面无表情,四阿哥一脸嫌恶兄长痛哭流涕的模样,倒是九阿哥十阿哥十分焦急地望着他们的八哥。玄烨心中一笑,便道:“起来吧。”顺手将自己腕子上的青金石珠串递给胤祉,“听说你最近每日诵经,拿去吧。” 三阿哥战战兢兢上前双手捧过,又伏地磕头谢恩。玄烨则没再多看一眼,眼神仿佛透过站得城墙似的一排儿子,望向门外深沉的黑夜,口中道:“大臣们贪污受贿,朕管不过来,江山那么大,朕这辈子不能每一寸土地都走到,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人?可你们是朕的儿子,就在皇城根儿下待着,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我若连你们都管不好,文武百官凭什么臣服于朕?” 太子率先跪了下来,众人纷纷相随,难为三阿哥才爬起来又趴下了,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玄烨再看不到他们的脸色,可每一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势,还真是大不一样。 “恭维的话,哄人的话,信誓旦旦的话,朕都听腻了。”玄烨的声音深沉冰冷,已几乎将父子之情完全抽离,“你们听好了,往后年月还长,你们经手的差事会越来越多,对朕而言没有比儿子更信得过的臣子。可那些龌龊的事你们若有胆子去做,有本事别让朕发现,不然有一个捉一个,有两个办一双,你们是朕这棵大树上结的果子,朕不需要烂了的果子。就算有本事烂在心里不让朕发现,可也别忘了,但凡有一天烂到面上来,那果子可就全烂了。” 书房里的气氛冷凝到了极点,皇帝撂下这句话,直觉得浑身疲倦,终是抬手道:“退下吧。” 太子为首,众阿哥伏地行礼后,纷纷从书房退下。出门外头寒风一刮,个个儿身子都打寒战,咬牙一直走到宫门外,才有各自的奴才捧着氅衣迎上来,众阿哥又恭送太子回毓庆宫去,这才一起往皇城外走。夜阑人静时分,说话声儿稍大些就传得周遭皆听得清,只听九阿哥嘀咕着:“皇阿玛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来这么一出,也不说清楚是什么事儿,要说贪,那奴才们孝敬的到底怎么算。” 胤禩就在边上,示意他闭嘴,可却没拦住十阿哥,他竟走到四阿哥面前道:“皇阿玛都是德妃娘娘在照顾,刚刚也是从永和宫来的,四哥倒是得空儿和娘娘说一声,天冷进补要仔细,您看皇阿玛今晚这火气大的,德妃娘娘到底给皇阿玛吃什么了?” 胤禛眉头紧蹙,也不知怎么应这话好,若是以兄长之尊呵斥十阿哥也不是不可以,可这大半夜的,他真不想开口讲话,便冷着脸避开他径直走了。好在八阿哥及时拉住了弟弟,虎着脸低声呵斥:“你胡说什么?” 众皇子匆匆离了皇城,乾清宫再次备下了暖轿,玄烨还是漏夜回到了永和宫。永和宫寝殿里的床榻,才能让他高枕无忧,只是先头走之前把岚琪惹毛了,哄了好半天人家才肯让自己搭手搂半身,可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对儿子们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从今往后可以完完全全把他们当臣工来看待,心里头放下了什么包袱似的,他反而觉得轻松了。 诸皇子受到皇帝敲打,之后一年也算太平无事。是年中秋皇帝在畅春园里过节,这日胤禛来瑞景轩向母亲问安,出来时老远就看到十三、十四阿哥过来。他们仿佛是才从紫禁城里过来的,大概是去过了太后那里,便来给称病的母亲请安。两边相遇,胤禛吩咐:“不必去了,额娘已经歇下,改日你们再过来请安。” 十四阿哥却说:“四哥才出来,必然没歇多久,我们去磕个头就走,您这么拦着,旁人又该说我们不孝顺。” 胤禛冷声道:“你既然怕人说,平日里为何不多多照顾额娘,你们课业骑射,就这么忙了,这还没给阿玛办差呢?是你们自己先做出叫人指指点点的事,才怕被人念叨,自从离了永和宫,你们给额娘请安的次数,要不要来数一数?” 十四阿哥要顶嘴,被十三阿哥拦住了,胤祥朝他使眼色,而胤祯也大了,不会像从前那样没头没脑地和兄长顶撞,悻悻然咽下这口气。之后跟着四哥再折回皇祖母那里,兄弟俩半天都没再说话,之后在凝春堂入席用膳,胤祯也一直和八阿哥几人在一起。 夜里宴席散后,玄烨要先回清溪书屋,喊上胤禛同行几步,问他去见他母亲的事,又道:“听人说你和十四在路上争执了,这大半天,朕没见你们兄弟说过话。” 胤禛回话:“儿子们没有争执,怕是旁人看差了,是儿臣提醒他们,额娘已歇息,胤祯却心急要去给额娘请安。” 玄烨没说什么,只道:“他和胤禩胤禟往来密切,与你却淡淡的,本来也没什么,但你们兄弟要和睦才好,别给你额娘添堵。” 胤禛应道:“十四弟一向和八弟九弟他们谈得来,八弟性情平淡敦厚谦和,正好补了胤祯毛躁的个性,儿臣觉得挺好的,额娘那里儿臣也这样交代。” 玄烨淡淡一笑:“对你额娘有交代就好。” 说话间,已到清溪书屋前,玄烨刚要他跪安,远处有灯火匆匆而来,跑近了见是满头大汗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说:“万岁爷,几位阿哥打起来了,都见血了。” 玄烨这边,原想在清溪书屋看罢几本夜里送来的折子,就去瑞景轩陪着岚琪,儿子们却闹出打架的事,少不得要费心神管一管。又听得是十三阿哥和九阿哥十阿哥打起来,胤祥的性子一向好,更奇怪为了什么能让他们兄弟打起来。 玄烨让胤禛去处理,自己回清溪书屋等他们复命。胤禛紧赶慢赶地来,见胤祥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一手捂着脑袋,指间都是鲜血。九阿哥十阿哥已经不见踪影了,听边上奴才说他们伤得更重被带走了。十三阿哥一见哥哥来了,就跑过来说:“四哥,他们把小安子带走了。” 胤禛瞪着他,想质问弟弟为何动手,可见他半边脸上都是血,立刻要人把他送去瑞景轩,自己则要去寻九阿哥十阿哥看看伤势。胤祥却一再对兄长说:“四哥,帮我把小安子带回来,他动手打了胤禟,他们会要他的命。” 胤祥被众人拉回瑞景轩,岚琪听到消息早就在门前徘徊了,看到十三一脸的血,又气又急。太医也后脚跟着来了,要为十三阿哥处理伤口,可胤祥却不断地对岚琪说:“额娘,小安子被带走了,您帮我把小安子保下来吧。” 得知小安子动手打了九阿哥,被带走也合情合理。可岚琪知道小安子对胤祥有多重要,不得不徇私一回,立刻让人去把小安子找回来。小安子回来时胤祥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小安子也已经吃了些苦头,两边脸颊肿得像馒头一样高。这会儿被带回来,仿佛回到人间一般,直哭着给娘娘磕头谢恩。 岚琪则拉着胤祥左看右看,摸摸他的胳膊就怕哪儿伤了,眼泪含在眼睛里说:“你们现在可都大了,拳脚无眼下手都重,怎么能说打就打?你要是有什么事,叫额娘怎么办?” 十三阿哥见小安子被带回来,就心定了,这会儿缓过神,知道自己做了冲动的事,但额娘没有追问他缘故,只是一直问着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叫他千万别瞒着。胤祥想到去世的母亲,若是遇见他这样一定也是如此难过着急,不禁动容落泪。岚琪见孩子掉眼泪,就更加心疼舍不得责怪了。 环春已经打听来事情的原委,请岚琪到一旁后轻声道:“几位阿哥从太后那儿散了出来,四阿哥被皇上带走,十阿哥他们就聚在一起说皇上如今偏心四阿哥。十三阿哥辩解了几句,十阿哥出言讥讽十三阿哥出身卑微,言及敏妃娘娘,两边就打起来了。九阿哥帮着十阿哥一道对付十三阿哥,小安子着急,冲上去就对九阿哥动手,这下两边都乱了。咱们十三阿哥拳脚功夫不赖,小安子跟着练了那么多年也不是好欺负的,娘娘您别看十三阿哥这样,九阿哥十阿哥才是真正吃了大亏的。” 说话间,跟着胤禛的小和子赶过来,说主子去了清溪书屋向皇上复命,刚刚已去过宜妃娘娘那里。九阿哥虽然伤得不轻,但也止住了血,倒是十阿哥左胳膊有些折了,且要休养几个月。 岚琪见小安子还跪在边上,长长一叹:“行了,咱们就等着应付宜妃娘娘来给九阿哥讨公道吧。”回头又吩咐小安子,“这阵儿跟我在园子里待着,离了这里回头他们会私下寻你麻烦,好歹这件事翻篇后再跟着胤祥,之后总要你给几位阿哥磕头赔罪的,难免要吃点儿亏。” 她又发现自己的小儿子不在跟前,问底下的人十四阿哥哪儿去了,胤祥坐在一旁道:“他一早随八哥走了,刚才不在那里。” 岚琪想着,若是十四也在,他会怎么做。但又想八阿哥当时若在场,弟弟们一定打不起来,那也就不存在这样的事儿了。可她怎知道自己的小儿子那样率性冲动,为娘的只是在这里念叨几句,小家伙已经风风火火冲回来了。 且说胤禛从清溪书屋给了皇阿玛交代后出来,往瑞景轩走要领十三阿哥回去,半路上遇见折回来的十四阿哥。他被喊住时,还一脸不耐烦,问他要去什么地方,胤祯磨“拳”霍霍地说:“谁打了我十三哥,我当然找谁去了。” 这叫四阿哥很讶异,平日里只见弟弟和老八老九他们亲近,不料这种事上他想也不想就站在十三这边。这会儿被自己拦下来,简直像头焦躁不安的小牛,巴不得立刻冲过去再把九阿哥十阿哥揍一顿。他年纪虽小可拳脚功夫不赖,胤禛晓得把他放出去,肯定又是一场风波。 “他们如今在宜妃娘娘那儿,你跑去宜妃娘娘那里闹,可真能耐了你。”胤禛拍了拍弟弟的脑袋,要带他回母亲的住处,十四勉勉强强跟着,只见满身的浮躁不安,胤禛则说他,“你平时和他们处得好,现在若是闹翻了,往后怎么办?既然你不在场,就不许再掺和了。” 十四阿哥不服气地嚷嚷:“我是和八哥好,又不是和那两个酒囊饭袋好。” “闭嘴。”胤禛呵斥了一声,但心中却喜弟弟是明白人,还以为他一味地和那几个兄弟要好,都分不清好坏是非。这会儿听他这么说,至少下回对额娘对皇阿玛,都有个交代,自然对着父亲,他可不会说什么老九老十是酒囊饭袋。 回到瑞景轩,十四阿哥就缠着胤祥问东问西,张牙舞爪着恨不得再去打一场才能痛快。胤禛向母亲交代了一些事,岚琪听说儿子已经在宜妃那里打过招呼,夸赞他如今遇事越发细致冷静了。可再回头看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儿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把儿子叫到跟前好说歹说,这才劝住了十四阿哥那一股子冲动,而时辰已经很晚了。岚琪本想让他们留在园子里,但胤禛说园子里妃嫔多,留着不方便,回宫去太晚了,把十三十四阿哥带回他府里暂住一夜就好。 阿哥们打架的事,隔天一早就传得京城上下都知道了,皇帝不能闷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在瑞景轩用了午膳后,就回清溪书屋与大臣们议事。同时,九阿哥十阿哥还有十三阿哥,就站在书屋外头等着,大阿哥和四阿哥也在,特地过来看着他们,就怕他们再打起来。 十阿哥的胳膊吊在脖子上,太医说且要养几个月。胤禛就听大阿哥在边上轻声哼笑:“老十这小子,也不想想自己的额娘从前什么境遇,贵妃又如何,叫我看敏妃娘娘可比他亲娘强十倍,轮得到他对兄弟指手画脚吗?合着在他眼里,我们都不如他,他怎么不去和太子比?” 的确,十阿哥若自视贵妃之子高人一等,就是把大阿哥、三阿哥他们都算进去了。而温僖贵妃身前如何,钮祜禄一族如今怎么样,朝堂上下谁都明白。十阿哥自以为争强好胜,可在旁人眼里,却是自取其辱。 胤禛没有说话,只有大阿哥不耐烦地唠叨着,怨怼难得闲半天,却陪这帮小子来这边插蜡烛。 不久后,因事耽误的八阿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皇帝并没有太过追究这件事,大臣们散了后就把几个儿子叫进去。大臣们还没走远呢,三位阿哥就被拖出来一人赏了二十板子。噼噼啪啪打得震天响,那些大臣听得都不敢回头瞧,但显然皇帝是做给他们看的,毕竟皇阿哥再如何尊贵,也不能不管教。 打完被拖着去向父亲谢恩,八阿哥跟了进来,当着大阿哥和四阿哥的面向父亲告罪,说九弟十弟平日跟着他,他没有带好弟弟们,请皇阿玛不要动怒,若要责罚他也愿意领过。却被大阿哥立在一旁责问:“你这样一竿子打下来,我们这些做哥哥的都有错了吗?皇阿玛就事论事,这事儿和你和我们都不相干,不要再惹皇阿玛生气了。” 座上玄烨不言语,见挨了打的个个龇牙咧嘴,二十板子的确够他们受了,可他见不得男孩子如此模样。昨晚他们打架的时候,拳头可是虎虎生风,这会子怕什么痛?又在气头上,更是半句话也不想多说,一摆手道:“跪安吧。” 十阿哥却在边上号叫:“皇阿玛,十三的奴才打了九哥,您真的不管了吗?” 玄烨心头一火,刚要开口斥骂,却见胤祥朝胤禟磕了头,恭恭敬敬地说:“我的奴才打了九哥,我自然是饶不了他的,昨晚弟弟冲动了,还请九哥大人大量,往后咱们还是兄弟,这件事就过去了吧。至于那奴才,九哥您自然是不在乎的,可不要让别人胡乱传说,说您堂堂皇子还要和一个奴才计较。” 胤禟被弟弟扣上高帽子,还真就不能和他的奴才计较了。眼下还是当着皇阿玛的面,他一旦开口答应,再反悔就是欺君,心中暗恨十三阿哥狡猾,咬牙道:“那是自然,昨晚大家都喝多了酒,往后兄弟和睦,再不能给皇阿玛添堵。那奴才,你自己收拾吧。” 九阿哥说着话时,胤禩已经给他递眼色,他说罢了就朝父亲一叩首道:“皇阿玛,儿子们这就回去反省,过几日再来给您请安,还求皇阿玛保重身体,儿子们再不敢犯浑了。” 玄烨目色清冷,半句话也不说。大阿哥见状,便做主让兄弟们都跪安,连带着四阿哥也跟了出来,大阿哥倒是对他说:“皇阿玛听得进你额娘的话,请德妃娘娘好好安抚皇阿玛,都是自家兄弟,何必闹得撕破脸皮,德妃娘娘也别偏心了十三。” 胤禛忙道:“额娘向来公允,这事儿十三不占理,他的奴才又放肆,恐怕额娘半句也不会对阿玛说的。不如请惠妃娘娘,惠妃娘娘德高望重,只有她才能多多宽慰皇阿玛。” 大阿哥嘴角一抽,呵呵苦笑着扬长而去。这边八阿哥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想到母亲方才对他说的话,的确未来的路上要有一个人为他挡在前面才行,老九和老十都不行,果然没有比虚荣心强的大阿哥更合适的了。 众兄弟各怀心事地分开,胤禛领着十三阿哥来给母亲道平安,挨了打这件事也算过去了。可二十板子着实不轻,胤祥路也走不稳,那边十阿哥就是找了个太监背出去的。胤祥却对哥哥说:“就是到了额娘面前趴下了,这路我也要自己走回去,皇阿玛见不得我们娘们儿气息。” 果然到了岚琪这边,十三阿哥就趴下了。虽说练武体格强壮,可谁会练到屁股上去,自小几乎没挨过打,这么一顿下来,这会儿孩子连话都说不出了。 岚琪又心疼又着急,埋怨皇帝下手太重,里头太医给上药的工夫,她在门前不住地徘徊,只等收拾妥当了才进来。胤祥怪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不敢看她,胤禛笑骂:“再有下回,阿玛那儿打完了,回来接着打。” 胤祥不敢顶嘴,但别过头来对岚琪说:“多亏了额 娘的法子,小安子算是保住了。九哥果真当着皇阿玛的面答应不再追究他,我就当是给皇阿玛磕头,不委屈。可他们要真敢私下里伤他,我……” 结果话还没说完,屁股上就被四哥重重拍了一巴掌,胤禛喝令他闭嘴。胤祥疼得要昏厥过去了,岚琪着急地怪儿子:“你手那么重,他是你弟弟啊。”话音才落,外头又跑进来毛头小子,只见十四阿哥闯进来嚷嚷:“我看到十阿哥他们被抬出去了,原来十三哥也挨打了,皇阿玛太不公平了。” 岚琪则指着小儿子对胤禛说:“胤祥那么乖,不用你操心,这一个,你倒是替我好好管教,我到底哪儿少教导他了,怎么这么大了还是浑身孩子气。” 胤祯不服气地看着母亲,等意识到哥哥正瞪着他,气息才稍稍弱些,拽了额娘的胳膊说:“人家好好的呢,就是额娘您总说我不好,四哥看我哪儿都不顺眼。” 三个大小子在眼前,岚琪欣慰之余,心中总有一份隐痛。她的胤祚若还在,那样性子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模样?可她还是晃了晃脑袋,她不能不知足啊。 中秋过后,天气渐寒。腊八时,胤禛和毓溪带着侧福晋和孩子们进宫请安。胤禛怕额娘寂寞,原想把念佟和弘晖、弘昀留下一个,岚琪却说那样孩子该寂寞了,而且她已经习惯了清净日子,就没有答应。一整天节庆应付下来,傍晚儿女们要离宫,十三十四也回阿哥所去了,胤禛却让毓溪和李侧福晋带着孩子在偏殿等一等,他有话要对母亲说。 岚琪见儿子神情紧张,静下心来听,先听说皇帝明年要再次南巡,她笑着说皇上已经同她讲了,也要带她同行,但胤禛又道:“之前随皇阿玛走了一趟后,有件事一直没敢向您和阿玛禀告,这阵子越愈演愈烈,儿臣不知怎么应付才好。” 岚琪让他直言,才晓得,是四阿哥之前走过一趟江南后,就有官员巴结上了,起初只是送些并不怎么值钱的乡土特产,写一封信函请安问候。如今是越来越夸张,这进了腊月,大把大把的银子直接往贝勒府送,夹杂在请安的信函里,他不收也算收下了。 “额娘,那些银子我一分没动,但不晓得怎么处理好,我想跟皇阿玛说,可是……”胤禛言辞犹豫。 “可是什么?”岚琪想不到。 儿子道:“不只江南,其他各省各地,全国都有官员往京城里送孝敬,您这儿每年都有冰敬炭敬,何况我们在朝堂里,还与他们多少有政务上的往来。这种打着孝敬的名号贿赂的事,何止儿子一人,从大阿哥和太子往下,只怕胤祹才立门户也开始收了,我若去向皇阿玛坦白,不知将其他兄弟置于何处。三福晋当初支领内务府钱款惹出事后,皇阿玛对我们说得清清楚楚,阿哥里若是有收受贿赂的事,他绝不会姑息,可是额娘,这事儿就从来没停止过。” 岚琪感慨:“难怪你为难,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你若是孤高冷清地责备那些官员,往后差事难办,他们指不定还给你穿小鞋下套子,别人还未必理解你的苦心。” 胤禛道:“额娘说到点子上了,他们一个个老奸巨猾,京城里的就不好对付,千里外的更加难缠。” 岚琪手里捧着暖炉,轻轻抚摸上头的珐琅纹路,想了想问儿子:“你缺不缺那些钱花?” 胤禛摇头:“府里的过日子足够了。” 岚琪又问:“办差的时候,要不要撒钱通人情?” 胤禛道:“儿子一开始就立下规矩没这事儿,如今他们也明白了,不敢在儿子跟前放肆。” “那你把银子送进来吧,额娘想法儿给你阿玛,那些话也让额娘来说,这应该不算干政,这是咱们娘儿俩的事。”岚琪笑道,“反正不能叫你背上罪名,你做得很好,咱们永和宫出去的人,一辈子要坦坦荡荡的,就算将来时运差些,也不怕被人掀老底追究过往。” 母子俩这般说定了,胤禛才能安心带着妻儿离宫,但离开时提起了其他兄弟,轻声与母亲说:“您与良嫔娘娘关系不错,十四也喜欢胤禩。但胤禩府里进进出出的并不少,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皇阿玛并不瞎,只是不管,可将来若是管起来……” 岚琪劝道:“他说绝不姑息,是吓唬你们,但愿不要有这样的事。可事实上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皇阿玛是懂的,只要别太过分耽误正经事,他是可以不计较的,但你说得也不错,万一有事儿,多拿一个铜板都是罪过。你只管顾好你自己,将来替我管好十三十四,就当咱们自私了吧。” 这一日,皇帝在永和宫歇着,把十四阿哥叫来,问他后天跟八阿哥去古北口的事,少年郎意气风发,说起将来的壮志雄心,眼中光芒四射。 玄烨笃悠悠地听着,之后喊来梁公公,让他去乾清宫取来他搁在暖阁里的佩剑赠给儿子,与他道:“好好历练着,将来做大清的将军。” 岚琪带着宫女端点心来,瞧见儿子跪着接过父亲的长剑,玄烨那句“大清的将军”叫她有一瞬的在意,但很快就过去,只管上来给儿子整一整衣襟道:“你接皇阿玛的赏赐,衣襟还是歪的,你啊,几时才能长大?” 胤祯却骄傲地说:“我可早就长大了,皇祖母讲回头就给我和十三哥选福晋。”一面绕过母亲跨步在父亲跟前道,“皇阿玛您也跟额娘说说,额娘总把儿臣当小孩子,儿臣的衣襟进门前可是扶整齐的,额娘就是不放心,看什么都不顺眼。” 玄烨笑骂:“身在福中不知福,没有你额娘替你操心,你还不晓得在哪里。” 胤祯憨笑道:“可儿臣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能总婆婆妈妈。外头人都说儿子和十三哥不孝顺,离了永和宫就不常回来看看,我们是想,将来有一番作为后,额娘瞧见我们也欢喜,现在若还时常跑回来窝在娘亲怀里,那我们还搬去阿哥所做什么呢?皇阿玛,您可要体谅我们。” 兄弟姐妹里,除了几位公主在皇帝面前能嬉笑撒娇,皇子们见了父亲大多是毕恭毕敬,只有十四阿哥向来直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玄烨宠着他从未红过脸,越发助长了他这股脾气。 现在倒是懂事了收敛些,可说高兴说激动了,还是会不管不顾,岚琪总免不了责备他:“你还有弟弟们呢,小心他们也学得你这样没规矩。”可是下一回父子俩还是会这样,岚琪说得再多也没用,但玄烨私下对她说:“他也就在你我面前放肆些,兄弟们都在时好着呢,咱们的儿子个个聪明,你是该少操心了。” 十四阿哥得了皇帝钦赐佩剑的事,很快就传出去了。宫里宫外都知道,十四阿哥是当年永和宫失去了六阿哥后,帝妃二人苦心盼来的幺儿。六阿哥名讳胤祚,国祚之重压在那孩子身上,虽然孩子未能长成,可压在他身上的期盼,指不定就自然地传给了十四阿哥。 那时候孝懿皇后还在,谁也没想到病恹恹的人,真的会英年早逝。彼时的永和宫和如今不一样,有些人都觉得,也许那个时候,至少德妃所生的两个儿子,皇帝更看重的是永和宫里的小儿子。 但如今,越来越多的阿哥进入朝堂,皇帝反而不如从前那样偏重哪一个,一定要算出挑的,大阿哥功勋不少,那是年纪赋予他的先天优势;年轻的里头,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几位,也渐渐显露出独当一面的架势。却在这个时候,皇帝钦赐佩剑给还未更事的十四阿哥,一句要他做未来大清的将军,也随着这事儿不胫而走。 做将军就意味着得兵权,放眼如今诸位皇子中,虽然跟着出征过的不少,但除了大阿哥外,连太子都没有兵权。 兵权左右着一个国家的命脉,这也是大阿哥至今自命不凡的原因之一,虽然不能像裕亲王、恭亲王那样带过声势滔天的大军,可比几位兄弟,实在绰绰有余。那日这件事传出去后,隔天八阿哥就收到大阿哥的口信,说十四阿哥与他亲密,要他把十四弟看紧了,现在还是桀骜不驯的小野马,将来兴许就是声威震天的猛兽。 到十四阿哥随八阿哥出发去古北口那日,因德妃娘娘不放心,胤禛和胤祥便一道相送到城门口。即将分别时,九阿哥十阿哥匆匆而来,他们身后牵着一匹无人骑坐的高头白马,马背上安了精致的马鞍。九阿哥翻身下来,亲自把白马牵过来交给胤祯,笑道:“九哥送你的,去见驻军将士,你那匹马也太小气了。这匹马你光看这身量,上驷院也不见得有几匹。” 八阿哥默默在一旁看着,自从那次老九老十和十三阿哥打架后,十四阿哥对他们一直不理不睬的,他们也硬气不愿低头。可八阿哥不能由着他们不和睦,几番劝说后找了这个机会,胤祯喜欢高头大马,让他们送他最喜欢的东西,做哥哥的低头了,十四阿哥应该能顺着台阶下。 可胤祯座下的马,是四哥从前送给他的,这孩子虽然看着九阿哥手里那匹俊伟不凡的大白马两眼放光,可一见四哥和十三哥在边上,便定下心说:“要走很远的路,我怕这匹马不服,九哥的心意弟弟受领了,等我和八哥回来,就到您府上去驯这匹马,没驯过的马,不敢上远路。” 八阿哥朝九阿哥使了个眼色,胤禟虽稍稍有些尴尬,还是哈哈一笑说好,之后不能耽误时辰,皇子一行便浩浩荡荡出发了。 几位阿哥分别各自回城,胤禛和胤祥还要进宫向额娘复命,见九阿哥十阿哥策马而去,那匹大白马跟在后头,扬尘带风英姿飒爽,的确是花了一番心思的。胤禛便与十三弟道:“不管胤祯收不收这匹马,四哥回头也给你找一匹好马,随驾也好出巡也好,的确要体面些。” 十三阿哥却笑:“额娘前日才说要给我银子,让外头的奴才置办一匹好马,额娘和四哥都太在乎我,十四的确是跟八哥好才得了这个机会,可我若想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是我真不想去凑那个热闹,我只愿跟着四哥走南闯北。” 胤禛拍拍他的肩膀笑:“将来四哥去哪儿,一定带着你。” 之后兄弟俩匆匆赶回紫禁城,到永和宫向母亲报平安,胤祥因知四哥有话私下与额娘说,先走了一步。 胤禛虽然已经从毓溪口中晓得那件事母亲已经办妥了,但此刻提起来,仍旧有些支支吾吾。岚琪笑悠悠对他说:“你皇阿玛说了,有一就有二,既然你收了,他们往后还会给你,面子上的大道理是不得不讲的,可这种事历朝历代屡禁不止,皇阿玛心中也有数。往后只要你不收了钱做违背良心祸害朝廷的事,那些银子你自己看着办,想留着就留着,不想留下的,就悄悄自己送去给皇上。你自己要明白,收了钱若做坏事,这就是完全两码事,出了什么差错,额娘也没脸面在皇上面前保你。” 胤禛听得连连点头,半晌问:“那儿臣要不要再向皇阿玛请罪?” 岚琪道:“说不说都一样,反正你们也不会常常单独在一起,将来有机会单独说话,你再提起来吧。” 这一日,飒飒的风雪不见停歇,才稍稍收敛,转眼又纷纷扬扬如漫天鹅毛飞舞,出发走了没多远的八贝勒和十四阿哥不得不停在路旁躲避风雪。胤祯血气方刚的,不免觉得不爽快,老在屋檐下徘徊,手里的马鞭挥得呼呼作响,脚下的靴子踩在石砖地上,也是硁硁有声。 八阿哥在里头烤着火,笃悠悠地看着门外焦躁不安的少年,终于喊道:“之后我们要更快更紧凑地赶路,你现在还不歇一歇?” 少年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不耐烦地跑回来说:“这么点儿风雪,咱们就不跑了?” 八阿哥道:“就算咱们挨得住,也要想想马匹能不能跑得动,我们要指望它们走很远的路,不能不爱惜。” 胤祯说:“半程让地方准备好新的马匹,不是照旧上路吗?怎么好为了几匹马耽误行程,八哥,我们都待两个时辰了。” 八阿哥听得这句话,想起之前在城门外分别时,十四弟拒绝胤禟送来的马匹说的那些话,看来他并不是介意新的马不宜上路,而是另有缘故。 想想方才四哥和十三弟也在,曾听说胤祯的马是四哥送的,若真是那样,十四弟并不在乎新的旧的,那他就是在乎四哥的想法?是啊,说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永和宫出来的孩子,都不会缺? ?教养,便是性格脾气不同,骨子里还是一脉相承的。 “不着急,你再多随皇阿玛出门几次,看看阿玛的行程你就懂了。”八阿哥笑道,“皇阿玛不论南北、旱路或水路,只在气候宜人的时候急行,一时一刻都不耽误。但若是遇到风雨,一定会停下来等天气转好才走,这么多年皇阿玛大江南北去了无数地方,每一次都顺顺当当,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胤祯才渐渐安静下来,思忖自己随驾的几次,细想想还真是这样的。下雨刮风的日子,他们就停着不走,可晴朗时不能耽误半点儿时辰,要不是近来都伺候太后同行,天气好的时候,会走得更快些。 八阿哥看了眼弟弟,假装不经意地说:“皇阿玛治国齐家的道理,都在各种事情里体现,一言一行值得咱们学一辈子呢。” 胤祯笑道:“那不是太子该学的吗?”他站起来,噌的一下将皇阿玛赏赐的佩剑拔出剑鞘,寒森森的剑影反射着雪光,他唰唰比画了几下,毫无城府地说,“皇阿玛只御驾亲征了三回,可我将来要做大将军,带兵打仗,只要摆出我十四阿哥的名号,就让敌寇闻风丧胆。” 八阿哥笑:“少年志气高,皇阿玛听了一定会欢喜。”言笑间,仔细看了十四弟手里的剑,那剑鞘剑柄上的五爪金龙,是连太子都要规避的纹样,可因为是皇阿玛所赐之物,十四弟就能这么随随便便地拿在手上。 金龙映着雪光,熠熠生辉,八阿哥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再如何优秀,也比不过“受宠”二字。 成王败寇,那件事虽不至于让身为皇子的他们失去一切,但看一看两位皇伯皇叔的境遇,就知道没登上最高位的人,将来会是什么下场。他们的存在,始终会让新君忌惮,想要永远有尊严并自由地活下去,只有成为最高者。可是这条路实在太险太难,更有重重叠叠的阻碍不断地出现,眼前这个曾经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少年,将来或许就会成为他最大的威胁。 大阿哥让他小心,让他遏制住十四弟,看起来,老大也是有些眼光的。 “十四弟,带兵打仗,不是光会武功会骑马就行的。”八阿哥道。 “我知道,要行兵布阵,要懂兵法,还要会观察气候地貌,这里头学问很深。”胤祯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八阿哥微微笑道:“八哥觉得,行军最重要的还是粮草,没有一口吃的,兵马如何前行如何对阵?” 胤祯皱眉不解地说:“我当然晓得。” 八阿哥却摇头道:“可粮草从哪儿来呢?所以啊,你想做大将军,不只要会打仗,还要明白国家民生和财政,这样才能信心十足地上阵御敌,家里有粮草,无后顾之忧,必然军心大振。但若是某一年,国家粮收欠缺,还要靠私粮买卖调配,那么你出门打仗,就会受到阻碍,那时候带多少兵马,能打多少天的仗,就和粮草丰沛时完全不同了。可这事儿你不能光靠其他官员来向你禀告,你必须自己心里有个准数,是不是?” 胤祯只听得双眼放光,崇拜地看着八阿哥说:“八哥说得极有道理,怪不得皇阿玛说这里头学问很深,我问他有多深,他却让我自己去摸索,我以为我摸得够深了,没想到……”他干咳了两声,真诚地对兄长说,“八哥,你还知道什么,教教我可好?我要怎么才能知道国家的粮草收成?” 八阿哥笑道:“这不难,等你过两年开始当差了,自然而然就会接触到。八哥的意思是,一则天下太平并无重大战事需要你冲锋陷阵,二则你总要从眼门前的事做起。想你生于安逸,又怎知战争的残酷,你不一点一点积累,只怕将来皇阿玛就算把你拱上大将军之位,麾下战士也不能信服于你,至少你看咱们大皇兄,那是跟在一场一场战争后头历练出来的。” 胤祯跳开去,又将马鞭挥得呼呼作响,哼哼着:“可是天下无战事,也不能怪我,我又要去哪儿历练。” 八阿哥便笑道:“八哥将来会为你安排,那些老臣老将虽然迂腐倨傲,可他们脑袋里有政治经济有天下,八哥会好好问他们,让我的弟弟一步步做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胤祯的笑容明快骄傲,连声道:“果然是八哥对我最好。” 八阿哥悠悠笑着,其实他心里明白,一则十四弟很快会再长大,将来心智会今非昔比,不是自己几句豪言壮语就能撩拨的;二则他本就聪明会看眼色,自己要始终清醒,他是永和宫之子,他和四阿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这一走,直到除夕夜宴上二人才赶回京城。传话进来,太后疼惜地说:“这样赶路一定连口饭都没吃,一会子过来就敬酒,对身子不好,你们一路候着去,让两位阿哥先吃几口干的。” 一刻钟后,又有人禀告两位阿哥到宁寿宫门前,太后嗔怪都是一家人,哪里有那么多规矩,赶紧把两个孙儿叫进来。但见八阿哥与十四阿哥风尘仆仆地进门,岚琪微微蹙眉,她明明让阿哥所的奴才候着,给十四阿哥换上吉服才让他来的。 两个儿子跪在厅中,向父皇复命这一遭古北口之行。玄烨在宫里早就听说胤禩做得很好,不只带去了皇帝对驻军将士的圣恩,更实际地为他们解决了一些事,八贝勒的美名,不等他们回京,已一路传回来了。 有太监端来两杯酒,胤禩和胤祯各执酒杯向父亲敬酒,玄烨让给太后 先饮,太后却道:“你们是皇上的好儿子,是我大清的好臣工,爱新觉罗的江山,要你们兄弟和睦才能世世代代相传,这杯酒你们自己饮下,是皇上和我对你们的褒奖。” 便见太子起身也端起酒杯,一番体面堂皇的话,诉尽兄弟情谊,直叫在座之人感动不已。之后众阿哥与皇帝一道举杯饮酒,连十七阿哥都就着端嫔手里的酒杯呷了一口,小家伙皱着眉头说辣,憨态可掬惹得众人大笑,太后喜欢就让抱去她身边了。 酒宴继续,这会儿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才去换衣裳。岚琪在一旁默不作声,等环春帮送菜的宫女将一盅炖海参放到娘娘面前,才听主子问:“派去候着十四的人,去了吗?” 环春便说她去打听,不多久几乎与十四阿哥一道回席上,岚琪看着儿子来行礼,吩咐他别贪嘴多喝酒就让他自己去了。环春等十四阿哥走了,才来说:“那几个小太监一直候着,但十四阿哥说八贝勒没换衣裳,他换了不合适,就跟着一道来了。” 岚琪点了点头,心想儿子如今也很有眼色了,自己是没顾虑到八阿哥那儿没有人为他打点,不然也不会希望儿子显得很特殊,别人一看,也会知道都是她的心意。 今晚的宴会开始得很顺利,又有八阿哥十四阿哥带着驻军将士对皇上的忠心归来,君臣同乐十分热闹。但放烟火前的一场水袖舞,却出了差错,众人本看着舞娘身姿绰约地在挥洒的水袖间灵动跳跃,却因一位舞娘的失误踩到了水袖,连带着倒下一片人。 这是御前献艺绝不能出的事,玄烨虽然觉得有些扫兴,但也不至于勃然大怒。太后更是仁慈地说:“大过年的来献艺,都不容易,不要为难这些孩子,将我桌面上的果子糕点都拿去赏给她们,一人再给二两银子压压惊,元宵时我还想看她们跳舞。” 可纵然如此,舞娘的失误还是带来些许尴尬,从前有裕亲王在,这会儿一定会和太后打诨插科把尴尬的气氛带过去,现在竟是缺一个人出来缓和气氛。岚琪正想喊人来问能不能提前燃放烟火,却见胤祯从席间走出来,傲然昂首看着父亲说:“皇阿玛,我在古北口新学了一套剑术,皇阿玛若不嫌弃,儿子舞剑助兴可好?” 但见皇帝眼中一亮,颔首笑道:“才学了几天就要献宝?若是不灵光丢了脸,不仅没有赏赐,朕还要罚你的。” 这一句,却是最最亲昵的话,座下之人,不由得互相对视。 在皇帝的默许下,十四阿哥的佩剑被送了进来,正是皇帝御赐之物。他大方地拿过长剑,目光将众人轻轻一扫,只听得清脆的一声,长剑出鞘,灯光烛影在寒森森的剑锋上闪烁,便见一道银光划过,矫健的身子高高跃起,剑走偏锋气势恢宏,一招一式刚柔并济,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待到胤祯收式收剑,满堂看得鸦雀无声,座上皇帝头一个鼓掌,紧跟着便是哗啦啦一片掌声和赞叹声。十四阿哥傲然到御前屈膝行礼,谢过父亲的褒扬。 此时外头的太监来通报,说烟火已准备妥当,请万岁爷和太后及诸位娘娘移驾观看烟火。皇帝欣然起身,可却扬手对十四阿哥道:“胤祯,上来搀扶皇祖母。” 十四阿哥忙把佩剑交给大内侍卫,匆匆上前来。太后扶着孙儿,还忍不住拿帕子给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祖孙俩有说有笑往外走。岚琪看着满目欣慰,可她也会担心,儿子这样年少气盛掩盖不住光芒,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容不得多想这些,便要离席随圣驾到外头看烟火,忽而与玄烨四目相交,只见玄烨眼底有暖暖的笑意,似乎在对她说:“又胡思乱想,没什么可担心的。” 岚琪会心一笑,玄烨的神情愈发轻松。众人熙熙攘攘来到殿外,但见烟花升腾五光十色,漆黑的夜空被照得透亮,底下观赏者的脸,亦是随着火光时明时暗。太子妃跟在丈夫身边,不经意地侧过脸看他,恰逢金黄色的烟火在天空炸响,将丈夫阴郁的神情暴露无遗,慌得太子妃赶紧推了他一把,小声问:“胤礽,你怎么啦?” 胤礽漠然看了眼妻子,周遭人太多,他不宜回答什么,可心里却在说,那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由别的皇子上去伺候太后移驾;那么多年了,他头一次和其他阿哥一道不起眼地跟在后头;那么多年了,大概连皇阿玛都忘记了,还有他这个太子存在。 一面想着,一面将目光幽幽转向父亲身边,皇帝那里拥簇了一堆人,他正与身边的十四阿哥和八阿哥说笑。而太子这边也拥簇了一堆人,有宗室子弟也有大臣,怎么看着都像太子自有了一股势力另起山头,可是他想过去和皇阿玛融为一体,那两个兄弟倒是给他挪个地方呀! 而这样的光景,看在眼里的,又何止太子自己,机敏一些的大臣都会为皇帝今晚的言行做出自己对圣心的揣测,更重要的事,像太子惶恐自己的地位一样,他们早就怀疑东宫的未来,在皇帝势必会动摇东宫这件事上压了筹码。现在最麻烦的,就是太子之外,该对哪一位阿哥压下更重的筹码,皇帝的喜好每天都在变,纵然今天是八阿哥、十四阿哥光芒万丈,明日也可能换了别人,不知是皇帝故意混淆视听,还是他也在迷茫和选择,做臣子的唯有亦步亦趋、审时度势。 这一年,皇帝与岚琪商议为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准备婚事时,岚琪说十二阿哥办婚礼时,另择了一处宅子曾做好准备,是要留给胤祥的。那会儿始终觉得十三、十四会分开办婚礼,没想到还是凑在了一起。如今若是等十四的宅子再置办起来,至少要到明年春夏天,可玄烨却希望俩儿子年底就成婚。岚琪皱着眉头说:“那胤祯婚后住哪儿?” 玄烨不假思索地说:“老三他们婚后就住在阿哥所里,你让十四也继续在那里安置,外头宅子的事不着急,匆匆忙忙选不出好的地方,朕要好好看看风水。你跟胤祯说,朕不是想委屈他,就是不想他比其他兄弟委屈,才谨慎给他选宅子。他毛毛躁躁的,留在宫里,朕和你还能照应几年。” 岚琪知道这不难办,儿子虽然争强好胜,但并非忌妒心重,十三和他一道长大感情非比寻常,这事儿她一句话,孩子们都能顺从,就是不晓得玄烨选中了哪一家的姑娘。玄烨却塞给她名册和一堆画像,故意说:“朕已经选好了,你挑一挑,看看咱们是不是心有灵犀。” 岚琪恼道:“这是给儿子们办终身大事,能是闹着玩儿的吗?” 玄烨依旧笑着:“你挑一挑,若是挑中了的,儿子婚礼永和宫出的银子,朕给你包圆了。” 这下岚琪虽然有了劲头,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她根本猜不到皇帝是怎么想的,挑了半天没主意,就不乐意地撂下了。玄烨笑她:“白给你银子都不要,真是稀奇。”之后大手一挥,勾出四个名字,梁公公带了小太监展开四幅画像,小姑娘们都是花儿一样的容貌,十分招人喜欢,但岚琪却奇怪:“四位?” 玄烨道:“嫡福晋、侧福晋各一,胤禛纳侧福晋时你那样烦恼,不如早早就为他们解决了,争风吃醋什么的,没进门就该想明白,家里也该教好了,省得再来烦你。” 岚琪也不觉得不妥,只将未来儿媳妇们的画像再仔细端详,感慨道:“这一下,臣妾的人生大事,就算圆满了。” 数日后,圣旨下,虽然匆忙,可该有的规矩礼节和排场一样不少。皇帝指婚兵部尚书马尔汉之女为十三阿哥嫡福晋,瓜尔佳氏为侧福晋;指婚礼部侍郎罗察之女完颜氏为十四阿哥嫡福晋,舒舒觉罗氏为侧福晋,婚礼拟在腊月下旬。 留给宫里准备的日子,不足两个月,又是最得宠的永和宫的两位皇子同时举办婚礼,内务府的人原本打算尽其所能地置办得豪华隆重,岚琪却将他们叫去,当着荣妃和佟贵妃的面吩咐,只要不差礼节规矩,一切从简。来年预备着三月万寿节,宫里有数不尽的花钱的地方,皇子们的婚礼再隆重,也不能耽误了皇帝的五十寿诞。 佟贵妃倒是说:“你就不怕孩子们心里不自在,更何况十三阿哥还是敏妃的儿子,想想其他孩子的婚礼,外面的人该说你厚此薄彼了。” 岚琪笃悠悠笑着:“他们不会多想的,唯一要对付的,是胤祯暂时不能离宫,比起哥哥们少了些自由,他虽然不至于忌妒十三阿哥,可一定要来磨我,放他出去自由自在的才好。至于婚礼,不过是不要增添没必要的花钱之处,该有的排场礼节不会少了他们,毕竟也是皇上的面子,又是嫡福晋又是侧福晋,皇上要与四位大臣结亲,臣妾也不敢怠慢。” 正如岚琪所说,皇帝一下子要和四位大臣结亲,虽说皇子侧福晋是妾室,也要皇家钦封才成的。如今正是皇帝大肆打击权臣的时候,朝堂内人心动荡,可他却又突然与四位大臣结成亲家。此举带来的影响不可小觑,而四个家族都非庸碌之辈,在这个时候显山露水,皇帝显然是有重整朝纲的决心。 腊八前,十三、十四阿哥相约出宫去看新宅,虽然当初十二阿哥婚礼时已经置办好胤祥的宅子,但一直没人居住,且需要打点。近来皇帝给胤禛的差事越来越少,他也乐得休息一阵子冷眼旁观,闲下来就和毓溪一道为弟弟置办新家。 此刻兄弟们几圈逛下来,胤祯咕哝着:“四哥,我将来有了宅子,你也照样给我置办吗?” 毓溪就在一边,笑悠悠道:“十四弟这话说的,你四哥就算顾不上,还有四嫂呢,都是弟弟怎么好厚此薄彼。四嫂都替你想好了,你将来的宅子后院地界要更大些,给你置一个靶场,上回与额娘说起来,额娘也说你一定喜欢。” 胤祯顿时神采飞扬,可一想到他终究要住在宫里,目光又顿时黯淡,皱着眉头说:“也不晓得几时能选好,皇阿玛选址选好久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内务府的人就等着皇阿玛点头,皇阿玛不点头他们也不好办。我总觉得,皇阿玛故意留我似的。” 毓溪和胤禛互相看了一眼,没接这个话,倒是胤祥跑过去,拍拍他肩膀,笑意深深道:“不是说了,要问四哥那事儿吗?” 胤祯明白兄长的意思,顿时露出尴尬,俊美的少年脸一红,漂亮得像个小姑娘似的,但他满身骄傲豪爽的气息,真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有的。听见胤祥这话,胤祯用胳膊肘顶了顶哥哥道:“你怎么不问,不然你告诉我?” 胤祥也是一脸不好意思,冲胤祯挤眉弄眼的,两人纠缠半天没正经话。胤禛见他们鬼鬼祟祟的,不禁冷声问:“什么事,这么婆妈像什么样子?” 可十三阿哥见四嫂在边上,始终不敢开口,推搡胤祯,他也不好意思说,两人干瞪眼。结果是边上小安子贼兮兮笑道:“贝勒爷,内务府前几天送了夜里伺候阿哥的宫女来,可是主子们不知道怎么和那俩宫女睡觉。” 胤祯立刻冲上去踹小安子,骂道:“你怎么说出来了,没看到四嫂在吗?” 毓溪哭笑不得,对胤禛使了个眼色,自己悄无声息地带着侍女离开了。俩愣小子站在原地涨红了脸,胤祥见弟弟揍小安子也不帮他说话,小安子只好往四贝勒身后躲。 胤禛干咳了一声,呵斥胤祯:“胡闹什么,都要成家了。”但忍不住就笑出声来,好半天才忍下来,问他们,“既然送人来了,宫里人不教吗?” 胤祥尴尬地说:“十四弟多能耐啊,死活不让他们教,说这事儿谁不会,可结果、结果……” 胤祯推了哥哥急道:“怪我吗?” 胤禛看着他们打闹,还记得多年前自己喂他们吃饭时的模样,两个就那么点儿大的小东西,一晃眼,如今也要学着人道了。 “跟我来。”胤禛笑着,转身走开。他早已为人夫为人父,自然不会在弟弟面前为了这种事不好意思,想想曾经是皇阿玛提点他的,他把那些话原样搬给弟弟们听就好了。 十三、十四阿哥嘿嘿笑着跟了哥哥走,脸上都有初成人的躁动和兴奋,这模样让做哥哥的备感珍惜。胤禛对他们一向很严肃,此刻心中却暗暗希望,弟弟们这种纯粹的欢喜,能更长久一些就好了。 大吉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但永和宫两位皇子成亲,排场没有世人想象中那般隆重,但亲情温暖都在里头,宫里其乐融融、忙忙碌碌地度过一整天。十三阿哥正式离宫独自生活,岚琪倒是为这孩子眼眶湿润。相比之下十四还留在宫里且是自己的儿子,那份感情很不一样,望着胤祥叩首行礼时,岚琪能想象杏儿若还在世会何等高兴,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十三娶兆佳氏、纳瓜尔佳氏,十四娶完颜氏、纳舒舒觉罗氏,比起他们的哥哥更早享受了齐人之福,但岚琪也会担心,将来妻妾能不能和睦相处。如今高门大户已不是贤良淑德的代表,看尽了那些大家族出来的心思扭曲的千金小姐,什么家教门风,真要到眼前看见了,才能信的。 三日后,新婚的阿哥们进宫请安,弘晖、弘昀兄弟们因留在了永和宫,知道这日叔叔们要带着新婶婶来,小家伙们早早就扒在门前看光景。十三、十四阿哥带着妻妾有说有笑地过来,看到弘晖、弘昀在门前,胤祯感慨地说:“十三哥,从前我们也这样子吧。” 胤祥看到两个小家伙朝他们奔来,不禁感慨:“瞧着,真像是看到从前的自己了。” 兄弟俩一人缠了一个小叔叔,偷偷看新婶婶,新福晋们被小侄子瞧得赧然害羞,还未见到婆婆,已是满面通红。岚琪稍后瞧见了,说些体面客套的话,对四个孩子道:“往后日子过起来,就都熟悉了,你们四嫂在我眼里就像闺女一样,你们也不例外。但阿哥们兄弟多,妯娌就多,除了好好照顾阿哥们,额娘对你们还有个要求,就是别家长里短地在妯娌间嚼舌头。你们都是尊贵的皇子福晋,皇上的儿媳妇,哪怕端得高贵冷艳些,也比自降身份来得好。” 宫外也有传说,德妃娘娘温柔宽容,四位新人今日也觉得婆婆不难相处,行罢礼仪规矩,又说些亲昵的话后,就赶着吉时离去,往后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十四福晋与侧福晋因是住在宫里,比起别的儿媳妇来,更多机会进内宫与岚琪往来,数日后婆媳间已经熟络起来。完颜氏有着他们大金先祖豪爽的风骨,是个爽朗活泼的女子,与胤祯的脾气倒是很合得来;侧福晋舒舒觉罗氏则是普通官吏家温婉千金的模样,对于自己为妾低人一等的现实似乎没有什么不满足,总是姐姐长姐姐短地跟着完颜氏。岚琪见她们姐妹和睦,渐渐就放心了。 转眼就是除夕,整个腊月宫里都热热闹闹。到了除夕,人们的热情反而淡了,但岁末月初晦朔之交,是除旧迎新最最重要的时候,再如何腻歪了大鱼大肉美酒佳肴,如何腻歪了舞乐戏曲,皇室之人还是济济一堂,共度良宵。 从前佳节时,皇帝会出些题目来考皇子,答题好的重重有赏,答不上的也一笑了之,重在取乐。但如今阿哥们都已长大成人,这种事自然就轮到皇孙们了,毓庆宫的弘晳、弘晋,直郡王府的弘昱,三贝勒府弘晟、弘曦,还有四贝勒的弘晖、弘昀等,堂兄弟们都差不多年纪,个个儿虎头虎脑惹人怜爱。孩子们围着皇爷爷转悠,玄烨出题考他们,到底还年纪小,大多未正经读书,多半是答不上来的,不过是惹得哄堂一笑众人高兴。 但孩子们的个性不同,家里的规矩也不同,老大、老二家的孩子们显然更拘谨些,前头还玩得好好的,可一答不出皇爷爷的题来,就紧张得要掉眼泪。吓得大阿哥和太子不得不让人把自己的孩子带开,大过节的图吉利,怎容得他们在圣驾前落泪。 只有胤禛家的弘晖脸皮最厚,答非所问每次应着皇爷爷的话,都叫人啼笑皆非。玄烨气得都对胤禛说:“有空教教你的儿子。” 可是小孙儿根本不怕,和弘昀俩人缠着祖父,答不上的就刨根问底地问为什么。小弘昀更是直接坐在玄烨的怀里,皇爷爷拿筷子沾了酒给他尝尝,小家伙眯着眼睛乐呵呵地说:“好吃。” 夜里守岁时,皇帝也亲自带着几个皇孙,只是也有心不想让四阿哥家的孩子太扎眼,把毓庆宫的弘晳、弘晋也带了一道守岁。孩子们熬不住夜,很快就迷迷糊糊睡去了,玄烨便让人把他们都抱回去。 弘晖、弘昀被送回永和宫,岚琪心疼地把俩孙子抱在自己床上,坐在床榻边看着,就像从前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一样。 毓溪等着子时随额娘去英华殿上香,此刻尚未离宫,站在一旁不言语,倒是婆婆忽然对她说:“皇上疼孙儿,原本是最寻常的事,可孙儿一多,疼哪个才好呢?毓溪啊,弘晖渐渐大了,你要教他一些道理。” 毓溪心领意会,今天看着儿子被皇帝那样宠爱,她也隐隐不安,忙点头道:“额娘,我知道了。” 岚琪回眸见儿媳妇神情紧张,笑着安抚:“我只是这样一说,你和胤禛都不张扬,没的叫孩子们太扎眼是不是?你不用紧张,你们并没做错什么,小孩子招人喜欢,人人都一样。”她心想,宠孩子是玄烨的事,他今晚若是一直抱着毓庆宫的小阿哥,就什么事都没了,却不知皇帝是太高兴了没在乎,还是故意做给底下人看的,岚琪一时也猜不透。 毓溪则更加谨慎,连声答应着:“额娘,我和胤禛往后都会小心。” 岚琪心中一叹,看了看毓溪窈窕的身材,多希望能再见到她大腹便便。不是她动那些念头没事儿寻晦气,世事无常,自己当初也从没想过会失去胤祚,但她膝下还有其他儿女,终归是慰藉。毓溪就弘晖这一个孩子,将来万一有什么事,岂不是等同要了她的性命?但想着想着不免自责,大过节的,她胡乱想什么。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二章 暗中查太子 除夕守岁后,皇帝初一祭告太庙社稷,见过王公大臣的朝贺,原打算初二就动身南下,宫里宫外都准备好了,偏偏遇上京畿大雪,风雪肆虐不宜起驾,更有北方州县遭遇雪灾,南巡的事再次搁置下。朝廷上一面疏通南下的路,一面拨款赈灾解救百姓之苦。这一折腾,皇帝索性在宫里过了元宵节,于正月十六起驾。 皇帝寿诞是三月初八,但圣驾拟定回程的日子是三月十五。二月中旬时岚琪收到书信,玄烨说免寿宴免朝臣敬贺,仅回京后宫内小聚即可。 再有给朝臣的圣旨,亦是如此。另因大阿哥效仿父亲当初为太后制作万寿无疆屏风,也如法炮制了一架屏风进献给父皇,玄烨特地叮嘱不收这份礼物,让大阿哥把自己写的《万寿无疆赋》誊录在册送给他即可。大阿哥虽然不高兴,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原本在众阿哥准备的贺礼中十分显眼张扬,一下子变成了最尴尬的事。 接到圣旨后两日,大阿哥进宫给母亲看自己准备的誊本,用金丝红绸装订的书册,请书法名家仔细抄写。惠妃只是看了一眼就叹气,摆手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你阿玛的心呢?难道这是老八的主意?” 大阿哥嗤之以鼻,哼道:“文章是他写的,我要做屏风他就反对,说弄一幅字轴皇阿玛就会高兴,我不答应,觉得那样太寒酸了。这下被他说中了,我怎么好觍着脸再去问他?” 惠妃叹:“老八倒是真心帮你,可你啊,你阿玛一向节俭,对太后孝敬那是必须做的事,金山银山他也会搬去宁寿宫,可对自己……你没看到乾清宫里用的东西极少翻新?你弄这么金灿灿红澄澄的一本子东西,回头他问你,一寸丝绸要养多少蚕吐多少丝才能得到,你回答得上来吗?” 大阿哥一愣,满脸不服气,惠妃劝说:“随便找一册干干净净的本子,你亲自一笔一画写上去。” “我的字不好看。”儿子反驳。 “那也是你的心血。”惠妃恨其不争气,将那花里胡哨的本子自己收下,吩咐儿子,“你照我说的去做,你阿玛就是不给笑脸,也绝不会说你什么。你若是再弄这东西送上去,他就要为了屏风的事怪你了,你怎么也不该学着他给太后做屏风照样给他弄一遍,你阿玛怎么敢和太后比肩?傻儿子啊。” 惠妃随口又问:“老八准备了什么礼物?” 大阿哥摇头表示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忙,皇阿玛好像许了他什么差事正在查,弄得神秘兮兮的,估摸着过阵子等皇阿玛回来就能知道了。” 惠妃眉头紧蹙,细思量如今朝堂的局势,秘密查的事能有什么,难道说要给残存在索尼挣下的那座大宅子里的人最后一击?若真是如此,皇帝这是要赶尽杀绝了,当初对付明珠也不曾如此,下一回再这样发狠,又会冲着谁去? 三月初八是万寿节,皇帝虽在回京的路上,宫里不能少了相应的礼节,众妃嫔、皇子、福晋等,在太后的率领下,在英华殿拈香行礼,祭告列祖列宗,求庇佑皇帝龙体安康,大清国运昌盛。礼节之后,太后在宁寿宫搭了戏台,荣妃、惠妃与太子妃拥簇太后先行,岚琪留下打点英华殿内剩余的事,晚走了几步。正好宜妃在等接她的轿子,听正她与敬嫔、安嫔戏谑:“太子妃天天都从我门前过来英华殿,听说是求子,可是太子出门在外,她和哪个去求子?” 也就是宜妃敢拿毓庆宫当玩笑,岚琪轻咳一声从边上过。敬嫔几人略觉得尴尬,宜妃见她大大方方走过去,以为岚琪要走在自己前面,不免道:“永和宫的轿子还没到呢,德妃姐姐,过来的那一乘轿子是我的。” 岚琪且笑:“春暖花开了,走一走松松筋骨。” 宜妃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腰腹,看着德妃远去,自家轿子到了眼前,一时没好气,吆喝桃红:“我们也走吧。” 但从英华殿到宁寿宫的路很长,宜妃紧赶慢赶地来,台上的戏已经开锣打鼓地唱起来了。她刚要进门时,一群小家伙撒欢儿从里头冲出来,小皇孙小郡主们要结伴去御花园给太祖母摘花戴,宜妃被他们撞得直踉跄,后面太子妃、文福晋、五福晋、八福晋、九福晋款款出来,朝宜妃娘娘行礼,要跟着一起去。 “年轻就是好。”宜妃望着大大小小远去的身影,对身旁桃红叹息,“若是还能回到昔日佟妃娘娘请我们看戏的时候,这辈子我真想重新活一场。” 御花园里,孩子们各自散开,去给太祖母摘花,太子妃和福晋们都吩咐他们要小心别被树枝刮破了脸和手,有乳母宫女们跟着不会有错,妯娌几人便在向阳处找亭子坐下闲聊。九福晋说:“皇祖母如今越发喜欢热闹的戏码,吵得头都疼了,我可宁愿来这里,和嫂嫂们看着孩子。” 五福晋问九福晋家里的小阿哥好不好,说起十四阿哥的侧福晋也有了身孕,她们不由自主地就谈起了生儿育女的事。九福晋虽然不敢指摘太子妃的不是,可她心里看不起毓庆宫如今的境遇,对太子妃根本谈不上尊敬,纵然八福晋几次眼神提醒她不要再多嘴,她还是再三戳太子妃的痛处。太子妃再好的涵养,也不乐意听这种话,借口坐在这里看不见孩子们了,便起身离开了。 她一走,九福晋便轻笑:“只怪她自己,端得太辛苦了,怨不得别人。” 太子妃随意走着,因见几个孩子爬得高,她不得不将身边的人都差出去,让他们小心些。自己不知不觉走到河边来,却见自己的女儿正和四贝勒府的弘昀说话,看到孩子心情好多了,悄悄走上前想吓唬闺女。 可是才走近,却听女儿在说:“弘晖哥哥怎么不来呢,弘晖哥哥会编花篮。” 弘昀却道:“我哥在陪着太祖母呢,我额娘说了,我哥是大额娘的儿子,太祖母最疼他,他和我是不一样的。” 小郡主奇怪:“哪里不一样了。” 弘昀眨了眨眼睛说:“反正不一样,我额娘说她是侧福晋,所以不一样。” 小孩子简单的几句话,却惹得太子妃不高兴了,原本想逗逗女儿的心思顿时消失,而闺女那时候被眼前飞过的蝴蝶吸引,跟了蝴蝶跑开,身边的宫女嬷嬷一下都跟了去,意外的是弘昀身边却没有人。 却是那时候,弘昀手里的一枝花被他失手落到河里,小家伙伏在大石头上想伸手捞,太子妃不由自主就跑过来,着急地喊着:“弘昀,你要小心。” 可是鬼使神差地,在接近那孩子的一瞬,不知道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本该抓一把孩子的衣襟把他拎起来的手,不受控制地朝前用了一把力,“扑通”一声孩子从大石头旁落到水里。 这一下才让太子妃惊醒,着急地张口要喊人,回眸就见八福晋目瞪口呆地站在不远处。 “我、我不是故意的……”出了这样的事,太子妃本能地开始为自己辩解,可却眼睁睁看着八福晋冲向她,猛地一把将她推下水,然后高声喊:“来人,太子妃落水了。” 御花园里一阵惊慌后,太子妃和弘昀小阿哥都被捞了起来,其实那里的水很浅,对孩子或许危险,对太子妃来说完全能在水里站起来。当然八福晋也没考虑到这些,只是觉得刚刚推下去,要救上来不难,趁乱时她在惊愕得说不出话的太子妃耳畔道:“娘娘不要怪我,若不是这样,就说也说不清楚了,您说呢?” 太子妃猛然清醒,可不是吗,她若不一同掉下去,旁人指不定会闲言闲语。她真的没有想要推弘昀下去,她根本不记得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邪念,怎么会有? 这件事报到宁寿宫,太后大怒,原本跟着的一竿子奴才和御花园里的人都要倒霉,偏偏今天是好日子,反叫他们走运,太后停了戏责骂几声,搂着小弘昀便算罢了。等太子妃换上干净衣裳再来,太后挽着手上上下下地打量,连声道:“傻孩子,你万一有什么事,胤礽回来我如何向他交代?” 众人见太子妃脸色苍白,据说手臂上还擦伤了,小弘昀又哭哭啼啼地说是伯母把他抱上岸的,便都赞太子妃舍己救孩子,总算没有节外生枝,总算那一晃神把弘昀推下去的事,从此湮没在河流里了。 宁寿宫的热闹散了后,太后让岚琪把孙儿抱回永和宫照顾,毓溪领着弘晖寸步不离,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不敢放开。今天这事实在很蹊跷,幸好那会儿太后正搂着弘晖说话,她没跟了去,侧福晋面如菜色地跟在一旁,毓溪只有安抚她,“往后咱们家的孩子,还是自己玩儿吧。” 这话岚琪听见,没多说什么,亲自抱着惊魂不定的小弘昀,等太医再来看过后,才哄着他睡过去,看到孩子睡得安稳,总算安心几分。对儿媳妇们则道:“荣妃让你们带孩子过去拿西洋玩具,虽然我也赞成你们往后好好看着孩子们,可总不能在人前失礼,显得你们小气。你们一道带着孩子过去,别让弘晖、念佟离开自己眼前就好。” 毓溪和李侧福晋都不大情愿,但宫里的人情的确也逃不过,荣妃也是好心给她们一个台阶下。不然往后其他宫里的娘娘或阿哥、福晋都不敢邀请四贝勒府做什么了,那样才真正尴尬,显得他们家的孩子多金贵似的,毓庆宫里的小阿哥、小郡主们都没见被这样护着。 可是念佟却说她要和弟弟在一起,不肯跟了母亲去景阳宫,岚琪见小丫头眼皮沉重也是要犯困的模样,便就答应了。却没想到毓溪娘儿几个一走,小孙女却伏在自己肩头告诉祖母:“我看到婶婶把伯母推到水里去了。” “婶婶?”岚琪皱眉头,落水的伯母自然是指太子妃了,那又是哪个婶婶推太子妃落水? “八叔家的婶婶。”念佟清楚地告诉祖母,小姑娘已经是能分辨事情轻重的年纪,很懂事地说,“我觉得是大事情,不能随便讲。”她乖巧地问岚琪,自己没在太祖母面前说那件事,是不是不算撒谎骗人。 岚琪爱怜地搂着孙女,告诉她这事儿就她们祖孙俩知道便好,又劝念佟把这件事忘记,温柔地哄她:“兴许是你看错了呢,现在弘昀没事儿了,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岚琪怎么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事后悄悄把跟着小皇孙们去园子里摘花的人都问了一遍。果然当时是疏忽了,弘昀身边没人,永和宫那会儿跟去没几个人,孩子们多,一个晃神就错过了。他们很自责,岚琪则与太后一样,念着皇帝万寿,赦免了他们的罪过。 但心中一直惦记着念佟那句话,夜里在宁寿宫用膳时,不经意地看了太子妃和八福晋一眼。后者依旧谈笑风生落落大方,可一向稳重的太子妃却着了魔似的,在旁人看来仿佛是之前的惊吓还没回过神,可岚琪已经不得不怀疑,太子妃是否另有心事。 那之后两天,也没见八福晋和太子妃有什么往来,只等后来要准备接驾,以及后宫里摆家宴的事,众妃与皇子、福晋聚在宁寿宫说话,散开时八福晋与其他妯娌自然地和太子妃走在一起。众人渐渐各自随母妃回殿阁,她们俩有一段路单独走着,八福晋才匆忙对太子妃解释:“那日的事,一直没能向您请罪,当时惊慌失措,臣妾也只能想到那个法子才能让您摆脱嫌疑,伤了娘娘玉体,还请您谅解。” 不料太子妃竟是一脸傲然冷漠,目光上扬,根本不看八福晋,口中冷冷地说:“什么事?本宫怎么不记得了,弟妹这是在说什么?” 几日的冷静,太子妃已经缓过神了,早料到八福晋会来向她解释,可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她有她的尊贵和骄傲,她不能为了一件根本没什么人看到真相的事往后授人以柄,不想一辈子在八福晋面前矮三分,她可是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 八福晋完全没想到,太子妃竟然是这个态度,她暗下以为太子妃会感激她的相助,当日若非那样一闹腾,太子妃若不是同样从水里被捞出来,弘昀那孩子只要迷迷糊糊说一句他是被人推下去的,这事儿就没的收场了。而现在因为伯母和自己一道落水,又是被伯母抱上岸的,那孩子记忆错乱了,忘记了背后那一股推自己下水的力气,孩子到底年纪小,记不了那么多的事。 结果,太子妃竟然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抹去了八福晋的好意,更掩盖了她自己的罪恶。 八福晋强忍住内心的怒意和尴尬,努力端着大方从容的笑,应着太子妃的话道:“没什么事儿,臣妾想着,太后娘娘那日点的戏码热闹,皇上回来大概也会喜欢。” 太子妃却道:“皇阿玛喜欢文戏,回銮后在乾清宫摆宴的戏码,已经定下了。” “是。” “没什么事儿了吧?”太子妃清冷地含笑问,见八福晋摇头,她心中一定,带着身边的人便扬长而去。 八福晋低垂着脑袋,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冷,唇边的笑容也渐渐扭曲,化作一抹带着恨意的不屑讥笑。抬起头望着太子妃的背影,朱唇微微嚅动着,极轻地自言自语:“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未来的皇后?” 而那场闹剧,并不曾传到回銮途中的皇帝跟前,一则怕皇帝担心,二则也是小事没必要宣扬,太后暗示岚琪也不要告诉皇帝,故而即便有书信往来,岚琪也只字未提。且因书信往来频繁,岚琪也担心路上出什么岔子,她和玄烨的书信只有风花雪月只有宫闱安宁,一点儿正经事也没有,哪怕被人半程动手脚,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至于皇帝,此番南下路程匆匆,虽说要续旧年南巡之路,但并非游山玩水,而是专门为了治黄淮河水南下。万寿当日更以“四海奠安,民生富庶”颁昭全国,此番黄淮河工大定,可保护流域百姓十数年不受灾害,了却皇帝多年夙愿,恰逢圣上五十寿诞,朗朗乾坤,盛世繁华。皇帝心情好,随扈百官自然高兴,连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这日将出山东境界,皇帝下令之后日夜兼程直奔京畿不再停留,太子来劝皇帝保重龙体,父子俩说了会儿话,正好永和宫的书信送到,太子刚刚退下,就见里头的人出来,说皇上找四贝勒。胤礽心中很不畅快,忍不住派人暗中留心皇帝和四阿哥说了什么话,后来听闻父子俩只是一道看了德妃娘娘送来的弘晖、弘昀写的寿字贺礼,再无其他。太子不禁暗中嘲笑,父亲果然是老了,开始耽于享受含饴弄孙之乐。 彼时玄烨一面拿孙儿写的寿字给儿子看,一面笑道:“这几个字必然是你额娘握着他们的手写的,一笔一画都是你额娘的风骨,你那俩儿子写的字朕瞧过,几时这样端正过。弘昀便罢,弘晖不小了,你不能总放任他不长进,若是家塾不严谨,就送到宫里书房念书。” 胤禛自责,唯有推在妻子身上说:“毓溪溺爱弘晖,儿臣有时候插不上话,如今皇阿玛有示下,儿子往后说话也有底气了。” 玄烨睨他一眼,不过想想自己在岚琪面前说话也少几分底气,不怪儿子惧内,这种事夫妻间是情趣,拿出来说就丢脸了。干咳一声略过这件事,而后却问他:“这次南下治水,你学着什么了没有?” 胤禛如实道:“儿臣收获颇丰,但脑袋里塞了太多东西,一时乱了条理,还需要回京后慢慢消化。皇阿玛若是有兴趣,儿子正在拟文章,想整理记录此番经历,当作寿礼送给皇阿玛。” 玄烨笑:“你倒是便宜。”心内一转,又问,“你额娘可有与你通信。” 胤禛颔首:“额娘问过儿臣,皇阿玛可安好。” 玄烨眼神微亮,含笑再问:“她可问过你准备贺寿礼的事?” “额娘只是叮嘱儿臣注意冷暖,问皇阿玛可安好,叮嘱儿臣留心照顾您的身体,再没有其他的事。”胤禛一五一十地说,但见父亲面带微笑心情极好,想想五十大寿也非人人都能过的,的确值得高兴。 玄烨自然不会告诉儿子他为了什么而开心,过年时他问岚琪万寿节送自己什么贺礼,见她闪烁其词一副毫无准备的模样,就知道这一回岚琪是没主意了。岚琪没主意,自然就是他来决定,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了。 “皇阿玛,若没有别的事,儿臣退下了。”胤禛不晓得父亲那么乐呵是为了什么,但他还有别的事在身,明日就启程直奔京城,一路关防不得不谨慎打点。 “跪安吧。”玄烨随口说,可心中一个激灵,又把儿子叫下,吩咐他,“你可知道年羹尧?今年入翰林院了,已经在京等待见过朕后领差事,朕回去有很多事要做,恐怕没时间见他,你替朕应付了吧。” 胤禛想了想,问父亲:“可是湖广总督年遐龄之子?” 玄烨点头:“年家是前明至今世代为官的家族,长子年希尧已经在工部任职,是个读书人。年羹尧文武双全,凭本事一步步走到京城,可出了他们的地界,在京城就未必吃得开,总之你带一带他。弘昀的生母也是汉家女子,别人可以瞧不起汉臣,你不要随便轻慢人家,将来若是栋梁之材,能从四贝勒府门下出来,往后你在朝廷办事,就更容易了。” 难得听到父亲说这种话,胤禛有些不知所措,忙领旨谢恩,父亲又道:“你打了舜安颜的事,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国舅府是朕的外祖家,亦是你皇额娘的娘家,舜安颜也罢,对佟国维岂容你不尊重?回京后你自己看着办吧,给朕一个妥善的交代,朕不愿再见你冲动鲁莽,有下一回,决不轻饶。” 前头还谈笑风生,一转眼又严厉起来,四阿哥心中咚咚擂鼓,只敢连声答应,匆匆退出来后才舒口气 。伴君如伴虎,他不能一时高兴就把自己纯粹当儿子,如今更多的时候,自己是他的臣工了。之后匆匆赶去调配明日启程的关防,比起舜安颜,富察傅纪真真是很让胤禛顺心的得力帮手,富察家的人没有半点儿骄傲的心,忠心耿耿办事稳妥。胤禛甚至想,将来自己的孩子也能与富察家结亲就更好了。 此时深宫之中,环春刚刚翻出一盒珍藏许久的老参,岚琪看过后,觉得不妥当,又让环春另找出好的来,分别包好让人即刻送去裕亲王府和恭亲王府。这几日传进来的消息,两位王爷都已在弥留之际,正是普天同庆皇帝五十大寿的时候,皇室里却正面临着生命的消逝,让岚琪微微觉得无奈的是,皇帝对此好像很冷漠。 两位王爷对太后很孝敬,在太后眼里不分彼此,岚琪这么做也是希望宽慰太后的心。果然东西送出去不久,裕亲王福晋就差人进来谢恩,太后便将岚琪叫到跟前,带着几分商量的口吻说:“皇上对这事儿一直淡淡的,我知道皇上有他的心思,当初对待安亲王府亦是如此。皇额娘曾对我说,与其让底下小辈们仰仗祖荫庸庸碌碌地吃皇粮,不如断了他们的后路,让他们自己闯一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要一代强过一代才有得传承。” 岚琪连连称是,但太后又道:“可你知道皇上是重情义的人,为了大局他要做出一些冷漠的事,心里头却未必过得了那个坎,何必留下遗憾呢,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你若说得上话,但凡劝几句,别叫他将来后悔伤心。” 这些话听得人内心沉重,而岚琪则更久远地想到将来,她和玄烨百年之后,留下那么多的孩子,他们之间又会是何种光景。 很快,两位王爷病重的消息传开,但经太医救治,又都缓过一口气,仿佛眼下普天同庆的时候,连死都成了欺君之过,不能在这样好的时节里去世,不能给皇帝的好事添堵。留在京城的阿哥们,和其他贝勒、王爷都已纷纷登门探望,连着几日春雨绵绵,圣驾抵京前一天终于放晴,八阿哥也忙完了手头的事,特来裕亲王府慰问皇伯伯。 阳光晴好,家人搬出躺椅,铺了褥子将虚弱的王爷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胤禩来时福全正眯着眼睛打盹,听得一声:“给皇伯伯请安。”睁开眼,恍惚见到皇帝年轻时的模样,心中一惊,待清醒过来,才看清楚是皇帝的八子胤禩,不免呵呵笑:“八阿哥,越发长得像皇上年轻时候了。” 胤禩知道,他的眉目更像母亲,觉得裕亲王必然是病糊涂了,而裕亲王不过比父亲年长一两岁。一般年纪的人,皇阿玛龙马精神帝王气盛,而皇伯福全却仿佛已进入垂暮之年。眼瞧着,竟如七八十岁般衰老,想想他曾经叱咤沙场何等英姿,此一时彼一时,不免暗暗慨叹。 一老一少闲谈几句,裕亲王不知是病体好转,还是回光返照,在太阳底下精神很是不错,问了几句胤禩如今外头的事。让胤禩惊愕的是,久病不出门的皇伯父,竟然知道自己在查索额图一家的事,他突然心中发慌。 他自以为隐秘在做的事,却是国舅府知道,皇伯父也知道,那索额图不可能被蒙在鼓里,但两个月来什么奇怪的事都没有发生,好像他们真的坐以待毙。而对胤禩来说,最最难的是,那些牵扯到太子的罪证,到底要不要呈报给皇上知道。 院落外头,十四阿哥步履生风地进了宅门,裕亲王福晋正带了茶要送过来,见胤祯也来了,笑说他们兄弟怎么没一道来,说八阿哥正在院子里陪王爷晒太阳。胤祯便亲手接过茶盘说:“伯母辛苦,您歇着去,我和八哥会伺候伯父,有什么事儿再叫您不迟。” 他说着往门里转,只是一瞬间的差别,错过了八阿哥环顾四周的目光,八阿哥以为院中没有旁人,胤祯则不知道八哥刚刚打量过四周,他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脚步轻盈地靠近伯父和兄长时,听得裕亲王长叹一声说道:“这件事,要看皇上之后怎么安排,是收了你的举证后另找其他人来办,还是要你拟折子直接弹劾赫舍里家的人。后者不管怎么做,你反正都里外不是人,也就别在乎做到哪一步了,可前者就不同,若只是要你暗中举证,那你做到什么程度,皇上在心里就怎么看待你。这样一来,究竟是为了江山社稷把太子也算进去,还是为了手足情深保住你的太子哥哥,呵呵呵……难啊。” 胤祯听得这些话,不禁眉心紧蹙,不自觉地就朝后退去,原路返回到门外,定一定神,嚷嚷道:“八哥,你来看伯父,怎么不叫上我。” 八阿哥一紧张,但见弟弟刚刚从门口咋咋呼呼地进来,才心定方才的话应该没有叫他听见,迎上来接过茶盘,嗔怪道:“别嚷嚷,吵着伯父休养。” 胤祯若无其事地跑到伯父身边,笑着说:“伯父你怎么老躺着,赶紧起来,我们骑马狩猎去。” 裕亲王呵呵直笑,拍拍胤祯的胳膊说:“小十四都长这么大了?”目光幽幽一转,看看老八,再看看十四,记得他们刚才那一阵亲昵,意味深长地笑着,“你们兄弟和睦,皇上一定高兴,真好,真好……” 兄弟俩各怀心事,但都没表露出来,陪着伯父又说半天话,到底是久病之人耗不起太多精神,他们没多久就出了王府。 胤祯说他是从恭亲王府过来的,皇叔已经吃了药睡下,让兄长不必此刻过去。胤禩也是心不在焉,刚才与伯父的话没说完,他多想听一听这个比自己更了解父亲的长辈的建议,此番向父亲举证,到底要不要把太子算进去? 忽然听十四说他要回宫了,八阿哥才恍然想起深宫里的母亲,忙道:“明日皇阿玛回宫,一些事我要找内侍卫交代,和你一道回去。” 进了宫,少不得顺道入内宫请安,那一日八阿哥在延禧宫待了良久才离开,而十四阿哥在路过毓庆宫时,莫名其妙地停下了脚步。举目望着那座象征着大清未来的宫殿,他仿佛此刻才真正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份的转变,他不是小孩子了。 翌日,圣驾顺利抵京,前去接驾的人少不得忙碌,后宫中并没有特别的事,妃嫔们不需要列队相迎。从很早开始皇帝就说,他出门回来不要有那烦琐的礼仪,六宫照旧过日子就好,今日亦如是。 但永和宫里,岚琪却难得忐忑不安,等绿珠喜滋滋来通报说皇上到乾清宫了,她心想玄烨至少今天不会过来,可结果没多久就有圣旨传来,让永和宫上下预备接驾。 环春熟稔地吩咐底下的人各自准备,回过身见她家主子坐着发呆,迎上来笑道:“娘娘还是换上内务府新送来的春衫,叫皇上耳目一新多好。” 岚琪不耐烦地说:“他信中说回来就要问我拿贺礼,你不是说替我想主意,主意呢?贺礼呢?” 环春贼兮兮地笑着:“奴婢懂什么,还不是娘娘最懂皇上?” 岚琪轻轻咬唇,玄烨的心思的确是她再懂不过的了,其实自己随便找一件东西当作贺礼,皇帝也不见得不高兴,可那样自己的心意传达不了,玄烨吃准的就是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皇帝什么都不缺,给任何金银珠宝、字幅画轴都不稀罕,心头最重的,是江山天下、黎民苍生,可这事儿岚琪左右不了。唯一能给他的,就是这永和宫里小小一个家的温馨安逸,可如何才算温馨,如何才是安逸,从来也没个准数,要紧的,还是皇帝高兴不高兴。 她起身站到大衣镜前,身上是香色绣金纹的家常褂子,发髻低低坠在脑后,赋闲在永和宫里,连多一支簪子也不肯戴,整个人素净得很。 唯一可骄傲的,大概就是她十年如一日保持的身段,那是荣妃也已经无法再维持的曼妙身子。随着年纪渐渐上去,娘娘们的衣衫尺寸越来越大,要养得肌肤莹润就不能饿得面黄肌瘦,顾此失彼,再美丽的容颜也抵不过岁月匆匆,但这些还都在她的身上,是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年华已逝的骄傲。 环春捧来内务府新做的春衫,桃红柳绿各色鲜亮锦缎做成的新衣,那崭新的缎子面上像敷了一层油光,太阳底下闪闪发亮。刚送来时,岚琪头一眼看到就说:“我都几岁了还穿这颜色,针线房的人想什么呢?我不嘱咐,就这样送来了?”于是新衣服搁着,一直没上身。 此刻环春见主子看得眼神发呆入定似的,灿烂一笑,将衣服在明窗下铺开,转身去捧来金银首饰,站定了笑道:“圣驾转眼就来了,娘娘再犹豫,万岁爷就进门了,您若是决定不打扮,奴婢这就收起来。” 岚琪不由自主朝外头望了一眼,几步走上前,指着绿底百蝶穿花的袍子说:“就这件吧。” 环春大喜,吆喝玉葵几人进来伺候,一面看着外头的动静,一面给娘娘装扮。一袭绿衫,直将满园春色都穿戴在身,但针线房当真不敢对娘娘开玩笑,锦缎色彩虽鲜艳,纹缕花样都是极稳重端庄,袖口衣摆黑缎金线滚边,一下就把轻佻的春意全遮盖了。 “奴婢虽不该这样讲,可是娘娘您这样一打扮,比平日要年轻好几岁呢。”玉葵和环春依偎着看自家主子,岚琪也禁不住在镜前转了一圈,看到镜中春意盎然的自己,亦是十分满意。 “娘娘,唇上还差一抹胭脂。”环春扶着岚琪在镜台坐下,为她重新在腮边扑了蜜粉,转身要叫玉葵拿东西,竟惊见皇上已经在门前,玉葵在皇上身后冲她张牙舞爪的,她赶紧悄悄退下了。 偏偏岚琪因信任身边的人,压根儿没在乎她们进进出出的动静,正看着镜子里精美妆容下的自己,虽不见得画成了国色天香,可的确更精神鲜亮,她也看着喜欢。 此刻抿了抿唇,拿起胭脂轻点,星点嫣红在唇间散开,画龙点睛般,镜中的自己立时变得更加妩媚,可她的指尖还沾着胭脂逗留在唇边时,镜子里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他的眼底有春色,笑得那么开怀舒心。 岚琪像是被人窥见了最私密的事,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刚刚点红的双唇不自觉地摆出负气的模样。玄烨却慢步走上来,拉过她沾着胭脂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背上画出两条长长的痕迹,促狭地说:“旁人若问这是什么,朕便说是德妃娘娘亲的。” 岚琪气恼地要抽出手,却被人轻轻一拽拎起来整个儿抱入怀中,明朗白天,这样近互相对视,玄烨眼角的皱纹她都看得清清楚楚。突然就后悔自己刻意用脂粉掩盖岁月,这会儿他若亲吻自己,岂不是要啃一嘴的胭脂? 可玄烨没有让她尴尬,紧紧抱着她纤柔的腰肢,只将脸蹭在她顺滑的发鬓上,心满意足地笑着:“香喷喷的,朕一路过来就闻见香味了,心想今年园子里的花儿开得那么好?原来香味从你这里来!” 岚琪的身子完全没用力,被他大力而安稳地抱着。这两个月里她想过,皇帝南边走一遭,不知怀里又要抱什么新鲜小人儿。结果其他妃嫔比她更上心,多方打听下来,都说皇帝此行不闻野花香,水里蹚泥里走,尽操心黄淮流域老百姓的事儿,就是江南春光无限好,他也没多看一眼。此刻人家那么激动贪婪地抱着自己,可见是真真两个月没近女色了。 她正游神想着这些,玄烨突然问她:“朕这次,可没有做半点儿叫你伤心的事,做得可好?” “难道不是应该的?”岚琪嗔道,“这也值得皇上骄傲自满?” 玄烨皱眉头:“不然呢,朕若带着江南美人回来,你能高兴吗?” 岚琪笑:“皇上五十大寿,得几个美人相伴是好事,臣妾为什么要不高兴?”她顿一顿,果然见玄烨目光有变化,紧跟着又道,“可哪个敢领进紫禁城的门试试,永和宫不答应的事,谁敢点头?什么江南美人,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玄烨笑意深深,在她腰下捏了一把,唬得岚琪生怕被闯进来的宫人瞧见,可皇帝却说:“朕不让他们进来,哪个敢进来?” 她轻拍他的胸口:“大白天的,你也累了,歇一歇才好,明晚就摆宴贺寿,别辜负了大家的心意。” 玄烨当然不会大白天和她胡闹,可是不肯放开,笑着问:“说起摆宴,连小弘昀都给朕送贺礼了,我们德妃娘娘的贺礼呢?” 岚琪晃了晃脑袋,反问:“皇上要什么,臣妾有钱,天涯海角都给您置办回来。” 玄烨摇头:“全天下都是朕的,朕还稀罕你拿钱去换东西?” “那不就结了,赶紧歇下,臣妾去给你倒茶来喝。”岚琪敷衍着,想趁机溜走。可玄烨怎肯放过她,揽着腰纠缠:“朕的贺礼呢,咱们信? ??说好的,回来就给。” 岚琪知道她是躲不过了,把心一横道:“还打算去哪儿要,不就在你手里了?” 玄烨一脸茫然,故意问:“朕怎么不明白。” 话音才落,眼前娇柔妩媚的美人就踮起脚扑上来,在他的唇上重重一吻,而后顺势把自己推开,她往后躲了好几步,不耐烦地说:“这下明白了吗?” 玄烨轻舔唇边的香甜余味,眼前灵动的绿意春色,仿佛让他们都回到年轻时,也许五十大寿最好的贺礼,就是与相爱之人还能在一起。此时此刻他已然心满意足,优哉游哉地看着岚琪得意扬扬地离去,心想就让她得意一阵子吧,待得月色皎洁时,倒要看看是哪个最得意。 永和宫的夜色多美,外人永远也看不到,夜幕降临时,紫禁城照旧静谧如常,皇帝在家不在家都是一个模样,对于盼不到的人来说,一辈子就那样了。 毓庆宫里,太子同样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太子妃与侧福晋侍妾们将他迎进门。可他却等不到美娇娘梳妆打扮笑脸相迎,文福晋几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被太子妃打发了,而妻子那张脸,都不记得多久没再露过笑颜。 夜深人静时,扫兴的太子忍不住抱怨:“我一路与皇阿玛十分融洽,这又是什么事,戳你脊梁骨了,能不能对我笑一笑,我就见不得好脸色吗?” 太子妃却扑上来拥住了丈夫,含泪道:“胤礽,我们再生一个孩子,生一个嫡皇孙可好?我不想你有任何被人可指摘动摇的地方,子嗣也是其一,胤礽,我们再生一个孩子。” 太子看到妻子解开了她自己的衣领,甚至伸手来解他的衣衫,吓得他把妻子推开,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了,这又是闹什么,我们不是有儿子吗?怎么又扯上嫡子庶子了,你还在为了侧福晋那几句话耿耿于怀,你能不能正常一些?” 太子妃却突然崩溃,身子坠下跪坐在地上,捂着脸哭道:“胤礽,我们还能撑多久,你知不知道这两个月,你被人查得彻彻底底,你知不知道那些事一旦送到皇阿玛面前,等待你的是什么下场?” 胤礽脸色骤变,这两个月他天天跟在皇帝身边,没有任何人给他传递信息。如今赫舍里一族苟延残喘,谁都想踩一脚,他们早就没有了通天的本领。 他紧张过京城的局势,每天都学着在随扈官员的脸上读一读风云变化,可父亲对他极好,父子俩同进同出,十分亲昵。在他看来,自己就是值得父亲骄傲、是让他愿意昭示天下的东宫储君。妻子这话,怎么和来去路上的光景处于两处极端,怎么了,他要完蛋了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胤礽焦虑万分。 翌日,因尚未恢复早朝,皇帝起得晚,用早膳时,门外传消息进来,说十三阿哥的侧福晋有喜了。早晨府里福晋与侧福晋一道和十三阿哥用早膳时,侧福晋突然不舒服,才发现快三个月的身孕,该是十三阿哥跟着南下前的好事儿。 玄烨很乐呵,得意扬扬地笑:“到底是朕的儿子。” 岚琪意味深长地看他,轻声道:“皇上,大早晨的您正经些可好。” 玄烨点头:“朕正经得很,难道你想歪了?” 气得岚琪不再理他,玄烨又不得不哄她。好些日子里整座皇城整个皇室都喜气洋洋的。 自然再如何喜庆,还是有不能避免的伤感,家宴时裕亲王、恭亲王的缺席,让皇帝五十寿诞的喜气里缺了些什么。对于皇帝来说,同龄兄弟生命要走到尽头,是唇亡齿寒的悲哀,只是他不轻易在人前表露,特别是看到自己的儿子济济一堂,兄友弟恭朝气蓬勃,就更怀念自家兄弟一起挨过的动荡岁月。他们几人的感情,必然是比自己儿子们之间的感情更加深厚更加有意义的。 玄烨眼底努力隐藏的伤感,到底没能逃过岚琪的眼睛,她又得到过太后的嘱咐,希望皇帝不要留下遗憾。这一晚伺候微醺的玄烨歇息时,岚琪便道:“明日天气好,皇上出宫走一趟,瞧瞧二位王爷去吧。恭亲王爱喝茶,您带了那么多好茶叶回来,不赏兄弟们一些?” 皇上慵懒地闭着眼睛,任凭岚琪摆布他脱衣穿衣,像个大孩子似的依赖着她,好半天才说:“他们真的不好了吗?” 岚琪郑重地说:“十四去瞧过了,不大好,皇上若有什么话想和兄弟们说的,别再拖着了,兄弟一场何必留下遗憾,下辈子还不定能不能相遇。” 良久,玄烨终于“嗯”了一声,答应了。 隔天恢复乾清门听政,散了早朝,皇上就要出门去探望两位兄弟,八阿哥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出门去,揣在怀里焐得热热的折子,始终没机会呈上去。这是他对父亲的寿诞贺礼,父亲出门前对他说想要这份东西做礼物,可八阿哥临了却胆怯了,他不晓得这一本折子递上去,带给他的将会是什么光景。那天没有等裕亲王说完话,他原本很想知道,父亲安排自己这份差事,到底图什么。 发呆的空儿,突然被人叫住,是毓庆宫的奴才,殷勤地说:“八贝勒,太子请您到毓庆宫喝茶,从江南带回来的上等好茶,等您去品尝。” 八阿哥心头一慌,但这里人多,他实在不能把情绪露在脸上,微微一笑答应了,而后看了看周遭没什么异样,便跟着那奴才往毓庆宫走。 这边厢,胤禛正在等人带年羹尧过来见他,抬眼瞧见八阿哥跟着人往毓庆宫的方向走,一时也没多想什么。正巧底下人领着年羹尧过来,他的兄长年希尧也一道在边上,胤禛与年希尧见过一两次还算认得,想象年羹尧应当与他兄长差不多,可年希尧是正经文人书生的模样,弟弟却生得高大威猛,天生长了一副悍将身姿,叫胤禛很意外。 “奴才年羹尧,给四贝勒请安。”孔武有力的男子伏地行礼,胤禛倒也受得,却是十四阿哥正好走过来,听得这个穿着官袍的男人自称奴才,边上人向他解释是什么人后,年轻的阿哥不经意地说:“汉臣少有肯自称奴才的,倒是个好奴才了。” 胤禛瞪了弟弟一眼,转而与年羹尧说:“你在翰林当差,若有不妥之处,来与我说。你兄长是个好官,差事当得好,你要看着你哥哥的样子,别叫人误会你是仗着父亲和祖荫才做的京官,别给你们年家丢脸。” 年羹尧连连称是,十四阿哥却已不耐烦,与胤禛道:“四哥,我有话对您说,我们边上走。他既然做了京官,什么时候都能给您请安,您先听我说。” 胤禛见弟弟这样急躁,虽然不满他在朝臣面前失了分寸,但还是听得弟弟的话,撂下年羹尧兄弟,便和十四阿哥往外走。等出了宫门在自家马车上,弟弟才说:“那日我去给伯父请安,八哥在里头,我听见几句话。” 一路车轮滚滚,胤禛听罢弟弟那些话,心里自然沉重,想想刚才八阿哥似乎往毓庆宫的方向走,不知道太子见了他会说什么,弟弟则焦躁地问:“八阿哥若参了太子,会怎么样,皇阿玛会震怒八哥没有兄弟情分吗?” 胤禛有些不明白,弟弟是对这件事糊涂才来问自己,还是担心八阿哥会有什么事。但他说八阿哥并不知道他们的对话被人听见,显然弟弟又是防着老八的,这一刻反而是他糊涂了,年轻冲动的弟弟,心里头到底装了多大的世界?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胤禛问。 “没有别人了。”十四阿哥认真地回答,又眼睛一亮,问哥哥,“要不我们去找额娘商量?” 胤禛连忙摇头:“找额娘做什么,别拿这种事烦她。” 弟弟却道:“可这天底下,还有比额娘更了解皇阿玛心中想什么的人吗?” 那一天,八阿哥一脸阴郁地从毓庆宫出来,出皇城时,却见九阿哥的车马等在外头。胤禟迎上来,开口就说:“我瞧见十四跟着四哥走了,八哥,不是我对他心有芥蒂,他们到底是一个娘胎出来的。” 胤禩直觉得这几天诸事不顺,说到底,他就差在父亲面前交个差,那件事一旦有了了结,他也就解脱了。此刻九阿哥说的话,只听了一半在意一半,他不能抹杀胤禟的好心,也不能细说他们之间对自己而言的区别,唯有敷衍:“我知道,我心里很明白。一直以来,是十四弟和我亲近,我并没打算依靠他什么,只有你和老十,是我能放心依靠的人。” 九阿哥忙道:“对我和老十,八哥尽管放心。”又不耐烦地问,“太子找八哥做什么,他又要麻烦你了吗?” 胤禩苦笑,伸手摸了摸怀里那本折子,定下心道:“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候着皇阿玛,等皇阿玛从王府回来,我有差事要交代,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再与你和老十细说。” 胤禟见兄长坚持,自己也不好再勉强,坐了马车匆匆回去,半道上却见四贝勒府的车子又往宫里走,两边停下要打招呼,对面帘子掀开,却是十四弟阳光灿烂的笑容,吆喝着:“九哥你回去了?过几天我带侧福晋来看侄子,给我沾沾喜气。” 九阿哥想,十四这该是回宫里阿哥所去,果然他是跟四阿哥一道走的,他也的确不介意别人知道或多想什么,大大方方地坐着哥哥家的马车就在路上跑,还真是十四皇子一贯的作风。 这一日,皇帝午后才从恭亲王府归来,没有在外面用膳,一进乾清宫就传膳伺候皇帝进餐。胤禩已经被宣召到跟前,他捧着碗筷伺候在一旁,梁总管提醒皇帝:“万岁爷,八阿哥等了很久,也没用膳呢。” 玄烨笑道:“你不能去长春宫吃一口饭,傻等着做什么?” 胤禩道:“请旨入内宫,娘娘们诸多不便,儿子也不饿,等一等无妨。” 玄烨指着桌边道:“坐下一起吃。” 胤禩愣住,他还从来没跟父亲单独用过膳,一时有些局促。梁总管已笑悠悠摆椅子,将他手里的碗筷接过去,他来接着给皇帝布菜。皇帝则点了面前的肚丝让梁总管拿给胤禩,说:“难得做得鲜嫩,你尝尝。” 可是胤禩吃到嘴里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味同嚼蜡,不过是敷衍应付着父亲,一餐饭算是吃得顺意。餐后皇帝在廊下喂鸟消食,胤禩跟在身后,揣着那本折子犹犹豫豫,反而是父亲先开口说:“这里没有外人,你讲吧。” 胤禩摸出那本折子,温热的手感让他觉得有些尴尬,在空气里甩了甩想要冷一些,皇帝却又道:“折子朕回头再看,你先说说是怎么查的。” 可是皇帝话音才落,门口有人急匆匆跑进来,吸引了父子俩的注意。梁总管恼怒地上前责问什么事,听过后忙到御前说:“万岁爷,贵妃娘娘宣了太医,您是否过去看一眼。” 玄烨皱眉:“怎么了?”佟贵妃极少麻烦皇帝,所以有什么事玄烨大多不让她失望,一面问着一面已进门去,换了件罩衣就又出来了,眼看胤禩等在门前,就吩咐,“留下折子,朕看过后再宣召你。” 八阿哥屈膝恭送父亲,圣驾匆匆往后宫走,乾清宫里陡然静下来,胤禩才恍然回过神,可胸前一口气还堵在那里,交代这件事怎么就这么难? 梁总管的亲信徒弟上来,殷勤地问八阿哥要折子。八阿哥看了看手里的折子,把心一横刚刚要塞入那太监手里,门前突然闪过身影,只听有人喊他:“胤禩。” 八阿哥被吓了一跳,就见四阿哥从门前进来,皱眉看着他手里的折子,竟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去,而后喝退了那太监,冲胤禩道:“我们出宫再说。” 胤禛风尘仆仆从宫外赶来,赶巧碰上了这一刻,若是没有储秀宫的事,这会儿八阿哥已经和皇帝说上了。离宫后飞驰的马车上,听八阿哥解释的当口,胤禛已经看过他写的折子,而八阿哥不晓得自己中了什么邪,四哥要看他就给看了,四哥问他什么,他也都回答了。 “你把太子牵扯进去了?”胤禛合上折子,看着弟弟。 “我是据实禀告,索额图手下的事,有几件不和太子牵扯?”八阿哥看似傲气地瞪着双眼,实则在掩饰心内的恐慌和不安。 胤禛却猛然将他的折子撕得稀碎,塞还给弟弟道:“你跟皇阿玛说,你什么都没查出来,让他责罚你好了。” 八阿哥眼看着自己的心血和决心成了碎片,整个儿就呆住了,兄长却在身边说:“这件事你怎么做都是错,太子千般错,也轮不到你来弹劾他。索额图犯下累累罪过时,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和你什么相干?我们兄弟还要继续在朝堂当差办事,难道你不怕将来那些朝臣对你忌惮三分,往后你还怎么做事?” 胤禛说得有些激动,但很快就冷静下来,轻声道:“八弟,太子不容易,你即便不肯照我说的做,依旧要弹劾索额图,也不要牵扯太子,他是我们的兄长。” 八阿哥牙关紧咬,撕碎的纸片被死死攥在拳头里,兄弟间沉默了许久。飞驰的马车渐渐变慢,一下震荡后停了下来,外头奴才喊着:“贝勒爷,八贝勒府到了。” 胤禛轻声道:“下车吧。” 八阿哥终于点了点头,应道:“我会照四哥说的做。” 等四贝勒府的马车离去,胤禩站在家门前,才忽然回过神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没有储秀宫的事,现在皇阿玛已经听他说完,或是已回乾清宫看完折子。索额图累累罪证,还有太子的斑斑劣迹都会从他的字迹里呈现在父亲面前,但那些事,皇帝肯定比他更早就知道了,看着自己写出来的一条一条,父亲会是什么感受,明日朝堂会有什么风云变化,而自己又要如何自处? 既然国舅府、裕亲王府都能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怕满朝文武没几个不晓得,一旦从他这本折子,或从他口中几句话开始掀起风波,世人该如何看待他,他往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八福晋从门里出来,见丈夫呆在门前不动,着急地迎上来问:“下人说四阿哥把你送回来的……”她话未完,就见丈夫一脸铁青,慌忙问,“胤禩,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胤禩身子一踉跄,牢牢地扶着妻子的手,却是长长舒了口气,将那堵在胸口的郁闷吐出来了。 这一边,四贝勒府的马车终于停在了家门口,之前马车与九阿哥擦肩而过时,胤禛其实就坐在车里,但只有十四阿哥冲外头打了招呼。兄弟俩进宫后,胤禛去了毓庆宫,而十四阿哥则回阿哥所,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彼时胤禛并没决定要阻拦八阿哥,直到从毓庆宫出来,鬼使神差走到了乾清宫附近。 不知何去何从时,远远看到有人跑来乾清宫,不知是何处的人,但没多久父亲就匆匆离了乾清宫,背着他的方向往后宫去了。父亲并没有看到自己站在那里,而胤禛知道此刻八阿哥还在门里,心里一冲动就跟了上来,进门见八阿哥正要将手里的折子递给太监,他就出声喝止了。 一切都是巧合,莫说八阿哥这一刻才缓过神发生了什么,连胤禛都才刚刚清醒,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从见到年羹尧,从十四缠着自己开始说裕亲王府里听到的对话,再有……太子吃饭时,吃着吃着就突然发出的悲痛欲绝的哭泣和太子妃绝望的神情。看到兄长在自己面前哭成一团,他心里很乱,也许到这一刻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阻止胤禩,如果一切出于本能,那不论带来什么结果,他都会好好去面对。 玄烨到储秀宫看望贵妃,岚琪也从永和宫过来,半程中乾清宫的人来传话,皇帝独自站在门前听着。