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医生》 1 鸟的影子已经淹没在夜色之中,明明灭灭的灯光让江水有些迷离。凝望江面的江小鸥恍惚进入一种天长地久,舞动的双手是翅膀,能在水上自由而优雅地飞翔。好在浩荡的水声像时钟的摆动一样,一浪又一浪地提醒她,脚下面是江。不知道站了多久,对岸的山已经黑透,江小鸥才从江边往回走。柏油路面软而粘,散发的热气带着一丝焦糊味,有人打招呼,只说一个字,热。江小鸥抬头看看天,想说雨会来了,可说话的人已经走过。闪电就在这时撕裂了天空,接着头顶滚过一声惊雷,城市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江小鸥轻呼一声天。 又一道闪电来时,江小鸥看见嘴唇外都涂满鲜红唇膏的女人,从老城门下一闪而过,江小鸥懵了片刻,对着黑暗不自信地喊声:“石竹花?”,女人的声音却急:“别说话,我要到青衣巷去。” 江小鸥更加迷惑,她的手扶在老城门的砖石上,浸浸的,不是梦。想看清楚发声音的地方,又一道闪电来,街面空空的,一会儿就听到临江阁小区里有人大声喧哗:“停电了。” 有人站在窗子边互相说话:“阳光医院摘牌了。” “真的吗?”声音里有一丝惊喜。 江小鸥舒了一口气,“阳光医院摘牌了。”看不清楚临江阁的建筑,黑暗中觉得它又是以前的青衣巷了。 江小鸥往家走,青衣巷的一些人物跳进她脑子的时候,过去岁月也重新回到她心里。她买了一根蜡烛回到曾是保健院的院子,闪电和雷声都停了,她不敢肯定刚才是不是真有雷声,她守着烛火,更加恍惚。迷蒙之中,有人喊天使,她信手扬了扬,像天使那样开始飞了。她在黑暗中滑行,慢慢地有了一束光带,光带像长流的江,奔流不息到了她眼前。她凝神屏息,天使的声音混合着水的声音像低缓的音乐,慢慢地浸润了她。这种声音里江是清澈的安静的。 江是过去。 青衣巷是过去。 医院也是过去。 是梦非梦,仿佛闭着眼,就将现实隔开了。(未完待续) 2 “*像一个精美的瓷瓶,血管如花环一样点缀周身,它身体两侧长了天使般的翅翼,输卵管柔韧的小手一张一合,俘获的卵子与一个幸运的精子融合,经过温暖潮湿而狭长的细腔,尊上帝旨意,生命开始了…… ”,江小鸥还没来得及翻开妇科书,老师的开场白把她怔着了,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间长成,好像成熟的蒲公英轻轻一吹,就飞舞起来。她的血奔涌,凳子上湿漉漉的,她一抹,指尖上是鲜红的血,月经来了! 江小鸥十七岁盼来了作为女人标志的这一天。她脸蛋绯红,望着老师。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江尔杰。 同学们在笑,江小鸥的心跳加快,想喊。 “歌德说,‘伟大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女性使人类生生不息,孕育生命的器官精巧而脆弱,呵护这些器官,是每一个妇科医生神圣的使命。”江尔杰的话在江小鸥的心里种下妇科学的诗意,与诗意一起来的还有单恋。 江小鸥开始关注江尔杰的一切。江尔杰上课时眉飞色舞,下课却像换了一个人,他是孤独的,他的眉经常拧在一起,额间形成一个川字。很多时候江尔杰躲进学校后山解剖室的楼上,她只能望见他家里的灯光。江小鸥等待江尔杰的课。上其它课时,她总在开小差,幻想与江尔杰在一起。她的传染病学不及格,而妇科学却得满分。江尔杰给她的奖赏是送她一本妇科学起源的书。书里有插图,最先的男妇科医生单腿跪拜在地,把手伸进穿长裙的女人体内,女人站着脸上有一丝羞赧。江小鸥看着这幅图,有点面红耳热。她问江尔杰是否做过妇科医生?江尔杰说他热爱妇科学。江小鸥的脸红起来,表情不自然。她跑下楼,江尔杰站在窗口说:“妇科医生是替天使做事。” 替天使做事。江尔杰的声音,穿过楼前的杂树,回荡在树林里。天使,每一个做梦的女孩子都会幻想自己是天使。江小鸥走路的步子都有些飘忽,像云端漫步一般。 江小鸥珍藏了这一声天使,却始终无法走近江尔杰。关于江尔杰所有的传奇,像同学们传言的解剖室闹鬼一样极不真实。有人说他是新疆回来的劳改犯,有人说他从国外回来,是有名的妇科医生,还有人说他犯有男女错误。江小鸥不知道哪一种更真实。她眼里的江尔杰,总是孤傲地独来独往。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江尔杰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江小鸥问其它老师,老师说他当妇科医生去了。江小鸥跑了市内的几家医院,都没有江尔杰的影子。一个通霄无眠之后,江小鸥明白她只是单相思。 江小鸥以优异成绩毕业,本来可以留校,但是她不愿意留在这个处处都有江尔杰影子的学校。离校前一天,她到解剖室后面的槐树林里坐了一阵,风吹过槐树林,槐花香笼罩这个稍稍高出校园的土丘。花香让江小鸥有些迷茫,明天在哪里,自己就如一片小小的花絮,命运之风会将自己吹向哪里。天空是灰暗的,一只鸟孤单地从眼前飞过,落在解剖室的屋顶上,想江尔杰是不是变成了一只鸟。江小鸥沉浸于一种美丽的忧伤,看天光慢慢被夜色笼罩。有恋人潜入槐树林,躲在黑暗里拥抱的时候,她才离开槐树林。她在解剖室前的小路上站了一会儿,解剖室楼上依然有灯光,只是不再有江尔杰的身影。听风拂过杂树林的声音,她好像又听到那一声天使的声音。(未完待续) 3 做一个妇科医生,作为对江尔杰的纪念,江小鸥自己要求到三江县妇幼保健院。她是怀着一种单纯的诗意和替天使做事的崇高,到保健院的。当她走进保健院的妇科诊室,撩开有些泛黄的白布围帘,看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惊嘶嘶地叫痛。正在做手术的医生骂了一句:“叫什么叫,只晓得做那事的时候安逸。”女人叫声小了一点,但是身体扭来扭去,弄得木床吱吱地响。医生又骂:“当是你家的床啊。” 江小鸥的心本来是飞着的,一下着了地,而这地冰冷而丑陋。 老院长在院子里接到江小鸥,说她落在福地时,江小鸥的眼里就包了泪。老院长说先带她走走,不管江小鸥是否同意,就拉着她的手出了院门。 三江妇幼保健院,位于岷江西岸,藏在古老的青衣巷里。青衣巷起于岷江,从河流上升的石阶上开始延伸出去,穿过老城门,经过约五百米弯曲的行走,与另一条小巷汇合。青衣巷是旧的,即使时光已经进入八十年代,青衣巷还是固执地再现百年前的梦境。青石铺陈的街道,已经磨出深深浅浅的脚印。木楼经岁月浸淫失去了光泽,阁楼之上的雕花窗棂半开半掩。只有临街的木门敞开,露出更深的院子。 老院长带着江小鸥在青衣巷走了几个来回,热情地和街坊打招呼,说,我们单位刚分来的大学生。老院长说:“这是第一个哦。”声音里带着一份骄傲。 老院长见江小鸥情绪不高,就说:“青衣巷很热闹的,吃穿用,不出青衣巷都能买到。” 江小鸥点点头,她已看见吃的豆花店凉粉店米糕店肥肠店,穿的花布店内衣店,用的杂货店,还有死人用的花圈冥纸店。江小鸥站在一间开了一半的书画装裱店铺前,里面光线很暗,店主躬身在案板上收拾纸笔,一个跛脚的男青年从里边走出来,苍白的脸上却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他看着江小鸥。江小鸥慌乱地掉过头,眼睛望着不知是哪一朝代留下的城门,黄石彻的城楼已长满荒草。 老院长见江小鸥还是不说话,叹息了一声说:“孩子,我们去吃凉粉。” 江小鸥被老院长那一声孩子,叫出了眼泪。 老院长等她把泪擦了,才说:“到保健院委屈了你……” 江小鸥反倒不好意思,强笑说当妇科医生是她的理想。 老院长拍拍江小鸥的手,说:“保健院会发展的。要你们来,是挑担子。妇科医生不简单啦,迎接新生命的白衣天使,要有一颗天使心。” 天使心,江小鸥全身掠过一丝颤栗,想起江尔杰,他真的当了妇科医生吗?在哪里?江小鸥的心忽然间远了。 老院长带着江小鸥往回走,前面一个女人夸张地扭腰摆臀。坐在屋檐下做鞋垫的郑婆婆招呼老院长,对那女人努嘴,不屑地说:“瞧,那骚劲。” 老院长只是宽宏地一笑。 女人回过头笑笑,脸上抹了粉,一双眼睛特别狐媚。她把报纸叠的纸袋,伸到老院长面前,讨好地说:“吃,哑巴花生。”。 老院长象征性地拈了几颗。女人却抓了一把花生塞到江小鸥手里。江小鸥只得拿了,却不知怎么招呼,看着女人的背影渐远,说:“漂亮。” 老院长只是笑:“石竹花,皮匠家的,孩子都六岁了。”老院长边走边介绍见到的一些人物,在卤肉店切了一斤卤牛肚回到保健院。 上班的人多数没事,都围上来,用棉签挑着吃。边吃边争着和江小鸥说话。 江小鸥一一答了,没有了陌生感。朴素的人和事,令她想到那个江边的小山村,家及乡亲。 老院长说带你参观参观。一个穿白衬衫的男青年说,还需要参观啊,站在这儿就看完了。 老院长说后面要宽些。老院长说是带江小鸥参观,所有的人都跟着。院子后面是要宽些,奇的是院子中间有一棵黄葛树,枝叶茂密,像一把撑开的巨伞。站在黄葛树下,能看见院子的全貌。铁门加一间门市临街而开,而后两排平行的三层楼房夹着一个狭长的庭园。最深处,庭园变宽了,中间是树,四周是一些参差不齐的房屋。有二层的木屋,有火砖的平房。在火砖房后面还有破败不堪的堆放杂物的房子。房前一律栽着梧桐树。房后搭起斜批,算是厨房。 老院长问江小鸥是:“住平房还是住楼房?” 男青年抢着说:“楼上安全。” 老院长说:“楼下离厕所近。” 大家笑。 江小鸥说:“住楼上吧。” 男青年笑了,潇洒地打个响指。 江小鸥低头只看到男青年很时髦的喇叭裤。 老院长介绍说:“这是高子林,军医大毕业的。” 江小鸥叫一声:“高医生。” 高子林九十度躬身:“江医生。” 两人相视笑起来。高子林说:“别扭,叫名儿吧。” 老院长说:“腿又疼了,要下雨。高子林你帮江小鸥把东西拿到楼上去。” 江小鸥跟着高子林走上很窄的木梯,楼道摆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有的煤炉里还炖着菜,海带味窜出来。江小鸥深深地吸了一口,想起奶奶做的海带排骨汤。她打开楼房尽头的房间,第一眼就看到窗外的梧桐树。正是枝叶繁茂的时节,叶子像挂在窗口的天然窗帘。江小鸥推开窗子,有枝条顽皮地伸了进来,江小鸥有一丝欣喜。屋里的世界是她喜欢的。 高子林说他住在另一头,如果需要什么说一声。江小鸥她回头对他笑笑,说谢谢。 江小鸥把一切理顺时,就听到了轰隆的雷声,接着雨就像被谁从天上倒下来,把窗外的梧桐叶洗得碧绿。一会儿又小了,雨声敲打着叶子,听起来像奶奶的细语。也许雨天更适合想念,刚才有的喜悦又被一种忧伤取代了。江小鸥呆呆地站在窗前,想念奶奶。(未完待续) 4 江小鸥记忆里没有被母亲怀抱的感觉。弟弟只小她一岁,记事起父母的怀抱总是弟弟占领,她从小就在奶奶身上滚。有时候看弟弟在母亲身上撒娇,她拉下弟弟爬到母亲身上,欢笑的母亲突然间拉下脸,轻轻地推开她,抱起弟弟。父亲偶尔抱抱她,母亲见了就把弟弟塞给父亲,父亲把弟弟举在肩上,哼哼唱唱地出门。这种时候她只有躲在一边悄悄地哭。母亲也不理她。奶奶见了总是心疼地抱了她,去队上的小卖部买上一块全身滚了白糖的祼糖块,奇异的甜在嘴里化开来,她就不哭了。奶奶抱她坐在江边,给她讲故事,说水流去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城市,没有夜晚,有很多用花花绿绿的纸包着的糖块。奶奶说我们小鸥是江的孩子,长大了,江水会送你去那个地方。稍长大一点,别的孩子说自己是捡来的。问奶奶,奶奶却说,所有的孩子都是捡来的,有山送来的,有江水送来的。山送来的孩子很勇敢,像弟弟。江水送来的孩子很漂亮,像小鸥。江小鸥知道自己是江送来的,就对这条日日夜夜从家门前流过的江有一种特别的依恋。 江小鸥喜欢奶奶,因为奶奶很会讲故事,奶奶的故事与其它人的故事不一样,奶奶识字,还会写字。奶奶写在本子上的字比学校的语文课本更有意思。其它的人只能讲鬼怪故事,而江小鸥知道贾宝玉和林黛玉,知道白雪公主和小矮人。江小鸥的心里装着这些故事,常常幻想有一个发生这些故事的地方。小学老师是上海知青,会唱歌跳舞,很喜欢江小鸥。老师离开山村回上海之前,搂着她的肩膀说,这孩子是不是投错了地方。但是老师见过奶奶之后,说奶奶像城里人。老师的话让江小鸥觉得奶奶像那些故事一样地迷人。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个城里的女孩,名叫娟子。江小鸥喜欢她的名字,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娟子是投外婆来的,母亲好像到什么地方学习去了,而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当兵。一个学期没有完,娟子母亲回来,娟子离开江小鸥,有些不舍。回家后再三写信请江小鸥去城里玩。江小鸥缠着奶奶,奶奶答应放假以后带她去城里。 那是个太阳很大的夏天,江小鸥第一次看见了城市。那么宽的江,那么高的房子,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裙子,江小鸥很喜欢这个城市。奶奶却不怎么高兴,像要下雨的天气。江小鸥不敢把激动表现出来。奶奶请她吃豆腐脑,自己却不吃,说她小时吃过了。还说好好读书,将来这个城市就会接受你,想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奶奶说这话是严肃的,江小鸥也严肃地点了点头。江小鸥和奶奶到达娟子约定的地点铁牛门,娟子已等了很久,说她脖子望酸了。两个女孩手牵手,一会儿江小鸥就放声地笑了。 到了娟子的家,江小鸥的脚擦着光滑的水泥地面,觉得很愉快。娟子的家在四楼,窗子边就能看见江,江小鸥说像站在山上看江一样。娟子拿来一个望远镜让她看,江小鸥突然就看见水到了她面前,吓得放下了。娟子哈哈地笑起来。江小鸥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娟子母亲从一个漂亮的盒子里倒出花花绿绿的糖果,面对好看的糖块,江小鸥抓起一个剥了,丢进嘴里,一边咬得糖块嚓嚓地响,一边把糖纸揣进衣兜里。娟子母亲倒很热情,抓了一把给奶奶,大声说别客气。奶奶从容地剥开,放进嘴里,也听不见声音。奶奶说让它自己融化。 江小鸥觉得奶奶到了城里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但她吃下一颗时照奶奶的样子学了。这时候响起敲门声,来了一个送煤的工人,工人对娟子母亲笑了笑,娟子母亲却没见似的。工人跑了一趟又一趟,客厅里踩出一条黑黑的印迹。走时,娟子母亲说把地扫扫。工人扫了,到水池洗手,娟子母亲说,去,去,去,楼下洗去。声音像吆喝牲口。工人退了出去。女孩母亲鄙视地说农村人就是不讲究。说江小鸥祖孙俩倒不像农村的。 奶奶却说:“我们就是农村的。” 娟子母亲还想说什么,奶奶却说该走了。 娟子不让江小鸥走。娟子母亲也挽留吃饭,奶奶却说:“我们农村人没见过世面,粗俗,卑微,让你们见笑。” 江小鸥被奶奶拉走,一路上都闷着不说话。奶奶给她讲白蛇和许仙的故事,她才又说大笑。奶奶说:“不要羡慕别人,但是要对别人客气,不管他是农村人还是城里人。”江小鸥觉得奶奶像她讲的那些故事里的智者。 奶奶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草药知识,乡亲有个什么不适,她就扯一些野草让乡亲熬水喝,有时候比乡村医生开的药还管用。乡亲们都很尊重奶奶,推奶奶当了会计。可是在江小鸥小学毕业那一年,反击右倾翻案风竟然吹到了乡村。平静的山村,也兴起贴大字报。凡是干部好像都成了有罪的人。江小鸥走过队部时,看见许多打倒炮轰之类的字眼,她看见奶奶的名字画了个大红叉,说奶奶是资产阶级的臭小姐,还说她收养来历不明的孩子。 江小鸥低头走过,回家问奶奶,收养的孩子是谁?奶奶发怒了,江小鸥从没见过奶奶如此的发怒,她双手插腰,站在队部大骂,像那些所有的会骂人的妇女一样,唾沫四溅。诅咒说烂了心的,江一定会收了你。就在奶奶骂过的第二天,队上的保管在江里洗澡时,莫明其妙地被水淹死了。乡亲纷纷传言,说大字报是保管写的。因为保管贪了公家财产,作为会计的奶奶发现了,保管心怀不满,写了大字报泄愤。保管死了,乡亲们认为天是睁着眼的,而奶奶是天的一只眼睛,对奶奶更加敬畏了。 尽管奶奶对江小鸥说,她就是她的亲孙女,可是江小鸥心里还是有了隐隐的担心,为什么母亲对她不像对弟弟那样亲热,而奶奶的解释是乎也合情理,说母亲喜欢儿子,因为儿子才会守着她过一辈子。奶奶对江小鸥说,以后再也不要提这样愚蠢的问题。 江小鸥不提了,因为奶奶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声音突然地哑了。虽然奶奶天天熬草药,还是说不出话来。没有了奶奶的声音,小鸥觉得日子拉长了。没事时奶奶总是坐在江边,眯着眼看眼前的江水。江小鸥也陪着奶奶坐下来,不能说话,只能看江。 深冬,河床已露出来很多,江水退到中间,平静而缓慢地流着。江边露出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岩石,光滑的,粗陋的,上了苔藓的,它们一个个都在黄昏里静默着。江小鸥就想它们来自哪里,水淹没它们的时候它们还在吗?为什么她不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她想不通这样的问题,就只看水。江水是清亮的,对岸山的影子倒映在水里,江小鸥一直盯着,直至山的影子模糊成一团黑影,与水连在一起。乡村的各种声音已经沉寂下去,她只听到水的声音,非常动听的水的声音。 直到奶奶起身,祖孙俩才回到家里。和奶奶一起睡了,江小鸥尖着耳朵,还能听到水声。 这样的日子在那个冬天反复着。母亲劝奶奶说,冬天天冷,江边更冷,病怎么好得了。可奶奶我行我素,对着江时嘴里念念有词,只是没有声音。冬天的江也如没有声音的奶奶,总是显得孤单。奶奶坐在江边,像一块没有颜色的石头,投在冬天没完没了的荒滩。岸边的草枯黄,被越来越饿的牛反复地啃过,只剩一层薄薄的草皮。江水也越来越瘦,河床更多地裸露出来,但在江中央水一直向前流着,没有雨没有雪,水也一直流着,用它细弱却又坚韧的声音,证明江是活的。 江活着,江小鸥活着,奶奶也活着。 翻过年,岸边的草皮慢慢地润了,雨也多起来,江水在奶奶和江小鸥的注视下慢慢地丰盈。江小鸥躺在江边的草丛里,像被奶奶怀抱了,安稳中又有几分欣喜。江边有了鸭,有了鹅。江水的声音也越来越欢快,先是岸上有花开了,倒影在江里,江就有了色彩。再就是江水把它在冬天抛弃的岩石也揽进怀里,伴随江水的欢乐,奶奶又能说话了。能说话的奶奶对着江长叩。 江小鸥问奶奶是江让声音回来了么? 奶奶说,敬天敬地敬水。 江小鸥还要问,奶奶却说,不要什么都问,有的问题没有答案。只有天知道。 江小鸥在奶奶的影响下觉得江有了一种神秘的气息,总是莫名地感到害怕。弟弟常常嘲弄她,变出各种花样吓唬她,她的胆子变得更小了。弟弟读完初中就不想读了,江小鸥成绩却好,考上县里的高中。弟弟都不读了,母亲也不让江小鸥去读。奶奶却说考上了自然要去。母亲说女儿是替别人养的。奶奶犀利的眼光盯住母亲,不怒而威。母亲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对江小鸥冷冷的。而父亲好像从来不管家事,喜欢唱唱跳跳,组织一些人耍灯唱戏,也不过问江小鸥需要什么。江小鸥考上医学院,父亲好像才明白江小鸥真要离开这个家了,他笨拙地弥补父爱,也只是在家里呆的时间多一点,然后在夜晚对着江水喊歌。而母亲却是淡淡的,最高兴的人是奶奶,逢人便说我们小鸥要成为大医院穿白大褂的医生了。(未完待续) 5 江小鸥坐下来给奶奶写信,说她已安顿下来,虽然没有去到大医院,但她已经是一名真正的妇科医生了,替天使做事是一件很神圣的事。她在信里对奶奶写江尔杰曾经说过的话。妇科医生的光环重新回到她心里。 上班以后,江小鸥首先彻底地清扫了诊室的卫生,她把布帘洗干净挂上去,诊断室脱漆的桌子用画报铺陈再压上玻璃,还在窗台上放了一瓶苦香味的野菊花。皮匠女人石竹花进来,说读过大学的就是不一样。问她能做多久? 江小鸥说:“一生。” 石竹花同情地说,她当接生婆可惜了。 江小鸥很反感接生婆这个词,她强调说不是接生婆是妇科医生。 江小鸥对石竹花讲江尔杰,像讲一个传说中的童话。 石竹花却说:“男人做妇科医生多可怜,要么变态,要么阳痿。” 江小鸥恨恨地说句:“没文化。” 石竹花并不生气,反而笑说:“你想想,如果你的男朋友是一个妇科医生,你穿着衣服,他也知道你剥光了的样子,你对他还有没有吸引力。”说完哈哈大笑。 江小鸥脸涨得彤红,“亵渎。”她只能想到这个词。 石竹花借故离了诊室,留下江小鸥生自己的气,江尔杰是高处的,粗俗的石竹花怎么能理解江尔杰。 可现实却一步一步远离江尔杰赋予妇科医生的诗意。偶有病人来,并不在意江小鸥窗台上的花,也不在意干净的玻板,她们在意的是她们身体的痛处。她们毫无羞赧地躺在检查床上,散发着鱼腥臭的,混合着肮脏的脓血的身体,让江小鸥犯呕。女性身体的诗意被打破,作为一个未婚的女医生 ,她那份对身体的怜惜无处诉说。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高子林到她的诊室要避孕套时,她心里有对高子林的鄙夷,也有对自己所从事的这份工作的鄙视。高子林提着一串像紫葡萄一样的东西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请教那看起来美丽的东西怎么做了。高子林让她把兑了高锰酸钾的水倒进避孕套里,再用丝线一小颗小颗地系起来,晶莹剔透的葡萄串就成功了。她沾沾自喜的时候,高子林提起葡萄串对着阳光。问她这是什么? “紫葡萄、玛瑙。”她说 高子林却说:“我只看见避孕套。” 江小鸥骂流氓。 高子林又说:“病人问怎么用,你怎么讲?” 江小鸥要打他。高子林闪过了,正经地说:“你不该当妇科医生。” 江小鸥忽然觉得非常委屈。 高子林却自怨说:“命啊,就像我也不想到这破地方。整天就是混日子。” 