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天道早已看穿一切》 第1章 楔子前尘 顾少白穿越了。 顾少白是123言情个写手,还是个大神,顾少白既是他的真名也是他的笔名,除此之外他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坑王。 顾少白坑过很多文这是自然,不然也不会被叫成坑王了,奇怪的是像他这样名下巨坑遍地的作者在123言情不仅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名气还不小,这就让人有点匪夷所思了。 不过会匪夷所思的都是圈外人。因为顾少白有名并不是因为他坑多,而是他的坑个个构思精妙引人入胜,某篇文还曾开创过一个新的网文流派,一时引得跟风无数,甚至123言情的升级流大长篇男主文分频就是因为他的入驻而开设,又偏偏在才写了个铺垫正当大展拳脚的时候悄声无息地停更另开,让那群至今活跃在升级流分频第一线的大神小神们死都不愿意承认连他们都红了,他们的鼻祖仍旧是个坑。 读者躺在坑底抓心挠肝,催更数年无果后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粉转黑黑似粉数不胜数,又恨又爱相爱相杀不亦乐乎,文下留言和小粉红更是黑挑遍地走,掐掐多如狗,画风格外清奇。 要问顾神为何如此任性……据知情人士透露,顾神家境盈实,不靠码字为生,写文只是为了满足他脑子里充沛到快爆掉的脑洞而已。而且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习惯性见异思迁毫无节操,哪肯老老实实耐住寂寞把坑填平。 读者知道真相后吐血三升,纷纷大骂渣贱自有天收,顾神撩撩眼皮,丝毫没当一回事,如今想想真是悔不当初,因为就在他心血来潮开了第十九个坑的时候,人人喊打的顾渣渣终于因为坑文太多遭了报应——他穿越了。 顾少白现在真的很希望某些曾在他文下说要招魂让他回去更文的读者赶紧试一试,不过当他在这个看似空旷触目又一片漆黑地方呆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的时候,他很清楚地明白这已经不可能了。 在这个极其诡异的地方,顾少白感觉自己漂浮在空中,如坠云雾梦里,无论往哪处伸手都摸不到尽头。有什么蒙蔽了他的五感,封了他的受想行识,让他失去了眼耳口鼻舌身意,只徒留一丝意识还属于他自己。 不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顾少白一直都很清醒,所以他清楚事情必有蹊跷,不能以常识度之。又因为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参照,他甚至不知今夕何夕,仿佛只是弹指一瞬,他还在梦中顷刻就要清醒,又仿佛过去了很久,久到度秒如年一辈子都已经虚耗在这里似的,闭眼再睁,周遭仍旧毫无变化。 他还记得穿越前的事,码字码到凌晨五点,熬了一个通宵,夜猫子如他也有点撑不住,于是决定洗洗睡,关电脑前发现浏览器的某个标签页打开的正是他坑掉的第一篇修真文《器灵》,文下某个看不清id的读者留言诅咒他要穿越进书里被boss爆x一百遍…… 这样的留言他看得多了,连诅咒也毫无新意。顾少白摇头,晃晃鼠标就要关机,突然心口一痛,眼前白光一闪,以为熬夜太多要猝死了,结果抽魂似的被拉到了另外一个空间,接下来,他就被长久的混沌和无助包围了。 真的很俗套,顾少白扶额。如果他还有额头的话。 是的,除了发现自己穿越到这个奇奇怪怪的地方之外,顾少白还发现他没有身体!手、脚、躯干、脑袋……什么都没有!虽然毫无疲累之感,仿佛已经脱去了肉身的绑缚,心念电转天马行空的,可是他不想当游魂啊!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单身狗一条,就这么死了他不甘心! 费了老大的劲儿才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顾少白抱着膝盖(幻肢)怨念上了。难道真是坑文太多遭了报应?虽然他的坑是多了那么一点点,可他还年轻啊!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慢慢填坑呢,急什么嘛!这样恶毒地诅咒他,人性何在?! 噢不,淡定淡定。作为一名拥有十个千人粉(?)群的大神不应该这样一惊一乍的。不就是穿越吗?这种俗到渣的情节分分钟可以写它十个八个的,怕个甚? 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顾大神总是有着莫名的自信。而且一旦接受了穿越这样的设定,思路一下子就打了开来。职业病一犯,各种脑洞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首先,这肯定不是身穿。他连身体都没有,所以也不是魂穿。除了身穿魂穿,剩下的只有婴穿了。婴穿的话……难道他现在还在某人的肚子里没被生下来么? 啊啊,怀他的这位一定是个绝世美女吧!他会有个怎样酷拽狂霸叼炸天的家世呢?天潢贵胄、修仙世家,还是一方霸主?若真如留言所说穿越到《器灵》里了,虽然男主前期是个卖卤蛋的有点苦逼,可后面金手指大开,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天材地宝用之不竭,还有成群美女环绕,哎呀呀,想想都有点小激动呢!简直忍不住想给自己的大纲点赞! 但是话说回来,也不一定就穿越进《器灵》里,所以重要的是这一胎究竟是男是女? 呸,他可是动动笔就能定人生死的作者大大,坐拥后宫三千万的男主光环还在等着他,所以一定是男胎……噢不,必须是男胎! 顾少白摸着小心脏,有点惴惴不安的,冷不防虚空中传来一声轻笑,直击灵魂一般让他一个激灵,紧接着一阵天摇地动,仿佛有双大手在他周身轻抚了一个来回,一同袭来的烫热之感激得他浑身的毛都炸了开来。呃……如果他有毛的话。 他还是个胚胎啊,就被人调戏了?不对,是有人隔着肚皮在摸他?可是谁来告诉他这个本该是他“娘亲”的人,听声音怎么是个男的? 好歹在123言情混了个把年头,顾少白怎么可能不知道*圈的存在。如果怀他的是个男人,那他岂不是穿越到男男生子的世界里、离爆x或者被爆不远了? 事实和他预想的出入很大啊!剧本已歪,顾少白有点慌,赶紧摒除杂念放空脑袋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怕额外的思维会将内心的想法暴露给外界知晓。 过去平静无波的几日让顾少白放松了警惕,此刻出了变数才想起要防备。他想,要是穿越到一个正常的世界就不说了,万一是个乱七八糟的玄幻或者修真大陆,又恰巧碰上一个能洞悉一切的大能察觉出他这个异端随手灭了他该怎么办?所以他没敢再出声,屏息等了许久,没等来任何回应,转念一想,停止思维确实隐藏了自己,但也会让他失去这个唯一能和外界交流的机会。 这样没日没夜无知无觉的日子他真的受够了,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与其忍耐,不如拼死试探一回。这么想着,顾少白改变了主意,开始用意识大喊大叫起来。 “什么人?出来!刚才是你在笑吧我听到了!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顾少白确定那声轻笑出自男人之口,嗓音低沉冷冽,不甚清脆却不掩欣喜。直到很多年后他都对这声“呵呵”记忆犹新,毕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听到的第一道声音,虽然出自某个变态之口,有点略煞风景。嗯,没错,就是他写出来的变态。不过此时此刻,任他如何怒骂哀求,那声音不过昙花一现,再也没有响起来过。 而后没等顾少白细想,那股破空而出的暖流环旋着黏上了他,在他周身运转了一个周天后便似潜龙入海般融入了他体内,暖洋洋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徜徉在羊水里面,心神一松,蓦地失去了意识,迎来了结灵整整七日后的第一次沉眠。 第一折宗门 上有九天,下有上清。 九重天上,化外之境,无尘无嚣,非超脱方外之士无从得知。九重天下,万事依循天道往复,嗔痴悲喜,颠倒梦想,无人能出其外。 重天之上何种形状无迹可寻,传说曾有修士历千道雷劫铸得金身,扶摇直上适才有幸一睹,而那境界,已然是得道成仙了。 重天之下有大陆曰上清,经万年生息,其名由来已不可考,但知陆上生物,无论人、妖、魔,乃至草木牲畜,一饮一啄,但凡具有灵性,莫不以寻仙问道为毕生所求,宵衣旰食,夙夜不倦,唯愿倾毕生之力得上九天玄清之境,便有人妄言揣测上清之意,莫不如是。 大陆以北有仙山曰崆偬,不同于南邙蛮荒之地,崆偬大大小小七十二峰峰峰灵气充沛,历来为仙家争抢不休,而在崆偬之巅屹立千年、并占有一席不小之地的便是以上清为名、与大陆共度千载荣衰的天下第一大宗——上清御剑门。 上清御剑门独占崆偬四十九峰,其余二十三峰分给了依附宗门而生的数个小派,除此之外亦受山下俗世数百庄门供奉食禄,绵延千里的势头自当得起天下第一宗的名号,并居第二的坐忘宗和六虚谷即便在全盛之期亦无法与之比肩而论。而即将在数万年后载入上清史册的三界大变之始,便是起于上清御剑门……百里之外一个毫不起眼的门派内。 崆偬巍峨入云,皑皑白头,山脚有一潭名夕照,是临渊派的地界。 说是临渊派占地立派,不如说被举派驱赶至此。要知此时的上清御剑门唯一比不过的,大概只有千年前的临渊派了。彼时的上清御剑门还只是临渊派中以剑术所长的上清一脉,至于其如何能脱离门派自成一宗,已成了两派乃至整个大陆的秘辛。有幸经此巨变的大能们尚且闭口不谈,刚入法门的寥寥晚辈更是无从得知了。 世易时移,白云苍狗。好在上清御剑门得势后并未赶尽杀绝,但将临渊派生生挤出崆偬七十二峰,将山脚一处小水潭赠予立身,还赐名“夕照”,未尝不是嘲讽昔年第一大派已是日薄西山,势不久矣了。 偏偏这势不久矣的临渊派并未如人所想静静没落,反而在天下第一大宗时有时无的倾轧下苟延残喘了许久,始终谨记组训,不曾断了传承,近年来更有回光返照的势头,个中缘由即便在以神机妙算闻名大陆的扶鸾门掌门柳问勤处亦是个未解之谜。 临渊派依山傍水而建,由夕照潭中打入镇派之宝“峰杵”兹以立派。峰杵高逾百丈,形似嶙峋陡峰,云吞雾隐,紫气东来,凡人望之生畏,但对修士来说遁天入海不过眨眼之间。 峰杵顶端为主殿上善地界,绵延百里,六座偏殿以六芒星位浮悬空中拱绕主殿。七座大殿均以稀世寒珏雕铸而成。寒珏非石非木,有聚气清灵之效。殿间玉带交错相连,纵观尤似一件精密法宝,以峰杵为根,六殿为翼,展之方圆百里,庇护上下,而整个门派也正是由开山老祖流传下的一件空间法器,名曰“七巧”,可收可放,秘诀由各代掌门口口相传,闲人不可妄动。 此时正值一日之晨,天光乍破,朝阳以丝丝金辉铺洒大地,亦向崆偬脚下静谧无澜的夕照潭投下粼粼波光。 上善殿中隐有靡靡之音传来。殿内焚香袅袅,三五身着青紫道袍的年轻修士于蒲团上盘膝而坐,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口中所诵即为派中代代相传的《炼器纲要》第一章。 大殿上首空而无人,只一副墨宝悬于空中,上书硕大一个“渊”字,是为立派组训。下首一长衫散发青年负手而立,眉眼温润地将座中勤勉修行的弟子一一扫过。 派内早课始于寅时三刻,寅时过半弟子们便要起身,至上善殿外的弟子坪静修一个时辰。早课结束后,每日将有一殿弟子得入主殿受掌门教诲,称之为“小课”,未轮到的弟子便由各殿大师兄带下修行。 这日早课已过,正轮到上浔弟子入内求道。 上浔一脉以炼器居长,非修心正道,本就不甚昌盛。自百年前上浔、上涣、上浊三殿长老相继陨落,名下弟子竟无一人进阶丹境堪当继任,长老之位是以悬空,三殿琐务虽由掌门暂代,业已形同废殿。 此时大殿内的五名弟子已是炼器一脉的全部,长老在时尚且不受看重,加之掌门闭关,小课交由各殿长老主持,上浔弟子没有长老,样子却还是要做的,因此教导的责任就落在了大师兄宁湖衣的身上,便是殿内立着的青年。 宁湖衣身形清矍,长发如漆,面容俊美,举手投足一派仙家之风,难得的是他温文有容、俯仰谦和的脾性,即便以筑基修为忝居掌门首徒之位亦是迎得了派内众多师弟师妹们的拥护,反之将他当成眼中钉的也不少。 这并不是毫无缘由的。 宁湖衣入道三十余载,修为已是筑基二层,进阶不可谓不快,且周身自有一股钟灵之气,可见心境维|稳,如此一步一印,结婴也未可知。奈何他先天资质太差,四系杂灵根注定难有长远建树,勤修数十年未曾再次进阶便是佐证。却不知为何先得掌门青眼,从外门弟子擢升内门首徒,后又被驻守禁地、十年一出关的寒朔长老看中收做亲传,自此平步青云,门下弟子任谁看了都要尊称一声大师兄,如何不惹人眼红? 可惜宁湖衣从不在意此间俗事,平日不是辅佐掌门处理教务便是清修,虽待下极好,亦让人觉得有点捉摸不透,譬如此刻他双目四顾,神识已不知神游去了何方。 坐在宁湖衣下首的云蕊小师妹发现了大师兄的心不在焉,秀眉微蹙,宽大的袖袍下漏出青葱一指,对着宁湖衣脚边勾了勾,未想衣摆还没掀得起来就被宁湖衣察觉了,屈指一弹驱散了她的小法术,回神清了清嗓子,让众位弟子将《炼器纲要》再诵读一遍。 云蕊是临渊派年龄最小的师妹,资质不佳,赖着家传法宝无影灯才入了修仙法门,除开炼器不知其他,适才拜在了上浔门下。派内上下属她最为娇俏,仗着年纪小,又被师兄弟们惯坏了,没谁不敢惹,此刻恶作剧没成,不依了,站起来拽住宁湖衣的袖子撒娇道:“大师兄,这《炼器纲要》人家读了几百遍,早烂熟于心啦!反正掌门也不在,不如跟大家讲讲你的器灵吧!” 坐着的四人听云蕊这么一说,纷纷起身附和,更有人趁机追问:“听说大师兄甫一出生便以自身灵力温养的法器已然结灵了,可是真的?” 上浔弟子素来醉心炼器,说到器灵更是来了劲儿。见几人背了一早上纲要早没了耐心,宁湖衣牵唇一笑,道:“罢了,看你们心思都不在卷宗上,今日小课便到此为止吧。过后无事的可随我来落池崖。” 落池崖是宁湖衣的洞府,由掌门亲赐,轻易不请人前往。法器结灵万年难遇,几人对器灵之事本只是耳闻,今日被云蕊挑破,不仅没惹大师兄生气,还邀几人同往洞府,怕是要给他们讲讲这器灵的妙处了。这么一想,众人皆是大喜,赶紧拂袖撤去书案,眼巴巴地跟着宁湖衣出了上善殿,召来飞行法器踏云而去。 临渊七殿虽称为殿,实则地域广博,其上高山流水仙台楼阁无一不有。落池崖在上善地界内,与上善殿一东一西。五人化作道道清影跟在宁湖衣身后迎风疾行,面上难掩兴奋之色。 宁湖衣往后瞥了一眼,几人行状尽收眼底,却未作言语。他今日心情极好,炼器这种小事给小辈们指点一二亦是无妨,况且让他的少白独自闷了这么多天,也该出来见见这阔别千年的俗世了。 第二折结灵 未几,六道清影陆续降于落池崖上。 崖内小童中途便得了宁湖衣的传信,在石桌上备下了灵果仙饮,见宁湖衣来了,乖巧地点头退下,看得众人啧啧称奇,心道不愧是大师兄,不仅没结丹就有了自己的洞府,还有外门弟子日日侍奉左右,不像他们,挤挤挨挨宿在弟子房不说,连清扫盥洗之类的俗事都要自己来,加上修炼,真不得一日闲暇。 “坐吧。”宁湖衣拂袖落座,看五人纷纷寻了位子坐下,满含期待地向他看来,反倒不说器灵,只收敛了神色,问道:“炼器讲究何法?” 五人以为大师兄显宝前想卖个关子,不好拂了他的意,思考了一阵,众说纷纭。 “天材地宝!”云蕊嚷道。 “精妙阵法,炼化之力。”云海道。 云宇附和,又添道:“悟性。” “还有……炼器之人的修为。”修为最高的云睢面上有些赧然,因他们炼器一道总过分注重灵器辅力,少有一边炼器还一边潜心修行的,因此修为都有些低下。他却觉得法器既是修士所炼,便也与天道气运有关,更接近天道的高阶修士炼出的法器自然也要更好。 “不然。”宁湖衣略作思索,摇头缓道:“纲要所述不虚,但仅为根基,并非要领。炼器炼器,所炼虽为器物,其实是以修士为媒介让天材地宝得以沟通天道,就如修士进阶一般,辅以灵力阵法使物材进阶。因天道循环自有气运,所以炼器并非万无一失之事,同一物材、同一阵法,甚至是同一人炼出的法器都有不同,皆因人、物各有缘法机遇,不可强求。那么,既然大家不论深浅结果都不尽相同,那器修所修究竟为何?” 宁湖衣顿了顿,见无人应答,也不在意,抿唇一笑,慢条斯理道:“我观世间炼器大师,多苛求珍材至宝、强力阵法,辅以滔天灵力,务必要炼出世间独一无二的高阶法器来,其实不然。凡事凡物皆有定数,就算是最低等最不起眼的材料也能炼出绝佳法器,只要寻到适合它的法阵灵韵,以身为介沟天通地,发挥出炼材最大的本能,如此炼出的法宝未必不比更高一阶的差了哪儿去。” 云蕊撅了撅嘴。这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说起话来老气横秋,跟活了万年的老怪物似的。听他说什么“我观世间炼器大师”,仿佛修真界中所有的炼器大家他都见过一样。可他才几岁,修为比他高了好几阶的云睢师兄都不敢这么说呢! 其余几人心性不似云蕊单纯,听宁湖衣话中再三强调气运、定数、不可强求等等,以为他暗中显摆自己法宝结灵多么难遇,或是怕有心之人抢夺所以警告在先,心有戚戚地互看了一眼。 宁湖衣垂眸,不动声色地握着右腕转了转。话他已经说了,至于听的人能有多少感悟那就无关于他了,于是不再迟疑,伸出手掌平置于桌上,中指微屈,掐了一个手诀。 几人知道这是召灵的法势,不由得屏息以待,便听宁湖衣口中念了一句什么,衣袂霎时如惊涛拍岸腾卷而起,袖中飞出数道金丝,于掌中缠绕成一颗数寸来大的金球,旋转半刻后金丝自顶端盘剥而下,缓缓绽成一朵半开的莲花,花蕊处隐隐现出一颗光洁圆润的珠子来。 还以为是什么不世法宝,不过一颗普通鲛珠,比寻常东珠稍大一些,还残留着西海鲛人独有的妖息。可待金光渐渐散去,鲛珠正中紫息熠熠,分明是结灵之相。 “结灵四十九日,需不断供养灵力直至器灵灵体稳固。引灵入器时会触动器灵魄心,若得回应,便可与之结下契约。”宁湖衣说罢薄唇微张,淡青色的灵气丝丝缕缕从口中溢出,长了眼睛一般直冲鲛珠而去。 灵力似涌泉不竭,源源不断没入鲛珠内。看宁湖衣毫无顾忌地当众吐哺,众人面上多是好奇,唯有云睢变了脸色。 眼前这东西真是法器?一颗鲛珠……算什么法器?! 云睢盯着宁湖衣掌中之物,满脸不敢置信。他入门一旬有余,因好学上进,曾得掌门恩典可自由出入藏书阁,时至今日算得上博览群书了。他知道西海鲛人属于半妖,浑身是宝,所织鲛绡更是天然的高阶防御法宝,但由它们泣泪而成的鲛珠除了装饰,毫无用处!因为鲛珠是死物,无法储存修士的灵力,也就凡人欣赏鲛珠的光彩千金求之,他还从没见过有人能将鲛珠炼成法器,更遑论由器生灵了! 撇开这个不说,就说鲛珠外缠绕的金线。若他没猜错,这应当是上古邪器锁魂笼!传说锁魂笼为上古魔主所有,以玄武之筋合九千魔族头颅炼制而成,虽名为笼,形似手串,可伸可缩,平时缠于腕上,颅骨变化得极其微小,肉眼不得而见,因此不似念珠反似细线。 锁魂笼能封世间所有魂魄,阴毒至极,经上古高僧喋血度法后才显金光佛相,佛头即是高僧舍利所化,因浸淫太多邪气,舍利也成了黑红相间混浊不清的一颗,此刻正坠在宁湖衣腕下! 云睢敢做此想并非胡乱猜测。拱卫鲛珠的金线虽有光鲜外表,内里飘散出的血腥邪气却骗不了人。他祖上有鬣兽血统,虽已稀薄到忽略不计,嗅觉仍旧超乎常人灵敏。随着宁湖衣灵力的催动,云睢感觉那股特有的邪息也跟着强烈起来,争先恐后地钻入他鼻中,刺得他险些流下鼻血来! 云睢额头滴下冷汗,不动声色地躲到身量高大的云海背后,摸出袖中的符咒贴到胸口,封住了自己的嗅觉。 符咒入体便隐,霎时感觉轻松许多。好在这狗鼻子对他不仅是一助力,从前也曾坏过事,所以身上封窍符总是常备的,没想到这会儿还派上了用场。 云睢稍稍定神,疑问随之而来。锁魂笼度法后虽不如从前可怖,拘人魂魄让人生不如死的能耐还是有的。如此上古至宝怕是上清御剑门的掌门也难寻得到吧!宁湖衣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怎么会有这东西?抑或者……这只是一件仿品? 凝神吐哺的宁湖衣并未在意云睢的异状。他敛眉闭目,恍若入定。如此许久,心窍猛然一颤,知道已经打开鲛珠的禁制深入器灵栖身之地了,欣喜之下愈发不敢怠慢,循着灵气的走向小心探入神识,见无边黑幕中一团白雾几不可察地亮着一丛萤火之光。 灵力停滞了。宁湖衣远远望着,怕吓到那小东西,不敢贸然接近。虚无中的白雾似乎感应得到他的情绪,如落盘玉珠般上上下下蹦跳起来,跃动着,鼓噪着,一下又一下,仿佛踩在他心上似的撩拨着他。 得了器灵的默许之意,宁湖衣心下一喜,缓缓放出灵力往白雾周身缠去,哪知方才还极尽放肆挑逗之能的雾气成功勾了他过去,这会儿又像猫儿似的避闪不及了,跃动渐渐平息,回到了结灵初期犹如死物一般的状态。 “呵呵。”宁湖衣笑笑,倒是活泼好动。还无甚本事便急着出来蹦跶了,和从前一般不让人省心。好在调皮过后还知道防着掖着,有长进了。只是七日了还不堪成形,委实太过虚弱。但也不妨事,左右有他护着,出不了大事。 今日有生人在侧,自是不可能冒险结契。宁湖衣睁开眼睛,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左手藏进袖中偷偷捏了一诀,待到诀成,从口中送入鲛珠的清澈灵气掺进了些不易察觉的血光。 果不其然此举过后,胸中牵心的鼓噪之感倏忽复起,耳畔甚至传来窣窣耳语,细听了一阵,堪堪辩得含糊一句:“什么……人……出来……这……什么……鬼地方……” 宁湖衣挑眉。他的少白啊……明明爱极了他的精血,甫一触到便牢牢缠住贪婪地吸食了起来,嘴上却还虚张声势地责问于他呢。 正当宁湖衣想要好好回敬他的器灵一番时,一束金光穿透崖内重重禁制直射于石桌上,落下铁划金钩的十六字符书,空泛苍老的声音同时响起:“律令急召,吾徒速来,临渊寒朔,见符即主!” 第三折闭关 这是唯有六殿长老才能催动的急召符,与普通传音符不同,它能击溃临渊地界内的所有结界,通音传信如入无人之境,符文也说得很清楚,见符如长老亲至,况且传符的还是分神初阶的禁地长老寒朔,就算是掌门来了也不敢怠慢。 五名上浔弟子当即一震,迅速起身伏拜作揖,口道:“拜见长老。” 宁湖衣没有动。吐哺的灵力已被收回,他眉心微隆,薄唇轻抿,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很快又被掩去。 “你们起来吧。”宁湖衣代自己的亲传师父免了几位小弟子的礼节,而后食指微动,低喝一声“收”,掌心金莲应声闭合,瞬间将鲛珠吞没,再散开已不见珠子踪影,只留丝丝金线如灵蛇吐信飞入宁湖衣袖中,牢牢缠缚于他腕上。 五人还没看够,奈何长老急召非同小可,不敢阻拦,只觉惋惜,想着能多看一眼便是一眼,眼睛盯着着宁湖衣的右腕直往他袖子里钻,一刻不肯放松。 “师尊急召,恕不能招待。灵心灵音,代我送客。”宁湖衣挥手收去急召金符,起身放下袖子,吩咐两小童善后。 他口中称歉,面上丝毫没有愧疚之色,仿佛根本没把五人放在眼里,接下来更是避也不避地走到一边,伸手虚虚一握抹向腰间,凭空抽出一把玉质白刃当空斩下。 因着这一斩,本是完好的空间被生生劈出一条幽黑裂缝来。宁湖衣做了个收刀的动作,玉刃随即消失,他抬脚踏入缝隙之中,待身形完全隐没,黑缝又如从没出现过一般闭合了。 此刃名为“劈空”,原为一对,似子母青蚨,执子刃母刃的两人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劈开空间穿梭到另一柄所在之地。派内弟子都知道劈空是寒朔长老的独门法宝,却没想到长老竟然将其中之一给了宁湖衣以便传唤,可见厚爱。 上浔弟子虽为内门弟子,素来不受重视,接长老急召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算来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宁湖衣使出这招,都直愣愣地看呆了,直到两小童出声提醒才回过神来,离开落池崖各自回去了。 *** 夕照潭边一间不起眼的草庐内,宁湖衣从凭空裂开的黑缝中踏出,拂了拂靛青长衫。 草庐由竹子所搭,顶上铺就层层茅草,破落地立在潭边,远看还以为是哪家农人猎户的居所。庐内地方逼仄,陈设亦是古旧简陋,派内弟子都以为这是寒朔长老十年前出关后的隐居之地,毕竟寒朔长老地位虽高,却不主事,六殿中也没有他的位置,任谁也想不到这就是临渊派内唯一一个元婴修为以上的修士镇守了千年的禁地入口。 寒朔负手立于堂中。他一身素黑长袍,无任何累赘饰物,额上系着一条墨黑锦带,鸦青的色泽愈发衬得两鬓雪白,面上沟壑纵横,双目浑浊,浑身透着一股灰败之气,看去不像驻颜有术的修士,反而像俗世历尽沧桑的耄耋老人。 寒朔岿然不动。宁湖衣的贸然现身自在他意料之中,倒是两个立伺一旁的小童皆被吓了一跳。 “大……大师兄?”两小童讶然,愣了一瞬,赶紧矮身朝宁湖衣行礼。 宁湖衣没有理会,拂袖直直向寒朔拜了一拜,口中恭敬道:“湖衣拜见师尊。” 他无意中听上淽弟子闲话,说这两个外门弟子是掌门派下监视寒朔长老的眼线,毕竟寒朔长老自十年前出关后就一反常态地没再继续闭关了,不仅将刚成为掌门首徒的宁湖衣夺过来收做了徒弟,更是开始关心起内门弟子的修炼来,隐有要再次出山的意味。 放眼整个大陆,分神期的修士一只手数得过来,寒朔便是其中之一,不然千年前也不够以一己之力撑起摇摇欲坠的临渊派。从前不问俗事便罢了,如今这么大张旗鼓地现身,惹得派内想拜入他门下的弟子趋之若鹜,让至今尚未结婴的掌门颇有些落面子,甚至有人私下猜测他如此这般,许是想和掌门争权。而掌门的态度也十分耐人寻味,将宁湖衣交托给寒朔后便径自闭关,也不知是避其锋芒还是其他。 宁湖衣笑了笑,这两孩子究竟是谁的眼线还未可知。这么想着,就听寒朔吩咐道:“你们两个出去吧。” “是。”两小童领命,匆匆退出草庐。 直至庐内没了两人的气息,宁湖衣不等寒朔免礼,兀自直起身,张口念出一长串咒文,足足念了有半柱香的时间,直至最后一字吐出,低喝一声“封”,庐内一阵金光如捕网铺洒而下,将两人笼罩于内。 分神期的寒朔所塑结界自是比筑基期的宁湖衣强力,要论精妙却差了许多。倒不是宁湖衣不相信寒朔,只是隔墙有耳,他又太过羸弱,不得不防。 布完结界,宁湖衣负手而立,面上倨傲之色比之先前的寒朔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寒朔早已转过了身,眸中浑浊褪去,目光灼灼地盯着宁湖衣,待结界落下最后一丝金光,他忽地屈膝跪下,双掌贴地深深一拜:“弟子寒朔见过老祖!” “无需多礼。”宁湖衣面上平静如斯,仿佛早已习惯,只问:“急召本座前来,可是炙鬼外逃之事有了眉目?” “这……”寒朔起身,垂下眼睑目光游移不定。 炙鬼一族非先天魔物,只是半魔,因此修为普遍不高,却诡谲多变,最擅蛊惑人心。如今老祖业已归来,虽说鬼王不得老祖准许无法苏醒,其下小鬼却没这个规矩,感知到老祖修为尚浅,纷纷骚动起来,月前更有一只趁着月中阴气大盛之时逃离了禁地。临渊派有老祖所下禁制,那炙鬼仅凭一己之力自是无法破开,又怕回去受老祖责罚,便在派内游走逃窜,老祖命他搜寻,却至今查不到眉目。 寒朔默然不答。宁湖衣以为他因没办好炙鬼之事心中有愧,宽慰道:“罢了,炙鬼狡猾,即便是你也拿它无法,不必过于自责了。不过本座今日倒得了些端倪。” 寒朔低头:“老祖直言。” 宁湖衣道:“今日本座召上浔弟子观瞻器灵,你可看清楚了?” “是。”寒朔颔首。原来劈空并非只是件单纯的空间传送法器,亦有探查执刃双方一举一动的作用。 “云睢有问题。”宁湖衣断言:“即便有鬣兽血统,按他的修为应该还察觉不到锁魂笼上的晦气,若他不是早被晦气感染,那便是炙鬼作祟。” 寒朔老脸一红。难怪宁湖衣今日要请上浔弟子前往洞府看他的器灵,原来早就怀疑了他们。可他一个活了几千年的分神修士竟也如那群毛头小儿一般不明事理,只顾盯着器灵看,愣是没察觉出云睢的异状,如今想来让他如何不脸红。 寒朔咳了一声,道:“老祖,那您……” 宁湖衣摇头,口中惋惜:“云睢是个好苗子,如此放任不管未免太过可惜。” 他不担心炙鬼作祟,却担心派内弟子因炙鬼而感染上魔域晦气,届时不仅有性命之危,一身修为也便到头了。可是被炙鬼附身又不同于被邪灵夺舍,炙鬼从不行鸠占鹊巢之事,只依附人修靠吸食修士修行时吐纳出的污秽之气而生,且任何术法都无法使其现形,来去皆凭它自愿。对心性坚定的修士来说炙鬼无甚大碍,就怕它蛊惑云睢自行引晦气入体,那就糟了。 宁湖衣略略沉吟,道:“我本有意让寒承将云睢收下好好教导,如今他冲击婴境正是紧要关头……罢了,还是你多多上心着吧,寻个机会从旁提点几句,就说他心魔已生,小心修炼,他应当懂得。余下之事待本座得空再慢慢和那小鬼结算。” 寒承便是临渊掌门。寒朔拱手应下,又得宁湖衣吩咐:“在此之前,本座要闭关。少白结灵还需四十二日,正巧来了你这儿,过后随意寻个由头罚我入思过峰吧,那处灵息和少白相合,有助他固灵。” 宁湖衣一连串布置如行云流水,末了想起一事,面上掠过一丝赧然,口中若无其事道:“哦对了,今日你召本座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第四折道心 寒朔垂首,正毕恭毕敬地领命,听宁湖衣说着说着又绕了回他身上,不妨一愣。 其实这事他已经搁在心里盘算了不少时日,每每想提都觉不妥,今日请宁湖衣过来亦是心血来潮,而且一来就被他岔了开去,这会儿要不是被他点醒,险些连他自己都给忘了。 寒朔面露难色,抬头看了宁湖衣一眼,心底浮起一股退怯之意。他动了动嘴,含糊支吾了几声,始终说不出半句话来,惹得宁湖衣不耐烦,就要张口斥责。 寒朔一凛,咬牙下了决心,兀自定了定神,言辞恳切道:“求老祖恕寒朔僭越,法器生灵不易,从前您用寿元催灵便罢了,如今既已结灵,即可放下心来。您万万不该这么糊涂,事到如今还任由器灵肆意吸食您的灵力。十年了,您的修为不进反退,长此以往别说结丹,就是筑基境界也要溃散了!您这是何苦!” 宁湖衣拂袖打断寒朔,横眉怒斥:“放肆!” 既已起了头,寒朔也不怕了,管不得宁湖衣如何恼怒,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自顾自沉声道:“老祖!修为没了还能再炼,可境界崩了,是要兵解啊!左右不过一个器灵,就是错过了这个,世间还有千千万万,哪就寻不到比这个好的?再者,您吐哺灵力无可厚非,又怎能以精血哺之!灵力,精血,寿元,您还要付出多少?!依寒朔之见,这根本不是器灵,是邪灵!” 堂内一时鸦雀无声,除了寒朔一番苦劝的回音,几是静得落针可闻。 宁湖衣未发一言,甚至连先前的怒气也渐渐平息,寻不到一丝踪影了。他面无表情地立着,两眼空泛无神,仿佛周遭一切在他眼中皆是死物,也不知究竟摆了个什么神情,似能从中窥见世间万千悲喜无常,与他年轻的面貌格格不入,让人没来由地心生惧怕。 寒朔屏息,心道若能以他一死换那邪灵覆灭也算值得了,可惜他深知老祖秉性,行事作为何时轮得到他人质疑? 今日怕是要交代于此了。寒朔这么想着,两眼一闭,直挺挺地跪着等死。 不知过去多久,宁湖衣终于有了动作。他垂眸看向寒朔,静静看了许久,忽地牵唇笑了一下,恍若春风拂面,奈何寒朔双眸紧闭无缘得见,也不曾看到那笑容越笑越深,从嘴角直咧到耳根,清俊的面容顷刻妖化,七窍中黑气丛生,颊上浮出片片青斑,竟隐隐现出尸鬼之相! 衣袂无风自动,响若裂帛。锁魂笼直飞而出,以宁湖衣为中心,环绕四周腾转不息。九千颅骨相碰,发出可怖的咔咔声,在阴晦之气的冲撞下,竹支的墙体渐渐剥落,凭空而来的阴风似要把草庐连根拔起。 “吾隐忍千年,岂容尔竖子置喙!”宁湖衣举起双臂,仰天长叹。出口的声音丝毫没了先前的温润,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仿佛根本不是属于人世间的言语,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向寒朔袭去,冲得他蓦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老祖……老祖息怒……”寒朔以手抚膺,艰难开口,忽而庐外水声哗然,猛然袭进的腥冷湿气似要把草庐掀翻,寒朔惊慌中定睛用神识一扫,见本是平静的夕照潭面猝然现出一个半丈来宽的可怕血洞,暗道不好,平日需他半日做法才能打开的禁地入口竟被宁湖衣这一怒轻易给破了开来! 血洞深邃,直通潭底,洞中小鬼看结界无端破了个大洞,纷纷冒头跳脚,一窝蜂地往外窜逃,惊动了地底靠汲取他们的晦气而生的一株巨物,立时伸出无数血藤绞困阻挠。那血藤粗壮如几人合抱的古木,活物般扭缠而上,忽而闻到外界的气息,藤身一抖,飞一般从潭中窜出,撞开草庐的门和结界直往里面来,没多一会儿便爬满了整个屋子。 寒朔冷汗直下,被血藤周身萦绕的浓郁晦气迫得跌坐在地,却顾不得其他,啐出口中余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挡住团团围在宁湖衣身边蠢蠢欲动的血藤,同时口中急急哀求:“老祖……老祖不可!您魂体受不住的,不能……不能再……快停下!” 眼见花了半旬功夫才拔除一半的晦气又重新聚拢到宁湖衣体内,寒朔心急如焚。可宁湖衣此刻已然失了心智,见寒朔胆敢阻挡,怒焰愈发嚣张。盘踞周围的血藤受他怒气影响,妖光暴起,连分神期的修士都不放在眼里了,伸缩着缠上寒朔干枯的身躯,藤蔓顶端绽开朵朵妖花,肆无忌惮地喷洒着晦气,一时将草庐内染得污浊不堪。 “老……老祖……”寒朔面上现出死相,又吐出一口血来,几滴血珠溅到宁湖衣面上。 宁湖衣悚然一惊,霎时清醒过来,面上骇人之相瞬间褪去,圆目微睁地望着面前一地狼藉。 锁魂笼节节坠地,如斗猎落败的毒蛇匆匆缩回袖中。同时缩回的还有堪堪扼住寒朔咽喉的血藤,似乎极其不满,奈何随着宁湖衣的清醒,潭水也渐渐聚拢,于是只得悲鸣着退回了禁地里它应该在的地方。 血洞闭合了。寒朔捡回一条命,伏在地上喘息不已。宁湖衣亦是虚耗过多,脸色惨白,许久才恢复知觉,抬手蓄起所剩不多的灵力,将破败的草庐修复如初。 两人一时无言。 宁湖衣木然立着,眼如一汪幽潭,深深望着面前寿元已所剩无几的人。半百入道、十年筑基、百年结婴。谁还记得当年叱咤一方、一掌灭人一宗的寒朔仙长?若不是天人五衰,何至于此。 “朔儿。”他道,声音又恢复了特有的清冽,甚至带着点欣喜:“禅机寺的菩提结果了。” 寒朔闻言一震。禅机寺的菩提,他唯一的生机,开了上万年的花,竟在他即将陨落前落花结果了!老祖此时提起,莫非…… 不,寒朔摇头。世间唯有老祖懂得牵魂引命之术,才知这菩提果寄宿人魂的妙处。因此禅机寺虽早已破落,却至今都有老祖心腹和厉害法器镇守,就为了菩提果。这果子是能救他一命不错,可……可也是替器灵塑造肉身的绝佳之物。 宁湖衣不知寒朔心中所想,只一心道:“可曾记得你上山求道之事?你有仙缘,不过十岁,借寒微灵鹤上得天枢峰来,求寒微收你为徒。寒微问你何为道,你说仙师收了我,即是我的道。我听着好笑,心道哪儿来的娃娃,这般有趣,便……” 便将他一指弹下山去,滚落山脚泥涧,还将那仙鹤扒光了毛一同扔下山来与他作伴。他不死心,磨烂了双手双脚,花了十年时间从峰底一路爬上峰顶,又遇见了他。 十年换一指,打他回原型。他却毫无怨怼,因从前听闻凡人求道之艰辛无异于登天,仙家刁难磨练层出不穷,这仙师还留他一命,已算好的了。便不死心,再来。 于是十年,再十年,又十年。他爬了整整五十年,终得老祖垂怜收他为徒,为他亲拓经脉,带他云游修行。某日讲起过望佚事,惊觉混账如斯,竟让他的爱徒受了这么多苦楚,脾气上来,非要回去把天枢峰给铲平了,奈何宗门重地,怎能说倒就倒,只得在百里外寻了一小峰拔地而起,炼成独门法宝相赠于他,便是如今的峰杵。 他没有说谎。谁渡他入法门,便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道。为报屠族之仇,他什么都肯。 可惜当他结婴归去,山下早已过了百年,沧海桑田,淤泥销骨,还有何仇可报? 青天朗朗,白日昭昭,天道之下,皆大不过蝼蚁。 自此之后,他心中唯一人而已。 “师尊……”寒朔老泪纵横,挪动几步,抱着宁湖衣的脚踝哭得像个孩子。 宁湖衣抬手,将手掌置于寒朔头顶,如千年前拂顶受其长生心诀一般。 寒朔抬头,感到头顶微烫,见宁湖衣瞳中映出的那张苍老不堪的脸忽似枯木逢春,皱纹潮退而去,白发又成鸦黑,缓缓现出一张比之瞳孔主人更为俊美的面孔来。 灵力用尽,宁湖衣晃了晃身,有些不支。 寒朔盯着他瞳中自己的脸,许是颓败太久,一时竟觉无比陌生。 白发青丝,枯骨红颜。不及细想,又听那人殷殷轻言:“百年后,师尊便替你牵魂引命。莫怕,师尊不会让你就此陨落。” *** 翌日,一道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了派内上下,寒朔弟子宁湖衣刚愎自用,罔顾组训,目无尊长,罚入思过峰思过两月,禁止任何人探视。 宁湖衣听了笑笑,没说什么。昨日那般,他这徒儿到底还是有些怨气,想着如此撒了也好,就没去管。 他握了握右腕,未带一物,跟着两押送小童施施然飞去思过峰思过了。 第五折乍醒 四十二日一晃而过,尤其对顾少白来说,只是睡了一觉那么长。 乍然从沉睡中醒来,顾少白有那么一瞬间的呆滞。不着边际的恐慌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万籁俱寂的空旷。周围也不再是黑漆漆的一片,徒然亮了起来,耀眼的白光刺得他下意识地抬手往眼睛上遮。 等等……手?顾少白一愣,跟着欣喜不已,这感觉……难不成他有身体了? 可惜结果注定要让他失望。等他低头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才发现他并不是有了身体,而是变成了一团白雾。虽然隐约有个人形,头是头胳膊是胳膊,还能睁眼闭眼走来走去的,一切和活人无异,但伸手摸摸自己还能把自己给戳穿了,怎么看都不像个人,反而越来越像游魂了! 还身穿婴穿呢,敢情变成了鬼魂,真是不想什么偏偏来什么。顾少白叹气,愈发搞不懂现下的状况了,想不通的索性不想,还是先来看看他又到了个什么鬼地方吧。 放眼望去,杳无人烟,目所能及皆是皑皑一片。原来先前刺眼的并不是光,而是落雪。眯眼仔细辨别了一阵,发现周围是个类似山顶的地方,近处是平地,远处嶙峋山石依稀可见,因为被雪覆得严严实实的,才让人误以为是站在万里无垠的雪地里。 天灰蒙蒙的,梨花般的小雪簌簌而下,悄声无息地穿过顾少白的身体落到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该是天寒地冻,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让一地银白厚实的雪花看起来跟假的似的。那连接天地的绵绵雪幕看得久了,也仿佛是假的,处处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诡异。 顾少白趴下去,想抓一捧雪起来看看究竟是不是真的,无奈一把撩下去,五指不分的手毫无悬念地从地上穿了过去。 哎!管他这雪真的假的,反正他不是真的就是了!顾少白苦笑,甩甩脑袋站起来,想着总不能就这样呆在这儿,于是打算去各处看看。没想到他一动,蓦然间一腾空,就跟一团真正的白雾一样飘了起来。 说是飘一点儿也不夸张,而且还飞快的,对面的石头方才还在远处,眨眼间已近在眼前了,可不是瞬息万里么。这感觉着实不错,就是脚不着地让他觉得有点虚。不过他现在是白雾,虚又何妨,反正伤不到分毫,全然不碍他玩得乐此不疲。可是很快他发现无论他移动得多快多远,周围无边无际的广袤景致竟无一点更改,鬼打墙一般始终走不出这片雪地! 这地方果真有问题!顾少白一凛,压下心底隐隐不安,用生平能及的最快速度疯一般地狂奔起来。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怪石飞速后退留下匆匆残影,眼看越行越远,冷不防“嘭”地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凭空拦住了他,弹得他一头栽倒在地。 雪仍旧在下,山崖也还是同一个山崖,前方空无一物没有任何阻挡,怎么会把他撞倒了呢?顾少白坐在地上,觉着眼前的情景和他曾在小说里写过的某些桥段很相似。 不能怪他老往小说上想,实在是这情景太过诡异。要按修真的套路来看,这里一定是幻境无疑,那么刚才阻挡他的应当就是传说中的禁制了!至于他自己……游魂跑不掉了,顶多是缕元神,始终没觉着有什么翻云覆雨的力量,倒先给人困住了,前途甚是堪忧。 顾少白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极欲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却不敢鲁莽,仍旧以谨慎为上。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方才撞到的地方,抬手往前探去,果真摸到了一块透明的壁障。等他摸索着想要看看这避障究竟有多长多宽时,所触之处突然射出万丈金光,以此为原点迅速向四周弥散,上通天幕,下溯地底,环绕成一个封闭的半圆,将整片雪地连同他一并锢锁在内! 耳畔炸裂一般响起阵阵梵音,如醍醐灌顶,宝相庄严的诵唱轻易勾起了心底最深的罪孽,让人只想垂首伏拜皈依三宝。金光大盛后稍稍暗下,却并未消失,于天幕上织成漫天经文。忽而经文后又有铺天盖地的人面显现,细看却并不是什么罗汉,而是夜叉一般赤红的头颅,还保留着死前伸舌咧嘴龇牙瞪目的骇相,一颗颗一片片挤挤挨挨,将整个幻境遮得暗无天色,饶是顾少白胆量过人也被吓得不轻! 究竟是修罗还是佛陀?顾少白大骇,赶紧撤开了手,匍匐着跪了下来。无边禁制仿似知他悔意,立时收敛了威势,金光灭去,梵唱消散,穹顶上狞狰的鬼面也渐渐隐去,没多一会儿,异相已褪得干干净净,四周又恢复成了落雪漫天静谧无声的模样。 这……这是惩罚他想要破壁而去?不愧是写修真出身的,顾少白悟性挺高,很快明白过来,转念一想,这禁制也太厉害了吧!那梵唱佛偈已是不得了,竟还用漫天的颅骨来震慑,估摸千颗都不止了,困他一团没啥能耐的白雾用得着这样?还是说这些死人头都是硬闯禁制的人的下场? 想到这儿,顾少白一个激灵,再也不敢上前一步了。 既然不许他走,那就算了。他可不是怕,只是识时务而已,谁让他这么机智呢,能屈能伸,绝不逞一时之勇。 顾少白打定主意,又宽慰了自己一番,发了会儿呆,折返回头,漫无目的地在雪地里飘荡着。 周围看上去都一个样,完全分不清究竟飘到了哪里。顾少白站在茫茫雪地的某处,突然不想再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里有股莫名的气息吸引着他,仿佛魂归故里一般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和先前让他沉睡的气息十分相像,却又略略不同,似乎更急躁,更诱惑……让他血气上涌,恨不得当即破茧而出。 脚下浮起一片浑浊薄雾。顾少白闭上眼,贪婪地汲取着那股气息,雾气直入肺腑,让他通体舒畅,七窍俱开。 孤山,落雪,寒意,风声。鸟鸣,流水,喁喁人语。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动一齐钻入他耳中,好像又找回了生而为人的鲜活。 听着听着,突然觉得不对劲了。这里不是雪地么,哪里来的鸟鸣和流水?甚至还有人声? 顾少白睁开眼睛,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汪池水。池中一尾通体雪白、只背上几点墨色鳞片的素鲤欢快地游动着,将圆润的池面碎成片片残镜。粼粼水波退去后,中央倒映出两个长衫散发的男子,正端坐在石桌两侧执子对弈。 第六折对弈 顾少白蹲下来,好奇地看着池中之人。 池中倒影也是个崖顶,碧草如丝,落英缤纷,春|色正好。桌上对杀正酣,桌下一张琴,几壶酒,焚香袅袅,偶有煦风拂过,一派安然,除了屋舍和桌椅简陋了些,不失为一个雅致的去处。 “云睢师弟。”执白一方的青衣男子唇角噙笑,抬眸瞥了对坐一眼,道:“师尊说你结丹在即,唯恐道心不稳,让你来思过峰静修,你倒怕我无趣,日日陪我对弈,这半月累你修为无多长进,棋艺倒是越发精进了。” “哪里。”一袭白衣的云睢讪笑着摇头:“结丹哪有那么容易,急不来的。至于这棋艺……和大师兄比还是差得远了。” 不知是听了云睢的奉承心情愉快还是其他,白子的杀伐徒然间缓了下来。云睢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阵,觉着时机正好,于是问道:“不知大师兄的器灵可还好?” 宁湖衣神色一凛,正要落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云睢见他变脸,忙不迭摆手解释:“不不不,大师兄你可别误会,我并非觊觎你的器灵,只是……只是估摸着今日该是结灵的最后一日了吧,听旁人说这一日恐会有冲煞之凶,要出了岔子……那就不好了。我也是担心,随口一问罢了,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愿尽绵薄之力。” “哦。”宁湖衣抿唇,“喀”地落下一子,似乎怕云睢察觉不到他的不快,眨眼间将黑子围杀了一片。正得意间见对方面上诚恳不似作伪,当下一愣,觉着下手太狠了,该给对方留些面子才是,于是尴尬地转了转手腕,语气嗔怪道:“师弟所言极是。那小东西刚醒就闹腾得很,连缠金丝都快压不住他了,我也正担心着呢。” 万年难遇的器灵就藏在他腕上,那日过后已是派内众所周知的事了。云睢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一嗔一喜全摆在脸上,这宁湖衣也不过尔尔。虽作此想,注意力又被拉回对方话中提到的物什上:“缠金丝?” “嗯。”宁湖衣点头,右手微微垂下,将腕上缠着的锁魂笼露出一截,眨了眨眼睛,道:“这缠金丝是我幼时炼制的第一件法器,用上了祖传的天陨星铂,奈何不留神多加了一颗鲛珠进去,全盘皆废,我不甘心,日日用灵力温养,没想到生出了器灵,真是哭笑不得。” 天陨星铂不常见,说珍贵也没多珍贵,按宁湖衣的道行能弄到不稀奇。法器生灵也没说一定非得高阶法器不可,这般说辞倒也可信,但把上古邪器锁魂笼说成什么缠金丝,呵呵,真当他是傻的么。 云睢双眸微眯,又迅速做出一副恍然之状,羡慕道:“那可真是因祸得福啊。” “是啊。”宁湖衣笑笑,自嘲道:“旁人都当器灵是绝世好物,可我……却不知守得住守不住呢。” 云睢闻言一愣,若有所思地看了宁湖衣一眼。据他所知,这大师兄修为不高,却从不自轻自贱,虽然面上总一副教人如沐春风的模样,实则淡漠疏离,素不与人过从甚密,更别提交浅言深了,怎么今日一反常态,不仅将器灵的情形倾囊相告,话中还颇有些要把他引为知己的意思,似乎有点不对劲。 不过他说得越多,破绽也就越多。从他寥寥几语中云睢已经知晓他的器灵灵体已成,神识也已经觉醒,而且还不甚安稳,随时有可能会冲破禁制出来作乱。个中缘由宁湖衣修为太低压不住自是其一,除此之外还有他一点小小的功劳在内。 棋局过半,云睢默默看了脚边的香炉一眼。这勾魂香是那人亲手所制,专引器灵现身,决计出不了差错,现今一切都如他所想,只等片刻后器灵闹起来,他便可…… 云睢正作此想,忽闻耳畔一声急语,抬头见宁湖衣神色骤变,眉头紧蹙,神情直似大祸临头! “不好!”宁湖衣惊呼,不自然地按住不断颤动的右腕,慌道:“竟被师弟料中,它今日灵体初成,灵气大盛,此刻已冲破了禁制,马上就要出来了!” “什么?!”云睢装作大惊,指尖夹着的黑子落到棋盘上,搅乱了一局好棋。 “无事,你切莫妄动,我应付得来!”宁湖衣拍案而起,不知是有意防备还是其他,正巧背对云睢,挥手一拂将袖中金丝甩出,当空盘成一朵金莲,随着莲瓣绽开,白烟潺潺冒出,凝结成一个人形,踉踉跄跄地从花蕊中跌了出来。 器灵既谓之灵,便也与生灵相同,各有脾性,或温润,或凶煞,不一而足。器灵灵体初成之时灵力暴涨,某些血性尚存不甘受人钳制,便趁机蓄灵冲击禁制妄图逃脱,所谓冲煞之凶便是如此。而每个器修都清楚,若制不住器灵的冲煞之凶,那千辛万苦养成的器灵很有可能就这么跑了。要是器灵冲煞之时被别的修士降服,那就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裳,白费功夫。 宁湖衣自然也清楚。更清楚他的器灵野性难驯,并非什么好相与之辈,因此在器灵现形的第一时间,他当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祭起滔天骇浪,五条水龙拔地而起,朝着白雾汹涌围去,连山崖都被这迅猛的势头激荡得抖了几抖,正是宁湖衣筑基时悟得的先天秘技——怒龙伏涛! 奈何这术法起势虽凶,所需灵力太多,难免后继无力,偏偏至关重要的一击还被器灵落地时一个轻巧翻滚给躲了过去。 波涛小了下来,器灵却毫发无损。若方才一击没有落空,也够那器灵受的。如今这般……只得叹一声时也命也了。 宁湖衣眉头紧锁,该是举步维艰的境况,却还有闲心注意着背后暗怀鬼胎的云睢。 云睢按兵不动,没怎么在意器灵,反倒目不转睛地盯着宁湖衣的一举一动,担忧之色好似溢于言表,心中却道:说是让他切莫妄动,不过嘴上强硬罢了,当他看不出他面上色厉内荏的勉强?明知自己力不能及,又怕他和器灵面对面碰上让他白捡了便宜而不得不咬牙硬上,何其可怜。 记得上回宗门大比,这招怒龙伏涛震慑了一群人,同修水系术法的他却看得清楚,三条水龙已是筑基期的极限,这会儿竟还不怕死地祭出五条来,灵力早该一掏而空了吧。谁让他十多年来止步不前,还是筑基二层呢。只是不知寒朔这老家伙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爱徒的器灵正当结灵的紧要关头,还把他打发来思过峰与宁湖衣一同清修,是想试探他的同门情谊,还是看宁湖衣实在不堪大任,转而选上了他?无论如何对他来说,真真一招好棋。 看着缩在一旁还没刻上血契金印的白雾,云睢唇角微弯。契约都没下,难怪要急了。可惜他不想要什么器灵,只想要宁湖衣死! 第七折黄雀 半刻前。 顾少白蹲在池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池中两人你来我往。这么久了好不容易碰着两个活人,挺稀奇,再看他们的装束和话中提及的结丹、修为什么的,几乎印证了他先前的猜测。余下的就跟打哑谜似的有些云里雾里了,让人不甚明白。 冥冥中觉着这两人和他今后的命运有着莫大的联系,顾少白打起精神用心旁观,奈何那条闹人的小鱼一直在青衣男子脸上游来游去,苍蝇似的烦不胜烦,惹得他伸手去拂,哪知刚触到池面,连接处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整个人都拽进了池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却无沾湿之感。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待稳住身形,顾少白发现自己来到了池中的世界。 鸟语花香,清风习习。扑面而来的真实感让他情不自禁地怀疑起究竟是到了境中之境,还是说……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脑子稀里糊涂的,还没回过神来,忽见方才隔岸而观的青衣男子已活生生地到了跟前,正立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看得见我?顾少白心头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低头,身体还是一片白雾的模样,这……不会被当成怪物吧? 先前围观的时候就觉着两人不像普通人一副深藏不露叼炸天的样子,正担心自己贸然打断会不会被人二话不说挥手灭了,青衣男子似知他心中所想,朝他安抚一笑,而后伸出食指置于唇上,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果真看得见他,还一副对他熟稔至极的模样!顾少白觉得胸腔中的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激动之下眼神无意间一岔,落到石桌后方另一名男子的身上。那人一袭白衣,形貌飘然欲仙,一双凤眼却阴谲至极,毒蛇一般紧紧盯着青衣男子,哪还有方才与人相谈甚欢的样子! 不好,他要害人!顾少白懵懂间还不知自己正亲历一场变故,虽是穿越而至,也如初生器灵般有着几分孩童的天真,直觉白衣男子不是好人,颇为青衣男子提心吊胆,才不承认青衣男子方才一笑莫名笑得他心绪都不稳了,明明恍若隔世,又似倾盖如故,情不自禁地让人想要靠近探寻一番。 青衣男子一番动作只在眨眼之间,丝毫没让背后的人察觉。目光与顾少白一触过后立即冷了下来,淡然的神情仿佛即便让人看破亦不过淄尘小事。他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掌,五指一转变出一颗水球捏碎,球中包裹的五条蚯蚓状的黑影倏忽钻入地底,跟着轰隆一声巨响,五条水龙凭空跃出,祭起滔天之势直插云霄,仿要把日月都吞噬殆尽! 顾少白不明就里,只当戏法在看。又去寻水雾中朦胧的人影,不妨一骇,只因方才还和颜悦色朝他示好的青衣男子已然变了脸,眸中精光毕露,锐利如割,谨慎戒备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先前掌控棋局时的游刃有余也不复存在了,被水汽扬起的发丝让他看上去甚至有些狼狈,连好看的眉眼都皱成了一团,直至喝出一声“落”,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他松了气,就该轮到顾少白吸气了。因那五条水龙跃至空中,在青衣男子的号令下生生扭转了方向,龙头一垂,就要朝他兜头砸下! 外物袭来,哪还有工夫想眼前的人,也是没防备青衣男子会对他出手,顾少白一个激灵,下意识翻身一躲,不知走了什么运,竟轻易被他躲了过去,只溅到了点儿水珠。 一击不得,颓势立显。被躲过了最为自得的一招,宁湖衣愣了一瞬,转而恼羞成怒,不由分说地并拢两指直指顾少白眉心,厉声斥道:“小小器灵也敢嚣张!噤!” 浮空的金莲应声而动,散成金丝飞快向顾少白袭去,金丝上坠着的黑红珠子正巧打中他白雾脑袋的门面。 “唔!”还没来得及欣赏一下外面的景色,顾少白一个不察被圆球堵住了嘴,眨眼间周身又被爬虫般缠上的金丝牢牢捆住,重心不稳,“嘭”地一声倒在地上,险些摔断了气。 宁湖衣微讶,仿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么快就能把器灵制住,赶紧上前蹲下,推掌召出灵力开始作法,似乎想尽快将器灵收进法器内。 “唔,嗯……”被裹成粽子的顾少白不住扭动,以此宣泄自己的不满。他究竟怎么嚣张了啊,什么都没干就无缘无故被人绑了个结实,他不服!又怪自己瞎了眼,先前还想着帮他呢,竟给他碰着一头白眼狼!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良心都喂了狗! “莫闹。”宁湖衣传音入耳,好整以暇地拍了拍顾少白的脑袋。 就在这时,端坐在石桌另一侧本是冷眼旁观的云睢忽地暴起发难,从袖中甩出一把冰刃,寒光一闪,直往宁湖衣背心飞去。 “唔,唔唔唔!”顾少白被堵住了嘴,视线却无碍,形势明明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偏偏面前的人还一无所觉,不由得挣动得更加厉害了,却让云睢以为宁湖衣压他不得,面上阴笑愈发嚣张,身形一晃,腾空掠出,推掌在后加了一把力,冰刃霎时分作数十尖刺,速度也快了一倍不止。 眼看冰刺下一刻便要没入背心,宁湖衣冷笑一声,一把抓起顾少白扔到远处,也没转身,足下一点急退数里,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堪堪错过飞身而至的攻击,让云睢扑了个空。 云睢一击不得,失了先机,再要控制冰刺调转方向已是来不及了。正懊恼间左手袖口微动,“唰”地飞出漆黑一物,触手一般伸出老长,末端还连在云睢袖中,前端已化作一柄利剑直插宁湖衣心口! 宁湖衣瞳孔微缩,没料他还有这么一手,危急间连法术也来不及祭出,本能地抬臂去挡,却是晚了。 “唔!”一声闷哼,血水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强自忍了忍,终是忍不住,呛咳着吐出血来,淅淅沥沥滴到地上,淋漓之声不绝于耳。 利剑当胸没入数寸有余,继而噼啪几声裂开,化作一只焦黑手掌,将宁湖衣不算单薄的胸膛戳了个对穿,血肉模糊不忍直视。偏得外伤还不是关键,更有诡谲术法加持,伤处黑气大盛,毒素顷刻间流窜百骸重创五脏六腑,艳红鲜血变为紫黑污液,流经之处滋滋冒起了黑烟。 云睢停下奔势回转过身,愣愣地看着臂上长出的诡异触手,并不知发生何事,只知那东西邪气逼人,定不是好物,再看宁湖衣,半边身子已成白骨,骨架上的烂肉还在不住下落。 云睢错愕当场。他是想杀宁湖衣不错,却从没想过要用这么歹毒的法子!他因体内那点点神兽血统向来对阴邪之物敬谢不敏,也从不敢练什么事半功倍的邪法,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缠上他的,又缠了他多久,若不是今日……他还一无所觉,实在可怕! 可惜境况容不得他细想,头顶忽然一暗,怔愣间抬眸,上空竟出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宁湖衣,挥着一把玉质白刃当空劈下! 却不是劈向他的。刀刃几是贴着云睢眼睫落下,将地面劈出一条数丈来长的裂缝,一同斩断的还有他臂上无端生出的触手。 能斩世间一切接连的劈空,从时间和空间上阻隔了触手的再生。 一声怪叫如婴孩啼哭,又似鸦鸣不止,断掉的触手仿佛痛极,蛆虫一般扭动不止。与此同时,宿主云睢亦如遭重击,蓦地喷出一口鲜血,抽了魂一般跌倒在地,似有千斤巨石压背,再挺不起分毫。他匍匐在地,艰难地抬头看着面前长身直立的宁湖衣,不仅毫发无伤,一袭青衫甚至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沾上。又看了看远处被黑掌制住烂泥似的“宁湖衣”,难不成那是替身,这个才是本体?不,不可能!区区筑基低阶,怎可能把替身做得如此精妙,教他一整日都没有察觉出破绽?! 第八折傀儡 云睢伸手想拽宁湖衣的裤脚,被宁湖衣一步错开,眼稍都未曾扫一扫,只神色凝重地望着替身所在的方向。忽而双掌合十开始念咒,依稀可辨那低沉嗓音所念并非寻常法诀,而是梵语。 触手仿佛知晓大难即将临头,尖锐一叫,剧烈扭动起来,拼了命想从替身的胸膛中挣脱出去。烂得只剩半边的替身诡秘一笑,抬起仅剩的一只手,抓住就快离体的黑掌用力一拔,让它整个都脱开了身,而后狠狠一拽,将拖在外面的部分统统拽回,缠在白骨森森的手臂上,用玄冰咒牢牢镇住。 “藏海密宗,明光普照,得吾号令,金印即解,起!”咒成,宁湖衣双臂一扬,狂风骤起,本是一派和煦的思过峰内霎时天地变色,跟着“嘭嘭”几声巨响,半空中离替身数十步开外的乾、坤、离、坎四个方位降下四扇金门,将替身和黑掌团团围住。 金门有梵文缠绕,根植地底,又向四周延伸,缓缓塑成一尊金钟的模样,而后“哐哐哐”地不撞自响。 绵绵梵唱又响了起来,伴着不阿钟声,誓要普度世间一切恶念。顾少白被困在锁魂笼中围观了全程,起承转合甚是精彩,眼看大局落定,却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劳什子的和尚念经无孔不入,唱得他晕头转向,起初不甚碍事,渐渐地愈演愈烈,脑袋劈开似的疼,忍不住惨叫出声,不管不顾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与他一同呻|吟而出的还有伏在地上的云睢。他被炙鬼附身,炙鬼被宁湖衣诱出,离体时会抽去他身上所有的灵力,应当无力动弹了,可这会儿被醇厚的佛力一激,睚眦俱裂,几是疯癫,怒号一声强破窘境,出手如电,一把拽住宁湖衣的脚腕,把凝神注意着远处的宁湖衣骇了一跳。 宁湖衣低头,只消一眼便知大事不妙,中计了!遂急欲抽身,脚上的手腕却似铁箍,让他挪不动半分。而地上的云睢早已没了人形,长发稀疏脱落,肉身干瘪萎顿,身上盖的一层人皮无风自鼓,被无孔不入的金光点着,眨眼间烧了个干净,露出底下赤红的筋肉,从仙风道骨的磊落模样变成了一具无皮干尸。 这哪里是什么云睢,根本就是披着人皮的傀儡!宁湖衣当机立断,指尖蓄起灵力一划,将抓着他脚踝的手掌齐腕斩断,而后一跺脚,脚底生出丛丛黑焰,没多久就将断腕焚烧殆尽。 还在等那傀儡的后招,哪知它却没了动静,头一歪,彻底没了生息。这就完了?宁湖衣有些意外,警惕地操控神识扫了一遍,而后“咦”了一声,因他从傀儡体内感知到一股极其清冽的钟灵之气,指刀一划剖开一看,败絮烂物中嵌着一朵莹白似铃铛的小花,正潺潺向外散发着淡青色的灵气,竟是九天钟蕊! 这九天钟蕊乃是灵草中的上上品,千年开花,一株只得九朵,十分难觅,是修士修炼固气的绝佳好物,万块上品灵石都抵不上一朵,只因花苞内蕴含的灵气与修士极为相近,寻常人得了莫不是赶紧指着它提升几个境界,没想到竟有人反其道而行,毫不吝啬地将它做成傀儡芯子,灵息与云睢如此相似,也难怪他没察觉出来! 他活了万年,什么玩意儿没见过,可徒然见着这东西,特别是在他修为极其低下甚至连温养器灵都差点难以为继的时候,还是眼睛一亮,蹲下去想把那朵小花收进乾坤囊中,忽而一愣,转手抚上了外面干瘪的躯壳。 开阳草参皮、千叶莲瓣、化骨云母……去腐生肌,隐匿气息,九转聚型,俱是不常见的好东西,堆成一瘫烂肉,只为隐藏炙鬼的邪气,啧啧,真是暴殄天物,若换成他,不知能省下多少来。 不过现下也都便宜了他,就是施术人道行不够,傀儡散架太快,得赶紧炼化一下才行。虽然沾染的晦气有点多,不过他连锁魂笼都不怕,何况这一世虽然打算走仙宗正道修行,但因幼时的不当心,体内到底还是积了些晦气,要完全清除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前路漫漫,何在乎再多这一点。 宁湖衣翻手招出一个小鼎,忽而被一串呻|吟之声打断,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被锁魂笼勒得半死的顾少白,神识一扫,察觉他魄心微弱至极,竟快熄灭了! 钟声和梵唱回响不息,涤荡着崖内所有邪物。宁湖衣眉梢一挑,立时明白过来,原来是锁魂笼和金钟上加持的佛力同出一源,这会儿遥相呼应,一同作用起来了。 那傀儡还指望器灵冲煞给他制造破绽呢,这么个灵力都没半点的小东西要不是有他,活都活不过来,顶个什么用?宁湖衣哭笑不得,随即一凛。 不,不对。就算锁魂笼受金钟影响,也不该作用到器灵身上,还震得器灵魄心都快涣散了。他无佛缘,虽身负大乘佛道传承,但佛法一向使得马马虎虎,并无看上去那般厉害,对普通修士更是收效甚微,唯独一点,便是克邪。这大乘佛法专克天下阴邪之物,炙鬼首当其冲,那假云睢是傀儡,浑身充满了炙鬼邪气,承受不住自在情理之中,怎么连他新生的器灵也…… 宁湖衣心里虽疑惑,手上动作无一点迟疑,撤了炼化鼎,抬手轻轻一点,念了一句“收”,金钟越变越小,旋转着落入掌中,锁魂笼也盘回了他腕上。 凝眸细看,金钟底下已无黑掌踪影,只剩了一缕他用来做替身的长发。 他本以为黑掌是炙鬼本体,许是因为云睢心性坚定不易控制,便弄了个肉身傀儡假作云睢,好暗中操控伺机暗算于他。只要炙鬼被无量金钟逮住,则绝无逃脱的可能,如今看来云睢是假的,炙鬼也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 如此之大的手笔,绝不是炙鬼诱惑几个派内弟子能布置得来的。只是没想到他以替身惑人,对方居然也如出一辙,为了将他骗过,颇是费了一番心思,还不惜损耗这么多上品灵草,加上勾魂香、化尸水,环环相扣,逼他浪费一颗幻影珠,连无量金钟都祭了出来仍旧一无所获。 这点蛛丝马迹还不够他知晓设局之人是谁,但伙同炙鬼假不了,至于目的为何他亦是略知一二。只是这样就想置他于死地,未免太过天真。无论如何,阔别千年还能重见他过去惯用的物什和伎俩,也算值当了! 就在宁湖衣敛眉沉思之时,从九天钟蕊中飞出一道黑影,如盘蛇游走,悄声无息地没入顾少白眉心,锥心般的一刺痛得他又是“啊”地一声惨叫。 宁湖衣回神,飞速掠至白雾身边。佛器已经撤去,应无大碍了,只当他的器灵还沉浸在先前的痛楚之中没缓得过来,听他呻|吟不止,不由得心中疼惜。 今日以器灵做饵只是表面,怎会真舍得让他以身犯险?那幻影珠内除了五条水龙还有个假灵体,本打算寻机会一同放出掩人耳目的,哪知小东西与他灵犀相通,自己开了天眼不说,还抢先一步掺和入局,如今尘埃落定,凶险谈不上,却够他一通好受,赶紧拂袖将他收进鲛珠内休养。 地上的傀儡还等着炼化,过后再好好补偿他吧。宁湖衣暗道,抬头见一道金光打入,知是寒朔有消息来,赶紧飞身接下符信,一目十行地扫过,上述云睢五日前从上善殿当值回来后称身体不适避不见客,今日云蕊带几名弟子强破入室才知他被人封了五感六觉绑在榻下。 宁湖衣哼笑一声,果真如此。只是眼下他才没功夫管这些小事,挥手飞出一道符信让寒朔自行定夺,而后祭出炼化鼎,盘腿坐下,专心炼化这“来之不易”的仙草灵植。 第九折照面 雪地里的湖泊还没消失,顾少白趴在池边扶着脖子喘息,一边艰难地消化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稀里糊涂出去转了一圈,目瞪口呆地看人打了一架,话没说上一句又被扔回了幻境里,还差点丢了小命,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了。 若说先前黑暗中不着边际的遐想和雪地里匪夷所思的景象让他对这个新奇的世界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和一定程度上的心理准备,那么刚才惊心动魄的一番经历则直接把修真界的光怪陆离和凶险万分真真切切地呈现给了他。 顾少白有些后怕。万般假设不过空想,真正身临其境才知个中厉害,尤其是周围的人都身具移山倒海之能,只有他懵懵懂懂,连半点自保能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做人刀俎下的鱼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活着,还好好地喘着气,还有余力思考自己到底碰上了些什么鬼玩意。 都看人打出这么非人类的一架来了,不用怀疑他一定穿越到了修真|世界里,顾少白想。所以弱肉强食说杀就杀并不仅仅是小说里写写的了,而是变成了他现在必须面对、必须习惯的常态。 诚然他对各种修真套路了如指掌,曾觉得自己可以靠纸上谈兵的经验以一当十,但如今就算他还是拥有上帝视角的作者,那些层出不穷的法术和变幻莫测的险境都需要他亲自经历,他已经成了这个世界既定规则中的一员,无法再天真地置身事外了。 道理他都懂,可他又能做什么呢?本以为赖着是团白雾谁都打不着,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大手一挥,轻而易举把他捆成了个粽子,虽然最后没怎么他,但能捆他就代表能揍他能打他能杀他……够吓人的了,他却始终束手无策,甚至连开溜的本事都没有,所以任他想得再多,也只是杞人忧天而已。 顾少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最坏不过被人一巴掌拍死,做个史上最失败的穿越者,任务完成,打个完结标签,说不定还能穿回去,怕啥? 毕竟是对“坑王”、“短小君”、“下面没有”等等骂名都能欣然接受的男人,顾少白很快释然了。纵横网文界许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想想读者每天变着花样的催更,心理素质提高了,脸皮变厚了,心胸开阔了,看什么都特别开。 而且他还没忘了那个青衣男子,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虽然搞得他差点没了命,却始终没有对他露出过恶意,兴许先前只是一时手误也不一定呢。更重要的是他隐约认识自己,还能把他变进来拽出去的,一定和他关系匪浅!如果能和他混个脸熟,交个朋友,再抱个大腿,至少性命不用愁了吧! 顾少白越想越妙,赶紧爬起来左顾右盼。就在他一门心思认定青衣男子为“盟友”并且想找他好好交流一下感情顺便求个安慰的时候,湖泊中央倒映出的景象让他恨不得自己从没这么想过。 思过峰草庐边,宁湖衣席地而坐,眉心微蹙,头顶上方一尊精致小巧的三足耳鼎盘浮空中,鼎身由藤蔓缠就而成,散发着一股草木的清香。崖边几棵山樱,粉瓣无风自落,簌簌飘进鼎底,不知不觉积了厚厚的一层。 好一派闲情逸致的风光,如果不看小鼎下方的话。 鼎下与宁湖衣齐眉的位置,一具干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小。小鼎底部洒下青光,将干尸笼罩于内,那青光似乎灼热非常,照得干尸黑烟四起,袅袅上升的黑烟又将墨色的小鼎熏得阵阵泛青。 干尸在青光的炙烤下好似熟透的肉一般发出滋滋的声响,只不过烤出的不是油,而是血一般暗红的汁液,旋转着在空中汇聚成一股血柱,源源不断地注入小鼎内,将鼎底本是淡色的花瓣染得猩红欲滴。 不过半刻功夫,干尸已被炼化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鬼婴,心脏的位置隐隐发出淡青色的光芒,正是那九天钟蕊。 宁湖衣睁开眼睛,朝小鼎招了招手。小鼎闻声而动,蒙头飞进他怀中,仿佛吃饱餍足,欢喜地在他胸口蹭了蹭,而后越变越小,摇晃着钻入他腰间的乾坤囊中消失不见了。 没想到那傀儡炼出的东西竟呈婴形,虽说形貌可怕了些,却比丹形不知好了多少,用下去少不得要提升三阶,看来今日一番也不算白费功夫了。宁湖衣盯着炼出之物,眸中闪过一丝流光,檀口一张,毫不怜惜地将鬼婴吞入口中,似乎觉着囫囵吞下颇是有辱斯文,还动嘴嚼了嚼,绛色的汁水将薄唇染得殷红一片。 醇厚的灵力从喉处一路滑下,感受着丹田处缓缓聚起的暖流,宁湖衣笑了笑,伸舌舔了舔唇角,味道着实不错。而鲛珠内的顾少白攀到池边,正巧将他炼化人体、吞吃鬼婴的一幕看在了眼中,当即吓得坐在了地上。 这人究竟是人是鬼?!那白衣男子方才还好端端的,不过斗法落败,眨眼间被他剥皮做成了干尸……这就算了,总是对方下毒手在先,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好歹给人留个全尸吧,哪知这人竟不满足,非得将个会跑会跳的大活人生生炼成小鬼拆吃入腹才算完,看他餍足的表情、怡然自得的神态,简直蛇蝎心肠,毒到了骨子里! 饶是顾少白做足了心理建设还是忍不住心惊胆颤,暗道这人要长着一张骇人鬼相便罢了,偏就是顶着这副温文尔雅的面貌做下如此可怖之事,让人背后徒然一冷,下意识地毛骨悚然起来! 大惊过后,顾少白四仰八叉地瘫在池边哭笑不得。什么盟友,什么大腿啊,根本就是个变态吧!虽然圣父杰克苏已经落伍很久,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亦正亦邪的类型正当受欢迎,但不管什么小说,大抵还是讲究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按他这样别人撩他一下恨不得要挖地三尺掘人祖坟的架势……绝对没有主角命,报复手段又如此简单粗暴不计后果,顶多是个小boss,戏份还不超过三章。 虽然顾少白四处留坑毫无节操,三观还是比较正的。要他对一个变态俯首称臣,谄媚地抱大腿求保护,这……这这这还真得好好考虑一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 在生死攸关的问题面前,顾少白可耻地犹豫了。就算要义正言辞地拒绝那也得有命在啊,洁身自好风霜不染不与妖邪同流合污的高尚品德都是留给拥有主角光环的人的,至于身份都还成谜的他……还是静观其变吧。 顾少白默默点点头,觉得十分有道理,所以接下来该好好想想今后要怎么在青衣男子手下讨生活……呸,要怎么跟青衣男子打交道了。 顾少白若有所思,而池中的宁湖衣已打坐完毕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被弄乱的衣衫,食指一弹打出一道禁制,而后手掌一翻,晃了晃凭空出现在掌中的莹白鲛珠。 鲛珠内一阵天摇地动。正托着下巴沉思的顾少白冷不丁摔了个倒仰,眨眨眼睛,撞见池中本是背对他的宁湖衣已转过了身,一步一步向他逼近,温润的面孔倏忽放大了几倍,棱角分明的薄唇上还沾着血水,仿佛看得见他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他,而后头一歪,戏谑一笑,一字一顿道:“好看么?” 第十折初见 顾少白吓了一跳,翻转过身手脚并用地连着退了好几步,一想他现在不过一团白雾,连脸都没有,还怕人看出异常来吗?于是大着胆子爬到池边攀看,正对上宁湖衣毫无遮掩的目光。 那人双眸似幽暗深渊,睫如羽扇根根可见,有着一张颇是让人嫉妒的皮相,就是脸靠得太近了,看起来老大一张,有点瘆人。 顾少白屏住呼吸,偷偷往旁边挪了挪,发现对方一双眼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动都没跟着他动一动,看来方才的对视只是偶然,他对自己的所在之处应当只知道个大概,并不能看到具体的情形。 顾少白松了一口气。既然他看不见自己,那还要不要出声?刚偷窥完那么惊悚的一幕,他觉得他需要平静一下。可是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实在太过天真了,眼前的男人有的是方法让他开口,无论他愿不愿意。 “嗯?”久不闻回应,宁湖衣略有些急切,更多的是担忧。明明之前就听到过他的声音,怎么还不出声?莫非仍旧是哑的?遂转了转手里的鲛珠,催促顾少白开口。 四周又晃起来了。顾少白攀住池边一块大石头,断定是外面这人搞鬼。也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意思,哪有一上来就盯着别人问自己好不好看的,变态吗!大丈夫立于天地,进退俯仰岂能拘泥于相貌这种小事,真是肤浅! 顾少白心里腹诽,却还知道祸从口出,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得罪这个人,支支吾吾憋了半天吐出一句:“好、好看……你长得挺好看的。” 并不是幼童的稚音,也没有少年的清脆,已是个成年男子了。宁湖衣一愣,随即低声笑了起来。殊不知他那句“好看么”就跟“好玩么”差不多,随口一问罢了,他倒顶真,煞有其事地回了他这么一句,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在这世间蹉跎久了,早看破皮囊表相皆是虚妄,加上修仙之人的相貌本就可以随心变换,因此在意美丑的人并不多,大多因着便于辨认或是习惯所致,并不时常更改。而他轮回重生,如今顶着的这张脸和千年前还是有些差别的,对久不曾见的故人来说要认出来确实挺难。 宁湖衣颔首,随意往脸上一抹,再抬头已换了副容貌,不丑,甚至更为俊挺,又因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凌厉感让人很容易忽略他过分精致的五官。 继嗜血啖肉之后又看了一出大变活人的把戏,顾少白再一次目瞪口呆。 “这……咳咳咳,什么……”“鬼”字还没出口,顾少白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而后讪笑一声,强自扭转了话音,狗腿道:“嗯,那什么,更好看了。” 宁湖衣面上闪过一丝惊诧,他的少白竟然不记得他了。 他新生的器灵,千年前的故人,如今重生归来,没有乍醒的迷离,却有陌生的疏离,一问一答看似随和,实则处处透着一股试探之意,似惊弓之鸟草木皆兵,总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不过也难怪。想他从前就是个胆小的,整日粘人虫似的跟在自己身后,又向来怕奇术道法这些,定是被先前一番变故给吓着了。至于记忆……毕竟太久了。久到他以为无论轮回多少次都不会忘却的旧事都忘掉了大半,何能奢求故人如初呢?加上本就是散魂重聚,又被他强行催灵,听说还有心智不全的,如今能回来已是很好,何况有些事不记得更好。 不愧是活了万年的老怪物,宁湖衣很快释然了,可他短暂的沉默落在顾少白眼里则变成了阴晴不定。揣摩着宁湖衣的心思,顾少白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句“怎么了”,不出意外没讨得任何回应,当下急得四处乱窜,就差没掏心挖肺以表忠心了。 “无事。”许久,宁湖衣总算开口,话中带着点儿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叫宁湖衣,是你的主人。” “主……咳咳咳,主人?”顾少白拔高声音,怀疑自己听错了。 “嗯。”宁湖衣点头,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方才一场斗法看似轻松,实则损耗颇大,遂将鲛珠收进锁魂笼中,迈步进了屋内,步到榻边准备盘腿打坐,顿了顿,干脆躺了下来,解开鲛珠放在榻上,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上面轻轻地转着。 他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指下的珠子。九天钟蕊的灵气在丹田中翻腾不息,本该继续消化一下才是,他却忽然舍不得闭眼了。 而顾少白那头,池内忽地暗了许久,仿佛被人兜头蒙住了视线,好一会儿才重新亮了起来,显现出的已是宁湖衣倚榻而卧半睡不睡的模样,脸也变回了一开始温和无害的样子。 他还有好多事想问,怎么就睡了呢!顾少白敲着下巴嘀嘀咕咕,冷不防听宁湖衣开口:“问。” 顾少白一惊,还以为他有读心术,原来是自己下意识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既然起了头,那他就不客气了,很想问一问自己究竟变成了个什么玩意,男人口中的“主人”又是怎么回事,可惜“主人”两个字太过羞耻,实在问不出口,只好先从周遭问起。 “我在哪里?”顾少白斟酌了一阵,问道。 “你在我的法器里。”宁湖衣知无不言。说完又怕对方不明白,好心加上一句:“是一颗珠子。” “法器?那……”顾少白脑中忽地灵光一现,正待说点什么,宁湖衣已先替他解了疑。 “你是我的器灵,所以在我的法器里。算来今日灵体初生,虽不知你究竟如何开了天眼,不过你现下应当看得到我,可是?” 俯身看着池中近在咫尺的俊脸,顾少白一阵尴尬。眼睛一时不知往那儿看,支吾了几声,含糊将宁湖衣先前的疑问一带而过,瞥了几眼池中除开宁湖衣一张大脸之外的景象,继续问道:“这是哪?” 听着顾少白等于变相承认自己能看到外面的回答,宁湖衣笑了笑,而他自然也不笨,知道顾少白指的是鲛珠外的地方,便道:“思过峰。” 以为含糊其辞就能蒙混过去?顾少白飞快接口:“哪的思过峰?” 宁湖衣没有急着回答,面上笑意愈发深了,随即又被胸中浮上的悲喜交加弄得有些无措。 他痴傻了一辈子的少白已经不傻了。非但不傻,还聪明得很,但凡话中有半点敷衍都要被他抓个正着,不似从前好骗了呢,也不枉他苦等千年,拼着境界崩塌也要将他养在身边。 宁湖衣垂下眼睑,觉着胸膛中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似乎又跳了起来。看来今后的日子,注定不会失色了。 第十一折试探 “这里是临渊派,我的地方。”宁湖衣低声解释,末了又添道:“别怕。” 本是安慰之语,却让顾少白想翻白眼。几刻钟前才看他将个活人炼成小鬼吞进肚里,嘴角的血迹至今没擦干净,这会儿叫他别怕,他能不怕吗!真不知到底是安慰还是威胁! 不过临渊派……等等,他刚才说的是临渊派?! 竟然是临渊派!顾少白激动了,这临渊派不正是《器灵》的男主秦逸十五岁时进的第一个修真门派吗!就是在此处,临渊派掌门替秦逸拔除魇魔,让他显露出单系火灵根的绝佳天赋,进而在宗门举办的鉴宝大会上被天下第一大宗上清御剑门的长老看中,由此拉开了轰轰烈烈打怪收小弟、潇潇洒洒升级泡妹子的长生之途! 多美好的人生啊!可惜他不是男主,他穿成了器灵!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顾少白欲哭无泪。不过话说回来,男主虽然厉害,要是没契约的压制,还干不过他的器灵。他记得当初开文的时候正流行后宫种马,他看得腻味,决定来点不一样的,却又因为是第一篇文,不想太过跳脱,所以才有了《器灵》类似双男主的格局。 为了塑造这个器灵,他真可谓煞费苦心。外型自不用说,铁定俊美无匹了,还集睿智高冷于一身。若说男主是多情洒脱型的,做事全凭运气和冲动,那他的器灵就是专情严谨型的,因与男主共生共荣,暗地用谋略帮男主解决了不少麻烦,颇有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意味。而且这器灵生前还是个很了不得的大能,意外被男主炼魂入器才成了器灵,论外貌、气质、武力值完全不输男主,除了没妹子悲催了一点,毕竟跟着男主有肉吃,整体来说还是很酷拽狂霸叼炸天的,看看,就连书名都叫《器灵》呢!所以更悲催的是他连男主的器灵都不是,他的主人叫——宁、湖、衣。 宁湖衣、宁湖衣……宁湖衣是谁?顾少白摸着下巴,想起临渊派在男主入门前已衰落百年,派内人才凋敝,一共才两代弟子,除去掌门和长老那一代是寒字辈的,其他都是云字辈的,究竟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姓宁的?再说修士一旦入了修仙法门,俗世种种都譬如昨日死了,一般会重新给自己取个道号,有门派的则会由门派赐下字号,哪有像他这样用俗家名自称的,难不成是个负责洒扫杂役的外门弟子? 不知他连名带姓地迭声叫自己做什么,宁湖衣冷道:“叫主人。” 顾少白:“……” 一不留神又说漏了嘴,顾少白蹲在地上画圈圈,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给撕了。好在没说什么奇怪的话,遂放下了心,可瞥到池中人面上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又忿忿不平起来。 穿成这副游魂摸样且不说了,只怪他命不好,三番五次脱离剧本的打击已让他心情沮丧,临了还要叫一个陌生人做“主人”……恕他实在叫不出口,干脆闭嘴装死,沉默是金。 偏偏有人就不如他愿。 “怎么了?小东西。里面呆得不舒服?”半天听不到顾少白的声音,宁湖衣十分不喜他静默不言的模样,宁湖衣皱了皱眉,这般问道,可手里的动作却与话中的关切之情丝毫不相干,屈指将圆溜溜的鲛珠弹过来拨过去,闹得顾少白不得不开口。 “别晃,别晃,我晕。”顾少白连声讨饶,就怕惹变态翻脸要揪他出去肉搏。又觉着他话间呼猫唤狗似的三个字昵称实在让他无法消化,于是硬着头皮和宁湖衣打商量:“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这么叫啊。” 宁湖衣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小东西还害羞啊。” 似是而非又暧昧无比的口气听得顾少白一个激灵。回神惊觉他……这是被调戏了么?!下意识往池里瞥了一眼,正巧撞见宁湖衣笑意浓厚的眉眼和唇角,冷不丁心跳有点快。 这满满宠溺感到底怎么回事?!更可怕的是他脑子还没想明白,身体竟然已经默默地做出了回应,绝对不正常! 顾少白心生警惕,觉着心底仿佛有另一股不属于他的情绪占满了他的胸腔,只要对上宁湖衣,整个人都怪怪的。心念电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脑海。他不会穿越进纯爱文里了吧?!啊呸,自己写的文自己能不知道吗!那可是正宗的种马……噢不,是正常的全年龄向的打怪升级流小说,瞎想什么呢。 压下心底越来越诡异的念头,顾少白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正事上。 这宁湖衣到底是谁?不管他承不承认,对着这个新上任的便宜主人,顾少白好奇心不小,静下心来把剧情和大纲设定前后梳理了一遍,发现文里从头到尾都没有姓宁的人。贩夫走卒类的小配角他可能不会每个都记得,但可以肯定的是有名有姓的修士绝对没有,哪怕是那些没有戏份只存在于众人口口相传的描述中的角色也没有。 任顾少白想破了脑袋也预料不到他的上帝视角居然毫无用处,一时思绪万千,不妨这一想又想得久了些,再次惹得宁湖衣不快。 又不吭声了。宁湖衣转转眼珠,正欲故技重施,鲛珠内的顾少白心头一跳,忽地袭上一股不祥的预感,莫不是外面那人又要耍花招了吧! “我不是……”顾少白出声示意,脑中迅速回想先前的话题,总算被他想起来了,赶紧道:“我不小了。” “唔。”宁湖衣不置可否,让顾少白辨不清他的喜怒。记得他先前说什么“灵体初生”的,与他寥寥几句也不似十分熟稔,估计两人今儿还是第一次见面,又或者本就没有器灵,自己一缕孤魂不巧穿进他的法器里才被他当成了器灵。总之目前寄人篱下受人钳制是肯定的了,真怕他仗着主人的身份随便给他按个阿猫阿狗的名字。 倒是顾少白多虑了。此时的宁湖衣压根无暇分心在意这种无聊小事,他端坐起身,将垂下的发丝拂到身后,抬起手掌置于鲛珠之上。腕上的锁魂笼知他心意,很快将珠子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隔绝了内里意外打开的窥视外界的通道,只留了顶端一个小小的开口。 呵气成雾只在眨眼之间,倏忽雾又凝冰,将手掌割开一道口子,鲜血滴下,正没入鲛珠上方的开口之中。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托于鲛珠下方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手诀。 待到诀成,鲛珠四周蔓上繁复血纹。宁湖衣笑了笑,在血纹闭合前轻唤:“那……少白?” 顾少白正出神,冷不防听宁湖衣唤他名姓,飞快回道:“嗯?” 话音刚落,整个幻境微微一颤,继而又像无事发生一般静得出奇。 怎么回事?敏锐地察觉出了这一丝细微的变故,顾少白惊起四望,发现周围一切如常,下意识地去寻宁湖衣,见脚边碧波粼粼如旧,池中倒映出的外界景象却已褪得干干净净,他再也看不到外面了。 铺天盖地的雪停了,仿佛时空都凝固无声。静默片刻,远处天幕有血光乍现,似霞似辉,妖冶万分。 “唔!”顾少白疑惑,正想开口询问,忽而闷哼出声,心口蓦地一沉,周身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住了。与此同时,脑中凭空响起一串似钟鼓般洪亮的咒文:“以血连魄,以身镇魂,以天道之名,契成!” 第十二折契约 十五字咒文毫无拖泥带水,一闪过后迅速消失,连带四周也恢复了常态。 还以为又要遭一番罪,结果只是虚惊一场。顾少白立在原地,口中喃喃复述着咒文的内容,明晃晃连掩饰都不加半分,若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那就是蠢了。 看来是与他结下了契约。回想起来,应当就是自己无意中的一声“嗯”默许了宁湖衣对他结契的行为,如今契成,再要反悔也于事无补了。 且不说宁湖衣为何会知道他的名字,单论契约就分许多种,原文中他详细描写过的只有男主利用无间魂契收服器灵那一节。 无间魂契是主从契中最为厉害的一种,因为在修真界的万千契约中它是唯一一个主方身死后从方也要跟着魂灭魄散的。不甘受制反噬其主独自逍遥,又或者觉着主方没前途寻思甩了他另择强主?别想了,无间魂契可结不可解,主从两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期盼着主方别那么早死就不错了。至于其他诸如听从主人号令等等的约束,契约大抵都差不离,无间魂契自然也是如此。 如果宁湖衣对他下的是无间魂契,那他这辈子岂不是都得赖着宁湖衣、连他死了都要给他陪葬了? 顾少白眉头紧锁,如临大敌地屏息等待许久,没等来任何变化,让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无间魂契虽说霸道,却不是那么容易稳固的。在结契成功后的一个时辰之内,从方会得到仅有一次的凌驾于契约之上的反噬力量,而主方此时则虚弱至极,成王败寇只在一战,谁压得住谁各凭本事。若非如此,对从方岂不是太过不公,也算得上另一种天道平衡了。 如今什么事都没发生,说明宁湖衣还算有点良心,比文里趁魔修大能被炼魂入器记忆大乱走火入魔而强下无间魂契的男主宽宥多了。反正他都成了器灵,注定要寄宿法器之中身不由己,而且初来乍到,完全没强大到能够独来独往自己择主的地步,与其被个心思歹毒的用无间魂契套牢,还不如老老实实跟着宁湖衣韬光养晦,大不了等他死了再另谋出路。 顾少白自我宽慰,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明明是他一不留神响应了契约才使得结契成功的事实,能怪得了谁。 既然生死攸关的问题不必担心了,那么宁湖衣给他下的契约究竟约束了些什么呢? “此咒名‘连心’,是契约的一种。”正疑惑着,脑海中响起宁湖衣的声音,顾少白心念一动,无需开口声音已送了出去:“连星?” 宁湖衣点头,想起顾少白看不到,遂重复道:“正是连心。” 两人驴头不对马嘴,还一问一答地搭上了,也是本事。 不过顾少白还不知道他把契约的名字听错了,一个劲琢磨着连星契到底是个什么契,搜索设定无果,干脆直接问了出来:“连星契是什么契?” 宁湖衣没有出声。听不出喜怒的长久沉默让顾少白心里毛毛的,毕竟契约已成,宁湖衣作为主人能有闲心告知他结的是什么契已够好心了,并无义务事无巨细地对他开诚布公。毕竟有些契约有解法可循,器灵和主人之间也并不是一派和谐,顾少白无异于得了便宜还卖乖,再要追问已是僭越了。 反正自己一时半会儿是离不了他了,好歹知道了契约的名字,等以后有机会出去找些典籍来查查具体如何也是可以的。这么想着,顾少白放弃了询问,正待说点什么岔过去,宁湖衣与他不谋而合。 “你只需记住我是你的主人就够了。”宁湖衣不愿多言,还防着顾少白若是一心要问该如何回绝,对方却一反常态地乖乖“哦”了一声,让他颇感意外。 其实不说他也知道,顾少白心道。养个器灵还能干嘛?总不至于拿来看吧,不外乎把他当召唤兽替死鬼挡箭牌之类的,指哪打哪。契约都结了,还能让他翻过天去?主方随手一个咒罚就能让他生不如死,以后的日子更要谨小慎微了,只希望他的便宜主人不要把契约之力用在“逼他喊主人”之类的变态事情上! 若是宁湖衣知道顾少白此刻的想法估计得吐血。他行走大陆上万年,多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时,所遇凶险更是不计其数,恶趣味还真没到非得逼一个器灵喊他主人的地步。好在两人契约刚结,羁绊还不够深,只能隐约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无法时时心灵相通,正巧免了宁湖衣一番哭笑不得。 略过神神秘秘的连星契,思绪回到一切始末的罪魁祸首——那一声被诱哄着说出的“嗯”上。 宁湖衣怎么会知道他叫少白?想着既然自己是新生的,那问问也无碍吧,于是顾少白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叫少白?” 宁湖衣笑了:“你不是少白,是谁?” 顾少白一愣。这是他写的书没错,也肯定自己没自恋到在自己的文里创造出另一个少白来,所以不管是顾少白、陈少白还是宁湖衣,都是不曾出现在《器灵》里的名字。那么宁湖衣方才提到少白时语气里洞悉一切的笃定和戏谑该如何解释?难道宁湖衣也和他这个作者一样,并不是小说里的角色,而是个知道真相的外来者?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试一试。顾少白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是叫少白,那你知道我是作者了?你也是穿越来的?” “胡言乱语。”沉默许久,宁湖衣冷道,换句话说就是他没听懂。 顾少白:“……” 他太天真了。想也是,他可是疑似遭了报应才穿越的,命运怎可能如此眷顾于他,罚他穿越还赐给他一个酷拽狂霸叼炸天保护者呢!既然猜错了,难不成这个“少白”是宁湖衣私自给他取的名字,只是单纯地和他重名而已? “我是说……少白是你给我取的名字?”好奇宝宝顾少白继续秉承想问就问的好习惯,争取要做个小明白。 “嗯。”宁湖衣点头,声音听上去十分愉快,忽又迟疑了一阵,问道:“可好听?” “挺好挺好。”顾少白呵呵讪笑。他自己的名字能不好吗?!觉着大变态在听到他的夸奖后愉快的情绪又上升了几个高度,于是大着胆子道:“我能不能姓顾?” 果不其然被宁湖衣一口否决:“姓宁。” “咳咳,我觉得姓顾比较好。”顾少白竭力争取。 “我讨厌姓顾的。”宁湖衣下意识地开口,说完连他自己也愣了。他修行许久,早修得心如止水,若无惊天大变,绝无可能让他心绪起伏,非黑即白的喜恶之情对他来说亦是相当久远之事,怎么会如此斩钉截铁地说出“讨厌姓顾的”这种话来?再要问他为什么讨厌姓顾的,他自己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顾少白不知宁湖衣的疑惑,想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梗着脖子一心坚持己见:“我就姓顾!” 宁湖衣不屑:“宁。” “顾!” “宁。” “……” 好好好,你是主人你说了算,依你依你都依你,大不了以后逢人自称少白,也没差。 顾少白懒得争辩,因为他又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我看不见外面了?” 第十三折天眼 “你妄开天眼,灵力易耗损过大,我替你封了。”宁湖衣坦言,末了添道:“暂时。” 天眼……又是小说里从没出现过的说法。顾少白抬头望天,都快怀疑他是不是想错了。至今就一个临渊派能对得上号,难不成也和少白一样只是恰巧重名,而他压根没穿越进自己写的小说里?无论如何,该弄明白的还是得弄明白了,于是追问道:“我能看到外面的那个……那个法术,叫天眼?” 宁湖衣颔首:“正是。” “那我想开就能开?” “嗯。” “你想封就能封?” “不错。” “那我能不让你封吗?” “不能。” “……” 他倒是有问必答。可惜对话间顾少白心随意动,已默默将天眼开了不下十次,次次都被宁湖衣瞬间封住,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池中倒影忽隐忽现却无能为力,一点不通人情! “你若想看,我描述于你听。待你筑基后灵力稳固便用不着封了。”没想到这小东西倔得不行,还跟他玩上了瘾,宁湖衣不得已只能出声安慰,十足哄孩子的口气,就差没再说一句“乖”了。 本该让人恼火的语气,偏偏顾少白挺吃温言温语这一套,况且一番说辞还是为了他好,便不再坚持了。 仔细想想,小说里男主的器灵一出来就是婴境,肯定不惧灵力耗损,所以才能时刻维持天眼的开放状态,躲在法器里默默关注男主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出手帮男主扫除危险和障碍,那气魄、那实力,哪是他这小身板比得上的,同灵不同命啊! 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小说里没写天眼它却还存在的道理。小说毕竟只是小说,剧情、视角等等皆以男主为主,兼之又有详写略写,肯定无法面面俱到。而如今既然已经从小说衍生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那么正文里没涉及到的前因后果就要靠这个世界自身去补全完善了。只要逻辑上能说得通,与原文的设定没有明显矛盾,那就不必太大惊小怪,急着否认这个世界了。 说回天眼这类似偷窥的技能,顾少白心头一跳。他怎么忘了文中的器灵不仅仅能见男主所见,就连意念都和男主相通呢!因为无间魂契的约束,男主和器灵交流从不需要言语,但凡有什么想法完全瞒不过另一个人,完全没有隔阂,几乎等同于共用一个灵魂,比双胞胎的心电感应还厉害。如果他和宁湖衣之间也是这样,岂不是完蛋了? “既然你是我的主人还与我缔结了契约,那……我在想什么你也能知道?”情急之下顾少白都顾不得纠结叫不叫主人的尊严问题了,只想把事情明明白白地弄清楚。 “传音入耳无甚障碍,至于心意相通,那要看契约的契合程度了,完全契合少则百年,多则不知。”宁湖衣答道。 “传音入耳?” “你若想与我说话,无需开口,只需想着我我便能听到,你方才不是也用了。” “哦……原来如此!”那不想着他他就听不到了呗。顾少白恍然,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还是普通契约好啊。不过让顾少白预料不到的是此时此刻他竟然和宁湖衣不谋而合地想到:这心意相通还是不要的好。 顾少白害怕将自己身为作者的先知能力透露给宁湖衣知晓,毕竟这个世界并不由宁湖衣主宰,上头有个男主压着,他还想着另投其主呢。至于宁湖衣也自有他的考量。因此谈及此事,两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良久,因担心器灵的状况,宁湖衣率先打破沉默,关切道:“可觉疲累?” “不累。”顾少白摇头,没想到他还挺关心自己的。看看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下意识地抱着手臂嘟哝:“倒是有些冷。” “冷?”宁湖衣皱眉。按说灵体应无五感六觉,除非受到五行术法加持才会有相应的冷热痛觉,而他这会儿好端端地呆在法器里,怎么可能会觉得冷? 听出了宁湖衣话中的担忧之意,顾少白脸一红,觉着颇有些仗着他在意自己就卖乖的意思,因此不待宁湖衣细问便急急忙忙地解释起来:“没,也不是真冷……这儿在下雪呢,就觉得应该挺冷的。” “雪……”宁湖衣启唇吐出一字,不知想起什么,双眸微眯,慢条斯理道:“器中之境,应当是你心底执念最深的地方。” “哦?”顾少白挑眉:“我心底执念最深的地方?” 宁湖衣应道:“嗯。” “可是我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顾少白想了想,不得其解,又听宁湖衣轻声追问:“怎样的地方?” 那声音仿佛有魔性,让顾少白想也没想便顺着他的话描述起来:“好像是……山顶。一直在下雪,有个湖,很大。先前就是在湖中央看到你……咳,现在天眼封了,看不到外面了。” 宁湖衣:“哦。” “哦”?这就完了? 以为他端着一副深藏不露神秘莫测的姿态肯定知道点什么,没想到就这么戛然而止了。顾少白大感意外,转念一想也是,他又不是我,怎么会知道这里为什么是我执念最深的地方呢?问了也白问。 原来身为主人的他也不知道法器内的景象。那是不是代表法器内的幻境完全是属于器灵的私人领地,即便是法器所有者也难以窥看一二? 思及此,顾少白灵光一闪,又记起一事。当初设定器灵,无论是由法器聚灵而生,还是被人强行炼魂入器,只要生成器灵,即是法器精魂所在,精魂被破,法器也将不复存在,所以法器对器灵有相应的保护措施,比如阻挡入侵的禁制和防御反击等,绝不会让外物窥探到法器的核心,却没想到连法器的主人也包括在内。而男主因为和器灵缔结了无间魂契,打破了一切陈规,对器灵予取予求,所以才让他忘了这回事。 这样一来相比其他地方,其实法器内才是最安全的。当然要除去可以把他扔进来拽出去还能对他下咒罚的主人宁湖衣。不过比起龟缩在相对安全的法器里,顾少白现在更迫切地想出去看一看,因为唯有一个“临渊派”还远远不够证明他确实穿越到了《器灵》里,他需要更多能站得住脚的证据来填补自己坐立不安的心情,而向来心随意动的他也正这么做了。 反正宁湖衣看不见他,且不论他对敌如何,对自己还算和颜悦色,胡闹一次又何妨。顾少白打定主意,偷偷摸摸蹭到池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打开天眼,同时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第十四折故地 顾少白打得好主意,想效仿上一回出去的方法再溜出去玩玩,奈何事与愿违,才刚沉到水里,先前一直不见踪影的素鲤忽然现身,晃晃悠悠地游到他身边,探头朝他臂上蹭去,却不是示好,而是狠狠咬了他一口,痛得他忍不住哀叫出声,挥臂挣扎,成功让小鱼松了口,怒而反击,却被它轻松躲开,不屑地扭了扭身子,尾巴一甩,扬起一排巨浪将他推回了岸上,无事发生似的滴水未沾。 鲛珠外的宁湖衣心有所感,神色一凛,急道:“怎么?!” “嘿嘿……”面对宁湖衣疾至而来的追问,顾少白讪笑一声,忽略了自己想要偷溜出去的不轨意图,仰着头一派天真地问道:“为什么我出不去了?” 觉着顾少白的声音听上去无碍,宁湖衣放心下来,转而哭笑不得:“出去?” “就先前那会儿我摸了下池里的鱼,掉进水里就出去了。”顾少白言简意赅,回想起方才的遭遇,愤愤不平道:“可是刚才跳下去它居然咬我,还把我推回了岸上!” 鱼……宁湖衣挑眉。能咬他还能把他推走,这池中之鱼定是他元神所结精元无疑了。被元神抗拒之事铁定是当下于他无益的事,差点闯祸非但无所警觉还气鼓鼓地质问为什么,真不知该骂他不识好歹还是初生牛犊了。 “呵呵,确实奇怪。”良久的沉默过后,宁湖衣笑了一声,语气有点瘆人。 顾少白被他笑得背后一凉,寒毛直竖。他就想出去看看而已,不会惹恼他了吧,正心虚着,好在宁湖衣没过多计较,语气温和地将此事揭过,让顾少白暗暗松了一口气。 隐下心中因顾少白胆大妄为不顾自己安危生起的不快,宁湖衣换了副颜色,曼声诱哄道:“不知器中之景,可愿邀我一观?” “嗯?”顾少白一愣。器中之景……在外面要怎么观?所以他的意思是要进来么? 揣磨着宁湖衣话中那一点点恳求的意味,心思敏捷的顾少白很快猜到强硬如宁湖衣亦在身为作者的他设定的关于器灵的规则之下——即无器灵准许,即便是主人也轻易进不来法器之中。 可他要进来做什么呢?若说纯粹进来看风景,鬼都不会信。难不成是担心于他?虽说这话颇有自作多情之嫌,但看他老对自己紧张兮兮不甚放心的模样,也挺有可能的。又想起他那句“确实奇怪”,许是自己描述的状况的确有违常理,所以才想进来看看他到底为什么不能出去?不不不,这固执狂连天眼都不让他开,怎么可能这么好心?要真这么好心他当然乐意至极了,万一是进来教训他的…… 顾少白脑中默许的念头只闪现了一瞬,不过也只需要这一瞬,立时让宁湖衣寻到了空隙,倾身一纵化为一缕青烟钻入鲛珠之内。 “啪嗒”一声,失去手掌承托的鲛珠落了下来。不过须臾,竹榻上已空无一人,只剩了颗光洁莹白的珠子滴溜溜地转悠着。 顾少白在鲛珠内不知发生何事,只略有感应,头一偏,见着远处岸边隐隐约约现出一道湖蓝身影,瞬间明白过来刚才还在和他隔空相谈的人竟就这么不请自来了! 顾少白盯着宁湖衣,惊惶之下心底下意识生出一股抗拒之意,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本是平静无波的池面“哗啦”一声跃出一条巨怪,劲风裹杂着淅沥水波,风驰电掣般直朝宁湖衣袭去。 那怪物通体雪白,只背上几点墨痕,有鳍有尾,形似鲤鱼却比鲤鱼大了不止百倍,且浑身长满倒刺,眼似铜铃,凶相毕露,呲着满口獠牙嘶吼着窜到宁湖衣面前,大嘴一张就要将他吞吃入腹。 “尔敢!”知道自己是钻了空子才得入法器之内,但没想到契约已结的器灵仍旧这么凶,宁湖衣低喝一声,抬手一掌招出一道冰墙阻住巨怪攻势,另一手咬破指尖挤出血珠弹向巨怪,想用与法器相连的精血之力强行遏制器灵精元。 与此同时,巨怪背上的墨鳞让顾少白认出它即是池中素鲤所化,可怖的模样让人直觉不是好物,兼之有前嫌,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宁湖衣那一边,腾身而起想去助他一臂之力,却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鱼怪咔擦几口咬碎冰墙,毫不留情地将宁湖衣整个吞进了肚中。 “等等……不!”顾少白振臂大喝,话才出口,异变徒生,上一刻还凶悍至极的庞然大物顷刻软倒,如坚冰融化,颓靡萎顿,吞吃生人什么都成了子虚乌有,再起不了势,只化作腥冷湖水瓢泼而下,将包裹在内的宁湖衣淋了一头一脸,真真印证了那句雷声大雨点小。 看宁湖衣继他之后第二个在素鲤手下吃瘪,顾少白窃笑,抬头凝眸,意外见宁湖衣长身而立,发丝飞扬,仍旧一副温文模样,未曾沾湿一分一毫,原来不知何时他手中已擎了一把骨伞,小巧玲珑通体剔透,又是凝冰所化,罩于头顶将怪物的浊液一滴不漏全挡在了外头。 竟还有空撑伞,顾少白无语。不过看他无恙,着实松了一口气,只当那素鲤是原先就寄宿在法器内的怪物,但凡见着除它之外的生物都要逞上一回凶,却不知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 宁湖衣自然明白个中缘由,知晓那素鲤凭顾少白心意而动,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一个无意识的念头即能驱使精元奋而为之,如此自不会责怪于他。再说好歹是他用精血温养出来的东西,真克制不住还有何脸面可言。不过此时即便他要责怪顾少白亦是无暇顾及,只因他的心念都被这千年未见的故地之景给全全摄去了。 宁湖衣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池面,神情似是魔怔,思绪早已被拉回他在西极池边与他的少白第一次相遇之时。相同的山顶,相同的雪天,同一泓清池,那尾素鲤似是下一刻便要跃池而出,却始终没有如期而至。 时空仿佛错了千年,让他分不清心中究竟是初见的悸动还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只知愤懑、懊悔、不甘,种种混杂的情绪不断在脑中颠倒腾转,压挤得他动不得分毫。而强抑许久的心魔也终于寻到了破绽,叫嚣着挖出历历往事,将千年来所有不堪忍受的滋味统统化作幻境注入识海,誓要让他重新品味一遍。 原来这就是恐惧,亦有无边无望如影随形。仿佛魂灭身死魂魄离体,消亡的最后一刻回头看了一眼腐烂的肉身,这才参悟心魔为何,却于事无补,只能任由入魔的血色缓缓漫上眼眶,下坠沉沦。 顾少白躲在一旁远远地看着,莫名觉着宁湖衣望着池水的眼神让人有点难过。 许是与他结了契约灵犀相通所致吧,顾少白没当一回事,因为下一刻他的心思就被四周一股若隐若现的好闻气息给吸引了去。 要说那气味究竟好闻到什么地步,直把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久未进食的饕餮,很不得能空口吞下一头牛。 顾少白嗅着鼻子,光是闻着口水都要流下来,忍不住循着那股气息亦步亦趋,渐渐地离宁湖衣越来越近,猛然发觉那气味就是从宁湖衣身上发出来的! 顾少白脑子一昏,行动快过心念,疾速向宁湖衣所在之地掠去,及至双掌触到那人身躯,愈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嘭”地一声用力一撞,恶狠狠地将宁湖衣整个压在了身下,埋头在他颈间、胸前及腰侧不住逡巡,贪婪地吸取着那股让他迷醉、神往、闻之不忘的气息……精血的气息。 第十五折魔怔 宁湖衣被撞得气息不稳,甩了甩脑袋,如梦初醒,神色微讶地看着伏在身上小犬似的不断拱来拱去的一团白雾。 确实还是一团白雾,却有了人的重量,沉得他呼吸都窒了一窒,不过也多亏了他猝不及防的一撞,加上是在法器的幻境之内,有禁制压着,心魔不敢肆意胡来,才阴差阳错地被顾少白轻易给撞醒了。 他是清醒了,他宝贝器灵的状况似乎有点不对。看那隐隐绰绰的脑袋越拱越下,好像拼了命在寻找什么似的,凝神往下瞥了一眼,望见还在渗血的指尖,忽地明白过来,捻住伤口念了个愈合咒,再放开已完好如初了。 惑人的气息消失了。顾少白清醒过来,懵了一瞬,回神惊觉自己正手脚大张地以极端不雅的姿势与人上下交叠在一处,顿觉尴尬非常。忽而忆及前事,虽不知发生何事,但他可以肯定自己什么都没做,加上刚穿越过来还晕头转向着,即使想做什么也无心为之,所以一定是宁湖衣搞鬼害他如此,忍不住埋怨出声:“你……” 话刚脱口,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骂他不要脸?又或者作弄他好玩?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主人的权威,这这这……还是算了吧,于是才吐了一个“你”就戛然而止后继无声了。 饶是如此,不满的怨气也已明显到旁人足够察觉,宁湖衣了然,却没说什么,挑了挑眉,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看着宁湖衣面上戏谑无比的表情,仿佛在说“一切都是因你太过热情所致”,顾少白恨恨咬牙,又忍不住奇怪。那股引得他失态的诱人气息明明方才还萦绕鼻端,这会儿怎么全然消失不见了呢?难不成是他魔怔了? 也不知什么鬼东西这么厉害,蒙得他心智全失,甚至有那么一瞬,他居然觉得眼前的宁湖衣很好吃……顾少白脸红,一定是被魔怔魇着了,不然就是这个幻境有问题,反正不是他,他才不是变态! 嗯,对。这地方本来就奇怪得很,不仅有鬼面骷髅还有大鱼怪,发了疯都不稀奇。顾少白暗暗点头,宽了宽心不予计较,心神微松,而他本是聚合的灵体也随着放松的神识渐渐松散开来,身躯蓦地一轻,倏忽让他回神,就见按在宁湖衣胸膛上的双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缓缓下陷。 “呃!”顾少白惊诧,就说他怎么摸得着东西了呢,果不其然立马被打回了原形。只是能不能稍等一会儿让他缓一缓,毕竟眼睁睁看着自己穿过别人身体的感觉真的挺恶心的。 而察觉到这一变故的不止顾少白一人,宁湖衣神色微变,翻了个身将顾少白压在身下,并拢两指点住顾少白额头正中,口中默念咒文。灵力从眉心潜入,覆遍全身,华光过后,飘散的雾气渐渐聚拢,形成了一个清晰的轮廓,比之先前甚至更为紧实。 无暇顾及宁湖衣的孟浪举动,顾少白抬起双手,愣愣地看着周身的变化。若说刚醒来那会儿只隐约有个人形,那么现在则真真切切有了人形,五指分明,耳鼻毕现,触感也回来了,无比真实地感受到覆身于上的宁湖衣正死沉死沉地压着他…… 以为会就这么逐渐恢复肉身人躯,等了许久,仍旧是雾蒙蒙的一片。看来不宜奢望过多,但也不错了,试探着碰了碰宁湖衣的脸,果真又能摸得到他了! 看他欣喜至此,宁湖衣闭了闭眼,忍不住唇角微弯,缓道:“此咒名‘凝神’……” 宁湖衣尚未说完,遭顾少白抢白:“能把我变得更有人样一点?” 没去管顾少白自嘲的语气,宁湖衣笑了笑,接着道:“可暂时聚拢你的精气神,维持人形,激发五感,使灵体触物有觉,闻之有声,尝之有味。” 顾少白想了想,疑问随之而来:“那我先前怎么能碰得到你呢?” 宁湖衣一愣。他当然知道是自己的精血惹得他狂躁非常,一心专注于他才意外凝成了实体,好在被他及时止住,不然依他心急火燎的模样,又是在他识海所造的幻境之中,非被他吸干了不可。然而这话却不好说出口了,依少白的性子估摸要生气,且用精血温养器灵并非全然有益之事,还是晚些告知于他,便略去关键之处,只道:“执念所致。” 执念……这么玄。顾少白皱眉。宁湖衣看他不甚明白,又解释道:“灵体会随着境界的提升不断向人形靠拢,初成之时只一片雾气,但若对某事某物过分念想专执,有可能会令你短瞬之内化作实体。” “哦……”顾少白似懂非懂。过分念想专执……那不就是魔怔了嘛!想通之后豁然开朗,随即又丧气起来。如果只有魔怔才能让他幻化实体,还是算了。不过除了魔怔,他的便宜主人宁湖衣也有办法不是嘛!赶紧清了清嗓子追问:“那凝神咒能不能教我?” 宁湖衣直言:“炼气以上境界才能施展。” “那我……”顾少白开口,忽而哑然。