岚琪正安抚着佟贵妃,抬眼见玄烨转身,本想微笑,却莫名其妙地被他狠狠瞪了一眼。猜想是皇帝刚刚听了什么不高兴,可她哪儿知道自己惹怒人家什么了。 离开储秀宫后,圣驾径直往永和宫走,她呆立在储秀宫门前,问梁公公:“皇上要去我那儿做什么?” 梁总管无奈地说:“奴才只知道,方才八阿哥原在乾清宫的,后来四阿哥跑去把八阿哥带走了,万岁爷听了不高兴,可为什么不高兴奴才也不清楚。” 胤禛把八阿哥带走了?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岚琪一头雾水,只有坐上软轿匆匆跟着皇帝回去。 玄烨不高兴,满身怒意,进门后瞧什么都不顺眼,吓得绿珠、玉葵几人都不敢上前伺候。岚琪索性叫她们都退下,自己绞了一把帕子来给他擦手,轻声道:“皇上怪臣妾,没照顾好贵妃?” “那事儿和你有关系吗?”很冲人的一句话,字字都是火气。 “臣妾若做错什么,还请皇上明示。”岚琪不知状况,就不敢像平时那样在这会儿跟他翻脸,退下几步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立,“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玄烨恼道:“你啊,生的好儿子。” 岚琪从前会顶嘴,反问皇帝:“难道不是你生的儿子?”但今天气势不对,又牵扯到八阿哥,她觉得眼下怎么也不适合开着玩笑把事情翻过去,只有冷静地承受着玄烨的怒意。而玄烨这脾气本就不是冲着岚琪来的,在屋子里晃悠一阵子后,渐渐平息了不少。 “我不是要你看着儿子,你到底做过什么了?”玄烨坐下后,指了指对面叫岚琪也坐下。岚琪则去给他端一碗茶来,不管怎样先劝着,“消消气,你说什么我都听着还不成,别上火。” 玄烨一口气喝了半碗茶,撂下后没好气地说:“他倒是很本事,朕秘密叫老八做的事,他怎么会知道,难道是你告诉他的?” 岚琪却正经道:“皇上在储秀宫就瞪臣妾,进门只管发脾气什么也不说,臣妾能知道什么?皇上再想想,儿子跟去南巡,臣妾和他统共就两次书信往来,都是儿子请安问候,您若不信,臣妾拿信函给您看。” 她说着,作势起身要去翻书信,玄烨一把拽住说:“你这是给朕脸色看?” “臣妾是说正经的,皇上自己在气头上,看谁都气呼呼的,您现在心里犯嘀咕,还不得事事弄个明白才好?”岚琪半点儿没动气,重新坐回来,好生劝,“究竟多大的事儿,要气成这样?” “是大事,朕要办掉索额图了,可这下被你儿子一耽搁,又要另找个缘故起头才好。”玄烨无奈极了,苦笑着,“朕一直在想,这件事未必能顺利,可怎么都没想到,最后杀出的程咬金,会是你儿子。” 气势有所缓和,岚琪忍不住就道:“你儿子你儿子,皇上说得真顺口。” 玄烨总算是露出几分笑意:“是,是咱们的儿子。”之后絮絮说起那些事,虽然不知道离宫后兄弟俩说了什么,可八阿哥的折子最终没有留在乾清宫,且梁总管的徒弟说是被四阿哥抢下,他更强行把八阿哥带走,很显然这事儿不能照着自己的意思发展了。 皇帝说了半天,却见岚琪意兴阑珊,不免气恼:“你听着没有?” 岚琪却笑:“朝政的事儿,反正臣妾听也听不懂。” “你明知道,朕并不介意你说几句。” “可臣妾怕自己,会从说几句发展到说十几句,再往后……”岚琪顿一顿,正色对玄烨道,“臣妾有臣妾的分寸。” “也罢。”玄烨轻叹,一手握住了岚琪的手,轻轻揉在掌心,慢慢就心平气和了,自顾自继续说起索额图的事,说八阿哥若是不呈送他想要的答案,就要另找个人来起头,他甚至毫不顾忌地说,“老八在朝臣当中很吃得开,朕不想他这样继续膨胀发展下去,咱们儿子的性子不圆滑,骨子里耿直骄傲,他只会和好的人打交道,这怎么行?哪儿就能让他遇见的个个都是好人呢?” 岚琪轻轻“嗯”了声,未予置评,玄烨继续道:“本想这件事后,好让一些朝臣离胤禩远一些,眼下不知道胤禛为什么阻拦他,为了太子,还是为了胤禩?这孩子脑袋里,在想什么?” “大概,他们还有兄弟情吧。”岚琪反手将玄烨的手捧在掌心,为他轻轻揉捏手背上的穴位,温和地说,“也许孩子们没有皇上想象中成长得那么快,他们现在哪怕各自谋利,也不见得要成仇。皇上想得太深刻太严重,至少咱们的儿子是被宠爱着长大的,他们眼里看见的世界,怎么也不会是残酷至极的,他们心底也有柔软的地方。这不是什么坏事吧,皇上?” 玄烨颔首,但心底的愁绪难解,忧虑道:“几时才能明朗呢,难道真要等到那一天,他们再露出锋芒,好把朕吓得一愣一愣的?” 岚琪一直有疑问,轻声道:“皇上真的决定了?臣妾与太子几次打交道,他还算是个能干的孩子。” 玄烨摇头,不舍的情绪和冷酷的决心交织着,郑重地说:“他是皇后留给朕的儿子,朕怎么忍心毁了他?于私,朕可以包容孩子的一切,可咱们的家是整个江山,朕不能把江山交在他手上,不能把黎民苍生放在这样一个人的手里。论起国事、社稷,还有什么父子情意,还有什么兄弟手足……朕的四十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是,臣妾明白了。”岚琪应道,“臣妾不会怂恿胤禛做什么,将来他若来找臣妾解惑,臣妾只要告诉他,什么也比不过江山重就足够了。” “你一直都不会告诉儿子朕的心愿?”玄烨从不怀疑岚琪,可他却觉得老天待自己太好,让他身边有这样可以信任的人,他甚至愿意去承受和面对岚琪背叛自己的痛苦,但似乎一辈子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要让他经历辛苦,才知道担子的沉重和不易,臣妾也想大清未来能有一个好帝王。”岚琪含笑道,“若是胤禛不才,也请皇上另选贤能的皇子。臣妾永远都做不到太皇太后那样伟大,但能永远都站在您的身后。这些年越发有了年纪,就越强烈地希望这辈子能完成这个夙愿,不能让任何诱惑任何悲伤甚至是仇恨蒙蔽双眼,我要看清你站在哪里,好永远跟在你身后。” 玄烨目色温润,感慨道:“哪怕你是哄我的,我听着也高兴。” 岚琪笑悠悠道:“谁叫你说的,只要我还讨你喜欢,就算爬不上太和殿,你也会背我上去。为了能和你再一道去看雪看夕阳,看世间美景,我可不得一直讨你喜欢?” 玄烨却道:“朕怕自己,比你先老去。” 岚琪心中一酸,眼圈儿微微红了说:“那就让我背你上去。” 这事儿到后来,在永和宫里化作云淡风轻。那日玄烨问岚琪,毓溪是不是也能像她一样陪着胤禛,岚琪笑说他们父子不同,喜爱的女人必然也不一样,毓溪为什么要和她一样呢?玄烨则笑话她自诩是皇帝喜爱的女人,说说笑笑,一切戾气都散了。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三章 胤禛失爱子 隔天八阿哥再见皇帝,果然照胤禛嘱咐的,自责查索额图一事一无所获,求父皇责罚。玄烨当然要罚他,但这件事不是明着来的,也没什么事可明着惩罚,令他闭门反省,对外自然只是说八阿哥身体抱恙。 可真正病倒的,却是被吓破了胆的太子,那天他先后见了老八和老四,胤禩油盐不进地装傻敷衍让他很绝望,太子后来多多少少也听得那天在乾清宫的事,知道是四阿哥在关键时刻夺下了那本奏折。其实八阿哥到底有没有把太子算进去,太子并不确定,可索额图完蛋了他也好不了,因此即便躲过了这一次,他心里一面感激着胤禛,一面还是恐惧父亲下一步要做什么,沉浸在恐惧中不能自拔的人,很自然地就病倒了。 太子病倒,皇帝几次亲自前往毓庆宫探视,一如他幼年时关怀备至。在外人看来,皇帝一面毫不留情地打击着赫舍里一族,一面对太子的情意分毫不减。渐渐地,朝臣都觉得皇帝可能只是要铲除朝堂里的权贵旧势,对太子并没有动摇之心。 天气渐渐炎热,曾经轰动一时在朝野流窜的废太子的传言,也随着时间淡化了。 这一年,皇帝晋封良嫔为良妃,引得六宫妒火焚烧。宜妃每天要死要活地折腾九阿哥夫妻俩,九福晋疲于应付,已经快受不了了。九阿哥对着母亲自小就倔强不服她,如今长大些,比从前好,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偏偏五阿哥压着他,他到底有些惧怕兄长,只能每天进宫来探望母亲,连九福晋都拉着他的衣袖哭:“你就别和八阿哥往来了,我要被额娘折腾死了。” 这日宜妃又说头疼脑热,让儿子儿媳妇进宫看望她,她不愿翊坤宫落得清静凄凉,有儿子儿媳妇孝顺,也不至于被人笑话。九福晋已经撑不住了,今天死活都不肯再进宫,九阿哥两头不是人,冲妻子发火后,又风一般冲进宫里,要跟额娘说个清楚。 可他风风火火来时,八阿哥正领着侍卫巡视关防经过,见他浑身带着戾气,心想这是极好的机会,赶紧就跟着九阿哥一道往翊坤宫来。 胤禟心里敬重八哥,虽然良妃的事让他很尴尬,可他明白这不是八阿哥的错,怪只怪自己的额娘颠三倒四,他没法儿摆平母亲。听说八阿哥要向宜妃请安,胤禟连声拒绝:“她不会给八哥好脸色看的,何必去被抢白一顿,我额娘的脾气我知道。” 但是胤禩坚持要向宜妃请安,对他来说,这种示弱的事根本不算什么。而宜妃到底是长辈,可以对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妇发脾气,也不会在八阿哥面前不尊重,又见八阿哥言辞恳切态度谦卑,虚荣心多少得到些满足。 但终究不愿自己的儿子跟在别的皇子屁股后头转悠,面上和气,孩子们一走,还是对桃红抱怨:“怎么我生的儿子,就不能硬气些,他怎么就不能让八阿哥围着他转?” 桃红默默不语,总觉得有其母必有其子。 胤禟和胤禩从翊坤宫离开时,遇到大阿哥要来长春宫,九阿哥忍不住嘀咕了几句,胤禩让他一道上前行礼。 大阿哥十足长兄的派头,问胤禩:“今日不是你在巡查关防,怎么到内宫来了?” 胤禩稍作解释,便听大阿哥吩咐:“等我见过额娘后,找你有话说,既然你在这附近,就别走远了,一会儿等我离了长春宫就找你。” 兄弟俩目送兄长离开,见大阿哥走远,胤禟怒道:“他摆什么架子,我们是他的兄弟,又不是奴才,凭什么对八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胤禩心中当然恨,可面上依旧不以为意,反而劝弟弟:“忍字头上一把刀,你不记得我给你讲皇阿玛当年的经历吗?皇帝都会身不由己,何况我们?” 胤禟眉头紧蹙,竟毫不避忌地说:“将来八哥做了皇帝,胆敢有人不服,我立刻结果了他,就是老大,也绝不放过!” 胤禩听得脸色骤变,慌张地将周遭看了看,低声呵斥弟弟:“你要死吗,说这种话会害死所有人。” 不能留下冲动的九阿哥,胤禩立刻让人请他离宫,自己照旧带着人四处巡查。有人为他看着长春宫的动静,等大阿哥一出来,他就赶到了兄长跟前。 大阿哥与他一路往外走,说道:“五月里,太子三十寿辰,你看怎么办?” 胤禩一愣,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大阿哥道:“去年那么一动荡,太子没病也吓出病了,现在看到皇阿玛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看得我肠子痒痒,哪儿有男人的气魄?” 胤禩不言语,大阿哥哼笑:“可他还是太子呀,我们要敬重他。” “大哥的意思,我不太明白。”胤禩觉得古怪。 大阿哥一脸鄙夷的笑容,道:“你回头启奏皇阿玛,说要给太子办寿辰庆典。哪怕碍着赫舍里皇后的忌日,错开不就得了?太子三十寿辰,怎么好随随便便过,我们要告诉全天下人,这个太子,他当三十年了。” “三十年?”突然讲清楚这个数字,胤禩也觉得不可思议。 “好好戳戳他的痛处,让他知道自己憋屈了三十年。”大阿哥拍拍胤禩的肩膀,哼笑道,“难道你觉得当三十年太子很光荣?不过也是,这说明咱们皇阿玛长命百岁,可是这三十年对太子而言,意味着什么?” 胤禩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大阿哥冷笑:“他最近躲在毓庆宫里,安安生生地,想把日子混过去吗?不成不成,太平盛世,要让太子一道与兄弟们享受。” 胤禩沉下心来,应道:“大哥放心,今晚回去就拟折子,明日奏请皇阿玛,为太子庆贺三十寿辰。” 大阿哥略满意,可突然抓起胤禩的手,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团纸,轻声道:“这上头,是德妃和老四的生辰八字。你自己挑个日子,找机会塞进永和宫去。要想法儿留下证据嫁祸给太子,宫里的关防如今是你在管,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胤禩手心顿时出汗,将一团纸捏得发黏,心里咚咚直跳。大阿哥真是比他想象中还急躁,额娘说让他对大阿哥有个底线,现在算不算踩着了? 魇镇之术,若是有用,早就天下大乱了。大阿哥再蠢也不该信其有,或者是他已经杀红了眼,又或者是大阿哥另有打算。如今设下这个圈套,不知是引自己去钻,还是在等着别人。可纸团已经捏在手,八阿哥推诿不掉了。 “胤禩。”大阿哥轻咳一声,对弟弟道,“比起永和宫,毓庆宫可好对付多了。说到底,挡在我们前路上的人,还是太子,他在一天,我们就一天得不到那个位置,做得再好也白费功夫。上一次你就放过了他,这一次可不能再心慈手软,兄弟归兄弟,大清的江山,能交给那种人吗?” 胤禩跟着大阿哥一步步走,想到那一次四阿哥冲进乾清宫把他带走的光景,为了那件事大阿哥一直找他麻烦,他和四阿哥的关系也变得尴尬。不可否认那是一次机会,也许真的会让太子再也无法翻身,可他自己指不定也会搭上去,若是自己也赔进去,又哪儿来额娘如今的风光,哪儿来他终于可以不再在兄弟们面前矮人一截的骄傲? “胤禩,别忘了明日去园子时禀告皇阿玛。给太子贺寿,是咱们兄弟的心意,你来禀告,皇阿玛自然觉得你最好。”大阿哥呵呵一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扬长而去,留下胤禩一个人呆在原地。 有侍卫迎上来,问八贝勒是不是继续与他们一道巡查关防,胤禩将手中的纸团紧紧攥在掌心,若无其事地答应着:“再查一遍。” 铠甲晃动的声响,回荡在宫闱长街之上,每走一步路八阿哥都在思考下一步路要如何前行。良妃说他和大阿哥是一条船上的人,要翻船就一起翻,额娘的话没错,可正因为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当有人先落水后,他也许不会再伸手掀翻原先的船,不会亲手毁了自己最后的救命机会。 他和大阿哥彼此咬着,但若有一人先因事获罪,获罪的那一个为了求生,就不该为了拉别人下水而再给自己增加罪名。如此看来,大阿哥这次逼着自己对永和宫下魇镇,目的未必真的是太子或永和宫,也许他已经不信任自己,想借皇阿玛或别人的手除掉自己这个隐患。 大阿哥必然有办法让自己远离这件事,到时候若被抓,自己咬上大阿哥未必有人信,可若检举出大阿哥其他的罪过,也就是给自己增加罪名。果然,真到了那一刻,胤禩不会选择拉大阿哥垫背,他只会把自己拖进罪恶深渊的更深处。 额娘说得不错,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大阿哥未必想得到这么细致的事,可惠妃一定能想到。这一次额娘被册封为妃,惠妃必然是受到刺激,再也不愿相信旁人了。 那一日离宫后,胤禩回到家中一直呆坐在书房里。那团写了德妃和四阿哥生辰八字的纸被抚平后摊在桌上,皱皱巴巴的折痕,将生辰八字都变得异常扭曲,烛光摇曳,晃晃悠悠中,还真带了几分邪魅。 八阿哥暗暗希望,魇镇若有用,此刻就把八字的折损应验到德妃和四阿哥的身上去。为什么额娘千辛万苦得来的,德妃一早就拥有,为什么自己再如何努力,也抵不过所谓的“得宠”二字。看看他的十四弟,什么都不用做,就是被父亲放在眼睛里的爱子。爱子和儿子,还是有区别的。 烛光中,倩影缓缓而至,八福晋脚步轻盈几乎听不见动静,忽然就出现在了胤禩身旁,叫正想着鬼神之术的他吓了一跳,妻子却是笑:“想什么这样出神,我进门时可是喊了你一声的。” 说话间,目光落在桌上平铺的那张皱皱巴巴的纸上,几个字念下来,看得她心头一慌,问:“德妃娘娘的生辰八字?” 胤禩奇怪:“你知道?” 八福晋略显尴尬,但毕竟是丈夫问她,不必太慌张,稍稍犹豫后就道:“我认识一个求道之人,懂些仙法妖术,胤禩,我、我是为了你好。” “你做什么了?”胤禩一头雾水,但想想自己大多时间不在家中,家里的一切也都交付给妻子打理,一向不怎么过问家事,也的确对妻子不够关心,连她平日里闲着的时候做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他单纯地以为,不过是命妇妯娌之间往来而已。 八福晋很小声地说:“我请道士摆了阵,希、希望德妃娘娘阳寿能早些耗尽,所以……德妃娘娘的生辰八字我记得住。” 胤禩忧心忡忡:“你怎么能轻易找人做这种事,万一被人发现,做这种事是要送命的。一个小道士的胡言乱语,何以值得你信任?” 八福晋慌张地解释:“可他为什么要抖搂出去呢,自己不也要赔上性命吗?胤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胤禩一愣,这不正是他刚刚在想的问题? 八福晋眼中闪烁着光芒,似乎终于可以说出压抑在心里的话似的,抓着丈夫的胳膊道:“胤禩,张道士说他曾远远见过诸位皇子,说诸位皇子中,只有你身上有帝王之气,胤禩你明白吗?你才是众阿哥中该继承皇阿玛大业的人,胤禩,你才是未来的皇帝。” 胤禩听得心潮澎湃,浑身热血涌动,他多希望这话是出自皇阿玛之口,他多希望皇阿玛也能好好正视一下,他身上有比任何兄弟都优秀的才干。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反手重重地搭在妻子的肩头,语重心长地告诫她:“不能有侥幸之心,我们每一步都要踏踏实实走下去,这条路,我们要笑着走下去。” 八福晋连连点头,又晃了晃脑袋说:“我不再做那种事,你不怪我就好,胤禩,我是为了你。” 胤禩点头,便将这生辰八字的来历告诉了妻子,八福晋听得咬牙切齿,恨道:“大阿哥那么蠢,若是要用这法子来算计我们,必然是惠妃的主意了。” “你也觉得是算计我们?”胤禩有些意外,但欣喜于妻子的敏锐。 “必然是算计我们了,额娘册封为妃,惠妃娘娘的优势就没了,明珠府什么光景大家都知道,他们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吗?”八福晋寒森森的目光如利刃般尖锐,恨恨道,“不如将计就计,让大阿哥和惠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胤禩,额娘不是说我们要有底线,不能让他们一而再地威胁我们吗?” 胤禩没想到妻子如此果断霸气,心中暗暗佩服,他坐在这里想了一晚上,都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反咬一口把大阿哥卷进去,并将自己置身事外。毕竟大阿哥太愚蠢,他真的急了,未必不咬着自己抖搂从前的事,大阿哥不一定能明白,咬着别人是在给自己增加罪过的道理,所以胤禩举棋不定。 他想得太多,就畏首畏尾,妻子目的简单,比他有魄力。 “我们好好合计,就趁这一次,把大阿哥撂倒吧,他们母子实在太得寸进尺。”八福晋磨刀霍霍,一脸戾气道,“额娘如今在皇阿玛面前那样吃得开,指不定是皇阿玛突然发现冷落多年的人才是他真正所爱,额娘前途无量。胤禩,我们可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养母算什么,惠妃真的抚养过你吗?养活你的粮食又不是她去挣来的,喂你吃饭的,也是在七阿哥府里的宝云啊,什么养母不养母的,她如今要将你置于死地,你还顾念什么养育之情?” 胤禩缺乏的,就是妻子杀伐决断的果敢,妻子这番话,更坚定了他的信念。他还在犹豫什么?现在人家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难道他要凑上去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吗? 翌日,八阿哥照大阿哥的吩咐,在畅春园与诸皇子、大臣一道议政后,向父亲请旨,说五月是太子三十寿诞,想为太子举办庆典,彰显储君之尊。 而今太后千秋、皇帝万寿都陆续举办过,轮到太子办三十岁生日虽然也不为过。但玄烨自己身为帝王,三十、四十之龄都是在忙忙碌碌的朝政中度过的,太子不过是个储君,像样的政绩没见几桩,却要办寿宴彰显他的尊贵,简直是滑稽。 可八阿哥人缘极好,在场的大臣大多愿意支持他的意见,八阿哥说要彰显太子之尊,他们纷纷响应。玄烨冷眼看着,倒想给儿子这个面子,就答应了。 可怜太子,他并不傻,明知道这样是对父亲的不敬,可他再三推辞也没用,这寿宴是办定了。 清溪书屋的朝政散了后,胤禛与众人分开,看着胤祯乐呵呵跟着八阿哥走开,若有所思地待了会儿,十三弟跑来催他:“额娘等着呢,四哥不是要见额娘吗?” 胤禛这才回过神,与十三阿哥一道往瑞景轩去,他近来心里憋了很多话,很想找母亲说一说。 天气渐暖,胤禛和弟弟往园子深处走,各处已见树木抽芽,一片清新嫩绿悬在枝头,假以时日日晒雨淋,便又是葱葱郁郁的繁茂景象,不得不叫人感慨时光飞逝。胤禛还记得第一次带着十三弟来时,他还是个小不点,如今人高马大,那些树木在他身边,反而显得小了。 走在路上,十三阿哥问道:“四哥,你说今天提起来要给太子过三十寿辰,太子为什么苦着脸很不情愿?” 原本这些事,胤禛不大愿对弟弟提起,在他眼里弟弟还是小孩子,不想让他看到太多人心叵测的事。但毓溪说弟弟连女儿都生养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最近才渐渐愿对他说这些事,而他也想对胤祯说。但那匹小野马,依旧我行我素,根本不会在他身边被驯服变得乖顺。 十三阿哥自问自答说:“皇阿玛每年生辰都很低调,万寿节我们就去磕头领个赏赐,太子一定也知道这个道理,才不愿办寿宴。这种事既然人人都明白,八阿哥为什么非要挑起来,他不是一向最最谨慎,难道不怕皇阿玛因此怨他?” 胤禛颔首:“未必是他的主意,他绝不会做这种招人恨的事,如果是别人左右他,那就只有大阿哥。看样子他们必然另有打算,眼下我们猜不到,就只能静观其变,你往后在兄弟之中说话,要再三谨慎,你们都不是孩子了。” 十三阿哥听得最后一句,笑道:“四哥,你终于信我长大了?” 胤禛道:“我的小侄女那么可爱,我弟弟多能耐了,我还能把你当孩子 吗?” 十三阿哥嘿嘿一笑,有些腼腆,他和十四阿哥的那些事还是哥哥教的,不过他们比哥哥厉害多了,娶妻纳妾不久就开花结果了。等孩子们长大些,能跑能跳了,围着额娘转,也能宽解她因孩子们都长大成人的失落。 不久后,毓庆宫里就得到佟贵妃的旨意,太子寿宴所有的事,都由太子妃一人主持,花的钱内务府供着不必她犯愁。但细琐的事若是要找人搭把手,从妯娌里头挑人,或是她们毓庆宫里侧福晋等人相帮,一切的一切都由太子妃说了算,算是太子妃至今接手过最大的事了。 事情是来得及做的,太子妃慧心善悟这么多年冷眼旁观宫里娘娘们做事,也学得一身本事,主持一场宴席并不难,难就难在,为什么要给太子贺寿,这不是明摆着让太子难堪,还嫌皇帝不够对太子不满意吗? 胤礽亦是迷茫极了,索额图已自戕,表舅格尔芬、阿尔吉善也都死了,赫舍里一家几乎全散了,如今连一个给他出主意依靠的人都没有,突然面对这样的事,太子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付。 至于原来在人前表现出的能干,甚至连德妃都对皇上说太子并不庸碌,那也多半是在外戚的扶持、兄弟的相帮下一点点做起来的事,太子活了三十年,竟没有真正独自面对过什么。还记得他昔日对索额图吐苦水,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代替皇帝去各处坟头烧香拜佛。可他求了无数神明先祖,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保佑他? 太子在妻子的怂恿下,几次向父亲表示他不想办寿宴。玄烨倒是很和气,说已经决定的事,突然改了,旁人该疑心他们父子的关系,更再三对儿子说,索额图是索额图,他们还是父子,他还是大清的储君。 可如今,父亲这种话,不会再激起太子心中的豪迈之情,只会让他更加惶恐不安。父亲的只言片语,仿佛成了他依赖的疗伤药,不隔几天听一听,就怀疑和担心父亲是不是嫌恶自己,是不是要抛弃自己。可皇帝不会没事儿老对太子说这种话,一段日子不提起,太子就惶惶不可终日。 至于寿宴,事到如今,太子妃只有硬着头皮上,她也想漂漂亮亮做成一件事,让别人知道毓庆宫的尊贵。但放眼妯娌间,竟无一人值得信任交好,最终还是自家侧福晋、文福晋等搭把手,渐渐把寿宴的筹备做起来了。 转眼寒冷退散,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三月末,四贝勒府的侧福晋李氏又生下小阿哥,但几次生养后身体不如从前,这一胎较辛苦,孩子个头养得也大,让她差点儿难产。幸而佛祖保佑捡回一条命,但产后出血太多很虚弱,且要一段日子调养。 因在畅春园住着,比不得宫内门禁森严,玄烨悄悄带着岚琪来儿子府里看小孙子。皇帝给小孙子起名弘时,岚琪问过毓溪的意思,毓溪说她有弘晖就满足了,弘时就让李氏自己带吧,而且弘昀一直病恹恹的不大好,瞧着很悬,不想李氏再为了抚养孩子的事伤心,但求家宅安宁。 提起弘昀病恹恹的,总要记起那次孩子落水的事,虽然落水后并没有着凉发烧,但就像撞了什么似的,孩子从此就一直不大好。若是太子妃把孩子推下水,岚琪心里是怨恨的,但不能凭念佟一句话就咬定人家,这个亏,她们只能吃定了。 四月末,圣驾准备回紫禁城,如今德妃的地位不可动摇,良妃依旧是皇帝“新宠”。但让人奇怪的是,这两个加起来近百岁的女人,仍旧一如往常相处和睦,没有为了争风吃醋的事起半点儿争执,但想想也是,都到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可争可吵。但也是这把年纪了,皇帝到底喜欢她们什么? 圣驾回宫前一日,惠妃在景阳宫和荣妃说话,她们刚刚派人打点了乾清宫,备着皇帝回来住进去。惠妃在乾清宫逛了一圈,荣妃正和定贵人摸牌,定贵人见惠妃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一副牌结束后,识趣地就退下了。 惠妃瞧着定贵人离去的身影,感慨道:“刚来那会儿还是水灵灵的小姑娘,一眨眼也是有年纪的人了。” 荣妃理着手里的牌,笑道:“我头上的白发快藏不住了,想染一染,怕麻烦又怕叫人笑话,只好戴许许多多的珠花簪子遮挡,结果越发不正经,弄得像唱戏似的。后来想想,反正万岁爷也不正眼看我,遮了又如何。” 惠妃摸了摸自己的发鬓,也怕露出白发来,而后坐到对面,顺手拿牌把玩,笑道:“皇上好歹总来你这儿坐坐呢。”又道,“方才去乾清宫转一圈,那儿几乎没什么改变,万岁爷好些东西都用得旧了,他还在用,还是从前的性子。” 荣妃便道:“皇上一向念旧,你明白的。” 惠妃心里一咯噔,她是明白的,可是儿子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停不下来了。太子的落魄,赫舍里一族的覆灭,每每想起都戳着她的神经,她的儿子只能成,不能败啊。 她试探着问:“三阿哥近来可好?那孩子聪明能干,可老帮着皇上修书算怎么回事,你也让他多到朝堂里走动走动。” 荣妃道:“他们太平,我就念佛了,什么能干不能干的,皇上安排的就是最好的。”她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惠妃一眼,笑道,“我家孩子命薄,经不起太大的折腾,光这个儿媳妇就够我受的了,如今她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可千万别再翘到天上去。” 惠妃尴尬地一笑,没再说下去。 隔天圣驾回宫,德妃亲自到景阳宫坐了坐,荣妃想起昨日说的白发,偷偷看岚琪,却是满头乌黑不见一丝银发,禁不住道:“你的头发,还那么好!” 岚琪笑道:“前阵子长过白发,去了园子里后反而少了,大概是散了心的缘故。”说着走到荣妃的镜子前看看自己,直率地说,“早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梳头,怕把黑头发揪下来,又怕露出白头发。” 荣妃慨叹:“总也好过我们。” 岚琪哄她道:“皇上白发不少了,姐姐能和皇上白头到老,是福气。” 说话间,太子妃跟着德妃的步子就来了,端阳节上就要办太子的寿宴,如今已是万事齐备,但她十分谨慎,唯恐哪里有疏漏。今日终于等到德妃回宫,正巧也在景阳宫,好当着荣妃的面再一道商议。 荣妃和岚琪听着太子妃陈述所有的事,滴水不漏处处细致,两人时不时互相看一眼。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太子妃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可老天却不给她机会。 太子妃说罢,有些口渴,端茶喝时,偷偷看了眼两位娘娘,放下茶碗后,恭敬地问:“儿臣心里不安,怕做得不好。” 荣妃道:“是家宴,没那么多讲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虽是家宴,皇亲国戚不少,还有从各地赶来给太子贺寿的,这几日毓庆宫里收到的东西都快摆不下了。”太子妃轻轻一叹,“实在是太铺张。” 荣妃道:“太子是一国储君,铺张一些不算事儿,放心去办吧,皇上一定会夸赞你。” 说来说去,不过是这几句话,太子妃自知再继续也无趣,两位娘娘点头后,便离开了景阳宫。 她往毓庆宫走,不知身后八福晋从长春宫过来,刚刚好往同一方向走在她身后。今日良妃回宫,八福晋自然要来向婆婆请安。 因今日圣驾回宫,前头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八福晋在长春宫给惠妃请安后,就从后面的路绕过来去延禧宫,身边只带了贴身的府中侍女。此刻见太子妃在前头,十数人簇拥着前行,侍女便问她:“福晋,咱们要不要跟过去向太子妃请安?” “跟上去气喘吁吁的,显得我们多要巴结她似的,罢了。”八福晋拒绝后,稍稍再放慢些脚步,等太子妃走远了,她才转去延禧宫。到良妃跟前,请安问候,帮着收拾些东西,婆媳间没说太多的话。至于魇镇一事,胤禩已经有了安排,夫妻间说好暂时不对额娘透露,八福晋便只字未提。如此逗留了小半个时辰,也就离去了。 主仆二人出来时,沿着方才太子妃走的路往宫外去,阳光下有晶莹之物在地上闪烁。八福晋稍稍留意,身边的人便很机灵地跑过去,从地上捡起来一只玛瑙耳坠,吹掉了灰尘送到主子手里。八福晋看了看,总觉得似曾相识。 一路往宫外走,手里捏着这只耳坠,想到刚才走过这里的太子妃,一个激灵记起来,正月里太后赏赐首饰给孙儿媳们,众人让太子妃先挑选,她就选中了这对耳坠。当时太后夸太子妃眼光好,拿着耳坠给众妯娌看过一眼,八福晋就记得这玛瑙周围一圈极小的万字符很别致。 “还不还给她,都挺尴尬的,我先收着好了。”八福晋将耳坠收入贴身佩戴的荷包里,纵然经过毓庆宫,也没提起要去送给太子妃。主仆俩离宫而去,等太子妃回过神发现耳坠不见了,因是太后赏赐的东西,不敢嚷嚷出去让别人知道,让亲信的宫女沿途找了找没见着,便打算往后不再佩戴,心想不提起来就是了。 转眼入了五月,人们的衣衫越来越轻薄,恰逢太子三十寿诞,内务府赶着时间给各宫送来新衣裳,众人打扮鲜亮,热热闹闹等着为太子贺寿。因毓庆宫挪不开地方,寿宴摆在宁寿宫里,露天搭了戏台,宴席也摆在室外,天公作美是个大晴天,一片欣欣向荣,众人都赞叹太子是有福之人。 寿宴的流程与往日无异,正逢端阳节,正席摆在了中午。午宴之后,太子请皇帝和太后带众人去赏龙舟。皇帝欣然而往,众人拥簇着太后与皇帝移驾,阿哥福晋们都跟在自家额娘身后,孩子们蹦蹦跳跳地围着转,乌泱泱上百人从宁寿宫往外去,很是热闹隆重。 毓溪跟在岚琪身旁,因侧福晋还在坐月子不能进宫,弘昀今日跟在毓溪身边,小家伙身体好些了,但精神不佳,亲额娘不在就很黏毓溪。弘晖长大了,更喜欢与活泼的堂兄弟们玩耍,原本岚琪和毓溪都有规矩不让他四处乱跑,今日毓溪顾着弘昀,那孩子就趁机撺掇了阿玛,说他不想跟在母亲身边,胤禛便说儿子长大了,的确不该总跟着额娘祖母,且今日皇室成员都在,就让他与堂兄弟们一道去玩。 岚琪知道毓溪不放心,多派了几个人跟着,而起先孙儿们都跟在皇帝身边,岚琪看到玄烨牵着弘晖的手,便安心地和毓溪领着弘昀玩耍。女眷们说说笑笑,河上赛龙舟异常激烈,一时都把身边的事忘记了。 皇帝这边,不断地有人来与他说话,太子、大臣一波一波地来,孙儿们几时从他身边跑开的他也没察觉,根本不知道此刻小皇孙们已经结伴跑去别处玩耍。紫禁城里,是绝佳的捉迷藏的地方,对他们来说,规规矩矩的生活下,没有比放开了奔跑更开心的事。 小孩子一路猛跑,乳母嬷嬷们哪儿跟得上,纵然小太监脚程快,那么多小阿哥乱窜,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他们又再三勒令奴才们不许跟着,要躲起来不让人找到,他们在宫道上东窜西钻,岔道口一个晃神,就不知道小家伙跑去哪儿了。 弘晖这边气喘吁吁往西六宫来,看到长春宫的门开着,门前一个人都没有,他一头钻进去,径直往惠妃的屋子闯。却看到床榻上趴着一个宫女,正在翻被褥像是找东西,他随口就问:“你在干什么?” 那宫女猛然一慌,转过身来看,弘晖也一愣,眼前的并不是宫女,而是穿着宫女衣裳的八婶婶,弘晖笑问:“婶婶,你在做什么?” 八福晋慌得脸色煞白,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外头突然有人追进来的动静,弘晖根本没多想,转身要走,还笑着抱怨:“他们怎么又找来了,跑得我累死了。” 眼看着小孩子毫无顾忌地就往外走,八福晋顿时热血冲脑,猛地冲过来。她想拉住弘晖不让他出去,胳膊肘勾在弘晖的脖子上把他往后拽,又怕孩子叫出声,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带着弘晖一道躲到了床榻的后头,用身体死死地压住孩子不让他乱挣扎。外头的人果然进来了,八福晋听见长春宫的人在说:“你们瞧仔细了,没有人呀,上别处找去吧,娘娘的殿阁岂容你们随便搜?” 脚步声渐渐离去,又听得长春宫的宫女在说:“真是的,就算是娘娘让我们去看热闹,怎么门都不关你们就走,幸好赶回来了,不然让那些人随便搜娘娘的屋子吗?” 只听得外头关门的动静,好一阵终于安静下来,惊魂未定的八福晋这才松口气,不自觉地松了手。猛然想起孩子又要嚷嚷,再赶紧捂住他,可低头看到弘晖的一瞬,她的眼珠子都要落出来了。 刚刚慌乱之中,自己用手肘紧紧勾着孩子的脖子,另一只手又捂着他的口鼻,她害怕被人发现,下了死手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于是在等待外头动静消失的工夫里,孩子……就被她闷死了。 “弘、弘晖……”八福晋浑身战栗,拍打着孩子的脸颊,一声声喊他,“弘晖你醒醒,弘晖?弘晖?” 她颤抖着去触摸孩子的鼻息,真的没有气了,这一刻,她的脑袋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这里。可是害怕弘晖会缓过气苏醒过来,两眼猩红的她,再次伸手死死地掐住了孩子的脖子,好一阵之后,确定这孩子真的不会再醒来,八福晋才仓皇爬出来。想着要离开时,又一个激灵下,掏出贴身佩戴的荷包,颤抖着手摸出那一只玛瑙耳坠扔在床榻的脚踏下,然后整理了一下床边的帷幔,偷偷跑到门前去张望,果然长春宫里什么人都没有。 前头赛龙舟热热闹闹地结束后,太子的寿宴也算结束了,众人各自散去,做娘的都在寻找自己的孩子,小哥们满头大汗地被提溜回来,在责备嗔怪声中,各自到妃嫔的殿阁里去休息。 永和宫的人却来来回回,始终没找到弘晖的踪迹,毓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岚琪也觉得不安,众人先回到永和宫,将所有人都派出去寻找。惊动了玄烨,得知弘晖不见了,索性让大内侍卫各处搜查,可是折腾了半天,也没发现小阿哥的踪影。 跟着弘晖的人已经吓得半死,腿软地瘫在院子里动弹不得,若是小阿哥出了什么事,他们就死定了? ?? 岚琪定神坐在榻上,期盼着弘晖下一刻就跑着扑进她的怀里。毓溪在边上面如菜色,若非环春搀扶着,已经坐不住了。 胤禛来回两趟,询问外头跪了一地的奴才,可是始终不知道儿子跑去哪儿了。这一刻他还没想到什么要紧的事,满腔愤怒地想着,捉到弘晖回来,要好好结结实实地揍一顿让他长记性。 这一边,惠妃和大阿哥、大福晋回到长春宫后,一直在正殿说话,听说外头乱哄哄地在找弘晖,底下宫女说永和宫的人往这里来找过。惠妃这才知道,她宫里的人都跑去看龙舟了,底下的人说是她派人送来的话,可惠妃根本没这样吩咐过。 她心里有些乱,就让大阿哥也帮着去找孩子,大福晋搀扶着她,带着弘昱到寝殿来休息。只听弘昱说:“我们在捉迷藏,弘晖一定是躲在什么角落里了。” 大福晋搀扶额娘坐下时,脚底下踩到什么东西,她弯腰去捡,突然看到床边帷幔下伸出一只脚,大福晋惊叫着瘫倒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额……额娘……里头有人。” 惠妃见儿媳妇吓成这样,赶紧起身一把掀开帷幔,但见角落里歪着一个孩子,弘昱在边上喊:“弘晖,你怎么躲在这里?” 可惠妃意识到不对,地上的孩子好像已经没气了。她一把拽过自己的孙子,捂住他的眼睛,声音颤抖地喊人来。宫女们闻声进来见到这情景,都失声尖叫,几个太监要去把孩子抱出来,惠妃厉声道:“别动,让皇上来看,让四阿哥来看……” 她瑟瑟发抖地抱着自己的孙子,这是怎么回事,弘晖怎么死在她的屋子里了,是谁把长春宫的人都支开了,到底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额、额娘……”大福晋脸色惨白,颤抖着爬到惠妃膝边,把手里的耳坠拿给她,“我捡到这个,我、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惠妃却从没见过这只耳坠,但她确定不是自己的东西,耳坠做工精致绝非一般宫女能佩戴的,可听儿媳妇说在哪儿见过,便冷声问:“记 得起来吗?” 大福晋晃着脑袋,几乎要哭起来:“儿臣,记不起来,就是觉得眼熟。” 很快,弘晖尸体被发现的消息传了出去,震惊六宫。那会儿胤禛正好找到很远的角楼去了,听到之后疯了似的冲到长春宫时,玄烨已经坐在正殿里,一屋子的人插蜡烛似的排开,大阿哥面色深沉地上来对他说:“孩子在里头,皇阿玛说,让你自己带走。” 胤禛看着他,再看向父亲,父亲脸上满是杀气,与他对视一眼后,吩咐身边的侍卫:“翻遍整座紫禁城,给我把凶手找出来。” 大阿哥拉着胤禛往里走,孩子正悄无声息地躺在炕上,大阿哥道:“太医刚刚看过,说孩子是气绝身亡,他脖子上有勒痕,大概是被勒死的。具体的死因恐怕还要再查一查,可是如果验尸,孩子就不能保存全尸。胤禛,皇阿玛说,让你自己决定。” 胤禛石雕一般杵在那里,他的长子此刻正毫无声息地躺在面前,半个时辰前他还恼怒地说要捉了儿子回来结结实实地揍一顿。这一刻,孩子永远也不会再顽皮了。 “胤禛,消息已经送到永和宫,据说德妃娘娘急得呕血了,还有弟妹,唉。”大阿哥沉沉地吐口气道,“你别看皇阿玛坐在那里,不是皇阿玛镇定,是因为他站不稳才坐下去的。胤禛,皇阿玛这里有我们,德妃娘娘和弟妹那里……” “大哥。”胤禛茫然地看着大阿哥。 “胤禛啊……”大阿哥不敢正视他。 “我的儿子呢?”胤禛问。 永和宫里,岚琪刚刚一阵急怒攻心,呕出黑血昏厥过去,环春死死掐人中才把娘娘救过一口气。四福晋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坐在边上,青莲喊她,她只说:“我在等胤禛和弘晖回来。” 岚琪挣扎着走出来,看到儿媳妇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泪如雨下,上前喊了声毓溪,儿媳妇缓缓看向她,嗓音沙哑地说:“额娘,我等胤禛回来。” 话音刚落,外头脚步声骤响,许许多多的人进门来,一个太监跑到门前说:“娘娘,四贝勒在外头,小阿哥的棺木不能抬入永和宫,请娘娘去看过后,就要送小阿哥出宫回贝勒府。” 所有人都捂着嘴大哭,岚琪踉踉跄跄地要跑出去看她的孙儿,毓溪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却是上前搀扶住了婆婆。 婆媳俩一步一步走出永和宫的门,弘晖躺在棺木中停在永和宫门外,胤禛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抬眼看到母亲和妻子出来,又无声地把目光移回到孩子身上。 “弘晖……”岚琪失声大哭,伏在棺木上悲痛欲绝,伸手摸到孩子冰冷的脸,勾起她当年失去胤祚全部的痛。可她已不是当初年轻的那个自己,身体支撑不住过激的情绪,很快就一口气缓不过来瘫软下去,众人拥上来搀扶娘娘,岚琪猛地咳嗽几声,又呕出几口黑血。 所有人都急坏了,七手八脚地要把娘娘送回去,可醒过神才发现四福晋站在边上对棺木里的孩子毫无反应。看到这边乱作一团,她反而缓步走过来对气息微弱的婆婆说:“额娘,我和胤禛要带弘晖回去了,您好好保重身体,过些日子,儿臣再来给您请安。” 众人惊愕地看着四福晋,她虽然镇定得超乎寻常,可眼神是死的,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她又走到四阿哥的身边,对丈夫说:“我们带孩子回家吧。” 胤禛因为妻子的反常,从发蒙的悲痛中醒过神,伸出手想要搀扶她,可毓溪却说:“先把额娘送回寝殿,你力气大,我搀扶不动额娘。”见胤禛一动不动,她把丈夫往岚琪这儿推了一把,说,“快呀,额娘站不住了。” 胤禛这才走过来,把软弱的母亲打横抱起大步往门里走,只等将母亲安放在床上,他才稍稍醒过神。岚琪握着儿子的手说:“看好毓溪,你要看好毓溪。” 胤禛用母亲的手捂住脸抑制哭泣,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岚琪支撑着坐起来,抱着儿子道:“孩子,你要挺住,毓溪太可怜,毓溪怎么办?” “额娘……我的儿子没有了。”胤禛无助地颤抖着,泪眼望着母亲。岚琪的嘴角还挂着血迹,捧着儿子的脸颊哭道:“你好好哭一场,哭出来才好。” 永和宫门外,守在这里的人,惊悚地看着四福晋跪坐在棺木旁,她拿自己的丝帕给孩子擦拭脸和手,像是在责备顽皮的已经睡着的孩子,说着:“下回可不能乱跑了,你阿玛要揍你,额娘可不拦住。弘晖,昨天背的书都忘光了吧,夜里吃了饭,额娘帮你温习功课……” 四阿哥再出来时,已经在宫女的伺候下洗过脸,但猩红的双眼和苍白的脸颊无不显示着他的悲伤。他走来搀扶妻子,毓溪看到他,便问:“额娘还好吧?” 见丈夫点头,毓溪“哦”了一声,回头看看孩子,道:“我们带弘晖回家吧。” 胤禛知道妻子不正常,可他不晓得该如何劝说毓溪,眼下一团乱,他只能先带着弘晖离去。 宫里各道门已经戒严,除了他们夫妻,所有人都要经过盘查后才能离开。回到贝勒府,家中已经得到消息,侧福晋和宋格格难得互相搀扶着等在家门口,但见贝勒爷和福晋进门,而后孩子的棺木被抬了进来,奴才们都伏地哭泣,一路哭着将小阿哥送进门。 侧福晋和宋格格含泪站在边上,只等看到后面跟进来的乳母抱着弘昀,侧福晋才疯了似的扑上前抱过自己的儿子。她惊慌地将弘昀上上下下看过,摸到弘昀发烫的额头,慌乱地看着周围的人,宋格格上前来摸了一把,赶紧喊人:“快找大夫。” 宫里头,谁也没想到,太子的寿宴竟会如此收场。 午宴之前,还感慨天公作美,太子有福,这一刻,大家都不得不叹息太子到底是什么命。提起他先后克死了生母养母,今日办寿宴,又把小侄子的命搭上了,而他自己的儿子也曾一病不起幼年夭折,都不明白,天底下竟有如此命硬的人。自然,这本是谁也想不到的巧合,可变成闲话,怎么说都成了太子命硬的不是。 紫禁城陷入寂静,毓庆宫里也是死气沉沉的。太子妃早已换下了礼服,因为弘晖丧命而心中惊恐,一直抱着自己的女儿不撒手,好半天才想起丈夫来,调整好心情,泡了参茶给他送来。 可是太子妃端着茶盘刚刚走到书房门口,突然许多侍卫涌入毓庆宫,为首的人张望了几眼,看到太子妃在这里,便吩咐身边的人:“把太子妃带走。” 太子妃闻言,失手摔了茶盘,碎裂声中,侍卫们已经涌上来要将她左右架住,她惊叫:“放肆,你们要做什么?” 胤礽听得动静赶出来,看到侍卫们要带走他妻子,莫名其妙地怒斥着他们:“谁给你们的胆子对太子妃不敬?” 这些都是皇帝的亲兵,虽不至于对太子和太子妃不敬,但骨子里只一根筋地忠于皇帝,而太子的话显然也可笑,他们这些人堂堂正正地来抓太子妃,除了皇帝下的旨意,还能有谁? 胤礽也很快就醒过神,慌张地问他们:“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带走太子妃?” 首领侍卫忙道:“事关弘晖小阿哥的死,具体的事还请太子去乾清宫问皇上。”事关重大,他们不能随意透露查案的线索,之后对太子和太子妃道一声得罪,立刻就把太子妃带走了。 太子妃花容失色,尖叫着:“胤礽……他们要把我带去哪里?” 可胤礽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被带走,什么也做不了,只等文福晋跑过来提醒他:“太子快去乾清宫吧,问问皇上到底怎么了。” 他连衣裳都顾不得换,慌慌张张地赶来乾清宫,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所有皇子都在,十四阿哥一步冲上来,拽着他的衣领怒问:“二哥,太子妃为什么要杀弘晖?” 面对十四阿哥的质问,一向温润的太子竟突然暴怒,今天太子妃一直和他在一起,怎么可能跑去杀了弘晖,这是谁指证了太子妃,难道最终的目的是要陷害自己不成?胤礽到底年长十几岁,呼一拳打在胤祯肩头,怒斥:“混账,你胡说什么?” 可这小子竟不撒手,死死拽着太子不放,眼看着两人要扭打起来,众阿哥赶紧上前拉开,呵斥胤祯太放肆。胤祯却恶狠狠地瞪着太子,丝毫不在乎地位的差别。 梁总管慌慌张张从里头出来,见这架势,急得直跺脚,先把太子请进去,一面劝几位:“万岁爷气不顺,各位爷可要悠着点儿,这会子若打起来,奴才怎么禀告啊。” 太子撂下众人,独自往书房而来。平日里什么事,他还会诚惶诚恐,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哪句话哪件事就会惹怒父亲,可今天不同,他心里有底,妻子没有杀弘晖,在这件事儿上毓庆宫清清白白,算不到他们夫妻头上来。 书房里,皇帝正伏案在桌前,眉头紧锁满眼怒意,见太子到跟前,亦是面不改色。胤礽行礼后,很直接地说:“儿臣担保太子妃是清白的,皇阿玛,今日儿臣一直跟在您身边,太子妃她也一直在儿臣身边。请皇阿玛想想,整场宴会都是她在操持,就是坐着喝酒看戏也惦记着宴席所有的事,她哪儿来的空闲跑去杀了孩子?” “这是她的东西吗?”玄烨也不和太子磨叽,既然胤礽直接这么说,大家就开门见山好了。太子膝行而上,看了看垂在父亲指间的玛瑙耳坠,只觉得似曾相识,但不敢确定是否妻子的,女人们的首饰多如繁星,他哪儿记得每颗星星的不同。 皇帝见他犹豫,便道:“那就搜一搜毓庆宫,朕会派亲信侍卫前去。” “皇阿玛……”太子惊呼,搜宫?搜毓庆宫?竟然要搜当朝太子的殿阁,这是对储君极大的不信任,将是他一生的耻辱。 可皇帝显然不在意,眉间怒意不散,甚至对太子道:“去年到现在,许许多多的事在你身上暧昧不清,朝野非议众多,朕一直充耳不闻,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朕也需要还你和太子妃一个清白。若不是太子妃的首饰自然最好,便是她的,也总有个说法,东西不会自己跑去长春宫,这是查案的线索。胤礽,你的侄子没了,你亲兄弟的儿子被人杀了,你不伤心难过吗?” 太子一愣,赶紧露出悲伤的面容,连声道:“儿臣难过,既、既然……”他把心一横,挣扎反抗也无用,皇帝事前跟他打个招呼,已经算很客气了,便道,“皇阿玛做主,儿臣和太子妃身正不怕影斜,这事儿和毓庆宫没关系,儿臣也希望早日揪出凶手为侄儿报仇。” 皇帝大手一挥,示意梁总管去安排,梁总管心中一叹,赶紧出去布置。太子留在了书房,皇帝赐座让他坐着等,外头众阿哥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只等远远看到一队随侍父亲左右的人往毓庆宫去,毓庆宫里的太监宫女都被赶出来,才面面相觑地明白,这是在搜毓庆宫。 大阿哥站在众兄弟之间,干咳一声道:“你们大嫂认出来,那只耳坠是正月里太后赏赐给众妯娌的,当时太子妃先挑了那一对耳坠,式样精巧别致,给众人传阅看了一眼,她印象很深。” 八阿哥站在人后,深深看了眼大阿哥,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眼下他正用尽所有力气来维持自己的镇定,根本没有余力再多想别的事。宴席散后,他就没再见到妻子,只知道在他的安排下,妻子顺利地在长春宫进出了一回,可他正在安排皇亲国戚离宫时,听说弘晖不见了,当时单纯地帮忙去找,找到一半又听说孩子没了,当时也没有想到自己和妻子的身上,只等听见“长春宫”三个字,才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总不可能那么巧,妻子离去后有人跑去那里杀了孩子,总不见得那么巧,另有凶手在其中,可是妻子为什么要杀了弘晖,真的是她杀的吗? “有人出来了。”突然听得三阿哥喊了声,众人齐刷刷朝毓庆宫看去,有首领侍卫疾步而来,见了几位爷行礼,大阿哥急躁地说:“赶紧向皇上复命吧。” 那人便越过众人进了门,门外气息沉闷,所有人都在等消息,可半天后梁总管却出来对他们说:“各位爷散了吧,万岁爷和太子有话说,说罢了就要歇息,今日不见各位了。” 众阿哥互相看了眼,十四阿哥冲上前问:“那只耳坠,到底是不是太子妃的?” 梁总管被十四阿哥唬着了,想说又不敢说,憋了半天道:“十四阿哥,德妃娘娘吐血了,您不去看一眼?” 十四阿哥浑身一震,他真真是冲动的小野马,做事儿想一出是一出,刚刚一门心思等真相,这会儿梁总管一句话,他就一阵风往内宫跑去。 三阿哥叹一声,劝众兄弟:“皇阿玛一向疼弘晖,这事儿我看没完,杵在这里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出结果,还惹老爷子生气,都散了吧,还能怎么样呢?” 他朝大阿哥躬身一礼,便头一个朝外走,倒是坦坦荡荡,其他人尾随而行,每个人脚下的步子都一如往常。只有八阿哥知道自己腿上灌了多少铅,那一步一步几乎要将青砖地面踩碎,可他撑死了也要面不改色地面对这一切,任何事回家再说,回家才能问那个他不敢想的答案。 书房里,梁总管来禀告说诸位阿哥离宫了,见太子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他稍稍多看了一眼,太子竟是哭了,咽了咽唾沫继续等皇帝示下,但听皇帝吩咐:“朕一会儿去永和宫,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叫过去等着。” 梁总管应了声,转身离去,才到门口时,就听见太子哭道:“皇阿玛您要相信儿臣,这事和我们不相干……”他不敢逗留,听得这句叹了口气,匆匆走开了。 座上玄烨看着伏在地上的太子,心中的失望难以言喻,他也知道一只耳坠决定不了什么,极有可能是凶手故意留下陷害毓庆宫的。这件事很复杂,为什么偏偏发生在长春宫,为什么死的是永和宫的孙子,为什么留下的证据直指毓庆宫,事情的起源是什么,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玄烨甚至愿意相信太子妃是无辜被人陷害的,可是他的儿子为什么要跪在地上哭,大清国堂堂东宫太子为什么要伏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女人那样哀求,他为什么就不能挺起腰杆站在自己的面前,哪怕只是像个男人,做男人该做的事?是自己吓破了他的胆吗?是自己让他连站直的勇气都没有吗?那么他是哪儿来的勇气,当年将疯癫的温贵妃带出来吓唬太皇太后的? 一阵阵厌恶从心头涌起,哪怕这件事和太子毫无关系,皇帝也不愿再多与他说半句话,沉甸甸一叹:“朕会好好查,但现在证据对太子妃不利,朕不能当作不知道。你回毓庆宫等着,不要再做任何多余的事,会害了你妻子,害了她,也就害了你自己。” 太子呜咽着,口齿不清地应下了。皇帝便让人来把太子带下去,梁总管见皇帝坐着不动,心中猛颤,无人时赶上来搀扶皇帝,紧张地问:“万岁爷,您还能站起来吗?” 玄烨吐了口气,一手撑着桌面,另一手扶着梁总管,真是晃晃悠悠才站起来,可一挪动脚步,就又重重坐下了。梁总管吓得两眼发红,着急地说:“奴才去找太医来,万岁爷您慢着点儿。” 可皇帝目光如炬,狠狠瞪着梁总管道:“朕还没有老。” 梁总管也顾不上死活了,哀求道:“您瞒得过阿哥们,瞒得过大臣们,您瞒得过德妃娘娘吗?向来您一个眼神不对,娘娘就能看出您哪儿不舒服,您这模样去看娘娘,娘娘会操碎了心的。” 玄烨竟无话可说,桌上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能听见指关节咯咯作响,眼中的痛苦深不见底,看得梁总管一阵发寒。皇帝问他:“你可知道,当年朕在慈宁宫看见她的模样?” 皇帝说的当年,该是六阿哥没了的那一年,梁总管知道,对德妃娘娘来说,几乎是重复经历了同样的事。每一次都那么突然,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孩子,下一刻就没了,就是不相干的人,听着也内心颤动,何况是骨血相连的亲人。 玄烨深深呼吸,再次站了起来,似乎刚刚活动了一下,现在好多了,他说:“朕便是倒下了,也要在她身边。”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四章 你要做皇帝 永和宫内,岚琪正闭目养神,胤祯坐在榻边抓着母亲的手。此刻有人通报皇帝到了,岚琪才缓缓睁开眼,气息微弱地对儿子说:“别在你皇阿玛面前咋咋呼呼的,听额娘的话。” 胤祯憋着口气,点头答应:“儿臣知道了。” 玄烨进了门,岚琪稍稍望一眼,就见他气色极差,脚下那步子走得比平日缓慢,以往遇见高兴的事,或是自己病了他着急,都是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的,五十来岁的人,还偶尔会露出几分少年气息。但今天一步一步走得很稳重,他越是想掩饰自己的虚弱,却越是没能躲过岚琪的眼睛。 十四阿哥行礼相迎,却被父亲劈头盖脸骂道:“你额娘急得吐血,你却在乾清宫门外和太子纠缠打架,你眼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从前你说自己不想黏着母亲,在阿哥所住着就不进内宫,今日这事,你倒是给朕一个说法?还有比你母亲的性命更重要的事吗?她生养你们这些儿女,关键时刻,你们在什么地方?” 胤祯涨红了脸一言不发,他几乎没有挨过父亲的骂。小时候顽皮父亲也都是笑着骂的,哪里真正红过脸?父亲宠爱他,甚至有些溺爱他,突然来这么一顿说,他心里难受极了。 岚琪虚弱地劝父子俩:“皇上到臣妾身旁来坐,让孩子出去吧,他不是来了嘛!” 玄烨听见岚琪的声音,立时就到她身边,眼光再没有从她脸上移开。他多害怕又看到当年在慈宁宫看到的神情,幸好幸好,岚琪只是虚弱得毫无血色,眼底有悲伤有无助,眼神还在灵魂还在,虽然发生了一样的悲剧,可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变成活着的死人。 此一时,彼一时,岚琪如今受的伤害不比当年小,她对弘晖的爱也绝不亚于胤祚,可她自身不同了,她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乌雅岚琪。今天悲痛欲绝的时候,看到胤禛看到毓溪,她想的是,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清醒,要帮孩子们渡过这个难关,毓溪若是过不了这一关,胤禛将来的人生一定会不同。毓溪若是不好了,四贝勒的福晋可以随便换一个人,可儿子心里爱的人去换哪个?所以,她不能倒下。 太医一波一波来给德妃诊治,确定娘娘没有大疾,只是怒火攻心,调养时日便能恢复,皇帝才安心。 所有人都退下后,玄烨将岚琪抱满怀,两人久久不言语,只等岚琪保持那个姿势觉得腰不能动了,稍稍提了一句,玄烨才把她放下来。可是岚琪紧紧捏着他的手说:“在我身边歇下可好,你看起来累极了。” 玄烨微微摇头:“朕还要去查,把整个紫禁城翻过来,朕也要找出凶手,朕要给你们母子一个交代。” 岚琪含泪道:“可孩子回不来了……皇上,毓溪和胤禛,怎么办?” 玄烨眼圈泛红,忍住了,岚琪一直没开口对他哭诉,只字不提多年前胤祚的事,他知道岚琪是不愿他有负罪感,可儿子、孙子也都是玄烨的,他自己怎会不痛苦。 “朕当年欠你一个交代,如今不再需要顾忌那么多,朕不能让弘晖死得不明不白。”玄烨郑重地说,“朕也要看看,事到如今,还有哪一派势力敢与朕叫板,事到如今,竟然还有人想把魔爪伸到皇宫里。” 岚琪听着他的话,想到传言太子妃的耳坠落在长春宫,此刻玄烨愤怒竟然还有权臣势力想要挑衅他,心中猛然揪紧,双眼直直地看着他,不敢把心中的惶恐说出来。 可他们心有灵犀,他们如此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传达彼此的意思。玄烨看着这双惶恐的眼睛,怎会感受不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再想自己方才那几句,一个警醒,不由自主抓紧了岚琪的胳膊,但又怕弄疼她,他重重地坐在了榻上。岚琪的手慢慢摸上他的肩膀,轻声唤:“皇上……” “是啊,怎么还会有权臣想要挑衅朕呢,朕前半辈子和权臣周旋,后半辈子,后半辈子,后半辈子……”玄烨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睛里几乎要沁出血来,转身看着身边的人,四目相交,岚琪眼底些许柔情根本不足以化解他的怨恨,他后半辈子,竟然要开始和儿子们斗了。 “他们长大了,翅膀硬了。”玄烨冷笑,“也怪朕不好,为了江山传承,先把他们当棋子摆入棋盘。” “这不是皇上的错。” “朕有错,可不是朕一人之错。”帝王气息渐浓,玄烨眼睛里的怨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威严霸气,“他们若不贪婪,朕何须防备他们、利用他们,我们都有错,可朕不会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人,他们却要来杀朕的子孙了。” 岚琪按着他,想要他平息怒意,但玄烨已经冷静了,他告诉她:“朕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才会着急,现在突然想明白了,你放心。” 见皇帝如此,岚琪深知他的脾气,又想眼下都在气头上,不让他宣泄掉也不好,便不再言语。至于太子妃,纵然她曾经有将弘昀推下水的嫌疑,可不知怎么到这一次,她反而不怀疑了——太子妃干吗跑那么远去长春宫杀了弘晖?完全没道理。 “你好生歇着,我会尽快给你答复,今日的事罢了,我再来陪着你。”玄烨又让岚琪躺下,在她额头上温和地一吻,“咱们都要好好的,儿子儿媳妇还指望我们呢。” 可是玄烨和岚琪都想错了,原以为四贝勒府会乱成一团,悲伤过度的四福晋眼下还能做什么?但谁也想不到,毓溪却“坚强”地撑起了所有的事。 他们送弘晖棺木回府后,毓溪就张罗下人为孩子设灵堂供奉香案,立刻从内务府置办来奴才们穿戴的素衣,在府内安排下酒水,准备招待登门吊唁致哀的客人。丧礼需要做的所有事,她都一一打点清楚。 其间还到西苑来了一趟,问过弘昀的病情,那孩子烧得糊涂,李氏哭得很伤心,毓溪竟还冷静地劝她,叫她要好好守着儿子。 宋格格在边上看着福晋的一言一行,等她离去后,脸色苍白地凑到李氏身边说:“姐姐,我怎么觉得福晋叫人看得心里发凉,我都不敢多看她的眼睛,那眼睛是空的,空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李氏哪儿有心思在乎这些,弘昀这一病还不知能不能好,说些不吉利的话,若是哥哥带着弟弟走,她怕是才得了弘时,就要失去弘昀了。 而一进家门,妻子就开始张罗忙碌,胤禛插不上手,他不安地看着妻子忙忙碌碌。这一瞬竟希望毓溪一直这样“振作”下去,他不敢面对毓溪一旦软下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害怕毓溪忙完了这些,就丢下他跟着儿子离去。 此刻站在书房门前,胤禛不知往哪里走好,却见妻子朝自己走来,他们不能为儿子戴孝,但毓溪换了一身庄重素色的衣衫,走到胤禛面前便说:“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客人们开始来了,不能怠慢了人家,贝勒府不能失礼于人前。” “毓溪……” “去拿屋子里挂的那件褐色袍子来。”毓溪吩咐下人,转身看着丈夫说,“你身上的衣裳才从寿宴下来,总归不合适。” 胤禛上前抓住了她的肩膀,慌乱地看着她的眼睛,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犹犹豫豫许久才道:“这些事不用你来操心,你回房去休息。” 毓溪却伸手解开丈夫的衣扣,要将他身上参加寿宴的礼服脱下来,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一家之主,而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人前失礼,弘晖去得太急了,这一路走得必然辛苦,要妥善送他才好,身后事一点儿都不能马虎。我们是他的阿玛、额娘,我们不操心,还指望哪个呢?” 说话的工夫,侍女已经匆匆捧来袍子,毓溪亲手脱下丈夫的衣裳,再亲手为他换上。就这么站在屋檐下,当着奴才们的面为他系扣子,胤禛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布。 待穿戴齐整,毓溪便道:“我们去前厅吧,客人们已经陆续到了。今晚还要安排守夜的人,兄弟妯娌们都会来,我选几位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你替我去周全打发了,这事儿你替我做好可好?” 毓溪说着,已转身往外走,胤禛愣了愣神,但很快就不由自主地跟上去了。 所有到府里致哀的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来接待他们的四福晋。消息渐渐传出去,很快宫里宫外都知道,失去了儿子的四福晋正体面稳妥地处理着儿子的身后事,与她的婆婆当年失去六阿哥时的光景完全不同。 可只有明白的人,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发现,当初好像“死”了一半的德妃娘娘是活着的,如今“活着”的四福晋,却已经死了…… 八贝勒府里,八阿哥匆匆从宫里回来,妻子正站在前厅指挥下人准备东西,说她一会儿要和八贝勒去四贝勒府致哀。抬眼见胤禩进来,却慌张地将目光掠过,胤禩则直直地冲向她,抓了她的手腕往里头带,口中道:“我有话问你。” 八福晋几乎是被拖着往里走,她吃痛挣扎着:“胤禩,你松开,弄疼我了。” 胤禩气息急促,胸前起起伏伏,用从未有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妻子。如果弘晖死在了妻子的手里,事后妻子穿戴齐整又回到河边人群里,谈笑风生淡定自若,她要有何等强大的内心,才能在杀了孩子后保持镇定,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之前如此,现在面对自己,依旧如此。 “弘晖是怎么死的?”胤禩开门见山地问。 “宫里传的话,说是被人勒死的。”八福晋应答,目不斜视地面对丈夫,接着道,“你快把礼服换下,我们去四贝勒府一趟,听说各家已经陆续过去了,我们不要再迟了,今晚守夜的话,我们也留下吧。” “我问你。”胤禩猛地扑上来,掐着妻子的肩膀把她推在墙上,“弘晖是不是你杀的,是不是你?” 八福晋目光冰冷,看着他道:“索性嚷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索性把我绑了送去乾清宫,告诉皇上是我杀了他的孙子。” “是不是你?” “不是我!”八福晋尖叫着,一把推开了丈夫,仿佛是从容淡定的面具瞬间破碎,整个人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纸,眼底透出深深的恐惧,好像整个人瞬间跌入地狱,正承受着万般酷刑的折磨。她疲软地顺着墙角跌坐下去,双手做成当时抱着弘晖的架势,口中喃喃,“我就这么搂着他的脖子,我就这么捂着他的嘴,孩子就没气了,他就没气了。胤禩?他怎么那么脆弱,怎么那样几下就没气了?” 胤禩只觉得天要塌了,弘晖竟然真的是自己妻子杀的,而他稍稍才往前走几步,妻子狰狞地笑起来,眼珠子瞪着几乎要脱出眼眶,把她姣好的面容变得十分恐怖,她说着:“我喊不醒他,我使劲打他的脸,掐他的人中都弄不醒他,可我要走了,再不走就该被人发现了,但万一我走了他醒了怎么办,我怎么好让他去胡说八道呢?我就掐着他的脖子,一直掐着,一直掐着……” 胤禩走到她面前蹲下,目光呆滞,八福晋双手就掐住了丈夫的脖子,嘴里重复着:“我一直掐着,一直掐着,他再也醒不过来了。胤禩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做了什么。” “你杀了那个孩子?”胤禩觉得咽喉里有血腥气。 “不然怎么办?”八福晋崩溃了,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的,胤禩,我不是故意的。” 这一哭,八福晋身上可怕的气息散了,她软绵绵地伏在胤禩的怀里。胤禩却一动不动,只是随着妻子的身体晃动,好半天才开口,绝望地说:“皇阿玛发誓翻遍整座紫禁城都要把凶手找出来,接应你的人和调走长春宫人手的人,我在赛龙舟结束前就把他们送出去了,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京城,可是你怎么办?你是我的妻子,是八贝勒府的女主人,难道我也要把你送走吗?” 那一晚后,由于最终决定保留弘晖小阿哥的尸身,便没有进一步开膛验尸。孩子的死因也被确定为是勒死的,脖子上最后留下的被掐住的印迹,仵作断定是孩子死后才留下的。小阿哥遇害的过程当是被勒住脖子窒息后,又被人用双手掐住了脖子,两次残害,显然是蓄意谋杀。 这样的消息,暂时只在少数人间知道,为了不透露线索给凶手有机会钻空子,上面还没有把死因透露。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天一晃而过,既然不再验尸,弘晖就该出殡下葬,未成年的孩子都会被火化。 出殡这一日,四贝勒府里一切井井有条,四福晋端庄稳重地跟在丈夫身旁,接待所有的宾客,按照殡葬礼节送走她的弘晖。人们想象中扶棺大哭的景象没有出现,四福晋的镇定,几乎让人觉得有些冷酷无情。 弘晖是她和四阿哥期盼多年后才得到的唯一的儿子,白白胖胖养了那么多年,聪明伶俐深受长辈疼爱,眼瞧着十几年后又将是朝廷栋梁,是皇家血液又一股新的力量,突然什么都没了,可四福晋竟然连一声哭泣都没有。此时此刻她的气质和眼神,高贵得让人无法接近。 宫里的长辈不可能来参加皇孙的葬礼,太子和太子妃同样没有前来,但大阿哥等诸位兄弟悉数到场。孩子的葬礼简单庄重,该有的礼节分毫不差,更没有僭越任何规矩,没有因为他是受宠的小皇孙就破格举办隆重的仪式。 悲戚的一天,从清晨起就乌云密布,空气压抑沉闷,仿佛憋着一场大雨。一切都结束后,聚集的人渐渐散去,送走所有的宾客,整座贝勒府像被掏空了似的,人们失魂落魄地收拾着东西,忽然发现,四福晋不见了。 寂静的贝勒府一下子又躁动起来,翻遍整座宅子寻找福晋。他们都憋着一口气,总觉得葬礼过后,福晋就会垮了,如果病一场还是好的,若是她送走了儿子后就跟着一起去了该怎么办? 胤禛本在进宫的路上,三天没见过皇帝了,如今孩子入土为安,他要去交代一下,还没进宫门就被家人追上来,火急火燎地说:“贝勒爷,福晋不见了。” 胤禛疯了似的冲回来,家中乱成一团糟,翻遍所有角落都没找到福晋在哪里。陪着福晋的侍女哭着说,她们转身去打水的工夫,福晋就不见了。 胤禛重新开始寻找,每到一处都喊着毓溪的名字,可是一直都没有回应,哪里都没有妻子的身影。此时天际惊雷炸响,大雨瓢泼而下,闪电狰狞雷声轰隆,仿佛大地都在颤抖。 小和子打着伞来给主子避雨,问要不要请皇上派人一道在京城寻找,说去了乌拉那拉府上,也没听说四福晋的行踪。胤禛耳朵嗡嗡地听着,突然像有人推着他似的,甩开小和子往正院跑去。 踩着雨水闯进他们的卧室,凭着一股蛮力将他们的床榻拉开,风卷入屋子里,将层层帷幔吹起,露出毓溪半个身子。她正抱着弘晖的枕头蜷缩在那里,目光定定的,对于身边这么大的动静,对于窗外轰隆的雷声都没有反应。像是抱着婴儿一般拍哄着怀里的枕头,只听得见喃喃细语:“弘晖睡吧,睡吧……” 胤禛泪如雨下,扑上前把毓溪从角落里拉出来,这里是他们曾经闺房嬉闹时毓溪躲过的地方。那会儿小两口浓情蜜意地撒娇,毓溪说将来胤禛若惹她生气她不见了,就让他一定到这后头来找她,可胤禛从不敢想, 再一次来这里找她,是在这种光景下。 被拉扯的毓溪,总算对身边的事有了些许反应,窗外一声惊雷,她身子一哆嗦,慌忙抱紧弘晖的枕头,连声哄着孩子:“弘晖不怕,额娘捂着你的耳朵,弘晖不要怕。” “毓溪,你醒一醒,你不要这个样子。”胤禛的手软了,连想紧紧抱住妻子的力气都没有。雷声一下下震撼着他的心,他的脸贴上了妻子冰冷的面颊,滚热的泪水让毓溪有了些许反应,渐渐地从她眼中也滑出泪水。 “毓溪,你不能跟弘晖走,你不能丢下我。” “胤禛啊。”毓溪终于开口,双眼已被泪水淹没,“你要答应我……” “我什么都答应你。”胤禛抱着她,想要把她从绝望的深渊中拉回来。 “答应我,做未来的皇帝。”可毓溪说出口的话,却如同窗外的惊雷一般,震荡了人心。 他们夫妻,自小就被孝懿皇后灌输了成为帝王、皇后的思想,孝懿皇后毫不掩饰她的愿望。在她眼里,她的儿子和她挑选的儿媳妇才最有资格做大清的继承人,她从没把太子放在眼里,从没把其他阿哥放在眼里,若是如今皇后还在世,天下必然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就连他们夫妻之间也没有真正明明白白地谈过这个问题,有过对彼此的许诺和鼓励,他们从未将这个天大的欲望挂在嘴边。 但是现在,毓溪说出口了。 雷声轰隆,雨声不断,外头的世界躁动不安,寝屋内却一片寂静。胤禛面前,毓溪无声地落着泪,那眼泪如源源不断的泉水般没有止境,毓溪没有号啕大哭,也没有胡搅蛮缠,那一句话后,一直平静地等待着丈夫的回答。 又一道狰狞的闪电划破天际,紧跟着的雷声仿佛撼动了大地,那一震荡下,胤禛似乎点头了。毓溪眼中微微绽放光芒,丈夫再次点头,郑重地回答自己:“我答应你。” 毓溪终于哭出声来,被丈夫抱在怀中,他的双臂紧紧箍着自己颤动的身体。她的怀里还有弘晖的枕头,若是用她的命换孩子的命,她绝不会犹豫,可是老天爷,只留了一个枕头给她。 胤禛抱着毓溪,痛苦和悲伤他感同身受,至今没能缓过失去长子的痛,但是他并不明白毓溪为什么突然要自己做皇帝,正迷茫的时候,怀里的妻子哭着说:“将来追封我们的孩子,把他不完整的人生继续下去,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封他做亲王,封他做太子。胤禛,只有你做了皇帝,才能继续他的人生……” 说出这些话,毓溪终于把内心的痛苦都发泄出来了,再也顾不得一点点体面和尊贵,放声大哭,但雷声雨声掩盖了一切,依旧保存了她死撑三天,面对所有人的尊严。 深宫里,岚琪临窗看着雨水落地,一道道闪电划过,她的脸上忽明忽暗,明亮时便能看到满腔恨意浮在眉间。刚刚知道,儿子要进宫的当口,被家人找回去了,说毓溪不见了,岚琪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一阵冷静后,想着毓溪若追弘晖而去,她的儿子要怎么办。那一刻竟是燃起了斗志,燃起了她要守护儿子的决心。 她辜负了胤祚,没有保护好那个孩子,胤祚最爱的人是他的四哥,她不能再辜负了胤禛。若不然,将来百年之后,她有什么脸面去见她的孩子。 “娘娘,府里送话进来,四福晋找到了,她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只是躲起来了,被四阿哥找到了。”眼睛红肿,不知哭了几次的环春拿了一件衣裳来给主子披着避雨,劝她别站在风口里,又道,“听说福晋哭出声了,抱着四阿哥哭了好久好久,这样才好,能哭出来是好事。” 岚琪眼眶湿润,稍稍擦去眼泪,与环春一道走回榻边,她长长舒一口气:“毓溪和我,终究是不同的。” 环春也毫不吝啬对四福晋的肯定,道:“福晋很勇敢、很理智,没有人比她更痛苦,可是她好像挺过来了。” 岚琪颔首:“娶到她,是胤禛的福气,是皇后留给胤禛最大的福气。” 她心中则想,如果她的儿子将来成为帝王,毓溪就是真正能陪伴帝王左右的女人,自己只是帝王之妃,看似光芒万丈,看似足以站在玄烨身边,可地位的不同,自身觉悟就始终距离那个位置差一段距离。 然而毓溪的骨子里血液里都沸腾着那个愿望,她和自己一样,爱着丈夫爱着儿子,她和自己又完全不同,她是要做未来皇后的女人。 强撑三天体面,是为了不让任何人看四贝勒府的笑话,而今日的崩溃,也是选择了继续留在丈夫的身边。 仅仅三天,而岚琪当初几乎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刚刚缓过一口气,且每一天,都想着要随儿子而去,她花了更长的时间,才决定自己要继续守护自己的爱情和丈夫。很多人说毓溪像自己,也有人说她不如自己,可在岚琪看来,她们真的原本就完全不同。 “皇上在哪儿?”岚琪不由自主问出这句话,此时此刻特别想陪在他的身边。 “在乾清宫书房呢,娘娘想送什么东西去吗?”环春问。 “我想自己去见他,我想见他。”岚琪看着环春,她的手冰凉,被环春暖在掌心,心里明白自己不会被她们允许出门,太医说她的身子要被掏空了,一定要好好休养。 可是环春心疼主子,见她满眼渴望,实在舍不得让她失望,微微一笑:“娘娘多穿一件衣裳。”之后便吩咐底下安排轿子,众人拥簇着娘娘冒雨往乾清宫而去。 永和宫的轿子在乾清门停下,那么巧,毓庆宫的人也在门口徘徊。岚琪没有搭理,只等他们离去,才听永和宫门外的人说,是太子妃炖了补汤给皇上送来,岚琪和环春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里头的人很快来迎接娘娘进门,玄烨更是从书房里出来,一路径直走向她,摸到她冰凉的手,忍不住就责怪:“那么大的雨,好歹等雨停了再来呢?再不成派人传一句话,朕去看你。” “臣妾可不是病秧子。”岚琪温柔地应着,与他并肩进门,看到一盅汤羹搁在书案上,但丝毫未动,她问道,“太子妃送来的?” 玄烨无声点头,却见岚琪走上前,将盖子打开,他站在她身后说:“太子妃经常会送些汤羹来,都是她亲手在厨房里做的,不过她做什么,朕都不会吃。” 岚琪知道,皇帝饮食谨慎,宫里妃嫔们也爱用这一招邀宠,昔日宜妃就如此做过。但想必就算是太子妃也明白,其实皇帝根本不会随便用其他地方送来的食物,对她们来说,不过是为了向皇帝向天下人表白她们对帝王的崇敬之心。 “太子妃每一次守在厨房里为朕或太子做什么,总是不声不响地把一些信件纸片焚烧在炉子里,若那些东西留下是罪恶,那么用罪恶烹煮的东西,你觉得朕会吃吗?”玄烨清冷而不屑地一笑,上前挽过岚琪的手说,“我们去歇一歇,五月的天你的手还那么冰凉,气血是该多不好?” 两人在窗下坐了,雨势渐收,雨声已经没那么喧嚣了。玄烨把她的手暖在掌心,感慨万千:“是为了弘晖,心里还凉着吧?朕不催着你赶紧振作起来,你现在这模样,我已经心满意足。” 岚琪颔首:“臣妾会快些好起来。孙子虽然是心肝宝贝,但一年可见的日子并不多,隔着一道宫墙,感情上必然不如从前自己带的孩子。这次的事,臣妾伤心没了弘晖外,更心疼胤禛和毓溪,想想皇上和臣妾当年多痛苦,他们也就多痛苦。” 玄烨眉头紧蹙:“查到宫内几个太监和侍卫失踪了,正循着踪迹往宫外查,一旦查到他们的下落,就能揪出幕后黑手。舜安颜撞见八福晋,她虽然嫌疑最大,可没有切实的证据,只要她极力否认,朕没办法定罪。” 岚琪紧张地问:“皇上是盯上八阿哥了?” 玄烨避开了岚琪的目光,那一晚岚琪的话让他很意外,这一次玄烨铁了心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人,可是岚琪却劝自己不要做得太绝,他们俩竟然对调了一贯的立场。他冷冷地说:“她杀了我们的孙子。” “臣妾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岚琪道,“可是皇上,您成全臣妾一回,就当是成全臣妾的私心可好?” “私心?” “太子妃给您送汤来,就是想向世人证明,您与太子和她之间的关系没有破裂,您为了一只耳坠就把太子妃拿下审问,对她而言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岚琪从座上起身,站在玄烨的面前,“臣妾是恨极了,可是再想想这事儿,就算八阿哥是主谋八福晋是从犯,他们最初的目的肯定不会是杀弘晖,底下奴才说,弘晖是捉迷藏自己跑去长春宫的,应该是这孩子撞见了什么,才被错手杀了。” 玄烨冷笑:“那么朕,还要姑息他们一个无心之失?” “为了胤禛的孩子,皇上大动干戈,闹得毓庆宫鸡犬不宁,之后还要法办八阿哥一家。是,杀人偿命他们该死。”岚琪恨得咬牙切齿,但很快就冷静下来,“皇上想过没有,这一场暴风雨后,朝堂皇室会是什么局面?八阿哥或死或入狱,朝臣们会如何看待您和胤禛,其他阿哥该如何提防您和胤禛,虽然这一切都是应该发生的,可皇上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 玄烨皱着眉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岚琪:“你在想什么?” 岚琪镇定地回答:“臣妾不想皇上这盘棋又要从头来一遍,又要重新布置棋局,您太辛苦。更不想胤禛成为众矢之的,不想为了他的孩子,搅得天下大乱。臣妾能忍胤祚之痛,他也该忍下失去弘晖的痛,皇上您看到毓溪的表现了吗?您看到毓溪为了胤禛而努力撑着的体面和尊贵吗?那孩子心里清楚得很呢。” 玄烨沉沉地说:“那晚朕明明拒绝你了,朕不再需要顾忌,更不能姑息养奸。” 岚琪道:“所以臣妾再来恳求一次,八阿哥自然是皇上您自己去面对,您把福晋交给臣妾可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若真是她杀了弘晖,或是她指使人杀的,臣妾不会让她活得安生。” 玄烨看到岚琪眼底有杀气,其实她顾虑的一切,玄烨心里都明白。可他觉得憋屈,为什么从前要忍大臣的挑衅,如今还要忍儿子的放肆,这个皇帝这个老子,是不是做得太憋屈了? 但冷静想一想,帝王之路,就是要能忍人所不能忍,他拥有天下指点江山,可龙椅只有一张,他是孤零零坐在最高处。四十多年了,他忍耐的事还少吗?他很清楚,自己背负的是江山社稷皇室传承,从来不是他个人的恩怨情仇,这是帝王的无奈,亦是责任。 “索额图死了,明珠也苟延残喘了,鳌拜早在当年就败在您的拳下。”岚琪眼中有磅礴气势,从容地面对帝王,“弘晖的死,臣妾痛不欲生,可是这一刻,臣妾才明白了您当年的无奈和痛苦。若真是八阿哥、八福晋之过,索额图、明珠今日的下场,必然也是他们的未来,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罪恶付出代价,早一些晚一些,若对这个江山皇室还有作用,皇上,姑且留下他们吧。” 玄烨气息沉沉:“朕该拿你怎么办?” 岚琪心里踏实了,玄烨答应了。 玄烨又道:“你能忍,朕能忍,胤禛能忍吗?” 岚琪目光坚定,颔首道:“他若不能忍,臣妾说过,将来的事,还请皇上另选贤能。” 玄烨眯着眼睛看她,不解地问:“别人若看待这件事,会觉得你是为了他的将来筹谋一切,可是回过头你却又对朕说,另选贤能,咽下这么大的委屈,还不能许诺他未来?” 岚琪毫不犹豫地说:“臣妾是想着,与您一道培养出更好的将来,而非必须是自己的孩子;您与臣妾许下的是大清的未来,不是胤禛的未来。这话冠冕堂皇听着很霸气,可能很多人只会说说,并不会真的去做,臣妾也不敢想得那么大,臣妾想的只是,我的儿子若不能担当大任,就不要把他推上去。” 屋子里陡然静下来了,窗外雨声停歇,整座皇宫都静了。玄烨伸出手与岚琪相握,笑意宁和:“朕这辈子,怕是不能称孤道寡了。” 岚琪含泪一笑:“自然是不能的了。” 永和宫的轿子离开乾清宫时,天际已有阳光从云端缝隙中落下,如瀑布一般洒向人间,乌云之中仿佛希望之光。岚琪端详许久,回去的路上吩咐环春道:“过了头七,就让毓溪进宫来见我。” 宫外,四贝勒府在找不到福晋的动荡之后,再次归于平静,下人们搬动器皿都小心翼翼不愿发出一点儿声响,生怕吵着才安静下来的四福晋。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毓溪才刚刚在胤禛怀里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底下的奴才就来通报,说弘昀小阿哥不好了。 胤禛无奈极了,失去弘晖的心痛已经让他麻木,固然不愿再失去弘昀,可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表达出自己的心痛。当他来到西苑时,浑身冰冷沉默的气氛,让人不寒而栗。侧福晋伏在床边哭泣不止,见到丈夫便说:“太医讲,孩子就剩一口气了。” 弘昀这一场高烧,烧了整整三天,就是强壮的大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更何况这孩子孱弱已久。胤禛将孩子抱在怀里,弘昀对人事已经毫无反应,如太医所说,不过是悬着最后一口气。 侧福晋憔悴不堪,比不得失去前一个孩子,弘昀养了那么久,换作谁也不舍得,侧福晋眼下都顾不上新出生的弘时,天天守在弘昀身边,到眼下已是濒临崩溃。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却会在这种时候,说出无情的话。 “弘时终归是你的儿子,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弘昀怕是撑不了多久,等弘昀的事办了后,就把弘时抱去正院里让福晋抚养。”胤禛残忍地看着李氏道,“我知道,说这些话会让你恨我,但你还有念佟还有弘时,福晋她什么都没有了。” 侧福晋怔怔地望着胤禛,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妾身能生养,是妾身的错吗?” 胤禛知道自己没立场,更明白对于李氏的残酷无情,可他的心全在毓溪身上,他的心本来就是偏的。 李氏竟向丈夫伏地顿首,哭着哀求道:“贝勒爷,求您不要夺走我的孩子,求您把弘时留在我的身边。” 胤禛有些耿直,虽然弘昀可能也将不久于人世,但眼下抱在怀里还有气。弘时好好地在襁褓里等待着茁壮成长,念佟更是健健康康的,李氏膝下有这么多孩子,毓溪却那么可怜。如今不过是要把弘时抱过去抚养一阵子,好宽慰毓溪让她分心,又不是要夺走李氏的孩子,因此,明知道伏在膝下的李氏很可怜,胤禛心里忍不住生出些反感和厌恶。 “贝勒爷,当年您被送走,德妃娘娘有多伤心,妾身也是一样的,您就可怜可怜妾身,求求您了。”李侧福晋伏地痛哭,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弘时恐怕是上天给的最后恩赐。若是弘昀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她或许还肯松手,可弘昀眼瞧着就要咽气,谁来理解她的痛苦。 宋格格等在门外头,听见里头的动静,听着李侧福晋号啕大哭,不禁对身边的侍女说:“我们? ??妾的,还能怎么着?” 不过这事儿,因为李氏几 乎要拼了性命反抗,胤禛没有强行带走弘时,眼下弘昀奄奄一息,他也不愿再横生枝节。府里的人则懒得传这种闲话,弘晖殁了的事,大部分人都没能缓过神,并没有为此引起什么风波。而乌拉那拉府里则传来消息,夫人觉罗氏悲伤过度旧疾复发,家里人瞧着不大好,怕夫人和福晋错过最后一面,已经送消息来,希望四福晋能回去一趟。 胤禛都不敢把这消息告诉毓溪,亲自跑了一趟岳父家里,岳母果真命悬一线,他这才怕来不及让她们母女见一面,第二天还是告诉了毓溪。 仿佛噩运笼罩着四贝勒府,就在弘晖头七的日子,弘昀缓不过一口气殁了。四福晋的母亲觉罗氏也寿终正寝,压在胤禛和毓溪身上的悲伤痛苦,让不相干的人都觉得心颤难以承受。 可四贝勒的福晋,却以柔弱之躯撑起了整个家,不仅弘昀的事料理周到,头七那晚为儿子守过子夜,天未亮就赶回娘家继续为亲娘守夜,第二天一早再赶回贝勒府接待前来吊唁弘昀的客人,并收拾掉弘晖所有的东西。侧福晋李氏伤心过度缠绵病榻,第三天孩子出殡的时候,她还是被人架着走路,可四福晋却在一清早送走弘昀后,立刻赶回娘家祖坟,与家人送亲娘下葬,终于在送额娘走时扶棺大哭,哭得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阴云同样笼罩在永和宫,七天之内接连失去两个孙子,一个孩子是被害死的,另一个则早就有传闻,说自从去年落水后就一直病恹恹的。悲痛的德妃深居宫内不见任何人,除了延禧宫的良妃。 弘昀的病若真是和当初落水有关,那也和八福晋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她推孩子下去,眼下这节骨眼儿上,足够让岚琪憎恨得要将她千刀万剐。那一天她和玄烨在乾清宫说定不明着追究八阿哥,回来后良妃就找上门了,没想到两人一进屋子,良妃就跪在了她的膝下,让岚琪大吃一惊。 良妃说她怀疑八福晋是凶手,说八福晋有一段时间不在她身边,她要想法儿证明这件事和八阿哥、八福晋到底有没有关系。没有,则解脱她自身的罪恶;若有,她会把他们交给皇帝交给德妃,任凭处置。 岚琪相信觉禅氏,相信她和觉禅氏那一点点情意。甚至在觉禅氏心里,自己比那两个孩子还重要,而自己的存在其实同样很微弱,因为觉禅氏心里的全部,几乎都给了纳兰容若。 今天弘昀和觉罗氏出殡,环春她们早就为主子准备好要送出去的东西。晌午前传来消息,说四福晋在娘家哭得晕厥过去了,岚琪心疼得眼眶湿润,吩咐环春:“你去请梁公公来一趟,我有话要他传给万岁爷。” 如此,这日从乾清宫传出旨意,皇帝突然给四阿哥胤禛派了外差,要离京好几个月,怕是入秋才能回来。岚琪再送了旨意出去,要胤禛带着毓溪同赴差事,她的意思就是想让儿子、儿媳妇离开京畿好好散散心,她怕毓溪这样下去,会把身子耗尽。那么她为家宅撑起的体面和尊贵,也算白费一场心血,可岚琪却要她的儿媳妇,笑着陪丈夫走到最后。 眼瞧着四贝勒要带着福晋离京办差去了,人们虽然觉得皇帝有些不近人情,这时候还派差事下去,但想想能离开京城去散心,也算是好事。随着时光飞逝,再痛苦的悲伤也会淡去,可弘晖阿哥的命案,却悬而不决,起初大动干戈不惜抓太子妃审问,一下子又归于平淡毫无动静。就在人们的好奇心渐渐淡去时,宫里似真似假地传出消息,说长春宫里另找出线索,找到了太子妃以及惠妃和她的宫女所有的东西,现在正排查所有人,只要找到物件的主人,就能找到凶手。 所有人都记得皇帝说过,翻遍整座紫禁城,也要找出凶手,看来皇帝并没有善罢甘休。 四贝勒夫妻俩离京的那一天,诸位阿哥到城门相送,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差事,可谁都知道胤禛这次离去,是皇帝抚恤他,兄弟们总要有所表示。十三、十四阿哥更是一路相送,将哥哥嫂嫂送到很远的地方才折回京城。十四阿哥入城后,遇见八阿哥刚刚从九门提督那儿回来,还未回到城内家中,兄弟几个一路同行。十三阿哥和八阿哥的情分不过尔尔,十四阿哥和胤禩总有说不完的话,便打算随八阿哥一道回家里去坐坐。 却不知道,此刻的八贝勒府几乎连屋顶都要被掀翻了,八福晋在自己屋子里不知翻找什么,责骂侍女们是不是偷了她的东西,翻遍自己的屋子也找不出来,就冲到张格格这里来,疯了似的问她有没有偷过自己的东西。张格格的胆儿都被吓破了,被福晋蹂躏着推在地上,自己的屋子被翻得底朝天。可是谁也不知道福晋在找什么东西,也不晓得一向端庄温柔的她,为什么会像换了个人似的。 张格格蜷缩在角落里,毫不掩饰她的恐惧,若是福晋什么反应也没有,她才真正害怕,现在福晋这么疯狂,她反而不用怕了,跟着颤抖跟着慌张就是了。她的确偷了福晋的东西,可那些东西早就送进宫里去了。福晋要找的是一只耳环,是端阳节那天她赴宴时戴的耳环。这些日子八阿哥和福晋总去四贝勒府奔丧,或是进宫,时常都不在家里。良妃派人出来找她,要她偷一件八福晋端阳那天戴的东西,偏巧那天早晨张格格去正院里伺候过福晋,为她梳过头,摸过那一对缀在耳朵上的耳环,记忆深刻。 这也是八福晋为什么会疯了似的来找张氏麻烦的原因,平日里隔三岔五,张格格会一早过去请安时,顺手为福晋梳头。她有一手梳头的本领,而八福晋也为了彼此好相处,接受她的好意。 宫里传出话,说另找到了证物可以搜寻凶手,八福晋当天就开始回忆自己赴宴的所有行头,她换过两次衣裳,穿戴间难免会留下什么东西,当每一件东西都找到,唯独少了那只耳环时,八福晋立时就慌了。她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回家前就掉了,还是回家后才掉了,那一天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强撑着伪装的镇定和从容,回忆端午节,除了掐死弘晖的那一刻,其他的事一片空白。如果这只耳环真的掉在了长春宫或是别的地方而现在被发现,也许早晚都会算到她头上来。 张格格的屋子被翻得一塌糊涂,八福晋冲过来捉着她的衣领说:“你有没有拿过我的东西,你拿出来我不怪你,只要你拿出来,你有没有拿过?” 张格格被揪得几乎要窒息了,哭着求饶请福晋放过她,她抵死也不能说良妃让她偷东西的事。 此时八贝勒和十四阿哥已经进门了,家里一团糟,怎么好待客,可八福晋把八贝勒的书房也翻了一遍,家仆们只好尴尬地给主子使眼色,示意贝勒爷带十四阿哥去园子里坐坐,甚至此刻离开才好。 胤禩则是一进家门就感觉到气氛的异样,在胤祯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就借口突然想起什么事,要去一趟九阿哥府里,问十四阿哥要不要同行。