不,江小鸥说,可是细想想也真是在混日子,没什么病人,理想越来越远。 保健院有配合县里搞计划生育的任务。江小鸥主动请缨,老院长让她去了离城最近的一个乡。江小鸥背着诺大一个药箱出现在队伍里,有个干部派头的人对戴眼镜的小伙子说,眼镜,机会来了。 更有甚者,喊,眼镜,冲。 大家哄笑。说些更露骨的话。 江小鸥低头,只顾往前走。小伙子接过她的药箱:“我们在哪里见过。” 江小鸥看看他,好像青衣巷门前的那个青年。可是她记得那个人是跛脚。 那个干部派头的人说,算逑了眼镜,你这种骗法一点也不新鲜。 其他人又一阵哄笑。 妇女主任拉着江小鸥,说别理他们。妇女主任剪短发,干练的样子。江小鸥像是找到依靠。妇女主任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帮她介绍一个。江小鸥脸红了一阵,说有。妇女主任也不再追问,热情地要江小鸥和她一起走。小组乘船过了岷江,翻过一座不高的山,就到了一个超生的农家。农家土墙草房,家里坐的凳子都没有,组员们蹲在他家院子里,地上到处是泥泞。男主人在一个晒垫里打豆子。女干部问他妻子哪儿去了。男人爱理不理,问得急了才说:“我又没把她拴在裤腰上。” 妇女主任有些生气,走到那个干部派头的人面前悄悄地说了什么。大家就从农家撤退了。然后又到田间地头,找妇女们集合在队部,让江小鸥给她们上节育环。做完这一切天快黑了,组员们又累又饿,但又被分散到那户农家周围。江小鸥和妇女主任结伴藏在屋后的林子里。江小鸥说:“这怎么像搞地下工作。” 妇女主任说:“这样的事以后多呢,为了计划生育。有时潜伏一个晚上,也抓不到人。” 江小鸥叹气说:“做这些事,不像一个医生。”话音未落,就听到谁喊了声,站住。 十几把手电突然亮了,迅即向一个方向集中,一个踉跄的身影在手电光的追逐下,向田里跑去。滚了一身泥,还是被队员捉住了。身怀六甲的女人,一边骂一边哭。妇女主任抓住女人的手说:“看你还跑。你已经生了两个就行了嘛。都像你这么生,这土地够分吗?吃草都成问题。” 女人用袖子在脸上一抹,不哭了,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妇女主任说得白沫子起,女人就是不说一句话。干部派头的人开始讲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江小鸥走到女人面前,拉她的手:“你还是做引产手术吧。胎儿越大越心痛。” 女人一听又放声哭起来。干部派头的人皱起了眉头。队员们就不满地望着江小鸥。江小鸥寻求保护似地看看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却只盯着女人。江小鸥埋头,还是不知道她错在哪里。 妇女主任说了句:“小江医生,准备打针。”就在队员们的协助下把女人按在她的床上。 女人声嘶力竭地哭,不停扭动着笨拙的身子。 江小鸥先用碘酒涂了一遍,又用酒精再消,妇女主任不耐烦地说:“快点嘛。” 江小鸥在大家的逼视下,显得手忙脚乱。取利凡诺针药时,玻璃扎了手,取下的玻璃渣不知往哪儿放,好不容易看见墙角有个缺碗,往里放时,一直没说话的男主人吼了句:“还要害我的狗嗦”。 江小鸥的脸涨得彤红。戴眼镜的小伙子一直在局外的样子,这时候愤愤地对男人说:“吼什么,她是医生。” 妇女主任也说:“她丢在地下简单得很,还不是怕你们踩着玻璃渣。” 江小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生生地把它转了回去。注药的时候,她看见女人绝望而恐惧的目光。她把药注完,自己也差点倒了。 其它队员都回家了,江小鸥和妇女主任留了下来,要确保胎儿顺利掉产。第二天晚上生产的时候,女人一声大过一声的哭叫,让江小鸥有些紧张,生怕会出诸如*破裂、羊水栓塞之类。她看一眼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在织一件婴儿线衣。头也不抬地说,她媳妇快生了,到时候找你啊,小江医生。江小鸥含糊地答应一声,心里却没底气,独自一个人面对另一个人在生死线的挣扎,她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江小鸥在女人的肚子上摸了一阵,女人的*缩成一个圆球,硬硬的,像是要爆开一样。江小鸥问女人有没有屏气的感觉,女人不答。妇女主任说就是想不想拉屎。女人又干嚎一声,胎儿的一双脚露了出来。位置不正。江小鸥心里有些担心,她像给正常生产接生一样,用布包着胎儿慢慢往外牵引,触摸到胎儿身体的微温,她感觉到胎儿的肢体动了一下,她像被什么烫着了,惊得松了手。女人抬起身子来看,妇女主任放下手中的线衣,一只手就把胎儿拖了出来,随手丢进旁边一堆草纸里。江小鸥觉得那草纸在动,她突然间想哭。妇女主任又开始织线衣了,为另一个将要出生的孩子。女人问一句是男是女? 妇女主任说给她看看。江小鸥却没有再去看胎儿性别的勇气。妇女主任不满地哼了一声,倒提着胎儿,说女的。 女人忽然间停了哭声。 江小鸥哇地一声,胆汁都呕了出来。上天开了一个多么荒唐的玩笑。 妇女主任端了一碗水给她,冷冷地挖她一眼。 江小鸥低下头,忍不住颤栗。 回程的时候,妇女主任见江小鸥一路沉默。就说:“这是工作,谁叫你是妇科医生呢。”江小鸥不知道说什么,惊吓似地身体一颤。 妇女主任拉她的手,江小鸥下意识地甩开了。 妇女主任冷笑一声,不悦地说:“我手脏,沾染你了。” 江小鸥想到江尔杰说的替天使做事。这是替天使做事么? 妇女主任说“你以为我就是铁石心肠,想这样做啊。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超生,将来吃什么?我们村原来一个人有一亩地,现在只有五分地了,再生下去地就没了。遇到不理解政策的人骂我,我就安慰自己,这是为活着的人争一口粮,也算是积德吧。你是妇科医生,生死还不是常事,慢慢你就习惯了。” 多久才能习惯,江小鸥对妇科医生的工作除了害怕还有了厌恶。当妇科医生真是错了,她陷入困境。 回家后她就病倒了,昏昏沉沉,躺下去就是没完没了的梦。梦见手触胎儿肌肤的微温,梦见一堆会动的草纸,然后听见江尔杰说替天使做事。醒来,她对着窗外的梧桐树流泪。这是我要的工作吗?妇科医生,这就是梦想中的白衣天使?希波克拉底的誓词响在耳边:“决不参与直接的主动的有意识杀死一个病人,即使为了仁慈的理由,或应国家的要求,或应任何其它理由。”可是如果继续当妇科医生,为了计划生育,自己又怎么能够遵守医学之父的誓言。江小鸥把自己逼到一个死胡同里,看不见出路。 老院长来看她,摸摸她的额,说发烧呢。老院长派了别人下去,让她病好以后再说。 江小鸥烧退了,头脑清醒一些,想到妇科医生这个词,又陷入迷茫。她站在窗前,看风吹动所有的叶子,叶子们清晰的背面,经络分明像人的血管。她又想起那个胎儿,手不知道要怎么擦才能摆脱那种感觉了。她找到老院长,想转科。老院长问她为什么不做妇科医生,江小鸥讲述了她的困惑。 老院长看了她好一阵,说还没有一个妇科医生像她那样想过这些问题。” 江小鸥再次说她不适合做妇科医生。 老院长并不直接回答。说你这样想说明你已经有一颗天使的心灵。你知道天使是什么吗?西方有一本书,叫圣经。上帝要向人类显现他的慈爱,派到地上来执行的就是天使。上帝会让很多病重的,瘸腿的,瘫痪的都得到医治。上帝的慈爱是无边的,但是有一次发洪水,上帝只让地上的少数进了诺亚造的方舟。很多人都死了,可你能说上帝不爱人类吗?他留下的都是应该在世界上活下来的。那些不能活的,只能是不该活的。 江小鸥望着老院长,老院长并没有让她信服的说法。但是她心里却轻松了一些。她疑惑不解地问:“院长信上帝吗?” 老院长只是一笑,说:“当你心中有疑惑时交给上帝吧,那是他管的事情。” 江小鸥还是不明白。老院长说:“别想太多了,妇科医生是为人类服务的,做的事符合上帝的意志。” 江小鸥告别老院长,一个人到江边。坐在石阶上,浩渺的江水充满她的视野,眼里是水,耳听是水,江河永恒。永恒的江河啊,让那个孩子成为水,永生吧。(未完待续) 6 江小鸥病好后,老院长让她去省里参加短期妇幼工作培训。一个星期以后她才回来,高子林在门口看见她,说:“我以为你要走了。” 江小鸥不理解他的走了是什么意思,只是茫然。 高子林说:“你走也很正常,你是大学生嘛,中专生都心高不想来这破保健院当妇科医生。” 江小鸥说:“你不是来了吗?” 高子林叹气说,他军校毕业不久就遇上精简整编,通了关系转业,回来后可以分到地区医院。可是侄女在地区医院住院,出了医疗事故,与地区医院闹得很僵。不然他才不来这鬼地方呢。 江小鸥安慰说出名的妇科医生都是男的。 高子林反驳说大医院才有可能。 江小鸥想到江尔杰,含糊地说:“可能吧。” 高子林说,你怎么不会安慰人呢。随后又笑起来,说:“我不来,怎么会认识你。我来是为了等你。” 江小鸥说他说话难得正经。高子林请她去吃凉粉。 江小鸥跟着高子林到了凉粉店。店里黑黝黝的,木板的墙壁也看不出颜色,几张简陋的桌椅前却坐满了衣着讲究的人。他们辣得嘘嘘有声,却在谈论死亡。一个白脸的人说,他最喜欢听作曲家圣桑的《死之舞蹈》,最初撕裂的挣扎之后,是优美平静的叹息,像深秋的雨滴。有一个画着细细眉毛的女人争着说,那不叫死之舞蹈,叫骷髅之舞。名字听起来怪诞,但是音乐本身好像很浪漫。一个留学归来的妇科医生挺出名,外地的人都找他看病,可文化革命一开始,他就成了特务,天天戴高帽子游街,妇科医生放着这首骷髅之舞用衬衫把自己勒死了。 一个年青一些的人显得有些激动,说他已经想好下一首诗的名字,叫死亡之舌。白脸问他第一句如何。年青人诡秘的样子,说保密。 一群人嘲弄地笑起来,笑声穿过天花板往更黑暗的木楼上去了。江小鸥不知道他们是一群什么人,他们谈论的话题于她有些陌生,而那个妇科医生的死让她到江尔杰,内心某个地方隐隐疼痛。 高子林悄悄说:“一群疯子。” 江小鸥说:“他们有文化。” 高子林说:“你别被他们嘴里那些词唬着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看见他们住的的是小旅馆。我爸说过,重要人物来都住宾馆。” 江小鸥和高子林接触并不多,但是知道高子林有个在县委办公室当主任的爸爸。这时候突然提起他父亲,多多少少带有一种炫耀的成份。江小鸥想到自己的父亲,神色有些黯然。 高子林看老板娘还没有把他们的热凉粉端过来,就大声说:“你再不端来,我们走了。” 老板娘冷冷地说:“我没留你。”说完像没事似的,面对十多种调料不慌不忙地配料。江小鸥想到一个词,从容。如果医生面对病人,也能做到从容,也算是到了一种境界吧。江小鸥开小差的时候,那伙谈论死亡的人已经出了小店。写死亡之舌的那个人,拿出相机回头拍凉粉店。镜头却对着江小鸥和高子林。 皮匠女人石竹花嘴里吃着花生,慵懒地背靠木门,把身子站成一个S形,冲着拿相机的人笑。那人给她拍了一张,石竹花身价涨了似的,一屁股坐在高子林他们的对面,用普通话夸张地叫道:“呀,哥哥走桃花运了,也请我吃一碗吧。” 高子林调笑说:“只怕武大郎见了,要对我动手。” 石竹花拍着他的手:“讨厌。” 高子林逮住她的手:“看你的手细皮嫩肉,做皮匠老婆不合格啊。” 石竹花嘻嘻地笑,翘起肉乎乎的手指,说:“皮匠舍不得让它补鞋,只让它做一件事……” 江小鸥皱皱眉头。 高子林伸出一根指头:“闭嘴。” 石竹花对江小鸥一笑:“妇科医生什么不知道啊。” 江小鸥不好接话,埋头吃凉粉。江小鸥和高子林走了出去,石竹花还赖在店子里。 江小鸥说:“她好像没事做。” 高子林笑着说:“她卵巢功能太好。总要找发泄的地方。” 江小鸥为高子林说了这么专业的一个女性生殖器官,感到有些窘。她眼睛望着木楼之上,一个女孩子的头正伸出雕花的窗棂。 高子林又说:“石竹花就是青衣巷的潘金莲。皮匠也窝囊,帮她养女儿,还不让她做事。” 江小鸥说:“怪不得她看起来挺年轻。” 高子林说:“她本身就不大,她十四岁就跟养蜂的人跑了,才十七岁就生了女儿。去年游荡到这儿嫁给了皮匠。” 江小鸥想不到石竹花只比自己大三岁。可怜,她说。 高子林却说石竹花让人愉快。 江小鸥看着高子林含义不明地笑笑,随后有些心不在焉。高子林还不停地说着什么,江小鸥只是嗯嗯。高子林甩手时有意碰着她的手,江小鸥往旁边挪挪,不经意中从街的右边移到左边。到了保健院,高子林说,你没请假就走了一个星期,会不会扣你工资。不过你别担心,我找我爸给院长打声招呼。你就说你病了。 江小鸥愣了一下:“哪儿的话。我是出去学习了。” “什么?出去学习,老院长和你啥子关系?” “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 高子林有些狐疑。 江小鸥丢下他,愉快地哼了一声在那遥远的地方…… 老院长对江小鸥好,好像不是什么秘密,因为老院长常送一碗花生稀饭或一碟泡菜之类到江小鸥的小屋。江小鸥能体悟到老院长对自己的一片苦心。江小鸥虽然对妇科医生这个职业并不喜欢,但是也不反感了。老院长忙碌却孤独的背影让她心里有一种亲近感,还有一种踏实。好像一种比较强大的力量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往前走,不会让她跌倒一样。她只有做一个好医生才能报答老院长吧。“选择为人类的疾苦而劳动的职业,就不该被一点重负所压倒,这是为全人类所作的牺牲。”江小鸥在笔记本上抄上这类名言警句,心里越来越亮堂。只望有更多的病人,能让自己赎罪。她经常望着院子的铁门,希望走进来的是病人。 高子林有时从乡下回来看见江小鸥张望的样子,打趣道:“是不是等我啊。” 江小鸥说:“当然,如果你是病人。” 高子林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你操的哪门子心,忧国忧民啊?工资有人发给你,你就不会耍么?” 到了晚上高子林来约江小鸥去跳舞,江小鸥说她不会。高子林不信,说她与当前不合拍,年青人都跳舞。 江小鸥拗不过他,跟着高子林去了文化局组织的舞会。江小鸥在大学因为心里暗恋江尔杰,拥有一份高贵的孤独,总不屑与男同学共舞。学过集体舞,可一男一女搂抱了跳,还真是第一次。高子林请她,一步一步地教,她弄得满身是汗,不是踩了他的脚,就是忘了步子。高子林也慢慢地失去耐心,三步舞时,他去请别的女孩子了。江小鸥看着高子林拥住舞伴满池旋转,觉得他满潇洒。 一曲完了,高子林放下他的舞伴,来到她身边。说我们跳最简单的。江小鸥说跳不好。高子林弯腰说请。好些人的眼光落在她身上,江小鸥只得站起来。的确是简单的,他们随着音乐摇,即使踩错了节拍,高子林也不停下来纠正,而是像没错似的继续摇。江小鸥不再注意自己的步子了,只听高子林说话。高子林说:“你不像不会跳舞的样子。” 江小鸥说:“不会跳舞是什么样子呢?”高子林说反正不是这个样子,大学不跳吗?江小鸥又想到江尔杰,她的心又罩在一种忧郁里了。身在熙攘的人群里,心却倍加孤单。舞曲一完,她就要走。高子林拗不过她,陪她一同回走。大街上人来人往,可一拐入小巷子,路灯就忽明忽暗,巷子里也空空的。到了青衣巷,明明看见前面的石凳上坐了一个人,走拢了,却只有石凳。江小鸥不敢说出来,但是离高子林近了。高子林说:“青衣巷有许多鬼故事,听不?” 江小鸥赶紧打断他说:“不听。” 夜晚的青衣巷总有一些鬼蜮,可白天一切又那么简单,老了的房子里日常的起居。江小鸥带着迷一样的困惑,每天早晨去米糕店,从胖妇人手里接过米糕,看一家又一家的铺面慢慢地打开,走出来伸懒腰的人们,相互间问一声早。摆在街面上的生活没有什么特别,只有深深的院子和窗子后面的世界,让江小鸥觉得青衣巷的确藏住什么。 高子林在冬天一个有微雪的周末约江小鸥出去玩。江小鸥问去哪儿。高子林说到了你就知道。他们先顺着石阶,下到岷江边。沿江边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往上游走,低矮的灌木上挂着一些夏天涨水时冲来的水草及岸上居民抛下的垃圾,高子林一手提着海鸥相机一手捂着鼻子,江小鸥说:“你这是要去寻宝么?” 高子林一本正经说:“宝,在我身边。”江小鸥装没听见,走到一条小河汇入岷江的地方,河水清亮,水流平缓。高子林告诉她这条河叫竹溪河,岸上房子前面就是青衣巷。江小鸥想了好一阵才有青衣巷空间感。 他们沿竹溪河上行,一条破败的木船搁浅在河边杂树的阴影里。一个老人住在木船上钓鱼,但他的眼光却没有盯住浮漂。高子林用他的相机对老人拍了一张。老人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仿佛已进入一种禅的境界。 “独钓寒江雪。”江小鸥脱口而出。 高子林说,老人神志不清,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说到现在思维混乱,可是一说起过去,明白得很。高子林喊了声:“杨大爷。” 老人转过身来,说:“船,你知道船不?” 高子林大声说:“水上跑的。” 老人说:“船……”尾音拖得很长。 这时候从岸上传来吱吱嘎嘎像是二胡拉出的声音。高子林说这拉二胡的是老人的儿子。一家人怪怪的,老人喜欢船,儿子喜欢做二胡,有两个孙子。可是家里没有一个女人。 老人大声说:“船。”嘴角流出口水。 高子林送给老人一张不知是从哪种画报上剪下来的华丽的船。老人看了又看,像小孩子突然得到一件礼物。 高子林让杨大爷讲故事,杨大爷看看江小鸥,眼光像孩子一样闪闪发亮,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只树皮拆叠的小船,递给江小鸥。江小鸥接过,说:“杨大爷与船有缘啊。” “杨大爷曾是一代船王。”郑婆婆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这里,她给杨大爷带来几块米糕和一块装有火炭的手炉。杨大爷一看见米糕,就忘记高子林和江小鸥,专心吃米糕了。 高子林让郑婆婆讲杨大爷的故事。 郑婆婆说三十年代初期,杨家拥有的船只几乎覆盖整个岷江码头。那个时候的岷江码头散在沿江多处,来往运输繁忙。船王那时年少,虽未得船王美名,但远近都知杨家大少爷少年风流。一日江边闲荡,见一少女插标签卖自己,声称父母岷江行船,船翻双双亡故。大少爷见其女俊悄,带回家。母亲收留该女,取名竹心,让她帮忙做一些家务,礼数上却以自家人对待。竹心聪明伶俐,年岁渐长,越发楚楚动人,深得大少爷喜欢。大少爷走南闯北,历经大风大浪,越发英姿勃勃,比武,赛舟出尽风头。父亲把大多数船只交给大少爷管理,大少爷从此有了船王美誉。父亲在青衣巷修建最好最大的宅子,家业越做越大。竹心却见不惯大少爷的任性与霸道,暗里与二少爷缠绵。二少爷是个腼腆的读书人,与大少爷同父异母,是姨娘所生。大少爷知道竹心与二少爷的私情后,让母亲给二少爷找了郑家女儿。郑家家境不好,但大女儿读过私塾,对二少爷一见倾心。谁知二少爷痴迷竹心。大少爷和二少爷为竹心明里暗里互相争斗,父亲怕他们败坏门风,要竹心外嫁。出嫁之前,趁竹心醉酒,大少爷冒充二少爷与竹心发生性关系,竹心醒来,屈辱交加,在院子的黄葛树下吊死。二少爷步了竹心后尘,也死在黄葛树下。郑家大女儿也是个痴心人,二少爷死后,她出家做了尼姑。杨家自觉愧疚,对郑家多有资助。三九年日本飞机轰炸,父母均被炸死,所有船只被毁。有船王美誉的大少爷只能帮民生公司跑船为生,后与郑家二女儿结婚成家,养有一子。解放时因为青衣巷的大房子,成份不好,房子充公,离家前夕,船王女人也在院子的树上吊死。船王另分得现在小屋居住,因为经常挨斗,弄得神志不清了。 江小鸥听得如痴如醉,郑婆婆讲完,神情也变了许多,好像落寞了些,先走了。江小鸥看看老人,六十多岁的样子,想起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说,爷爷也是行船的人,不知这个老人的回忆里有没有爷爷。老人坐在木船里钓鱼,眼光更多的落在江上,老人的嘴唇已冻成青紫色,但老人的表情却是愉快的,也许他心里正怀想过去波浪壮阔的一生。这就是青衣巷里藏着的故事吧。简单的木门里面,有多少纷繁的人生。其实只要有人就有故事,何况历史久远的青衣巷呢。江小鸥看看这小河两边拥挤的房子,大多没有开窗,各自向着对面,相隔不过十米,一生一世也许都是陌路人。江小鸥忽然有一种伤感,人心的距离才是真的距离,近在咫尺,他人心里的世界有谁看得清。 叽叽嘎嘎的二胡声更响地传下来,夹杂一个妇人的笑声,二胡的声音停了,一会儿听到妇人好像被什么闷着了的叫声。高子林看看开着小窗的屋子,一脸坏笑地盯住江小鸥。江小鸥觉得他的眼光里有一种暧昧的东西,装作不见,转向宽阔的岷江,找不到适当的话说,也不和高子林打招呼就往回走。 高子林跟上她,说我想给你拍一张照。江小鸥只是摇了摇头。高子林也沉默了,两个人沿江边小路回走,没有一句话,谁都想找一句话来打破这令人窒息一样的沉默。可谁也不敢轻易说话。沉默,氛围更加地暧昧了。上了岸,高子林神秘兮兮地说,那个充公的院子是不是现在的保健院,竹心是不是就吊死在黄葛树下。江小鸥心里动了一下,但是紧张的情绪突然放松了。看一眼高子林,他又在得意地坏笑。江小鸥觉得自己刚才的紧张有些莫明其妙了。 江小鸥回到家里,她推开窗子,看那棵黄葛树。它的确有了岁月,树下的老根被直接当作凳子,竹心真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么。虽然隔了那么长久的岁月,江小鸥还是感到背心发凉,害怕与孤单。她独立窗前,在一种空虚的伤感中,想起江尔杰,她的心才活泛起来。江尔杰早就在她心里,唤醒这种记忆的时候,他就越来越强大地充盈她。也许她必须让自己心灵充盈,那怕是虚幻的,她宽容自己有这么一个念想。她掏出纸笔开始写信,好像江尔杰真在某个地方为她活着一样。 可睡一觉醒来,觉得昨天恍若一个梦境,一切都不真实。展开信看一遍,感到很难为情,把信撕了。上班时,她频频地看黄葛树,问老院长这院子在解放前是不是私人住宅,老院长说是。她又问树上死过人么,老院长含糊地说,哪儿没死过人呢,树就是树,每一个人说的历史都不一样。江小鸥说她怕鬼,老院长笑着点她的额头,说鬼女子,还要来一个人和你一起住,以后就有伴了。 江小鸥怀着一种等待的心情,来盼望那个和她同住的人。可是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出现。