看宁湖衣眼中不加掩饰的怜悯和鄙视就猜到他现在肯定连气境都还没有了,未免自取其辱,赶紧摆手阻住他还没出口的话:“好好好,不用说了,我懂了,容后再议。” 若宁湖衣知他心中所想,定要觉冤。他明明只是略感无奈而已,何曾轻看过他。虽然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这小东西都挺没修仙天赋的,不过有他在就够了,只要他想,何须愁境界这种小事。 “慢慢来。”宁湖衣抬手拍了拍顾少白的脑袋以作安抚,无意中往下伏了些,压得顾少白“唔”地呻|吟出声,猛然惊觉贴着他肚子的地方似乎有一团热热的东西抵着他,而宁湖衣比他高许多,又两手撑于他头顶两侧这般压着他,所以照这样看那团坚实的热源应当在他下腹某处…… 顾少白:“!!!!!” 什么鬼玩意!快告诉他绝不是他想的那样!! 而事实当然不是顾少白这个种马文写手想的那样。 因为惊恐的感情太过起伏澎湃,宁湖衣很快感应到了顾少白的异样,觉着底下的身躯僵得像块木头,于是仰起身松开了些。 虽是在幻境之中无外人能见,幕天席地与人如此委实不成体统。于是挺腰直起,拂了拂衣袖想起身,却发现身下人的尴尬与惊恐分毫未改,疑惑间循着顾少白的目光望向自己下腹处,忽而一顿,面上闪过一丝赧然。 被他吞下的傀儡鬼婴混杂着九天钟蕊磅礴的灵气,在丹田中腾转不息,被他搁置许久,灵息外溢,隔着肉身也能感受到那分异常的灼热。而他只顾着与器灵玩耍,竟把这玩意全然抛到了脑后,直到这时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分你一点。”宁湖衣抿唇一笑,复又俯下身去,抵着顾少白的额头耳语一句,寻到他因惊讶而微张着的雾蒙蒙的唇,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第十六折炼气 尽管顾少白还是灵体状态,依旧让宁湖衣逮了个正着。电光火石间,棱角分明的唇倾压下来,将他还未诉诸于口的惊讶尽数堵住,明明带着一击必得之势,却未沾染半点凶狠,也不曾一触即放,而是不留缝隙地熨帖许久,庆幸的是对方沾了甜头,倒没继续放肆深入,只浮于表面,唇也并无被*所迷的火烫,仍旧带着些许淡薄凉意,因此少了几分肌肤相贴应有的辗转旖旎。 宁湖衣自觉理所当然,而此番超脱认知的变故却让顾少白迅速石化。任谁被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压了又吻都不会平静如常,一时错愕、不解、愤怒盈满胸腔,面上失了表情似的一阵扭曲,不过接踵而至的意外并未给他留下思考的余地,而是一把将他拽入了更为巨大更为激烈的变故之中。 与男人紧密相贴的唇间无津液相交,却有一股灼烈到烫人的热流源源不断涌入,从咽喉挤进,瞬间充斥四肢百骸,震得肺腑剧痛,巨大的胀塞感简直要将这副不甚牢固的躯壳给强行爆开! “呃——啊啊啊!!!”顾少白长啸一声,倏忽暴起,一脚踢开宁湖衣,双手抱头,没头苍蝇似的在雪地里四处乱窜,口中哀嚎呻|吟不断,本是雾蒙蒙的身体从灰白变成了赤红,火灼火燎般痛苦至极,最后更是不管不顾地以头戗地想摆脱这难以忍受的无形束缚,而整个幻境也随着他不受控制的狂暴开始地动山摇起来! 宁湖衣生受顾少白一脚,却没现出狼狈之相,似是早有防备,飞速避到了几里之外,负手看顾少白独自煎熬。 先前听顾少白描述法器内的幻境,一景一物分明是西极池的形貌,本只想进来看看他所述是否属实,不过既然受炙鬼恩惠白得了那么多灵力,岂能不分他的小东西一点。 寻常器灵由法器聚灵而生,灵体结成便是炼气境界,天生适合修行;由修士或灵兽魂魄炼成的器灵则更不用说了,会直接继承修士或灵兽生前的境界,无需任何引导,自有一套修炼之法。但他的器灵不同于他们任何一方,既不是自然生灵,也非炼化而成,经由他一手催生,除了生来便是灵体状态,几与普通凡人无异,要想入道修行,须得经受洗经伐脉之痛。 相比每日靠吐哺渡给灵力谆谆诱导,宁湖衣选了一种更为激烈的手段,即借由外力将醇厚灵力直接打入顾少白的灵体之内,让灵力与灵体自相碰撞冲击,强行打通经脉。 一来他刚吞吃下鬼婴,磅礴的灵力还未完全与他的灵息融合,不会轻易与依托他而生的器灵灵体化而为一,反会因与器灵相斥助他通经达脉,眼下契机太好,浪费可惜,且灵力经他丹田滚了一遭,残留的晦气已拔除干净,可放心消受。二来虽然难受些,早晚要经历,不如趁他正巧进了识海幻境还能让他有所倚仗,顺势替他开了修行灵窍。有他亲自在旁看护,如此施为,即便出了问题也可当即挽回。 宁湖衣打定主意,冷眼旁观了一阵,待顾少白闹得精疲力竭稍稍萎顿,这才缓缓上前,抬手一掌罩住顾少白天灵盖,口道:“海之无澜,鱼之有水,临崖窥道,夫物芸芸……迹弥远俗,心弥近道,明心静气,钟灵吾往……” 如果顾少白清醒,定要骂一句坑爹。这不就是他当初东拼西凑胡编乱造写出来的临渊心法第一层的口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写了些什么鬼玩意,如今被宁湖衣用来教授于他,算不算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遗憾的是他此刻神志不清失了理智,根本无暇细想,又被宁湖衣捉住命门强行定住,不禁怒火中烧,双目赤红地瞪着面前那抹靛青的身影,恨不得将宁湖衣撕成碎片。奇怪的是从宁湖衣口中念出的心诀甫一入耳,仿佛触动了暗藏灵魂深处的魄心一般,立时抚平了顾少白恨不得毁天灭地的狂躁情绪,不由自主地跟随宁湖衣低沉的嗓音一遍遍重复着并不太长的口诀。 顾少白以为临渊心法胡编乱造,可既然存在,即是契合了这个世界的设定。且临渊心法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一生万物,经由此心法入门打下基础的修士过后无论选择何种五行属性修炼都不会有太大的冲突,颇有些俗存厚德、包罗万象之意。毕竟临渊派也曾是上清大陆顶尖的门派,由开山老祖代代流传下的基础心法不说绝顶高明,断不会差到哪儿去。但由于开山老祖本身单系水灵根的天赋所限,创出的心法难以做到绝对的不偏不倚,所以临渊心法毋庸置疑要更偏向水属性一点。 原书中作为临渊派修行基础的临渊心法一直被男主忽略,究其原因,无外乎男主是单系火灵根,用这心法打基础尚可,指望一鸣惊人则不能了,也自然不如后来进入上清御剑门后由天璇峰长老亲自传授的高阶火属性修炼心法。 而依顾少白元神所化的识海幻境来看,明显是水灵根更胜一筹,加之宁湖衣亦是,由他在旁护法指引,辅以更倾向水属性的临渊心法,又有顾少白自身先天对水属性的悟性,很快让他经脉通达,立时顿悟,自此入了修仙法门。 杂乱不堪的心境早已平复,进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玄妙之境。顾少白垂眸闭目,伏跪着矮下|身来,无师自通地盘起双腿,两掌朝上至于膝上开始打坐。 宁湖衣提起十二万分精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少白,将他每一瞬的变化都一分不漏地看在了眼中。本防备着若出了岔子,得及时帮他引正灵息,不想才一会儿的功夫,灵体内横冲直撞的气息已消停下来,安稳地遍布四肢,而顾少白口中默念口诀喃喃不已,更是坐地悟道开始消化起丹田中充盈的灵力了,不禁让他颇感意外。 此子悟性极佳,并非他先前所想的“没什么修仙天赋”。是好事,但不甚放心,于是操控神识仔仔细细地将顾少白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未发现任何走火入魔的疯癫迹象,且阻塞的灵窍灵脉业已畅通无阻,全全具备修仙之资,遂放下心来,在他身边寻了个地方盘腿而坐,与他一同打坐静修起来。 这一静修就是五日。 五日过后,端坐于顾少白身旁的宁湖衣睁开了眼睛。由于将鬼婴的大半灵力都分给了顾少白,剩下的只够他将境界提升一层,如今已是筑基三层了。 他轮回几世修行,心境无任何阻碍,修得上乘境界只是时间问题,先前不过被器灵所绊,因此修为才如此低下。而顾少白以灵体姿态初入道门,自不能和他相比,估摸离清醒出关还要许久,于是分出一缕神识附在顾少白身上,继续闭上眼睛一边看顾一边修炼。 让宁湖衣再感意外的是,本以为至少几月之久,没想到才过了两日顾少白就醒了过来。 从进阶的玄妙境中回神,顾少白眉头微动,没急着睁开眼睛。盘腿打坐的姿势维持了几日,想来应当筋肉酸痛,他却没有任何感觉,反而觉着心境无比通彻,灵躯盈腾欲仙。四肢经络中似有水流过一般舒畅,周身万物也仿佛有了声音,让他明白了何为虚何为实,何为灵物何为死物,也就明白了自己如今所处之地除了身边坐着的那人,全然是由灵息构筑而成的幻境——即是他的识海。 不消多问已自有所感,他这是从*凡胎般毫无修为的境界一跃进入了炼气二层。 第十七折修行 炼气的境界还不够将灵体凝结成型,因此顾少白此刻还是白雾的形态。 本还想细细体味一下初登仙途的玄妙感,待前事回笼,顾少白犹如惊弓之鸟,惶然睁开双眼,蹦起来一连退开数十步远,眼神饱含异样与复杂,警惕地盯着入定不动的宁湖衣。 早在神识触探到顾少白醒来的一刹那宁湖衣就有所察觉,当即收敛灵息结束了修炼,凝神专注于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当顾少白避他如洪水猛兽且用看怪物似的眼神向他看来时,他端坐之姿丝毫未改,亦未失态讶异,只微微偏头用饶有兴味的眼神回敬顾少白。 两人大眼瞪小眼,良久过后,顾少白发现和修仙之人比定力实在是失策之举,遂败下阵来,表面上还是强装硬气地警告:“你……别过来!” 许是进阶来得太过猝然吓到他了。宁湖衣移开目光,了然地点了点头。本以为他晋升炼气二层,许多懵懂之事应该就此明了,包括此处幻境是他元神所化,全全为他操控,亦可呼唤元神之精将他驱逐出境,可静等许久,没等来任何动静,依旧好端端地坐着,让他有些意外。 顾少白内心翻江倒海,绝不平静。他他他……他是吻了自己吧?!一想到“吻”这个让人羞耻到说不出口的字,脸立刻像点着了似的发起烫来,兼之又有被冒犯的不快,终是恼羞成怒。 非亲非故才第一天见面,还都是男人,他干嘛莫名其妙地吻自己?回想从他醒来到匪夷所思的一吻之前,这人与他一问一答应对自如,知无不言的睿智中带着些天生的高傲,却让人讨厌不起来,反而觉得十分适意,且无半点逾矩,分明是个沉稳自持的厉害角色,简直令人难以信服那样孟浪的唐突之举居然由他亲自做下。 这样不敢置信的体味好像有点似曾相识……顾少白一愣,他怎么忘了先前看宁湖衣端着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将个与他斗法的修士炼成小鬼吞吃,不正是同这时一般吞了苍蝇的感觉么!难道这人不仅是个爱吃人的变态,还是个性喜男色的淫|魔?!却不想他一团白雾,人形都还没有,到底哪儿来的“男色”能给人渔猎。 差点又被他和善的表象给骗了!顾少白咬牙,不断警示自己宁湖衣是个变态,可对上他望来的坦荡无匹的目光,又犹豫了。 冷静下来细想,他从丹田中空空如也到莫名其妙进阶炼气二层,中间未曾出过任何其他变故,与他那一吻焉会无关? 便是这一丝的迟疑,让幻境内的元神之精以为顾少白对宁湖衣并非全然抗拒,因此继续安静地蛰伏暗处,没有将宁湖衣扫地出门。 虽然仍旧无法释然,但孑然坐着的那人眼神太过纯粹,让人寻不到丝毫狎昵的意思,顾少白不愿冤枉好人,小心翼翼地往宁湖衣那处挪了两步,磕磕巴巴道:“你、你先前作甚么那样!” “嗯?”宁湖衣眉头微皱,见顾少白眼中不仅有惊恐,还带上了点嫌恶,回想自己并未如何于他,更是全然无有加害之心,一时不明所以。 顾少白气结,实在不想重复一遍让他无比丢脸的原委,拳放开又收紧,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不过照他此前的状况来看,就算暴起打人都谈不上什么的威慑力,而按宁湖衣“凡是自家小东西生气都是撒娇”的神逻辑,加上早已认定少白是个面皮薄的,脑中灵光一闪,福至心灵地猜到了顾少白闹别扭的原因,顿了顿,又想到他的少白已非过去的稚儿之身,而是个心智明晰的成年人了,不该再对他轻怠看待,于是郑重道:“我将先前腹中吞下的灵力渡于你,不得已而为之,莫气。” 原来是渡气?至于他先前吞下的灵力……不就是被他炼成小鬼的干尸吗?顾少白低头,强压下喉间泛上的恶心感,宽慰自己人都死了,留下的灵力不用也是浪费,况且在这个打打杀杀力量为尊的修真|世界里,对敌人宽容就是对自己残忍,再说也不是他动的手,他只是在宁湖衣废物利用的时候分得小小的一杯羹而已,无量天尊,也算让那人死得其所了。 勉强将吞了个死人的别扭感略去,转回前事,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淫|魔的关键问题还没解决呢!怒气再一次回拢,顾少白咬了咬牙,出言呛道:“我不喜欢那样!” “灵力已被我吞进腹中,只有如此才可尽快为你所用。”宁湖衣瞥了顾少白一眼,温言解释。虽然待他出去之后慢慢吐哺亦可,但不若这般立竿见影,且须他先行将灵力消化了才行。而要在短时间内将可观的灵力打进旁人体内,只有以口渡息,除此之外…… 蓦地想起什么,宁湖衣唇角微动,道:“至于另一种方法……你应该不会想知道的。” 还有什么比嘴对嘴更糟糕?顾少白想也没想反问:“什么?” 宁湖衣从善如流:“交合。” 顾少白:“……!!” 他需要一根针一根线,把他欠抽的嘴缝起来。 本已将宁湖衣的说辞接受得差不多的顾少白再一次被郁闷得一声不吭。反观宁湖衣,并没有说了什么惊世骇俗言语的自觉,只当误会解除,欣然一笑,抬手对顾少白招了招:“来。” 顾少白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宁湖衣抿唇,哭笑不得:“怕什么!” 顾少白不动。宁湖衣等了许久,仍旧没见他放下防备,双眸微眯,略有些不耐。莫不是自己还会害他不成?口中却还是好言好语道:“你初踏修行之道,定有许多疑问,我虽非你师父,当尽传道授业之责。你若不放心,自可将我驱逐,我也无法阻你。” 言下之意既然这么久了都没赶我走,岂不是早就从心底接纳了,还倔个什么劲,赶紧给我滚过来,本座有话要说,别磨叽了。 听了宁湖衣的话,顾少白恍然大悟。对啊,这里不是他的地盘么?想怎样就怎样,还怕他做什么?畏畏缩缩太小家子气。而且看他气度,一副隐士高人的模样,不管是真是假,在修真道上总是前辈,既然正儿八经地说要教授自己,还跟他客气什么呢?遂大了胆子跑到宁湖衣身边,学了他的样子盘腿坐下。 看顾少白平静下来,宁湖衣开口道:“我等修仙之人毕生追求大道合一,此间心境需你自行体悟,我无法帮你多少。至于修行途中的外物辅助,诸如功法、法器和灵植、灵石的运用等等,可略微指点一二。” 宁湖衣说得真挚,顾少白听得眼睛一亮。这便宜主人算不算对他倾囊相授了?想他孤身穿越来此,目前能倚仗的靠山也就宁湖衣一个,形势威逼之下还是先把脾气放一边,顺着宁湖衣的意思学些保命之法再想其他吧。 “那么先从灵根开始吧。”宁湖衣不知顾少白心中打算,兀自抬手置于顾少白头顶,感受了一阵,沉吟道:“水木双灵根,唔……” “不好么?”作为原书的作者,顾少白当然知道单灵根最佳,双灵根次之。双灵根虽及不上单灵根灵脉专一底蕴磅礴,也算相当不错的资质了,且水灵根和木灵根相生相成,要比互为相克的双灵根好上许多,怎么看宁湖衣模样,好像不太满意的样子,难道还有别的说法? 宁湖衣颔首:“尚可。” “是不是单灵根比较好?”顾少白问。 “单灵根?”宁湖衣讶然,眼中闪过一丝怪异,被顾少白敏锐地捕捉到,睁着无辜的眼睛无比好奇地看着宁湖衣,虽然对方根本看不见他有眼睛就是了。 宁湖衣咳了一声。若是寻常弟子问出这么愚蠢的话,早被他扔进藏书阁关个几十年再说了,也就对顾少白才有用不完的耐心,于是道:“所谓灵根,即是身具修仙资质的人对灵韵的感知程度。对某系灵韵感知越强,则言此人身具此种灵根。世人常将灵根等同于天赋,实为谬论。吾等追寻天人合一,天地广阔,又岂止金、木、水、火、土五种灵韵?无法感知五行,便认定此子废物?吾曾见鬼修以阴气为食,掌控明暗;万年前真魔横空出世,以虚空为戈矛动荡三界,又该如何解释?天人合一之道,当忘我、忘情,广纳天地万物,又何来感知单一灵韵倒比识感广博者出众?单灵根,不过是那些庸才沾沾自喜的贴金之言罢了。” 宁湖衣声音低沉,循循善诱,话中嗤之以鼻的意思虽非如何明显,亦是带着些不屑的。见顾少白听得认真并没什么反驳之言,继续道:“单灵根者对自身所长的灵韵感知强大,修为进展迅速,而五行俱全之人常被杂乱的灵韵纷扰,因此难以潜心修行,被视为下等,实为心境问题。若心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有感五蕴,厚积薄发,久之造诣绝非单灵根可比拟。方才教授于你的临渊心法便是基于此种道义所创,可惜千百年来极少有人能将其发挥到极致,端是明珠蒙尘了。” 顾少白垂头若有所思。宁湖衣描述的设定他在其他文中见过,就是反其道而行的“杂灵根优于单灵根”论嘛,多是用来给男主后期翻身打脸用的,能说得通,但应该并不符合《器灵》的逻辑才是。 他写的文他最清楚,《器灵》从头到尾都走简单粗暴流,设定中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新意,单灵根仍旧王者独尊。所以这宁湖衣到底什么来头,竟将男主强大的单灵根天资说得这么不堪,又将杂灵根分析得头头是道,到底是这个世界进化了,还是他神神叨叨的胡言乱语? 顾少白抬眸瞥了宁湖衣一眼,见他镇定自若,神色一派理所当然,顿时不知该作何回应了。 管他呢,反正他是双灵根,就算宁湖衣推崇全面发展,至多两系一手抓呗,难不成还能强行让他去感知一点也感知不到的其他属性的灵韵? 顾少白想了半天,再次决定顺从宁湖衣,还没开口,忽听耳畔“啪”地一声轻响,似树枝折裂,又有火苗窜动与水流潺潺之声,转头看去,见宁湖衣掌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球。细看之下才知哪是什么小球,分明是他作法将灵力具化成了实体,且灵力不止一种,枝缠叶茂,雷电相交,水火相容,一股又一股分属水、火、木、金四种属性的灵力交相错落却又互不相碰,和谐又怪异地在他手中形成了一个不断翻滚的球状之物! 第十八折云睢 原来是宁湖衣看顾少白久不作声,怕他一时难以理解,遂亲自演示给他看。 不过一个再小不过的法术,丝毫不见威力,却让顾少白惊得说不出话来! 回想他刚醒来发现自己晋升炼气二层,一朝入了修仙法门,天地都大有不同,还能隐约感知到其他修士的修为,却因识人不多阅历不够,因此不甚敏锐,又一直对宁湖衣有所疑问,便趁他说话时偷偷将神识黏在他身上,探查出他修为仅筑基三层,比之大能差得远了去。可此时看他手中之物,明晃晃地昭示他起码身具四系灵根,只比没有修仙资质的五灵根好上那么一点,却能将各种灵力控于掌中既不相混也不相斥,简直精准到了可怕的地步,哪是一个筑基期的低阶修士能做得来的,他是怪物吗?! 顾少白微微张口,双唇蠢蠢欲动,差点就忍不住出声问问宁湖衣是不是曾改过名,是不是从前叫秦逸了。除了男主,谁还配拥有这样的金手指?就算是男主,他也没给过如此全能的天赋! 好在他忍住了。他还没忘了他灵体初成不足十日,应该什么都不懂才是,于是硬生生将惊诧转换成了好奇,酝酿了一下语气,略带疑惑道:“这是什么?灵力?” 就在顾少白的手指将要碰到灵球时,宁湖衣合掌将其收去,拂了佛衣摆,将双手至于膝上,语重心长道:“便是灵力。方才与你说的心境无秽即可五行通达、灵根并非决定资质的唯一依据你可懂了?这术法稍难了些,不过如有悟性,待你境界提升,自能领会。” 顾少白“哦”了一声,表面点了点头,内心还沉浸在惊异的情绪之中。 小门小派中有些不世出的奇才不奇怪,奇怪的是宁湖衣竟然在男主所在的门派韬光养晦,文中一点没有他的戏份,除了过于深藏不漏,没有其他解释了。可他记得在男主秦逸揭发临渊派为魔修盘踞之地并育有血魔果、进而联合上清御剑门一同铲除此颗修真界毒瘤时,临渊派除了掌门和几个老得不能再老的长老拼死抵抗,弟子们死的死散的散,并没有特别厉害的站出来帮扶,即使有,也当即反杀同门以撇清与魔修的关系,连为那些毫不知情的清白修士说句话都不敢,就怕惹得一身腥。按宁湖衣的悟性,灵根不纯明显阻碍不了他,到门派被灭时不知该是什么境界了?定不止如今的道行吧!也不至于走捷径练魔功,应当不会和魔修有所牵扯。那么他究竟是死于那场罹难,还是早就明哲保身逃之夭夭了?如果是后者……会不会太冷漠了点? 顾少白摇了摇头。疑点太多,知道凭自己空想也想不出什么来,遂搁置一边,转而关心起自己的修行来:“那修炼什么的……就是感知天地灵气来提升境界吗?用临渊心法?” 宁湖衣眉头微动,抬眸深深看了顾少白一眼,略带迟疑道:“不。目前只有我传给你的灵力才可为你所用。就是说……你无法自行吸收天地灵气修炼。” “什么?”顾少白拔高声音,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 不知是不想多谈还是有意回避,宁湖衣竟一反正经常态,与顾少白开起了玩笑:“你是我的,我养你也是应该的。” 顾少白闻言气结。他是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乱扯什么你的我的,谁在乎你养不养!再说了,你个筑基三层的低阶修士能有多少灵力分给我?自己修炼都来不及吧,哪还有空顾及我?估摸也就心情愉快的时候好心施舍一点,所以只要没离了他,一辈子都得仰他鼻息过活,还有没有出头之日了?!话说回来,他根本不记得他有写过器灵非要靠主人的灵力才能修炼的设定,至少男主的器灵不是。大纲究竟歪成了什么样子,早知道就把所有有关器灵的内容包括一日三餐甚至吃喝拉撒都设定好了! 顾少白表情扭曲,眼神复杂地望着宁湖衣,竭力想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出他是骗人逗他玩的,可惜宁湖衣岿然不动,惜字如金,并不打算出言解释。 顾少白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宁湖衣眉头微动,抬手示意他安静。 宁湖衣神色凝重,煞有其事,惹得顾少白也忍不住屏息。 周遭一时静寂无声。久不闻宁湖衣动静,环顾四周又没发现异常,顾少白顿了顿,忍不住用传音入耳问道:“怎么了?” 宁湖衣没有开口,眯眼静静聆听了一阵,同样以传音回应:“有人闯过了思过峰的禁制,正往此处来。” *** 约莫半个时辰前,云睢手持玉简从上善殿阖门告辞,下意识抹了一把额头,摸了一手的冷汗。 瞥了一眼不远处高耸入云的玄玉日晷,恍觉他竟坐壁旁观三个金丹高阶、一个分神初阶的修士同殿争论了一整日之久。 其实也不算争论,只能算寒朔一边倒地训斥。上淙、上淽、上渪三殿长老眼观鼻、鼻观心,讷讷不敢言,而寒朔怒意磅礴,威压尽释,毫不顾忌他这个连金丹门槛都还未跨进的后辈,几次压得他腿软几欲伏倒,勉力强撑,待寒朔遣走三殿长老后还单独留他盘问了许久,似早已将他那点私心盘算一眼看穿,颇让他觉着今日能活着走出上善殿实属不易。 都说寒朔长老不理俗事,淡漠高深,一直没什么亲近的人,已和真仙差不多了,谁能猜到竟是个暴脾气的,不由得对至今还在思过峰思过的宁湖衣同情起来。说来也是,不是暴脾气,千年前如何能在上清殿反水、拾掇众宗门围攻门派之时一掌灭了连夜上山偷袭的青阳宗,让其他想着分一杯羹的门派再不敢轻举妄动呢。虽然过往听人谈起这段佚事他多是不信的,直到今日才真正信了。 只是他不明白,如今掌门闭关,宁湖衣作为大师兄代行掌门之责资历过浅是事实,寒朔修为堪称大能,从旁帮扶自是无可厚非,但也不该无掌门口谕就私自入驻上善殿,且并非遇到何等攸关立派存亡之事就兴师动众请出三位长老,更是当着晚辈在场训责有加,言辞激烈丝毫不留情面,如此急于立威,就不怕寒了三位长老的心? 纵然三位长老修为不高,向来各司其职,将各殿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者,几人虽非同辈,好歹是同门,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而说起前因,他更是不明白了。 十多日前他从上善殿当值后回到弟子房,本打算休息一阵,忽而一阵风过,蓦地晕眩起来,再醒来已是云蕊带着几个师兄弟救出他之后的事了,帮他解围的正是寒朔长老。 当日寒朔正巧路过上浔殿,被云蕊几人强破邪法反弹出的金光吸引,赶来替他解开了封印。过后询问了几句,没多说什么,神色如常地离开了。没想到长老不过隐而不发,第二天便派了亲信弟子暗暗摸查,不想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查到,遂勃然大怒,便有了今日传唤三殿长老前来训斥的这一出。 在云睢眼里,不过一桩小事。临渊派虽没落了,仍旧不乏仗着家世入门的弟子,或是宗门供奉者,或是小国的修真世家,旁的不会,最会仗势欺人。云睢自幼入门,上浔长老又陨落得早,从未有过正儿八经的师父帮护,吃过他们不少亏,直到修为渐长才好了许多。别说被人封了五感六觉绑在榻下五日,再长些也是有的,不过能让已是筑基大圆满的他不留神着道,背后恐怕不止筑基期的弟子。说来前一阵上淙殿的大师兄云易受师尊之命前来招揽,他确实拒绝了的,虽然他就算结丹也没有做长老的心,防不住旁人不服。 作为修仙之人不潜心修行,整日只知勾心斗角,竟还有长老牵扯在内,这样说来寒朔长老动怒也不无道理? 那日若不是云蕊,估计还没人发觉他遭了横祸。不过过后研究那封印,虽有无法让筑基修士轻易解开的机巧在内,其实并不如何复杂,再过几日也就自行解了,哪有寒朔长老说的内鬼、叛徒、魔修作乱那般严重,如此夸大其词,难道是隔山敲虎? 不,不对。长老毕竟是长老,怎能以私心度之,嫌疑最大的还是同期弟子。而且他冥冥中觉得这事似乎和宁湖衣有关。派内有弟子结丹算得上大事了,竟然不是风头正劲的宁湖衣,最丢脸的可不就是他了?要知道前一阵他凭着器灵可是大大风光了一把,就连云蕊在得知宁湖衣得了一器灵后,口中提到“大师兄”三个字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如此,又怎甘愿被他这个师弟打压下去? 想到云蕊……云睢眼神暗了暗。如今他尚未结丹,想什么都为时过早,还是先按寒朔长老的嘱托,拿着玉简去把关在思过峰的宁湖衣给放出来吧。 云睢将刻有能进出思过峰法诀的玉简塞进袖中,召出飞行法器往思过峰飞去。 思过峰位于派内一处高地之上,终年春色盎然,怡情养性,却因结界所致,无法感知外界任何动静,峰内居舍布置也甚是简陋,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便是清修。他们这些修士虽说修仙,却还没到超脱方外、无情忘形的地步,总有些俗世追求或无伤大雅的小癖好,所以除了修炼狂,大概没人喜欢这个地方。 来到思过峰外,云睢祭出玉简将结界打开一个小口跻身而入。一路进得峰内,周遭静得出奇,仿佛没有除他之外的活人存在似的,放开神识探查,真没有半点人息! 宁湖衣不在?!云睢大惊。不过半刻前还怀疑是否是他搞鬼,这会儿竟碰着他胆大包天地出逃了!那岂不是证据确凿? 云睢心中一喜,正想飞身回去禀告寒朔,倏忽一阵风过,眼前闪过一片青色衣角,刚才还让他怀疑不已人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将他袭了个措手不及。 第十九折师兄 云睢面上一僵,甚至连欣喜的神色都还没来得及收去,对上宁湖衣直直望来的了然目光,登时被看穿了一般脸色铁青,咳了一声想遮掩尴尬,偏偏宁湖衣还装痴作傻,紧追不舍地问道:“云睢师弟,何事大喜?” “哪里……”云睢见瞒不过,干脆顺着宁湖衣的话意咧嘴一笑,将面上的喜悦之情又加深了一分:“寒朔长老托我来迎大师兄出关,我这不是替大师兄高兴么!” “哦?两月之期尚未到,师尊已准许我出关了?他可还生气?”宁湖衣语气平平,面上毫无意外之色,最后一句疑问听来也相当敷衍,不得不让云睢怀疑他们师徒是否真闹了什么要紧矛盾,却还是将寒朔的嘱托一字不漏地据实相告:“寒朔长老说最近派内不太平,掌门闭关,大师兄又在思过,偌大一个门派事无巨细均靠他一人定夺,实是为难。而且身边缺了师兄侍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还说两月之罚许是严苛了,想来这么多日大师兄也已想通,那意思……看来早就不生气了,便将引渡玉简交托于我,吩咐我来请大师兄出关,让大师兄安顿好后尽快去上善殿拜见。” “呵呵,辛苦师弟了。”宁湖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从云睢手中接过玉简收起,状似亲昵地上前一步抬手扣住云睢腕上脉门,面上貌若春风地道:“师尊未召我即刻前去,想来没什么急事,多呆一会儿也无妨。正巧我日前清修得了些体悟,却朦朦胧胧的不甚明了,迟迟突破不了筑基初阶,师弟已是筑基大圆满,道行比我高明得多,如若得空,可愿随我进去一同煮茶论道?” 说话间已放出神识,迅速将云睢上下扫过一遍,不由得一诧。寒朔遣云睢前来便是让他查查云睢身上是否还有不对劲的地方,却不知他经炙鬼一事后,非但没受影响,还因为炙鬼离体,将他体内多年修行淤积的秽物一同带出,心魔也拔除了大半,如今通体纯澈,结丹不过瞬息之事,实是因祸得福。 宁湖衣双眸微眯。云睢结丹在即,是时候提醒寒朔着力提拔了,不然白失了这一助力,可惜了。不过话说回来,炙鬼既已不在他体内,又会在何处呢? 云睢敏锐如斯,焉能察觉不出宁湖衣正避也不避地在探查他,震惊之下立刻做出了反应,握拳一扭想要避开,不想宁湖衣手劲奇大,自视用上了十分的力气仍旧挣脱不出,难道要逼他祭出灵力? 正这么想着,宁湖衣松开了手,退开一步,无事人似的盯着云睢,面上笑容尤深,甚至让人觉着有点诡异:“不知师弟意下如何?” 云睢没有说话。宁湖衣方才的举动犯了大忌讳,放在任何一个修士身上都不会愉快,想他平日精明如斯,焉会不知?摸人脉门,大可瞬间致人于死地,小可察人修为。宁湖衣没有对他不利,看来不是想他死,而他筑基大圆满的境界在派内早已不是秘密,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反正经他此举自己已有所防备,筑基大圆满还会怕他筑基低阶不成?不如跟他进去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顺便查查关于那桩事的蛛丝马迹。云睢打定主意,镇定自若地道了一声“好”,施施然跟这宁湖衣进了草庐内。 庐内正对着门便是一张竹榻,角落里摆着一张方桌,两张竹椅,简陋非常,亦十分逼仄,此时塞进两个身量不矮的男人,已是转不开了。 虽说修仙之人不食五谷,这般空空荡荡说要招待人也太勉强了。云睢负手立定,不愿与宁湖衣正面冲撞,觉着该和缓一下气氛,遂玩笑道:“不知茶在何处?” “哈哈哈。”宁湖衣大笑,这孩子有点意思。随手往角落里一拂,桌上立时现出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来。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那茶不过幻象,毫无灵气,喝了等于没喝,也太敷衍了些吧!云睢扶额,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强行要进来与他叙旧,愈发说明宁湖衣引他进来别有用心,却不表露,只静待后文。 宁湖衣毫不遮掩地盯着云睢,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个表情,见他镇定如斯,却一进来就占据了生门的有利位置,警觉不减,心中暗暗赞赏,除开牵扯到云蕊遂被色迷了眼而不自知之外,这不是挺好,加之云蕊亦可利用,愈发坚定了招揽云睢之心。 “云睢师弟。”宁湖衣慢条斯理,请云睢入座,被云睢拒绝:“无妨,大师兄莫客气,站着亦无事。不知大师兄对修炼有何困惑之处?不妨直说,师弟定知无不言。说来大师兄虽不急,我看寒朔长老爱徒心切,不如早些离了这儿,去上善殿拜见吧。” 云睢一番说辞极其委婉,实则暗中抬出寒朔想压宁湖衣一头。宁湖衣笑了笑,没当一回事,只回答他前面的疑问:“云睢师弟,我近日清修时常想,情之一字,比之大道,孰大孰小?道友们都说修行之路漫漫,总想着寻一志同道合之人双修,不知那究竟是何滋味?真比孤身一人修行来得好么?我又听说与人有情,便时常想着她、念着她,事事以她为先,若真如此,那还如何修行呢?与被外物所迷又有何区别?不过我也只是说说。我资质愚钝,只知一人闷头修行,并不知情爱是何感觉,师弟可否为我解惑?” 云睢一愣,心中闪现一人,譬若当头一棒。他冷眼看着宁湖衣,觉得他与寒朔相像极了,都生着一双仿若将所有人都看透的眼睛,更是不顾他人脸面,戳人阴私毫不脸红!听他方才所言句句哪里是修行中的困惑,分明和寒朔一样,在对他的警告!他知自己迷恋云蕊过于反常,却也不必宁湖衣来提醒! “不劳大师兄挂心了!”云睢忍了忍,终是忍不住出言顶撞,赤|裸裸地恼羞成怒了。 “诶,哪里。”就知道云睢是聪明人,一点就通。宁湖衣摆手,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云睢不愿多谈的恼怒,反而是感谢他似的,跟着火上浇油道:“同门友爱,何足挂齿。” 云睢语塞,几乎要被宁湖衣的恬不知耻给惊倒,直觉落了下风,忽地记起身上似乎还带着一样关键之物,正巧来试一试宁湖衣,遂按下怒意,欣然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箓,递给宁湖衣,谦虚道:“尝闻大师兄精于炼器与符箓一道,师弟偶从旁人处得了这张符箓,不知大师兄觉着如何?” 宁湖衣垂眸瞥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那符箓画得古怪,应当并不完整,估摸是云睢自己琢磨出了当日炙鬼害他所用的术法依样画葫芦所画,却也有六七分像了,让他一眼认出这是魔功符箓。 这符箓由炙鬼所创,初看平平无奇,其实符纹才是陷阱,看得久了便似入了障,五迷三道任人宰割,从没接触过魔功的低阶修士尤其抵抗不了。而它的奇特之处就在于虽是脱胎于魔功,却无丝毫邪气,蹊跷只在文里行间,而且可以幻化运用到任何器物上,比如藤蔓、石阵等等,只要能摆出相同的纹路即可,让人逃无所逃。云睢筑基大圆满的境界在派内二代弟子中独领风骚,放眼整个大陆却不算什么,栽在这符箓上也不冤。 久不闻宁湖衣回应,又看他变脸,云睢几乎可以肯定宁湖衣心中有鬼,便暗暗将宁湖衣的异样之处一一记下,准备过后禀告长老,恍惚间一个不差被宁湖衣抬手一挥将符箓卷走,“嘭”地一声祭出一道烈火诀,转眼将符箓燃成灰烬。 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偏偏始作俑者还没有抢了别人东西更是不经同意就强行损毁的自觉,反而觉得烧了符箓还污了自己的手,略带嫌弃地弹了弹衣袖,更是不满云睢分心追查此事白白误了修行,遂叹气道:“你非心性不稳之人,何必劳神挂足此种小事?” 眼睁睁看着符箓被宁湖衣烧得渣都不剩,云睢心中惊诧,暗道宁湖衣不是单修水灵根么?怎么连中阶火行法术都会?两行相冲这也行?噢不,他竟然当着他的面烧了那东西!这是做贼心虚赶紧要毁灭证据了么?! “不知大师兄口中的‘此种小事’指的是什么?可是十二日前假作云蕊之手编就、摆放于我桌上的花环?又不知寒朔长老若知道了派内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苟且是亲传弟子亲手所为,该作何感想!”云睢退后一步架出攻击之势,神色戒备地对宁湖衣发难,却似一拳打到棉花上。 按理宁湖衣被他揭穿阴谋,该是气急败坏,人却未如他所料,反而神色如常,略带无奈道:“那可不是好物。”颇有些“帮你烧了是为了你好,不用谢我”的意思。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戏言捉弄,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云睢不愿多言,凛然祭出霜天短戟,要以一己之力将宁湖衣押回上善殿交给长老处置。 没想到宁湖衣看他如此,仍旧毫无动作,反而璀然一笑,脚下一动,避也不避地大步靠近云睢。两人本来就离得不远,此刻云睢不动,宁湖衣上得前来,胸膛已经顶到戟尖却依旧没有停下,便听“噗”地一声,短戟几是没遇到任何阻碍,瞬间将宁湖衣戳了个对穿。 这……怎么回事?云睢愕然,觉着这声音耳熟,有点像纸张被戳破的声音,疑惑间被他戳穿的宁湖衣真似一片纸一般软塌下来,身形越变越薄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一张巴掌大的纸片挂在他的法器上,随风微微抖动着。 云睢盯着短戟尖端的人形符纸,眼睛越睁越大。居然是符纸替身?他什么时候替换的?不,该说能在说话间让他一无所觉地替换替身,究竟怎么做到的? 就在云睢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屋内另一端角落处忽而显现出一个身影,正是宁湖衣本尊。 宁湖衣悄声无息地步到呆愣的云睢背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我要害你,便有一千种方法叫你无法察觉,你说是么?” 云睢冷汗直下,霜天短戟在他掌中渐渐消失了。这境况还用得着武器?近在咫尺的危险感已迫得他动弹不得,他仿佛看到如果宁湖衣要与他为敌,此刻拍上的就不是他的肩膀,而是扼住他的脖颈顷刻扭断了!如此无关乎修为的威压,自他入道以来还没在境界比他低的修士身上感受过!而自己仗着在二代弟子之中修为最高生出的一点傲慢之心和往日对宁湖衣的轻看也随之一同粉碎了。 “莫怕,放轻松些。”宁湖衣转到云睢面前,神色不变,仍旧是那副温和的眉眼:“你很不错,勿妄自菲薄。” 云睢却放松不下来。又一次被说中心事,他都要怀疑宁湖衣是否会读心之术。 这宁湖衣到底是谁?还是他所熟知的大师兄吗?不管是对那奇怪符箓的了然熟知,还是单修水灵根却使出了火行法术,又或是此刻高高在上的口气,今日种种无一不表明这人的不寻常。事若反常必有妖,不知寒朔长老是否知道宁湖衣的异样?还是早就知道,却一直被他蛊惑?长老月前罚宁湖衣入思过峰,现下又让他出关后尽快去上善殿拜见,是否和宁湖衣的反常有关?又为何要叫自己来放他出去? 云睢想着想着,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惧怕来,仿佛有种感觉,连寒朔长老都忌惮这个深藏不露的人,他却当面与他撕破脸,焉有活路? 却是他想多了。宁湖衣叹气,他唤云睢过来一想顺藤摸瓜探查外逃炙鬼,二是想提点他几句,既目的皆已达到,亦考教过他,剩下的就交给寒朔吧。于是不再多言,抬手打出一道传音符,边对云睢道:“我知你定有许多话要问,不过我今日还有私事未了,不能久陪,你可先行去见寒朔,他自会与你言明。” 不想这一举动又惊到了云睢。看宁湖衣打出传音符,那金光熠熠的模样分明是长老们专门用来传递急召符的金碟,他一个筑基弟子手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而且还直呼长老名讳…… 宁湖衣没去管云睢的失态,想了想,又道:“即便寒朔多说了什么,你也无需费心。且趁心澄意澈,动心忍性,潜心修行。其余的事交给那些老家伙们处理就行了,无需你们小辈插手。对了,记得你入门多年还没下山历练过吧?过一阵估摸有任务要交于你,今日回去后可先行准备一番。” 宁湖衣说罢祭出玉简将思过峰的结界打开,示意云睢可自行离开了,巧的是急召金碟也于同一时刻破空而出,投射在草庐的墙上,正是寒朔召云睢过去面见。 今日惊了又惊,看到墙上的文书,云睢几要有点见怪不怪。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受长老急召,若被殿内的师弟师妹们知晓,定要好生羡慕一番,可他此刻不说混乱非常,也是摸不着头脑,实在没有这样的闲心…… “还不去?”宁湖衣出声催促。 云睢闻言回神,咬了咬牙,心道不管如何,先去见了长老再说。就算宁湖衣有鬼,他一个上浔殿的小弟子人微言轻,万事还得靠长老定夺。宁湖衣如斯可怕,既然肯放自己走哪有不走的道理,遂转身召出法器,逃也似地穿过结界离开了思过峰。 宁湖衣目送云睢离开,待结界最后一丝缝隙闭合,忽而重重“哼”了一声,一挥衣袖将锁魂笼甩出,露出里面裹缠着的鲛珠,面带不快地对着鲛珠道:“可满意了?” 原来自宁湖衣出了鲛珠,留顾少白一人在幻境内,又不允许他开天眼,什么都看不见,不高兴了,遂开始用传音入耳吵吵嚷嚷,闹得宁湖衣无法专心应对云睢,又怕云睢看出异状对器灵不利,只得撤了法术准他窥看外界,这会儿送走了云睢,才有空来料理趁乱骑到他头上的顾少白。 第二十折剑道 顾少白没有回应,却不是脑中空空如也,反而起伏颇大。 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豁出脸面软磨硬缠,在宁湖衣准他开了天眼之后就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池面,誓不放过任何可能透露蛛丝马迹的讯息。结果才将草庐外的情形扫了一眼,登时吓了一跳。 这不是早就被宁湖衣杀了的白衣男子么?明明已经死了的人怎么突然间活了过来?还能说会动,活生生的看不出一点端倪,难不成先前只是一场梦? 顾少白睁着眼睛盯着云睢,竭力想从他脸上分辨出他与已死的白衣男子并非同一人,可惜斗法间那人身形飘忽不定,当日旁观时的注意力又全全被玄妙的术法占去了,压根没怎么看清人的长相,再遇到也只能认出个大概。 既分辨不出,也只能静坐旁观。同样的峰顶,同样的景致,同样一青一白的两个人,气氛虽不如斗法那日针锋相对,却也不同寻常地微妙,而当顾少白听清宁湖衣对白衣男子的称呼时,忽地呆住了。 宁湖衣喊他云睢!若没听错,宁湖衣口中的云睢应当就是临渊派掌门寒承的亲传弟子,以一旬之龄结丹的新生代天才,也是派内人人敬仰、威望颇高的大师兄,更是文中第一个不知好歹在男主面前不断作死的炮灰,所以仙风道骨什么都只是表面,暗地善妒非常,无容人之心,兼之主掌内门弟子的选拔试炼,无论天资或是气运,但凡有所长者没有一个能在他手里讨得了好的,包括男主。 按照原书剧情,男主在十五岁时会遇到来村子里招收弟子的临渊派众人,领头的正是金丹初阶的云睢仙长。当时男主单系火灵根的资质被魇魔蒙蔽,看起来并无修仙天赋,却被云睢另眼相待,钦点带走,让男主当即对他孺慕非常,直到参加了那场九死一生的试炼后,才尝到这个笑面虎的苦头。 那场由云睢主持、持续了一月之久的内门试炼残酷非常,对一群大不过十五岁、最小甚至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无异于炼狱。男主同村的孩子全数折损,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五个,被直接带到了掌门面前,却不是就此收入内门,而是进行另一场更为残酷的试炼。 好在男主金手指粗壮,靠着绝佳的运气脱颖而出,非但没死,还成了掌门的徒弟,做了云睢的师弟,更是勾搭上门派里最漂亮的一个小师妹,不巧的是这小师妹也是云睢的心上人,于是男主再一次成了云睢的眼中钉,与小师妹、大师兄陷入了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三角恋中。当然,抢男主女人的下场通常不会太好,所以当云睢最后被爆出与魔修勾结,很快被男主一巴掌拍死了。 后话暂且不提,为什么本该是大师兄的云睢反倒喊宁湖衣“大师兄”?既然宁湖衣是大师兄,那云睢又是谁?其实云睢是谁顾少白并不关心,他只关心宁湖衣当了这个大师兄,会不会重蹈云睢的覆辙,不长眼地找男主的麻烦,最后还被男主一巴掌拍死! 千万别啊……顾少白捏了一把汗,他还想多活两年呢!可若主人硬要和男主作对,他这个器灵还能置身事外吗?不为虎作伥已是好的,自求多福吧! 就在顾少白胡思乱想之际,鲛珠外的宁湖衣已唤了他第三遍。事不过三,特别是宁湖衣这种尤其喜欢说不通就动手的人,当即用地动天摇的方式让顾少白感知到了他被忽略的不满情绪。 又来了……顾少白无奈。看宁湖衣也不像冲动闹腾的人,怎么就这么幼稚呢!以防被晃晕,赶紧仰头大喊了一声。 “还以为你身死魂灭了。”得到回应的宁湖衣总算满意了,揶揄了一句,转而回到正题:“那我们继续吧。” 有这么咒人的吗?顾少白吐血。不过如果他今后坚持要贯彻临渊派大师兄的脑残举动,还不如现在就让他身死魂灭呢。 这话当然不好直说。顾少白转了转眼珠,忽而感受到宁湖衣触探法器禁制的举动,想起先前两人论道被打断,他说继续的意思应该是要进来继续教授他修炼之法,遂大手一挥,准了。 宁湖衣进入鲛珠之内,没等站稳先把天眼封了,跟着寻到坐在西极池边若有所思的顾少白,本欲就他不知轻重的举动好好言语一番的心情忽然就淡了,眉目温和地静静看了许久,直到被看之人有所察觉才缓缓步到顾少白身边,如先前一般盘腿坐下。 顾少白歪头,一边看宁湖衣渐渐近前,一边默默思索,待他坐定,觉着问也无碍,便开口道:“方才那人是谁?怎么和先前那……那可怕的东西一般模样?他可是要对你不利?” 虽然将两人间一番你来我往尽数看在眼中,但无异于中途横插一脚,没前没后,顾少白并没怎么弄清楚他们之间的龃龉。按宁湖衣的敏锐,说太多定要惹他怀疑,那不说剧情,问问那人是谁总可以,也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是真。 “可怕的东西?”宁湖衣眉眼微动,顿了顿,继而了然地“哦”了一声,安抚一笑,道:“莫怕,替身而已。” “什么,什么替身?”被他杀了炼成小鬼的是替身?他怎么不知道替身也能进补的?就算那人做了个替身来谋害他,被他戳穿还失败了,过后怎可能无事人似的再来见他?怎么看都像是宁湖衣把人杀了,过后不得已做了个替身掩人耳目吧!此外不管前者后者,两者皆太过栩栩如生难以分辨,说是替身还不如说是双生子来得可信些。 顾少白晕晕乎乎,脑中诸多猜测,可宁湖衣并不希望他过多接触魔域的阴私之事,于是避过不谈,硬生生换了个话题道:“来说修炼之事。” 有这么敷衍人的吗!顾少白无语,又不敢在宁湖衣明摆着不愿多谈的情况下细究,只得将滑到嘴边的疑问生吞了下去,跟着宁湖衣一起转移话题:“对,修炼。那什么,说到哪了?哦对了,说到我不能吸收天地灵气要靠你施舍,这是什么道理?” 宁湖衣皱眉,对顾少白话中的“施舍”二字颇不赞同。他动了动唇,终是没说什么,只淡淡道:“你修为太低,尚无人形,何能与普通修士一般修行?外界灵气广阔,但过于混杂,普通修士还可将修炼中的污杂秽物沉积在肉身内寻机排出,你却不行。灵气一旦被你吸收,便是入了元神魄心,再要拔除就难了。所以我下了一个封印,隔断法器使其无法与外界灵气相接,至于由法器生就的你自然也承袭了这个封印,暂时无法吸收天地灵气。” 这个解释还能接受。顾少白摸了摸下巴,瞬间找到了宁湖衣话中的关键之处:“那封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宁湖衣没有否认封印能解,既然被顾少白察觉,便也不骗他,直言不讳道:“待你结丹筑形后便无碍了。” 炼气、筑基,过后才是结丹。前两个阶段只是基础,唯有结丹才算真正踏入了长生之途。丹境与筑基虽只一阶之别,相差何止天地云泥。而在茫茫修真界中,结丹是个重要的分水岭,因结丹陨落的修士不知凡几,就算有成功的,之中过程亦是艰辛非常,难有顺遂捷径。宁湖衣如此高深莫测,如今也才筑基三层而已,更别说要他从气境到丹境了。既然宁湖衣都这么说了,他也不会非要冒险为之。前路漫漫,只希望宁湖衣大方些,能多分点灵力让他修炼。 宁湖衣把顾少白的沉默当成了乖巧听话,赞赏一笑,翻掌变出一块玉简递给顾少白,道:“这玉简上刻有临渊心法一到十层,现下传授于你,可时常取出参看修炼,切记不可冒进,量力而为。” 顾少白不明白了:“若没有灵力,空按心法修炼又有什么用?” 宁湖衣摇头:“修炼不仅仅倚仗灵力,还得体悟心境。即使没有灵力,勤按心法运气修炼,说不定哪天顺应天道,也就自然进阶了。” 顾少白沉吟着点头,面上一副了然之状,心里忍不住腹诽:还顺应天道体悟心境,说得这么虚无缥缈,骗鬼呢!谁不知道顿悟、气运、打个坐就进阶什么的都是留给主角的,他有没有命消受还难说。 不过有好东西总是来者不拒的。顾少白心里想归想,赶紧抬手接过玉简,却见玉简上除了刻着一个头尾相接的双鱼形纹饰外,并无任何文字。宁湖衣看出顾少白的疑惑,教他施法将玉简存在元神识海中,可凭他心意随时召出翻看。 解决了心法之事,宁湖衣拍了拍腰间的乾坤囊,召出四个法器悬浮空中,细看去,分别为一卷竹简、一个罗盘、一尊玉瓶和一颗蛋。 这些法器最高不过中阶,但能让宁湖衣收入囊中的定不是等闲之物。宁湖衣抬手轻轻一挥,将法器推到顾少白面前,缓道:“修行除了单修功法,亦有符修、丹修、器修等等,五花八门,所长各不相同。炼器、炼丹、制符、通灵四种属于较为常见的,可先行于其中择一入门。这四件法器品阶不高,但都有点意思,诸如这件罗盘炼入了鬣兽精血,搜寻中阶以下的天材地宝极为方便;将高阶以下的灵草插于这尊玉瓶之中,可保十年不腐……” 宁湖衣将四件法器一一给顾少白解说了一遍,末了道:“你看看喜欢哪件,便先拿去玩耍,过后另授你修行之法。” 这是把他当做婴孩抓周来了吗?顾少白仰头,歪着身子将法器一一看过去,忽而问道:“怎么没有剑?我想修剑道。” 第二十一折日晷 “剑?”宁湖衣挑眉,不甚赞同地看了顾少白一眼,薄唇开合间缓缓吐出四字:“不堪大用。” 顾少白:“……” 真该让他尝尝男主业火剑的滋味。 而宁湖衣的话还没说完。他顿了顿,正色道:“剑在我眼中与其他法器并无不同,因此我不知剑何能自成一道。剑修奉剑为尊,笃信剑为世间正气之源,可指引他们超脱俗世、合道飞升。夫上九天,下冥渊,只天道永恒,又何来剑道之说?修行当如拈花摘叶,举重若轻,于细微处窥世间万物,感知天道真谛,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象,却不是专于细微之物,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若过分依赖外物,甚至妄想由物生道,只会与真正的大道渐行渐远。” 这么能言善辩,嘴皮子溜得能跑马,顾少白简直忍不住想给宁湖衣点赞,可是他知道他说的虽然有点道理,但并没有什么用。因为这是他写的书,并非真实的世界,但凡与设定相悖的才叫不堪大用,只能说他空有本事,偏偏生不逢书了…… 而既然他都把话说得这么绝了,也不像给他准备了剑的样子,顾少白退而求其次,伸手一揽,将那颗白色的蛋抱进了怀中。 “呵呵。”宁湖衣笑笑,果真孩子心性,遂收了其他法器,告知顾少白那只是一颗死蛋。因灵兽在蛋中时娇弱敏感,许多初入门的通灵修士孵化幼兽时掌握不好输入灵力的力道,时常伤到灵兽胚胎,于是就有器修炼了类似灵兽蛋的法器供他们练习,正是顾少白抱在手中的这颗。 宁湖衣一通解释果不其然让顾少白饶有兴致的脸顿时僵住了,盯着蛋的表情也变得有些扭曲。他本想找只灵宠来养养,最好是彪悍厉害些的,防身攻击相得益彰,现在选都选了,反悔也没用了,为了将来的灵宠,还是老老实实从孵蛋学起吧。 至此修行之事暂告一段落,宁湖衣却不舍得离开,就坐在幻境内看着顾少白。顾少白挠头,被看得有些别扭,想起宁湖衣最后对云睢说的话,转转眼珠,状似无意道:“听你和先前那人说话,派内的弟子还可以下山修行么?” “怎么,你想同去?”感受到顾少白跃跃欲试的心情,宁湖衣笑了起来。 “我……也不是。”顾少白支吾着揣摩宁湖衣的意思,可惜想从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看出端倪实在是难。再说他也不是想下山修炼,只是想出去看看,随便去哪儿都行,最好能遇到男主或者重要的配角什么的,走一走主线剧情,让他发挥一下身为作者的优势,不然一直被困在法器里,整个人都没底了。 宁湖衣不知顾少白的小算盘,只当他心性不定急着出去玩,想他时时闷在鲛珠里也是无趣,加上已晋升炼气二层,比之灵体初成那会儿好得多了,带他出去溜达一圈也无妨,当然仅限于临渊派内。 宁湖衣心中默许,却没表露出来,只逗顾少白道:“那便算了。” “嗯?”顾少白眼睛一亮:“真能同去?” “不可。”宁湖衣一口否决,沉默许久,直等到顾少白几都快死心,这才不紧不慢道:“不过带你去派内四处熟悉一番还是可以的。” 这提议对顾少白来说实在太诱惑了,因此没在意宁湖衣有意无意的逗弄,反而来了精神,兴道:“好!”就爬了起来催促宁湖衣快走。 宁湖衣哭笑不得,起身整了整衣衫,又被顾少白拽住。 知道宁湖衣不可能让他以灵体的状态出去,顾少白也不想了,斟酌了一阵,好言好语地和宁湖衣打商量:“那待会儿能不能让我开着天眼看看?” 虽然宁湖衣不厌其烦,曾答应只要他想就会将沿途所见一一叙述给他听,但一路只他一人絮絮叨叨,盲人似的多无趣。尽管如此,顾少白也只是随口一提,没准备湖衣会答应他,可这次宁湖衣却一反常态没立即否决,反而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可以么?”含含糊糊模棱两可,摸不清他究竟什么意思。于是顾少白又问了一遍,没得到回应,有些泄气。 他可还指望着天眼帮他接上剧情呢,不然两眼一抹黑,加上宁湖衣顾左言他本事一流,要他怎么办?遂咬了咬牙,再一次豁出脸面对宁湖衣软磨硬缠起来,而且第二次干这事,居然娴熟了许多,不但说话顺溜了,就连羞耻度也降低不少,直让宁湖衣节节败退,已然有了软化的迹象。 “你这小东西。”宁湖衣笑骂一声,终于被顾少白说动,却不是准许他开天眼,垂下右手虚空一抓,凭空变出一面铜镜来抛向空中,手也不停,飞快掐了个法诀,口中默念一字“封”,一阵金光落下,待到决成,伸手到镜中搅了搅,模糊的镜面水似的荡漾起来,等波澜退去,变成了极其明亮的一块,正倒映出幻境顶上灰蒙蒙的天空,甚至连落雪都清晰可见。 “这是撼天镜。”宁湖衣把多加了一层禁制的镜子交给顾少白,道:“我在上面作了法,可使你在法器里窥看外界的景象。无需开天眼,心中所念即能得见,拿去试试。” 顾少白接过铜镜,入手一沉,通体一股古朴之感,镜上附着的灵气亦是旺盛非常,与宁湖衣先前拿出的四个低阶法器截然不同。 想来这就是高阶法器了,就是不知除了窥照外界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神通。顾少白握着铜镜仔细端详了一阵,指尖摸到背面似乎有凹凸的纹路,翻过来一看,青铜浇筑的镜身背后刻着八个蝇头古隶:蚍蜉撼天,虚实一念。正疑惑着什么意思,耳畔传来宁湖衣郑重其事的警告:“你若看入迷不小心掉了进去,我可帮不了你。” 还会掉进去?顾少白抬头,看宁湖衣面色严肃不像说谎,忽然觉着手里的东西有点像烫手山芋了,窘迫间猝不及防被宁湖衣敲了下脑袋:“保持灵台清明,莫为外象所迷,撼天镜即可为你所用,无需害怕。” 他在撼天镜上加持的其实并不是能让镜子照见外界的术法,而是阻止灵体通过的封印,就为了防止顾少白被镜子迷惑掉进里面去。不至于没命,要捞他出来却十分麻烦。而且虽说下了封印,也不是就万无一失了,所以提醒还是必要的,又妨他问东问西纠缠不休,便没直说个中缘由,只让顾少白当心着些。 顾少白点了点头,心中默念思过峰,镜面一晃,真的显现出思过峰落英缤纷的景象来,和开天眼的感觉并不相同。他看了一阵,愈发觉着这件法器与众不同,品级绝不止高阶,甚至还要更高些,法器上除了蓬勃的灵气,还沾染着一丝属于宁湖衣的气息。 不,应该说撼天镜的气息与宁湖衣同出一源,两者的气息并不仅仅是沾染,也就不会是由宁湖衣滴血炼入神识将法器据为己有这么简单,那种感觉……仿佛这面镜子天生就该属于宁湖衣一般。 顾少白灵机一动,忽地记起一事,于是闭上眼睛装模作样道:“它在低鸣,仿佛与你心意相通,是你的……命定法器?” 宁湖衣眉头一动。刚出生没几天的器灵居然能感受到撼天镜是他的命定法器,不简单。其实顾少白只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套他话罢了,不成想歪打正着,刚好就猜中了。 余光瞥见宁湖衣神情捉摸不定,顾少白怕他怀疑自己,赶紧指着镜子将他的神来之语推给了这神神叨叨的东西:“是它告诉我的。” “正是。”