十四是何等聪明,即便猜不出这家里发生了什么,可奴才们一个个神情紧张,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他不便干涉八哥的家务事,爽快地就跟着走了。 这一边,家仆来说贝勒爷回府了,八福晋才把张格格放开,勒令她和她的下人不许出门,更勒令府里所有人都不许出门。渐渐传出去的话,是说福晋的额娘留给她的遗物不见了。 遗物固然重要,可疯成这样还是让人费解,八福晋醒过神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比起东西找不见了,她现在更害怕下人们会把闲话传出去。胤禩带着十四弟莫名其妙地在九阿哥府里逛了一圈,离开时天色已晚,胤祯必须回紫禁城,八阿哥便将他送到城门外,而后才终于得以脱身,匆匆折回家中。 进门时已经听下人说,八福晋是丢了生母的遗物,眼下是找到了,家里也迅速被收拾干净。可胤禩却明白,从没听说早故的岳母留下过什么遗物给妻子,能让妻子这样失态寻找,或许就是近来宫里传说的另一件物证。可那只是传说,胤禩并没有听哪一处正式宣布查到新的证据,没想到妻子已经自乱阵脚。 走进他们的卧房,八福晋正呆呆地看着下人们拿出新的器皿摆件,一样一样拿给她过目,然后重新布置。屋子里的东西显然在之前被破坏了,虽然八贝勒府今非昔比,摔几件东西根本不算什么,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会有闲言碎语传出去。 众人见主子回来,纷纷上来行礼,八福晋疲倦地抬了眼皮子,却是道:“我把张格格吓坏了,你去哄一哄她吧。这事儿不怨我,我丢了额娘的东西,心里着急,她时常过来帮我梳头,我就多心了。” 胤禩知道,这话当着下人的面说,就是希望他们能传出去,她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张格格那儿我会去,你没事吧,额娘留下的东西,找到了?”胤禩配合着妻子,八福晋倒是一怔,紧跟着确实潸然泪下,众人见这光景,忙都退了下去,只等房门被关上,胤禩才道,“没找到吗?” 八福晋失魂落魄地解释着,说她那日赴宴佩戴的耳环少了一只,她记不清是回家后不见的还是回家前就没的,对于那一天的记忆,就剩下弘晖了。 “那你怎么记得,自己戴了那对耳环?”胤禩问。 “一向是配那套礼服的,连项链手串发簪都是搭配好的,错不了。”八福晋抽抽噎噎拉着丈夫的衣袖说,“宫里到底找到了什么?胤禩,我快受不了了,你把我交出去吧,让我去向皇上自首,胤禩,我受不了了。” 胤禩抚摸着她的脑袋,示意她安静,轻声道:“这才十天,再过十天你会更加平静的。你听我说,就算找到的东西是你的耳环,也不能证明你就是凶手,你时常去长春宫给惠妃娘娘请安,丢下什么东西一点儿也不稀奇。你要相信自己,我们什么都没做过。” 八福晋绝望地看着丈夫,晃着脑袋说:“我怕我在人前绷不住,我怕我会害了你……” 胤禩的笑容有些凄凉,却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撑一天是一天,我说过与你共进退,不要再说让我把你交出去的话。从现在开始,你要相信自己,什么都没做过。” 深宫之中,因弘晖死在了长春宫,皇帝本有心让惠妃迁一处殿阁居住,但惠妃却说她不怕,孩子最清楚是谁杀了他,亡魂不会来找她麻烦。最后还是在太后的干涉下,惠妃搬到了长春宫东配殿居住,终归是没离开那里。 数日后,玄烨告诉岚琪另一个调查结果,原来大阿哥之前怂恿八阿哥下魇镇诅咒永和宫,八阿哥将计就计,应该是想把祸端推在大阿哥身上,让他自食其果。他们并非蓄意谋杀弘晖,该是八福晋撞见了弘晖,弘晖才死于非命。 调查的结果,与他们预想中没有太大的差别,若想办八阿哥夫妻,证据已然足够。可玄烨答应岚琪,为了他那盘棋局,暂且放过八阿哥,他要一心一意把这盘棋下完,自然棋局结束的时候,他的生命也该到尽头了。 此刻说罢这些事,玄烨问她:“你会怎么处置八福晋?” 岚琪平静地说:“现在是他们最防备的时候,做什么事都没力道,臣妾等他们松懈了才好,八福晋那孩子,不好对付,可绝不能放过她。” 玄烨却道:“那孩子?谁是那孩子?你随便说一句话,都带着仁慈之心,这如何使得,你要像看起来这样狠才成。” 岚琪回想自己刚才那句话,也不免苦笑,轻轻叹:“曾经觉得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跟了八阿哥后能过得好,没想到一年一年下来,却变成这模样。” “不必对作恶之人心怀仁慈。”玄烨面色严肃,“朕把八福晋交给你,是要看到她受到教训和报应,不是让你劝人向善感化她,若不然,我们之间的许诺也不必有了。” “皇上。”岚琪却问,“良妃可否对您说过,她要让惠妃生不如死?” 玄烨颔首:“怎么了?” 岚琪道:“臣妾并不想与八福晋正面冲突,那样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让那些事阴魂不散地缠着她就好了。” 玄烨微微皱眉头,到底还是说:“只要你别姑息她,随便你怎么做,你要记着,她是杀了我们孙子的人。” “若是胤禛有出息,让他将来自己为孩子讨回公道。”岚琪平静地说,“他才是弘晖的阿玛。” 然而提起孙子,岚琪心头一颤,对玄烨道:“毓溪离京前,让青莲带了一句话给臣妾,至今想来还是心疼极了。”玄烨问何话,岚琪眉宇纠结地说,“毓溪说四贝勒府不能枝叶凋零,她身子不好,李侧福晋的身子怕也不好生养,宋格格亦如是。她不能指望胤禛自己将喜欢的人纳妾收房,他不会做那种事,只有求皇上求臣妾做主,再为胤禛纳新人。皇上您看呢?” 玄烨手指微微一动,像是在数数,摇头说:“朕心里有人,但那孩子还太小了。” 岚琪见这桩事玄烨从未对自己提起过,也不想好奇多问,只是道:“那就另选几个,不必出身太高贵,给个格格的名分养在府里便是了,这对毓溪很残忍,可那孩子心里比谁都清楚,咱们就成全她吧。” 玄烨冷笑:“毓溪虽可怜,贤妻当如是。而朕当初想,老八夫妻俩境遇相似,能互相安慰扶持,没想到却变成现在这样,是朕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岚琪静静地听着,猜想在皇帝心中,因为自己而选胤禛,只是一小部分的原因,到底还是看重儿子们的德才,八阿哥是有才的,可那孩子失了德。玄烨说过,他想要一个富有正义感的皇帝,一个能真正将家国天下放在心里的皇帝。胤禛眼下,还不见得具备如此崇高的境界,他在众兄弟中略胜一筹,不过是别人都在算计的时候,他没做那些事。 江山为重,岚琪牢牢记着这四个字,更是她要让儿子铭记一生的四个字。 时光悠悠而过,杀弘晖的凶手一直没浮出水面,最最委屈的就是起先被怀疑的太子妃,但太子妃在人前端的高贵稳重,仿佛从未发生过那件事,照旧每天送滋补的汤药去乾清宫,表达她与太子的孝心。每日晨昏定省带着孩子们在宁寿宫向太后请安,行走在六宫之间,往来于皇室之中,依旧是那储君之妃的风范,依旧是以未来皇后的骄傲自居。 而那段日子里,因皇帝有心亲近,和太子的关系并没有僵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太子妃甘愿受委屈不对之前的事做任何计较。太子跟着她,也渐渐放开怀抱,时常出入乾清宫,旁人看着,父子间亦是从前和睦的光景,如此便将一些谣言打破,至少太子妃受辱的事,没有带来更糟的影响。 转眼已在七夕节,宁寿宫里摆了家宴,夜深散了后,妃嫔们各自回宫,宗室女眷们在侍卫太监的引领下结伴离宫。十三福晋和十四福晋要送婆婆回永和宫,岚琪却吩咐她们各自早些回去歇着。 看着两个年轻的儿媳妇离去,正巧良妃随佟贵妃从门内出来,觉禅氏与岚琪目光相接,彼此会心地点了点头。良妃便继续送佟贵妃往储秀宫走,岚琪则看向环春,环春亦是点头:“娘娘,奴婢准备好了。” 岚琪低头张开了拳头,掌心里一枚精致的耳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冷然道:“带我去吧。”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五章 八福晋心魔 长春宫里,八福晋与大福晋一道伺候惠妃回来,惠妃则搂着弘昱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最终舍不得孙儿离去,又恐夜路不好走,便留下过夜让明日一早再离宫。八福晋本该送良妃回去,偏偏良妃要与佟贵妃去储秀宫,她不方便跟过去,正好大福晋与惠妃从面前过,躲也躲不开,唯有跟着一道来。 可从踏进长春宫的门起,她就浑身不自在。 此刻与大福晋一道出门,远远看到黑洞洞的空置了的正殿,大福晋倒抽一口冷气,对八福晋说:“夜里过来真是吓人,寒森森的,额娘也真是的,皇上都让她搬了,她就是不肯搬,换作我,是怎么也不会住在这里了。他们都说枉死的孩子,冤魂最厉害,是会索命的。” 八福晋听得牙齿打战,干咳一声道:“不过是迷信,不作数的。大嫂,咱们再不走,外头要落锁了。” 大福晋赶紧与她离了长春宫,可是一路喋喋不休,说着话一时没注意前方的路,且夜里本来就看不清宫里的道路,负责引路的侍卫似乎是循着光源走的,前头拐角处亮堂堂的有金光,大福晋惊讶地说:“是不是方才的花灯都聚在一起了?” 说着话,脚底突然踩到什么东西崴了一下,她穿着花盆底子,差点儿跌在地上。待大福晋被宫女搀扶站稳,又有人拿灯笼照亮查看是什么,但见地上有一只耳环,那耳环已经被踩得变形了,灯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一旁的八福晋已是惊恐万状。 前头领路的人,请二位福晋继续前行,宫里各门落锁的时辰就要到了。大福晋懒得追究落在地上的一只耳环,她快走了几步先到拐角处,却被眼前的景象唬了一跳,赶紧招呼八福晋:“弟妹你快来看,快来看呀。” 呆若木鸡的八福晋是被宫女们推着过来的,只听得太监宫女一阵骚动。前头那一段路上,铺满了金灿灿的东西,两处灯笼照着,仿佛倒映的星河。有太监大胆去捡起来几件,嚷嚷着送到大福晋面前说:“像是耳环呢,福晋您看,是不是金子做的?” 也有宫女去捡来塞给八福晋,她惊恐地往后退,可突然意识到这里人多,且大福晋也在,唯有颤颤巍巍地接在手里。在灯笼的映照下,能清楚地看仔细耳环的式样,就是她丢失的那个,八福晋直觉得背脊一阵寒凉,手里的耳环像化作锥子一般,顺着指尖就往她心里钻。 大福晋那儿则笑着:“什么金子呀,真金可不是这么闪的,这都是假的。你们这些奴才,还以为捡到宝了吗?捡去玩儿吧,这东西不值钱。” 宫女太监们便是不贪财去捡,也要清理道路,让福晋们好过去。刚七手八脚上去把那些不知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东西踢到一旁,突然一阵大风卷过,两边灯笼尽数熄灭,连大福晋、八福晋身边的灯笼也熄灭了,刚刚还金灿灿的,突然变得阴森起来。大福晋哆嗦了一下,忙吩咐宫女们:“赶紧走吧。” 八福晋身子僵硬,被宫女搀扶着小心翼翼往前走,重新燃起的灯笼照在地上,那一枚一枚还未被踢到边上的耳环清晰可见。宫女们则不断地重复着让福晋小心脚下,冷不丁有人说:“真是闹鬼了,哪儿来的这些东西呢?” 话音才落,八福晋觉得似乎有人拍了她的肩头,不由自主地一回头,惊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孩子在方才的拐角处朝她招手。八福晋尖叫出声,把周遭的人吓了一跳,可是众人再四周看看,却什么异常也没发现。大福晋被弄得心里毛躁,责备八福晋大惊小怪,不愿再和她同行,带着人急急忙忙就走了。 宫人们劝八福晋继续走,而她失态地尖叫后,立时就醒过神来,随意应付几句敷衍过去。可是被搀扶着才迈开步子,竟一脚踩在那些东西上,花盆底子顺着一崴,她本就已双腿发软,比不得大福晋方才还能站直,自己硬生生就摔下去了。 而这一摔,地上全是那些耳环,硌在她的身体下,她伸手想撑住自己,竟也摸到满手心的耳环。八福晋直觉得一阵恶心,万般恐惧下,竟两眼一黑,厥过去了。 远处的道路上,岚琪与环春和几个小太监看着这一切。因为八福晋厥过去,那里乱成一团,且说刚刚飘过的孩子身影,连环春都被吓了一跳,却惹出岚琪的眼泪,若是真能还魂,她真希望能再见一见胤祚和弘晖。 “走吧。”岚琪冷然道,转身往回路而去,环春只听得主子冷漠地说着,“这才刚开始呢。” 那一晚的事,隔天就在宫里传开了,八福晋是被抬出去的,都说是在宫里撞见鬼了。可那条路上,后来的人去查看,根本没什么耳环铺满地,和寻常的道路一样干干净净,附近几处也没有异常,连半只耳环都没瞧见。 因大福晋说是不值钱的东西,见惯了好东西的宫女太监也不屑去捡,结果竟是什么也没留下。众人越想越吓人,好像他们一道遇见了鬼似的,闹得大福晋回去后,也吓得病了一场。 大福晋这一病,倒是分去不少人们对于八福晋的注意,又因那晚的事众说纷纭没有个确切的说法,便没将这件事与弘晖阿哥的死牵扯上,反是说中元节将近,宫内阴气太重。在太后的干预下,请了高僧进宫诵经,以求驱除邪气。太后又率领六宫焚香礼佛,数日后大福晋病情好转,八福晋也恢复精神,总算云开雾散。 可八福晋的精神,不过是对着外人才有的模样,关起门来的惊恐不安,只有八阿哥一人看在眼里,夫妻之间渐渐有了隔阂,但外人尚未察觉。 这件事过去许久,一日皇帝满脸怒意地来到永和宫,一见岚琪就问她:“是你告诉了儿子,老八家里的事?” 岚琪茫然地摇头,应着:“咱们不是说好,暂时不要讲?” 玄烨眉头紧蹙,重重坐下说:“这件事秘而不宣,外头没几个人知道,胤禛到底是怎么查到老八头上去的?他这几天擅自在查弘晖的死因,都要查到朕的亲信侍卫头上来了。才说他嫩,还真是个糊涂东西。” 岚琪心里虽着急,但不愿他们父子因此有嫌隙,忍不住替儿子辩解:“他的亲生骨肉没了,皇上这儿没动静,他不甘心傻等着结果,也是情有可原,皇上体谅一些吧。” 玄烨欲发作,但的确是这个道理,可他希望儿子能更聪明些,终忍不住气恼,对岚琪说:“他若真闹出什么大事,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要教自己的儿子,不许你在一边拦着护着。” 听这话,岚琪反而安心了,玄烨肯教说明他还在乎。此刻唯有劝玄烨消气,先看看儿子要做什么,或阻拦或任由他去做,生气并不能解决什么。玄烨则道:“毓溪若是知道了,她还不撕了八福晋?我们这糊涂儿子,会不会什么都跟妻子说,女人之间一闹,这事儿就真的难堪了。” 这一点,做爹娘的倒是小看了胤禛,他心里有算计,不到水落石出的一步,不会轻易告诉毓溪。眼下他只是查到说前阵子某地发生的多人命案,死的都是宫里原先的侍卫和太监。他们在宫里失踪的日子,正是五月初五,指不定和弘晖的死有着牵连。 而他更查到,儿子在长春宫出事那天,是舜安颜在内宫巡察关防,更有侍卫说那日在长春宫门外遇见奇怪的人。可是舜安颜却表示遇见的是普通宫女,更指出了当事人,撇清了与弘晖之死的关系。 胤禛深知舜安颜绝不可能杀了弘晖,可他兴许就隐瞒了什么事。近日隐约听说国舅府和八贝勒府有往来,有人看到舜安颜与八阿哥同进同出。如果真像太子说的那样,八福晋神神道道像做了亏心事般,如果这事儿真的和八阿哥府有关,舜安颜那天的话,就一定有问题。 而皇帝这边能洞悉胤禛在做什么,但凡相关的人,也能察觉到四贝勒的动向。同是这一日,舜安颜派亲信往八贝勒府送信,告知胤禩,四贝勒正在查他儿子的命案,很可能就快摸到八贝勒头上来,请他务必小心。 胤禩看过信,就在香炉里焚烧了,抬头见张格格在门前,不禁含怒问什么事。张格格胆怯地说:“福晋发烧了,底下的人不敢来打扰您,把妾身推来,请您去瞧一瞧。” 胤禩竟有些不耐烦,若是从前,他一定会飞奔而去,可近些日子妻子磨得他几乎崩溃,这好端端的又发烧,他不是大夫他去能做什么?他曾希望能与妻子共进退,如今才明白这有多难。《警世通言》里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原来不是一句戏言。 但一阵烦躁过后,胤禩还是冷静下来,毕竟是他的妻子,是多年扶持相伴的人,便随了张格格往寝屋来,八福晋正躺在榻上,额头上盖着凉水浸过的帕子。 “着凉了吗?”胤禩坐到榻边,握着妻子的手。 八福晋睁开眼,刚要张嘴,见张格格站在一旁,又合上了双唇不言语。张格格见状,知道自己多事了,赶紧带了侍女退下,将房门牢牢关上。八福晋这才虚弱无力地说:“太子妃把那对耳坠送给了四阿哥的新格格,我亲眼看到的。” 又是耳坠,什么耳坠耳环的,胤禩已经很不耐烦了。他再三劝妻子,不论是对外人还是对她自己,都要一口咬定弘晖的死和她没关系。既然没有人亲眼看到她杀人,只要她死不承认,谁也不能轻易定罪。可她却一而再地被各种似真似假的消息弄得情绪激动自乱阵脚,这样下去,不等别人查到他们头上来,她早晚都会自行暴露犯下的罪恶,到时候,胤禩的前程也完了。 想到这些,胤禩内心一阵冷笑,也许他的前程,早就完了。 如今事情不明朗,他不知道父亲或兄弟们,甚至其他人查到了哪一步,是已经有了答案,或是依旧没有结果?这些日子以来,父亲对他的态度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是父亲还不知道真相,还是他不动声色,故意等待自己有一天被罪恶吞噬?就像太子一样,让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他,在皇帝的放任下,一步步走向堕落。 此时,下人来通报,说十四阿哥到了,胤禩心头又是一沉,他总觉得十四弟渐渐成了包袱。他并不能像掌控九弟、十弟那样对付十四弟,而十四弟却不断地将一些事戳在他的心头。与十四弟的相处,越来越成了一种应付,甚至是周旋。十四阿哥总给他一股无形的压力,好像这个弟弟能洞悉自己的一切,却又故作亲近地和他交好,仿佛要在他身上图谋什么,可明明是八阿哥原打算在他身上图谋一些事。 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八阿哥眼下还弄不清楚,只能继续应付着十四弟的热情。今天胤祯兴冲冲从宫里跑来,竟是对他说:“杀弘晖的人,好像有眉目了,我这个叔叔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不让他死得不明不白,也算尽心了。八哥,我要比四哥更快查到真相,让他们都明白,我不是小孩子了。” 胤禩心里一咯噔,真相?真相不就在你面前吗?这是要往哪儿查,找个替罪羔羊,还是陪着他无止无尽地绕圈子查下去? 而十四阿哥进门时,正好府里请的大夫也进门,他这会儿笑着问:“八嫂又不舒服了吗?怎么最近总是生病,要不要请宫里的太医来看一看,那些江湖术士不可靠。”甚至半玩笑地说,“是不是八嫂有喜了?” 胤禩看不透眼前这个弟弟,说话半真半假,不晓得哪一句是正经的哪一句是玩笑的。他遇见那么多人,谁都能应付自如,如今朝堂之上没有哪个官员是他说不上话的,就是面对三朝老臣也自信有余,怎么面对这个弟弟时,总觉得矮了他半截。 从前或许是自卑出身不如人,但眼下他的亲娘也是妃位的尊贵,为什么他还是总觉得自己不如人? “不是有喜,是最近天气骤变,她没及时添衣裳,有些伤风咳嗽。”胤禩含笑应着,敷衍着十四弟,“不要请什么太医了,弄得动静太大,宫里的娘娘们该担心了,皇祖母也该担心了。” 这么几句话,总算是把十四弟打发了,可是查案的事儿,他迂回着拒绝了弟弟的请求。意思是皇上那儿似乎要息事宁人,毕竟还要维护皇室稳定,希望弟弟别太着急,就怕适得其反。甚至说出:“万一我们做错了什么,姑息错放了恶人就不好了。” 十四弟略带失望地离去后,胤禩一个人朝着门外呆了好久,他刚刚在说什么话,他刚刚是在抽自己的脸吧? 这一晚,十四阿哥在八贝勒府遭到拒绝后,悻悻然回到宫里。他郁闷的并不是八哥拒绝他一起查弘晖的死,而是他所怀疑的事,似乎更进一步了。他若想解除自己的怀疑,就要彻底查明白才好。那晚一个人傻待在书房里到半夜,福晋完颜氏忍不住来催他早些歇息,可丈夫却开口说:“你这边有银子吧,给我一些,我有要紧事做。” 完颜氏不至于克扣钱财不给丈夫,可胤祯突然开口问她要了几百两银子,也不知道拿去做什么用。要说他们一家子的用度,至今都是从宫里支取的,柴米油盐上,自家体己的银子一个铜板都花不了,胤祯也从不缺银子花,平日跟着八阿哥、九阿哥他们出入,轮不到他带钱袋子。突然拿这么多银子,而丈夫近来时常离宫半天才回来,十四福晋心里不踏实,犹豫了两天,还是告诉了婆婆。 岚琪听说小儿子问家里一下子拿了几百两银子出去,且没见有东西往家里带,这钱花得莫名其妙,她也很担心。可想着这是小两口的事,她插在中间,只怕回头十四和福晋还要吵一架,只有劝儿媳妇:“指不定是去接济什么人,或是朝堂里周转用,你别太担心,咱们再瞧瞧就是了。” 完颜氏有几分直肠子,便明着对婆婆说:“儿媳妇是想,若是胤祯在外赌钱,总还能回头的。就怕他在外头藏了什么别的女人,将来给您和皇阿玛丢脸。” 岚琪苦笑:“他堂堂阿哥,要个女人不容易吗,还用得着藏在外头?你既然那么不放心,又不敢问他为什么,那就等我回头告诉你为什么。只是别和他吵,夫妻俩有事儿什么不好说,你原就不该拿银子给他,往后问清楚了再给。” 对着儿媳妇,岚琪有一句说一句,人走后她才露出焦虑的神情。因为玄烨偏心,小儿子一家养在宫里,到如今一切花销都是从宫里出,这一下子拿出去几百两银子,换作谁都要怀疑是做什么。而岚琪一向节俭,这上头胤禛无须她操心,胤祯一向也好好的,可就怕年少禁不住诱惑,这一次拿几百两,往后上千上万两,哪儿有那么大的家业够他挥霍的! 于是不得不暗中查一查儿子到底拿钱做什么,可没等到她的人查出些头绪,就先出事了。 数日后,岚琪在宁寿宫陪太后摸牌,环春悄悄凑到她耳边,说话极小声,连岚琪都没听清楚是什么,太后见了嗔怪:“什么要紧事?” 岚琪唯有胡乱说:“内务府来问重阳节的事,臣妾去去就来。” 太后笑道:“这家都离不开你了,去吧,早些回来,今天我手气好得很。” 岚琪便留下自己的钱袋子,让布贵人替她继续陪太后,跟着环春出来。见她神情紧张,可自己刚才半句话也没听清楚,此刻再问:“你说怎么了?” 环春着急地说:“四阿哥和十四阿哥还有八阿哥这会儿在乾清宫,还有额驸和八福晋,好像是打起来了,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梁公公就派人来告诉您,让您心里有个准备。具体的事儿,怕要等万岁爷来告诉您,又或者一会儿皇上,要请您过去呢。” 这几个人凑在一起做什么?十四阿哥一向和八阿哥走得近,已经是岚琪拦也拦不住的事,但她一直觉得小儿子是有主意的人,并不见得非要依附谁。而胤禛、胤祯的性格太合不来,年龄差别又大,岚琪已经不奢望他们能亲昵相处,只要别生误会成了陌路人,他们一直这样也不算太坏。可现在真把这几个人搅和在一起,她实在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乾清宫的书房里,皇帝一脸铁青地坐在桌案后,跪了一地的儿子,还有舜安颜和那个让他厌恶至极的八福晋。八福晋则是伏地啼哭说:“皇阿玛,儿臣什么都没做过……” 事情有些复杂,简单来说,胤祯拿了那些银子,是找人装神弄鬼吓唬八福晋的,想从她嘴里套出些什么。今天八福晋去安亲王府,回去的路上,被十四阿哥派人等着逮了个正着。而胤禛那边得到年羹尧的通报,跟着舜安颜一路过来,却遇上八福晋被十四阿哥的人吓得半死。舜安颜去为八福晋解围,而十四阿哥冲出来和舜安颜起了冲突,胤禛不得不露面把他们分开。 再后来胤禩赶到,见妻子被吓得魂不附体,听胤祯说他是要证明八哥家里的清白,被动的八阿哥只好要求大家一起来宫里,请皇帝做主说个明白。这事儿闹得动静不小,九阿哥、十阿哥已经赶到宫里,被梁总管拦在门外等着了。 胤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对皇阿玛道:“外头的人传得风言风语,说八嫂最近多病且神神道道,像是做贼心虚。儿臣是想弄清楚,弘晖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也好证明八嫂和八哥的清白。” “闭嘴。”玄烨恼怒,怒斥一声,震得十四阿哥又害怕又不服 气,憋红了脸看着父亲。 “胤禛,你怎么会在那里?”玄烨转而问四阿哥。 “儿臣是碰巧路过,见到十四弟和舜安颜起冲突,就上前劝阻。”胤禛虽然不是正巧路过,可他和这事儿其实没关系,说的一半是实话,就是不愿事情闹得太大。这一下真的很尴尬,十四和老八将来的关系,还不知会如何。 舜安颜则伏地道:“臣以为有百姓对八福晋不轨,也是正巧路过,就上前为八福晋解围,不知为何十四阿哥冲了出来。是臣糊涂了,不该与十四阿哥起争执,甚至差点儿动手,请皇上降罪。” 胤祯在一旁嚷嚷说:“我压根儿没看清楚是你,我还以为……” 却听得皇帝重重一拍桌子,十四阿哥唬得一哆嗦,没敢继续开口,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不过是仗着事情一团乱,跟着耍赖罢了。他可没打算和谁撕破脸皮,作弄八福晋,也是想尽快知道真相。 玄烨已经很不耐烦了,这哥儿几个彼此在玩心计呢,果然十四和老八的关系并没有别人想象中那样亲昵,而老八对他,必然也是留了几手。 “皇阿玛。”但见八阿哥伏地一叩首,再起身却是含泪道,“家里一直没能有子嗣,您儿媳妇她怀了几次都没能保住。因为弘晖的枉死,近来宫里传闻颇多,说孩子的冤魂最厉害,会伤孕妇吃胎儿,这才弄得她神经紧张。一面不得不时常进宫向娘娘们请安问候,一面又怕撞见什么,之前和大福晋遭遇的事,就把她吓坏了,一切都是为了儿臣膝下能有孩子。弘晖的死,和我们毫无关系,既然大家都这么怀疑,还请皇阿玛彻查此事,还儿臣一个清白。” 这番说辞,直叫人听得心酸。八贝勒府里一直没能有孩子,众人有目共睹,八福晋接连几次小产,也是铁铮铮的事实。若非玄烨这边已暗中掌握一些证据,指不定就要被儿子这番话打动了。可如今他心里早就认定了弘晖的死因,此刻这些话听来,只觉得内心发苦发笑,他生养的儿子,竟然能如此面不改色地面对自己犯下的罪恶,寻常人还真做不到这么绝。 胤禩却是情真意切,这些话他早就和妻子商量好了,既然近来都用鬼神之说来吓唬他们,那就将计就计,不说不怕,但怕的却是影响自家的子嗣,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让他表演出来了。 而胤禛听着这些话,心里冷了半截,八弟若是在这里把话说满了,往后他再查他,就是对皇阿玛不敬对兄弟不友爱。但越接近事实,他就越看得清,这事儿明摆着老大或老八嫌疑最大,可皇阿玛压根儿不往这上头查。太子妃那儿看着兴师动众,实则兴许就是知道和他们没关系,才故意做出动静给人看。自然这是胤禛自己的想法,他不会知道父亲真心要给他做主,却被他额娘拦下了。 “朕被你们弄糊涂了。”玄烨冷冷地看着这几个儿子,他当然不糊涂,可眼下说什么话都不合适,只有装糊涂。 “皇阿玛不糊涂。”胤祯嚷嚷起来,“今天这事不就是,我不愿意别人诬陷八哥和八嫂,所以想自己查清楚,舜安颜路过看到有人对八嫂不敬,结果我以为是什么人要对八嫂不敬,起了冲突,又被路过的四哥撞见,结果吵起来,八哥又赶来了,大家见闹得脸上都抹不开,来请皇阿玛做主。” 玄烨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毛头小子,莫说自己生那么多孩子个个不同,他毕竟没有时间一个一个教育抚养,可岚琪膝下那几个她一样教养长大,到头来还是不一样。果然没有谁的人生道路可以被别人决定,走正路还是走岔路,甚至是歪门邪道,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 “胤禩,送你媳妇回去吧,吓着她了。”玄烨沉下心来,吩咐八阿哥,“好好让太医给她瞧一瞧,朕回头让人把书房里那柄黄玉如意送到你府里,拿东西压惊定神最好。子虚乌有的迷信不要信,你们年纪轻轻的,还怕没有孩子!” 八阿哥脸上心头一松,伏地给父皇叩首谢恩,知道此处不宜久留,多留一刻都多一分是非,赶紧搀扶起软弱无力的妻子,匆匆退出书房。 胤祯见这光景,知道父亲是不追究了,他也不想小事闹大,立时道:“皇阿玛,那我们也跪安了。” 一句话,却换回来父亲恼怒的瞪视,十四阿哥吓了一跳,抿着嘴不敢再出声,可还是被父亲训斥:“滚去门外跪着,好好想想你今天做了什么混账的事,说出去,你额娘都能被你气死。” 十四阿哥再如何吃得开,但今日也得老老实实跪在书房门外,父亲真的动了怒,他就不敢胡搅蛮缠地装傻了。可终归不安分,跪在外头竖起耳朵听里面父亲和四哥说什么,只听得父亲一声声怒斥,四哥好像一言不发,但估摸着就是开口那声音也传不过来。 他正听得起劲,冷不丁耳朵被人用力揪住,胤祯回头看,见额娘不知几时来的,一脸怒意,都要把他的耳朵揪下来了,责骂道:“你连罚跪也不老实,索性拖出去打一顿,好好收收你的骨头。” “额娘,我的耳朵要掉了。”胤祯连声求饶,竟索性站了起来,嬉皮笑脸地对母亲说,“额娘我送您进去。” 岚琪瞪着他,骂道:“赶紧跪下,谁叫你起来的,你信不信我真的叫人拖你出去打一顿?” 边上梁总管和环春赶紧来打圆场,环春道:“娘娘,四贝勒还在里头,皇上等您进去说话呢。” 岚琪沉一沉心,将皱了的衣襟抚平,扶着环春往门里走。胤祯则拽着梁公公问:“皇阿玛把我额娘请来做什么?” 梁总管苦恼地说:“皇上说,娘娘没把您二位教好,怕是一会儿进去,没好话说。” 胤祯急了道:“这和额娘有什么关系?”不想竟被梁总管一语激得,他立刻就跟着母亲冲进去了。 但皇帝面前,岂容他放肆,冲进去没多久,就被人架出来直接遣送回阿哥所了。于是他完全不晓得阿玛额娘接下来要对哥哥说什么,走时还嚷嚷着求父亲别责怪额娘,说是他一人之错。 岚琪看着小儿子被拖出去,在太监手里犟头倔脑地挣扎着。真像胤禛时常挂在嘴边的,说他是小野马是冲动的小牛,自己都做父亲了。还浑身的孩子气。可真要说他不懂事,这世道明的暗的正的邪的,都在他心里清楚得很呢。 这边,胤禛已经跪得腿麻了,父亲允许他起来时,摇摇晃晃才爬起身。岚琪心疼不过要上前搀扶,却被玄烨责骂:“堂堂男子汉,还要你这做娘的扶着才能站稳吗?慈母多败儿,你早该放手了。” 从进门起,皇帝句句话冲着岚琪来,反正她做什么都是错,儿子不好全是她的错。十四阿哥都承受不住额娘被责备,胤禛怎能忍受,连忙又屈膝恳求:“皇阿玛,是儿臣糊涂,求您不要责备额娘。” 玄烨冷然道:“你们兄弟做糊涂事,全天下人只会指责你额娘的不是,现在朕不过说几句,你还能求情,可天下万万人的嘴,你们打算怎么去堵?你们额娘为了求儿女平安,在五台山上一阶台阶一叩首地往上爬,你们这些儿女,为她做过什么?” 岚琪站在一旁,话虽然戳心窝子叫人眼眶发热,可这正是一家子才该说的话。做阿玛的教训自己的儿子,天经地义,眼下玄烨急着为胤禛铺路,胤禛却急着自己去闯,彼此又不能摊开最最至关紧要的话,有矛盾很正常。就怕他们互相积累着不言语,回过神时已经渐行渐远,父子若闹得生分,连话都不说,她才要伤心了。 “弘晖的事,朕早晚会给你个交代,但不许你再私下查,再查下去,朝堂里还有哪个官员敢为你做事,你还要不要为朕为朝廷办差了?”玄烨冷静下来,长舒一口气道,“胤禛,你要切记戒急用忍,在朕的眼里,江山最重,你呢?” 胤禛绷着脸,他是聪明人,父亲不让他查儿子的死因,显然就是不能查。他们现在说了半天,只字不提八阿哥,那就明摆着和他们脱不了关系,为什么父亲要包庇凶手,是因为背后,会掀起更大的麻烦吗? “回去,把“戒急用忍”这四个字写下来,拓成匾额挂在你书房里。”玄烨最后吩咐儿子道,“这阵子朝廷里没什么要紧事,你正好纳了新人,在家静一静心,好好想想这四个字该怎么做。” 胤禛待在原地不动,岚琪怕他惹怒玄烨,上前来轻轻唤了声儿子,胤禛这才看母亲一眼,与母亲轻轻点头后,朝父亲叩首跪安。 岚琪看着儿子行礼,又看着他走出门,还没等转身,玄烨已经跟到她身后,挽了胳膊温和地说:“方才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朕是说给他们听的。” 眨眼工夫,皇帝周身的气势截然不同,刚才那慑人的气魄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是让岚琪脑筋转不过来,但听得玄烨这话,不禁笑:“臣妾瞧着,万岁爷说得可起劲了,逮着机会狠狠数落臣妾的不是。” “只要你明白,朕就安心。”玄烨说着与她往暖阁走。梁总管跑来看光景,想问要不要他伺候什么,见德妃娘娘递过眼色,便识趣地带人退下了。 到暖阁歇着,玄烨说起方才的事,等他说完,面前已摆了茶,岚琪道:“刚刚进来时,知道您上了心火,让梁总管备下莲心茶放在这里,正好温温的能喝了。”她说罢自己先饮了一口,似乎是茶水放在这里,但方才无人,便有些不放心。 这样小的举动,让玄烨有些心疼,喝过茶说:“若是茶水里有毒,你先喝一口,难道要弃朕而去?” 岚琪却笑:“真有那样的事,那就是臣妾的命。” 玄烨握了握她的手,不再言语。这话说多就伤心了,谁也不愿面对那样残忍的现实,而乾清宫里每一口茶水都是仔细着的。自从有高答应那样的人混进来后,梁公公就把皇帝身边防得滴水不漏,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乾清宫,而闹成这样,也不啻是种悲哀。 “十四这事儿做得莫名其妙。”两人继续方才的事,玄烨道,“胤禛也必然不是正巧经过,他可能是盯上舜安颜了。但胤祯是想做什么呢?他口口声声说,是想证明八福晋的清白,不愿人家冤枉了老八,可他做出来的事,却分明是冲着他们去的。你说他是帮胤禛,还是帮胤禩?朕糊涂了。” 岚琪也看不透这件事,但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对玄烨道:“胤祯从小就有主意,您看他要搬去阿哥所的事儿,就是自己想出来的,如今更是比小时候明白事理。不是臣妾偏心儿子帮他说话,您别看他冲动鲁莽,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这孩子做事图磊落干净,他眼里容不得沙子。” 玄烨一笑:“朕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看,那日赐给他佩剑时,突然发现他就要长成大树了。” 岚琪心里晃了晃,她似乎能明白玄烨在想什么,一大一小都是自己的儿子,他们宠十四,大部分是寄托了对胤祚的感情,怀着感激上苍恩赐的心,呵护宠爱着他。总觉得他是小弟弟是小孩子,可童年光景不过区区十来年,还没来得及留恋,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玄烨选了胤禛传承江山,岚琪知道,可她也看得见,他们的小儿子越来越优秀,身上更多几分乃父之风,这样一来大概换作谁,都会犹豫。 好在岚琪心里一直想得明白,江山传承不是个人意志,胤禛若不才,皇帝要另选贤能,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胤禛皇帝中意他,指不定哪一天,他就被弟弟比下去了。 岚琪晃神那会儿,玄烨却摆正了自己的心,说道:“朕想得太多了,还早着呢,他们自有他们的造化,无论如何,下一次,朕一定不能再后悔。” 腊八过后,兄弟们聚在八贝勒府,八福晋来应个景后就离开了。他们围炉喝酒,十阿哥见十四阿哥闷闷不乐,在桌下踢了九阿哥一脚。胤禟抬眸看脸色,唇边勾出一抹冷笑,便夹了一筷子涮羊肉送到十四阿哥碗里,说道:“听说十三这次领差事,是四哥极力向皇阿玛保荐的,还不惜让德妃娘娘帮着说了几句话。胤祯,你虽说跟着八哥办过差,可还没正经接什么差事独当一面,你可是和四哥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四哥这样是不是太偏心了。” 胤祯把一筷子羊肉囫囵塞进嘴里,正是大口吃肉的年纪,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却张口答九阿哥的话。结果半天他们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可咽下去后胤祯自顾自涮肉,没再重复刚才的话。 九阿哥和十阿哥面面相觑,八阿哥则暗暗怨他们太多嘴,笑着岔开话题,把这顿饭总算吃下去了。 饭后,十四阿哥要踩着点儿先行回宫,九阿哥、十阿哥没有约束还烫了壶酒换地方继续喝。胤禩这才知道,老九、老十意图挑唆十四和老四的关系,他端着酒杯久久不语,担心这事儿不可靠,可又觉得这么做,也不见得真不好。 胤祯带着几分微醺回宫,年末应酬多,完颜氏也不敢说他,只是提醒:“额娘时不时要叫我们过去见人,你这几天少喝点儿酒才好。” 十四阿哥只是闷闷不乐地“嗯”了声,什么话也没说。 月末时,十三阿哥办完差事回来,虽是头一次单独办差事,在四哥的指点和年羹尧的相助下,总算做得有板有眼。胤祥人高马大,没有八阿哥身上太浓的书卷气,往军营里一钻,与将士同乐,真真如鱼得水。 出去大半个月,回来晒得脸都黑了,皇帝没在乾清宫见他,而是直接在永和宫与岚琪一道见了儿子。听胤祥讲一路见闻,玄烨时不时就说:“来年南下时,朕带你额娘也往那里走,要看一眼你说的风光才好。” 那日皇帝高兴,留胤祥在永和宫用膳,父子俩围炉喝酒,十三福晋兆佳氏和侧福晋瓜尔佳氏也应邀进宫,娘儿几人另坐一处说话。十四福晋带着弘春来凑热闹,兆佳氏问弟妹十四阿哥怎么不来,完颜氏尴尬地说:“他着了凉有些头疼脑热,打发我们来替他请安呢。” 晚膳吃罢,十三阿哥带着妻儿离宫,玄烨微醺后就在岚琪屋子里靠着歇息,她送走儿子、儿媳妇,把弘春抱给完颜氏时,顺口问:“十四的病要不要紧,请太医了吗?” 弘春在怀里躁动不安,完颜氏手忙脚乱地哄着,不敢正眼看婆婆,垂首怯然应道:“请了,太医说吃两服药就好。” 岚琪见儿媳妇言辞闪烁,猜想她有心事,但天色已晚不便久留,只劝了句:“你今晚胃口也不好,自己要多保重。”别过孩子们,岚琪往回走,便见环春上来说:“万岁爷好像已经睡着了,奴婢不敢惊动,您去瞧瞧,别叫皇上着凉了。” 岚琪赶紧进门,果然见玄烨穿着衣裳靠在美人榻上呼呼大睡,屋子里地龙烧着的确温暖,可身上什么也不盖,醒过来就该头疼了。随手拿了一床毯子来,可刚刚碰到他身子,警醒的玄烨就睁开了眼。五十多岁了,还是不改年轻时的习惯,纵然在永和宫比在任何一处都安心,可那份警觉已经浸在他骨子里,这么多年,难得踏实睡一回好觉。 “脱了衣裳上床睡,今天刚换了新褥子,可软和了。”岚琪温柔地劝他,伸手要拉他起来。玄烨摸摸肚子说:“和儿子吃得高兴,有些顶着了,不想躺平。” “你瞧瞧,我不在边上,连吃饭都没分寸。”岚琪想了想,命人去取来皇帝的风衣和雪帽,哄了玄烨说,“今晚没有风,我们出去走走,羊肉积在肚子里,这么靠着不管用。” 玄烨犯懒,奈何岚琪一直缠着他,等他被裹得严严实实推出屋子,外头冰冷的空气一激,倒是真的清醒了。 回眸见岚琪,猩红的大氅,雪帽兜头,柔软洁白的风毛轻轻晃动着,衬出她姣好面容,柔和的灯火隐去了岁月的痕迹,只留下漂亮的眼睛鼻子。他看着看着就痴了,像是从前那个娇憨的小贵人站在了跟前,不由自主就伸手牵了岚琪。 周遭太监宫女都围着看,岚琪本想挣脱开,可一见玄烨热融融的神情,就将手往他手心里再塞了塞,含笑说:“去园子里走走,前日带十八阿哥和弘春堆的雪人还在。小十八很能干,堆的雪人比他自己个头还大。” 往门外走,今夜无风,空气虽然清冷,可不用缩手缩脚被风刮得喘不过气,且是热乎乎的身子走出来,倒是越走越精神。玄烨顶在肚子里的东西也渐渐松快些了,脚步更加轻盈。 御花园早已是冰雪的世界,这会儿进园子瞧,好些地方都坐着憨态可掬的雪人。因密嫔不大出门,岚琪怕十八阿哥闷在屋子里无趣,空闲时就会带着小家伙出门逛逛。如今弘春也能晃晃悠悠走几步路,宫里没有再小的孩子,小叔叔和他就成了玩伴。前几日和荣妃几人一道来这里赏雪,带着孩子们堆雪人,天寒地冻的,雪人堆着没人去动,就都完整地留在原地。 玄烨却嘀咕说:“夜里看着怪吓人的。”可说归说,竟似玩兴大起,一脚踹掉了雪人的脑袋。那一座正是十八阿哥累得汗湿了衣裳才堆好的雪人,说之后要带密嫔来看,也不知密嫔看没看过。岚琪急得不行,赶紧让人拿灯笼照着,自己手忙脚乱地拢起雪堆,想把雪人的脑袋再安上去。 她正暗 暗抱怨玄烨胡闹,奈何身边都是宫女太监,不能说出口,十指冰凉费力地在雪地里拢雪球,突然脑袋上被重重一击,力气不小但不疼,眼前更散开一片洁白的雪粒子。 知道是玄烨拿雪球砸她,岚琪揉了揉脑袋,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玄烨本来还揣着一只雪球准备再砸过来,见岚琪似乎被打蒙了,忙赶上来问:“疼吗?砸疼你了?” 却见岚琪猛地扑到面前,一双手直往他氅衣里钻,手里不知几时抓的雪,悉数全塞进他脖子里。玄烨冻得浑身抽搐,立刻跳起来抖落衣裳。梁公公几人被吓坏了,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帮皇帝解开氅衣,着急地问:“万岁爷您怎么了?万岁爷……” “滚开。”玄烨却推开梁总管,追着岚琪就来,岚琪不傻,早就跑开了。 梁总管手里还抓着从皇帝脖子里掏出来的雪,傻愣愣地看着帝妃二人的身影隐入夜色里。环春刚刚则是被主子借力起身时一把推倒在雪地里的,此刻吃力地爬起来,掸落身上的雪说:“梁公公,要不咱们散了吧。” 梁公公才醒过神,丢开雪搓着手,吆喝边上的太监宫女:“你们傻愣着做什么,赶紧照着路去,别摔着主子了。” 可是这一通闹,玄烨和岚琪都玩疯了,加起来近百岁的人,平日里稳重端庄,突然玩兴大起,直弄得身边的人手忙脚乱。回来换衣裳时,岚琪的袜子全湿了,绿珠嚷嚷着:“这就过年了,您可别着凉病了。”而她们还没收拾好,梁总管手下的小太监已经在窗外问:“万岁爷问娘娘这边好了没有。” 且说玄烨和岚琪玩得十指冰凉浑身哆嗦着回来,被雪水浸过的身子,会发红发热。岚琪再见到玄烨时,两人都顶着红彤彤的脸颊,玄烨笑话她,岚琪却拿镜子给皇帝看,玄烨乐道:“朕倒是很久没见自己这么好的气色了。” 热乎乎的身子依偎在一起,屋子里温暖如春,玄烨的手不老实地钻进岚琪的寝衣,指尖游走在滑嫩的肌肤上。他蹭到岚琪耳边,啄了两口轻声说:“朕想要。” 岚琪媚眼如丝,笑道:“臣妾不就在皇上身边?” 玄烨凑上来要吻她的唇,被岚琪伸手推开,本只是欲拒还迎的暧昧举动,可顺着指尖看到玄烨的发丝里夹杂着白发,她心里一抽动,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生怕亲近时,玄烨也会看到她发间的银丝。可玄烨却捉过她的手,轻轻吻了手指手背,温和地说:“怕什么?朕就从来不怕被你看见。” “玄烨,我们都要老了。”岚琪情不自禁地说。 “都在一起三十年了,不老才怪。”玄烨不屑。 岚琪目光莹润,满是柔情,道:“就算老了,你也要一直疼我宠着我。” 玄烨已经压在她身上,身下渐渐苏醒的雄姿硌在了岚琪的腿上,她身子一哆嗦,侧过脸大笑。玄烨却捏着她的下巴转过来,霸气地说:“我会一直宠着你,可我有没有老,你见过才知道。” 夜深深,帐暖情迷,相爱之人翻云覆雨,自有道不尽的缠绵旖旎。但男女结合并不全靠情爱,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颠鸾倒凤之后,留下的不是值得回味的曼妙春色,只是一夜彼此冷冰冰的背影。 八贝勒府里,胤禩刚大汗淋漓地从张格格身上爬下来,由她伺候着收拾干净后,便裹着被子睡过去了。 张格格见他睡了,蹑手蹑脚往桌边来,从暖笼里拿出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已经有些凉了。可她顾不得那么多,端起来就往嘴里灌,冷不丁听见背后男人在问:“你喝什么,味道这么怪?” 张格格被吓得魂飞魄散,吐了一身汤水,呛住了咳得差点儿喘不过气。胤禩把下人叫来收拾,狐疑地闻着那药味,总觉得在哪儿闻见过,回眸见张氏紧张得脸色惨白,想起妻子几次小产后,服用的汤药就是这个气息。 妻子是小产后要排清身体里的东西,是孕妇忌用的东西,那现在张氏喝这些药,做什么? “这药,是福晋给你准备的?”胤禩皱眉问。 “不、不是……”张格格不敢往福晋身上推,推了也没人信,那是每个月算着日子把贝勒爷送到她床上来,盼星星盼月亮等她肚子大起来的人,怎么可能给自己避孕的药。 “你这么慌张,至少你明白自己在吃什么,是不是?”胤禩心里一片寒凉,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张格格已是吓得魂飞魄散,胤禩但凡对福晋透露半个字,她往后在这府里的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福晋之所以一直没能察觉她在避孕,也是每日两三碗的汤药往她这里送,坐胎的药补身体的药,吃药吃得心都苦了,自己多添两口避孕的药,根本不会被发现。可现在怎么也躲不过胤禩的质疑,张格格再不敢隐瞒了,害怕得浑身不住颤抖,根本不敢抬头与丈夫对视。 胤禩走上前,一把拽起她的胳膊,直捏得雪白的肌肤泛红发紫。张格格疼得泪光涟涟,终是结巴地说:“是避孕的药,贝勒爷……您饶过我吧。” 在张格格的哭诉中,胤禩知道了惠妃和大阿哥的恶意,知道了他们容不得自己有子嗣。而张格格因不敢承认是自己给自己吃药,索性全推在惠妃和大阿哥身上,说是他们不让自己怀孕,总之八阿哥府里不能有子嗣。 “贝勒爷,福晋从前小产和我没关系,我没敢对福晋动手,贝勒爷您要相信我。”张格格哭得凄惨,可她说话很小声,生怕被外头等候的奴才听见,若传到福晋耳朵里,她就完了。 胤禩的心已是凉透了,松开张格格后就呆坐在榻上,他就是不明白,怎么他做什么都是白费工夫,就连床上这点儿事,想有个一男半女,也白花一身力气。他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为何这一世如何努力,老天就是什么都不肯给他? 张格格蜷缩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外头听壁脚的人们见里面没动静了,也基本都散了。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正经事,传到八福晋耳朵里,就只以为张格格没把贝勒爷伺候好,惹胤禩生气了。这边胤禩呆坐半天后冷静下来,把张格格从地上拎起来送回榻上,用棉被把她的身子裹紧,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说:“从明天起,好好把身体调养起来,为我生个孩子,那之前所有的一切我都既往不咎,我不会告诉福晋。” 张格格泪如雨下,不住地点头,胤禩再道:“不要惦记你堂姐了,惠妃和大阿哥更不用害怕,我若连你一个女人都护不住,还算什么男人什么丈夫?好好养着身体,生下我们的孩子,咱们高高兴兴的。” 那一日国舅府的男丁聚在佟国维的书房商议大事,事情过后留下几个嫡系子弟。隆科多站在一旁,见舜安颜给佟国维上茶,顺道给他这个叔叔端了一碗,隆科多就笑:“好歹你曾是四贝勒嫡亲的妹夫,如今大大方方地和八贝勒走得近,莫说人家诟病你,八贝勒能对你推心置腹吗?何必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佟国维干咳了一声,隆科多呵呵一笑,不服气地别过脸去,佟国维则问他:“你最近的差事做得还不错,有没有想找些别的事来做?” 隆科多摇头:“侄儿现在挺好的,有好差事,您留给舜安颜吧。” 佟国维道:“我们与四贝勒,终归沾亲带故,不如你往后多去贝勒府走动走动,你与阿灵阿不是说得上话吗?借他们家福晋的关系,总之随便怎么套近乎都成,我安排你几件差事向四贝勒报告,你之后好好地去做。” 隆科多不解,佟国维坦率地说:“如今外头都在折腾,皇上那儿还没动心思呢,他们倒先选起新太子了。你们都是佟家子孙,一荣共荣一损俱损,舜安颜跟了八阿哥,你去跟着四阿哥。我行将就木,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将来万一有什么事,舜安颜做侄儿的总会拉叔叔一把,你做叔叔的,也别抛下亲侄子。” 隆科多满面狐疑地看着叔父,又看了看舜安颜,年轻人面无表情,静静地站在一边,见叔叔盯着自己看,他才稍稍颔首示意。隆科多苦笑:“也是,四阿哥当初把你打成那样,之后半句表示的话也没有,你们再凑堆在一起,也怪辛苦的。”他又叹气说,“叔父,可四贝勒怕是瞧不上我,未必肯亲近。” 佟国维冷笑:“瞧不瞧得上,你试过才知道。” 隆科多走后,佟国维把孙子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问:“你铁了心跟八阿哥?他虽好,可处处矮人一截,我看皇上未必选他,近来又常卷入是非之中,且与大阿哥为伍,你做什么非要跟他?” 舜安颜淡定地说:“将来的事可说不定,八阿哥若赢了呢?皇上当初是被先帝送出去的孩子,姑祖母也并不受先帝待见,皇上不是照样做了皇帝。” 佟国维摸着苍白的胡子,若有所思,半晌才对孙子说:“那你就要一门心思把八贝勒推上大位,不然就是输了。”沉重地叹息,“你姑母的遗愿,怕是不能成了,我们家和永和宫真真是八字不合。” 康熙四十七年五月,皇帝巡幸塞外,此番随扈出巡,太子之外,还有大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五、十六、十七阿哥。皇帝带了两个最年长的,又带了几个最年幼的,自然十三、十四阿哥早就能独当一面,但中间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这些已在朝中有威望的皇子并未随扈。 自然四阿哥一直看似赋闲实则忙忙碌碌不知在干吗,八阿哥则奉命查肃贪的案子,他们各司其职,很自然地脱不开身。总之,此行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谁也没想到会有什么不同。 一路往塞外去,顺利平安,只是在路上时,十四阿哥跑来问了十三阿哥几次,他最近到底跟着四哥做什么。胤祥心中有对父皇的许诺,要拼尽全力扶持四哥继位,纵然对十四毫无芥蒂,也绝不能告诉他一丁点儿的事,屡屡敷衍,最后反把额娘的话搬出来说:“额娘要我们务必保护皇阿玛周全,你就不觉得奇怪?” 十四的好奇心立刻被吊起来,连声道:“我也奇怪呢,额娘平时叮嘱的话都差不多,这次特别紧张,她拽着我的胳膊,都把我拽疼了。” 胤祥道:“该是上回你被策妄阿拉布坦的人伤了,额娘心有余悸,总之你别操心那些有的没的,我们专心保护皇阿玛才是。大阿哥和太子都三十好几了,哪儿比得过我们年轻机敏。” 十四一脸傲气,不屑地一笑:“大阿哥还总拿当年的军功自居,都是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那会儿的军功也是皇叔伯父们的,他不过是跟在后头捡便宜,把我们当傻子骗呢,我如今全知道了。” 队伍在塞外安营扎寨,皇帝每到一处都要接见部落王爷台吉等,或率皇家子弟与蒙古子弟和勇士们狩猎行围。起初一切都安好,皇帝亦是兴致高昂,直到那一日,为了几句话,让皇帝脸上蒙了阴影。 本也是好事,大家出猎后,太子那日收获颇多,打算在自己的营帐里招待兄弟们来喝酒。说这话时玄烨也在,他乘兴顺口说是不是如今自己都不能和儿子们喝酒取乐了,太子一高兴,忙请父亲列席,他早早回自己的营帐去打点。 一切妥当时,大阿哥和十三、十四阿哥都到了,太子本预备自己去请父亲来,大阿哥却说:“这俩小子腿脚快说话又讨喜欢,何不让他们去请。”便打发两个弟弟往大帐去请皇帝。 太子乐呵呵地,摸了摸桌上的酒壶,又摆了摆筷子,把皇帝坐的位置又擦了擦。大阿哥看得一脸鄙夷,幽幽道:“太子,有些事儿,你还不知道吧?” 太子茫然地望着他:“什么?” 这一边,玄烨那会儿真是随口说要去喝酒的话,这会儿已经不想去了。俩小儿子来请他,玄烨更坦率地玩笑道:“朕答应了你们额娘,出门不喝酒,她可是在朕身边安插了眼线的,朕喝得提心吊胆,回去还要被她埋怨,多没意思,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十四阿哥憨笑:“皇阿玛又取笑了,额娘岂敢做这种没规矩的事,在您身边安插眼线,太大逆不道。您这会儿不去,太子回头以为我们使绊子,难得大家都高兴,皇阿玛您少喝几杯,大不了回头我和十三哥替您喝。” 俩儿子盛情邀请,玄烨今天心情也好,便与他们往太子的营帐来,到了门前却有些奇怪,不知里头忙什么,门前伺候的人都被撤下了。胤祯和胤祥没多想,掀开帘子就要搀扶皇阿玛进去,却听得屏风后头,大阿哥正对太子说:“那张明德在道场上颇有威望,算得一手神卦,老八家里如今添子,还有他一个收房的侍妾又有了身孕,都在这张明德的手里算着呢,准得吓死人。” 太子道:“有孩子是好事,老八也不容易。” 大阿哥却说:“有孩子是好事,可另一件事呢?那个张明德算卦,说胤禩面相富贵,日后必登极位。太子啊,若老八的孩子算得准,只怕毓庆宫的位置,也要算到老八身上去了。他们夫妻如今把这张明德当爷爷似的供着,道观里一切用度开销都从八贝勒府里走,明着是供奉神明,暗地里呢?太子,您要小心啊。” 门前诸人听得脸色骤变,十四阿哥激动得要冲进去质问大阿哥,被胤祥死死地拉住,继而冷声道:“太子,皇阿玛到了。” 里头立刻传来急匆匆的声响,大阿哥和太子慌张地绕过屏风跑出来,许是急了,都扑通跪在地上迎驾。玄烨一脸黑沉,质问长子:“你那些话,从哪儿听来的?” 大阿哥叩首在地,慌张地说:“皇阿玛,市井街巷里都传遍了,老百姓都知道那道观许愿很灵,儿子也是因家宅不宁,几房姬妾混闹,去求了几道符咒贴镇宅,才听说了这些话……” 玄烨气息急促,狠狠地问:“说胤禩要取代太子?” 十四阿哥立刻大声道:“皇阿玛,八哥从未在我面前说过这种话。” 可胤祥一把将十四阿哥拖了出去,十四阿哥不服气,胤祥拽着他的衣领道:“当着皇阿玛和太子的面,有我们说话的份儿吗?” 但不多久,父亲就出来了,怒气冲冲地往大帐走,十三阿哥带着十四阿哥赶紧跟上,更再三叮嘱他:“不要再惹怒皇阿玛,别再刺激他。” 太子的营帐里,大阿哥和他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两人大喘气半天,计划达成,两人如释重负。大阿哥终于笑出声道:“老八那小子活该,谁叫他和一个牛鼻子老道厮混不清,活该……”扭头对太子道,“除掉了老八,您肩上的担子,可就轻了。” 太子憋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似的,大阿哥却坐起来,从怀里掏出几道符咒,递给太子道:“张明德是个两面三刀的东西,谁给他银子,他给谁办事儿。太子你回头找个吉时,把这些东西埋在自己的营帐下头,要亲手埋,保管你东宫之位不会动摇。” 太子将信将疑,大阿哥把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喘着气道:“爱信不信吧,我若害了你,你大不了把我抖出来。” 那几道符咒,被大阿哥焐得发热,太子捏在手里,回忆刚才的一切。 他本是乐呵呵地准备招待父亲和兄弟们,大阿哥却跑来说要再次帮他除掉老八,既然皇帝已经四处布防不能再随便直接动手,就只能诛心了。 突然冒出这件事,他当然不会答应,可是大阿哥朝他比了个杀头的姿势说:“下次火枪的枪子儿,可未必就会打偏,下一次从你脑袋里穿过,谁来救你?他们比不得我们犹豫不决、畏首畏尾,你看,都是下狠招的。” 太子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如今他手里的权一点点被皇帝抽离,从太子手里外放的官员或被革职或被罢黜,京城里的文武官员都不敢接近太子,早就另谋出路扶持各自的势力,赫舍里一族连个能说话的都没留下。太子无依无靠,谁来帮他,他就抓着谁当救命稻草,走一步是一步。事到如今,他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事不宜迟,皇帝很快就会过来,于是两人对好了说辞,驱散门外守候的人,只等门前帘子挑起灌进风来,隔着屏风看到父亲的身影,便开始了方才那一番对话,字字句句都在兄弟俩的算计里。揆叙曾对大阿哥说,皇帝废太子只要一个台阶下,可不论谁去铺这层台阶,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不如等着别人着急,有时间先借太子的手除掉威胁他地位的人,现在朝中数八阿哥风头最盛。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八阿哥有一个致命的弱处就是他除了那些天天把他捧上天的大臣外,皇室之内并没有真正能为他撑腰的人。比不得四阿哥,仗着养母生母左右逢源,他有什么事,大概连太后都会求到乾清宫去,可八阿哥若有什么事,单凭良妃那点儿脸面,根本不能成事。所以对付他,要比对付四阿哥之辈容易得多。 如今大阿哥和太子几句话把事儿摊开了,贤名远播的八贝勒已经是“天命之子”了,结果只有两个,皇帝高兴或不高兴。眼下看来,老爷子是绝对高兴不起来的。 那之后两天,除了几位蒙古王爷,皇帝谁也没见,队伍本该继续往木兰围场前进,却在那天收到京城八百里加急,说十八阿哥命悬一线。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六章 康熙废太子 圣驾这边,尚未抵木兰围场,收到十八阿哥病危的消息后,皇帝一直在犹豫是继续前行还是回銮看望他的小儿子。这天与诸皇子和大臣商议时,又收到八百里加急,等不到皇帝做出决定,十八阿哥已经殁了。 众人跪请皇帝节哀,下跪起身时,揣在太子怀里的符咒落在了地上,把太子吓得不轻,之后一门心思想着挪到那个位置先用脚踩住,就怕被谁看到。虽然这是保佑他自己的符咒,可巫蛊之术向来为人所忌惮,就怕多事说不清楚。 皇帝在上头说着话,太子的心思在符咒上,好容易踩住了刚刚才松口气,突然被父亲唤了声,他猛然抬头,但听皇阿玛问他:“胤礽,朕刚才说了什么?” 太子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根本就没听,支支吾吾地应对着父亲。玄烨终是一怒,拍案道:“你的亲兄弟没了,你就一点儿也不难过吗?是不是朕多心疼几个年幼的皇子,你心里早就容不得他们了?胤礽,是你的亲弟弟没了。” 太子吓得慌忙跪地,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着,底下大臣没人敢上来解围,而玄烨什么都不想听,扬手道:“大阿哥和太子,与大部队留在原地,朕要轻车简行回宫送一送十八阿哥。” 如此,由十三、十四阿哥护送,皇帝带着十五、十六和十七阿哥一道赶回京城,正好赶上小十八出殡的日子。原本宫里的人和密嫔无甚往来,对皇帝喜欢小儿子也多有反感,本来对启祥宫的事不过是场面上的应付,这下见皇帝匆匆赶回来,不得不上赶着来巴结,盼在皇帝面前能落个好。 因大部队还留在原地,等待圣驾归来继续往塞外走,十八阿哥的丧礼后,玄烨没有停留太久,两天后就再次出发。只在永和宫里安静地休息了两天,除了密嫔的事之外,玄烨什么话都没说,岚琪也什么话都没问。再次离开的那一天,她送到门前,说的还是当日那句:“你和孩子们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皇帝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可那两天里,足够把之前的事传到京城。胤祥必然会告诉四哥,大阿哥和太子恶意中伤八阿哥的话。而胤祯则分别将这两件事,告诉了亲哥哥和八阿哥,但他们来不及多与兄长商议什么,再次护送圣驾离京而去。 胤禛在与弟弟分别时就说,他们不必掺和其中,该做的已经为皇帝办妥。而胤禩在得知那些事后,整整闷了一天,等他回过神,十四弟已经跟着皇帝离开了。 九阿哥本不知道这些事,圣驾离京那天八阿哥没来送行,他等圣驾走远赶来八贝勒府问缘故,才听说老大和太子联手重伤八阿哥。胤禟恨得咬牙切齿,咒骂道:“这事儿老爷子一定会追究,八哥,我们不能不防备。要不要,我先去杀了张明德?” 胤禩道:“张明德必然保不住,但不能由我们来杀,不然就变成我们杀人灭口,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只不过是几句话,说清楚不会出大事,眼下要紧的是,不能再让太子和大阿哥联手,你听我的安排,先离间他们要紧。” 兄弟俩在书房密谋到天黑,九阿哥方一脸杀气地离去。 远去木兰围场的路上,十三、十四阿哥则万分小心地伺候着皇帝,他们几乎是日夜兼程往前路赶,父亲年近六十,未必经得住这样的辛苦。可玄烨心里有事根本想不到什么疲倦,他又是在车上坐的,比起骑马颠簸的儿子们,总少几分辛苦。 那日好容易半路停下来,十三阿哥从皇阿玛那边过来,老远见胤祯在与什么人说话。十四阿哥一脸紧张,有意抬头往四处看,也远远看到十三阿哥走来,便不知嘱咐了那说话的人什么事,那人匆忙就跑开了。 胤祥心里犯嘀咕,不知到弟弟跟前后要不要问,总觉得怎么做都尴尬,幸好此刻皇帝那儿又有事,有人来把他叫回去了。这样一来一回,胤祥就没再向弟弟提起之前的事,可他有心留意胤祯的举动,一时半会儿还没看出什么端倪。 皇帝轻车简行地终于赶到原处,大阿哥和太子已经等候许久。好几天不见,两人的精神却越发憔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做弟弟的不好多嘴问,唯有伺候了皇阿玛休息后,大部队继续往木兰围场进发。 数日后,御驾再次临抵木兰围场,可皇帝并无心思狩猎行围,每日不过是召见几位蒙古部落的王爷商讨政事,一面为来回奔波的辛苦休养身体。 胤祥和胤祯则不得休息,日日夜夜守着营帐内的关防,以免昔日策妄阿拉布坦偷袭的事再次发生。而上一次也真是巧,那些人不正面攻击皇帝,却躲在猎场里对皇子下手,偏偏就让八阿哥几人遇上了。 这几日皇帝身边无大事,休养几日后,玄烨的气色也好了起来,草原开阔空气新鲜,不由自主地会让人放开心胸。看得出来皇帝正在努力调节心情,见这架势,随扈的人也松了弦。 可安生不过两天,大营里就不太平了,这阵子每到夜里,总传说有人影在营帐中乱窜,不是大阿哥那儿受了惊扰,就是太子门前不安生,可每次下手捉人,却总不见半个影子,像是知道有人盯着,就是找不出来。 但稍稍放松警惕,就又有人影惊扰得各处不安宁。胤祥等人必然是誓死保护皇阿玛的周全,连着熬了好几晚,熬得双眼通红。 终于连十三阿哥也撑不住了,那一晚累得倒头就睡,一觉睡得死沉,却不知偏偏在这一夜出了事。当他从梦里被人推搡着醒来时,手底下的人慌张地禀告:“十三阿哥,了不得了,皇上抓了太子爷,说太子爷在大帐外头鬼鬼祟祟,企图对皇上不利。” 胤祥一个激灵从榻上翻身起来,他冲出营帐时,外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层层的侍卫身穿铠甲保护着御帐,他一步步往里走,就觉得杀气沉重。 忽然有身影从边上闪出,挡住了胤祥的去路,待看清了,正是大阿哥胤禔,他拦着十三阿哥道:“你要进去做什么,皇阿玛并未召见。” 胤祥一阵恼火,不知怎么,就觉得老大不是好东西。平日他从不顶撞这些兄长,今晚却不成了,大声嚷嚷着,仿佛要说给里头的父亲听:“我担心皇阿玛的安危,非要进去看一眼才能放心。大阿哥你拦在这里算什么,难不成你心里有鬼,不让我们见?” 大阿哥眼睛瞪得铜铃似的,扬手要扇他,可十三阿哥人高马大二十啷当岁的男子汉,怎会轻易被年近四十的哥哥制服,捉了大阿哥的胳膊反手一拗,就把人撂在地上。边上的侍卫看得傻了眼,想上来劝阻,可两边都是皇子,他们劝哪一边好。 此时梁总管的大徒弟,此番跟着伺候皇帝的公公从里头出来,厉声道:“万岁爷问,哪几个在外头吵?” 大阿哥一把撩开十三的手道:“快禀告皇阿玛,十三阿哥要造反了。” 胤祥急了骂道:“胡说八道。”冲上来要揪大阿哥的衣领,大阿哥也豁出去了,用全力翻身把十三扑倒摁在土里,他凑近了轻声说:“小畜生你发的哪门子疯,里头那个家里的人,杀了我老婆,杀了你老娘,你发的什么疯?你又为哪个畜生打抱不平?” 提到生母的枉死,暴躁的胤祥突然安静了,揪着大阿哥衣领的手也松开了,怔怔地望着背光时大阿哥漆黑的脸,也看不清他什么神情,却是这几句话里的真情,震慑了他。大阿哥不再是一副霸道蛮横的模样,而是坐到地上痛苦地说:“他死一百次,你大嫂子也回不来我身边了。” 兄弟俩撒手不再扭打了,可那公公却已又去禀告了皇帝,这会儿急匆匆出来说:“万岁爷有旨,把十三阿哥带走看管起来,此处关防全权交付给大阿哥。” 众人都一愣,胤祥更是呆了,几个侍卫不得不上前把他架起来,一直到被带走,他都没缓过神。回到自己的营帐后闷声好半天,才突然听见十四弟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但门前的侍卫说:“十四阿哥您息怒,是万岁爷的旨意,谁也不能探视十三阿哥。” 胤祯在外头嚷嚷了几声,似乎怕自己也被老爷子关起来,很快就没动静了。可胤祥却突然回过神,十四弟刚才去哪儿了,要说他这股无名火来得急躁,里头掺杂了各种各样的情绪,可十四弟是比自己还急躁的家伙,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去哪儿了? 御帐这边,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大阿哥亲手执刀绕着一圈一圈地巡视,帐子里除了皇帝和太子,另外还有只听皇命吩咐的帝王亲兵。毕竟太子年富力强,这种时刻把他独自留下和皇帝在一起,难保他不会一时冲动,万一弑君篡位,天下就乱了。 太子瘫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好久了,他穿着一袭夜行衣,身上搜出来短刀,还有乱七八糟鬼画符的东西,他是扒拉在皇帝御帐外头,拿刀子划拉了一个口子往里看的时候,被当场捉现行的。不是大阿哥抓他,也不是十四阿哥抓他,他是被巡逻的侍卫当场拿下。那时候还没人认出他是太子,幸好他束手就擒没有反抗,不然兴许早就毙命在乱刀之下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好容易抓了个“刺客”,好容易这几天鬼影出没的事儿有了结果,逮到的竟然是当朝太子。 当时皇帝已经睡了,穿着寝衣披着大氅,看到瘫在地上的太子时,他一句话也没说,上前扬手抽了他一巴掌,更想要去拔侍卫的佩刀,可突然一阵急火攻心没站稳,被底下奴才强行簇拥着离开了。缓过一阵后,便要人给他穿戴好龙袍,衣冠庄重地回到这里,直到十三阿哥在外头闹起来,里头肃静的气氛才稍稍有所缓和。 此刻太监战战兢兢地奉来茶水,因太子瘫坐在地上,也不敢多准备一份给太子,可玄烨却摇了摇手指头,示意他们把茶水端给太子。 胤礽呆呆地看着太监送到面前的茶碗,茫然地望了父亲一眼,玄烨嗤笑道:“难道你怕朕,要把你毒死在这里。” 太子被激,拿过茶碗仰头一口气喝干,连茶叶都漏进嘴里,咀嚼在牙齿间,一阵阵苦涩透出来,便听父亲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胤礽吸了吸鼻子,笑容和他嘴里的茶叶一样苦涩,不知怎么的,到了这一刻,他突然放下了、无所谓了,眼神凝滞地看着地上散开的符咒,竟是道:“皇阿玛,您放过我吧。” 玄烨皱眉望着他曾尽心培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也许他不后悔自己立太子太早束缚了他的人生,他后悔自己在太子第一次犯错时没有让他承担责任,是自己间接把他推上了不归路。如果当初那个协助索额图把疯了的温贵妃放出来吓唬太皇太后的太子,立时立刻就受到惩罚的话,也许他的人生还有救,要怪,就怪玄烨自己。 可是,太子所谓的“放过我”,却和旁人想象的不一样,瘫坐在地的他颤巍巍地爬了起来。三十五岁的男人,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深深三叩首,脑袋撞得咚咚作响,含泪向父亲道:“皇阿玛,您废了我……杀了我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玄烨双拳紧握,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终于从紧咬的牙关间透出一句话:“好,朕成全你!” 从那一晚起,木兰围场绚烂的阳光不见了,连着几天阴霾大雨,是草原素来鲜有的天气,仿佛是连老天爷都知道风云骤变。直到大阿哥奉旨提前将太子“押解”回京城,马车离开木兰围场的那一天,阳光才稍稍露脸。 大阿哥和太子这一行走得慢,废太子的旨意却被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传话的人叩开了京城的大门,天未亮,马蹄声就撼动了京畿。 四贝勒府里,胤禛还在毓溪的身边安然酣眠,毓溪警醒地听见外头有动静,她翻身起来去问什么事,见门前小和子也只一身寝衣,披着褂子来禀告。 毓溪听得“废太子”三个字心惊肉跳,赶紧点了蜡烛催胤禛醒来。胤禛听说废太子的圣旨传来,一刻也不敢耽搁,正院里顿时灯火通明,丫头们捧水来伺候主子洗漱,可胤禛穿了褂子就往外跑,毓溪拿着帽子追在他身后,冷静地提醒道:“你别着急,千万别着急。” 深宫里,岚琪也是睡梦中被环春催醒,说皇上下了旨意废太子,消息刚刚进城,往宁寿宫送去了。岚琪只觉得心里轰隆一声,一言不发地由她们伺候着穿戴,之后急匆匆赶来宁寿宫。外头已停了好几乘轿子,佟贵妃、惠妃、荣妃几人都到了,佟贵妃走得急,发髻没顾得上梳紧,一进门就散了,正在一旁重新梳头。岚琪往内殿去,太后正坐在镜台前发呆,宫女们执巾捧水地站在后头,老嬷嬷迎上前道:“娘娘,太后不让动呢。” 岚琪暗暗一叹,走到太后身旁福了福道:“让臣妾为您梳头可好?” 太后眼圈泛红,长长舒口气,仰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哀叹道:“今天这天,怎么还不亮?” 岚琪从桌面上拿了象牙梳子,轻轻捧起太后的头发,已是一把一把白发夹杂着黑丝。但听得太后嘀咕着:“皇额娘,我该怎么做?” 提起太皇太后,岚琪一阵心痛。太皇太后若在,一定会知道该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太后彷徨,岚琪也迷茫,可箭在弦上,容不得她们逃避。她轻声而坚定地对太后道:“万岁爷出门前,给臣妾留了话,说就算天大的事儿,宫里也不能乱,要臣妾伺候您,撑起皇家的体面。您别着急,皇上很快就回来了。” “太子妃那儿,你们哪个去看一眼?”太后紧张地看着镜子里的岚琪说,“可别叫她们有人自尽了,太子还没到京城呢,可别闹出人命。” 可太后说着,又苦笑:“什么太子呀,不是已经废了吗?好,你去知会外头的人,改口称二阿哥。” 岚琪领命,并主动承担责任道:“毓庆宫那儿,让臣妾去看一眼吧。” 太后颔首:“也只有你可靠了。” 岚琪示意宫女上来为太后梳头,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鬓,环春上来为她整一整衣衫,便往外头走。告知姐妹们往后要改口喊二阿哥,之后便往毓庆宫去。 从宁寿宫一路点了灯笼往毓庆宫,像条火龙似的游走在宫道上。岚琪不急不缓地来到毓庆宫门前,里头已是灯火通明,可想象中的纷乱没有出现,宫女太监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院子里,太子妃原本端坐在正厅上首,听见说德妃娘娘到了,才起身迎了出来。 侧福晋和侍妾们都跟在她身后,每个人都衣着端庄十分体面,没想到到了这一刻,一向被外人传说得很不堪的毓庆宫里,竟是如此让人佩服的镇定光景。 太子妃朝岚琪福了福,道:“娘娘,孩子们还都 睡着,若是要我们迁出去,可否等天明,让孩子们再睡一晚安稳觉。” 这话叫人听了心酸,岚琪道:“太后的意思,让你们继续留在毓庆宫里,只要照顾好彼此,照顾好孩子们,其他的事一概等皇上回来再做定论。” 她本想说,哪怕太子不再是太子,也还是皇帝的二阿哥,她们是皇家的儿媳妇,自有尊贵在身,太后和她都不会让别人轻易欺负毓庆宫的人。可这些话终究没说出口,此时此刻说出来,再好的心肠,也怕要变了味道。 太子妃身后有人忍不住哭了,可刚刚出声就捂住了嘴。太子妃显然不高兴,岚琪则只当作没听见,交代了这句话,她也不必久留,太子妃亲自把她送出毓庆宫的门。 天边依旧不见光亮,仿佛这一天的早晨迟迟不肯来到似的。岚琪站在夜风里,望着漆黑的天空,望着远处寂静的乾清宫,心中念着:“玄烨,你何时回来?” 她匆匆赶回宁寿宫,将太子妃那儿的一切告诉太后,老人家慨叹不已,连声叹:“皇上不曾挑错人,可见也是为着选皇后而挑的她,偏偏她没有这个命。” 荣妃惠妃诸人在底下听着,宜妃暗暗地与她们说:“这就是命,太后没有做皇后的本事,可就是有做皇后的命,太子妃怪不得别人,只怪她命不好。” 惠妃不言语,荣妃还算好心提醒她:“你怎么不改改这张嘴,还想被皇上关起来念佛吗?” 此时太后在上首发话,吩咐众人:“你们各自回去约束自己宫里的人,不要让他们乱糟糟的,更不许嚼舌头不许轻慢毓庆宫的人,不然底下奴才嘴贱,你们做主子的脸面也别想要了,我绝不姑息。” 众妃嫔称是,太后又命荣妃去知会底下贵人答应等,不多时大家便散了。岚琪则陪着太后等在宁寿宫,等天亮后二阿哥入城,到时候总有人要来禀告,太后还在想要不要见二阿哥,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儿,她怕自己撑不住场面。 这一日,迟迟不来的天明终归还是来了,太子和大阿哥一行晌午前才刚刚进城。诸位阿哥等在了城门口,个个儿面色严肃,太子在车中没有露面,大阿哥见了众人说:“皇阿玛的旨意,二阿哥不能再住在毓庆宫,命在上驷院旁设毡帷让其暂居,由我和四阿哥轮流看守,其他人照旧各司其职,皇阿玛说了,天下没乱。” 众阿哥纷纷接旨,让在一旁,四阿哥上前来听大阿哥调遣,胤禔则对他说:“十三被皇阿玛关起来了,虽然没有跟着我们回来,但我离开木兰围场时他还被关着,你自己看吧,要不要对德妃娘娘说一声。” 胤禛脸色骤变,他不明白胤祥为什么会被关起来。见大阿哥得意扬扬意气风发,知道他等太子落马好久了,眼下可不就盼着皇帝最后裁决这一切,好另选东宫,另立继承人,他这个长子憋屈了三十五年,早就忍不住了。 送太子进宫后,如皇帝所言,在上驷院旁设毡帷拘禁太子,胤禛暂时看守,大阿哥只身到宁寿宫复命。他没敢在太后面前露出得意的气息,还假惺惺地痛哭流涕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他可怜太子竟触怒天颜,酿下这么大的祸。 大阿哥离去后,太后与岚琪道:“上驷院是养牲口的地方,皇帝这么做实在太狠了,他必然是在气头上,巴不得杀了才解恨,可这事儿天底下人都看着,堂堂的太子去和牲口住在一起怎么成。等皇上回来了,你若能说得上话,好歹劝一劝。” 岚琪答应下,可不多久外头就传来消息,说太子妃一个人带着细软去上驷院了,余下侧福晋和皇孙们留在毓庆宫等之后的安排。岚琪问太后是不是要去劝阻,太后道:“这才是身为妻子该做的事,你让她去吧。”又吩咐底下人,“既然改口叫二阿哥,就不要再喊人家太子妃了,只怕再给毓庆宫的人添祸端。” 这事儿既然安顿好了,岚琪也终于不用再陪着太后,天未亮众人就起来,太后已经十分疲惫。她也撑不住这样的辛苦,回到永和宫休息了半天,简单吃了几口菜粥,终于在下午等到胤禛过来向她回话。 听说胤祥被玄烨关起来了,岚琪心中大惊。玄烨曾与她说过,胤祥在阿哥所无意中撞见皇帝对苏麻喇嬷嬷说选定了新的继承人的事,他答应父亲绝对不向四阿哥透露半个字。而胤禛看起来也完全不像知道自己已是既定人选的模样,不论如何,应该不是这件事上出了纰漏。 胤禛则道:“大阿哥三缄其口,我后来问了别的侍卫,才知道是二阿哥被抓那晚,他和大阿哥在御帐外打架,皇阿玛怒了就把十三关了起来,至今没有发落,也没让大阿哥先带回来。” 岚琪问儿子:“胤祯呢,胤祯做什么了?” 胤禛摇头:“儿臣也问了,都不知道十四阿哥做什么去了,反正二阿哥出事那晚他没在皇帝跟前,是后来才来的。有人说他是去边防巡视了,反正没他什么事,他照旧跟在皇阿玛身边。现在大阿哥回来了,十三被关了,皇阿玛的一切安危都要靠他。” 岚琪捂着心口,只盼着玄烨赶紧回来才好,片刻后冷静下来,嘱咐儿子:“时运高时运低,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什么命,眼下这情景,你不要去落井下石,更不能自以为是,还是额娘那句话,堂堂正正做人,任何时候你都能挺直腰杆。这次的事,你不要把自己搅进去,胤祥不论犯了什么错,让额娘去求情,你别冲在前头。” 胤禛点头答应,抿了抿唇,朝外头看了眼,见无闲杂人在,便对母亲道:“额娘,自从上次我隐瞒太子遇袭的事,向皇阿玛禀告后,我一直在帮皇阿玛暗下查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查所有皇子是否有贪赃枉法的事,二阿哥做错的事,真是足够皇阿玛废他了,而老八老九他们身上的账,更是罄竹难书,您都不知道他们敛了多少钱财。额娘,儿子多谢您这些年对我的约束,不论如何,我能挺直腰杆对皇阿玛说,我手里是干净的。” 岚琪心潮澎湃,但没敢让自己表露出激动,平复心情后道:“去吧,好好看护二阿哥,记着额娘的话,这江山是你皇阿玛一人的,你只是他的儿子他的臣子。” 胤禛应诺,屈膝朝母亲深深叩首后离去。岚琪长长舒口气,可心头忽然一颤,不安地想到了她的小儿子。那头横冲直撞的小野牛,向来是哪儿都有他的,怎么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没事儿人似的? 此时此刻,宫里虽然在太后的威严和各宫娘娘的管制下一切太平,可宫外京城里,早就为这件事闹得沸反盈天。八贝勒府里,八福晋跪在神佛前还愿,终于等到太子落马的这一天,求神佛保佑八贝勒一切顺利,他是真正配得到江山得到皇位的人。此时下人来禀告,说九阿哥、十阿哥到了,一并八贝勒诸位门客也都聚在书房里。 八福晋双手合十,闭目吩咐道:“让女眷们各自在屋子里待着,仔细别撞见外客,书房里的茶水派妥帖的人去伺候。” 这边厢,九阿哥上蹿下跳的,乐得合不拢嘴。他们本是挑唆十四去离间大阿哥和太子的,也不知道十四做了什么,怎么就把太子挑下马了。听说太子被抓的时候穿着夜行衣带着短刀,趴在皇帝的营帐外窥探,九阿哥嚷嚷道:“老二是脑子有病了吧,他想干什么,这么折腾,还不如三尺白绫把自己吊死了干净。” 十阿哥在旁哈哈大笑,可胤禩却一脸铁青,沉声道:“你们这就得意了吗?张明德的事,还没了结呢,夹着尾巴做人,先等皇阿玛回来再说。”遂撂下两兄弟,去与门客们商议如今的局势,十阿哥私下问九哥:“八哥是不是有些畏首畏尾了。” 胤禟皱眉道:“我们看着办,不能让八哥错失良机。” 且说皇帝于九月中旬方返回京畿,御辇大半夜进城进宫,轻悄悄的,没有惊动任何人。岚琪是等御辇进了紫禁城,才得到消息。梁总管派人来请娘娘预备着,皇帝进内宫换了轿子后,直接就奔永和宫来。 岚琪等在门前,看着轿子缓缓落下,她的心扑扑直跳,三十多年了,还第一次这么盼着见到玄烨又怕见到他。 周围的灯笼把永和宫门前照得通亮,她一见玄烨憔悴的面容,就心疼得把什么都忘了,顾不得周遭太监宫女都在,亲自上前搀扶了皇帝,柔声道:“备了热水,臣妾伺候您洗浴,而后踏踏实实睡一觉。” 玄烨一言不发,随着岚琪步入永和宫,这么多年,永和宫一直是他心里的家;这么多年,是上一回御驾亲征得病之后,又一次时时刻刻都盼着能早些回到这个家。 将玄烨一路迎进门,自门前那句话后,两人再不言语。永和宫的人只管将皇帝伺候妥帖,之后纷纷散去,留寝殿里一片清净。 紫禁城的夜本就安宁,此刻更是连门外的脚步声也听不见,闭目而憩的皇帝反而觉得不安。可是睁开眼,就只看见岚琪的面容,她刚刚朝自己伸出手,像是要摸摸他的额头。 “怎么醒了?”岚琪果然是摸了玄烨的额头,轻声道,“见你脸上潮红,怕你发烧。” 玄烨心头一松,嗯了声,因浑身不自在,什么话也不想说。岚琪也不问,转身为他铺开被子,可铺到脚边时,发现玄烨双足有些发肿,手指轻轻一按,就是一个大坑。她心里着急,慌张地看向玄烨,玄烨被按了脚怎会不知道,却淡淡一笑说:“已经瞧过太医,吃过药好些了,你别着急,我在你这儿养好了再出去,成不成?” 岚琪这才红了眼圈,别过身也不理睬他,玄烨伸手拽她到面前,笑道:“朕在外头没吃酒,你怎么就不信?” “谁管你吃不吃酒?”岚琪哽咽,垂首道,“只是眼下这模样,你能在我这儿待几天?外头事事都等着你做主,满朝文武,还有数万万的老百姓都等着看结果,你今晚哄我说歇好了再出去,明日必然一清早就要上朝,我拦得住你吗。” 玄烨苦笑:“你这是赶我走,还是留我?” 岚琪含了泪,一字一颤地说:“是心疼你。” 玄烨示意她入怀,她便半躺下靠在玄烨身边,皇帝用被子将她裹在一起,疲倦地说着:“你知道我见不得你哭,既然心疼我,就不要让我再操心。你在身边,朕就不是孤零零的,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们俩都累,皇帝车马奔波数日,岚琪亦是几日没合眼,彼此不再说话,只相拥而眠。玄烨总算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岚琪半梦半醒生怕他的身子哪儿不舒服,天亮起来时,顶着一双发青的眼睛,反被玄烨责备:“你看你,还让不让我在这儿歇着了?” 而皇帝当真没离开,也不管外头的事务,朝堂上照旧如他不在家时那般运转,被囚禁的二阿哥则仍由大阿哥和四阿哥看守。在永和宫歇了两天,脚上的肿消退,气色也缓过来了,岚琪见他好些,自己也跟着好些。 他们只字不提那些事,因胤祥一回京就被打发到自己家里闭门思过,和二阿哥被囚禁完全不同,她也就不用为十三求什么情,过阵子必然有个说法。岚琪一心一意只想把玄烨的身子养起来,而皇帝过了那一阵震怒,也思量着自己的身子,思量着朝廷的未来,气也是这样,不气也是这样,他要为更重要的事保重身体。 那几天偶尔有妃嫔过来问安,岚琪也不想一人独占皇帝,但玄烨懒懒的,与她们说不上几句话。一直到九月十七日,才有了头一件正经事,皇帝忽然下旨令腾出咸安宫,将二阿哥一家子迁至那里,从今往后没有旨意咸安宫内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圣旨既下,还留在毓庆宫内的皇孙和侧福晋、侍妾等,便打点行装一同往咸安宫去。因未明确安排随从之人,皇帝也并无要苛待太子的女眷和孩子们的意思,遂照着太后原先嘱咐的,将毓庆宫内的宫女太监一道挪了过去。 这日等到圣旨,众人一刻也不敢怠慢,归置好了东西,整齐有序地出了毓庆宫的门。自然有不甘心的恋恋不舍不肯走,彼此劝着搀扶着。文福晋看了看还在襁褓里的小郡主,嘱咐她们仔细抱着,一抬头,见不远处像是四福晋的身影一闪而过。文福晋和毓溪一向有些往来,便撂下手追上来几步。 转过拐角,果然是四福晋在前头,她喊了一声,毓溪听见也不得不停下,彼此见了礼,毓溪道:“本是去永和宫的,正好从门前过,本该我小心些,绕开些走才是。” 文福晋笑:“若是遇见我们家主母,你是尴尬的,遇见我倒也没什么,就是怕你尴尬,我才来见一面。”她眼圈儿泛红,拿帕子掩了掩安抚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往后咱们不知几时才能再见面,我若是老死在咸安宫里,还盼你将来给我烧一捧纸钱,不辜负大家妯娌一场。” 毓溪心中也不好受,可她也不愿假惺惺地做出太难过的模样。她心里有算计呢,太子终于下马了,胤禛的机会来了,孝懿皇后的遗愿能否实现,就看往后的日子里,她的丈夫能不能得到皇帝的信赖。眼下一心想好好扶持丈夫,哪有闲工夫看人家的笑话。 文福晋又道:“再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此刻说是否合适,如今圣旨是这般意思,可改明儿怎么样还不知道呢。我想不论如何,皇上也不至于连孙子孙女都不放过,真到那时候,若留下那几个孩子,还请你多多照顾些。兄弟妯娌里头,没有比你更可靠的了,可我们家太……”她苦涩地一笑,改了口说,“我们家福晋便是心里这么想,也开不了口。” 毓溪只道:“这事儿我放在心上了。” 两处散了,毓庆宫的人安静地往咸安宫去,毓溪则迅速往永和宫来。皇帝下旨后就回乾清宫了,这里的太监宫女们正打扫屋子,万岁爷住了几天就没敢有大动静,寝殿里头好几天没打扫了。毓溪扶着婆婆站在屋檐下说话,提到十三阿哥,她是来特地说这件事的。 “十三弟府上,此刻还不能随意出入,胤禛吃了闭门羹。皇阿玛给的明确话,是要十三弟闭门思过,可也没判什么罪名,就是反省而已。”毓溪说道,“额娘放心,府里的人总要吃穿的,还养着皇孙们,儿臣会派人留心着。” 岚琪知道儿媳妇做事稳妥,也不必多嘱咐她什么,反是家里几个格格不叫人省心,叮嘱毓溪看管好了那个宋氏,别让她到处去张扬。 这一边,大阿哥和胤禛护送二阿哥和福晋到咸安宫,因女眷都到了,他们不便久留。出门时看着侍卫落锁,又安排了岗哨,虽说这是一处殿阁,总归也成了座牢笼。 胤禛一直面无表情,大阿哥倒有几分得意外露,更是此刻,有太监急匆匆跑来送消息,说:“万岁爷刚刚下旨捉拿一个叫张明德的道士,把九门提督都叫进来了,吩咐说千万不能让跑了,还要留活口。” 大阿哥搓着手掌,哼哼着:“等着瞧吧,还有事儿在后头。”他言语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胤禛,仿佛太子落马,再等到张明德背后的主子也没好下场时,就该轮到他对付四阿哥了。偏偏这是个荤素不进的东西,这么些年四阿哥不如老八那般风光又吃得开,可也捉不出一点儿短处,就如惠妃形容德妃一样,他们母子最招人恨的长处,就是没有短处可寻。 而随着皇帝下旨抓张明德,原本只是暗暗在坊间传说的那些话,渐渐就浮了上来,说什么八阿哥面相富贵,来日必登极位。这话,大阿哥最早是从惠妃嘴里听说的,他虽口口声声说是张明德讲的,实则几番试探并没听张明德亲口说,反而是从母亲口中听到这句的。至于惠妃,则是 身边宫女从延禧宫的人嘴里听来的。 惠妃原本觉得,这么重要的话,按照良妃的性子,怎么会让奴才轻易漏出来。后来儿子在坊间打听,果然是有这件事,既然说过,就是个把柄。大阿哥照着母亲和揆叙的指示一路到这里,一切都顺着他们预想中的发展,甚至太子落马比他们预计得还早,不论如何总算是件好事。 这日傍晚,道士张明德落网的消息传入宫中,旋即乾清宫又下了一道旨意,明日皇帝将携诸皇子、大臣,将废太子事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如此一来,废太子的事就成了定局。 夜里,皇帝宿在乾清宫,没有妃嫔前往伺候。岚琪在永和宫日夜照顾他几日,早就累得动不了身子,此刻已经熟睡,并不知有人悄悄从乾清宫到了前头延禧宫。 良妃果然尚未入寝,黑漆漆的寝殿里,香荷掌了一支蜡烛,带着一团光将一个穿太监服的人引入,正是乾清宫梁总管的徒弟。这阵子两处传话都是他奔走的,这会儿伏地给良妃娘娘行了礼,便道:“万岁爷派奴才来知会娘娘一声,之后的事您若没别的意思,就照着计划走了,您若是想反悔,这会儿还能有商量。” 昏暗之中,隐约可见良妃面无表情的模样,她冷漠地开口说:“回禀皇上,一切听凭皇上安排。” 然而此时未眠的,何止良妃一人。四贝勒府里,毓溪到书房来催胤禛早些休息,明天一早就要随驾去告祭天地,这么晚不睡,怕是又要熬夜。好容易才把丈夫送到床榻上,可她转身回来时,人家双眼瞪得大大的毫无睡意,毓溪劝道:“你好歹闭上眼睛歇一歇,哪怕只打个瞌睡也好。” 胤禛却说:“我闭上眼睛,就是二哥在上驷院毡帷里的模样,他好几天没梳头洗脸,狼狈得像个死囚,太子妃守在他边上,他都不让碰一下。毓溪……我闭上眼睛,就全是他的模样。” 毓溪伸手来给丈夫揉一揉额头,劝道:“好在现在住进咸安宫了,总比那里强,我知道你心善,但你也想想,他如今的下场虽可怜,可他曾经做了多少错事,你也恨过不是吗?” 胤禛总算慢慢闭上了眼睛,沉沉地说:“我问过他好几次,为什么要在皇阿玛营帐外窥探,他就是不开口,一句话也不说。” 毓溪道:“知道了又如何,皇阿玛想必也问过,他们都不说,大概就不该我们知道。” 胤禛长长一叹,闭着双眼也看得出神情的严肃,毓溪听见他咕哝了一声:“我就是觉得,唇亡齿寒。” 毓溪不知说什么好,只静静地陪在他身旁,但这几天她总是精神不大好,胃口不好人也懒。这会儿陪在胤禛身边,本想说守着他睡过去,没想到自己先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天已是大亮,胤禛早就出门随驾去了。 皇帝一清早去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忙至晌午前才回到紫禁城,一进乾清宫的门,就听说八阿哥在外求见,像是要来负荆请罪。玄烨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可他回绝了儿子的请求,更要明着审查张明德,除了大阿哥外,谁也不见。 永和宫里,岚琪听闻皇帝平安归来,安心地松了口气。本穿戴齐整打算去宁寿宫看一看太后,将出门时,门前说良妃娘娘到了。 环春给岚琪戴上发簪时,轻声道:“皇上抓了那个张明德,大伙儿都知道,是八福晋信的那个道长,要时常给良妃娘娘送丸药呢,您说会不会牵扯到八阿哥,这会儿良妃娘娘来找您商量对策?” 岚琪心想,良妃若真来求她帮一帮八阿哥,也算是她有了年纪后,找回母性了。偏偏良妃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她这辈子就没把几个人放在心里,八阿哥那样孝顺她,在她眼里也始终是个外人。 待环春将良妃引入内殿后,岚琪见她气色不大好,问身子是否不好,良妃却摇头微笑,疲倦的双眼里闪烁出不合时宜的光芒,与岚琪道:“是好事将近,心里有些兴奋,就睡不着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真的遇上了,我才会那么高兴。” 岚琪心中惴惴不安,轻声道:“好事将近?什么好事?” 良妃看她一眼,笑道:“我说过,终有一日要笑着看惠妃哭,我要让她生不如死。后几日有些事,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只要几句话就成。” “几句话?”岚琪皱眉头,良妃眼中的光芒,让她心里发怵。她一向知道良妃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这些年虽然从未算计过自己,可若要她做昧良心的事,难免要犹豫。 没想到,良妃要她说的话,虽不是昧着良心的,也违背了岚琪素来的原则,她总是认定了,做娘的不能坑自己的孩子。但想一想这之后的结果,且又是玄烨的意思,她也不能再矫情地守着原则不答应,只是道:“我常说你和皇上之间的默契,非旁人能比,如今走这一步路,你狠心他也狠心,你无情他更无情,除了你们俩,谁还能凑到一起。” “这些事放在数万万百姓和江山社稷上,狠心无情就都不算什么了。”良妃笑道,“他这些年做了多少错事,我不教导约束,的确有过,可他若没有亲娘呢?我虽没有像你约束四阿哥那般去约束引导八阿哥,可我也没挑唆他做错事。我的确狠心无情,可他若一心一意为了家国天下,堂堂正正地做人,我也狠不下心。