等她有一天从老家回来,刚进木楼,那些在楼道上做饭的人家,都亲切地和她打招呼,问她回家耍好没有,一起吃饭?她有些感动,一一谢了。她开门的时候,那些人望着她,眼里的目光有些复杂。她来不及深究那些目光的含义,她就看到了她,剪着短发,有突出颧骨,眼光锐利的女孩。女孩坐着,不正眼看她,只是问:“你就是江小鸥?” 江小鸥啊了一声。女孩说:“你不是本科生吗?这儿当妇科医生,纯粹浪费时光。” 江小鸥没有说话。女孩又说:“院长很可恶,没有业务,还去卫生局要人,我再不来,就要除名了……” 江小鸥答非所问地说:“我盼你很久了。” 女孩正眼看看江小鸥,站起来握着江小鸥的手说:“向白玉。”(未完待续) 7 向白玉的家位于峨眉山下。从小见过许多南来北往的人,加上父亲是乡干部,而哥哥又在峨眉县政府工作。向白玉如果回峨眉工作,单位可以任挑,可是她却非要留在地区所在地三江,在与更有关系的人竞争中落败,很不情愿分到保健院来。刚来的一段时间,她说话总是你们保健院怎么落后,怎么差之类。高子林到她们小屋玩,向白玉把江小鸥和高子林连在一起奚落,说她们*于现状。高子林打趣说:“我还没认为你是麻雀,幸运掉进凤凰窝呢。” 向白玉哼一声:“你是凤?江小鸥是凰?” 江小鸥笑说:“良禽择木而居,何况聪明如向白玉者。总有一天会飞上高枝。” 向白玉眉毛一扬:“我会离开这鬼地方。” 高子林端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神秘兮兮地说,“我给你算一算啊,你呢肯定会离开这个地方,在你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你骄傲地说我终于离开保健院了。” 向白玉在高子林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高子林正要发作,向白玉却笑着躲到江小鸥后面,说好男不与女斗。 高子林和江小鸥相视一笑,觉得向白玉其实很可爱。从那以后,三个人突然地亲密起来,向白玉比江小鸥还要随便地指挥高子林。高子林也乐意被她呼来唤去。他可以很随便地出入她们的小屋,不必担心独对江小鸥,找不到话说的窘态。 小屋位于二楼,是古老的木板楼。高子林住在一头,而江小鸥和向白玉住在另一头。高子林去她们小屋,皮鞋踏在木质的走廊里,整个房子叽叽咕咕地响。许多拖儿带女的人家还在楼廊里生火煮饭,高子林与她们很艰难地错身时,有人就说,你不回你父母家去住,就因为江小鸥她们在这儿住吧。你赶快在她们中间找一个回你屋里去,来来回回别把楼给踩穿了。高子林嘿嘿地笑说,怎么放得下另一个呢,除非两个都带回。 江小鸥和向白玉在小屋里听得见楼廊里的对话,她们也习惯了高子林没个正经样子,但是心里却有些隐隐的不安。小屋绝对地贴进生活,柴米油盐,吵架哭闹,演绎着生活最真实的一面。想想将来她们的日子也会这样,江小鸥觉得有一种淡淡的哀伤。只是把门一关,这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了,毕竟她们年轻,心里装的是鲜花和阳光,既是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候,那种淡淡的忧大概也属于寂寞让我如此美丽之类。 小屋很小,正好关年轻的寂寞,她们各有各的爱好,江小鸥喜欢读文学之类的书,向白玉喜欢政治人物传记,还订了演讲与口才。高子林与江小鸥常常充当她的听众,向白玉能很快地进入演讲角色,学列宁在一九一八活灵活现。小屋的天花板到处是一团团的浸渍,高子林找来图画纸糊上天花板。小屋好像属于大家,院里又分来两个护士,也经常出入江小鸥她们的小屋。刚从学校毕业,每人心中都还带着一份纯情。没有电视、没有电话,但在每个周末,总能相约,到郊外去,骑自行车沿江慢行,在有月光的夜晚放声高唱。有时候大家一起在简陋的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做一些简单的菜,津津有味地同吃。黄昏来临,朋友围坐一起,听高子林清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于是心里有一种情感在那样的黄昏蠢蠢欲动。日子总有些小小的意外在发生,亦悲亦喜亦欢亦忧。高子林在情急之中回身扶着差点从楼梯上摔下的江小鸥,用劲地抱了她一下。江小鸥的脸在黑暗之中透红。 高子林说:“好想这样一辈子扶你。” 回到大家之间,他们的眼神偶尔碰在一起,有了一种秘密似的不敢对视。高子林在那一刻让自己纯净了,藏起了玩世不恭嘻笑怒骂的禀性。高子林总是当着江小鸥和向白玉唱: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春天。高子林邀请江小鸥到他家去,江小鸥说叫上向白玉吧。高子林笑说你怕吗?江小鸥的脸漫上红晕,说怕。高子林哈哈地笑。邀约她们两个去他家玩。高母拴了围裙,拿了一本书坐在桌子边看。高父对高子林说:“你妈比你还兴奋,早早就把饭弄好了。”说完一点也避讳地把江小鸥和向白玉从上到下地看,让江小鸥想到奶奶带她去市场挑选猪仔的情景。江小鸥有点反感,更高地昂起头。 高母放下书,温和地问:“离开父母,还习惯吧?” 江小鸥看看她含着笑意的眼,觉得亲切,想高子林长得真像他母亲,只不过母亲身上更有一种让人沉静的气质。听高子林说过,他母亲是三江师范学校的中文系老师,果然不凡。江小鸥小声说习惯。向白玉却朗声说:“习惯实质上是一种并不极积的人生态度。比如我们保健院目前业务很差,我们不能只习惯,而应该改变。” 高父来了兴趣,问她们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江小鸥说:“做一个好医生。” 向白玉说:“希望能最大地施展自己的才华。”向白玉的演讲口才在这个县委办公室主任面前,进行了充分的展示。她讲了很多伟大人物在早期与众不同的的才华,仿佛她也有这种才华似的。高子林的哥嫂回来,高父就很欣赏地说:“你们都来听听,长长见识。”向白玉讲得更加起劲了,她的脸因为兴奋显得红彤彤的,目光熠熠生辉,看过每一个人的脸,好像她只是讲给你一个人听。 江小鸥先还认真地点头,后来却被窗外那棵杏树迷住了。初秋,杏叶周边黄了,在透明的阳光里,像渡上金边,有那么几片被风一吹,飘飘而下。她想站起来看看地下积了多少叶子,但是又不好意思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一片叶子像懂得她的心思,旋转着落在窗台上,她捡起来,对着斜阳,脑子鬼使神差闪过学校解剖室后面的树林。她虽然安静地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思想却跑远了,眼前的人和事对她而言都是外在。 向白玉像一团火,点燃自己也照亮别人,而江小鸥是一块玉,她的光泽只有高母看在眼里。两人对视,笑意在唇间溢开,好像语言都有些多余。 高子林说开饭。嫂子闭了半天的嘴,愉快地说,她买到了鸡脚菇。高母说用来做汤,让嫂子快洗。嫂子就招呼了江小鸥进厨房。厨房很小,两个人都有些转不过身。嫂子也并不是真要她洗,只是一味地说高子林的好话,说他懂事对人宽容又体贴。江小鸥只是听着,嫂子也不管江小鸥的表情,唠叨说:“你看这房子就三室一厅,照理子林结婚该回家住,但是我孩子眼看就要上小学了,和父母睡一床也不好。”江小鸥的表情很不自在。嫂子又说:“婆婆很清高,喜欢安静,乡下的人来她都躲。子林如果找农村的,只能住在外面了。” 江小鸥突然觉得很没趣,问:“嫂子在哪儿上班?” 嫂子自豪地说:“运输公司。” 江小鸥说:“怪不得。”嫂子等她说下句,江小鸥却丢下嫂子出了厨房。 饭桌上,高父好像总是让向白玉多吃,而高母却总给江小鸥挟菜 向白玉问江小鸥对高家的印象。江小鸥含混地说行。向白玉提高了声音:“应当说很不错才是。住的是楼房,烧的是煤气,一家人又那么有品味。” 江小鸥淡淡地说:“那是别人的。” 向白玉问了一句:“真是别人的吗?”江小鸥也没在意, 向白玉的话里到底有什么深意。只是对高子林她依然保持着距离,不冷不热的。她说不出高子林身上有哪一点令她厌恶,但是心里有过江尔杰的她,有一种不甘心,总希望爱到来的时候让自己有心跳又哀伤的感觉。对高子林好像没有这种感觉,他更像一个好朋友。她生日的时候,高子林问她要什么礼物,她说实在要送,就送一套书吧。江小鸥约向白玉和高子林一同去了书店,选了一套《约翰-克利斯朵夫》她们一同把书抱回来的时候,她好像得到了一件非常开心的礼物。她很喜欢译者傅雷的一句话:“愿读者以虔诚的心情来打开这部宝典罢!” 高子林看她欣悦的样子,说每年的生日他都会送她一本书,只要她开心。 向白玉讥讽说:“成了别人的丈夫还敢送吗?” 高子林笑说:“为了保证送书,江小鸥嫁给我得了。”高子林盯住江小鸥的目光,除了询问更多的是深情。江小鸥转眼看着别处,脸上又罩上一层忧郁的神色。向白玉朝高子林丢了一个含混不清的眼神,说:“写几个字留纪念吧。” 高子林坐下来,江小鸥和向白玉都站在他身后,看他如何落笔。高子林提起笔,久久落不下去。 向白玉看见那句:战士啊,当你知道世界上受苦的不止你一个时,你定会减少痛楚,而你的希望也将永远在绝望中再生了吧。就说:“像一个战士一样。” 高子林就如释重负一般,手有些抖动地写下几个字。说:“写得太丑了” 江小鸥说:“好,白衣天使不是又叫白衣战士吗,像战士一样像天使一样。”她说话的时候,眼光又远了,想起江尔杰,总是在某些时候莫名其妙地显得遥远。 高子林走不进她的内心,江小鸥觉得自己是欠他的,对他更客气了一些,实质上把他推远了一点。高子林正式对她说,他想去见见她奶奶的时候,江小鸥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答应了。反正这一生总要嫁个人,不是高子林带走她,也会有别的人来带走她。江尔杰只是一个梦,并不真实。她一辈子不可能只做梦。 高子林见她答应带他回老家,更加神采飞扬了,走在路上也哼哼唱唱。青衣巷还有一个人注意着他的变化,那人就是石竹花。石竹花的歌学得很快,高子林能唱的她也会唱,高子林和江小鸥向白玉一同在青衣巷走过时,她总会有各种理由跟在身后,要么请他们吃花生要么请吃凉粉之类。江小鸥说:“怎么能让你请呢?” 石竹花就酸酸地说:“瞧不起吗?皮匠找的钱不比你的工资少。”江小鸥能够感觉石竹花的目光带有一丝挑衅。石竹花转为对向白玉示好,向白玉却对她白眼。她就放肆地说一些夫妻间的事。江小鸥和向白玉不好接话,高子林逗她两句,被她捉住了,她就说:“你快结婚了吧,要不要我辅导你。” 高子林趁势抓她一把,江小鸥和向白玉都很反感,说高子林快成流氓了。 离开石竹花,江小鸥不理高子林,他就涎着脸说:“下次不敢了。等下完乡我们回你老家,去见奶奶。” 江小鸥纠正说:“是我的奶奶,她不想看见你这样的人。”江小鸥说的是气话,可是却成了真。 和高子林下了两天乡回来的向白玉,在一个黄昏约她去了岷江边。两人坐在水草茂盛的江边,身后杂树丛生,挡住了江岸上行人的目光。向白玉神秘地问:“高子林这个人怎么样?” 江小鸥略带羞涩:“还行吧。” 向白玉低声说:“他坏。我们已经有那种关系了。”向白玉不看江小鸥的表情,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 江小鸥看看向白玉,向白玉转过脸,把一块石子扔进江里,咚的一声溅起小小的水花。对江小鸥而言,却像是雷鸣,完全懵了。(未完待续) 8 高子林开始逃避江小鸥,偶尔相对,也是那种既无奈又心痛的眼神。有时两人独处,高子林想说什么,江小鸥就挡了他,说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说这事让她感到龌龊。高子林叹息一声作罢。向白玉却坦荡得多,没有解释,也没有说明,凡事必拉上江小鸥。她说她们都是朋友,不能因为她和高子林有了特殊关系,就丢下朋友。江小鸥只能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都按正常发生。 向白玉向大家公开她和高子林的关系,两个护士闹着要她请客。向白玉自己做了饭,在屋后简陋的斜批里,招待大家喝酒。高兴的喝酒祝福,不高兴的借酒解愁。大家喝醉了,相约出去玩。手挽手地走过青衣巷时一路喧哗,一个人站在书画装裱店铺前,仰望旁边的城门。那个人站立的姿势像是在沉思。走近了,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那个人说:“你们太喧嚣了,吵醒了祖先。” 几个人茫然地盯住他,不知道他说话的含义。那人却当她们不存在似的,眼光还是望着城门,一只鸟像被什么惊起,飞不到二十米,就栽了下来。一行人跑过去,鸟儿早已被旁边的石竹花捡了起来。原来是一只小鸟,翅膀还没长出来。有几只大鸟在城门之上焦急地叫。 那个人说:“放了它。 石竹花斜他一眼,说:“不放,我要给它做一个漂亮的笼子,给女儿玩。” 向白玉嘲讽说:“什么素质?它是一条生命。你没听到它爸爸妈妈在哭?” 石竹花哼了一声,怪声怪调地说:“装什么蒜。我素质低,但不抢别人的男朋友。” 向白玉的脸煞白,目光锐利地剜了江小鸥一眼。很快她又控制了情绪,用极其鄙夷的目光看着石竹花,慢腾腾地说:“你有资格和我说话吗?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石竹花使劲地捏紧小鸟,然后摔在地上。 小鸟死了。 石竹花飞起一脚,踢了出去。恨声说:“我告诉你是什么货色。妖精?骚货?对不,你说呀。有些人想妖还没本钱呢,告诉你我也看不起你,装什么正经,死鸟。”石竹花呜呜地边哭边闹。青衣巷的居民像看什么稀罕事一样,层层围笼来,七嘴八舌。石竹花像台上的主角尽情表演,不过是变哭为笑了。 大家傻了眼,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搞糊涂了。 那个人摇摇头,说:“小巷特色。” 江小鸥觉得这人很特别,对他笑了一下。 那个人把手伸给江小鸥,说:“我们早就认识,杨船。”江小鸥和他握了握手,想起来了他们一起下过乡。但那次他戴了眼镜。高子林见他们认识,就邀请杨船一起去玩。路上高子林像警察,弄清了杨船的身份。穿过老城门,经过乱七八糟的江边民居,来到岷江边。杂树丛生的江边,有一小段沙路,江边长着油浸浸的水草,江里偶尔漂来一丛水葫芦,还开着紫色的花。有个护士去捞,高子林喊:“别想不开啊。”另一个护士神秘地说:“你们知道石竹花为什么闹吗?他喜欢高子林。听她隔壁的郑婆婆说,那种时候她总叫高子林的名字。” 大家噗地一声爆笑。向白玉笑得更夸张,说癞哈蟆想吃天鹅肉。又抢白高子林口无遮拦,还动手动脚,让别人误会。高子林说护士瞎扯,话题转移到护士身上,问那种时候是什么时候?大家又笑。 江小鸥看见高子林在笑,他会很快忘记生命里曾经有过的誓约吗?听他和向白玉愉快的笑声,她发现她已经没有疼的感觉了。只是江水的声音让她心里涌起一股感激的热流,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来,杨船来到她身边,问:“喜欢江吗?” 江小鸥说:“爱。”竟然流下泪。 杨船说:“生命不息。江河不息。” 高子林对江小鸥说,杨船是船王的孙子。江小鸥从那个称为船王的老人联想到自己的爷爷,同一条江的水手,见证共同的岁月,对杨船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杨船约大家去跳舞,江小鸥没有任何犹豫就说行。 杨船拥着江小鸥,他教她跳一种称为慢四步的舞,江小鸥很快地适应了他的脚步。轻缓而抒情的音乐正合了他们此刻的心境。他们好一阵都只是沉浸在音乐里,忘情地相拥着跳舞。杨船说,“我看过你哭/一滴明亮的泪/涌上你蓝色的眼珠;/那时候我心想,/这岂不就是/一朵紫罗兰上垂着露;/我看过你笑/蓝宝石的火焰/在你面前也不再发亮” “你说话怎么像是在作诗?” “这本来就是诗,拜伦的。不过用在你身上恰当。” “你经常这样说话吗?” “看什么人,对牛就不能弹琴。” “你遇到过很多能弹琴的?” 杨船把她拉近了一点:“知道泰戈尔吧,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江小鸥说:“诗人。”接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有一种新鲜而又眩晕的感觉。 杨船说:“认识青衣巷吗?” 江小鸥迟疑了一阵说:“老。” 杨船说:“旧。说旧就是诗人。” 江小鸥躺在被窝里,反复闪回关于杨船的细节,有一种不真实却异样兴奋的感觉,心里要开出花来。晚上做梦,梦见岷江,双手一摇变成翅膀,在江上面那么自由地舞动,身心愉悦的表达接近完美。第二天醒来,身体也轻巧了似的,虽然不知道杨船到底在哪儿工作?但他是船王的孙子,她知道他的根。江小鸥找出杨大爷给她的树皮船,也许是冥冥中的缘吧,杨大爷送给她的船,是杨船吗? 杨船是真实的,可是他的生活离江小鸥很遥远,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而找到他,会有什么结果,江小鸥对自己没有信心。向白玉带一种炫耀,对她说,高子林如何色迷,在床上如何凶狠的时候,江小鸥只当是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了。她略略忧伤的表情,迷蒙而深邃的眼光,让向白玉觉得她是嫉妒,在疼痛。向白玉带着一种快意,更加夸张地说一些床上的细节。江小鸥指着她的额头说:“你好不要脸,还没结婚呢。” 向白玉的脸色变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笑起来:“高子林说,长了那么一个器官,就是要让它造乐,不然资源浪费。” 江小鸥笑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两个天生该一块儿。” 向白玉足足地盯了她一分钟:“你真这么想。” 江小鸥说:“早点结婚吧,别浪费了资源。” 向白玉倒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已经给我哥说过了,让他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给你介绍一个。” 江小鸥说:“我心里有人。” 向白玉好奇地问:“谁?” 江小鸥说:“现在还是迷,他总有一天会来的。” 向白玉就说:“你的书看多了吧。不至于还相信从海上飘来一只红船,船上下来一个王子之类的神话。” 江小鸥讽刺说:“你也知道神话啊。” 向白玉哼一声说:“这年头,谁读书的时候不抄一两本关于爱情的诗呀神话之类。只是我觉醒得早一点,再不信那些东西,抓着现在才是真。” 江小鸥说:“你就抓住了高子林。那家伙讨人喜欢,石竹花对他好像真有那么一点感情,你要抓紧了。” 向白玉又哼了一声,说:“石竹花算什么。” 江小鸥说:“简爱对罗彻思特说,站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 向白玉说:“你越读越像呆子了,我和你才是平等的。” 江小鸥说:“爱上一个人不全是快乐,还有那么一点淡淡的哀愁。这也是书上说的,你难道不信吗?你对高子林是不是也有这么一种感觉。” 向白玉没有回答她,但是明白江小鸥是把高子林放开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从高子林和向白玉好上之后,两个人第一次心无芥蒂地谈了许多,向白玉的那么一点内疚江小鸥的那么一点嫉妒都没了。 江小鸥想着那个诗人杨船,她更多的时间到青衣巷去,和石竹花说话,和郑婆婆说话,但她的眼睛在搜索,想杨船突然在某个地方出现。 遇上双号,青衣巷挤满了赶场的农人,也许是老一辈记忆里巷子才是城市的心。老的年青的,都挤在那些老店里吃肥肠粉,凉粉。在简陋的茶馆里喝茶,在冥纸店里给故人置办冥钱。江小鸥在这种时候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感激,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这种时候有一种祥和的感觉。她和向白玉坐在老卤肉店油腻腻的桌子上,等待老板卤猪蹄。向白玉有些不耐烦,不停地问老板还要好久。江小鸥指给她看对面一个穿得崭新的村姑,低头绕着衣角,悄悄地注意媒人介绍的男青年,露出羞涩的笑。向白玉说:“老土,有公园不去,偏到这青衣巷来相什么亲啊。” 江小鸥说:“我也想在青衣巷相亲,只是那个人还不出现。”(未完待续) 9 过年了,向白玉说她哥要带一家人去昆明,高子林也去,让江小鸥帮她值班。江小鸥同意了,她潜意思里也想留下来等待,期待杨船过年时回到青衣巷来。寂静的夜晚,江小鸥躺在床上,对向白玉的空床说话,最初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缓解恐惧,排解寂寞。可是说到杨船,她就忘了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的恐惧。“杨船,如果你在楼下,我会一刻不停地跑到你身边。可是杨船,你像我一样地想念我吗?会吗?”她带着一种又激动又忧愁的情绪进入梦中。又是水,无边无际的水,世界只剩下一漂浮的山头。杨船站在山头向她挥手,她站地另一个山头望。水越来越大,快要漫上她站的山头了,情急之下她双手一摇,像鸟一样地飞了起来,可是她必须不停地扇动双手才能飞,杨船却像船,能在水上自由行走。他的速度很快,这山到那一山,她始终赶不上。江小鸥焦急,不停地扇动双手,可是肚子却痛起来,她忍着,一定要赶上杨船,否则他从她眼里消失了,她不能忍受他的消失。肚子痛得她飞不起来了,她绝望地叫了声杨船,落进水里。 她睁开眼,肚子真的很痛,头上汗水都痛出来了。要拉肚子的感觉,她说天啊一定要挺住。又一阵疼痛袭来,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必须去厕所了。