宁湖衣打断顾少白,看来并没怀疑他,也不打算遮掩,直言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命定法器,不过有人遇得上,有人终其一生直至陨落都没遇上罢了。你说的没错,这撼天镜正是我的命定法器。” 关于命定法器一说顾少白早就知道了,业火剑就是男主的命定法器,不过还是装作好奇道:“我也有?” 宁湖衣点头:“你也有。” 顾少白“哦”了一声,对话便终止了。而说到命定法器……宁湖衣垂眸,想起西极池边还遗落了一件古怪器物,似乎与少白关系匪浅,却一直没得空启出弄个究竟,看来是时候带他出去走一趟了。 宁湖衣出了幻境,将鲛珠藏于腕上的锁魂笼内,召出玉简破开结界,躬身步出。 立在思过峰峭壁上俯瞰整个临渊派,云雾缭绕间各殿飞檐若隐若现,间或有弟子化作道道白光往来穿梭,看似碌碌奔忙,细望便知除去上善殿,只剩三殿偶有人息,其余几殿皆是静得出奇,哪还能与千年前的天下第一大宗同日而语。 到底太久了,久到这个由寒微一手建立、珍而重之地交到他手上的门派早已不复盛时模样,只有笼罩于七殿之上闪现着唯他能见的金芒的结界一如旧时模样。 一千年了。寒微陨落,寒越叛教,寒朔寿元将尽,连最小的徒孙寒承也已将最后的遗言交托给他,孑然闭关了。曾以为不论轮回几世都会接引他归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而他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却回到了他的身边。 宁湖衣踏云而出,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不算晚。他等到了少白,而摇摇欲坠的临渊派也等到了他。魂飞魄散又如何,亦可逆天聚之;日薄西山又如何,夫芸芸众生,又有何物不是荣衰相替、否极泰来? 而他的少白……委实无需过于心急。 南有西极北有沙海,上穷碧落下至冥渊,嵇山鬼修他还尚未结识,藩国异人亦是不曾得见,他应允他的,又何止伴他同游一个临渊派。 阅遍天下藏书,踏尽万物风霜,尝人所未尝,为人所未为,他还有如此之多的事可与他同做,还有数不尽的地方要与他同行,思及此,面上冷淡如冰释渐褪,唇角亦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仿佛短短几日已将千万年间所有的悦事一一尝尽,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 鲛珠内的顾少白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搁在膝盖上的撼天镜,镜中显现出的景象正是宁湖衣的脸。顾少白盯着镜中之人,未曾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便觉得这人又似哭又是笑,有点痴痴傻傻的。 不是顾少白故意为之,只是他有点恐高,只得将视线对准宁湖衣不看其他,间或大着胆子瞥一眼他身旁飞快后退的景物,心急地等他从空中降落。 疾行不过须臾,宁湖衣收了术法,足尖一点落在上善殿外。顾少白心有感应,眉头一动,赶紧让撼天镜调转方向,贪婪地将四周环顾了一个来回,将以峰杵为支柱、六殿为羽翼的临渊派尽收眼底。 大殿、陡峰、玉带,乾坤朗朗,紫息袅袅,与他心中所料分毫不差。至此,顾少白终于相信这就是他书中描绘的世界,无有半分虚假。而除开连绵不绝的玉栏与高耸巍峨的玉殿,上善殿背后亦有一根奇大无比、通体漆黑的雕纹玉柱直插天际,正是纪年又纪时的日晷晷针。 此晷名“朝夕”,晷针笔直,晷面纹路复杂,绵延整个上善地界,分割成百来块同样大小的扇形,每个纪年各占一格,以晷针为轴辐散整个门派。 朝夕不以日影为凭,晷针投影只由法术催动。晷针巨硕非常,投影亦是鲜明无比,无论身处派内何处都能将时刻看得一清二楚,以此来警醒弟子们修真之路漫漫,却也是世易时移。 顾少白知道这个东西,当然也会看,很快认出了朝夕此时对应的年月日,不过接下来就蒙了,因为他写文的时候闲的发慌,除了常规的年号和年份之外还自编了一套由干支五行混合循环的纪年法,而朝夕正是以他瞎编的年号来纪年的。 顾少白清楚正常的年份也是存在的,而且牢牢记着男主进入临渊派的日子,就是不记得这种乱七八糟的纪年,不得已只能开口求教宁湖衣。 “土未年水己月金戌日……这是哪一年?” “上清历道真八百四十五年。” 得到答复,顾少白恍然。 上清历道真八百九十五年,秦逸时年十五,经重重历练成为临渊派内门弟子,赐道号云逸,侍奉掌门左右。而此时离秦逸出生,还有整整三十五年。 第二十二折送往 临渊派。 此时正值日中,早课已过,上善殿外的弟子坪内应无太多弟子打坐清修了,靠近山门的地方却挤挤挨挨围了不少人。 站在人群中央的是云睢,身后整整齐齐跟着十个弟子,立在他对面与他相谈的则是宁湖衣。 那日云睢从思过峰离开,再入上善殿,寒朔开门见山要他带弟子下山历练,与宁湖衣的说辞一般无二,让他不得不多想宁湖衣长袖善舞,是否已勾结长老与他沆瀣一气,正待试探,被寒朔摆手按下,给了他一个明了的眼神,让他依吩咐行事即可,切莫妄动。 云睢只当寒朔有所察觉,不欲打草惊蛇,毕竟宁湖衣在派内备受拥戴,且入门以来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桩桩件件滴水不漏,要对付他还得另寻机会。而他已将宁湖衣的真面目识破,顺着宁湖衣的意思下山历练恐怕危险,但同时也是个上佳的缓兵之计,想来寒朔长老亦作此想,因此让寒芷长老与他同行,有金丹高阶修士相护,应当一路无虞了。于是云睢一切照旧,只暗地对宁湖衣加深防备,面上仍旧装作一副同门和睦的模样,颇觉心累。 反观宁湖衣,一派春风拂面,带着一干平日交好的师弟师妹们来给云睢送行,数数人竟来了半派之多,围在宁湖衣身边众星拱月,个个孺慕非常,早已将云睢这个主角给忽略了,可见宁湖衣手腕了得,长老的顾虑也并非多余,日后若要对上,即便杀了他,如何安抚派内弟子亦是个相当大的问题。 宁湖衣捉着云睢的手殷切嘱托:“云睢师弟,此次下山前往虚真国除妖,顺带随同寒芷长老前往腐石洞窟一探,本该由师兄带人前往,奈何掌门闭关,师兄分身乏术,只得将任务交托于你,累你无法潜心修行,心中多有亏欠,便准备了些小东西给你带着防身。听说师尊对此次下山之行看重非常,已赐了你一件高阶法器,我的东西自比不过那些,不过一点心意,你不要嫌弃。望你万事多加小心,平安归来。” 一番话说得熨帖无比,让人觉着一派大师兄就该这样尊上护下,可惜说话的是宁湖衣,听在云睢耳里,平安归来也变成不得好死了。 “大师兄放心,云睢定不辱所托。”云睢笑了笑,拱手道谢。 两人说话间耳畔拂过风声,抬眼望去,远处两个身着普通道服的女弟子拱卫着一名女修,正从上淽殿的方向徐徐往山门处来。 那女修一袭出尘道袍,白似皎月,手中握着一柄拂尘,亦是银丝根根一尘不染。她脚踏莲花,面拢薄纱,体态婀娜,该是万千风情,偏偏最为旖旎的三千青丝用白玉道冠工工整整地束了起来,因容貌过分姣美而生出的轻佻感又被周身散发的金丹紫气强压而下,多了些宝相庄严,如风霜欺凌下尤自盛开的娇花,甫一出现便盖过了在场所有女修的风姿。 此人正是上淽殿的长老——寒芷仙长。 上淽殿主修丹术,寒芷修为高深,医术过人,且性情温和,对座下弟子亦是无微不至,但自幼身底不佳,又曾遭歹人重创,因此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露面。门派里没见过寒芷的人不少,今日得见,纷纷看呆,暗道传言不假,寒芷长老果真是派内第一美人,虽然年纪大了些,但驻颜有术,风韵无人能及,与她一比,女弟子中容貌姣姣如云蕊、云卿等等皆不够看了。 寒芷的到来让一众弟子们多少注意到了云睢,本还对他十分同情,这会儿倒觉得他十分幸运。下山历练九死一生,一想到有寒芷长老相护,就算为她送了命也值得了。 原来千年前临渊派重建时,为庇护门派,寒朔在原本的结界上又加了十几层禁制,进出十分不便。再者自那之后,下山历练的弟子多有失踪,不论修为深浅,皆如人间蒸发一般尸骨无存,掌门猜测是其他门派因旧怨挟私报复,便不再组织弟子下山,碰到非派内弟子出面不可的事也都是请长老出关解决,千年来几与闭派无异,直至今次寒芷梦中感应天道,预见自己结婴的机缘在虚真国的腐石洞窟内,执意前往,加上素来与临渊派交好的虚真国皇族受妖兽所乱,寒朔左右衡量一番,便派云睢与她一同下山。 寒芷步下莲座,还未出声先咳了起来,掩着略失血色的菱唇频频蹙眉,羸弱的体态很容易让人忽略她是个金丹期的高手。身边两个随行的女弟子看她如此,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同时释出威压警告那些毫无遮掩地盯着长老看的低阶弟子。 “无事。”寒芷咳完,压下不适之意,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弟子无需深究。 云睢走到寒芷面前拱手行礼:“云睢见过长老。” 寒芷微微颔首,与宁湖衣、云睢略作寒暄,而后扫了一眼山门前整装待发的弟子们,温言问道:“劳你们久等,可都准备好了?” “长老放心,等山门一开,便能即刻启程。”云睢答道,站在他身后的弟子也跟着纷纷点头。 “嗯。”寒芷应了一声,让围着山门的弟子们散开,抽出袖中的玉简抛出。 玉简当空掠过,在堪堪将要飞出山门前停了下来,嵌在了透明的结界上。与此同时寒芷抬手打出一掌,祭出灵力运转玉简,口中默念咒法,玉简一阵颤动,从周身延射出金光形成一个头尾相接的双鱼阵法。法阵源源不断地吸收着寒芷的灵力,其上金光忽隐忽现,预示山门将开。 寒芷行动如风,身形看去却不如她的动作那般无恙,作法同时微微颤抖着,间或咳一两声,灵力也时急时缓仿佛不支,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了,让人颇是为她提心吊胆。 云睢神色专注地立在一旁,见寒芷如此,心中一急,斟酌了一阵,躬身询问长老是否需要帮助。寒芷一言不发,微微咬牙,慎之又慎地盯着法阵,掌中灵力不停,甚至更为汹涌,如此过了半刻左右,直至法阵中心现出一个小洞,这才停下术法,按住胸口稳了稳气息,转头莞尔一笑,口气微嗔道:“云睢,你莫不真当长老已经老得不中用了吧。” 云睢一愣,顿觉尴尬至极。面前的人到底是一殿长老,都快进阶婴境,听她咳了几声,就当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么?遂毕恭毕敬地告罪道:“云睢不敢,请长老恕罪。” “无妨。”寒芷摇头揭过此事,缓缓抬手拭了拭额角。 离山门结界完全开启还需半个时辰,寒芷自觉为人师表不应过于骄奢,奈何久立实在勉强,便向众人告了声罪,让两个女弟子将须弥芥子中的步辇取出,一个撑伞、一个上前扶她坐下。且不说她是长老,就是幕天席地躺下又有何人敢有异议,更何况病美人还如此好言好语,自不会有人怪罪于她,一番作态让鲛珠内的顾少白看得啧声不断。 自从顾少白知道离男主出生还有三十五年,便打算趁这段时间尽快熟悉周围的一切,兼之督促宁湖衣勤奋修炼,顺带分点灵力提升自己的修为,韬光养晦,等男主出现后好及时投奔。 而宁湖衣把撼天镜给了他之后就再没收回去,真真对他毫不设防,亦或是仗着撼天镜是他的命定法器,不怕他胡来。 不管怎样,算是造福了顾少白。渐渐地,顾少白发现了撼天镜的一些限制,即不能显现不存在于世的地方,比如现世;也不能显示他没去过的地方,比如门派之外;而且照见的地方还不能离宁湖衣太远,似乎镜子上的法术得靠宁湖衣的灵力供给,离太远就看不清了。 即使这样也满足了。加上宁湖衣几乎对他予取予求,只要不过分损害到自身安危,从不多加限制,吃吃睡睡看看外面,偶尔修炼一下,有人养就是轻松,时间长了,看宁湖衣的眼神也不似当初的防备了,甚至有点替他惋惜。如果宁湖衣是男主、他是男主的器灵该多好,可惜在宁湖衣的身份还没明确之前,也只能静观其变。 如此过去半月有余,便到了云睢下山的日子。 那日宁湖衣借巡视门派的由头带他同游临渊派,由于时近傍晚,弟子们大多在各自殿内修炼,加之上浔、上涣、上浊三殿几同死殿,让顾少白充分体味了一番临渊派的凋敝之态。今日因云睢下山,寒芷随同,虽算不上盛事,也不小了,众弟子齐聚上善殿外,让顾少白趁机认识了不少人,却多是不起眼的小喽啰,而让顾少白饶有兴味的是,男主的女神出现了! 第二十三折云蕊 没错,男主的女神就是寒芷。娇颜如花,弱柳扶风,修为不低,还温柔似水,虽然白莲花了一点,经不住宅男就是喜欢这一款!至于年龄……这可是修真界,只要不天人五衰即是容颜永驻,千百来岁算什么,万年不死的都大有人在,而且寒芷从没用幻术改变过容貌,人生来就是这么美,更加难能可贵。 每个男人心中都有这么一个白月光,对男主来说,寒芷就是他的白月光。虽然两人谈不上熟识,只是由于男主在内门试炼中伤势过重,由掌门出面请寒芷为他医治,为此在上淽殿小住过几日,与寒芷往来不过点头之礼,饶是如此,寒芷依旧凭着她过人的白莲花气质征服了男主,在男主饱受小人大师兄云睢的摧残后,第一次对临渊派有了正面的改观。 寒芷固然女神,可顾少白想到她的时候,心里有那么一点复杂。因为寒芷是个有夫之妇,道侣是上清御剑门的掌门越吟风,在临渊派被灭后就回了越吟风身边,成了上清御剑门的长老,换句话说,她是上清御剑门安插到临渊派的卧底。 这样一个身份贵重、修为高深的人怎么会甘愿成为卧底、做些小角色做的事呢?顾少白在文里给出的解释是寒芷深明大义,在寒越——即越轲叛教身死后,身为上淽殿弟子的她没有随同越轲的儿子、当时还没正式结为道侣的爱人——越吟风一同离开,而是唯恐临渊派内藏匿的魔修祸害苍生,决定隐而不发,留在临渊派继续追查魔修之事,直至千年后时机成熟,才与男主联手一举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临渊派彻底覆灭。 也正因为如此,让男主对寒芷拜服的同时深知女神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更让这抹偶然照进他心底的白月光在积年累月的沉淀中愈发光彩夺目、念念不忘,甚至日后后宫中的每一个女人都和寒芷有着这样那样的相似之处。 好一个风霜高洁的女神!顾少白感叹。现在想想,当时脑子肯定被门挤了。为了让男主迅速并坚定地对临渊派倒戈,硬生生安排了这样一个毫无私心的人,逻辑何在。 而卧底寒芷的出现,正意味着剧情没变,已经朝着灭派的方向发展了;也意味着除了寒芷,今日广场上其乐融融相谈甚欢的人全都得死;也意味着在不远的将来作为临渊派弟子器灵的他将无门派可依;更意味着宁湖衣非死即伤,除非他从今天开始修习魔功…… 没错,最后从覆灭的临渊派逃出来的只有一个人,即用魔功篡改了寒芷的记忆,让寒芷以为她一直有一个心腹从旁帮扶,继而跟着寒芷进入上清御剑门继续为非作歹的前临渊派上浔殿长老,也是本书男主要打的第一个小boss——魔修长老云渊。 当然,至今还没出现。不过也有可能已经出现了,却没露面,所以顾少白不知道。 仿佛已经看到灭派剧情点亮的顾少白有点开始担忧他在临渊派被灭后的活路。魔修长老虽然逃过一劫,就冲他是被男主灭的小boss,想都不用想!至于寒芷……虽然设定她风霜高洁,但风霜高洁和心机深沉并不冲突啊!潜伏千年设计临渊派不就是用高尚的品德做着心机深沉的事么!更遑论人还有个大能道侣……算了算了,还是敬谢不敏,始终得靠男主! 可是向来只会对女人大开方便之门的种马男主,会在他没什么过人本领又有前科的前提下轻易接受他的投靠吗?至于这个前科,咳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他如今为形势所迫,暂时屈从了可能在将来会和男主有过节的临渊派大师兄宁湖衣嘛。 想到宁湖衣,顾少白有些恍惚。宁湖衣对他好不错,虽然他每天都在催眠自己那是糖衣,但人心总是肉长的,久而久之,就有点不忍心看着他死。 但他能如何?提醒宁湖衣门派里有内鬼要小心?且不说他毫无资格身份不对,难道要他阻止寒芷,阻止男主,阻止临渊派覆灭,颠覆剧情么?他自视和宁湖衣还没那么熟。 原书中提及的器灵只有男主的器灵,所以顾少白并不知道在这个世界,法器生灵是件比结婴还难的事,而当他知道后,忽然觉得他和宁湖衣或许只是互相利用而已。他靠宁湖衣庇护,同时还在暗中搜寻男主的踪迹;而宁湖衣看他奇货可居,有求必应,必定指望他将来回报不是么? 再说了,就算他有搅起腥风血雨的念头,又凭什么呢?凭他是作者?他只是熟知剧情和前因后果,又不是有什么逆天的能力。有谁见过连一个金手指都没有的颠覆者?都已经知道男主是谁,为什么不选抱男主大腿的容易模式,非要另辟蹊径选困难模式呢?他又不是傻。又或许是他比较悲观,从不相信穿越重生就可以改变命运,只相信命运会按照它既定的轨道行进。 他没有什么高尚的情怀,既然有人要赢,就有人会输;既然男主要称霸大陆,就必定要有反派成为踏脚石让男主走上顶峰。甚至无关正义与否,只要与男主为敌,自然而然就落入了暗面,成为邪恶的一方、注定要被消灭的一方。就比如现在,既然男主选择了上清御剑门,不管临渊派是好是坏,究竟有没有魔修盘踞,即便灭派当日大半都是误伤,也绝不可能逃过此劫。 顾少白看着撼天镜中的景象,有些茫然,剧情却还在继续。 半个时辰后,山门大开,已可容人无碍通过,平日无路可走的悬崖也随着结界的打开缓缓现出了连接峰杵的石阶。派内弟子平日在各殿间往来无阻,但唯有通过这个入口出去,才能真正离开临渊派。 即将出发,久候的众人为之一振。步辇上的寒芷也已起身,和颜悦色地与宁湖衣道别,嘱咐他过后尽快将结界闭合。两个女弟子已将物具收进须弥芥子内,寸步不离地侍奉寒芷左右。 云睢颔首向寒芷示意,寒芷点头回应,从须弥芥子中召出一艘纸船,捏在指间轻轻吹了一口气。纸船如卷云舒展,变成一艘三丈来宽、十丈来长的巨大轮舟,容纳十余人绰绰有余。 虚真国地处崆偬地界外,虽与崆偬山脉接壤,往来也要半月之久,未免弟子们飞行劳顿,寒芷祭出了自己炼化的飞行法具以供众人休憩。 几人陆续登上轮舟,待都安顿好后,寒芷足尖一踏,脚下莲华骤生,托着她腾空而起,稳稳落于舟内。 宁湖衣挥手与舟上众人告别,云睢立在船尾,目光游移地扫向底下的人群,似乎在搜寻着什么,直到寒芷出声提醒才跳下去与众位弟子同坐。 待轮舟穿过结界消失不见,宁湖衣念动咒法闭合结界,同时守在山门前以防有人私逃下山。 顾少白只顾着看寒芷,压根没发现云睢的异常,暗道女神就是女神,一举手一投足风姿如画,可惜不管在临渊派还是上清御剑门,女神始终比男主高了一辈,永远不可能与男主有交集。而等男主修为节节攀升,地位堪比上清御剑门掌门,她却早已因病陨落了。虽然男主就算有能力也不会把她抢过来就是了。 想到这里,顾少白心里还是有那么点暗爽的。可一想到当初他只是为了塑造一个让男主可望不可即的角色,过一把写爱而不得的瘾,如今被蝴蝶翅膀扇出这么多顾虑,还不如直接让男主进上清御剑门从头开始呢,搞什么女神,搞什么卧底,搞什么门派分裂! 搁下寒芷不谈,顾少白揉了揉额头,继续在人群中物色下一个需要注意的对象,即在书中有戏分的配角。 云睢走了,弟子坪内的人还没散尽,因为有些人本就不是为着云睢或寒芷而来。 听一群人围在宁湖衣身边你一句我一句,而宁湖衣非但没有半点不耐,反而游刃有余,不偏不颇照顾到了每一个人,顾少白忽然觉得他很有做种马的潜质。 这样的情形短短十五日已经看得够多,连身为作者的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横空出世的宁湖衣不仅有副好皮相,连脾气也是顶好,除了修为低了一点,简直就是寒芷的翻版。不,应该更甚。寒芷可不常笑,他却每天都笑得让顾少白担心他会不会笑抽了筋。虽然对爱慕者们除了套话就是废话,奈何当局者迷,那些被情爱蒙了眼的人根本察觉不到宁湖衣对他们的防备,智商完全是负数。 而让顾少白倍感惊讶的是对宁湖衣有意思的人中除了女修,竟然还有毛都没长齐的少年!他知道很多修真文中把女修设定为心性不稳、不易进阶的角色,因此许多男修选择道侣时对性别荤素不忌,但他不记得他在这篇文中有写过搞基的剧情啊! 可是事实已经如此了。当然顾少白死也不会想到他这个器灵的出现,更是无意中为宁湖衣的奇货可居添了不小的筹码,除了分神期长老爱徒、门派大师兄的光环外,愈发让他引人注目了。 顾少白握着撼天镜胡思乱想,忽然一个机灵,周身涌上一阵恶寒。 又来了!顾少白抓狂。刚才只顾着看寒芷,都让他忘了这些天来除开能用撼天镜时刻探查外界不用做瞎子的欣喜,更是有一桩时刻让他如临大敌的心头大患在困扰着他,那就是莫名其妙撇开云睢当上大师兄的宁湖衣最终也没能逃过既定的剧情,真的和小师妹云蕊搞上了。 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当云蕊靠近,本该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他总会从心底升起一股奇怪的感应,不是恶寒就是毛骨悚然,比如此刻,他都不用看撼天镜,就知道今日一直没露面的云蕊肯定已经出现在宁湖衣五尺之内了。 不知道这回她又要搞什么妖蛾子,顾少白无奈调转撼天镜扫了一眼,差点喷出一口凌霄血。 云蕊确实已经来到了弟子坪,而且一入人群就迅速挤到了宁湖衣身边,此刻正没骨头似的倚在宁湖衣身上,一手挽着他的胳膊,另一手与他十指相扣,不安分的手指还在一下又一下挠着宁湖衣的掌心。 第二十四折远行 顾少白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在极度的恶寒和震惊之下,他还能空出脑子来思考一些别的,比如原书中的小师妹和大师兄的确十分登对,如果没有男主的出现,估摸就顺理成章做了道侣,如今剧情提前了五十年,两人理应处在暧昧期,虽然这段关系在文中只是一笔带过,可万一他一笔带过的是什么和谐香艳的戏份,又被这个世界自己发散,那岂不是…… 顾少白傻眼。绞尽脑汁想了想,好像并没有,直到男主出现前两人还是清清白白发乎情止乎礼的,遂放下心来,甚至还有点同情原书里无时无刻不与男主心灵相通、围观了一场又一场活春宫的器灵。 好在他随时可以封闭五感,撼天镜一合,什么都不用看,但在明知外面两人正卿卿我我的情况下不看不听假装不知道,怎么看都有点像掩耳盗铃…… 等等,好像重点不是这个?顾少白回神,与此同时,撼天镜内传来云蕊腻歪又黏糊的声音:“大师兄,你们在做什么呀?” 宁湖衣没有出声,不动声色地松开了云蕊的手,惹得云蕊面上一僵。 她与宁湖衣本无太多交集,只这几日在她坚持不懈的偶遇下总算惹宁湖衣注目,有了那么点儿除开同门友爱之外的意思,不过谁都没挑破。 云蕊年纪小,却十分机灵,几日相处下来大约摸清了宁湖衣的脾性,发现他即使表面上像动了情的样子,也总是端着架子,并不喜欢在人前过分显露。 她今日匆匆赶来,本气他无端撇下自己来见众位弟子,等见着他,又开始担心自己情急之下做下逾矩之举,会不会就此着恼了他? 很快云蕊就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宁湖衣没有推开她,反而对她宠溺一笑,抬手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臂上的另一只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云蕊心中一喜,赶忙抬头回了宁湖衣一笑,攀着宁湖衣胳膊的手又紧了几分,仿佛怕有人来和她抢似的,旁若无人的招摇模样瞬间得了周遭白眼无数。 这一幕看得顾少白鸡皮疙瘩直冒,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嫉妒云蕊,只是后悔曾几何时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他居然觉得宁湖衣人不错,结果转头就看他勾搭起男主的女人来,真是嫌命太长,可劲儿作死来了! 而且这个云蕊也很是奇怪。原书中的云蕊活泼娇憨,无拘无束,加上生得面嫩可爱,虽然实际比男主大上不少,仍旧被男主当做妹妹那个年纪的女孩儿照顾有加,其他同门亦是。宁湖衣身边这个可和天真搭不上一点边,脸还是那张娇俏的脸,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一举一动轻佻无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有意无意动手动脚行勾引之事,哪还是那个纯洁烂漫的小师妹,简直像被人调了包,而且智商也十分堪忧,让顾少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穿越到低级宫斗文里去了。 身上赖着个柔若无骨的粘人虫,宁湖衣镇定如斯,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回完几个弟子的问话后就以山门尚未闭合恐有危险让他们尽快返回各殿自行修炼,全然不顾一众爱慕者愤愤不平的目光,遣散众人独独留下了云蕊,怕是今日过后就要落下个急色的名头了。 握着撼天镜,顾少白觉着接下去的景象恐怕会有瞎眼的危险。这走向……看,还是不看? 而外面被色迷了心窍的宁湖衣已然忘了顾少白的存在,唇角噙笑,含情脉脉地看着云蕊。就在顾少白想要合起撼天镜时,宁湖衣抬起右手,趁云蕊不注意悄悄伸到她脑后,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云蕊甜甜地笑着,响指才落,忽地脊背一震,如遭棒喝,本还带点儿迷糊的眼神霎时锐利如刀,面上一阵扭曲,脑袋控制不住地转向了山门处。待目光触及结界,惊觉失态,慌忙垂头遮掩,眸中还残留着一丝极度渴望挣脱的狰狞。 山门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云蕊大感意外,更加惊讶自己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还在这儿和宁湖衣废话,究竟怎么回事? 又是宁湖衣搞鬼?不,不可能。上回那人的傀儡术与宁湖衣同出一源,被他看破不奇怪,可女体纯阴,先天就是魔物最佳的宿主,且它与云蕊融合多日早就不分彼此,怎可能又被宁湖衣察觉?区区筑基小修,就算是大能转世又如何,真当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真仙了?即便察觉出来,要弄死它就得先把他的可人儿给杀了,他舍得吗? 管他作甚!云蕊冷笑,如今山门大开,尽管结界不刻将再次闭合,却还留着一丝缝隙,不如趁这机会搏一搏? 就在云蕊做此想时,忽觉腕上一暖,垂眸一看,脉门大忌之处已被宁湖衣牢牢捉住。 她自以为低着头宁湖衣就看不见她的异常了,谁知宁湖衣压根无需看见,早知山门大开对炙鬼是个不小的诱惑,几日前就暗中用法术混淆了云蕊对镇派结界的感应,这会儿山门将合,怎可能再让她寻隙逃了。 不过一连几日被她烦扰纠缠,甚至连少白都颇有微词,让她看得见摸不着这种畅快事还是能做一做的,遂在最后关头将施加在云蕊身上的法术解了开来,又迅速制住她双腕,装模作样地变出一对墨玉镯子替她套上,哂然一笑,道:“前日偶然得了这对镯子,觉着衬你非常,看看,喜欢么?” 说罢亲昵地捏了捏云蕊的手腕,舍不得似的抓住了就不放了。 云蕊气结,竟在如此要紧的时刻被他钳住双手,害她脱也脱不得身,再等下回又不知该何时了,一时懊悔至极,又怕被宁湖衣看出端倪,只得生生压下怒意,强作嗔意:“人家不喜欢,黑漆漆的,难看死了。” 恐宁湖衣从她脉门中探查出不对,云蕊难为情地抿嘴一笑,用力挣动手腕想从宁湖衣掌中脱开。宁湖衣眉头微皱,面露遗憾,慢条斯理地替云蕊摘下手镯,歉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道:“好,那就取了,下回寻个更好看的给你。” 宁湖衣一字一句极其缓慢地说完,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云蕊的手,刚巧结界也在这时安然无恙地闭合了,“啪嗒”一声落下一块玉简,被宁湖衣拂袖收去。 两人你侬我侬旁若无人,鲛珠内的顾少白看不下去了,冒着坏人好事被驴踢的危险嫌恶出声:“能不能让她走远点!男女授受不亲,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呵呵。”宁湖衣笑了笑,一边游刃有余地应对云蕊,一边分神注意着顾少白,暗道他憋了这么久才出声,似乎比平日晚了许多呢。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顾少白为云蕊生气心里就莫名地十分愉快,宁湖衣笑意不止,知道顾少白正在看他,忽地心生一计,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瞳内隐隐泛上一层金光,缓缓看向云蕊,将她一张娇滴滴的脸蛋一分不差地看进眼中。 撼天镜中,本该显现云蕊脸庞的地方渐渐发生了变化。顾少白第一时间察觉出了异样,以为是镜子出了问题,遂举起晃了晃,又调转视角四处看了看再转回,待目光再次落到云蕊脸上,猛地被骇了一跳,差点没跌到地上去! 云蕊的身体还是那般模样,脑袋已变得畸形,皮肤干瘪赤红,毛发全无,眼如铜铃,血丝遍布,豁口般的嘴被三四排层次不齐的獠牙撑着,根本闭合不上,因为说话而一扭一扭地蠕动着,还在不停往下滴着浑浊的口涎,哪里还有人样! 顾少白扔了撼天镜,趴下去吐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直觉一定是宁湖衣心血来潮又作弄他好玩,怒不可遏地骂道:“什么鬼东西!” 宁湖衣笑:“她的真面目。” “她?”顾少白一愣,有些不敢置信:“是云蕊?” 宁湖衣沉吟一阵,意味深长道:“是,也不是。” 顾少白脑袋转得飞快,立刻猜到了一点端倪:“她被脏东西附身了?” “差不多吧。”宁湖衣不欲多言,只顾逗弄顾少白:“怎么,吓着了?” 顾少白没有说话,才不承认他被吓得不轻,甚至连撼天镜都给扔了,其实他只是佩服而已。 对,佩服,如滔滔江水般绵绵不绝的佩服。佩服宁湖衣日日跟这么一位“鬼美人”形影不离而面不改色,佩服他忍着口水三千还能与人把臂同游秉烛夜谈寻欢*,果真是个能人所不能的勇士,让人望尘莫及! 宁湖衣以为顾少白吓得不敢出声,心里破天荒地有些愧疚,开口安慰道:“小鬼作乱而已,掀不起风浪,莫怕。” 顾少白吐血,老是这么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真的好吗?明明他才是先知先觉的作者。 不过既然能将云蕊的真面目展示给他看,那他应该是在做戏了?所以大师兄和小师妹根本没勾搭上,全是假的?顾少白恍然,觉着宁湖衣也不是那么不可救药。可他不和云蕊勾搭上,剧情还怎么走?少了云蕊,他还有什么理由针对男主,又该怎么激励男主奋起呢? 顾少白心情复杂,又喜又忧,一时无言。 而在顾少白眼中已与妖魔无异的云蕊压根一无所觉,看结界闭合私逃没戏后便打消了念头,再次把注意力放回蛊惑宁湖衣身上,缠着宁湖衣撒娇道:“大师兄,你好坏,老早答应人家要带人家去你的洞府玩儿,怎么总是说话不算话呢!” 一个还没有道侣的女修无端端缠着一个男修要去他的洞府,无异于邀请了。宁湖衣面无表情地看着云蕊,一双眸子仿佛洞悉一切,看得她脊背发毛,就要撑不住时忽而见他展颜一笑,点头应道:“好。” 云蕊闻言眼睛一亮。此厮狡猾,近他身就颇费了一番功夫,过往几次将话往双修上引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轻易揭过,怎的这会儿又同意了? 无论如何都是好事。云蕊暗自窃喜,还没高兴多久,又听宁湖衣一本正经道:“只是今日还得去见师尊,明日来寻我可好?” 听宁湖衣提起寒朔,云蕊眼中闪过一丝惧怕,瑟缩了一下,回神惊觉宁湖衣哪里是应允,不过仍旧在敷衍她而已! 云蕊暗恨,不信宁湖衣真清心寡欲至此,挽着宁湖衣的手一路从他臂上拂下,末了勾了勾他的小指使了个魅术,“哼”地娇嗔一句,跺了跺脚,扭身踏云飞走了。 没有飞行法器自然飞得不快,依云蕊的修为踏云也撑不了太久,为的就是让宁湖衣能尽快追上来。行了半刻左右,云蕊回头,却发觉身后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立在山门前的宁湖衣弹了弹衣袖,静默良久,长长一叹,终是忍不过,嫌恶地皱了下眉,将道袍干脆利落地脱了脱,祭出烈火诀一把烧了。 他本以为炙鬼附身在云睢身上,原来是在云蕊体内,因与云睢双修才让云睢沾染上炙鬼的气息,虽然过后被他及时察觉,奈何云睢已深陷其中,只得假托除妖之事将云睢遣走,望他能摒除情爱杂念,早升丹境。而为免其他弟子再受其害,只能自己出面与云蕊周旋。 旁人为顾及己身常祸水东引,他倒好,顾念云睢一身修为,引火烧身惹自己一身腥,好在云睢顺利离开,寒芷也被他用撼天镜假作的梦境引走,始作俑者不在了,留那小鬼一人蹦跶,再难翻天。 诸事安排妥当,他也可稍作喘息,准备一下启程之事了。 *** 回到落池崖的洞府内,宁湖衣阖门下了禁制,盘腿坐于榻上,抬手招了招。 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木盒腾空而起,盘旋着落至宁湖衣掌中。 打开木盒,里面并排放着四个偶人,不过指节大小,或坐或卧,或嗔或痴,个个憨态可掬,材质非石非木,灰扑扑的,硬要说是什么,倒有些像骨头。 宁湖衣一手托着盒底,一手探进盒内,屈指弹出两个,偶人落地,骨碌一声就地一滚,化作两小童对他伏拜作揖:“见过主人。” 顾少白看得有趣,传音问道:“这是什么?也是器灵?” 这些年都是灵心灵音在崖内服侍,几月前他离开洞府前往思过峰,便将他们收入木盒内休养,直至今日才换了妙心妙音出来,是以顾少白从没见过他们,难怪会稀奇。宁湖衣笑了笑,鉴于已经回了自己的洞府,也无外人在侧,便懒得用传音入耳了,闭上眼睛直接出声道:“不过崖内使唤的小童。” “骗鬼呢,明明是那盒子里的东西变的。”顾少白嗤之以鼻,随即被好奇盖过:“那是什么玩意?怎么死物也能变得这么活生生的?有知觉吗?咦,竟然会动会笑,还朝我眨眼呢!” “哦,这说来话长。”宁湖衣这般解释,过后又不说话了。 还说来话长,明显是不想说吧!顾少白腹诽,殊不知在两人一问一答的同时,两小童跪拜过后见宁湖衣久不应声,干脆自己拍拍膝盖爬起身,躲在一旁窃窃私语起来。 两个孩子看去不过十岁,道袍穿得像模像样,腰封垂带一件不落,小大人一般;鬓发乌黑,眉心一点红痣,白嫩的小脸似同个模子刻出,细看之下才分辨出是一男一女两个,束发的叫妙心,眉间略带英气;留着童花头的叫妙音,声音也如名字一般软糯,是个小姑娘。 妙心撇了撇嘴,凑到妙音耳边小声道:“看,主人又在发呆了,都没听见我们叫他。” 妙音斜了他一眼:“你才知道?这不是常有的事么?” 妙心被噎了一句,也不在意,仿佛早就习惯了妙音的脾气,自顾自道:“哎哟,还笑得如此荡漾,肯定又被少白公子给缠住了。” 妙音不耐烦:“不然呢?难不成撇下少白公子来理会你?” 妙心对她的揶揄仿若未闻,继续叽叽喳喳道:“啧啧啧,竟然将我们四尸使说成崖内使唤的小童,那下回打架咱们是不是只用在旁边端茶送水了?” 妙音翻了个白眼:“你又没长了张倾国倾城的脸,不能打还要你何用?你以为你是少白公子?” “嘁,究竟是不是他还不知道——”妙心不屑,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妙音一把捂住了嘴:“闭嘴!” 两人的闲话被宁湖衣一字不漏听进耳中,暂且将顾少白搁在一边,睁开眼不悦地盯着他们,口中训道:“本事见长。” 察觉到悄悄话被人听见,两人立刻分开,却毫无做错事的自觉,一个背着手脚尖点地画着圈圈,另一个撅着嘴吹起了口哨,全然将宁湖衣的训话当成了耳旁风。 宁湖衣似乎对他们十分宽容,看他们如此,并没多加责怪,只冷着脸道:“这么多话,不如换灵心灵音随我同行。” 两人闻言肃然一振,瞪着眼睛异口同声:“主人你要出去?去哪?” 宁湖衣慢条斯理:“南渊。” “太棒啦!”这是浑然抓不住重点的妙心。 “那么远?!”这是时常忧心忡忡的妙音。 顾少白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都忽略了宁湖衣将要出去的事实,只兴致勃勃道:“这两个娃娃真好玩,我能不能和他们打个招呼?” 宁湖衣没有回应顾少白,直接对两个小童道:“他在与你们打招呼。” 妙心一愣,随即有些激动:“噢噢噢!是少白公子?” “见过少白公子。”妙音俯身乖巧地行了个礼,话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讨好:“说来主人不在时可都是我们在照顾您呢。” 被妙音抢先邀功,妙心一拍脑门,暗道晚了一步,赶紧跟在妙音后头道:“是呀是呀,咱们熟得很呢,不客气不客气。” 得了两小童注目,顾少白十分高兴,奈何除了宁湖衣旁人都听不到他说话,而他方才也问了宁湖衣,只有出了鲛珠才能和他们交流,遂作罢了,只让宁湖衣代他与他们问了好,转而回想两人的话,又有点搞不明白。 照顾他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照顾那颗珠子?一颗珠子又有什么好照顾的? “好了。”宁湖衣开口打断闲话,打开木盒对妙心妙音招了招手:“进来吧。” “啊?”两人讶然,惊觉宁湖衣方才说要换灵心灵音出来不是开玩笑,遂开了哭腔哀求道:“主人我们错了,灵心灵音都跟着您那么久啦,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们俩了吧!您这回可要去南渊,路途遥远旅途寂寞少了我们怎么行!还指望灵心灵音那两个闷蛋为主人排忧解难?” 本就是与他们玩笑,宁湖衣挑了挑眉,甩出一道玉简扔进妙音怀中,吩咐道:“将玉简上的东西备齐,三日后带来见我。” 妙音还未缓过神来,仍旧哭丧着脸,一边讷讷地接过玉简翻看。一旁的妙心也梗着脖子凑上来,被宁湖衣一人敲了一记脑袋:“还愣着作甚,不赶紧去办?” “哦……哦!”方才匆匆瞥了一眼玉简,见东西挺多,估摸得去山下的坊市一趟。两人应下,照例去找寒朔送他们下山,使了个土遁翻身一滚不见了。 待两人走了,顾少白这才有空问起宁湖衣要外出的事。宁湖衣没多说什么,只顾左言他问顾少白是否不愿同行,果不其然被顾少白一口否决。 他巴不得出去,又知宁湖衣向来自有主张最不爱让人提前知道,干脆不问了,反正带着他一起,到时候自然知晓。 静默了一阵,顾少白以为宁湖衣已打坐入定,忽而听他道:“撼天镜借来一用。” 顾少白抱着撼天镜,显然被这个“借”字极大地取悦了,抿着嘴嘿嘿一笑,放开了手大方道:“拿去拿去。” 话音才落,镜子已消失不见。顾少白坐在池边百无聊赖地望天,没了撼天镜看不见外面,又好奇宁湖衣要了撼天镜去做什么,遂偷偷摸摸开了天眼。宁湖衣忙着手头的事,也没顾得上他,便被他瞧见了撼天镜的另一个神通——分神。 照理分神术只有分神期的修士才能掌握,亦或是有家传绝学的修士靠着秘法使出,而撼天镜有照虚为实的神通,可在短时间内将本体幻化为几个分神,样貌、身形、脾性皆与本尊无二,只是修为会在分神中均分,所以要想伪装得像,还得带一件能隐藏修为的法宝。 顾少白看着宁湖衣将撼天镜一抛,镜子越变越大,镜面照见的景象逐渐笼罩全身,一阵华光过后,镜外出现了一个与宁湖衣一模一样的人,硬要说有何不同,即是左右相反,毕竟为镜影所化,不细看约莫也看不出来。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顾少白几乎一天三吓,如今见着不寻常的事,只略路惊讶,并没那么稀奇了,而且但凡涉及修炼术法等等的事,都有宁湖衣在旁为其解惑,这次也不例外。 宁湖衣没瞒着顾少白,既说明让他看见也无妨,更是指着分神就地教学起来:“撼天镜所化分神与寻常替身不同。所谓替身,便是以物拟化本尊外形,听本尊号令行事;而分神则是将本尊肉身、修为和灵力均等分去,化作与本尊一般无二的个体,无主无从,个体之间俱是本尊,皆有感应。” 宁湖衣说罢,从乾坤囊中取出一张人形的符纸,夹在指尖吹了一口气。薄薄的纸片得了他的气息,倏忽膨胀起来,越变越大,待双脚落地,又变成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仿佛为了让顾少白明白分神与本尊同出一源,这次开口的是一直静默的分神:“替身做得越精细,越难让人看出端倪。我方才吹气成人,只得了个形,修为高些的修士一眼便能看破,只能暂时掩人耳目。若取肉身的一部分,比如头发、血肉,越贴近本尊,则越难让人察觉。” 分神说完顿了顿,又换本尊道:“分神会与本尊修为均分,唯一的破绽即是在此,因此常与能隐藏修为的息泪珠同用。” 宁湖衣说罢朝替身挥了挥手。替身得令,解下宁湖衣腰间的乾坤囊,寻到里面的息泪珠交到分神手中,复又将乾坤囊替宁湖衣系好,继续静候待命。 顾少白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三个人一模一样看得眼花缭乱,根本分辨不出本尊、分神和替身有什么区别,脑袋一团浆糊。 久不闻顾少白回应,就知道他没搞明白,宁湖衣有点不忍直视他的迟钝,加之还有事在身,索性放弃了,道:“算了,日后自会明白。”便收了那符纸替身,分神也自顾自地出了门,不知去了何处。 *** 三日很快过去,妙心妙音将宁湖衣所需之物准备妥当,即刻便可出发。 临行前宁湖衣独自去见了寒朔一趟。以免顾少白窥看,宁湖衣分了点灵力给他让他自行修炼,同时收去了撼天镜,因此关于两人密谈了些什么,至今不曾有人知晓。 三日后子夜,星子满天。宁湖衣叫醒昏昏欲睡的顾少白,信步来到落池崖内的望星台上,妙心和妙音已在高台上候着了。 整座望星台由白玉所砌,其上绵连遍布着银纹所绘的星轨图,无一重复。望星台正中有一高案,案中下陷形成一个不大的凹池,名曰“摘星”。池内常年有露水充盈,每逢晴好之夜,清澈的池面便将高天之上闪烁的星子倒映在内,即寓摘星之意。 妙心与妙音分立两旁,一个手持一尊透明小瓶,一个端着一碗水,见宁湖衣来了,颔首向他示意,得了应允后,上前一步将手中器具里的东西统统倾进凹池之中。 顾少白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看到透明小瓶中的清液倒下之时,有个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一同掉进了水里。 “这是做什么?”顾少白不明所以。 宁湖衣简短答道:“下山。” 既让分神留下,便是打算偷溜出去,光明正大地走山门肯定不行。再说还有结界在,没有金丹修为以上的修士灌注灵力根本无法打开,宁湖衣本来修为就低,又被分神分去了一半,几乎和炼气期的顾少白无异,自然不可能用寻常的方法下山。 宁湖衣来到摘星池前,念动咒法,池中静水霎时如沸腾般一阵翻滚,待波纹平复,水中现出一只旋状的鹦鹉螺,轻盈地漂浮在池面之上。 螺壳表面并非寻常的象牙白,反而华光异彩,似姹紫嫣红又沉静如海,说不清究竟什么颜色,只知夺目非常。海螺不是活的,不过一个空壳,却仿佛有灵性,无论如何飘动,螺口始终对着外面,仿佛在邀请人入内。 宁湖衣屏息往前踏步,本该无路可走,却见他身形越变越小,很快变成拇指长的一个,从螺口处进入海螺中不见了。妙心妙音也紧随其后,待三人均入了内,螺口闪过一阵金光,想来是下了禁制封上了,而后螺身不断下沉,伴着咕噜水声消失在池底。 海螺自摘星池沉下,由于池中混有施加了互通术的夕照潭水,载着几人的海螺眨眼间出现在了峰杵下的夕照潭内,未曾逗留许久,又“哗啦”一声下潜,从夕照潭底的水域行至与夕照潭相通的旻柳江,一路顺流南下。 看宁湖衣施法进了海螺内,顾少白便猜到这海螺应当就是载人的法器了。本还觉着海螺巴掌大一个不仔细看都找不着,一点不似寒芷的白玉轮舟气派,甚至有些寒酸,没想到里头别有洞天,由螺壳隔开内里的空间,间间室室敞亮分明,厢房、游廊、寝室、茶寮无一不全,之中物具用度更是无一不精,譬如一座大宅院一般,还有一间完全透明的小室可供无聊时观赏外界的风光,且潜行水中如履平地,毫无风浪颠簸,比那风餐露宿的轮舟不知高明多少。 自发现那间透明的小室后顾少白就不肯走了,赖着宁湖衣一同呆在里面,妙心妙音跟随宁湖衣侍奉左右,自然也在。 闲话时顾少白想起当日为云睢送行,寒芷打开山门结界颇费了一番功夫,而那看似牢不可破的结界居然轻易就被宁湖衣寻到空隙溜了出来,那还要长老何用? 顾少白不解,斟酌着问了出来,得宁湖衣解释道:“此法器名为‘幻螺’,为门派开山老祖所有,内里还残留着他的神识和精血,可轻易溶于他所设的结界。临渊派千年不倒还多亏了他的结界,虽然后来人多有加固,最要紧的还是他的本源结界。至于后人下的杂七杂八的禁制,启程前已托妙心妙音寻法子化解,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就这么简单?这绝对是金手指吧?顾少白托腮喃喃,又听宁湖衣道:“螺内无甚危险,你若愿意,可以出来与我们同坐。” 啥啥啥?他可以出去了?顾少白以为自己听岔,仰头反问:“真的?” “嗯。”宁湖衣点头,想了想,又道:“你不是要学凝神咒?” 凝神咒!顾少白眼睛一亮。似乎从前是听他说过进阶炼境就可以施展凝神咒,不过连日来都是宁湖衣为他施法,都快让他忘了这回事。转念一想,既然能自己掌握不用求人那不更好?遂欣喜地爬了起来,顿了顿,又道:“那撼天镜呢?” 宁湖衣摇头:“放着吧,无妨。” 话音才落,顾少白扔了撼天镜,都来不及寻元神之精送他出去,纵身一跃跳进池中,一身是水地出现在了宁湖衣面前。 “怎么这般狼狈。”宁湖衣皱眉,使了个小法术将水弄干,伸手拉顾少白过来,却扑了个空。 “等不及了!”顾少白不甚在意,盘腿坐到宁湖衣身边,喘了口气,道:“我把法术解了,赶紧教我吧!” 其实炼气后灵体相对稳固,已可自由进出法器内外,使用凝神咒亦是无妨,只是器灵太过罕见,怕顾少白遭歹人惦记,所以宁湖衣一直不允许他在人前露面。而如今身在寒微的法器之内,寒微炼器之术了得,又尤其擅长防御,由他所制的幻螺自是安全无比,因此无需一直关着顾少白了。 宁湖衣对顾少白从不藏私,又是无关他安危的小法术,很快将凝神咒传授给了顾少白,又与他详细解说了一番。顾少白悟性高,片刻过后便能运用自如,甚至比之宁湖衣用外力加持,由他自己施咒幻化出的灵体更为清晰,已经能看出一张轮廓模糊的脸了,当然,仍旧是浑浊雾状的一团。 借助镜子窥看和自己身临其境切身体会自然大有不同,凝神后的顾少白迫不及待去幻螺内里各处溜达了一圈,复又返回小室,趴在冰凉的石壁上看了一会儿江里的游鱼,回头问宁湖衣:“我们这是去哪?” 宁湖衣闻言牵唇一笑,对顾少白眨了眨眼睛:“器中之境,你心底执念最深的地方,想不想去一窥究竟?” 第150614章 幻螺顺旻柳江漂行一月有余,经盈湖、帛洲,转道隆江,最终随奔流不息的江水汇入南渊。 幻螺上的瞬身法术由临渊派开山老祖寒微所下,虽经漫长岁月,神通不减,不比御剑飞行慢多少,如此仍旧月余才至,可见南渊路途遥远。 进入南渊后,幻螺便没了方向,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今夕不知明夕。 这一个月内,顾少白没有闲着。初入幻螺时觉着稀奇,待新鲜劲过去,便静下心来随宁湖衣修行,引气入体温养灵根,感知灵息聚水成型,打坐入定三五十日更是时常有之,直至某日闲暇倚壁远望,忽觉一直在江中潜行的幻螺已浮上了水面,一时天地广袤,豁然开朗,海天接处偶有鸥鸟鸣啼盘旋,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汹涌,海浪携着腥湿潮气一阵阵扑面而来,打在螺壳之上,几要将人掀翻了去。 “这是到南渊了?”顾少白回头问宁湖衣。 宁湖衣没有睁眼,只略略点了点头。 顾少白皱眉,又问:“我们到了么?” 宁湖衣摇头:“尚未。” “什么时候能到?” “等。” “等什么? “机缘。” “……” 顾少白呵呵一笑,早对宁湖衣憋人的本事深有体会,装聋作哑似家常便饭,就算开了口也通常没好话,不把人噎得肠子悔青誓不罢休,遂不管他,转头骚扰起妙心妙音来。哪知两人仆随其主,嬉笑玩闹一唱一和,就没一句说到点子上的,面上一派天真,内里蔫儿坏,比天天装深沉的宁湖衣还可恶。 顾少白无法,只得跑回去继续打坐,一边琢磨宁湖衣到底有何用意。 据原书所载,上清大陆有人间、魔域、妖境三界。所谓人间,便是修士们常说的修真界;妖境是妖修聚集之地,由于修真界内多是妖兽和半妖,从没有人亲眼见过纯种妖修,加上妖界所在之地无人知晓,连是否存在都颇具争议,只有一些远古传说为人口口相传,因此修士们把妖界称为妖境,通幻境之“境”;而说到魔域,则不得不提南渊了。 过了南渊再往南,是极其蛮荒的南邙之地。传说南邙下万丈处即为魔域,与人间以冥渊相隔。魔物啖食人肉,可怕非常,至于魔域境况究竟如何……顾少白并不知道。因为他只埋了个伏笔,没等挖出来文就坑了。即便如此,南渊与魔域关系匪浅亦是毋庸置疑。 临行前宁湖衣说要去南渊,联系到临渊派的魔修背景,不得不让顾少白猜测宁湖衣此行是否和魔域有关。可看他周身钟灵之气盎然,修行吐纳全无阴邪,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魔修。又想到宁湖衣带他来找什么执念最深之地,难不成和魔域有关的是他? 顾少白闭着眼睛胡思乱想,脑中渐渐放空,印在元神里的临渊心法运转起来,再次进入了忘我之境。 待醒来又是十日,幻螺仍旧在海中漫无目的地打着旋儿,不行进也不停靠,直似无事消磨时光来了。虽然空出时间来修炼也不错,比整日在门派里被些闲人绊住脚好得多了,但魔域之事始终压在顾少白心头,迫不及待想出去弄个明白。 就在顾少白快把耐心磨尽、打算豁出脸去磨一磨宁湖衣时,螺内忽地一暗,紧接着“咔哒”一声巨响,脚下蓦然一沉,一阵地动天摇后,幻螺竟无缘无故腾空飞了起来! 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变故,妙心妙音倏忽站起,扭身祭出骨鞭随护宁湖衣两侧。宁湖衣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少白一眼,缓缓抬手做了个“止”的动作,让妙心妙音稍安勿躁。而顾少白跌了一跤,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往后看了一眼,看到的已是神色如常的两人,加上从始至终岿然不动的宁湖衣,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惊到失态似的。 顾少白难为情地咳了一声,攀住螺壳往外看去,看到一个黄中带黑、像是鸟喙的勾状物架在螺顶,神识一扫,还真是一只海鸥把他们连人带壳衔在了嘴中! 幻螺早在入江时就变成了指甲盖大小的一个,也不知在瀚海中究竟如何被寻到的。海鸥俯冲抓住猎物后双翅一展,扑腾着离开海面,时而疾驰时而滑翔,起起伏伏不知往何处去了。 “外面……!”顾少白诧然出声,见宁湖衣面不改色,以为是他故意施法所为,又想那鸟儿毫无灵气,分明不过一只普通活物罢了,难不成这就是宁湖衣说的机缘? 海鸥吃海螺吗?顾少白疑惑着,还没来得及细想,鸟儿大嘴一张,脖子一仰,幻螺一个颠转,“咕嘟”一声滑进了鸟肚子里。 *** 清早,天光大亮,又是一日晴好。 海边某处浅滩,竹架三三两两支了几排,后方搭着几间布棚,渔妇们带着斗笠穿梭其中,有的弯腰蹲在滩涂上采蛏子;有的拿着梭子织补晾在竹架上的旧网;还有的坐在布棚里麻利地剥着贝壳。鱼腥味惹得海鸟盘旋不止,也不怕人,时不时落下来叫两声讨食吃。渔妇们亦是大方,手上动作不停,间或扔一两个贝肉出去,座中有说有笑,一派祥和。 此处邻近渔村,依稀可见用麻绳拴在岸边的渔船,不过也只三五来艘。男人们早早出海捕鱼,若无风浪,不到天黑不会回来,只剩了些妇孺留在村中,或嬉闹,或忙碌,一切仿若与昨日无异。 村口一间屋舍中,一荆钗布裙的妇人扶着腰倚门而立,神色焦急地不断往外张望,似在寻什么人。她腹部高高隆起,想来产期将近,犹豫着跨出门槛,脚没点地又收了回来,迟迟拿不定主意。许久见着一老妪从门前经过,面上一喜,急忙招手喊住人道:“梅姑婆,可见着我家阿毛去哪儿了?” 梅姑婆年纪虽大,说起话来却不含糊,动着瘪嘴连声道:“哎哟月娘啊,你都快生了,还不赶紧回屋去歇着!咋的阿毛不在?赵二早上不是让他呆在屋里照顾么,这臭小子还乱跑呀?” “哎!”月娘叹了一声,道:“那小讨债的大清早就跑没了影儿,我这不是急么!前阵子老说想出海,就怕他偷上了他爹的船……” “急啥!”梅姑婆打断月娘,对她挥了挥手,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赶紧回屋歇着!张家娘子唤我去哩,我喊老喜婆来看着你!” 待婆子走后,妇人又立了一阵,终是放心不下,觉着身子尚可,便腆着肚子出了门,打算寻一趟就回来。而她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阿毛正躲在海边一处礁石后,手里拎着一只海鸥,眉飞色舞地与小伙伴们商量该如何下口。 “烤了吃!”扛着一根竹竿的大胖咽了咽口水,急吼吼道:“瞧我竹竿都给偷来了,咱赶紧生火烤吧!” “对对对,烤了吃!”蹲在一旁的小光头连声附和,说话间挽了挽袖子,已和大胖折起竹竿来了。 阿吉不太高兴,推了大胖一把:“我从家里偷了盐巴,煮汤喝也好呀!” 扎着红头绳的小依儿咬了咬手指,怯生生道:“阿娘说大鸟是海神变的,不能吃,吃了要倒大霉的!” “海神?哈哈,骗小孩子的你也信!”阿毛抹了抹鼻涕,终于下了决定:“好,咱就烤着吃!” 小依儿说得没错,村中自古以来就有海神的传说,因此向来不许村人伤鸟,更别说吃了。而阿毛从小捣蛋,嫌吃鱼食贝腥得腻味,便趁大人们不注意用弹弓打了一只海鸥下来,呼朋唤友躲着偷尝鲜来了。 海鸥被阿毛一路抓着,颠来倒去,早奄奄一息了。几个孩子七手八脚地拔光了鸟毛,又用剥贝壳的小弯刀开肠破肚。小依儿抱着膝盖蹲在一边,嘴上说不,心里却稀罕,梗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眼睛一闪,见着个亮亮的东西从鸟肚子里掉了出来,有点像娘亲说的珠宝,赶紧蹦起来大叫:“宝贝!鸟肚子里有宝贝!” 就在鸟腹打开的一瞬间,困在幻螺内伸手不见五指的顾少白忽觉刺目非常,眯着眼睛抬手遮了遮,待适应后发现天地大亮,已能辩物。他心中一动,下意识地转头寻宁湖衣,见宁湖衣亦是神色微动,想来出路就在眼前,面上掠过一阵欣喜,终于能从这鬼地方出去了! 原来那日幻螺被海鸥吞下后,顾少白心中焦急,忙问宁湖衣有没有脱身之法。宁湖衣沉默半晌,回了一句“机缘未到,不可妄动”,连灯也不让点,继续让顾少白耐心等着。 又是劳什子的机缘!顾少白垂头丧气,胸中几起几伏,终是歇了心。宁湖衣都不急,他急什么?遂学他盘腿打坐,故作镇定,却忍不住偷偷用神识探查,哪想别的没探到,就探到鸟肚子里黏黏糊糊的一坨,乌七八糟腥臭无比,一想到整个海螺都被秽物包围,瞬间恶心不已,赶紧收回神识不敢再探。 也不知幻螺上的法术牢不牢固、螺壳会不会破开。顾少白忧心忡忡,眼珠一转,想回鲛珠内躲一阵,不想又被宁湖衣以同样的理由拒绝,直至今日才等到破腹而出的机缘,哪能不高兴。 宁湖衣面色微变,却不动作,只静静看着顾少白,看得顾少白一阵窝火,抬手一肘子拐过去,撞得他身形一冲,险些运岔了气,待调息过来,破天荒地忍不住瞪了顾少白一眼。 “还不行?!”顾少白才不管他,只一门心思想要出去,话中的气急败坏显而易见。 宁湖衣哭笑不得,拂了拂衣摆起身,两指一点施了个咒,而后寻到顾少白的手握住,带着他往前踱去。没妨他抓着自己就走,顾少白脚下一个踉跄,待回神已来到了幻螺外头。 螺外,阿毛顺着小依儿的指点找到了那枚华光流转的海螺,正低头看得稀奇,忽觉掌中一烫,还没来得及撒手,海螺一跃而起,旋转着越变越大,眨眼间已有一人多高,盖在头顶似下一刻就要倾压下来一般,吓得几个孩子逃也似的连滚带爬,没等跑远,海螺“嘭”地一声落地,掀起一阵尘沙,迷了几人的眼,待再睁开,见螺内走出一人,容貌冷峻,衣着考究,身上还微微发着光,身后跟着俩粉雕玉琢的小童,正是宁湖衣。 阿毛骇得跌坐在地,抖着嘴唇不住嚷嚷:“海……海神,海神显灵了,海神显灵了!” 与此同时,出门来寻孩子的妇人也已赶到,见着此处异象,尖声一叫,脚下一滑,重重一摔,霎时见了红。 仍是灵体状态的顾少白还不知道凡人看不见他,攀着宁湖衣的手站稳后略路一扫,随即傻了眼。 