是他先成了那样的人,我才利用他的。” 岚琪轻叹:“做娘的说这种话,我听着也不能答应你,罢了,大家都为一己私欲,我既然掺和了,又何必假作清白。你且想想将来八阿哥若知道是亲娘在背后算计他,知道真相时你如何再面对他。” 良妃只是轻笑:“还有什么可见的,我本就一辈子都不愿见他。” 面对觉禅氏扭曲的心,岚琪是迷茫的,可一听是玄烨的意思,她又坚定了。良妃走后,悄悄与环春讲那些话,说良妃要她去劝四阿哥,这些日子若受点儿委屈,千万别找皇上讨公道。大家做一场戏,给惠妃一场美梦,良妃要亲自去看着惠妃从美梦里惊醒,要她晚年所有的日子里,都受噩梦的折磨。 “皇上怎么不亲自和您说?”环春将信将疑,劝岚琪,“主子不如问问皇上,若真是皇上的意思,也罢了。万一不是呢?良妃娘娘可什么都做得出来,咱们不得不防。” 岚琪道:“这样疑她可好?” 环春笑道:“娘娘何必让自己像个佛爷似的活着,您自己累,别人瞧着也累,都到这份儿上了,咱们堂堂正正去追求自己要的东西就是了,良妃娘娘也未必恼您不信她,她就一门心思,只求缠着惠妃娘娘,叫奴婢说,她真是这紫禁城里活得最洒脱的一个人。” 岚琪舒展眉头,叹息道:“不错,你们瞧着我累,我自己也累。” 两日后,岚琪让胤禛进宫,对他当面说了那几句话,胤禛彼时听得有些糊涂,但两天后,皇帝突然开始查各皇子的底。虽不至于将胤禛暗查呈报的那些事都抖出来,但谁身上都有一两件事叫皇帝不满意,十三阿哥因在木兰围场闹事,再被皇帝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了一顿,骂完打发回去继续闭门思过,连带胤禛都被父亲责备,说他做事不经心。兄弟们挨个儿收拾过去,谁也没想到,轮到八阿哥身上时,竟是提起了那个张明德。 要说张明德被捕后,皇帝派人审问后,就没再提起过这个人。先是告祭列祖列宗废太子的事,再者把出巡以来丢下的朝务拾起来,此外便是和儿子们过不去,每天都找几个挑错,连一向受宠的十六、十七阿哥,也被责备读书不用心,挨了板子。 起先阿哥们摸不透皇帝的心思惶恐不安,生怕步太子后尘,但结果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挨骂的挨骂,罚俸的罚俸,可出了乾清宫的门,就什么事都没了。渐渐都放松警惕时,皇帝突然提起那个张明德,更当着众皇子和大臣的面质问八阿哥:“听说张明德,要捧你做皇帝?” 那一刻,八阿哥后悔没有听九阿哥的话,没先做掉张明德,是失策。他是没想到,父亲会故意针对自己,如果张明德死了,大不了说他杀人灭口,可也只是一句话,他抵死不承认就是了。可现在一个活口落在皇帝手里,皇帝说什么话都能说是张明德讲的,天晓得哪几句是真哪几句是假,终归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胤禩心中一阵乱,但想到太子的下场,一下又镇定了。他眼下既不能认罪,也不能和皇帝发生冲突,皇阿玛再如何恼怒,他都要全盘接受,把自己放到最低处,无论如何都不能乱了方寸。 此时有太监呈上来盒子,放在地上打开给众人看,里头是龙眼大的黑漆漆的药丸子。那太监道:“万岁爷,良妃娘娘进献的药丸都在这里了,太医院的太医已经查验,说这些都是大补的烈性药,人吃了表面看起来光鲜精神,实则都拿内里去耗,假以时日把人的身体掏空了,哪天说走就走了,一点儿预兆都没有。” 皇帝轻哼一声:“你额娘,真是好用心,她人长得漂亮,连要朕的性命都做得这么漂亮。” 胤禩震得浑身发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皇阿玛这一步步,都是要置他于死地。前几日兄弟们挨个儿收拾,小十七挨了板子算是重的了,可也都不算什么事儿,怎么轮到他,就要死要活的了? 胤禩伏地道:“皇阿玛,额娘断不会有此歹心,她一个深宫女子,哪里懂什么药性?” 玄烨冷笑,不言语,边上太监应道:“八贝勒,这药丸当然不是良妃娘娘制的,是八福晋送给良妃娘娘的,良妃娘娘自己也对万岁爷说,药丸是宫外仙人道士制的,一年得不了几颗,八福晋拿来孝敬良妃娘娘,娘娘自己舍不得吃,请万岁爷进补。八贝勒,万岁爷也不是疑娘娘或您才去查这药丸,乾清宫里从不用外头的东西,可皇上念着您的孝心和娘娘的好意,就让太医院查过,若是好东西,就不轻易辜负了,谁晓得竟是害人性命的东西。” 皇帝起身绕过桌子,示意太监把药丸盒子捡起来给他,他端着盒子送到胤禩面前,说:“要不要把你亲娘叫来,当众问一问?” “皇阿玛,八哥从没有过这份心思。”九阿哥突然站出来,跪在皇帝脚下说,“那个张明德到底对皇阿玛说什么了?他是个贪财怕死的东西,为了求财为了活命,什么话都说得出,您可千万不能信。他说八阿哥面相富贵,不过是哄我们帮他维持道观,他还说认得武林高手,要杀了太子好保八阿哥上位,皇阿玛,我们当时可都是把那个畜生打得嘴都歪了,八哥若是有异心,还不早就被人蛊惑了?” 玄烨嫌恶地看着他道:“畜生?朕看你们才是畜生,既然那张明德大逆不道信口雌黄,你们为什么不法办了他,为什么不来向朕禀告,还供着他养着他,你们求什么?” 胤禩已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关于张明德的事,他们事先就商量过,此刻十阿哥便出来道:“皇阿玛您想想八哥家里的事,八嫂为了求个孩子,都有些癔症了,她笃信那个张老道,八哥留着他,不过是哄八嫂高兴。也是怕张明德出去祸害人,才养着他束缚他,求皇阿玛明察,求皇阿玛把张明德找来对质。” 玄烨怒道:“你是在疑惑朕的话,朕在扯谎骗你们?” 十阿哥被父亲一吼,吓得瘫软下去,他嘴笨不会说机灵话,刚才那些是八哥九哥教的,说完就蒙了,埋头伏在地上,不知怎么继续。皇帝则转身瞪着胤禩怒道:“朕器重你,重用你,是看你能干看你有才,看你是我大清最优秀的皇子,没想到你却是狼子野心,心心念念要取代太子,要颠覆了朕,连朕的性命也都算计在你手里。” 胤禩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一追究他的过错,就直抵命门。 他是想取代太子,可他从没想过什么弑君篡位,这么重的罪名压下来,还是从她亲娘手里露出的“马脚”,难道让他把一切罪过都推在亲娘身上,说自己不知道?可他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什么药丸不药丸的…… “朕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不是要朕的性命吗?来取啊?”玄烨的声音震得殿阁都仿佛在颤动,那一份冲天的怒意,让所有人都望而却步。胤禩被逼得几乎要疯了,就差最后一口气,死死咬着自己是无辜的。 却是此刻,十四阿哥突然冲了出来,挡在八阿哥的身前,高高抬着下巴,傲然对父亲道:“皇阿玛,我和八哥从小一起长大,八哥的为人我比谁都清楚,皇阿玛若要拿这种罪名逼死八哥,你先杀了儿臣。反正我们总在一起,八哥要是想谋权篡位,我也不干净。” 边上胤禛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十四阿哥突然冲出去,把他惊到了。他来不及上前去拖下弟弟,皇阿玛已是震怒至极,厉声道:“畜生,那我就先结果了你。” 但见皇帝冲向一旁的带刀侍卫,从他的腰间抽出佩刀,转身就要朝儿子们砍来。这下子所有人都慌了,再顾不得什么,纷纷冲上来抱住皇帝。五阿哥徒手握了刀刃哀求:“皇阿玛保重龙体,便是要收拾他们,也让儿子们去做吧。” 胤祯却疯了似的,从地下爬起来迎上来就要受死,被胤禛手快拽住了后衣领,一把甩出去摔在柱子底下,骂道:“畜生,还不退下?” 胤祯这一下摔得不轻,半晌没缓过神,也没能爬起来还手。正乱哄哄时,只听得太监高声尖叫,众人循声看过去,却见皇帝双目微合,身子正往下瘫倒,众人合力扶着,大阿哥嚷嚷着:“宣太医,宣太医……”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七章 十四的私心 这一下子更乱了,皇帝被七手八脚抬走,大臣们不知是去是留。总算有几位位高权重还能稳得住,便疏散众人,只留下几位大臣,并阿哥们等候在乾清宫外。 不多久佟贵妃率德妃、荣妃、惠妃、宜妃纷纷到来,宜妃来得早些,听说是十四阿哥把皇帝激怒以至于病倒,一见岚琪就指着她的鼻子道:“你生养的小畜生,可真了不得了,万岁爷要是被活活气死了,我看你们母子怎么向天下人谢罪?” 佟贵妃难得冷脸,听见这句,却是呵斥宜妃:“皇上正在安养,你说得哪门子的丧气话,这里不需要你了,立刻走吧。”一面又看向众阿哥,吩咐道,“皇上既是见了你们动怒,还都在这里杵着,是怕他不够生气吗?赶紧散了,皇上要见哪一个,自然会派人传话找你们,都散了吧。” 后宫之中,如今以贵妃为尊,众皇子不敢违逆,纷纷散了去。宜妃还想发作时,却被五阿哥和九阿哥合力劝走了。岚琪一脸严肃在人群中找十四阿哥,却不见小儿子的身影,胤禛沉着脸上前来禀告:“儿子把他摔伤了,正在别处由太医照顾。” 岚琪冷声道:“把他找来,让他跪在乾清门外。” 胤禛一愣,到底是应了,此时贵妃催母亲赶紧进去,他目送母亲进门后,才离了这里。 寝殿之内,贵妃与三妃齐在,宜妃被赶走了不算,此刻独不见良妃。是因方才朝会上的事已经传出去,听说良妃在延禧宫里寻死觅活地要证自己的清白,已有人去制止她,眼下断不会来了。可皇帝身边不需要这么多人照顾,听太医禀告说皇上只是急火攻心没有大碍后,贵妃便道:“人多手杂,屋子里也挪不开地方,我们之中留下一个,其余人回去管束宫里的人,不能让太监宫女或那些年轻的妃嫔嚼舌头,乱了宫闱规矩。” 荣妃与惠妃对看一眼,荣妃道:“必然是德妃妹妹最体贴,留下她吧,皇上身子弱,我和惠妃有阵子不在皇上身边伺候,好些事都不知道了。” 岚琪也不客气,与众人道:“宫里其他的事,就交给娘娘和姐姐们,我这儿一心一意伺候着皇上。” 如此,不等皇帝醒来,佟贵妃就领着荣妃、惠妃离开。出门时,刚刚见四阿哥拖着十四阿哥过来,把他摁在了门前跪着。贵妃喊了胤禛到跟前,叹道:“做什么又带他来,你皇阿玛要生气的,先散了,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胤禛道:“是额娘吩咐让胤祯跪在这里,娘娘您看,到底怎么才好。” 佟贵妃一愣,又叹:“既是你额娘的意思,就算了。”她看了看十四,对胤禛道,“你就别陪着了,这几天皇上对你也恼得很,十四的事让他自己去对付吧。” 胤禛知道,佟贵妃向来偏心自己,对她来说,只有自己才是皇额娘的儿子,可那是贵妃的心意,他不能不管自己的亲弟弟,先应承了贵妃,恭送几位娘娘离开,之后便折回来,瞪着弟弟道:“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别再横生事端。你还记不记得皇阿玛说过的话,你再胡闹,他会打断你的腿,现在你再胡闹,我就替皇阿玛先打断你的腿。” 胤祯却冷冷一笑,冲着四哥道:“这会儿,又轮到四哥来代替皇阿玛了?” 胤禛愣住,他刚刚显然失言,可他不信弟弟是那种刁钻抠字眼的人,果然见十四阿哥一脸正色,继续道:“现在没有太子了,谁有那心思都不算错。可是四哥,能者居上,您若真心想替代皇阿玛,就别叫兄弟们赶上了,包括我。” 兄弟俩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互相对视着不言语。 十四阿哥年少气盛,浑身都是光芒,百姓家常说,老大傻老二精。胤禛是兄长,十四阿哥比他小了近十岁,弟弟看着自己走过的路成长,自己的长处、短处都在他眼里。做小的但凡聪明些,就不会重复大的犯过的错误,十四阿哥是个聪明人,甚至比许多聪明人还要聪明。 是啊,当然包括他。 那么多皇子阿哥,凭什么就是他四阿哥继承大位,不过是皇额娘一人的意志,不过是他自己的抱负和理想,怎么就仿佛天下已经是他的了?那么多的弟弟渐渐长大,谁也不比谁差,他得意什么,又自以为是什么? 心里正迷茫时,忽然听身后太监在说:“德妃娘娘吩咐,去永和宫取些东西。”胤禛忽然一个激灵,想起额娘对他的嘱咐:这江山是皇阿玛一人的,他是臣是子,仅此而已。想到这一句,胤禛豁然开朗,垂首与弟弟道:“你我,别忘了本分。” 撂下这话,四阿哥扬长而去,留下弟弟一个人跪在门外,眼瞧着门前有人进进出出,谁也不敢来和十四阿哥说句话。大晌午的太阳直直地晒下来,幸不是在酷暑时节,但一清早起来听政,又经历那一阵动荡,十四阿哥还被摔得肩膀脱臼,虽然没大事,但又累又饿浑身都疼,终于跪不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 可却像是有人看着他似的,他才坐下不久,就见宫女们簇拥着母亲从门内走出来,胤祯心里一慌,赶紧又跪好。 宫女们簇拥娘娘到十四阿哥跟前,便识趣地退开,留环春一人跟在边上。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主子,生怕母子起冲突,怕十四阿哥再把娘娘气着了。 “额……”胤祯刚要开口,却见母亲扬手劈下来,眼看着巴掌要扇在脸上,母亲却收住了手,缓缓垂下,冷声道,“我打你做什么,你不是小孩子了。” “额娘。” “你皇阿玛醒了,他不想见你,也不要你跪在这里,你可以走了。”岚琪痛心不已,说罢扶着环春要转身,却被胤祯拽着褂子衣摆,不让她走,口中求道:“额娘,您告诉皇阿玛,儿子不是故意气他的,当时我是糊涂了,额娘,我是真的糊涂了。” 岚琪转过脸,俯视着儿子,冷静地说:“你必然不是故意气他,额娘信,皇阿玛也信,可是儿子,你糊涂吗?” 胤祯神情发紧,眼睛通红。 岚琪又问:“你在木兰围场做了什么?”胤祯紧紧抿着嘴,岚琪再问,“你挺身而出为你八哥辩护时,你真的糊涂吗?” “额娘,我。” “儿子,有些话额娘疏忽了,总把你当小孩子,不曾好好教导过你,是额娘的错。”岚琪伸出手,盖在儿子的脑门上道,“儿子,额娘常说,做你想做的事,到如今,额娘还是那句话。可是儿子,别忘了你的本分,别忘了你皇阿玛才是这江山的主子。” 胤祯身上的气势弱了,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母亲临走时,又嘱咐他离去。待众人拥簇德妃娘娘返回门内,便有太监来催他离开,催了几次不得果,梁总管亲自跑出来,苦口婆心地说:“十四阿哥,您走吧,万岁爷气成那样,您再把娘娘气出个好歹来,要怎么收场?” 几番劝说,又拉拉扯扯,终于把十四阿哥送走了。梁总管折回内殿来复命时,惊见德妃娘娘跪在龙榻边,他一时呆了不知怎么开口,却听皇帝吩咐:“把娘娘搀扶起来。” 岚琪抬起脸,泪珠子就滚下来,梁总管上前搀扶起娘娘,把她送到床榻边,轻声道了句:“十四阿哥已经离去了。”便立刻退开。 玄烨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泪水化开了脂粉,他失笑:“你还有心思,出门前化个妆?” 脂粉散开,露出岚琪本来的肌肤,那才是原原本本的她。玄烨轻轻触摸了几下,道:“还是和从前一样,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停了停,再道,“养不教父之过,你就不要再伤心了,反像在说朕的不是,连你都要来数落朕?” 两人的手不知不觉交叠在一起,岚琪道:“他们的事,我不想管,只要你好起来。” 玄烨笑:“朕没有病。” 岚琪道:“有没有病,怎么养,几时能动弹能上朝,吃什么喝什么,每天睡多久,往后一概都是我说了算。有本事,现在就起来走出去,没本事,就老实点儿。” 玄烨哭笑不得:“朕都这样了,还要受你的气?” 岚琪却说:“从前你不肯歇息,太皇太后动了怒你才老实,每每病了都是我来伺候你。如今太皇太后不在,没人管得住你了,自然是我继承太皇太后的意思,皇上只管听着就是了。” 玄烨别过脸去:“不要闹了,朕哪儿有时间歇着。” 岚琪道:“既然儿子们那么不争气,你安心拖垮了自己的身子,把江山留给他们?你只能硬朗起来,再扛着这江山几十年才好。” 玄烨无声地听着,岚琪再道:“既然这江山你还丢不开手,就硬硬朗朗地扛下去。你扛一日,我伺候你一日,就是外头翻了天,只要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朕总要走的。”玄烨苦笑。经过这几番折腾,自知年近六十,身体大不如前,他励精图治几十年早就积劳成疾,本该在保养的时候,却出了这么大的事。哪怕都在他的谋算下,真的到了眼门前,还是会忍不住动怒动气。今天眼瞧着十四冲出来袒护老八,他真真是气蒙了,一直以来,总觉得看不透老八,现在才发现,他看不透的是十四。 “你走了我也不怕。”岚琪为他掖好被子,眼角还悬着泪珠,却温柔地笑着说,“碧落黄泉,生死相随,你这一辈子,是注定做不了孤家寡人的。” 玄烨虚弱地笑着:“这辈子算是栽你手里了。” 岚琪道:“怎么着,还打算找别人?” 说的,自然是玩笑话,她哄着玄烨早些睡过去,两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不急在眼下。等好容易听见皇帝微微的鼾声,岚琪到外间来喝口茶,梁总管悄悄走进来,轻声道:“娘娘,良妃娘娘要上吊呢,八贝勒和八福晋,已经进宫了。” 岚琪漠然地看着梁总管,梁总管也该是知道底细的,怪不得神情那么纠结。岚琪心里也不知是该发笑还是该恼怒,良妃真是为达目的无所不为。她这样闹,瞧着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儿子的清白,却不知是故意把丑事闹大,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八阿哥居心不轨有谋权篡位的野心。八阿哥便是顾得了眼门前,又怎么向全天下的人澄清。 “让他们去吧,八阿哥和福晋也不能在宫里久留,天黑就该走了,反正良妃不会自裁,这点都可以放心。”岚琪搁下茶杯,往里间看了眼,又吩咐梁总管,“外头有什么事,你不要急着告诉皇上,进来说话的时候,要看着些眼色,不能再让皇上受刺激。” 梁公公答应,反求岚琪:“不如奴才都先告诉娘娘,娘娘看着传给万岁爷?” 岚琪摇头:“我只是来伺候皇上的,那些事不该我插一手。” 说话间听得里头有动静,生怕玄烨被惊醒,赶紧进去。梁总管轻轻一叹退到外头,他如今也有年纪了,想想师傅经历了两朝,也不知他这辈子有没有那个命。如今想来,师傅之所以选择去守灵然后默默而终,果真是知道太多的事,连活着都是一种错。他如今变成了第二个师傅,将来知道太多的他,又该何去何从? 正好有徒弟过来,紧张兮兮地说:“奴才听说,外头那些大臣,正要合力递折子来保八贝勒清白,八贝勒年纪轻轻,在大臣里倒是德高望重了。” 梁总管皱眉头,呵斥徒弟们不要乱打听,可自己却叹气:“这事儿,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果真,眼下这局面,对八阿哥虽然不利,可八阿哥早不是个简简单单的皇子,一则他在朝堂中吃得开,二则那些聚在他身后的文武大臣。既然早就表明立场拥护八贝勒,现下出了这种事,想撇干净很难,只有抗争到底。为八阿哥保住清白,也只有这样他们的仕途才有将来可谈,不然八阿哥倒下,他们就都完了。 关乎这一点,胤禩自己心里也很清楚,随着朝堂里的势力一批又一批更替,他已再不是随便谁可以轻易撼动的地位,若与其他皇子背后的势力对抗,他心中有数,几乎胜券在握。可现在,他是在与皇权对抗,是皇帝直接问罪于他,他只能把自己放到最低处,与皇权抗衡只有两个结果,胜者昌,败者亡。眼下他没有十成的把握可以颠覆父亲的皇权,他只有夹起尾巴收敛光芒,做个老实的阿哥。 可胤禩不知道的是,他眼下真正的处境,皇帝也好,生母也罢,他只是他们手里的一枚棋子。亲娘是要让长春宫万劫不复,而皇帝只要他做皇权过渡中的箭靶子,好事儿没他的份儿,坏,倒也坏不到哪里去。 此刻延禧宫里,被“救下来”的良妃奄奄一息地靠在床榻边,她不想对儿子媳妇说什么话,就只有继续“装死”了,丸药的事显然是她利用了儿媳妇的好心。可在她的立场,做这种事原本很寻常,她想固宠,想得到皇帝的欢心,借花献佛地讨好皇帝,说到哪儿都不算错,可偏偏丸药出了错,追究责任,终归还在八福晋身上。 八福晋是根本不懂这丸药实则凶猛如虎狼,她甚至偷偷给胤禩用过,每次用过后房中事都非比寻常,每每想到他们和好如初的那晚丈夫冷漠的背影,她就控制不住自己。 尝过一次甜头后,就好几次偷偷在丈夫的茶水里下药,的确是一夜一夜地满足了自己,还弄出了毛氏那个肚子。但如今突然被告知这是要掏空人身子的东西,想到一切祸端从她而起,她才是真正后悔得想要上吊的那个人。 八福晋从进门起就一直哭,哭到后来就傻傻地发呆。胤禩守在母亲身边一直不说话,妻子怎么自责请罪,他都无动于衷。直到天色将黑时,他们不得不离宫,他才起身对妻子道:“我们走吧,明日再来侍奉额娘,我若是不得空,你就进来守着。事已至此,你初心没有恶意,我怪你做什么,便是皇阿玛问下来,我也还是那句话。” 榻上半睡半醒的良妃听得这句话,听到他们走开的脚步声,稍稍睁开眼,看见他们离去的背影,有一丝涟漪从她心里荡过,可仅仅是一瞬,快得连她自己都没来得及察觉。而一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勾起笑容,可这笑容却像从阴曹地府来,不是狰狞得吓人,而是仿佛没有灵魂,她的心神不知散去了何处。 天色渐黑,紫禁城静下来了,谁也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明明只是太子被废,怎么突然又牵扯上这么多阿哥,皇家这一下动荡来得莫名其妙,不到最后一刻,只怕谁都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哥所里,太医又来给十四阿哥诊治,他肩膀脱臼的伤,跪了半天膝盖的伤,都不能耽搁。折腾半天,他不耐烦地终于等到太医离去,想伸手把衣服穿上,胳膊又够不着,只看到妻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不禁恼怒地说:“你就不知道来搭把手吗?” 完颜氏见他这样,走上前重重地拽了一下衣襟给他穿上,胤祯吃痛龇牙咧嘴地骂道:“你疯了,要弄死我?” 完颜氏怒道:“你才疯了呢,你今天是不是早膳吃多猪油蒙了心了,那样的场面下,你冲出去做什么? 把皇阿玛气成那个样子,本来是别人的错,现在全变成你的错了,额娘该多生气多伤心,往后我怎么去见她,我又怎么在妯娌间抬起头?” 十四阿哥哼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这几年那么辛苦地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你在宫里安逸享乐,你可知道我在忙什么?” 完颜氏却冷笑,在丈夫额头上点了一指头:“我蠢?我妇道人家?胤祯,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你不就是想做皇帝,不就是不想输给你那些哥哥吗?” 胤祯一怔,醒过神赶紧朝门外看看,转回头呵斥妻子:“胡说八道什么,你再胡说,小心我收拾你。” 完颜氏道:“你倒是动我一手指试试啊?” 胤祯怒极扬了手,可终究打不下去,他也不是那没用的只会在家打女人的孬种,就是气不过妻子不体贴他。他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被肯定,所有人都当他是孩子,就连自己的老婆,都用那种眼光看待他。 可今天额娘那一巴掌没打下来,却反而把他镇住了。他长这么大,好像今天才是第一次真正地被额娘否定什么,到现在他都希望,母亲那一巴掌能扇下来。 “你不要胡说八道,你也知道八哥现在的麻烦,随便一句话,都会要了你的小命。”胤祯想要唬住妻子,可又不想对她多说什么,别过脸不再看他,自己拉扯着把衣裳穿好。 可完颜氏却绕到丈夫面前,正色道:“我是妇道人家,见识短,不敢和你比。你有抱负有雄心,我不拦着你,将来你成了气候,我脸上也有光。可是,陪你在宫里这么多年,我光是看也看明白了,胤祯我告诉你,皇阿玛喜欢额娘什么,就喜欢她光明磊落一辈子堂堂正正,你若想谋前程,就别算计耍阴招,不然皇阿玛下次,指不定真的拿刀来劈了你。” 胤祯浑身一震,盯着妻子一言不发。完颜氏长叹道:“怪不得总有人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咱们可是在紫禁城里住着,你出出进进谋划什么,当真没人知道吗?我是你枕边人,哪怕你半个字不对我说,我也知道你想什么。你是额娘生额娘养的,她会不懂你的心思?” 妻子的话,句句戳中胤祯的心,他怎能服气,可又想不出反驳的言语,便扯了衣裳要往外头去,完颜氏拦下他道:“你想去哪里,这里是紫禁城,有一天我们搬出去了,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胤祯悻悻然不说话,妻子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被阿玛额娘宠惯了,才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你说了我一晚上了,够了吧。” “我憋了好几年了,你怎么不说?” 胤祯虽张扬,还动不动就吼妻子,偏偏他根本制服不了完颜氏。夫妻俩拌嘴吵架时常有,可感情却越来越好过从前,完颜氏一心一意为丈夫,胤祯也喜欢她的个性,外头瞧着吵吵闹闹的小两口,彼此好着呢。 做夫妻,最怕貌合神离,八贝勒府里的日子,就已经大不如前。 胤禩此刻还不知道自己也被妻子用过那些丸药,他压根儿想不到妻子会对自己做那种事。八福晋固然没有恶意,只是希望两人能欢好,可她自己心魔难除,一想到胤禩将来可能会因为用过那些虎狼药而英年早逝,就魂不守舍。回到家整个人也是呆呆的,弘旺在摇篮里哭,她也不去看一眼。 胤禩见她精神萎靡,担心弘旺留在身边不安全,与她说了几句要把弘旺暂时送去张格格那儿。结果八福晋却扶着摇篮大哭一场,胤禩正要作罢时,八福晋又道:“送过去吧,这几天我也没心思照顾孩子了。” 胤禩抱着儿子往张格格屋里走,想着这些年妻子的变化,也许从她在长春宫掐死弘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个下场。此刻反而想怜悯她同情她,可见她本不是极恶之人,若不然又何至于变得这样疯疯癫癫。那件事的真相没有大白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惩罚她,可她渐渐就要被心魔吞噬,早已是活得生不如死了。 今天面对皇帝的质问,十阿哥根据他的安排,说出了供养着张明德是为了哄妻子高兴,这也是胤禩不忌讳别人察觉八福晋精神萎靡不正常的缘故,好歹这个借口有一定的说服力。他只要死咬住没有谋权篡位的心,一个胡言乱语老道士的话,不足以威胁皇子的清白。再有大臣们保驾护航,胤禩笃定自己这一次,能度过一劫。 可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和做了四十七年皇帝的父亲博弈,曾经赢过那么几次,让他自以为可以抗衡老爷子的谋算。他更是无视了自己做过的那些错事,也许经历了弘晖的死,他已经觉得除了杀人放火之外,再没有什么事是错的了。 如此,数日后,皇帝在乾清宫养足了精神,便宣召大臣皇子入宫。朝会上定下了张明德蛊惑皇子和企图刺杀太子的罪过,判了凌迟处死。又因只是张明德几句疯话,不足以定八阿哥谋权篡位的罪过,皇帝仅仅警戒八阿哥没有及时上报的失误,也否认了他有谋权篡位的野心。 可就当胤禩和拥护他的大臣们刚刚松口气,皇帝突然开始问原内务府总管大臣凌普家产查抄一案,像是翻旧账似的开始查当初八阿哥上奏的最终结果,为了这件事,朝会一直到晌午还没散。 很快就是传午膳的时间,岚琪这儿摆了膳桌,带了弘明弘春一道吃饭。俩小孙子乖巧可爱,解了她平日不少烦闷,也难免隔代亲,对他们总是溺爱有加,比不得从前对儿子们的约束,遇见什么事,总是把“他们还小”挂在嘴边。 本来用膳的时辰,极少会有客人走动,今日荣妃却和宜妃结伴过来,这两个人走到一起实在是怪稀奇的。岚琪让环春多摆两副筷子,她们一人抱了弘春,一人抱了弘明,宜妃讪讪笑道:“不忙了,我和荣姐姐吃过才来的。” 荣妃朝岚琪递眼色,岚琪会意,便笑:“我去给你们沏茶,有好茶,怕她们浪费了。”说着便起身往茶水房走。她一走开,荣妃也跟着上来,轻声道:“到景阳宫好久了,磨着我陪她来和你说说话,我本不答应怕你连我也恼,她软磨硬泡大半天,连午膳都在我那儿用了。我看实在是丢不开手,只有硬着头皮陪过来,一会子她说什么话若叫你不高兴,别算上我。” 岚琪笑道:“什么事?” 荣妃朝乾清宫方向指了指,轻声道:“亏得你这里云淡风轻的,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今天皇上问了之前查抄凌普家产的案子,我听说老八老九他们连带身边的官员,私吞克扣了不少钱财,皇上一笔一笔地在朝堂上算账,八阿哥九阿哥在那儿跪好久了。” 岚琪怎会不知道这些事,可儿子早就告诉他,查了不少这些事,只要晓得胤禛手里干干净净,她就安心了。至于十四,他虽和八阿哥他们走得近,可岚琪笃定这些贪赃枉法的事,八阿哥还不至于向胤祯透露,她也放心。 “宜妃知道你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她就想求你帮她一道保住九阿哥,说九阿哥一个糊涂东西能懂什么,必然都是八阿哥撺掇的。”荣妃苦笑着,也并无看热闹的闲心,更多的是唇亡齿寒的忧虑。她在这宫里待了一辈子,还有什么看不明白,如今有闲心思嘲笑别人,下一个受罪的,兴许就是自己。 说话间,岚琪手里已有了茶,唤来宫女端着跟在后头,回去的时候荣妃就不便再多说。等两人重新在膳厅坐下,弘明已经在宜妃怀里睡着了,她笑着夸:“德妃姐姐教出来的孩子就是好,儿子们好,孙子们也这样乖。” 岚琪与荣妃对视一眼,便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总觉得我在皇上面前能说得上话,实则是因为,我从不说那些话,九阿哥若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能帮到你哪一步,我自然也不愿看着皇上和儿子们反目成仇,该劝的该说的我都会好好对皇上讲,可你不能把我当神佛来求,没那么灵的。” 宜妃一怔,等着下人把皇孙们带走,她才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道:“我早就叫胤禟不要跟老八往来,他就是不听,这下被卷进去了吧,他们现在还在乾清宫跪着呢,皇上要跪死他们吗?” 荣妃盛了一碗汤给她,叹息道:“我们到这个年纪了,只有指望自己好好过,他们从来不肯多听我们一句话,做错了事难道还盼着我们给收拾烂摊子吗?我们有什么本事?妹妹你要想开些,不管儿子们在外头怎么着,这么多年皇上从不曾亏待过我们,皇上将两边分得干干净净,你又何必搅和在一起,放手别管了吧。” 宜妃泪盈盈地望着她们,不甘心地说:“事儿没出在你们头上,你们当然不在乎啦,要是三阿哥四阿哥这会儿跪在乾清宫,你们能说这些话吗?” 她话音才落,桃红急匆匆从外头进来,毕竟在别人的殿阁里,不敢太过放肆,朝几位娘娘福了福后,才怯怯地道:“主子,乾清宫散了。” 宜妃急道:“胤禟怎么样了?” 桃红摇头说:“没怎么样,皇上说还没查清楚,让散了回家静候发落。” 宜妃站起的身子一下软了,拿着手帕捂嘴哭道:“那是他儿子呀,贪了点儿银子而已,非要这样折腾吗?” 此时环春却到岚琪身边,轻声耳语:“十四阿哥来问娘娘这里几时得空,要来见您说话。” 岚琪微微蹙眉,自从上次在乾清宫门前后,母子俩好久不见了,这会儿突然要来说话,她心里莫名地就不安,好不容易打发了荣妃和宜妃后,便让环春把儿子带来。 胤祯进门,先给母亲行了大礼,为之前的事认错。岚琪懒懒地说:“你这话,该对皇上去说。” “已经对皇阿玛说了,但还有些话,不敢……”胤祯眉头紧蹙,等环春带人都退下后,就坐到母亲身边说,“额娘,八阿哥会不会有事?” 岚琪心中反感,但耐着性子道:“难道你也贪赃了,你慌什么?” 胤祯忙道:“我是没拿过什么钱,我从来也不缺钱花。”但他的底气越来越弱,到后来不敢正眼看岚琪,低着脑袋嗫嚅,“额娘那天问我在木兰围场做了什么,我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可是、可是我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额娘……” 岚琪心门上憋了口气,真就要被小儿子气死了,颤着声问他:“你到底做什么了?” 胤祯掀了袍子跪到地上去,一五一十说了在木兰围场的事。他受八阿哥的指示,想法儿挑唆大阿哥和太子不和,那几天大营里神出鬼没的身影就是他。之所以动用了那么多侍卫都没抓到半个人,就因为他是最了解巡防时刻的人,哪怕被侍卫撞见了,也不会有人多想。 他是要勾起太子和大阿哥彼此怀疑的心,让太子怀疑大阿哥要杀他,让大阿哥怀疑太子要杀他。太子出事那晚,他本以为太子是要对大阿哥做什么,为了避嫌特地带兵去巡查大营边防,谁晓得这事儿竟惹到父亲的头上,等他赶回来时,太子已经不是太子了。 胤祯心虚地说:“我不知道太子到底想做什么,我没怂恿他去扒皇阿玛的营帐,可……八阿哥这次若有事,抖出那件事,皇阿玛一定会恨死我的。” 岚琪觉得心痛,沉甸甸地问:“所以你那天救八阿哥,其实是怕牵连自己?” 胤祯看着母亲,想到那天妻子对他说的一切,再想到四哥如今的境遇,才明白,他自以为能讨额娘欢心,其实终究比不过哥哥会做儿子。四哥看似在外头什么大臣、兄弟都不依靠,实则却背靠最大的树,任凭风吹雨打,都动摇不得他。 “不单单是怕被牵连,反正太子被废,又不是只为了那一晚的事。”胤祯垂下脑袋,避开了母亲的目光,打开心扉说,“我一直对额娘提过,只是额娘不曾意会。从前我不满意太子,觉得他不配继承江山,想要取代他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九阿哥十阿哥他们一心支持八阿哥成为继承人,我知道他们早晚会颠覆了太子,可我也看得出来,要是八哥能做太子,四哥就更加能做了。四哥没有一处不比他强,不过是太低调不愿在人前显摆,额娘您说是不是?” 岚琪不言语,只蹙眉看着他的小儿子,胤祯的确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她,譬如再三强调他不是小孩子了,还有上次求她要公平对待他们兄弟。她自己早就猜测到儿子的心思,不过是母子之间还不曾挑明,而她和胤禛却因为孝懿皇后的遗愿,一直都明明白白说着那些话。 胤祯又道:“额娘,我比四哥差吗?若是性子脾气不如他,我改。可除此之外,我哪一点比不上四哥,我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只是也想争一争那个位置,额娘,我不能争吗?” 岚琪眼神一晃,儿子却扑上来伏在她膝头说:“额娘您明白告诉我,若是我不能争,我就死了这条心。若我能争,您就别拦着我,也不要偏心四哥。” 岚琪想说,她几时偏心过胤禛,可总觉得这么多年了,从前就没能说服儿子,如今再对他这么讲也显然没有意义。她摸了摸儿子的脑门道:“你当然能争,现在没有了太子,额娘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对你说,江山继承能者居上,额娘一直说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这么个意思。但是儿子啊,你要堂堂正正地去争,不能再做木兰围场那样的事,你看如今你被八阿哥他们牵制了吧,这就是代价。” 十四阿哥心里本打算,额娘必然又是一番说教,说他四哥如何如何,说他这样那样的不好,预备着要和母亲磨一阵子,没想到额娘这样爽快,句句都说中他的心意。一时得意起来,骄傲地对母亲说:“八哥尚好,九哥十哥他们从未与我真正亲近过,防贼似的防着我,还总把我当傻子。可不知,他们才是傻子,八哥如今遭皇阿玛整顿,将来还有什么资格争。额娘您看,如此一来,他们往后就能为我所用了。” 岚琪怔怔地望着小儿子,一时冲口而出道:“你曾说你亲近八阿哥,不亲近你四哥,是因为你不想抢走胤祥在你四哥身边的位置,那些话,你是哄额娘的?” 胤祯红了脸急道:“难道额娘那样想我?我哄您做什么,最先就是这么想的,可是跟着八哥他们开了眼界,明白了朝堂皇室里的事,我才生出了那样的心思。额娘,您不信我?”他狐疑地看着母亲问,“是不是您心里,还是不愿我去争?” 这一句话,却叫岚琪心中有了主意,定下心来道:“傻儿子,额娘已经把话对你说了,你当然能去争,可是要堂堂正正地去争。”她搀扶胤祯起身,与儿子挨着坐,握着他的大手掌说,“只是额娘不懂朝政,你也好,你四哥也好,若是在外头遇见事来找额娘的话,额娘怕是给不了主意。额娘唯一的本事,就是能在皇阿玛面前为你们说几句话,可只能是你们受委屈受冤枉时,额娘才能出面,像木兰围场那样的事,你叫额娘拿什么脸面去向你阿玛解释?” 胤祯忙道:“额娘,那事儿恐怕出不了大问题,您看太子到现在都缄口不言,皇阿玛大概早就忘了。我只是小心些罢了,不愿八阿哥九阿哥 他们万一有什么事,把我牵扯进去。真出了事,儿子也自己去皇阿玛面前领罪,无论如何,我没撺掇太子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额娘不必担心。只要……”他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母亲说? ?“只要我明白额娘心里对我和四阿哥是公平的,我就安心了。” 岚琪笑道:“你又说傻话,从来都是额娘更疼你。” 胤祯也不知信不信,又像孩子似的笑道:“前几日和您儿媳妇吵架了,她说我糊涂,做什么都把心事瞒着额娘,天底下最可靠的就是额娘了。”他扶了母亲的肩膀道,“额娘,将来有任何事,我都不再瞒着您。” 岚琪只管笑着应着,实则早就听不进儿子在说什么了,眼下就盼着能和玄烨说上话,能和胤禛说上话。小儿子也是她的命根子,她纵然要帮皇帝完成大业,也不能把小儿子往绝路上推。胤祯若是糊涂了迷茫了,做娘的一定要牢牢拉着他才好。 可是那之后几天,皇帝在乾清宫忙得废寝忘食,后宫妃嫔一律不见。岚琪为了避嫌也不敢前去伺候,只每天打发底下人问皇帝可好,知道他气色尚佳脚没有虚肿,才算安心。 而那几天,皇帝查的事,渐渐从八阿哥一人身上牵扯出去,除了九阿哥、十阿哥外,顺承郡王布穆巴,公爵普奇、赖士,长史阿禄等一并获罪入狱。到十月初二时,皇帝再审凌普家产查抄一案,八阿哥早前上奏的数额与其家产实际数额悬殊巨大,坐实了他们的贪污之罪,并牵扯大小官员十数人。八贝勒被当场革去贝勒的爵位,只留皇子身份,其余从犯一概追究责任,九阿哥、十阿哥都被勒令三日内交出赃款,否则严惩不贷。 八阿哥自始至终没有为自己辩驳半句话,皇帝给他什么罪名,他就认什么罪名。他收受贿赂中饱私囊的事,又何止这一两件,他眼下不急于求一时清白,他要做更长远的打算。 最让八阿哥硬气的是,这几年皇帝要银子,都是他带着官员办得妥帖。眼下漠西策妄阿拉布坦磨刀霍霍,沙俄又再来挑衅,各地反清复明的势力不断滋生,朝廷军费早晚不够用,他必然还有用武之地。 如此,所有人都看着八阿哥一党,在数日内筹集赃款交还朝廷,八阿哥府内几乎倾家荡产地凑出皇帝交代的数额。早年皇帝巡幸各位阿哥的府邸时,曾说老八家太过朴素,可是他还没再见过后来的富丽堂皇,如今一夜之间,又变回从前的模样。赃款如期上缴的那天,毛氏产下了一个女婴,八福晋神情呆滞地看着那女娃娃说:“可怜的孩子,你若早几年来,还能好好享享福。” 但八阿哥岂会真的把家底掏个精光,试想一下,若交出那些赃款后,八阿哥府里的日子照旧风生水起,那他真是自寻死路了。难不成还等着皇帝再来查这些钱财从何而来,无论如何要夹着尾巴过一阵子,家里总还有口饭吃。 这一年的深秋,注定动荡不安,堂堂太子一度被圈在马棚外,八阿哥又弄得倾家荡产。天气越来越冷,人们都觉得该太平了,这一阵风头该过去了,却不知还有一件大事,在等着一个人。 如今太子落马,八阿哥受打压,十三阿哥被罚闭门思过,四阿哥近年来一直不如意,又因为十四阿哥激怒皇帝的过错也多少受牵连,向来瞩目的几位皇子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击,朝堂上一片惨淡光景。 相比之下,早年被太子夺走长子荣耀,后来又被年轻的兄弟们比下去,处处差一口气不顺心的大阿哥,竟然在这次的事情里全身而退。这些天要紧的事,皇帝都找大阿哥、三阿哥几人,大有不再偏宠小儿子,转而信任经年相处的长子们的趋势。 三阿哥性格内敛,纵然肚子里有花花肠子,也绝不轻易表露。可大阿哥虽然已在三十七岁的年纪,所谓三岁定终生,他打从小时候的脾气,就没怎么改过,只是近年不如意,才稍稍收敛。如今朝堂一副尘埃落定的局势,该落马的落马,该被打压的打压,大阿哥直觉得扬眉吐气,终于到他施展拳脚的时候了。 十月上旬,清算了八阿哥诸人交还的赃款后,大阿哥步履生风地到内宫向母亲请安。惠妃这几天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心里总是悬着什么,看待任何事都带着一丝隐忧。 便是看到儿子意气风发地对自己讲述那些事,也忍不住劝一句:“你不要太得意了,并不是你做了好事让皇帝看重你,而是他们做了错事,反把你衬出来了。你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你皇阿玛最见不得人尾巴翘到天上去,更何况你也没少花心思,没少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别惹得你皇阿玛回过头再来查你。” 可大阿哥却得意扬扬地对母亲道:“额娘,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能没分寸?您可知道皇阿玛今天对我说什么,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要我往后好好的,千万不要让他再失望,您看这话里的意思,还不明白?” 惠妃冷声道:“什么什么意思?是你自己想要这样的结果,才会臆想出有那些意思。照我说,他不过是嘱咐了一句。” 大阿哥不屑道:“可眼下,皇阿玛还能对谁说这种话。” 惠妃轻哼:“永和宫可没有开罪皇帝,德妃到如今还是能自由出入乾清宫的人,你就不想想,她不会为自己的儿子谋前程?” 大阿哥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想了半天说:“揆叙跟我讲,他阿玛几人都觉得,德妃和您几位不一样。” 惠妃不解,儿子继续道:“他们都觉得,乌雅氏那只老狐狸精,一心一意就只想巴结皇阿玛,您看为什么你和宜妃几位都不受皇阿玛待见了?因为你们为儿子们的前程费心啊,可她不一样,她根本不管儿子们的前程。这几年老四不如意,她在皇阿玛面前可提过一句半句?她可比你们自私多了,所以才受皇阿玛待见。如今这局势,又是她小儿子差点儿把皇阿玛气死,你说她还有什么脸面去为他们谋划?” 这番话,有道理,却又牵强。惠妃知道儿子是太得意了,可不知为什么,她也认可这种说法,只是若换一些措辞就能合乎她的心意,如荣妃早前就对她说过,在德妃心里最重的只有皇帝一人。 “额娘,等我做了皇帝,我就重新建造慈宁宫,让您安享晚年。”大阿哥笑得合不拢嘴,连他膝下有儿有女,连子嗣都无须操心的话都说了。虽然惠妃再三劝他低调一些,可大阿哥仍旧道,“我憋屈了三十多年,哪怕就这几天呢?额娘,您让我高兴高兴。” 惠妃已是钿子头面底下满是白发的人,哪里还劝得住快四十岁的儿子,苦口婆心劝了几句,可之后的日子看皇帝的确器重长子,儿子在谋臣的扶持下也算做得稳稳当当,她才渐渐放松了警惕。心想着反正皇帝才废了太子,照他的脾气不会这么快重提立太子的事,好歹儿子这一阵不会有什么事,数日后,连心里那淡淡的隐忧也散了。 而一阵阵狂风暴雨后,所有人都累了,朝堂的惨淡不景气,一则是受罚受牵连者太多,二则便是所有人都没力气再折腾。亏得年近六十的皇帝那么硬朗一次次扛过来,连年轻的皇子大臣们,都已力不从心。 八阿哥一党的赃款清算时,胤禛赋闲在家,也把自己家里的家产清点了一遍,所有财产的来路都明确记录在册。毓溪十分配合地帮他料理,时不时还开玩笑说:“要不要把我娘家也查一查,免得你怀疑我藏私房钱,往家里送。” 有妻子在一旁说笑解颐,胤禛紧绷的心多少松快些。那天从乾清门朝会散了归来,正好和家中请的大夫一起到家门口,下人让大夫从侧门走,胤禛说不必麻烦那些规矩,让大夫跟他一起进门。问起是谁病了,一听说是毓溪不好,撂下所有人立刻就跑了进去。 毓溪的屋子里,侍女们摆了屏风拉了床帷,就等大夫来为福晋诊治。却见贝勒爷风风火火地进来,他坐到床边就问:“为何不往宫里请太医,外头的大夫不可靠。” 方才他还让人家大夫和自己一道进门,这会子事情在毓溪身上,就变成不可靠了。毓溪并不知道,只是笑:“我有些反胃罢了,有一阵子了,不是什么病。如今宫里那么多事,我再上赶着请太医惊动了娘娘们,多麻烦?请大夫开两服消化舒气的药就好。” 说话间,大夫已经到正院外,下人来禀告是否可入内为福晋诊脉,胤禛本不情愿,奈何毓溪无所谓,便让人进来了。那大夫隔着床帷,毓溪伸出手,腕上盖一方丝帕,他摸了半天,皱眉头想了想,又再仔细摸了摸,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胤禛本在边上晃来晃去,见那大夫笑,不禁问:“你笑什么?” 大夫忙伏地给贝勒爷磕头道喜说:“恭喜贝勒爷,福晋有身孕了。” 胤禛呆了,边上的人也呆了,帐子里头更是鸦雀无声,青莲再三问那大夫:“你摸清楚没有,我们福晋真的有身孕了?” 大夫絮絮叨叨地说起脉案上的道理,青莲见胤禛已坐到床榻边去,忙将大夫带下去,又嘱咐底下的人也别随便进门打扰。有人问她是不是该去宫里报喜,青莲到底老成历练,想想宫里如今这事儿那事儿的,便吩咐道:“先别声张,看贝勒爷怎么吩咐。” 说话间不经意地抬头,却见琳格格从门前出去了,方才她还和大家一起伺候在福晋身边,贝勒爷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后,她就识趣地退到门外,这会儿更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青莲见得人多,心里也明白,这琳格格是个好女子,偏偏贝勒爷对他就是不上心。 屋子里,胤禛轻轻拉开帐子时,果然见毓溪已是泪流满面,这真真是天大的意外的好事。 他们俩早就做好准备这辈子不会再有孩子,毓溪一度不愿再和丈夫行房,她觉得那是浪费精力浪费时间,空负一分希望的事,可胤禛始终没放开她。时日渐久,毓溪慢慢解开心结,夫妻俩生活如旧,便是床笫之事也每每乘兴而为,放下了包袱和负担,不知不觉中,老天竟把孩子赐给他们了。 “你安心养身子,往后外头的事一概和你不相干,知道吗?”胤禛搂着嘤嘤而泣的娇妻,哄他道,“傻子,你哭什么,平日里母老虎似的,叫下人瞧见你撒娇,往后他们都不服你了。” 可毓溪就是停不下来,怎么也止不住泪水。胤禛一直抱着她,好久好久才等她平静,妻子软软地窝在他怀里,已是精疲力竭。他吻了吻毓溪的额头笑道:“不要再哭了,伤了身子,我现在就去告诉额娘,额娘一定也高兴。” 毓溪点头,但胤禛起身时,她又拽了丈夫的胳膊说:“你早些回来。” 胤禛安抚她几句,便喊下人来帮他换衣裳。匆匆进宫后,先知会太医院派人去一趟四贝勒府,等他步行往内宫走,却见皇帝的轿子在前头,一路往御花园的方向走。这会子秋风萧瑟,也不知去那儿赏什么,因离得远,他不便追上去请安,索性等父亲一行人从路上消失,才往永和宫转。 岚琪那会儿正在听内务府的人禀事,知道儿子来了,让他在别处等一等,撂下手里的事后,便径直来见儿子。总算等到儿子进来请安,一见面不等胤禛说什么,她先开口:“你来得正好,额娘有要紧的话找你说。” 胤禛见母亲神情严肃,与平日很不一样,一时自己的话就想不起来了,请额娘坐下后便道:“既是要紧的话,额娘何不派人召我入宫。” 岚琪道:“这阵子那么乱,额娘怕给你添麻烦,总想着你自己总有进来的时候。” 可胤禛怎么也没想到,额娘所谓的要紧的话,竟是希望他能大度一些,往后遇见什么事,额娘会多偏心十四弟,希望胤禛能明白她的用心,母子间不要生了嫌隙。 冷不丁提起这些,胤禛当然不能理解,茫然地问:“额娘这是从何说起的?” 岚琪不便太直白地对儿子说,他弟弟要和他一争高下。其实明摆着的,儿子自己也该察觉到,只是语重心长地说:“这些话,和你弟弟是说不通的,他说性子不好他改,可这不过是一句话,人的性子大多注定了一辈子,除非经历大起大落的事,可你弟弟顺风顺水没受过一点儿坎坷,你叫他怎么改?” 胤禛皱眉不语,岚琪又道:“他总是担心我偏心你,自然这些年,额娘和你比他更亲些,但并不是额娘故意亲近你而冷落他,是你原就比你弟弟更心疼我。但是你弟弟不这么觉得,到如今,怕是说也说不通,想要消除他的疑虑,不让他心生怨怼以至于最后变了本性,额娘只有让你受委屈了。” “额娘这话说的,您这会子和我说清楚,往后也谈不上什么委屈了。”胤禛答应着,可眉头未舒展,总还有什么地方想不通。 “你弟弟是被宠着长大的,从来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小时候爱和温宪掐架,为什么?因为温宪和他一样的脾气,针尖对麦芒,当然会打起来。”岚琪自责道,“对他们的教养,额娘有疏忽,但现在反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可就算来不及改他的个性,也不能任由他走偏了路。胤禛啊,不论将来遇到什么事,你哪怕受了委屈,也要相信,还有额娘看着他,他错了额娘会教训他,但你们兄弟之间,千万不能互相打起来。” 胤禛忙道:“他是我弟弟,我知道。”说着怕母亲太过忧虑,忙扬起笑脸道,“来是给您道喜的,额娘,毓溪又有了,到明年您再等着抱孙子吧。” 岚琪一怔,怕是自己听错了,再问儿子说了什么,确定是毓溪又有了好消息,乐得眼眶湿润,赶紧喊环春去请太医到四贝勒府照顾福晋。胤禛说他都安排好了,反劝母亲道:“各家都生孩子,偏我们家金贵?您和太后都别太上心,我们自己能照顾周全。” 说到这个,岚琪反而担心:“万一生个女孩儿,毓溪怕是会失落,你要好好安慰她,这是老天爷赐给你们的孩子。” 胤禛则笑:“方才她已经和儿子说了,是老天爷赐的,生男生女都是宝贝,她已经不强求什么嫡子不嫡子的,若是弘晖重新来投生,做个女孩儿也好,连读书写字都不用费心,生来就是享福的命。” 岚琪心中安慰,提到若告诉皇上,他一定也高兴。胤禛想起方才见到父亲往御花园走,顺口问:“这会儿园子里花草都败了,皇阿玛怎么来了兴头逛御花园?” “你皇阿玛去御花园了?”岚琪并不知道,今天都在和内务府的人合计过冬的事,原打算午膳时派人到乾清宫问候一声,这会儿还早就没提起来。正好紫玉进来问贝勒爷在不在宫里用膳,她便让紫玉去瞧瞧皇帝在园子里做什么,没想到传回来的话,却说皇帝在园子里和惠妃娘娘说话。 胤禛听得,自言自语道:“这阵子,大阿哥可风光了。” 岚琪心头一紧,想到延禧宫里那位,果然她和皇帝约定好了吗?他们也不怕做得太假,就算玄烨这会儿去对惠妃承诺什么,惠妃也多半不敢信。玄烨和觉禅氏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谁成全了谁?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八章 笑着看你哭 两日后,四贝勒府嫡福晋添喜的事,就在宫里宫外传遍了。这阵子正是人人倒霉的时候,四阿哥倒是多了件好事,也借着这件事,皇室里沉闷的气氛稍稍有所缓和。福晋们借口到四贝勒府贺喜,又重新开始互相走动,自太子被押解回京到现在,真真把她们都闷坏了。 这天三福晋从外头串门归来,下人说三阿哥在书房里发脾气,问起缘故,似乎是大阿哥抢了他的差事。 三福晋冷着脸来应个景,却一副瞧不起自家丈夫的鄙夷之态,不屑地说:“这么多年,你被他们抢了多少好处,从前怎么不见你惦记,这会儿发起脾气了?” 胤祉懒得和妻子嘀咕,冷声说:“和你不相干,你找妯娌打牌去便是了。” 三福晋冷笑:“如今谁惦记打牌啊,八阿哥府里被翻个底朝天,连给老四家送贺礼都寒酸,大家现今都夹着尾巴做人,谁还敢拿银子去摸牌?” 胤祉打发道:“你自己找乐子去,我这里不要你。” 三福晋眼珠子一转,弹了弹指甲道:“合着是嫌我碍眼,想等那几个小妖精来伺候你?胤祉,我这儿有件事,只怕你那些小妖精,一辈子也没法儿给你谋,你要不要听?难不成,你打算继续受老大的气?” 胤祉轻笑:“你能说得出什么好话?” 三福晋啐了一口,凑过来道:“我从老九家那儿听来的,她们几个可是狠毒了的,据说关于那个张明德的事,老大手里也不干净。” 胤祉将信将疑,妻子一向不可靠,指不定这些话是别人说来骗她的。但想一想老八老九眼下的境遇,便是故意撺掇九福晋来怂恿堂姐生事,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弟弟们都被皇阿玛冷落,也就剩下大阿哥和他还吃得开。从前总有人能比他强,他缩在人后也不觉得委屈,可现在终于被父亲另眼相看,偏偏老大处处要与他抢。这几天更是变本加厉,完全就是要排挤他的架势,三阿哥可咽不下这口气。 三福晋见丈夫神情动摇,便笑道:“如今往下数一数,老四老五都受同胞弟弟牵连,七阿哥是个瘸子,老八老九老十更不必说了,皇阿玛没把他们送进牢房,已经格外开恩。再往下,十二阿哥出身太低微,不配和谁争,十三被关起来了,十四差点儿没被老爷子劈死,十五十六十七还是小屁孩儿。如今皇阿玛不用你,就只有老大能用,可老大是什么货色你心里明白,顶多是他亲娘出身稍好些,可叫我看,还是咱们额娘比惠妃吃得开呢。” 胤祉冷哼:“自然是额娘强,连贵妃、德妃都敬她三分。”一面又不耐烦地说,“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三福晋道:“太子的事来得太突然,皇帝不审不问,一人说了算,对大臣对天下总是少了个交代,只怕老爷子是在找台阶下,结果阿哥们先乱了,没人给他铺台阶。那一阵虽过去了,可老大这会子压根儿不想有人提起太子,既然如此,咱们何不戳戳他心窝子?” 胤祉皱眉看着妻子道:“这话,绝不是你自己想的。” 三福晋扬脸道:“算你聪明了,都是老九家说的,堂妹和我明说了的,这是八阿哥九阿哥的意思,叫咱们自己掂量看着办。” 胤祉冷笑:“果然。” 三福晋却鄙夷丈夫没有魄力,不屑地要朝外走,撂下一句话:“你乐意屈居在老大之下,我也无所谓,反正你连个郡王位都保不住,我还指望你将来做……”她做着嘴形不出声,满面挑衅地念了“皇帝”二字。 胤祉虽非天资聪颖能和兄弟们比,也不是个蠢货,活了三十多年,眼瞧着底下兄弟明争暗斗,他乐得装愚躲在一边。这次的事掀起那么大的波澜,他能全身而退,便是这一层缘故。当年他由于妻子的缘故遭贬谪,如今也算扬眉吐气,骄傲之下不免动点儿心思,可他也会担心,这会子冒出头,怕要被人当枪使。 这一晚胤祉左思右想,难以平静。记得老八家添了弘旺时,他和老大过去贺喜,离开时瞧见大阿哥和八阿哥一面走一面说话,他离得远虽听不见人声,可看他们嘴唇上的动静,念出几句,是在讲什么道观什么张明德。他当时事后派人去查了查,果然大阿哥那阵子,时常和那老道士往来。 隔天,三阿哥进宫上朝,散了后进内宫向母亲请安,走过空荡荡的毓庆宫,想想曾经的繁华贵气,心下一定,直奔景阳宫而去。 那日下午,荣妃到永和宫坐坐,说起毓庆宫关了好久,该有人打点一下。将里头的器皿用具收拾一番,白放着怕被底下奴才偷去或损坏,毕竟东宫里用的都是好东西,何必浪费了。 岚琪当时就觉得荣妃来提这事儿很奇怪,但荣妃开了口,她也不好驳回,便与她一道再向贵妃禀告。贵妃向来不爱理事,转手直接把话送到皇帝那儿,玄烨听说她们要清点毓庆宫,只是冷笑了一下,却是吩咐梁总管说:“去延禧宫告诉良妃,三阿哥坐不住了。” 随着梁总管各处奔走,带去皇帝的话,毓庆宫正式开门清点,将太子用过的东西,殿阁内剩下的东西登记在册,并归类储存,往后派专人看管,静等皇帝发落。这事儿做了两天,并没什么稀奇的,而那几天里,皇帝在朝堂上大肆赞扬了大阿哥的贤德能干,弄得底下大臣们一度动摇心思,担心皇帝是不是废了太子后,要转而选长子。 就连后宫妃嫔,也渐渐向惠妃示好。长春宫门庭冷落多年,女人们瞧着如今大阿哥势头再起,生怕将来新君即位后,惠妃母凭子贵和她们算账,都惦记着来她面前留个好,好歹留条后路。 可惜好景不长,三天后,岚琪正和荣妃对着毓庆宫财务的账目时,内务府的人急匆匆跑来,紧张地说:“娘娘,毓庆宫里挖出脏东西来。” “脏东西?”荣妃与岚琪面面相觑,待听明白了,才知道是在毓庆宫挖出了巫蛊之物。 “好端端的,你们翻土做什么?”荣妃疑心重,她只知道儿子让自己撺掇岚琪一道禀告皇帝开了毓庆宫的门清点东西,尚不知道儿子另有目的。这会儿听说挖出巫蛊之物,必然生疑。 岚琪也觉得蹊跷,问道:“是什么东西?” 原来是负责挪走盆栽花草的太监,要取毓庆宫花坛里的土,那么随便挖了几锄头,就露出里面扎了银针的娃娃,他们都吓坏了,赶着来向娘娘们禀告。 这是大事,岚琪和荣妃不能做主,唯有派人报到乾清宫,果然龙颜大怒,派人再搜。这一翻,竟在毓庆宫墙根底下翻出许许多多的脏东西来,上头的生辰八字,都是冲着太子去的。 消息散出去,引出好一阵动静,可乾清宫里却静悄悄的,谁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那一天毓庆宫被翻了个底朝天,有人在送饭时把这事儿告诉了咸安宫里的二阿哥,他只是喝着酒冷冷一笑,文福晋只听他自言自语:“也算,我为皇阿玛做了件让他称心的事了。” 要说那些诅咒巫蛊之物,都是近些日子才埋下去的,连土都是新翻过的,自然和太子没关系,可他却说自己为父亲做了件好事。虽然文福晋不知这些,可隔天乾清宫里传出惊人的消息,文福晋突然就明白了。 这一天朝会,众人都等着皇帝提起毓庆宫里的事,可皇帝云淡风轻地处理完大事,眼瞧着时辰不早了,才突然慢悠悠地说:“早年储秀宫、咸福宫曾出现巫蛊之物,那时候朕想着家丑不可外扬,既然没出什么大事,能不张扬就不张扬。如今反思,果然许多错误都因朕一念之差而留下后患。” 众人闷声不响,静等皇帝的话,可皇帝突然念道“长春宫”三个字,把大阿哥一惊,抬起头看向父亲时,皇帝正好也看着他冷冷道:“你额娘早年惯用魇镇之术来邀宠,并诅咒其他妃嫔和皇子,那时候朕念你还小,不愿责罚她让年幼的你受到影响,你是朕的长子,长子不好了,底下兄弟如何能好?” 大阿哥舌头打结,怔怔地说着:“皇、皇阿玛,您这是?” 皇帝长叹,手指头抬了抬,便有领内侍卫大臣上前道:“木兰围场二阿哥夜窥御帐,臣等曾拷问二阿哥身边的亲信近侍,得知大阿哥曾给二阿哥符咒,命其掩埋在土下求保平安。当晚也从二阿哥身上搜到符咒,之后审问道士张明德时,张明德供认是他给大阿哥的符咒,是可致人疯魔癫狂之物。” “胡说八道!”大阿哥大声道,“那是保平安的,我是让他保平安的。” 这一下,却引得众人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皇帝坐在龙椅上,叹息道:“胤禔,你是承认了?” 大阿哥惊慌不已,忙跪在地上道:“皇阿玛,那的确是儿臣给二阿哥的,可那真真是保平安的,如今毓庆宫里的事,和儿臣毫无关系。” 边上三阿哥脸色憋得惨白,嘴唇都快被咬破了,谁也不知道此刻大阿哥被逼得束手无策,实则他也吓破了胆儿。昨晚皇帝秘密往他府里送了东西,一大包巫蛊的娃娃和符咒,把他吓得半死。可那里头他安排下的只有几件,其他的都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然后送东西来的人就对他说,皇帝要见他。 三阿哥还是头一回深更半夜进紫禁城,从小长大的地方,到如今才觉得阴森森的。昏暗的殿阁里,父亲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三阿哥经不住皇帝多问几句,就把自己那点儿心思全招了。 皇帝便与他说:“你虽不能干,但也不坏,为什么到如今反而要做这种事?念你多年安分老实,朕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而那个机会,就是要三阿哥今天当庭举证大阿哥用魇镇之术迫害太子,不论这件事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不想被牵连的话,就只能照着父亲吩咐的,一口咬定是大阿哥的所作所为。 事到如今,无路可退,三阿哥深深吸口气,朝前跨了一步道:“皇阿玛,儿臣有话说。” 当大阿哥长年用魇镇之术迫害太子,导致太子癫狂不正常的事传到内宫时,荣妃风风火火地从景阳宫冲来岚琪的面前,面容早已露出老态的女人,着急地对她解释道:“清点毓庆宫的事儿,的确是我家老三说的,可他要干什么我真的不知道。现在出了这种事,皇上未必不怀疑他,岚琪,我就这一个儿子。” 大阿哥被当庭革了郡王爵位,连贝勒都不再是,只留一个皇子身份,已经被送回宅邸幽禁,后续还不知会有怎样的惩罚。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他除了被三阿哥指证下魇镇谋害太子之外,皇帝还对着文武百官说,太子在木兰围场被捕时,大阿哥曾激动地对他说,太子有弑君之心,皇帝若不忍心杀亲生子,他可以代为下手。 提到这些话,荣妃捂着心口说:“阿弥陀佛,惠妃一世精明,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儿子。” 至于三阿哥,皇帝只是责备了他为什么不及时告发大阿哥,罚了他半年俸禄,再没有别的话。岚琪派人再三打听后确定如此,便安抚荣妃:“看样子皇上不会再追究三阿哥的责任,姐姐不要忧心,毓庆宫的事已经那样了,咱们清点里头的东西,本没什么错。” 荣妃一脸菜色,呆呆地念叨着:“那日宜妃说我们,事情没轮到咱们头上来,所以说话轻描淡写的,如今我不仅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还让她扇了两巴掌。惠妃前些日子多风光,这一下,是跌到深坑里,这辈子算是完了。小心谨慎守了一辈子,都这把年纪了,什么尊贵体面都没了。” 岚琪劝:“如今人人自危,谁也不比谁强些。我们在宫里几十年了,何必自轻自贱,姐姐安心回去养着身体,这一阵总会过去的。” 好容易打发走荣妃,前头朝会早就散了。眨眼的工夫,大阿哥就被判了罪,明明这几天还有风声传出来,说皇长子大有入主毓庆宫的架势,连突然开始清点毓庆宫的东西,也被人当作是苗头。结果却截然相反,东西还没清点完,却把大阿哥算计进去了。 环春给岚琪侍奉茶水时说:“这下子乱的,倒也好,既然所有阿哥都惹怒了皇上,皇上倒可以重新来一遍,重新启用诸位阿哥,咱们四阿哥就不至于跟着受委屈了。” 岚琪捧着茶碗说:“这次的事,自始至终与胤禛不相干,他被十四牵连也只是说说而已,皇上并没有恼怒他,他既然愿意安于人后,没像老大老三那样冒出头,也是他长进了。” 环春道:“奴婢瞧着,咱们四阿哥是惦记着十三阿哥呢,怕自己做错什么事,没人能暗中保护十三阿哥。” 岚琪颔首:“胤祥的事,我早晚要问问皇上才好,你说她们一个个儿子出了事都来永和宫找我商量,却不看看十三还被关着,我正没辙呢。” 环春笑:“病急乱投医,娘娘在她们眼里,就跟活菩萨似的。” 说话时,门前来了乾清宫的太监,说皇帝夜里要过来休息。环春一面抓了把铜钱打发他,一面玩笑着问:“这会儿还没用午膳,万岁爷就惦记起晚膳了?” 那小太监机灵得很,嘴甜地说:“万岁爷必然是怕娘娘事多繁忙,早些来知会娘娘,好让娘娘推脱些,能好生歇着点儿。” 小太监离去,岚琪吩咐环春:“你拿皇历翻一翻,选出好日子,我要去慈宁宫祭扫。这阵子宫里那么多的事,我要去和太皇太后说说才好,求老人家保佑孙儿们家宅安宁。” 这事儿吩咐下去,选了十月下旬的日子,岚琪知道环春心里惦记着,她自己就不记着了。午膳前正说做几样小菜送去乾清宫,紫玉从外头来说:“惠妃娘娘在乾清宫门外跪着向皇上请罪呢。”这本不稀奇,可后一句却道,“良妃娘娘去长春宫了。” 此时长春宫门外,宫女们搀扶着虚弱的惠妃从乾清宫走回来。方才她去向皇帝请罪,结果皇帝根本不见她,连梁公公都不让相见,只派了个小太监出来,当众对惠妃道:“该对你说的话,当年早就说清楚了,你自己酿的恶果自己尝。” 惠妃气得差点儿呕出一口血来,双脚虚浮无力,是被宫女架着回长春宫的。可还没跨进门,里头的人急匆匆出来说:“娘娘,良妃娘娘等您,等好久了。” 惠妃只觉得两眼发黑,干咳了两声,甩开了宫女的手,纵然脚下一步一打战,还是自己走进去了。 良妃正在她的殿阁内,长春宫的人不知她要做什么,里里外外地守着,见自家主子回来,忙告状说:“良妃娘娘非要进门,奴才拦不住。” 惠妃扬手示意她们闭嘴,打发所有人下去,硬挺着腰杆走进来。良妃正在摆弄那些还没来得及收好的贺礼 ,是这些日子巴结惠妃的人明着暗着送来的东西,都在等待大阿哥入主东宫,盼着将来惠妃能对他们有所照拂。如今东西还铺在外头,看在眼里便是笑话。 良妃朝她笑:“大家都来给你贺喜,我想着我不能落于人后,可天天不得空,今天终于有空闲来了,娘娘倒不在家里。” 惠妃满腔恨意,压制住想要上去掐死她的怒意,傲然道:“你这么精明的人,最懂人情世故,天底下最要不得的就是落井下石。兔死狗烹唇亡齿寒,我如今的下场,会不会是你将来的悲剧也未可知。好妹妹,我劝你一句,想看我的笑话,死了这条心吧。” 良妃笃悠悠在边上坐下,叹息道:“给不给看是你的权利,想不想看是我的自由,我苟活这么多年,就盼着这一天,想看看你从云端落下来,是怎么个落魄样。难得皇上有闲情逸致,不只陪我一道看戏,还陪我一道做戏,皇上都费了心,你怎么好辜负圣意,不让我看呢?” 惠妃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衣袖下双拳紧握,纤长的指甲扎进肉里,几乎要刺出血来。只听得咯噔一声,她一只手上的指甲被扼断了。指甲落在地上,带了些许嫣红,惠妃抬起手看,指尖果然在冒血。 她拿帕子胡乱地把手包起来,却听良妃道:“手上滴血,伤口总会愈合,我的心滴了一辈子的血,连伤在哪儿都找不到。你可知道那一晚我被皇帝压在身下,失去了贞洁,失去了离宫的机会,失去了一辈子的人生,我的心流了多少血?” 惠妃充耳不闻,转过身,而良妃却继续道:“他死后,我在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后来我想,既然是你和明珠把我们送上不归路的,我就不能让你们好过。惠妃娘娘,那天皇帝在御花园里,许诺你要立大阿哥为太子是不是?” “难道,那也是你和皇上说好的?”惠妃总算有了些反应。 “想让你高兴高兴。”良妃摸了摸边上还没来得及拆开的礼物,冷笑道,“就当是送过礼了。” 让惠妃难以置信的是,皇帝到底凭什么对良妃这么好,他有千千万万的法子对付自己,何必和觉禅氏搅和在一起。何况觉禅氏心里背叛着他,一心一意只装着纳兰容若那个男人,皇帝到底哪里不正常,心甘情愿戴着这顶绿帽子? 良妃起身来,稍稍走近惠妃,面上神情十分吓人,声音仿佛自地府而来,问她:“满心的希望,在一瞬间破灭,那滋味如何?皇上对你的许诺,纯粹是个玩笑,现在想想你那会儿的欣喜,是不是觉得可笑又可耻?” 良妃突然伸手戳在惠妃的心门前,把她一下一下往后推,厉声道:“你儿子不会有希望了,他会被囚禁一辈子,你会继续在这里做妃嫔,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可你的亲骨肉,则每天都替你受过受罚,把所有该对你的惩罚,全部报应在他的身上,你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儿子、你的孙子受罪煎熬。这是你欠容若的,欠我的,好好看着你的儿子,怎么用下半辈子来偿还。” “疯子!”惠妃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退,激怒之下扬手要扇良妃巴掌。可良妃却往后退开躲过了这一下,她便疯了似的扑过来,可良妃朝边上一闪,惠妃整个人摔在地上,额头磕在了地面,抬起头时,鲜血顺着额角流下来。 良妃神情狰狞地看着她说:“你小心些才好,再替皇上给你带一句话,你若是寻死觅活,你的儿子、孙子,都会给你陪葬。” 惠妃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到底许诺了他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良妃轻声笑,蹲下来看着惠妃道:“大概你若能把六阿哥还给德妃,皇上就能饶过你和大阿哥,可是你能吗?” 撂下这句话,良妃转身要走,可身后惠妃突然凄厉地笑起来,一声大过一声,指着觉禅氏的背影骂道:“你多可悲啊,还特地来看我的笑话?我能怎么样,大不了罪有应得,我敢做我就敢当,可是你呢?自诩和容若两情相悦,自诩是个痴情种,下场又如何?你还不如沈宛那个娼妓,那娼妓还能从良做容若的女人,为他生养孩子留下血脉,你给了容若什么?除了给他悲剧的人生,你还给了他什么?” 惠妃笑得太大声,禁不住咳嗽起来,可她却仿佛胜利者一般,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绕到觉禅氏面前,扯着她的肩膀问:“到底是谁的悲哀?” 良妃伸出手指,沾了惠妃额头上的血,又嫌恶地蹭在了她的衣衫上,漠然冷笑:“这又如何呢?难道说这几句话,你心里能觉得痛快?那我就可怜可怜你,请随心说。至于我爱容若,爱多深如何爱,从不需要别人来肯定,但你记着,往后的人生,我都会笑着看你哭。” 她擦干了血迹,顺势把惠妃往地上一推,昂首走出了长春宫的门,大门在身后轰然合上。皇帝并没有幽禁惠妃,但她这辈子,恐怕不敢再轻易走出来了。 一阵寒风卷着冷冰冰的东西扑在脸上,觉禅氏抬头看,见空中点滴晶莹在飘动,边上有宫女说:“下雪了,今年冬天的雪可真早啊。”雪粒子落在她脸上,化成雪水顺着面颊滑下,可是再往后,就不知是泪水还是雪水。香荷张开斗篷将主子拢住,与她道:“怕一会儿密了,会打湿身子,娘娘快回去吧。” 香荷方才等在外头,并不知道里头的动静,但她明白主子和惠妃的冤仇,今日来必定是出一口恶气的。且听说大阿哥被幽禁,惠妃被皇帝无情地奚落,知道长春宫往后再不会有好日子了。想想她们家八阿哥一直受委屈,不免解恨地说:“这样可好了,在谋害太子的事上,八阿哥贪点儿银子算什么呢,皇上早晚会重新惦记起我们八阿哥,娘娘您别担心。” 可是这一刻,良妃什么都不在乎了。 是日夜里,皇帝到永和宫时,屋檐墙头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天气忽然变冷,玄烨身上的衣裳没来得及换,被岚琪摸到冷冰冰的手时,没少看她脸色。等把身子焐暖了,人家才露出几分笑容,温柔地问:“晚膳吃锅子可好?” 玄烨不愿花心思想,什么都听她安排,两人看雪围炉。玄烨懒得动弹,都是岚琪送到他手边,才勉强动动筷子,看岚琪纤纤玉指剥虾壳,他道:“今天又出了事,你怎么不问朕?” 岚琪把剥好的虾放在他碗里,笑道:“是挺突然的,可我想了一天也想明白了,这是你和良妃的默契,我至今看不懂她的追求,也不想掺和。反正是惠妃欠我的,如今这下场也是轻的,我何必可怜她。” 玄烨道:“明珠久病,命在朝夕,若不然朕也想把他一并问罪。朕答应过你,胤祚的死必然给你个交代,你若不甘心,朕立刻下旨捉了他们一家老小。” 岚琪垂首道:“他不得善终,也算是报应了,可皇上若真把明珠府端了,你答应良妃的事可怎么办,纳兰容若的子孙怎么办?就别赶尽杀绝了。” 玄烨放下碗筷说:“那他们的性命,就记在你的功德簿上。” 岚琪摇头:“不稀罕。” 抬眸见玄烨心情不坏,想来是虽然外头看着动荡不安,实则一切都在皇帝手里,眼下事事顺利,他心里是满足的。稍稍犹豫后,终是开口问:“你几时才能把胤祥放出来,那孩子到底犯了什么错?” 玄烨慢条斯理地品着手里的酒,道:“朕没有囚禁他,只是要他闭门思过,他几时想通了就能出来。怎么了?” “你不开口,他哪儿敢出来,连胤禛都不敢轻易去看他。”岚琪把酒壶挪开,不给他再饮,且见他没胃口了,就让人来把东西收走,洗手漱口,一切都如寻常一样。外头那样天翻地覆了,永和宫里还是那么宁静,玄烨再如何身心疲惫,总还有安心之所。 岚琪见梁总管送来奏折,便让再点蜡烛来,一面亲自为他摆下笔墨,一面说:“你若拉不下脸,我和胤禛说一声可好?让胤祥别再关着了,把他府里的妻儿都要吓坏了。” 玄烨翻开折子,拿笔蘸饱了墨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早有算计,应道:“随你,可朕不会再重用十三,往后阿哥们封王封爵,也不会有他的好。你对胤禛说,有本事的,就等将来把朕亏欠胤祥的,通通亲手还给他。” 岚琪皱眉:“做什么要这样委屈那孩子?难道那些不如他的兄弟,将来还能捞到王爵?胤祥那么好,心地善良做事正派,怎么就不如人了?他不是答应了你,绝不会告诉胤禛你已经选了他吗?” 玄烨不耐烦地在岚琪额头上敲了一下,说:“是你说的,朕既然丢不开这江山,就硬硬朗朗地扛下去,朕还想再做十几二十年的皇帝呢,难道是你嫌烦了?” “混说什么?”岚琪嗔道,但听着玄烨的话,似乎又明白了。 “朕既然还要做皇帝,阿哥们早晚要重新当差,太子的事朕也要给个完整的交代。”玄烨一面说着话,一面已看完一本奏折,利落地写下批语,继续道,“日子还长着,十三不如意,胤禛和旁人比就总会差那么一口气,他只有内敛低调,才能不卷入任何是非。不是朕要委屈胤祥,是胤祥必须为胤禛牺牲,若胤禛能有出息,照着朕的安排走下去,来日指点江山时,就能好好报答他的兄弟。亲王贝勒,值几个钱?” “胤祥明白吗?”岚琪问。 “朕在木兰围场就和他说明白了,那孩子豪气云天,是胤禛的福气。”玄烨说到这些,不免露出笑意。他终究是向往兄友弟恭的亲情的,能看到兄弟和睦谋正事,心中无比安慰。倘若老八、老九他们在一起,不做那些歪门邪道的事,也必然会被他看重,可偏偏他们先走错了路。 岚琪心中总算踏实了,眼睛看着皇帝的笔在奏折上利落地写下批语,明明心中想着要再斟酌斟酌才开口,可不自禁地就问起了:“胤祯怎么办,那孩子……我怕他走错路。” 玄烨手里的笔停了,抬眸道:“你安心,只要咱们一道看住他,就错不了。他是我们的儿子,骨子里就是好的。” 岚琪抿了抿唇,轻声问:“若是十四比胤禛强呢,皇上心里真的就认定了老四?” 玄烨淡淡一笑:“那小子一门心思争,他是有本事也能干,可真让他争到了,他往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胸中无大丘壑,负担不起江山的承重,做皇帝,可是很憋屈的。” 说着苦笑,指了指岚琪道:“是你宠坏的。”可见不得岚琪瞪他,又笑,“是,是咱们一道宠坏的。” 他们俩平静亲热地说话时,外头风雪已越来越大,少见初雪如此霸气。今年的冬天,仿佛和近来朝廷皇室里的事一样,一切都来得毫无预兆。 那之后两天,皇帝连着下旨指责大阿哥心思歹毒、不忠不孝,命工匠把大阿哥府邸的围墙筑高加固,门前派侍卫看守,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真真是除了没把大阿哥投进大牢,可眼下的处境和坐牢没什么两样。 而皇帝因接连被儿子们气着,龙体大损,眼下飘雪入冬,他便要迁入畅春园休养,偕妃嫔数人一道入园子,预备腊月里才回紫禁城侍奉太后过节。 但是岚琪没有即时随圣驾入园,她许了要到慈宁宫祭扫,环春已经安排下日子,正好在皇帝入园后一日,便央求玄烨让她晚一天过去,玄烨自然答应,派人叮嘱胤禛亲自送母亲到园子里之后,圣驾便先行离宫。 岚琪这边精心准备祭奠之物,因非生忌死忌的日子,只是她自己想来祭告,内务府的人原要安排人手伺候娘娘,岚琪一概回绝,只让永和宫的人搭把手,预备到那天,也只带着环春打扫殿阁。 且说慈宁宫自从太皇太后西去,皇帝将几处祖母住过的屋子原样拆迁去了太皇太后陵墓,空着的地方至今没动过,慈宁宫里看着反而有些萧条。玄烨曾说预备这几年着手重建,毕竟是祖母住过的地方,不能有落魄样儿,正好岚琪这一次来祭扫,之后就预备选日子动工。 皇帝离宫第二天,岚琪清早便起来焚香沐浴,在永和宫挑选了干干净净的小宫女捧了祭品,与环春一路往慈宁宫来。这里早有人等候德妃,帮着开了门,众人设香案供奉祭品后,便纷纷退了出去。 岚琪跪在蒲团之上,转着指间的佛珠默默祝祷,将这些日子的事,都告诉太皇太后知道。大半个时辰后,环春才上前搀扶主子起身,说道:“门外放了笤帚,奴婢随您一道清扫殿阁。” 岚琪活动了一下腿脚,便等环春取来笤帚,两人按着殿阁的主次一一清扫过来。每到一处,都会和环春说说留下的回忆,当年胤禛还在襁褓里睡的屋子,仍是从前的模样。 到了苏麻喇嬷嬷从前的屋子,岚琪亦是一阵感慨。环春过去推开窗户,忽然闻到一股子酒味,她朝屏风后看了眼,惊见一个大男人歪在那里,吓得她花容失色。 岚琪听见动静过来,亦是唬得不轻,而那人被惊醒,睁开猩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们。 而此时此刻,胤禛被匆匆喊进宫,侍卫们告诉他,咸安宫里的二阿哥不见了。 胤禛到咸安宫时,二阿哥的福晋已等候在前殿,她的衣着不再如做太子妃那会儿华丽隆重,但朴素简单中透着尊贵。咸安宫里的一切井井有条,若不说,只怕谁也看不出这是囚禁人的地方。 “昨晚二阿哥说要一个人睡,我和侧福晋都没在身边,早晨起来就发现他不见了,咸安宫上上下下都已找遍,大概是出去了。”二福晋很平静地说着,淡淡地看了眼胤禛,又道,“若是能把二阿哥找回来,四阿哥能不能网开一面,暂且不要禀告皇上?如今宫里宫外事情那么多,再横生枝节,二阿哥又要惊恐害怕,他出去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我看他只是闷坏了。” 胤禛沉声道:“若无事,自然不会去打扰皇阿玛静养,万一有什么……” “四贝勒。”胤禛话音未落,外头有侍卫匆匆而来,见二福晋在跟前,一时收住了声,凑到四贝勒耳边低语。胤禛越听眉毛皱得越紧,与那侍卫不知说了什么,侍卫便退下了。 “找到了吗?”二福晋问。 “二哥在慈宁宫。”胤禛面色深沉,“我额娘也在慈宁宫,今日本是额娘去祭扫慈宁宫的。” 二福晋显然有些吃惊,她是最知道胤礽对德妃的怨恨有多深的人,不晓得胤礽此刻是什么状态,不知他会不会对德妃做出什么不敬的事,心中正着急,但听胤禛说:“倘若二哥做了不该做的事,二嫂,就不能怪我无情了。” “这是……自然的。”二福晋重重咽下一口气,心 底一片寒凉,胤礽真要作死,她也拦不住了。 胤禛匆匆奔往慈宁宫,早已有侍卫在这里,可他们本想进去带走二阿哥,但环春却拦在了宫门前,与他们道:“娘娘命你们等在这里,等二阿哥祭拜过太皇太后,自然会跟你们回咸安宫,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必大惊小怪。” 见四阿哥来后,环春也说了同样的话。胤禛满脸着急,不放心把母亲单独和二阿哥留在里头,环春劝他说:“您不信别人,还不信娘娘吗?” 比起慈宁宫门外焦躁不安的气氛,殿阁内却是一片宁静。胤礽跪于香案前,三跪九叩,起身后从德妃手里接过一束香供在香炉里,转身见德妃已经坐回蒲团上,他也坐回来,学着德妃的模样合十祝祷,默默念诵经文。 岚琪听得二阿哥念诵经文,睁开眼笑道:“二阿哥也会背诵经文?” 胤礽颔首,苦笑:“从前这些都是门面功夫,德妃娘娘大概不知道,我还是太子那会儿,每年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替皇阿玛去各处祭拜。可我每次都只是应付场? ??,回过头来想一想,到底要做些什么,一概都不懂,只是应个景而已。也从未悟过道,从未把佛家之言放在心里。” 岚琪笑道:“佛家讲究一个缘字,水到渠成,二阿哥不必太强求,便是从如今开始好好参悟,也来得及。” 胤礽摇了摇头,轻笑:“往后,我的确是有大把的时间,却不知有没有这份心,更不知来不来得及在有生之年参透。” 岚琪道:“禅学佛学何其之深,名师大家终其一生也未必参透,二阿哥并非出家人,何必执着于参透?” 胤礽问:“那修佛来做什么?” 岚琪悠悠一转手里的佛珠,应道:“劝人向善。” 殿内一时静了,能听见佛珠在岚琪手中轮转的摩擦声,她渐渐闭上了眼睛,默默念诵经文。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二阿哥说:“就快到了。” 岚琪睁开眼,问他:“到什么?” 胤礽说:“就快到四阿哥的生辰了,每年到他的生辰我都会被心魔折磨,像被千百只虫子在啃咬五脏六腑,今年比从前好多了。” 两处蒲团前后错开,岚琪坐在胤礽的身后,她也算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当年的小家伙,早已是有着宽厚背脊的大男人。他都三十五岁了,曾经在岚琪看来遥不可及的年纪,如今却想能再回到当年该多好,可太子恐怕这辈子,连想都不愿再想起这一年。 岚琪一时记不起自己三十五岁时在做些什么,可她却清楚地记得二十一年前胤禛生辰时,太子协助索额图放出了疯癫的温贵妃,太皇太后受到惊吓自此一病不起,也是从那时候起,玄烨和太子之间结下了梁子。那时候太子才十几岁,十几岁的孩子,做出那么狠的事。 “二十一年了。”胤礽背对着岚琪,传来的声音仿佛是哭了,原来他也清晰地记得那个日子,岚琪看到他的肩膀在颤抖,好一阵后才继续道,“皇阿玛当年为什么不责罚我,为什么不在当年就废了我……为什么要让我承受二十一年的痛苦?” 岚琪却冷声问:“难道皇上对你的父爱,都成了错吗?” 胤礽伏在地上抽泣着:“他是故意要折磨我吗?是不是?” 岚琪说着,轻轻一叹,起身到香案上又供了一束香,转身俯视坐在蒲团上的胤礽道:“皇上从没想过要折磨你二十一年,反而一直费心地爱着你,保护着你。虽然他现在也后悔没有在当年就让你受到应有的惩罚,而让你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可是二阿哥,皇上从没有怂恿你作恶,也没有强迫你堕落。你做错事,不是因为你皇阿玛不爱护你,向善还是行恶,都在你自己心里,这二十一年,更不是你皇阿玛在折磨你。” 胤礽痴痴地看着岚琪,三十五岁的大男人,眼泪如雨般从脸颊滑落。他咽喉被堵住了似的,说话十分艰难,岚琪依稀听得出他在说:“从来也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从来没有。” 岚琪心头一软,想到当年钮祜禄皇后寝殿里那融化的雪兔子,想到那一段短暂而美好的母子情,还有皇后那一封没有送给玄烨的信,一时悲从中来。 钮祜禄皇后是极好的女人,她爱着玄烨,爱着玄烨的孩子。若是她还活着,太子必然会得到好的教养,至少他不会变得让玄烨痛心疾首。是太子无母的悲哀,更是玄烨的悲哀。 “那年,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皇阿玛来审我……”胤礽失魂落魄地伏在地上哭泣,岚琪可怜他,想伸手去搀扶一把,门前突然有身影闯了进来,急促地喊了声:“额娘。” 门外的胤禛实在等不及了,终究不顾环春的阻拦冲了进来,等了那么久也不见动静,天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若是母亲有一点儿闪失,他必要杀了胤礽。可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意外至极,母亲安然无恙地站在香案边,二阿哥却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胤禛一时怔了,不知怎么才好。 岚琪走到儿子面前,与他微微一笑,轻声道:“额娘没事,你把二阿哥送回咸安宫吧。额娘下午就去畅春园,这事儿我会和皇上讲,你把额娘送到畅春园,就不必进去了。二阿哥累了,在这里冻了半宿,回去请太医给他瞧瞧。” “额娘真的没事?”胤禛上下打量母亲。 “没事。”岚琪满心安慰地看着他的儿子,这个当初在玉泉山差点儿被那拉贵人掐死的孩子,地震时被孝懿皇后用柔弱身躯挡住花盆救下来的孩子,如今已长成参天大树了。 胤禛便过去将二阿哥搀扶起来,外头有侍卫跟进来,见二阿哥虚弱无比,一左一右将他搀扶出去。胤禛细心,吩咐道:“用轿子把二阿哥送回咸安宫,这样走回去,像什么样子。” 环春进来陪岚琪将余下的殿阁又扫了一遍,而后收拾香案。主仆俩宁静平和地做罢一切,就要走出慈宁宫时,岚琪回身再看一眼,眸中含泪道:“好像还能听到太皇太后喊我一声岚琪。” 皇帝在畅春园优哉游哉住了两天,精神气色俱佳,对待皇子们,也渐渐有了好脸色。而岚琪比大臣们更先知道,皇帝要众人推选一位皇子做新太子,但他的目的并不是选太子,玄烨说他不会再立太子,这一次的事,是另有目的。 九月里太子被废,十月里大阿哥被幽禁,宗亲大臣们都累了,怕是心思也倦怠了。皇帝说该有些新鲜事让他们提提神,让那些自以为是的臣子看一看,这江山是谁的,这天下有多大。 大概的事,岚琪略略知道些,具体就不清楚了,也不明白玄烨说十一月该有的是什么事。但那晚云雨后说起白天慈宁宫的遭遇,说到太子可怜,玄烨当时叹:“朕问过他,是否愿意再以太子的身份为朕做一件事,他答应了。” 至于木兰围场里,太子为何要扒拉在皇帝的帐子上,玄烨说太子那晚本想埋伏在外头等着捉闹了好久的鬼影,看看是不是大阿哥要设计害他,甚至准备若遇上大阿哥,就对他动手。鬼使神差到了御帐旁,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就那么划拉开了帐子,先看看父亲在里头做什么。 这么巧合又奇怪的事,岚琪听得不可思议,玄烨说他也不信。可是太子这么说,无论怎么问他都是这么说,想想当时除了风传的鬼影外,没有其他蹊跷的事,似乎也是真的了。 至于鬼影是十四阿哥倒腾出来的,为了吓唬大阿哥和太子并挑唆他们的关系,这事儿玄烨说他知道。说大营里接连几天出那么奇怪的事,胤祯却不冲在前头张牙舞爪的,他身上就一定有问题,只要派人盯着他,就什么都知道了。而太子出事那晚,胤祯的确是带兵去边防巡视,和他不相干。 皇帝的这几句话,让岚琪事后想起来时,总禁不住要晃神。玄烨对一切都了若指掌,女人也好,大臣皇子也好,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与其和他博弈或想要欺骗他,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向他索取,十四那孩子从前什么都敢要,玄烨才那么宠爱他。可是沾染了人情世故,在朝堂里行走了几年,他反而开始像个大臣似的,开始和父亲玩心思。 想到太子哭诉当年放出温贵妃吓唬太皇太后,一直在等父亲的责备和惩罚。如果当时他就不再是太子,或付出沉重代价,也许人生的路就不会走偏。岚琪想到小儿子这次在木兰围场装神弄鬼,却没有受到该有的惩罚,心里就不免担心胤祯会不会步太子的后尘。她急着与玄烨商量,皇帝却说:“等下一件事之后,朕自然有话对他说。咱们说好了一起看着他,怎么会让他走偏?” 十一月上旬,皇帝安养之后,逐渐恢复朝政,畅春园里终日有大臣出入,皇子们也重新开始为父亲办差,女人们在园子里,不免有些闲得慌。玄烨怕岚琪闷,让人接来岚瑛住进园子里,好让她们姐妹说话解闷。 岚瑛和玄烨见过一次,小姨子如今已是年过三十的娇美妇人,做姑娘那会儿就不拘小节。如今在家母老虎似的,性格愈发张扬,玄烨每次见她,都被逗得大乐。 岚瑛更矫情地隔得老远和皇帝说话,玄烨让她坐近一些,她便挤对自家姐姐说:“回头有人吃干醋,妾身可承受不起,亲姐妹也做不成了。这么多年了,还总说皇上喜欢妹妹,不喜欢姐姐的话。” 岚琪则怒:“谁爱理你们。” 自然玩笑归玩笑,分寸一点儿不能少,玄烨便是喜欢小姨子进退得宜,要她在畅春园住一阵子,好好陪陪岚琪。 那日圣驾离去后,岚瑛在门前张望了会儿,跑回来就跟姐姐抱怨:“万岁爷为了哄你高兴,就不顾别人家的日子,眼瞅着年底了,哪一家不忙呀?偏把我找来,家里的事都撂下了。” 岚琪笑骂:“你爱走就走呗,谁还留你?” 妹妹却猴上来,笑嘻嘻说:“如今阿灵阿在理藩院如鱼得水,家里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不得把姐夫哄高兴了,帮衬我家老爷?” 岚琪拧了她的嘴,笑道:“你一张口说话,就是算盘珠子的响声,喘气儿都看准了时机。” 妹妹没正经地说:“我哪儿有姐姐这么好福气,阿灵阿那老家伙,从前总爱偷腥,弄得身子虚亏,如今都不怎么好了。姐姐就有福气了,万岁爷把你带在园子里,想干吗干吗,我不想留下哪里是惦记家里的事,是怕碍着皇上和姐姐的好事。” “你再胡说八道,我让太监把你架出去打板子。”岚琪伸手要打,妹妹抱着她的肩膀笑悠悠说,“瞧瞧你气色多好,都是女人家,谁还不懂?我们是亲姐妹,又不是和什么娘娘那样客气地称一声姐妹,有什么不可说的?” 岚琪不理她,岚瑛只管缠着瞎闹,到底是亲姐妹,在一起无话不说,这阵子时不时就绷着神经,被妹妹闹了几天,岚琪也放松些了。可本打算要妹妹住到月底才走,钮祜禄府里却来人说家中孩子病了,岚瑛不得不回去照应,这日搜刮了岚琪一些好东西,才心满意足地离了瑞景轩。 绿珠几人送瑛福晋出去,路上说说笑笑,可半路却叫清溪书屋的太监拦下,那太监指着不远处亭子说:“万岁爷在那儿喝茶,请瑛福晋过去坐坐。” 她大大方方到了圣驾前,笑着说:“皇上还是把娘娘也请来喝茶吧,回头妾身可说不清楚。” 玄烨嗔怪:“都要做婆婆的人了,还总爱胡闹,你坐下,朕与你有要紧的话说,你好好听着,回去传给阿灵阿。” 岚瑛听见正经事,立刻收敛笑容,在石凳上浅浅坐了,认真听皇帝吩咐。玄烨见她如此,更加放心,便道:“之前你曾进宫向你姐姐探口风,外头大臣都在选人拥戴,你们家不知跟着哪个好。” 岚瑛尴尬地笑:“娘娘可是骂过了,皇上这会子要算账?” 玄烨笑道:“是有新账,你回去和阿灵阿说,十阿哥是他亲外甥,没有帮外人不帮自己人的理,十阿哥和八阿哥要好,他帮十阿哥,自然就是帮八阿哥了。” 岚瑛不懂,摇头问:“皇上,四阿哥、十四阿哥,还是妾身的亲外甥呢。” 玄烨失笑,故意虎了脸说:“和你姐姐一样黏糊,朕要你们做什么便做什么,哪儿来那么多话问?” 岚瑛怕真把皇帝惹急了,赶紧答应下,就是忍不住要问:“皇上,便是阿灵阿,也一门心思想支持四阿哥,也许四阿哥在您眼里不是最好的,可她是姐姐的儿子,在我们眼里就是最好的。您如今让阿灵阿去支持八阿哥,只怕人家八阿哥还未必肯信他。” 玄烨笑:“说得不错,你回去一并转告阿灵阿,不用他去巴结八阿哥,只要在适当的时候,拥戴他就好。阿灵阿是聪明人,过些日子,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岚瑛答应下,起身行礼要告辞,临走还不忘嘀咕一句:“亏得娘娘侍奉皇上几十年,您说话总是这么深奥,说半句留半句,娘娘她到底是怎么猜皇上的心思的?” 梁总管过来为瑛福晋引路,正好听见这句玩笑话,乐呵呵道:“娘娘和万岁爷,可是心有灵犀,万岁爷便是不张嘴,娘娘都知道万岁爷的心思。” 