她披上棉衣,弯腰往楼下跑,好不容易才到了厕所,还没蹲下去,毛坑边的老鼠嗖的一声往外窜,有的从她脚上跑过,她极其惊慌地叫了一声,回答她的只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厕所的灯坏了,她只有按经验蹲了下去。什么脏啊,害怕啊,在肚子痛的时候,不过都是些矫情的东西。待她拉完了,轻松了,才知道内衣已经湿透,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冷战,也吹得厕所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响。恐惧感又爬回她的心里。她出了厕所,想到高子林讲的在树上吊死的竹心,下意识地到处望望,黄葛树下好像有那么一个影子,晃悠晃悠的不太真切。她的心提到嗓子尖上,走过去,那影子不见了,走过后,她回头望,又看见了那影子,她尖叫一声往楼上跑,不顾夜半三更,踩得木楼咚咚地响。回到小屋,觉得小木屋就是天堂,那么温暖,那么安全。 江小鸥醒得迟,拉开窗帘,太阳像一个蛋黄挂在天空,看样子很难穿过层层雾霭,照临大地。她听到了鞭炮的响声,疑惑地看了看时间,大年三十,小孩子大概是等不及了。她下楼去,院里一个老医生叫她,说来了两个产妇,一个快生了,请她帮帮忙。江小鸥赶到产房,产妇已躺在产床上,胎儿的头在*口忽隐忽现,她还没来得及铺巾,胎儿就迫切地脱离了母体。江小鸥把孩子举给产妇看,产妇的眼里注满母性的温柔。 江小鸥心情愉快地出了大门,到青衣巷吃早点。看到那间书画铺有很多人进进出出。江小鸥买一块米糕和一碗豆浆,坐下来。石竹花看见她,就像发布新闻一样,说疯子杨老汉死了。江小鸥惊问:“杨船的爷爷?” 石竹花迷惑地问:“谁是杨船?” 江小鸥觉得自己失了口:“守船的杨大爷?” 石竹花说:“奇怪不,皮匠说昨晚他总是听见巷子里悉悉数数的,就像有好多人一样。今天听到鞭炮响,他第一反应就是说死了人。我还骂他神经,大过年的说死不吉利。出门一打听,真死了人。” 江小鸥和石竹花一起往老城门方向去,路上见到郑婆婆。郑婆婆神秘地说:“走得倒是气派啊,日本人炸码头时死的朋友都来接他了。” 江小鸥知道郑婆婆平日里神神道道,但还是打了个激灵。石竹花说:“过年死人怪惨的。”郑婆婆感叹说:“曾是一代船王啊,那个时候才叫风光,谁曾想,如今死后连个哭的人都没有。” 江小鸥看到郑婆婆的脸上罩着一层悲伤。自己心里却有一个不便言说的目的,那就是船王死了,作为孙儿的杨船会回来吧。 杨大爷的儿孙们紧挨老城门,搭了一个简陋的灵堂。杨大爷一张黑白照片放大了,挂在松枝中央。杨大爷在照片上显得很精神,还有那么一点英武的样子,像个船王。江小鸥想在船王脸上找一点对杨船的印象,可是杨船的形貌实在模糊,她只记得他的声音,他特别的语言。江小鸥在人群中搜索了一阵,没有看见杨船。江小鸥有些许的失望。 青衣巷设了灵堂,没有人哭,只是增加了一个热闹的去处。小孩子们在巷子里穿来穿去,偶尔甩两个花炮,纸花圈好像也只是装点了色彩,年味依然浓浓的。杨大爷的儿子守灵堂,也拉二胡,是什么曲子,江小鸥不知道。只是二胡的声音强化了人们的意识,一个人死了。大年初二出殡,请来了专门哭丧的妇女,女人边哭边唱,唱的是杨大爷的一生,尾音拖得长长的,接不上气了,才唱下句。哭声时高时低,时强时弱。听的人无不动容,郑婆婆和米糕店的胖女人也跟着伤伤心心地哭,整个青衣巷被哭声淹没了。大概是有人对哭丧的女人说时间到了。女人直起腰,哭声说停就停了,像演戏一样。江小鸥在出殡的人群里看到了杨船,她突然间流泪了。 出殡时,太阳穿过青瓦明白无误地照着青衣巷,照着江小鸥还残存着泪水的脸。阳光中的青衣巷空前地明亮与热闹,哭声也停止了,替代的是嗡嗡的说话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对冬天阳光的欣喜。他们互相说,好久没见这样的阳光了。杨大爷的死倒像是为青衣巷提供了过年的好戏。 江小鸥看看杨船,他的状态不像在眼前。她走到他身边。杨船见到她,看她眼里的泪,一点也没有惊诧的样子。他说:“一个人走向哪里,走到多远,走到最后还是回到水里。早与迟而已,悄悄地走更好。” 江小鸥眼睛就润了,想起昨晚的梦,漫天的水。她喊了声:“杨船……” 杨船盯着她,想知道她要说什么,江小鸥却说不出来,她害怕她的声音暴露她内心的秘密。 杨船父亲在青衣巷已改名叫豆花人家的卤肉店答谢众位街坊。豆花人家没有那么多桌子板凳,大多数都是各家搬出来的,在青衣巷摆开了长阵。豆花人家的老板亲自上阵,腊肉香肠酥肉园子还有肥而不腻的甜烧樱桃肉凉拌鸡块清炖鸭家常鲤鱼姜汁肘,香味灌满了整个巷子。人们开始吃流水席,引得大街上的人们也要走来看看青衣巷的盛宴。 青衣巷多年没有这样风光过,吃的东西不怎样高档,但是人们要的是这份心情,大伙像一家人一样,吃喝笑闹。青衣巷家家都来了人,杨船的朋友坐了一桌。江小鸥坐在他们中间,这诗人那诗人的,江小鸥有些自卑,诗人们的目光压得她不敢抬头。有人起哄说,杨船你这家伙藏得深啊。杨船已经把忧伤留在坟地,现在这种场面让他兴奋。江小鸥看杨船高兴了,自己的心情也放开了,何况冬天里少有的阳光照得人心里暖暖的。但是毕竟有葬礼二字压在心头,江小鸥也不敢太露出她的欣喜来,表情有些忧伤。一个清秀小伙子说:“青衣巷有一种宋词里才有的意境。‘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围了一根格子围巾的小伙子笑着说:“更准确地说,是因为这位叫江小鸥的妇科医生让你想到了宋词。“ 小伙子激动地分辩说:“不是。”手抖得历害。 杨船对江小鸥说,那个叫肖林,是官荔乡中学的一个语文老师。喜欢古诗,写的诗也唯美。围围巾的司徒明远是省报住三江的记者,是个傲慢的家伙。江小鸥微微点头。 司徒提议,每人来一两句宋词,不然就罚酒。桌子上大多数都是与文化巴边的人,背诵宋词是乎不在话下,也有把唐诗当成宋词背的,自然罚酒。轮到江小鸥,大家的眼光都在她身上了,司徒说:“想得起就说,错了我帮你喝酒。”其它人起哄,说:“轮不上你吧。” 江小鸥看一眼杨船,杨船对她点点头。她背东坡的词:“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一桌的人都呀然,只听吱哑一声,正对她们的饭桌,阁楼之上的窗子打开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盯着窗子,期许什么出现。司徒说:“呵手试梅妆”。可一个男人胡子拉渣的脸露了出来。大家哟喂地叫了一声,都笑了。 吃完饭,司徒和肖林他们要走,杨船和他们一一拥抱。轮到江小鸥的时候,杨船迟疑了一阵,把手伸给了她,悄悄说:“你等会儿。” 朋友们走了,街坊也散了,一个人的生命在这个世间的事才算是完了。杨船和江小鸥沿江而行,两个人都没有话。但是他们一点都不想说话,就这么走着,江水的声音一浪一浪地盖过来,像交响乐,他们的心也起伏不已。 偶尔对看一眼,彼此在眼里看到了自己,他们心灵已通往一个纯净的充满淡淡忧伤的爱情世界。 黄昏来临,对岸的山成为模糊的一片,他们才往回走。 江小鸥和杨船慢慢地往家走。到青衣巷时,青衣巷被夜色罩了,路灯昏暗,黑乎乎的屋檐及屋檐下紧闭的木门木窗,让人看不到生机。江小鸥说:“时光在青衣巷是停止的。外面改天换地了,这儿还像解放前一样。” 杨船说:“你知道解放前是一个什么概念呢?” 冷不丁从屋檐下冒出一声:“解放前青衣巷比现在更繁华。” 江小鸥这才发现郑婆婆坐在她家门前的石凳上,穿了件黑棉衣。不出声不知道有人坐在那儿。 江小鸥勉强地叫了声婆婆。说:“吓了我们一跳。” 郑婆婆来了劲,站起来和杨船说话:“那时候你爷爷……” 杨船不耐烦地说:“婆婆不是上通天,下知地吗?你对爷爷说去。” 郑婆婆还是一脸的笑,并不恼。说:“二少爷这是咒我死啊。” 杨船停了片刻,很不满意二少爷这个称谓。但是他始终没明白,郑婆婆总是叫他二少爷,被叫到街道居委会接受批评,郑婆婆还是固执地叫二少爷。小时候觉得是郑婆婆骂他,现在没有那种感觉了,仍然反感。他拉了江小鸥就走。郑婆婆没人说话很寂寞似的,他们走过去了,她还在后面说:“二少爷脾气和你爷爷一样啊,你爷爷早给你送了定情礼物了。他现在说不定正乐呢。” 对面卖冥纸的老头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就听见两个老年人的笑声。杨船更紧地握了江小鸥的手,说“我爷爷送过什么给你?” 江小鸥说:“树皮叠的船。” 杨船笑着说:“郑婆婆是巫婆。” 江小鸥说:“巫婆?她看起来很和善的。”杨船没说话,送她到保健院门口,说我会看着你走。江小鸥走进院子,频频回首,杨船一直站在门口看她,江小鸥泪水涟涟,幸福来得突然。(未完待续) 10 接下来的春天,杨船成了江小鸥小木屋的常客。江小鸥和他说起克利斯朵夫,两人都有些入迷,兴致勃勃地谈论他特别的性格,谈论他的友谊与爱情。结束时江小鸥说:“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淹没罢了。” 杨船会心而笑,说:“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两个人就会非常开心地相知而笑。向白玉却认为那是非常无聊的事,为本来不存在的人物瞎扯。杨船和高子林争论,他思想的光芒盖过高子林。这让向白玉隐隐不乐,但是又希望杨船能带走江小鸥。杨船在木屋出现得过于频繁的时候,高子林心里越来越不痛快,不在时,高子林就说:“杨船是浮在空中的,一点也不踏实,只知道耍嘴皮子。” 江小鸥说:“白瑞德。” 高子林不解地望着她,江小鸥又说:“船长白瑞德。”然后从床上抽了一本书《飘》丢在高子林的面前,“你看看就知道了。” 高子林噎得没话说。他有充分的理由不喜欢杨船。杨船和江小鸥再谈克利斯朵夫时,他会提醒杨船,那书是他买的。杨船说:“你虽然不看书,但是知道买书,还是不错。”等杨船走后,高子林说杨船是流氓白瑞德。江小鸥只是笑,向白玉也笑,表情却比江小鸥复杂。 春天一过完,杨船突然没了踪影。江小鸥找过肖林和司徒明远,他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高子林就说:“我说那家伙靠不住吧。”向白玉为此和高子林大吵,说是他从中作梗。 接下来的日子,江小鸥心神不宁。好多单位组织的舞会她也不去了,多数时间呆在木屋里。睡在床上,楼道上只要响起脚步声,她就盼着那声音停在她的门前,打开门能看见杨船站在门口。白天的时候,她站在窗前望,千百次设想杨船在楼下出现的情景。望啊望啊,也只是司徒明远的身影偶尔出现。她买了很细的绒线,织围巾。向白玉说太细了,难织。江小鸥说织的时候就是和杨船在一起。 围巾织好,杨船没有来。围巾拆了重织,杨船还是没有来。江小鸥把围巾洗了,挂在窗前晾晒,洁白的长围巾在风里飘呀飘,飘得江小鸥脸瘦了,小了。无事时总拿一本宋词翻,越读越忧伤。又来看她的司徒明远坐在对面,看她深陷的眼睛,说:“杨船是在路上的人,他不会停留在某一个地方,也不会为一个女孩子停留他的一生。” “他会来的。”江小鸥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不过是想继续沉浸在爱情的忧伤中而已。 唯有工作让她忘掉杨船,她更多的时间呆在值班室,不是她值班她也去。可是病人少,很多时候她只是坐着,陪值班的老师看电视。值班室位于铁门旁边,院里所有人进出,经过门前总喜欢停下来说几句话。一个非常闷热的晚上,值班的老师说回去洗澡,让江小鸥看着。江小鸥拿一本书斜躺在床上,高子林从江里游泳回来,穿个背心,脸色铁青,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说:“没想到涨了一点水,江就完全不一样了,表面平静,水下却是激流汹涌,冲进漩涡的时候,我想完了。” 江小鸥从床上坐起来,看看他的样子不像说假话,就说:“太危险了。游泳的时候叫上一个人吧。” 高子林说:“你知道那时候我想到谁吗?” 江小鸥又拿起书,不想猜他的问题。 高子林接着说:“想到你。”他说完看她的脸。 江小鸥笑着:“你那张嘴什么时候吐出过真话。” 铁门对面的石竹花听到高子林的声音,踱进来说话。她说:“哥,你吃着碗里又想锅里啊?” 江小鸥不理她,石竹花说话野,三两句总扯到性上,特别是高子林在场,她更加放肆。高子林凑近石竹花的脸,说:“你脸上写的是什么?” 石竹花抹了一把:“没什么啊。” 高子林郑重其事地说:“有,一个淫字。” 石竹花揪住了高子林,作势要打。向白玉进来了,没好气地说:“高子林你不是要去游泳吗?游到这儿来了。”石竹花哼了一声就出去了。三个人一时找不到话说,盯住电视看。值班的老师来了,江小鸥要走,向白玉和高子林也说要走了。向白玉和江小鸥回到小屋,江小鸥抽了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向白玉说:“看了多久了,还看。” 江小鸥觉得她话里有话,这书是高子林买的,她低头看书,却又感到芒刺在背。她说:“杨船说这书读几遍都值。” 向白玉说:“杨船?就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和我哥耍得好的一个人恰是他们单位的,说杨船平时傲慢得很,不就写了几首诗吗?以为他什么都能干,写个工作报告,让领导打回三次,就请事假跑了,也不知去了哪儿,说不定叛国了。” 江小鸥放下书:“叛国?你的警惕性也太高了。” “这不是为你好吗?找个实际点的。我哥帮你介绍一个,县长的儿子,你见见?” 江小鸥叹惜一声:“不,杨船会回来的,总要问个清楚才心甘。” 向白玉慷慨激昂地说:“沉溺于小情小调是一种堕落,人生有很宽广的舞台,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响,年青人应该积极投身现代化建设之中。” 江小鸥说:“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读报。” 向白玉说:“本来就是报纸上的,我还抄在本子上。江小鸥,给你说清楚,高子林和我已准备今年国庆结婚了……” 江小鸥吃惊地望着向白玉,没想到她把话递得这么陡。她明白她言下之意,她始终是不放心的,杨船不回来,她空等也让向白玉不放心。江小鸥一个人去了江边,坐在石头上听涛声。岸边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边走边对孩子说:“江,江。”孩子哭起来,男人拍着孩子,爱怜地说:“别哭啊我的小天使,我的小天使。” 江小鸥鼻子一酸,小天使,有多久没有想到过江尔杰了,杨船出现之后,她就忘了还有江尔杰。现在想起来多么遥远啊,她忽然明白,想念只是她生命中的需要而已,很久以后,会不会又有另外的念想。什么才是长久的呢,工作是长久的。她想到自己的职业:妇科医生,仿佛又在黑暗中看到光亮。想到希波克拉底的誓言,觉得自己沉溺于情感,无限地夸大受挫感,幼稚而可笑。起初她是用希波克拉底来排遣孤独,她需要在情感之外获得一种支撑,慢慢地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却像涛声一样地灌入她的耳目。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强大了,能对付黑暗了,光明一定如影随行。她对着岷江,双手合十:“啊,请让我的生命与医术无上荣光。” 她开始更加疯狂地看书,医学书看累了,就用文学书来调剂,她真心地感到充实与快乐。向白玉对她的转变,始终有些不解。江小鸥就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是说年青人应该投身到现代化建设的*中吗? 向白玉说:“哄鬼,杨船有消息了吧。”江小鸥说:“快了。” 立秋那天,高子林手里拿着一封信,让江小鸥猜是谁的。江小鸥说不会杨船吧。高子林说,那就不要哪。江小鸥抢过信,真是杨船的,信封上杨船两个字简直光芒四射。 江小鸥手里拿着杨船的信,像揣着一团火。她一个人跑到江边,把信贴在自己胸口,念杨船,你来了。信没有拆开的时间越长,各种猜测越多,但是不管是什么结果,她心里都充盈着快乐,有种想飞的冲动。江边没人时,她才拆开信,信没有称呼。像是日记。 “……我是逃出来的,逃避可恶的现实。找个诗意的地方藏好自己。这地方真好,天那么蓝,山那么高,藏族姑娘健壮而羞涩,藏族小伙彪悍勇敢,我以为你离我远了。但是面对滔滔的金沙江,想到岷江边的你,我只有坦白,我无法把你忘掉。但我遏制自己,因为我怕我会因为我的不坚守,给你痛苦。你越是柔弱我越是害怕,我退缩了。 逃到一个叫理塘的县城。说它是城,不过一排工棚似的房子,城市的形象模糊而神秘,在一个脏兮兮的小店坐下来,床铺散发一种酥油和汗臭混合的怪味。在这样的小店想你简直就是亵渎。我出了门,郊外就是草原,落日挂在远处的雪山上,雪山与草原都罩在晚霞里。通体的红啊,简直太辉煌了,我只想大声地朗诵诗。我承认这时候我忘了你,我只是兴奋地往深处走……太阳完全落下去,月光就照亮了草原,那个清亮,那个皎洁,我甚至听得见月光的声音。这时候我看见了你,在前方,一直在前方,我向着你走,一直走,到了真正的深处,我迷路了…… ……金珠在晴好的天气换上较薄的藏袍,藏袍已经看不出颜色。但是腰上围的花裙却很鲜艳。脖子上戴了一串玛瑙,一张红方格的头巾往头上一围,一个传说中的牧羊女就出现在我眼前。金珠把羊群赶到缓坡上,六月的草原刚刚返青,到处都是新鲜的嫩草。金珠站在山坡上,风吹起她的头巾,草原因了她无法不美。我想你如果在这儿,我会把你打扮成我的牧羊女,我们在草地住下来,结婚生子,那多么理想啊。金珠用草挠我,开始唱歌,她的歌声回荡在草原上,草原更辽阔了。唱累了,她坐下来,手托着下巴望天,天上没有云,除了蓝还是蓝。可是蓝天的深处,有她想要的东西……金珠想要的是我曾逃避的地方,为了远方我是不是丢弃了真正的远方。” 杨船在信里写了好多他迷路之后的那个夜晚的寒冷,怎样走入藏族的家庭,受到牧民的款待,和牧民一起放牧羊群和牦牛等等。江小鸥记不得了,江小鸥只知道他和她一样在某个地方想念,这就够了。杨船,这就够了。江小鸥的思维停留在这一句上,等待着杨船回来。 所有的日子仿佛都是为了等待。明媚的日子飞逝吧,我毫不留恋,我只盼望杨船的归来。江小鸥站在窗前,看见的只是这个院子,梧桐与黄葛树,木楼与楼下水管旁边的日常生活,但是她的心里是杨船那里高蓝的天,是开阔的草原,是夕阳下的雪山。 她一遍又一遍地对向白玉说杨船,向白玉说有消息又怎么样呢,日子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地过。江小鸥就不声响了,杨船只是她的最亮,对于别人也许真算不了什么。就像自己对于别人也只是一个局外人而已。那么这个世界只有杨船才是和自己紧密相连的那个人了。江小鸥想到这点,心又柔软了。梧桐的叶子伸在窗前,江小鸥拉过枝条,细细地观看每一片叶子,把它们对着太阳,她看见叶子清晰的脉络。她在一片叶子上写下杨船的名字。(未完待续) 11 江小鸥天天看那片写有杨船名字的叶子,叶子的周边枯了,叶子也呈现半透明的黄色,一晃中秋就到了。高子林对向白玉和江小鸥说要亲自操持一桌丰盛的中秋宴。要江小鸥请司徒明远一起喝酒。江小鸥和向白玉要帮忙,高子林说:“今天就让我大展身手,你们上楼去,别让油烟熏着了。”江小鸥对向白玉说:“你教育有方啊。” 向白玉笑着说:“他昨晚磨子上睡,想转了。”江小鸥掩口而笑。向白玉说:“你想哪儿去了。” 江小鸥脸倒红了:“是你做贼心虚。” 向白玉做了个怪相,“看杨船回来怎么收拾你。” 江小鸥只是笑,说她要给高子林学点技术,将来好为杨船煮饭。高子林就很自豪,端了老师的架子,边做边讲姜汁肘子和脆皮鱼的做法。 为了尽兴,他们把菜端上木楼,刚刚摆好,司徒明远出现在门口,说:“猜猜我给你们带来了谁。”大家一起往他身后望,江小鸥一下就怔着了,黑而瘦的杨船,微笑着站在门口,江小鸥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杨船来不及和高子林打招呼,不顾众人在场,就把江小鸥揽在怀里。大家凝神屏息,向白玉的手牵着了高子林。 司徒带头鼓掌。杨船才放开了江小鸥。江小鸥的脸比任何时候更像一朵桃花,其华灼灼。 杨船成了话题的中心,说起草原,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那个因为远而显得神秘的草原,被杨船描述成一幅接近天堂的画。 高子林给大家倒了酒:“这个中秋节真正有了团聚的意义。”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杨船说:“真好吃啊。” 司徒就问:“你还流浪么?” 杨船说:“流浪是精神的,吃是物质的。” 司徒讽刺说:“你就是忘了谁是第一的问题。” 杨船爽朗一笑:“我就是没搞清这个问题,你说江小鸥对我是精神还是物质?” 司徒:“当然是精神。” 杨船说:“不对,她对我是双重的。” 江小鸥说:“杨船是我的船长。” 高子林说:“别说空话,喝酒,不醉不归。”其它人轮流敬酒。 司徒微醉,端杯自饮说:“为杨船江小鸥的爱情干杯。为高子林向白玉的爱情干杯。为司徒与未来的女朋友干杯。” 杨船说:“你醉了。” 司徒说:“没有,呼朋引类情如织。” 司徒喝醉了,江小鸥和杨船送他回去。杨船一手挽着江小鸥,一手挽着司徒,在青衣巷走过。郑婆婆本来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眯着眼打瞌睡,江小鸥和杨船到了她面前,她一下睁开了眼,小眼睛里闪出一种与她庸懒的神态不相称的光芒,对着杨船一阵扫射。杨船说:“郑婆婆的眼光让我想起草原深处一个寺庙,喇嘛坐在黑暗角落里射出来的眼光。” 江小鸥挣脱杨船的手,对郑婆婆笑了笑。郑婆婆说:“才子佳人啊。”江小鸥的脸羞红了,郑婆婆就嗬嗬地笑。杨船不理她,拉了江小鸥就走。他们把司徒送回家,两个人手牵手地往回走,手越来越紧地握着。 