一群瞪着眼睛惊恐不已活似见了鬼的毛孩子,一个捧着肚子瘫在地上嚎得杀猪似的孕妇,如果这就是宁湖衣所说的机缘,他情愿在海里漂到老死! 第150615章 妇人的叫喊很快引来了村人。 渔妇们陆陆续续往此处聚集,望见滩涂上一地鸟毛,还有被丢在一边膛腹大开的海鸟,皆是惊恐不已。有胆小的当即泣不成声,合掌朝着鸟尸又跪又拜,以求减轻罪孽,其余人见之争相效仿,场面一时嘈杂不堪,混乱无比,直到村长到来失控的局势才渐渐被稳住。 村长白须白眉,年事已高,却老当益壮,拄着拐杖匆匆赶来,目光炯炯地扫了一眼,当机立断斥了一声“救人要紧”,跟着点了几个名字,都是膘肥身健的村妇,让她们先把地上哀嚎不断的妇人抬回村去。 被点到名字的村妇讷讷转头,见是村长,一个激灵,仿佛终于找到主心骨,赶紧抹了把脸爬起来,按村长的吩咐拨开人群救人去了。 妙心妙音拢着袖子默不作声地跟在宁湖衣身后,看似乖巧,暗地早已放出神识将在场的人一个不漏地扫了一遍,并没探查出任何异状。 不过一群普通渔人,凡夫俗子半点灵根也无,可就是平常才显得蹊跷。因为除了最初几个孩童被吓得嚎了几声“海神显灵”之外,居然再没有人注意到凭空出现的他们。一群人兀自惊慌失措,又在那名长者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救起孕妇,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没有人多说一句,仿佛与他们身处不同的时空一般,所言所行自成一个世界。 妙心妙音对视一眼,有古怪。转头看宁湖衣,发现他们的主人目不斜视,又一门心思扑在了某人身上,看那殷勤劲儿大概是无暇他顾了。 从幻螺内出来后,宁湖衣就没再放开顾少白。看到地上见血,更是将顾少白一把揽进怀中,按着他的脑袋抵住自己肩头,以“血光之灾小孩子不宜多看”为由,让顾少白不要乱动。 其实让顾少白回鲛珠里才是最安全的,宁湖衣没有这样做,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先前在幻螺内他并非敷衍顾少白。千年前他游历南渊,偶遇一池,机缘巧合下将少白带回,“西极”两个字还是池边一座石碑所刻。后阅遍群书,发现到处都没有关于西极池的记载,几次故地重游,若少白不在身边,便无从得入。 几月前他初尝失而复得的滋味,心魔深种,不容任何人置喙,盛怒之下对寒朔动手,实则外强中干,深知寒朔所言不无道理,几经辗转,才作下南行的决定。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此行是否能得遇所求,只私心希望机缘是在顾少白身上,这样一来就不能再拘着他了,只能冒险让他现身,自己在旁多加看顾,还有妙心妙音坐镇,想来无事。 宁湖衣机警如斯,在见到外人的第一眼起就放出神识探查了个遍,知道这些人只是普通凡人,可在看到地上的血迹后,仍旧不假思索地将顾少白拢进了自己的护体灵息内加以庇护。 血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修真界中契约千万种不止,皆以血为媒,效力却各不相同,强者甚至可以抹杀和吞噬弱者。宁湖衣对顾少白下的连心契与其说是主从契,不如说是回护契更为恰当,对器灵的束缚几乎没有,弱得不能再弱了,此刻见血,哪能不有所防备。看对方是凡人就放松警惕,他还没那么蠢。至于什么血光之灾,当然是哄人随口说的了。 顾少白不是傻,对宁湖衣明着哄人实则敷衍的说辞颇有微词,对他突如其来的亲近也有些别扭,却没当场驳斥,而是学乖了,顺着宁湖衣的动作安安稳稳地靠着,打算静观其变。 反正他现在没脸没皮的,没人知道丢脸的是他。而且就算他想挣脱,依宁湖衣的手劲绝然挣脱不开,万一脱开了,这男人也有一千种方法能让他再回来,那还折腾什么呢?况且在宁湖衣孜孜不倦的提醒下,他已深知灵体状态十分危险,加上修为低下,还不像宁湖衣那样有无穷无尽的法宝可以用,怎能不小心些?至于如何小心……鉴于都这样了,干脆蒙着脑袋又往宁湖衣肩窝里拱了拱,就差没摇尾巴了。 看两人如此,妙心一个哆嗦,转回脑袋抚了抚肩膀。妙音扶额,也想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却被宁湖衣逮住,往村长所在之处使了个眼神,示意她赶紧去为主人分忧。 妙音挑了挑眉,顺着宁湖衣的目光转头看去,忽然一愣。没想到就这么一来一回间妇人已被麻利地救起,一路抬着远去没了影儿,其余人也跟着陆陆续续回了村,就剩了村长在向几个来得稍早的渔妇问话,外加一群熊孩子,瑟瑟缩缩地躲在礁石后面一脸惊恐地瞪着他们。 竟完全被这群凡人给无视了,还要她先行前去搭话,妙音咳了一声,有些不满,鼓着腮帮子走到村长跟前,仰着小脸倨傲道:“我等乃崆偬峰上修士,可否告知此地何处?” 听到妙音稚气未脱却又故作深沉的声音,虽然看不见她神情如何,顾少白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被问话的人却不觉得好笑,反而悚然一震,仿佛才从迷梦中惊醒,缓缓转头往妙音处看去,终于将妙音看进了眼中。 原来妙音怕照常问话村长仍旧不予理睬,所以在声音中加了一点法力进去,听在老人耳中不啻钟响,成功让他注意到了自己。而这村长也不简单,看样子挺有见识,只将三人的形貌略略扫了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面上霎时现出一副了然之状,抖手指着几人激动地对身边的人道:“仙人……仙人!这是仙人呐!仙人来咱们村了,仙人来咱们村了!” 终于有了点凡人见到修士的模样了。妙音负手而立,稍稍满意,在看到妇人们被村长点醒、腿一弯就要下跪时,又开始烦扰起他们的大惊小怪来。 “起来吧。我等并非仙人,不过修士而已。今日不巧流落此地,还请诸位将前因后果告知。”妙音眯着眼睛略略颔首,说话间挥手释出一道灵力将妇人们就要落地的膝盖弹开,让她们不必多礼。 几人踉跄着站稳,明白过来是仙人的恩典后,又一连声地不停道谢。妙音无奈,走到看起来还算镇定的村长跟前,开始询问详情。 妙心悠闲地袖手旁观,被宁湖衣隔空弹了下脑袋,让他把地面上的血迹清除干净,又做了结界以防万一,这才放心松开顾少白。 将大致的情况盘问清楚后,妙音引着村长来见宁湖衣,奈何今日之事事出突然,才救了人走,尚未来得及细问几个闯祸的孩子,唯一知道些许经过的月娘又命在旦夕,加上几人见到修士太过激动,说话颠三倒四,宁湖衣不堪其扰,决定先去村中落脚,其余事宜容后再议。 得仙人入住,村长自然是高兴的,都快忘了熊孩子们冒犯海神的事,带着渔妇们在前面为宁湖衣引路,妙心妙音随行,宁湖衣则护着顾少白走在最后。 看着两眼放光时不时回头窥看的村长和三三两两挤作一堆不断窃窃私语的妇人们,顾少白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这就是几刻前还对他们视若无睹的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便往宁湖衣身边靠了靠,掩唇问道:“他们这是疯魔了?” 宁湖衣并未立刻作答,而是往后看了一眼。身后传来石子被踩动的细碎声响,顾少白知道是那群熊孩子在偷偷跟着他们,眼中的惊恐还未全然退去,以为悄声无息,其实一举一动早被几人的神识笼罩,不曾放过分毫。 宁湖衣闭了闭眼,道:“世间传说孩童有阴阳眼,常能见人所不能见,后年岁增长,心眼渐渐被浊气蒙蔽,目中唯剩凡夫俗物,懵懂似睁眼瞎。若再要开眼,非高人点醒不能。” 顾少白很快明白了宁湖衣的意思,却不甚赞同:“阴阳眼?难不成咱们是鬼?” “仙鬼妖魔跳脱轮回,可不是一样。”宁湖衣驳了一句,没再多说,拉着顾少白默默前行,没多久就来到了渔村内。 “辰……辰什么村?”顾少白立在村口,仰头看着顶上的牌匾。牌匾与村中屋舍一般破旧,粗略刻上的村名只能辨得出一个“辰”和一个“村”,中间那字上头是个“米”,下面怎么都看不清了,刚想问问村长,就被一阵哄闹声打断。 “仙人,仙人!”不过眨眼的功夫,村内的屋舍中呼呼啦啦涌出来十几号人,七嘴八舌地往宁湖衣身边挤近,仿佛想沾染点仙气似的,原来是随村长一同回来的几个妇人先行回去通风报信,惹来一群看热闹的人,堵得宁湖衣寸步难行。而偷偷跟在他们后面的孩子也回到了村中,知道自己闯祸,不敢靠近前来,惊魂未定地躲在栅栏后偷看。 看到村人面上不掩兴奋之情,口中还在不断呼喊宁湖衣“仙人”,小依儿咬着手指哼哼了几声,终于憋不下去了,撒开脚丫跑回村子拼命挤到人群中央,一边哭一边指着宁湖衣大叫:“他不是仙人,是海神!是从鸟肚子里掉出来的海神!阿毛要吃大鸟,他就、他就出来要害我们来了!” 第150616章 哄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了窸窸窣窣不断后退的声响,和小女孩带着哭腔的回音。 人堆散开了。方才还对宁湖衣孺慕不已的人纷纷变脸,面带惊恐地一连退开数十步远,唯恐避之不及。 小依儿立在原地,哭得涕泪横流蒙了眼睛,一时没有发觉周围人的异常,抽噎了几声,揉着眼睛继续着她的控诉:“阿毛要烤鸟儿吃,海神在鸟肚子里听到了,就乘着好大好大的海螺出来了,把大伙儿都吓了一跳,连月姨也吓得摔倒了……阿娘说吃鸟儿要倒大霉的,呜呜呜,小依儿害怕……唔、唔!” 小依儿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儿。原来是立在人群中的依儿娘认出了她,不顾众人的阻拦拼死跑了出来,一把捂住女儿的嘴将她拖了回去。 本还打算祭出法术让这群人离远些,如此看来倒不用了。宁湖衣放下袖中并拢的两指,淡淡扫了一眼,似是十分满意村民们的惊恐之态,最好再退个百十来步,另一只手仍旧牢牢握着顾少白的手腕。 对峙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的妙音又出现在了宁湖衣身边,吓了村民们一跳。原来她生性警觉,已趁这空隙去村中各处走了一趟,弄清了事情原委,又下了几个防护结界,回来对宁湖衣作了一揖,恭敬道:“回主人,此地传说海鸟由海神所变,因此村人对海鸟颇为忌惮,先前那些孩子杀鸟而食,见咱们从鸟腹中脱出,想来误会咱们是海神,现身报复来了。那妇人出来寻孩子,就是领头的那个,约莫也是被咱们惊到,跌了一跤动了胎气,现下破了羊水躺在屋中待产,怕是不妙。” 宁湖衣颔首,没多说什么,反倒是顾少白理清了前因后果,一阵恍然,又听妙音说那孕妇不太好,觉着事情横竖由他们所起,一时有些担心,又有点儿过意不去,便挣开了宁湖衣,跨出一步对村民道:“我们不是海神,只是偶然路过此地,惊扰了众位是我们不对。与其在这儿防着我们,不如带我们去看看要生孩子的那个伤得要不要紧吧!” 顾少白说完静待村人答复。谁想一群人竟没一个理睬他,让他一连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只顾惶惶然盯着宁湖衣,仿佛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回想这群人救了妇人回来,人还不知如何,听说有仙人进村,一窝蜂地涌出来看热闹,何曾顾及他人生死,后来听女孩儿说他们是海神,攸关自己性命了,又怕得跟什么似的,就他傻乎乎地替那妇人着急。想到此处,胸中不由得涌上一股恼怒,刚兴起的一点儿愧疚也几乎烟消云散了。 “他们看不见你。”看顾少白变脸,宁湖衣忍不住笑了,长臂一揽将他拽回身边,朝妙音使了个眼色。 妙音撇了撇嘴,每次都是她!奈何主命难违,只得走出一步振声道:“我等自崆偬而来,借鸟腹一路游历至此,并非什么海神,亦无心对尔等不利,不必过于惊慌。” 虽只寥寥几语,因灌注了灵力,很快将懵懂无知的村人震醒了。 村长在旁默不作声地看着,脸色一连变了几变。在海边时他没把宁湖衣几人往海神上想,听了小依儿的话,忍不住后怕起来,这会儿得了妙音再三保证,还是不太敢相信,转念又想他们一介凡人,仙人要发难哪里抵挡得住?莫不是杞人忧天了,还不如依仙人所言,讨个好还能留条活路,遂向人群摆了摆手,凛然走了出来,讪笑着对妙音道:“误会,误会,仙人所言极是,我们并非……” “不必多言。”妙音打断村长,话音恳切,面上却无甚表情:“我家公子挂心那位妇人的伤情,想前往一探,过后还要在村中叨扰几日,你看可行?” “无妨,无妨。”本就是先前说好的事,哪还敢有什么异议。村长连连点头,其余村人看他如此,又看了看妙心妙音和宁湖衣,觉着他们确实不像有害人之心,便大着胆子开始窃窃私语,倒是没认出来反驳,算是默认了村长的决定。 而顾少白弄清了先前村人不理他的缘由,正当哭笑不得,又听妙音所言与他差不太离,忽地一愣,才想起来问都没问宁湖衣就自说自话想着要去救人了,面上闪过一丝赧然,转头对宁湖衣嘿嘿一笑,画蛇添足道:“去看看好么?” 都这般吩咐妙音了,岂还有不允的道理?宁湖衣颔首道了一声“好”,也不等村人带路了,揽着顾少白一个旋身,再落地已到了妇人住的屋舍内。 屋舍简陋,一共就里外两间。妇人满头虚汗,躺在里间的榻上有一歇没一歇地哀叫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气。两个婆子围在榻边替她接生,也急得额头冒汗,却帮不上一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用力、用力”来给她鼓劲儿,还有一个半大小子跪在榻前没命地哭着,正是阿毛。 一连被那些村人烦扰许久,宁湖衣都有些怕了,因此来前就下了个隐身咒,又怕血光冲撞,解下锁魂笼系在顾少白颈间,想着如此当万无一失,便带着顾少白来到外间,也算避嫌。 妇人家生产,两人自然不好放开神识探查,饶是如此,听隔间的动静也知情况不妙,不过好歹还喘着一口气,兴许等下一刻孩子生下来就没事了。 当然,这只是顾少白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妇人愈发气若游丝,虽然产婆们不厌其烦地说着孩子的脑袋已经下来了、再加把劲儿就过去了,妇人的回应却越来越弱,声音越来越小,而阿毛的哭声则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几是嚎啕。 顾少白有些不忍。虽然里面的人跟他毫无关系,按因果也该是她家孩子造的孽,可在没来到这里之前他也是个凡人,饱受生老病死等等凡苦,物伤其类,难免觉着可怜。仙家救人不过举手之劳,既被他碰着,也算是机缘吧,何乐而不为呢?遂对宁湖衣道:“有没有办法救她?” 没一上来就求宁湖衣救人,也是吃不准宁湖衣的脾气。说他仙风道骨,实则冷漠如斯,一双眸子深邃无常,仿佛看什么都是蝼蚁,从未见他眼中放得下过谁。救人确实举手之劳,可他乐不乐意还是个问题。而让顾少白没有料到的是宁湖衣似乎早就知道他有此一问,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笃定道:“有。” 在得到答复的一瞬间,顾少白心中生出一丝窃喜,就像知道只有自己相求宁湖衣才会应允似的,可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宁湖衣后话已到:“你要我救她无妨。只是你要知道我今日救了她,若她命薄无福消受,日后必有大难相报。如靠一己之力渡过此劫,则后福随至。你是要我救,还是不救?” 宁湖衣看着顾少白,眼中无半点戏谑,面上淡漠之色亦是惯常如斯,仿佛抛出的并不是什么让人无从抉择的难题,只需顾少白随心一说是或不是,他即如他所愿。 顾少白愣了。说他好心?出口的话不无道理,却总是让人堵心无比。说他无情?他并非见死不救。救与不救仅在自己一念之间,而这一念,着实太难了些。咬牙思量许久,终是无奈地转回了头。 顾少白紧紧握着拳,偏头不看宁湖衣,仿佛只要这样,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不会悄声无息地从他手中溜走似的。而就在他转过头去的一瞬间,屋内爆发出一阵哀嚎。顾少白心下一颤,以为是妇人不行了,细听却是个孩子的声音,泣不成声地哭道:“阿娘,阿娘你别死,阿毛错了,阿毛错了!阿毛去找海神赔罪,阿娘你等着,阿毛去找海神换阿娘的命!” 阿毛说完疯了似的跑出了屋子,没头苍蝇似的在村里跑了一大圈,到处都寻不见宁湖衣的身影,一时泪雨滂沱,跪在屋门前不住地磕着响头,额上血肉磕得模糊了一片,口中不停叫道:“海神显灵,海神显灵!是阿毛冒犯您,用阿毛的命换阿娘的命!阿毛给您磕头了!” 顾少白看着宁湖衣,见他神色如常,云淡风轻,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转身想走,宁湖衣却忽然动了。 目光顺着顾少白望的方向落到屋外的孩子身上,宁湖衣有些不解,不明白非亲非故,他为何会为不相干的人动容。即便不明白,动作也已快过心念,抬手打了个响指,外头哭得一塌糊涂的孩子已来到了结界之内。 阿毛万念俱灰间忽觉周身一轻,莫名其妙从屋外到了屋内,一抬头,正对上宁湖衣一双冰冷的眸子。 “海……海神?”阿毛一惊,吓得张大了嘴,忽而回神,记起自己先前的祷念,一定是海神显灵要来用自己的命救娘亲了,这么一想,眼神倏忽坚定起来,就要开口,见海神抬起手掌松了松,一颗发着微光的仙丹飞快落了下来,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接,忽觉攥着的掌心里多了个圆圆的东西,摊开一看,正是那仙丹。 第150615章 “谢谢海神,谢谢海神!阿毛给您磕头,阿毛的命您拿去……阿毛……”得赐仙丹,阿毛欣喜到语无伦次,捧着手掌又磕又拜。 宁湖衣撤了隐身咒的结界,挥手让他快去,阿毛这才抹了把眼泪,连滚带爬跑进里屋将仙丹塞进妇人口中,一边不住地摇着妇人道:“阿娘醒醒,海神赐了仙丹,阿娘你快醒醒啊,没事了!” 方才那般模样,这会儿赐仙丹倒一阵利索,耍自己好玩儿?顾少白瞪着宁湖衣,竭力要向他讨个说法,却见宁湖衣淡淡一笑,靠近前耳语道:“糖丸而已。” “糖丸?”顾少白挑眉,未再得宁湖衣解释,细听里屋,断断续续传来母子两人的对话。 “仙……仙丹?” “是啊阿娘,海神大人亲自给的,你快咽了,病马上就好了!” “是……咳咳咳,是么……海神大人原谅咱们了?” “原谅了……呜呜呜,原谅咱们了……阿娘你别担心了,阿爹还没回来呢,你不能有事啊!” “好,好……阿娘、阿娘不会丢下你们不管……” 顾少白顿了顿,忽然就明白了宁湖衣的用意。原来那妇人本就临近生产,虽摔得重了些,比不上得罪海神心如死灰来得要紧。宁湖衣虽未直接助她,借海神的名义赐下仙丹,等同于给了她一颗定心丸,过后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顾少白看着宁湖衣,觉着这人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而宁湖衣未免再被人纠缠,已径自出了屋舍,顾少白紧随其后,追着他不放心地问道:“他们是不是没事了?” “生死在天。”宁湖衣停下步子,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看到顾少白讪讪的模样,忽而有些不忍,回身摸了摸顾少白的脑袋,开口道:“人各有路,死生亦不过是殊途同归。穷困潦倒时死,富贵荣华中生,皆因轮回不息,不必过于挂怀。” 顾少白愣了一下,他这是在安慰自己?怪让人受宠若惊的。可说是说得没错了,又有几个人能做到了无牵挂?他么?遂摸了摸鼻子,好奇道:“你就从没有什么挂怀之事?” 宁湖衣不答,默默看了顾少白一眼,许久才转回身,信步往外走去,顾少白紧跟而上。如此一前一后走出没多远,屋内传来一声嘹亮啼哭,一个新生命诞生了。 两人行到村口,妙心妙音已等候多时。跟着村长带他们去村尾的空屋落脚,又将村内的情况仔细交代了一番,而后在妙音的嘱咐下离开留他们自便。 屋子还不错,院灶什么都齐全,卧房也有两间,比阿毛母子俩那破屋好得多了。可惜顾少白四处看了看,觉着还没幻螺里舒坦。宁湖衣依他将幻螺祭出,一阵怪味飘来,差点没把他熏个倒仰。原来幻螺在鸟腹中呆了许久,染了一身味儿,今儿事情一出接一出,宁湖衣还没寻到空将幻螺清洗一下。顾少白闻到那味儿,哪还肯再踏进去,赶紧让宁湖衣把幻螺收了,将就些住木屋吧。 诸事打点妥当,终于可以静下来歇会儿了。 妙心妙音去了隔壁,卧房内就剩宁湖衣和顾少白两人。将现今的处境细细想了一遍,顾少白问宁湖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宁湖衣万年不变地在榻上打坐,闻言抬了抬眼皮,道:“等。” 顾少白不假思索地飞快借口:“机缘?” 宁湖衣颔首,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有脾气都要被他搞到没脾气。顾少白叹了口气,既然还要等,那就等呗,却也不能空等,便让宁湖衣教他还没练熟练的水剑诀。 顾少白有求于他,宁湖衣自不会不乐意,除开水剑诀又教了顾少白几个初阶法术,间或讲解一些心得体悟,待顾少白融会贯通,已是夕阳西下之时。 天暗得很快,村内点起了灯笼,外出捕鱼的汉子们也已归来,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团聚一堂和乐融融。 赵家添了个女孩儿,按规矩夫妻俩该守在家中等着村人过来道喜,当家的赵二回来后听月娘说了白天的事,先将儿子狠狠教训了一通,看妻女无恙,又听说海神还在村中,一时忐忑,思来想去,抱着刚出生的女儿敲响了仙人们暂住的屋门。 有生人上门,打坐中的几人纷纷睁开眼睛。妙心妙音跳下床榻,身形一晃已现身于屋门之外,将本就提心吊胆的赵二又吓了一跳。 “何人?何事?”妙音冷冷开口。 赵二定了定神,见妙心妙音二人一身道袍不似凡人,猜他们即是阿毛口中所说的海神的仙童,于是抱着孩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是海神救了他妻女,要求见海神一面当面道谢。 妙心妙音正无奈着,屋内的顾少白一骨碌爬了起来,兴致勃勃道:“哎哟,带孩子来了!”说罢拽着宁湖衣要一同出去看孩子。 宁湖衣拿他无法,遂起身陪同。两人来到屋外,让跪着的赵二起身。赵二见到宁湖衣,面上闪过一阵惊恐。他还没忘了儿子曾应允要拿自己的命换母女俩的命,正因如此才假托为女儿道谢前来试探,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时犯了难。 顾少白觉着赵二神色有些奇怪,倒是那孩子不怕生,还没生下来多久,一双眼睛就睁得大大的了,也不哭闹,一个劲儿伸着小手拽宁湖衣袍子上的系带,惹得顾少白哈哈大笑,伸出手指塞进孩子掌中,被她抓了个正着。 孩子还没长开,小脸皱得跟猴子似的,揪着顾少白的手指一个劲儿晃荡,手舞足蹈地朝他抿嘴一笑,跟瘪嘴老太婆一般模样,实是不太好看,却没来由地让人欢喜。 赵二抱着孩子,见孩子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好像那儿还有个人似的,可面前除了秒因妙音和宁湖衣,外加自己和孩子,并没有第五个人了,这么一想,不免一个激灵,背后略上寒意,害怕地将孩子往怀里带了带,正巧脱开了顾少白的手。 顾少白有些扫兴,不明白这男人说是来道谢的,为何面上一丝欣喜都寻不到,老是用防贼的眼神看着宁湖衣,即便宁湖衣不言,也让他觉着颇受冒犯,真不如那孩子可爱。 而宁湖衣并不是懂得顾惜他人情面的人,一眼看穿男人心中所想,直言道:“若是来询问换命之事,那不必了。” 宁湖衣后话未尽,面上不厌其烦的神色显而易见。妙音体察入微,横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让赵二尽快离去。赵二恍惚了一阵,明白过来宁湖衣的意思后差点儿喜极而泣,正待说些什么,被妙心抬手止住,领他到远处交代了一番,让他切莫再来叨扰。 赵二连声应着,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看不远处尚未离开的宁湖衣,眼珠一转,趁妙心不注意复又跑到宁湖衣跟前,跪下磕了个头,恳求道:“海神大人救了我家婆娘,也算和孩子有缘,这孩子还没名字,不如由海神大人替她取个名儿吧!” 宁湖衣冷眼看了男人一眼,如此得寸进尺的人还是第一次见,本不予理会,身边的顾少白却来了劲儿,居然正儿八经地想起了名字,又想到男人和孩子根本看不见他,便将主意打到了宁湖衣身上,碰了碰宁湖衣的胳膊让他替自己转述。 宁湖衣被缠得无法,无奈点头。顾少白想了想,道:“就叫多宝吧。” “多宝。”宁湖衣冷冷开口,一个字都嫌多,反得男人连声叫好。 顾少白挠了挠头,又问宁湖衣:“他们家姓什么?” 宁湖衣道:“赵。” “哦——”顾少白了然,连名带姓念叨了几声,嘿嘿笑道:“赵多宝,挺好听的!多福多宝,不错不错。”就这么兀自高兴上了。 看他喜得跟自己生了个孩子似的,宁湖衣哭笑不得,顿了顿,从袖中掏出一物放在孩子胸前,是块玉佩。 顾少白伸着脖子攀看,见那玉佩通体剔透,润白无暇,不大不小圆圆的一块,正给孩子握了个满手,面上刻着条锦鲤,正是大富大贵的好兆头,玉中偶有华光闪过,不似凡物,倒像个了不得的宝贝。 深知宁湖衣向来出手不凡,顾少白好奇问道:“什么东西?” “寻常古玉而已。”看顾少白面上一副被人抢了宝贝的模样,宁湖衣无奈解释。本就为讨他一笑,才搜出身上这件仅有的凡物相赠,若要给什么法宝,还怕这孩子命格太轻压不住,倒是多此一举,让他紧张起自家玩意儿来了。 果不其然顾少白听后立马笑开,拍了拍孩子攥着玉佩的小手,也不去管那一个劲谢天谢地的赵二了,随着宁湖衣一同进了屋,拂手带上门继续打坐。 第150618章 宁湖衣冷眼看了男人一眼。把修士当神仙供的人看得多了,如此得寸进尺的还是第一次见,本不予理会,身边的顾少白却来了劲儿,也是实在喜欢那孩子,就想揽下这事。 宁湖衣不作声,回想男人口中说的“有缘”,又看顾少白执意如此,心道莫不是天意。左右不过一个名字,起一个也无伤大雅,至于安康富贵什么的要了他也给不了,便对顾少白点了点头。 许是平日被宁湖衣管束多了,这个不许那个不许老遭他拒绝,这会儿看他同意,顾少白喜不自胜,摸着下巴开始想起名字来,一连拟了几个都俗得不行,别说宁湖衣了,连妙心和妙音听了都笑了起来,被宁湖衣一个眼神止住,温言道:“随你。” 顾少白撇了撇嘴,道:“就叫多宝吧。”又想赵二根本看不见他,遂让宁湖衣替他代为转达。 “多宝。”宁湖衣冷淡开口,一个字都嫌多。 赵二笑开了花,连声叫好,比捡到金子还激动。顾少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突然想到个关键问题,疑道:“他们家姓什么?” 宁湖衣道:“赵。” “哦……”顾少白了然,连名带姓念了几遍,觉着满顺口,嘿嘿笑道:“赵多宝,挺好听的!多福多宝,不错不错。”就这么兀自高兴上了。 看顾少白喜得像自己生了个孩子,宁湖衣也难得笑了一声,顿了顿,抬手从袖中掏出一物放在孩子胸前,是块玉佩。 顾少白伸着脖子攀看,见那玉佩通体剔透,润白无暇,雕成一条鲤鱼的模样,摆头甩尾,身缠浪花,正是大富大贵的好兆头。个儿也不大,小小的一条,刚好给孩子握了个满手,玉中偶有华光闪过,似蚕丝织锦,不像凡物,倒像个了不得的法宝。 知道宁湖衣宝贝多,又向来出手不凡,顾少白两眼放光地盯着孩子手中的玉佩,头都舍不得抬,不乏稀奇道:“什么东西?” “寻常古玉而已。”竟然眼红小孩子的玩意,宁湖衣哭笑不得。本就为讨他一笑,才搜出身上这件仅有的凡物相赠,倒是多此一举,让他紧张起自家宝贝来了。若真给什么法宝,不消顾少白阻拦,怕是这孩子命格太轻先压不住了,弄巧反成拙。 顾少白没羞没臊,完全没和孩子相争的羞赧,听了宁湖衣的解释,更是一下笑开,拍了拍孩子攥着玉佩的小手,也不去管那一个劲谢天谢地的赵二了,与宁湖衣一同回到屋内,拂手带上门继续打坐。 转眼过去十日有余,几人只在屋中静修,不时用神识探查周围有无异常,而屋外除了敬畏仙人的村人偶尔上供蔬果海鲜引得海鸟家犬来食之外,一切如常。 宁湖衣心性坚定,万年如一。且不看妙心妙音现下跳脱无比,生前俱是修为高深的修士,闭关几年不言不语都不觉得如何。与之相比,初入道门的顾少白就不够看了。一来宁湖衣可以靠吸收天地灵气修炼,他却不行,加上宁湖衣被分神分去一半修为,和气境的他八斤八两,能吐哺给他的灵力有限,还时常无以为继,让他如何修炼?二来深知坐化顿悟均是骗人的把戏,也不愿在灵气缺乏的时候空炼心法,因此在用勉强积蓄起的灵力将修为提升到炼气三层后,顾少白就百无聊赖了。 折腾来折腾去,竟只是换个地方修行来了。顾少白叹了口气,抱着脑袋往后一躺,瞧起二郎腿直晃荡。身边的宁湖衣仍旧在修炼,周身隐隐发出白光,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看着看着,渐渐让顾少白察觉出了一丝异样。 通常修士引灵气入体,灵气色泽泛青,会在四周形成一个聚拢的形态,而自从来到这个渔村后,尽管宁湖衣一直在修炼,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状态,只有代表筑基境界的白色护体灵息熠熠不灭,这说明他完全没有将外界的灵力吸收进体内,只是闭门造车空转心法而已。 顾少白只当宁湖衣在炼什么独门秘法,正打算等他下次醒来仔细问一问,这般想着,静默不动的宁湖衣忽然睁开了眼睛。 将灵气在经脉中运转一个周天,宁湖衣眉头微皱。本以为少白结灵后不必耗费巨大灵力催灵,就是吐哺也可循序渐进,那么他照常修炼该是进展迅速了,未料静修至今一层都没精进。而连顾少白都看得出有古怪的事,宁湖衣自然也察觉到了。 按说大陆如今不比上古时期灵气充沛,却也没到衰亡殆尽的时候。俗世虽不比崆偬等洞天福地,但也不该连一丝灵气都没有,就像这村子,无论他如何引气入体,丹田内皆空空如也,甚是古怪。除非有大能隐匿于此,将灵气全然抢夺了去。若真如此,那先前村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他们就不是什么阴阳眼了,而是被人故意隔断了这方面的感知。 宁湖衣兀自沉思,顾少白看他醒来,击掌道了一句“巧了”,赶紧问他是不是有秘法可以让修炼事半功倍。 宁湖衣闻言面色一沉。修行不易,对凡人来说得入法门已是难于登天,甚至有人终其一生都无法感知灵息。他虽宠护顾少白,既已选择踏上修行之途,就不会姑息于他,与其半途而废或想着一劳永逸走上邪路,还不如和从前一般做个无忧无虑的凡人,正待斥责,又听顾少白道:“我看你都没引气入体,这不修炼得好好的,从前说我只能靠你分灵力给我修炼,莫不是诳我的吧!” 原来是误会他藏私,给自己抱不平来了。宁湖衣一愣,转而哭笑不得,未免顾少白担心,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他,只摇了摇头,让他安心修炼。 顾少白不甚在意,随口抱怨而已,转而逮着宁湖衣说起了另一桩事:“之前你说机缘,我自己瞎琢磨了一下,被鸟吞进肚里带到这儿算不算机缘?如若算的话,如今在这儿静等,是要等别的什么东西来带我们离开么?总觉着这样来来回回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会不会机缘就在村子里,或者说整座村子就是机缘,其实咱们已经身在机缘里而不自知呢?虽然机缘可遇不可求,总要去遇的,连遇都不去遇,是不是有些傻?所以……” 第150622章 这是要做什么?顾少白不解。疑惑间那东西已成了型,由竹篾撑起,锁魂笼固定,头脚分明,看起来像个人的样子。 宁湖衣勾了勾手指。妙心妙音撤了手,宣纸“哗啦”一声裂开,飞旋着将那人形扎笼围起,一片一片贴裹其上。先是脑袋,然后是长发、身躯,最后几片盖在肩膀上,用根纸带一系,变成了一件道袍。远远看去,腰是腰腿是腿,有那么点儿惟妙惟肖的意思,奈何宁湖衣画工太差,将一张脸画得鬼一样,面色惨白,嘴唇紧抿,眼睛处两个墨团,黑黢黢空洞洞地瞪着人,阴测测的不似人间之物,只颊边两坨腮红艳得滴血,说不出的诡异。 顾少白仰头看天,又低头瞄了宁湖衣一眼。这还大白天呢,就等不及扎起纸人来了?直愣愣地戳在那儿,说不是丧葬器具都没人信,也不知他要干嘛。正这么想着,前方忽然传来一股吸力,拽得他脚下不稳,踉跄斜倒,匆忙间不知谁的袍子掀到脸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不及细想赶紧攥住,一看是宁湖衣,瞬间像寻到了救星,顺着衣角用力攀了回去,两手一伸死死箍住着宁湖衣的腰不肯撒手。 那股吸力太过强大,直似摧枯拉朽,几乎将顾少白连根拔起。而他本就是灵体,整日轻飘飘的脚不着地,此刻攀着宁湖衣也觉辛苦异常,完全不知从何抵抗,赶忙抬头向宁湖衣求救。 看顾少白如此,宁湖衣神色如常,丝毫不心急,一手摸到腰后掰开顾少白的手,一手罩住顾少白的脑袋将他用力一掀。顾少白经受不住,立时松了手,而宁湖衣非但不帮忙,还火上浇油在他肩上一点,低斥一声“去”,毫不费劲地将他送往吸力源头。 “啊——!”顾少白大叫一声,哀怨地瞪着宁湖衣,紧接着就无暇他顾了,整个身躯都飘了起来,颠三倒四地飞了出去,一阵晕头转向,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待恶心劲儿过去,四下一看,大惊失色,他竟然变成了那个丑得掉渣的纸人! 什么玩意?他被吸进纸人里去了?!顾少白跳脚,不敢相信上一刻还在取笑这纸人,下一刻就报应到了自己身上,竭力想从这恶心的东西里脱出身去,可惜无论他如何扭动,均不见成效,仿佛他就是那纸扎人成的精,蒙纸为皮以竹为骨,稍稍一动便带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还有竹篾吱嘎吱嘎的动静,旁人不觉如何,听在他耳中不啻天崩地裂,好像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散架了似的。 若是跌断了会不会痛?顾少白胡思乱想,为免自己真莫名其妙散架送了命,不敢再动了,僵着手脚提气蹦了两下,觉着还挺稳,于是就这么一路蹦到宁湖衣跟前,恶声恶气地质问:“这怎么回事?!” 噗——宁湖衣还没开口,妙心妙音先笑喷了。不怪他们,实在是顾少白的模样太过有趣。跟了这宁湖衣这么久,各式各样的傀儡肉身他们见过不少,还是第一次看他做出这么丑的,简直惨绝人寰。不过也难怪,他现在修为这么低,能成型已是不错,好笑的是这术法素来为他所长,难得失手一次,还就给他的宝贝人儿用上了,看顾少白那嫌弃的眼神,笑得他们肚子都痛了! 宁湖衣讷讷不言,估摸也觉着不堪入目,默默扶额低下了头。 顾少白对宁湖衣的沉默很是不满,奈何从没哪次压得过他,现下换成这副模样更是拿他无法,遂深吸了一口气,无比丢脸地恳求道:“快把我弄出去!” 妙心笑得蹲了下来,差点没在地上打滚,却也知道宁湖衣施法不易,抢着替宁湖衣解释道:“这是主人替你做的肉身,你就安心呆着吧!” 肉身?抬手看着自己新得的纸糊身躯,顾少白喃喃自语,前后一想,忽地反应过来,不会是他想出去走走,而村民一个都看不见他,未免尴尬,所以宁湖衣才做了这具肉身给他吧? 顾少白也是无奈了。还安心,丑成这样让他怎么安心?走出去得把人吓死吧!看宁湖衣平日做法施为厉害非常,什么替身分神全都信手拈来,怎么用到别人身上就这么敷衍了呢?好歹喊过他几声主人,占着主仆情分一场,老逗他玩儿,真把他当灵兽跟宠了? “你是拿我寻开心么?就不能换个好点的?”顾少白有些委屈,可配上现下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很滑稽。 宁湖衣摸了摸顾少白的脑袋,心中略有愧意,却是无言以对。 妙音闻言有些替宁湖衣不平,收了嬉笑的神色,一本正经道:“青竹篾产自姚山,坚韧有力,百摧不折,兼之性温平和,可与各系术法相融,历来都是绝好的练材,一根以上百灵石记;这镇灵纸由百种灵兽皮炼制而成,拟人化形无声无息,有市无价,侯了三天才寻着这么一张,若少白公子以为主人存心作弄你,那也太费功夫了。” “呵呵呵,还真是看不出来……”顾少白笑笑,咚咚往妙音那处蹦了两下,眯眼瞪她:“跟你换换如何?” 掺了宁湖衣精血的东西,就是他们想要也要不起。妙音扯了扯嘴角,道:“世间有灵,炼气凝神,筑基化形,方可入世人眼,却也不过徒有外表,无法像人一样拥有肉身,除非夺舍。然夺舍有违天道,必遭天谴。主人有一秘法,谓之‘牵魂’,可将灵体引入物具内暂作肉身,无关修为。你如今筑基未满,无法化形,莫说凡人,修为不高的修士根本察觉不到你的存在,若不是与你共事一主,连我们也是见不着你的。试问你一不化形二不夺舍,还想着四下探查,不劳烦主人替你牵魂还能如何?” 妙音一通挤兑,话中尽显顾少白的懵懂无知,噎得顾少白讷讷说不出话来。又想宁湖衣用心良苦,竟早就托妙心妙音备下制作肉身的材料,似乎真的错怪他了,吭哧了几声,指着自己的脸支支吾吾道:“我只是……我只是问问能不能换个正经些、漂亮些的……” 妙音呵呵一笑:“土木玉石自然也有,可瞧你那小身板,驱使得动么?况且主人……” “多嘴。”听妙音连珠炮似的揶揄顾少白,宁湖衣出声维护。 妙音闭了嘴,悻悻地瞥了顾少白一眼,惹得顾少白愈发窘迫。静默了一阵,忽觉不妥。宁湖衣费尽心思替他做个肉身他是很感激没错了,可一想到以后说不定一直都得以这副面目示人,不仅难看,还要蹦着走,时不时担心会不会散架,可真是…… 宁湖衣垂眸。其实妙音说得有些严重,那什么青竹篾、镇灵纸的对寻常修士来说是挺贵,他么……呵呵,就目前启出的灵石来看,供整个临渊派使用百年都还有余,还是在只开了一个洞府的情况下。更珍贵的替代品也有,不过封存在另外的洞府内,得等结丹甚至结婴之后才能开启,兼之他修为不高,只能先这样凑合了。 看顾少白听了妙音的话后立时脱去了愠怒,看向他的眼神里还带着点歉疚和犹豫,宁湖衣心情大好,便也没说破,更是像知晓顾少白的顾虑似的,上前一步握住顾少白的手,温言道:“刚进里头去,恐怕魂体尚未习惯,多走两步便能好。” 找到倚仗,顾少白反握住宁湖衣的手,心底莫名涌出了点安心来,甚至都有点接受这丑玩意了。可听宁湖衣这么说,还是不甚放心:“我怕摔坏了!” “不会。”宁湖衣摇头,和颜悦色地安慰道:“有锁魂笼在,牢得很。不用怕,胆子大些,没事。” “可以弯动手脚么?我觉着僵得很。”毕竟亲眼见过这玩意是拿什么做的,顾少白仍旧有顾虑。 宁湖衣点头:“可以。且当与常人无异即可。不行我把你拽出来,别怕。” 伴着惊天动地的噼啪声和嘶啦声,顾少白活动开来,瞬间觉着舒畅许多,不是那么不顶事了,稍稍放心,又想到纸人那副惊天地泣鬼神的尊荣,瞬间不开心了。眉眼什么的就算了,好歹去掉那骇人的腮红吧!这么想着,就问了出来,被宁湖衣一口否决:“精气神所在,不能。” 顾少白气结,指着颊处的手一抖,冷不防把纸糊的脸给戳破了! 什么鬼!不是说牢得很?! “你……”宁湖衣无语了。纸人经他做法,确实牢得很,禁制都下了不止十道,可那是抵御外力的,哪防他自己戳自己!遂无奈道:“你别自残就行。” 说话间妙音体贴十分,身形一晃再出现,手中多了一瓶浆糊,两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宁湖衣。 觉着脸上凉凉的,顾少白一愣,回神见宁湖衣拿着一坨黏黏糊糊的东西往他脸上抹,瞬间炸毛:“哪来的浆糊!你竟然给我抹浆糊!”用这便宜玩意补救他值上百灵石的脸,真能行? 妙音顺势接口:“去隔壁偷……咳,借的。” 顾少白:“……” 一个个都这么不靠谱,先前说的还能信吗?不是鬼话连篇骗他吧!所以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 第150623章 替顾少白补好破处,宁湖衣左右端详一阵,动了动手指将方才搁置一边的笔招来握在手中,挑起顾少白的下巴为他描眉画眼。 顾少白闭着眼睛任宁湖衣侍弄。先是浆糊,后是笔墨,黏湿的触感缓缓从脸上滑过,像有人伸着舌头在舔他,痒得不行却不敢动,生怕把本来就不怎样的脸弄得更糟。 这样稀奇古怪的经历除了他估计再没有人经历过了,强压着从脊背处不断涌上的战栗感忍耐许久,终于听宁湖衣道了一声“好了”,顾少白如释重负,感觉下巴还被紧紧捏着,便知宁湖衣尚未离开,眯着眼睛偷偷瞄了一眼,不妨一愣。 许是修行多年的缘故,宁湖衣吐息平稳凉薄,似有若无,很难让人察觉,因此直到这会儿顾少白才发现两人靠得极近,宁湖衣垂眸敛目,循着他的眉眼一寸一寸看过去,那眼神太过挚然,仿佛印进眸中的并不是什么可笑的纸人,而是深藏多年珍而重之的宝物,丝毫不忍错开一眼,让人没来由地心跳如鼓。 深谙宁湖衣对他不设防,每每看他回护自己,顾少白都受用至极,却也时不时会来这样一出,模糊了身份界限,毫无预警地悄声靠近,不及反应已与他亲密无间,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似乎本就该是如此,让顾少白警铃大作的同时怀疑是否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待要深究,那人已如风行水上,不着痕迹地退得干干净净。 便如此刻,才觉出顾少白有要皱眉的前兆,宁湖衣松了手,脚下退开一步,轻轻拍了拍顾少白的脸蛋,也不知是玩笑还是真的内疚,淡淡道:“手艺不佳,担待了。” 手艺……你还有手艺?要皱不皱的眉头终是毫无悬念地狠狠皱了下去,顾少白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待呼出,忽地被面前一面水镜吸引了去。 水镜漂浮在空中,镜面平滑光亮,比铜镜清晰许多,自然是宁湖衣画了给他看的。本以为看到的还该是那张阴惨惨的面孔,没想到镜中显现出的已是一张正常的人脸,算不上多英俊,只五官周正,比常人清秀些罢了,皮肤倒是白,衬得眉眼有些寡淡,不知是否以血画就的缘故,右眼下的泪痣泛着浅浅的褐红色。脸很嫩,带着些属于少年的稚气,许是因为纸人本就做得不大,连年纪也小了十岁似的,配上和宁湖衣同色的水蓝道袍,看上去才有那么点儿出尘的味道。 “这……怎么回事?”顾少白晃了晃脑袋,确认镜中的倒影确实是他,手脚身躯也都变成了常人的模样,小心翼翼地凑近前摸了摸脸,还是如先前一般粗糙的触感,且看了没多久,眼睛一花,又变成了纸人的样子。 宁湖衣收了水镜,低声解释:“障眼法罢了,应付凡人足矣。” 顾少白连连点头。虽然比起风流勾人的男主差得远了去,就和宁湖衣的长相也有些距离,不过想到纸人,他简直满意极了!生怕一个不对惹宁湖衣不快,收了法术让他顶着纸人的尊容出去,估摸活不到回来就要被村人烧了祭祖。 立在一旁的妙心妙音见着这一幕,默默互看一眼。真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搁谁身上都十分正常,可摆在少白公子身上就不正常了。制作肉身考量修为深浅,障眼法这么浅显的法术自然用不着。本以为主人该拟着少白公子的模样替他变化了,却和过去千千万万的傀儡肉身一般,或是轮廓神似,或是背影相像,就好像只是存个念想一般,从不曾真正复制出和本尊一模一样的躯壳,而这回,是眉眼。 妙心妙音心有戚戚。他们跟了宁湖衣千万年,从未看透过他。知道主人身负大功德、大造化,连天道都无法框束于他,却偏偏执念一人郁结成魔。说他被心魔蒙了眼,有时候清醒如常,说他理智尚存,却又偏执得让人猝不及防。作为仆从的他们无从置喙,连寒朔师祖多嘴了几句都差点丢了性命,只私心希望主人这一世能得偿所求,别再节外生枝了。 两人沉默间宁湖衣已将顾少白带到院外,一脸肃然地嘱咐道:“无论遇到何事,但凡觉着不妥,即刻唤我名姓。切记。” 看他殷殷嘱托,眸中不掩关切,脚下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顾少白奇怪:“你不跟我一起去?” 宁湖衣也奇怪:“不是你要出去走走?” 明知宁湖衣装痴作傻,却寻不出反驳的话,顾少白脸一红,霎时有些恼羞成怒。他才不是怕!只不过想和他一同分享机缘罢了,既然他不领情那算了,巴不得他不在身边好搞些小动作呢! 顾少白粗声粗气:“那我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噼噼啪啪窸窸窣窣地走远了,也不知有没有把宁湖衣的话听进去。 待顾少白的身影消失,宁湖衣朝妙心妙音使了个眼色,两人心神领会,旋身隐去踪迹,一阵风般循着顾少白离开的方向遁去。 刚离开宁湖衣身边,顾少白心里还是有点慌的。毕竟作为器灵从前都是呆在法器里,万事倚仗宁湖衣,从没有和他分开过,头一回孤身一人出来,加上他心心念念想探查的事又和魔域有关,说不惶恐是假的。等在村内逛了一圈,这点惶恐很快被质朴的村野气息抹去,没多一会儿就和村里的孩子们玩到了一处。 不怪顾少白,实在是这副躯壳越看越嫩,比垂髫小儿大不了多少,绝对不及弱冠。孩童懵懂,见他没什么大人样儿,又会变戏法逗他们玩,很快就在顾少白蓄意的接近下和他打成了一片。至于他为何不从大人下手……村中多是留守的妇人,男女有别,总是不便,而且妇人们见他一身装束和宁湖衣相差无几,也把他当成了神仙,敬畏多过亲近,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哆哆嗦嗦,要么跪地求仙人恩典,压根无从打听,加之忙于操持家计,对村子的了解还没整日疯玩的孩子多。 顾少白跟着一群孩子把村里的角角落落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随后将探查的范围渐渐扩大到村外,滩涂礁石近海走了个遍,还跟着赵二出了一趟海,奈何船才划出去没多远就颠得他心肺齐颤要吐不吐,赶紧让赵二调头回去。 如此几日过去,别说机缘了,他连村人的起居都能倒背如流,日复一日一尘不变,除了借鸟腹意外来到这里,再没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 看来男主不在,即使与事发之地相隔咫尺,剧情也不是想遇就能遇得到的。顾少白歇心了,耸拉着脑袋跑回去继续跟着宁湖衣修炼,却被他寥寥几语说得又起了心念。 清早,顾少白睡得四仰八叉,被调息完毕的宁湖衣拍醒。 顾少白醒得不情不愿,哼哼哎哎地瞪着宁湖衣,待触到他揶揄的目光,忽地清醒,一骨碌爬了起来。昨夜本是在榻上端端正正打坐来着,不知怎么就躺倒下去了,还睡得打起了呼噜,顾少白难为情地挠了挠头,盘起腿想继续修炼,被宁湖衣打断。 “怎么,不出去?”宁湖衣问。 “我要修炼。”顾少白咳了一声,一本正经。这几日海风吹太多,脸都快崩了,他要回来吸点宁湖衣的仙气,好好养养一下。 宁湖衣不置可否,忽而道了一声:“今日月圆。” “月圆怎么了?”顾少白不明所以。看宁湖衣回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眼珠一转,若有所思起来。 他是听说过月圆之夜阴气大盛,可那是闹鬼的前兆,跟现下的状况半点搭不上边。难不成另有玄机?却听宁湖衣道:“黄历上说今日宜出行。” 顾少白无语。转头看窗外,天阴阴沉沉,乌云蔽日,雨要下不下,连渔夫都不敢贸然出海,一艘艘渔船停在岸边连成一排,被湿沉的海风吹得起起伏伏,这叫宜出行? 琢磨着宁湖衣话中显而易见的鼓动,顾少白兀自出神,想起前阵子听村人说村里有雨天祭海神的习俗,虽说穷人家祭祀估摸也翻不出新鲜花样,但这么长时日以来不是打坐就是修炼,还没赶过什么热闹,惹得他有些心痒,不然……就出去看看? 顾少白神色一变,面上跃跃欲试,连眉梢都翘了起来。宁湖衣暗暗一笑,起身下榻,手腕一转变出一把玉骨纸伞递给顾少白:“当心些,下雨脸可要糊了。” 他还没说要走!顾少白一噎,想了想,还是接过了那把伞,忽地一个激灵。他说什么?下雨脸会糊?怎么不早说!就前些天他还上了赵二的船想出海来着,还好没被浪头溅到,不然丢脸丢大了! 宁湖衣抬手捏了捏顾少白的脸蛋,笑道:“逗你的。” 顾少白:“……” 懒得理他,顾少白撑着伞脚不着地一溜烟跑了,打算去赵家逗逗可爱的小多宝。 第150622章 刚跨出院门,丝丝密密的雨便落了下来。 顾少白撑着伞,蓦地觉着有些冷。灵体无从感知冷热,如今有了肉身,五感六觉回笼,已比过去好得多了,但由于修仙之人自带护体灵息,即使炼气也不例外,灵息阻隔了一定的感知,并不会被寒暖过分惊扰,这会儿被海风吹得阴冷阴冷的感觉还挺让他觉着新鲜的。 看来真是冷得狠了。 眨眼一旬过去,不知不觉已到了流火授衣的时候。一路行去,村人脱了褂衣换上了厚袍子,鲜少有光膀露腿的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着实说得不错,可顾少白还是觉得在这座村子里,日子似乎过得太快了些。 本以为天色还早,出来之后才知是天阴的错觉,远处海天相接处黑压压一片乌云盖顶,一直蔓延到村中,仿佛还没破晓,而村中屋舍炊烟袅袅,都到了煮饭的点儿。走着走着,听见前头吵吵嚷嚷,伴着锣鼓唢呐的吹鸣声咚咚锵锵闹腾不断,不容分说地一齐钻进耳中,虽稍显吵闹,也有振奋人心之效,让人心里也跟着雀跃了起来。 顾少白眼睛一亮,定然是海神祭开始了!三步并两步跑近前,祭祀的队伍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站在最外层的他只能瞧见领头抬案上纸扎的龙神一个小小的龙角尖儿。 这躯壳生得矮,没法和五大三粗的渔人相比,视线被堵得严严实实,顾少白咬着牙使劲蹦了两下,仍旧看不见一点端倪,正懊悔没和宁湖衣学个缩地成寸或隐匿身形的法术什么的,忽地衣袖被人扯住,原来是和他一样被挤到外头来的一群孩子发现了他。 小孩子闹腾,很快让村民们注意到了顾少白的存在,自觉给他空出一条路来,推推搡搡地把他挤到队伍最前面,让他领头。 顾少白难为情地挠了挠头。本只想呆在旁边看看,不成想还能身临其境体会一番,有些受宠若惊,可被一群穿得花花绿绿还带着面具的村人众星拱月地围着,时不时还要转身对他跪拜,觉得怪不好意思的,矜持了一阵,手上握着的伞不知被谁拿了去,空着的手一时不知往何处放,又被周围的人示意跟着他们一起跳,犹豫了一瞬,索性不管了,放开手脚学着祭祀的人的步伐和动作手舞足蹈起来,又转圈又拍手的,看进满眼花花绿绿走马一般的各式纸扎,正当晕晕乎乎,忽而眼前一黑,有人拿了个什么东西往他脑袋上一套,拿下来一看,是个画成夜叉模样的海神面具,是漆木雕的,面上画着蓝色的浪纹代表大海,眉眼看着有些凶恶,上方挖了两个窟窿,正好露出两只眼睛。 顾少白戴好面具,发现缓慢行进的队伍周骤然停了下来,低头一看,脚边停了一坐步辇,步辇两侧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鞠躬鞠得头都瞧不见了,正抬着手臂恭请他上座。顾少白不明所以,看了周围一眼。村人喧闹着起哄叫他上去,顾少白愣了一瞬,而后却之不恭地抬起了脚。 扶着扶手坐稳,顾少白面上笑意不断,口中和村民们一同说着“风调雨顺”“海神保佑”等等吉利话,激起了村民们更高的欢呼声,仿佛已经得了神仙金口玉言的恩典似的,抬着步辇的人唱诵得更加卖力了,步子也愈发矫健,一颠一颠地架着顾少白急速有序地穿过人群,直直前行。 待稳下心神,顾少白无意中往右瞥了一眼,猛地一骇,宁湖衣什么时候坐他旁边来了?!不声不响跟个死人似地杵着,来了也不说一声,大气不出的,又拿他寻开心呢? 顾少白惊吓过后胸中薄怒,瞪了宁湖衣一眼,不愿开口,掐着步辇边上缠绕的纸花弄出了点儿声响,以为他本该察觉了,宁湖衣却还是两眼空洞地盯着前方,压根没注意到身边的动静。 难不成跟他一样高兴懵了?顾少白摸了摸下巴,抬手在宁湖衣面前挥了挥,发现他仍旧一动不动,凑近前一看,这才发觉哪儿是宁湖衣,分明是个栩栩如生的纸人。 这纸人和真人一般大小,将宁湖衣的身量拿捏得极其精准,做得直似本尊亲临。顾少白戳了戳纸人的面颊,发现这东西内部并不是填实的,仍旧用竹篾撑起,头上盖着假发、身上穿着仿制的绸布道袍看不见,面部、手部露出来的地方一点没有竹篾支着突起的棱角,白皙平滑,跟活人皮似的,摸上去却还是糙纸的触感。再看那张脸,且不说五官了,微扬的眉梢,微蹙的眉头,连那轻抿着的薄唇都做得像极,若只眼耳口鼻单纯相像,还不至于让人认错,可加上这些神韵就像得有些可怕了,想宁湖衣进村后一直不苟言笑,和村民接触的机会少之甚少,不知哪位巧匠竟有这等功夫,才见了他几眼就能做出这样精巧的玩意,这真是凡人能做出来的东西么? 顾少白扯了扯领口,驱散被纸人吓出的一身冷汗。就在他专注身旁之物时,本该围着村子绕圈的步辇忽然在村口的地方拐了个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出了村去,往村后依稀是深山的地方行去。 顾少白出神许久,忽而身子一颠,耳畔传来一声沉闷的实木撞击地面的声响,原是步辇落地了。 见抬着步辇的四个村人放下他后直愣愣地杵着,不动也不说话,方才还熙熙攘攘围在四周的人也不知何时散得一干二净,顾少白爬下步辇,摘下面具举目四望,跟着疑道:“这是到哪了?出村了?” 离他最近的那人转过头来,面无表情道:“龙王庙。” 龙王庙?村里人不是信奉海神和海鸟么?怎么又成了龙王庙?想起先前看见的龙王,还有那尊像得可怕的宁湖衣,忽地意识到案抬上的人像全都是纸扎的,却一点没被雨水濡湿,这怎么可能?就算真有龙王庙……看这四周分明是山坳的景致,山道狭小,两侧重峦叠嶂树影茏葱,哪有地方建龙王庙?从海边渔村突然进了山里也甚是古怪,还有宁湖衣煞有其事地交到他手上的伞去哪了? 顾少白察觉出不对劲,心生戒备,就在他迟疑的当口,身边的渔夫鬼魅似地退没了影儿,来不及惊讶,不知从哪吹来一阵怪风,腾起层层叠叠的朦胧山雾,雾散后山坳夷为平地,眼前处赫然现出了一间屋子。 确实是间屋子,却不是庙宇的样子,搭建屋子的木材粗壮浑然一体,仿佛由一整棵大树长成,还是活的,屋角檐边的地方抽了新芽开着不知名的小花,门也没有,大喇喇朝外敞着入口,黑峻峻地毫无遮掩,跟龙王庙半点搭不上边儿,硬要说,倒有点儿像野人洞。 顾少白脚尖抵着门槛,探头往里望了一眼,什么都看不见。却十分想进去一观,仿佛门内有股声音不断在蛊惑他入内。 纵使来者不善,既诱他到此,焉有不会一会的道理。顾少白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就在他后脚落地全然欺身进入的一霎那,周身一亮,不知从何处来的光将内里的情形照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地让顾少白瞧见了墙壁上一溜儿挂着的僵尸般的纸偶,屋子正中一人席地而坐,手中忙碌不已,正拿着竹条在扎纸人,在他身边撑着一把玉骨纸伞,正是自己先前撑的那把。 墙上的东西顾少白只扫了一眼就寒毛直竖。他再也不说宁湖衣扎的纸人阴森了,对比这些精致到可怕的假人,仿佛眼睛都直盯着自己转似的,回想自己面上两坨腮红还有点可爱。 来了这儿肯定出不去了,顾少白心想,心有戚戚地回头看了一眼,连门都不见了,还真是。干脆大着胆子又近前一步,却也没蠢到离除了他之外那唯一的活人太近,左右有倚仗,底气足,怕什么! 那是个男子,低着头,脸被散下的银丝遮着,不怎么看得清容貌。一袭墨绿深衣浓得滴水,仿佛连衣袍都框不住,绿意如藤蔓般倾泻满地。他满头白发,手腕脖颈却光洁如孩童,不知年岁几何,煞气有点重,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气,让人辨不出正邪。 “那祭祀案抬上的纸人也都是你扎的?”顾少白开口,虽这么问,心中已有定论。 来了个不速之客,那人仿若未觉,手上动作不停,仿佛没空搭理顾少白,眼皮都没抬一抬,嘴唇蠕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细听才知是一连串的“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顾少白追问,未得回应,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这回终于惊醒了那人,戳到他痛处似地周身一颤,猛地抬头恶狠狠地对着顾少白:“不是寒微!” “啊!”顾少白口中短促一呼,吓得连退几步,那人竟然没有眼睛! 第150701章 那纸人摄入了顾少白的精气神,在傀儡术的牵引下成了一具与顾少白本体息息相关的化身,若化身受到伤害,会在同一时刻转嫁到本体身上,至于能转嫁几分,就看施术者的能耐了,而依肖无明元婴期的修为,自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余地,不容分说地一掌捣烂纸人的丹田,对脆弱不堪的顾少白来说已是与断他命脉无异了,即使侥幸不死也得被毁去灵根,自此成为废人。 