玄烨嗔了句“要你多嘴”,可终究是笑眯眯的,要岚瑛早些回去。 待瑛福晋离园,紫玉和绿珠这才回瑞景轩,将方才半路上福晋被皇上叫去喝茶的事说了。岚琪虽不至于乱想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的事,可猜得到该是玄烨有什么事关阿灵阿的事要嘱咐岚瑛。以往都是让自己传话给妹妹,这次绕过了自己直接对妹妹说,倒是有些奇怪。 但这晚玄烨就来为岚琪解惑,告诉她要阿灵阿那么做的目的,之所以不从岚琪这边传出去,是另有事要岚琪去做,就不要她多费心了。 皇帝说得平静从容,像是根本不在乎那些事之后的结果,可见岚琪很不安,玄烨便道:“让你出面去说,不过是想叫外头的人放松警惕,他们自然会觉得,你是希望那些人拥护胤禛或胤祯。你若是觉得这么做是害了八阿哥,就算在朕的身上,和你不相干。更何况,朕要你做的事,还有什么对错?” 岚琪颔首答应,但问:“我自然会去说,只是觉得略狠了些,皇上这样一直打压八阿哥,不怕那孩子……” 玄烨轻笑:“他的一切都是朕给他的,可他如今却觉得朕离不开他了。朕最恨结党营私,大臣们抱团并不是什么大错,可抱在一起算计怎么摆布皇帝,就该死了。” “该死”二字听得岚琪一惊,可玄烨却握了她的手说:“你放心,朕答应过皇祖母,绝不杀子。”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九章 胤禩遭算计 那之后几日,岚瑛又到园子里来过一回,禀告家中孩子无恙,又另将皇帝交代的差事告诉姐姐。阿灵阿那儿自然和皇帝有话说,她只是特地来向姐姐说明,回头他们家支持八阿哥,不是心甘情愿的,望姐姐不要误会。 如此不出几日,十一月十四日,皇帝在清溪书屋听政后,临散时与诸大臣道:“江山传承,是国家之重,朕痛心太子无能,将其废于咸安宫。如今东宫无人,后继虚悬,只怕民心动摇朝纲不稳,朕待你们于众皇子中再选贤能,另立储君。” 消息一出,朝野哗然,皇帝的脾气,不像是这么急着要重新立太子的。想他几度失去皇后,哪一回不是拖了很久才立新后,他向来不急于在大位置上安排人手。这一次废太子才两个月,就要立新太子,可这几个月几乎所有的皇子都被皇帝训斥过,没有一个人春风得意。 放眼诸位阿哥,竟一时挑不出显眼的来,皇帝不是今天骂这个,就是明天训那个,大臣们都每天跟着阿哥们悬心,这么突然要选新太子,叫他们免不了糊涂。 是日,富察·马齐早晨散了朝后,下午再进园子向皇帝禀事,皇帝正带着几位妃嫔在亭子里拥炉赏雪。马齐跟着太监过来,等那边娘娘们规避,正算计着早晨的事还没来得及和家人商议,他们家和永和宫结亲,想来推选别的阿哥,有些说不过去,忽听得柔和的女声唤他:“可是马齐大人在此?” 马齐转身,见是德妃娘娘前来,她手里抱的玲珑稚童,正是他的外孙弘是。见娘娘面带微笑从容大方,马齐忙屈膝行礼,被岚琪阻拦:“地上湿漉漉的,别冻坏了膝盖。”吩咐小太监搀扶马齐大人,又笑着将小皇孙放在地上说,“弘是,这是姥爷,还认不认得?快去见见姥爷。” 一岁多的小家伙,还不懂复杂的称谓,但认得自家姥爷,是张熟脸孔,乐呵呵地就朝马齐跑来,叫他又惊又喜,逗了几下眉开眼笑的。忽然想到娘娘在一旁,忙又收敛神情,恭敬地说:“臣在此等候面圣,不知娘娘驾到,怕是惊扰娘娘了。” “我领着弘是玩耍呢,皇上这几天想念小孙儿,让十二福晋领来玩耍,你闺女正在瑞景轩和我的宫女在一起。”岚琪笑着,又把弘是招到身边,给他拢一拢身上的棉袄,便叫乳母抱走,一面与马齐道,“万岁爷就在前头亭子里,我来带大人过去。” 马齐不敢,连连推辞,岚琪却笑:“都是自家人,何必拘礼?” 两人便同往皇帝所在的地方去,一路走着,跟着宫女太监毫不避讳,谁都能远远看一眼,知道德妃娘娘在和富察·马齐说话,联想今早皇帝的旨意,让人不得不多想。 而皇帝要选新太子的事,在阿哥们中间早炸开了锅。若论在朝廷中的势力,皇帝真的愿意听大臣建议的话,八阿哥真真势在必得,他身边拥簇了多少文武大臣,便是如今他不如意,也足以和其他兄弟抗衡。 可是胤禩心思细密,总觉得这件事有蹊跷。外头不断有人来探问八阿哥的意思,他都让他们不要轻率地做出决定,再等一等,看看眼下朝廷、后宫、阿哥中都有些什么举动。 而九阿哥、十阿哥则火急火燎地跑来说:“此时不推选八哥,还等什么时候?老爷子这几天软下脸了,他也知道把儿子们都打压了,自己不会好过,他现在自己搭台阶下,咱们扶他走一走便是了。” 胤禩只是摇头:“向来听话听音,你们怎知道皇阿玛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今天在清溪书屋说,太子并非真正无能,是被大阿哥魇镇导致疯魔。你们看,这就是一句话。皇阿玛是真的想立新太子,还是复立太子?” 十阿哥拍案道:“立那个窝囊废还不如立我!” 胤禩皱眉:“你小点儿声。” 九阿哥却冷笑:“懂皇阿玛心思的,还有他的枕边人。我让人留心瞧了,这阵子十弟那个舅妈,见天儿往园子里走,阿灵阿虽是十弟的亲舅舅,可他们家能有今天,还是靠了德妃在皇阿玛枕边吹风吧。你说现在有了这事儿,阿灵阿会不保举永和宫的儿子?” 十阿哥哼道:“那老东西,是不会想着我的,哪门子的舅舅,他也配!” 可胤禩仍旧狐疑,道:“皇阿玛的脾气,从不会急着立新太子,太子让他失望了这么多年,他何必再给自己找不痛快?皇阿玛还硬朗着呢,就是临时安排,也不见得来不及,何必急着现在?” 九阿哥抱怨道:“那老爷子到底什么意思,难道真的要复立那个蠢货?” 胤禩眼中掠过精光,冷声道:“只怕眼下保举谁,谁就倒霉,我们最好在边上站着,别多嘴。” 九阿哥皱了皱眉头,心生毒计,冷声道:“不如保举十四,试试看他会不会倒霉?” 胤禩立刻掐灭了他的心思道:“十四几番救我,怎能做这种事?” 此时胤禩的亲信来求见,他到门前听了几句话,九阿哥在里头嚷嚷问什么事,胤禩道:“有人瞧见德妃在园子里和马齐说了好一阵子话。” 兄弟几个面面相觑,九阿哥问:“难道德妃,想拥立老四?” 正如八阿哥几人闹不清皇帝的心思,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皇帝要做什么。这天三阿哥兴冲冲跑进宫里问荣妃,还没开口就被荣妃挡回去道:“老老实实做你的三贝勒,不必指望我,更别指望你自己,你安分守己还能有立足之地,若不然就去和大阿哥做伴吧。” 而荣妃打发了儿子后,想到与惠妃多年的情意,想到是她的儿子当众检举了大阿哥的恶行,不论大阿哥是否做了那些事,三阿哥的确说了那些话。荣妃问过儿子为什么那么做,听说一半是他自己的意愿,一半是皇帝的意思,荣妃只觉得心底寒凉。 这日傍晚,荣妃带了吉芯往西六宫来。西六宫一贯冷清,眼下佟贵妃、和嫔、密嫔几人都去了园子里,这里就更安静了,走了半天都不见一个人影。到长春宫门前时,大门紧闭,还是吉芯敲了门,才有人出来应对。 她们稍稍等了等,里头的太监才开了半扇门将荣妃娘娘请入。她熟门熟路地往配殿走,那太监却突然说:“娘娘,我家主子现在搬回正殿里住了。” 荣妃略惊讶,再带着吉芯过去,果然见惠妃坐在从前的寝殿里头,正盘膝在灯下坐着绣荷包。 惠妃抬头,见荣妃进门转身从吉芯手里拿过点心盒子,在炕沿上坐下后,将盒子打开,里头是各色精致的点心。有宫女来奉茶,瞧见便说:“我们娘娘好几天没胃口了,还是荣妃娘娘有心。” “都是吉芯做的,你尝尝。”荣妃拿了一块桃花模样的递过来。惠妃唇角微扬,根本不看一眼,低下头继续绣手里的东西,不冷不热地说,“长春宫里一切如旧,不缺一口点心吃,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荣妃道:“我自然知道你什么都不缺,只是空手来,不知怎么和你开口说话。” 惠妃抬起脸,眼中含恨,冷笑:“你又何必来见我?三阿哥做出那种事,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别人也罢了,偏偏是你的儿子。我再不好,我们几十年的情分,就这么绝?” 荣妃面色深沉,冷声道:“你以为我的三阿哥,就好过了,从今往后,他还能有什么前程?” 惠妃一怔,但细想一下,可不是嘛,一个检举自己大哥的人,将来皇帝若不看重他,其他大臣哪个敢信任他拥护他。更何况荣妃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宫里宫外没有靠山,三阿哥从出娘胎起就输给其他兄弟,如今更是没的争。 “我不比你好多少,来看你,就是因为这几十年情分。”荣妃将点心放回盒子里,盖上盒子的时候,凄然道,“我们那时候常说,等着看她将来被人取代的日子,等着看将来她和我们一样的日子,可这辈子,怕是等不到了。” 惠妃知道说的是谁,不禁揶揄:“你又何必两面三刀,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和她不是姐姐妹妹很亲热?” 荣妃的手指抚过漆盒上的花样纹路,好似她眼角掩饰不了的皱纹,目光沉沉地说:“哪里是姐姐妹妹亲热,只不过是我一直巴结着她,依靠着她。她心里是明白的,好心才可怜了我这么多年。” “那又如何,听了你这些话,我该对你说什么?”惠妃眼中恨意不减。 荣妃眼眶湿润,轻声道:“都老了,你我若没福气走在皇上前头,将来她做了太后,我会求她善待你,你我再不济,也曾是皇帝的枕边人。” 一声“枕边人”,软化了惠妃的尖锐,往事历历在目。她也年轻过,她也风光过,可此时此刻,却只能嗤笑一声:“什么枕边人,我们算哪门子的枕边人?”说着掩一掩几乎要湿润的眼睛,冷声道,“她做太后?我倒要硬朗地活着,看她有没有这个福气,我听说皇上要大臣们推选新太子?” 荣妃颔首,道:“你长春宫的门关得那么紧,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惠妃却说:“你看着吧,这哪儿是要立新太子,皇上把太子疯魔堕落的责任都推在我胤禔身上了,既然已经废了,还那么多事做什么?皇上从来都不多说半句话,你等着看吧,明日朝会,大臣选谁,谁倒霉。” 荣妃愕然,轻声道:“如今这架势,怕是都要选四阿哥,也只有永和宫在皇上面前吃得开了。” 惠妃幸灾乐祸地说:“当真如此的话,也是她乌雅岚琪气数尽了。” 隔日,皇帝依旧在畅春园清溪书屋听政,民生国防之后,便是重要的太子继承人推选,除了大阿哥和太子,三阿哥往下所有成年和未成年的皇子都列席在侧。九阿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想从众臣脸上看一看,他们物色了谁。而那些一贯拥戴八阿哥的官员,昨天都得到他们的话,今日的事切不可贸然参与,更千万不能向皇帝推举八阿哥。 玄烨坐于上首,看罢了一本折子后,交代工部的人去办妥,顺手接过梁公公递上来的茶,将喝时,随口道:“昨日说选立新太子,你们可都有主意了?” 底下一片寂静,皇帝喝了茶,刚刚搁下茶碗,便见舜安颜站了出来,抱拳躬身道:“皇上,臣有事启奏。” 站在群臣首位的佟国维神情一震,紧张地盯着孙子看。昨晚他们祖孙明明说好了,这件事保持中立什么话都不说,舜安颜这会子冒出头,是要做什么? 皇帝抬手示意舜安颜讲话,他冷静地躬身道:“臣举荐八阿哥为新太子。” 大臣之中顿时交头接耳,但碍于圣驾当前,也不敢太过放肆,须臾又静下来。边上八阿哥已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舜安颜。 皇帝面色平和,淡淡道:“你举荐八阿哥?” “皇上。”却另有声音响起,富察·马齐亦是站在群臣首列,此刻朝前一步道,“八阿哥敦厚贤德、朝野称颂,入朝以来,屡屡得皇上褒奖,是诸皇子中佼佼者,臣亦举荐八阿哥,新太子,非八阿哥莫属。” 玄烨轻咳了一声,又端起茶碗,将众臣扫过一眼,道:“还有吗?” 便见阿灵阿走上前,说了与马齐几乎差不多的话,他说时还有些战战兢兢,似乎是突然觉得奇怪,怎么大家众口一词。之后揆叙、鄂伦岱、王鸿绪诸人纷纷上奏保举八阿哥为储君。 几大权臣家族都保举八阿哥,那些没站边儿的官员,便跟着风向走。本来无关他们什么事,此刻有样学样,一个个都跟着说保举八阿哥,弄得那些本有心推举四阿哥、五阿哥的几位官员,连话都不敢说了。 诸位皇子神情各有不同,八阿哥内心更是翻江倒海,这一刻,他是上前谦辞还是等皇帝的主意,实在难以抉择。谦辞,万一父亲不选他,岂不是错失良机?可若不推辞,等父亲的决定,万一群臣悖逆了皇帝的心意,就是他倒霉。 一阵喧嚣后,殿内重新静了下来。梁总管将冷了的茶换下,端上一碗温润的蜜茶。玄烨不知道,入口时一愣,这味道,只能是出自岚琪的手,不禁在嘴边挂起笑容。 这一抹温和安逸的笑容,几乎让底下的八阿哥误会自己有希望了,可皇帝喝过茶却说:“立太子之事关系甚大,你们有没有好好想过?八阿哥年纪轻,未曾更事,近又罹罪,贪污的银款震惊朝野,是皇家的耻辱,且其母良妃乃罪籍出身,如何与赫舍里皇后相比?立为储君大不合适,你们回去再好好想一想。” 堂上气氛尴尬又紧张,八阿哥的心简直从云端跌落谷底,听到“皇家的耻辱”“良妃乃罪籍出身”等话,更是浑身打战。若非九阿哥在一边支撑他一把,只怕要站不稳,便是其他不相干的阿哥们,都听得心底寒凉。 此时瑞景轩里,佟贵妃、和嫔、密嫔几人,正和岚琪一道量体裁衣,准备做过年的吉服。岚琪问内务府的人,宫里几位娘娘去伺候了没有,听闻已经预备妥当,她才安心。如今分两处住着,又因朝堂上的事对后宫的影响,岚琪最怕有人眼皮子浅做落井下石的事,不愿亏待了那几位。 内务府的人刚刚退下,清溪书屋的小太监就来传话,说皇上的朝会散了,一会儿过来瑞景轩歇着。佟贵妃则拦着问:“昨儿说选新太子的事,今天可有结果了?” 那小太监道:“还没有结果,奴才只是听说,大臣们都选八阿哥,皇上像是不大高兴。” 佟贵妃皱了皱眉,摆手道:“去吧。” 和嫔则起身说:“万岁爷要过来,娘娘和臣妾去密嫔姐姐院子里坐坐吧,密嫔姐姐早起炖了燕窝雪梨,说赏臣妾一口吃呢。” 岚琪不免轻轻推了把和嫔,嗔怪:“就不兴和万岁爷一道坐坐喝茶?” 和嫔嬉笑:“娘娘,那小太监说万岁爷不高兴呢,臣妾可不会哄皇上高兴,贵妃娘娘也不会。” 她们说笑着走了,屋子里顿时清净,环春命小宫女进来收拾东西,方才铺开好些丝绸云锦,怕有线头落在炕上。岚琪站在一旁看她们忙碌,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自言自语道:“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不高兴。” 但没想到,宫女们急着忙活一场,皇帝却不来了。梁总管亲自来瑞景轩请岚琪,说皇上在湖畔等娘娘,岚琪不敢耽搁,赶紧换衣裳预备出门。 正拢头发,抬头见环春抱来珊瑚红的袍子,笑道:“你又胡闹,我可不兴再穿这样的颜色,叫人看着笑话。” 环春低头摸摸那袍子说:“奴婢可是听皇上念叨过,园子里积了雪,鲜亮的衣裳衬着才好看。” 岚琪起身脱下身上的家常袍子,说道:“他都看我几十年了,你再花心思也不新鲜,别惹人闲话。” 环春笑眯眯地看着她,抱着那袍子就是不撒手。 园中湖畔,岸边礁石上积着昨夜的雪。玄烨问身边的人,几时能结冰,想侍奉太后看冰嬉,说话时有人道:“万岁爷,德妃娘娘过来了。” 玄烨循声看过来,岚琪拥着大氅款款而来,风过吹起氅衣,露出底下珊瑚红的袍子,鲜亮又惹眼,他心头一松,便笑了。 岚琪走到跟前,见他目光暧昧,轻声问:“笑什么,不好看?” 玄烨轻轻挑起她的氅衣,从袖笼里挽过嫩白温暖的手道:“好看,但人比衣裳美。” 岚琪笑:“又不正经,就要五十岁了,还当我十五岁?” 玄烨挽着她沿着湖畔走,要带她去看那边的景致,听见这话,笑道:“可朕一直记得你十五岁时的模样。” 这话听来甜腻,岚琪想在心中多回味片刻,未及时出声接上,玄烨反问:“怎么,你不信?” 岚琪巧笑嫣然:“信,从来你说什么我都信。” 玄烨道:“朕的确是哄你高兴才说的,可这话只有如今说才有分量。早二十年,朕说还记得你从前的模样,那不稀奇,如今说起来一晃三十多年,真真不可思议。” 岚琪始终笑而不语,玄烨却不厌其烦地絮叨着那些往事,他乐意说的话,说多少遍都不在乎,可他不愿说的话,往往半个字也不会提起。两人绕着湖畔走了一整圈,皇帝也没有提朝会上的事。之后玄烨回清溪书屋,岚琪独自回到瑞景轩,听下面的人禀告打听来的话,才知道那个和自己谈笑风生散步赏雪景的人,不久前刚在朝会上说出了冷漠无情的话。 环春亦是慨叹,啧啧道:“皇上当众说良妃娘娘罪籍出身,奴婢若是八阿哥,心也碎了。” 岚琪叹道:“父子情,怕是不能够继续了。”想一想方才的光景,更疼惜玄烨,道,“他一句话都没提起,和我走了半天,只说了好些往事。那会儿觉得他是逗我高兴,现在想想,他未必不心痛,未必不是在怀念过去。而他必然是担心,连我都无法承受这句话,怕我觉得他心狠,才不说的。” 环春问:“娘娘会可怜良妃吗?” 岚琪颔首:“有几分。可就算天下人都不理解皇上,我也会站在他背后,反正觉禅氏,从来没在乎过这些。” 正如她所料,良妃根本不在乎什么罪籍什么名声。惠妃如今生不如死,晚年要每天看着儿子被监禁而不得善终,她活着的人生目标已经达到。她做任何事从不需要别人的肯定,别人对她如何评价,几十年都不曾对她有过任何影响。至于八阿哥,如今不需要再利用她,对她来说更是可有可无。 今天皇帝那句话传回宫里时,香荷哭着说八阿哥一定伤心死了,可良妃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而八阿哥一出畅春园,身子就软了,被九阿哥、十阿哥合力送回八阿哥府,直接搀扶到卧房,身子烧得火球一般,找来大夫诊治,众人七手八脚地忙碌着,好半天才见消停。八福晋神情紧绷地站在边上,方才十阿哥告诉她今天朝会上的事,直叫她寒彻心骨。 这会子八阿哥昏睡着,八福晋见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醒,便来请两位兄弟说:“九弟、十弟,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派人找你们,眼下他需要静养,那些事反正和我们也没关系了。”又皱着眉头说,“外头好些大臣门客要应付,你们打发了他们再走可好?” 两人答应帮忙去应付那些人,并说要从宫里请太医,八福晋却阻拦:“太医暂时不必请,等你们八哥醒过来,让他自己决定。” 十阿哥上前道:“八嫂您好好照顾八哥,一定让他好起来,老爷子是糊涂了,今儿说的话明天指不定就忘记了,别叫八哥太伤心,其他几个都难成气候,等老爷子醒过味儿,他就知道离不开我们八哥了。” 八福晋漠然道:“但愿如此。” 可十阿哥的算盘打错了,皇帝不仅清晰地记着他说过的话,隔天听说八阿哥染病,不冷不热地关切了几句,连请太医的话都没提起。之后再问诸大臣选新太子的事,四阿哥却意外地说,既然二阿哥是被魇镇导致疯魔,如今病好了清醒了,不该把他继续监禁在咸安宫里,求父皇开恩降旨,释放二阿哥,还他自由。 虽然附和的大臣寥寥无几,但皇帝却松口了,命人将二阿哥从宫里接来畅春园,当着几位重臣和众阿哥的面,宽恕了二阿哥的罪过。虽然他要继续住在咸安宫里,但不必再被囚禁,只要不坏了内宫规矩,就可以自由出入。 大臣们看在眼里,他们揣摩了几十年的帝心,这会儿见八阿哥被重拳打压,二阿哥却恢复自由,选新太子的事怎么说皇帝都不满意,便猜想皇帝是想复立太子,近在身边的大臣们还不敢贸然提出这句话。倒是又隔一天,蒙古草原各部亲王急匆匆递来折子,请皇帝复立太子,说国有储君,方传承有望。 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既没有训斥的话,也没说他们讲得对。文武大臣们便陆陆续续试探着递交折子,没有太激烈地一下子发出复立太子的声音,可声音越来越多,皇帝却一直不反对,眼看着便是要成事了。 事态如此发展,女人之中少不得要议论,佟贵妃更是一心一意盼着四阿哥有出息,这会儿又要重新扶持太子,她有点儿不高兴,与岚琪抱怨说:“我们那一家子被猪油蒙了心,竟然去支持八阿哥,现在落得里外不是人,真是活该。可皇上自己怎么也糊涂,就算太子是被害的,他那点儿出息,能做皇帝吗?” 但不论是贵妃说,还是别的人嘀咕,岚琪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敷衍过去。倒是这天贵妃与其他姐妹离去,环春来禀告说,十四阿哥这几天的确是时常往来八阿哥府。环春不安地说:“十四阿哥这样子,皇上会不会往后不喜欢我们阿哥了?” 岚琪只是笑:“他关心兄长是应该的,皇上心里有谱。” 且说八阿哥抱病不起,兄弟们都来探望过,毕竟皇帝的态度是一回事,他们兄弟之间并没有什么撕破脸皮的事。就是胤禛也登门探望了一回,只是彼此立场尴尬,说不过几句场面话就散了。 这一日八阿哥精神略好些,吃了药在院子里晒太阳,正想着九阿哥送来的今天朝会上的事,便听见妻子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说:“七哥您这边走,胤禩在院子里坐着呢。” 是七阿哥来探望胤禩,胤禩本以为和其他兄弟没什么两样,没想到七哥却是来告诉他:“宝云病重,我听你嫂子说怕是不中用了,我知道你和宝云的情分,想来看看你,若是你还精神,要不要去见一面。可你气色这么差,还是自己好好养着吧。” 胤禩却吃力地坐了起来,紧张地问兄长:“她怎么样了,之前不是说只是伤风?” 七阿哥道:“上了年纪了,这阵子为了你提心吊胆,见到我就问你好不好,渐渐就病得更重。如今已在弥留之际,你嫂子已经安排下人准备后事,毕竟是你的人,我们不会亏待她。” 八阿哥眼睛通红,伸手紧紧抓着兄长道:“七哥你带我去看她。” 七阿哥稍稍有些后悔,叹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你若不好我就不提了,一时嘴快。罢了,你可答应我,千万别太激动伤心,你这身子看着,真悬。” 但不论如何,胤禩都要去七阿哥府里看一看宝云,即便八福晋也劝他不要太费神。这样出门走一趟,好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又要折腾,可他执意前往,谁也拦不住,病恹恹地走进七阿哥府。后院一处干净的屋子,就是宝云住的地方。 因是八阿哥托付七阿哥照顾宝云,宝云的花销都是八阿哥送来的,七福晋平日时不时关心后院的事,府里无人敢欺负宝云。她在这里也不用做事,做了一辈子奴才,这些年却像主子一般被供养着。 偶尔陪七福晋等府中女眷说话做女红,听到一些外头的传闻,知道八阿哥贤德能干,她一直盼着八阿哥能有大出息,可这一次八阿哥连连遭受打压,把她吓坏了。加之有了年纪,一场伤风发热,就久病至此,再不见好。 八阿哥见到宝云时,她瘦如枯槁,但精神尚清明,睁开眼看到胤禩时,就热泪盈眶,仿佛回光返照似的,好些日子不说话的人,这会子竟开口了,握着胤禩的手道:“八阿哥,您受苦了。” 胤禩在她面前,不自觉地卸下了所有示人的面目,竟是泪如雨下,哽咽着:“你赶紧好起来,宝云,你不能丢下我。” 宝云虚弱地说:“奴婢老了,是该走了,只是奴婢不甘心哪……八阿哥,怎么就这样了,万岁爷不是一直很喜欢您?” 胤禩摇了摇头:“不要提了。” 宝云却再问:“良妃娘娘呢?难道良妃娘娘也不帮您?” 胤禩眼底浮起寒意,更沉重地说:“我们说些别的话,不要提他们了。” 宝云长长一叹:“奴婢以为,良妃娘娘改变主意,会好好待您,虽然她从前待您冷漠,可这些年着实帮衬着您,怎么突然又这样了。” 她说着话,感觉到八阿哥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让她的手指有些发疼,可她不敢说出口,紧张地看着八阿哥,只听他一字字比冰雪还冷,说着:“长春宫的人听见她和惠妃争吵,我还以为她是为了我恨惠妃。可是,宝云你知道吗?原来她一直在利用我。” 宝云瞪大了眼睛,已是弥留的人,几乎用尽了力气,突然软下去,连眼皮都抬不动了,好艰难地才吐出几个字:“果然,她是没有心的。” “这样的话,小时候你常对我说,要我别奢求她对我的关心,可我还是忍不住,这几年她对我好,我就当真的了。”胤禩胡乱地抹掉了脸上的泪水,重新露出坚强的模样,道,“她是我的生母,被生母利用,就当是这辈子,我孝敬她的。” “八阿哥。”宝云止不住流泪,艰难地说,“您那么好,八阿哥,您那么好,为什么……” 可是宝云说着这话,突然一口气缓不过来,胤禩不知怎么办。七阿哥府里的下人手忙脚乱地过来,又是叫人又是喊大夫,胤禩被推搡在了一旁。不久后,这边府里的人有事自然先想到回自家主子,把站在一旁的八阿哥给忘了,他们跑去找七阿哥时床边空了出来,胤禩坐回了病榻边。 宝云就剩下一口气,可还能辨认出胤禩的手。八阿哥握着她的手时,她紧绷的面容顿时安逸了,她再也睁不开眼睛,只能看到眼珠子在眼皮底下缓缓转动。胤禩双目通红,眼泪在打转,稍稍凑近宝云道:“你是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宝云,虽然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我也不算白来人世一遭。” 眼泪从宝云的眼角慢慢滑落,最后几分气色慢慢散开。胤禩感觉到掌心枯瘦的手再没有了力气,他把宝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手却顺着光滑的丝缎落下来,他再放回去,手再一次滑下来。他继续要重复这动作时,七阿哥进来了,一把拦住了他,狠心道:“胤禩,宝云没了,你别动她了。” 胤禩怔怔地望着再无生息的人,幼年时长春宫里的景象一幕幕回到眼前,他也算是被人真心待过的,他在这世上也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对待他。 “胤禩,宝云既然在我府里,你嫂子会帮她办妥身后事。可毕竟是个奴才,你表现得太伤心,把皇阿玛和太后放在哪里,说出去又是祸端。”七阿哥好心劝道,“之后的事,我就不喊你来了,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 “七哥,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要把宝云放在你府里,可你还是帮我了,我很感激你。”胤禩慢慢起身,朝他的兄长深深作揖。 七阿哥轻叹道:“不问你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兄弟一场,你从不求我什么,只这一件事,我当然愿意帮你。我是在阿哥所长大的,而你在长春宫并不比我好多少,和你一样,我明白一个忠心的奴才对自己而言多重要,帮你也是成全我自己罢了。宝云在我这儿好好享了几年福,你总算没辜负她,往后就忘了吧,你还有父母祖母,实在不宜悲伤。” 胤禩又深深作揖,之后在七阿哥的劝说下,离开了这里回家中去。但他病中突然到七阿哥府里跑这一趟,外头多少人看着,必然会传出去。好事的人再往七阿哥府里打听,方知道是多年伺候八阿哥的老宫女没了。 畅春园里很快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和嫔她们这些年轻的,不了解当年的事,以为不过是个有些情分的老宫女。后来听贵妃说,才知道是当年太皇太后赐给长春宫的宫女,后来为惠妃不容,受了几番虐待,因她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八阿哥,代替了生母、养母把八阿哥抚养长大。八阿哥离宫开衙建府后,就把宝云接了出去放在七阿哥府里。 和嫔她们自然要问,为何不放在八阿哥自己府里,更猜测是不是八福晋为人不好相处。彼时都在瑞景轩里坐着,贵妃和岚琪互相看了眼,贵妃才叹息:“你们看到惠妃如今的下场了?细的不说,就这个宝云,也是当年太皇太后为了监视惠妃而放在长春宫的眼线。据说八阿哥离宫时,宝云不肯走,宁愿留在长春宫被惠妃虐待,因为她怕自己会成为眼线,往后继续监视八阿哥。所以八阿哥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把她安置在七阿哥府里了。” 和嫔和密嫔慨叹不已,怯然道:“咱们算是有福气的,来得晚,少了很多这种事。” 而宫里像宝云这般,从太皇太后手下出来的人不少。岚琪身边的环春、绿珠和紫玉曾经都是慈宁宫的人,和宝云也算姐妹一场,现下人没了,她们少不得悲伤。岚琪本体贴她们,想安排她们去送一送,环春却道:“真去了,就坏规矩了,娘娘和我们亲厚,可主子奴才还是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岚琪心里则担心,不知玄烨又要如何看待这件事,会不会近来屡屡斥责八阿哥,为了这件事说他不顾祖母和父母,对一个奴才哀思,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她是真的希望父子间的情意不要继续恶化,万一八阿哥逼急了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如何是好。 果然玄烨也是有分寸的,该计较的事绝不姑息,不值得大动干戈的,他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因宝云是皇祖母的人,玄烨一向厚待伺候慈宁宫的奴才,这一次更是出人意料。说七阿哥和八阿哥对宝云好,就是对太皇太后的敬重,夸赞他们有情有义,更说八阿哥本性不坏,都是被旁人左右才做下错事,传口谕要他好好养病,病愈后重新回朝中当差。 谁也没想到,正担心八阿哥会不会再受斥责时,皇帝却突然转了风向,借宝云的病故,稍稍缓和了父子间的关系。再有太子被释放还了自由,从秋天以来,一直凝聚在皇室的乌云,终于散开了些。一阵阵动荡后,日子已进了腊月,转眼一年就要过去了。 隔年三月初九,关于太子一事,朝廷终于有了决定。因太子之前的错误皆因被大阿哥魇镇蛊惑所致,太子三十多年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实为大清后继之人。所以皇帝赦免太子一切罪过,重新复立二阿哥为太子,福晋为太子妃,一家由咸安宫迁回毓庆宫,下旨谁也不能再提过去一年发生的事。 那之后,皇帝再次大封皇子,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俱封为亲王,七阿哥、十阿哥封为郡王,九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俱封为贝子,唯独八阿哥,皇帝仅仅恢复其之前的贝勒身份,没有任何晋封。但在旁人看来,八阿哥连番受打击,还能捡回一个贝勒的爵位,已是皇帝格外开恩。 令人玩味的是,十三阿哥到底? ??了什么了不得的过错,一直不被皇帝再提起也罢了,当初明明为了抬高他的出身,生母章佳氏临终前连连晋封,死后更是被追封为敏妃。可如今大封皇子,一向得宠爱的十三阿哥,却连一个贝子都没捞着,成年皇子中除了被圈禁的大阿哥之外,就剩他一人和底下未成年的弟弟们一般待遇。而他一向算永和宫出来的,如今皇帝却厚此薄彼,德妃亲生的一个是亲王一个是贝子,养子却是这般境遇。 九阿哥、十阿哥聚在八贝勒府中时,冷笑说:“养子就是养子,十三被关了这么久,那老狐狸精半句话也不说,真是做得出来。就像惠妃待八哥一样,对待养子岂能真心。” 胤禩淡淡的,自从皇帝再提他的罪过和生母的出身后,他对待什么事都淡淡的。这次大封皇子,他得以恢复贝勒的身份,但没有位列亲王或郡王,别人都为他着急,只有他云淡风轻,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如今三兄弟里,十阿哥子凭母贵地成了郡王,明明他是最平庸无能的人,反而比两个哥哥高出一大截。十阿哥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嘲说:“可见这次册封,全凭皇阿玛心情,与个人功过毫无关系,八哥你别灰心,早晚这江山都是你的,又在乎什么郡王、亲王。八哥,我们兄弟从头再来。” 九阿哥亦道:“大家都明白,太子这次复立,老爷子根本就是为了平息朝野上下的声音,他辛苦一生建立的盛世伟业,难道交给那个窝囊废去祸害?我是不信的。这一次废太子,把大家都吓坏了,可再等下一次,大家也就无所谓了,老爷子的算盘,精得很。八哥,日子还长着呢,我们慢慢来。” 胤禩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却是道:“从今往后,你我都要忠于太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人。” 九阿哥、十阿哥面面相觑,却见八阿哥起身往外走,回眸对他们说:“我累了,你们坐坐就回吧。三哥、四哥他们都封了亲王,你们该去祝贺,我身子不好,你们替我带一句恭喜。” 兄弟俩无奈,走出八贝勒府时,突然发现这里自从上次“倾家荡产”地还赃款后,就再也没华丽起来。八阿哥手里有没有钱,他们兄弟都知道,如今连皇帝都说去年的事不再提,可八阿哥依旧过着这样的日子,一系列的事对他打击多大,可想而知。 再看看如今其他皇子的风光,封亲王的,封郡王的,十四还被赐了一座豪华的大宅子,紧挨着紫禁城外,比亲王府的规格还要大,皇帝从不吝啬对于他的宠爱。明明都是儿子,八贝勒府何以如此凄凉。 且说胤禛受封亲王,皇帝赐封号“雍”,人称雍亲王,家里上下如今都称呼王爷,受封归来那一日,阖家上下在前厅向他行礼。毓溪挺着肚子站在一旁,听底下人称丈夫为王爷,亦是满面红光。 之后夫妻俩进宫向岚琪请安报喜时,也不曾提起要指婚年家小姐的事,却在受封三日后,皇帝突然下旨,将湖广总督年遐龄之女年融芳赐婚给雍亲王为侧福晋。而指婚旨意下达的后一天,就是年羹尧离京赴四川上任的日子。 那日接到圣旨,年希尧、年羹尧到雍亲王府来行礼。本来为了年羹尧外放四川的事,胤禛和他见了无数次面了,没想到最后话别时,年羹尧竟成了他的大舅子,二人相见反而有些尴尬。胤禛心里很复杂,最终还是说了句:“你安心去四川,你妹子在王府必然不会受委屈,有什么事我们书信往来吧。” 然而四月末,毓溪临盆时,宫里产育上的太医一个都找不到。永和宫的人去打听后,才知道都被宜妃召去了翊坤宫。环春请岚琪向皇帝求助,岚琪却冷声说:“为了九阿哥此次册封只得了一个贝子,她闹了好久,皇上一直不理睬她,我何必去与她发生争执。她巴不得和我吵一架,我才不要让她如愿。” 说着吩咐底下人准备车马,让紫玉和绿珠分别去宁寿宫、储秀宫禀告,环春则与自己都换出门的衣裳。一刻钟后消息传开,德妃娘娘为了四福晋产子,竟出宫去了。 梁总管把话送到乾清宫时,玄烨奇怪岚琪为什么会这么冲动,才知道太医都被宜妃召走了,不禁冷笑:“她这样闹,儿子就能有出息吗?”一面就吩咐梁总管,“你备下车马,朕一会儿亲自去接德妃回来。” 梁公公愣住,劝说这样不妥当,玄烨笑道:“朕就快做五十年的皇帝了,去接自己的妻子回来,也要看人脸色?” “是是是,奴才糊涂。”梁总管赶紧去准备,这会儿听说太医都回到太医院了,叹笑,“宜妃娘娘真是白长那么多岁数了。” 雍亲王府里,胤禛惊见母亲到来,吓得目瞪口呆,可额娘根本不理会他,径直就进了产房。岚琪知道,再好的大夫也不如有亲人在身边让人安心,毓溪的额娘没了,自己就要替觉罗氏照顾好她。 所幸产妇在孕中就被照顾得极周到仔细,府里原就有稳婆大夫预备着,宫里没人来,也一切井井有条。毓溪挣扎了两个时辰后,顺利产下女婴,孩子嘹亮的哭声振奋人心。她睁开眼时,见婆婆在床边,正拿手巾擦拭自己脸上的汗水,她弱弱地喊了声:“额娘。” 岚琪眼中含泪,安抚道:“孩子抱出去给胤禛看了,是个漂亮的闺女,好孩子,你受苦了。” 毓溪泪如雨下,岚琪俯身将她抱起来,劝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会可惜,额娘也可惜。可这样也好,往后你没有儿子卷入现在胤禛正经历的事中,你就可以全心全意不偏不倚地辅助胤禛。你信额娘的话,有儿有女又如何呢,能相伴过一辈子的,是你的丈夫。” 毓溪渐渐平静,虚弱得也没有力气再哭泣,躺下后便说:“额娘,我想看看孩子。” 岚琪起身出来,见胤禛正小心翼翼地捧着襁褓里的小女儿,念佟在一边搭把手,一直在埋怨:“阿玛,您小心点儿。”她让乳母把小孙女抱进去给福晋看,刚想对儿子说说话,外头来人紧张地禀告,说圣驾正朝雍亲王府来。胤禛大惊,赶紧到门前去迎接,岚琪反而无所谓,等下随玄烨回去就是了。 此时小和子急匆匆跑进来,说圣驾到门前了,但是万岁爷不进门,请娘娘这边忙完了就离府随圣驾一同回宫。 岚琪出来时,胤禛已等在门外,亲自来搀扶母亲上车。玄烨优哉游哉地坐在车里,岚琪见了笑道:“都到门前了,不进去看看小孙女。” 玄烨则朝外头儿子示意后,便让车马前行,似乎怕颠簸着岚琪似的,一路拽着她的手,说起甫出生的小孙女,他笑:“朕是特地来接你回家的,看孙女的事,不着急。” 岚琪笑:“还以为你担心我跑了,追出来捉我回去。” 玄烨眯眼看着她说:“这么多年,从未见你做过这般冲动的事,朕倒不怕你跑了,怕你回去没底气,就赶着来给你撑腰了。” 岚琪得意道:“万一我真跑了呢?” 玄烨不屑地说:“你跑什么呢?”可又道,“便是跑了,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捉回来,你只能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许去。” “一把年纪了,还那么会哄人高兴,可是面上这么大方,回头又讲人家做了错事,要记一笔账,是不是?”岚琪不自觉地露出旁人再也看不到的娇然模样,在丈夫身边,她就是个女人而已,一面又嗔怪,“过几天动身去热河,可别带什么漂亮小宫女回来。” 玄烨贼兮兮地笑着,反而责怪:“谁让你们都不去?” 岚琪道:“太后今年身子不大好,我们当然要伺候在身边,其实我也不想你舟车劳顿地奔波。” 两人双双回到皇城,德妃走得急奇怪,皇帝追出去更奇怪,最不落好的就是翊坤宫了。宜妃为了九阿哥只是贝子爵位闹了很久,这次连人家儿媳妇生孩子都要折腾一下。纵然皇帝高调地去接德妃回宫让人慨叹不已,可更多的话还是指向宜妃,她闹得实在太过了。 九阿哥那般性子,虽然嫌母亲多事,也不会把觉得母亲做错了露在脸上,索性也不来雍亲王府露面。倒是五阿哥拉不下脸,隔天就亲自登门,道喜之余,为母亲那般荒唐的行为致歉。胤禛宽厚,说家中本就预备齐全,宫里太医来,只是锦上添花。 而五阿哥之后,陆陆续续有其他兄弟来道喜。福晋们去探望产妇,兄弟们在前头说话,好久不见的十三阿哥也带着妻妾来了。众人才知道,原来皇帝没关着十三阿哥,只是他不出门而已。 雍亲王府的热闹散去后,众人各自坐车马轿子离开。十四福晋刚刚坐上轿子,就听底下人来说:“十四爷接着要和八贝勒去吃酒,请福晋和侧福晋先回家里去。” 完颜氏不耐烦地嘀咕:“怎么又吃上酒了,还以为他不会再惦记我们家了。”便冷声吩咐下人,“你们跟着爷,别叫他喝醉了,明儿一早还上朝呢,你去问问,万岁爷交代的事,他可做好了。” 底下的人应付着,自然是不会把这些话传给胤祯听的。胤祯和十阿哥到了八贝勒府,九阿哥已经等着了,见了就嚷嚷:“老四家里有什么乐子,你们这么晚才散?” 十阿哥却冷笑:“他们家那么朴素,喜酒都吃得寒酸,我肚子里连个角落都没填上,赶紧让八嫂预备酒菜,我们接着吃。” 胤祯在后头冷着脸,十阿哥才意识到他在,撇撇嘴拉着九阿哥离开。胤禩则吩咐:“你们先吃着,我和十四弟到书房说几句话,等等就过来。” 他们兄弟俩走开,老九端着酒壶望了几眼,回身对弟弟说:“八哥这几天突然又好了,可我瞧着他的神情不大对,有话又不说。” 此时八福晋带人送菜来,两人忙闭嘴不言,这夫妻俩如今貌合神离,早不如从前那般可以随便在她面前说话了。 胤禩带着十四阿哥往书房走,进门后胤祯讨一碗茶吃,正捧着茶碗吹汤面上漂浮的茶叶,但见八阿哥站到了面前。他抬头,果然八阿哥正严肃地看着自己,眼底深深不知蕴藏了什么,却问道:“胤祯,你想不想做未来的皇帝?” 那一晚,九阿哥和十阿哥吃得醉了,也没见兄弟俩从书房出来。 胤祯半夜才回到府里,少不得被妻子排揎,可并不像从前那样与妻子斗牛似的吵一架,反而是妻子说什么他都默默地听着。完颜氏说了半天没意思了,又见他心事重重,问了几句没反应,心里不免担心,忍不住说:“你别和八阿哥往来了吧。” 胤祯却突然道:“谁和他往来,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完颜氏听不明白,心里却暗暗定下主意,回头必要告诉婆婆知道才好。 那之后的日子,宫里宫外都平静而安宁,丰收之秋五谷丰登,盛世太平国运昌隆。朝堂上一切井然有序,阿哥们乌眼鸡似的盯着储君之位的势头,也随着太子一废一立而暂时收敛。只知道十四阿哥越来越得到皇帝重用,几乎随驾同出同进,遇见大事皇帝都问十四阿哥,细微之处还亲自指点,毫不顾忌地向大臣皇子们表现他对永和宫幼子的疼爱。 岚琪起初担心儿子会骄傲自大,比从前更加急躁,没想到皇帝这么“宠”着,他反而比从前好了。在父亲的指教下渐渐成熟,偶尔进宫和母亲说话,也与从前大不一样。 平和的岁月不知不觉流逝,四季交替,隔年忙着太后七十大寿,宫里宫外热闹这件事。匆匆就过了春夏秋,一眨眼,已是康熙四十九年的腊月,日子平静得让岚琪时不时觉得像在梦境一般,奢望着长此以往才好,她始终希望玄烨的晚年,能过得安逸一些。 腊月一过,就是康熙五十年了,皇帝足足做了五十年的皇帝,从古到今也极为稀少,朝野恭贺的话如雪片纷至沓来。可皇帝并未好大喜功自命不凡,正月里元宵节一过,就带着皇子们去通州视察河堤,并沿着河流一直往下走,少说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可世事无常,就在岚琪满心觉得一群儿子跟着去视察河工,必然没事的时候,玄烨却在外头病倒了。 皇帝这一病,来得很急,旧病引发新疾,几乎是白天还好好地和大臣们说着话,夜里突然就倒了。 那时候,只有十四阿哥一个人在身边,玄烨的意识是清醒的,立刻喊住了要去找人的胤祯,只让他把胤禛找来。他们兄弟俩来到身边后,玄烨决定秘密回京养病,但不能让大臣和其他皇子知道。胤禛和胤祯两个人之间要做出选择,谁护送皇帝回去,谁留在这里“护驾”,不能让别人知道圣驾也不在行列之中。 胤禛当时立刻便说:“让十四弟护送皇阿玛回京。” 胤祯没及时反应过来,但四哥的话,却震到了他。这事儿说不准,就是要变天的,皇阿玛若这一病再不能起,皇子们都不在京城,他一个人和皇阿玛回宫,到时候什么事也说不清楚,他若想继位做皇帝,几乎就是一句话的事。等其他兄弟再赶回京城,早就变天了,除非逼宫,大家兵刃相见,可他们这些皇子,哪个手里有足以撼动皇权的兵力? 而宫里有太后,有贵妃和诸位娘娘,太后若偏向新君,朝臣们一定会顺从的。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时间里,胤祯想到很远很远了。胤禛则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说:“路上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让皇阿玛病情恶化,带走所有的太医。不用往这里送消息,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那时候,玄烨意识有些模糊了,兄弟俩不敢再耽搁,在秘密安排下,皇帝被连夜送走。好在此行虽然日子久,但走得并不远,胤祯日夜兼程,总算把皇帝安全送回了京城。 岚琪是半夜里被人叫醒的,小儿子都等不及母亲穿戴整齐,直接冲进卧房就说:“额娘,皇阿玛在我府里,皇阿玛病重了。” 几句话,岚琪顿时清醒,一言不发地穿戴整齐后,跟着儿子秘密离宫进了十四贝子府。玄烨在胤祯的屋子里睡着,完颜氏一个人带着太医守在那儿,年轻的媳妇慌得脸色苍白,一见岚琪就含泪,反被婆婆勒令说:“不许哭,皇阿玛没事的。” 太医们围着皇帝转了一晚上,岚琪默默地坐在一旁,她刚来时就看过玄烨,他的脚肿得连靴子都脱不下来,直接拿剪刀剪开的。太医们都黑着脸不敢说话,都知道一开口,就是坏消息。 所有人都在等,等待皇帝康复的奇迹,能用的药都用了下去,连洋大臣们进献的西洋药,也斟酌着用了些。可是皇帝睡得很沉,真怕他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完颜氏端着汤碗进来,看到婆婆石雕一般坐在边上,轻手轻脚走来,劝道:“额娘,您好歹吃点儿东西吧。” 她话音才落,突然听见床榻上传来咳嗽的动静。 完颜氏但见方才还仿佛石雕一般纹丝不动的婆婆,迅疾从眼前闪过,等她意识到似乎是皇帝醒了,婆婆早已立定在床榻边。 岚琪看到玄烨睁开了眼睛,玄烨亦看到她出现在眼前,四目相望,情绪万千,玄烨却只虚弱地道一声:“想回永和宫。”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十章 兄弟的选择 这床这帐子,他眼中所见的一切,都不是永和宫的模样,纵然他未必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可醒过来头一个念头,只想回自己的家去。 岚琪立时点头答应:“这就走。” 而日夜兼程赶路的胤祯,因疲惫到了极点,把母亲送到父亲身边后,倒头就昏睡过去。此刻仍在深沉的睡梦里,他提心吊胆了几天几夜,母亲在身边,终于安心了。 岚琪在儿媳妇的指引下过来看儿子,胤祯半条胳膊露在外头,高大的身子,霸道地斜着占据了整张床。岚琪含笑给儿子盖上被子,回眸问完颜氏:“他如今的睡相还是这么不老实?你们伺候着,怕睡不好吧。” 完颜氏脸红,羞赧地说:“反正我们个子小,缩在角落里就够了,他身边有人时,还算老实。” “小时候就拳打脚踢的,和胤祥睡在一起时,胤祥总也缩在角落里让他,乳母们一晚上不知要给他盖几次被子。”说起儿子小时候的事,再想他辛苦几天把父亲送回来,方才对着玄烨丝毫没展露情绪的人,此刻却是热泪盈眶。 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没有让更多的眼泪滑落,她方才对儿媳妇说过,不许哭。 “你好生照顾胤祯,管好家里的人。”岚琪冷静地吩咐完颜氏,“这事儿不知能瞒多久,这么大的动静,早晚会被人知道,就是传出去也不怪你们,但多小心些总没错。” 儿媳妇仔细地答应着,之后便帮着婆婆搭把手,大费周章地再将皇帝护送回永和宫。玄烨也是此刻才知道,他在十四的家里。在外头倒下时,他吩咐好让老四和十四选择谁走谁留后,意识就有些模糊了。如今看来,是老四留在了那里应对之后的麻烦,而十四回来了。 皇帝身边的太医,是举全国之力选出并培养的最好的大夫。岚琪很清楚,玄烨若是治不好,怎么强求也没用。在儿子府里也好,回到永和宫也好,她始终冷静地看待太医做的一切,没有着急乱插嘴。但她衣不解带地陪过日日夜夜,几乎不记得过了多少天,自觉身子也快撑不住时,玄烨脚下的虚肿终于开始消退,脸上也红润了。 岚琪的身子不算好,但她只是孱弱些,没有大病症,玄烨却是身有旧疾,一倒下就是大问题。这一次巡视河工,离京虽不远,可他数次登岸步行,一走就是几里路,还涉水亲置仪器,定方向,鼎椿木,亲力亲为。太医对德妃说,怕就是这么累着的,水里不干净,天还未转暖,皇上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但总算度过了危险,这天命之子去鬼门关逛了一圈,阳寿未尽,阎王爷也不敢随意收,又被他请回来了。 玄烨已经能坐着自己吃东西了,更不用说意识清醒,早早就开始派人去打探外头的消息。得知“圣驾”已经在回京的路上,胤禛对诸位皇子和大臣宣称皇帝此行累了,要走得慢一些且不见大臣,一直把守着这个秘密。 而胤祯本可以进宫来看看父亲,但因为随行队伍里的阿哥们开始怀疑他“失踪”的事,已经有人多番来十四贝子府上打听。胤祯已不住在自己家里,秘密地住在了完颜氏的娘家,果然贝子府有人来打听过,幸好他离开得早。 四五日后,“圣驾”已距离京城没多少路程。岚琪也在稍事休息下恢复了精神,玄烨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但岚琪听太医的话要他悠着点儿,终究是把他关在屋子里不让出门,两人彼此说说贴心的话打发时间,倒也是很久没有这样,简简单单地待在一起。 这一天,外头送来密折,岚琪拿给玄烨后,就去桌边磨墨,正想问玄烨要不要送到床边,环春急匆匆进门道:“娘娘,宜妃娘娘来了。” 岚琪皱眉:“她一个人?” 原本岚琪这几天不能出门也不接待姐妹来串门,是对外宣称她闭关礼佛的,宫里的妃嫔倒也识趣,无一人来打扰过。但岚琪总悬着一颗心,外头早晚会有风声传进来,就怕有人进来闹,虽然闹出来也没什么,又有谁敢指责皇帝的不是。可那样就明摆着皇帝关键时刻,只信任永和宫,对于其他皇子来说,不啻是很大的打击,他们都被父亲排除在外了。 这样一来,胤禛和胤祯在兄弟之中,就真的难做了。所以即便玄烨好了,他也没有打算捅破这层纸,这事儿不管怎么谣传,只要皇帝不承认,别人就未必敢信。 岚琪放下笔墨,在镜前理了理妆容,便要出去应付宜妃,玄烨却笑:“你说在礼佛,既然礼佛,又何必去见她?” “是啊。”岚琪一怔,她急了,就没仔细想。 “宜妃必然是听说什么了,可若是风言风语,她不见得有胆子来闹你,想来,也一定会撺掇其他人陪她。”身体康复,玄烨的目光又深邃锐利起来,冷冷地说,“应该是九阿哥给她送的消息,让她来确认朕是不是已经回来,她不敢和别人一起来,就自己来看看了。” 岚琪皱着眉头,皇帝则冷静地吩咐环春:“说你家主子在礼佛,不能打扰,让她回去吧。你们把着门别让她进来,她问什么话,都装傻不知道,先打发了。” 环春会意,定一定心神,就去对付宜妃。果然如皇帝所料,宜妃问东问西,问永和宫里为何有浓浓的药味,一双眼睛总是往里头瞟,想要看出什么似的。但环春老练沉稳,硬是把人打发了。 之后环春去查了查宜妃的行踪,果然她好端端的,带着宫女把宫里上下都晃了一遍。旁人自然不知道她在找什么,可岚琪和玄烨都明白,她应该就是在找皇帝。 宜妃这一闹,岚琪不免心神不宁,她担心的是还陷在众阿哥臣子中的胤禛,万一他们在路上发现皇帝不见了,真真不知会闹出什么来。玄烨见她如此,索性也谈这件事,问岚琪:“儿子跟你说,是他哥做的决定?” 岚琪应道:“从宫里去贝子府的路上,胤祯说了大概,说你提出让他们俩一走一留分工后,胤禛立刻就让他护送你回来。胤祯说,等他回过神,这事儿就算定下了。” 玄烨示意要果脯吃,撕了一小块给喝多了药而苦涩的嘴里换换滋味,回忆着自己昏迷前的事,两个儿子站在跟前。很多年了,因为大阿哥和太子,还有八阿哥九阿哥他们做出寒心的事,玄烨很久不再信任自己的儿子。可那一刻,他却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儿子们,其实当时他觉得自己未必还能活下去,只是不愿死在外头,哪怕回来看一眼岚琪,他也死而无憾了。 幸好他操劳的命还长得很,这会子又不得不操心那些事,想象着胤禛在外头,如何与那群虎视眈眈的兄弟周旋。 “如果你来选择,会让谁送你回来?胤禛,还是胤祯?”岚琪问。 “胤禛吧。”玄烨淡淡地笑,“万一朕死了,他在身边,一切就顺理成章。” 听得“死”字,岚琪心头直颤,但玄烨又说:“朕估摸着,那一瞬间胤禛做出选择,没想什么继承大位的事,他当时一定是觉得,把十四留在那里,他应付不了那些狡猾的老臣还有咄咄逼人的阿哥。老九老十他们一定会死缠烂打,十四浮躁些,若想拼死守住秘密,大概就要和他们打起来了。胤禛自己的性子不见得最好,可比起胤祯来,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岚琪不言语,心内默默感激上苍给了她一双好儿子。但玄烨沉思了须臾,又道:“不知胤禛醒过神回过味来,会不会担心万一朕有个三长两短,胤祯就在京城自立为帝,你说他想起来,是什么表情?” 岚琪嗔怪:“都什么时候了,还拿儿子们打趣。” 玄烨却道:“朕出门前,在太后那里放了一道密旨,万一有什么事,太后会根据那道密旨废除太子,马齐手里另有密旨,会立胤禛为皇帝。” 岚琪听得心惊肉跳,原来玄烨早就安排好了。 而玄烨则道:“虽然老天爷又让朕活下来了,可不能不为之后的事做安排。这一次他们回来,朕该考虑废太子了,没有太子,立新帝就少一层阻碍,这事儿不能再耽搁,朕下一次病倒,不知还有没有命活过来。” 岚琪一言不发,玄烨见她神情紧张,不免笑道:“怕了吗?” 岚琪摇头,反是道:“会担心儿子们,可对于你,我在胤祯家中就想好了,生死不可怕,你活着我就陪你,你死了,安排好后事,我也……” 玄烨将手指抵在唇间,一如年轻时哄她般要她别再说下去,眼眉间满是笑意,另一手稍稍张开了怀抱。岚琪起身挪到他身边,玄烨将她抱满怀,轻声说:“这样就满足了,满足了。” 皇帝的胸怀,已不似二三十年前那样宽厚坚实,中年时玄烨怕发福伤身,努力锻炼身子恪守起居饮食的规律,如今却因年老而自然地开始消瘦,再也胖不起来了。 且不知是儿子们一个个高大健壮显得他不再那么伟岸,还是消瘦让他看起来不如从前,但皇帝确实老了。可是作为丈夫,他守护着自己的力量却从未改变,即便前些日子他沉睡在病榻上,不能这样拥抱自己,在岚琪心里,他也是自己坚强地活下去,坚强地面对一切的勇气和支柱。 “这辈子到了你身边后,我每一天都满足,满足得怕用光了三生三世的福气,下辈子无法再遇见你。”岚琪面对病中的玄烨不曾落泪,此刻却略哽咽,如年轻撒娇那般软乎乎地说着,“你可要抱着我呀,紧紧地抱着我。” “大概我们这样的人,生生世世都要绑在一起。”玄烨轻松自在地笑着,“就怕下辈子成了个没用的凡夫俗子,连金簪珠花都没钱给你买。” 岚琪道:“只要没有三妻四妾,荆钗布裙我也守着你。” 玄烨大笑:“你就是小气。” 岚琪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摊手道:“说好新铸的官银赏我,银子呢?我连响声都没听见。” 玄烨哭笑不得,嫌弃地说:“下辈子若真是荆钗布裙,你还能守着我?” 他们便这般腻歪地过了两三天,没有三宫六院,也没有皇子大臣,更把年龄抛在脑后,返老还童般重温当年岁月。但三天后,仍旧要回到现实里去。大部队入京了,皇帝“回宫”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而直到皇帝的轿子抬进乾清宫,胤禛也没有让任何人接近圣驾,这些日子承受了多少压力自不必说,可那一刻事情办成了,他圆满了。 玄烨曾对岚琪笑说,胤禛若醒过神想起来让十四送圣驾回京,很可能错失帝位,他会是什么表情。实则是,胤禛没听见这句话,若是听见而又能对父亲不敬的话,他一定会说:“皇阿玛,您来试试就知道了。” 他从乾清宫离开,径直回了亲王府,把毓溪抱在怀里好久都不说话。毓溪被他箍得生疼,忍不住叫疼了,人家才松手。之后再听丈夫说这段经历,也是心惊肉跳的,自言自语:“怪不得额娘突然闭关礼佛了,没头没脑的,都没和我说一声。”但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心思,反是她在胤禛面前提起,“万一皇阿玛有什么事,十四弟把自己封作新君,你怎么办呢?” 胤禛一愣,呆呆地看着妻子,一路来的紧张应对,他的脑袋根本没有余力去想别的事,这会子猛然听得这句话,真是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了。闷了半天说:“我当时是想,十四对付不了那些人,我平时就面冷,他们未必敢对我如何。可是胤祯经不起挑拨,万一打起来队伍就乱了,还藏什么遮什么,谁都会知道皇阿玛不见了。” 如今天下太平,毓溪也不用危言耸听,笑着问:“十四弟若做了皇帝,我们会怎么样?” 胤禛皱眉想了想,苦笑着轻声道:“总觉得,难。” 毓溪不解:“什么难?” 胤禛晃了晃脑袋:“说不上来。” 且说皇帝安然无事回到京城,如往年出门归来一般,一两天后朝政就恢复如常。纵然传言满天飞,可大臣们在乾清门看到皇帝精神矍铄地坐在上首,那些谣言说破天,过去了的事,提起来还有什么意思。不管是真是假,不管皇帝怎么看待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他们都输了这一局。 那日朝会散后,才离开皇城,九阿哥就追着胤祯来,质问道:“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怎么一声不吭就不见了,你知不知道,我们都以为你被老四杀了。” 幸而周遭没什么别的人,可这句话实在太荒唐,八阿哥本不想管九阿哥的怒气,也想多少能给十四阿哥一个警醒,可九阿哥这么无所顾忌地说出来,直叫他揪心,不得不上前劝说,与九弟道:“十四弟必然是去为皇阿玛办差的,总有我们不能知道的事,你何必这么怒气冲冲。” 九阿哥冷笑:“我不是怒气冲冲,是人家不把我们当兄弟,我们一心一意扶持他呢,他怎么对待我们?这事儿往深里说,万一真是老四杀了他又挟持皇阿玛,到了京城一道圣旨下来,我们怎么办?” 八阿哥见胤禟越说越离谱,示意十阿哥把他拉开。十阿哥倒是听话,可上前来时,也忍不住嘀咕:“有什么了不得的差事不能告诉我们,难不成你想自己做了皇帝,把我们甩开?” “胡说八道!”胤祯忍不住了,突然怒吼一声,把离得有些远的人都吓着了,纷纷疑惑十四爷这么怒骂,到底冲着谁? 而对胤祯来说,他日夜兼程护送皇阿玛回京,那一路上的辛苦和彷徨,不知要对谁去说。把阿玛顺利交到额娘手里,他倒在床上的一瞬,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的确在哥哥要他走时想过那些事,可后来满心盼的,就是皇阿玛能好起来。他内心还有懦弱的一面,他不知道真的出了那样的事,该如何去面对。 可是现在,九阿哥十阿哥却把一切说得那么轻描淡写那么不堪,他和四哥在这段日子里背负的压力,反而成了他们嘴里篡位夺权的野心,真他妈不是东西。 老九老十都被十四震住了,知道他的脾气,再惹下去了不得,十四说不定会冲进皇宫把刚才的话都告诉皇帝。他们俩悻悻然退开,八阿哥内心也是五味杂陈,分开时只说了句:“你办差辛苦了,好好歇着。” 可他明明知道,十四好几天前就出现在了京城,还没住自己家,住去了十四福晋的娘家,必然是掩藏什么。可他没有接近真相,未亲眼看到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谜团。 除了这些事,他身上还有个麻烦,不知怎么一回到京城,下人就跟自己说,八福晋在延禧宫闹了一场。一个皇子福晋,居然在宫里教训奴才,虽然娘娘们没对此指摘什么,可胤禩心里实在硌硬得很。 他们在宫门外散了,但十四阿哥那声“胡说八道”,却口口相传进了乾清宫。皇帝把太子叫去说话,问起这一路的事,胤礽心如止水,平静地叙说那些事,更道:“儿臣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找四弟麻烦时,想把儿臣推在首位。别的不说,儿臣相信四弟的为人,绝不会做弑君夺位的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儿臣装病,什么事也没掺和。但是照皇阿玛如今说来,这一路,老四实在是辛苦了。” “你也觉得朕不在队伍里了?”玄烨问。 “一半一半,没亲眼看到,终归是不确定的。”胤礽道。 “你就没想过……”玄烨试探着,但没具体说是什么,目光深深地刻在太子的身上。他最近越来越觉得,太子若三十多年来就是这样该多好,可惜现在来不及了。 胤礽却是笑道:“皇阿玛,儿子 满心盼着再次卸下这太子的身份,和妻儿平静自由地度过余生,连一点点差事都不愿再负担。皇阿玛,他们背地里骂我是窝囊废,儿臣觉得没什么错。” 玄烨哼笑:“朕培养了你三十多年,就换来这句话。” 胤礽竟是笑:“大概是皇阿玛帝王生涯中,唯一的失败。” “混账。”玄烨笑骂。 他们父子,再不是从前敌对的模样,如今的胤礽是他的儿子,单纯是个儿子,连皇子都不算,更不要说什么储君了。玄烨心里多少是愧疚自己没能让胤礽出息,对不起赫舍里皇后用生命换来的孩子。但想到他余生能脱离帝王家束缚,过得安然自得,总算是一份安慰。 “朕喊你来,是想告诉你,那日子就在眼前,之后你们搬回咸安宫。朕在一日,没有人会为难你,来日新君即位,朕也会立下遗诏,绝不亏待你。”玄烨把话说得很透彻了,而太子早就被架空,便是他死性不改仍旧想谋求什么,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连把这种话去告诉别人的机会也没有,而说了对他没好处,他并不傻。 太子退下后,玄烨一个人静了许久,等梁总管悄悄进来看看动静时,才把人喊下,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延禧宫近日来在做什么,良妃如何了。” 梁总管领命,刚要走时,又被皇帝喊下,问他:“这一路,你眼里看着那些皇子,心里作何感想?” 梁总管呆住了,其实他想到了皇帝会问自己,可是说太多对自己并没有好处,两天来皇帝什么也没提,他以为这就过去了,可皇上还是问了。 “他们没来贿赂你,让你说好话?”玄烨问。 “万岁爷圣明。”梁总管一脸低沉,垂首慢慢将这一路的事说了。他自然不可能背叛皇帝和四阿哥,可是那纷至沓来的质疑和盘问,让他几乎招架不住,梁总管说,“万岁爷,四阿哥这一路,真真不容易。” 玄烨颔首:“朕知道。” 梁总管又道:“阿哥们大臣们,但凡见着奴才,就会盘问,无一不是气势汹汹,威逼利诱什么样的都有。只有八阿哥不同,那日像是无意中和奴才遇上的,八阿哥只字不提为什么四阿哥守着您不让别人见的事,只是问皇上饮食起居可好,让奴才代为转达他的问候外,就没有别的话了。” 玄烨神情冰冷,但问:“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可是……”梁总管眉头紧锁,他也老了,虽然还硬朗得很,比他师傅当年还强些,到底也是老头子了,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他眼中透着寒意,道,“可是据奴才所知,八阿哥去查了随行队伍里,粮食菜蔬茶水等的供给,查了您每日进膳用多少粮食蔬菜,每日饮茶吃药用了多少泉水。皇上……这上头,您没来得及提起来,奴才也疏忽了,你刚离开两天时,御膳上什么都没动,虽然后来想起来了,照旧每日让准备御膳茶水,可八阿哥若是细问,其中有两天是空白的,您莫名其妙地不吃不喝,谁都会觉得古怪。虽然奴才不该说这种话,可万岁爷,八阿哥的心思实在太深了。” “辛苦你了。”玄烨冷笑,挥手示意他下去,且吩咐,“往后的日子照旧当差,不要太辛劳,保重些身体,朕还有重任要交给你。此外再费些心思,提拔一些聪明能干的年轻人,你师父慧眼选了你,你也要看清楚什么人能用,什么人不能用。” 梁总管伏地谢恩行了大礼,默默退出去。可皇帝眼中的失望他看得清清楚楚,虽然这事说不上对错,八阿哥他们想求证也在情在理,可做儿子的那样想方设法地算计老子,换谁都寒心。 而圣驾“归”来,诸位阿哥离京那么久,自然要各自进宫向母妃请安。这事儿本没有定数,阿哥们自己择日子进宫便是,或有不耐烦的不来,也没人去计较。 永和宫这边,这天胤禛派人传话说要来请安,岚琪一清早就让小厨房准备膳食。毓溪独自先进宫,婆媳俩眼巴巴地等着乾清门散了,待胤禛和胤祥一道来,两兄弟坐着吃饭。环春的手艺是胤祥孩提时的记忆,香得他狼吞虎咽,胤禛不免笑他:“弟妹在家,不给你饭吃?” 胤祥塞得满嘴食物,口齿含糊地说:“她都不会做饭。” 一家子乐呵呵的,待吃得六七分饱,筷子就慢下来了。毓溪说她新学了一道汤点,要亲自去做来给大家尝尝,便与环春往小厨房去,自然也是她有眼色,好让母子自在地说些话。 岚琪才得以对儿子说:“这一路辛苦你,额娘很骄傲。” 胤祥在旁抱怨:“额娘,四哥连我都不说,那些人又来缠我,弄得我里外不是人。” 岚琪笑道:“就是你在他身边,额娘才放心。” 胤禛脸上,有卸下重任后的轻松,提起十四弟来,则与母亲道:“胤祯到底是长大了,额娘,您可以放心了。” 一走一留的选择,兄弟俩没多说半句话,却有了最大的默契。这次的事得以妥当,岚琪心中的欣慰难以言喻,多希望他们能一辈子兄弟连心。可她明白,这次事出突然,两个儿子都心怀坦荡,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当时当刻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保护父亲周全。等冷静下来,他们回想这一切,以及将来能冷静面对时局变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取舍时,他们就该想自己的事,不会再这么默契了。 便如今日,胤禛和胤祥来吃饭,十四终究是没跟着来。岚琪原本还多备了一双碗筷,是环春悄悄收下去了。 这一次的事有惊无险,可才消停不过两日,宫里又起风波。 太皇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就嘱咐过岚琪,绝不能让宫里出现苟且之事,不论是谁都不能心慈手软,不能让皇帝戴绿帽子。可是岚琪一直知道,觉禅氏是特殊的存在,她身体上没有背叛过皇帝,可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这座皇城。到后来,玄烨甚至利用她对纳兰容若的痴情,明知道自己的女人心里想着别的男人,也无所谓。 岚琪曾因此减弱了心中的负罪感,却怎么也没有想过,二十多年后,本该埋在尘土里,本该随风而逝,本该因为觉禅氏笑着看惠妃不得善终晚年凄苦而烟消云散的时候,竟然被人重新挖了出来。 谣言迅速散开,岚琪几乎是一夜醒来后,环春就告诉她,外头谣传皇上当初好好地宠爱着良妃,可突然翻脸盛怒,并几次三番当众说她是罪籍出身的卑贱之人,甚至连带着八阿哥被打压,原来是因为良妃有与人私通的嫌疑。 自然这都是谣传,皇帝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反正这种事不论真真假假皇帝都不会承认。可是对八阿哥带去的影响,对延禧宫的压力,几乎可以把人逼死。 连八阿哥都失了态,急着进宫向良妃求证,奈何延禧宫大门紧锁,良妃谁也不见。八阿哥又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皇帝不追究已经是给他面子,回头要是再闹出什么怀疑他身世血脉的笑话,胤禩真是要走投无路了。 这一阵风吹了好久,是比起什么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更让八阿哥抬不起头的事。兄弟之中也有人笑话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为此都不知和人吵过几次,宜妃不让九阿哥和八阿哥往来,他们母子也几乎翻脸。 可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延禧宫却如无人之境,谁也不知道良妃窝在延禧宫里,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一切的。 七月过半,这一年夏日走得急,七夕之后天气就越来越凉爽。玄烨年初大病一场,将养了大半年,自觉精神更比从前好,见秋色宜人,渐渐便有些坐不住。 几次三番在岚琪面前表白他想出去逛一逛的心思,岚琪看他可怜又心疼,叮嘱他不可以骑马不可以劳累,玄烨说不如一起出去,她还能看着自己,便大手一挥安排行围狩猎。此番不去草原那么远的地方,就在京郊围个场子热闹一番,之后就去畅春园住着,过年再回来。 后宫妃嫔大多随驾,让人意外的是,连延禧宫的良妃都跟着出门了,但只有德妃娘娘见过她与她说过话,此外良妃不是在马车里就是在帐子里,再没有别人看见。 而八阿哥见机会难得,十分想在猎场里和母亲见一面。 早年行猎,阿哥们个个儿意气风发,策马奔腾能扬起几丈高的沙尘。但如今年长的几位都年过三十了,没有了二十啷当岁那会儿的拼劲,骑马上猎场,更多的是想着如何哄皇帝高兴,哪儿有心思和猎物较劲。唯剩下那几个弟弟,还会挥舞着鞭子冲进去,正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此行要逗留两个晚上,第一天白昼的热闹过后,夜里篝火冲天歌舞升平,皇帝偕众妃嫔与群臣同乐。臣子后宫都好久不见皇帝如此高兴,更加小心翼翼地侍奉着,不敢给皇帝添半分堵。 皇帝身边是女眷,女眷们往下是皇子宗亲,再往后才是文武大臣,隔得老远,大臣们不免要对皇帝身边的妃嫔评头论足一番。而今尊贵的几位,年纪都不小,安安静静坐在一侧,陪在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是和嫔、密嫔几位。她们也不再是十几岁年华,细想一下,皇帝这些年并无新宠,永和宫地位稳固之外,转来转去就这几张脸。而一些暖过床的宫女,根本不配在这种场合露脸。 议论到延禧宫的传言,且说此番良妃随行,但今晚并未列席,就又成了一个话题。联系到皇帝近年无新宠,很多人都赞同一个说法,就是怕新宠年轻心思浮躁,别勾搭上了皇子们,让皇帝一把年纪了再被扣一顶绿帽子。 热闹之中,八阿哥不知不觉退出了坐席,以巡视关防为借口,带着侍卫到周边去走了几圈。之后见宴席上没人惦记起他,犹豫再三后,与侍卫分别,只身一人往良妃的营帐而来。 妃嫔们的营帐,是七阿哥提前带人来搭建好的。胤禩知道这件差事在七哥手里,便央求他将良妃的营帐上做个记号,好让他顺利找到母亲所住的地方。此刻夜色深深,没有篝火照亮的地方,几盏灯笼几束火把隐隐约约照着路,时不时有侍卫巡防而过,八阿哥都巧妙地避开了。 照着七阿哥留下的记号,顺利找到了母亲的营帐,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难道这会儿工夫,母亲已经安寝了?他立定在门前想了好久,自己上一次见额娘是几时?这两年的除夕元旦,她都不曾露面,胤禩甚至一度怀疑,母亲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 正好有人打起厚重的门帘出来,乍见门前站着个男子身形的人,那人吓得失声惊叫,胤禩忙道:“是我。” 出来的人,正是香荷,她手里捧着洗脸盆,似乎刚伺候主子洗漱,细细辨出来者的确是八阿哥,才松口气道:“八阿哥您这么出现,真是把奴婢吓坏了,如今奴婢连太监都不让进延禧宫的门,娘娘礼佛清修这么多年,怎么就惹出那种官司。真怕您现在来一趟,明天早晨就又有人传,说娘娘在营帐中私会男子。娘娘真是太委屈了,万岁爷也不给做主。” 胤禩听得眉头紧蹙,不想与香荷多说什么,只问:“额娘睡了?” 香荷道:“才躺下,八阿哥您等一等,奴婢进去问问。” 胤禩却拦着说:“不必问了,我们母子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你在这里守着,我进去就……” “你不必进来,我不想见你。” 可突然,熟悉但久违了的声音响起,母亲似乎就站在门帘后头。一道帘子,把骨肉亲情生生地隔开了。 “娘娘,八阿哥都到门前了。”香荷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甚至伸手想去挑起帘子,可她还没摸到手,主子就在帘子后说:“多少人盯着你看呢,我已是一身恶名,你又何苦来做个孝子?被皇帝厌弃的人,你也该厌弃,这才是君臣之道。” 香荷的手哆嗦着,终究没敢去挑起帘子。秋未深,却感觉到身边的人一身寒气,她稍稍侧身来看八阿哥,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可眼眸里微弱的光芒,无不诉说着他的无奈和痛苦,亲生母子,为何到了这般地步? “额娘,请保重身体。”胤禩终于出声,他没有强求。 “八阿哥。”香荷热泪盈眶。 “你好好伺候娘娘。”胤禩吩咐,“香荷你也有年纪了,自己同样要小心,你若有什么事,额娘身边再没有人了。” “是,可是八阿哥,您……” 香荷的话没说完,落寞的人已转身走开,周遭太黑暗,不消片刻就再也看不到身影。她捧着脸盆不知该怎么办,里头主子的声音又道:“你歇着去吧,我这里不需要伺候了。” “娘娘。”香荷哭着道,“八阿哥到底做错什么了?” 可是里头再无声音,香荷等了好久也没见回应,唯有抹了眼泪退下。 那一夜,营地里安然无事,隔天皇帝要观众皇子皇孙及宗室子弟赛马,年轻的福晋郡主小姐们也会凑个热闹。岚琪的帐子里,十三十四家的一大早就过来侍奉婆婆洗漱穿戴,绿珠带人摆上早饭。她们离得略近一些,便等着外头来人传话,不知皇帝今日是怎么安排的。 大半个时辰后,才有人送来消息,说是请娘娘福晋们一起到大帐去,看看今日哪一位能得头名。 岚琪带着儿媳妇逶迤而来,各宫女眷都在了。她刚刚到佟贵妃身边,就有延禧宫的小宫女来请安,说她家娘娘身子不适,不来观赛。 宜妃在旁说风凉话:“知道身子不好,就别跟着出门。” 没有人理会宜妃的话,也没有人愿意谈起良妃,年长的都看透了,年轻的没那资格和胆量。气氛正有些尴尬,太监来禀告说诸位皇子前来行礼,福晋们都纷纷起身等待,便见众阿哥穿着骑马装依序而来,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做娘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各自殷切地嘱咐他们骑马要小心。 弘明正坐在岚琪怀里,原本活泼好动缠着祖母要这个那个,忽然见父亲和叔伯们来,一下变得规矩老实。胤祯却还像模像样地上来拍拍儿子的脑袋说:“给我老实待着,要是淘气不听话,回去结结实实揍你。” 小弘明把脸埋在祖母怀里,不敢看父亲。岚琪自然心疼孙子,责备胤祯:“自己还毛毛躁躁的,倒会训儿子,一会儿骑马稳当些,你就爱横冲直撞。” 母子说话时,岚琪原本是转过脸要去看胤禛和胤祥的,不经意地发现不远处一束目光正看着自己,她几乎与那人四目相对。竟是八阿哥不知做什么,一个人站在那边,似乎一直都在看着岚琪这里的动静。她心里觉得奇怪,可再转过目光,八阿哥已经走开了。 之后再叮嘱胤禛和胤祥几句,便催他们赶紧离去。众阿哥陆陆续续都走了,荣妃对岚琪感慨道:“那会儿大阿哥还没有弘明大,太皇太后终日带在身边,我们也是来这里陪皇上行猎。惠妃说,盼着大阿哥将来长大,能和皇上一道骑马打猎,眨眼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却物是人非。” 岚琪怕弘明听着大人的话心里犯嘀咕,回头不清不楚地传出去,儿子们听了不知怎么想,便让环春领着去找其他孩子玩,自己把被孙子蹭乱了的衣衫理一理,满不在乎地说:“姐姐在,我也在,皇上安康,儿孙满堂,何来的物是人非?” 荣妃眼神微颤,但旋即便笑:“说得好。” 此时场下号角长鸣,皇帝走上前,众妃嫔及宗室女眷皆起身行礼。皇帝站在高处,阿哥和宗室子弟们整齐地站列在底下,他们身后有侍卫牵着马 ,见皇帝上前,纷纷单膝跪地山呼万岁。 玄烨抬手,梁总管捧上黄绸铺垫的漆盘,金灿灿的绸缎上卧着一把炫目的匕首。皇帝朗声道:“得了头名的,朕赐御用短刀。末名的,就去上驷院,给朕养半年的马。” 笑声骤起,底下兄弟们不知说什么,十七阿哥嚷嚷着:“我才不会是末名。”又是惹来一阵笑声。 玄烨轻咳一声,周遭顿时静下来,便有人来请皇帝发号施令。而场下众人纷纷从侍卫手里接过缰绳跨马而上,马蹄声此起彼伏,慢慢都走到了起跑之处。 女眷们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两步,勤贵人因听见儿子在底下嚷嚷,伸出脑袋看了看。荣妃正好与岚琪道:“十七阿哥不小了,勤贵人心里一直很忐忑,终归是我们来为她做主的。” 岚琪颔首笑道:“十七阿哥聪明懂事,万岁爷一直说要找个好人家的姑娘,我心里有一个人,就是怕勤贵人不乐意。” 她们正说着话,皇帝突然发号施令,但听马蹄声震天响,把荣妃和岚琪都惊了一跳。那边十三福晋和十四福晋像小姑娘似的激动着,岚琪眯着眼睛在尘土里寻找儿子们,果然是胤祯胤祥冲在了最前头。 赛马要跑到前方的树林里,拿到挂在某棵树上的令牌再跑回来交给皇帝才算赢。跑得快是好,可进了林子能不能找到令牌,就要看运气。宜妃不高兴地说:“万岁爷就爱找事儿,这下子兄弟几个一道发现令牌,难道要打起来互相抢吗?” 这话没轻没重,说的却是事实,连岚琪都提起了心,生怕林子里出点儿什么事。而宜妃喋喋不休,等众人归座后,又酸溜溜地说:“德妃娘娘那儿,还不是早就知道东西挂在哪棵树上,四阿哥十四阿哥不会走冤枉路,就我们那几位阿哥,傻乎乎地满世界转悠?” 见宜妃明着挑衅德妃,其他人连劝也不知如何开口。可这里不只是皇帝的女人,还有宗亲和大臣家的女眷,宜妃口无遮拦,她们听去就是笑话。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荣妃也别过脸避开这事儿,岚琪却端着茶碗笑悠悠道:“你怎么就说出来了?可是胤祺告诉你的,那孩子真是实心眼儿,我叫他别说的呢。你放心,他们打不起来,不就是哄万岁爷高兴吗,自家兄弟,有什么可争的?难道一把匕首,他们还没见过?” 忙有人附和岚琪的话,几句玩笑把尴尬掩饰过去。宜妃没占上风,正满脑子想着如何再对付岚琪,忽然底下一阵笑声,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十七阿哥骑着马从林子里钻出来了,在外头呆呆地打转几圈,又一头扎进林子里去了。勤贵人脸都红了,旁人都在说:“十七阿哥是迷路了吧,怎么原路返回了。” 勤贵人脸皮薄,笑也不是,也不知该说什么,岚琪和荣妃对视一眼,便把她叫到身边去说话了。 林子里,众人进来后,大部队就散开了,皇帝不可能在近处放令牌,令牌都挂在林子深处。宗室子弟和大臣家的公子哥儿,是不敢跟阿哥们争的,看他们各自往那边走,才纷纷散开。 而他们便是得了令牌,也不会头一个冲出去,总要等等看外头的动静,不早不晚地跑回去就好。 十七阿哥迷路原路返回后,再次钻进来,这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也不知该往哪里走。四处看看,找了一条宽阔的道路,就往林子深处去。不知走了多久,看到十三阿哥在前头,一时激动策马上前,喊着:“十三哥。” 可胤祥却转身示意他别出声,胤祥翻身下马,让十七阿哥也下马。弟弟有些紧张,轻声问:“十三哥,遇到熊了吗?” 此刻他们所在的层层树木之后,两匹马站在一棵大树下。这棵树的树枝上,用红绸带挂了一块令牌,令牌只有一块,握着它的手却有两只。胤禛和胤禩,大概这辈子头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争一样东西,但很显然,是胤禛先到这里。 十七阿哥没有看到这一幕,他个子还不够,刚刚骑马过来也只看到十三阿哥。此刻十三阿哥带着他走远,他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能到前面去,十三正犹豫,弟弟忽然说:“十四哥过去了。” 胤祥一紧张,皱眉转身找,果然见十四骑马的身影闪过,正朝四哥那边走去。他心里放不下,想过去又怕十七跟过来,犹豫再三横下心对弟弟说:“一会儿不管我们看见什么,你出了林子都要忘记才行,十七最懂事了,是不是?” 十七阿哥半知半解,但见兄长紧张,便郑重地点了点头,跟着往前走。终于在隔开不远的地方看清了那里的人,四阿哥和八阿哥停在一棵树下,而十四阿哥正缓缓朝他们走去。 胤祯是先看到八阿哥才过来的,结果走近了竟闪出四哥的身影,再看到他们俩一上一下拽着悬挂令牌的红绸带,心里咚咚直跳。引马慢慢靠近后,尴尬地笑道:“四哥、八哥,你们这么僵持着,就该让人家先找到去抢头名了。”而另一侧,十三阿哥领着十七阿哥,应声从树丛里走出来。 十七阿哥的生母虽然只是个小贵人,可钟粹宫是德妃昔日的福地,端嫔成嫔都是德妃那一边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胤禩现在一个人对着四个都可算是永和宫出来的皇子,更不要说老四老十三,还有十四之间的羁绊,真要发生冲突,他半点儿便宜也捞不到。 “胤礼,过来。”胤禛突然出声。 十七阿哥怔了怔,背后却叫十三哥推了一把,他战战兢兢地走到树下,只听四哥说:“伸手接好了。”他本能地伸出手,但见四哥从腰间抽出短刀,划拉一下把红绸带割断了,令牌落下来,可胤礼没接着,慌张地弯腰去捡。他这样让马匹感到不安,马蹄子一通乱蹬,八阿哥和四阿哥慌忙勒马跑开,生怕伤着十七弟。 胤祥跑上来问弟弟有没有事,胤礼脸上涨得通红,捧着手里的令牌,怯然问:“十三哥,这是给我了吗?” 可边上八阿哥调转马头,什么话也没说就钻进林子里去了。十四阿哥左右看看,嘀咕了一声:“我不浪费时间,你们可真磨蹭。”也朝着八阿哥跑开的方向去了。 胤禛则翻身下马,过来问弟弟有没有受伤,而后对他说:“你拿着令牌出去吧,皇阿玛若问你,你怎么说?” 十七阿哥迷茫地看着两个哥哥,半天才道:“我自己找到的。” 胤禛微微一笑,让十三把弟弟的马牵来,然后扶着他上马,让他小心些钻树林。目送着弟弟慢慢走远,胤祥才终于开口问:“八阿哥他想干什么?” “昨晚他在良妃的营帐外又吃了闭门羹,你知道的。”胤禛却道,“对他,该计较的事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但像刚才的事,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胤祥,敏妃娘娘虽然命薄,但你的命数并不差,你我上有额娘疼,身边有贤妻扶持,他呢?” 胤祥叹息,连连摇头:“好好的兄弟们,怎么就成了这样?” 胤禛苦笑:“我也记得当初他在长春宫被奴才欺负,我带他回承乾宫玩耍,那时候多好?想想,果然只有小孩子爱憎分明,成了大人,只看得到利益二字。寻常百姓家,还为了房产田地打破头,何况我们天家皇子?”他牵过自己的马匹,笑道,“走吧,继续去找令牌,难道你想去上驷院养马?” 而林子外头,十七阿哥一马当先冲了出来,观赛的人笑着,以为十七阿哥又迷路了。可看他一股脑儿地往御前跑,手里拎着金灿灿的令牌,掌声欢呼声顿时此起彼伏。虽然小小的十七阿哥得了头名很不可思议,但也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胤礼一路到了皇阿玛跟前,梁总管从他手里接过令牌,笑眯眯地捧给皇帝,恭维着:“万岁爷,十七阿哥真是少年英雄。” 玄烨瞥见那红绸带上有被刀刃割开的痕迹,再看胤礼,只有马背上的箭矢,并没有带短刀长剑。他心下一笑,但面上则夸赞儿子:“果然你年纪小,最活络了。” 十七阿哥心里紧张,而且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想到刚才莫名其妙的一幕,想到生母常对他说千万别去哥哥当中搅和,他定下心说:“皇阿玛,是儿子运气好,刚刚迷路出来打了个转,回去大家都走到深处去了,那么巧近处这一块牌子,叫儿臣找到了。儿臣骑马射箭都比不过皇兄们,就是运气好些。” 玄烨笑道:“你明白这一点,朕也欣慰,用了午膳打猎时,你跟在朕身边。” 十七阿哥忙屈膝领命,但之后就被端嫔等人叫过去,怕他在林子里钻时被树枝割伤了。勤贵人更是又惊又喜,而刚刚德妃娘娘向她许了一件事,就等着皇上示下。一直担心儿子未来的福晋会不如兄弟们,这下她算是安心了,只是事情还没公开,不敢随意说出口。 之后皇子和宗室子弟们陆陆续续归来,十七阿哥得了头名,他们都很惊讶。最后一名是宗室里一位年轻的贝子,平日里一向是文弱书生,玄烨便没罚他去养马,让他跟着三阿哥一道去修字典。 上午的事儿散了,女眷们回营帐歇着。午膳后皇帝带着人去打猎,岚琪叮嘱儿子们要照顾好父亲,她和儿媳妇们在帐子里逗孩子说闲话。都有些懒懒的时候,门前宫女禀告,说勤贵人求见。 岚琪以为勤贵人是兴奋早晨的事,算是人之常情,正好身上困乏,让儿媳妇们歇着,自己出来说和勤贵人去散散步。勤贵人无所谓在哪儿说话,可一脸紧张,等随娘娘走到空旷处时,才紧张地说:“娘娘,胤礼他作弊了,万一皇上知道震怒了,会不会狠狠惩罚他?” “作弊?”岚琪不明白。 原来十七阿哥回去,就找着机会把这事儿告诉母亲了,勤贵人听得心惊肉跳,再三叮嘱儿子不能声张。但左思右想这不是什么好事,皇帝不追究没事,追究起来,儿子可要吃苦头了。再想想德妃娘娘上午才和自己许了一门婚事,盼着能让德妃亲妹妹的闺女做她儿子的福晋,这要是出了什么事,皇帝不答应了,再去哪儿寻这样好出身的女孩子。 岚琪听说四阿哥八阿哥争一块令牌,后来十四阿哥也到了,最后让十七带了出来,她想象不出那样的光景。勤贵人从胤礼嘴里传过来的话又必然会有偏差,她虽然担心,还不至于紧张,先安抚勤贵人:“这事儿瞒着的确是不好,皇上的脾气向来最讨厌被人欺骗,欺君可大可小,你来告诉我,我自然要帮你。你安心回去,等我问过四阿哥他们,再决定是否要对皇上坦白,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许不说也不见得是坏事。” 打发了勤贵人,岚琪便心事重重,想到今早儿子们来请安时,八阿哥站在远处看着自己的模样。他这一年一年的不如意,没把他逼疯已是这孩子内心极其强大,但总有什么事是他不能承受的。如果良妃坐实了私通淫乱的罪名,八阿哥还能像现在这样吗? 十三十四家的,见婆婆神情严肃,都是识趣的人,带着孩子悄悄离去,不敢给婆婆再添堵。后来皇帝带人从猎场归来,稍事休息后又有篝火夜宴。岚琪再出现时,早把脸上那些担忧散去,坐在席间落落大方,谁也看不出什么。 完颜氏坐在胤祯身边,小声对丈夫说:“额娘下午不大高兴呢,和勤贵人说了会儿话,神情就不一样了。不过这会儿瞧着不坏,反正你别毛毛躁躁的,小心些。” 胤祯听说勤贵人,猜想该是胤礼对他的生母说了什么,眼睛便满场转悠,找到了四哥,也找到了十三哥,可是八阿哥又不见了。 完颜氏听见胤祯喊来近侍问八阿哥在哪儿,她没听清楚后面的话,但丈夫转过身后,她小声说:“我今天到处听人说,八阿哥昨晚去给良妃娘娘请安,又被拒绝了,八阿哥今晚会不会又去了?” 胤祯沉着脸,好半天才闷声道:“你不是说叫我别和他往来,还管这么多?” 果然,八阿哥是半道中退席,又去巡查关防。可是逛了几圈,还是走了昨晚的路,来到母亲的营帐前。这次却连香荷都没见着,只和他隔了一道帘子说:“娘娘已经睡下了,八阿哥您走吧。” 香荷的声音是哽咽的,胤禩不明白她为什么哭,若是在可怜自己,堂堂皇子被一个老宫女可怜,真是悲哀极了。 可是今晚,八阿哥转身要离开时,眼前竟过来七八个人。他们之前没有点灯笼,似乎是看到八阿哥察觉了,才拿出火折子。灯笼一盏一盏亮起来,胤禩看清了被拥在中间的,竟是皇帝。 “皇阿玛。”他醒过神,赶紧迎上前。 玄烨立定了,将他细细看了两眼,道:“你连着两个晚上不见踪影,朕就想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皇阿玛恕罪。”八阿哥躬身道,“儿臣不该擅自离开宴席,可是额娘贵体有恙,儿臣实在放心不下。皇阿玛,您是来看额娘?” 玄烨摇头:“朕是来看你的。” 胤禩面色一紧,可不是吗,父亲刚才已经说了,他是来看自己在做什么。 此时,帐子里的人听见外头的动静,香荷迎了出来,伏地向万岁禀告,说良妃已安寝。玄烨没言语,还是跟在一旁的梁总管把香荷打发了回去,他反而转身走开了。胤禩呆滞地看着,不知该跟上去,还是静候父亲离开。可最近的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早晨盯着永和宫母慈子孝的场景看得发呆,在林子里中了邪似的去抢四阿哥先拿到的令牌,再这样下去,他会崩溃的。 “皇阿玛。”胤禩喊了一声,匆匆几步追上来,绕到皇帝面前,单膝跪地诚恳地说,“额娘洁身自好,一辈子以皇阿玛为重,如今谣言纷纷,额娘如何能承受?皇阿玛,儿子求您出面为额娘正名,这样下去,额娘会抑郁而终的。” 玄烨俯视着他:“你是怕自己,不是朕的血脉?” 胤禩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另一只膝盖也跪到了地上,双手撑在土里,大声说:“皇阿玛,儿臣经不起这样的话。” 玄烨冷声道:“你要朕出面为你的母亲正名,不就是让朕去告诉全天下人此地无银三百两?这种事,根本就不该提起来,去争辩有还是没有,不论结果如何,都是耻辱。” 胤禩浑身打战,他糊涂了?还是没想到这一层,他原本是一心一意等母亲一个准话的,怎么突然绕到父亲身上来了? 玄烨恼怒地问:“你额娘安居延禧宫,对这些事不闻不问,就是她的态度,你不懂?”又道,“还是你记着朕当初说她是罪籍出身,就以为朕故意挑唆这种事来侮辱她?” 胤禩慌极了,忙道:“没有的事,皇阿玛,儿臣从没想过。” 玄烨哼笑:“但愿你没有这么想,若是对此念念不忘,就是怨恨朕没答应那些大臣的请求,立你为太子了。” 胤禩彻底崩溃了,伏地痛哭:“皇阿玛……” 可皇帝对一切视若无睹,冷漠地拂袖而去,留下八阿哥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幸好随行的人不多,那边沸反盈天的热闹里,又有几个人能想到,这一处黑暗里,还有无助可怜的八阿哥。 隔开几步远的帐子里,良妃静静地坐在榻上。香荷已经在门前哭得蜷缩成一团,她还要死死捂着嘴不能出声。等外头终于静下来,她才爬到主子身边问她:“为什么呢,娘娘,八阿哥太可怜了。惠妃已经得到报应了,您就不能对八阿哥好一点儿吗?” 良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静地说:“那你来告诉我,怎么才是对他好一点儿?”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十一章 觉禅氏自尽 这晚过去后,圣驾就要去畅春园居住,随行的大部分人是回紫禁城和各自宅邸,只有少数人会跟去畅春园,岚琪自然是去园子里的。隔天一早动身去畅春园,一进园子抛开了乌泱泱随行的人,玄烨就备感轻松,歪在瑞景轩窗下,安逸地看岚琪在庭院里逗着小孙女玩耍。 不久后小丫头跑进来,钻进皇爷爷的怀里,玄烨搂着孙女说:“这孩子和毓溪小时候一模一样。” 岚琪笑说:“她困了,你一会儿抱着睡着了反撒不开手。”便让乳母来把小郡主领走,小丫头恋着祖母,呜呜咽咽了一阵子。岚琪送到门前,折回来时看到玄烨笨拙地在解扣子,上前搭把手,嗔怪,“你还不会解这种扣子?” 玄烨不屑地说:“朕这辈子就没解过几次,何况是这么紧的。” 岚琪熟稔地伺候着他,心思一转,顺口道:“我听密嫔妹妹说,本来昨天十六阿哥能赢的,可惜他找到的牌子挂在树上打了死扣,光扯下来就废了好大劲儿。妹妹说十六那孩子呆不呆,把树枝砍下来不就行了吗,果然就不该他赢。” 玄烨睨她一眼,冷声道:“拐着弯说话呢?你是想说,昨天也不该十七赢?” 岚琪笑眯眯道:“你都知道了?” “什么事?”可玄烨竟然不知道,他只是看到十七令牌上的绸带是被刀刃割断,觉得古怪。现在听岚琪没事儿提起来,就知道话里有话,不耐烦地抱怨,“赶紧说才是。” 岚琪恼道:“你现在对我,可越来越不客气了,嫌我老了是不是?” 可是两人相视一笑,连斗嘴吵架都懒,玄烨躺着要她给捶捶腿,再细细地听岚琪提起来。岚琪为了不出错,先后问了胤禛和胤祥,至于十四,总是找不到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大概地说了经过,自己没见着也不敢添油加醋,只是最后给小十七求了情,说做弟弟的能有什么法子,求玄烨若要追究,别罚狠了。 