杨船把她带回他的老屋,进了一间黑黑的小屋,外面世界就不存在了。两人对坐着,一时间竟无话。 “小鸥。”杨船的呼唤带着颤音,像小时候听到的江声,温柔像江水瞬间浸润她。她嗯了一声,贴着他的后背呼唤他的名字:“杨船……” 杨船不动任她贴着,他心跳的声音穿过后背传给她。江小鸥又喃喃地叫了声:“船长,我的……” 杨船一个急转身,抱着江小鸥,闭上眼:“我的小鸥我的天使我的上帝我的家园……”他吻一下喊一声,吻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脸颊她的鼻子,江小鸥向后仰再后仰,他移动着身子把江小鸥逼到床上,衔着鲜艳欲滴的花瓣一般的嘴唇,像包着一块糖,像采花的蜂吸着花蕊……让我吻你吧,爱人,让我在你丰盈炽热的唇上,品尝爱情。让我把眼睛闭起来,为我的爱陶醉。 他们像闭气最长的运动员,他们吻在一起忘记了一切,世上只剩下相爱。当杨船的舌头像灵巧的蛇信子探进江小鸥的嘴里,江小鸥轻轻地叫了一声,杨船的手伸进江小鸥的衣服,江小鸥说不行,不行。挣扎着想从杨船身下移开,可是杨船多么强大啊,江小鸥说:“求求你,求求你。”杨船处于一团燃烧的火焰中,他只有燃烧再燃烧,他的气息吹进江小鸥嘴里,耳朵里,江小鸥的声音变成微弱的低吟。这时候门口响起沉重的皮鞋声,并且在门口停了下来,江小鸥推开杨船,理理头发。杨船开了门,他跛脚的双胞胎哥哥杨木站在门口。杨木阴郁的目光越过杨船,看见坐在床边的江小鸥,他没说一句话就转身走了。江小鸥低下头,羞愧得无处可藏,说她要回去了,杨船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送她到了门口,说等会儿去看她。 晚上杨船请江小鸥向白玉高子林和司徒明远吃麻辣烫,几杯酒下肚,精彩节目就是男孩子的,猜拳,喝得一塌糊涂。杨船还唱起了藏族的敬酒歌,他粗哑的嗓门一吼,惊了在座的人。邻桌的小伙姑娘纷纷递过眼光,是谁?一个小个子嘴里叼着烟,端着一杯酒过来敬高子林,指指江小鸥,说:“高哥,也不介绍我们认识?” 高子林说:“谁不认识谁。” 小个子哦了一声,对着他的同伴高声说:“原来认识。”然后把酒伸到江小鸥面前,说:“认识就喝一杯。”江小鸥抬头看见他像刀片一样狭窄的脸,厌恶地拂开小个子手里的杯子。小个子对着他的同伙笑笑,手很夸张地一松,玻璃杯子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像一场戏开始吹响的哨音,喝酒的人都兴奋地等待着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小个子又端起江小鸥面前的杯子,杨船突然地拍了一下手,说:“好听。” 小个子说:“是吗?”手一松,杯子又掉在地上。 杨船再拍手,加大了声音说:“好。”小个子又去端杨船面前的杯子,杨船迅即钳着小个子的手腕。小个子的同伙围了过来,要打架的样子。司徒明远站起来离开座位,江小鸥紧张地拉着杨船,说:“算了算了。”几个小子正要出手,司徒明远和一个络腮胡站在后面。 络腮胡说:“长进了啊。” 几个人一起喊:“马哥。” 称为马哥的人也不回答他们,坐在杨船旁边:“给我倒一杯。”问杨船怎么会唱藏族的敬酒歌?杨船说他去过藏区。络腮胡问那个藏区?杨船说理塘,络腮胡重复一句理塘,若有所思的样子。司徒明远对杨船说:“马哥是西藏通。”杨船看他藏在浓密的胡子中冷峻的眉眼,总觉得在哪儿见过。络腮胡看看江小鸥,流露出困惑的样子,但是他很快地移开了他的眼光,对杨船说他曾经在部队服役,开车跑川藏线,于是两个人不可思议地谈得热火。 络腮胡走后,司徒明远对杨船说:“很奇怪啊,他怎么对你感兴趣。他可是以冷酷出名。” 杨船说:“投缘吧。” 司徒明远说:“络腮胡原来是个军官,他父亲和我爷爷都是一起进藏的战友,他父母牺牲了,在我爷爷的关照下,他当了兵,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开除军籍,送到新疆劳改。回来后战友帮他弄了个烂车,帮人运货,后来又搞了几台烂车,现在租给别人开,只收租金。络腮胡没有子女,也没有结婚,一个人过,闲来无事,喜欢喝几杯。他蹲过监狱,城里一伙地痞,有他的狱友,那伙人倚仗他也服他。” 杨船听络腮胡如此复杂的背景,对这个人更感了兴趣。向白玉却说:“对这种人最好远点,我看他和你说话的时候,不停地瞟江小鸥,别是他起了什么坏心眼。” 高子林也说是。江小鸥抓住杨船的手,她的手汗浸浸的。杨船捏紧了江小鸥,悄声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临到分手的时候,江小鸥还是握着他的手不愿放开。他们站在树的阴影里互相望着,真希望路灯的光弱点,再弱点。司徒明远说:“走啊,明天日子还会继续。” 大家都笑了。向白玉打趣道:“难舍难分啊,干脆带杨船回保健院得了。” 江小鸥才放开了杨船,三步一回头地看杨船站在树下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向白玉笑说:“带他回去得了,我去高子林那边,给你们方便。” 江小鸥说:“狗嘴吐不出象牙。” 向白玉说:“哟,狗咬吕洞滨,不识好人心。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日思夜想那么久,不想在一起?” 江小鸥说:“不是你想的。” 向白玉笑道:“我想的是什么?高子林你给她说说。” 三个人打打闹闹,笑声在静夜的青衣巷被放大了。阁楼上,有人推开窗子,不满地骂了一句,三个人才闭了嘴,轻手轻脚地遛回小木屋。江小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向白玉说:“想他了。” 江小鸥坐了起来:“不踏实。” 向白玉说:“等你和他有了那种关系就踏实了。” 江小鸥说:“不,我要等到结婚那一天,做一个真正的新娘。” 向白玉却说:“如果我像你一样地爱他,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江小鸥不接话了,各自沉入自已的想象里,拥抱,亲吻,然后……然后……想入非非,梦里梦见了什么,只是她们自己清楚了。 晨起,互想看一眼,脸颊上还残留着梦里的痕迹,眼光就有些躲闪。但是一夜之后,二个人的关系,就更像姐妹,小木屋承载了她们的梦,也变得处处温馨了。江小鸥站在窗子边,看晨风里轻轻颤动的叶子,想起当初在叶片上写下的杨船的名字,那片叶子还在,只是黄了。她把它摘下来,杨船的名字清晰可现,她把它放进一本书里。刻骨的思念总算有了结果,杨船回到身边。她闭着眼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晨间的空气也有爱情的味道。她抬头看天,东方的天空被太阳涂得像一张大红大紫的画布,斑斓的云彩层层叠叠,她的心也绚烂了。 爱的季节里没有冬天,江小鸥觉得日子像是在云端里。他们下了班总是相约岷江,漫步与停留都渴望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永恒。江风吹着,江边野草在夜色中起伏有致,吹在脸上,却是白天阳光的味道,是江水来处菜花的味道。冬天的粗粝被年带走了,只剩下柔软和感动。 杨船有背不完的诗,身上那种在草原带回的野性被平静的江水慢慢地润了,他们常常安静地面对一江水,相互诉说。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对着江水发呆。有次杨船突然说:“日子会永远这样吗?今天重复昨天,明天也如此,活着只为了看江?或者说相爱?” 江小鸥说:“活着就为了活着吧,完成人应该完成的。比如结婚,生孩子,抚育孩子。” 杨船说:“然后呢?老,死。” 江小鸥说:“江不是一样吗?水涨水落,江在天地间,作为江存在,在某些时候,江代表天抚慰我们的心。我们活着,也抚慰亲人的心。” 杨船就笑:“想不到妇科医生江小鸥还明白这么深刻的东西。” 江小鸥说:“从小生活在江边,江和奶奶对我都重要,现在有了你,我活着就更有了意义。” 杨船说:“我们结婚吧。” 江小鸥说:“有你这样求婚的吗,这么沉重。” 杨船说:“我就是觉得结婚是一种沉重,要完成你说的人要完成的很多东西。” 江小鸥诧异地望着他,两个相爱的人走到一起不是很美好吗?杨船的心在何处可以安放?(未完待续) 12 春天,江小鸥去成都进修,杨船送她到车站。他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车发动,他才下去,然后跟着车子跑了一阵,江小鸥在车窗边一直向他挥手。 江小鸥到省人民医院,因为实际工作经验差,要补的东西多,除了给杨船写信,几乎都泡在病房里。丁小娜是本院医生,因为担任住院总,一天天只能守在医院,她心里很是不快。 穿了新衣服来,只能在江小鸥面前显示显示,江小鸥还能说出她喜欢听的话来。她说:“其它医生完全像机器,生活只剩下看病,活着什么劲儿啊。” 江小鸥说:“你不适合当妇科医生。” 丁小娜说:“我本来就不想。”江小鸥只是笑笑,因为年青两人成了朋友。丁小娜时尚而漂亮,医院里其它科的医生或社会上的一些男孩子在晚饭后给她带来各种各样的零食,她也总是请江小鸥一起享用。有时候她开玩笑似地问江小鸥:“有没有瞧得上的,给你介绍。”江小鸥说她有朋友了,于是对于生命中另一个人的谈论成了她们乐此不疲的话题。只是丁小娜永远在变,而江小鸥的另一个却越来越像传说。 秋天到来的时候,司徒明远来看她,说他也调回省里,让她有空回去看看杨船。江小鸥才恍然,好久没有收到杨船的信了。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周末,江小鸥回到青衣巷,青衣巷也是湿漉漉的,郑婆婆家的门板潮得发了霉。一个乡下人牵了一只羊,拍着郑婆婆的门,江小鸥好奇地看着羊,羊也很冷的样子,缩着身子,眼睛里全是恐惧。郑婆婆开了门,用手摸着羊的头,对江小鸥说:“咋瘦了,晚上来吃羊肉,补补。” 郑婆婆嘴里发出啾啾的声音,想把羊赶进门里。羊却后退,乡下人对着羊屁股就是一脚,羊凄惨地叫了一声,跳进门里去了。江小鸥问郑婆婆咋想起卖羊肉?郑婆婆说,天天下雨,她有间房子垮了,补修的时候,发现那些木头好多朽烂,说不定那天就倒了。她卖羊肉凑钱修房子。 江小鸥想郑婆婆这样一种年纪,在她眼里就是很老的只等着死亡的年纪,可还想着修房子,自己的一生呢,似乎太长了,要经过多少事呢,和谁一起终老啊。江小鸥想到杨船,可是心里很疼,近来杨船的信也很少了,不知他在忙乎些什么? 江小鸥回到小木屋,高子林正在她们的小屋里,向白玉的床上摆满了结婚用的各种用品。向白玉激动地说:“江小鸥你看看这枕巾,多美的图案,并蒂莲,百年好合。还有这床单,牡丹花,富贵吧。” 江小鸥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高子林看一眼江小鸥:“杨船……”向白玉打断他的话:“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高子林要走,向白玉抓着他:“慌什么?请哪些人还没定下呢。” 高子林只得坐下。向白玉抱怨:“都是你父母非要办,我说新人新俗,新式婚礼,出去旅游,看看风景就行。你父母却要大办,还要在宾馆。太麻烦了,你说是吗,江小鸥。不过人生就一次还是要像模像样才行。” 江小鸥笑笑:“你们慢慢幸福。我找杨船去。” 江小鸥出了小屋,去找杨船。杨船不在。她漫无目的来到江边,石阶上长了青苔,很滑。她小心下到水边,江水清澈,细雨打在上面,很轻很轻,水面的每一次颤动都敲击一个音符:杨船。江小鸥的心温柔得像水面那层轻烟似的水雾,接近梦想。江边很冷,没有人来,江小鸥乐得在清冷的地方想念爱情。直到暮色来临,她才离开河边,回到小木屋。向白玉极不耐烦:“等你老半天,请你吃羊肉还找不着人。” “高子林?” “找杨船去了。你们真是一路人,神秘兮兮的。” 江小鸥和向白玉到郑婆婆家,发现郑婆婆的屋子像一个坛子,临街小,中间却大,有个天井,天井里有一棵海棠树。天井周围摆了桌子,老式的。灯光很暗,天井的一角丢着那张刚从羊身上剥下的皮。江小鸥想起羊的眼睛,想起它的叫声,那羊皮怎么就动了一下。江小鸥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再看天井周围黑洞似的房子,雕花的木窗上贴着褪色的剪纸,结着蛛网的门楣上挂着驱邪的艾叶。江小鸥说不清那些黑暗中藏匿有什么,只是觉得黑暗中有许多眼睛,让她浑身发紧。她对郑婆婆说,去接朋友。她拖着向白玉出了郑婆婆的门,站在青衣巷等高子林和杨船。 高子林来了,说杨船还有十行诗要写,“诗人就是疯子吧。” 江小鸥白他一眼。 杨船打着一把黑伞,从青衣巷那头走来的时候,江小鸥觉得那身影特别地孤独。杨船到了她面前,并没有江小鸥期待的很久没见面的兴奋。他的眼光忧郁而哀伤,他把手里的伞旋转一圈,雨珠飞散开来:“乡下人叫伞为撑花,实质上撑花更接近诗意。我们却对说撑花的人给与鄙视,可见愚蠢的是我们。” 向白玉说:“你别一见面就说些酸溜溜的话,你倒是汇报汇报这段时间做什么去了,人影见不到一个。” 杨船说:“说了你也不懂。” 向白玉不满地说:“门缝里瞧人,扁了不是。不就会写几句诗么,也没见你发在哪儿,自己给自己看罢了。” 杨船哼了一声,不作答,眼里尽是鄙夷,好像他站在多么高处,而他人只是庸人俗辈。江小鸥拉了拉他的手,杨船才说他自己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要写一首长诗,关于魂灵的。“魂灵在斑斓的路上获得翅膀……” 高子林重复一遍:“的确深奥得像鬼话。” 江小鸥紧张地看着杨船,生怕他受到伤害,杨船却拉着江小鸥的手,附在她耳边:“俗人。” 江小鸥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们都俗了。” 杨船放开她,闷着头进了郑婆婆的家。 郑婆婆看到杨船,眼睛闪出一丝亮光:“真像。” 杨船一下来了精神,问郑婆婆:“我爷爷在何处?” 郑婆婆愣了片刻:“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了。二少爷怎么啦?” 杨船不反感二少爷的称谓了,他闻到一丝旧的气息,与他的诗魂灵相通的气息。 高子林大叫一声杨船。杨船好像才回到现实的样子,十分茫然。江小鸥却显得紧张,她对他讲司徒明远,讲丁小娜,希望他能回到现实,不要在诗里。 几杯酒下肚,杨船才丢了他的诗,和高子林称兄道弟。江小鸥和向白玉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为友谊和爱情而感动。 热闹处,杨船敬郑婆婆酒。郑婆婆也不推迟,拿出她自泡的药酒,说承蒙二少爷看得起,她就是醉了也高兴。 高子林说:“婆婆,听说你算命很准,你给我们看看。”他们一个个把手伸给郑婆婆,主动报了他们的生辰,郑婆婆并不对针对哪个人,只说:“你们都有个好前途,但要经过好多坎。” 向白玉不满地说:“这些话,我都会说,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曲折的。”大家笑。郑婆婆也笑:“姑娘是明白人,知道了还算些什么。”向白玉跳到高子林身边:“你就说说我俩合不合。”郑婆婆说:“合合。” 向白玉指着江小鸥和杨船:“他们呢?” “也合。”郑婆婆说完,眼睛看着杨船:“好好地过日子,一辈子一晃就过了。” 江小鸥说:“太远了,一辈子长得没尽头。” 杨船却对江小鸥:“等你进修完了,我的诗也完成了,我们就结婚。” 江小鸥温柔地嗯一声,幸福从她眼睛里溢出来。 江小鸥再回到省院时,眼光晶亮,浑身上下有了种活力,仿佛从太阳那边来,带着阳光的味道。丁小娜觉得奇怪,说你的青衣巷有那么大的魔力,让你脱胎换骨了。江小鸥给她说起青衣巷,说起青衣巷里发生的爱情,高子林和向白玉被她诗化了,青衣巷第一次让她感到又自豪又亲切。把杨船也放进青衣巷来想念的时候,冷峻多变的杨船也柔软了许多,江小鸥创造了一种连自己都迷惑的神话:青衣巷生长爱情。 丁小娜羡慕,说要去青衣巷捡爱情。江小鸥不喜欢丁小娜用的捡字,好像这个字本身含有一种省城对小城的怜悯。江小鸥越发把杨船抬到高处,说杨船是她的船长,这一辈子她都在他的船上。而这个船长是个诗人,他的行程必定与鲜花有关有大海有关,与雪山和草地有关。丁小娜说近朱者赤啊,青出于蓝胜于蓝了。江小鸥就一脸痴情地笑。 丁小娜笑问:“你和他上床了吗?” 江小鸥揪她的嘴:“俗气。” 丁小娜笑说:“傻瓜,抓紧婚前的时光爱吧。不过,要试试对你合适不。” “瞧你这话,像身经百战似的。你试过了。” “当然,有的男人中看不中用。” “不会因为那个,就不爱吧。” 丁小娜冷笑:“乡下人见识,女人也要快乐嘛。” 江小鸥和丁小娜有了这次对话,两人关系更近了。丁小娜完成了一年的住院总工作,有了正常上下班,她说:“练狱般的日子结束了” 江小鸥又说:“你不应该当医生。” 丁小娜说她的理想也不是当医生,是因为读书错上了医学院。江小鸥说,她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好医生。丁小娜说,累。江小鸥与她说不到一块去。但是丁小娜还是喜欢她,常带她出席朋友圈的聚会,对别人介绍说,相信爱情童话的人。那些人就笑,但是带着善意,说,人生总有个阶段相信爱情。 江小鸥发现丁小娜和几个男人有那种肉体上的关系,丁小娜却说一个都不爱,她的爱情死了。 江小鸥的爱情活着,不过是活在她自己心中,她用一句爱比被爱更幸福安慰自己。杨船的诗写到九百多行,突然发现只是在胡言乱语,他又一次玩了消失。不过没多久给江小鸥来了信,说他在拉萨。以诗人的身份游天下,到哪都有朋友,他的语气自负而骄傲。 一个多雾的星期天,丁小娜百无聊奈,想约江小鸥去青城山。江小鸥却说她要去机场接人。问丁小娜路怎么走。丁小娜说了半天,江小鸥也没搞清,说边走边问算了。丁小娜说反正没事,叫个车一起去。“是不是接你的船长?” 江小鸥说:“算了,我自己去。” 丁小娜嘻嘻一笑:“得了,不就是不方便你们拥抱吗?我视而不见。我倒想看看你有一个什么样的船长。” 丁小娜去电话亭打了个电话,有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开了车来。丁小娜坐前排,中年男人嘴里对丁小娜说着好话,但是眼光却透过后视镜看着江小鸥。中年男人问江小鸥是哪里的,江小鸥说三江的,中年男人说可惜了,问她愿不愿意呆在成都。 丁小娜拍了一下男人的手:“少动脑子,名花有主了。” 男人嗨嗨地笑。江小鸥却没往心里去,就要见到杨船,她的心宽广得像天空。她想起他从康定回来的样子,脸上不易察觉地笑了,不知他今天又是什么样子出现。到了机场,雾很大,飞机延时,江小鸥不停地抬头看天,太阳像个苍白的球,在层层雾霭中,难得探一下头。丁小娜和中年男人坐进了车子,放下车窗。江小鸥站着,一直盯住出口,捱到中午,杨船的航班才进了站,江小鸥的包里揣着橘子,因为杨船在一封信里说过,他就靠一个橘子在当雄的草原上走了一天。她要让他一下飞机就吃到橘子。 她看见他了,她的眼里包着泪水,看见他混在一群高原红的人群中。到了面前,他盯住她笑,她的心拥抱着他,脸上却羞涩万分,只是拉了拉他的手,看着他。他黑了,他的脸更像雕刻,是棱是角地张扬着。对视的时间也许太长,也许就那么几秒,世界在她的眼里只剩下杨船。杨船拉她进怀里的瞬间,她的思维停止了,只觉得眼前是一座山,她只想变得很小很小,化为山上的一把尘土。 江小鸥带着杨船,敲开车窗。丁小娜像是刚刚睡醒,揉着眼睛,她看见杨船,惊奇的样子:“想不到,世界这么小。” 江小鸥说:“你们认识呀”杨船只是冷冷地点了一下头。丁小娜神情有些不自在。到了医院,丁小娜要请他们一起吃饭,杨船说他要回三江去。江小鸥请假与他一起回家。坐在公共汽车上,两个人的手一直握着,江小鸥靠在杨船肩膀上,杨船的嘴呵出热气,嘴唇有意无意地擦过江小鸥的耳际,江小鸥假装睡着了,幸福得眩晕。 两个人回到保健院,向白玉在值班,小屋里就他们两个的时候,杨船反锁了门:“小鸥。”江小鸥踮起脚,去吻他的眉。杨船一下把她抱到怀里,紧得她喘不过气来。他把她慢慢地放在床上,看她如百合花一般的唇,他用手用眼用心用舌吻她,然后沿着她的耳际,她的颈往下,边吻边用很磁性的声音,喃喃低语。 江小鸥觉得自己是一只小船在海浪里摇,伸手可及传说中的爱情:我浓两个,忒煞情多,譬如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怎样欢喜啊,将它来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调和,那其间我身子里有你,你身子里也有我。是一朵正在打开的花,极尽妩媚与鲜艳,是杨船胸前的那根肋骨,他急促的心跳像擂响的战鼓,江小鸥像梦中那样飞起来了,脱离大地,越过群山,越过云层,飞升,飞升,再飞升,极度快乐和极度痛苦那么完美谐和,她叫着他的名字,*着:“哦,杨船,哦,哦,船长,我的,船长……”天空打开了门,宇宙突然亮了,尔后,一亮即逝,全消失了,没有空间,没有时间,只有你和我,迸发出生命原初光辉的你和我。 江小鸥躺在杨船的臂弯里,脸上飘着凌乱的发丝,杨船像是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声,她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想起了丁小娜说的话,他适合你不。江小鸥笑了,生命的诞生原来是如此辉煌,不是卑贱的,不仅是感官间的相互感应,而是两个身心的全面对话。她闭上眼,让杨船的气息覆盖她,她多想睡着啊,躺在杨船的身边,睡着。可是她听到楼道上响起向白玉的脚步声,她推醒杨船,杨船一副不知醒在何处的样子。他把江小鸥抱在怀里,又闭上了眼睛。江小鸥抚摸他的下巴,心里说一生一世。这房子是自己的,该多好啊,枕着你的手臂入眠,呼吸你的气息入眠。可是这小木屋还有向白玉的一半,江小鸥对着他的耳朵说:“向白玉回来了。” 