顾少白屏息静待许久,始终没等到肖无明动手,转头一看,正巧见着肖无明损毁纸人的举动,瞬间明白过来他是以术杀人,想着都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怕了,安然地闭上眼睛等死,只是回想起先前两人相谈时的情形,暗道他转身翻脸的本事已臻化境,只怪自己瞎了眼,死在他手上也不冤。 “唔!”一声闷哼饱含痛苦,却不是从顾少白口中发出。肖无明的手还没从纸人腹中抽出,已被一闪而过的剑光齐腕斩断,连带纸人一起飞离了他的身体。 青色的身影飘然而至,堪堪停在顾少白面前。宁湖衣收了劈空,眸色阴冷地盯着肖无明,抬掌一挥,甩出一道黑焰袭向纸人。 修仙之人只要不触及丹元,断肢也可按原样再接上,比之直接加诸在元神上的伤害,身体发肤的缺损其实无碍。肖无明本胜券在握,未想被人半路截杀,惊了一惊,回神已丢了一只手,情急之下一掠而出,想将断掌寻回,哪知纸人“嘭”地一声燃起一丛黑焰,以燎原之势烧着,顷刻软倒成灰,连带手掌一起被烧了个干净。火焰无物可燃却还没熄,吐着焦黑的长舌舔上肖无明的衣袖。 炙鬼王焰!肖无明大骇。传说这炙鬼王焰为魔修邪术,并不以道修的五行为根基,但凡被烧着,都会随黑焰堕入虚无。他从前确实听尊上说过临渊派内有人会施此术,不承想竟这么快被他遇见,哪能不惊,当机立断使了个金蝉脱壳术,徒留一件外袍在原地,真身逃也似地急退数丈远,生怕与那黑焰再沾上半点瓜葛。 就在肖无明逃离之时,一声怒斥破空而出:“还不滚出来!” “来了来了!”清脆的童声带着回音飘荡在结界内,可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肖无明动了动耳朵,讶异有人悄声无息破界而入的同时想把两道鬼魅之声的主人揪出来,不想才辨得大致的方向,耳畔风声如裂帛,一扭头,两鞭一左一右以掎角之势当空挥下,离头顶堪堪数尺之遥! 鞭身利如薄刃,颤抖着发出阵阵嗡鸣。在被猝不及防出现的炙鬼王焰惊过后,肖无明冷静下来,探查出此刻攻击他的两人不过金丹道行,冷笑一声,并不躲避,反倒直迎而上,朝着两鞭犄角开口的方向倾身一扑,强行将死门撞成生门逃之夭夭。 肖无明这出人意料的一举看似轻松,实则惊险,好在猝然出现的两人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过后却没趁热打铁对他穷追不舍,反而收了鞭子停下了攻势,让肖无明寻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肖无明定了定神,用神识扫视一圈,方才对他出手的是两个孩童模样的修士,生得粉雕玉琢甚是可爱,拿在手里的法器却有些可怕。两人人手一截骨鞭,鞭子比身子还长,幽幽地闪着暗红色的哑光,想来饮血不少。鞭子头部有儿臂粗,两人手小,拿着正巧一握,而后节节变细,到尾端只剩了小指节那么大,除开第一节,其余部分看似平滑,其实布满倒刺,攻击时还会不时伸缩,可见阴毒。 而远处站在那废物器灵跟前的是个青衣男子,面上一副护之心切的模样,两手下垂隐在袖中,掌上的焦黑正在渐渐退去,看来焚灭三界的炙鬼王焰就是由他使出。肖无明眉头微动,偏头细探,猛然发现男子周身的气息竟与他从器灵手中讨要过来的纸伞如出一辙,甚至更为醇厚、更为浓郁,这才明白过来沾染了寒微气息的器灵不过是个引他现身的诱饵,两相一比,真假立显,这人才是他寻觅了百年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肖寒微! 在宁湖衣的怒斥下现身的两人自然是妙心和妙音,先前各自一鞭均未尽全力,不过慑一慑肖无明罢了。妙心收了攻势,往宁湖衣处微微眯眼,猛地见他满脸怒容,暗道不好,腆着脸朝顾少白赔笑道:“少白公子没事吧?主人吩咐我们随护公子左右,不想这厮狡猾,道行还在我们之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隐藏了修为,害我们一时疏漏,竟没察觉出他的歹意,让少白公子受惊了,罪过罪过。” 妙心向来冲动,什么事都摆在脸上,平日都是妙音在旁规劝,察言观色本事不及妙音,连他都察觉出了宁湖衣的不快,妙音自不会落于他后。况且这回的事她不仅有份,还在明知宁湖衣忙于布置结界一时赶不来的情况下明里暗里示意妙心一同袖手旁观,这会儿被宁湖衣撞破,不禁心惊肉跳起来,唯恐宁湖衣责罚,赶紧添油加醋道:“锁魂笼可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少白公子尽管放心就是了,任这厮再狡猾也绝敌不过上古神器。况且主人对你一片心意,怎可能毫无防备地置你于险境?不说今日,以后只要有主人在,你都不用提心吊胆的,就算遇到什么事,留着命等主人来就行了。喏,这不急匆匆赶来了嘛。” 妙心妙音一唱一和,言语间振振有词,仿佛真是不当心的疏忽,而不是故意为之,还不着痕迹地替宁湖衣说了不少好话。可要说顾少白修为太浅识人不清还情有可原,换做他们俩没察觉出肖无明有鬼,绝无可能。究其原因,笃定锁魂笼不会出差错是一,二是跟了顾少白这么多天,四处都寻不着西极池的踪迹,几乎已经认定顾少白是个冒牌货,再要护着他就有点不情愿了。 宁湖衣冷哼一声,止住了妙音继续辩解的念头,没再管他们,转身看了一眼蜷缩在地的顾少白,暗恼自己太过托大,妙心妙音机灵有余,实不如灵心灵音听话,正欲弯腰扶顾少白起来,几丈开外的肖无明突然有了动作。 见几人堂而皇之地无视他,肖无明并没恼怒,反而寻到空隙摘叶成刃,一边一个飞向妙心妙音。妙心妙音眉梢一挑,机敏地转身挥鞭,不想叶刃引得了两人的注意力,一个闪身消失不见,怔愣间忽觉下盘一沉,立着的土地上冒出一片密密麻麻的荆藤,牢牢地缚住了两人的行动。荆藤有倒刺,将脚踝扣得死紧,仿佛有生命,越挣扎反而缠得越厉害虽不致命,但要甩脱绝非易事。而肖无明趁这空当已将咒法吟唱完毕,双臂一挥召出一棵参天巨木。巨木原型本就极高,竟还在轰轰然地不断向上攀升,一眼望不到顶,仿佛要把天都捅破了似的。巨木引雷,不多一会儿落雷便带着滋滋炸裂之声通彻整个树身,又从树身上脱出,源源不断地顺着肖无明所指的方向往宁湖衣那处袭去。 宁湖衣一愣,一上来就是先天秘技奔雷栖木,看来真是恨得可以,好在他早有防备,手指一勾召来被丢弃在树下的纸伞,握住伞柄朝着落雷奔来的方向一旋,伞前骤然生出一面风盾,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外蔓延。 悍雷甫一接触伞面便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噼啪声,虽未穿透风盾,锐不可当的势头仍旧将伞后的宁湖衣震得后退了一步。宁湖衣眉头微皱,口中念念有词,侧身以肩抵住伞骨,如此相抗许久,咒成张口低喝一声“去”,同时抬掌用力将伞柄一推,法器所带术法被启动,伞面忽地发出一阵白光,将伞外之物尽数反射开去,雷咒自然也不例外地被强行改变了方向,顺着来路迅猛地反扑而去! 待雷咒悉数弹尽,宁湖衣将伞直起,蹲下身向顾少白伸出手,道:“来。” 顾少白不动,不言亦不语。他当然清楚自己除了被肖无明吓得腿软之外,丝毫没被伤着一点。也知道肖无明下的确实是杀招,他毫发无损的原因并不是对方手下留情,而是宁湖衣早有后招,用事先加诸在他身上的法器和法术保了他一命。 他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却被肖无明遛狗似地戏耍羞辱,又被躲在暗处看够了他笑话的妙心妙音一通暗讽,回想绝望之下终于等到宁湖衣现身,尽管他满脸焦急,可心中的恼怒非但没消除半点,反而更盛。 胆小如鼠慌不择路畏畏缩缩的确实是他,他愤怒、不甘,源源不断的自弃并未让他好过一点,而愤恨不已的另一半缘由则是因为宁湖衣。 第150702章 他是在迁怒?迁怒宁湖衣以唤他名姓就会出现的谎言肥了他的胆,让他以为自己有所倚仗因此无所畏惧,又在他真正遇险时不闻不应;迁怒他明明早有应对之法,却从不与他言明,不着痕迹地诱他出门,害他在人前瑟缩鼠窜、丑态尽露;甚至迁怒他总一副高深莫测看透一切的模样,每每欣赏够了旁人沦陷挣扎的姿态才姗然现身,而后满脸无辜地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可他有什么理由迁怒宁湖衣?因他总是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他面前,就该时时随行左右,对他有求必应,将他护得滴水不漏?还是因为总对他亲昵有余威严不足,连同为侍从的妙心妙音都对他礼遇有加,久而久之便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就此对主仆之别混不顾忌了?说到底他才是做人器灵的那一个,别说像今日这般被他弃而不顾,就算把他推出去做挡箭牌亦是正常,如此看来,一番迁怒何等可笑! “还闹脾气了?”没得到顾少白的回应,宁湖衣无奈,使了些力强行将顾少白拽起扣在怀中,举着伞往空中一抛,纸伞旋转着落地,化成一座带华盖的白玉步辇,步辇周身微微发着白光,自成一个结界。 步辇十分宽敞,由四个半人高的白玉偶人所抬,十分稳当。宁湖衣拽着顾少白坐下,指了指远处激战正酣的三人,笑着安慰道:“身为仆下擅违主命,不可不罚,你且看着。” 不消他说,步辇外的妙心妙音已然吃了苦头。几刻前宁湖衣用伞挡下肖无明的雷咒,又促狭地将雷咒弹回,两人满以为肖无明这下该自食其果了,正喜滋滋地等着看好戏,未想巨雷行到一半一分为三,一股直冲肖无明而去,另两股拐了个弯,不长眼睛地朝着他们袭来。 两人吓得跳脚,慌不择路地四处躲闪,饶是如此,仍旧被悍雷重重击倒在地,烧焦了半边衣袍。元婴期的先天秘技果然厉害,两人感叹的同时不忘扭头去看肖无明的下场,哪知他根本不躲,站直了身大口一张将落雷尽数吸进腹中,勉强消化完后阴谲一笑,掠过他们二人,再一次盯上了宁湖衣。 看他如此,妙心妙音皆是一愣,深知宁湖衣在见到顾少白后就该无暇他顾了,哪还敢放肖无明前去叨扰,赶紧欺身而上,甩出长鞭与他缠斗在一处。 妙心与妙音两人同为丹境,哪怕是二对一对上婴境的肖无明仍旧力有不逮。尽管长鞭的攻击刁钻到不可思议,几是鞭鞭到肉,可肖无明也不是吃素的,因手掌被劈空斩断无法再生,便趁着躲闪的空隙用纸做了个新的按上,结印格挡丝毫不见迟疑,比之从前不遑多让。 两人本以为肖无明以法术见长,便揪着这点频频扰乱他作法,肖无明看破后冷笑一声,两掌一合从掌心召出一把两尺多长的木剑来,旋身以剑招相抗。 长鞭对长剑,说不清到底谁更高明些,但比起光明磊落的长剑,还是鞭子来得狠辣。然而就是这样一把凛然硬朗的木剑,硬生生被肖无明使得古怪非常,还是那般抡挑劈刺,却毫无套路,挡了这一招,完全料不到下一招会从哪个方向来,一招一式堪称化境,一时将妙心妙音打得由攻转守,战至酣时更是剑招法术齐上,环环相扣例无虚发,如此雷厉风行,不难看出此人身经百战,且越战越勇毫无颓势,如此不到半个时辰,已让妙心和妙音落了下风。 将攻击交给妙音暂退一边的妙心啐了一口血,抬手擦了擦嘴角,忽地神色一凛,反手一鞭抽向身后袭来的人影,却不是肖无明,而是从剑影中分出的虚像。鞭身穿过虚影击打在地,将青黑剑影撕裂成两半。妙心收了鞭子,赶紧依计结印布置回复阵法,不料剑影被劈碎后顺势一分为七,且不再是残像,而是变成了有头有脚的实体,声东击西,攒动着不断骚扰妙心施法,恼得妙心大吼一声,祭出凌冽风刃裹旋鞭身,将鞭子护在周身甩得啪啪作响,如此倒是将剑影喝退不少,却也失了再布阵法的机会,还用去了不少灵力。 那处妙音拼着最后一点灵力化出分神,本意以一己之力绊住肖无明好让妙心寻隙布阵,奈何肖无明剑术着实高明,竟到了能化虚为实操控剑影的境界。一个肖无明已难对付,如今八对二还有何胜算可言,妙音叹了一声,硬生生吃下肖无明几招,连长鞭都被打落,已是不支。 妙心狠狠皱眉,忍不住喟叹肖无明应对妙音的同时竟还有余力用分影术对付他,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返身迎难而上,卷鞭替脖子已在刃下的妙音挡去一剑,祭出一掌将妙音推离战局,而后振臂一喝,灌注灵力于鞭身,手腕挥甩不停,嘴上不饶人道:“小无明,枉你过去吃了那么多教训,竟还和从前一般无礼,按辈分你还得喊我们一声师伯!” 妙心说得强硬,样子看上去却不太好了。除去一开始就被烧焦的道袍,白玉道冠也被肖无明削去了,鬓发散乱,面上青紫,身上小伤不计,两道深可见骨的剑伤一道在肩,一道在腹,奇怪的是并没有流血,只露出了黑褐混杂如腐烂败絮一般的内里,灵力虽没见底也没剩多少了,一呼一吸风箱般拉扯作响,真不如嘴上说得轻松。 而肖无明并未理会于他,只知他挡在自己和宁湖衣之间,让他多年夙愿不得所偿,睚眦俱裂,怒容毕现,下手愈发重了。 妙音喘着粗气略作歇息,面上神色凝重。肖无明不是等闲之辈,哪是丹境能压得住的,不消久斗,几个来回便知了结局,到落败绝不过一个时辰。而她都知道的事,想来宁湖衣也是一早料到的。看宁湖衣祭出步辇带顾少白进了界中之界,只顾亲亲密密地揽着顾少白同坐,作壁上观,始终不曾理会他们,瞬间明白过来这是利用他们使苦肉计来讨好顾少白,虽略有不忿,奈何主意如此,也只能忍了,只是都这时候了仍旧无动于衷,这少白公子究竟多矜贵,居然还不解气? 他们四尸使以尸身混合蛊邪之术炼成,不会有任何痛觉,但受人钳制的感觉实在太糟,而且还是被生前从不曾放在眼里的小辈打得退无可退,颜面何存! 妙音咳了一声,捂着胸口扫了宁湖衣一眼,见他依然不动,心里忽然有点发慌。回想几刻前她还和妙心一起隐在顾少白背后看他笑话,这才过去多久,情势已然颠倒,轮到顾少白冷眼看他们抱头鼠窜了! 思及此,妙音蓦地一愣,难不成这才是主人的目的?暗自琢磨了一阵,似乎有些回过味来了,也不管猜没猜对,就地一倒,滚到顾少白脚边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少白公子我们错了,求主人饶了我们吧!” 顾少白不作声,反倒是宁湖衣弯唇一笑,慢条斯理道:“怎么,玩够了?” 妙音苦笑,连连摇头道不敢,心有戚戚地看了远处仍在勉力支撑的妙心一眼,抬头见宁湖衣看也不看他,转头拍了拍顾少白的手,不疾不徐道:“可满意了?”看得妙音险些又吐出一口血来。 顾少白静默着,不知该作何表情。怒?早已不怒了,甚至生出了一点兔死狐悲的感慨。做错了事就该罚,宁湖衣说得没错,谁让他们做人奴仆,甘居人下。他并不知道妙心妙音两人为何会违抗宁湖衣的命令,不曾及时现身相救,不过那不重要。既然宁湖衣今日能让妙心妙音用这种方法向他赔罪,那么今后又会否用他的丑态去讨好另一个人呢? 顾少白不答,宁湖衣也就不动。如此僵持半刻左右,肖无明手持长剑,噗”地一声刺破妙心丹田,毫不费力地将他挑起扔到一边。摆脱了最后的纠缠,肖无明怒喝一声,将散落在外的剑影悉数召回收进长剑之内,剑身嗡鸣一声,“嘭”地燃起一丛青焰,攻势更盛,被肖无明提着往宁湖衣这处直冲而来! 宁湖衣神色微变,那股磅礴的灵息冲得他即使在结界内都能感知一二,等不及顾少白开口,两指一弹射出一道金光打入妙音眉心,另一手将掌下扶手重重一拍,玉偶得令,一阵咔咔作响,飞快舒展开四肢,而后脚下不停急退数丈,外人看来只眼前一晃,定睛再看,已驾着座上之人贴着外层结界稳稳停下,从不曾动过一般恢复成了死物。 宁湖衣如今不过气境,比妙心妙音差得远了去,更别说婴境的肖无明了,且此行只带了妙心妙音两人,遇敌定要全全倚仗他们的。虽然顾少白早就料到两人不会这么快落败,一点也不担心宁湖衣的后路,却没料到步辇动势如此迅疾,后背一仰差点跌倒,待稳住身形,又被远处一声尖叫摄去了注意力。 第150703章 那尖叫起先是童音,还带着点儿奶气,到中途愈发凄厉,浑糊得辨不清是人是鬼,直钻入耳中,听得人振聋发聩,肺腑都隐隐作痛。 叫声带着灵力,更有杀伐之气匿藏其中。顾少白被叫声摄住,僵在原地,明知不可放任不管,却提不起一根手指,直到宁湖衣在他耳畔击了一掌,这才将他惊醒。 叫声消失了,周遭一时静寂无声,听觉似乎被封住了。顾少白摸了摸耳朵,还听得到手指摩挲耳廓的声音,看来宁湖衣方才那一下并不是单纯的阻隔他的听觉,应该只是把叫声给消除了。 宁湖衣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妙音,解释道:“这是妙音的术法,已替你驱散干净了。” 顾少白讷讷低头,不想理会宁湖衣,终是敌不过好奇,顺着宁湖衣所指的方向探头张望,奈何离得太远不怎么看得清楚,便放出神识探查。 金光没入妙音眉心,在额头正中化作一个八脚蛛纹,转瞬散成碎片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妙音如遭重击,眉目间一阵扭曲,腾身而起长啸不止,面上七窍具开,黑气源源不断地从耳、口、鼻中释出,眨眼裹缠全身,伴着骨肉挤裂的黏腻怪响,身躯不断拔长,待黑气散尽,竟成了一个身姿曼妙的成年女子,先前受的伤尽数消失,仿佛脱胎换骨,若不看她青灰的肤色和布满尸斑的双臂,饶是貌美动人。 妙音长长叹了一声,似才从梦中清醒,扭着脖子松了松筋骨,待舒坦了,这才不紧不慢地抬起手,一掌将掠直身侧的肖无明击退回了原地。 吹去指尖的黑气,妙音神色一变,腿一弯“扑通”一声跪下,朝着宁湖衣伏地一拜,唤了一声“主人”,再抬头,眸中尽是恳求之色。 不消她言明,宁湖衣已是会意,淡淡一笑,挥掌送出一道金光,替远处昏死在地的妙心也解了封印。 得了宁湖衣恩典,妙音喜不自胜,仍旧不敢造次,伏在地上连连跪谢。妙心遭受重创,已然没了知觉,解开封印要比妙音慢上许多。而肖无明被妙音一掌震得飞出老远,吐了一口血,却无暇他顾,将前情略略一想,立即明白了当下的境况,想着妙音一个已是不得了,万不能再让妙心活过来,当即身随意动,提着剑朝妙心掠去,誓要在封印解开前将结果妙心。 就在长剑将要触到妙心咽喉之时,妙音悄声无息地贴上肖无明的后背,五指成钩一把扣住他的脖颈,手上毫不留情,口中却温温柔柔道:“呵呵呵呵,小无明,你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妙音制住肖无明的同时,覆盖妙心周身的黑雾渐渐散去,现出一具成年男子的身躯来。男子高逾八尺,魁梧有力,相貌说不上多精致,却也不是莽汉的模样,棱角分明,英武非常,若不是亲眼所见,决计无法和先前的奶娃娃联系到一处去。 封印解除完毕,妙心闷哼一声,眉头一皱,紧闭的双目霎时大睁,露出赤红的瞳孔和漆黑的眼白,未曾迟疑,双臂一拍倏忽暴起,仰天怒号一声,震得结界都抖了三抖,却还不满足,脚下重重一跺,飞身而起,没头没脑地随风疾驰蹿跳,以此来宣泄似要破胸而出的激荡之感。 “蠢货。”妙音骂了一句,面上却带着笑意,一边用余光注视妙心,一边对付用替身术逃脱的肖无明。 肖无明提着长剑,手指无力地发着抖,背上已被冷汗湿透。没想到这两个小鬼也和他一样隐藏了修为,如今除去封印,境界暴涨,竟比元婴中阶的他还高了一层!虽然不太明白他们身上施加的是什么术法,冥冥中觉得与傀儡术十分相像,应当攻击施术者即可破除。说来远处作壁上观的施术者才气境,一只手都可碾死,奈何面前还有块挡路石,一举一动都被封得死死的,连宁湖衣的身都近不了,何谈将他除去了。 况且这挡路石还不止妙音一个。肖无明斗法间不忘分心注意妙心,怕他上来偷袭,看妙心疯疯癫癫地绕着结界转了三圈终于稍稍平静了些,神色一凛以为他转头要来对付自己了,结果一旋身,调转矛头直朝宁湖衣冲去! 若对蛊术有所涉猎,不难看出妙心和妙音两人其实是宁湖衣私养的蛊尸。所谓尸蛊之术,其实与养小鬼并无多大区别。只不过小鬼的怨气得靠施术者自身压制,未免失手反受其害,常取懵懂婴灵祭炼以供驱使,而尸蛊之术借用巫蛊邪法,因有蛊虫压制,只需活人即可。 话虽如此,也并不是万无一失。况且妙心死状之惨不忍一睹,炼成的蛊尸阴气极盛,反噬之力自然也水涨船高,譬如此刻宁湖衣还在结界之内,凭借蛊虫的感应,妙心已察觉出宁湖衣所在之地,一晃眼闪到步辇前,五指并拢成刃,指甲锐利如割,就要强破结界。 似是早就料到如此,宁湖衣从容起身,抬起的指间隐隐发出羸弱的荧光,似月色流淌,正是柳家不外传的秘宝——专克蛊尸的缚蛊丝。 指甲尖长,划过结界发出刺耳的声响。妙心将额头贴在透明的壁障外,呲牙咧嘴地露出口中獠牙,被宁湖衣一掌拍在天灵盖上。 银丝没顶而入,妙心一愣,缚蛊丝的气息让他本能地退避三舍,下意识地转身逃开数丈,奈何蛊丝的另一头还牵在宁湖衣手中,躲闪间手脚一僵,四肢被细不可察的蛊丝束起,再也动弹不得。 妙心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只不过他越挣扎,蛊丝光亮越盛,如此许久,妙心面上骇人的鬼相终于褪去,灵台也恢复了清明,转过身愣愣地看了宁湖衣一眼,腿一软,跪下俯首称臣:“主人。” “嗯。”宁湖衣不甚在意地微微颔首,手一松将蛊丝甩给妙心,道:“去玩吧。”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顾少白惊诧不已。银丝、尸斑、血瞳,加上不流血的尸身、额头的蛛印,这不是巫蛊世家柳家的家传绝学嵇山蛊御术么?传说嵇山柳家一族都是鬼修,他记得男主的后宫之一就有个姓柳的鬼修妹子,被情爱蒙了眼,将族中世代镇守的三界至宝罔替书拱手相让,继而让男主发现了一个关乎天道的大阴谋,自此走上了逆天的道路。要说男主有没有成功,当然成功了,至于阴谋到底是什么,大纲中含糊带过了,换句话说就是连他这个作者都没想好。 而关于鬼修,他是这样设定的:跳脱轮回,世代为鬼,即使修为再高也无法撼动世间一分一毫,又因寿数永恒,为常人不容,因此避世不出,唯有男主的金手指可破。宁湖衣又不是男主,怎么会和鬼修扯上关系?甚至还学会了柳家的绝学,难道他是柳家的后人? 疑惑间顾少白站了起来,微微倾身想将疑似蛊尸的妙心妙音两人看得更清楚些,被宁湖衣横手挡住。 “莫出去,你受不住。”宁湖衣出声警告,见顾少白神色有异地朝他看来,笑道:“怎么,吓着了?” 顾少白抿唇不答,目光炯炯,盯得宁湖衣败下阵来,坦白道:“这是蛊术。” 顾少白眉头微动,果真是蛊术!待要开口细问,宁湖衣已转了话锋。 “此术太过阴邪,不便与你细说,若以后碰到……”本想将破解之法给顾少白说一说的,尽管不练个几年决计使不出,有个防备总好,可才说到一半,宁湖衣猛地止住话音,似是想到什么,摇头道:“想来也是不会碰到了,不必放在心上,看过便忘了吧。” 宁湖衣说罢自己笑了起来。会用此术的活人除了他,全都成了鬼,还防备什么呢? 顾少白不明白他笑什么,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与宁湖衣相处不足半年,种种矛头直指男主,可他偏偏又不是男主。许多还待男主去揭开的谜题他早就知晓,他精心为男主独创的术法他也会使,甚至看上去比男主还更甚一筹,这怎么可能呢? 对宁湖衣的身份愈发存疑的顾少白忽地灵光一闪。前事回拢,肖无明说他冒充寒微继而怒不可遏,几次冲宁湖衣怒吼“寒微”这个名字,似乎对寒微有着相当深的执念,应当不会认错人吧。而他身为宁湖衣的器灵,浑身上下都沾染着宁湖衣的气息,所以宁湖衣会不会就是肖无明口中念念不忘的寒微?宁湖衣这俗家名定是他韬光养晦的假名! 至此,顾少白转头,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寒微是谁?” 既顾少白肯说话,看来是不生气了,宁湖衣自是高兴,听了他的疑问,复又失笑,奇道:“我不曾与你说过临渊派的开山老祖便是寒微、月前所乘幻螺连同这步辇均是他亲手所炼的法器么?哈哈哈,竟是我老糊涂了。” “不曾。”顾少白转过脸冷冰冰道,并不理会宁湖衣的自嘲。他是说过开山老祖云云,却没说开山老祖的名姓,况且临渊派在书里不过是男主的一个踏脚石,开山老祖很重要么?他连提都没提。 本想逗逗他,不想讨了个没趣。宁湖衣也不恼,摆摆手让顾少白坐下,指着结界外的肖无明道:“此子自言姓肖,寒微俗家名亦姓肖。” 第150704章 顾少白眯眼。肖无明肖寒微,难不成两人是父子?就算不是,同宗同姓当是关系匪浅。至于宁湖衣,提及寒微完全是一副谈论外人的模样,看来并不是寒微本人,却又堂而皇之地将寒微的法器收为己用,莫不是与寒微有渊源的后人?联系到他在派内资质平平却做了大师兄,还颇受长老和掌门的看重,如果是开山老祖的衣钵传人,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可肖无明都婴境了,当说无论是洞察力还是神识感知的敏锐度,比宁湖衣不知高明多少,何以会将修为掉到炼气期的宁湖衣认错成寒微?宁湖衣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瞒天过海?加上他口称肖无明“自言”姓肖,话中不屑颇是耐人寻味。 假设两人都与寒微有所瓜葛,让一个炼气期的小修坐拥开山老祖的法宝传承,目中无人丝毫不将前辈放在眼中,不说肖无明了,任谁都要恨之入骨除之后快,不仅是对宁湖衣这个狂妄的后人,更是对将衣钵轻易传授给宁湖衣的寒微本人。 即便是寒微本意,也无法阻止肖无明前来寻仇,这可不是什么讲理的世界,杀人夺宝和与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如若今日宁湖衣落败,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会指责肖无明背德背道,只会笑话宁湖衣无能。 顾少白目光呆滞,脑中正悄声无息地上演着一出伦理大戏。宁湖衣只当他心结未解,仍旧不愿说话,又看场下肖无明被妙心妙音单方面打压,着实无趣,便理了理思绪,缓缓道:“千年前寒微尚且在世,从分神晋阶合体时参悟一秘技,与剑道有关,谓之七剑诀,奈何此术太过霸道,连高阶法器中的仙品灵剑都无法承受,于是闭关数年,终于铸出与此术相合的七把剑。在即将开炉前一个出身俗世铸剑世家的上清弟子受人蒙骗,偷入禁地破坏了铸剑阵法,使得七剑合一,由灵转凶,寒微也因此受了重创,待一切平息,那弟子自知铸下大错,便举剑自刎,想要化作魂灵永世镇守此剑……” 顾少白以为宁湖衣说故事给他解闷,并未用心听,倒是看远处的打斗看得津津有味。 妙心解开封印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尽管邪气逼人,攻击却简单粗暴得让人咂舌,放弃了术法和武器,只靠一双拳脚拳拳到肉,指哪打哪无一落空,打得惯于迂回设计使人入套的肖无明蒙了头脑,背摔都连着吃了不少下,完全被当做沙袋来打了,盛怒之下祭出法术相抗,却忘了还有个妙音在旁紧盯着他不放,张口一声长啸冲散了肖无明的术法,又用声音做了结界将肖无明困在里面供妙心玩耍。看肖无明四处逃窜却始终逃不开音波结界这点方寸之地,妙心大喜,根本无心下杀手,每每看肖无明乏力总要停下来让他歇息一阵,自己又闷得无聊,这边撩一下那边拨一记逗他玩儿,等他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再来过,不知何时是个头。 起先妙音还是纵容,约莫旁观了半刻左右,发觉肖无明虽然看上去凄惨,能动摇到他根本的伤口却一处都没有,灵力也没消耗多少,而他们化形的时间却剩了不到一半,打了半天妙心不过再做无用功而已,当即皱了眉头,樱唇一张,结界边界突地伸出无数倒刺,唰唰几声将使了隐身术躲在暗处休憩的肖无明戳成了一个刺猬。 看着肖无明如死物般软倒,妙心一愣,随即大怒,回头瞪着多管闲事的妙音,口中大叫:“不好玩,不好玩,你闭嘴!” 妙音翻了个白眼,撤去结界,径直掠至妙心身边,抡起拳头将人砸到在地,吼道:“够了,蠢货!”说完一把拽住肖无明领口,将遭受重击尚未回过神来的肖无明提到宁湖衣跟前,躬身禀告道:“主人,槐树。” 宁湖衣点头,起身道:“差不多了。” 肖无明此人诡谲多端,顾少白算是吃够了他的苦头,乍然见他不带桎梏地落到自己面前,霎时戒备十分,警惕地往后靠了靠。 宁湖衣默然不语,神情凝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妙音亦是如此,时不时看向槐树的方向,一时没人分心主意顾少白。伏倒在地假装气力不支的肖无明弯了弯唇角,手中忽地多了一把长剑,暴起直攻顾少白,只是手还没触到结界,身躯一僵,肩上一痛,被人用脚抵住后背,捉着手腕齐根撕断整条手臂扔飞了出去,正是被妙音一拳打醒了神智刚巧赶过来的妙心。 “唔……呃啊!”肖无明咬牙隐忍,本不欲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奈何痛入肺腑,仍旧叫出了声。 顾少白偏头,觉得有点恶心。倒是宁湖衣笑了出来,看了肖无明一眼,责怪道:“看你不老实,另一只手也没了,如何是好?不过你是非不分,执念成魔,该受些教训,想来寒微知道了也不会怪我。” 成王败寇,无可怨言。他大半生执念就在眼前,如今死在寒微手上,似乎也不错。肖无明啐了一口血,忽而眉头一皱,勉力抬起头对着宁湖衣,含含糊糊道:“你……” “寒微?我不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宁湖衣打断肖无明的话,沉下脸色,道:“他已经陨落了。” 不等肖无明惊骇,宁湖衣步出结界,抬起右手往肩上一抓,将道袍的外衫脱下盖在肖无明身上,缓缓道:“如果是这个使你误解……哦,怪我,我确实是故意的。” 披散在肩的道袍上源源不断地传来浓郁的属于寒微的灵息,脱下外袍的宁湖衣则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肖无明慌了神,满脸不可置信:“不……不可能!” 宁湖衣道:“寒微陨落前留下了一具身外身……” 身外化身,即分神期的修士所化分神,身躯血骨与本尊俱是相同,寒微离飞升只差一步,有身外化身不足为奇。肖无明被诸多疑问所扰,无暇细想寒微陨落身外身如何留存,只愣了一瞬,立即明白了宁湖衣话中的未尽之意,面上愈发惊愕:“你用他的身外化身炼法器?!” “不错。”宁湖衣颔首,见肖无明怒不可遏,笑了一声,反问:“人都死了,有何不可?” 话中满满的轻蔑之意果真再一次惹怒了肖无明:“你!!” “何以动怒?”宁湖衣不解,“寒微死了,多年夙愿得偿,难道不该高兴?” “不,他没死,他没死!”肖无明口中怒吼,神情近乎癫狂。宁湖衣怜悯地看了肖无明一眼,蹲下身抚了抚他的长发略作安慰,出口的话却不啻晴天霹雳:“你静下心来探探看,沾染寒微气息的地方一共有几处?想你元婴期的修为定比我清楚。你以为我从北而来,临渊派内有寒微的气息不奇怪,从上清御剑门一路尾随,想将我截杀在此,却不知那处才是我养身外身的地方。” 肖无明蜷缩在地,哑然失声。顾少白看他满脸悲戚却又无泪可流,忽然有些不忍。不对,他不是要杀寒微么?听到寒微陨落的消息,做什么一副死了爹娘悲痛欲绝恨不得追随而去的样子? “看来寒越的手段还是不够啊,连个死人都及不上。”宁湖衣叹了一声,见肖无明闻言一阵恍惚,呵呵一笑,道:“月前我从崆偬启程,故意将身外身的禁制解开,放出寒微气息,你那尊上果真上钩,以为寒微转世归来,又因千年前寒微预感大限将至,却还一意孤行前往南渊,世间有传言寒微的洞府便在南渊,以为我此行要去开启前世洞府,愈发笃定我就是寒微,至于你……” 宁湖衣顿了顿,又道:“至于你,千年前寒越叛教,趁乱将封锁在禁地的邪剑连同剑匣锁钥一同夺走,你作为寒微生前唯一的剑使,自寒微陨落一蹶不振,心性不坚让寒越有机可趁,被他抹去神识收为己用,奈何你执念过深,癫狂成魔,即便另投其主仍旧对旧主念念不忘,非但没成为他的一大助力,反而时常拖累于他,如今得知寒微现身且修为底下,心生一计,将你心中的偏执引为偏恨,命你前来除去寒微,若不成,也可借寒微之手将你抹杀,最好当然是看你我两败俱伤,一石二鸟。” “一派胡言!”肖无明沉默许久怒而出声,听上去却有些中气不足。 宁湖衣微微一笑,道:“凡事皆有因果,你可以问问你自己,除了心中的滔天恨意,可曾清楚这恨意由何而来?无因无果却又汹涌灭顶,便是寒微强加于你的证明,是否胡言自由心证。” 他是寒微的剑使?不,他是上清御剑门剑尊越吟风的剑使!肖无明怔愣着,面上一副颓然。想到寒微,心口骤然一痛,随之而来的便是足以燎原的愤恨。若说是愤恨,为何得知寒微陨落,他却一点也不痛快?寒微,寒微……肖无明念着这个名字,突然发现自己连寒微是谁都记不清了,那又为何而恨,从何恨起? 肖无明混乱了,待要开口,被妙音一声冷哼打断,提醒宁湖衣:“主人,时候差不多了。” 第150705章 “哦?”宁湖衣眉头微动。他本心中有数,算好时辰还可再与肖无明说上两句,闻言掐指一算,竟真是到了月上高天之时,不禁有些意外。许是被肖无明所设的结界环境扰乱了感知,宁湖衣没多在意,摊开手掌,掌中躺着一颗墨绿色的看起来像种子似的球状之物,缓缓发芽抽枝,长成了一根一寸多长的缠藤。那缠藤通体墨绿,虬结的叶蔓间带着银色的闪雷,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宁湖衣将缠藤握在手中,脚尖一动,将神智懵懂的肖无明踢翻过神,而后弯腰一个反手,将树藤重重扎进肖无明丹田。 顾少白看着死物般仰倒在地的肖无明,一掌被斩,另一臂被生生撕断,此刻又被法器捣烂了丹田,忍不住抬手遮了遮眼睛。一路走来,不管是对假扮云睢的傀儡,还是对曾危及到他性命的肖无明,甚至对同行的妙心和妙音,顾少白始终无法适应宁湖衣的手段。他无权置喙,亦无碍他觉得宁湖衣残忍。 对敌心狠手辣可以理解,有人阴狠,有人恶毒,尽管如此,在作恶时总会有一丝惶惶之感,宁湖衣却不。他从不给人留后路,从不懂得饶人处且饶人,用最磊落的心做着最狠毒的事,仿佛本该如此,并没有一丝错处,又惯于将人捧高后再扯落泥潭,说他谋略在握,不如说心机深得可怕。 就在顾少白沉默时,宁湖衣已站起了身,回头朝他一笑,摆手让他坐好。与此同时,插在肖无明丹田内的缠藤缓缓下沉,渐渐与肖无明融为一体,待最后一片枝叶没入体内,本该气数将尽的肖无明忽地深深喘了一口气,浓稠欲滴的绿意丹田相接处蔓延开来,瞬间遍布了他全身,染黑了白发,又将伤处修补如初,甚至连被劈空斩断、又被炙鬼王焰烧去的手掌也长了出来,宛如断木再生,灵息也从濒死之息变成了勃勃生气。 顾少白一愣,这是置肖无明于死地?怎么看起来像在救他?疑惑间瞥了宁湖衣一眼,宁湖衣恰巧也在看他,往顾少白身边走了两步,指着肖无明道:“这是雷栖藤的残枝,与他有些渊源,可助他恢复被封印和篡改的记忆。这古藤千年前就不存于世了,好不容易寻到一颗种子,按古法催生,本不寄望于此,竟抽出了新枝,想来也是他造化如此。” 雷栖藤以月缺月圆为一个轮回,从朔月至满月,饮够十五日的月华便可发芽抽枝,肖无明投身炼阵,依托雷栖藤复生,雷属金,他和雷栖藤一样,也是金木双属性。 顾少白皱眉,稍稍理了理思绪,道:“肖无明他本是派内开山老祖的剑使,但被那什么寒越夺走据为己有,还抹掉了他的记忆和神识让他以为原来的主人寒微是他的仇人,然后你又让寒越以为你是寒微的转世,寒越派他来杀你,你就趁机帮他回复记忆,然后接他回门派么?” “正是。”宁湖衣点头。虽说顾少白说的和事实有些微出入,大体还是对的,便未言明,又见顾少白愁容满面,宽慰道:“雷栖藤能重塑他的肉身,洗去加诸在他身上的封印和禁制,等同回归母体重生。待他清醒后便不会再受人驱使了。” 顾少白又问:“指使他的人是上清御剑门的人?” 宁湖衣道:“正是寒越那贼子。跳梁小丑不足为惧,不必害怕。” 说来他还要谢谢肖无明。他没顾少白说得那么好心,特特赶来南渊设局带肖无明回门派,一个小小的剑使还不如妙心和妙音能打,要他何用?他说肖无明与雷栖藤有渊源不假,甚至渊源颇深,当年肖无明以人身殉阵,因本身金木双灵根与雷栖藤相合,侥幸成为藤灵,而后渐渐与藤木融合化为实体,可以说他就是藤木之精,别说让种子发芽了,就是枯死的雷栖藤枝放在他体内也会死而复生。比起肖无明,他更在意借藤木之精重生的雷栖藤。上古神木再次现身,不知又将震惊多少三界大能了,只可惜落到他手中,绝无可能再让旁人窥得半分罢了。 顾少白不知宁湖衣心中所想,他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讶异。他知道上清御剑门的掌门是越吟风,诸位长老也都是吟字辈的,并没有寒越这个人,倒是和掌门越吟风与开山老祖越轲各有一个相同的“越”字,或许和他们有关?依宁湖衣所言,寒越叛教投靠上清御剑门,抢了寒微的法宝,听起来和寒微是一辈的,应该是资历很老的人了吧,况且能将合体期修士的法器夺来,绝不可小觑,难不成就是越吟风和越轲其中一个? 顾少白若有所思,忽觉一股窒息之感倾袭而来,是从结界外面发出的,恍惚间回神抬头,猛地一愣,本是敞亮的天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只余一地斑斑驳驳的银色光斑,亏得是修士能用神识代替眼睛,若是凡人无异于睁眼瞎了。 用神识扫了一圈,顾少白了然,原来是雷栖藤在肖无明体内生根,一路蔓延出去,长出了铺天盖地的缠藤高枝,把他们几个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而那股窒息之感最浓郁处正是肖无明所在之处,让顾少白胸闷不已,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宁湖衣却进了结界,朝顾少白伸出手,道:“许久没见着这独木成林的景致,雷栖之界自成钟灵之境,对灵体最为有益,你可出来感受一番。” “不用了。”顾少白摇头拒绝,呆在结界里都觉得不舒服,要是出去了他还有命活? 宁湖衣向来对他纵容,摇了摇头,收回手随他去了。另两个留在外面的人则受罪了,妙心趴伏在地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妙音也好不到哪儿去,听了宁湖衣对顾少白说的话,默默白了一眼,强撑着仰头对宁湖衣道:“主人呀,您和少白公子修习正道心法,自然对这钟灵正气的雷栖藤欢喜得紧。我们俩可是蛊尸啊,再给这专克阴邪的雷栖藤压上一会儿就该魂飞魄散了……哦不,差点忘了早没有魂魄了,应该是挫骨扬灰,对,挫骨扬灰。” 宁湖衣眉头一皱,道了一句“麻烦”,手上动作却不停,挥掌释出两道金光摄入妙心妙音眉心,将他们的尸蛊封印复又封住。 不到半刻功夫,两具骇人的蛊尸又恢复成了无害孩童的模样。妙心和妙音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松了松筋骨,觉着畅快许多,虽然晦气暂时被封,却也并不是毫无影响,胸腔中仍旧觉得滞涩非常,忽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脚一蹬,掠身进了顾少白所在的步辇结界里,躲在顾少白背后可怜兮兮地看着宁湖衣,期望他看在顾少白的份上不要责怪他们。 宁湖衣哭笑不得,挥挥手随他们去,余光瞥见顾少白神色有异,回头问何事如此,顾少白一惊,慌忙摇了摇头,却让宁湖衣愈发起疑。 顾少白确实心惊不已。妙心妙音是蛊尸,他早已知晓,所以并不惊讶了,让他惊讶的是雷栖藤身负正气,专克阴邪,将身为阴邪蛊尸的妙心和妙音镇得趴倒在地情有可原,按理说他和宁湖衣修行同一心法,而且从没有练过什么邪功,为什么宁湖衣无碍,他却觉得不舒服?难道他也和妙心妙音一样,是阴邪之物? 顾少白不得而解,冥冥之中觉得这个问题十分紧要,此情此景并不适合问出口,窒息之感愈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便开口道:“这什么雷什么界的,什么时候能消去?” 不等宁湖衣作答,这雷栖之界仿佛与顾少白心意相通,他话音刚落,已开始从顶端缓缓褪去,顺着地面攀爬着缩回肖无明体内,又从他丹田之处凝结成一柄木质手杖,“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雷栖之杖!宁湖衣神色一凛,抬手一抄将手杖握进掌中。 宁湖衣笑了笑,阔别多年的雷栖之杖又回到了他手中,不及欣慰,伏倒在地的肖无明发出一声□□,动了动眉头,醒了过来。 除了白玉步辇周围的禁制,雷栖之界和肖无明所设的结界尽数撤去,显露出了外界本来的样貌。 竟还是在村中,不过才一会儿功夫已到了月上高天之时,想来方才投射进雷栖之界的斑驳光亮就当是月影了。村内夜深人静,黑灯瞎火,只有他们几人周身散发着修士特有的灵息微光。 肖无明咳了一声,按着胸口爬了起来,转头四顾,忽而神情一愣,寻到宁湖衣先前脱下的外袍,跪倒在地呜咽起来。 宁湖衣微微眯眼。费了这么多功夫,可不是来听他哀悼寒微的,顿了顿,将雷栖之杖收于身后,正了颜色,斥道:“弟子无明,你可知罪?!” 第150706章 “哦?”宁湖衣眉头微动。他本心中有数,算好时辰还可再与肖无明说上两句,乍闻妙音出声提醒,凝神感受了一番,竟真到了月上高天之时,被他藏在乾坤囊中的那物也隐隐透出一股怒然勃发的气息,不禁有些意外。 许是被肖无明设的结界扰乱了对时空的感知,宁湖衣没多在意,轻拂乾坤囊,从中取出一物,摊开手掌,掌中躺着一颗墨绿色的形如茴香的种子,却不止八瓣,细数有十五瓣之多,每瓣都跟梭子似的肚圆头尖,缭绕着一股浓稠的绿烟。 宁湖衣动嘴默念了一段咒法,种子毫无动静,倒是结界莫名地抖了起来,片刻后“嘭”地发出一声闷响,就这么碎裂了,显露出了外界本来的样貌。 顾少白一愣,本以为整个村子都是肖无明用术法所变,没想到折腾了一番竟还是在村中,只不过黑灯瞎火,唯有头顶一轮满月,想来已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不及惊诧,周围蓦然腾起数道绿光,一跃而起,闪烁着往宁湖衣手中飞去。 顾少白屏息而观,待光束在宁湖衣掌中停下,才知那根本不是光束,而是发着光的米粒大的小球,漂浮了一阵,一一融进种瓣弧形的梭肚内。待小球尽数没入,种子光芒大盛,正中冒出一丛嫩芽,抽枝散叶不断升高,不多时已长成了一根一寸多长的缠藤。 那缠藤通体墨绿,虬结的叶蔓间带着银色的闪雷,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宁湖衣将缠藤握在手中,动了动脚尖,将神智懵懂的肖无明踢翻过身,而后弯腰一个反手,将树藤重重扎进肖无明丹田之内。 看肖无明仰倒在地,一掌被斩,另一臂被齐肩撕断,此刻又被法器捣烂了丹田,如死物般苟延残喘,明知他来者不善,顾少白心中仍旧略有不忍。一路走来,不管是对假扮云睢的傀儡,还是对曾危及到他性命的肖无明,甚至对同行的妙心和妙音,顾少白始终无法适应宁湖衣的手段。他无权置喙,亦无碍他觉得宁湖衣残忍。 对敌心狠手辣可以理解,有人阴谲,有人恶毒,尽管如此,在作恶时总会有一丝惶恐之感,总要拿些别的东西来填补内心的不安或亏欠,宁湖衣却不。他从不给人留后路,从不懂得饶人处且饶人,用最坦荡的姿态做着最狠毒的事,仿佛世人皆蝼蚁,本就该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又惯于将人捧高后再扯落泥潭,说他谋略在握,不如说心机深得可怕。 顾少白定定地看着宁湖衣,兀自沉默。宁湖衣回头看他呆呆的,抿唇朝他一笑,摆手让他乖乖坐好不要出来。 与此同时,插在肖无明腹上的缠藤缓缓下沉,渐渐与他融为一体,待最后一片枝叶没入他体内,丹田处爆开一片翠色华光,本该气数将尽的肖无明忽地深深喘了一口气,生机随之遍布全身,染黑了白发,又将伤处修补如初,甚至连被劈空斩断、又被炙鬼王焰烧去的手掌也长了出来,似枯木逢春,宛若重生。 看着眼前的景象,顾少白有点糊涂了。还以为肖无明难以对付,所以宁湖衣特地找了个厉害法宝来制他,怎的这会儿看着不像要置他于死地,反而像在救他?疑惑间瞥了宁湖衣一眼,宁湖衣恰巧也在看他,往他身边走了两步,指着肖无明不吝解惑道:“这是雷栖藤的残枝,与他有些渊源,可助他恢复被封印和篡改的记忆。这古藤千年前就不存于世了,好不容易寻到一颗种子,按古法催生,本不寄望于此,竟抽出了新枝,想来也是他造化如此。” 先前宁湖衣从乾坤囊中取出的形似茴香的东西便是雷栖藤种。雷栖藤以月缺月圆为一个轮回,一颗种子分十五瓣,若要使其发芽,须得在上月末的子时布下阵法,而后自朔月那日起,每隔一日在阵眼外的十五个特定方位依次埋下种球,让种球饮够子时月华,直至满月一同汇于种中,如此才可发芽抽枝。先前顾少白遭肖无明袭击宁湖衣未能及时赶来,便是去百里之外埋种了。而说到肖无明与雷栖藤的渊源,当年肖无明投身的炼阵正是炼化雷栖藤的阵法,雷属金,雷栖藤为金木属性,肖无明则是金木双灵根,正与雷栖藤相合,因此才能依托雷栖藤复生。 宁湖衣一番言辞说得殷切十分,处处为肖无明着想,仿佛不远千里前来南渊尽是为了帮肖无明回复记忆似的。纵然他看上去确实救了肖无明,顾少白仍旧不相信他能这么舍己为人,稍稍理了理思绪,指着肖无明试探道:“这么说……他其实是寒微老祖的剑使,却被他现在的主人蒙骗来对付我们,你利用寒微老祖的气息引他过来,要帮他回复记忆,然后带他回门派么?” “唔。”宁湖衣不置可否,虽然顾少白所言和事实略有出入,大体还是对的,便未言明,算默认了,又见顾少白愁眉不展,以为他可怜肖无明境遇凄惨,宽慰道:“雷栖藤能重塑他的肉身,洗去加诸在他身上的封印和禁制,等同回归母体重生,待他清醒后便不会再受人驱使了。” 顾少白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肖无明已够厉害,若不是蛊术逆天,如今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可就是这么厉害的剑使还是被人指使而来,从宁湖衣的只言片语中不难剖析出这个幕后黑手与上清御剑门有关。 顾少白知道临渊派和上清御剑门的龃龉由来已久,临渊派最终也是覆灭在上清御剑门手中,却没想到两派的纠葛竟然这么早就开始了。剧情的关键必须问清楚,顾少白想了想,问宁湖衣:“指使肖无明的人是上清御剑门的人?” “呵呵。”宁湖衣笑了,眸中尽是不屑:“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说来他还要谢谢肖无明。他没顾少白说得那么好心,特特赶来南渊设局带肖无明回门派。一个小小的剑使还不如妙心和妙音能打,要他何用?能让他费这么多心思生擒,自然别有用意。 他说肖无明与雷栖藤有渊源不假,甚至渊源颇深。当年肖无明以人身殉阵,因属性与雷栖藤相合,侥幸成为藤灵,而后渐渐与藤木融合化为实体,可以说他就是藤木之精,以他为阵眼布阵,别说让种子发芽了,就是枯死的雷栖藤枝也能起死回生。比起肖无明,他更在意借藤木之精重生的雷栖藤。上古神木再次现身,不知又将震惊多少三界大能了,只可惜东西落到他手中,绝无可能再让旁人窥得半分罢了。 顾少白不知宁湖衣心中所想,他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好奇指使肖无明的人究竟是上清御剑门内的哪一个。上清御剑门人才济济,婴境修士为数不少,连分神合体期的都有几个,能驱使得动肖无明的起码也得婴境或以上吧,就是不知会不会与男主的师父吟朝有关了。 顾少白若有所思,忽觉一股窒息之感倾轧而来,是从结界外面发出的,恍惚间抬头看去,忽地一愣。本来结界破去,外面该是一片月华流照之景,这会儿暗乎乎的一片,像被一口黑锅给到扣住了,只余一地斑斑驳驳的银色光斑,亏得是修士能用神识代替眼睛,若是凡人无异于睁眼瞎了。 用神识扫了一圈,顾少白了然,原来是雷栖藤在肖无明体内生根,长出了铺天盖地的缠藤高枝,把他们几个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而那股窒息之感最浓郁的地方正是肖无明所在之处,让顾少白胸闷不已,下意识地呻|吟出声。 肖无明正当昏迷,难不成还有余力设结界来对付他们?顾少白难受地捂着胸口,却看宁湖衣进了步辇的结界,朝他伸出手,道:“许久没见着这独木成林的景致,雷栖之界自成钟灵之境,对灵体最为有益,你可出来感受一番。” “不用了。”顾少白断然拒绝,呆在结界里都觉得不舒服,要是出去了他还有命活? 宁湖衣向来惯着顾少白,看他不愿,便摇了摇头,收回手随他去了。 留在结界外面的另两个人则受罪了。妙心趴伏在地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妙音也好不到哪儿去,听了宁湖衣对顾少白说的话,暗暗翻了个白眼,咬咬牙,强撑着仰起头对宁湖衣道:“主人呀,您和少白公子修习正道心法,自然对这钟灵正气的雷栖藤欢喜得紧。我们俩可是蛊尸啊,再给这专克阴邪的雷栖藤压上一会儿就该魂飞魄散了……哦不,差点忘了早没有魂魄了,应该是挫骨扬灰,对,挫骨扬灰。” 宁湖衣眉头一皱,道了一句“麻烦”,动作却不停,挥手释出两道金光,将妙心和妙音的封印再次封住。不到半刻功夫,两具骇人的蛊尸褪去了尸相,缩回了孩童的体型,又恢复成了最初天真无害的模样。 妙心和妙音长长呼了一口气,觉着顺畅许多,却也不是毫无影响,斜睇了稳稳坐在步辇上的顾少白一眼,计上心来,脚一蹬掠到顾少白跟前,贴着步辇外透明的壁障跪了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宁湖衣。 宁湖衣哭笑不得,挥指一弹将结界打开一条缝让两人钻了进去,余光瞥见顾少白神色有异,回头询问何事如此,顾少白一惊,连忙摇了摇头,却让宁湖衣愈发起疑。 顾少白确实心惊不已。妙心妙音是蛊尸,他早就知道,所以并不惊讶,让他诧异的是雷栖藤身身负正气,专克阴邪,将身为蛊尸的妙心和妙音镇得趴倒在地情有可原,按理说他和宁湖衣同修临渊心法,而且从没有练过什么邪功,为什么宁湖衣无碍,他却觉得不舒服?难道他也和妙心妙音一样,是阴邪之物? 顾少白不得而解,冥冥之中觉得这个问题十分要紧,又有预感并不是什么好事,加之窒息之感愈演愈烈,压得他气若游丝就要忍不住求救,不想才张了口,压抑的气息瞬间退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没出现过一般,让顾少白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原来就在顾少白百般难受之时,结成雷栖之界的藤蔓已从穹顶高处缓缓褪去,顺着地面攀爬着缩回肖无明体内,在他心口处凝结成一柄木质手杖,“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雷栖杖!宁湖衣神色一凛,抬手一抄将手杖握进掌中。阔别多年的雷栖杖终于又回到了他手中,不及欣慰,伏倒在地的肖无明发出一声呻|吟,动了动眉头,醒了过来。 第150707章 肖无明咳了一声,按着胸口爬了起来,转头四顾,忽而一愣,寻到宁湖衣先前脱下的外袍,伏倒在地呜咽起来。 宁湖衣双眸微眯。费了这么多功夫,可不是来听他哀悼哭诉的,顿了顿,反手将雷栖杖往腰间一掷,暂收进乾坤囊中,正了颜色,斥道:“弟子无明,你可知罪?!” 肖无明对宁湖衣置若罔闻。被封印的记忆如潮汐般回涌而来,历历种种宛如在目,冲得他心腑激荡,久久难平。 宁湖衣叹了一声,手腕一转,换了把白玉鎏金的戒尺握在掌中,足尖一点掠至肖无明跟前,提着戒尺一挥而下。 “一戒,道心不坚。”宁湖衣神情肃然,沉声低喝。戒尺随着话音落下,由于不够长,并未打到肖无明身上,仍旧让沉浸在浑噩往事中的肖无明悚然一震,迷蒙的眼神瞬间清明,觉着左臂处一阵灼烫。 “二戒,罔顾伦德。”宁湖衣没有给肖无明喘息的时间,当头挥下了第二尺。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甚至还不及戒尺带出的风声,听在肖无明耳中宛若炸雷,尖厉之声毫无阻挡地钻心入肺,痛得他从耳中流出血来。 肖无明住捂耳朵,臂上又是一阵灼痛,却不敢掀开衣袍看一眼,反而忍着痛楚爬了起来,挺直脊背双膝及地,踉踉跄跄地往宁湖衣处跪行两步,两掌伏地肃然一拜:“弟子……认罚!” “三戒,同门相残。”见肖无明终于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宁湖衣稍稍满意,面上和颜悦色了些,下手仍旧不留情面,对着肖无明的肩头重重挥出了第三尺。 道心不坚,罔顾伦德,同门相残……肖无明口中默默念着这几个字,思绪拉回了千年前在上善殿外受戒的时候。 彼时他不过五岁,还是俗世铸剑世家不受重视的庶子,被寒微师祖用一柄木剑骗走,上山做了道童,也是用这把戒尺在受戒礼上对他肩头点了七下,告诫他尊师重道、潜心修行云云,直至臂上金印缠绕完毕,才真正成了一名临渊弟子。 道心不坚?他确实道心不坚。连道心是什么都不知道,已像模像样地修起了道,虽拜在上清寒越门下,却一直盼望能追随师祖左右,罔顾伦德,执念成痴,听闻七剑化出剑使辗转反侧,终是在寒越师长的唆使下暗探密室破坏了炼阵,使得邪灵肆虐,附身数百低阶弟子互相屠戮残杀,幸得师祖力抗才覆灭邪灵,却也让师祖重伤垂危,连合体境界都险些崩了。 他本欲自戕谢罪,探得宁渊老祖要替师祖重铸七剑,遂以身殉阵,醒来后前尘尽忘,摇身一变成了剑使,终得偿所愿侍奉师祖左右,然师祖遭逢重创回天乏术,不及百年预感大限将至,撇下众人远遁南渊,直至陨落才让他知晓,徒闻噩耗几是疯癫,一个不察令寒越奸计得逞,是非不分混沌至今……还有何脸面面对这玉尺戒律! 肖无明浑身颤抖,脖颈以下皮肤已烂得面目全非,抬手艰难地将右腕上的袖子撩起,露出臂上缠绕的金印。先前他生受三戒,本该有五圈的金纹已消去三圈,不及细想,玉尺已如期而至:“四戒,欺师灭祖。” “啊啊啊——!”隐忍许久终是惨叫出声,肖无明伏倒在地大口喘息,抵抗着体内不断涌上的钻心之痛,却又如何抵挡得住,仿佛被人活生生剖开皮肉握住骨头一节一节敲碎,疼得青筋暴起,冷汗直下,生死不如。 步辇上的顾少白挺直了脊背,两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两人。本就怀疑宁湖衣别有用心,现下看来的确如此,却不知他究竟在做什么,便推了推身边的妙音,指着肖无明问道:“他怎么了?” 看顾少白面色古怪,妙音嘿嘿一笑,抿着嘴不知当讲不当讲。还是妙心没心没肺,接过话道:“在受罚咯。凡派内弟子入门都会受七戒之礼,让掌门或长老在手臂上下一个金印,一能保护他们不受邪物侵扰,二是和金律戒尺互相呼应,喏,就是主人手上那柄,挨一下醒魂,挨两下聩声,挨三下脱皮,挨四下蚀骨,一直挨到七下就该灰飞烟灭喽!” 受罚?宁湖衣以临渊派大师兄的身份罚身为开山老祖剑使的肖无明么?顾少白挑眉,表情颇是耐人寻味,转头看了看妙心和妙音,故作惊讶:“这不好吧,他不过是大师兄而已,不怕逾矩回去受师父责罚?” “哈哈哈哈!怎么不好了?少白公子真会说笑!”妙心捧腹大乐,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撇了撇嘴,揶揄道:“你还真当主人是大师兄呀,主人可是……” “呵呵。”妙音冷笑一声,立时惊醒了口无遮拦的妙心,捣住嘴再也不肯说半个字了。 “可是什么?怎么不说了?”试探来试探去可不就等着这茬?顾少白哪肯罢休,直截了当穷究不舍,问得妙音一连声讨饶:“少白公子别为难我们了,想知道什么就去问主人吧,多嘴烂舌头,我们俩还想多活两年呢。” 顾少白呵呵一笑,心想蛊尸能算活人吗?却也知道他们的难处,便没多问,就此闭了嘴。 远处的惩戒还在继续。 “五戒……”宁湖衣举着戒尺就要挥下,被肖无明抱住脚踝:“不……不!” 金印只有五圈,五戒过后金纹消失,便不再是临渊弟子了,如有品行极端恶劣者,则强行施加七戒直接处死。 看着臂上仅剩的一柄代表上清一脉的金剑印记,肖无明方寸大乱,死死按着金印以头抢地,语无伦次地求道:“不!够了,够了,不要!求您让弟子留下……求您带弟子回门派,让弟子将功补过弥补罪孽,求您了!” 宁湖衣冷冷瞥了一眼,任肖无明抱着自己的腿,在不绝于耳的悲戚声中挥下了第五尺:“五戒,执业不解。” 戒尺落下,印记金光大盛,穿透了肖无明的手,不过眨眼便暗了下来,任他如何挽留,终究弥散成烟消失不见。与此同时,五戒加诸在他肉身上的惩罚也一并消失,又恢复成了受戒前的模样。 肖无明抓着完好如初的右臂,忽地想起面前这位也是有能力下金印的人,遂燃起一丝希望,拽着宁湖衣的衣摆不死心地哀求道:“宁……宁渊老……” “嘘。”宁湖衣收起戒尺,打断肖无明:“你已非临渊弟子,不必再如此唤我。” 