玄烨道:“要追究的话,昨天就问他了,现在再提出来让人看笑话?”抬手揉了揉额头道,“昨天晚上朕离席解手,去了趟良妃门外。” 岚琪点头:“我知道,今天都传疯了,说八阿哥在那儿大哭,我都不敢问你。” 玄烨问:“朕是不是太狠了?” 岚琪想到八阿哥那看着自己的眼神,俯身对玄烨说:“会把他逼急吗?” 玄烨闭目长叹:“朕觉得,他是自己把自己束缚起来了。他身上背负着朝野称颂的贤德,向来以敦厚儒雅的面目示人,他脱不下这层面具,他连做坏事做狠事都放不开手。我猜想,他对老九、老十也是这样的。”见岚琪听得糊涂,玄烨扼要地说,“朕一直觉得看不透他,现在想,大概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哪一个胤禩,才是真正的自己。” 岚琪直摇头:“我被你绕晕了。” 玄烨笑道:“所以他也被自己绕晕了。” “可是做儿子的想要得到母亲关怀,从不会晕吧?昨晚的事,皇上何必去往他心上多插一刀?”岚琪叹道,“你别管就是了。” “这本来就是朕闹出来的事,朕不管?”玄烨轻笑。 虽然岚琪猜得出来,良妃的谣言和玄烨脱不了干系,可皇帝当真亲口承认,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玄烨却说:“虽然之前算在计划里,可本没打算走这一步,毕竟朕也不想丢脸。可年初那场大病,儿子们不同的表现,决定了朕对他们不同的态度,走到这一步,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岚琪想到年初的惊心动魄,后来零零碎碎听说胤禛一路“守着”圣驾的不容易,硬起心肠道:“我多嘴什么,和我也不相干。” 玄烨冷哼:“你再多问几句,就要烦你了。” 岚琪手里轻轻揉捏着他的腿脚,疏散这几日骑马走路的辛苦,听见这句根本不在乎,优哉游哉地看了眼玄烨。玄烨无奈,扭过脸不情愿地说:“是,你不烦朕才好。” 玄烨睡着后,岚琪出来问底下的人,园子里的一切是否都安排好了,与这边管事的说了半天。环春凑到耳畔说:“八阿哥病倒了,往宫里请太医,好像要用什么西洋药,九阿哥去找,大概是急了,手下的人把一个洋人给打死了。” 岚琪一惊,想要去禀告皇帝,可玄烨微微的鼾声让她不敢去惊动,只好吩咐环春:“让四阿哥去问问怎么回事,弄清楚了再来回话。” 胤禛是夜里才进畅春园的,把九阿哥闯祸的事做了禀告。玄烨黑着脸一言不发,胤禛见父亲没有示下,屈膝道:“皇阿玛若信得过儿子,这件事让儿子去办。胤禟毕竟是皇子,也不是他亲手打死人的,且是个南洋人,不值得大惊小怪。” 皇帝还是不说话,岚琪示意儿子照他自己说的去办,之后回来寸步不离地陪着玄烨,就怕他怒火攻心又伤了身子。九阿哥虽然鲁莽,也是为了给八阿哥找药而急的,她觉得这事儿皇帝该偏向自己的儿子才是。 可是那一晚,玄烨却对岚琪说:“不论是从哪一边海上来的洋人,都让朕心里有隐忧,你知道海那边的世界有多大?朕刚打算禁了南洋商贸,他先给朕弄出这种事来。” 说起复杂的朝政,岚琪就不敢插嘴了,好在一夜相安无事,玄烨没有怒火攻心惹出什么病来。她倒是累得第二天就犯懒,玄烨也不敢闹着她,早早就去了清溪书屋,好叫她安生一天。 可她享受着别人没有的福气,就注定要承担更多的事。那天香荷来了瑞景轩,在环春面前哭得十分伤心,最终被送到了岚琪跟前,香荷哀求她:“求德妃娘娘去劝劝我家主子,八阿哥病得那么重,心里一定是念着亲娘的,您求皇上开个恩,让娘娘去一趟八阿哥府里可好?万一八阿哥就这么去了……” 但岚琪还没答应,良妃却追着香荷来了。她找不到香荷,听说香荷来了瑞景轩,好久不主动出门的人,竟然来了。 正好听见香荷这番话,她冷漠地站在门口说:“你何必呢?” “屋子里怪闷的,我们出去走走吧。”岚琪猜想良妃也坐不下来,香荷必然喋喋不休,朝环春使了个眼色,便邀良妃往外头去,带了两三个宫女跟在身后,只在瑞景轩附近逛一逛。 听不见香荷的哭诉,岚琪觉得耳根清净,想想觉禅氏兴许每日都要听这些唠叨,不禁笑:“你们两个相比,香荷反而像生了八阿哥的人。” 良妃笑意凄凉:“若是如此,倒好了。小时候也罢,如今还缠着我做什么?我做得那么绝,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互相利用,只不过我做得更狠一些,他又几时真心实意地把我当母亲看?他心里该是恨透了我,何必假惺惺地做出孝子的嘴脸?” 类似的话,觉禅氏一早就对岚琪说过。八阿哥并非单纯认生母才去接近她,自然是觉禅氏从前先伤了那孩子,而八阿哥寄人篱下境遇不如人,想要施展抱负,总要找一处依靠。虽然做母亲的不该和孩子去计较那些事,可觉禅氏眼里哪有什么孩子,她从来没正眼看待过八阿哥。 这么多年了,岚琪早就放弃去矫正她的心思,而觉禅氏始终没有对永和宫,没有对她和她的孩子们做出任何过分的事,甚至明着警告八福晋不要打永和宫的主意,岚琪已经感激不尽。她不知道自己曾经对觉禅氏做的事究竟有多大的意义,能让这个对旁人生死毫不在意的女人,分出一点儿心思来眷顾自己。 “宫里人多口杂,住着又压抑,你一向喜欢畅春园,若是你乐意,可以让皇上允许你永久住在这里,你看可好?”岚琪道,“皇上也想一直住在这里,但太后健在,总要回去侍奉太后,不得已才来来回回。” 可觉禅氏却笑着问:“皇上几时再回去?” 岚琪道:“怕是要等到腊月。” 觉禅氏点了点头,岚琪只听见很轻的一句:“不必麻烦了。”可似有似没有,她不能确定觉禅氏是否真的说了。但之后说起八阿哥重病的事,岚琪虽然没能耐也不打算去转变她的心思,但就事论事,还是道:“八阿哥还那么年轻,若是你一句话,能让他有生的转机,就当清了你们母子之间这辈子的债也好,何必把他逼上绝路?” 良妃晃了晃脑袋,显然是不赞同岚琪的话,反过来说:“换作别的女人,在你的处境和地位上,必然早就有一番作为,兴许前朝后宫都能叱咤风云指点江山,可你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是个略得宠的妃嫔而已。” 岚琪笑道:“我没有这样的能耐,活得自在些,有什么不好?” 良妃道:“就说八阿哥,弘晖的死你忘记了吗,何苦去管谁要不要把他逼上绝路?” 岚琪皱眉,反问自己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想了半天也没有确切答案。仿佛希望八阿哥不要那么凄惨只是她下意识的念头,并没有去仔细想过其中的得失和前仇,而良妃确切地提出来,她反而有了答案,应道:“我想八阿哥当初再如何算计,只怕也从没有动过要杀弘晖的念头,八福晋才是凶手。” “人善被人欺。”觉禅氏冷笑,但旋即就说,“只是你有皇帝护着,谁敢欺你?” 岚琪莞尔:“那不就结了,有他为我做主一切,我做个男人背后的女人便是。” 良妃眼中满是憧憬,似乎在幻想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幸福,痴痴地说:“当初我若能到容若身边,未必和你没有相见的缘分,到时候你是皇帝心爱的女人,我是容若心爱的女人,妃嫔和大臣的妻妾,说不定还能做朋友。” 岚琪心酸不已,无奈地看着她,几十年了,她竟然还放不下。都说时间能改变很多事,岚琪就连对胤祚和弘晖的死都不再那么纠结痛苦,可是觉禅氏一点儿没变。纵然两鬓斑白,纵然已见苍老的她不再是绝世美人,可她还是从前那个痴情人。岚琪早就想不起来纳兰容若长什么模样了,可她却依旧沉浸在最初的梦想中。 岚琪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不去打扰她的梦境才好,大家都快走到人生的尽头了,也许痴迷着那一段人生,辛苦了一辈子的觉禅氏,下辈子能再遇上纳兰容若,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你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可良妃突然反问岚琪,微微含笑道,“若是你想我做的事,我还能做一两件。” 岚琪含笑摇头:“咱们这样就挺好,我是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的,若是你乐意,常来和我说说话。” 那天,很多人看到良妃和德妃在瑞景轩附近晃悠,这两个女人的关系一直是个谜。四阿哥和八阿哥虽然没有明面上撕破脸皮,可他们是彼此最大的竞争对手,朝廷上下都知道。可偏偏后宫里两个生母的关系十分好,有人说这就是十四阿哥为何与八阿哥关系好的缘故,但如今十四阿哥和胤禩之间到底怎么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且说九阿哥为了给八哥找药,手下的人打死了一个南洋人,这事惹得皇帝震怒,但没有在朝堂上明着提起。两三天后胤禛出面摆平了这件事,九阿哥冷着脸不言谢,自然胤禛并不在乎。倒是九阿哥找来的那些药,救了八阿哥一条命,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八阿哥这些年几番重病,身子大不如前,这一次虽然缓过一口气,太医的意思,要静养几个月才好。 但总算一阵风波过去了,连带着良妃私通的谣言也淡了。几番折腾下来,朝臣当中有人悄悄地疏远了八阿哥,他们总算是看清了形势,八阿哥再如何好,将来也不属于他,站错了队,一家子可都要搭上去了。 面对一些大臣的疏远甚至背叛,九阿哥恨得骂爹骂娘,八阿哥却靠在病榻上不言不语,偶尔出声,就是问他们良妃在畅春园可好。这是胤禟最不愿听的话,几番恼怒地责备八哥:“你怎么还糊涂,八哥你和我和老十一样,都是没有亲娘缘分的,我有个不靠谱的娘,有也是白有,老十的娘更不要说了,至于良妃娘娘,不是我对她不敬,她配让你喊一声额娘吗?” 这样的事,反复了好几次,到后来胤禩也不再问他们关于母亲的事,养病的日子无休无止。七月一过,秋意更浓,每日早晚寒气袭人,坐在窗户里也能看着枯枝凋零,那是八阿哥在这一年之后的日子里,见着最多的光景。 八月十五,皇帝短暂地回宫一趟,侍奉太后过节,岚琪诸人也随驾回到紫禁城。纵然太后已经毫不在乎这些事,皇帝也不得不把孝道做给天下人看。 他们只在紫禁城逗留几天就要回园子里去,但宫里的中秋宴一年比一年热闹,一则子子孙孙人丁兴旺,二则国运昌隆盛世繁华。皇家生活枯燥无趣,也就指望一年一度的节日可以放肆地热闹一番。 偏是这一日,主子们都不在的雍亲王府遭劫,身怀六甲的格格钮祜禄氏受到惊吓,所幸被家人保护,顺利产下一子。 深宫之中,中秋宴已经散了,多少有些风声传出来,说雍亲王府被刺客袭击。太后和佟贵妃先后都派人来问,岚琪两处应付安抚,人还在储秀宫时,就得到好消息,说钮祜禄格格生了个大胖小子。 岚琪便对佟贵妃说:“之前说好的,这个孩子请娘娘替他们养着。” 佟贵妃合十念佛,叹道:“这么大的事,孩子们都吓坏了,好歹过阵子再提,我可不想让他们寒心。” 抚养孩子的事还不着急,但胤禛的宅子被刺客翻了个底朝天,又见了血死了人,总归是不大好。佟贵妃念叨着:“阿哥们的宅子大多是新置的,若是老早传下来的倒也罢,可这宅子里先走的不是祖宗而是刺客奴才,说出去都不好听,叫孩子们如何住下去?” 岚琪只是笑:“他们也算是逢凶化吉,先看自己是否在意,我们总不好瞎殷勤。何况换一处宅子得多大的动静,他府里的人越来越多,眼下去哪儿置办出合适的宅子给他呢?” 佟贵妃却偏心四阿哥,自作主张道:“这话总要和皇上提一提,你若不去说,我去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孩子们睡着该做噩梦了。” 而隔天,散了朝就有消息传来,说皇帝将畅春园附近,前几年修的圆明园赐给了四阿哥一家子去住。说眼下虽然离得远了些,但之后皇帝若长住在畅春园,四阿哥去应付差事或请安,就不算太麻烦。至于原先那宅子,暂时空置着,等慢慢找工匠重新改建里头的屋子,搬或不搬回去,等将来再说。 且说皇帝前几年修了圆明园后,一直没在里头住过。听说虽不比畅春园庞大,但山石花草还有各处庭院楼阁,皆是匠心独运费了好一番功夫的。似乎皇帝本打算年迈后去那里安养,没想到空了一两年的地方,如今先让四阿哥一家住了过去。 这事儿若单拎出来看,真真是皇帝对四阿哥无上恩宠,可出了这么严重的事,刺客连带家奴死了十几个人,不给换一处地方住,也实在说不过去。阿哥里头倒也没什么人计较,纷纷上门来问是否需要帮助,再则恭喜四阿哥又添一子,便计划在九月初,一家人就搬去圆明园。 而雍亲王府的命案,不能不查,隔天除了皇帝赐圆明园的话之外,关于那些刺客,是说四阿哥私底下收了一些官员的受贿账本,里头大小名目无数,牵扯极大。之前八阿哥贪赃的事,皇帝就未必不是从四阿哥那里得到的消息,回想那一阵动荡至今叫人心有余悸,难保没有人敢豁出胆子,去雍亲王府搜个明白。 那天赐圆明园的事儿说定后,胤祯便去了八贝勒府。八阿哥如今依旧卧病在床,虽已非要命的大症候,但虚弱萎靡、神情不振,兄弟们来看他,他的神情皆是懒懒的。 胤祯如往常一般,径直往卧房去,刚走到门前,就听九阿哥在嚷嚷:“也不知哪里的刺客,真没用,死的全是奴才,顶什么用?叫我看,把他府里一把火烧了才好。” 胤祯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找见九阿哥就冲上前揪了他的衣领,愤怒地说:“九哥这话,要不要跟我去皇阿玛面前说一说?难道刺客是你派去的?” 九阿哥是说的气话,可的确过分,又是被十四听见,再怎么样他们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老十四又一身正气,他有想争想要的东西,可四阿哥在他心里,终究是亲哥哥。 胤禩见他们要扭打起来,急得一阵咳嗽,十阿哥好说歹说地把他们分开了。但九阿哥方才的话字字句句说得那么明白,胤禩也不好帮着解释,只有劝胤祯:“你还是先去四哥府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我们兄弟帮忙的,他的格格才生了个儿子,家里一定 很乱。” 十四阿哥冷笑:“只怕我前脚走,又有人要挑拨离间。”他转过身,狠狠地盯着九阿哥道,“最好别再让我听见这种话,我们正大光明谋事,难道之前吃的亏,你们都忘了?” 屋子里气氛十分尴尬,胤祯再也待不下去了,心里虽然后悔刚才冲动了些,但也着实咽不下那口气,和八阿哥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后就离开了。十阿哥送他到院门外,见走得远远的了,才折回来说:“走了。唉,九哥你往后说话,该小心些。” 九阿哥一脸阴沉,凑到床榻边对八阿哥道:“只怕我们费尽心机扶持他,到头来他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十阿哥亦闷闷地说:“八哥,他们俩谁做了主,都不会有我们的好,所以您要振作。” 胤禩咳嗽了几声,他的身子委实很弱,将老九、老十看了看,且道:“你们若还听我的,就不要再说刚才那样的话。当然刚才那几句,你倒是说得巧,只怕十四进门前,还怀疑刺客是你我派去的,你这句话,反而撇清了我们的关系。可下一次他再听见,就不好了。对老四也好,对永和宫也好,你们一定要言辞谨慎,他骨子里很重感情。” 九阿哥不解:“可八哥不是一开始还打算挑唆老四和他的关系?” 胤禩摇头:“最蠢的挑唆,就是言语,我从来没说过半句四哥不是的话。真正要让他对四哥心生抵触,就是要他亲眼看见亲耳听见,要让他冷了骨肉亲情,岂是几句话就能办到的事?” 九阿哥想到刚才被十四威吓警告的模样,心里憋得难受极了,坐到一旁说:“这日子,过得真窝囊。” 胤禩安坐于床上,清冷地一笑:“这样就觉得窝囊吗?胤禟你可知道,天底下最窝囊的人是谁?” 九阿哥眯着眼睛,猜不透,十阿哥更是不能领悟。胤禩又咳嗽几声,看着他们说:“是皇阿玛。做皇帝且要做个明君,只怕一辈子没有几件事是不窝囊的。这一点儿憋屈,算什么?” 屋子里静了片刻,十阿哥咕哝:“所以我和九哥做不了皇帝,八哥,你做得。” 胤禩的笑容有些凄凉,沉甸甸地闭上了眼睛,道了声:“谁知道呢。” 而这一边,胤祯风风火火地离了八贝勒府。他本是来问问八哥有没有要带的话或是东西,他好一并送来雍亲王府,没想到不欢而散,这会儿冷静下来,不免有些后悔。 他想利用八阿哥为自己谋事,可老九、老十他看不上眼,两边甚至完全对立。他一直克制着希望自己不要让八阿哥难做,可这一年一年下来,自己也明显感觉到,和八阿哥之间的信任,已经越来越单薄。 等再到雍亲王府,来贺喜添子的人不少,但只有管家带着下人在应付,四阿哥似乎谁也不见,胤祯是兄弟当然不一样,下人殷勤地请他进门。 一路走来,府里还有几处打斗留下的痕迹没整理,到正院门前,也有小丫头蹲在门边擦拭血迹。可以想象那一天,这里发生了何等激烈的事,胤祯暗自慨叹,只是死了几个奴才,几位侧福晋真是命大。 而再进门,没见一家子悲戚戚或满面惊慌,四哥坐在炕上写东西,十三阿哥在他对面。四嫂在里间和乳母照顾着孩子,两位侧福晋也在,知道十四爷来了,出来迎过后,就先退下了。 毓溪在里头没出来,直接就亲昵地喊着:“十四弟你进来瞧瞧你小侄子。” 胤禛点了点头,胤祯便往里头走。小婴儿正呼呼大睡,比起刚生出来时灰蒙蒙的,此刻能看出些模样了,小家伙天庭饱满,丁点儿大就有挺翘的鼻子。毓溪笑道:“偶尔睁开眼,可漂亮了,你四哥说和你小时候很像。” 胤祯嘿嘿一笑:“四嫂,这话听着怪别扭的。” 毓溪一愣,待明白话里的意思,不禁嗔怪:“你也学坏了,好好的话就变得不正经,等我告诉额娘,看额娘骂不骂你。” 叔嫂说笑,门前闪过胤祥的身影,道:“四哥说有事儿要商量,让我们去书房。” 胤祯应声要走,毓溪则再嘱咐,让十四家里的福晋们别来,说宅子里乱,还见了血,别把她们吓着,等搬去圆明园再聚,小阿哥的洗三也不必来观礼。 九月初,四阿哥一家迁入圆明园,往后离紫禁城虽远了些,但和畅春园隔着不过一里地,有什么事骑马眨眼就到跟前。而皇帝如今几乎都住在园子里,比起从前反而更方便。 而当日袭击雍亲王府的刺客也有了来路,玄烨告诉岚琪,是之前对八阿哥肃贪时,牵扯到的江南官僚,盐道、粮道几乎就是打着皇差旗帜的地方一霸,似乎是嗅到四阿哥这里又掌握了什么证据,来硬抢了。 “肃贪是做不到底的,无论灭掉多少贪官污吏,还是会死灰复燃,官场便是利益场。”玄烨说起时,长长叹息,提到为何胤禛会有那些证据,皇帝说希望他将来不要做个糊涂的新君,哪怕永远杀不光贪官,也要明白朝廷哪一处有了蛀虫,治不了可以控制可以防。但他没想到那些人如此穷凶极恶,还以为四阿哥又要弹劾谁,这就扑上来咬了。 岚琪听了半天,却是问:“这事儿和八阿哥,到底有没有关系?” 玄烨奇怪:“你关心他?” “我关心八阿哥做什么?”岚琪摇头,神情略迟疑,“我是怕胤祯。” 玄烨笑道:“我当初在热河,曾让舜安颜挑唆老八和十四的关系,你不用担心他,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说着话,渐渐收敛了笑容,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早几年朕打发他在蒙古待了一段日子,为的就是将来把那里的长治久安交付给他。但如今,就怕你舍不得。” “我舍不得?”岚琪刚刚很简单地以为,皇帝要把儿子放进理藩院。 “朕要派他带兵出去,把他和老四分开,更把他和老八分开。”玄烨眼中是肩负江山的气魄,“他们兄弟离得远远的,朕万一有什么事,不至于被人撺掇了,让他们同胞兄弟兵刃相见。离得远,只要朕不松口,他就不能回来,朕若驾崩,等他回来一切也来不及了。” 岚琪心中咚咚擂鼓,玄烨正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不害怕也不彷徨,只是感受到帝位江山的沉重。玄烨再问她:“你若实在舍不得儿子去远方,咱们从长计议。” 岚琪问:“要去很久很久?” 玄烨微微点头:“朕一旦决定让他带兵出去,送他离京那天,大概就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见。” 岚琪心头大痛,忙伸手捂了玄烨的嘴,道:“不要说了。” 玄烨却淡然笑:“你舍不得?” 岚琪摇头:“舍不得也要舍得,我说过,任何事都在你身后,你又何必在乎我的感受?” 玄烨欣慰:“朕就是知道你的心意,才不愿轻易忽视,咱们好了一辈子,难道临了给你添个堵,下辈子你再找我算账?” 岚琪却说,他们俩的账生生世世也算不完,玄烨这辈子有多少女人,他就要几世都和自己纠缠。玄烨笑她贪得无厌,却也不敢想,下一世如不能遇见岚琪,会多寂寞。 自然这些贴心话,和决定了胤祯命运的话一样,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一年秋天,皇帝养在畅春园里,国事之余只爱带着几个孙子写字念书,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十一月时,圆明园里雍亲王膝下又添了一位小阿哥。想想当初接连失去两个,如今又接连来了两个,皇帝更把自己的园子赐给他,朝野上下已经有了别样的声音。 八阿哥在四阿哥府里又添子的第二天,正式康复回来当差,皇帝在众大臣和皇子面前,对他说了很多安慰勉励的话。可是谁能想到,众人从清溪书屋散了不久,皇帝就带着两三个人,慢慢走进了良妃的院落。 岚琪听说皇帝去了良妃那儿,还是毓溪抱着弘历进园子来时,在半路上远远看到后告诉她的。 此刻她抱着弘历,心里莫名地不安,好半天抬头问环春:“八阿哥今天是不是到畅春园议政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岚琪心中一阵紧张,把弘历塞回毓溪手里,吩咐她:“这几天不要进园子了,天气也不好,过几日天晴,我再传召你们。你们这几日在圆明园好好待着,别出来。” 如是毓溪不得不抱了弘历离去,而佟贵妃还眼巴巴地赶来瑞景轩想看看小弘历,结果扑了个空,脸上自然不高兴。可岚琪拉着她耳语了几句,佟贵妃脸色煞白,慌张地问:“真的?” 岚琪道:“我也不知道,可心里悬,娘娘这几日心里要有个准备。” 佟贵妃反过来关心她,问起:“你总与她往来,皇上会迁怒你吗?别人会不会拿你嚼舌头。” 岚琪苦笑:“早三十年的话,还是要怕的,如今我们这些老婆子,还能影响什么事?我只怕吓着娘娘,总之这几天,您在屋子里待着吧。” 待佟贵妃也走了,环春才关起门来问岚琪,把福晋和佟贵妃都吓着了的,到底是什么事。对毓溪,岚琪虽没有说明,却明确告诉了佟贵妃,怕是良妃这几天就要走了。 良妃近来越来越超脱,每每与岚琪说几句话,岚琪都觉得她仿佛只是奉命继续活着,大概哪天皇帝突然松口,她就要去了。莫说别的事别的人影响不了她,就是八阿哥在她面前跪求,仿佛也拦不住她去追纳兰容若的脚步。 环春慨叹着:“几十年了,良妃娘娘可真痴情。” 岚琪亦感慨:“这样的人一辈子能为我分出一点儿心思,也许下辈子,就该我报偿她了。” 这一边,梁公公正带着几个小太监在良妃娘娘院门外搓手跺脚。香荷殷勤地捧来手炉,与梁总管客气道:“万岁爷难得来一趟,看是要坐一阵子,公公不如到里头去歇着。” 梁总管心里明镜似的,叹了口气:“不必了,万岁爷只说坐坐说两句话。” 香荷回头往屋门前望了望,心中还盼着皇上能和主子重新和好。可她天天在良妃身边的人,却丝毫没察觉到,她的主子早就在等死了。 屋子里,皇帝坐上首,觉禅氏坐一侧。地上两盆炭兀自燃着,不冷也不暖和。玄烨是有年纪了,不禁把手插进了袖笼里,便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没了?朕成全你。” 觉禅氏摇头:“万岁爷早些松口,早些让我解脱,已是大恩德。至于其他的,照旧还是从前的话,请皇上善待他的子孙。” 玄烨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指纳兰容若,冷笑:“胤禩呢?” 觉禅氏冷漠地说:“胤禩和弘旺是您的儿孙,皇家会供养他们,不需要人操心。” 屋子里静了片刻,玄烨起身走到炭炉旁,似乎因觉禅氏的冷酷而觉得背上发寒,他就着炭火搓了搓手,平和地说:“朕想圆你一个心愿,不知是否自作多情。” 良妃看他一眼,对帝王没有丝毫惧怕,反而笑:“若是和八阿哥相关,皇上没必要和我说,您做主便是。” “朕想让你最后去容若的坟上扫一扫。”玄烨道。 觉禅氏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在故意恶心自己吗?哪有一个男人,心甘情愿自己的女人背叛他? “就明天,一清早会有人送你去,去过回来……”玄烨背过了身去,“三尺白绫还是鸩毒,你自己选。” “是……”觉禅氏已然热泪盈眶,起身跪在地上,朝玄烨深深叩拜,“多谢皇上成全。” “容若早亡,是朕心头一痛,当年知道你们的暧昧,虽不至于恼羞成怒,可心里总有根刺。一时赌气,就总把跋山涉水的差事交给他,让他南来北往不停地走,扔在疫情暴发的地方几个月也不管,是朕小心眼。容若若不死,也许很多事都会不一样。”玄烨长长一叹,脱下了手里的珠串递给觉禅氏,吩咐道,“明日你对容若说一声,朕亏欠了他。” 觉禅氏已经被泪水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清皇帝的面容,珠串被塞进她手里,还能感受到帝王身上的温度。玄烨一步步朝外走,将出门时,却莫名其妙地背对她说:“朕也不知道,对你对胤禩,到底是对是错,可朕要传承的是江山,便是亲骨肉也不能和江山论轻重。若非朕答应太皇太后不杀子,他们的所作所为,早就死不足惜。是朕借口对太皇太后的许诺,成全一个父亲的懦弱,把他们都留下了。” 觉禅氏没有言语,瘫坐在地上目送皇帝离去。但这一刻她脑子很清醒,皇帝方才那番话,不是对自己说,是他对一个将死之人说的肺腑之言。这本该是他对儿子们说的话,那些不如意的皇子,全都怪皇帝偏心冷酷,他却无处去说他的无奈。 香荷从外头进来,见主子瘫倒在地上,吓得不知所措。良妃却吩咐她准备一些东西,说明日出门要用。香荷整理下来,发现都是祭扫所需之物,想问做什么用,可她家主子像入定了一般,对外界毫无反应。 隔天天未亮,冷风卷着雪粒子刮人,皇帝派人秘密带走了良妃。香荷和其他宫女被软禁,不得出门,香荷想去瑞景轩向德妃娘娘求助都不行,天知道她们家主子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 京城诸皇子大臣的宅邸随着天色渐明也有了烟火气,他们都要掐着时辰去畅春园议政。皇帝这把年纪了还天天早起,大冬天也不说歇一歇,去畅春园又比紫禁城麻烦,是这些锦衣玉食的人一天里最最痛苦的事。 八贝勒府里,张格格天没亮就起身了,安排下贝勒爷爱用的奶茶饽饽。昨晚他说嗓子干,又煮了雪梨茶,之后捧着热水进去伺候,等胤禩出来用膳,已经打扮整齐。他现在几乎每天都在张格格身边,妻子那里虽然也会周到地伺候他,可她终日耷拉着眼苦着脸,胤禩也不愿去受那份气。 张格格劝贝勒爷喝点儿雪梨茶,说要把茶水灌在壶里,用保暖的? ?子焐着让小厮带着随时可以喝。胤禩笑道:“当差还是有一口茶喝的,我这么精细,该叫人笑话了。” 两人气氛极好,胤禩吃饱了起身要换衣裳,预备立刻赶去畅春园。穿好氅衣刚刚站到院门口,门前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雪粒子很密集,一时看不清,直到近了眼前,才见九阿哥风风火火地跑来。他心里略紧张,而胤禟冲到跟前就说:“八哥,我听说皇阿玛把良妃娘娘秘密从畅春园接走了,我的人跟上了,您现在要不要跟过去?不是回紫禁城,往郊外走了。” 胤禩一脸紧张,背后张格格跑上来,将狐狸毛的围脖递给胤禩,小心地说了声:“风雪大,贝勒爷骑马捂着点儿嘴,别呛了风。” 他抓过围脖绕在脖子上,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跑。胤禟追在身后,风雪里隐隐能听见他在喊:“八哥,我骑马来的,你骑我的马。” 张格格扶着门框站立,她只穿着屋子里的单衣,被风雪吹得脸颊通红。胤禩对她说过心里话,她知道在丈夫的心里,亲生额娘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 宅门外,胤禩牵过胤禟的马,跟着他的人就狂奔而去,他害怕父亲会秘密处死他的母亲,他害怕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可马匹越走越往陌生的地方去,一路上有胤禟的眼线接应,胤禩发现他来到了私家坟地,等再走近时,赫然发现这里是纳兰氏的家墓。 九阿哥的人上前来说:“八贝勒,良妃娘娘连人带车进去了。” 若这一切是皇帝秘密行事,胤禩此刻闯进去,就是公然和皇帝挑衅,那些随从的侍卫很快就会让皇帝知道此地发生的事。他现在走进去,之后就该思量如何去面对父亲了。 “八贝勒,您……” 九阿哥的人话未说话,就见八贝勒迅速往纳兰家墓走去,他们立刻跟上,可胤禩却挥手道:“你们退下,不要再给九阿哥添麻烦,你们都散了吧,回去的路我认得。” “可是……” 容不得什么可是,胤禩强硬地留下了他们,只身往里走。昔日辉煌的纳兰家族,如今却连打扫家墓的人都没有。他一步步走进去,在遍地的落叶尘埃中看到大家族的颓败,每一座坟墓,都仿佛泣诉着家门的不幸。远处有几个人把守着,却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 那边见有人过来,立刻凶狠地上前阻拦,可走近了看到是八贝勒,都面面相觑愣住了。他们不能对皇子动武,只能以皇帝的命令相劝:“八贝勒,您回去吧。” “我额娘是否在里面,她来做什么,这是纳兰家的坟墓, 和她什么关系?”胤禩说着,一步步朝里头逼近,那几个侍卫想要阻拦,胤禩威吓道,“是要和我动手吗?见了血才算完吗?之后我自然到皇上面前领罪,与你们不相干。” 几个侍卫要阻拦,但八阿哥直往里冲,他们不敢下重手,眼睁睁看着八阿哥冲了进去。里面几个也上前来劝,但这时胤禩已经看到母亲在里面,他大声喊:“额娘!额娘!” 觉禅氏跪坐在容若的坟边,用清水冲刷了尘埃落叶,正用手巾一点点擦拭他的墓碑。外头突然一阵躁动,她听见八阿哥的呼声,另有一个侍卫跑来说:“良妃娘娘,八阿哥来了。” “别让他在这里吵吵嚷嚷的。”觉禅氏冷漠地应着。 “是,可是……”侍卫结巴了一下,好像有话说不出口。而他退出去没多久,又有人来了,觉禅氏回头看,胤禩喘着粗气站在了眼前。 “纳兰性德?”胤禩看到墓碑上的名字,眉头紧蹙。他除了知道纳兰容若是明珠早故的长子外,再者,就只知道他和六阿哥胤祚死在同一年同一月。 “你来做什么呢?”良妃清理好了容若的坟墓,从食盒里将祭品一一供上。东西十分简单,清酒一壶,玉瓷杯一对,再无其他。她点燃了香束祭告天地神灵,弯腰要请入香炉时,胤禩从边上蹿过来,伸手要拦住她,口中问:“纳兰容若到底是……” 可母亲残酷的目光,吓得胤禩不仅没有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更是后退了几步。这一辈子,纵然母亲对他始终不像母子,纵然幼年时见过她无数冷漠的神情,却是第一次被嫌恶地瞪着。她好像恨透了自己的存在,巴不得他立刻从眼前消失。 觉禅氏安然上了香,跪坐在蒲团之上,斟了两杯酒。这一对杯子中,原来有一半是给她的。虽然纳兰容若的坟墓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可她完全无视容若发妻卢氏的存在,静静地饮下杯中酒,伸手摸抚过容若的名字。几十年过去了,容若的名字已经淡了,她想了想,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去染红容若的名字。 “额娘!”胤禩突然绝望地喊了一声,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那些传言是真的,母亲的确与人私通了,纳兰容若就是她的心上人。可他无法想象一个死了几十年的人,还能让母亲这样痴情对待,还能在如今掀起这么大的波澜。他跪在了母亲的身边,拽过她指尖染血的手,声嘶力竭地说,“你是皇阿玛的女人啊,额娘,你醒一醒。” “滚开。”觉禅氏推开了他,眼中满是憎恨,终于仔细看她的儿子,却仿佛是恨透了般质问,“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让他看到你,为什么还要证明一次,我没有为他守住清白?你怕什么,你怕你是他的儿子吗?笑话……” 胤禩粗重地喘息着,此刻天色已亮,风雪没有刚才那般狰狞,但雪粒子还夹杂在风中,星星点点扑在他脸上。冰凉的雪水融化后顺着脸颊滑落,那一阵阵寒意只往心里钻,才让他得以片刻清醒。 是啊,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额娘……”胤禩张嘴,一口冷风就灌进去,他呛了几声,只觉得胸腔里一阵血腥,忍耐下后,声音颤抖地说,“不论如何,我是您的儿子。额娘,我做错了什么,您这么恨我?皇阿玛也好,纳兰容若也好,难道是我的错?” 觉禅氏的戾气渐渐散了,她是最通透的人,什么事都看得透彻,自己刚才那一番肺腑,又能感动得了谁?她从不去否认别人的悲剧,也不奢求旁人肯定她的悲哀,容若死后,她这一辈子,就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可偏偏有人总要闯进来,而这个人,就是她甩也甩不掉的亲生骨肉。 “我不曾对你好。”觉禅氏开了口,用自己的杯子斟了一杯酒递给儿子,“可我也不曾对你不好,我只是没把你当儿子,你还想我怎么样呢?你小时候自强自立,我以为你会成为顶天立地的人,我以为你没有我也就永远不会需要我。现在你本该好好的,全天下的人都称赞你,可你却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胤禩的脸冷下来,眉间死气沉沉的,他接过母亲手中的酒饮下,只觉得胸腔里痛得更加剧烈。 觉禅氏道:“我利用你对付惠妃,你又何尝没利用我为你谋利,这也算是两清了。今天是你皇阿玛成全我的,可你偏偏要跟来恶心我。的确,本来这都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可我不想看到你,我不想承认你是我的孩子,不可以吗?我从没把自己当母亲,你又何苦用一个母亲该怎么做来衡量我?” “可我……”胤禩胸前痛得难以呼吸,艰难地说,“可我一直把自己当作您的儿子,小时候也好,现在也好,额娘,哪怕是骗我的,对我说一句关怀的话也不行吗?我怕你今天要被皇阿玛处死,我才赶来的。” “你就是喜欢活在这种伪善里吗?自欺欺人,何必呢?”觉禅氏冷漠至极,转过脸去道,“那天我在营帐里对你说的话,你没记着吗?被你皇阿玛嫌弃的人,你也该嫌弃,那才是父子君臣之道。” 胤禩突然一阵咳嗽,呕出一口黑血,一手捂着嘴,双眼绝望地看着母亲,伸出手想要她拉一把。可是一抬手,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栽倒下去了。 远处的侍卫一直看着这里的动静,见八贝勒倒下去,赶紧奔过来。可是良妃娘娘一言不发,他们只好先把八贝勒抬了出去。这里终于安静了,觉禅氏清冷地一笑,用酒洗了洗被儿子喝过的杯子,再斟酒一杯,徐徐饮下。然而放下杯子的一瞬,她还是朝远处看了眼,看到胤禩不省人事地被人抬了出去。 “容若,我若是个好母亲,他会怎么样?”觉禅氏不再如方才那般无情,眼底的目光渐渐柔软,“他大概是担心自己是你的血脉,真可笑。” 觉禅氏又斟酒,再饮下一杯,方才咬破的伤口在寒冷的冬天里已经止血凝固,她用力再咬破一根手指,用点点鲜血,去染红容若的名字。滚热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哽咽着说:“对不起,唯一一次来见你,还带上了那个孩子。容若你不要怪他,他真的很可怜。我不会做一个好母亲,可我从没想过要害他,容若你知道吗,我但凡为他想一点儿,他就会比现在辛苦。是他看不透呀,他从出生起就注定没的争了,他再如何努力如何优秀,也没的争啊。我心里装着你,我才能明白,皇帝对待乌雅岚琪是什么样的心,可那个孩子,他不懂。” 纳兰性德的名字,在冰雪天里变得清晰可见。觉禅氏却已经染红了十指,像是用凤仙花染了指甲一般,让朴素的她,在灰蒙蒙的世界里变得鲜亮起来。 “你等着我,我就来找你,我会打扮好,体面地来,我老了,就怕你认不得我。”她小心翼翼地收拾起墓碑前的东西,再用清水冲刷了胤禩留下的血迹,不愿容若长眠的地方留下一点点污迹。 做这一切时,远处的侍卫看得清清楚楚。良妃娘娘笑得那么开心,她五十好几了,却掩不住年轻时倾国倾城的容貌,风雪中孱弱的女子,美得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 良妃安安静静地来,又安安静静地离开。虽然侍卫们都不明白皇帝到底为什么派他们这趟差事,可看到良妃用血去染纳兰容若的名字时,合着之前传过的谣言,都暗暗想,该是皇帝让良妃来与纳兰大人诀别。 那一日良妃秘密回到畅春园,下午就传太医说重病不起,可连她重病的消息都未必完全传开时,隔天一早,良妃就殁了。 岚琪仿佛在梦里听到惊叫声,但惊醒后坐起来,外头静悄悄的,没任何动静,她傻傻地发了好久的呆,想着梦里觉禅氏模糊的面容。终于有人点着蜡烛进来,环春披着棉衣掀开了帐子,告诉她:“主子,良妃娘娘殁了。” 良妃之死,说是急病而亡,想她过了五旬年纪,真有这样的事也不奇怪。只是岚琪疑似梦中听见的那声尖叫,却像是托梦一般。那天第一个发现良妃没了气息的宫女,的确大声呼叫。但之后所有的事都被控制,那宫女也不知去向,传出来的话,就说良妃是急病而亡。 “主子,良妃娘娘仿佛是饮鸩自尽的。”这是环春派人去看过后,告诉岚琪的话。 瑞景轩内,岚琪的屋子被照得通亮,她坐在镜台前,将发髻挽起,不似平日雍容华贵的装扮,避开了鲜亮的簪子珠花,只佩戴了几件银饰,挑了一身香色褂子,脸上薄薄施了一层胭脂。虽然出门前就被裹了厚厚的氅衣,可迎面而来的风雪,还是冷得叫人打战,而这份寒气里,更多了凄凉之感。 “启禀主子,万岁爷在和嫔娘娘那儿,已经传话过去,万岁爷说一切照规矩办,一会儿要去清溪书屋见大臣,等那边的事儿散了再过来。”瑞景轩的人顶着风雪归来,禀告了这事儿后,又道,“八贝勒病重,前头的人正犹豫要不要把话传过去,说八贝勒昨日吐了血,怕惊动不起。” 岚琪颔首,吩咐他们:“等皇上散了朝再说,一会儿阿哥们都到园子里听政,总有人去请八贝勒。” 环春从里头出来,在主子氅衣里塞了个手炉,岚琪这才觉得更暖和一些。之后深深一呼吸,带了四五个人离了瑞景轩,往良妃的住处来。 这一边也稀奇,在门外没什么动静,进了门才听见哭声不断,许是知道园子里还有皇帝还有贵妃娘娘,纵然他们家主子没了,也不能号啕大哭。再者良妃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统共没剩下几个了。 照理说内务府的人一向看永和宫的脸色做事,不至于不给岚琪面子亏待延禧宫。可自从皇帝当众说觉禅氏出身罪籍,玄烨明着暗着示意过岚琪好几次,要她别再管延禧宫的事,或好或坏由着他们自己去。内务府那些黑心的东西,油锅里的银子都能捞出来花,延禧宫这边能压榨些油水,岂能轻易放过。这一年一年的,良妃的境遇就越来越差了。 这会儿一路进门,备感凄凉,门里门外都不见香荷,岚琪没多问,先进了门。觉禅氏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早就没了生气,面上隐隐可见血迹。岚琪心想,若是如环春所说饮鸩自尽,那就是有人来收拾过,掩去了中毒流血的痕迹。 “主子,您看一眼就好了,别……” 环春劝岚琪别靠近,她却摆手示意无妨。不知为什么,心里固然为她难过,却并不悲伤心痛,仿佛觉得这才是觉禅氏最好的归宿,她终于不用受煎熬了。之前岚琪就觉得,她与皇帝解决了一切的事后,仿佛是奉命活着,看样子是玄烨终于松口,放她走了。 “病不病的不知道。”环春搀扶主子在一旁坐下,已经有白事上的太监宫女来给良妃换衣裳。屋子里架起了高高的屏风,把她们都阻隔在外头,环春轻声对岚琪耳语,“昨天与您说,良妃娘娘清早出了趟门,据说去的地方,八阿哥也跟过去了,也不晓得是被风雪吹病的,还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又垮了。” 打听清楚所有的事,是环春的责任。岚琪深居后宫,环春她们便是她在外头的眼睛和耳朵,所有的事都要她们来禀告,岚琪才能知道。往日每一句话她都仔仔细细地记下,可是今天环春说了半天,她半句话也没在乎。 不久后和嫔和密嫔结伴而来,都很有分寸地换了庄重肃穆的衣衫,说佟贵妃有些伤风不来了,已经往宫里送消息,之后荣妃娘娘会派人来帮忙。同样,这些话岚琪都没在意,只等屏风里的人为逝者收拾整齐,挪开了屏风,她才来了精神,慢慢走到床榻边,看到干净宁和的觉禅氏就像是睡着了那般,脸上毫无痛苦,安详得叫人感动。和嫔在后头吸了吸鼻子,哽咽道:“良妃娘娘,真是不容易的。” 此时外头一阵慌张,岚琪不禁皱眉,很快就有瑞景轩的人进来传话,伏在地上说:“主子,香荷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悬梁自尽了。” 周遭皆是叹息声,岚琪想了想,吩咐和嫔:“你问问内务府香荷家里还有什么人,给一些体恤,叮嘱他们别太贪心,其他的事可以不计较,这种事做得叫人寒心,我若知道绝不姑息。” 和嫔领命,留下密嫔先离去,但也实在没什么可让她做的事,且天色渐明,清溪书屋那里兴许很快就散了,皇子皇孙们若要过来悼念,密嫔在就略尴尬,岚琪与她一道走到门前去。密嫔离开之前,忍不住轻声对岚琪道:“臣妾伺候万岁爷时,听见一两句的,自知是罪该万死不该偷听皇上的话,娘娘您别怪我。” “怎么了?” “昨日良妃娘娘似乎一清早就出门去了。”密嫔怯然道,“臣妾听见皇上吩咐的话,好像是把良妃娘娘送去什么坟地,臣妾当时挺害怕的,听了半句就跑了。” “别对旁人提起,和嫔胆子小,也别告诉她,许是你听岔了,良妃娘娘昨天没出门呀。”岚琪敷衍着,让人好生送密嫔去佟贵妃那儿,自己一个人站在院门口。里面井然有序地布置收拾着,良妃身边的人根本不顶事,幸好是在园子里,也有人支应白事上的活儿。而这些年后宫妃嫔逐渐都上了年纪,一年里总要走那么几个,都习惯了。 阳光渐渐浓烈,拨开云雾铺洒大地,先头的风雪也停了,无风无雪的世界,骤然变得比夜晚还要安静,偶尔听得桌椅碰撞的声响,才惊觉这是在白天。 清溪书屋的朝会一直没散,直到午前,连荣妃都打发人来传话,说为良妃备下了棺木,问是把良妃接回紫禁城,还是把棺木送来畅春园。这事儿岚琪不好拿主意,唯有派人盯着清溪书屋的事儿,等皇帝那边散了,好立刻询问。 可今天八阿哥本是抱病没来议政,反而不用受那边的束缚,其他皇子阿哥都被皇帝留在清溪书屋时,八阿哥拖着沉重的病体,紧赶慢赶地来了。他只身一人来,没有见到八福晋的身影,不知是八福晋不愿来,还是八阿哥不让她来,但如今也不重要了。 岚琪见到八阿哥并不意外,平和地道了声:“你额娘走得很安详,你身子不好,自己要保重。看着太后和皇上,也要收敛些,这话不好听,可都是规矩在里头。” 这话确实不好听,可八阿哥却明白,四阿哥、十三、十四他们,就是在德妃一声声规矩教导下长大的。他们如今所有的品格都是她不厌其烦一遍遍重复为人处世的道理下才养成的,性子固然各有不同,可一个个站出来,就是体面风光的皇帝的儿子,他呢? 什么也没有。 众人搀扶步履维艰的八阿哥进入房内,良妃已经换上体面的衣裳,屋子里也供好了灵案,就等着一声示下,是将良妃在畅春园入殓,还是接回紫禁城再奉入梓宫。毕竟良妃即便待遇不如往年,也是皇帝的后宫,不能轻易怠慢。 宫女给八阿哥搬了张凳子,他颤颤巍巍地坐在了床边。昨天早晨还在纳兰家坟地里对自己说绝情冷酷的话,一夜之间,他们母子就阴阳永隔了。 岚琪本想让八阿哥单独待一会儿,送他进来后,就与环春离开,可才走到门前,里头伺候着的小太监出来说:“德妃娘娘,八贝勒请您留步。” 环春在耳畔说:“娘娘,没什么话可说吧。” 岚琪轻叹:“他病得那么沉重,还能怎么样?”旋即又折回来,八阿哥依旧坐在凳子上,不知是不愿去靠近生母,还是他根本没力气挪过去。 “八阿哥,觉得哪里不妥当吗?”岚琪问。 胤禩却要慢慢站起来,边上小太监来搀扶,岚琪拦住道:“你坐着说话,身子要紧。” 胤禩便坐着说:“娘娘,您能不能向皇阿玛求个情,让额娘的身后事由儿臣来操办,儿臣这辈子没为额娘做过什么,这是最后的事。” 岚琪应道:“这不难,只是你的身体……”她稍稍犹豫,还是点头答应,“皇上那边,我去说。” 胤禩谢过,转身又看着母亲,轻声问:“娘娘见了额娘最后一面?” 岚琪道:“来时你额娘已经仙逝,底下的人说她是在睡梦中走的,无病无灾没有痛苦,也是福气了。” “德妃娘娘。”胤禩道,“这么多年,多谢您费心照顾我额娘,做儿子的,尚不及您一分。” 岚琪没有说话,胤禩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虚弱无助。她现在没有办法把八阿哥当孩子看,可她却记得八阿哥小时候的模样,记得年幼的十阿哥对八阿哥说他看到亲娘虐待觉禅贵人,记得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真诚地爱着自己的母亲。 无论如何,觉禅氏终究是对不起八阿哥的。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十二章 额娘的偏心 “娘娘,十四爷来了。”此时门前有人通报,似乎是清溪书屋的朝会已散,胤祯最先过来了。 岚琪看到八阿哥的身子晃了晃,他来了之后,还是第一次对什么事有了悲伤以外的反应。她朝环春看了眼,环春微微点头,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多久,胤祯风风火火地来,岚琪站在门前,伸手作势拦下他,指了指儿子的衣帽。胤祯一怔,忙立定摘了冬帽,解下腰里的香囊玉佩。岚琪身边的人上前替十四爷收着,他朝母亲欠身后,便跨门进去了。 岚琪跟进来,见胤祯在灵案上敬香,她默默地看儿子把规矩做足,便道:“与你八哥说说话,额娘要去向贵妃娘娘回话,八阿哥身体不好,你别招惹他太悲伤,今日若没别的差事,就替八阿哥照应着些。” 两人都躬身答应,岚琪便带着下人离去。环春等人都在门前,为主子裹上大氅后,才拥簇着离去。但走出门外不久,环春就在主子耳畔低语:“留下人了,娘娘放心,一会儿就会来禀告,八贝勒对十四爷说了什么。” 岚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慢慢朝佟贵妃的院落走去。 这边厢,其他阿哥迟迟未来,九阿哥、十阿哥也不见踪影。胤祯的解释是:“皇阿玛留着他们说事呢,大臣们倒是散了,可皇阿玛说园子里都是娘娘们住着,大臣往来不方便,吊唁的事之后再说。皇阿玛不是放我出来,是给了我差事去做,我先跑八哥你这儿来了。” 胤禩凄然笑:“难为你,还是去办差要紧,皇阿玛该怪我耽误你了。” 十四阿哥摇头:“哪怕挨骂我也认了,今天这事儿,怎么好让八哥你一人顶着,我一定要来陪你的。”他朝四周看了看,但问,“嫂子呢?” 胤禩道:“我也是自己闯进来的,怕带着一家子来更失礼。现下德妃娘娘答应让我来料理额娘的身后事,我已经派人去找她来了。” “那也好。”十四阿哥道,“既然我额娘答应了,您就放心去做吧。” 这话虽然很寻常,可无意中就透着十四因为母亲而有的骄傲和自信,是胤禩渴求了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而十四浑然不觉自己简单的一句话就刺激到了别人。 胤禩点了点头,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坐着,此刻想要站起来,十四上前搀扶一把,感觉到兄长身上的无力。原来他的病是真的,几时起身体就变得这么不堪了?而关于昨天的传闻,众说纷纭,他心里也是谜团。 胤禩颤巍巍地走到母亲床榻边,逝者遗容上略施粉黛,红色的胭脂添了几分生气,真真像是安眠的人。十四不经意地说:“良妃娘娘走得很安详。” 胤禩面上不说,心中却明白,母亲如此安详,是因为她终于摆脱了尘世,终于可以去那里找纳兰容若了。可他什么都能忍,一想到母亲对皇帝的不忠贞,想到皇帝完全知道这不堪的事实,胤禩觉得胸前一阵剧痛,整个人就站不住了。 十四大惊,奋力搀扶他:“八哥,你要保重……” 岚琪去了佟贵妃那里后,直到用了午膳才离开,出来时听说清溪书屋也终于完全散了,皇帝留下太子在用膳,她回瑞景轩时,路上遇见五阿哥几人,都是去吊唁良妃的。等她回到瑞景轩,清溪书屋的人传话来,说皇帝傍晚要过来。 瑞景轩的人赶紧收拾准备迎驾,岚琪抱着手炉站在屋檐底下消食,时不时有人来说良妃那边的事。环春有一阵子不在身边,等她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 有宫女上前给娘娘换手炉,环春亲手接过,便搀扶主子回到房里,见收拾得差不多了,就打发人都下去,小心关了门窗。岚琪见她这模样,反问:“怎么了?” 环春一脸黑沉,被岚琪拉着一同坐在炕上,她轻声道:“奴婢留了人听八阿哥和十四阿哥说什么,这会儿阿哥们去的人多了,想必他们也不会再说悄悄话,就把话送回来了。” “说吧。”岚琪定了定心,做好了听任何话的准备。 “奴婢留了两个人,他们互相之间不知道,奴婢就怕传回来的话有偏差。”环春已经十分老练,缓缓道,“结果两处的话几乎吻合,真叫人心寒。八阿哥对十四阿哥说,良妃娘娘不忠贞,背叛了皇上的恩宠,早年就和纳兰容若勾搭在一起,前阵子的谣传都是真的。” 岚琪心里发沉:“他告诉胤祯做什么?” 环春继续道:“八阿哥对十四阿哥说,‘你懂了吧,从我出生起,就没资格和你们兄弟争,皇阿玛再糊涂,也不会把大位传给一个与大臣有私情的女人的孩子,皇阿玛还一直怀疑着,我是不是爱新觉罗的血脉’。” 岚琪的眉头越来越紧,恼怒道:“他对胤祯说这些做什么,胤祯往后要怎么看待皇上?” 环春道:“八阿哥的意思是,希望十四阿哥相信他,他是绝对没有资格去争什么大位的,他会一心一意……”环春顿了顿,仿佛说不出口般艰难,“会一心一意扶持十四阿哥。奴婢看,八阿哥就差明着挑拨十四阿哥和四阿哥的关系了。” “他到底是明白了良妃的用意但执迷不悟,宁愿玉石俱焚也要挑拨我的儿子们。还是他根本没明白良妃对他的那一点点心意?”岚琪厌恶至极,将手炉拍在炕几上,震得外头的宫女隔着门问娘娘怎么了。环春前去打发了几句,再回来时,主子已经平静多了。 “娘娘,这事儿,您要对皇上说吧。”环春问。 “说自然要说,但皇上已经想好了,早晚要把他们分开。”岚琪叹息,“八阿哥何苦呢,他既然明白了母亲的过去,知道皇帝洞悉这一切,他还想怎么样?他的母亲与人有私情,皇帝不怀疑他的血脉让他安然长大已经是皇上心胸开阔,你想一想,良妃若是帮着他一起争,皇上还会容得下他们母子?皇上说,觉禅氏很聪明,她不屑别人如何看待她,只要她觉得是对的,就会一直坚持下去。” “盼着十四阿哥别受八阿哥挑唆了。”环春忧心忡忡。 “他从小受委屈,很多事想不通也是正常的,可他为什么要把别的兄弟拖下水?”岚琪神情严肃,冷声道,“他自己如何,我是不会干涉的,可他别牵扯上我的儿子。” 转眼已是腊月,良妃的丧事过去很久了,一个被皇帝嫌弃的妃嫔,身后事又能有多风光。宫里园子里像模像样地哀伤了一阵后,入了腊月就张灯结彩,开始了过年的热闹。 畅春园里,岚琪本在清溪书屋陪玄烨下棋,听说年家父子到了,玄烨要她夜里再过来继续那局棋,岚琪就先退下了。 宫女太监撑伞提暖炉,十数人拥簇着她往回走。岚琪年轻时为人低调,如今也由不得她,这大雪天里的路不好走,没有人在前头扫雪,没有人在身边搀扶,她还真走不下去。这会儿往瑞景轩逶迤而去,半路上却遇见许久不见的隆科多。 大雪地里,隆科多直接就跪在地上向德妃娘娘请安。倒是岚琪客气要他起身,让身边的人把暖炉提过去给隆科多烤一烤火,笑着问:“这是从贵妃娘娘那儿来的?” 隆科多躬身称是,原是佟国维染病,贵妃宣召隆科多来问话,隆科多说年岁大了总是多病的,并没什么大碍。 岚琪见他低眉顺眼,到跟前就不曾直起过腰来。胤禛曾说隆科多根本不像佟家的人,没有佟国维的智慧,没有佟国纲的豪迈,连舜安颜还有一身正气,这隆科多却行事猥琐,浑身小人做派,他很看不惯。但胤禛也说,偏偏是这样的“小人”,在官场里胡搅蛮缠死皮赖脸地,还能混出方寸立足之地。 “贵妃娘娘如今爱热闹,正月里让你家福晋带着孩子常来请安,都是自家人,非要娘娘召见你才来,那么生疏做什么?”岚琪客气地笑着,吩咐身边的太监,“你们跟着大人出去吧,那么远的路,把鞋袜都要走湿了,仔细用火烤着。” 说罢这句,岚琪带人缓缓离去,隆科多那边照旧是跪伏在雪地里谢恩。环春回身瞧见,与主子说:“十三阿哥上回说他狡猾呢。” 岚琪没有转身看,因不知隆科多是否望着这边,她必须端着她的尊贵,别叫隆科多误以为他有多被待见。 而胤祥说隆科多狡猾的话,岚琪也有印象,早先玄烨把隆科多指派给胤禛当差时,那孩子千万个不情愿,玄烨说他只会和好人打交道。但如今能把隆科多用得顺手,兴许是从隆科多的为人处世上,看出些朝堂生存的门道,也算是胤禛长进了。 “不论如何,隆科多是贵妃娘娘的亲人。”岚琪吩咐道,“外人嚼舌头的话,你们听着就是,别从咱们的人嘴里说出去。贵妃娘娘有了年纪后,比从前怕寂寞,总感叹老来无所依,与家人也比从前多些走动,我们这里若对国舅府指指点点,娘娘就该不高兴了。” 环春答应着,主仆俩往瑞景轩走,途经良妃生前所住的地方,岚琪驻足看了一会儿。直到被环春劝着,才重新往回走,不禁道:“她在或不在,我竟觉得没什么两样,心中虽难过,想到她解脱了,又为她高兴。” 回到瑞景轩,身上大氅还未脱下,环春就听来消息,说年家父子已经进了园子。而年羹尧来畅春园之前,去了一趟圆明园,待的时间不长,可他先于万岁去见四爷,总觉得不妥当。岚琪听了也皱眉头,吩咐环春:“派人给胤禛传句话,让他今天就来向皇上解释一下,别叫皇上误会儿子如今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有事不说清楚,时间长了小事也变成大事。” 那日之后,胤禛果然请旨见父亲,在清溪书屋说过话后,就带着小太监来瑞景轩。小太监们竟小心翼翼地把那里一盘棋完完整整地搬了过来,说是阿玛不愿额娘再辛苦往来一趟,太阳落山前他自己过来。 但纵然打着伞,风雪吹了雪花落在棋盘上,到屋子里落雪一化,棋子都湿了。岚琪拿着干布仔细地擦拭每一颗棋子,儿子就坐在边上,看到母亲调换棋子,不禁笑:“额娘是放错了,还是故意的?” 岚琪瞪他一眼:“就你眼尖?”不大情愿地,又把黑白子调换回原来的位置,惹得胤禛笑:“额娘真是的,您哪怕换一颗子,皇阿玛都看得出来,您还打算骗皇阿玛?” 这盘棋,夜里玄烨来下时,已经是被岚琪换过棋子的了。玄烨似乎没看出来,饶有兴致地继续白天的棋局,最终还是胜了岚琪。岚琪闷声不响地收着棋子,玄烨笑问:“朕赢了你,不高兴了?” “没有。”岚琪明明就拉着脸,很不服气地问,“你没看出来和早晨不一样?” 玄烨笑:“看出来了,存心让你,结果……”他摊手笑,“朕近来与大臣对弈,胜算极少,后来想明白了,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朕天天哄你玩儿,棋艺一落千丈。” “怪不得最近总哄着我下棋过瘾,就是输给大臣了好赖在我身上。”岚琪这话很不客气,却也只换回玄烨一句“放肆”,嗔怪着说孙儿们要学了去,往后还有没有尊卑长幼。终究奈何不了岚琪,最后哄着她又让了许多子,糊弄过一局。 落子间,说起孩子们的事,提起年羹尧,玄烨道:“你还没见过他吧。除夕回宫里摆宴时,你瞧一眼,外放了几年,像是经历了几十年沧桑似的,又壮又粗糙。你可知四川一带的土匪,都被年羹尧拿下了,朕上个月还发了褒奖,这年羹尧竟是天生该带兵打仗的料,倒是叫朕给觅着了。想想入关几十年,爱新觉罗家的子弟,已经大不如前。我们满人区区几十万,国逢战事,终究还是要靠汉人汉将。” 岚琪把棋子一丢,扫兴地说:“好好下棋,也牵扯到国事?你都多大年纪了,能不能歇一歇?” 玄烨把她丢的棋子摆回去,嘀咕道:“越老越不懂事,现在怎么这么小性子了?” 岚琪揉了揉手里的丝帕道:“假装着自己还年轻,你要烦我,我往后就端着呗。” 玄烨笑:“朕说一句,你要顶十句,真不知你如何教儿媳妇,她们听你服你?” “咱们这样,是不是就叫老来伴?”岚琪笑悠悠地,将散出的发丝抿在耳后,纤白手指划过脸颊,眼波婉转间,犹存几分风韵。她温柔地看着玄烨,玄烨亦微微眯了眼睛,笑道:“朕很满足。” 岁月静好,除夕一过,又是新春,康熙五十一年平平安安地到来,皇帝身子比前两年还硬朗些,开春入夏,诸事顺意。可谁想到入秋后却风波四起,皇帝突然来了兴致再次肃贪,诸多官员受到牵连,好好过了大半年,朝堂上下突然又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而这一年,岚琪入秋后就随皇帝回紫禁城了。过了五十岁后,日子越发过得快,一年年晃过去,她长时间在园子里住,与荣妃几人也少见了。宜妃心思活络,时常还缠得皇帝把她带去畅春园,所以还算见过几次,与荣妃经常半年才见一次。 每每见她发鬓上添了白发,岚琪都慨叹她们老了,就连荣妃也会说:“以为你不会老,如今瞧着,也是老祖母了。” 而岚琪这次归来后,不打算再陪皇帝去园子里了。要紧的是太后的身子越来越弱,从前还爱出门散散步,如今越来越懒,自称是一把老骨头了,时不时会感伤过去的岁月。 十月时,肃贪查到内务府,亏空的银两叫人瞠目结舌。近年岚琪都在畅春园随驾,宫里的事不大管了,便有人钻了空子。岚琪本欲自责,可荣妃一直在宫里,她若怪自己,岂不是等于怪荣妃,皇帝不问,她便一直不提。 可这天她在景阳宫闲坐,宜妃却风风火火闯来,亏她一把年纪了,中气十足,让底下奴才搬来一箩筐炭,踢了一脚道:“怎么回事,我屋子里被熏得喘不过气,宫里是揭不开锅了吗?怎么给我用这种东西,皇上肃贪肃贪,宫里的日子不过了?” 荣妃冷声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糊涂,你家老九身上背着官司呢,你还来这里闹?如今宫里都用这些炭,不是亏待你,是今年成色本就不好,你去我屋子里瞧瞧?” 宜妃不信,指了岚琪:“你呢?” 到如今,谁还在乎谁,荣妃欲对岚琪说别理会宜妃,可岚琪却悠悠一笑,道:“我屋子里用的都是上好的银骨炭,无烟无尘。” 宜妃恨道:“你低调了一辈子,如今也露出狐狸尾巴了,那是你该用的东西吗?今年连宁寿宫都供不上,皇上那里也不知烧的什么炭,你倒是用得心安理得。长年在园子里,没想到宫里照旧不松手,说什么我们胤禟身上背了官司,我看就该先查查你的永和宫,你和你的儿子们必然都不干净。” 却听荣妃悠悠一声道:“既然你知道今年炭供不如往年,知道连宁寿宫都供不上,你还来找我闹?是看我一把岁数了,争不过你辩不过你,好欺负?” 连边上侍奉茶水的宫女都捂嘴偷笑,桃红嬷嬷上前拉了拉主子的胳膊,宜妃甩了她一手,可明明丢了脸,却并不急着走。 岚琪朝荣妃使了眼色,荣妃转去看吉芯,吉芯会意,上前与桃红笑道:“屋子里烧炭本就 怪闷的,咱们都在这儿,主子该透不过气了。”一面说着,一面挽了桃红往外头去,连带着把边上伺候的太监宫女都领出去了。今日跟着岚琪来的是绿珠,大家都在一般年纪,绿珠叹气:“真是辛苦你,娘娘这么多年也不改改脾气。” 桃红终究是护主子的,尴尬地说:“娘娘她有事儿,你们知道,她最爱面子了。” 果然屋子里静悄悄的,宜妃干坐在一旁,明明大家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她却不走。可她不开口,荣妃和岚琪也不开口,这般僵持得连桌上的茶都要冷了,才听得宜妃一声啜泣,委屈地说:“我那儿把银子全倒腾出来,也填不上胤禟捅的窟窿,外头打听来的话,说万岁爷这次打得很狠,我真怕他不念父子之情,要把胤禟如何了。胤祺那里我让他帮帮弟弟,他倒是肯拿钱出来,可也帮不上大忙,我想去求太后……自然了,若是胤祺,太后必然帮,可偏偏是老九。” 荣妃道:“你这歪门邪道的心思,就该收一收,太后哪儿来的体己,这些年孙子重孙多多少少,每年赏下的红包就够可观的。太后膝下没儿没女,她攒着做什么?你竟然还打宁寿宫的主意?” 荣妃说着话,起身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落在宜妃手中,她瞧见是三张大数额的银票。宜妃虽然高兴,可拿在手里发颤,又不服气地问:“你们怎么有这么多钱?” 岚琪心想,这一点点,尚不及她攒的一分,没想到在宜妃眼中竟是“这么多钱”。想来她平日里贴补九阿哥没有数目,经年累月地把钱花出去,就积攒不了什么了。又说把翊坤宫角角落落的铜板都搜刮出来,她心中一叹,惦记着回头要叮嘱毓溪,教她持家之道。 荣妃却在一旁道:“我们哪里有这些钱,和你拿一样的俸禄,皇上赏赐你翊坤宫的还比我们勤些。这是万岁爷放在我这里的,叫我等着有天你来时拿给你,你不来自然全数还给皇上,可你果然还是来了。” 宜妃捧着银票,呆呆地没醒过神。荣妃再道:“皇上一早知道胤禟的事,他这是替儿子还钱,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可他还是把你和儿子放在心上的,你该抱怨胤禟胡闹,跑来冲我们撒火做什么?拿了银票赶紧找胤禟去,他真的填不上窟窿,皇上也不会要他的命。” “既然如此,又何必查胤禟,偏是我的儿子好欺负吗?”宜妃捧着银票,却依旧不甘心。 岚琪终于又出声,玄烨尚且哄着宜妃,她何必说难听的话,亦是很客气地说:“皇上肃贪,不先从自身查起狠心切了骨肉,外头的人如何能服?里头的道理,你便是不懂,看在万岁爷这样为你费心的分上,就别总挂在嘴边了,难道真要惹得皇上动怒,往后不理会你们母子?” 宜妃赶紧把银票收好,但坐着怎么都尴尬,之后匆匆喝了口半凉的茶,灰溜溜地便走了。 她这一走,荣妃和岚琪都松口气,荣妃道:“长春宫如今没什么花销,惠妃经年也攒下不少,她们昔日要好,宜妃倒不敢去那里开口。”又笑道,“万岁爷的银子,该不是问你要的吧?” 岚琪笑:“我哪儿来这么多钱,我还以为是皇上问姐姐要的。” 荣妃叹气:“我不过是表面光鲜,说真的,我还不想给宜妃,自己扣下来,万岁爷也不能问我要。” 岚琪笑话她:“万岁爷可是铁公鸡,你真的扣下这银子,他一定会冷脸来问你要。”一面看外头的天色,算计着时辰,说毓溪要带闺女和弘历、弘昼进来,便辞了荣妃这边。荣妃说说笑笑把她送到门前,瞧着永和宫的人走远,她对吉芯叹道:“她如今气势越发不同了,只怕将来我若长命,还要向她屈膝叩拜。” 永和宫里,毓溪带着弘历、弘昼进宫。今日毓溪有一件事要与岚琪商量,说些家常话,再三犹豫后,挽着岚琪说:“额娘,有件事儿与您商量,我和胤禛都冷了两天了,我又舍不得他心里不痛快。” 岚琪奇怪他们小两口如今还会互相冷着,听儿媳妇说罢,才知道是儿子要问她拿钱借给太子填补窟窿,说是借,必然有去无回。而太子这两年安分守己,并没有亏空什么账目,都是陈年旧账,是索额图当初还一手遮天时留下的债。 岚琪知道儿子的用心,唯有劝毓溪:“你答应他才好,他一根筋的人,你这边走不通,又不好来问我开口,难道找十三去周转?回头胤祥为了帮他,再去外头寻,何必呢?” 毓溪忙道:“银子倒是没什么,儿臣就怕太子那儿是个无底洞,有了这一次,下一次还来要。” 儿媳妇的担忧,不是没道理,但岚琪明白,太子没多少日子又要重新回到咸安宫去,皇家会养着他们一辈子,从前的旧账一笔勾销,将来也不会有新的麻烦。不论胤禛能不能想到或知道这些,太子如今气数已尽,他帮太子对自己毫无益处,兴许真的就是想帮一帮这个兄弟。 至于毓溪,她能来找婆婆商议,就是给她自己一个台阶下,好让岚琪出面调停这件事儿。倒也不是算计婆婆口袋里那点儿钱,得到婆婆再三劝说后,也终究是答应了。 胤禛隔天就带着银子从圆明园来,到毓庆宫交给太子,结果反被胤礽笑:“你傻不傻,我还要这些做什么,你是不知道索额图他们亏了多大的坑?你这点填得了眼前的,也埋不住他们的罪恶,而我自己也不干净。有错认错,有罪受罚,我很看得开。” 胤禛皱眉不语,太子再把银票塞还给他,拍着兄弟的肩膀说:“我这太子做不久,注定是将来历史上的败笔,还差这一点儿罪名?老四,当年若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沉在畅春园的湖里了,可如今我不能报答你,反还要求你两件事。” “太子请讲。”胤禛忙答应。 “去了咸安宫,日子纵然会清苦些,总还能过得下去,只是我的儿女将来的前程,还望你这个叔叔,能帮一把。”太子苦涩地笑着,想了想又道,“另一件事。” 胤禛认真地听着,太子却道:“孝敬皇阿玛,我也做不成了,可你,千万不能再让他失望。兄弟之中,多少人寒了他的心。” “二哥。”胤禛心中发紧,不由自主喊了一声哥哥。 太子笑道:“比起太子,我更喜欢听你们喊二哥,往后你要常来咸安宫看我。” 胤禛道:“皇阿玛并没有提起要、要……”废太子那三个字,他说不出口。虽然太子早就告诉他,是和父亲约定好的复立,早晚还会被废。 而上一次出巡半途中出了那样的事,太子当时最担心的,竟然是有没有人能废了他。甚至想好了,万一顺理成章地做了皇帝,他也会禅让出来,他背负不起这江山,也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的大位。他是懦弱的人,终于从痛苦的前半辈子里解脱了,他再也不想回去,看父亲“憋屈”地做了几十年皇帝,他知道自己不行。 “胤禛。”太子笑道,“你且看看兄弟之中,还有谁比你强些?你心里要有个明白了,依我看,恐怕皇阿玛是想把位置传给你。” “这话说不得。”胤禛惶恐,“即便皇阿玛要再次重复之前的事,那么多兄弟,大家谁也不比谁强些,皇阿玛一定会让能者居上。” 胤礽却笑着,轻轻拍了胤禛的心门口:“你啊,口是心非,到外头去宁愿不开口,也别说这样的话,你说了,人家就知道四阿哥心里想做皇帝。” “二哥……”胤禛心虚了,他何止现在想做皇帝,从他懂事记事起,皇额娘就见天对他说,他未来是要做皇帝的。 银票没有送出去,胤禛听了那些话,一时犯糊涂,竟辗转来永和宫,要把银票还给母亲。岚琪笑说:“这是你自己家里的银子,你回家还给毓溪。”胤禛才一晃神,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有话想问额娘。 “说吧,什么事?”岚琪了解她的儿子们。 胤禛飘忽的心定下了,舒口气道:“方才在毓庆宫,太子对我说,皇阿玛要选儿子做继承人。” 岚琪手里侍弄着茶具,正将第一道茶淋壶,听得儿子这句,心里一个咯噔,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很快便将琥珀一般的茶汤,递给儿子道:“尝尝?” 可儿子却是胡乱灌下去,只怕连滋味都没品一品。岚琪自己也不喝了,拿丝帕擦了擦手,问:“那你自己怎么想?你皇阿玛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做成许多大事了,难道你还不能自己去应付几句话?” 胤禛皱着眉头道:“儿子心里怕,怕皇阿玛真选了我,可我之后的差事当不好,叫他失望。又怕皇阿玛心里有别人,我尽心尽力地做事,到头来一场空。” “一场空?”岚琪微笑,缓缓道,“说到底,你就是想做皇帝,已经容不得旁人了?” 胤禛闷声不响,最终是点了点头。 “傻儿子,额娘常对你说什么?这江山是你皇阿玛一个人的。”岚琪渐渐散去了脸上的慈爱温柔之色,变得严厉而认真,“我可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话,你若是觉得当差办事,为国为民,最终是为了能得到帝位,趁早回去歇着吧。你是臣子,为皇帝为国家尽力是本分,怎么就牵扯上做皇帝了?胤禛,你这样下去,就往死胡同里走了,额娘还拉得住你吗?” 胤禛迷茫地看着母亲,他的得失心越来越重。王府遇袭后,他更加觉得如果自己将来做不了皇帝,任何兄弟登基后都容不下他,他知道每个人的短处弱处,必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么只有让自己在最高位,才能避免这样的事。 “可是额娘,谁能说自己不偏不倚,连一点儿心思也没有?”胤禛扪心自问,不觉得这样的事是错,再问母亲,“难道儿子,连想也不能想?” “你若是想,现在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有助于自己竞争大位,额娘不觉得有错。”岚琪郑重地说,“可你现在满面愁云,大概每天都在想,这么做值不值得,每天都想万一将来失败了,如何如何。你看你整个人,没有了精神气,难道单单是年长了的关系?额娘不是不让你想,是希望你往好的想,只要想着我这样做那样做,能对将来有所助益就好。不要钻在害怕得不偿失,害怕一场空的死胡同里,你如今和太子说得上话,恐怕太子当初就是这样,才几乎癫狂的。” “是。”胤禛心中渐渐明朗。 “额娘从不干涉政事,你皇阿玛说什么我听什么。”岚琪道,又重新侍弄茶水,却在看似悠闲的举止神情中,说出严肃的话,“可额娘一句话,能有多少力道,你明白吗?如果要看着你天天痛苦下去,我会求皇上不再让你当差办事,你就像过去几年那样赋闲安养吧,少些负担你也少些心思,就谈不上什么一场空了。” 胤禛不禁慌了,立刻站了起来。岚琪昂首看他,目色严厉,堂堂男儿在母亲面前,终究弱半分,垂首道:“额娘,儿子错了。” 岚琪此刻才温柔几分,又让儿子坐下,笑道:“可要改改了,弘时已经长大了,弘历、弘昼也是眨眼的工夫,往后可不要让我当着孙子的面训你。” 胤禛见母亲含笑,松了心,不知怎么,竟想起八阿哥来,但觉自己有母亲疼爱守护是天大的福气,笑道:“额娘若还肯管儿子,几时都是我的福气,便是被那几个小东西听去,大不了儿子回头再教训他们出口气。” 岚琪被逗得笑了,母子间的气氛有所缓和。胤禛坐了片刻后离去,岚琪送他到门前,望着儿子走远的身影,不自觉地对身旁环春道:“他的身形,越来越像皇上年轻时候,走路的模样也像。” 环春笑道:“每位娘娘都说自己的阿哥像皇上。” 岚琪点头,与她搀扶着往回走,口中说:“可我家胤祯就变得越来越不像了,就说走路的模样,总是风风火火扬尘带风,没有皇上的大气沉稳。”她说话时,比画了一下儿子走路甩胳膊的模样,说得高兴,下台阶时脚下花盆底子竟踩了个空,膝下一软就跌了下去,腰磕在了台阶上,那一下剧痛,顿时眼泪就出来了。 环春虽然在旁搀扶着,可年纪也大了哪里能反应得那么快,没扶住主子,自己也跌下去。可她跌得巧几乎没伤着,伸手要去搀扶主子时,岚琪吃力地说:“腰动不了了。” 胤禛这边离了宫,想回旧宅里看一看改建的工程,可是马车走到半路,突然被宫里来的人追上,才知道他离开没多久母亲就摔伤了,立刻调转方向赶回去,却又被拦在了门前。宫里的人说不许四阿哥进去探望,娘娘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要静养。 胤禛自然要挣扎一番,一路往内宫闯,最后是绿珠赶出来,又传达了娘娘的话,见绿珠说自己若强行去永和宫,母亲真的会动怒,他这才作罢了。而绿珠则笑说:“万岁爷一阵风地就赶来了,有万岁爷在,您也不必担心了不是?而且您去了,也没地儿站啊。” 后半句是玩笑话,但也是事实,玄烨到了永和宫,就没别人什么事了。岚琪躺在床上看到玄烨冲进来时,恍惚回到几十年前,那个还不习惯高高花盆底子的小常在把脚崴了,人家跑来没有半句哄人的话,先一通训斥。这会子都是老头子老婆子了,他跑来还是那几句话,还把岚琪床边的鞋子踢得老远,把屋子里的奴才都骂了一遍,说他们是糊涂东西,还给娘娘穿这种鞋子。 岚琪就一直看着他,笑眯眯地看着因为发脾气而仿佛一下回到青春年少时的玄烨,等玄烨平静些,才伸出手说:“过几天就好了,你别着急,我如今这样,你更加要保重好了,好照顾我呀。” 玄烨却闷声不响,方才胤禛憋着不说话的模样,就和他这会儿有些像,岚琪哄了好半天,他才道:“是我更想依赖你,你明白吗?”他已见老的双眼里,微微晃动着晶莹的东西,年纪大了竟动不动会感伤,紧紧捏着岚琪的手说,“不是说好老来伴?你躺着怎么陪伴我?” 底下奴才都悄然退下了,绿珠过来看望环春,被问道:“十四阿哥那儿,派人去知会了吗?” 可是这会儿,十四阿哥正在圆明园外转悠呢,他一早就来了,可四哥却不在家,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已经很不耐烦时,终于见兄长慢悠悠回来了。胤禛见他也很惊讶,一道进门便说:“你怎么不进去坐着等我,在外头转悠什么?” 胤祯道:“四哥家里都是女眷,我不方便。” “矫情。”胤禛笑骂,一下想起来额娘的事,刚要开口说,弟弟却抢先问他:“四哥,你给太子送钱去了?送了多少?” “你知道了?” “大家都知道,这两年除了四哥,还有谁和他往来?”胤祯皱着眉头,略生气地说,“四哥你有钱给他,还不如给我。” “你缺钱?”胤禛却紧张了,母亲最怕他们在钱财上捅窟窿,他也算暗中盯着弟弟的,怎么不知道胤祯有亏空。 十四果然道:“是九阿哥那边要,难得八阿哥跟我开了口,我不帮忙总不好。” 胤禛道:“老九还要你帮忙?他是故意到处哭穷,做给皇阿玛看的,闹得宫里宜 妃娘娘都要为他倾家荡产了,他可真做得出来,他会缺那 点儿银子?” 十四愣了愣,皱眉道:“可是他们……” 胤禛叹气:“你要帮,自己拿银子。” 十四急道:“我家那个,四哥又不是不知道,她就差把银子藏到额娘那儿去了,我一个铜板都要不着。” “额娘摔伤了。”胤禛忽然说,“额娘把腰摔伤了,你知道了吗?” 兄弟俩一阵安静后,十四转身就跑,再没提要银子的事。之后下人来禀告,说十四爷骑马往宫里去了。 胤禛之后与毓溪说起这件事,劝妻子这几日不必进宫,可那会儿小和子却送来话,说十四爷进宫见到了德妃娘娘。夫妻俩都是一愣,毓溪不禁也奇怪:“额娘怎么肯见十四弟,却不肯见你?” 胤禛也不乐意在妻子面前,显得自己不如弟弟,随口应付:“我去时皇阿玛正在,兴许这会儿回乾清宫了,明日我再去。” 毓溪没有言语,默默答应着。可翌日夫妻俩一道进宫请安问候,仍旧被拦在了内宫外,连毓溪都没能见到婆婆。可是同一天下午,十四家的福晋、侧福晋,带着弘明、弘春几个孩子进了永和宫,弘明还被留了下来,说是陪伴祖母几天。 如此不同的待遇,换作谁都会觉得奇怪,胤禛难免闷闷不乐,毓溪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声,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和额娘的那番对话,毓溪道:“难道额娘是真的生气了?” “我们是说着笑话散的,我怎么会惹怒额娘?”胤禛不得其法,毓溪跟着着急,自觉两人再待在一起难保不吵架,便把胤禛打发去侧福晋的院子里,她自己再想法儿让青莲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然而几日后,一个惊人的消息迅速传遍京城,皇帝再次废太子了。 传说二废太子的事端,是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挑起的,似乎是十四阿哥动了手脚,把原本该算在九阿哥头上的亏空账目,强加给了太子。胤禛查到是十四插手干预的,可十四不肯承认,两人在宫外起了冲突。惊动了皇帝之后,把太子和九阿哥的事都捅了出来,皇帝震怒之下,削了九阿哥贝子的爵位,太子更惨,又一次从储君的高位上跌下来。 自然这个“惨”字,都是外人臆想的。胤礽再一次搬去咸安宫,心境有了很大的不同,只是听说这一次,皇帝又在盛怒之下病倒了。 一个伤了腰,一个被气得倒下,两人隔着乾清宫和永和宫不得相见,纵然身边人百般劝说,岚琪还是不放心玄烨,一乘轿子抬到乾清宫门外,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进去。梁公公没料到娘娘会来,赶上来时,岚琪笑道:“别惊动皇上,我进去他就不能赶我走了,我就说几句话,说了就走。” 梁总管说太医在里头回话,岚琪听着,因不便太多人相随,渐渐只剩下环春一人。两人悄悄进了门,里头挡了屏风,才要绕过去时,听见太医说:“万岁爷,您这病不能不当心,切不可再动怒发脾气,老臣自知死罪,可该说的话必须告诉您,万岁爷您下一回倒下,可未必就起得来,指不定哪天,突然就……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龙体,安心静养方能长久。” 屋子里静悄悄的,岚琪停下了脚步,刚才还带着微笑的脸,完全变了模样。环春在一旁红了眼圈,不敢出声。 半晌,听见皇帝的声音说:“不要让别人知道,特别是德妃那里,不能让永和宫的人知道,德妃自己身子也不好,不能让她再着急。” 太医忙道:“臣记着了,娘娘若问,臣只说是动了心火。” 玄烨又问:“朕还能活几年?” 太医的声音颤抖了,紧张地说:“老臣实在不敢断言,且看皇上如何保重了。” 屏风之外,岚琪深深呼吸,咽下满腔心酸,扬起嘴角如同进门时一样的笑容,扶着环春缓缓走进去,笑道:“老太医又矫情,你健朗活到这把年纪,把你的养生之道告诉皇上不就行了?还要本宫拿重金来向你换不成?” 玄烨乍见岚琪出现,不禁眉头紧蹙,岚琪却晃晃悠悠在他身边坐下,背过太医握了他的手掌,又艰难地侧过身,嘱咐太医:“只要你们尽心,就没有别的事,又岂会为了皇上多活一年少活一年,来问罪于你们?你也是一把老骨头了,什么事没经历过,难道还怕这些?” 老太医惶恐地说:“娘娘说得极是,也请娘娘多多劝皇上,不可再过分操劳国事,年事已高,还请放宽心,多安养,方是长生之道。” 岚琪嗔怪:“啰唆,万岁还不知这些道理?你下去吧,开了方子拿给梁总管叫我先过目看看,没别的事了。” 太医忙退下,环春跟着一道出去,在门外与梁总管见了,梁总管便随那太医去拿方子。环春则悄声将门合上,静候其外。 这一边,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原是岚琪握着玄烨,渐渐玄烨把她的手裹在了掌心,岚琪笑悠悠道:“到底是被儿子们气的,还是这几日有暖床的小宫女给累的?” 玄烨心虚转过脸去,岚琪则笑:“梁总管真是越来越能干,臣妾正打算过几天好好赏赏他。” “没有的事,你又来护犊子,还赖朕?”玄烨轻咳一声,分明有些尴尬,不过他生气并不是演戏。要说废太子是计划中的事,但胤禛和胤祯争执,的确让他动怒,两人那怒目相视的模样,让玄烨看了心寒。当时当刻就想,岚琪看到那一幕,只怕心都要碎了。 “胤禛的错,还是胤祯的错?”玩笑过后,岚琪心中又愧疚又担心,伸手轻轻抚过玄烨的胸膛,“怪我没为你教养出好儿子,你别理他们了,随他们去,你好好保重身子。” 玄烨见她眼中泛红,知道是心疼坏了,笑道:“朕没事呢。” 岚琪微微摇头:“骗人,太医的话,我一字不差地听见了。” “他们总是危言耸听。” “我们这个年纪,还怕什么?” 玄烨沉沉一叹,想搂过岚琪,可想到她腰上有伤,抬起的手又放下了,但说:“你放心,漠西的事尚无定数,朕灭了噶尔丹,策妄阿拉布坦竟再起野心,朕岂能咽得下这口气?就是要走,也要平定了漠西。” 岚琪道:“要派十四去打仗?” 玄烨苦笑:“策妄阿拉布坦虽有野心,却没有胆量,朕要出师有名,现在打过去,反成了恶人。所以……”他安逸地朝岚琪笑着,“朕不会突然就走,还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皇额娘尚在,朕怎么能走。” “不说这些了,等你好些,就迁去畅春园静养。你爱让小宫女暖床,我也不管,只求你把身子养好。”岚琪安排下所有事,“我这边隔些日子就来看看你,要紧的还是守着太后,宫里的事就交给我。” “朕以为你会天天陪着我。”玄烨不禁更用力地抓着岚琪的手,岚琪见他恋恋不舍,越老反而越爱真情流露,便道:“那就不分开,把太后一道送去畅春园,这样我能伺候太后,也能伺候你。太后最近精神好些,园子不算太远,路上走得慢些就好。” 玄烨竟像小孩子似的高兴起来,眼中绽放光芒,欢喜地说:“你在身边就好。” 岚琪想伸手摸他的脸颊,一时忘记腰不能动,一软整个身子扑在了玄烨胸前。玄烨艰难地说:“朕要透不过气了。”可岚琪却笑得更加没力气,好半天才从他身上撑起来,年龄带来的无奈,残酷而现实,可让他们更懂得彼此依靠。 待两人坐定,玄烨道:“年羹尧骁勇善战,将来攻打策妄阿拉布坦,朕会让年羹尧跟着胤祯。” 岚琪奇道:“年羹尧可是胤禛的人。” 皇帝耐心地解释着其中的利害关系,岚琪听得一知半解,再问起今天两个儿子起争执,岚琪说:“胤禛最近听到越来越多的话,说你要选他做继承人,这孩子有些迷茫了。他迷茫,胤祯只怕是更着急,我便只能先偏心小儿子,好歹让他有一处安心地。” 玄烨哼笑:“闺女曾对我说,要我硬硬朗朗的,好做你的依靠,说他们兄弟姐妹都不可靠。如今看来,我们温宪真是看得透。你这两个儿子,到如今还要你来操心。” “你再说他们千般不是,也是我手心手背的肉。”岚琪笑道,“哪有不为儿女操心的父母?” 那日岚琪从乾清宫回去后,又把十四叫了进去,为了他和胤禛争吵的事说了几句,可始终没说要见大儿子。如此一来,生生等了一个月,等太后和皇帝,并几位体面的娘娘们都迁入畅春园,毓溪才总算见到了婆婆。 岚琪依旧是从前的态度,毓溪试探着问过几次都不得果。胤禛见到母亲后,母子俩说了什么话,外面的人不知道,但所有人都看得到,二废太子后,瑞景轩里就极少再能见到圆明园的人了。 康熙五十五年,五岁的弘历小阿哥被正式抱去佟贵妃身边抚养。而在那之前,德妃娘娘身边带的都是小儿子生的孙子,娘娘与四福晋也不如往年那般亲厚,明明雍亲王一家比任何皇子距离畅春园都住得近,反而却越发生疏。 这几年皇帝养在畅春园,只偶尔出一趟远门,大多早去早回,不再像往年那样大半年都不在京城。皇帝养好身体后,园子里竟也陆续添了几个小皇子,虽然很叫人咋舌,但园子里管得很紧,那些又都是记录在册伺候过皇帝的,并没有什么荒唐的事传出来。相比之下,沉寂多年的八阿哥身上,还背负着良妃私通的丑闻。 但小皇子的生母们大多是出身低微的宫女,纵然德妃、荣妃也是包衣出身,可皇帝已经这把年纪,她们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那些小皇子出生后就被送回皇宫阿哥所里抚养,反是皇孙们能在园子里陪着皇帝和祖母。大臣们冷眼看园子里的光景,都说这几年虽是十四阿哥在帝妃面前吃得开,可最近皇上见天带在身边的,却是四阿哥的儿子弘历。 这天清溪书屋里,皇帝又不高兴,说八阿哥胤禩累年病假不上朝,朝廷白养着他一家子,竟因此停了俸禄。 消息传开,真真寒了众皇子的心。十四到瑞景轩给额娘请安时,都忍不住说:“额娘,皇阿玛难道都不肯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八哥仁慈些?八哥又不是装病,良妃娘娘没了后,他一直没见好,这么多年还能活着,已经不容易了,皇阿玛要逼死他?” 岚琪却明白,玄烨对她说过好几次,病中的八阿哥并不安分,他不过是借口生病看着低调,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事。九阿哥、十阿哥心甘情愿被他当枪使,不知不觉,这几年胤禩又在朝堂中结下不少的人情,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等着他露出狼子野心。 事到如今,玄烨既然选定了将来,对儿子们必然有亲疏,与他对立不听话的,他当然容不得。岚琪不能去指摘玄烨对亲生子是不是太狠,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火上浇油,不要让其他阿哥,因为自己的几句话而改变命运。胤祯跑来找她说,就是想她开口说几句,岚琪敷衍儿子,对着玄烨却只字不提。 平静了数年的朝廷和皇室,仿佛说好了似的,都挤在这一年出了大事。漠西策妄阿拉布坦似乎认为老皇帝再无当年魄力,他可以前来挑衅,在草原屡屡作恶,朝廷再三警告无用,皇帝已开始准备对漠西发兵。 可是这一年,太后重病,皇帝孝敬太后几十年,不可能临了不顾太后生死,发兵的事暂且搁置,举全国之力调请名医为太后医治。可太后年事已高回天无力,只有一天天看着苍老的生命离去。 玄烨亲自侍奉了几日,结果自己的身体也支撑不住,太后尚未离世,他先病倒了。畅春园里人人惶恐不安,就剩下岚琪还能支撑,她将毓溪和完颜氏、兆佳氏都带在身边,如今许多事,只有儿媳妇们才可靠。 是年末,皇帝的身子渐渐康复,这日岚琪送药来,见玄烨起身换衣裳,问他要去何处,皇帝道:“太后说要见朕。” 岚琪让他先吃药,玄烨嫌药太苦,等她在一旁滤药时,丢下一句“你摆着朕回来再吃”,就匆匆往外走。可岚琪竟追过来拦在跟前,虎着脸说:“不吃可别出门了。” 堂堂天子,一把白发了却落得惧内,玄烨心里是不服气的,可还是老老实实跑回来皱着眉头把药灌下去。自从几个小皇子呱呱坠地,他在岚琪面前就越来越挺不起腰杆,这里头的事儿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兴许在外人看来,永和宫真真成了老婆子,已经入不得皇帝的眼,却不知人家德妃娘娘,压根儿没把这事放在眼里。 “这才对。”岚琪上前拿帕子给他擦一擦嘴角,温柔却促狭地说,“好好养着身体,哪怕再生几个小阿哥、小公主,也不怕呀。” 玄烨瞪她,却无底气反驳,由着岚琪为自己整一整衣衫,之后一乘暖轿来到太后的住处,这边照旧是平日的风光。底下的人一路将皇帝引到太后身边,玄烨如今是老头子了,在太后面前几乎看不出长辈晚辈的差别,只是太后行将就木,难免凄凉。 要说太后昏昏沉沉好一阵子了,几乎没与人说过什么话,玄烨亲自服侍几天累倒了,妃嫔们也是轮流侍奉着不曾怠慢,老太后今日突然清醒些,却立刻就让人把皇帝请来。玄烨本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太后却是说,希望玄烨能为她在家乡科尔沁建一个衣冠冢。她知道自己必须葬入大清皇陵,可她说如果能回到故乡,也许下辈子可以不用再远嫁他乡。 这事说出去,就是皇家的笑话。先帝的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太后,竟然一辈子没在这里找到落地生根的归属。玄烨不是不愿意实现太后的愿望,而是他希望太后能明白皇家和朝廷的难处,实在要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建。 但太后是明白的,见皇帝眼神晃动,便虚弱地说:“皇上,你只要派一两个得力可靠的人去,给我在草原上堆个坟包,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知道这事不体面,咱们悄悄的可好?皇上,我想回家……” 太后说这句时,岚琪撂下手中的事,也刚刚跟过来,进门才走到玄烨身后,就听见太后这一句。不知是身为女人更能理解太后的心,还是深宫几十年能明白太后的苦,此刻听着太后一声声喊“皇上”,岚琪觉得太后不是在喊玄烨,仿佛是在求顺治爷放她回家。 “你来了。”玄烨回身见岚琪,问,“你听见了?皇额娘说她要把衣冠冢建在家乡,朕有些为难啊。” 岚琪请玄烨借一步说话,两人退到屏风后,玄烨道:“这事传出去,先帝的威名何在,外头该说,太后怨恨了先帝一辈子。先帝如何对待其他后妃,世人有目共睹,太后恐怕是下下策,根本不愿祔葬先帝,才说要建衣冠冢的话,朕心里是明白的。” “皇上就答应了吧。”岚琪劝道,“太后这辈子,没求过您什么事。” 之后两人双双回到太后身边,老太后满目渴求十分可怜,听得皇帝答应下,竟是老泪纵横。 那之后,太后仿佛了却了心愿,心情变好,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摇摇晃晃地继续喘息着,竟熬过了这个冬天。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十三章 胤祯上战场 转眼已在康熙五十六年,春前下了最后一场雪,化雪时冻得人缩手缩脚,天下有片刻太平。可数月后,策妄阿拉布坦派兵侵扰西藏,杀拉藏汗,囚禁达赖,搅得怨声四起。 当时朝廷派兵阻截没有太大的效用,而策妄阿拉布坦如今的兵力,更胜当年噶尔丹,已非川藏驻军可以抗衡,是为朝廷心腹大患。不灭漠西,难以安宁,朝廷已开始筹备军费粮草,待有一日钦点大将军,便要发兵剿灭豺狼。 可是入关几十年,当年的猛将都老去,康熙朝几场大战役后,国泰民安少有战事,一时半刻竟选不出几个大将军。而如年羹尧这般骁勇善战者,却因出身和资历,尚不足以率领三军。所有人都觉得,大将必然要皇室所出,即便不是皇子,如从前安亲王、裕亲王这般宗室子弟,至少可以服人。但如今庸碌者随处可见,便是矮子里拔长子,也挑不出几个好的,朝廷对于由谁去攻打漠西,至今没有定论。 春去夏来,酷暑炎炎,这一日胤祯在畅春园退出后,大正午就往城里赶,策马扬鞭地到了八贝勒府前,只见门庭清冷不复往年门客络绎不绝的盛景。他轻轻一叹,将马鞭甩给门前小厮,里头有下人来相迎,将十四爷往宅子深处带。家中倒是井井有条,虽不富贵也不寒酸,胤祯心里是明白的,八哥虽然被停了俸禄,可那点儿俸禄本也不起什么作用。 走到林荫间,听见孩子的嬉闹声,只见已有十岁的弘旺从边上闯出来,已经玩得一头汗。身后慌慌张张地跟着几个老妈子,一见十四爷在这儿,都缩在路边不敢动。而孩子则被胤祯一把拎过来,他慌乱地喊着:“十四叔放下我。” 胤祯在他屁股上轻踹了一脚,训斥道:“大热天瞎跑什么,你不在书房念书?” 弘旺毕恭毕敬地站着,回答道:“阿玛早晨来书房问了功课,说我有进步,叫我别总闷在屋子里,大热天不出汗怎么成,让我今天随便玩儿。十四叔,我可是好好念书了的。” 胤祯笑道:“既是这样,一个人在家玩有什么意思,去喊上你妹妹,跟我的人去贝子府,告诉弘明、弘春,我也让他们歇一天,好好玩儿吧,别打架。” 弘旺心花怒放,上来给了十四叔一个拥抱,转身就去找他妹妹。胤祯驻足看了会儿,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孩提时光,但一个警醒回到现实,脸上的失落显而易见,脸色重新又变得沉重严肃,跟着小厮到了书房。八阿哥正静静地站在窗下赏画,安宁得仿佛世外之人。 见十四弟一身暑热,胤禩让下人上温茶,只等他擦了额头脖子里的汗,才叫下人搬些冰块来驱热。十四围着盛放了冰块的瓷缸站着,想到如今八哥停了俸禄,内务府也不会送冰来了,这些冰该是他自己拿银子到市面上买的。 胤禩没在意这些事,反是叫他远离些,可十四却砸了一块冰用布包着,抵在额头上,坐下后道:“皇阿玛让兵部选人,八哥,我快忍不住了,那些个窝囊废,一个个都缩头乌龟似的,只知道享受,江山谁来守?” 胤禩不语,十四发现自己说得有些过了,干咳了一声,又道:“八哥你身子不好,自然不能打仗,九哥、十哥他们的功劳不在这上头,我可不是说你们。” “你还是这脾气。”胤禩淡淡一笑,可随机却道,“真要打仗,总会有将军的,可十四弟,皇阿玛的身体只是看着光鲜了,他辛劳了一生,没有病也要累出病来,你真的敢走?这一去,不打个三五年回不来,你敢走吗?” 十四神情定定的,脑袋里想着许多的事,当年皇阿玛把他扔在草原历练,难道等的不就是今天吗?皇阿玛当初赐给他御用的佩剑,亲口对他说,要他做大清未来的将军,难道皇阿玛已经忘了? 