杨船一下从似醉非醉的状态中清醒了,整洁了衣服,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可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一阵,又下去了。江小鸥看一眼杨船,杨船也正看她,两人有些不自在。杨船突然说:“离那个丁小娜远点。” 江小鸥想起丁小娜说世界很小的话,就说:“你们认识?” 杨船只说了句朋友的朋友,好像不愿意多说。他停了一会儿,叫声小鸥。江小鸥应了一声呃,就低下头。杨船走到她面前,抱着她的头:“我真不想离开你,那怕一分钟。” 江小鸥嗯了一声,抬起头:“向白玉回来了。” 他们等着向白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可是走过一个又一个,却没有向白玉很特别的脚步声。他们坐着等待一个人的脚步,先是把自己搞紧张了,而后没了耐心。江小鸥送杨船下楼,却发现向白玉站在黄葛树下,抱着双臂,很冷的样子。江小鸥的脸在黑暗中红了,她拉着向白玉的手,向白玉只是在她手上用劲地捏了一下:“上船了。” 江小鸥的脸更红,好在黑暗中,向白玉看不见。上楼,各自在床上躺了,向白玉才说:“有了那种关系,女人铁定了心跟他一辈子,可男人却不满足。像高子林这段时间天天泡在舞厅,说他,还和我吵架。你说结婚后还是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义啊。” 江小鸥说:“没想过。”她不愿去想,因为她刚漫步云端,怎么会想到土地上的事呢。她怀着从未有过的幸福沉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她要赶去成都。早早地在寒风中等车,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她面前,络腮胡大马伸出他的头,问她是不是上成都。江小鸥说是的。大马说他要上去办点事,问她愿不愿陪他说说话。江小鸥上了车,大马非常高兴。 大马说:“杨船回来了。” “回了。” “你们准备结婚?” “当然。” “杨船是个人才。” 江小鸥并不回答,望着盘旋的山路,拉出安全带。大马说:“不要紧张,跑过川藏线还怕这九道拐。”正说时,一条狗突然从路边的草丛中杀出,大马一个急刹车,江小鸥的小腿碰在放在脚边的一只小铁桶上。大马说,吓着你了,看看撞哪儿了。拿出一小瓶药说擦了,比医院的药管用。江小鸥撩起伤腿,左腿青了一片,大马去擦,江小鸥说自己来,大马看见她左膝内侧有一块胎迹,怔了,想伸手去摸,又在半空停下了。不自然地问:“小时候就有?”江小鸥放下裤脚,冷冷地说:“是。”大马又定定地看了看她,看得江小鸥很不自在。扭过头,只看窗外。大马才回过神说:“别误会,你让我想起一个小女孩。如果她有幸活着,也该和你一般大了。” 大马说完点上一支烟狠命地吸了两口。 江小鸥很惊讶:“她死了?” 大马皱眉说:“不,她可能活着。” 她是谁?大马不想说,江小鸥又看着窗外,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在路边小店吃饭时,小店老板娘上完菜说,你父女俩慢请。 大马有些激动,问那女人:“你怎么知道我们是父女俩。”老板娘说:“看你们的样子就知道了罢。”两人在对方脸上看一阵,都很迷茫的样子。江小鸥叫一声大马叔,大马很满意地点了一头。上了车,大马说:“杨船是个优秀的男孩子,可是你如果要一种安定的生活,杨船不一定适合你。” 江小鸥说:“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大马就转移了话题,问起她进修的情况,问她老家在哪儿,父母是做什么的。江小鸥的话慢慢地多了起来,大马把她送到医院门口,反复对她说:“记得有事找大马叔。” 江小鸥听了大马的话,心中有些疑惑,她和他之间好像没到有事可找他的程度。她走了几步回头看时,大马的车子还停着没动。她向大马挥手,大马的车才慢慢地开走了。(未完待续) 13 江小鸥的进修只剩下门诊三个月,到门诊进修时,因为同一个老师带了三个进修生,还有一串实习生,去与没去,老师忙了也无暇顾及。杨船有时和大马一起来,她就和他们一起回家了。老院长看她经常回来,问过她学习紧不紧张的话。春节前十天在门口又看见她,就说:“送你出去学习不易,别的同志想去还没机会,有意见。你要明白,回来是要担担子的。要用点心。恋爱不是生活的全部,还是事业。人生有事业才有意义。” 江小鸥有一丝委屈,低头说我知道。她看见高子林和向白玉兴高采烈从外面回来。向白玉说:“结婚的日子定了,春节初二,你要回来啊。”江小鸥看看老院长,不好意思地说:“回来。”向白玉又说:“你和杨船也那么一回事了,抓紧点办吧。”老院长笑着摇摇头,离开了。江小鸥望着老院长的背影,觉得有些沉重。对向白玉说:“你可不可以小声点,全世界的事只有你结婚重要。” 向白玉拉下脸:“是。我迷恋小家庭,你胸怀大志,你才有资格出去进修。”江小鸥诧异地望着她:“我不是这个意思。”向白玉正要说什么,高子林把她拖走了。江小鸥站在门口,不知是进还是出,值班室的窗帘动了一下,江小鸥知道那背后有一双看笑话的眼睛。她很困惑地出了门,把围巾拉起来围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走过清冷的巷子,想到杨船家去,可是到杨船门口只停了一会儿,她径直穿过老城门,到了江边。江水瘦了许多,江水退到河床中央,江边有很多卵石。江小鸥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水边,水少了,水声却更大了,激越的奔流声,让江小鸥产生一种澎湃的感觉,水声在她身上又种上力量。 回到保健院,值班的医生叫着她,说高子林被车撞了,在专区医院。江小鸥看看她说话的样子不像是笑话,借了自行车就往专区医院猛骑。专区医院是一家历史悠久的医院,处在山顶上,到住院部要上一陡坡,江小鸥推车上坡,弄出了一身汗。 高子林进了手术室,向白玉守在手术室外,看到江小鸥,她把身子转向另一边。江小鸥叫她,问高子林的情况。向白玉只是流泪。江小鸥的心凉了半截。一个同事才告诉她,高子林和向白玉回家后,不知什么原因吵起来,高子林怒气冲冲出了门,骑自行车和一辆车正撞,他飞到车顶上。唉呀,马上就要结婚,却出这样的事,惨啊。江小鸥问:“伤得重吗?”同事向向白玉努嘴,说问她才知道。 高子林的父母都来了,向白玉喊声妈,伏到高母怀里哭。江小鸥也在一边流泪。医生出来,说:“命大福大,只断了几根肋骨。”江小鸥长舒一口气,离开了医院。 江小鸥回到进修的省医院。丁小娜看她情绪不高,约她一起去青城山玩。江小鸥说她没假了。丁小娜就说没关系,我帮你请。那个老师好说话。带习老师约四十多岁,一脸的憔悴,看见丁小娜进来,发了句牢骚:“什么医生,简直就是机器,看到排起的长队就头大。” 丁小娜嘻嘻一笑,倒不好说啥。 江小鸥赶紧穿上工作服,喊到号的胖女人生怕别人抢了她位置似地坐在她面前。胖女人说:“医生你要仔细给我检查,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我信你们。” 江小鸥问她那儿不好,胖女人伸出她的手:“给我把把脉。” 江小鸥说:“这儿是西医不把脉。” 胖女人说省里的医生肯定比她们县城好,不把脉也行,说起了她的病症。江小鸥做了检查,就是妇科常见病,开了药,让老师签字。胖女人才知道原来给她看病的医生不是省里的,就直叫不行不行要省里的医生给她亲自做检查。带教老师把处方往桌上一放,一句话不说检查别的病员去了,胖女人跟着带习老师进了检查间,躺在床上的病员是成都人,对胖女人骂了句:“瓜婆娘出去。”胖女人悻悻地走了。江小鸥望着她的背影出了门,倒有些同情。 从区县来省院看病的病员很多,部份是疑难病例,而大部份是有钱人,冲着省里的名气而来,熟不知还是被乡下来进修学习的医生看了。省院的医生为应付超负荷的门诊量,每天一上班就像旋转的机器,喝水的时间都没有,自然不可能对每一个求诊的人都做到有求必应。加上成都人骨子里对乡下人的歧视,有些医生也是明显的两副嘴脸。从区乡来的江小鸥,对赶远路来的人总抱了更多的同情,稍有疑云就要叫带教老师来看,带教老师被叫的次数多了,就烦,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处理。不明就里的病员也对江小鸥一脸的鄙夷。伤了自尊的江小鸥只能采用惰性的办法来反抗,慢腾腾地看病,让其它病员有更多的机会让带教老师亲诊。可带教老师看她磨蹭的样子,就训斥说,你真不是妇科医生的料,还是改行吧。作为一个妇科医生要手脚麻利。 江小鸥噙着泪点头,对于当一个妇科医生又有了一丝置疑,未来忽然间很空。又一个春天开始了,江小鸥忽然有一种春愁,红的花只是红的花,绿的叶只是绿的叶,她想起学过的课文,当时怎么也想不透这是一种什么感觉,现在她感觉到了。她把这一切说给丁小娜听,丁小娜只是哈哈地笑:“太矫情了吧。不过是工作受了批评就觉得空,未来具体得很,怎么是空,生活的事多呢。恋爱结婚生孩子,当医生不过是为生活提供物质基础。” 江小鸥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驳斥丁小娜,她说得不对,但也对。事业与爱情是她生命中的两个支点,只是这个时候的江小鸥把爱情看得更重一些。丁小娜走了,江小鸥在原地看着脚边的南天竹上一只蜘蛛来来往往地织它的网,网在细雨中透明而晶莹。她就是这只不知随时都有危险的蜘蛛吗?她蹲下去,动动手指,那个美丽的网就破了。但是蜘蛛又开始吐丝,网很快就补好了。江小鸥站起来的时候,就想无论怎样她都会像这只蜘蛛一样,为杨船织网,网他在中央,生命里不能没有杨船。(未完待续) 14 江小鸥结束进修回到青衣巷,青衣巷还是老样子。面熟的和江小鸥点个头,仿佛她不曾离开过。石竹花拉着她,要她看栽的绿萝,一口一声江医生。江小鸥心里暖乎乎的,一年的临床进修,再回到青衣巷时,心里丰厚了许多。别人叫她医生时,她内心里的那种自豪就表现在她的脚步上。她欢快而轻巧地穿过青衣巷,回到保健院。 高子林的伤早就好了,春节因为受伤,婚礼推到国庆。江小鸥和杨船也准备在国庆结婚,想起郑婆婆说要经过许多坎的话,江小鸥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这世间是不是有一种她不明白而又强大的东西。向白玉把高子林的受伤归结为江小鸥。尽管都要与生命的另一半结婚了,向白玉对江小鸥还是存有芥蒂。三江县卫生局要为卫生系统职工举行集体婚礼,向白玉虽然不愿意与江小鸥一起进入婚姻,但是也只能顾大局,两个人都试图努力做出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是她们都有些吃力。向白玉的哥哥调到三江地区行署工作,向白玉在保健院住的时间就少了,那种单纯的日子不经意地远去,说不清是因为时光还是因为生命中的另外一个人。有个夜晚向白玉说,老职工分了新房,她们就可以各自拥有一间小屋了。两个人对这一天的到来都表现出一种兴奋,设想要怎么布置自己的家。等她们明白这实质上是对目前两个人同室的一种厌弃的时候,两个人就说了一些不住在一起也经常来往的话,可是心却越走越远了。 江小鸥没有想到,说话的那一晚,是她和向白玉同室的最后一晚。第二天向白玉就住到了她哥家里。听说她哥有什么经济问题逃了,家里只有她嫂子和侄儿。江小鸥去看过她一次,向白玉很高兴,嫂子还留她吃饭,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江小鸥也不便问,因为杨船在家,江小鸥匆忙告辞。小屋里虽然还有向白玉的床,但也只是个摆设了。江小鸥躺在杨船的怀里,再也不用尖着耳朵听过道里的动静,小屋是安全的,小屋很简陋,但是成了容纳她们爱情的栖身之地。 领结婚证的那一天,天气阴阴的,可江小鸥心里却充满了阳光。走在青衣巷,踏着那些青石上已经凹下去的脚印,想自己也加入这个行列了,将来她和杨船还有她们的孩子也会一直踩着青石板,直到青石板也磨出她们的脚印。在她的想像里,她和杨船是永恒的,青衣巷也是永恒的。她抬起头看谁在阁楼小小的窗台上放了盆开花的植物,她不知道那花的名字,花也不好看,但是她心里却被感激塞得满满的。她忽然想跳,她就走几步又跳几步地回了家。 晚上杨船回家,提回来一瓶酒,庆祝法律上他们成为了一对夫妻。杨船和哥哥杨木一起重新布置了小屋。为了让小屋产生最大的利用空间,杨船在墙上钉了造形不一的木板,用作搁书。杨木设计,找人打造的白色家具刚好搁了一壁墙,即隔音又美观,衣橱的门打开了是镜子。墙壁和天花板用白纸糊了,杨木在靠床的墙壁上画了一片开阔的草地,晃眼一看,空间无限地伸展了。 婚礼如期举行。卫生系统一共六对新人结婚。简短的领导讲话之后,什么走独木,咬苹果,梳头、点烟等婚礼上闹洞房的习俗都演练了一遍,如果新郎新娘协同不好,亲密接触就引来一阵阵哄笑。主持人一男一女,男的腼腆些,女的却大方又能调节气氛。女主持人让杨船和江小鸥想到的只是新郎和新娘的角色,而男主持人却让他们想到爱情。男主持人提议江小鸥和杨船朗诵舒婷的《致橡树》,杨船却朗诵裴多菲的诗: “我愿意是急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 在河流的两岸, 对一阵阵的狂风, 勇敢地作战,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 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 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 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春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沿上升。 ……” 杨船本来只想朗诵一段,可是他完全进入了一种角色,停不下来,先感动了自己,又感动了大家。幸福像一杯醇厚的酒,让参加人婚礼的人都飘飘然,好像幸福也变成了自己的。 高子林和向白玉集体婚礼之后又补了酒席。江小鸥把杨船带回江边老家。杨船和江小鸥刚刚过江,就有快腿的小孩把消息告诉了村民。家家屋前就站了人,伸长了脖子望,个个脸上露出新鲜又好奇的笑容。江小鸥带新郎回家,给这个闭塞的小村子带来的激动,像大年三十晚上放的炮。 他们热情地和杨船招呼:“回来啦!” 杨船对江小鸥悄悄说:“他们认识我吗?” 江小鸥不理他,不停地介绍说这个是表叔,这个是二婶,这个是四爸,这个是老表,这个姐姐,江小鸥介绍一个杨船就喊一个,被喊的人反不好意思,只是一味地说回来了。杨船倒是大方的样子,他也知道乡邻上的叫法,一方土地上的人,只要认识,总会扯上些瓜葛,倒不真是有那么多亲戚。可他这一叫,那些人就接纳了她,认定他是山村最有出息的女婿。 有些乡亲跟着江小鸥和杨船到了江家,奶奶在自家门口等待江小鸥。杨船跟着江小鸥叫一声奶奶,奶奶看看杨船,脸上的皱褶里都藏了笑容。奶奶招呼大家坐,杨船拿出糖果分给乡亲,乡亲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对奶奶的恭贺。闲聊一阵,有人说三岁看大,小鸥小时候就不像农村的人。有人接着说,也许这孩子本来就不是农村的。奶奶打断说,小鸥是江送来的。说完看着江小鸥笑了笑。江小鸥看一眼母亲。母亲本来在旁边吃东西,见江小鸥看她,就笑了一下,招呼大家一起吃饭,端了芹菜蒜苗到屋前的江里去洗。 江小鸥问奶奶,父亲去了哪里?奶奶说给上头人家写对联去了,那家人也结婚。江小鸥就带着杨船沿江而上,去看父亲写对联。江小鸥告诉杨船,父亲小时候读过私熟,字写得不怎样,但是他喜欢,就像他喜欢唱歌耍龙灯一样。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到村子尽头,却没有见到父亲。 村子尽头地势慢慢抬高,延展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在那一片树林中,有一两棵花楸,叶子正红。一间孤怜怜的茅屋,屋前有一处像雪一样的白灿灿的东西。江小鸥很奇怪,说她记忆里这里没有房子。杨船来了兴趣,说走到蒲松林的聊斋故事里了。 他们怀着狐疑的心,向那间房子走去。靠得近了,才发现那一团白,原来是菊花。江小鸥更加诧异,家家户户有种树的习惯,却从来没有人种花。他们几乎兴奋地跑过去,父亲正在屋子里唯一的桌子上写字,家的简陋与父亲手里的红字极不相称。一个短发的女人身后跟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眼睫毛出奇地长,睁着一双大眼看着两个生人。短发女人拖出小男孩,说叫姑姑。小男孩咬着嘴不声响,女人拍了一下他的头说叫。 “姑姑。”小男孩吼了一声,把江小鸥吓了一跳,一个小家伙居然有那么大的声音,而且是怪腔怪调的声音。小男孩叫完以后,就跑了。女人笑起来:“小东西就是皮。小鸥肯定是不认识我了。” 江小鸥看看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女人不好意思地说:“我是金玉,一起读过小学,不过我是那种温猪子,不像你,是三好生。” 父亲说:“是你表叔家的金玉。” 江小鸥又看了一眼,女人不好意思了,说她显老。但她的声音很快活。父亲写完,收拾了纸笔,又从包里掏出几棵花生给小男孩。金玉搓着双手跟出来,说没什么送表叔。取了一把菊花送给江小鸥。江小鸥拿着花,只觉得是可惜了,取了花的地方,露出下面枯叶,坏了那一片白。 往回走的路上,江小鸥对杨船说起金玉,小时候她们是同学,金玉学习不怎么好,人却长得机灵。可是十五岁那年,她却失踪了。后来听人说她嫁到了外省。她母亲气死了,父亲是跎背,哥哥结了婚,对父亲也不好。父亲常常去江边渡口,念着她的名字,心里想她,嘴里却骂得很难听。 杨船叹了声:“可怜。” 江小鸥父亲接过话:“她父亲在今年春上,从渡口回来,不知咋个走到小沟里面,沟里那点水就把他淹死了。” 江小鸥说:“她为什么住那房子,她不是有家吗?” 父亲说:“她后来才回的。不晓得啥子原因不走了。别小瞧了这女子,能干啦。她回来,啥子都没得,她哥说她败坏门风,不要她住在家里。她就自己找人搭了间茅草屋,分了本来就归她的那分田地,带着儿子过日子,好在她嫂子倒是个好心人,虽然腿有残疾,但是经常接济她。金玉呢,是个快乐的人,天天高高兴兴的。” 江小鸥说:“她小时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只可惜落个这样的命运。” 父亲说:“也没什么。山后一个才十三岁的女孩跑出去嫁了人,生下孩子,啥子都不懂。偷偷跑回娘家,又被大她许多的男人捉了回去。” 杨船沉思地望着对面的山:“这地方太闭了,而江却是流动的。流动就给了人想法,有想法的人就想冲出去。总想看看江流去的地方有些什么。” 江小鸥嘲弄地笑:“又发感慨了。” 父亲却兴奋地说:“说得好,我也有这意思,只是不会说。” 江小鸥对父亲说,杨船是诗人在地区很出名呢。 父亲和杨船竟然找到共同的话题,像哥们那样聊得高兴。江小鸥诧异地看着父亲,记忆中父亲没有这样对她说过话。 三个人还没到家,金玉却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 她背着儿子倒在江小鸥父亲面前:“表叔,求求你,求求你,表叔。” 她语无伦次,江小鸥看她儿子脸色青紫,瘫软在地上,忙一摸脉搏,尚有一息残存。问金玉怎么回事,金玉只是哭。杨船说,你快说嘛。 金玉说:“他本来吃花生好好的,突然间就不行了。” 江小鸥倒提了小男孩,拍他的背,花生米滚了出来,江小鸥放下男孩,做胸外按摩,让杨船捏着他的鼻子往嘴里吹气,折腾了大约十几分钟,小男孩才哭起来。金玉扑腾过去抱着儿子大哭:“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聚拢来的乡亲拉起她,说好了好了,说什么死啊死的。 金玉一下跪在江小鸥面前,头点地磕头:“大恩人,儿子抱给你了。他要拜你作干妈。 ” 江小鸥往后退,闹了个红脸。杨船挡在她面前,不要她靠近江小鸥。 金玉却不管不顾:“我替儿子给干爹干妈磕头。”杨船躲闪不及,金玉跪在他面前,乡亲们却只是笑。 江小鸥的脸更红,她对金玉说:“我是医生,该做的。” 江小鸥是医生,乡亲们明白她不只是新娘,还是医生的时候,来询问的人多了起来,江小鸥只恨自己的的医学经验不丰富了。暗暗发誓回家要好好地补补内科知识。离家的时候,父亲摇着杨船的手,反反复复地说,再来。后面加上一句对小鸥好。杨船说如果对江小鸥不好,你宰了我。父亲才放了手。(未完待续) 该章节已被锁定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未完待续) 16 回到青衣巷,江小鸥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了,有回到现实的感觉。青衣巷本来的生活在黄昏来临时,开始了最为真实的一面。阁楼上的窗子打开了,露出一个姑娘的身影,对着个圆镜仔细描眉,赴晚上的约会。或者是下面响起吃饭了的吆喝,上面脆声声的应答。随即闻到楼下飘出的香味。郑婆婆的木板门半关了,她心满意足地把零零碎碎的钱币一张一张牵伸,和街邻打招呼,忘了正在数的钱,又开心地重数。皮匠早收了摊子,下开了的木板却没关上,把他的生活向着大家开放了。石竹花边往放在操作台上的锅里倒菜油,边快乐地哼着歌。高子林说,多做点。石竹花斜一眼向白玉:“你敢来,我就多做。”向白玉哼了一声,拉高子林走了。在门口江小鸥看见杨船的哥哥杨木从保健院出来,就问他是不是找杨船。杨木只说了两个字:“看树。” 江小鸥请杨木一起去吃凉粉,杨木说他不喜欢。江小鸥对杨船说:“你哥性格不好。”杨船只是一笑:“懂他的人不多。”又说别管他,两人手牵手去了凉粉店,各人要了一碗热凉粉。江小鸥好久没吃了,辣得过瘾,就说再来一碗。