几字入耳如遭雷击,肖无明怔愣当场,才想起这位并不是煦若春风的寒微师祖,素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知道事无回头了,却始终不肯放开宁湖衣。 “可觉得我无情?”宁湖衣蹲下身,松开肖无明的手,见肖无明抿唇不答,面有倔色,低声道;“我已将你逐出门派,从今日起你不再是临渊弟子了,他也不再是你的师祖。往日恩怨一笔勾销,你若愿意,我带你去安放他身外身的地方,如何?” “寒微陨落,你不信,其实我也不信。”宁湖衣双眸微眯,思绪似乎拉回了许久之前,压低了声音喁喁私语:“当年寒微寿元将尽,孤身一人前往南渊,不出半年灵息消亡殆尽,说是陨落,却一没雷劫二无死气,说命存一线,又四处寻不到他的踪迹,委实蹊跷,我猜他许是遇到了什么机缘,去了三界之外的地方,因此竭尽所能留下他一具身外化身,想他什么时候回来便能用得上,如此守了千年,也有些乏了,你若愿意,就代我守着他吧。” 肖无明仰着脸,似是欲哭无泪,不敢相信面前的人真是千年前心狠手辣的那位,默默将宁湖衣所言仔仔细细回味了一遍,不由得喜极而泣。 看肖无明如此,宁湖衣唇角微弯,站起身伸出手蛊惑道:“来,我带你走。” “好……”肖无明仰头,终是喃喃应下,就在他握住宁湖衣手的那一刹那,忽地一阵风过,将他身形吹散,如雾般迷蒙了一阵,渐渐在宁湖衣掌中聚拢,变成了一把墨绿色的木质钥匙。 宁湖衣负手走向顾少白,朝他抬了抬下巴:“撼天镜。” 撼天镜自交到顾少白手中后就没再收回去,一直留在顾少白的识海中。利用命定法器的感应直接将撼天镜唤出并非不可,只不过会造成灵体不适,因此宁湖衣取用前总会知会顾少白一声。 而顾少白兀自沉浸在愕然的情绪之中,本以为宁湖衣不择手段另有所图,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结局,一番话极尽温柔顾惜,还应允让肖无明守着寒微的身外身,也算让他得偿所求了,感慨的同时不禁有些责怪自己错怪了宁湖衣,哪知一个错眼,肖无明忽地消失不见,一时没能反应得过来,仰着头愣愣道:“肖无明呢?” 第150708章 “肖无明?”宁湖衣摊开手掌,“不就在这?” “这……钥匙?”肖无明不是剑使么?怎么变成钥匙了? “他没有眼睛。”宁湖衣呵呵一笑,握着钥匙将手背到身后,玩味道:“钥匙当然无眼,锁才有眼。”说罢不等顾少白回应,伸手一抓,硬将撼天镜从顾少白体内扯了出来,轻轻往上一抛,并拢两指念起了咒法。 “唔……”顾少白闷哼一声,要吐不吐的感觉让他头皮一阵发麻。 不过须臾,法术已成。“嘭”地一声,一人多高的撼天镜重重落地,镜中景象清晰可见,是一间密室。 密室幽暗狭小,无门无窗,四周一圈连带上下六个面都密密麻麻贴着黄褐色的符箓,足有数千张,看上去像镇压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正中的案台上放着一个黑漆漆的长匣,安安静静一动不动,似乎并无任何不妥。 匣内所装之物为何不得而知,匣身外缠满锁链,却不是铁链,而是木制的,由枝条缠绕而成,通体带电,噼噼啪啪响着细小的炸雷声。 宁湖衣站在镜前,那长匣看着离他不足三尺,却始终是镜中之像。可他抬起双手往前伸去,竟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镜子,触到链子摸索了一阵,从中翻出一个锁扣来,举着钥匙对准锁孔□□一旋,木锁“啪嗒”一声弹开,而后锁链似是完成了它的使命,顷刻碎成了粉末。 镜中长匣失了枷锁,“咔咔”几声裂了开来,露出匣内深藏着的一柄利剑。剑身青中带红,比寻常的剑宽了不止两倍,宽阔的剑刃上镶嵌着七颗颜色各异的宝石,此刻正源源不断往外冒着黑气,隔着镜子都能感觉到扑面的邪气,一看就不是好物。 业火剑?!顾少白双目圆睁,大感意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不及细看,宁湖衣为免受鱼池之殃,已眼疾手快地缩回手臂收起了撼天镜,就将镜中不知存放于何处的邪剑放任不管了。 顾少白不明所以。宁湖衣转回了身,举着完好无损的钥匙道:“七剑诀从来就没有什么剑使。当年寒微受此剑所累,托我寻法子化解,我本打算用雷栖杖替他铸一条长链镇邪,看那剑实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剑,不忍明珠蒙尘,便在链上另加了一副锁钥,奈何祭炼时不留神让一个小弟子闯入殉阵,阴差阳错将他炼成藤灵,又因他本身金木双灵根与雷栖藤契合,在藤木积年累月的温养下化作藤木之精,也成了打开锁链的关键,便是这把钥匙。而寒微素来性情温善,看他记忆尽失,顾惜他一片赤诚,骗他说他是灵剑所生的剑使,一直让他随侍左右。” 原来如此!顾少白恍然,细思之下又生出一些许不敢置信来,不等他问,宁湖衣已先行坦白:“月前偶得一颗雷栖藤种,正愁缺了藤木之精无法使之发芽,他既心系寒微,我便诱他来此,只是他性情刚烈,怕一言不合惹他玉石俱焚,所以……” “所以先兵后礼,打得他心服口服,又用寒微老祖吊着他,不至于让他想不开羞愧自裁,而后将他逐出门派,使他心神大崩,最后趁他理智全失欲擒故纵,骗他亲口答应了你的契约,是么?!”顾少白接口,本还奇怪宁湖衣朝肖无明伸出的掌心里那一点微弱的红光是什么,细想来不正是契约?至于是什么契约,不用说也知道,定是能任他把肖无明搓圆捏扁的东西了! “唔……不错。”宁湖衣没多在意,含糊应了一声,兀自把玩着手中的钥匙。那钥匙在他指间转着转着,忽而化成了一块菱形的绿玉,通体翠色,华光流转,灵气勃勃。 宁湖衣面露喜色,从腰间抽出光秃秃的雷栖杖,五指一握捏碎了绿玉。绿玉化作星星点点的荧光覆盖整个木杖,枯褐的木杖仿佛受到了甘泉的滋润,瞬间回复了青翠的色泽,杖身四周不断抽出新芽,织成一张细密的藤网牢牢缚住木杖,杖顶还开出了几朵小花,摇曳地舒展着嫩白的花瓣,细看才知是由雷光结成,却不再响着危险的噼啪声,已是稳固如山任人驱使了。 看着灵息大盛的木杖,顾少白猜到这应当就是宁湖衣口中被炼成锁链的雷栖杖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扯了下来,宁湖衣的用心已昭然若揭。 什么雷栖藤残枝与肖无明有渊源,什么带肖无明回门派守护身外身,全是假的!顾少白荒唐一笑,竟是无言以对,许久哑道:“肖无明……死了么?” “自然。”宁湖衣颔首。肖无明不死,如何让出藤木之精,又何来雷栖杖的重生? 顾少白怔然。肖无明死了,封印破了,“那邪剑怎么办?” 宁湖衣失笑:“与我何干?”寒越那贼子不自量力妄想驾驭寒微的东西,也该让他尝尝邪剑的滋味了!而这克阴镇邪的雷藤之祖他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宁湖衣牵唇一笑,举起雷栖杖反手一掷。木杖脱手,轻松穿过步辇的结界,直指顾少白。 顾少白吓了一跳,不及躲闪,被妙心推到一边,大喝一声站了起来,胸口破开一个血洞,将雷栖杖包裹于内,一点点埋进胸腹之中。 正邪相克,妙心面上一阵扭曲,并不好受,奈何远游在外,藏匿法宝并无他法,只得生受了,拍着胸脯闷闷地坐了回去,垂着脑袋抱着膝盖和妙音一起装死人。 结束了?顾少白看着宁湖衣,神情紧张,怕他稍稍一动,让人预料不到的意外又将接踵而至。正这么想着,座下一空,步辇凭空消失,顾少白一个趔趄,在跌到地上之前被宁湖衣揽住了腰。 “当心了。”宁湖衣扶顾少白站稳,看似好心提醒,语气却一反常态地有些冷。 妙心和妙音两人鉴貌辨色,就地一滚使了个土遁跑出去老远,将地方让给顾少白和宁湖衣。 顾少白心中略有抗拒,不动神色地退开数尺。宁湖衣对他的规避视而不见,错开一步凝眸远望,似乎在等待什么。 然而过了许久,仍旧月色如水,什么动静都没有。 宁湖衣抿着唇,胸膛急速起伏,一连串低哑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疯魔了似的,辨不清是喜是怒。顾少白见状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尚未立稳,宁湖衣收了笑意,松开袖中紧紧攥着的拳,换了副颜色,转头对着顾少白,一如往常那般温言温语道:“你不奇怪?” 奇怪的事情太多了,连面前朝夕相对数月的人都变得诡异起来。顾少白吃不准宁湖衣的意思,也不知他说的奇怪究竟指哪一桩事,按捺住心头的异样,尽量不动声色道:“奇怪什么?” 相比顾少白的小心翼翼,宁湖衣十分坦然:“我的身份。” 顾少白一噎,一脸被戳破心事的表情,讷讷低头,暗道原来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么?可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哪像是宁湖衣的作风,似乎有点不对劲。 “愣着作甚?”宁湖衣盯着顾少白,语气平静无波无澜,丝毫听不出究竟是揶揄还是讽刺:“想你如此聪慧,焉会猜不到半分?” “我……怎么会……”顾少白尴尬地吐出几字,忽然词穷了。 宁湖衣时常逗他,笑骂夸赞皆有之,却从未像此刻这般目露嫌恶,视他如污脏之物,难容于眼。 这是他么?顾少白不敢相信。是因为妄自揣测过他的身份所以惹他动怒了? 对宁湖衣谜团一般的身份,顾少白承认自己有过无数的假想,善意恶意的揣测更是层出不穷,可他不过在心里想想而已,明面上何曾显露过半点?就是个普通人也该好奇,况且他不让他知道的他从不多嘴过问,这怒意简直来得莫名其妙!还是说温和宽厚都是他的伪装,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才是他的本性? 思索间顾少白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抬眸见宁湖衣面上挂着熟悉的笑容,眼神却陌生至极,一汪幽潭般的眸子暗潮汹涌,仿佛下一刻压抑了多年的疯狂就要夺眶而出。 宁湖衣迈步朝顾少白走去,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不急不缓仿佛走了数年之久,终是在顾少白面前立住,亲昵地抬手拂了佛他的长发:“说。” 说什么?说他所知的,还是说他猜到的?顾少白僵着脊背,脑中闪过无数念头,都是无法诉之于口的秘密,而他紧闭的唇已先一步代他开了口:“你……你与寒微老祖同辈……” 宁湖衣挑了挑眉,似乎很高兴,指尖落到顾少白面颊上婆娑了一阵,曼声哄道:“不错,再猜。” 顾少白惊骇至极,他控制不了自己!眼耳口鼻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随着胸腔中不断涌上的倾吐欲颤动不停,违背了他的意志,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说出了宁湖衣想要他说出的话:“你……不是新晋弟子,是……转世……” “你果真聪慧。”宁湖衣赞赏一笑,手指一滑而下,捏住了顾少白的下巴:“继续。” 不,停下!顾少白简直忍不住咆哮,可惜发不出一点自由的声音。他好像被人附了身,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操控,自顾自说着不该说的话,偏偏口中所说尽是他心中所想! 是谁对他施法不言而喻。顾少白无暇他顾,只担心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要将他无法示人的底细一股脑倒出,他焉有活路?! 薄唇开合,恍惚间顾少白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蛊术是邪术,为正道不容,你也……” “哈哈哈哈……”宁湖衣大笑,松手放开了顾少白。顾少白一个深喘,浑身一麻,终于寻回了知觉。以为逃过一劫,忽而颌下一紧,冷不防被突袭而来的手狠狠扼住了咽喉! 宁湖衣掐着顾少白的脖子缓缓收紧五指,狭长的双眸危险地眯起,“我为正道不容?那么,你又是什么东西?!” 第150709章 妙心妙音对看一眼,皆是一脸古怪。 两人虽有所回避,暗地里仍旧密切注意着宁湖衣的一举一动,以防错过他的吩咐,本以为按宁湖衣的性子,诸事落定后该对顾少白安慰疼哄一番,如此一反常态的举动直把他们吓了一跳。 主人的晦气发作了?这是妙心脑中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今日月圆,阴气大盛,过往满月时主人克制不住晦气显现尸相常有的事,每每都由寒朔师祖在旁护法以防万一,可是临行前不是设法将晦气都引渡到分神上去了吗?况且就算晦气发作严重,也顶多引得心魔趁虚而入自伤元神,从没有神智大乱祸害旁人过啊? 妙音起先也作此想,不过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旁观许久,没从主人身上感受到任何阴邪的气息,可以断定他并不是晦气发作,而是单纯地针对少白公子,这么一想,心里不由得一阵欣喜。 虽然他们拜入临渊门下的时候那位少白公子就已经魂飞魄散了,但旁敲侧击加上道听途说,还是了解不少的。没有人知道少白公子的来历,连主人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主人是从南渊一处名为西极池的地方将少白公子带回来的。而这个西极池与少白公子一般神秘,让人无从寻起,但每当少白公子靠近南渊,接引的阵法便会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他身侧,如有他邀约,便可一同进入一游,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少白公子对主人依赖颇深,眼中从容不下第二人,因此至今也只有主人一人有缘得入,又因曾在池中探得过一丝上古气息,于是猜测西极池是上古某个大能豢养妖兽的一处洞府,封印年久失效,才让少白公子趁机溜了出来。 妙音暗暗思忖。能毫无犹豫地对少白公子下手,看来主人还没完全被鬼迷了心窍。 解决了肖无明,如今的境况一眼明了。主人说机缘并没料错,机缘也确实带他们来到了这里,一个看似平常,却泛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上古气息,很有可能是西极池入口的村子。而肖无明的到来更加印证了这村子的不寻常。 肖无明身为上古神木之精,本就与上古气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应,竟是先他们一步来了这里,还下意识地将截杀他们的地方选在了此处,而且为了独吞这一脉上古灵息,霸道地强占了村中所有的灵气,搞得村里人懵懵懂懂、对修士一无所感。 就是没有主人插手,凭着这股上古之息,过不了几年肖无明也要回归藤木本源。而主人呢,以为是肖无明从中作梗,堵住了上古之息与外界的疏通才让西极池有口难入,如今弄死了肖无明,灵气复原,上古之息回归,甚至愈发浓郁,但就是不见西极池的接引阵法,还能不明白养了几月的家伙是个冒牌货? 还是寒朔师祖有先见之明,一早断言器灵有古怪。吸□□血、蒙蔽心智,短人寿元,不正是邪灵?纵使灵体纯净,也很有可能是伪装,怎能掉以轻心?好在主人并没被少白公子的表象迷了眼,仍旧清醒如常,雷厉风行。 看顾少白面色青紫,气若游丝,妙音高兴得差点没拍手。于大义,邪灵在侧,对主人百害无一利,他们英明神武的主人何能将目光拘泥于一人?还有更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做呢!于私心,对这个一醒来就占据了主人全部心神的故人,她怎么都喜欢不起来。不知真假自然是最大的原因,更遑论其为人敬小慎微得可怕,言行间尽是试探与盘算,与主人口中懵懂天真、不谙世事的少白公子相去甚远,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他们是同一人,倒有些像上清御剑门故意安插来刺探口风的杂碎。若是如此,掐死他还真是便宜他了,该用炙鬼王焰烧个干净才对! 不同于妙音的畅快,顾少白进退维谷。他被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双脚离地,喉间剧痛,双眼越瞪越大,不敢置信地盯着做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惊愕已不足矣形容他的心情。满以为又是宁湖衣戏耍他的小把戏,可脖子上的手非但没放松,反而越来越紧,掐得他不住呛咳,连纸偶肉身上都发出了久违的吱嘎声。 他还记得宁湖衣替他做这具肉身时的情形。那什么青竹篾镇灵纸的,价值几何他并不十分清楚,却也知道得来不易。缠在他身上的法器也甚是了得,实打实地救了他一命。想不到费尽心思为他筑起的层层防护,最后竟是由施术者亲手来打破! 所以晨时临出门前他的殷殷叮嘱,看他遇险匆匆赶来的焦急,甚至更早之前对他的无微不至,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么?早知最后要如此,何必花功夫做戏呢? 他又不是肖无明,能荣幸得宁湖衣设局,不择手段地窃取藤木之精。对一个立过契约、一只手都能掌控的器灵费尽心思诓骗,他图什么,闲得慌吗? 顾少白不信宁湖衣有这等闲心。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变了的?应是在他得到雷栖杖后知无不言地坦白时起。 与肖无明一役暴露了太多秘密,换做平日他满可以找些借口糊弄过去,也知道自己从不多问,然而他没有。是藏不下去索性不藏,继而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可这一切,不都是他让自己看的么?一定是哪里疏忽,一定有哪里不对,才让他丧失理智对自己动手! “呃……”顾少白动了动嘴,试图发声。被人挟持着还有工夫想东想西,他只想死个明白而已。然而宁湖衣显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看他张口欲言,手指蓦地收紧,扼得顾少白一句质问的话都说不出,倒是他自己开了口。 “说,你又是什么东西?”宁湖衣面沉如水,转过头不看顾少白,似乎冷静了下来,一贯稳而有力的手却在微微发着抖。 顾少白仰着头,尽量拉伸脖颈,以求得一丝喘息。数次呜咽出声,然而无济于事,只换来越来越紧的桎梏,愈发难以开口,也让他明白了宁湖衣根本无心听他说什么,只是要他死而已。 渐渐地,口中只剩了“嘶嘶”的窒息声。顾少白手脚颓软,眼前一黑,意识也仿佛离他而去,恍惚间听到耳边飘来熟悉的声音,一时不能理解,只口中喃喃着……他是什么东西? 顾少白猛然一惊,像触到了要穴,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他是什么东西?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但是他却清楚,他绝不是宁湖衣要的东西。 器灵?他不是。少白?他是叫顾少白,却不是宁湖衣口中的“少白”。 原来是这样吗?顾少白睁开沉重的眼睑,看着宁湖衣的侧脸。器灵与主人有所感应他本是不信的,直至思及他时每每得他回望,才让他不得不信了。然而这一次他心下微动,那人却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顾少白放弃了挣扎。不知为何心中大恸,觉得比起自己,面前这人似乎更可怜,而颌下紧到不能再紧的手指终是“咔嚓”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拙劣到有碍观瞻的纸人折了颈子,脑袋歪倒在一边。宁湖衣偏头看了一眼,一时压不住怒火,抬手一掌拍碎了纸人的天灵盖。纸人失去钳制,飘然落地,触到地面,球一般鼓起,而后“啪啪”几声爆裂开来,篾片纸屑乱飞,顷刻成了残渣。锁魂笼早在纸人炸裂前抽身而退,化作金丝当空盘旋了一阵,讨好地飞回宁湖衣腕上,被宁湖衣挥手一拍,散成一地骷髅,骨碌碌地滚得到处都是。 宁湖衣双膝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跪倒,面上似哭似笑,不知如何比拟。忽而听到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一转头,正对上一团白雾。 顾少白跌坐在地,扶着脖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难受的感觉不亚于死了一遭。回神惊觉自己安然无恙,才想起他只是附身在纸人身上,那纸人并不是他真正的肉身。 逃过一劫了么?顾少白惊魂未定,忽觉一股视线宛如附骨之疽紧紧黏在他身上,看得他背后一凉,头皮一阵发麻,缓缓转头,正是宁湖衣眯着一双凤眼阴谲地盯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要猛扑而上,再一次置他于死地。 “不……!”顾少白大骇,手忙脚乱地往后退去,避宁湖衣如蛇蝎。纵然如此,心早就沉到了底,深知自己这点伎俩绝敌不过宁湖衣,垂死挣扎也不过徒劳而已。 宁湖衣看着地上连滚带爬唯恐避之不及的顾少白,忽然笑了。这么个丑陋的东西怎么可能是他的少白?他是瞎了眼么?那个捉到了他痛处将这么个玩意放到他身边来的人又是谁?是看准了他老到眼瞎糊涂了?可笑,实在可笑! 宁湖衣看着顾少白,动了动手指,发觉自己连抬手弄死他都懒得。又动了动嘴,“滚”字尚未出口,狂风骤起,变故徒生。 劲风带着水汽呼啸而过,吹乱了宁湖衣散落下的鬓发。眼前忽而一阵迷蒙,待再睁开,周遭一景一物连带头顶一轮明月都被风吹散成了昏黄烟气,似雾似沙随风盘旋,缓缓向地面的白雾聚拢。 白雾之下,烟气汇成一朵千瓣莲纹,细看又像重波叠浪,正是宁湖衣无比熟悉的法阵——接引之阵。 第150710章 风未停,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且并未吹过就散,在村中呼啸肆虐,盘旋不走,如入无人之境。 狂风席卷之下,屋舍村居不断崩塌,茅草瓦砾齐飞,不多时已成颓垣断壁,眨眼连根而起,被风刃撕得粉碎,最终化作轻烟,如倒置的沙漏,绵绵不断地向顾少白涌去。 徒然出现在顾少白脚下的莲纹圆阵已够大了,不料只是管中窥豹并非全貌,随着烟沙越聚越多,阵纹仍在不断向外延伸着,像有人执笔涂画,浓墨重彩地绘制着一幅工笔细描。 接引阵法?怎么会……怎么可能?! 宁湖衣错愕当场,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思考此番变故对他来说究竟意义为何,身体已先一步动了。他踉跄站起,跌跌撞撞地走到顾少白跟前,俯身伸手想把地上那一团浓厚的白雾捞起,却扑了个空。 以为必死无疑,哪知辛免于难。以为侥幸逃过一劫,紧跟着的又是万丈深渊。如此起落,如何让顾少白不惊惶。方才宁湖衣一个眼神已让他方寸大乱,浑浑噩噩连滚带爬颇是狼狈,这会儿看宁湖衣步步逼近,许是惊惶到了极点,又或是知道退无可退,顾少白反而冷静了下来,停下动作不再费力奔逃了。 尽管仓皇,顾少白仍旧注意到了身下这个奇怪的阵法,只消一眼便知凭他的境界绝无可能祭得出这样高阶的术法。以为是宁湖衣杀他不成,又使了另外的手段想困住他,不然怎么会自己移到哪儿,这阵法就跟到哪儿呢?这么一想,心霎时凉了一片。 这么大的手笔,绝不是动动嘴就能布置得来的吧?也太看得起他了。顾少白低笑一声,缓缓翻转过身,默默地看着宁湖衣,在宁湖衣的手向他伸来时微微偏头避了避,而后眼睁睁地看着宁湖衣的手臂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又变回了雾形!本是心如死灰的顾少白忽地一喜,心底油然生出一丝希望,当即掌下一拍,腾空而起,整个人往后疾驰开去,还未退得多远,“嘭”地一声撞到一物。 也不当说是撞,而是被人有意地阻挡了下来,那绵中带硬的触感必是人掌无疑。 谁?!顾少白回头,对上一双滚圆的杏眼,待看清来人,心随即沉到了底。 是妙音。 这是看宁湖衣顾及不暇,给他当帮手来了么?顾少白苦笑。能在他有意逃离的第一时间甩出凝神咒,及时飞身上前阻拦,定是早就在旁窥伺许久了吧!而这凝神咒,虽说是宁湖衣的独门秘法,妙音作为他的蛊尸,会也不算稀奇,然而于他却是会施不会解。彼时想着能勉强有个形状的灵体总比一团白雾强,连施咒都觉着麻烦,最好直接给他来个肉身,根本没学如何解咒,这会儿无异于作茧自缚了。 顾少白彻底死心,却看妙音眉头紧锁,凑到他耳边煞有其事道:“主人被撼天镜中的邪气蛊惑,失了理智,少白公子你和妙心留在此处,自己当心着,我过去挡一挡!” 妙音说罢打出一掌,将顾少白往与她一同赶来的妙心怀里一推,使了个眼色,转身迎上宁湖衣。 宁湖衣真被邪气影响走火入魔了?自然没有。侍奉了他千年之久的妙音又怎会不知。机敏如她立时发现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即为了纸偶肉身稳妥无恙,主人用锁魂笼充作固定之物缠在了少白公子身上。 被锁魂笼拘住魂魄,完全隔断了魂魄之力,激发不出接引阵法情有可原,这不纸偶刚破,阵法立刻就出现在了少白公子左近,没想到事事谋算在心的主人竟然也有疏忽的时候。 虽然她更希望顾少白是邪灵,生也好死也罢,只要离宁湖衣远远的,皆大欢喜。但事已至此,断然无法改变了,而且如今细细想来,不免后怕得厉害。 邪灵就罢了,如若在法阵出现的前一刻下杀手弄死了少白公子,主人该如何自处?怕是这一世又要废了吧?一世又一世地蹉跎下去,何时才能得道圆满?不说这个,就是现下这境况,也不好对少白公子交代呀! 虽然对顾少白颇有微词,妙音的忠心不可小觑,一切以宁湖衣为上,情急之下灵光一闪,寻了个受邪气所惑的借口替宁湖衣遮掩,因此有了方才那一出。 见到手之物无故溜走,宁湖衣瞬间怒气暴涨,可怕的脸色与走火入魔有得一拼。但妙音清楚他今日徒然遭受连番冲击,神智定是有些恍惚的,并不惧他,顶着蓬勃的怒气往前一扑,死缠烂打地抱住了宁湖衣的脚,嚷道:“主人,你醒醒!那是少白公子啊!别被心魔蒙了眼,走火入魔酿下大错!” 被妙音阻了一阻,宁湖衣这才将注意力从顾少白身上移开,跟着腿上一沉,抬脚想踹,忽闻妙音口中所言,随即一愣,猛地一个惊醒,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 走火入魔?他当然没有。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桩事的前因后果他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不无的放矢。他清醒得很,连日来的盘算一点一滴毫无遗漏地印在脑中,虽然明知一旦舍弃,等同剜心割肉,他始终无法背叛自己的理智,因而义无反顾地做下了决定。 而今日的一切也确实照他所想,进行到了如今的地步。 可是他不明白,不远处已经被他断定为杂碎的一团,出现在他脚下的是什么?西极池的接引阵法?所以那是少白?险些被他扼住脖颈逼迫致死的废物,是他的少白? 宁湖衣垂头按住额角,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看起来倒真的有些像走火入魔了。 另一边,被妙心牢牢护在一边的顾少白也在琢磨着妙音的话,字字句句怎么看都像在为宁湖衣开脱,而宁湖衣还似乎并不领情的样子。 撼天镜内照出的邪气确实彪悍非常,可早在镜子收起时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即便有残留,连他这个初入法门的器灵都没事,宁湖衣焉会这么容易着了道?再说走火入魔,对修士来说并不陌生,可也不是说走火入魔就走火入魔的,多为修炼时心法行差或心境不稳才会发生的事。妙音金丹的境界断定一个人是否走火入魔应当十分简单,说宁湖衣受邪气影响失去理智发狂还比较可信,贸然说出“走火入魔”四个字,除了信口开河,想不出旁的缘由了。 而心魔更是如此。心魔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宁湖衣年纪轻轻才筑基境界,有心魔实不可信。若算上他上一辈子,这就不得而知了,所以对妙音所言,只这一点顾少白无从辨别真伪。 不过他现在也别无选择了。落到宁湖衣手中,和落到妙心妙音手中有什么区别?顾少白看了看搭在自己臂上白嫩无害的小手,两腕命脉皆被扣住,钳子一般勒得生疼,与其说是保护他,不如说是防他逃跑来得恰当。 就在顾少白动弹不得之时,阵法吸尽渔村所化的烟气,渐渐显露出了全貌,是一副大到不可思议的双鱼戏珠图,鱼身首尾相接,正中的珠子上刻着一个繁复的莲纹,顾少白所在之处正是莲纹中心莲蕊的位置,当是阵眼无误。 顾少白一愣,觉着这图案有些眼熟。不及细想,阵眼中心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毫无防备的顾少白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身后桎梏一松,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若说方才的阵法如花瓣舒展,不疾不徐地缓缓绽出全貌,这会儿便如昙花一现,盛放后迫不及待地随着阵眼中的吸力蜷缩起来,由远及近急速收缩,宛若拔了塞子的水漏,要将所有阵中之物吞噬干净。 “啊——!”眼睁睁看着自己半身陷入黄土,顾少白大叫,屈指挖着地面想找些着力的东西稳住身形,无奈压根无物可攀,颠三倒四地被吸入阵中,眨眼间只剩了一只手还在外头。就在灵体全全消失于阵眼内的最后一刻,“啪”地一声腕上一紧,是宁湖衣握住了他的手腕。 阵法来去无踪,不消片刻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地上只剩了两个指节大小的偶人,一坐一卧,憨态可掬,灰扑扑的非石非木,硬要说,倒有些像遗骨。 *** 一阵天旋地转后,周身已是另一番景象。 宁湖衣睁开眼睛,却因为太暗看不清究竟到了何处。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手脚仿佛被细密的丝网束缚住,不紧,却让动作变得吃力又迟缓,情不自禁地随着一波一波的暗涌飘动,瞬间明白过来是在水中。 此处幽暗,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只有顶端偶尔洒下的斑驳光亮,粼粼点点,隐约沉浮,可见并非浅水之地,当是来到了深海的某处。 被冰冷的海水一激,就是再疯癫此刻也难以为继了。宁湖衣并拢两指吹了口气,指尖燃起一丛冰蓝幽火,勉强照亮了四周,这才发觉另一头被他牢牢拽住的顾少白气息微弱挣喘不已,看样子快溺水而亡了。 “唔……唔!”顾少白大口大口地吞着海水,憋气憋得肺部刺痛,拼命蹬着双腿想往上浮,奈何手腕被人缠住,始终无法如愿,一筹莫展间耳畔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正是宁湖衣对他传音入耳:“水灵根还怕水?莫慌张,静下心来运转心法,同修炼一般感知水的灵息,融入其中,自然无事。” 宁湖衣嘴上说着莫慌张,心里已然慌了,完全忘了半刻前还一心要置顾少白于死地,只想着从前从没教过他龟息之法,这会儿再教决计来不及了,好在想起顾少白是水木双灵根,便教他利用先天灵根融身于水灵息之中,又怕他掌握不住,于是两指一弹将火光推到一边,用力抖了抖手腕想将顾少白收进鲛珠内。 然而一连甩了两次,鲛珠纹丝不动,当下一凛,手臂一收将顾少白带入怀中,飞速结了个手印,脚下错开一步,跟着一愣。 他感知不到外界的任何地方,因而无从转移。 瞬身术失灵了。 第150801章 所谓瞬身术,是瞬间改变施术者位置的一种法术。修为高深者能缩地成寸、一日千里,但若所到之地无法感知,譬如超脱三界六道之地或是幻境等等,则不能成行。 宁湖衣关于西极池是上古大能的洞府而非幻境的猜测,便是根据西极池虽然进入颇难但可随意脱身得来,如若方才阵法所通之地真是西极池底,那瞬身术失灵又是怎么一回事? 宁湖衣眉头紧锁,神色古怪地看着怀中不断挣扎的顾少白。好在顾少白并未愚钝到感知水灵息都不能够,照着宁湖衣的指点很快调息过来,当看清环抱着他的人是谁后,心头猛地一跳,立刻伸手去推,又觉得似乎有哪里变了。 一双长眸一如往日深不见底,薄唇轻抿,若有所思,面上的疯狂与恶意已被尽数抹去,换上了惯见的机敏。 他清醒了?所以先前的胡来和妄为真的是走火入魔? 顾少白犹疑不定,不留神将心中所想传音至宁湖衣耳中。宁湖衣一字不漏听进,却并未回答,甚至看都没看顾少白,只动了动眉头,忽而神色一变,一个旋身将顾少白护在了身后。 顾少白修炼时日尚短,虽然如今与宁湖衣同属炼气境界,感知却不如宁湖衣敏锐,看宁湖衣神色凝重,这才发现虽然四周像是在海中的样子,身边却一条鱼都没有,寂静得有些可怕。除了不时窜动的一团火苗闪着微弱的蓝光,到处都静止不动,仿佛只是一汪死水,独独困住了他们两个活物,汹涌的暗潮之中处处隐藏着看不见的危机。 “走。”等了片刻,没等来任何变故。宁湖衣开口吐出一字,带着顾少白奋力往上游去,想用最笨的方法冲出水面,离开此处。 然而游开不到半步,水中传来一阵咔咔巨响,水波颤动不已,宛如地动山摇,停在他们身边的一块漆黑巨岩居然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像个怪物一般缓缓地张开了嘴,露出了里头一团粉红色的嫩肉。 什么东西?怎么看着像个大蛤蜊?顾少白正当疑惑,腹部忽然一痛,被巨怪吐息翻出的巨浪打了个正着,连带宁湖衣一同掀翻出去,疾退间听宁湖衣斥了一声“别动”,跟着被拥了个严实,匆忙间抬头看了一眼,就见怪物口中伸出一条黏黏糊糊的长舌,将宁湖衣轻松一裹,狠狠拉入了两瓣巨壳之中。 仿佛扑到了猎物一般,怪物满足地发出一声怪叫,而后“嘭”地合拢扇壳。顾少白眼前一黑,鼻端嗅到一股甜腻的气息,跟着头一歪,就这么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顾少白迷迷糊糊地想着,那股腻人的甜香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 顾少白是被冻醒的。迷迷糊糊间寒风拂面,不同于海中的湿寒,干冷的风冻得人直打哆嗦,鼻头冰凉,似乎还闻到了一股雪的气息。 顾少白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陆地上。 也不当说是陆地,而是一个孤岛。举目四望,四周一片环海,目所能及再无人烟。岛上白雪皑皑,冰封十里,茂密丛生的树林将岛中央顶出一个隆起的弧度,像个冰雕的堡垒,只望一眼便让人寒意直窜。 估摸被那海中的巨怪吞进后又吐了出来,随着浪潮一路漂到了这片浅滩上。顾少白挣扎着想爬起来,觉着腕上有点沉,低头一看,五根白似骸骨的手指铁钳一般紧紧箍着他,吓得他猛力一挣,趴在他身上的人也跟着翻过了身。 宁湖衣!看清了身旁人的脸,顾少白瞳孔微缩,握着手腕连退开去,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宁湖衣仰面朝上静静卧着,半身搁浅,半身埋在水中,乌黑的长发与靛青的衣衫纠缠在一起,海藻一般随着海水浮浮沉沉。海浪一波一波没过下颌,漫上头顶,冲刷着他煞白的脸颊,他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宛如死物,无声无息地定格在了这片浅滩之上。 这是……死了?顾少白不敢置信,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抖着手探向宁湖衣鼻下,一连探了许久,仍旧一点气息也没有! 怎么可能?!虽然不久之前他还狂性大发要杀自己,是否走火入魔也有待深究,可顾少白从没想过宁湖衣竟真的有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天! 顾少白慌了神,扑到宁湖衣身上探他颈下、心口,怔了半刻,忽而大叫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慌不择路地蒙头就跑。 没有脉动,没有心跳,全都没有! 宁湖衣死了?宁湖衣死了!顾少白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大起大落的心绪让他忽略了封存于元神中的契约并未消失的事实,连器灵与主人之间那一丝微弱的感应也被他无视了。 他该高兴的。摆脱宁湖衣另觅良主不正是他一直渴求的么?更何况还是在知晓了宁湖衣那么多的秘密、险些被他杀人灭口之后,岂能不额手称庆? 这么一想,倒真该好好的欢庆一番。然而心里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一丁点儿都没有狂喜的感觉,庆幸过后接踵而至的,是无边无际的茫然和惶恐。 宁湖衣死了,他自由了,那么他该去哪?该做些什么?该回临渊派么?这里……又是哪? 顾少白心乱如麻,脚下被树藤一绊,“啪”地一声摔倒在地,被积雪沾了满头满脸。拂去面上的雪花,甩了甩脑袋,抬头一看,他跑进了树林里。 林中幽暗,视物不太清晰,偶有积雪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听那簌簌声便知压在树顶上的一层厚重无比,让人不敢妄动,生怕跺跺脚就把自己给埋了。 凝神咒尚未解除,顾少白自然还是灵体状态,虽说触物有觉,不至于跌一跤就疼得要死要活,倒是这片古怪的林子颇让他忌惮。静静观察了一阵,笃定左右并无险情,这才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 方才慌不择路地闯入,并未注意周遭境况如何,现下看来这条林中小道虽说藤蔓丛生,倒挺宽敞的,并不如顾少白脑中所想那般危机四伏无处下脚,似乎不太值得他草木皆兵。 顾少白自嘲地笑了笑,随即调头往回走。估摸深知自己炼气境界太过无能,又没了宁湖衣做后盾,他对探险兴趣缺缺,想着既然要离开,自然还得回去从海上走。然而等他往回走了一段不断的距离,猛然发现了古怪之处,此刻在他脚边矗立着的不是刚才跌到的时候偶然瞥见的石碑么?明明该在身后的,怎么这会儿到了他面前?难不成又绕回来了?还是说他多虑了,只是一样的石碑而已,那为什么来时没注意呢? 希望是他多心了。顾少白摇头,脚下不停地往前走去,约莫过了半刻左右,石碑又回来了! 鬼打墙?顾少白一惊,僵着脖子回头看了一眼,脑中一阵眩晕,忍不住起疑,他真的是从那里来的么? 顾少白扶额稳了稳心神。这地方有古怪不假,无论是鬼打墙还是幻境,定然无法轻易走出去。若没料错,关键就是这块石碑了。 顾少白蹲下来,抬手摸了摸石碑,发现石碑上没有多少落雪,反而被青碧色的藤蔓层层叠叠地给缠了起来。透过藤蔓缝隙看去,石碑上深深浅浅凹凸不平,依稀像刻了字的样子,眯着眼睛辨了许久,终于认出了“西极”两个字。 “西极?”顾少白诧然出声,这就是西极池么?他心底执念最深的地方就是这里? 不。顾少白摇头,复又失笑。 他不是傻子。与宁湖衣相处几月,加上时不时对妙心妙音旁敲侧击,哪怕每每只得只言片语,他也早就知道了宁湖衣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少白并不是他,又何来他心底执念最深的地方? 他只是一个替身而已,或许连替身都不是。他毫不怀疑宁湖衣在识破他后必将毫不留情地对他赶尽杀绝,比如现在。 可惜先一步死的是他。 是的,宁湖衣已经死了,被他留在了浅滩上,曝尸荒野,连一条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搭在石碑上的手渐渐攥紧,顾少白仰头闭了闭眼,心里莫名泛起一丝痛快。忽地手心一阵灼烫,石碑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吸附着他,让他甩脱不能,定睛细看,淡青色的灵力正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缓缓向石碑中汇去。 好在除了惊吓,并未让顾少白觉着难受。不过片刻,灼烫感消失,顾少白松开手,缠着石碑的藤蔓尽数褪去,显露出了碑文真实的面貌。 “南……朽?”顾少白喃喃,一时愣了神。 竟然不是西极,是南朽? 先前石碑被藤蔓遮着,看着确实像西极。南朽与西极本就有相似之处,如今一看,哪是什么西极,正该是南朽才对!可宁湖衣不是说要带他来西极池么?南朽又是什么地方? 疑惑间,林间传来倏倏声响,耳畔凭空响起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你去哪?” 第150802章 “你去哪?”短短三字平平无奇,话中疑问之意并不如何明显,倒是那略带埋怨与嗔怪的语气让人颇觉熟稔。 顾少白缓缓抬头,熟悉的靛青身影映入眼帘,不是宁湖衣还能是谁?青袍缓带,眉目温润,何等出尘,笑中带嗔的模样亦与过去逮到他耍小聪明时的无可奈何一般无二,只随意往那处一站,就云淡风轻地将今日种种匪夷所思跌宕起伏的经历统统击碎。走火入魔也好,反目相向也罢,不过一场短暂的噩梦,而今醍醐灌顶倏然清醒,恍觉两人应是风尘仆仆从崆偬远道而来,一路相携同游南渊,机缘巧合上得岛来,又因冒失与他走散,待他寻来,再微恼着听他责怪一句“你去哪”……不正是如此,不正该如此么?想他事事成竹于胸料得先机,怎可能轻易让自己在荒郊野外独自死去? 顾少白抹了把脸,颤抖着抬手伸向宁湖衣,想探探他究竟是人是鬼,指尖触到一角衣袍,直直地穿了过去,脑中一昏,人影一晃而散,只余一片冰凉。 原来只是眼花了而已。顾少白伏在石碑上,忍不住笑出了声。此地古怪,既有鬼打墙,那么出现幻觉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可笑的是他不仅把幻觉当了真,甚至在明明该为宁湖衣的死感到解脱的时候,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心底居然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庆幸与窃喜。难道短短数月的相处已足够令他接受为人奴仆的器灵身份,心甘情愿驯服于人了么?遇险时不想脱困之法,反而第一时间希冀曾罔顾他的死活对他痛下毒手的人死而复生,这是有多贱啊? 顾少白扶着石碑自嘲不已,正当胡思乱想之际,那道已经被他当成幻觉的声音又诡异地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你做什么?”宁湖衣立在顾少白身后,看他又哭又笑状似疯癫,眉宇间的不满显而易见。 这一声问话虽然突兀,但口齿清晰,掷地有声,且字字句句皆有来路可循,并不似幻觉飘飘忽忽。顾少白浑身一僵,飞快回头,撞见一人长身而立,从容得犹如闲庭信步,然而形容装束却不似面上显露的这般轻松。 来人正是宁湖衣。长发散乱,东一缕西一簇地黏在侧颊和脖颈上,全无彼时的妥帖,发梢还在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衣袍不至于褴褛,却也不如来时工整,下摆满是脏污,灰褐的痕迹不知是灰尘还是血渍,仿佛才从一场恶战中脱身,未及整理仪容便匆匆赶来;面上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海水连番的冲刷下显得格外白净,也因此添了些不多见的浮肿,看去疲累至极,周身却灵息熠熠,心跳脉搏跃动不休,分明还好好地活着。 飞快用神识扫过一遍后,顾少白失声惊道:“你没死?” “如果你说的是从海中巨怪口下逃脱、被冲上这座孤岛、用龟息术假死疗伤时看你独自离开的话……尚余一命。”宁湖衣淡然一笑,轻描淡写地将九死一生一揭而过。 顾少白闻言愣了一瞬,随即跟着宁湖衣一同嗤笑出声。龟息术,听名字也能猜出一二,怪不得跟死了没两样。听他所言,知他意不在如何从海中逃脱,明摆着恼自己弃他不顾。可是顾少白不明白,时至今日他还有什么立场和脸面来恼自己?莫不是以为胡乱发了一通疯,再让妙音随口解释一番,自己就该原谅他了?何等的自以为是! 看顾少白面上并无任何欣喜之情,又笑得十足讽刺,宁湖衣直言不讳:“你很失望?” “自然!”既然早被看穿,便也懒得再掩饰。顾少白冷笑一声,起身抬手虚虚一握,召出一把水剑直指宁湖衣。 在顾少白众多盘算之中,与宁湖衣刀剑相向素来是下下策中的最下策,若不是情非得已,绝无可能付诸行动。然而当这一剑祭出,他发觉自己非但不懊悔,反而有一种狠狠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入道寥寥几月,水剑术的低劣不足为道,却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所学中唯一仅会的攻击术法了。纵然如今与宁湖衣同为炼气境界,仍旧毫不怀疑这是以卵击石之举。可是他太累了,不想再装了。都到了这地步,再当无事发生腆着脸凑上去唯唯诺诺只求保命?未免太过窝囊。如果最后终是要死在他手上,撕破脸又如何?明明白白地去死,总好过提心吊胆防着他哪天一个不爽冷不丁就把自己给碾死了。 纵然心意已决,事实却总不能如人所愿。顾少白手中水剑尚未刺出,才摆了个空架子,宁湖衣凤眸略略一扫,一眼看出利剑走势,脚下微微一转已是避过,待剑尖后至,如何能不落空? 本就没指望这小把戏能伤到宁湖衣,顾少白并不意外,收回水剑护在身侧,两眼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宁湖衣,眸中敌意不减,然而见宁湖衣眉眼间满是戏谑,看他似看闹脾气的孩子,怒意瞬间暴涨,咬牙斥道:“难道我不该防着你?!” “该。”不同于顾少白的愠怒,宁湖衣神色平平理所当然,似是全然同意顾少白所言,然而动作却蛮横至极,脚下一错闪至顾少白面前,出手如电握住剑刃一掌捏碎,就着满手水湿勾住顾少白的手指往外一拽,不由分说道:“走。” 眼睁睁看着仅有的倚仗被人轻轻松松损毁殆尽,顾少白哑然,懵懵懂懂地被拖行了两步,忽觉不对,脚下一沉不肯再走,胡乱挣扎着想从宁湖衣手中逃脱,奈何牵着他的手似有千斤重,挣了半天仍旧纹丝不动,索性往地上一赖,誓要与宁湖衣划清界限。 看顾少白如此,宁湖衣并不着恼,默默转身打了个响指,祭出鲛珠顶在指尖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儿,跟着便不再动作了,只好整以暇地看着顾少白。 鲛珠无暇,纵然不过指节大小,顾少白又岂会不识,一时僵坐在地,不知该作何言语。 他怎么忘了鲛珠是宁湖衣的法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要法器一天在他手中,身为器灵的自己可不也同法器一般困如笼中之鸟,插翅难逃?难怪先前再遇时要问他“你去哪”呢,真是想知道他要去哪儿吗?只不过想让他明白无论去到何处都逃不出他的掌心吧! 顾少白咬牙,面上青白之色交替,好不尴尬。宁湖衣并未在意,两指一屈将鲛珠弹向顾少白。鲛珠落到顾少白身上,珠身发出莹润的白光,晃晃悠悠地绕着他转了一圈,与此同时,顾少白身体一轻,缓缓向上腾起,仿佛有双温柔的大手贴着他的脊背扶他站了起来。 顾少白不敢动,以为宁湖衣此举意在警告,然而鲛珠将他托起后未再如何,只是熄灭了光芒停在他肩上,似只温顺的鸟儿,还蹭了蹭他的脸颊,不像囚禁他的样子,反而有些护着他的意思。 宁湖衣牵着顾少白的手不放,比之先前松了些许,又忍不住轻轻捏了捏,似在询问他走不走。顾少白低着头,再如何愤懑也都散了个干净,别扭了一阵,终是抬脚闷闷地跟了上去。 顾少白跟在宁湖衣身后亦步亦趋,皱着眉若有所思,忽而想起什么,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半人高的石碑已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不仅如此,先前碑上莫名其妙裂开的冰壳又恢复成了原样,将“南朽”二字盖得严严实实,乍一看,又成了“西极”。 *** 小径幽深,不知通往何处,而且前后都一个模样,便也分不清所行的方向究竟是去往密林深处还是往回退离。 顾少白低着头,看宁湖衣健步如飞,一刻不停,仿佛对此处熟门熟路,并不是第一次来,虽心有疑惑,奈何前嫌已深,不愿开口一问,憋了半晌,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宁湖衣的背影,忽而一震。 方才在石碑前乍然遇见,只觉得他衣衫略显褴褛,没空深思他为何如此,这会儿趁他背对,细细打量之下才发觉他何止狼狈,冠帽衣饰统统遗失了不说,后背的衣袍也被割破了,露出里面皮肉翻卷的伤口,深长可怖,足有三道之多,并行斜贯整片脊背。血倒是止住了,仍旧十分骇人,锈红色的血迹洇湿了一大片,将原本靛青的袍子染得褐黄难辨。 顾少白眉头微动。记得他好像是说过用龟息术疗伤来着,原来不是假的?想他在村中对付肖无明时还好端端的,难道是在海中的时候被卷上来的触手弄伤的? 那时在海中紧紧护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宁湖衣。若是没有他,受伤的说不定就是自己了。可是那又如何?说不定没有他,自己也不至于落到这番田地。 顾少白甩甩脑袋,将脑子里不适时宜浮现出的那一点亏钱彻底甩脱。不再去看宁湖衣,低头专注前路。 行了许久,周遭景物一尘未变,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鬼打墙般忽隐忽现的石碑再没冒出来过,应是走对了方向。于是各自不言,继续一前一后向幽径深处探进。约莫又行了一刻左右,前方豁然开朗,茂林之中赫然出现了一汪幽池。 第150803章 乍然见着这凭空出现的一汪池水,顾少白脑中闪过“西极池”三个字。待跟着宁湖衣在池边站定,细细比对过鲛珠内的景象后,又觉着和西极池不太像。 举目四望,池面广阔如镜,岸边雪积得深厚,本该天寒地冻,池水却没有结冰,偶有微风拂过,荡开一圈涟漪,碧玉般的镜面皱成一波一波,而要说最引人注目的,还得属池心处窜出的一棵参天巨木。 巨木庞然,郁郁葱葱直冲天际。树干粗壮非常,估摸十人合抱都不止,生在水中,也不知根植何处,如若是从池底长出,水面之上已然高不见顶,没于水下的部分更是不可比拟了。树冠亦是大得出奇,从顶端延伸出去,繁茂的枝叶与岸边的林子连成一片,似一把遮天蔽日的大伞,将整片池子都给盖了起来,密密匝匝地遮去了不少天光,因而先前乍见时只觉豁然开朗,并无甚亮敞之感。 而西极池却在山顶,周围怪石嶙峋,崖壁陡峭,别说茂林了,几乎寸草不生,与这池子除了同样被皑皑白雪覆盖之外,再无相似之处。 宁湖衣站在池边不言不语地望了许久,牵着顾少白的手渐渐松了开来。 顾少白求之不得,趁机将手抽回,转着手腕稍稍松了下筋骨。纵然心有疑问,毫无对宁湖衣开口的*,静默片刻,忍不住偷偷往旁边斜了一眼,见宁湖衣面无表情,双目空泛,又似魔怔了一般,脚下不由一动,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 顾少白退得仓促,脚埋进雪地,带出一阵簌簌声响。宁湖衣闻声惊醒,侧目而视。但见他眸色幽深,晦暗难辨,不知心中何想,神情又闪闪烁烁捉摸不定,看得顾少白心头一跳,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离他远些,见他抬手指了指池面,淡淡道:“随我下水。” “下水?”顾少白惊了一惊。许是溺过一次便畏了水,听到“下水”两个字,腿都有些发软,然而宁湖衣并不打算给他说“不”的机会,甚至懒得多费口舌,直接一掌拍向他心口,揪着他倾身一跃潜入水中。 猝不及防被拉下水,顾少白呜咽一声,无可奈何地屏住呼吸,想效仿在海中时融身水灵息脱困,然而宁湖衣这趟蛮横非常,就连这点喘息时间都吝啬施舍,才下水就拽着他的手往深处潜去,似乎用了法术,眨眼窜出几丈不止。顾少白一时无法适应,口鼻大张,晕晕乎乎地呛进不少水,奇怪的是应有的刺痛感并未如期袭来,反而因为冷水入腔觉着心肺一松,随即后知后觉地发现在水中呼吸竟与陆上无异,正奇怪着,搭在胸口的手掌触到一物,低头一看,心口的地方竟然长出了一瓣鱼鳃,跟着他胸膛的起伏开开合合地吞吐着清水,仿佛代替他呼吸一般,细细想来,生出鱼鳃的位置正是宁湖衣先前拍到的地方。 融身水灵息虽然也能避水,但太过耗神,倒不如这鱼鳃好用。解决了溺水的问题,顾少白心下稍安,随波逐流地任宁湖衣拖拽行进,越沉越底,越下越深,很快就暗得不辨五指了。 池水再如何清澈通透也挡不住水下昏暗无光,仿似一座幽深水牢,将人罩得严严实实,无鱼无虾,漆黑一片,不辨来路,难寻去途,只与宁湖衣交握着的手真真切切传来暖意。若是往常定然已经从善如流地攀缠上去了,如今幽水之下混沌不明的境况比之手掌另一头紧紧牵着他的人,还不知哪个更可怕些。 不知游了许久,宁湖衣止住飞窜的势头,收了法术带着顾少白停了下来。 顾少白浮游水中,因视物不清,祭出神识感知了一番,发现此处已是池心最深处。一股细小的活跃的木属灵息跃然眼前,顾少白伸出手,掌下嶙峋不平,又带着点儿青苔的滑腻,正是巨木虬结的树根。 顾少白微讶。原来这树真是生根于池底,那得有多高啊?说是神木也不为过吧。正感叹着,宁湖衣手一松放开了他,足下一点退开数尺,两掌一合飞快结了个手印。淡青色的灵力汹涌而出,掀得衣袍翻飞不止,宁湖衣置身其中岿然不动,待印成,口中低喝一声“开”,静水霎时如沸腾一般剧烈颤动起来。与此同时,树根发出一阵耀眼的金光,刺得顾少白忍不住抬手遮住了眼睛,待金光暗下,定睛一看,本是完好无缺的树皮竟然从中间掀了开来,原来那树根并不是实心的,而是中间掏空,像个藏宝洞一般,在法术的作用下拨云见日般露出了莹莹闪光的内里,得见其中一物流光溢彩,生机勃勃,是一支儿臂粗的……笔? 宝物!顾少白惊叹,一眼断定树根里的东西是一件十分厉害的法器,品级绝不在仙品之下,而且全无防备与遮掩,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连他自己看着都有些垂涎,身旁的宁湖衣岂会放过? 难怪一路上都熟门熟路呢,说什么带他来寻执念最深之地,如今看来,雷栖杖和这支笔才是他最终的目的。顾少白转头看向宁湖衣,却见他镇定如斯,并不如何动容。大概觉得胜券在握早就不稀奇了吧,顾少白猜测。既然如此,那带他来又是何意?不辞劳烦地拖着他下水,就不怕被他抢了? 不及深思,宁湖衣出手如电,直直伸向树中那物,指尖才没入洞口,尚未触到笔杆,树身一阵抖动,微微晃了晃,就见底端猝然盘上一条庞然大物,通体黝黑,四足如钩,狞狰凶悍,前爪一划破开水波直冲而来,正是一头鱼身蛇尾的虎蛟! 巨蛟哀哀嘶鸣,声似鸳啼,性情却不比鸳鸯温顺,盘踞在树根前挡住了洞中的宝物,一副守护之姿,铜铃大的眼睛扫了一眼宁湖衣和顾少白,从鼻中重重喷出一口气,脚一跺,尾一甩,将两人掀出老远,看两人在水中浮浮沉沉狼狈逃窜,犹不满足,嘴一张吐出一股浊液,腥臭难当,顷刻将清澈的池水搅得浑浊不堪。 如此宝物怎能没有厉害的怪物镇守,顾少白想得通透,宁湖衣更是早有所料,将灵力附于足上,拽着顾少白逃得飞快,鬼魅地左突右窜,几个来回间已避过了那滩浊水,绕到了虎蛟身后。那虎蛟也不是吃素的,身量虽大却灵活异常,头一甩又喷出一股浊液,将两人团团围住。 顾少白急了,恨不得缩成一团,因为逃窜间偶然看见宁湖衣披着的衣袍一角沾到了浊液,霎时冒出一股黑烟烧了个干净,更可怕的是还有不断往上蔓延的趋势,若不是被宁湖衣当机立断扯下外袍,怕是现下人都不在了。情急之下眼睛一扫,见着右手处正巧有一处破绽可供两人逃离。宁湖衣自然也发现了,转头看了顾少白一眼,得顾少白拼命点头,脚下一蹬冲出浊液包围,由于势头太猛,直到甩脱了浊液还一连往前冲出不少距离,没想到不远处狡猾的蛟头已张着嘴在等着了。 被浊液烧死舒服还是被虎蛟咬死好?顾少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只知道这怪物并不是没脑子,竟是早就算计好了一切。