这一切,胤祯都记在心里,他也有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可他放不下,放不下眼看着可以到手的帝位。不用八哥劝说,他心中也明白,这一去三五年回不来,皇阿玛万一有个好歹,太和殿上的龙椅,能等得及他赶回来坐吗? “十四弟,皇阿玛至今没决定,显然是在等有人毛遂自荐,你这会儿冲上去,就改不了了。”胤禩平静地说,“你若带兵去,我会尽力为你守住这里的事,可能守到哪一步,我也没有底。” 胤祯直直地看着八阿哥,两人一时都无语,还是胤祯换了个话题说:“来时遇见弘旺,让他去我府里找弘春他们玩,等我回去后亲自再送他回来。” 八阿哥颔首,却顺着他的话提起:“四哥的弘历,虽说养在贵妃膝下,但皇阿玛时常带着他,前日我去园子里请安,看到和嫔领着弘历从清溪书屋出来。” 胤祯心中又是一沉,这样的话他听得很多了,诸多皇孙里,皇阿玛最看重弘历,教他写字骑马,宛若太子幼年时。胤祯是没见过太子幼年什么模样,可那些大臣都说,皇帝曾经也这样栽培过太子。 “弘历很讨人喜欢,贵气天成,小小年纪就有皇孙风范。而我家弘旺看着,就只是个淘气小子。”八阿哥笑着,也道,“许是你和四阿哥一母同胞,弘历和弘明他们倒是很像的,永和宫出来的孩子,就是卓然不同。” 胤祯神情淡淡的,轻笑了一声:“他并没有在永和宫住过。” 八阿哥眼中闪过一瞬的光芒,而后平和地说:“那些话不好开口,但你心里很清楚,如今兄弟之中,能和你争的,还有哪几个?说到底,是你和四哥争,你若带兵远去,我愿意为你守着,可就怕有人说我挑唆你们同胞兄弟,非要提同胞什么的,我们都是皇阿玛的儿子,不同的娘又有什么差别,都是兄弟。” “不错,明明都是兄弟,为什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胤祯皱着眉头,他从小就很奇怪,旁人非要说他和四阿哥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应该最亲近。最初他是把位置让给十三哥,不想让胤祥难做,到后来就越来越觉得,凭什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难道与旁人亲近,就成了错?更何况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对八阿哥也好,对老九、老十也罢,大家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而所谓的兄友弟恭,一定要做给别人看? “十四弟,你若真要去打仗,我可以向皇阿玛举荐。虽然如今我说话没什么大作用,但眼下的局势,一旦有了声音,必然会有人附和。”胤禩郑重地说,“可是你要想好了,这一走,回来就不知是什么光景了。” 胤祯冷笑:“是成是败,都在我一人身上?” 八阿哥点头:“真到了那一步,会很现实很残酷。” 此时张格格从外头来,捧了一大盘五颜六色的瓜果,说在井水里冰着的,让十四阿哥吃些。胤祯却起身借口说完颜氏等他回去用膳,和张格格寒暄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张格格在书房门前目送十四阿哥离去,回身见丈夫摘了葡萄要吃,她上前道:“你也没洗手,怪脏的,我剥给你吃。” 胤禩一笑,撂开手,却听张格格剥着葡萄说:“果盘是福晋派人叫我准备的,福晋带着弘旺去十四贝子府了。” “她也去了?”胤禩略奇,“我只当弘旺自己去了。” 张格格将葡萄塞进他嘴里,笑道:“福晋是最小心弘旺的了,出门必然跟着,您不是不知道。” 胤禩摇头:“她不怕把孩子养得太弱?”又叹,“也罢,孩子有人疼总是好事。” 张格格偷偷看了丈夫一眼,她知道,八阿哥心里始终对良妃耿耿于怀,后悔不该提弘旺和福晋的事,之后只管剥葡萄不言语。而胤禩吃不了几个,就让她自己拿去屋子里吃,又吩咐:“让人去请九阿哥和十阿哥过来,天太热,让他们来用晚膳。” 原本胤禩并不打算今晚就找老九、老十,但听说妻子去了十四贝子府,那么胤祯就必定不会再亲自送孩子回来,那就不至于撞见老九、老十在这里,回头怀疑他们私下说什么话。而他的确是要找老九、老十商议。 听说十四弟有西征的意愿,九阿哥是拍案叫好的,说他带兵去了,老爷子回头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把他拦在外头,这边先扶持八阿哥登基,都不用费劲挑唆他们两兄弟了。 十阿哥也道:“太后就不行了,将来老爷子再一走,宫里剩下几个娘娘能成什么事,我们结交甚广,大半个朝廷都是我们的人,关键时刻一定力挺八哥。这些年白花花的银子,才算没有白花。” 可八阿哥一句话,却把他们都镇住了,他道:“便是四哥好对付,十四西征带兵,我们把他撂在外头,可他终归要回来。排挤掉了老四,他若争不过我们,就一定会去支持亲弟弟,十四真的带兵打过来,我们一点儿胜算都没有。” 老九、老十怔了半天,胤禟嘀咕:“八哥若是登基,他再带兵打就是谋反,天地不容。” 可就连十阿哥都会不屑:“争皇位,还怕什么天地不容?李世民逼死亲爹杀了兄弟,照样做皇帝。八哥说得不错,十四的脾气,现在说好扶持他,关键时刻却背叛他,他一定会来拼命的。” 九阿哥阴毒地说:“西边那么苦,打仗好多年,他若是死了呢?” 十阿哥嘶嘶抽口气,胤禩在旁干咳了一声道:“这话,再不要提了。” 这年入秋后,太后的病再次反复,已是汤药也送不下去,不能言语没有反应,就还喘着半口气。岚琪与其他妃嫔轮流服侍在旁,而让她更揪心的是,宫里布贵人的病一直不见好。 布贵人原先也住在畅春园里,今年春天因咳喘不愈,太医说园中多花粉柳絮,也许不宜布贵人安养,于是入夏前就迁回了紫禁城。平日都是宫人们往来传递消息,岚琪这边伺候太后和皇帝,丢不开手。 但布贵人却是一病不起,入秋不见好反而更加沉重。这日太医送来的消息,说是怕熬不过冬天,岚琪立时就蒙了。 清溪书屋那儿得到消息,梁总管的徒弟很快来传皇帝的话,说太后已经没知觉了,谁守在身边都一样,布贵人孤零零在宫里才可怜,娘娘若是身子经得起车马劳顿,就先回宫去看看。 岚琪原打算自己去求玄烨,没想到玄烨先遂了她的心愿,这日稍稍准备些东西后,交代了太后跟前的事,就赶回紫禁城。正好遇见十四进园子,没见着父亲,先把额娘一路护送回宫。 胤祯跟着一道在钟粹宫探望了布贵人,布贵人病得虽重,神思还清醒。十四说了几句话才离开,环春却跟出来道:“十四阿哥,您还要回畅春园吗?” “还有事要对皇阿玛说,这就回去。”胤祯答应着,便见环春递给他几张纸,他以为是给自己的,就展开看了,却是做衣裳的样图,上头画有环扣的结法,他看不大懂,只看得出来,这不是寻常衣服。 环春则道:“奴婢糊涂,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带出来了,原该派人送去圆明园给四福晋的,十四爷您到了畅春园,打发瑞景轩的奴才送一下可好,奴婢该死,还差遣您做事。” “四福晋要的?”胤祯把纸叠起来,收入了怀里,有心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环春道:“是古法做软甲的样图,穿在里头护心的,这东西不好弄,四福晋倒腾了一夏天也没做好,托奴婢问问宫里可有懂行的人。奴婢找到这几张东西,一直想着要送去给四福晋,布贵人这儿一出事,奴婢就忘了。” 胤祯闷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走了。环春等了会儿回来告诉岚琪,岚琪道:“让他们兄弟俩好好说说,他们还是和从前一样,没人推一把就连话都说不上。” 此时布贵人歇了片刻又睁开了眼,见岚琪还在身边,惊喜地说:“你怎么没跟着十四走?” 岚琪扶着姐姐坐起,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从宫女手中接过药,慢慢喂给姐姐吃。布贵人气息软软地说:“还吃什么呢,越吃越糟糕了,你能来我身边,我病就好一大半了。” “姐姐这么说,我要不安了,我不来才病得这么重?”岚琪问。 “你那么忙,谁也离不开你,我知道。”布贵人笑着,就是不想吃药。等岚琪放下药碗汤匙,便握着她的手,她已经很干瘦,靠在身上几乎没什么力气。 岚琪哄道:“皇上让我回来陪姐姐,一直等你好了。” 布贵人感激不已,却又道:“怕是好不了了,你别不高兴,这是我的福气。岚琪,若是你走在我前头,我孤零零地活着也没意思了。” “不要胡说,过几天就好了。” “岚琪,端静没了的事,是你让皇上瞒着的对不对?” 岚琪一怔,心里不禁抽着痛,端静公主去世好几年了,可是她怕布姐姐承受不住,求玄烨不要宣布这件事。对皇帝来说这可有可无,纵然朝廷里有官员知道,布贵人深居宫闱,与岚琪形影不离,身边的人不说,她也就无处知晓了。但这次回来养病,不小心就有人说漏了嘴,她这一病不起,多半是为了女儿伤心的。 岚琪含泪道:“可你还有我啊,姐姐要丢下我不成?咱们说好了,长命百岁的。” 布贵人摇头,眼神怔怔地望着窗外:“你不缺我,可端静在底下,太孤单了。我这辈子享尽荣华富贵,还有你知冷知热,已经足够了。” “可我舍不得姐姐。”岚琪搂着布贵人的肩膀,哭得浑身颤抖,她好久没这样哭泣了。端着婆婆的尊贵,端着统摄六宫的尊贵,玄烨又总是哄着她。如今才恍然发现,大家都老了,该是人间相散的时候,她与所珍惜所在乎的人,这一辈子的缘分都要到尽头了。 “难道你就舍得,留下孤零零没用的我?光是想一想,我就害怕了。”布贵人却没那么悲伤,轻轻拍着岚琪的手背,姐妹俩一如十几岁年华,她温柔地笑着,“这辈子,终归是你照顾我,你赖也赖不掉了。岚琪,我可是你命中的贵人,你服侍我一场,也不委屈是不是?” “不委屈,下辈子我还服侍姐姐。”岚琪却哭得不能言语。 边上环春几人来相劝,劝主子不要那么激动,岚琪也怕自己累着布姐姐,忙让她靠下去。姐妹俩手挽着手不分开,唯有布贵人累得要昏睡时,岚琪才会去歇一歇。可是听太医说几句,就叫人十分泄气,她索性决定不再见太医,只想陪着布贵人多一天是一天。 这一边,胤祯带着环春给的东西回到畅春园,见过皇阿玛,交代了额娘的事,又把正经朝务禀告了几件,父子和乐地说了有大半个时辰的话。等他离了清溪书屋,底下的人来问是给十四爷备马车,还是备马。胤祯忽然想起环春求他做的事,便要了一匹马,略跑一跑就到了圆明园。 圆明园里,胤禛和毓溪正在书房说话,得知胤祯来,毓溪要去准备茶点并避开,不想下人却通报,说十四爷是特地来找福晋说话的。 夫妻俩都有些奇怪,毓溪自然是在丈夫的陪同下见小叔子的,待胤祯把那些样图纸递给她,转达了环春的话。他们两兄弟都是环春看着长大,知道环春对母亲的重要,托一两件事并不奇怪,反是十四明知故问,当着哥哥的面问嫂子:“您要这东西做什么用?” 毓溪朝丈夫看了眼,胤禛递过眼神,她会意一笑,指了指丈夫对小叔子道:“问你四 哥去,你们兄弟说说话,四嫂给你做好吃的去,今天别走了,明天四哥不上朝,你呢?” 十四点头:“我也不去,皇阿玛年事高了,往后事情都推在午后。” 毓溪笑:“四嫂有好酒,今晚留下痛痛快快喝几杯,醉了就在园子里住一晚,我派人对弟妹说。” 十四见嫂子热情好客,难得开口挽留他一回,他也不能轻易推辞,只玩笑道:“您千万派人说仔细了,回头她以为我在哪儿混,又该和我闹了。” 毓溪笑着离去,留下他们兄弟,之后小和子来奉茶,就再没有人来打扰了。胤禛说妻子做护身软甲是要给他上战场用的,便提起策妄阿拉布坦来,胤禛坦言,若朝中再无人领命,他就要自荐去打仗。 胤禛说得慷慨激昂,甚至和弟弟讨论起草原上的事,十四也算了解兄长,至少从哥哥的眼睛里就能看出他的真诚,他是真的要去保家卫国,真的要去为皇阿玛铲除心腹大患。至于皇帝年迈,极可能随时离世,他或许会错过最佳的争帝位的时机,他似乎完全没想到。 而胤禛也没想到,弟弟会知道这件事。他的确对母亲提过,是希望真有那一天,母亲好歹心里有个准备,毕竟此去没个三五年是回不来的,没想到母亲却用这个法子让他告诉了弟弟,很显然环春怎么会轻易托付这么重要的事。别的也罢了,这件事还只是一个念头,环春随便交付给十四阿哥,必定是母亲的意思。这一刻,连十四都明白过来了。 那一晚,毓溪准备了美酒佳肴,兄弟俩在园子里喝得大醉,胤祯必然是回不去家了,便在圆明园睡了一晚。可他们兄弟在外人眼中向来“不和睦”,隔天看到十四阿哥从圆明园出来,得知他还住了一宿,少不得会奇怪。九阿哥、十阿哥更是急躁不已,当天就急匆匆赶到八贝勒府,告诉了八阿哥这件事,说十四现在未必不是和四阿哥联手,要八阿哥小心。 胤禩心中虽然怀疑,可总觉得他们兄弟走不到一起,先劝九阿哥、十阿哥不要言辞过激反而让十四弟反感,等他再看一看。可偏偏九阿哥、十阿哥是沉不住气的,几次见到十四,酸言冷语地提几句,胤祯又不傻,当然听得出话中的意思。而那时候渐渐有风声传出,说四阿哥有意要领兵出征漠西,但这事儿到了九阿哥他们嘴里,却成了四阿哥故意站出来,好引诱十四弟沉不住气,最终让十四领兵出征,达到把他送到边疆远离帝位的目的。 这话,说一两次,十四心中还会突然为之动摇,可是说得多了,难免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何况老九、老十的为人胤祯是清楚的,渐渐心中对他们生出厌恶。十四心中明白,四哥是真正胸怀天下,他要去打仗,不是为了刺激自己,而自己原就有这心思,并不是为了和哥哥争一口气。面上不说,心里早就离八阿哥他们越来越远了。 然而天气渐渐寒冷,宫里布贵人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最后的日子里,岚琪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布贵人精神好时,还自嘲她竟然够面子从皇帝手里霸占岚琪,纵然生命在消逝,钟粹宫里的气氛却没那么糟。直到最后的一刻,布贵人的手还在岚琪的掌心,她含笑合上眼睛,如她所愿的,去寻找已故的女儿。 那一晚,岚琪握着布姐姐的手,感觉到指间的温暖渐渐消失,最后剩下一片冰冷。滴滴答答的泪水落在手背上,她的手却再也不能把姐姐焐暖了。 环春几人守着主子,怕她伤心欲绝,可岚琪含泪为姐姐蒙上丝帕后,就没再怎么哭泣。她虚弱地被搀扶回永和宫歇着时,曾对环春说:“我把身子哭坏了,谁去照顾皇上呢,我们早晚还能相聚的。” 这话终究悲伤,太医送来安神药,好歹让娘娘踏实睡了一晚。隔天宫里为布贵人准备身后事,所有的事有条不紊地照着规矩做。但因太后已在弥留之际,不可能有太多的人力物力来应付钟粹宫的事,倒是永和宫、景阳宫的几个孩子先后来吊唁过,其他一切从简。三日后,布贵人就发葬了。 胤禛和十三、十四先后来问过额娘,要不要送她回畅春园,岚琪说她想过了布贵人的头七再走,皇帝那边也是答应的。太后虽然没多少日子了,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走,玄烨更说,让她在宫里好生歇息几天。 可没想到,头七一过的早晨,岚琪刚从梦中醒来,门前就有人走来的动静,她以为是环春、绿珠来请她起身,如往常一般说:“早膳别准备那么多,我只想喝一口粥。” 却是听玄烨的声音说:“朕还没用呢,一口热奶茶也没有?” 岚琪要坐起来,玄烨却疾步上前按住了她,嗔怪道:“起得那么急,把腰闪了。” “皇上怎么来了,是回紫禁城?”岚琪又惊喜又担心,脑中一个激灵,紧张地问,“太后、太后……” “皇额娘还在,你别瞎想。”玄烨温和地笑着,扶着岚琪慢慢坐起来。底下有宫女捧水执巾地要进来伺候,见帝妃坐在榻上依偎着,忙退了出去。 岚琪伏在玄烨怀中,玄烨道:“好些日子不见你,朕想极了,可是你们姐妹一场,朕对布贵人终究有些亏欠,总不能再辜负你们的姐妹情谊,所以朕不来烦你。” 提起逝者,岚琪不禁呜咽了几声,玄烨哄她道:“逝者已矣,布贵人也不想你伤心,还有朕和孩子们陪着你,布贵人也算走得安稳。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离我们而去,我们更加要珍惜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 岚琪泪中含笑,道:“这些话,怎么像是教孩子的道理?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本是今天就要回畅春园,可你先来了。” 玄烨道:“朕想你,等不及那几个时辰了。” 岚琪擦掉眼泪,嗔怪:“这种时候,还想着哄人。” 玄烨却道:“不只是哄你,皇额娘眼瞧着要离我们而去,她走后的事一件都不能大意,朕想近半年里,不会再有闲暇。” 岚琪不解:“怎么说?” 玄烨微微笑:“咱们趁还走得动,出去逛逛可好?” 岚琪一怔,再仔细看玄烨,才发现他穿着寻常袍子,是可以到大街上去晃悠的衣衫。换言之,他离开畅春园回到紫禁城,都是微服出行的。 玄烨道:“咱们就到街面上走一走,看看这人间最实在的模样,你可走得动?” 岚琪却掀起玄烨的衣摆,隔着靴子在他腿上摸了一摸,玄烨笑道:“朕健朗着呢,腿脚没有肿,若是不好,怎么敢出门,还不要被你念叨几年?” “这还差不多。”岚琪见他精神极好,到底是点头了,“就半天,咱们早些回园子里去。” 时近隆冬,京城街上不如春夏秋来得热闹,一路上零星才能见几个人。眼下年关还早,也没有庙会集市,玄烨和岚琪携手沿着街边走,只觉得冷清。玄烨不免自责:“方才来时,还见有早市,怎么一眨眼都散了。若知是这样光景,不带你来了。” 路边有店家的门帘被掀起,一股香味散出来。岚琪笑着拉了拉玄烨的手,玄烨便示意身边的随从。有人先上去掀开门帘张望几眼,见没有不妥,才让他们俩走入。里头灶台上刚刚出炉不知什么东西,满室雾气蒸腾,瞧着就兴旺。 店小二见来客衣着华丽仆从如云,殷勤地上来招呼,他们俩在楼上雅间坐了,要了一壶酒几样小菜,刚刚出炉的馒头对半分。岚琪坐在窗下优哉游哉地吃着,回眸见玄烨嘴里塞着馒头正倒酒,她双眼一冷,玄烨哆嗦着又放回去了。 “既然不让我吃,你叫酒做什么。”玄烨不高兴,用茶将嘴里的馒头送下去。 “人家给我们雅间歇着,总要花点银子才行的。”岚琪拍了拍手,坐回来将玄烨上下打量,而后小心翼翼斟了零星一点儿递给他说,“要不尝尝就好。” 玄烨不乐意,岚琪又加了一点儿,跟平日逗着孙子给点心吃似的,玄烨恼了,往她脑袋上一拍:“皇祖母若知你这样欺君,还敢把你留在我身边?” 可提起太皇太后,岚琪却没了玩闹的心情,想到才走的布姐姐,想到当年那一场闹剧成就了今日的一切,自言自语道:“太皇太后当时若震怒将我发配去别处,或生或死,必然一辈子遇不上你,不知如今陪在你身边的,会是哪一个。” 玄烨不假思索地说:“大概朕就是孤家寡人了。”说罢深情地拉过岚琪的手,“咱们是天注定的,没有那次,也一定会遇上而后相守一辈子。” 岚琪晃了晃酒壶坏笑:“就算说好听的,也没有酒吃。” 两人嬉笑着化去悲伤,玄烨吃了几口菜,还算喜欢。岚琪问他:“这些日子我不在身边,你进膳可好?瞧着气色是不错,没有为难梁总管?” 玄烨道:“毓溪在园子里种了菜,每日挑一些送来给朕和贵妃几人,比御膳房采买的好,朕很受用。贵妃她们怕朕不够,还都送来给朕,这几日进膳很好,太医都夸朕了。” 他一时心血来潮,与岚琪道:“咱们去圆明园逛逛,你这个儿媳妇真是,好好的园子竟用来种菜。” 岚琪笑:“既然喜欢,还说什么矫情的话。”于是两人一合计,问店家买了几样特色的菜包好,反正街面上没有可逛的,一辆马车往圆明园去。帝妃突然驾临,把胤禛毓溪吓得不轻,毓溪和侧福晋、格格们都在地里忙着,匆匆忙忙来迎驾时,脚上还沾着泥巴。 玄烨随她们到田地里,田埂上跪伏着几位农家。胤禛说是特地请来教毓溪她们怎么种菜的,说皇阿玛既然吃得喜欢,就让她们好好种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侧福晋年氏陪在岚琪身边,忍不住说:“皇上,我们家福晋每日忙的事可多了,王爷自己要表孝心,却说福晋和我们闲着也是闲着,王爷倒是经常闲大半天,也不见来这边应个景,就知道每天问,种的菜可好?够不够送去畅春园?” 玄烨大笑,说儿子是嘴把式。胤禛瞪着年氏,岚琪搂着她笑:“就是该说实话,额娘怎会不知道,你们福晋操持一个家多辛苦。” 此时格格耿氏抱着弘昼过来了,弘昼一见祖父、祖母,便跑上来撒娇。岚琪要抱弘昼,被胤禛拦下说:“额娘,他结实得很,您别闪了腰。” 一旁玄烨却将孙儿抱起来,弘昼咯咯笑着:“皇爷爷,您怎么没把我四哥带回来。” 弘昼口中的四哥,便是养在贵妃膝下的弘历。毓溪的弘晖、李侧福晋的弘昀虽然早夭,但都在皇家序齿入了玉牒,弘晖是大阿哥,到弘时便是三阿哥,弘历、弘昼排第四、第五,家里都知道,这也是给福晋留一个念想。 岚琪抬眸看向皇帝,玄烨道:“今日难得清闲,朕还不曾好好逛你这园子,带朕与你额娘四处走走才好。”又吩咐,“毓溪去畅春园把贵妃请来,带着弘历一道过来。再把十三、十四也找来,都带着孩子来,如今你们园子大,够他们撒野了。” 方才跪伏着的农家早就起身,皇帝让胤禛赏人家银锭子,岚琪笑道:“银元宝虽好,叫他们怎么去花销,难道一辈子供在家里不成?”便又让胤禛派人去称散碎银子并铜钱来赏赐,这才实惠。 玄烨则笑问农户:“朕这天家,三代同堂祖孙同乐,和你们农家里也一样吧?” 这对中年夫妻丈夫是老实人,吓得直哆嗦,还是女人家应的话,说他们村里大家族如何齐聚一堂,四五代人摆十来桌吃饭,说得天花乱坠,更连连称颂皇帝洪福齐天,直叫皇帝龙心大悦。 之后离了他们往园子深处去逛,岚琪避开儿子说他:“哪有人上赶着叫人恭维你的,真真是老头子了,爱听喜庆话。” 玄烨轻喝:“儿子跟前,你好歹也恭维着朕才是。” 胤禛在后面见阿玛额娘说悄悄话,心中十分安慰,原本见父亲来,他有话想说,但见这美好安逸的光景,还是咽下了。 逛了小半天,佟贵妃带着弘历到了,岚琪前去相迎相伴,再过些时辰,十三、十四带着家眷孩子陆续来。那么巧瑛福晋带着孙子在十三家里,她竟乐呵呵地就跟着一道来,被岚琪嗔怪脸皮太厚,玄烨竟乐道:“你总说岚瑛像朕的亲妹子,既是如此,怎么不能来了?” 如此一大家子人,虽不至于如农家所说要摆上十来桌摆到门外头,但也将大厅堂塞得满满当当。毓溪、完颜氏、兆佳氏等都在旁伺候着,玄烨心情甚好,一连饮了三杯酒。岚琪要劝,贵妃朝她摆了摆手,意思是难得高兴,岚琪无奈,略提了几句,玄烨也知道收敛。 之后听十三、十四说笑话,听孙儿们背诗念书,皇帝的笑声不绝于耳。府里的厨子大展身手,一道道菜不断地端上来。毓溪领着下人往各桌摆铜炉锅子要涮肉,却见小和子急匆匆进来,在胤禛身边耳语了几句。 胤禛脸上的喜色顿时散了,到玄烨跟前禀告:“皇阿玛,太医说皇祖母快不行了,这会子回去,怕是见最后一面。” 厅内顿时一片寂静,零星能听见孩子的声响,也很快被他们的乳母捂着嘴。玄烨手里还端着一杯酒,心下一沉,将酒饮下,与众儿女道:“都散了吧,换衣裳到畅春园去候命。” 众人齐刷刷起身称是,岚琪和贵妃一脸严肃地侍奉皇帝离席。胤禛、胤祥、胤祯都跟了去,福晋、侧福晋们领着孩子离开,毓溪也带着两位侧福晋同去畅春园。 眨眼工夫,刚刚还满堂欢笑其乐融融的家宴,只剩下几口铜炉锅子还冒着热气,汤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叫人的心也跟着颤动。 格格钮祜禄氏送走所有人,回眸见空荡荡的大厅,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何等富贵繁华,却再没有一个人享用,此时此刻徒生出的悲凉感,数十年后仍叫她记忆犹新。 而并非太医扫兴,太后当真已在弥留之际,虽未在那一晚就离世,可三日后,终究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皇帝哀痛不已,坚持割辫服丧,哀悼之情,不亚于当年太皇太后离世。因太过悲伤,皇帝再次病倒,众皇子轮流服侍,并由三阿哥、四阿哥主持料理太后身后事。 太后丧礼前后持续一月有余,康熙五十七年的春节,在太后的丧礼中度过,没有任何庆祝之事,待丧礼过后,已是二月光景,皇帝方重新迁回畅春园安养。 而草原之上,策妄阿拉布坦却趁清廷治丧时,举兵侵扰。 讨伐策妄阿拉布坦,迫在眉睫,这些年朝廷虽未选出领兵的大将,但军火粮草皆已预备妥当,皇帝是决心要灭了漠西豺狼,奈何军中无将不得发兵,到今时今日,再耽误不得。 玄烨在畅春园安养到三月,这一次病倒,不能如往日那般养好后比从前更精神。春暖花开时,他依旧气息微弱,且夜里不能安眠,进膳没有胃口。岚琪与贵妃、和嫔、密嫔等人不离左右地服侍,变着花样哄他进食,可皇帝一直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岚琪忧心忡忡地对儿子们说起时,胤禛道:“皇阿玛是为了漠西的事,额娘,您让儿子开口吧,总? ??有人去打仗,难不成让皇阿玛御驾亲征?做儿子的不在这时候站出来,还等几时?” 儿子是真心实意,可岚琪明白玄烨的决定,他一心一意要送 胤祯去西征,他花心思培养了胤祯那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可是十四至今没开口,玄烨大概是怕,若他下旨令胤祯西征,胤祯推病或找其他借口推诿,那样的失望该多伤人心,玄烨到这把年纪,也会怕他自己承受不住。 “额娘,这次不论您答应不答应,儿子决定了。”胤禛等不及母亲的答复,坚决要提出带兵去。岚琪知道拦不住他,而眼下十四那边始终没有动静,她唯有默认了。 这一天,胤禛早起看下人在地里挑几样菜蔬,他要送去畅春园,顺便向父亲提出征的事。毓溪捧着袍子来找他,穿戴好后一并往门外走,毓溪让她问额娘花蜜吃得可好,若是喜欢,她再送一些过去。夫妻俩说着话,外头扬尘带风地有人进来,府里家丁人高马大的不多,毓溪眼睛好,已道:“十四弟怎么一早来了?” 胤禛微微皱眉,迎上去,十四见了他便说:“四哥,我有件事求你。” 毓溪听见这话,猜想丈夫和兄弟一时半刻不会走,索性要自己带着下人往畅春园去送菜蔬。胤禛给她使了眼色,意思是不要在额娘面前多嘴,妻子心领意会,与胤祯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胤禛让弟弟随他去书房,可十四却立定在原地说:“就几句话,四哥你点头便成,不答应的话,我再另寻法子,不用去书房婆婆妈妈坐着说。” 兄弟俩对视着,胤祯早成了大男人,再不是从前惧怕兄长的小弟弟,此刻满面深沉,字字郑重地说:“我想带兵西征,四哥帮我一道去向皇阿玛说可好?” “你?要去西征?”胤禛皱眉。 “还有别人合适吗?”十四豪气干云,自然也有掩藏不住的,对于他犹豫这么久的愧疚。十四心里是明白的,除了他还能有谁,可他放不下京城的一切,怕自己错失最好的机会。但近日眼看着父亲日日衰老,内心煎熬折磨着,想到那一日在四哥园子里全家齐聚的天伦之乐,胸前就堵着一口气。 今天一早去畅春园请安时,看到太医进进出出地送药,他心里一紧,没进清溪书屋的门,掉头就来圆明园找四哥了。 胤禛道:“只怕额娘舍不得你。胤祯,这一去,三五年也未必能回来,光走到那里,就要好几个月。” “四哥!”十四微微红了眼圈,朗声道,“阿玛、额娘跟前,我只有托付你了,别的人都信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让额娘受委屈,你知道那些娘娘,老九他们,把额娘都恨之入骨的。皇阿玛万一有什么事……” 想想当初为了太子的事,兄弟俩面红耳赤地发生争执,差点儿把父亲气得病倒。如今弟弟却明明白白告诉他,其实他知道兄弟里头,后宫里头到底是什么光景。当初他帮胤禟掩藏贪污的罪证,就该是另有目的,不然此刻又怎么能说得出,万一有什么事,不能让他们欺负了额娘。 胤禛道:“你不来,我就要去皇阿玛面前自荐了,之前就对你说过的,但额娘一直不松口,那时候时局不紧张我怕额娘着急,等到现在,再不能等了。胤祯,你留下,年羹尧升了四川总督,麾下兵马能随我作战,一定能把策妄阿拉布坦剿灭干净。” 他说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朝外走去。十四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严肃地说:“皇阿玛培养我多年,四哥忍心让我辜负他?上一回,是我守着阿玛,这一回,也该轮到四哥你来守着阿玛了。” 胤禛目光深邃,内心有如江海奔腾,不知怎么的,这一刻,他特别希望弟弟能留下。他们明着暗着较劲了几十年,彼此都明白想要争的是什么,可家国天下在眼前,年迈的双亲在眼前,突然就觉得什么抱负理想,都不及骨肉亲情来得重要。这是他的弟弟,是与他身体里流淌着一样血的弟弟。 “不成,策妄阿拉布坦比噶尔丹更狠更狡猾,我跟着皇阿玛上战场时,你还在找奶娘呢,你懂什么?”胤禛语气坚定,几乎是命令弟弟,“你可知道自己对额娘来说多重要,额娘把对你六哥的所有寄托都放在你身上了,你若在那边有个三长两短,额娘怎么办?” 胤祯脸色涨得通红,哥哥目光如炬让他不敢直视,一时意气,竟甩开四哥自己朝外头走去,大概是后悔来找哥哥商量这事儿,要急着先去向皇阿玛自荐出征。胤禛喊他站住,可弟弟飞奔而去,根本不理他。 这一边,毓溪早已到瑞景轩陪着婆婆。弘历每日一早都会从贵妃娘娘那儿过来给亲祖母请安,然后才去上书房。他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生得又漂亮,怪不得祖辈们都疼爱他,佟贵妃如今是将他当至宝一般捧在手心的。 弘历走后,岚琪有心提醒毓溪:“弘时他额娘不简单的,你多少看着些。如今看弘历、弘昼受宠爱,她心里不知怎么想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毓溪最爱听婆婆一字一句地教着她把持好一个家,这些年虽然是十四阿哥和福晋们在双亲面前吃得开,可胤禛对她说过其中的缘故。她们婆媳面上不常往来了,心里依旧是母女般亲昵。 此刻毓溪提起十四弟一清早跑去圆明园找哥哥,话才说出口,清溪书屋那边急匆匆传来消息,说四阿哥、十四阿哥分别向皇上自荐带兵西征,皇上这会子召集文武大臣到园子里来,马上要做出决定了。 毓溪手中本绷着绣线,双手不自觉地松开,刚理好的线又缠在一起,她慌张地去挑开。岚琪伸手按住了她,已见苍老却很温暖的手,安抚了儿媳妇的心,她笑着说:“若是胤禛出征,额娘会陪你一道等他回来。若是你十四弟,就把你为胤禛做的软甲送给他。” “是,媳妇记着了。”毓溪眼中晶莹,强忍着镇定说,“额娘,我不怕。”可做女人的,哪有心甘情愿送丈夫去冒险打仗的。 这日过了午膳时分,清溪书屋里还没散,好像已经从简单的选举大将军,谈到了行军布阵、军火粮草以及副将等人手的安排。岚琪气定神闲地等待消息,毓溪在一旁渐渐也平静了。环春第三次来问几时摆膳,门前却说弘历小阿哥来了。 弘历在外头走路,稳重又安静,端足了皇孙的气质。但一进门见到嫡母和祖母,就恢复孩子的天性,跑着扑进岚琪怀里,告诉祖母说他刚刚去清溪书屋请午安,皇爷爷让他来瑞景轩用膳,还叫他带一句话。 弘历站定了,像模像样认真地说:“皇爷爷说,西征的事定下了,等入了秋,就让十四叔带兵去打策妄阿拉布坦。” 事情终于定下了,岚琪到这一刻,反而没有不舍,她相信儿子一定能凯旋,她相信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这天下乱不了。京畿有她的儿子,边陲也有她的儿子。 正式的消息,随着清溪书屋里散了后传入京城,传遍朝野。西征的事终于有了定数,皇帝正当壮年的十四阿哥,将领兵出征。 西征将领有了决定,皇帝心情显然好过之前,进药有了效果,胃口也比前一阵子好,眼瞧着三五日后玄烨的气色养起来了。岚琪信了儿子之前说的,皇帝闷闷不乐,就是为了这件大事。 可皇帝安逸了三五天,朝臣皇子之间也议论了三五天。十四阿哥这几年如何受宠受重用,大家有目共睹,固然委任西征是莫大的光荣和信任,将来凯旋,那功勋,能盖过所有的皇子和宗室子弟,比昔日平三藩剿噶尔丹的分量,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话说回来,此去漠西路途遥远,策妄阿拉布坦磨刀霍霍野心勃勃,一个几乎没有战争经验的皇子背下这么重的担子,十四阿哥的前途虽然一片光明,但太过刺眼的光芒,也容易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八贝勒府中,九阿哥从园子里听得一些风声,一脸冷笑地来告诉八哥:“听说皇阿玛要封他做亲王,那年之后再没动过兄弟几个的爵位,我如今连个贝子都混不上了,皇阿玛对老十四,可真是偏心。” 胤禩道:“一个贝子率几十万大军出征,你服?这是必然的事,倒也不必计较,何况十四的出身摆在那儿,永和宫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在皇阿玛偏心下的?” 九阿哥冷笑:“他三十来岁了,还是个愣头青,这一去,他还想争什么帝位?皇阿玛就是有心把他招回来,到时候老四拦在中间,咳……”他咳嗽两声,朝门外望了望,不死心地回身来对八哥道,“又或者我们拦在中间不让他回来,八哥,接下去,你对付老四,我派人盯着十四,关键时刻把他们俩都钳制住,看永和宫那老货,还有什么本事翻天。太后都不在了,佟贵妃那么懦弱,他们指望不上的,说不定德妃还死在皇阿玛之前。” 胤禩的眼中波澜不惊,可心中早已万马奔腾,他起身走到床边,推开见满园春色,用青青绿意压抑自己的冲动,深呼吸后道:“如今十四还没出征,老四那边本就在园子里闲云野鹤的,他们岂能轻易被我们钳制。这话别挂在嘴边,但凡皇阿玛听到半句,他的小儿子为他去卖命,我们却在算计他和他的老娘兄弟,皇阿玛还能容你我?” 九阿哥哼笑:“什么容不容的,若非还吊着一脉血缘,老爷子早把我们扫地出门了。八哥,他都不给你俸禄不养你了,早就不把你当儿子了。” 这话戳到了胤禩的痛处,其实他到现在还怀疑自己会不会真的是纳兰容若的种,有一种卑微的心态,仿佛自己只有做了皇帝,才能抹掉这份可能有的耻辱。而平日里九阿哥说话放肆些,与己无关他都一笑了之,此刻竟为了这句话勃然大怒,转瞬瞪着九阿哥刚要把愤怒的话冲出口,可一想老九、老十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纵然不是什么十足有用的智囊臂膀,也算是他一份依靠,让他不至于在朝堂皇室中形单影只。 便将话锋一转,转到永和宫兄弟身上,说:“咱们不用费力去对付他们,将来两处隔着千山万水,稍有什么事就该让他们互相起疑了。十四此去必然还记挂着太和殿的龙椅,这就是我们能利用的。总之你别轻举妄动,一切听我的安排。” 十四贝子府中,圆明园送来一副软甲,是四福晋遣工匠花费一年的心思打造的,上身轻软却刀枪不入。本是合着四阿哥的尺寸做的,在胤祯身上略短一些,但能护着心门要害。完颜氏感慨着:“四嫂真是有心了。” 胤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妻子道:“之前他们都说,四哥传出想要西征的消息,是为了刺激我去,可你看这软甲,四嫂是做好了准备要送四哥上战场的。” 完颜氏道:“你总算听我的了?不论如何,你和四哥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平日里你爱和谁亲近也就罢了,关键时刻胳膊肘怎么能往外拐?不说别的,额娘在呢,她能让你们兄弟反目?” 胤祯一向不喜欢听妻子数落自己,可如今远征在即,也有些舍不得。他的妻子虽不比四嫂那般大气稳重,可知冷知热什么都为自己想,平日里夫妻俩总爱拌嘴,可胤祯心里都是明白的。此刻动了情,一把将她搂过来,完颜氏笑着:“这软甲都被你焐热了。” 胤祯却认真地说:“我不在家时,你多去陪陪额娘,额娘一定会想我,你要多安抚她。再有便是,不管出了什么事,你这个做儿媳妇的,可要替我守着额娘,再大的委屈也别怕,等着我回来。” 完颜氏渐渐把持不住,含泪紧紧抱着丈夫的腰说:“你可早些回来。” 此时门外传话,说十五、十六、十七阿哥来了,胤祯知道他们是来给自己贺喜的,擦掉妻子的眼泪,笑说:“赶紧的,准备酒菜,好歹我也是做哥哥的,别叫弟弟们看笑话。” 那之后不久,京城及全国上下,都在准备西征粮草军火的运输,沿途各省各府粮道、盐道都直接受命于皇帝。 时光匆匆,这一年眼瞧着要和儿子分别,日子竟似比往年更快一些。转眼八月,中秋在即,因太后大丧不宜娱庆,但大军待发必然要壮朝廷威严,皇帝还是决定回紫禁城摆了中秋宴,在太和殿宴请群臣,更在那一天,下旨册封十四阿哥为抚远大将军。 想到当年玄烨给十几岁的少年郎赐佩剑,与他说将来做大清的将军,时光荏苒,如今三十而立的胤祯,当众领旨谢恩真正成了大将军。岚琪不禁感怀含泪,一时觉得失态,儿子退下后,便也扶着环春退下,去缓口气歇一歇。 毓溪见额娘退席,迎上来一道搀扶着,退到后头亲手捧了热水给婆婆匀面,又仔细地补了些胭脂。岚琪嗔怪着:“你别给我涂成大花脸了,淡淡的就好。” 婆媳俩说笑着,忽然听外头女娃娃的啼哭声,更有熟悉的声音斥骂着:“哪里跑来的野丫头,真是乱了套,什么人都往宫里带,如今那些大户人家,还有没有规矩,既然不会教孩子,送进宫里当宫女吧。” 是宜妃在骂骂嚷嚷,环春出去看了一眼,回来告诉主子说:“有个小女娃乱跑撞了宜妃娘娘,娘娘似乎把脚崴了,要回翊坤宫去了,那孩子一个人在屋檐底下哭呢。” “宜妃走了?”岚琪问。 “走了,像是崴脚了。”环春应道。 岚琪便朝儿媳妇示意,毓溪走出去,果然见个四五岁的小女娃站在屋檐底下哭,大概是被训怕了,不敢乱跑了,可是又不认得这里是哪儿。毓溪瞧见她生得玲珑可爱,不禁心疼起来,上前问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几岁啦?” 小丫头跟着毓溪进来,看到岚琪,像模像样地磕了头。毓溪道:“是马齐大人的侄女,富察李荣保的女儿。” 岚琪惊讶:“竟是富察家的女儿,宜妃也真是的,不问清楚就骂人,皇上知道了也未必高兴,和个小孩子计较。”但转念一想,又吩咐环春,“你去一趟,拿药酒给宜妃娘娘,她说什么你随便听着便是,她没几句话是过心的。”一面则搂过富察家的小闺女,问她,“你叫什么名儿?” 翊坤宫里,因宜妃崴了脚,五阿哥、九阿哥的福晋进来照顾。宜妃满腹怨气,说是个小丫头撞伤的,不免提起了儿孙们,说皇帝如今喜欢弘历,怎么老五、老九家的儿子就不讨喜,让儿媳妇也时常把孩子带进宫里或园子里,要让皇帝看见才是。 九福晋说:“四爷一家子住在圆明园,去一趟畅春园多容易,儿臣离得远,来去麻烦。再者说,贵妃娘娘养着弘历,见天都在园子里,我们老带着孩子进出,别人该说闲话了。” 宜妃便说她们懒,又说她们自私不让她带着孙子,左右都是儿媳妇们的不是。五福晋和九福晋待不住了,借口外头不能失礼,悻悻离了后,五福晋劝弟妹:“额娘就爱念叨几句,咱们听过便是了。” 九福晋冷笑:“她若是好些,五哥和我们胤禟,能这样不如意吗?这几年我跟着担惊受怕,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她老人家在宫里优哉游哉。” 妯娌二人往宴席归来,正见前头四福晋搀扶着德妃,五福晋要上前行礼,被九福晋拉着说:“何必呢,回头额娘又该说我们巴结人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福晋没法子,只好和弟妹慢慢走在后头。说到十四阿哥要去打仗了,五福晋隐约听见弟妹说什么“有去无回”,她心里惊得不行。那日回去后告诉了丈夫,胤祺也是寒了心,但又拦不住什么事,唯有告诫家中妻妾,少与弟弟家往来。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十四章 岚琪救爱子 而那日中秋宴散后,不少人拥到十四贝子府祝贺,说胤祯的府邸该改称大将军府,门庭若市,直叫胤祯应接不暇。这时候八阿哥几人倒没有来凑热闹,散席后,九阿哥、十阿哥就跟着他回去了。 胤禟急着告诉八哥,他打听到十四这一路去青海,沿途都是四阿哥的人。年羹尧不必说,新近又收了好些官员,老四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刻竟也有人能拿得出手。而且那些人都是皇帝钦命提拔,竟不知到底是四阿哥自己举荐的,还是皇帝本来的意思。 胤禟恨道:“这样一来,咱们倒不好下手了。” 十阿哥再糊涂,也多少明白这里头的矛盾,在旁嘀咕着:“老爷子到底怎么想的,没有比他们兄弟俩争得更厉害的了,他这到底是要捧十四还是捧老四,用老四的人给十四弟做后援,这万一有什么事,不是要活生生断他的后路?我就不信他们兄弟俩能那么好,到了紧要关头,能不为自己想?” 这些话在八阿哥脑中反反复复,他也思考着其中利害,暗暗想着,若不挑唆他们兄弟反目,到时候他们先联手摆平其他人,自己的将来,还不定是什么模样呢。 “八哥,不如现在就……”胤禟蹿了上来,比画着抹了脖子。 若是从前,八阿哥一定会让九阿哥别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可今天看着胤禟嗜血的眼珠子,却动摇迟疑了许久。皇帝把整条行军路线上都安排了老四的人,以老四的为人,必然拼死支持弟弟在前线作战,十四可以高枕无忧。但这事儿有利必有弊,稍稍出点儿差错,他们兄弟就该互相猜忌了。想到这些,才慢慢伸出手按住胤禟的胳膊道:“你别胡来。” 但这迟疑的工夫,却叫九阿哥猜出八哥的心思,在胤禩面前没表露,离了八阿哥的家门,立刻就找来心腹,要好好合计一下,老十四和老四,动哪一个才好。 却不知,因九福晋那阴冷的一句“有去无回”,五阿哥那边始终忐忑不安,他既不希望老四或老十四出事,也不愿意胞弟胤禟去涉险。起初是不要妻子向任何人透露,不让妻妾和老九家的往来,但辗转反侧了两日后,心下一横,连夜把妻子叫醒与她商议,这件事一定要传递出去才好。 五福晋是老实人,丈夫怎么说她便怎么做,隔天进宫给婆婆请安,忍受了宜妃一番唠叨后,五阿哥早就派人帮她盯着永和宫的动静,果然午膳后德妃娘娘出去散步消食,这会儿已经去御花园了。 五福晋辞了婆婆这边,从翊坤宫一路赶去御花园,等着接应她的太监把她往德妃娘娘那里领路。五福晋便挨着德妃的近处,假装摔了一跤,弄出了动静。 岚琪这边听见声响,远远看到是老五家的福晋摔了,便带人一道过来。虽然她身边只有环春、绿珠几人,可五福晋也不至于完全没察觉到这边有人靠近,她也不朝岚琪看一眼。 绿珠上前要询问时,五福晋的侍女突然道:“福晋怎么不和九福晋一道进宫,好歹有个人分担,娘娘要赏花差遣宫女就是了,非要折腾儿媳妇。” 五福晋怪侍女多嘴,可提到九福晋,她恹恹地说:“上回和她一起走,说起十四爷西征的事,你猜她说什么,竟说人家‘有去无回’。那模样信誓旦旦的,我是吓得魂都没了,再不要和她一起进出。” 绿珠听见这句,吓得目瞪口呆,转身看主子,岚琪也是一脸怒色,但一转眼就变得柔和,主动上前问五福晋:“没事儿吧,这是摔在哪儿了?” 五福晋这才“看见”德妃娘娘,颤颤巍巍起来,敷衍了几句。岚琪让身边的人送她出去,五福晋却再三拒绝,像是怕被人瞧见一般,岚琪便没再勉强,带着环春她们回永和宫了。 到屋子里坐下,环春端水来洗手,轻声道:“五福晋样子很古怪,您觉出什么吗?” 岚琪净了手,用软布裹着手,回忆方才的一切,问环春:“你觉不觉得,咱们从出门起,就有人盯着。” 环春点头,道:“奴婢才觉得,五福晋像是故意在那儿等着,故意说给咱们听的。” 一盏茶后,环春从外头进来,禀告道:“奴婢刚派人悄悄跟着五福晋,回话的说,五福晋既没有去翊坤宫回话说走了,也没有交代摘花的事。听说早就辞了宜妃娘娘要离宫的,所以根本没什么赏花摘花的事,那侍女胡说的。” 岚琪心里突突直跳,五福晋那些话若是胡说八道,那九福晋说十四要有去无回就该是真的了。老九家的一向阴毒狠辣,她未必不是从胤禟嘴里听说了什么,护犊子的心上来,恨不得把他们剥皮拆骨,向来温柔的人眼底泛起杀气,直叫人看了胆战心惊。环春被主子唤了声,也唬得浑身一颤,岚琪则吩咐她:“把胤祥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九阿哥那边,做事也是雷厉风行,合计了几日后,在不影响十四出征的前提下,决定先动了老四。大敌当前,就是京城再乱,十四也要发兵,而眼下是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加之前日中秋国宴,京城里许多官员以及使臣,进进出出人员混杂,出了事要查也得费一番功夫。更方便的是,四阿哥住在圆明园里,每日返家的路途总要经过一些僻静处,出点儿什么事,只怕“在所难免”。 这一日,胤禛如常从紫禁城办了差事,和年羹尧、李卫在兵部走了一圈,分别后照旧坐马车回圆明园。彼时日近黄昏,过了中秋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马车刚刚离了京城热闹的地方,立刻就昏暗了。 马车停了下来,车把式蹲在车轱辘下点灯,那火折子像是受了潮,怎么也擦不燃。胤禛在车里听得声响不断,掀开帘子问:“怎么了?” 可那车把式却不等回话,突然一头栽倒下去,胤禛一愣,猛见从车把式身边站起黑影,那黑衣人长刀一晃,才探头的月光折射其上,一道微弱的银光从胤禛眼前闪过。他迅速放下帘子,握紧了腰际的佩刀,边上小和子也从靴筒里抽出匕首,护在了主子身前。 然而不等黑影蹿上车来,外头却先乱了,只听见一片厮杀声,刀剑相交发出催人心肝的响声。小和子陪在门前稍稍挑起帘子,那么巧正看见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十三爷在与黑衣人拼杀,而他身后少说几百个兵差。那些黑影虽然身手了得,奈何寡不敌众,被活生生压着打,小和子惊呼:“四爷,十三爷来救咱们了。” 胤禛心中大定,立刻挑帘子站出来,看到满地死尸,胤祥正挥剑逼着最后一个刺客,他朗声喊:“胤祥,留下活口。” 可剑起头落,十三到底杀了那人,胤禛不免恼,跳下马车奔上前质问弟弟:“为何不留活口?” 胤祥已下了马车,迎上来,却道:“额娘吩咐,不要留活口。” “额娘?”胤禛惊愕,“怎么和额娘扯上关系了?” 十三撕了一块衣袍,把自己长剑上的血迹胡乱擦了擦,应道:“四哥,我已经暗中护了你好几天了。额娘那日急着把我喊进宫,吩咐我带人保护你,我没有兵马如何行,额娘让我去找阿灵阿,这是阿灵阿从隆科多那儿调的人,都是九门守军的人。其实额娘也不敢确定到底会不会出事,说多一点儿防备总是好的。详细的事,等你见了额娘再说,我要找人收拾这里了。” “你们从九门守军调人手?”胤禛连连摇头,“额娘这么做,有人追究起来可怎么办,你们胆子太大了。” 十三却道:“四哥,若不是额娘,你现在在哪儿呢?” 胤禛浑身一哆嗦,说不出话来。 深宫里,五福晋的事过去了几天,岚琪因交付给了胤祥,放下一半心,闲暇发呆之余几乎想不起来了。此刻正和玄烨一道用膳,两人说说笑笑时,梁总管急匆匆进来,说隆科多报上来的事,把四阿哥遇袭、十三阿哥救他、杀了十几个刺客的事说了。玄烨气得拍下了筷子,可岚琪却让梁总管先退下,玄烨自己先道:“你放心,朕沉得住气,不会气病倒的。” 可岚琪却离了座,在他眼前屈膝跪下了,玄烨一怔,只听她道:“皇上,这件事,是臣妾瞒了您。那天臣妾气昏了头,一心只想保护儿子,找来胤祥商议,他走后才惊觉应该先找您,可稍稍犹豫没敢说出口。到现在,若非真出了事,就不想说了。臣妾一辈子没瞒您什么事,这次私自调动九门守军,罪该万死。” 玄烨听得一头雾水,他毕竟是老了,没有从前的功夫事事都盯在眼睛里,更何况对永和宫从来没有猜忌怀疑,怎么会盯着岚琪做什么事。纵然知道九门守军这几天有些许调动,也以为是例行公事,根本没在意,谁晓得,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玄烨亲手搀扶岚琪起身,她已是热泪满眶,慢慢将自己听见五福晋说的话告诉皇帝。说她当时没想别的,胤禛府里遇袭之后,她偶尔想起来还是提心吊胆的,当时当刻唯一的反应,就是要派人暗中保护胤禛,果然是出事了。 事情说清楚,玄烨反而没了怒意,反问岚琪:“九福晋既然是说胤祯有去无回,你怎么不保护胤祯?” 岚琪道:“既然是有去无回,至少发兵之前胤祯不会有事,总要让他先去青海才行。而胤禛之前就被袭击了宅邸,我是想万一有第二次呢?现在想来,当时一切的决定都是冲动和本能,非要说出个道理,自己也糊涂了。” 玄烨感慨:“你不糊涂,你若糊涂,咱们就没儿子了,朕辛苦了这么多年,就白费了。” 岚琪忙安抚他:“现在没事了,回头咱们和儿子,都处处小心。”又道,“当时吩咐胤祥,若是杀起来了,不要留活口,我是想大军发兵在即,不能有任何事动摇军心和朝廷。如果闹出笑话说皇子互相残杀,十四如何率领大军去打策妄阿拉布坦。皇上,您就把这事儿,赖在策妄阿拉布坦身上吧。” 玄烨微微皱眉,在岚琪额头上弹了一指甲,却含笑道:“你越发有皇祖母的气度和智慧了。” 岚琪却道:“我心里还是害怕的,不许玩笑。” 玄烨便正了脸色,将梁总管叫来,让他宣召四阿哥、十三阿哥进宫,再把隆科多找来。梁总管走后,玄烨道:“隆科多那种人,你也敢信任?” 岚琪摇头:“最先是托了阿灵阿,胤祥手里又没人,你知道的,我能认得几个大臣?是阿灵阿找了隆科多,是他们之间的事。” 玄烨颔首,见饭菜凉了,让环春热汤,好歹安生地用了膳才去乾清宫见人。见到胤禛、胤祥,他交代儿子们,这件事就如岚琪所说,赖在策妄阿拉布坦身上,明日就这么在朝会上说。至于是不是九阿哥作的孽,还要等查明真相,不能光凭九福晋一句话就下定论,这次的事,兴许就是凑巧。而胤禛往后若想保命,像今天这样毫无防备地在路上走,是万万不能了。 玄烨更吩咐:“你们额娘与朕有决定,即便只是眼下的猜测,也不要告诉十四,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让他安心出征。” 胤禛和胤祥必须服从父亲的命令,可直到走出乾清宫的门,胤禛都还没缓过神,十三拍着他的肩膀说:“四哥,你可听说过妇人之仁,有些人不配对他好的,将来……”他停了下,难得露出冰冷的笑容,“四哥,今天我杀得痛快,才觉得解了心里的憋屈,你说我额娘的死,索额图一家子虽然倒了,可我到底没真正做什么报仇雪恨的事。老二那样子,我也不好再去和他算什么账,我心里一直不痛快。不是我非要挑唆四哥你发狠,就是不够狠,才多出那么多的事。” 月光与灯笼的火光交会在他的眼中,像烈焰在狰狞燃烧,可他一合眼,把所有的戾气掩下,与胤祥道:“皇阿玛在,你我是臣子,个人的事都该放在后面,至于将来……”言语间,胤禛缓缓睁开眼,露出的却非冰冷骇人的杀气,反是山河在胸的魄力,字字郑重,“将来,谁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有太监来引路,请二位爷离宫,却见前头急匆匆有大臣来,十三已先道:“是隆科多?” 待走近了,果然是奉诏而来的隆科多,他给二位爷请安,又慌张地问:“四爷您没事儿吧?” 胤禛干咳了一声,随意敷衍了几句,就带着十三走开了。隆科多赶紧跟着进了乾清宫,皇帝却不在书房里,而是在暖阁里盘腿在炕上坐着,摆弄着一盘不知与谁下了一半的棋。隆科多伏地行礼,玄烨让他靠近些,他竟然爬了过来,叫皇帝好生吃惊,皱了皱眉头说:“起来吧,赐座。” 隆科多慌张地坐下,屁股刚沾着凳子,皇帝就问:“原来九门守军是可以随便调给别人的?”他立刻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伏在地上说:“万岁爷,没有这事儿,这一次,就这一次。奴才也不知道,阿灵阿借了人去,是给十三阿哥使的,要是知道,奴才一定先禀告皇上了。” 玄烨问:“阿灵阿怎么同你说的?” 隆科多低着头,没敢让皇帝看他慌乱眨巴的眼睛,忙把想好的话说:“阿灵阿说有些私怨要解决,问奴才借几百个人打群架的。” 玄烨几乎要失笑,到底稳住了,呵斥:“混账,再说胡话,就是欺君之罪。” 没想到隆科多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胆大包天,竟然再三坚持,是阿灵阿问他借人打群架的,说自己欠阿灵阿一个人情,曾说就是豁出性命也要还,阿灵阿拿这个来问他借人,他想想守城少几百个人根本看不出来,就答应了。 玄烨明知道隆科多扯谎,倒也听得来劲,对着皇帝都能毫不犹豫地撒谎,还有谁糊弄不过去。他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可也是这样的人,最不值得信任,怎么用才能让他乖乖听话,并不容易。 玄烨手里捏着一枚棋子迟迟没落下,黑白棋子都在他手边,似乎正自己与自己对弈。屋子里静了好久,隆科多似乎跪得有些辛苦,稍稍挪动了一下,晃过玄烨的眼睛,他方道:“今晚的话,再生出别的变故,朕就要你的性命。退下吧,这差事你暂且当着,可这一年的俸禄别打算要了,反正你们佟家也不缺这点儿钱。” 隆科多连连叩首称是,起身晃晃悠悠要走时,皇帝突然在身后说:“佟国维还是惦记着他的孙子,国舅府将来到底谁来继承,你自己掂量。” “皇上……”隆科多紧紧皱眉,怎么突然又提起舜安颜了,他以为那小子落魄了,再也不会回来和他抢了。 “走吧。”玄烨看着他,笑意深深,“朕可是很看重你 的。” 隆科多眼睛放光,竟又俯首磕头,像是皇帝已经许诺他,国舅府的继承人非他莫属。 夜渐深,京城这一晚注定不太平似的,大半夜总能听见马蹄声在街上飘荡。胤禩几乎是冲进九阿哥府里的,而胤禟也没睡,正满屋子来回踱步,胤禩冲来质问:“是你干的?” 胤禟闷声不响,侧过脸不敢看他,胤禩再问,他才道:“那天看你一犹豫,我就以为你答应了。” 八阿哥大叹:“我是、我是答应了,可我以为你会等十四离京。” 胤禟知道这件事做得不漂亮,可他实在想不通,四阿哥每天连个侍卫都不带就出门,明明是防备松懈,那么好的下手机会,怎么会突然蹿出个十三。而胤祥自从一废太子后不被父亲重用,几乎就成了游手好闲的闲散皇子,今晚他竟然能威风堂堂地带几百人出现,将胤禟派出去的人全部灭口。 眼下他倒是能安心,没有活口能把他供出来了。但这事儿,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怎么会想到,是妻子在五福晋身边不经意的四个字,引得五阿哥暗中给德妃报信。他满腔愤怒的时候,别人却努力未将这件事推向最糟糕的结果。可他未必领情,更不可能感激。 胤禩几乎是警告的口吻,再三告诫九阿哥:“我知道你有能耐,您找得到人,可再也别做这种事,你就不怕将来皇阿玛临走前,把我们都结果了?你若还想扶持我,就照我说的去做。” 九阿哥浑身颤抖,回过身将茶几拍得震天响:“老四到底什么命,连杀他都这么难?” 什么命?八阿哥不禁在心中冷笑,难道真的就是,天子命? 这件事,第二天在乾清门有了论断,策妄阿拉布坦莫名其妙地背下了这个恶名,引得朝臣激愤,震撼军心。但隆科多擅自调动守军,背负了严重的罪名,皇帝让他留职查看,罚了一年的俸禄。隆科多被当众训得狗血淋头,皇帝几乎有要把他逐出国舅府家门的气势,边上的大臣都听得心惊胆战,隆科多更是吓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可是那一晚,皇帝却又秘密召见了他。 这件事,胤祯始终不知道真相,最近忙着西征的事,发兵在即,根本无暇顾及此外其他的事。莫说不与胤禛、胤祥多往来,八阿哥府他也很久没踏足了。可出了什么事他是知道的,这天百忙中抽出半个时辰的空当,策马奔到圆明园,胤禛正在书房与李卫说话,见十四爷来了,李卫赶紧退了出去。 胤祯一进门,兄弟俩还没说上话,他竟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精悍的西洋火枪拍在桌上,说:“这是从前胤禟送我的,我有好几把,从来也没正经用过。”胤祯说着,竟举起枪上了膛,对准一边花瓶砰的一声,花瓶四分五裂,枪响把外头的李卫吓得跳了起来,远远地又离开了十几步。 屋子里,兄弟俩却是很镇定,胤祯笑着说:“这枪虽放久了,还能用,四哥你带在身边吧,不过小心别走了火。” 刚刚弟弟把枪拍在桌上,胤禛就明白,弟弟是送来让他自卫的。此刻胤祯更是拍了拍胸脯说:“四嫂送的软甲,我现在就穿着了,你弟妹说等上了战场穿只怕不习惯,现在就穿习惯,时日久了,就跟长在身上的一样。” 胤禛起身把枪收下,神情严肃地看着弟弟:“等你凯旋,四哥在卢沟桥列阵等你,为你接风洗尘。” 胤祯微微皱眉,仿佛要从哥哥眼中看出深意,他们兄弟算不算是有了默契,大位之争,会等他扫荡了漠西后,回来堂堂正正地争? 秋风阵阵,寒意渐渐侵袭大地,十月时怕冷的已在屋子里烧炭。岚琪有了年纪后,也不如年轻时扛得住寒冷,屋子里早早用了炭炉。这日正与和嫔一道清点宫内过冬用炭的账目,和嫔说十四阿哥是不是就要出征了,岚琪心中一颤,点了点头。 却见环春挑了帘子进来,与二位娘娘道:“皇上刚刚下旨,册封十四阿哥为大将军王。” “大将军王?”岚琪与和嫔都觉得奇怪,这是什么名号,到底是亲王,还是将军? 正如岚琪所奇怪,胤祯的大将军王,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王,也不单单只是将军,仿佛是独立于王爵官职之外的存在,且将以天子亲征的规格出征。 同时,七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被钦定分别打理正黄、正白、正蓝满蒙汉三旗事务,皇帝更因此大封后宫,如七阿哥生母成嫔,被晋封为成妃,十二阿哥生母定贵人,十七阿哥的生母勤贵人,分别晋为定嫔、勤嫔。 和嫔瓜尔佳氏虽无子嗣,但御前多宠且协助贵妃、德妃料理宫闱之事,同样被晋封为和妃。宫内四妃的规格早在佟贵妃当年就被打破,后来又有良妃,到如今,更没有人计较多一个人少一个人。 但佟贵妃也好,原有的四妃也好,都没有在此次大封后宫中得到什么好处。原以为皇帝如此钟爱永和宫,好歹给一个贵妃的位置,佟贵妃则会像她的亲姐姐一样,至少在皇贵妃位,皇后是不指望了,可结果什么指望都没有。 这事儿,岚琪是不计较的,佟贵妃更懒得在乎,玄烨私下对岚琪说:“朕百年之后,侍奉过朕的妃嫔们,地位尊贵些在后宫日子才能好过些,她们为朕生育了子嗣,纵然一生情分不过尔尔,朕也不能不管她们。” 这话,岚琪是听得的,可玄烨偏偏又说:“你和佟贵妃,将来总有儿子能照顾,朕不担心。你们的尊贵,就让儿子来完成吧。”结果叫岚琪瞪了半天,他不得不苦笑着赔礼道歉,“往后不说了还不成?你啊,仗着小几岁,就可劲地欺负我这个老头子。” 岚琪却依偎在他身边说:“不要再提什么将来,不要再说什么生死,咱们过一年是一年,今儿高高兴兴的,就别担心明天如何,好不好?” 玄烨悠悠地笑着,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笃然答应:“朕听你的。” 是年深秋,胤祯统帅西征之师,向青海进发,皇帝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发兵仪式。随君之王公贝勒等,俱着戎服,齐集太和殿前。不出征之王公贝勒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着蟒服齐集午门外。大将军王胤祯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直接骑马出天安门,由德胜门出发。诸亲王、贝勒、贝子、公侯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皇帝立于城阙相送,胤祯下马望阙叩拜后,肃队而行。 马蹄轰隆,扬起漫天的沙尘,声响仿佛撼动京城上下。紫禁城深处永和宫内,岚琪正在佛堂里诵经祈福。 昨夜,胤祯曾到内宫向母亲辞行,岚琪清晰地记得她当年送玄烨出征时的心情,斗转星移,如今竟要送小儿子上战场。纵然满腔豪迈与骄傲,也难以抵消作为母亲的不舍不安之情,但她努力没有在儿子面前表露,高高兴兴地祝他凯旋,可儿子一出永和宫的门,立时潸然泪下。 玄烨曾说,今昔一别,便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见。岚琪觉得,未必不是他们母子最后一次相见,她是要生生死死追随玄烨的,可儿子怎么办?他归来之日面对改天换日的世界,要如何应付,自己是不是该留最后一口气,给儿子一个交代? 可外头的人,却不这么认为,十四阿哥以御驾亲征的规格出征,王公大臣皆列队相送,这是开国以来没有哪个亲王皇子受到过的待遇。皇帝亲自立于城阙相送,昔日功高劳苦的安亲王之辈,也从未有过如此殊荣。 大军出征之前,皇帝曾降旨青海蒙古王公,说:“大将军王是朕皇子,确系良将,带领大军,深知有带兵才能,故令掌生杀重任。尔等或军务,或巨细事项,均应谨遵大将军王指示,如能诚意奋勉,既与我当面训示无异。尔等惟应和睦,身心如一,奋勉力行。”再者十四阿哥的帅旗,以皇帝正黄旗规格制作,气宇轩昂迎风出阵,一切都俨然皇帝亲临。 如此三军士气大振不说,大部队还未完全离开京城,已经有传言流窜,说皇帝是选定了十四阿哥为继位新君,这一次让他去打策妄阿拉布坦,就是给他将来君临天下打下最坚实有力的基础。 而胤祯会受到如此高的规格待遇,八阿哥、九阿哥几人也根本没想到。如今十阿哥打理旗务,地位待遇比老八、老九又高了不少,虽然他在兄长面前依旧谦卑憨直,可胤禩、胤禟看他,总是不大一样了。三兄弟倒也不至于生分,只是胤禩意识到,十阿哥有外戚钮祜禄氏庇护,哪怕将来有什么事,下场也不会太惨。皇帝明着打击他和胤禟,却一味地抬高十阿哥,怕是故意做给世人做给他们看的,他和胤禟的将来,也许会比现在更惨。 回过头,胤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几时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恍惚醒来,已经站在与皇帝皇权对立的世界。他曾经问自己,到底想证明什么,眼下最可悲的是,他想证明自己,绝不是什么纳兰家的血脉。 事实上,纵然良妃与人私通的谣言一度风传,可没有具体的指向,几乎没有什么人提起纳兰容若。可即便全世界都在传,只要皇帝不信,胤禩就不会挣扎,偏偏他不知父亲到底信不信,而父亲给予他的一切态度,都仿佛在鄙夷恶心着自己的血统。挣扎至今,似乎只为得到父亲的认可。 也许胤禩会后悔,母亲临终前一天,他何必追到纳兰家的墓地,何必去听她最最痛苦的过往。到如今他自己都难以说服自己,仿佛只等有一日君临天下,才能证明他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弟。这扭曲的,挥不去灭不掉的奇怪念头,在内心滋长恶化,正一点点吞噬他的一切。 年关将至,隆冬腊月,西征之师离京后,紫禁城陷入了许久未有的宁静。皇帝要入了春才迁回畅春园,除夕元旦都在宫内庆祝,但他若不在乾清宫待着,就是在永和宫歇着不出门。一年一年,宫里至今不衰的话题,就是德妃乌雅氏到底有什么能耐把皇帝牢牢圈在身边,如今同是白发苍苍的老婆子了,怎么他们还能黏在一起。 这一日清晨,荣妃起身,正对着镜中满头花白的自己感叹岁月,吉芯领着小宫女进来伺候梳头,连她都是老嬷嬷了,只站在一旁指挥宫女如何做。主仆俩时不时说几句话,这会子吉芯似乎是见外头有人找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荣妃问她:“老三家又有事了?” 吉芯笑道:“哪儿能呢,三阿哥一家子,如今可不是好好的?是……”她略停了停,打发小宫女下去,拿了梳子给荣妃梳头,轻声道,“是长春宫病了,她们请太医,太医院的不搭理,说储秀宫和妃娘娘也病着,要紧盯着那边,哪里有工夫去长春宫照应。看样子病得不轻,不然也不会来求咱们,主子,您看?” 荣妃长叹:“那些奴才何必如此,终归也是皇上昔日枕边人,皇上也没把她怎么样,他们倒先排挤起来,何况已经是年过六旬的老太婆,他们这样子做,也不怕折福。” 吉芯劝主子不要动气,知道她是唇亡齿寒,一把年纪了更加容易动情动气。安抚过荣妃,便要亲自走一趟太医院,没想到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却是说:“不等奴婢到太医院门前,太医院早就已经派人去了,您猜是谁发的话?” 荣妃微微皱眉,但很快就苦笑:“永和宫?” 果然是德妃派人去给长春宫治病的,她原也不知道惠妃病了,是关心和妃的病情时,听到几句闲话,求证之后果然是惠妃发烧病得厉害,便立刻派人到太医院请人。更撂下话容不得那里的奴才怠慢宫里任何一位娘娘,既是深宫女子,也是皇帝枕边人,岂容他们轻视。如此,只怕往后也无人敢再怠慢。 荣妃一面让吉芯准备些东西,她要去长春宫探望一下,一面叹息着:“人家都说她装好人,可你说一个人要装一辈子,哪有这么容易?可见她骨子里便是这样的,纵然恩怨仇恨分明,但更有一身正气。” 等荣妃坐着暖轿晃晃悠悠到长春宫时,太医刚刚诊视罢出来,在门前给荣妃行礼。她问道:“惠妃娘娘如何了?既然每日请平安脉,怎么如今才刚刚知道病了?” 太医理亏不敢狡辩,只是认罪说他们失职,交代了惠妃的病情,便灰溜溜地走了。得知惠妃是伤风引发旧疾,虽然发烧但不算太严重,只是上了年纪看着吓人。而到了这把年纪,总要有些病痛。 荣妃缓步进了门,久不来长春宫,这里依旧是昔日的面貌,都以为此处大门紧闭,日子一定很苦,纵然气氛冷清凄凉了些,倒不觉得惠妃有多惨。 进门时,惠妃正就着宫女的手喝水,咳嗽了几声聊开了,瞧见许久不见的荣妃进来,苦笑道:“你来瞧瞧我,死了没有?” 荣妃却坐下,看了看几个伺候在惠妃身边的宫女,都是生面孔,可做事细致周到,不禁说:“难得你这里,还有这么好的人。” 惠妃清冷地一笑:“新来没几年,是你们那位德妃娘娘,特地给我安排的人。” 荣妃道:“怪不得你病了,她立刻就能知道,还派人来。” 惠妃咳嗽了几声,摇头:“倒也不是,她们不与永和宫往来,不然何至于去求你?” “你知道?”荣妃干笑,这话显得她并不关心惠妃,若不是长春宫的人去求,也不知几时才会再踏足这里。毕竟眼下大阿哥母子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荣妃一向在岸上站着,偶尔几次关心是念旧情,哪能回回都靠在她身上。 惠妃知道是底下的人去求了景阳宫,但后来却是在永和宫干涉下,太医才挪步来给她看一看。方才那太医也口口声声说:“德妃娘娘吩咐了,一定要给您用好的药。”此刻惠妃提起来,一脸不屑,“是不是现在宫里的人,都把她当皇后了?” 荣妃道:“这次大封后宫,我真以为皇上要把她怎么样了,心想哪怕是个贵妃呢,结果什么事儿都没有,就瓜尔佳氏那几人晋了晋,我们这些老的一个也没动,自然我是不在乎了,现在连路都走不动,谁还在乎这个。” 惠妃冷笑:“皇上若要封她做贵妃做皇后,早几十年就封了,何必现在大动干戈,万一将来有什么事,反而害了她。” 荣妃微微皱眉头,惠妃却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软软地瘫倒在枕头上,眼泪湿润地说:“这样活着折磨,真不如死了好。”不知她是说病痛,还是说命运,缓了一阵子才道,“和妃也罢了,那个成妃是什么人?不说七阿哥的娘,我都不记得她是谁了,皇上好端端地提拔两个妃位做什么,你说呢?” 荣妃没和她想一样的事 儿,当然猜不出来。这次晋封虽说都是皇子生母,但密嫔有宠却没动,定嫔、勤嫔仿佛只是水涨船高而已。有人议论过,最后都说,大概因为她们是汉家女子。可在惠妃眼中,似乎并不这么简单。 她急促浅短地呼吸着,嗓子里呼呼都是杂音,干瘦的人瘫在床上,荣妃看得直心碎。她再不济,生了病三阿哥还会来瞧瞧,定嫔也会殷勤伺候她,姐妹们隔三岔五地来问候,那才叫过日子,可眼前这位…… 惠妃却自顾自说起来:“宫里有地位的娘娘越多,后宫的声势就越大,太后撒手人寰,皇室就没了长辈,往后你们就是皇族的长辈。皇帝万一哪天走了,一些不清不楚的事,就要你们说了算,说到底,还是大位。” 她说着话略起身想喝水,荣妃递给她,结果喝完水就像用尽了力气似的,又瘫倒下去,慢慢接着道:“和妃膝下无子,一路来受贵妃和德妃的提拔,说白了德妃腾出位置让她在皇上身边伺候,她才能有今天,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站在乌雅氏那一边。说起七阿哥的额娘,你记不记得,她是选秀进来被皇上忘记后,跟着昔日的安贵人受尽折磨,是被乌雅氏捡回钟粹? ??去的,能生七阿哥也是因为眼眉有几分像乌雅氏,可七阿哥是个瘸子,有资格争吗?” 荣妃总算明白惠妃的意思了,点头道:“若有什么事,她们一定会帮着她。” 惠妃冷幽幽道:“可密嫔、勤嫔就不同,十五阿哥、十七阿哥他们,正当青年血气方刚,就算她们无心,做儿子的未必不动心。我想这一切,都是在皇上算计里的,自然不能让他们子凭母贵。” 荣妃道:“可不是,咱们的一辈子,也都在他算计里的。”玩笑似的问,“你说皇上给十四阿哥这么大的阵仗去打仗,俨然御驾亲征的规格,这是回来了,就要立他做太子了吧。” 惠妃不屑地睨了一眼荣妃,扭过头道:“皇上还能活多久?我这个不出门的人,都知道他病了好几次。” 荣妃摇头:“我不知道,如今都是她们伺候着。” 惠妃道:“皇上若是要立十四阿哥,做什么把他送去打仗,做皇帝要战功何用,打仗不是将军的事吗?你等着瞧,正如你曾经说的,等着有一日给她跪下磕头,喊一声……”那几个字,惠妃终究说不出口,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床褥子,恨道,“若没有她!若没有她!” 荣妃不知道惠妃说“若没有她”是指什么,可她明白,惠妃走这条路,没有乌雅氏,也会有别人在那个位置,怎么也轮不到惠妃。就连她自己都不敢奢望,能做与皇帝交心的那一个人,实在要怪,不是自己命不好,是乌雅岚琪命太好。 荣妃往景阳宫回去,远远瞧见前面有四五个太监在飞奔,宫里是不允许随便奔跑的,她刚皱眉头,就看到小男孩在前头跑,如今养在宫里的皇孙,只有弘历一个而已。 且说弘历一阵疯跑,喘着气闯进祖母的寝殿,衣裳冰冷,脖子里却热得冒热气。果然叫祖母责备了,被环春嬷嬷拉去擦汗换了干净衣裳,才往祖母怀里一窝。岚琪问他:“怎么没和皇叔们一道上书房,皇爷爷知道你顽皮,可要拿戒尺打你了。从前还能好好走路,近些时候越来越皮,不要惹你阿玛进宫寻你的不是。” 弘历却道:“皇爷爷说光读书就念傻了,等我们回畅春园再念书,腊月里让孙儿好好玩,身子骨要多活动活动才康健,弘历要长得又壮又结实。”他腻歪着祖母撒娇,岚琪问他和妃娘娘的病怎么样,小弘历能一一说得清楚,聪明又机灵。 可岚琪知道,把他养在宫里,几个小皇叔被管得严,根本不能和他玩耍。而玄烨有心区别开对皇孙和皇子的教养,对弘历是寓教于乐,大多时间都在玩耍。但就他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可其他家的堂兄弟,和自家亲兄弟都在家里念书,过年过节才难得进宫进园子一趟,并不能陪他玩。所以他在宫里什么都好,就是太寂寞。 岚琪每年都写福字,只自己屋子里的人拿去玩,并不招摇赏赐外头。今年宫女太监都说想讨小皇孙的字,岚琪便让拿来大红纸和金沙,教弘历如何用大抓笔。弘历学得很快,虽然笔力不足,胖乎乎的大字圆润饱满,看着就有福。 午膳前,玄烨散了朝来永和宫,因知道岚琪如今精神不好,午前午后都会小憩片刻,没叫底下的人通报打扰,一如既往地熟门熟路来。进门就见几个宫女拿着大福字欢喜地说话,知道岚琪在写字,跨门进来,却见弘历正坐在祖母怀里。岚琪握着他的手一道拿着大抓笔,弘历正欢喜地说,要给家里嫡母和亲娘也送去。 皇帝看得出神,恍惚回到几十年前的慈宁宫,太皇太后也曾这样把着他的手写字,把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写下了巍巍江山。皇祖母总是念叨,皇家要开枝散叶一代代传下去,如此安宁美好的光景,皇祖母的愿望,是实现了吧。 弘历抬头见祖父来了,立刻骄傲地炫耀他的大字,乐颠颠地拿了大字来给皇爷爷看,却被玄烨敲了脑袋责备:“没规矩。”弘历赶紧行礼,一骨碌爬起来,拉着祖父说:“皇爷爷来瞧瞧我写的字,孙儿写得可好?” 祖孙三人玩了片刻,玄烨就不耐烦了。他从前就不爱让岚琪在宫里抚养孙子,说孩子有一些风吹草动,她的心思就跑出去了,不能专心陪着自己,到如今还是不乐意岚琪被孙子分了心,用午膳时直接打发弘历说:“回储秀宫去陪贵妃娘娘用膳,说皇爷爷问她好,要她多吃一些。” 弘历是不想走的,但不敢违背祖父的意思,闷闷地离了去。岚琪站在门前瞧着失落的小身影,心疼地怪玄烨:“你就不许我孙子和我吃口饭了?” 玄烨慵懒地说:“你和他吃饭,谁和朕吃饭,朕想和你说说话才来的。” 岚琪拿他没法子,要底下人张罗午膳,坐下慢慢收拾笔墨,看着弘历写的大字,赞叹道:“弘历比他阿玛小时候还聪明,这孩子可真讨人喜欢。” 抬眸见玄烨眯着眼睛,她忙道:“不说孩子了,你别生气,越来越小气了。” 玄烨笑:“朕刚才瞧你和弘历,就像看到皇祖母和朕小时候,真好。” 转眼已是康熙五十八年的夏天,大将军王春天就从青海转至西宁,其间与策妄阿拉布坦发生过几次冲突,八旗大军气势如虹,策妄阿拉布坦上来就吃了大亏。但有噶尔丹前车之鉴,朝廷不敢松懈也不敢轻易深入杀敌,命大军原地驻扎死盯着漠西,不让他们有喘息动弹,或与外邦勾结的机会。 千里之外战争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军队上下无一刻松懈,可京城之中,似乎随着几次捷报传来后,不知不觉就变得轻松起来。皇帝年事已高,早就不再起早贪黑上早朝,大臣们也不再那么辛苦,除了几位机要官员,偶尔才会被皇帝宣召,大家各司其职。康熙朝近六十年,从来就没这么悠闲自在过。 也是因此,有人说皇帝真的老了,皇帝真的要走了。 然而畅春园里,皇帝气息安稳精神健朗,到如今依旧耳聪目明,虽然行动走路已经变得缓慢,可心情好人看起来就精神。只有来园子里见过皇帝的人,才能明白,老爷子还有活头。 那日,大学士蒋廷锡进献《皇舆全览图》,是皇帝聘请西洋传教士经过经纬度测量绘制而成。以纬差八度为一排﹐共分八排四十一幅,中原内地各省注以汉字﹐东北和蒙藏地区注以满文,是中华有史以来,第一幅有经纬的版图。 于是之后几乎整个夏天,皇帝没事儿就带着岚琪或弘历,一道查看地图。玄烨时常指着地图上的地方,告诉弘历他走过的每一处。岚琪渐渐学会如何看,端着西洋眼镜摸索半天,也能找到她和玄烨走过的足迹,他们一一标注出来。没想到这么多年,岚琪不知不觉竟也陪着皇帝走了不少地方。 皇帝也并非只在瑞景轩留恋不走,时常将宫里的妃嫔接来住几日,宜妃、荣妃等也有幸在皇帝身边陪过几天,已入暮年大家说说体己的话,倒也安逸。宜妃如今一把年纪,这两年身子不大好,也折腾不动了,到畅春园来回一次,就卧病在床。五福晋、九福晋进宫来服侍自不必说,但胤禟那日进宫,不急着问母亲身体可安康,却是因好久没见过皇帝,特地跑来问宜妃:“皇阿玛可还健朗?” 宜妃心里虽然失望,可还是回答了儿子:“你阿玛好着呢,你若是有孝心请安,就自己去园子里,来问我做什么?” 九阿哥当然不会告诉母亲他要做什么,可他更不会知道,自己不过是在翊坤宫随口问了母亲一句话,就被原原本本地传到畅春园里,皇帝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他无时无刻不盯着那几个不安分的儿子,就连大阿哥他都没放松,又怎会错过他们的心思。只是他答应了皇祖母不杀子,更想给胤禛留一些事,将来登基之后,可以树立威严。 康熙五十九年,十月,大将军王奉召回京。因捷报频传,虽尚未剿灭策妄阿拉布坦,但也算战功赫赫,朝臣们请旨要出城迎接大将军王归来。玄烨却说千叟宴上受邀的老人们正从四面八方来,若声势浩大地去接胤祯,只怕耽误老人们赶路,别把他们吓着了,所以驳回了朝臣们的请示,让胤祯如常入京就好。 大将军王于两日后回京,因只是临时奉召归来,并非率军凯旋,没有出征时浩浩荡荡的规模,且皇帝还在畅春园住着,要等千叟宴前几日才会去。胤祯直接骑马到这里,倒是见几个兄弟等候了,弟弟们必然要来迎他,上头的兄长,五阿哥、七阿哥很客气,十三站在一旁,上来拍拍他肩膀说:“又黑又精神,十四,好几年不见了。” 胤祯应着话,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边上瞟,十三看在眼里,道:“皇阿玛让四哥去接人了,你知道那些来千叟宴的老人,腿脚都不灵便,千里迢迢地来一趟,别在路上有什么事。” “我说呢,四哥怎么不在。”胤祯尴尬地笑了笑,当初四哥说好,等他凯旋会在卢沟桥迎他。如今虽是中途归来,也不至于不来见吧,听说是被皇阿玛派去接人了,心里倒自在些。 十六阿哥上前笑道:“十四哥,您先进去,我们兄弟等下午再来,要紧的是,嫂子在园子门里等半天了,你们夫妻分开几年,难道十四哥不想嫂子?” 胤祯往弟弟身上踹脚,笑骂:“混账东西。” 但最终被兄弟们拥簇着进了园子,果然完颜氏在里头徘徊,一见丈夫气宇轩昂地走进来,飞奔上前,夫妻相拥自然有说不尽的话。但胤祯抹掉妻子的眼泪,哄她说:“去瑞景轩等我,我见过皇阿玛,再去给额娘请安,就带你回家。” 夫妻俩暂时分别,胤祯大步流星地往清溪书屋来,在外头等待通报的时候,将门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到清溪书屋外栽种的花草很眼生,等梁公公来迎他时,随口问:“我记得门前原没有那一片花草。” 梁总管道:“是八阿哥来栽种的,您知道,皇上有脚肿的旧疾,这种花草是一味药,最关键也最难伺候。八阿哥在家潜心种出来后,为了方便皇上取用,请旨种到园子里来。八阿哥每日来请安,便顺道伺候这些花草,奴才只派人看着,其他的……” 梁总管还没说完,十四阿哥就已经走开了,他呆了呆无奈地一笑,转身跟进来。 父子相见,几句寒暄后,就正儿八经地说前线的事,皇帝还是皇帝,胤祯虽然觉得父亲又苍老了很多,可气势一点儿没变。他专心讲完前线的事,说年羹尧几人也跟回来了,请他代为请旨觐见皇帝。玄烨点头答应,随口问:“年羹尧很会打仗,而你是主帅,你们俩可有过冲突?” 胤祯道:“他几乎没出过什么大主意,最多一起商讨时提过几个建议,至于他很会打仗,带兵的确很有一套,但没有在儿子面前展露过他的本事,和其他副将没什么两样。” 玄烨点了点头,挥手道:“去给你额娘请安吧。” 胤祯答应下,离了清溪书屋,经过那一丛丛号称八阿哥栽培的花草,停下脚步摘了一朵花看了看,之后随手一丢,就往瑞景轩去了。 这一边完颜氏先到,已经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丈夫的事。岚琪一直欣慰地笑着,待儿子进门,便听他责备妻子:“三十岁出头的人,怎么还这么聒噪,我在门外头就听见你的声音,额娘爱清静,你别吵得额娘头疼。” 胤祯一面说着,就在炕前跪下,可见母亲伸手,便顾不得行礼,立刻起身坐到母亲身边。岚琪伸手捧了儿子的脸颊,眼中微微含泪,却骄傲地说:“我的小十四,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什么小十四。”胤祯笑着,“我底下可也有好几个兄弟呢。”但儿子是性情中人,一句话说着竟哽咽,捧着母亲的手心疼地说,“才几年,额娘怎么老了这么多,您瘦了好多。” 岚琪笑道:“上了年纪,自然会老的,若还与你媳妇儿那样年轻漂亮,不是成老妖精了?” 胤祯却责怪妻子:“你是不是偷懒不来伺候额娘,额娘瘦了这么多,你就不知道想法儿做些好吃的哄额娘进膳?” 完颜氏蹭过来挨着岚琪坐,委屈地说:“您看,他还是这样的脾气。” “可你就是稀罕,是谁说,巴不得他早些回来,天天和你吵架玩儿?”岚琪哄着儿媳妇,完颜氏笑靥如花,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婆婆肩头。之后一道听胤祯说前线的事,正经的战事她们不听,不过是些奇闻趣事,足足聊了一个时辰,岚琪才催他回家先歇一歇。 夫妻俩离了瑞景轩,完颜氏喜滋滋地跟着丈夫,可胤祯却突然问她:“八阿哥这些日子,在做些什么?” 丈夫出征前,曾交代她要留心八阿哥的事,但一别三年,完颜氏哪里能记住那么多,只把眼门前的说了说。胤祯问起清溪书院外的花草,完颜氏道:“皇阿玛和八阿哥的关系,比从前好多了。你出征后他好像天天来请安,皇阿玛不见也照旧来,后来不知怎么,就听说八阿哥在园子里陪皇上下棋、散步,还给栽种花草,不过要紧的事一件没有,八阿哥在朝堂也不过做些零碎差事。要说不一样,大概就是和皇阿玛的关系,对了,八阿哥的俸禄去年就恢复了。” 见丈夫听得眉头紧锁,完颜氏担心地问:“我说得不好吗?” 胤祯摇头,挽了她的手一道走,感谢妻子那么尽心,这几天没正事,他说都要陪着妻儿度过。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十五章 海东青之祸 隔天,兄弟几个正式在清溪书屋见了面,与众大臣一道听十四阿哥说西征的事。三年来大小几次战役,他豪迈地对父亲许诺:“皇阿玛,再给儿子一两年,必然提了策妄阿拉布坦的脑袋回京。” 玄烨笑:“他的脑袋,留在漠西警示那里的人就好,朕可不想见到他。”底下大臣纷纷附和。言语之间,玄烨将几个儿子都看了眼,一面想着胤祯刚才的话。儿子说要一两年,他果然是经历沙场后,开了眼界,吃了亏长了见识,当初他领旗出征时,可是向自己豪言一年就扫平漠西的。当初平三藩、收台湾,剿灭噶尔丹,对付沙俄毛子们,玄烨费了多少年心血才舒展眉头,这打仗,又不是闹着玩儿的。 清溪书屋这边散了,众阿哥都来邀十四去喝酒,胤祯说他随时待命离京,不能喝酒。胤禛想起昨晚年羹尧说的话,他和十三走在人后。胤祥见他们兄弟俩离得远远的没机会说话,便主动要去找胤祯。谁晓得九阿哥十阿哥提前拦了过去,勾肩搭背的,八阿哥在旁温和地笑着:“胤祯,到我家去坐坐,不能喝酒,上好的茶给你准备了,你这三年在外头辛苦了。” 他们几个说说笑笑就走了,胤禛一脸平和,不是很在意。十三却轻哼:“他们真做得出来,就算是客气,也该让十四先到四哥园子里去。” 胤禛云淡风轻地说:“他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多说几句少说几句没什么差别。”之后便去忙千叟宴的事,眼瞧着大宴的日子就在眼前。 且说皇帝的千叟宴,原定在十月末深秋时,避开酷暑,初秋凉爽时老人们从各地动身入京,在京城享过千叟宴,还能赶得及各自回家过个年。眼下一切都准备齐全,各地受邀的老者已在京城安住下,过几天皇帝就要回紫禁城去准备了。 却没想到,西征大将军到京城不出两天,就有八百里加急追来,说策妄阿拉布坦见清军主将回京,乘虚而入几次挑衅,恐要成势。大将军王接到消息,立刻表示要回去,来去匆匆在京城逗留不过几日,行军之人的气魄,直叫满朝文武称颂。 岚琪担心儿子的身体,这么千里迢迢地来回奔波,但这话只放在心里。这日胤祯来请辞,看着一身戎装的儿子,她只道了声:“小心骑马,千万保重身体。”就再没有别的话,儿子赶着离京,磕了头就走了。岚琪看到完颜氏站在人后偷偷抹眼泪,十分心疼。 而此刻京郊官道上,胤祯策马扬鞭地带人赶路,远远就看到路边几匹马晃悠,上头坐着的人身影很熟悉。不等人快马上前巡查,他已经只身前来,朗声道:“四哥,十三哥,你们在这里等我?” 胤禛翻身下马,十四也勒马下来,兄弟几人走近了,却不急着说话。胤禛上前去看了弟弟的坐骑,看了看那马的马蹄铁,问道:“新上的马蹄铁?马呢,是跟你回来的那匹马?” 胤祯说:“回来让人看了看,换了新的马蹄铁,这匹马是皇阿玛当年赐给我的。” “四哥这匹马,正值青壮,马蹄铁是半年前换的,如今很适应了。”胤禛回头,从十三弟手里拿过缰绳递给胤祯,说道,“你骑这匹马走,你回京虽然走得不急,可这匹马也够累了,只休息了几天,你现在回去必然日夜兼程,你要累死它?或者半路上换马,你舍得把它留在异地?” 十四皱了皱眉头,将两匹马看了看,他的坐骑的确少了几分精神,但马何等忠诚,只要主人还需要它奔跑,就绝对不会停下来。 “别耽搁了,走吧,草料出门前喂饱了,一口气能跑上大半天。”胤禛不由分说把缰绳塞进了弟弟的手,继而去牵过他的马匹,翻身上马后道,“这匹马四哥替你养着,等你回来就还给你。” 十三也上了马,似乎不等十四动身,他们就先要走了。胤禛已经调转方向不急不缓地离开,胤祥赶紧跟上去,冲弟弟挥了挥手道:“十四,路上保重。” 前头胤禛跑快了,十三赶紧跟过去,胤祯手里牵着缰绳。这几天他和四哥没正经说过一句话,可兄弟情,都在心里了。 胤祯定了定心神,翻身上马,回到队伍中带人飞驰而去,扬起漫天尘土,将他与胤禛、胤祥隔开。此去千山万水,不知几时才能归来,而胤禛带着弟弟返回京城,也不知将面临怎样的风云变幻。 而他们兄弟既然堂堂正正在京郊相见,必然会有人看到,更何况二人被多少人盯着看着。不等胤祯走远,不等胤禛回到京中,四阿哥特地去给十四阿哥送行的事,就传遍了。 八阿哥府中,张格格正在八福晋屋子里坐着,一屋子摆着八旗姑娘的画片。一晃眼,他们家弘旺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但是张格格来不过是应个景,福晋说让她参谋参谋,她若真张嘴,就是自讨没趣。张格格早就放弃对儿子的任何权利,只要孩子健健康康,一些事能不管就不管,就是眼门前儿子的人生大事,她也没什么兴趣。 八福晋希望弘旺能娶高门贵族的小姐为妻,张格格心里却觉得,如今八阿哥府不如从前风光,弘旺又是庶出,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摆着那么多皇孙不配,谁家愿意来八阿哥府做儿媳妇。十四爷家里弘春弘明娶媳妇时,京城里多少人争着抢着要把女儿往大将军王府里送,眼下八阿哥府里要娶儿媳妇,门庭清冷,稀稀落落,也不知道福晋上哪儿弄来这么多女孩子的画像和名录。 张格格坐得腰酸背疼时,终于把胤禩盼回来了。胤禩进门见这光景,脱了外衣笑道:“你们瞎折腾,弘旺的婚事,自然是皇阿玛说了算。” 八福晋笑道:“妹妹她心里着急,我才找来给她瞧瞧的,咱们就弘旺一个儿子,不为他张罗,为哪个?” 胤禩看了眼妻妾,张格格笑得不自然,他心里明白,也不愿说破,走上前将名录翻了翻,指了其中一个道:“皇阿玛前日就与我说,选了舒穆禄氏的女儿,等过了千叟宴,就给弘旺指婚。” 八福晋嘀咕着凑上来看,舒穆禄氏她是知道的,满族最古老的姓氏,可朝堂之上并无显赫身世,祖上虽有开国元勋的荣耀,到如今已经有些沉寂了。她不是很满意,但胤禩却在边上说:“皇阿玛选的人,自然是最好的,你别再张罗了,别叫皇阿玛误会我们不满意他的决定。” “自然是皇上说了算。”八福晋很扫兴,不耐烦地喊下人来收拾东西。胤禩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吩咐张格格:“送茶到书房来,一会儿九爷、十爷要到。” 张格格如遇大赦,赶紧退了出去。胤禩见她离开,却到妻子身边说:“你别不高兴,将来自然有你做主的时候。” 八福晋不解,但见丈夫眼中放光,单比前几天就更有精神,更不要说前几年,她心里一紧张,轻声问:“要成事了吗?胤禩,真的还行吗?皇上他……” 胤禩道:“皇阿玛改期千叟宴,不是为了胤祯离京,他是病了。” 皇帝有没有病,太医院并未发过什么话,但清溪书屋前八阿哥种的花草都被割了。如今再走过来,已是光秃秃的一片,若是说都用来入了药,的确说得过去,但一下子把所有的花草都用了,皇帝这是要病成什么模样? 但岚琪天天伺候在玄烨身边,一点儿没见他有生病的迹象,身体的衰老无可避免,但并没有被病痛折磨,每天还能精神十足地和她拌嘴。只是小儿子离京后,他住在瑞景轩没再挪动过,更连着几天没有见大臣。岚琪起初没觉得奇怪,等听到外头风传皇帝重病,才发现玄烨别有用心。 这日太医院送来汤药,等试药的太监一一尝过无误,才送到皇帝嘴边。岚琪闻着气味有些不同,问道:“皇上吃的药换了?” 太医忙应:“昨日为万岁爷把脉后,与几位太医合计,斟酌着添减了几味药,娘娘真是细心得很,光闻味道就察觉了。” 岚琪笑而不语,伺候玄烨吃罢了药,见他嫌药难吃皱着眉头心情不好,等旁人退下后,在他面前软软一笑道:“可惜如今我不是二八美娇娘,不然能一笑解君愁,皇上若实在是闷了,臣妾让梁总管安排几人来?” 玄烨没好气地说:“她们能闻得出药味有什么不同吗?” 岚琪笑悠悠:“这么说来,还是我好吧,是吧?” 玄烨最爱她的笑容,纵然如今眼角的皱纹已是脂粉也难以掩藏,可逝去的岁月却没有改变笑容里一丝丝的美好。还是当年的模样,还是当年的情怀,那个娇憨的小常在微微一笑,皇帝什么烦恼都抛在脑后了。 玄烨缓过精神,兴起问岚琪:“知不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岚琪问:“怎么提起这句话?” 玄烨不屑,慢悠悠从清溪书屋前的花草说起。胤禩费尽心血钻研如何栽种那种草药,朝堂之中无人不赞颂。那东西春夏开花可入药,秋冬根茎亦可入药,一年四季在清溪书屋前随风而动,大臣们时不时走过,都知道是八阿哥的孝心。 岚琪道:“这也不是坏事。” 玄烨睨她一眼:“糊涂。”说到皇帝的脉案,是朝廷机密,他生什么病吃什么药,外人不能轻易知道。虽然胤禩最初说,是无意中听人提起的,他斗胆向太医求证后,才决定为父亲栽种草药。可玄烨知道,这种打着孝心幌子的谎话,毫无说服力,说白了,也算父子间找个台阶下,和解尴尬的关系。 玄烨冷声说:“从前老九一进宫找宜妃,就问朕的身体如何,宜妃不常伺候在朕身边,偶尔见一面,胤禟就急着去问她了。不过这两年,他们不去问了,也不去太医院打探朕的病情了,每天只要来园子里晃一圈,用眼睛看就知道朕好不好。” 岚琪怔怔地听着,把玄烨的话在心里整理了一遍,心中一亮,皱眉道:“难道,是看那些花草?” 玄烨满意地点了点她的脸颊,笑道:“总算还聪明。” 那些花草,旁人轻易伺候不了,一向是八阿哥来打理。梁总管的手下,只是负责日夜监视,不让别人糟蹋采摘,小皇孙郡主们来园子里玩耍,也怕被他们摘去玩。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可对八阿哥他们来说,天天打理的花草,多一株少一棵,都在心里,若是哪天少了,不用问看守的太监,就知道皇帝用药了。 岚琪摇头:“臣妾觉得,这也太难了,八阿哥何以这么自信?如今一整片花草都没了,八阿哥难道会认为你……”那些话她不愿说出口,只道,“皇上太多虑。” 玄烨可是在八阿哥栽种了那片花草后,某日出去散步盯着看时,突然发现这背后可能隐藏的目的,这比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还管用。 的确是牵强的事,可正因为牵强,八阿哥正大光明地做着。莫说现在怀疑他以此推测父亲的身体,便是真的,玄烨也奈何不了他,连岚琪都不信的话,天下人怎么信?而这,就是胤禩绝对会这么做的底气。 岚琪说:“八阿哥就不考虑,会不会被你发现,然后假装骗他?” 玄烨道:“所以这几年,朕与他之间的关系,不是缓和了很多?连弘旺的婚事,朕都安排好了。” 虽然觉得很牵强,可岚琪心里已经发寒,玄烨的推断几乎没出过差错,他更是把每个儿子都看透了。而岚琪只不过了解自己的孩子,觉禅氏曾说,八阿哥但凡好,她绝不会利用儿子,换言之在她眼里,八阿哥也不好。 她轻轻一叹,伸手给玄烨顺顺气:“别提了,提起来心里沉重,想想我这辈子活在太皇太后和你的保护下,自以为看尽风云历练极深,真把我一个人丢出去,真不知是什么光景。” 玄烨却得意:“现在知道了?你离不开朕的。” 可这句话,能有太多太多的意思,若是皇帝走在她前头,哪怕多一天多一个时辰留她独自在人世,她都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光景。 