杨船神秘兮兮地说:“店里的凉粉好吃,其中有个人每天必来吃一碗,那个人死了。可在黄昏之时,人们又见另一个人总坐在小店黑暗的角落里,有人说那是那人的影子。”杨船说得小声,江小鸥却紧张,眼光四处打量。杨船却笑道:“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只是巧合。”江小鸥说我神经脆弱,你别吓我。她说再来一碗,江小鸥看女店主没动,又说了声再来一碗。店主却毫无表情,说没了。 江小鸥看锅里还有,不明白又是什么语言让女店主不高兴。江小鸥指着锅里说还有嘛。女店主泰然说给人留的。江小鸥就吃惊,难道真有传说中的那么一个人,总是在黄昏向着黑暗的木板来吃她的凉粉。江小鸥磨蹭着,想等那个人的出现,可是小店黑了下来,夜幕罩着了青衣巷,那个人却没有出现。女店主并不开灯,仿佛江小鸥不存在似的。江小鸥只得拉杨船出了店门,回头看,除了黑暗,什么也不见。 江小鸥却迷上了在黄昏时候去凉粉店,一碗热热辣辣的凉粉,让空虚的黄昏变得实在。杨船多数时候和她一起去。两个人边吃边说话,再怎么熟,女店主也当是陌生的一样,她不会过来插话。黑而旧的老店,杨船会讲许多鬼怪故事。有一次杨船说,一个刚分到单位工作的男青年,为了挣表现总是很晚才下班。有一天晚上下了大雨,男青年站在大楼门口,正在犹豫,楼上下来一个漂亮的女子,给了他一把黑伞,说她是六楼档案室的。男年青打着伞回到家。第二天到六楼档案室还伞,档案室的人问他找谁。他说了名字,档案室的人就像见了鬼似地看着他,说他要找的人几年前出车祸死了。男青年看着手里的伞,百思不得其解,回家后发高烧。江小鸥听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杨船加一句,这是真人真事哦。 两人出了老店,江小鸥心里发虚,把杨船抓得紧紧的。虽到春天,微雨天气还是显冷,江小鸥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快到清明,有人在门口烧了纸。昏暗的路灯照着灰烬,依稀可见末燃完的冥纸的一角,经风一吹,游游荡荡地往上翻。江小鸥抓紧了杨船的手,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要压下来似的。 “你们不给你爷爷寄点钱?”江小鸥惊诧地回头,看见郑婆婆影子似的拿着一堆红烛之类。杨船说:“你又搞迷信了。”郑婆婆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是祖宗留下的礼数。”郑婆婆又指着那些在门口烧了纸的人家说:“不知道送去,还要他祖先自己来取,不孝啊。” 江小鸥更紧地拉着了杨船,快步离开郑婆婆。本来想回家看看杨船父亲,可是她太怕这黑暗中的青衣巷,怕那些老木板房发出的吱哑声。他们回到小屋,她开了顶灯,又开了台灯,说明亮多好啊。 杨船说,其实是自己怕自己,你见过鬼吗?没见对吧。杨船突然高唱一句,“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江小鸥笑起来,杨船在身边,什么也不怕了,两个人多好啊。不再孤独,你睡着的时候有人为你守护。(未完待续) 17 可是这种安逸甜蜜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杨船首先表现出一种倦怠。他不念诗了,许多时候懒散,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江小鸥说你把衣服洗了,他答应了就是不动。让他弄饭,他守着煤炉,水在锅里半天不开。他说:“日子一直这样过吗?就这样一直过吗?”江小鸥无语。杨船出去的时候多了,喝得醉薰薰地回家,脚不洗往床上倒,嘴里呼出大酒臭,衬衣的领子油腻腻的时候,江小鸥心里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厌恶。杨船呵出酒气叫天使时,江小鸥觉得是对天使两个字的亵渎。天使在她心中是诗一样的,与庸常的生活总是不相宜的。江小鸥在一个黄昏,站在窗前想爱情能否永恒的问题,突然间想到很久没有念起过的江尔杰,心的某一处疼痛了一下。她赶紧把心思收了回来,看着窗外的梧桐。梧桐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明年再绿再黄。梧桐是永恒,可是叶子再不是原来的。爱情也许永恒,可是人也许不一样吧。她这样想的时候,把自己吓着了。杨船是不是也这样想,她有一种看到生活深处的悲哀。可是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楼下的生活有声有色地进行着,有人在洗海带,大声说海带炖肘子好吃得很。有小孩子在跑,一路欢笑。他们不谈论爱情,说的是生活琐事,也许幸福就是在一种狂热的爱情之后平常的家居生活吧。杨船还没有回来,江小鸥在婚后第一天,有闲心开始记日记。她在日记里写了一个你字,什么话好像都是对他倾诉。那个你在最初是无形的,可写着写着,那个你就成了江尔杰。也只有江尔杰好像才能承担起她对生活的所有倾诉,他对她而言是一个神。江尔杰重新回到她心中带来的是她对职业的热情,她像突然明白了责任似的,更多的时间给了病人。老院长很欣慰地说,我是看准了的,你会成为一个好医生。 向白玉说,是啊,江小鸥是以事业为重的,你看她家杨船像没有结婚的一样,自由得像个单身汉。高子林羡慕得很,可我说,不给他做饭吃,不给他洗衣服,看舒不舒服。他又说他还是有人管着好。老院长告诫她们,医生,尤其是妇科医生总会比一般人牺牲更多的家庭生活。路还长啊。江小鸥笑着说她也会是个好妻子。向白玉哼了一声。 厨房是公用的,你家吃什么,我家做什么没有秘密可言。木楼里的生活才是自己的。一扇简陋的木门隔开的不仅是空气与光线,更主要的是隔开了各自的生活。婚姻关在小木屋里,是幸福美满还是枯燥乏味,除了当事的人,其它的人都作了观众。在小声的吵架之后,说你看人家过得多好。 向白玉的高跟鞋一踏上楼道,同时响起的还有她的歌声。听不清她唱些什么,但是她传递的只是一种愉快。虽然她并不那么愉快,她唱给别人听的。江小鸥知道她和高子林的冷战已经持续了好几天。高子林有一天跑到江小鸥桌子前,吃她做的葱花煎蛋,帮她拂掉头上的一缕蜘蛛网,向白玉撞见,当时开了句玩笑。可是第二天,江小鸥看见高子林脖子上的抓痕,明白向白玉始终不能坦然。自觉地离高子林远了。可是杨船却有另外的解释,说她是自己心里放不下高子林。杨船说,总觉得不能完全把握你,有时候觉得你的心很远。 江小鸥不知道要怎样对他说,她已是他的妻子,她的心再远,也会回到他身上。说她偶尔出神不是为了高子林,不过是对生活的另一种念想,一种远的高于平淡生活的梦而已。可是当她和杨船闹了别扭,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又不能否认她的的确确在想念一个人,一个始终和她的职业相连能让她在消沉中振作的人,江尔杰,她默默念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她耳边总是清晰无比地响起“替天使做事”的声音,她忧伤的内心被唤起一丝哀伤却又甜蜜的感觉。因为她揣了这样的秘密,就无原则地宽容杨船,每一次不愉快,都是她主动和好。 直到有一天,杨船让江小鸥去参加一个同学的聚会,说同学是从外地来的,无论如何要见见她。两人到了门口,突然送来一个子痫的产妇,江小鸥说不去了。 杨船说:“向白玉值班,又不是你。” 江小鸥说:“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杨船说:“你以为保健院就你才是医生?别装天使了” 江小鸥盯了他半晌,吐出一个字:“装。”径直穿了工作服,投入抢救中去了。等产妇生下孩子,病情稳定了,江小鸥才想起杨船,她去了他说的地方找他,没见着。晚上杨船没有回家,第二天,江小鸥去公公家,杨木在画画,头也不抬说:“杨船昨晚睡这儿,吵架了。”江小鸥说:“没。”杨木冷笑一声:“天知道。”江小鸥见过公公,公公躺在床上,说头痛。江小鸥带公公到医院查了血压,不高,就拿了感冒药给公公。公公说:“杨船从小性格就犟,你多担待。” 江小鸥说:“爸爸放心。”公公走了,回头看了她几次。江小鸥去菜市买了杨船喜欢的蘑菇,晚上做好,等他回来。天色暗下来,她几次出门,望穿青衣巷也没有见到杨船的影子。她坐到餐桌前等待,支着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别人都吃完了,独她还在等。屋外的光线更加暗下来,她拉开灯,暗黄的灯光只为增添寂寞似的,厨房越发显得冷清。江小鸥盯住餐桌上方被油烟薰黄的纸,那是他们刚结婚时,餐桌上方有一小片墙皮脱落,杨船用一张图画纸遮盖了。江小鸥做饭的时候,杨船闲坐餐桌旁,用铅笔勾勒出山的轮廓,江小鸥说光有山多寂寞,画上水吧。杨船跟杨木学过一两笔 ,几笔下去,一条江穿山而出,江岸民居隐约可见。杨船说那是你的家,江小鸥说再画个人,我奶奶,我能天天看到她。杨船取笑她像个孩子。那些日子,些微的快乐也会被他们无限地放大,彼此感激对方带给自己的幸福。可这种日子什么时候丢了,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纸黄了山的影子还在,但是被漏雨污染的痕迹像嘲弄似的清晰无比。杨船也会像这张纸被日子褪色吗? 外面完全黑了,风从厨房门口直往里灌。江小鸥抱着双臂,看老鼠旁若无人地出来觅食,偶尔听到墙头一声猫叫,又倏地一下躲进碗柜的角落。也许它们正睁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看外面,黑暗之中有多少睁着的眼睛看外面这个独坐的人?江小鸥产生了恐惧,听到老房子不堪重压木质断裂的声音,她喊了声杨船。可回答他的只是越来越浓稠的恐惧。她出了门到公公家,公公在拉二胡,不成调。看她来,赶紧收了。杨木在看书说:“杨船没来过。”公公说:“杨船不像话,结婚了还不懂事。”杨木说:“你就没教过他结婚后该怎么做。”公公不答杨木的话说:“我找他去。” 江小鸥说:“不必了,他会回家的。”她出了门,青衣巷冷清极了,所有的人都关进了自家的屋子,有笑声从紧闭的门里传出,也有大人训斥小孩的声音。江小鸥想哭,可是她克制了自己,腹中已怀了孩子,还没来得及向杨船报告喜讯,不能让孩子在早期就感受到悲伤。江小鸥回到小屋,一直啼听楼梯上的声音,希望有杨船的脚步声。没有,她处于半睡的状态,一丝轻微的声音也她把惊醒。她听到风声,听到远处似有似无的江声,就是没有杨船的声音。又是一个黎明到来,杨船没有回家。江小鸥整夜无眠,神志有些恍惚,早上交班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但很快她又清醒了,很歉意的样子,说没事。老院长让她休息,她拒绝了,只有工作能让她暂时忘掉杨船呕气的事实。高子林对她说:“让大马帮你找杨船了。”江小鸥不满地说:“谁让你告诉大马。”高子林说:“狗咬吕洞宾。”江小鸥说:“狗拿耗子。”高子林说:“拉倒,你心情不好,不与你计较。” 到了晚上,杨船被大马护送回来,他醉了。江小鸥去扶他,上楼梯的时候,杨船手一拂,说:“你多傲啊,不要你扶。”楼梯本来就窄小,江小鸥一下摔了下去。大马在楼梯口见了,扶起江小鸥。对杨船吼道:“你他妈的还叫男人。”杨船不理,东倒西歪往上走。江小鸥皱眉说:“没事。他不痛快。”大马关切地说:“摔着没有。”江小鸥的汗流进嘴里,她咬牙说没有。大马走了,江小鸥才捂着剧痛的肚子回到小屋,杨船已经倒在床上了。血顺着她的大腿往下流,孩子流产了,可是孩子的父亲却响起了沉睡的鼾声。(未完待续) 18 江小鸥醒得迟,拉开窗帘,发现天空灰蒙蒙的,像要下雨的样子。杨船已经上班去了。身体的疼痛已经过去,可是没法回避心灵的疼痛。她突然间想念奶奶,只有奶奶能在这种时候照顾自己。她像一只在外面受了伤的鸟,急于回到自己的窝。她脸色苍白地向老院长请探亲假。老院长问她是否病了,她做出笑的样子,说家里有事。老院长不放心地说,心里有事只有自己才能放下。 江小鸥草草地收拾了东西,可是怎么对奶奶说呢。告诉杨船吗?不,她想到杨船,心里更痛。她想等他中午回来,告诉他。可是杨船中午没有回家。下午,她没留下任何纸条去了车站。江小鸥在四处通风的车站等了很久,天下起了雨,车站踩的人多了,地上就泥泞不堪,江小鸥不敢坐着,那样太冷,她来回踱着,停下来,脚冷得要命。她躲到避风的角落里,来回走着。看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在旁边跳着踢脚舞,嘻嘻哈哈地笑。江小鸥的心情稍好了一点,孩子还很小,还只是一团细胞,流了说明他与自己无缘。可是他毕竟是可以发育为一条生命的,他与自己错过了。这错过的孩子是什么样呢?江小鸥一路上都在想,下一次来的孩子会不会和这一次是同一个人,一样的性情,一样的五官。按医学伦理来说,是不可能的,可见生命是多么奇妙又多么地偶然啊。 江小鸥到了江边,渡船的老人已经收了船,在江岸边准备他的晚饭了。江小鸥没有喊,只是坐在江边,看着江里越来越模糊的倒影出神。天已黑了,老船工看见江小鸥,就说:“这不是江那边江奶奶的孙女吗?这么黑才回家啊。” 江小鸥只是点了一下头。老船工就说:“姑娘,遇啥不开心的事吧。” 江小鸥的泪流出来,一发不可收拾,擦了又出来。她觉得她忍了许多天的泪就在等待这一天流到这条江里。老船工任她哭,过了江,拿着手电陪着她走上山坡。她说:“老叔你回吧。” 老船工说:“别怕,我打开电筒一直照着你回家。” 江小鸥走在江岸的山路上,回头望还能看到老船工那亮起的电筒光。她想起看过的一篇文摘《黑暗中的灯火》,她心里有一种感激。还没到家,见了从别人家出来的父亲,父亲顺口说了一句:“小鸥,爸在等你。杨船怎么不回来啊?”江小鸥对父亲笑笑,拿出父亲的手电往后面晃了晃,后面一点光也晃晃,然后消失了。父亲也不问那是谁,父女俩默默往家走。要到家时,父亲又说:“杨船怎么不回来?”江小鸥不说话。父亲叹息了一声。 江小鸥回到家里,奶奶看她脸色不好,问她是不是病了,她点点头,推说晕车上床睡了。第二天快中午了才醒,浑身乏力。母亲给她煮了二个荷包蛋,她吃完身体才好了些。她出门去看奶奶。 奶奶在江边的滩地放鸭。鸭子在浅滩热闹地戏水,奶奶却寂然地面对江水而坐。奶奶老了,头发花白,坐在江边石头上,像一尊沧桑的礁石。江小鸥悄悄走到她身后,奶奶也没有发觉。江小鸥双手蒙奶奶的眼睛,却蒙到泪水,奶奶流泪了。江小鸥心一惊,只是抱紧奶奶。奶奶看到她,笑容从皱巴巴的脸上舒展开来:“人老了,见风流泪。” 江小鸥看看奶奶:“你不老。不能老。” 奶奶说:“傻女,哪有不老的。结婚了还像个小孩子。两个人过不比一个人,要适应对方。” 江小鸥说:“奶奶,结婚后人会变吗?” 奶奶说:“不只是他在变,你也在变。心思太密了不好。凡事说开了,越简越好。吵过了想想,你会为同样的问题和外人吵架吗?不会,那么他是你最亲密的人,为什么要去计较呢。” 江小鸥看一眼奶奶,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奶奶旁边,说起了她和杨船之间的误会,说她流产的孩子。但是她没说是杨船推她才摔倒的。 奶奶沉默片刻说:“孩子流了,说明种子不好。女人的身体就是块地,只要有好种子,还怕长不起来。” 江小鸥说:“这不是我奶奶说的话,多俗啊。” 奶奶拍拍她说:“奶奶该说什么样的话呢。” 江小鸥说:“奶奶是和一般人不一样的。” 奶奶说:“每个人都和其它人不一样。” 江小鸥说:“这才是奶奶的话。” 奶奶说:“奶奶说不得那天就走了。我经常梦见你爷爷来接我。可我对他说,小鸥还要靠我,怎么能走呢。” 江小鸥脸红了一下,对奶奶说:“讲讲爷爷吧。” 奶奶看看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说从前江上有个纤夫,有一身好力气,为人又豪气。这江上下几百里的纤夫没有不知道他的,他舍命地救过一个大户的船只,保着大户的财产。大户送给他一只船,两人惺惺相惜还成了朋友。他拥有了自己的船,开始做自己的生意了,那时候岷江边有个叫牛华的地方出产很多盐,他就把盐运出去,然后运回那些大城市里的服装及各种新鲜东西。生意越做越大了,可是他遇上盐商的女儿,他的人生就变了。盐商的女儿空读了一肚子的书,却被父亲逼着嫁给盐务官做姨太太。盐商女儿跳江自杀却被他救起,从此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盐商女儿有了身孕,他为了躲避盐务官的迫害,就把妻子安顿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那个盐务官找不到她,就把她父亲逼得破产也自杀了。盐商女儿生下孩子刚满三岁,他也死在江上了。 奶奶边说边擦眼睛,说他没有死,灵魂一直在江上,她想他时,他就会出现,有时候是江水的声音,有时候是江边的石头。 江小鸥喊一声奶奶,到今天才知道奶奶有这么一个过去。 “江家奶奶,快救命……”一个瘦高的*在江岸上喊。奶奶停了打开的话头,喘吁吁地爬上江岸。男人说金玉吃了奶奶的草药不行了,让奶奶快去看看。 奶奶呸地一声:“话多难听,啥叫不行了。”但是脚下却生了风,跟着瘦高男人小跑。江小鸥傻了,刚才还忧郁的小女子状态被男人一句不行了的话,吓得无影无踪,明白自己才是医生,赶紧跑了去。 江小鸥问奶奶金玉的情况。奶奶说,金玉下身出血好些天,又不到医院去。她嫂子来找我,说快过中秋节了,给她一点草药止血。我就给她配了点。 “怎么就不行了呢,那药我还加三七啊。”奶奶很着急,自己扯药这么多年,还没有那个人吃了她的药出现过问题。 江小鸥很急,奶奶对于一般的头痛拉肚有一定的经验,但是对于妇科疾患却是外行。江小鸥看奶奶焦急的样子就不再说什么,只说奶奶慢点,她先去看看。奶奶朝她挥手。她看到奶奶慢慢地坐了下去,头脑里闪过奶奶真老了的念头。 她和瘦高男人一阵小跑,喘息未定就到了金玉的床前。金玉脸色白得可怕,江小鸥摸她手脚冰凉,脉搏微弱而快,说话声音很低提不起气。金玉嫂子拖着一条因小儿麻痹留下后遗症的腿,端了一碗中药要给她喝。瘦高的男人垂头丧气站在一边,江小鸥问,流血多久了? 嫂子正要说话,瘦高的男人脱口说:“有二十天了。” “多不多?”江小鸥问 “不知道。”男人低头说 嫂子把男人推了出去,说:“金玉多半是撞血光鬼了。” 江小鸥翻动金玉,看她出血不多,问她肚子痛不。金玉很累的样子一下晕了过去,江小鸥掐着她的人中穴。喊:“快送医院。” 金玉嫂子端了药要灌。江小鸥又大声说:“快准备担架。” 嫂子出了屋,对着瘦高男人吼。男人叫人去了,嫂子对江小鸥说:“没钱,咋去医院啊,喝药吧。” 赶来的奶奶,跺脚说:“啥子混话,命要紧。” 嫂子说:“人是命,听天的。她名太贵了,命压不着。” 江小鸥急道:“嫂子别说钱,快送。不然来不及啊。” 瘦高男人拿来一个竹编的躺椅绑的担架,几个乡亲七手八脚把金玉弄上去。奶奶让小鸥领他们先走,她回去拿钱。 江小鸥答应了,急急地送到县医院。江小鸥带他们到了急诊室,急诊室医生是个温和的男医生,仔细地检查了病人,又开出一些化验单,折腾了一阵才让家属往妇科病房抬。正是晚饭的时间,病房里有一个护士正在画体温,江小鸥说快叫医生。护士抬头盯了她一眼,毫无表情地说:“医生吃饭去了。”说完又埋头继续她的工作。 江小鸥提高了声音:“病人已休克了。” 护士就站在窗口对着病房后的一排宿舍楼喊杨医生。对面有了反应,护士开始报怨,说怎么知道是这病还要休克了才送来。又说是不是在小医院治不好了才往这儿转。 江小鸥没有说话。一行人眼巴巴地望着她。江小鸥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好重,自己就是这伙山里来的乡亲的主心骨。在乡亲们的心里她的形象也代表了医生。她忽然间像一个战士了,她说,我相信你也是有经验的护士。我也是医生,请求你给她安床,马上给她输液。病人病情不能担搁了。 “是啊,我们求你了,我们从江对面来,路远来迟了。”乡亲们也一起给护士请求。 护士不情愿地站起来,边往病房里走边说,我没有处方权,出了事我担待不起。但还是依江小鸥的要求给金玉挂了液体。 杨医生很快地来了,问:“什么病啊,赶了过节来。”边穿工作服边说:“下辈子绝不当妇科医生,就没好好过过一个节日。” 杨医生年约三十岁的样子,脸色憔悴。匆匆去了病房,检查了病员,开了一系列的检验单。 “病员要输血,你们要多准备钱。”杨医生对家属说。然后下了病危通知。 准备穿刺包。杨医生对护士说。护士说,她还没办住院手术。杨医生开了住院单,递给江小鸥。江小鸥拿给瘦高的男人。男人拿着只是拿着,从包里掏出皱巴巴的几十元钱,无所适从的样子。 江小鸥说:“杨医生我们缓一步交,他们随后就拿钱来。” 杨医生说:“好吧,病情危急先救人。只是一定要交。不然我会被扣工资的。” 江小鸥奶奶和金玉的嫂子到医院时,金玉也推进手术室。奶奶拿出300元交了住院费。金玉嫂子不停地唠:“我苦命的妹子啊,拿什么还哦?拿什么还哦?” 江小鸥奶奶说:“只要命还在,啥不能成啊。” 正当金玉嫂子唉声叹气的时候,金玉被推了出来,白布单盖着她的脸。 杨医生说:“病人还在打麻醉的时候就停止了呼吸,宫外孕大出血抢救无效死亡。” 金玉嫂子说:“医生,求你不要说她是怀孕,人都死了就给她个名声。” 江小鸥看见金玉嫂子的眼睛闪过一丝泪。自己的泪也夺眶而出。如果金玉家有钱能早到医院看病,如果医院离家近……这条生命就还会鲜活地生活在那个山村,她还会在某个时候某段江岸碰见金玉。可是她走了,她躺在白布单下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冷。她的灵魂去了哪里? 瘦高男人抱着金玉的头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金玉嫂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像唱歌一样地哭:“妹子,你走的不是时候,是中秋了嘛。