眼看虎蛟双颌一闭就要当头咬下,转身再逃已是来不及,宁湖衣并拢五指,对着顾少白背心重重拍出一掌,借力跃出虎蛟的攻击范围,可怜顾少白被他当了挡箭牌,任是如何挣扎也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冲进虎蛟大张着的口中,成了这巨怪醒来后的第一顿果腹之餐。 “不——!”顾少白大喝一声,睚眦欲裂,愤然扭身,怒意将神识激得异常敏锐,一眼望见远处的宁湖衣面不改色,眉宇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甚至还有些喜闻乐见,仍旧不敢相信这背后暗算的小人行径出自他手,直至亲眼见他抬手袭来一掌,又将他往虎口里送了几分,这才不得不信了。 獠牙近在咫尺,顾少白心如死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直至被虎蛟吞下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找到了在唾手可得的宝物面前宁湖衣仍旧不厌其烦带他来此的用意,然而早已无济于事。 *** 顾少白双眸紧闭,听到“咕嘟”一声,猜是虎蛟将他吞进了肚中,然而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如何难受,反倒五体一松,如坠云雾梦里,飘飘忽忽地落不到实地,像是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虽然不知究竟身在何处,决计不在虎蛟腹中,顾少白暗自揣测,又觉周遭天光大亮,照得眼睛有些刺痛,忍不住抬手想遮,驱使了半天,手臂没有半点反应,又试着睁眼,果真怎么也睁不开,勉强用凝神咒凝聚的灵体仿佛撒了开来,脱去了肉身的束缚,融身于天地万物之中,这感觉……怎么有点像刚穿越来那会儿在鲛珠里的情形? 第150804章 然而也仅仅是相像罢了。 身为法器的器灵,与法器羁绊深厚,如若回到鲛珠之中,怎能没有感应?再说宁湖衣,若一早存了将他收回鲛珠内庇护的打算,又何必多此一举将他推向水怪口中? 顾少白想着想着,神智开始模糊,滔天的怒意渐渐从躯体中抽离,五感愈发淡薄,直至远处飘来一阵古怪的吟唱。 吟咏之声轻柔缥缈,音调古朴,唱词迥异不似人言,入耳不绝,牵出心底久违的大哀大恸,却也意外地有苏醒人魂的功效,毕竟有哀有恸,才能让人觉着好似还活着。 蓦然从歌声中惊醒,顾少白恍惚了半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有葬身鱼腹,而是高冠华服地立在一间石室之中。 石室十分宽敞,由大块青石所筑,四面图腾雕凿精美,顶上绘着青碧色的壁画,地面由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铺就,幽光莹莹并不昏暗,甚至能称得上明亮,却隐隐弥漫着一股厚重的压抑感,像一间连通阴地的墓室,无声地抗拒着任何活物的到来。 顾少白立在石室中央的高台上,一尊大得出奇的石像高悬台上。石像由三部分组成,各不相连,亦无任何支撑,兀自浮在空中,正中是一颗水蓝色的珠子,上下两尾白鲤呈环状首尾相接,与西极池的接引阵法如出一辙。 古怪的吟唱不绝于耳,像在哀悼。顾少白皱了皱眉,发现歌声出自自己口中,嘴唇无法控制地张张合合,绵绵不断地泻出陌生的腔调,试着闭了闭嘴,果真闭不上。 顾少白有些迷惑,又有些恍然。他好像附身在了别的什么人身上,身临其境别人的经历,可周身熟悉的灵息又让他觉得站在石室中的确实是自己,只是偶然间灵魂出窍,神识脱出肉身,冷眼旁观另一个自己罢了。 许久后,吟唱渐入尾声,待最后一字吐出,周身灵息微微一颤,有人来了。或者说,有不属于这世间的幽魂被歌声召唤而来,如风轻拂而过,绕着顾少白盘旋了一周,空灵的嗓音缓缓在耳畔响起。 那是一种十分奇怪的语言,吐字绵连,如珠如玑,带着些许疑惑,抑扬顿挫地钻入顾少白耳中,可惜一个字都听不懂。待那声音稍稍停顿,顾少白听到自己张口,开始用同样的语言与那魂灵交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往来不绝,顾少白淡定如斯,心意坚如磐石,那声音说着说着,怒意骤起,震得石室颤动不已。顾少白丝毫不惧,从容应对,能感觉到那声音渐失咄咄之意,无可奈何地显露出一股疲态,中途沉默许久,偃旗息鼓前话锋一转,口出人言道:“世道唯艰,前路不卜,入邪?避邪?” 顾少白听见自己笑了一声,亦用人言回道:“三界崩塌,天道逆行,如何得避,避之何方?”而后再不言语,拂衣跪下,朝头顶石像行三跪九叩之礼,而后施施然转身,向身后唯一的出口坚定迈去。 石门窄小,门后有光,一人背光而立,看不清眉目。按捺下心底的雀跃之情,顾少白并步上前朝那人伸出手,觉那人掌心暖意如旧,身形亦有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吾儿……”石像低鸣,颤抖着递来一声叹息,如烟如幻几不可闻,却似当头棒喝,直击顾少白元神,身躯不由自主地一震,视线骤然一昏,一阵天旋地转后,周遭又变了一副模样。 悬崖陡壁,一泓清池,落雪纷飞,皑皑一片。这回顾少白认识了,是西极池,遗憾的是仍非鲛珠之内。 顾少白临渊而立,勉强压下脑中的眩晕感,忽闻背后一串簌簌声响,由远及近,像人的脚步声,一个轻,一个一重,一个跳脱,一个沉稳,明明白白有两个人。 顾少白回头,见雪地里一大一小牵着手徐徐行来。大的那个是一男子,身形颀长业已成年,广袖宽袍雍容不凡,眉眼稍显凌厉,神情却分外和暖;小的那个高不及男子肩膀,身量单薄,看样子还是个少年,懵懵懂懂的有些呆傻,虽不机灵仍旧贪玩,胡天胡地到处乱蹦,每每遇着男子佯怒斥责都如风过耳,不懂察言观色,亦不知装乖讨好,甚至误以为那是夸赞之意,反而闹得愈发欢腾,实是教人无可奈何,只得面上由着他去,暗地多加看护。 顾少白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觉得十分有趣,然而心底清楚地知道这一大一小两人包括周遭一景一物全然没有丝毫灵气,不过幻影死物罢了,尽管真实得似曾相识,仿佛有那么一个时刻,此情此景确实真真正正地存在过、发生过一般。 顾少白蹲下来默默旁观。 少年先一步来到池边,拽着男子的手要往池里去。男子吓了一跳,赶紧将人拉了回来。少年不依,就地闹起了脾气。男子好言好语地劝了几句,惹得少年愈发心急,似乎口不能言,额头都冒出了汗,甩开男子的手当空一抹,一股清泉从他掌中涌出,翻滚着变成了一支笔的样子。 少年两指一弹,将幻化出的笔往男子怀中推去,撞到男子胸膛,“啵”地一声炸成一团水花, 将男子胸前的衣袍沾得湿透。 少年咧嘴一笑,似恶作剧得逞,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男子拂了拂衣襟,并未恼怒少年的莽撞之举,反倒略感讶异,开口问道:“给我?” 少年哼哼了几声,讷讷地点了点头。 “你的东西,给我作甚?”男子失笑,摸了摸少年的脑袋,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兀自哄道:“还当你闹着过来是要做什么,还惦记着池里的东西呢?看来这东西果真与你一脉相承。倒是个宝贝,就是太霸道了些,贸然启出来怕是要伤了你。乖了,等你长大了再带你来,好不好?” 少年愣愣的,一脸茫然,只看出了男子面上的去意,狠狠推了男子一下,转身化作一条素鲤“扑通”一声跃进池中。 男子一惊,不及多言,跟着那素鲤跳进了池里,溅了旁观的顾少白一脸池水。顾少白懵了一瞬,随即回过了神,暗道这少年眼下一点泪痣,容貌已有浓烈的熟悉之感,看他化身素鲤,背上几点墨痕,不正是鲛珠里西极池内的那条吗? 顾少白好奇得不行,想了想,倾身潜入水中。 入水才知自己鲁莽了。明知这是幻境,竟还被勾得失了理智,真不知该说自己什么好了。可转念一想,还有比葬身鱼腹更坏的事吗?随即释然,奋力拨开池水往前游去,奈何水下宽广无边,早没了那两人的身影,顾少白沮丧地闭上眼睛,哪知柳暗花明,一人一妖一言一行竟毕清毕楚地展现在了他眼前。 男子追上小鱼,跟着它游到了池心,而后埋头往下潜去。一支流光溢彩的笔静静躺在池底,小鱼摆了摆尾巴,围着那笔转了三圈,又游回男子身边,拿尾巴扫他的脸。 男子拂开鱼尾,仿佛懂它心中所想,笑道:“傻了不是?这地方只有你进得来,哪会被旁人抢了去?” 小鱼愣了一下,似乎极不同意男子所言,急得直吐泡泡。 “好好好都依你,莫急。”男子边说边伸出手指戳了小鱼一下,从鱼肚子里抽出一缕血丝,又往小鱼周身一抓,汲了些灵息出来聚在掌中,张口念起咒文来。 “啊!”小鱼疼得口吐人言,鱼身一沉变回了少年的模样,手忙脚乱地扑倒男子怀中,死死埋着脑袋再不肯出来了。 男子抱着少年,口中咒文不停,念了许久才停下。待咒法得成,掌中的灵息和血丝化成一条黑色水蛇,摇摇晃晃地游到池底,顺着笔杆盘旋而上,哀哀地叫唤了几声,而后朝少年点了点脑袋,头一歪伏在笔上睡着了。 少年听到水蛇鸣叫的声音,抵不过好奇,从男子怀中冒出头来。男子见他瑟瑟缩缩可爱十分,忍不住低头在他额头亲了亲,安慰道:“这是用你的精血和灵息化成的守灵,认得你,不会伤你的,别怕。” 少年皱了皱鼻子,迷茫了一瞬,目光又落到那支笔上。 “莫担心了,它会代你守着的。”看少年面上仍有不舍,男子抬手捏了捏少年的脸颊,指指那蛇,又去捉少年的手腕,拉着他调头折返,哄道:“乖,回去了。” 直至两人上了岸,少年仍旧扭着脑袋看着池心不肯转回,男子无法,从乾坤囊中取了颗金球出来抛进池中。金球当空散成万缕金丝,似一张大网罩落湖面,不用说,定是下了另一道结界。少年看他如此,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转身随他一同离开。 一大一小相携远去,背影隐没在雪地中渐渐消失。顾少白睁开眼睛,池水瞬间清透如镜,一蛇一笔已近在眼前。 黑蛇摆了摆三角脑袋,缓缓从沉睡中醒来,舒展开长尾,身躯一滑,漫无目的地在池中逡游兜旋。千万年晃眼而过,蛇身渐渐抽长,腹生四足,爪如利钩,背覆鳞片,脑袋大如鱼头,唯鸣声不变似鸳啼;笔落池中,在池底生出根来,抽枝展叶,渐成参天之势,久之独木成林,绿意连缀成片,将荒凉的孤峰一点一点遮盖完全。万籁俱寂,无音无踪,只落雪如初,将这人迹罕至之地愈发藏得深不见底。 时如逝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高岭下沉,海水上涨,徒留一座孤岛。在幻境中沉浮一遭,仿佛一夕老了千万岁,顾少白恍然回神,被颊边滑腻的触感惊得一颤,侧目一看,虎蛟铜铃大的眼睛骇然在目,虽形貌凶悍,却无戕害之心,反倒埋头蹭了蹭顾少白的肩膀,似有讨好之意,哼哼哎哎拱个不停。 顾少白抬手摸上蛟头,心底缓缓响起一个声音:“辛苦你了。” 巨怪呜咽一声,个中悲戚不忍一闻,又有万分欣然,似重负得卸,欢快地绕着顾少白游弋一周,肉身渐渐鼓胀而起,“嘭”地一声炸成一团血雾,消弭池中不复于世。 第150805章 血雾浓稠,如墨入水,迅速氲散开来。锈色漫上双眼,蒙住了视线,触目只觉浑噩一片,除开褐红难见其他。 本以为在幻境中该无知无觉,片刻后,淡淡的血腥味悄悄漫上鼻端,亦有一股熟悉的气息直冲而来,坦坦荡荡呈于面前,凌厉得教人无法忽视。 感受着那股与宁湖衣一般无二的气息,顾少白愣了一瞬,匆匆放出神识一扫,旋即一震。隐在缭绕血雾后的人右臂绷直,打出的一掌尚未来得及收回,还保持着送他入虎口的姿势,正借着推力急速后退着,不是宁湖衣又是谁! 他从幻境中出来了!不仅出来,还回到了宁湖衣在背后暗算他的时候!只是血雾不曾消失,池水幽暗冰冷依旧,连先前逞凶多时的虎蛟也不见踪影,仿佛跟着幻境中的那条一同化成血水消融池中了。 难不成两条虎蛟……是同一条?无论是与不是,终又让他逃过一劫!不知宁湖衣得知他仍旧安然无恙该作何想?! 顾少白怒极反笑,拨开血雾扭身一蹬,奋力朝宁湖衣掠去。纵然知晓自己这点能耐无异于蚍蜉撼树,若不如此,终其一生胸臆难平。然莫说捉住宁湖衣了,还没冲出血雾就被周身徒然强盛起来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睛,背后似有一股吸力缠得他行动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靛青身影越来越淡,直至一点一点被光晕吞没。 再入幻境,已不似上回那般惊慌失措。四周宽广无垠,煞白一片,顾少白双脚离地漂浮空中,虽然寻不到半点依托,行动还是自如的。尚未来得及探查,晦涩难辨的吟唱再一次响了起来,然而这次一改往日的绵远缥缈,变得庄重浑厚起来,似净莲出水,所到之处污秽尽释,又有盎然正气,如佛偈仙乐,让人从心底里臣服,忍不住皈依跪拜。 胸腔中饱胀难消的凡情俗欲渐渐被歌声涤荡殆尽。躁动的心绪趋向平稳,杂乱的心境也沉淀下来,愈发显得澄澈通透。顾少白顺从心意盘腿坐下,两掌朝上至于膝上,恍若入定。忽而歌声骤停,换做一副空灵嗓音,缓缓问道:“世道唯艰,前路不卜,入邪?避邪?” 声音并不尖锐,却直击魂灵,宛如醍醐灌顶。顾少白张了张口,许是受幻境中的景象所扰,还未细思话中何意,答言已脱口而出:“世道唯艰,前路不卜,然如何得避,避之何方?愿入世入道,不避不趋,圆我所愿。” 虽有所出入,大抵与幻境中所言差不离,熟稔得连顾少白都觉得寥寥几语确实由心而发,理所当然。待言罢闭口,整个幻境突然大肆颤动起来,空中冒出点点荧光,争先恐后地朝着顾少白涌去。而在顾少白看不见的外界,被密林所盖的孤岛抖得仿似要崩塌,池中金光大盛,穿透层林,所到之处树木野草迅速委顿,绿叶收拢成嫩芽,嫩芽又没入枝杈,树干由粗变细,由高变矮,一节一节埋进土中,如时光倒转,摧枯拉朽,绿意大片缩减,退回池心初生的地方,尽数封于笔内。 外泄的灵力重新回到笔中,法器内灵韵盎然,聚成斑驳光点,最终汇进顾少白体内。浓厚的灵力在丹田中运转不休,与原本的灵息融为一体,一齐涌入元神之中,越聚越多,待鼓胀到极致,“嘭”地一声炸裂开来,电击一般流窜四肢百骸,拓宽经脉,贯通五内。 灵气源源不断,化异为同的过程亦不止。如此循环往复,境界不断突破,以炼气三层为始,一阶接一阶连连攀升,越过初阶、中阶、高阶,直至踏入筑基才堪堪停下。 转瞬筑基,当真是天大的奇遇。按说进阶如此之快境界必定不稳,合该当即闭关巩固才是,然上古之息非比寻常,与灵体的贴合程度不容小觑,又有流传自古的礼乐疏引,待将灵息运转几个周天后境界已臻至稳固,并无大碍了。 顾少白睁开眼睛,筑基境界大成,心念电转间已脱开幻境回到池中。水下沉浥如旧,胸口的鱼鳃早不知所踪,但境界提升,对天地灵韵的感知更甚一分,加之周身俱是与灵根相合的水灵息,此时无需刻意费神感知,自然而然融身其中。 在水中浮游了一阵,顾少白心头一动,抬手一握,掌中金光熠熠,凭空多出一支流光溢彩的笔来,岫玉为杆,碧波为毫,灵气太过饱满以至于溢出笔外,在笔身周围凝成了一圈淡绿色的烟雾,似轻纱缭绕,隐隐透出一股抽枝绽芽的勃发之感,透明如水的笔毫又有一丝微凉的冰清之意,契合顾少白灵根的水木双属性仿佛为他量身定做,正是他的命定法器。 顾少白握着笔杆,精神为之一振。觉着手掌乃至整个灵躯都与笔融为了一体,丝毫没了缝隙与隔阂,体内流转不息的灵力将笔包容进去,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循环。仿佛与他呼应,笔杆末端处微微发光,有什么呼之欲出。顾少白凝神,用神识将覆盖于上的薄雾掀开,笔尾忽地金光大作,而后悉数归于笔内,现出一个印记一般小小的“池”字。 这“池”应当就是法器的名字了。单字成名倒是利落,顾少白笑了一声,手腕一翻挥臂一扫,脚下涌出一股清流将他托举而起,稳稳地送他回到岸上,正是他筑基时悟得的先天秘技——聚波。 待双脚落地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下新得的法器和秘技的能耐,已先被周遭的景象夺去了注意力。 头顶密密匝匝遮盖的树荫消失了,视线全无阻挡,称得上天光大亮,豁然开朗,远眺还能看见广袤无澜的瀚海。小学簌簌不停,地上的积雪也并未褪去,仍旧铺了满地,反射出的光亮耀得人有些眼花,好在还有些顽石奇峰遮挡,不至过于刺目。 纵观这孤山落雪清池之景,与鲛珠内的西极池一模一样。略去石碑上诡异的“南朽”不说,果真来对了地方。顾少白笑了笑,藏着这么一件仙品宝物,可不正是“执念最深”之地么?就是不知宁湖衣口中的“执念最深”,到底指的是他顾少白,还是他宁湖衣了!奈何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法器与他素有渊源,是他的命定法器,那两掌非但没让他送命,反而促成他得了这笔,何其可笑! 尽管怒意因为进阶的缘故淡去了许多,可一想到危难当头宁湖衣毫不犹豫向他打出的两掌,顾少白仍旧心绪难平。好在法器最终落到了他手中,纵然身为宁湖衣的器灵,命定法器仍旧不容他人染指。 顾少白心下稍安,眼角余光瞥见身旁一物,忽地一愣。本以为身旁约莫有一人多高的隆起是座被雪掩住的怪石,这会儿侧目一瞧,分明像个人的模样! 望着那无比熟悉的身形,顾少白眉头紧锁,握着笔杆的手不由得越攥越紧。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抬手敲了敲那东西,松软的雪霎时凹下一块,露出一小片青色的布料。 青衣……顾少白面色一沉,心中隐隐有了答案,等不及将雪一点点拂开,运转灵力狠狠打出一掌,覆盖着的积雪尽数震落,埋在雪下的人露出了熟悉的侧脸,正是宁湖衣。 他肤色青白,垂眸敛目,鬓发睫毛上沾满了落雪,似一座冰雕,还保持着许久前在水下推出一掌的姿势,仿佛时光从那一刻起就停住了,有股不可抗拒的外力将他冻成了这副可笑的模样,直到今日都无法解脱。然而尽管他一动不动不言不语,细听仍旧能听到胸膛中传来的微弱心跳。 果真还没死,真是祸害遗千年!经过先前那一出,不知他这会儿是不是又故技重施一边疗伤一边窥伺,顾少白不敢轻举妄动,迟疑地退了一步,这才发觉宁湖衣眼眶泛黑,半合的眼睑下一双眸子妖红如血,正是心魔肆虐之兆! 空气中萦绕着一股压抑的邪气,不浓,却又无法忽略,让顾少白很快明白过来宁湖衣不动不言的缘由——走火入魔。 货真价实的走火入魔啊,那先前的两掌是否也如在渔村中一般,可以用走火入魔来推脱了呢?顾少白嗤笑一声,藏在身后的手转眼已伸至面前。新得的法器躺在掌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怒意,正微微颤动着。 或许还得感谢宁湖衣的走火入魔。若是没有他所谓的“走火入魔”,怎么能阴差阳错来到西极池,寻到这柄注定不凡的仙器呢。可惜修仙之人讲究因果,更讲究问心无愧不留心结。走火入魔又如何?因缘际会又如何?仍旧不碍他补上一刀送他早日归西! 且当他的杀心亦是因果报应吧,在村中的过节他可以不计较,姑且当他走火入魔身不由己,在池中背后暗算的两掌不在今日讨回,他至死难安!顾少白抬手,将锐如刀割的笔尖往宁湖衣心口扎去,而就在堪堪触到宁湖衣衣襟之时,笔一歪,直直往旁处落去。 “啊——!!!”顾少白惨叫一声,被胸腔中无故生出的剧痛迫得丢了手中凶器,不得已弯下腰来。 顾少白按住胸口,又觉眼眶灼热,于是不自觉地抬手捂住眼睛。硕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从眼中滚落,透过手指的缝隙落到雪地上,反射着盈盈珠光。 鲛珠?开什么玩笑!顾少白两眼朦胧地看着地上凝结成实体的圆滚滚的泪珠,满脸惊愕,伸手碰了碰,触手冷硬刺骨,才知并非珍珠,而是被寒气冻成了冰珠。 他为什么要哭?顾少白不明白,烦躁地拂开满地泪珠,寻到掉在地上的笔往宁湖衣掷去,脑中又是一记刺痛。 “唔!”顾少白闷哼,紧紧闭上了眼睛,有些怀疑无法斩杀宁湖衣的状况是契约所致,正这么想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张陌生的脸。 也不当说陌生,曾有过一面之缘,正是他初来此地之时,宁湖衣得了他语无伦次的一句“生得好看”,紧跟着变化出的另一张脸,与方才幻境中的锦衣男子生得一模一样! 顾少白心中大震。难道说带着那条小鱼到西极池来的人,又抽小鱼的精血灵息化成守灵代为守护法器的人……是宁湖衣? 如若那男子是宁湖衣,一早知道池中法器并非自己所有,还施法变出虎蛟代为看护,何来抢夺一说?虎蛟依血化形,会轻易臣服于精血所有者之外的人么?加上少年幻化成的素鲤与自己的元神之精一个模样,所以幻境中那条小鱼……是自己?宁湖衣推他,莫非早就知道他与虎蛟素有渊源,算得上是虎蛟真正的“主人”,谋划着让虎蛟将他的命定法器物归原主? 怎么会,怎么可能?!顾少白凌乱了,脑子昏昏沉沉,突然一股吸力自宁湖衣体内传来,将他拽得身形不稳,迟疑了一瞬,敌不过那力道,眨眼间被吸进了宁湖衣体内。 第150902章 无法抗拒的外力将顾少白抓起又抛下,再一次改变了时空。 踉跄过后,顾少白勉强站稳,定睛一看,天幕低垂,星河隐耀,分明是子夜时分。 空旷的山谷杳无人烟,只一片半人高的茂密野草,零星点缀着几朵长成宫灯模样的小花,散发着柔和的白光,似与漫天星子遥相呼应。 淡淡的邪气萦绕不绝,与方才在外界嗅到的如出一辙,让顾少白明白过来这是到了宁湖衣的心魔幻境之中。可是独属宁湖衣的心魔,怎么会把他牵扯在内呢? 估摸又是契约在搞鬼。顾少白皱眉,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如此祥和的景象,谁能相信这是心魔幻境呢?怕就怕不过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顾少白脑中不停,脚下不由自主地迈了两步,划过脚踝的野草挠得他有些痒痒,过于真切的触感瞬间让他变了脸色。 心魔幻境其实与梦境差不多,以元神状态进入他人梦中,应与过客无异,无知无觉才是,他都有知觉了,那证明他也是幻境的主人! 怎么可能?顾少白骇然,难道被心魔纠缠的不是宁湖衣,而是他自己?可他修行时日尚短又了无牵挂,哪里来的心魔呢? 正当犹疑,前方几步开外的草丛中升起一柄幽蓝纸伞,旋转着定于半空,伞缘的地方慢悠悠地垂下四片轻纱帷幔,半遮半露地将伞下一丈见方的地方给围了起来。 怪物?顾少白警觉地后退一步,就在此时,一连串低哑的呻|吟绵绵不断地灌入耳中,似乎压抑到极致,不得以才从齿缝中倾泻而出,也正因如此更加显得魅惑,听得人蓦然间脸红心跳起来。 帷幕随着旋转的纸伞缓缓飘动,本就不甚密闭,倏忽一阵风过,将帘幕吹得四散开来,露出纱幔中两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一上一下叠股相拥,正在这暮野山间肆无忌惮地行着交|合之事! …… 顾少白呆若木鸡,不声不响地将这不合伦理的私密之事从头看到了尾,忘了回避也忘了逃开,更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宁湖衣伏在青年背上,从激烈的情|事中回过神来,细细抚摸着青年腰侧因激|情而显现出的几片素色的鳞片。似乎触到了青年的敏|感之处,青年惊呼一声,腰一扭,不自然地颤|抖起来。宁湖衣一愣,神色随即暗了暗,一把将青年抱转过身,再一次压了上去。 对于宁湖衣稍显粗鲁的举动,青年一点也不恼怒,反而笑了一声,挺了挺腰,将脚缠在宁湖衣腰上任他作为,不多久情|欲之色染上面颊,眼下的泪痣愈发泛红。 对上青年毫无遮挡的脸,顾少白惊得跌倒在地。这张脸他并不是第一次见,虽说在幻境中撞见的时候还是少年的模样,多了些稚气少了些妖异,绝不难看出他们是同一人。 兜兜转转曲曲折折,一些不愿细想的关联渐渐浮出水面。青年、少年、素鲤、元神之精、宁湖衣、锦衣人……各中牵连千丝万缕杂乱如麻,镜花水月谁又是谁何能辨清?又说权、财、色、贪、痴、嗔皆能成魔,这心魔幻境映照出的不正是宁湖衣的色|欲?如果说压着这青年做苟且之事就是宁湖衣的心魔,他又为何在别人的心魔面前看得乱了心智,怔忪失语? 思绪太过纷繁,顾少白恍惚不定,茫然间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脸。他和青年长得一点也不像不错,可他还没忘了,在渔村里宁湖衣用障眼法替他幻化出的脸上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泪痣,一双眼睛也与这青年一模一样,活脱脱似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宁湖衣在幻境中放肆地对青年百般欺侮,那么出了幻境,对真真切切存在于世的他究竟又存着何种念头,动了什么样的心思? 不及细想,帷幔中传来一阵簌簌声响,似乎有人察觉到了顾少白的存在,气氛一时凛冽如割,堆在宁湖衣脚边的衣物动了动,突地从底下伸出一条粗长蛇尾,挥舞着袭向顾少白,毫不留情地将顾少白的身体打得支离破碎。 “啊!”顾少白大叫一声,一阵天旋地转,已从心魔幻境中脱离。 又回到了西极池边,他“执念最深”之地,亦是宁湖衣心心念念谋寻之地,今日一番超出预想之事的缘起之地,仿佛不管飞离多远,都会回到最初缔结因果的地方。 顾少白跪趴在地,胸口早已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愫。遗落的法器就在他手边,然而再要举起它去对付宁湖衣,心力已是万分交瘁。正当怔忪之时,耳畔传来一声闷哼,埋在雪中的人面如金纸,呼吸急促,似乎伤重无法承受,放下手臂按上胸膛,跟着身形无力地晃了晃,噗地喷出一口血来,看也没看顾少白,一头栽倒在地。 顾少白仰着头看宁湖衣跌到,撑在地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与此同时,湖面水波急颤,整个岛开始晃动起来,不断往下陷落,伴着巨大的“咔咔”声,阴霾的天空出现了无数裂缝,一点点剥落,这个地方要崩塌了! 然而并不止崩塌。顾少白侧耳细听,涌潮如千军万马,带着隆隆声响由远及近奔腾而来,等到顾少白意识到的时候,惊涛骇浪早已没过了头顶! “唔……”顾少白抿唇,除去最开始那一瞬间的迟疑,很快融身水中,眼睁睁地看着岛屿越沉越底,将周边的海水搅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疯狂地转动着、拉扯着,恨不得把人给撕碎。 宁湖衣……宁湖衣呢?!顾少白慌了,奋力在水中挥舞着手臂四处搜寻,望见不远处毫无知觉地随波逐流的人,心弦一松,随即又恼怒起来,他够不着! “不……不!”顾少白哀叫,疯了一般拼命蹬脚,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擒住不断下坠的人,早已忘了片刻前还对宁湖衣痛下杀手,更无暇分心细辨胸膛中倏然生出的哀痛是否属于自己,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葬身海底! “分涛!”正当危急关头,顾少白听到心底有个声音默念两字,眼前金光一闪现出一支笔当头划下,顷刻将漩涡捣得不成气候,跟着海水急速分向两边,又生出两股细流将分开的两人聚拢在一起。顾少白紧紧握住宁湖衣的手,跌跌撞撞地扶着他踏浪而出,海面漆黑一片,竟是夜里。前方,系着一排排渔船的熟悉海岸已近在咫尺。 拖着宁湖衣上岸,顾少白筋疲力尽,几近厥倒。他瘫在海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脑子却无比清明。 看看枕在自己腿上面无血色的人,在看看自己的手,顾少白觉得这双手还是不要的好。他竟然亲手救起了三番两次谋害自己的人,就在海中与他了断一切,岂不解气?可是救了人上来已经有病了,要是这会儿再弄死他,是不是愈发病得不清了? 顾少白胡思乱想,宁湖衣忽然动了动唇,呛出一口水,跟着悠悠醒转过来。 “少白……”眼神恍惚了许久,终于定格在顾少白脸上。宁湖衣抬手抚上顾少白的脸颊,喃喃唤了一句,面上似哭又笑,强撑着起身拥住顾少白,肩抵着肩,额靠着额,两唇相近,似乎下一刻就要贴合在一起。 顾少白懵了,不知如何面对,于是一动不动僵在原地。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并未再进一步,宁湖衣双眉紧蹙,挺直的脊背顷刻软倒下去,头一歪,又吐出一口血来,跟着双眸紧闭,似乎又不省人事了。 少白……他叫他少白。顾少白闭了闭眼睛,心底沉凉如水。腥凉的海风吹得人遍体生寒,下意识想寻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暂时歇个脚,拨开半倚着他的人站起来,才走了几步,听到一串熟悉的童音叫着:“主人!少白公子!你们回来了?!” 顾少白脚步顿了顿,觉着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吵得他头疼,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本以为早晚要被拦下,没想到身后先一步传来熟悉的低沉的嗓音:“你去哪?” 原来他醒着,还问他的“少白”去哪。顾少白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折返,看到多日不见的妙心妙音两人一左一右护着宁湖衣,眉宇间有那么一丝恍然。 记得进西极池之前,妙心和妙音在阵法外现了原形,此刻变成孩童模样寻来,自然也有宁湖衣授意,怎么会当他又昏了呢。 妙心妙音两人并未理会顾少白的古怪,倒是诉说起四人分开后所见所闻的古怪来。说是分开后,其实不过从被宁湖衣变回小童到现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因为做偶人时两人是没有知觉的。 顾少白默立一旁不言不语,觉着宁湖衣的视线始终黏在他脸上。待听到妙心叫嚷“村子不见了”,忽地皱了皱眉,对着妙心妙音身后虚虚一指,奇道:“村子不就在后面?” 第150903章 妙心一愣,转头见整座村庄赫赫然出现在眼前,神情一副不可置信,转回头讷讷地看着顾少白。妙音闻言也是一怔,神色古怪的一同看了过来。 顾少白耸了耸肩,并未理会两人无礼的冒犯。先前阵法出现时渔村的崩坏他看在眼中,知道村子有古怪,可他们现在确实回到了村内。做什么用一副看怪物的神情看着他,难不成以为是他从中作梗?就是他想,也没那个能耐啊。 由妙音服侍着喂下丹药,宁湖衣气色稍显转好,睁开眼睛倚着妙音坐起,撞见两人并不友善的神情,皱眉咳了一声,面上的不快显而易见,当即让两人收敛了目光。 “主人,您的伤势太重了,九转丹只能帮您修补肉身,元神的损伤还需好好修养一番。既然又回到了村里,不如先去歇个脚吧,而且您看少白公子这样……也急需寻个安顿之地啊。”妙音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僵滞的气氛,觉着宁湖衣对顾少白的态度似乎起了很大的变化。 自己的状况自己清楚,宁湖衣颔首点了点头。外伤还是其次,主要是元神受了重创,虽不致命却也够呛,非一朝一夕可以恢复。 今次的心魔格外凶狠,差点就压不过了,难道是少白跟在身边的缘故?宁湖衣望向顾少白,不难探得他境界已突破炼气,迈入筑基。筑基后灵身修成实体,而他现在有了具体的轮廓,却还是半透明的状态,一看就是灵力消耗过度,也是急需调息的状态。 此时夜深人静,村中悄无声息,四人脚不点地地进村,寻到之前暂住的木屋入内。妙心推开门,取出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来抛到空中照明。木屋依旧整洁如新,仿佛从未变过,只堂内的靠墙处多了一张长案,案上摆着一座长生牌位,牌位前的香炉内插着三炷香,青烟袅袅尚未燃尽,仿佛不久前才有人上过香。案上一尘不染,也没有落灰,明显是常有人打扫,香炉边供奉着新鲜的水果,还带着露珠,也当是常换常新的。 忙着扶宁湖衣去榻上,经过案前时顾少白并未过多留意。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看到牌位上写着“海神”两个字,猜测村人看他们不见了,许是以为他们走了,所以才立了这个香案用来祭拜。 才跨过卧房门槛,顾少白耳畔响起一道声音:“少白公子,主人伤得很重,待会儿您劝劝他先歇息一晚上吧,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好么?” 顾少白脚步顿了顿,转头四顾,见在另一头搀扶的妙音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嘴也紧紧闭着,原来是对他传音入耳。 不待顾少白回应,宁湖衣眯眼愠道:“妙音,谁准许你如此放肆?!” 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儿慢条斯理,却危险至极,骇得妙音当即在门外跪下,讨饶道:“不……妙音不敢!” 在宁湖衣眼皮底下传音入耳本就冒险,看他一门心思扑在顾少白身上无暇分心才敢一试,没想还是被看穿了。感受着宁湖衣的怒气,纵然并不知晓两人被法阵吸入后究竟经历了什么,妙音已经十分肯定身旁这位几日前还被她断定为冒牌货的少白公子,此刻必是货真价实无疑。早就知道主人不是什么心宽的好人,甚至睚眦必报,这气撒得尽管有迁怒的意思在内,却也无异于警告,暗示他们对上这位少白公子,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放肆了。 “就跪着吧。”宁湖衣拂袖带上门,冷道,反手握住顾少白的手,与他相携步到榻边。 “我们走了之后,此地发生何事?”在榻上躺下,宁湖衣不愿顾少白离开,紧紧握着他的手,开始细细询问起妙心来。顾少白挣脱不开,也不愿睡到榻上去,只得任宁湖衣拽着,坐在床头稍事歇息。 妙心道:“回主人,我与妙音被法阵挡在外头,变回了真身,便也不知究竟如何了。方才主人传唤才恢复过来,发现此处荒凉一片,杳无人烟,丝毫没有村庄的痕迹,等……等少白公子一指,村子莫名其妙又出现了,着实古怪。” “无妨。”宁湖衣淡淡道。村子不普通那是肯定的,结合阵法来看,应当是西极池的入口无疑。就是不知从千年前的一个小小阵法演变成一座完完整整的渔村究竟是有外人刻意为之还是阵法的自然演变了。如今西极池幻境已破,阵法关闭,徒留一座渔村,再无入口可循,大概永远回不到那地方了,说不得是个遗憾,便也不用担心村子会再一次消失。 心中有了定夺,宁湖衣不再言语,合上眼闭目养神。妙心知晓宁湖衣自有考量,不敢打扰,一时无人出声。 顾少白静默一旁,尴尬十分。他就打算这样歇息了?不是说伤得很重,也不见他疗伤,莫不是虚张声势来了。正当疑惑,被紧紧拽着的腕上忽地传来一阵灼热,灵气源源不断地从相贴的掌心输送过来,搞得顾少白一头雾水。 宁湖衣仍旧不动不言,仿佛此举并非他意。片刻过后,顾少白半透明的身躯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正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毫无顾忌地接受着传来的灵力,顾少白觉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举起手来一看,他竟然有身体了!看得见摸的着,不用凝神咒也凝结成了真真切切的实体! 从不知道接收宁湖衣的灵力还能有这等功效,顾少白诧然抬头,躺在榻上的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顾少白愣了,一时找不到话说。他不是伤重么?还浪费灵力助他结灵,究竟什么意思?先前的疑问再一次浮现脑中,直至一旁的妙心开口打破两人间尴尬的气氛:“少白公子,您是不是、是不是先把衣服穿上啊……” 顾少白闻言讷讷低头,觉着皮肤白得有些泛青,从细长的五指看到光裸的小臂,再到平坦的胸脯、小腹,而后一路往下,果真全裸着,什么都没有穿。 宁湖衣笑了笑,忽略了顾少白的难为情,从乾坤囊中取出一身道袍,连带亵衣亵裤,将顾少白拉到身边,躬身替他一一换上,而他自己身上破损的道袍还没来得及换下,满身的狼狈也没顾得上整理一番。 顾少白面无表情地被宁湖衣拉来扯去,陌生的指尖不时触碰到他的身体,让他想到了在心魔幻境中看到的景象,心底莫名地浮起一股躁动。对面前复又恢复正常的男人,他已经不知道该惧怕还是退避三舍,可怕的是心中竟还有第三种感情,蠢蠢欲动地牵扯着他往宁湖衣那处靠去。他好像分成了两个自己,一个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另一个抵在身后微微用力往前推着,但又未尽全力,再要多加一份他就要坠入深渊了,却偏偏没有。 替顾少白整理好衣襟,又帮他系上腰带,宁湖衣状似随意地问道:“怎么不说话?” 顾少白偏了偏头,避开宁湖衣的目光,唇紧紧闭着,始终不肯开口。 “少白。”静默片刻,宁湖衣沉声唤道,话中带着些薄嗔,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更显宠溺。 看宁湖衣如此,早消下去的愠怒又浮了上来。这般惺惺作态,都让人怀疑在西极池三番五次对他下杀手的不是眼前这人了。变脸也变得太快了些,直教人猝不及防,还是说他想如何就如何,就算上一刻还与人刀剑相向,下一刻他反悔了,别人也得赔笑侍奉着他?未免太自大了些!顾少白冷哼一声,一冲动,责问脱口而出:“你喊谁?” 宁湖衣笑了:“不是你,那是谁?” 顾少白无言以对。 “还生气呢。”宁湖衣抬手摸了摸顾少白的脑袋,把他往怀中揽了揽,缓缓道:“先前在村中,我受撼天镜内的邪气影响,因而走火入魔。旁人可能察觉不到,但撼天镜与我休戚相关,若被邪气所侵,我亦不能幸免。当时神智全失,受累于你,是我的错。” 如此好言好语,说得比唱得好听。顾少白稍稍抬眸瞥了一眼,仍旧不愿轻信于他。 宁湖衣不甚在意,顿了顿,换了副模样,郑重其事道:“但在西极池中,确实是我故意。” 一句话成功引起了顾少白的注意。他知道宁湖衣惯会哄人的,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即使做了见不得光的事,也会想好天衣无缝的借口将自己摘出去,如此直截了当地坦白却是破天荒第一次,他转性了? 宁湖衣捏了捏顾少白的脸颊,解释道:“我算得西极池中恐或有你的命定法器,遂带你来此。然而纵使命定法器现世,不费一番功夫也是得不到的,你修为又如此之低,便出此下策,让你在浑不知晓的前提下于危难中激发元神潜能,收服法器。不破不立,若让你顺顺当当与法器接触,如今许是两败俱伤也不一定。” 第151203章 不知为何听着这一声叹息,胸腔中的狠意倏忽消散殆尽。 静默许久,顾少白抬头瞥了宁湖衣一眼,嗤笑一声:“自然随你。” 想在宁湖衣面前耍横?太天真了些。让他开口的法子他已领教过其厉害,不想让他开口怕是更加容易。他还敢有什么怨言? 就在顾少白为自己莫名按捺下冲动的举动寻求开脱时,耳畔又传来一句让他无比震惊的言语:“是我错。” 顾少白不说话。他没听错吧?宁湖衣在服软? 观察着顾少白的神色,宁湖衣停了停,不疾不徐道:“先前在村中,我受撼天镜内邪气所惑,因而走火入魔。旁人可能察觉不到,但撼天镜与我休戚相关,若被邪气所侵,我亦不能幸免。当时神智全失,受累于你,是我的错。” 顾少白听罢,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愠怒又浮了上来。如此好言好语,说得比唱得好听。他还没忘了自己经历了什么,在他背后频下黑手的是他没错吧,结果就这么三言两语被他轻而易举地归结到不知真假的走火入魔上,变脸也变得太快了些,直教人猝不及防,心生怖意。还是说他想如何就如何,就算上一刻还与人刀剑相向,下一刻他反悔了,别人也得赔笑侍奉着他?未免太自大了些! 望着因顾少白不屑而弯起的嘴角,宁湖衣不甚在意,话锋一转,换下了歉疚的语气,硬声道:“但在西极池中,确实是我故意。” 如此一说,顾少白倒是意外了。他知道宁湖衣嘴上功夫了得,即便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也能说出理来,又惯会哄人的。就算做了见不得光的事,也总会提前想好借口将自己摘出去,如此直截了当地坦白却是破天荒第一次,他转性了? 没有理会顾少白看过来的目光,宁湖衣继续道:“我算得西极池中恐或有你的命定法器,遂带你来此。然而纵使命定法器现世,不费一番功夫也是得不到的,你修为又如此之低,便出此下策,让你在浑不知晓之时于危难中激发元神潜能,收服法器。不破不立,不以身试险亲历危境,命定法器如何能得?若让你顺顺当当与法器接触,如今许是两败俱伤也不一定。” 顾少白有些混乱。他想起了幻境中的锦衣人,很想问一问那人是否和宁湖衣是同一人。可那毕竟是幻境,又怎知不是宁湖衣一开始就为他设好的陷阱呢? 顾少白动了动唇,半天挤出一个“哦”字,语气冷淡:“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仿佛听不出顾少白语气中的不快,宁湖衣弯唇一笑,悦道:“不客气。” 这下顾少白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如此坦然如此理所应当,简直无耻得令人发指。 掌下的手指蜷了起来,握紧成拳,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着抖。感受着顾少白的怒意,宁湖衣心中并未有任何不快,甚至还有些开怀,因为比起先前面对他时战战兢兢的畏惧,还是怒气更能让人高兴些。 不过一直这样气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宁湖衣当然没有天真到以为仅凭寥寥几句牵强的解释就能消除两人之间的芥蒂。他想了想,放开了顾少白的手,直起身除去身上破烂不堪的外袍,将自己稍稍整理了一下,而后解开腰间的乾坤囊,从中取出一物。 伸到面前的手掌中停着一枚半指长的冰棱,小小的一枚,却寒气逼人。顾少白皱眉,以眼神询问。宁湖衣笑了笑,道:“此物无名,乃取我灵息炼制,因此能轻易破开我的护体灵息,将全身经络封住约两个时辰左右。经络被封,等同于灵力被阻隔,使不出法术,便与凡人无异,下回若再遇见我走火入魔,你便将此物掷入我体内,再不会伤你了。” 顾少白默不作声,不接受也不拒绝,倒是立侍一旁的妙心惊得叫了一声。 这东西他见过,是主人做来压制晦气发作的,平素月圆之夜都是寒朔师祖在旁护法,因此常备于寒朔师祖手中。又因这玩意对主人来说太过致命,别说赠与他人了,除了他们几个,知晓的人都很少,如今坦坦荡荡地送给顾少白,不是等于将自己的弱点亲手送上门给他拿捏么?就算这位少白公子是真,这会儿看来,还不知和他们是不是一条心呢,主人怎能糊涂至此? 就在妙心犹疑的当口,顾少白从宁湖衣掌中拿起了那枚冰棱。寒气从指间蔓延开来,一路往下,直入肺腑,冻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宁湖衣握住顾少白的手掌往他身前推了推,哪知一句“收好了”还没说出口,顾少白猛地甩开他的手,反握住冰棱,眼一眨不眨地往宁湖衣胸口扎去。 冰棱入体,忽地蓝光暴涨,散成一张细密丝网罩住宁湖衣全身,而后消失不见。 “唔——”未料顾少白有此招,宁湖衣毫无防备,甚至连护体灵息都没张开,就被冰棱扎了个正着。完完全全阻隔灵息的感觉让他浑身一沉,捂住胸口忍了忍,终是忍不住了,头一低,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不知是怕染上秽物还是怕宁湖衣反咬一口,顾少白早有防备,在冰棱甩出手后就退到了床尾的角落中,目光灼灼地盯着宁湖衣。 看着瞬间颓软下来的宁湖衣,顾少白信了那东西是真货。可据宁湖衣所言,封住经络只会阻隔灵息,顶多用不出法术无法伤人也无法自保罢了,此刻平平静静个没有外敌,按理说没什么损伤才是,又怎么会吐血? “主人!”妙心大喝一声,与此同时,门板发出一声巨响,一直跪在门外的妙音也冲了进来。两人飞身至宁湖衣身边,一左一右架住他,出手如电,迅速封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奈何冰棱封了经络,灵力不得出也不能进,自是不能用自身灵力助他疗伤,替他稳住伤势后只能在一旁干瞪眼,束手无策地看宁湖衣一个人勉力支撑。 “少白公子,你怎如此糊涂!主人伤重,急需灵力疗伤,你这般莽撞断了主人灵力,还能好么!”妙音虽跪在外头,仍旧时刻注意着屋内动静,不敢怠慢,听到宁湖衣要将唯一能挟制他的冰棱交给顾少白也是震惊,更没想到顾少白拿了冰棱立刻就对宁湖衣下手,若是平时有他们护着倒也没什么,然而此刻伤重正是靠灵力疗伤的时候,被顾少白这么一岔,以凡人之躯生受伤痛不说,影响了伤势危及生命该如何是好! “还和他说什么!看招!”妙心狠狠瞪着顾少白,看不上妙音这时候还耍嘴皮子,祭出骨鞭,旋身而起,直直往顾少白攻去。 第53章 顾少白不动,连眼也不闭。用他刚刚踏入筑基期的修为去对付不老不死的金丹蛊尸,还是站着等死省事些。 又或者……心底隐隐觉得有宁湖衣在场,妙心伤不了他分毫。 可是顾少白忘了,宁湖衣的灵力已经被他封住了。 鞭刃近在眉睫,在堪堪触到额头时与紧随其后挥来的另一鞭缠卷在一起,止住了下落的势头。 与此同时,床榻“嘭”地发出一声闷响,似乎是被什么重物给撞到。几人一愣,纷纷转头去看,就见宁湖衣面上焦急一片,匆匆地站了起来,一个不防左脚绊右脚,狠狠地从榻前的矮阶上摔了下来,狼狈地跌到了地上。 “主人!”妙音叫了一声,手腕一翻用力将鞭柄一绞,硬生生将妙心的鞭子绞断打落在地,脚下一蹬往宁湖衣那处掠去。妙心也知情形不对,撒手扔了法器,几步跑到宁湖衣身边与妙音一同弯下腰作势要扶,被宁湖衣挥手拂开。 宁湖衣伏在地上,喘着气歇了一阵,而后摇晃着站起,一步一步地走到顾少白跟前,转过身,横着手做了个回护的姿势,挡在了顾少白面前。 顾少白抬眼,面前的人身量高大,将他护了个严严实实。看着他因伤止不住颤抖的身躯,顾少白心头一哽,不自觉地皱紧了眉,觉得护在腰间的手臂刺眼十分,想也没想,一把抓住宁湖衣的手臂,恼怒地把他往外一推。 “嘭!”又是一阵巨响,宁湖衣身形一冲,倏忽间往外飞去,毫无遮挡地撞到了墙上。剧烈的碰撞瞬间将他背上的伤口崩开,白色的里衣被血染得鲜红一片,比之先前更加狼狈,若不是静默许久后爆发出的一连串咳嗽,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断了气。 顾少白低头,手掌上残留的微光还未散去,原来是他意随心起,动作间不自觉地带上了灵力,又因为刚筑基,对灵力的收放尚有些掌控不住,随便一挥手就将毫无防御的宁湖衣弹飞了出去。 妙心与妙音僵在原地,尴尬地看着不知如何收拾这情形的二人。先前背着顾少白,宁湖衣的目光太过阴冷,却又不像是真正动了怒,让他们一时摸不清宁湖衣的意思,不知道该继续火上浇油一番好让少白公子撒气,还是收敛一些等着主人自行定夺,索性不动了,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旁观。 藏匿在元神中的命定法器因他心绪起伏而蠢蠢欲动。顾少白将手背到身后,盯着宁湖衣背上那一大片血迹看了一阵,而后移开目光,咬了咬牙,从歉意和解气中果断选择了后者,偏了偏头,换了副面孔,面无表情地看着宁湖衣。 勉强停下咳嗽,宁湖衣翻转过身,靠着墙坐起,歪着头定定地看着顾少白。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故作冷漠,一个若无其事。顾少白盯着宁湖衣,直直往进他眸中,不知过了多久,觉他眸间丝毫不见愠色,根本无意追究他的冒犯,终于在他坦荡甚至带些纵容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别过脑袋,略过了他控制不住灵力将宁湖衣打得站不起身的事,蹩脚地解释道:“若不如此,怎知你不是唬我?” 宁湖衣不笨,明白过来顾少白是指顾少白用冰锥扎他的事,心道说他聪慧,真不是假的,一点不好糊弄,如此也算自食其果了,于是默默叹了一声,颔首道:“那现下知了?” 哪知话才出口又忍不住咳了起来,咳得惊天动地,直似重症不治,脸色煞白,间或有血从嘴角溢出,看上去虚弱非常,却还固执地看着顾少白不肯移开眼睛。 顾少白抿唇,脚下挪了挪,慢吞吞走到宁湖衣身前,朝他伸出了手。 未防顾少白这么快服软,宁湖衣一滞,转而面上一喜,抬手便要去握,不想顾少白手一偏,堪堪躲过了他搭上来的手,又将手掌往他面前递了递,冷道:“刚才的,用掉了。” 这下宁湖衣真是愣住了。他哭笑不得地看着顾少白,万万没想到他在用自己赠予的冰锥重伤自己后竟还能面不改色地再向他讨一枚,真不知该夸他还是骂他了! 顾少白并不惧他,直直迎向宁湖衣,眼中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宁湖衣垂首,心思转了转,低声道:“此物炼制不易,仅此一枚。” “呵呵。”顾少白干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并没打算将手收回,就那么杵着,一副爱给不给的样子。 “哈哈哈哈……”宁湖衣仰头,突然大笑出声,许久才恢复冷静,默默从腰间拽下乾坤囊,抛到顾少白手中,将封印的口诀告诉他:“自己找。” 顾少白解开乾坤囊,伸手进去掏了掏,乱七八糟的一堆,半天找不着那东西,索性将乾坤囊整个翻了个身,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地上霎时金光一片,差点闪瞎了眼。他蹲下来,在一堆宝物中挑挑拣拣,仔仔细细地检查着宁湖衣的身家,最后慢吞吞地摸到冰锥握进手中,再慢吞吞地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进乾坤囊里还回去,全程无视了血流了一地、咳得快要断气的宁湖衣。 “起来了。”看着宁湖衣把东西收好,顾少白没急着站起,伸手挽住宁湖衣的胳膊扶他。 总算有点良心了……宁湖衣瞥了顾少白一眼,搭着他的胳膊勉强站起,奈何腿软,使不出一点力,只得将重心都倚在顾少白身上,压得顾少白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好在被妙心妙音眼疾手快地架住,一同扶着宁湖衣往榻上去。 顾少白汗颜。从前只见过他穿道袍的模样,没想到块头这么大,真沉…… 正胡思乱想,忽地颈间一热,原是宁湖衣歪着头对他耳语:“不害怕了?” 顾少白动了动脑袋,甩去耳朵上的麻痒,跟着斜了一眼。害怕?该怕的早就在西极池中怕完了,这会儿对上宁湖衣,连打都打了,可不早就破罐破摔了么。 宁湖衣侧着身,将顾少白的神情尽收眼底。一阵默然后,忽地笑了笑,抬手拢住顾少白架着他胳膊的手指,悦道:“如此,倒比以往可爱许多。” 顾少白:“……” 察觉出掌下手指的紧绷,宁湖衣收回手,掩唇咳了两声。指间的余温滞留不散,让他皱了眉。肉身竟比灵体还冷,看来这回伤得确实有些重了。 第54章 几人将宁湖衣扶至榻上。妙心妙音侍立左右,替他除去里衣,丝质的布帛从伤口上剥离,发出黏黏糊糊的声响,听得顾少白有些反胃,遂离远了些,立在一边呆呆地看着。 甫一看见伤口,妙心倒吸一口凉气。先前从海边将宁湖衣迎回,虽形貌狼狈,外伤还是在其次。有灵力温养,血早就止住,伤口并无大碍,更无需包扎,便未再处理,也没看一看究竟如何。现下一观,才知触目惊心,宽长翻卷,横贯整个脊背,血肉模糊,让人无从下手,急得妙心把乾坤囊中的灵药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挑出一瓶百续露来,就要拔了塞子往宁湖衣身上倒。 “慢着!”妙音手一挥,蛮横地将灵气外泄的百续露夺走盖上,对着妙心劈头盖脸地骂道:“主人现下*凡胎,灵气全无,哪经得住这仙品补液,你是嫌主人死得不够快?!” “那……那怎么办?”妙心急得眼睛都快红了。 妙音扫了一眼榻上被倾倒出的灵药,摇头道:“这些药都太霸道了,用不得。暂且先用银针护住心脉,再用低阶灵石布个回春阵温养着吧,难受些也没法子了,且熬过这两个时辰,待那冰魄的效力过了,治愈这点小伤不在话下。” 妙心看向宁湖衣,等他定夺。宁湖衣眉头紧皱,听罢侧了侧身,不小心牵扯到伤口,疼得猛咳了一声,怕止不住,复又咬紧牙关,勉强挤出几个字:“按妙音说的办。” 得了宁湖衣应允,妙心妙音一下有了主心骨,麻利地扶住宁湖衣给他施针,又取了六块低阶灵石布好阵法,待一切布置妥当,宁湖衣早已支撑不住伏在榻上昏睡过去了。 由于伤口崩裂,又以*凡躯生受之,疼痛难当,仰卧不能,便只得伏趴着。又因睡不安稳,略略弓着肩,以留一丝喘息的余地,姿势实是不太好看。 光裸的脊背暴露在空气中,伤口还在渗着血,将发尾侵湿成一缕一缕,邋遢的模样看得顾少白一阵汗颜。 妙心妙音揍人的本事早就领教过,那是没得说,不想照顾起人来却跟个智障似的。仙药灵草不能用,连瓶金疮药都没有么?也是,都是神仙修士,带什么凡人用的药啊。不说这个,绷带总有吧?也不知道清洗一下伤口稍稍包扎一下,就这么□□裸地把人晾着,真是有碍观瞻。 顾少白动了动唇,终是没说什么,自觉有点看不下去,转身走了。 “咳,嗯。”目送顾少白离开,还贴心地将门给带上了,一副不愿再回来的样子,妙心挑了挑眉梢,努嘴指指宁湖衣,又抬头朝妙音使了个眼色,示意顾少白都跑了,是不是该将榻上的人料理一下了。 妙音撇撇嘴,凝神将神识放出,静默了一会儿,嘴角一勾,摆摆手示意不用。 顾少白出了主屋,在外间溜达了一圈,没寻到个可供歇息的地方。三更半夜本该是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却精神得很,望着案台前袅袅青烟,神情一阵恍惚。屋内人狼狈的模样挥之不去,待回过神来,已提着木桶往门外去了。 他记得屋外不远处有一口井,恍恍惚惚地打了水上来,回到屋内,又提着水桶四处找柴火。半晌清醒过来,打什么井水啊,亏他还是水灵根,凝水术白学了,自嘲地笑了笑,将水倒进盆内,用灵力将水弄热了些,就要端进屋内。 就在他俯身的那一刻,忽地一愣,觉着盆内倒映出的人脸有些陌生。夜色幽暗,兼之水面震颤不歇,倒影也支离破碎的,让人看不太清楚。顾少白伸手往盆内搅了搅,融水成镜,又打了个响指招出一从幽火照明,这才看清楚了倒映在水盆中的自己的模样。 这一看,把他吓得不轻。说陌生,这绝对是与他本来的面貌毫无相似之处的一张脸。星目,长眉,薄唇,完美得挑不出一丝缺陷,甚至透着点妖相,说熟悉,眸下一点泪痣再熟悉不过,不就是幻境中已有过两面之缘的人么!究竟是宁湖衣给他施的障眼法,还是说他的元神,在异世借魂托生的这幅躯壳,本就生成这样?难道他就是那个“少白”? 愣了许久,并没有人来为他解答。顾少白抿了抿出唇,迟疑了一阵,端着水盆推门进了屋。 屋内,妙心妙音两人已等了许久。见顾少白终于进来,妙音莞尔一笑,恭敬道:“阵法已经布下,但主人这般状况,再去屋外布个结界妥当些。我和妙心先行一步,少白公子,主人就拜托您了。” 一番话说得顾少白脚步一顿,好像早就知道他看不过去会进来替宁湖衣料理伤口似的,这不,连绷带和换洗的衣物都备在了榻边,似乎就等他来了。不过既然已经来了,还怕人揶揄么,便点了点头,将水盆搁在椅子上,挽了挽袖子,浸湿帕子开始替榻上的人清洗伤口。 妙音嘿嘿笑了笑,带着妙心闪身出去。顾少白充耳不闻,拂开宁湖衣肩上的发丝,由上至下慢慢清理。 不得不说这人真生得一副好皮相,虽修道法,一点没有普通修士的文弱模样,身量匀称,肌理坚实,比不上勤于锻体的魔族魁梧,却也不差了。顾少白细细地做着手中的事,来来回回一连换了几次水,血总算止住了点儿,看着不那么触目惊心了。 三条伤口深长可怖,许是有毒,边缘都有些犯黑了。最长的一条由上至下一直延伸至尾椎,埋在被被物遮盖住的腰下。顾少白迟疑了一下,想着两个大男人,有什么要紧的,便将被物扯下了些,握着帕子轻轻擦拭。 未想才触到腰窝,榻上的人猛地一震,难受地呻|吟了一声,又扯到伤口,屈着的腿不安分地动了动,盖在身上的被物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仿佛下一刻那处便会窜出一条蛇尾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