玄烨见她眼圈泛红,不禁搂过来,温和地说:“好好说着话,怎么要哭了,一把年纪了,还有那么多眼泪?” 岚琪努力笑道:“我本来就不爱哭,一辈子攒下多少眼泪?现在老了,时常就管不住了。” 玄烨道:“可是朕,想你一辈子都欢欢喜喜地笑。” 两人相依相偎说话的工夫,外头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今冬第一场雪。环春进来想告诉主子下雪了,见帝妃二人依偎着,悄悄又退了出去。 门前值守的小宫女,头一年从南方来,瞧见下雪兴奋得不行。环春宽厚,叮嘱别乱跑,就放她们去园子里玩耍。看到小姑娘们欢喜地奔跑出去,环春恍如隔世,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主子。 此时身后突然有人拍她,环春一惊,竟是主子出来了。岚琪见下雪了也很惊喜,但先吩咐她:“万岁爷睡着了,你带人在这里守着,我去贵妃娘娘那儿一趟。” 环春应道:“只怕一会儿风雪大,娘娘好歹披一件斗篷。” 岚琪不逞能,站在屋檐下等她去取,环春又派了可靠的人跟着,将主子裹严实了,才敢往风雪里去。好在风不大雪也不大,漫天雪花飞舞,娘娘款步离去,高贵稳重的背影,果然不是方才鲜活靓丽的小宫女能相比的。而她自己,也早就成了当年苏麻喇嬷嬷那般,在宫里德高望重的存在,皇子皇孙,都拿她当长辈般尊重。 内心正感慨时,听得里头皇帝在问:“环春在外面?”她赶紧应声进去,担心地问:“是奴婢方才进来取斗篷时,吵醒了皇上?” “朕没睡着,本打算哄你家主子歇一歇,哪知她跑出去了。”玄烨指了指茶水,示意口渴了要喝,环春忙端上来,等再取丝帕要给皇帝用,玄烨却要她别忙,且问,“你跟着娘娘多少年了?” 环春笑道:“万岁爷不记得了?娘娘当了常在第二天,奴婢就到钟粹宫了,要说多少年了,万岁爷和娘娘多少年,奴婢就比您少一天。” 玄烨却笑道:“朕和她相识,并不只在那年元宵,何止少一天?” “是。”环春心中一笑。 “环春,你的身体可还好?”玄烨问着,示意她搬张凳子自己坐下。 环春远远地坐下,这是她几十年的习惯。虽然敏妃娘娘是个特例,但永和宫里的年轻宫女一向都有不单独伺候圣驾的规矩,便是不得已,伺候罢了也要远远地离开,环春亦如此自律。 玄烨看着,不禁笑了:“你坐得老远,朕看着怪累的,坐近些,朕有几句话交代你。” 环春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坐下后便道:“万岁爷请吩咐。” 玄烨再问:“你身子可好?” 两次问这句话,环春已经猜到皇帝要交代什么事,笑着说她很硬朗。原想说比娘娘要健朗得多,好让皇帝放心她能照顾好主子,可又怕皇上听了不自在,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而玄烨眼中充满了期许,一副要托付大事的神情,让环春忍不住心酸。 玄烨果然是道:“你若能像苏麻喇伺候皇祖母那样,也好好地伺候岚琪终老,朕将来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环春心中有数,娘娘是不可能像太皇太后或太后那样颐养天年的。太皇太后年轻守寡,扶持儿子孙子指点江山,几百年也难再出如此伟大的女人。而太后是生来富贵命,且与先帝无感情,能活着,自然是要好好活着才行。 可她们家这位怎么成,她一心一意,都在一个人身上,离了他,只怕是生无可恋,根本不需要环春伺候什么,将来若能赏她多陪伴一天,已是主仆一场的情分。 “下雪了?”玄烨忽然问,坐起身稍稍推开暖炕上的窗户,果然见雪花飞舞,自言自语道,“太和殿前,不知几时能积起厚厚的雪。” 环春则关心道:“皇上小心风吹了着凉。” 玄烨笑:“朕是老了,年轻时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跑,也不会着凉,如今却禁不起一阵风吹。”他放下窗户,竟对环春道,“朕多想守护她到最后一刻,可身体怕是撑不住,而朕心里,更没有勇气去面对离了她的日子。” 环春鼻尖发酸,低下头,紧紧闭着双眼,生怕自己会落泪。 玄烨又道:“环春,朕走后,千万别让人欺负她。” 环春几乎咬破内唇,才压制住想哭的冲动,努力笑着说:“万岁爷可别说这样的话,娘娘听见又要发脾气了。至于娘娘会不会被人欺负,皇上,四阿哥他们能答应吗?” 玄烨点头,又笑:“她如今脾气越来越大,都是叫你们宠的。” 环春道:“是皇上宠了娘娘快五十年,奴婢算什么。” 玄烨一笑:“已经快五十年了?” 再有四年,他们在一起就整整五十年了,多少人没有活过天命之年,而他们相守就已将逾五十载,若是再多十年,便是一个甲子。可便是一个甲子玄烨也不觉得长,他还怕下辈子找不着她,这辈子再长久些该多好。但问:“外头还有谁在?” 环春说梁总管的大徒弟在,皇帝便把他找进来,说若这雪接连不停,就去紫禁城瞧一瞧,太和殿前是否有积雪。反正现在也不在宫里议政,往后太和殿前别让人走动,等着把雪一天天攒起来。 可这日的雪是迎冬的,天气尚未寒冷,白雪落地即化,之后几天阳光灿烂,更见不到积雪。玄烨每日晨起总是问下雪了没有,可自从那天飘了些雪花后,整个腊月也未见落雪,到正月里好容易接连几天的大雪,可皇帝要摆千叟宴,太和殿前必然有人走动,就积不成了。 康熙六十一年正月,皇帝在畅春园过了除夕,才迁回紫禁城。千叟宴选在正月十六,避开了元宵节,宫里的人本以为要忙碌两天,不想皇帝却说,千叟宴就在后一天,不用再过元宵节。自然这元宵节,他只想陪一个人过。 唯可惜那天太和殿前没有积雪,反而多是薄冰不好行走,偏偏一清早天未亮,皇帝就要带德妃娘娘去太和殿。梁总管只好命人一路用热水浇灌除冰,可玄烨又嫌他们在前头碍手碍脚,将他的手杖咚咚敲在地上,让他们赶紧离开。 岚琪搀扶着玄烨,说他:“发什么脾气,人家还不是怕你摔着,就是你不老实,大冷天跑来这里做什么?” 玄烨尚精神,只 是行动略慢,一步步稳健地朝太和殿走去。立在高高的台阶下,举起手杖指那匾额,道:“幼年第一次来时,觉得太和殿那么高,渐渐年长,就再也没放在眼里,怎么如今又觉得它变高了?” 岚琪毫不客气地说:“你成了老头子,连个头都小了,眼里看出去的世界,当然不一样。” 玄烨不乐意:“总是把老头子挂在嘴边,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登太和殿,是我把你抱上去的?” 岚琪笑靥如花,摇头道:“瞧瞧是不是老糊涂了?”她往身后指,笑着说,“这边积雪过膝,我走几步就陷下去,你是抱着我走过这条道儿。”可再回过身,与玄烨四目相对,人家正深情地望着自己。玄烨苍老的眼眸里,是沉淀了几十年的情意,到如今越来越纯粹,仿佛最后的年华里,连江山社稷都靠边了。 “原来你还记得,那么多年前的事,我以为你忘记了。”玄烨心满意足,牵起她的手,转身拾级而上,笑悠悠地说,“如今没力气抱你了,可还有力气和你一道走上来。” 他们走得很慢,花了当年数倍的时间,才爬到了顶上,刚好东方露出晨曦,黄澄澄的太阳晃晃悠悠从天边升起。年轻时他们一道来看夕阳,如今年迈了,却来迎朝阳。 金黄的阳光落在他们脸上,朦胧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仿佛能在这一刻回到年轻的时候。岚琪听见玄烨说:“不知来不来得及,还有好些事,很想和你一道做。” 岚琪笑道:“咱们坐在一起说说,就很高兴了,何必费那精神各处去跑?咱们还一道登了五台山,登了泰山,田埂河堤边走就更不计其数,难道这些事,现在都跑出去再做一遍?” 玄烨望着她,淡淡血色的双唇微微一动,但没说什么话,不乐意地转过脸去。 岚琪见他不高兴,更乐了,问:“这么小气,我又说什么话惹你了?” 玄烨眯眼看日出,满怀憧憬地说:“赶得及把这些事再做一遍,便是饮了孟婆汤,也能记住一两件。” 岚琪笑出声,身为女子身为帝妃,她好久好久没在外头大声笑了,侍立在太和殿底下的宫女太监都能听见。德妃娘娘那一阵儿高兴,后来传给别人听,几乎就成了当时当刻皇帝许诺了她江山传承的事。 可大殿之上,再不是昔日不敢和皇帝并肩的小常在,岚琪搂着玄烨的身子,想做他的拐杖似的,紧紧搂着说:“玄烨你老实说,小阿哥们的额娘,你是不是也这样哄来着,从前听你哄宜妃高兴,叫我听得一愣愣的,几句话就能让她忘记自己是谁。” 玄烨满面笑意,脸上被阳光晒得热融融的,却道:“朕是哄她们的,可对你,全是真心。” 岚琪则笑:“你看张口就来,我也信你是真心了,真的一辈子对我说话,只管哄我高兴。” 那一天,帝妃俩去过太和殿后,又到别处晃了晃,太监宫女殷勤地伺候着。皇帝年近七十,德妃娘娘也过了六十岁,两位老人家大冷天到处晃悠,真叫人提心吊胆的。最后把四阿哥请进来,胤禛不得已劝双亲,要保重身体,反被玄烨呛道:“你如今,倒是要管起老子、亲娘了?” 胤禛不敢再多嘴,交代了几件千叟宴的事,就等着明日开宴。京城里聚集了那么多老人家,他还要分派人各处去问好不好,都一把年纪了,别到头来好事变成了坏事。 他离宫时,隆科多正好带人巡查经过,殷勤地上来说:“四爷若是得闲,微臣请四爷去喝酒,京城里眼下最热闹的去处,那家老板还是内子的亲戚呢。” 胤禛睨了一眼,冷声道:“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喝酒,明日那么多老人家进宫,一路沿途的车马安排都忙不过来,还喝酒!” 这事儿和隆科多没关系,他明天只要负责关防就好,也知道四阿哥辛苦,连声道是。但四阿哥一走开,他就一脸不屑的笑意,把手下叫过来交代了几件事,就赶回家脱了官袍,要去逍遥自在。 而隆科多所说的地方,既然是如今京城最时兴热闹的所在,宗室官家子弟必然多有光顾。那么巧,这天闲着没事儿的九阿哥和十阿哥,正在那里临窗喝酒,居高临下,远远地瞧着紫禁城附近的动静。 此刻十阿哥手里端着酒壶,看到楼下门前一阵热闹,冷笑道:“九哥,隆科多来了,他胳膊上还停了一只海东青,他可真能嘚瑟,怎么不牵一头豹子来遛街?” 楼底下,隆科多大摇大摆地进来,嚷嚷着要开了楼上雅间儿。店家迎上来尴尬地说有客人,但九阿哥十阿哥方才不让他们轻易报出姓名。隆科多自视国舅府的人,一般没有谁敢抢了他的风头,便冷笑:“是哪位爷,倒让我瞧瞧。” 便听十阿哥在楼梯口叫他:“佟国维怎么不来,听说他已经起不了床了?” 隆科多见是十阿哥,不免一惊,店家在身边轻声嘀咕:“九爷也在,佟爷,小的没骗您哪。” 可隆科多虽然有些尴尬,心里并不曾把这两人放在眼里,只是到了眼门前,该有的礼数不能不当事儿,便忙把海东青交给手下奴才,赶紧上楼来。果然见九阿哥、十阿哥一身常服坐在雅间里,桌上只零星几样小菜,可见只是消磨时光,并不为酒菜而来。 胤禟打量了他一下,问:“十爷方才说你托着一只海东青,怎么没见?可是不想给我们开开眼?” 隆科多忙道:“微臣怕惊扰了二位爷,那畜生还没驯好。” 十阿哥冷笑:“那你就不怕带在街面上,扑了老弱妇孺?” 隆科多连声解释:“脚上拴着链子,扑不了。” 十阿哥啐了一口,骂道:“那还不拿来,叫我和九爷瞧瞧,我们还不如老弱妇孺了?” 隆科多尴尬极了,赶紧吆喝奴才上来,那海东青扑腾着翅膀,脾气不小。十阿哥问他打哪儿来的,隆科多说:“是侄儿舜安颜从热河送来的,他也是新得的,没来得及驯,就送来了。” “好好的,送这个给你做什么?”十阿哥伸手想摸一摸,却被翅膀扇到了手,他气得骂骂咧咧,“畜生。” 九阿哥却问道:“说起来,你们家舜安颜,真是好些日子没见了。” 隆科多道:“在热河,微臣也好些日子没见了。”一面见九阿哥示意他上前,便小心翼翼托着海东青靠过去。九阿哥伸手也想看看,那海东青不愿被人触碰,又凶猛地扇动翅膀,羽毛飞扬,连隆科多都迷了眼睛。 “畜生。”胤禟似乎被扇痛了,竟猛地一伸手,死死掐住了海东青的脖子,大力往边上一摔,把连着胳膊的隆科多都拽了过来。隆科多在桌角上撞了一下,等他缓过神爬起来,竟看着九阿哥活生生折断了海东青的脖子。 隆科多目瞪口呆,十阿哥却在边上鼓掌笑:“九哥力气可真大,看这畜生还怎么扑腾。瞧瞧,我手上被刮了两道口子。” 胤禟将死了的海东青扔在地上,不屑地朝隆科多看了眼,拍拍手道:“伤害皇嗣,就是人也要砍头,何况一只畜生,你心里别不高兴,回头爷赏你一对,你这算什么东西,真正威猛的海东青,还轮得到我动手?舜安颜逗你玩儿的吧。” 隆科多明明知道,他们不是冲海东青来的,他一直都为四爷当差,办差时没少和九爷的人起冲突。他们国舅府老早支持四阿哥,废太子那会儿把八阿哥往死路上逼,提起来都是仇。 而隆科多不知道的,还有那年他借给阿灵阿,阿灵阿再借给十三阿哥的兵马,当时杀了的刺客都是九阿哥的人,他卖个人情动动手指头拨了几百人马,却坏了九阿哥多大的事儿。 事后隆科多没去问明白十三阿哥到底带兵杀了什么人,就是不想再牵扯进去,他心里留着的还是一本糊涂账。可胤禟知道啊,他知道是九门的人坏了他的好事,就是隆科多派的兵。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现在不过是掐死他一只鹰,恨不得掐死他才好。 “我和九爷还要喝酒说话,你跪安吧。”十阿哥从盘子里抓了片酱牛肉丢在海东青嘴边,它动也不动,惹得他大笑,“真没用。” 隆科多捡起那只海东青,朝二位爷行礼后,便躬身退出了雅间。他走下楼梯时,店家迎上来,一见刚才还唬得人不敢靠近的海东青软绵绵地挂在隆科多手上,不禁问:“佟爷,这是怎么了?” 隆科多朝他递过去,吓得店家往后退,他冷笑:“要不要拿去炖汤,孝敬上头二位爷?”随口说完这句话,忽然心中一个激灵闪过,眼底露出狡猾的冰冷,朝上头哼了声,拎着死了的海东青,大摇大摆地走了。 隔天千叟宴,应邀与皇帝共享盛宴的六十五岁以上老者,满蒙汉共千人,是名副其实的千叟宴。酒席从乾清宫门前往外摆开,声势之浩大,超过当年太后过寿。这里头所有的事,都是诸位皇子们管,岚琪半点儿没插手,只和御膳房的人商议过菜品,其他的事就一概不知。到这天也不愿去前头凑热闹,只在景阳宫和荣妃说话。 却是皇帝来请她们,而宜妃摇摇晃晃地跑来,也说:“你们都不去,我也不好去了,显得我爱凑热闹似的,皇上都来请了,赶紧一起去。贵妃娘娘比我们年纪小,都在换衣裳准备到前头给皇上敬酒了。他们说了,是万岁爷提前庆祝七十大寿呢。” 一句提前庆祝七十大寿,叫荣妃听了不自在,责备道:“好好的提前做什么,这是哪个传出来的话,皇上没动气?” 宜妃不知道,摊手说:“你们去了不就都晓得了,哪怕就看一眼也好,乌泱泱的人,那酒桌排得都看不到边。” 岚琪身上虽是常衣,但正月里本就穿得喜庆,倒也不想去换了。她不愿到人前就座,说:“我就和你们去露个面,咱们在暖阁里坐着,有好吃的拿进来多好,外头可是一千个人哪,我不想被他们上看下看的。” 宜妃哼笑:“都是老太婆了,还在乎这个?” 等荣妃换了衣裳,去钟粹宫把成妃几人也叫上,岚琪和荣妃共乘一顶轿子,晃晃悠悠往前头来。在乾清宫后头等到贵妃、和妃几人,才一同到了御前。果然几位娘娘一到,列席的人纷纷起身,一千多个人齐刷刷地站起来,把宜妃吓了一跳,笑着对皇帝说:“这要是一千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可就有意思了。” 玄烨也不恼,反而道:“你若能年轻几十岁,朕就办一次,你也坐到里头去。” 玩笑话说罢,佟贵妃也不愿在这里扎眼,姐妹们退到乾清宫暖阁里,摆了几张桌子。前头席面上一样的酒菜搬进来,宜妃却说:“我们又不缺一口吃的,去拿几副牌来,我们要玩的。”她朝贵妃和岚琪瞟了眼说,“除夕元旦都没在一起过,我们在宫里闷得慌,今日让娘娘和姐姐陪我们玩几副牌,不算过分吧。” 岚琪很大方,喊自己的人说:“我没带钱,赶紧回去拿。” 宜妃见岚琪乐意陪她,倒是有些意外,想想一把年纪了,儿子们都不可靠,还不如老姐妹们凑合着过,说说笑笑把牌打起来,难得一片和谐。可才摸了两副牌,永和宫的人刚刚送来几吊钱,梁总管就亲自跑来,脸上笑得很尴尬,哈腰走近几位,道:“德妃娘娘,万岁爷请您到前头去。” 听说皇帝只叫岚琪,宜妃刚刚还挺乐呵的,一下子变了脸色,甩出手里要打的牌,冷笑:“贵妃娘娘在呢,皇上怎么不寻贵妃娘娘?” 佟贵妃看着手里的牌,漫不经心地说:“你去吧,反正我也不会拿主意,劝皇上少喝几杯。” 岚琪欠身示意,到门前环春为她披上大氅,缓缓往外走。离开暖阁稍远后,梁总管就凑在岚琪身边道:“皇上请娘娘过去,是四福晋、年侧福晋家的老大人们要向您敬酒,娘娘只管敷衍着就是了。要紧的是……”他左右看了看,轻声道,“一会儿阿哥们轮番献礼,到八阿哥时,不论皇上发生什么事,您都不要惊慌,万岁爷心里都是明白的,就怕假装出什么事,却把您吓坏了,才特地让奴才先来给您说清楚。” “什么事?”岚琪听着很不安。 “阿哥们的礼物,都是提前先送进来的,一会儿就该是让阿哥们献礼的时候,奴才先过去打点。谁知几个看守的小太监却哭着对奴才说,他们不小心撞翻了八阿哥送的礼物,里头竟然摔出来一只死鹰。”梁总管脸色很不好,气息颤颤地说,“奴才去看了眼,真真没错。刚刚回禀给万岁爷,皇上当然动了气,闷了半天后,说照旧让阿哥们献礼。但让奴才把您请出来,别的也不在乎了,就怕一会儿皇上出点儿什么事,把您吓坏了。” 岚琪听得糊里糊涂,但有一点明白,玄烨若有什么事,都不是真的,她不要害怕,可始终觉得不安。到了前头,年遐龄几人来敬酒,她笑着应付了几句,弘历弘昼跑过来缠她,她就索性留下了。 没多久,三阿哥上前说他们兄弟都预备了寿礼送给父亲,玄烨点头说呈上来看。岚琪心里一颤,便打发孙儿们:“弘历,你领弘昼去暖阁里,给贵妃和几位娘娘请安。” 俩孩子便往后头去,这边陆陆续续搬上来装着寿礼的箱子。皇帝富有天下,奇珍异宝玄烨见过无数,每次收儿子们的礼,看的都是心意,也每次都把皇子们折磨得很痛苦。 最先送上来的,是十四阿哥千里迢迢送来的大石头。说是让皇阿玛过目,之后他要拿回去做界碑,请父亲为他题字,好篆刻上去。 玄烨指了岚琪笑道:“你看看你的儿子,到底是给朕的贺礼,还是朕给他东西?那么大的石头运来运去,他也不嫌麻烦。” 众人皆笑,待奉上笔墨,皇帝亲笔题字后,三阿哥、四阿哥的礼物陆续呈送上来。四阿哥每年都是亲笔字画,又不富贵又没新意,玄烨早就不期待他能送来什么亮眼的东西了。兄弟们挨个儿下去,就轮到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的礼物摆在前头。岚琪刚生出的几分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不自在地去看皇帝,玄烨却乐呵呵地笑着:“胤禩,你今年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一面扬手道,“快请宜妃娘娘一道来看看。” 底下太监立刻去请,这边八阿哥屈膝道:“儿臣送皇阿玛的,是沉香木雕的弥勒佛,是一块难得的老料,儿臣请能工巧匠花费九九八十一天雕刻而成。” 有小太监上前去打开盒子,八阿哥低着头没看,只听得周遭一片惊呼,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礼物得到了众人的赞赏。声音却突然慌乱起来,竟然有人喊着:“护驾!护驾!” 后面宜妃刚得意扬扬地跑来要和皇帝一道看胤禟的献礼,前面突然乱糟糟一片,大批的侍卫涌过去,吓得宜妃抓着桃红的手问:“出什么事了?” 不等她再靠前,十几个太监来开道,让她靠在路边。宜妃四处张望着,桃红突然惊呼:“主子您看,万岁爷被抬出来了。” 宜妃朝桃红指的地方看过去,惊见皇帝不省人事地被抬出来,她惊恐地以为皇帝……心里一抽搐眼前发黑,竟咚的一声也倒下去了。 好好的千叟宴,大殿里闹得一片乱,外头享宴的人还不知什么事,三阿哥、五阿哥去安抚老者们,不让事情传出去。而刚刚在大殿里看到的人,也被勒令不能乱传,自然能在皇帝跟前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大臣,他们也等着,怕皇帝这一口气背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角落里八阿哥身边跟着几个侍卫,他们没有束缚他,可八阿哥整个人都呆滞了。 千叟宴继续,就算人心惶惶,也要努力维持着皇家的体面,可殿内的人都已经明白,这一闹,怕是要出大事。 方才四阿哥跟着一道送皇帝回暖阁,九阿哥也跟了过去,这会子从后面回来,看到八阿哥和几个侍卫站在角落里,他冲上前骂道:“你们要干什么?” 胤禩恍然醒过神,按住他说:“你别激动,他们例行公事。”更着急问,“皇阿玛怎么样了?” 九阿哥道:“皇阿玛缓过来了,那几个娘娘都围着转。你知道的,永和宫那个在,还有谁插得上手?我额娘也晕过去了,你说我额娘这会子晕过去干什么?” 胤禩算是松了口气,可不等他再问话,九阿哥突然朝中间走去,打开了那只箱子,仔细看了看躺在里头的死鹰。突然额头上青筋暴起,重重地把箱子摔在地上,大声斥骂:“隆科多你这个畜生,我活剐了你。” 他愤怒地朝外头跑,把殿内殿外的人都惊着了,五阿哥闻声跑进来拦住他,骂道:“你发什么疯,外头多少人看着?你还想把皇阿玛气晕过去?” 九阿哥眼里冒火,一副要找刀剑去杀人的架势。胤禩眼看五阿哥拦不住,冲上来拉着他说:“你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宜妃娘娘晕过去了,你该过去看看。” “八哥!”九阿哥气得血直往上涌,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对胤禩说,“是老四,一定是老四干的,这只死鹰我记得,是昨儿我掐死隆科多的那一只。老四陷害你,八哥,这件事一定要给他闹开了。” 胤禩听得浑身颤抖,见五阿哥要上前来,只好先对他说:“你去翊坤宫等着,等我能脱身了,再来问你。” 乾清宫暖阁里,几位娘娘焦急地等在门外,岚琪亦在其中,并没有如九阿哥说的她在那里别人就插不上手。这会子是太医在里面,还有胤禛、胤祥几个儿子。等了很久才听说皇帝醒了,贵妃几乎腿软站不住,岚琪便劝她先回储秀宫等消息,太医也说皇上是气血攻心,不是旧疾复发,请几位娘娘安心。 岚琪心里知道,玄烨是假装气晕过去的,所以太医查不出病症单单一句气血攻心来敷衍。但试想一下若真的突然看见死物,后果不堪设想。 几位阿哥陆续出来,胤禛劳烦几位娘娘照顾父亲,说他们奉旨去维持千叟宴,并之后安排他们离宫离京,少说两三天的时间才能停当。母子分别时,岚琪刻意看了眼儿子,胤禛眼底的迷茫和怒意显然易见,做娘的突然松了口气,她不希望最后的结果是胤禛动手脚陷害八阿哥。 不只岚琪这么想,但凡不傻的,都能想得明白,八阿哥哪怕真的想气死皇帝,也不会选择在众目睽睽下。所以这事儿绝不可能是他自己做的,但是往下查,恐怕牵 扯就大了。 眼下皇帝苏醒后第一句话,是不许事件外传,要先把千叟宴办完。于是不论多尴尬,千叟宴总算体面地挺了过去,待热闹散去,紫禁城中一片肃杀。 翊坤宫里,宜妃苏醒过来,见九阿哥坐在边上,心想儿子那么在乎自己,心里正高兴,想到皇帝那样,慌张地问:“你阿玛他?” 胤禟冷声道:“还喘气儿呢。” 宜妃脸色一愣:“混账,你怎么说话的。” 胤禟摇头,仿佛觉得母亲的话很讽刺,凑在宜妃面前说:“额娘,他几时把我当儿子,几时又把你当他的女人了。” 桃红见这架势不好,上前来劝,幸好外头有人通报,说八阿哥来了,胤禟转身就往外头去。宜妃呆呆地坐在床上,苦笑:“桃红,他不是来看我的?” “是……当然是来看您的。”桃红违心地应了一句,直觉得自家主子很可怜。 这一边,胤禩本要探望宜妃,九阿哥拦住他说:“我额娘一向不待见你,有什么可看的,她动不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精神比我们还好。” 胤禩不宜多管他们母子间的事儿,便直接问隆科多的事,听说昨天在京城酒楼里的闹剧,九阿哥恨得眼睛猩红,说:“一定是老四害你,隆科多是他的人。” “既然隆科多昨天和你起了冲突,老四怎么会选在今天就调换我的寿礼?”胤禩摇头道,“他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怀疑他?更何况我如今这境遇,还有什么可坑害的,我连在皇阿玛面前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了。” 而这才是老九更不服气的地方,他们好好的,从前为皇帝往国库里搬了多少银子,就这么卸磨杀驴,现在说不要他们就不要了,明明也是亲生的儿子,待遇却天差地别。胤禟握拳恶狠狠地说:“老四肯定是急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却是此刻,有乾清宫的太监匆匆而来,径直找胤禩说:“八阿哥,皇上要您到乾清宫说话。” 九阿哥跟着说:“我也去。” 那太监有些尴尬,说:“九阿哥您稍候,皇上眼下只见八阿哥,回头奴才给您通禀。” 九阿哥作势要打,嚷嚷着:“你们把八哥带去,要冤枉他吗?” 那太监连连往后退,摆手说:“二位爷还不知道吗?刚才有人打开了九阿哥和十阿哥的贺礼,八阿哥说的那尊沉香木弥勒佛,在九阿哥的礼盒里,十阿哥的还是十阿哥的,您的礼物不知去哪儿了。皇上说冤枉了八阿哥,才要请八阿哥过去说话的。” 胤禩和胤禟面面相觑,胤禟好半天才回过神,不可思议地问:“礼盒调包了?” 具体的事儿,要往下查才知道,是宴席散去后,众人开始陆续收拾东西,九阿哥几人的礼盒还都摆在原地,有人无意中打开看,说了句:“九阿哥也送弥勒佛?”这才引起人们注意,发现若是没错的话,被调包走的该是九阿哥的贺礼,而几件礼物又被鬼使神差地摆错了地方。 胤禩赶到乾清宫暖阁,荣妃和德妃正走出来,他立在一边躬身行礼,荣妃道:“委屈你了,你三哥去查了,一定给你个交代,皇上要和你说说话。” “二位娘娘慢走。”胤禩心里很乱。这几年他小心翼翼绝不让自己卷入任何风波,突如其来的麻烦,且任何变故都不为自己所控制,他完全不知道一会儿进去和父亲能有什么话说。 走出暖阁,岚琪听见荣妃叹息,便道:“我和姐姐自己的精神都不大好,把这里交给和妃、成妃,我们歇一歇去。” 荣妃没有异议,只是走时往里看了眼,自言自语似的说:“他从娘胎出来就没见有顺当的事。” 暖阁里,胤禩在榻前行礼,抬头看父亲,他竟然正看着一本折子。见父亲要拿笔,他忙上前伺候,忍不住劝说:“皇阿玛歇会儿吧,您要保重身体。” 玄烨应着,却未停手,等完全撂下,才与他说:“今日的事,你受委屈了。外头不定要怎么传你,可朕暂时不想张扬,你要忍耐几天,待水落石出,一定给你个交代。” 胤禩双眼泛红,屈膝道:“有皇阿玛这句话,儿臣就知足了。” “你起来说话。”玄烨道,“朕这几年用你栽种的花草入药,身子骨好多了,你的孝心,朕都知道。” 胤禛心里一颤,稳稳地站住了。 玄烨又道:“朕的儿子里,数你最有孝心,时时刻刻都在乎着朕的身体和喜怒,你比你的兄弟们,都要优秀,是我大清的栋梁。” 胤禩怎么就觉得这话不对味,只好低头听,不敢随便接茬儿。 玄烨笑意深深地看着他,说道:“太医已经给朕换了药,往后就不再需要你费心栽种那些花草。你身子也不好,等胤祯凯旋,朕还有要紧的差事交给你们,所以这两年,你好好歇着养身体,朝堂上的事暂不必管。从前朕误会你装病,还停了你的俸禄,如今知道你有孝心,那几年的也一并补给你,这是该你有的。该你有的,朕绝不亏待你。” 胤禩的心跌入深渊,父亲最后那一句话,还有半句是要他自己领会的,不该他有的,皇帝绝不会给。 “跪安吧。”玄烨轻轻摆手。外头等候的梁总管已经出现,恭敬地对胤禩说:“八阿哥,您请。” 胤禩的脚下,似千斤重,僵硬地给皇帝磕了头,一步一步挪出去。背过身时,又听父亲说:“毙鹰的事,若查不清楚,你就受些委屈,皇阿玛老了,年轻时有些事就查不清办不了,何况现在一把年纪了。” 皇帝这句话,指代的事情太多太多,八阿哥一时无法领会父亲到底指什么,走出乾清宫时,忽然领悟,是他手里的罪孽太多,才数不过来。 到那天夜里,紫禁城终于宁静下来,梁总管派徒弟来向德妃娘娘禀告,说毙鹰其实是有人嫁祸九阿哥,那几个向梁总管报告发现毙鹰的小太监还隐瞒了一件事。他们其实不只打翻了八阿哥的礼盒,是追逐打闹时,把八阿哥、九阿哥几人的都打翻了,应该是慌乱中放错了地方,就以为八阿哥那盒子里是一只死鹰,而应该是在他们之前,就有人调包了。 环春奇怪地说:“好端端的,坑九阿哥做什么?” 岚琪则问:“不是传说,九阿哥大骂隆科多,这事儿胤禛知道了吗?” 环春点头道:“奴婢派人打听过,宫里人知道的还不多,但昨天京城里的确有个热闹。说是九阿哥和隆科多大人在酒楼里相遇,他掐死了隆科多大人的海东青,九阿哥不知是不是认出来就是那一只,估摸着怀疑隆科多大人了。” 岚琪叹:“好好的,他弄死那只鹰做什么。” 环春则道:“主子,鹰易得,海东青难得。乾清宫那边的人说,这只海东青还是一只幼雏呢。不然九阿哥怕是徒手对付不了那么生猛的飞禽,也不能一眼就认出是不是隆科多大人的那只,哪儿有那么巧,有两只一模一样的来?” 岚琪想着今日分别时儿子眼中的神情,胤禛怕是已经气疯,他把玄烨的晕厥当了真,这要是揪出真凶来,不知会出什么事。而九阿哥他们既然怀疑隆科多,未必不疑心胤禛怂恿,胤禛怎肯背负这样的罪名,他势必要查到底的。 “等胤禛忙完了千叟宴的事,让他进宫来一趟。”岚琪说着,心中一个激灵,问环春,“你派人去打听打听,隆科多的海东青是打哪儿来的。” 环春笑道:“娘娘怎么这样上心?只怕万岁爷已经在查了。” 岚琪一愣,有些恍惚,呆了半天才说:“是啊,我在着急什么?” “娘娘早些睡吧。”环春收拾东西,要伺候她入寝,岚琪却跑去推开了窗户。一阵冷风灌进来,环春赶紧过来关上,嗔怪,“主子这是做什么,回头奴婢可要向万岁爷告状了。” 岚琪却叫冷风吹得平静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我怕胤禛等不及一些事,做出傻事来,我怕他为了自己,寒了皇上的心。但愿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若敢让皇上寒心,我也不要他了。” 环春知道这是狠话,只怕四阿哥承受不住,但也是娘娘近五十年来对万岁爷的心意。她送岚琪躺到榻上去,温和地安抚着:“四阿哥绝不会的,您多虑了。” 胤禛的确不会做这样的事,他更恨有人坑害八阿哥之余,再试图把皇帝气死了,心里恨不得揪出元凶千刀万剐。但这几日要维持皇家体面,要把来参加千叟宴的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去,他心无旁骛地为父亲办妥这件事,忙忙碌碌时,偶尔才会分神想一想。 两天后,最后一拨从外地来的老人家被送回去,他站在城门下刚刚松口气,胤祥策马而来,追到胤禛身边说:“四哥,国舅府出事了,老九带人上门生事,隆科多的人对他拔了刀子,这要闹出多少人命?” 十三阿哥所谓的人命,是指那些对九阿哥亮刀子的,伤害皇嗣,哪怕只是这么比画一下,也是天大的罪过。九阿哥再不如意也是皇阿哥,闹出官司,那些人都没好果子吃。可少说十几二十个人,把他们的家人算上,就是影响百来号人,那么大的事,一定会再次激怒皇阿玛,恶化他的病情。 胤禛带人赶来时,五阿哥已经到了,他再不喜欢九阿哥,也不容许同胞弟弟犯这样的傻事。可是看到隆科多的人气势汹汹地敢对皇阿哥拔刀子,他也咽不下这口气,见胤禛到了,便把这事儿都推在他身上,说:“四哥,总要给胤禟一个交代吧,隆科多这是什么态度,有事说事有道理讲道理,他算是带了几个兵,就不把我们皇子放在眼里了?” 五阿哥极少挑事儿,胤禛也不能不给面子,上前呵斥隆科多的人收起兵刃,但故意避开了问责,反将事情抛回给九阿哥,问他:“你来国舅府做什么?隆科多这么做固然有错,可皇阿玛尚在病中,你也不该来滋生事端,有什么事为何不走公堂?皇阿玛最恨人结私怨动私刑,你不是不知道。” 九阿哥却冷笑:“四哥,您可瞧清楚了,我是老九,我额娘是翊坤宫的宜妃,您当我是十四呢?我不好,也不用您来教?”说罢大声呵斥隆科多,“那只海东青分明就是你的,你还敢不承认,现下你的主子来了,你倒是说,是不是他叫你这么做的?” 胤禛暗暗咬了牙,恨九阿哥心毒,又恨隆科多多事。可现在只是九阿哥几句话,根本定不了隆科多什么罪过,而隆科多肚子里的弯弯肠子何其多,在官场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他还对付不了一个老九? “四爷、五爷、九爷、十三爷,请移驾随微臣到后院来。”隆科多就在等四阿哥来,现在人到齐了,他终于可以开口了,恭恭敬敬把人往后院引,一路上九阿哥骂骂咧咧,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众人到后院,这里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可隆科多却派人拿铲子在一棵树下开始挖。九阿哥问他做什么,五阿哥已经明白了,拦着弟弟说:“还看不懂?” 一盏茶的工夫,挖了过膝深的坑,家丁从里头捧出一只盒子,在众位爷面前打开,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鼻而来。他们捂着鼻子探头看,但见一只死了的海东青躺在里头,刚刚开始有些腐烂,的确是埋下去没两天的样子。 隆科多大呼冤枉,指着九阿哥说:“九爷您看清楚了,这一只才是被您掐死的,您叫微臣一时半会儿上哪里弄来两只一模一样的?” 众人都一愣,九阿哥呆了半晌,却骂:“谁知道你是不是本来就有两只?把这些奴才都抓起来拷问,我就不信他们嘴巴硬得过鞭子,一定是你本来就有两只。” 隆科多气定神闲地说:“九爷,那日在酒楼里,微臣就说这海东青是侄儿舜安颜从热河送来的,您不只要拷问微臣的奴才,该把舜安颜也抓回来,把他的奴才也抓起来拷问,看看到底有没有给微臣送来两只一模一样的海东青。” 五阿哥知道这事儿不会有下文,只好闷声劝弟弟:“行了,皇阿玛说这件事不宜张扬,你要闹到什么地步,别出了事先把你自己送进去。”他说着,朝胤禛躬身一礼,便要带着弟弟走。 胤禟哪里肯服气,但他再没有证据证明是隆科多干的,而皇阿玛的确三令五申不宜外传,唯有嘴里嚷嚷着他会去查,到底是被哥哥拽走了,连刚才隆科多的人朝他拔刀子的事,也忘了追究。 人一走,胤禛回眸看到隆科多像是松了口气,但他很快就打起精神,要送四阿哥到前厅歇着。胤禛说他要去看望卧病的佟国维,等隆科多把他送过去,两人就暂时分开了。 佟国维老了,话也说不利索了,胤禛不过来应了个景,等隆科多离开没多久,就尾随他出来。果然看到隆科多一路往后院来,得意扬扬地看着底下奴才继续把那只海东青埋起来,胤禛冷不丁地在背后问:“你笑什么?” 隆科多一哆嗦,慌张地回身看着他,四阿哥的话却像刀子似的飞过来:“是你干的?” 隔天,胤禛进宫交代千叟宴的事,玄烨很高兴他能安下心来把这件事处理妥善,好歹没为了一只死鹰丢了皇家的体面。可胤禛却屏退了旁人,屈膝向父亲告罪,说隆科多因与九阿哥结了私怨,才弄了这件事,而他想说的是:“儿臣怕您听到谣言,误以为是儿臣怂恿隆科多这么做,皇阿玛当然可以怀疑儿臣,但若真有这样的事,还求您给儿子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玄烨笑:“证明你的清白做什么用?” 胤禛反而被问住了,呆了呆才说:“不想皇阿玛误会儿子,可是……” 玄烨看着儿子问:“你怕朕误会你,就不肯把皇位传给你?” 胤禛整个儿僵硬了,也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被父亲吓着,而是他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他用胸怀天下的心,一步步走到今天,纵然是真心要堂堂正正做人做事,可他想成为皇帝的念头,从未消失过。只是额娘的警句时时刻刻在敲打他,这江山,是皇阿玛一个人的。 “皇阿玛,儿臣愿意承担江山之重,为了大清为了黎民百姓。”胤禛醒过神,不解释也不谦虚,直直叩拜下,道,“皇额娘临终前,您要儿臣向皇额娘解释,什么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字字句句,儿臣铭记在心。” 玄烨笑:“跪安吧。” 皇帝没有给任何回应,胤禛呆了一瞬,却立刻悟出其中的道理,不给回应至少没有否定,不论将来如何,这一刻,父亲并没有误会他。 胤禛退出来时,母亲刚刚从门前进来,他上前搭把手,要把额娘搀扶进去。见身边没有旁人,岚琪道:“舜安颜送来的消息,说他给隆科多送了一对雏鹰,是两只。” 胤禛立时皱眉,岚琪却又道:“不过他说,如今旁人若再问起来,只会有一只。” 胤禛咬牙道:“他也向儿子承认了,儿子刚刚都告诉皇阿玛了。”他似乎向母亲求助,希望母亲能再次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可岚琪却笑:“这样的奴才,将来你可要看着用,他心里只有自己,没有主子的。” 胤禛道:“隆科多一向不是个东西,额娘放心。只是……”他不安地望了母亲一眼,“儿子刚才对皇阿玛说了些话,皇阿玛若对您说,希望额娘别误会,之后儿子再来向您解释。” 岚琪点头不语,转身进了暖阁,待脱下氅衣洗了手,先来瞧瞧玄烨好不好。见他拥着一床毯子在明窗下晒太阳,拍拍身边的位置说:“你也来躺会儿。” 岚琪笑:“我用了膳来的,躺着就不舒服了,梁总管说你还没进膳,我让他们搬炕桌来,我站在边上伺候你可好?” 玄烨懒懒地答应,嘀咕着:“你不来,朕都没心思用膳。” 岚琪不理他,先去吩咐底下送什么来,转眼膳食就准备好了。虽然仍旧是清淡的粳米粥,岚琪知道玄烨吃厌了,配菜用的都是猪肚、鸭信、鹅掌等凉菜,见着一点儿荤腥,玄烨眉头都松了。 她单膝靠在炕上,站在一边给他夹菜。玄烨吃了个半饱,笑道:“你年轻时爱吃肉,见了肉不要命似的,别人苦夏,你夏天没荤腥吃,脸都黄了。” 岚琪直笑:“怎么不记我一些风光体面的事?这些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孙子跟前都不能显摆。” 最近玄烨总爱提她年轻的时候,颇有几分临了之人的心态,她伤心难过了几天后,决心照旧如往常那样相伴,只要玄烨今天还高高兴兴地活着,哪怕明日就走了,她也没什么遗憾。 说着话,一餐饭吃得舒坦,玄烨又懒懒地钻进阳光里,见岚琪递来帕子给他拭嘴,却趁机在她手上捏一把。岚琪本以为他又要说哄人的甜言蜜语,玄烨却道:“你儿子今天,来问朕要太和殿的龙椅坐了,他说他愿意承担起江山之重。” 岚琪一愣,想到胤禛方才在门前的话,心里扑扑直跳。她当然不再畏惧玄烨的帝王之威,可这是天大的事,多少该怀有敬畏之心。含笑说:“皇上怪他了?” 玄烨摇头:“只是叫他跪安了,朕还不想死呢,答应他岂不是催自己走?” 岚琪责备:“又胡说八道。” 玄烨却云淡风轻地说:“他光明正大来问朕要,虽然问到眼门前,朕心里的确不算太自在,可朕一向说,想要什么就堂堂正正地来要。他这样,就算早十年二十年,朕也未必动气,更何况如今?” 岚琪心里一松,扬起笑容道:“说大话,若是早二十年前他来问你要,你还不把他拖出去打死?我进门时,儿子就说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叫我听了别误会,我还想是什么事,现在听来,不过如此。” 玄烨轻哼:“怎么,听你这口气,朕就非要给他?” 岚琪往他身边挨着,坐在刚才他要自己坐的地方,笑悠悠道:“那你别给啊,再攥个十几二十年的,我照样天天陪着你。” 这话,是想玄烨长命百岁,岚琪明知道不可能,总觉得哪怕多一天也好。玄烨当然听得出来,要把帝位传给胤禛,是他的心愿,岚琪是想满足他。倘若自己现在说,看中别的哪个阿哥好,要给那一个而不给胤禛,她也绝不会说个“不”字。就是无所谓,才开得起玩笑。 有种后宫叫德妃:大结局_第十六章 玄烨你等我 九月重阳,孩子们到畅春园给帝妃请安,一家子正高高兴兴说话,外头有人来通报,说十四阿哥送重阳节的礼,问娘娘要不要呈上来。 毓溪起身过来说:“十四弟一定又送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上个月给胤禛送了一箱子石头,说是他亲自在那里捡的陨石,从天上落下来的。” 岚琪已经示意他们把礼物抬上来,东西不稀奇,只是另附了一封书信。女眷们把玩着东西,毓溪有心朝婆婆看了眼。岚琪这边看着儿子的书信,心里一沉重,很不自然地收了起来。 抬起头看儿媳妇们,毓溪早就别过脸去了,她定一定心,问:“胤祯送什么来了?” 完颜氏跑上来埋怨:“逢年过节,哪怕是几句话,他也惦记着给阿玛、额娘送来,偏偏我们几个,他总是想不起来。出去这么多年,上回来去匆匆话也没说上,可千叮万嘱叫他捎信,他就是懒。额娘,十四给您说什么了?” 若是寻常请安的信,岚琪可以给儿媳妇们瞧瞧,但今日不行,她敷衍地一笑:“不过是问候我好不好,等我向皇上禀告,回信时提一两句,要他惦记你们。”又指了孙媳妇们笑道,“你们的儿媳都在呢,要有做婆婆的样子。”便将弘时的媳妇董鄂氏叫到身边,看她柔柔弱弱的,只和她说话,渐渐把众人的注意从十四送的贺礼上转开了。 待儿媳妇、孙媳妇们都散去,岚琪便派人去清溪书屋看皇帝如何,自己换了件衣裳过来,正好密嫔端着洗手的水盆出来交给门前的宫女。岚琪知道,近些日子皇帝身边,除了自己和密嫔她们几人外,一般的宫女太监都不能近身伺候。 密嫔上前行礼,道:“今日隆科多来过,和皇上说了会儿话,走的时候扬尘带风的,真是好笑。”岚琪不语,密嫔将她送进来后,便主动退下了。 屋子里,玄烨正靠在窗下,就着外头的光线看折子。岚琪道:“怎么还没撂下?天要黑了,仔细一会儿头晕。” 玄烨却把折子递给他,笑说:“这个好玩,你瞧瞧,已经批了,就是觉得有趣,拿来再看一遍。” 岚琪接过顺手就放在了边上,道:“我眼神也不好,回头让密嫔妹妹念给我听吧。”说着从袖口摸出儿子的信,垂首道,“胤祯这几天,可给你上折子了?” “向来如此,怎么了?”玄烨问。 “儿子对我说,他向你提出来,想回来,但是你没回应他。”岚琪展开胤祯的信,垂首道,“他问我是怎么了,问皇阿玛为什么不理他,他问能不能回来的事儿,怎么总也等不到回复。” 玄烨却笑:“他是个好孩子,换作别人,等不到回复,就自作主张回来了。可他到底没敢动,他心里想,大概我不理他,就是不想他回来。” 岚琪轻声地说:“他会不会伤心。” 玄烨道:“没法子,难道你想看他们兄弟,互相……”可皇帝不知是不想说下去,还是觉得累了,抬手抵着额头,长长叹了口气。 岚琪赶紧问:“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见他摇头,猜想是忍着不愿说,便起身去门前,让小太监请太医来。可不过是说几句话的工夫,等她再回过神,玄烨已经昏睡过去了。 “玄烨?”岚琪走近他,又喊了几声,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只是呼吸孱弱地睡着。岚琪上前为他将毯子盖好,忍不住眼眶湿润,曾经叱咤风云的君主,就这么走到了最后的时光。这些日子他常常说着话就昏睡过去,岚琪知道,他会在某天就这么再也醒不过来,她希望他走时能少一些痛苦,最后的时候,还能应她喊的“玄烨”。 密嫔带着太医进来,见这状况,让太医先下去了。见德妃娘娘抹泪,也忍不住眼圈发红,上前搀扶岚琪在边上坐下,劝道:“娘娘要保重身子,万岁爷也担心您呢。” 岚琪收敛了泪容,含笑道:“皇上自然也是惦记你们的。” 密嫔摇头道:“和妃娘娘她们过来伺候,皇上也总念叨,问有没有人在瑞景轩陪伴您,还说将来让我们多去和您说说话,皇上说您怕寂寞。” 岚琪嘴上扬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密嫔屈膝扶着她膝头劝道:“娘娘,这些日子,您别回瑞景轩了,在这里陪着皇上吧。臣妾让人把您的东西送来,皇上虽然坚持不要您陪伴,总赶您回去歇着,但您不在的时候,皇上总往外头看,问是不是您来了。” 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手背上,密嫔也哭了,道:“臣妾斗胆说,万岁爷只怕真是在最后的日子了,娘娘您别留什么遗憾啊。” 那之后,德妃从瑞景轩搬到了清溪书屋居住,皇帝已经几乎不理朝政,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阿哥们来请安时,经常遇不到巧的时候。可一两次说皇上睡了不见,他们还能信,天天都这样,有些人就不耐烦了。 这日九阿哥跑回紫禁城,让宜妃过来畅春园看看,宜妃自己身子骨也不好,哪里有精神来,母子又是不欢而散。胤禟闷闷地来八阿哥府,正好十阿哥从园子里回来,也吃了闭门羹,对八阿哥说:“我瞧见他们送吃的进去呢,老爷子该是醒着在用膳的,怎么就不见我?” 九阿哥冷笑:“只怕老爷子是走到头了,永和宫那老货拦着我们,就怕耽误她儿子继承皇位,瞧着架势,必然是给老四的。”他又啧啧,“老十四是什么意思,咱们那么多信函催他回来,他怎么就是不回来?他傻不傻,再不回来,就等不及了。” 胤禩微微皱眉,心里有些燥热,便站到了窗下去吹风。 十阿哥则问:“胤祯前几日不是给八阿哥写信了,他说些什么?” 胤禩指了指桌上,十阿哥走过去看,没看出什么要紧的名堂,问道:“他问八哥花草种得怎么样,什么意思?” 九阿哥夺过来看了半天,拍在桌上说:“什么狗屁不通的,我们不是叫他回来?” 胤禩道:“花草的事,皇阿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知道我是通过入药的数量来推断他的身体好坏,这话他算是对我明说了的。十四那次回来,花草还好好的,他一走就全割了,不知道是十四告诉皇阿玛的,还是皇阿玛告诉他的。而他这是在讽刺我,你们看不出来?” 九阿哥、十阿哥异口同声问:“讽刺你?” 胤禩幽冷地一笑:“我们从来没真心待他,同样,他也从没把你我放在眼里。” 九阿哥重重地啐了一口,急躁地说:“现在清溪书屋被那几个老货把持了,难不成咱们就等着老爷子一命呜呼,让老四上位?” 胤禩双手负在身后,紧紧握拳,指关节都要捏碎了。他冷声道:“还能有什么法子,我们到头了。” 九阿哥大喊:“不成,老四做了皇帝,还有我们的好?不成!” 十阿哥也嚷嚷着,屋子里吵成一团,九阿哥要去找那些谋士来商量,胤禩好半天终于呵斥他们安静,冷声道:“十四现在不回来,早晚还是要回来的,皇阿玛必然是怕我们挑唆他和老四,才把他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如今就剩下几口气,还不让他回来,就一定是不想他们起冲突。” 九阿哥明白了什么,阴冷地笑:“十四总要回来吧,比起从前的事,到时候可是再用不着我们挑唆了,就等着他们兄弟打起来,咱们看好戏。” 清溪书屋里,十三阿哥一人来父亲跟前请安,又交出几封信,都是他从八阿哥、九阿哥那边送出去的人手上截下来的。十三道:“皇阿玛,一次次拦截,八哥他们会不会察觉?” 玄烨冷笑,根本没兴趣看信里写什么,只道:“他们就想,哪怕流出去一两封信,也是好的,根本不在乎你到底会不会去拦截。” 胤祥垂着脑袋,轻声道:“皇阿玛真的不让十四回来?皇阿玛,您不怕十四他误会四哥?” 玄烨满不在乎地说:“误会又如何?做皇帝,就要天下人都臣服!你们以为做皇帝多自在,胤祥,给你做,你要不要做?” 胤祥慌忙摇头,单膝跪地道:“皇阿玛,儿臣可是答应您,一心一意辅佐四哥的。” 玄烨笑:“你这性子,也不能做皇帝,对谁都讲义气,到如今还口口声声八哥八哥的,怎么做皇帝?朕当年对裕亲王无情,让明明凯旋的他丢大脸,这种事,杀了你也做不出来。” 十三笑道:“是儿子无能。” 玄烨让胤祥坐到他身边,叮嘱他:“将来你四哥若做什么无情的事,你千万不要阻拦,做了皇帝会很不一样,不是他变了,而是你从前的四哥和你一样是皇子,将来的四哥,就是皇帝了。” 胤祥连连点头,也下了狠心道:“儿子之前也对四哥说,有些事不能不计较,将来总要好好清算。” 玄烨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不是约定好,不告诉他朕选中了他做皇帝?” 十三一愣,但马上说:“皇阿玛,儿子没讲啊。” 玄烨笑了,岚琪正好烹了茶送来,见他这么高兴,欣慰地说:“还是咱们十三好,能让皇阿玛高兴。你四哥来说话,父子俩就是吹胡子瞪眼睛,一点儿也没意思。” 胤祥起身,去接额娘的茶,不经意落下那些信。岚琪低头看了眼,上头是写大将军王亲启,她心里一颤,十三已经迅速捡起来了。 玄烨见十三尴尬,便道了声:“跪安吧。” 胤祥把信件收好后,躬身退了出去,转身时听见父亲在说:“就让他当是朕狠心吧。除了这帝位,朕不曾亏待他。”十三心头一酸,赶紧跑了出来。 清溪书屋外,每天都有大臣等着见皇帝,梁总管负责打发,并记录他们要问什么事。这会儿刚和一批人散了,见胤祥出来,便迎上来说:“十三爷,这是要出园子了?” 胤祥揉了揉眼睛,说他要去圆明园见四爷,抬头见几位大臣远去,不愿梁总管问自己为何红了眼圈,岔开话题问:“他们怎么总那么多事要来烦皇阿玛?” 梁总管道:“是礼部来问祭天的事,原是皇上春里提过的,他们一直预备着,但这会儿万岁爷这样,怕是不能成行。奴才一会儿等万岁爷精神好些,再提一提。” 胤祥到圆明园时,四哥还没回家,毓溪直接让十三弟在书房歇着等。胤祥是丈夫身边最牢靠的人,她根本不会顾忌什么。但等胤禛回来时,书房里竟散出一股子烟火气,惊得胤禛和下人都以为走水了,跑进来看,十三正坐在门前烧东西。 小和子吓得半死问:“我的十三爷,您怎么在这儿烧东西?” “你烧的什么?”胤禛上前问,盆里还依稀能见是纸张的模样,他示意小和子来处理了。带着弟弟进门,见他手里有烫伤的燎泡,又让人拿药箱。十三闷闷地坐在一边,一张嘴就红了眼圈,哽咽道:“四哥,皇阿玛真的不行了吗?” 胤禛听得心里发沉,闷声坐到书桌前,心不在焉地将凌乱的书册纸张随手理一理,半天才吭声:“你去见过皇阿玛了?等等,你还没回答我,你刚才在烧什么?” “老八他们给十四弟的信。”十三道,“这一年来,我一直都在截他们发出的信函,是皇阿玛的旨意。” 胤禛皱眉:“你怎么没对我提过,一年了?” 十三点头,应道:“皇阿玛不让告诉你,反正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十四赶紧回来,但是皇阿玛不让他回来。刚才我走时,听见阿玛对额娘说,若是十四弟将来要怪,就让他怪阿玛无情,阿玛说他并不亏欠十四。” 胤禛面色深沉,想到毓溪对自己提过额娘收到十四的信函后眼神里的沉重。他知道母亲一定希望十四回来,一定希望阿玛走之前,一家人能整整齐齐。但是…… “四哥。”胤祥起身,站到了桌前,“将来十四若恨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胤禛也不知道怎么办。到这一刻,他仍旧想着,江山天下是皇阿玛一个人的,他只是想做皇帝,可他还没做皇帝,根本不知道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到底是什么心情。就更想象不出,他将来该如何面对失望至极的十四弟,他一定会恨会怨,也许这一切,真的本该属于他。 那日胤祥离了圆明园后,胤禛在书房里待了很久都没出来,下人不敢去打扰,来福晋这边问晚膳怎么办。毓溪亲自过来书房,见丈夫正奋笔疾书,便交代人温些粥等着王爷消夜,他若不提就别去打扰他。 而胤禛那晚去毓溪房里,也没有提他在书房做什么,过后几天一切如常,毓溪自然不会多问。转眼九月匆匆而过,十月时,畅春园和圆明园里,都已经有了萧瑟感。 四季交替,秋去冬来,岁月在花开花落间匆匆而逝。岚琪这阵子安宁地陪在清溪书屋里,竟不觉时光匆匆,那日偶尔被弘历缠着出门晒太阳,才发现外头已经变了季节。她站在门前,觉得背上凉飕飕的,环春从后头悄无声息地给她披上一件风衣,笑道:“万岁爷在发脾气呢,说您就这么穿着单衣跑出来了,也不看看时节。” 岚琪笑道:“我出来走走,我不在眼前又不安生。” 便让环春陪着弘历,她转身回来。玄烨正眼巴巴地看着窗外,见她进来了,脸上就有了笑容,可嘴上却问:“你这才走了几步路,还不如不出去。” 岚琪道:“我想和你一起晒太阳,让他们抬你出去可好?” 玄烨却绷起了脸,固执地说:“怎么行?他们看不见朕,就不敢乱猜朕怎么样了。若是知道朕已经不能下地走路,朝廷就要乱了。朕不出去。” “好好好,不出去。”岚琪哄着,见玄烨头发有些乱,便道,“我给你梳头吧,今天胤禛不是要来,这样乱糟糟的不好。” 岚琪拿来梳子,搀扶玄烨坐起来,两人盘腿前后坐着,岚琪用腿抵着大靠垫支撑在他背后。到如今,皇帝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气坐起来,他这般模样,的确是不能让外人看到的。 玄烨突然说:“朕好像从没给你梳过头。” 岚琪笑:“我才不要你梳头,每次给我戴个簪子,就扎得人头皮生疼,笨手笨脚的。” 玄烨道:“朕只会治理天下,你晓得,朕连扣子都不会系。” 岚琪伏上他肩头,笑眯眯地说:“你这辈子遇见乌雅岚琪,是不是觉得特别有福气。” 玄烨点头,像个孩子似的,说道:“这辈子若能长长久久,该多好!” 岚琪鼻尖一酸,探过脑袋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如今一把年纪,好久都不做这么害羞的事了,玄烨一怔,欢喜地笑着:“你再亲亲?” 门外头,胤禛刚刚到,见弘历在院子里晃悠,把他叫到跟前问为什么不去书房,弘历说是祖母让他来请安的,结果还是被父亲训了几句。环春上前给弘历解围,说娘娘和皇上在里头,让四爷自己进去,她送了弘历阿哥去书房就来。 胤禛谢过环春,径直往门里来,一进门,却见父母依偎在一起。虚弱的父亲躺在了母亲的怀里,母亲正慢慢编着他的辫子,待系上明黄色的缎子,再用梳子理顺余下的头发,温和地说:“好了,要不要我拿镜子,给你瞧瞧。” 胤禛见母亲要起身,他立刻退了出来。外头梁总管带着徒弟刚回来,他便吩咐:“去给娘娘搭把手。”梁总管哦了一声,可不等他问四爷来做什么,胤禛就迅速离开了。 圆明园里,毓溪只知道丈夫是急匆匆从畅春园回来的,可是不出半个时辰,畅春园又有人来,说皇帝召见雍亲王。毓溪嘀咕着说不是才回来,急忙往书房来报信,见胤禛正坐在桌前发呆,她心里有些忐忑,轻声道:“皇阿玛召见你,赶紧过去吧,正好衣裳还没换。” 胤禛恍然醒过神,却伸手摸了摸放在桌上的信,似乎下定了决心,应着妻子说:“我立刻就去,你把小和子找来。” 毓溪见他那么严肃,不敢多问,照着丈夫的吩咐去找小和子。之后在外头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见丈夫出来。她上前给胤禛整了整衣襟,让他骑马小心,可是手却在发抖,不知道园子里这么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两处隔得不远,脚程快些转眼就能到。胤禛急匆匆赶回清溪书屋时,母亲正在喂父亲喝粥。他松了口气,竟有些高兴,刚刚那么着急,他还以为…… “梁总管说你来过,怎么没见着你?”岚琪问,玄烨正好也吃停当了,她起身道,“皇阿玛有话吩咐你,我到外头用膳。” 胤禛欠身等母亲出去,才走到父亲身边。玄烨是把他找来,要他代替自己去祭祀天地社稷。从前这种事,都是太子干的,因为太子是储君,象征着未来的帝王。胤禛有些紧张,玄烨则笑他:“你不是说,你能担得起江山天下的重担?” 屋外头,岚琪很迅速地吃了几口粥。虽然她身子还好,但如今玄烨离不开她,随时随地都要到他跟前去,和环春玩笑时还说,比带个奶娃娃还费心。 可她用罢了,想到儿子来来回回未必吃过东西,便要来问胤禛愿不愿一会儿在这里用膳,走到门前时,正听儿子说:“皇阿玛,儿臣刚刚给十四寄了信,让他立刻回来,皇阿玛,若是因此延误了军机,您就怪儿臣吧。” 岚琪心头一紧,屋子里静了好久,不知玄烨是说不出话,还是又昏睡过去了。岚琪忍不住要进去看一眼,玄烨终于长长一叹:“你啊,你啊……这样子,怎么做皇帝?” 却不知为何,岚琪热泪盈眶,她不知道自己在感动什么,想到那天从十三手里掉出来的信。玄烨一心一意拦着儿子不让他回来,没想到最后却是胤禛做了这件事,这孩子是不懂还是宁愿去面对可能的麻烦,他在成全谁? 环春不知这些事,过来问:“主子,膳食要不要收了,四爷还吃吗?” 岚琪回过神,想到玄烨那声长叹,便吩咐环春:“派人去把胤祥找来,我有事情要交代给他。” 环春不解,只能照着吩咐去做。而 十三匆匆赶来畅春园,怎么也没想到,额娘要他去把四哥寄给十四弟的信截回来。 如同拦截八阿哥他们发出的信函,拦下四哥的信对胤祥来说轻而易举。可岚琪怕他有私心,下了死命就是追到青海也要把信追回来。果然两天后,胤祥就把信送了回来。 可胤祥在玄烨和岚琪面前哭了,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得那么伤心。他的生母早逝,同胞的两个妹妹出嫁没多久也早逝,他对于亲人手足的珍惜,都在这眼泪里。 那封信,在玄烨的要求下,谁也没打开看一眼,皇帝说或许可以留着将来给十四看。而说拦截这封信的,必须是皇帝,他再三叮嘱岚琪:“不是怕他恨你,而是你总要给儿子有一处可以慰藉,不然他太可怜。” 几日后,四阿哥率众皇子、宗室子弟、满朝文武,以天子行祀的规格祭告天、地、社稷。他第一次站在万人之巅,往下看的那一瞬,眼前的恍惚,成了他日后敦促自己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的最大警醒。每当疲倦想偷懒,或贪图安逸时,他都会想起祭祀那天。 原来,站在万人之上,并没有想象中,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潇洒和骄傲。相反,只能看到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你盯着你,责任、压力远远重于理想和抱负,那一天他已经感受到,做皇帝,身不由己。 而四阿哥代为祭天的事圆满后,皇帝像是放下一桩大心事,身子一下子变得更虚弱。原本一天里还能有好些时候是清醒的,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过来,见岚琪在身边,欢喜舒心地一笑后,来不及说话,又会昏昏沉沉睡过去。岚琪对环春说:“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就是出巡在外也要熬夜批折子,现在把这辈子没睡够的觉都补回来了。” 与环春眼中所见的一样,面对皇帝一天天的衰老,相比大臣们的浮躁每天都想方设法地想要闯进清溪书院,德妃娘娘表现得十分平静。仿佛不是在伺候即将离世的人,而是如同过去的几十年里一样,每天都带着笑容。 玄烨清醒时,还能进食,总是岚琪一口一口地喂他吃。药太苦了,岚琪和贵妃商议后,已经不再给玄烨服用,现在用什么灵丹妙药也无法延续他的生命,岚琪不希望他辛苦了一辈子,临走时还是满嘴的苦涩。岚琪总让环春做些他从前爱吃的,都炖得烂烂的送进嘴里,玄烨吃到熟悉的滋味会很高兴,还伸手摸她的脸颊。 玄烨最后的日子,比想象中要平静,他不呻吟病痛,也不闹腾发脾气。曾经叱咤风云的皇帝,乖顺地任由岚琪照顾着。但太医说皇上的病,如今应该是很辛苦,可皇上不言不语,兴许就是不想娘娘们为他担心。 岚琪会摸着他的脸颊说:“你不舒服,就喊出来,喊出来就好些了。”虚弱的他只是微微一笑,把用来呻吟的力气,紧紧握着岚琪的手。 十一月,天越来越冷,清溪书屋里早就烧了地龙。玄烨那几天意外地很清醒,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会指着岚琪身上单薄的衣衫问她冷不冷。他知道日子已经在寒冬,窗外的萧条正是寒冷的象征。 岚琪便会用焐热的手捧着他的脸说:“我暖着呢,穿得太多腰肢臃肿,你看着要不喜欢了,我现在已经没有从前那么苗条了。”可明明日夜照顾玄烨,几乎寸步不离,岚琪已经瘦得去年的冬衣都在身上晃荡了。 那几天,大臣们陆陆续续来见了皇帝,岚琪每每规避,都是佟贵妃陪在皇帝身边。朝政她听不懂,但岚琪教她,一旦那些大臣激动了要如何如何,最后就让他们跪安。 十一月初十,隆科多调入畅春园负责园内上下的关防,每日带着侍卫围着清溪书屋转悠。马齐和几位大臣每天天一亮就到园子里,直到入夜才回去。这般架势下,谁都知道,皇帝快不行了。 而十月里四阿哥代皇帝祭天的事,近乎等于昭告天下,皇帝选定了谁做继承人。想想这么要紧的时刻,这么敏感的一件事,皇帝若没有十足的打算,怎么会轻易派四阿哥前往。事到如今,很多人唯有放弃挣扎,等着看最后的结果。 天气越来越冷,可今年的雪却迟迟不下,已在十一月中旬了,不见半点儿雪花的影子。岚琪还幻想着玄烨能带她去太和殿前看茫茫积雪,她一点儿不觉得,玄烨这就要离她而去了。 那天玄烨醒着时,心血来潮要一口炒豆角吃。岚琪笑说堂堂天家,哪里能时刻备着这东西,心里明白他是想起从前的事,便给胤禛胤祥传了句话,儿子们立刻就快马加鞭去城里寻来。可等环春做好了送来,皇帝已经睡过去了。 这一觉,安稳又绵长,岚琪是靠在玄烨身边睡着的,隔天感觉被人摸着脸颊,她悠悠醒来。玄烨说:“你看看外头,下雪了。”岚琪一愣,睡眼惺忪,从梦里醒来的迟钝,让她几乎忘记了今日是何日,仿佛从前在乾清宫歇午觉在他怀里醒来,没有病痛没有离别,没有岁月的流逝,还是那个年轻的乌雅岚琪,娇憨地享受着玄烨所有的宠爱。 她趴到窗前时,腰肢上的僵硬,才让她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才猛然醒过神,今夕是何夕。便等不及看雪,转身来问:“饿不饿,渴不渴?我让他们送吃的来。” 玄烨却笑悠悠,精神比昨日还好,吩咐:“让隆科多和马齐进来。” 果然,他们早就等在外头了,像是和皇帝约定好了的。半个多时辰后出来,马齐红着眼睛,隆科多也闷声不语,马齐则请岚琪:“娘娘,万岁爷请您进去。” 岚琪回眸看了眼佟贵妃几人,贵妃只是笑:“什么时候了,要紧的是万岁爷高兴。” 进了房内,玄烨依旧在那儿躺着,他很固执,坚决不肯出门,不愿让其他大臣其他人看到他衰老的样子。他说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是朝廷和皇室的支柱,支柱不能摇摇晃晃让人不安,要么就轰然倒塌,另有支柱再撑起一片天。 玄烨说:“你把窗打开,让朕看看飘雪。” 岚琪取来厚毯子给他盖上,才稍稍开了一条缝。玄烨嘀咕:“这能看得到什么?” “瞧瞧就行了,你就不心疼我冷?”岚琪坐回来,把手塞进他的掌心,“给我焐着点儿。” 玄烨点头,双手捧起她的手,可是他太虚弱了,身上没有一点儿热气,只能感觉到岚琪的手是暖的,一点点暖进他的心。 “你啊。”玄烨道,“我走了之后,要好好的,千万不要追着朕来,朕可不等你的。” 岚琪心头一紧,垂首道:“你不要我了?我可说过,碧落黄泉生死相随。” 玄烨笑:“听话,孩子们会需要你,你要像皇祖母辅佐我那样,辅佐……” 岚琪点头:“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可是你要等等我,你不在路上等我,我会迷路会害怕。” 玄烨笑出声,抚摸着她的手背,道:“你不要来得太早,朕还想逍遥逍遥。” 岚琪却抽出手,在他手上拧了把,干瘦的皮肉叫人心痛。她笑着说:“休想,绝不让你逍遥。” 两人脸凑得很近,玄烨眯眼笑着说:“再近些,让我亲亲。” 轻轻的一啄,又一啄,岚琪竟然脸红了,埋首在他的肩头,笑道:“老不正经,我一脸褶子了,还有什么可亲的。”她感觉到玄烨的手在抚摸自己的背脊,一下一下轻柔地爱抚着。岚琪刚想笑,却感觉到背上的抚摸力气骤然变小,滑下去后就再也没抬起来。她愣住,想要开口,可心堵着嗓子眼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哽咽出一声:“玄烨?” “嗯……”很轻很轻的一声,钻进她的耳朵,怀里的人仿佛用最后的力气来回应。那一声之后,生命骤然散去,岚琪只是轻轻站起身,玄烨的身体就歪过去了。 耳边仿佛有轰隆声,岚琪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世外。她下意识地把玄烨放平,把他的辫子整齐地摆在枕边,轻轻盖上锦被,将炕上的一切收拾得整洁而体面,俯下身,吻了再无声息的人,含笑摸过他安宁的脸颊,呢喃一声:“等我。”便起身到门外,唤太医进来。 太医进去了,马齐和隆科多也进去了,佟贵妃、和妃进去了,胤禛、胤祥、三阿哥、五阿哥都进去了。一盏茶的工夫,安静的清溪书屋被哭声淹没,安静的畅春园顿时陷入一片哀痛。 外头飘着雪,岚琪把玄烨留给了他们,径直就朝门外去。环春惊慌失措地赶过来,哭着问:“主子,您要去哪儿?” 岚琪平静地说:“收拾东西,回紫禁城,回永和宫。” 环春见主子一滴眼泪也没有,吓得不知怎么好,苦劝着:“娘娘,您到边上缓一缓,别急着……” 岚琪却镇定地说:“先帝发丧,新君即位,所有的事都不能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此时里头有人奔出来,跪请德妃娘娘道:“隆科多和马齐大人就要宣布先帝遗诏,请德妃娘娘进去。” 岚琪晃了晃脑袋,转身继续往风雪里走,只隐约飘过来一句:“我不想听。”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爱新觉罗·玄烨,驾崩。 丧钟在紫禁城响起时,惠妃正在长春宫的屋檐下看雪。轰隆隆震慑心魄的钟声传来,她愣了神,问身边宫女:“什么声儿?” 那宫女已是脸色苍白,倏地跪下去,哭道:“娘娘,怕是万岁爷崩了。” 是啊,这是丧钟,太皇太后去世时,响彻皇城的丧钟也如此摧心肝,惠妃没想到,皇帝走在了她的前头。她们姐妹曾说,有福气的才能走在皇帝前面,她这辈子注定是无福的。 这本该举国哀痛的时刻,惠妃竟狰狞地笑起来,笑得一众太监宫女都吓得以为娘娘疯了。可她笑着笑着就顺着门柱跌了下去,眼泪已是决堤而出,仿佛这一辈子,都没有哭得这么撕心裂肺。 翊坤宫里,养病的宜妃听见丧钟时,咋咋呼呼了一辈子的她,却只是呆呆地流泪。桃红伏在榻边劝她节哀,却听主子喃喃自语:“我是不是输给她了,我这辈子就没赢过她是不是,她也从来没把我当回事吧?桃红,现在谁做皇帝了,是咱们胤禟吗?” 大行皇帝驾崩当天的傍晚,就从畅春园被移回紫禁城发丧,园内妃嫔皇子皇孙皆随行回宫,这是自太皇太后去世后,清廷又一件震撼朝野和外邦的大事。而在畅春园内,马齐和隆科多已经联名颁布了遗诏。皇帝早在不豫之前,就已留下遗命,更在乾清宫内发现满文和蒙语的诏书,诏书内容一致,皆是先帝传位于皇四子胤禛。 新帝当天继位,传召抚远大将军胤祯回京奔丧,命八阿哥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和马齐、隆科多为总理事务大臣。 众人哀痛欲绝时,连胤禩都没想到,新帝会一上来就启用他。他是被先帝撂下好多年的人,甚至在临终前还暗讽他觊觎皇位窥探皇帝健康,被要求在家安养,换言之就是软禁。可如今新帝“不计前嫌”地启用他,胤禩心里震撼了没多久,就明白过来,新帝是要安抚人心,他若不领情,就是他的错了。 而新帝既已继位,大行皇帝留下的后宫妃嫔,也要有所归属。永和宫德妃以新帝生母之尊,被尊为皇太后,皇帝拟上徽号为仁寿。旨意传到永和宫时,太后却以病体为由,暂不接受君臣后宫的叩拜。外面的人纷纷揣测太后这般态度是为了什么,但永和宫里,岚琪只是想安静地一个人待着,这一辈子在皇室里周旋,她早就累了。 阖宫缟素,先帝身后事之隆重,几乎举全国之力。而太后虽不愿接受文武朝拜,但先帝之事,事必躬亲,每日哭灵焚香,皆拖着病体前往。只是一提起皇子皇孙、宗亲子弟要来叩拜,她就说要回去了。 毓溪以雍亲王嫡福晋的身份,随君入主坤宁宫,尚未行皇后册封大典。但皇帝已许皇后之尊,出入宫闱,周边一声声“皇后娘娘”,总让她很恍惚。还记得孝懿皇后临终前对她说,她将来是要做皇后的人,可如今真的成了皇后,她却有些茫然了。 突然之间,她就是国母,她所负担的,再不是王府或圆明园这么点大的家,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国家,都在她和胤禛的肩上。 宫里的事,先帝身后事,都有规矩可循,乱不了。自从岚琪回到永和宫后,儿媳妇们轮班来相陪,好像就怕她出什么事似的。到后来还是岚琪赶她们走,说她会好好的,若要想不开,在畅春园就随君而? ?了。 母亲再三说想要清静,胤禛不得已,不让人再来照顾,永和宫里冷冷清清,只有皇帝偶尔会去看望一眼。 那一日,诚亲王胤祉上奏,为尊新君,以避帝讳,将诸皇子名中“胤”字改为“允”字,皇帝恩准。而京外传来消息,大将军王带兵回京,距离京城还有十来天的路,有大臣上言要皇帝降旨命大将军王将兵马原地停留,大将军只身入京即可。 胤禛思量了半天后,却下旨意,让十四把兵马留在京城外就好。 从起用八阿哥,到让十四阿哥把兵马带到城下,新君的胸怀可见一斑。虽然有传言先帝遗诏颁得不够光明正大,清溪书屋里有许多说不清的事,可新君的态度摆在那儿,他是堂堂正正继承帝位,不怕有人不服。但十四阿哥之前受先帝何种恩宠待遇,以帝王亲征的尊荣带兵出征的事,世人都看在眼里,如今依旧记忆清晰。可世易时移,四阿哥已经是帝王,不知十四阿哥奔丧而来,是何种心情。 转眼已是隆冬腊月,腊八这一天,本是每年宫里都会热闹的日子,今年轻悄悄的,白皑皑的皇城里,连一点儿笑声也听不见。一清早,岚琪照旧往先帝梓宫去哭灵焚香,但虽说哭灵,从玄烨驾崩那天到如今,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她哭不出来,她也想哭来着,可就是哭不出来。 贵太妃、荣太妃、和太妃都随行侍立,惠太妃称病未参加过先帝身后任何仪式。因太后和皇帝不计较,旁人也不敢多嘴,每日照旧焚香行礼,简单说几句话便要散了。 这天宜太妃姗姗来迟,她每日称病坐四人软榻,太后和皇帝都念她年迈而默许。可昨晚和九阿哥相见不欢而散,全因她既不想搬去宁寿宫和其他妃嫔聚居,又不想去儿子的府邸,想要守着她的翊坤宫。结果被胤禟指责异想天开,憋了一晚上的气,再来祭拜先帝,满腹的怨怼委屈,直觉得是玄烨对不起她,是乌雅岚琪是所有人都对不起她。 负气的郭络罗氏,被怨恨冲昏了头脑,太后才刚刚叩拜起身,众太妃、妃嫔、福晋罗列其后,宜太妃竟晃晃悠悠直冲向前。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用肩膀一撞,把岚琪撞开了。 毓溪和宫女们慌忙搀扶住太后,可宜太妃像没看到似的,只管扑到灵前大哭,哭先帝丢下她不管,哭她受了委屈无人做主。可她哭得再可怜,别人也生不出同情心。岚琪面无表情地准备要回去,抬头却见胤禛站在了门前。众人随着太后的目光看到皇帝,都慌得纷纷跪下了。 谁也没想到,新君会当众斥责宜太妃目中无人,勒令人将宜太妃送入宁寿宫软禁。那一下闹得很难看,可乱哄哄的哭声喊声里,岚琪仍旧毫不在意地离开了。 回到永和宫,换下衣裳歇着,岚琪靠在明窗前看外头零星飘舞的雪花。环春捧着食盒过来,轻声道:“永安寺呈送的腊八粥,主子要不要进一些?皇后娘娘那儿,还有其他娘娘、福晋那里,奴婢都安排下了。” 岚琪转眸看她,想起做宫女时,和盼夏同床而卧说腊八粥的事,不禁微微一笑道:“盼夏喜欢吃,你送去钟粹宫吧。” 环春放下食盒,道:“成太妃娘娘之前把盼夏送去七阿哥府里养老了,您不记得了?” 岚琪一愣,她怎么不记得了,而提起养老二字,便对环春笑:“结果你陪了我一辈子,到如今还在辛苦,环春,你也歇着去吧。去胤禛家……”她停了下来,竟忘记儿子已经是帝王,转而道,“去十三或十四家里,我看十四这几年不会好,你去胤祥家里,十三家的媳妇性子都好,会好好待你。” 环春含泪,但没应这话,只轻声道:“主子,阿哥们都改名儿了,把胤字改了允字。” 岚琪哦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已经发生这么多事了?”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再过几天,玄烨离开就快一个月了。 环春又道:“十四爷就快到了,主子,是等十四爷来求见您,还是咱们主动下旨,请十四爷过来?” 岚琪动了动嘴唇:“让皇帝去安排,有些事,他们君臣之间说清楚就好了。” 环春打开食盒,到底央求主子吃了两口,盼着能保佑主子长命百岁。可环春又会很矛盾,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岚琪,现在多活一天,对她都是折磨。 腊八粥刚撤下,门前有人通报,说贵太妃和荣太妃到了。岚琪不受朝拜,但一直和姐妹们有往来,她们都是玄烨留下的人,岚琪为了玄烨,也会对她们好。但此刻贵太妃和荣太妃来,是为了方才宜太妃在灵前对岚琪不敬的事求情。 贵太妃说:“若是您动怒,倒也罢了,偏偏是皇上动怒,宜太妃好歹是先帝的人,只怕传出去对皇上的名声不好。” 岚琪淡淡地说:“皇帝何来的名声好坏,敢议论君主,就是欺君之罪。” 荣太妃与贵太妃面面相觑,荣太妃道:“您忍了她一辈子,这件事就算了吧,何况她天天鬼哭狼嚎,闹得人心不安。” 岚琪摇头,郑重地对二位道:“先帝在时,有他护着我,再大的委屈再难听的话,我也无所谓。先帝不在了,我的儿子做了皇帝,就该我护着他。郭络罗氏如今对我不敬,就是对新君不敬,我不能忍。” 太后如此决绝,贵太妃和荣太妃始料未及,但她字字在理,郭络罗氏那么做的确是过了,到如今,也只能让她自作自受。 而皇帝这一震怒,让那些看着皇帝竟然起用八阿哥,认为新君不够霸气,心中蔑视皇帝的人惶恐不安。新君连先帝的女人都敢动,何况他们? 腊月下 旬,大将军王抵京,京城上下气氛一片紧张。可大将军王的兵马没有到京城,在远在京城的地方就停下了。其实从他动身回京起,就已经知道父亲驾崩,兄长做了皇帝,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不知是怎么想的,十四阿哥回来还能掀起什么风浪?要不就只一条路,起兵造反。 可大将军王所谓的率军归来,不过是一队足以保护他安全的人,光京城的九门守军就能对付,根本没有逼宫的底气。也就是说不管他有多不甘愿,也明白眼前的事实无法改变。 相比之下,那些劝皇帝要防备大将军王的人,显得十分心胸狭窄,皇帝宽容的旨意,才让世人称赞。世间最寒心的,莫过于先人尸骨未寒,活着的人就争抢破了头。若是新君和大将军王闹成那样,就是朝廷和皇室天大的笑话。 十四在先帝灵前哭得肝肠寸断,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八阿哥几人上前劝慰时,他也冷漠地推开了。直到皇帝前来,他们兄弟才说了几句话,想象中的争吵对立,甚至兵刃相见,什么都没发生。 胤禛道:“皇额娘伤心欲绝,你到永和宫去宽慰宽慰,千万不要反过来让额娘安抚你。皇阿玛不在了,往后就该是我们做儿子的守着额娘。” 十四一言不发地离开,他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已经体力不支,刚才痛哭一场,身子轻飘飘地晃着,走到八阿哥跟前时,脚下一软差点儿跌倒。八阿哥下意识地伸手去搀扶他,竟被十四猛地推开了。十四踉跄着朝后站了几步,恶狠狠地瞪了老八一眼,转身便大步走开。 这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八阿哥尴尬得抬不起头,皇帝轻咳了一声,漠然地走了。 永和宫里,岚琪坐在暖炕上闭目养神,耳听得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她微微睁开眼,小儿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面前。他双眼布满了血丝,疲倦的脸上满是悲伤,在门前怔怔地站着。岚琪便抬手说:“孩子,过来。” 十四扑来跪在炕前,岚琪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摸着他冰凉的脑袋说:“没事了,额娘在呢,回来了就好,胤祯啊,你平安回来,额娘就放心了。” “皇阿玛……为什么?”十四闷声哭得浑身颤抖,岚琪抚摸着他的身子,温和地说:“皇阿玛说咱们胤祯是好儿子,你是额娘的骄傲,皇阿玛临终前很欣慰,如今你好好地回来了,额娘更欣慰。胤祯,额娘知道你委屈,可你皇阿玛舍不得你做皇帝,做皇帝更委屈。” 十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母亲。岚琪轻轻擦掉他的泪水,慈祥地说着:“最是无情帝王家,生来富贵的你们,注定要承受身不由己的辛酸。不论是你哥做了皇帝,还是你做了皇帝,你们在额娘心里从没有差别。皇帝只有一个,可我不会因为只有一个皇帝,就只要一个儿子。你六哥若还在,额娘当年若身子好还能给你们生弟弟,再多再多的儿女,都是额娘的心头肉。事已至此,你不甘心也好,委屈也罢,额娘会陪着你一道承担。” “那天,我和四哥都请命出征,皇阿玛选了我,我就知道……”十四说到激动处,哽咽得不能言语,抓着母亲的手不停地颤抖着,“皇阿玛不理睬我,不让我回来,我就知道!我都知道……额娘,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儿子的疑问,谁来答?岚琪不知,她能做的,就是放开全部怀抱来接受她的儿子,他的怨他的恨,通通在自己怀里化开才好。耐心地听着儿子的话,耐心地陪伴他安静下来,长途奔波累到极致,又情绪波动巨大的胤祯,渐渐就没了力气。 环春听得屋子里没动静了,红着眼睛进来瞧瞧,却见十四阿哥伏在炕上像是睡着了,主子正要给他盖毯子,她赶紧上前搭把手。岚琪拿过帕子轻轻擦去儿子脸上的泪水,心疼地说,大概几天几夜没睡了,和当年送重病的皇上回来时一样,累得睡过去,打雷都醒不了。 “十四爷是在您这儿,觉得安心呢。”环春道,“若是别处,十四爷怎么肯睡过去。” 岚琪欣慰道:“那就好,皇上说了,怎么也要让儿子有一处安心地。” 环春一愣,主子这句话里的皇上,一定是说先帝吧。主子最近时常精神恍惚,记不得从前的事,更记不得眼前的事,她一直都没有哭,果然是个坎儿。看着好好的,说话有反应,进膳也还算好,但环春总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身边的人很不真实。 数日后,京城依旧平静,大臣们议论着过了腊月,开年后新君改什么年号,皇帝则下旨封八阿哥允禩为廉亲王,授理藩院尚书,十三阿哥允祥为怡亲王,十二阿哥允祹为履郡王,已废太子允礽之子弘皙为理郡王,命隆科多为吏部尚书。 然而,所有人都以为先帝驾崩后,必然朝纲不稳后宫大乱,可一切都平静得超乎寻常,先帝临终前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而整个后宫,也早臣服在太后的仁德之下。新君即位,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也因此,更有谣言传说,说永和宫母子只手遮天。偏偏连十四阿哥都没跟皇帝发生冲突,谁还敢在这时候强出头。 除夕近在眼前,京城连着数日鹅毛大雪,皇帝眼下尚未入住乾清宫,也未临乾清门、太和殿御政,暂住景仁宫议事。如此也方便他往永和宫照看太后。 腊月二十九这天,岚琪早晨醒来时,见窗上投了积雪的影子,厚厚地挡在那里,她稍稍用劲推了一把,窗外早已成了冰雪世界。积雪太厚,唯恐压垮殿阁,所有人都在忙着铲雪,还有人爬在屋顶上。她呆呆地看了片刻,身边明明一个人都没有,却问了声:“太和殿前,积雪了吧。” 半个时辰后,皇帝正在景仁宫听抚远大将军说青海战事,梁总管急匆匆跑来。新君即位后,胤禛让他再辛苦几年,把宫里的事推上正轨后再退下,梁总管忠心耿耿,帮了帝后不少忙。这会儿和公公从他嘴里听了话,吓得脸色发白,凑到胤禛身边说:“皇上,永和宫的人说,太后娘娘不见了。” 胤禛眉头紧蹙,殿内不少大臣在,他霍然起身,喊上十三和十四道:“随朕来。” 事事严谨的永和宫,竟然会活生生丢了太后,谁也不明白太后到底是怎么走出去的,可当她们发现太后不见了踪影时,已经怎么也找不到了。偌大的紫禁城,太后在这里生活了近五十年,那些年轻的太监宫女,哪里能比太后更熟悉这里的一切。环春年纪大了,没法儿到冰天雪地里找,一时心急脑袋里乱糟糟的,竟想不出主子会去什么地方。她和先帝在这里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哪里都有他们的足迹。 此时此刻,岚琪拥着氅衣,正孤零零地站在太和殿前,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出门前觉得冷,裹了大氅后就这么走出来了,一直走过乾清宫,走过保和殿,太和殿前空无一人,整个紫禁城萧索得让人心颤。而这里竟没有积出厚厚的雪,记忆里过膝的积雪,果然是要靠玄烨的心思才能有吗? “玄烨你在哪里?”岚琪神情呆滞地问了一声,这里的积雪不厚,绒毯似的铺在那里。可昔日那个踩着雪玩耍的小贵人,不知怎么就跑到眼前来了。 她想了想,慢慢脱下了鞋子,笨拙地弯腰脱掉了袜子,光着脚踩上冰冷的积雪。真是绒毯一般柔软,她渐渐走了上去,大概等脚冰冷了,玄烨就会出现了。 一步一步朝太和殿走去,脚下早就冻得没了知觉,可是玄烨还是没出现。望着高高的台阶,他答应将来自己走不动时,他会背她上去,可是人在哪儿呢,玄烨,你在哪儿? 冰冷的台阶,一步步消失在她的脚下,岚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了,到最后的时候,脚下一软跌坐下去。白雪皑皑,满目缟素,她喊了一声玄烨,没有回应,又喊了一声玄烨,还是没有回应。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再喊了一声,隐隐有些许回音,可那不是玄烨在应她。 当胤禛和胤祯冲到太和殿前,找到就要冻僵的母亲时,胤祯几乎疯了,抱起母亲就往永和宫跑。胤禛已是四十五岁的年纪,体力上远不如弟弟,他跟在身后,看到母亲留在雪地里的鞋袜,一时迈不开步子,站在原地泪如雨下。 永和宫丢了太后,所有人都跪在雪地里等皇帝发落。十四爷抱着娘娘冲回来,紧跟着就来了一大群太医,皇帝来时,手里捧着一对鞋袜。 “你们都起来吧。往后,要更费心地照顾太后,朕若责罚你们,太后必然愧疚,这一次就算了。”胤禛抬头将永和宫上下看了看,但也发了狠道,“下不为例,太后没有不可以去的地方,但你们要跟在身边,再不能让太后一个人离开。” 皇后从门里出来,眼中含着泪道:“皇额娘苏醒了,皇上快来看看。” 胤禛忙跟了进去,小心翼翼将母亲的鞋袜放在一边,宫女正跪坐在炕尾用暖炉焐着太后的双足。太后双颊通红,是冻僵了再回暖后的模样,她微微笑着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胤祯站在一旁闷声不响,胤禛到榻边说:“皇额娘往后想去哪儿,跟儿子们说一声,儿子陪您去,您要去哪儿都成,只求您别一个人。儿子们找不到您……”言及伤心处,胤禛说不出话了。 岚琪眯眼笑着,咳嗽了几声嗔怪:“你们多大了,还要找娘?说出去,该叫人笑话。是,我答应你们,再也不一个人走出去,刚才我就是想透透气,谁晓得走着走着就走远了,宫里真是安静,安静得路上连一个人都看不到。” 胤祯眼中含着泪,而皇帝早就在太和殿前哭过,是听见有人在太和殿前喊先帝的名字,才意识到太后可能在那里。兄弟俩冲过去时,母亲已经冻得快失去意识了,他们心里都明白,额娘是一心一意要追着皇阿玛去,可他们舍不得,也不忍心。 “那一年,我在风雪里走,那雪粒子卷在风里刮在脸上,就跟刀子似的。我被太监们当刺客按在墙角里,皇上坐着轿子走过,他只是挑开帘子想透透气,可一眼就看到了我。”岚琪的目光,从明窗向外看,琉璃窗上蒙了一层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可她却仿佛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痴痴地说着往事。刚才还好好地和儿子们说话,这会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胤祯和胤禛见母亲沉沉地闭上眼睛,像是累极了要睡,便一道退出来。胤祯抹了把眼睛,问皇帝:“皇上,额娘是不是痴呆了?这几天和她说话,她到后来总是自言自语。” 胤禛无声地摇了摇头,又往里头看了几眼,才轻声说:“额娘是太想念皇阿玛了。” 两日后,过了除夕,元旦那日皇帝君临天下,改年号“雍正”,从此翻开大清新的篇章。仁寿皇太后因伤寒未能接受宗室文武的朝拜,一时又传出闲话。明明宫内一切安宁,皇帝和十四阿哥之间未起过任何冲突,外头却总有谣言散播,说他们兄弟反目,说他们母子反目。皇帝心怀天下不在乎,皇太后听了一辈子的闲言碎语,更不会在乎。 三月里,皇帝加封隆科多、马齐、年羹尧太子太保,封年羹尧三等公爵。一朝天子一朝臣,雍正朝伊始,朝堂上几大权势初见眉目。佟佳氏以皇亲之尊屹立不倒,富察氏开始撑起一片天,年氏日益强大,再有怡亲王为臂膀亲信,雍正帝真正君临天下指点江山。 然而朝堂上任何事,宗亲里任何热闹,都难以让太后提起兴趣,她只是安逸地静养在永和宫里。皇帝曾请太后移居慈宁宫,太后说她昔日在慈宁宫承欢膝下,侍奉太皇太后十几年,太皇太后之尊,岂是后人能轻易比肩,那是太皇太后居住过的地方,她没有资格入主。而永和宫是先帝赐给她的家,她想在这里度过最后的日子。 太后如此心意,皇帝没有再勉强,自从他在太和殿前的雪地里捡起母亲的鞋袜,就决心要代替父亲最后守护好母亲。不论朝野舆论的压力多大,也绝不勉强额娘去应付任何不愿做的事。 她不想接受朝拜,就不拜,她不想去慈宁宫,就不去,她想做的事,胤禛竭尽所能满足她,她不想做的事,胤禛不会再提第二次。 岚琪心里是明白的,她生养了好儿子好女儿,不只胤禛孝顺他,胤祯心里的怨怼和委屈,实则至今都没散去。儿子既不愿自己伤心,也不肯向兄长屈服,所以他强忍着不散出来。可这样憋在心里,早晚要出事,岚琪始终放不下心。 四月时,大行皇帝的梓宫要从紫禁城移出奉安享殿,新帝必然亲自前往,临别前一双儿子来辞别。岚琪歪在炕上,懒懒地说:“额娘想亲自去一趟,可已经走不动路,好在你们俩替我也是一样的。胤祯,你去后替额娘留下,每日为皇阿玛诵经,七七四十九天后再回来,可好?” “可是……”十四愣了,他还有朝廷的事要做呢,额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让他去为皇阿玛守灵。 “就一个多月的光景,你是不是坐不住呀?”岚琪笑悠悠地问着,没有强迫威胁的意思,只是和儿子们以商量的口吻说,“是额娘的心愿,我若有精神,就自己去了。” 胤祯心下不忍,忙答应:“儿臣愿意。” 岚琪便笑得很欣慰,让儿子上前,捧着他的大手掌说:“咱们十四,真真是额娘的好儿子。” 但这事儿,真正做起来,却变成了皇帝让十四阿哥留守圣祖景陵,传到京城,自然是很不好听。可皇帝回京后,正式开始在乾清宫御门听政,朝臣们几番和新君磨合,发现新君对国家大事了若指掌。虽然才刚刚做了几个月的皇帝,却并不比先帝差太多。 有人觉得是先帝晚年无力操劳国事,几位阿哥得以历练,而四阿哥是其中的佼佼者,才能有此作为。他们却不知道,早些年的时候,太后已经嘱咐皇帝,在他们兄弟间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四阿哥不作恶不算计,把那些工夫全用来关心民生经济。 太后并没有超凡的智慧和能力去培养一个皇帝,可她的一句话,却让自己的儿子足以有底气傲视天下。 很快,朝野外邦都意识到,大清新君不可欺,雍正帝的行事作风,甚至比康熙帝还要强硬。 那一日,胤禛散了朝来给母亲请安。岚琪正在听弘历和弘昼背书,胤禛在边上冷着脸,吓得兄弟俩都结巴了。岚琪没好气地笑着:“你来做什么,吓着我的孙儿了。”便哄了弘历他们回书房歇着去,说环春嬷嬷一会子给他们送好吃的。 儿子们走开,胤禛才上前道:“他们吵闹,额娘不必应付他们的纠缠。” 岚琪嗔怪:“是我想见见孙儿。倒是你,没事儿就来,我见了才烦。” 胤禛笑:“儿子每日见过您,才能安心。” 岚琪懒懒地说:“总嘀咕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今日又有什么事?” 虽然新君威服四海,已经有执掌天下叱咤风云的气势,但他内心还未真正适应自己已经是皇帝的现实,总是要和母亲说道说道,心里才会觉得踏实。岚琪虽然大部分都听不懂,也能耐心倾听。 今日胤禛说起,他和大臣们商议,决定派年羹尧为新的西征大将军,想必十四弟会不高兴。但他会安排别的事,让十四弟回来后能明白,他还是有用武之地,不让他再领兵西征,并不是排挤他。 岚琪笑问:“你将来,打算怎么对十四?” 胤禛将自己对弟弟的一番期望说了,没想到满面笑容的他,却换来母亲的一句:“只怕这样子,不会有好结果。” 皇帝面色大窘,不知母亲的意思。岚琪则神情严肃,郑重地说:“胤禛,你听额娘的话,不要再给十四任何重要的差事。就像如今让他守灵,把他和朝堂、权力远远地隔开,但要优待他让他衣食无愁,让他去做一个闲散的人。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做一辈子的兄弟,如今你们还能和睦,是因为额娘还在啊,你明白吗?” 胤禛眼睛泛红,沉着脸说不出话。岚琪却笑:“别再叫你阿玛在天上叹一声,你这样,怎么做皇帝?” 皇帝终是无奈地笑了,重重点头,答应道:“我听额娘的。” 岚琪听见,长长舒了口气,这一刻她觉得,仿佛什么都放下了。 酷暑悄然而至,那日午后,岚琪在屋檐下阴凉处打瞌睡。她近来总喜欢在外头待着,春日是晒太阳,入夏是乘凉,总是呆呆地望着天,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只有环春听主子说过,她觉得玄烨在天上看着她,要是在屋子里,玄烨就看不到了。 这天看迷了眼睡过去,被冰凉的手摸了脸颊醒来,仿佛当年在乾清宫时的光景。岚琪恍惚睁开眼,却是小弘历笑嘻嘻地站着,见祖母醒了,忙拿了诗稿说:“皇祖母,我新作的诗,皇阿玛称赞我了,让我拿来念给您听。” 岚琪含笑,见小孙儿满头的汗,心疼地说:“这样跑,要中暑了,进去问她们讨一丸人丹吃下去。” 弘历听话地跑进去,但不多久,却拿着一方小盒子出来,好奇地问:“皇祖母这里头是什么?怎么拿封条贴了。” 环春追了出来,着急地说:“四阿哥,您顽皮了,皇上知道可要生气的,快把匣子还给奴婢。” 岚琪看着那盒子,却笑了,伸手说:“有什么稀奇的,叫他看看便是了。”一面从弘历手上接过来,用指甲挑开封条,打开时道,“这是你皇爷爷留给皇祖母的话,是皇祖母一辈子遵守的皇命。” 弘历凑上脑袋要看,嘴里正问是什么,忽然一阵风卷来,在盒子里卧了几十年的纸笺已发脆发黄,风一吹,就往天上飘。弘历着急地追出去,嚷嚷着:“站住,别跑……” 岚琪眯眼看着那纸笺往天上去,越飞越高,嘴角扬起幸福的笑容,不自禁地朝天上伸出手,远远地,却仿佛把那纸笺握在了手中。 “玄烨……”她轻轻一唤,抬起的手从天空滑落。 弘历突然听见盒子落地的声响,他转身看,见皇祖母躺了下去。此刻风停了,纸笺恰好落在他跟前,弘历弯腰捡起来迅速跑回皇祖母身边。可是皇祖母睡着了,他再怎么喊,皇祖母也不会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