你走的不是地儿,怎么在外头啊……” 江小鸥扶着奶奶说不出话来,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证死亡。在实习的时候看过多次,但那些死亡离她远,那些死亡如教科书上的死亡,只是一种程序。送走那些病得奄奄一息的人,像对数字一样冰冷。可今天她才充分地明白无论那些人是谁,都是一条生命的终结,每一个生命的背后都站着一群人。 乡亲帮忙把金玉搬回了家。金玉嫂子说在外头走的人是不能进屋的,就停放在院坝里。 中秋节,月光明亮地洒在人间,站在半山坡上,天上的月近,江里的月也近,只是看月的人少一个了,笼罩山村的是金玉儿子的嚎啕声。 江小鸥和奶奶回到家已经很晚。母亲还等着她们,母亲说锅里有饭菜,她们却没吃的欲望。母亲热了两次,自己睡去了。奶奶毫无睡意,坐在月光里,听江水的声音。 奶奶说:“老了该走了……” “奶奶,你想太多了。” “谁知道她会怀孕呢,只是听人说她和那个人好,可是我问过金玉,金玉说不可能。” “那个瘦高的男人?怎么没见过?” “是外地来放鸭子的。” “他好像对金玉很好。” “谁知道呢,拍拍屁股还不是就走了。可怜了金玉的孩子,成孤儿了。” 江小鸥想起那个聪慧的孩子,还被金玉逼着叫过她是干妈,她的心无端地疼了。“金玉嫂子会照顾他吧。” 奶奶叹息了一声:“她自个儿的孩子都顾不了。” 江小鸥说她会给那孩子送点钱去。 奶奶说:“你还是好好地做一个医生,多救一条命,多造福。” 江小鸥想说什么,终没有说。(未完待续) 19 第二天是队长家的儿子结婚,多数乡亲还是穿着新衣裳,邀邀约约去了队长家。红事白事同在一乡村里,像老天爷故意揭示生死的无常一样。乡亲自然喜欢热闹的去处,父亲领着几个能唱会跳的男人,穿红着绿,涂了花脸,在队长家杂耍凑趣。婚礼像过年一样地热闹。尽管金玉死了,但是生死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山里的树,土一样,天一样,风雨一样,哪一棵倒下哪一棵生长,自有它的定数。阎王要你三更走,绝不等天亮。村民自有村民的哲学。 奶奶睡了一晚,精神好一些。队长家的人来请,说新娘就要到了,让奶奶快去主持婚礼。奶奶正要出门,却说眼睛被什么蒙了,端碗清水在屋子各个角落到处洒,边洒边念念有词。已经是医生的江小鸥只是笑奶奶的迷信,要奶奶坐下,给她看看,奶奶却不让,只说一会儿会好的。 江小鸥笑笑。不信奶奶这些把戏,但要纠正奶奶这种认识上的问题,非常艰难。奶奶嘴上答应了,遇到同样的事,她的第一反应还是按不知是哪一辈传下的驱邪的老方法来解决问题。可令江小鸥不解的是,奶奶处理问题的方式虽然荒诞无稽,但是有时也是管用的,比如父亲吃饭哽着了,奶奶拿根筷子在碗里直捣,说下去下去。父亲就不哽了。果真奶奶一会儿就说没事了,祖孙俩出了门。 队长家在江小鸥家的上游。江小鸥陪奶奶走在江边的山路上,秋天的江风有些凉了,芦苇晃着白茫茫的花絮在风中起劲地摇。奶奶的白头发也在风中飘。听到前面的鞭炮声,奶奶突然问江小鸥杨船什么时候来。江小鸥年轻的心竟然有一丝荒凉,杨船没有来找她,自己在他心中真的不那么重要吗? 江小鸥底气不足地说:“他可能过两天就来。” 奶奶说:“我怕等不到了。这心里慌乱得很,要出什么事?” 江小鸥说:“奶奶过虑了,要发生什么已发生了。金玉死了。”奶奶没说话,加快了脚步。队长家院子正对江边,院坝坎过水泥,新娘与陪嫁的亲友坐了一圈,眼睛都盯住院坝中间舞龙灯的人。几个人披着红布做的龙身,在院子里跳来跳去。龙灯舞起来像模像样,引来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观。有人抬出饭桌和椅子,龙头跳上桌子,好一阵戏耍。又有人递上椅子,斜搭着层层垒上去,龙头已经爬得很高了,地下的人一阵阵喝彩。队长的谢礼也越来越厚,更激起人们的嘘声。有人高叫了一声江小鸥父亲的名字,龙头一下倒栽下来,人们一阵惊叫之后开始等龙头再跃起来。可是两个女人手里的花绣球轮得滴溜溜转,龙头还是卧着,红布覆盖了他。人们就一阵笑骂,龙身龙尾都舞起来,还是拖不动龙头,人们揭开他头上的布,才发现他口吐白沫,一张脸成了猪肝色。 江小鸥跑上去,原来是父亲。她试试鼻息,尖叫着按压父亲的胸脯。 所有的人都傻了,留在脸上的笑不知该怎么收起,期待谁说一声:“这也是戏。” 奶奶颤悠悠地扑到儿子面前:“我怎么给你爸交待啊。”江小鸥还在不停地按压。母亲跑来,长一声短一声地大哭。江小鸥还在压,可是父亲的身体却越来越凉了。江小鸥伏在父亲身上痛哭,她的头挨着他的脸,反反复复地喊:“爸爸,爸爸。” 父亲死了。有人说父亲在高处看见了那个血光鬼金玉,金玉年轻叫他做伴去了。还有人说金玉刚死,灵魂没走远,父亲就带领大家热闹,她看不惯就招了他去。奶奶对着岷江跪下,凄声长哭:“你怎么先带走了儿子?” 好些人跟着跪下,江小鸥也跪下了,却不知道是该祈求对岸无语的山崖峭壁,还是祷告悠悠江水,保护这个村子平安,保护自己平安。恐惧袭击了乡亲。 杨船来了,他是喜欢父亲的。在失去亲人的大悲面前,两个人的一点小忧伤显得无足轻重了。杨船扶着江小鸥,江小鸥只是哭。奶奶却要她不哭,说将来眼睛会痛。埋葬了父亲,母亲对江小鸥更冷了。弟弟在海岛当兵,回来时只能面对父亲的一堆黄土。悲伤的弟弟对江小鸥说,你是医生,为什么不知道爸得了什么病? 江小鸥愕然,是啊,快快乐乐的父亲如果没有隐匿的疾病,怎么会如此伧促地死亡。 弟弟怨说:“爸守着一个医生,还是死了。枉自送你读书。” 江小鸥无从辩白,求救似地望望奶奶,奶奶好像一下子又老了几岁。挺直的身板佝偻了,只有目光还聚积神气。 奶奶说:“人是有命的,同一片天同一方土,同一井水,有的人得病,而有的人不得病,可见病是天给的,既然是天给的,天要收你,你能抗得过天么。出生是一种天意,不能出生也是天意,顺天意没有错的。” 江小鸥就有一种深深的悲哀,尊重生命从何谈起?亲人忍受病痛,认为是老天安排。希波克拉底在他那个时代,神权与巫术盛行,他能行走民间,传播医学知识,解救人间疾苦。可现在还有乡亲沉溺于巫术。而自己是医生,面对乡亲,又做了什么? 杨船要接江小鸥走,江小鸥却说她还要多陪陪奶奶。奶奶的身板慢慢挺直的时候,江小鸥对奶奶说她想挨家挨户走走,问问乡亲有哪儿不好。奶奶悲伤的脸色有了一丝欣慰,说父亲在天上会为她高兴的。 奶奶带着江小鸥走访村子。村民多数认识奶奶。奶奶说她带了医生来看看大家,村民多多少少减了一些恐慌,很积极的说出她们心中的疑团。 一个中年女人按下她男人的头说,你看,这是不是‘鬼剃头’,晚上睡着了,鬼就悄悄剃掉了他的头发。江小鸥看男人的头,头上有数个铜钱大小的地方,露出带黄痂的头皮。 江小鸥说:“这是一种头癣。” 中年女人将信将疑,撩起自己的裤子,指着青色的几块皮肤说,鬼打青。没碰没伤哪来的,鬼打的。 江小鸥看了她另一只腿和胳膊,都有淤斑。对她说:“你应该去医院看看,验血。” 女人说,验啥血,等一段时间就好了。 一位母亲对江小鸥说她孩子经常吵肚子痛,她就刮锅底的烟灰给孩子兑水喝下,肚子就不痛了。 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她对付头痛,是用一根线,醮了草灰,在病人额角来回地绞。 江小鸥试图说头痛不是什么大病,但也该到医院看看也没有其它问题,村民说农村人哪里就那么金贵。 可好多情况村民就没法子来对付了。有个老人够着手取了一件东西下来,就发现出气不匀,又不咳,但是出气却越来越困难。 有个男人对江小鸥说他女人一向身体好,可不到半年时间就瘦得像丝瓜。可女人凹着一双可怕的眼睛说,我没那儿不好。 还有女人表面上什么病没有,但是悄悄对江小鸥说,每次办事的时候,肚子痛,不想那事,这是不是病啊。因为她不想办事,男人就去外面办事了。她急。 也有女人说她下面痒得很,说时左右盯盯,像做贼一样。 还有一些病痛,江小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能解释的就说了,不能解释的江小鸥就写在一个本子上。 走访得越多,江小鸥心里越沉。村庄离城市太远了,江两岸山峰对峙,交通不便,村民的活动天地,除了山就是江。自然把一些无法明白的事情归结为超自然的鬼神作怪。 江小鸥问:“奶奶见过鬼吗?” 奶奶说:“死了的人对别人是鬼,对自己的亲人依然是亲人。你怕你父亲吗?你没见过你爷爷,他如果来看你,你也不要怕,他是亲人。” “奶奶经常梦见爷爷吗?”江小鸥问。 奶奶看着江里一对撒网捕鱼的小夫妻说:“是的。” 江小鸥看男人撒网,女人撑船,两人配合密切。心里有一丝羡慕也有一丝惆怅。但是很快就过了,人间疾苦更多地压在她心里。她对奶奶说,明天就回单位,让奶奶和她一块儿去城里。奶奶说她还是守着江好。江小鸥托奶奶有空时看看金玉的儿子,那孩子毕竟叫过她一声干妈。奶奶告诉她,孩子跟瘦高的男人走了。江小鸥想起那男人抱着金玉的头痛哭的样子,也许会对孩子好吧。(未完待续) 20 江小鸥回到城里,先去地区医院向认识的老医生咨询了一些问题,老医生问了一连串是否做过的检查,江小鸥只有说没有。老医生说,那就没法说了,很多疾病有相同的表现。江小鸥辞别老医生,心里越发沉重。即使你有天使一样的心,你能释放人间所有的疾苦么?江小鸥问自己。走在青衣巷赶场的乡亲中,看他们藏在皱纹里的笑脸,她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愿望,做一个好医生,力所能及地为乡亲解难排忧。 江小鸥回到小屋,小屋非常凌乱。她收拾了,坐在窗前查寻内科学,把走访乡亲时的一些疑问列出来,一项一项地解决,然后写了可能的病名及要做的检查,给奶奶寄了回去。杨船回来见她认真的样子,说:“像个天使了。”江小鸥不管他话里是否藏着讽刺的意味,她被这句话感动,脱口说:“替天使做事。”说过了才明白这是江尔杰的话,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杨船在她对面坐下来,看了她片刻,说了句对不起。她突然想起那个流产了的孩子,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杨船以为是父亲的走让她悲伤,他搅过她的头说:“还有我。”江小鸥的眼泪肆意地往下流,杨船的气息参透进她的身体,她靠在他身上,心里想,杨船会是她一生吗? 父亲的突然离世,江小鸥像是变了一个人,除了工作,好像什么都激不起她的兴奋来。对于她的进步,老院长总是极时地给以肯定,说有她这样的医生成长起来,她退休也放心了。可江小鸥淡淡的样子,让老院长担心。老院长说,如果自己心情不好,怎么可能给与病人真心的微笑呢。江小鸥问老院长:“从来没有痛过吗?” 老院长说:“是人就一定会尝遍所有的酸甜,那是上帝给你的,所有的都要接受。但是要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来接受。”江小鸥看老院长肥胖的身子笨拙地俯身问病人的时候,她感到老院长脸上有一种神性的光辉。江小鸥知道老院长解放以前在一家教会医院工作,明白她心里的上帝与自己无事悲秋时喊的上帝是两回事。 老院长住在火砖彻的平房里,有专门的厨房。小木楼列为危房后她到小木楼后面的厨房看望大家。她招呼正在做饭的中学老师,中学老师停下手里的铲子,指着房顶一块要掉未掉的木板:“院长来体察民情,你看看要是风大掉下来,砸了我不过多个窟窿,砸了她们,可是砸伤了青春,砸伤未来。” 向白玉正在择菜,赶紧给老院长让凳子。 老院长当即说明天找人来钉一下。中学老师又说哪儿漏雨,哪儿的墙壁在垮,哪儿的电线老化。老院长歉疚地说:“大家生活还这么艰难,我这院长不称职啊。”她又说:“将来会好的。”大家也没在意她说的将来。将来在哪里?她们没有太多的想法。她们甚至相信所有的日子都会像今天一样地过去。向白玉留老院长吃饭。老院长坐下来,问她做什么好吃的。向白玉说了一串,又出去叫高子林,让他买熟菜回来,高声说:“院长要在这儿吃饭。”老院长皱了一下眉,看江小鸥坐在小桌子前剥蒜,小桌子是那种很旧的园桌,但是江小鸥在上面铺了漏空的白色花布,上面压了玻璃。餐桌的洁净与周围的环境不相称,就像江小鸥与这个环境不相称一样。老院长说:“小鸥很讲究啊。”江小鸥羞赧地一笑:“杨船喜欢。” 第二天老院长找人翻盖了公共厨房,把碎了的瓦全换成了油毛粘,还新拉了电线,大家吃饭的时候都很兴奋,说幸亏列了危房。不然还得忍受一边炒菜一边掉蛛网在锅里。向白玉提议把各自做的菜摆在一起大家聚餐,庆祝他们今后不再怕风雨了。 可是杨船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群可怜虫。” 江小鸥笑着说别管他,他喜欢乱说。杨船说:“像狗,给了一点食物就摇尾乞怜,难道这不应该是我们本来就有的权利吗?” 中学老师来了劲,和杨船一唱一和,由医院说到了国家。 向白玉讽刺说:“大诗人除了会愤世嫉俗,连狗能做的事都做不到。” 杨船说了句:“摇尾乞怜。”不知是说他自己还是说大家,但是他把大家得罪了。江小鸥很想骂人,可是伤心更多地代替了愤怒,杨船为什么给自己难堪呢。江小鸥上楼没有说一句话就上床睡了,她睁着一双大眼,等待杨船给她道歉。可是杨船手里拿着一本泰戈尔的书,装出很认真的样子,其实杨船已经很久没写诗了。江小鸥先是含着怨气,在心里演练杨船和她说话时,她要怎么抢白他,可是到了后来,杨船一直稳坐在那儿,她的泪就流了一脸,她压抑了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没有说话,第二天杨船晚上回来得迟,江小鸥坐在床上等他,他还是没有说话,上床背对着她,一会儿就发出鼾声。江小鸥又开始流泪,轻轻地哭了出来,杨船翻了一个身,好像无意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身上。江小鸥心里好受一点,但是可怜的自尊使她违心地拂开杨船的手,心里说你再伸过来,我就顺了。可是那只手仿佛受了伤,不动了。她的心又百般地脆弱,杨船你为什么不可以像个男子汉包容一些,大度一些,你真的睡着了吗?我的伤心你不知道,我的泪你也不知道,就算我流尽天下的眼泪,你也不知道。江小鸥越想越伤心,眼睛里像有根水管,泪水不停地往外冒。她折腾了一阵,发现杨船真睡着了。她起身看看身边这个男人,窗帘没有拉拢,正好漏进一缕月光,照着他的脸,她感觉他的眉紧锁住。她很心疼,数次想伸手抚平了他,可是她不要闹醒他。她静静地看着他的脸,爱人的脸,自己对自己说从明天起让他快乐。 早上醒来,杨船已经从青衣巷买回了豆浆和米糕,他放下没说什么就走了。江小鸥穿着睡衣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站在窗口望,杨船走到黄葛树下像是知道江小鸥在窗边望他,他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江小鸥看见他的衣服被风吹起来,他甩了甩手,依然没有甩掉落寞。 杨船走到青衣巷,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感觉背后有一双送他的眼睛。江小鸥心里默送他走出青衣巷。她感到一种凉意,才钻进被子,身子好久才暖和过来。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头却痛得不行,勉强上班也心不在焉,高子林逗她是不是有喜了,没精没神。她冷着脸不说话,高子林讨了没趣。 向白玉说:“诗人是不是很不好侍候。”江小鸥只当没听见。向白玉玉怀了孩子,长得越来越结实的样子,走到江小鸥身边,拉了她的手说:“男人有时候就像小孩子,需要女人去哄。管他呢,反正是一家人,哄就哄罢。” 江小鸥心里热乎,表面却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下班后江小鸥站在厨房外边,看向白玉哼着歌,在石板上专心地擦洗她的白色胶鞋。夕阳透过发丝照着她的脸庞,她的半边脸涂上了一抹金色。她举着鞋子,很满意那种白似的,露出一种很满足的微笑。江小鸥发现向白玉眼睛特别亮,嘴唇也特别。江小鸥说:“你怀了孩子变得更漂亮了。” 向白玉哈哈地笑起来:“像大佛了还漂亮。”声音很响,别人都往她们身上看。向白玉收了笑,提着鞋子走到院子里晾衣的铁丝前,一只鸟从黄葛树上飞下来停在铁丝上。江小鸥拉着向白玉说:“鸟。”两个人就盯住那只鸟,等它飞走了,才把鞋挂在铁丝上。江小鸥发现向白玉的脸上有一种母性的光辉,就想自己是不是也该为杨船怀个孩子。念头到了杨船那儿卡着了,仿佛要跳过一道坎似的,可她没有能力从他身上跳过去。她念了他的名字,鼻子一酸,转身进了厨房,开始削土豆皮。她炒了杨船爱吃的土豆丝,煎了花生米,做了回锅肉,等待杨船。 待杨船在门口出现,她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使劲地抱着他,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她没有说,生怕一放手杨船又没了踪影。 杨船坐下来,舀了饭,吃光了桌子上的菜。她们牵手出厨房,走入青衣巷,两个人十指相交。郑婆婆看见她们,和别人嘀咕一句好得跟一个人似。她们听到了,只是更紧抓住对方,语言显得多余,但都在心里祈祷能这样牵手一辈子。 快乐的时候,他们立下盟约,今后即使吵架决不过夜,谁的错谁主动。可是要认识到是谁的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相爱的人有更多的理由认为对方不在乎自己,最后改盟约为一人主动一次。细碎的生活,无非是为一些小事争吵,有了一人一次主动的约定,生气就不会延续到第二天,床是她们和好的地方,每每吵过之后,他们更加激情地*,过后还抱在一起,心里想着永不分离。(未完待续) 21 向白玉生下小孩,江小鸥跑她屋里勤了,那一个粉色的小东西抱在怀里,大大地激发了她的母性。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的感觉更加强烈,让杨船不要喝酒,要优生。杨船戒不了,又喝时,江小鸥生气,杨船涎皮地说再等等,两人的世界还没有过够。再说他还没有做父亲的心里准备。杨船有时候拿笔在纸上乱涂时,她说:“画个孩子吧。”杨船三笔两笔勾勒出来的只是丑丑的三毛。江小鸥说:“你要为你的儿子负责,画个好看的像天使那样的。”杨船却说:“你不知道三毛就是比照天使的样子画的么。”江小鸥就生气,说她的儿子不会那么丑的。杨船顺口说他的儿子食人间烟火,而天使终一天会飞走的。等江小鸥真怀了孩子,杨船心里就隐隐地怕。 江小鸥请杨木画天使,长着翅膀的天使。画拿回来,江小鸥说为天使起个名,两个人兴奋地在床上翻书,很多名字杨船都说俗了,他的孩子的名字应该独一无二。然后猜想是男孩还是女孩,杨船说他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他把耳朵贴着她的还很平坦的肚子,说他听见孩子喊爸爸了,江小鸥笑说才开始发芽呢 她把杨木画的小天使贴在墙上,每晚盯得久了,就说:“杨船,长了翅膀的天使会飞走。” “我会去找他。”杨船开玩笑说。 “他到了天堂。”江小鸥想到那次意外的流产,心疼地说。 “我也到天堂……”杨船话没有说完,就被江小鸥捂了嘴,别乱说。 江小鸥怀孕二个月的时候,来个产妇,还没上产床,孩子就拱了出来,江小鸥一急,把产妇往床上抱。等她处理完产妇,发现自己腹痛难忍,又流产了。杨船说她没有注意休息,只知道上班。而江小鸥说是杨船喝了太多的酒,精子不好。两个人都感觉到了疲倦。向白玉的女儿点点一天天的长大,木楼里的生活因了孩子的哭声,更接近柴米油盐。孩子的尿布花花绿绿挂满了窗口,原来那种为爱情而哭而疼的时光远了。江小鸥在这种日子里特别想念一根白围巾飘在窗口的日子,什么时候那种日子就走了呢。 杨船一天比一天更觉无聊,这种明天和昨天一样的日子,看不到有什么意义。他有无数个宏大的理想,还没开始实施就放下了。他郑重其事地说要写青衣巷的长诗,刚开始写的时候,好像还能把握到它内在的一些东西,那些阁楼花窗木门庭院还能像开了天窗的老屋,捕获到一种灵光。最初是因为倦怠放下了,再到后来庸常的生活使那些恋爱时理想的种子枯萎了,心灵也变得麻木,青衣巷再也无法入他的诗。青衣巷再也不是什么梦中图景,它实实在在的生活无非是一帮不求上进的俗人吃喝拉撒的生活图景,还有传谣和吵嘴。杨船开始厌了,江小鸥能明显感觉到杨船对生存环境的厌恶。吃饭的时候,他问:“我们一辈子就在这儿吗?”他写诗的时候少了,偶尔提笔,也总是不满意,撕了一张又一张。可是没有诗的日子,杨船的心无处安放。 有一天大马的战友来,找了他出去喝酒,免不了又说到川藏线。杨船想起了草原,醉意朦胧地回家,要找出草原上的日记来,翻箱倒柜,就那么找着了江小鸥的日记。不经意地翻两页,他看到那个到处出现的江尔杰。江小鸥回来,杨船淡淡地问认不认识江尔杰。江小鸥含混地说:“哪个江尔杰?”杨船依然是那种淡淡的口气:“还有几个江尔杰。”江小鸥心里一沉说叫江尔杰的人多啦,说完就下厨房做饭去了。 杨船在小屋独自呆了一会儿,自己无权去过问江小鸥的过去,但是那个江尔杰一直伴随他们的生活,他心里还是不痛快。江小鸥做好饭,在窗下喊他。吃饭的时候,江小鸥的目光有些闪烁,他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轻轻松松地说笑。饭后,他等江小鸥收拾了,两人才一同出了厨房。高子林带着点点在保健院门口玩,杨船抱过孩子,往上抛,平日里点点被他这么一抛,笑个没完,今天却像被针扎了,哇哇大哭。郑婆婆端着一大盆洗好的羊杂碎从江边回来,看见点点哭,她摸了一下点点的额头,手在她头顶挥挥,说走走走,看娃娃吓的。点点被她的冷手一摸不哭了,脸上挂着泪却咧嘴笑。 杨船显得沮丧,江小鸥挽了他手臂,向江边走去。江水少了一些,但是显得清亮而生动,微风拂过,闪闪烁烁的是波光的影子。 杨船说:“又是秋天了。” 江小鸥想说是啊,又是秋天了,但是这多无聊啊,她只是更紧地拉着了他的手。杨船说:“你是不是烦我了?” 江小鸥不说话,望着江水出神。 “岷江到这段已经没有脾气了,我喜欢波浪壮阔,可是首漂长江的尧茂书却壮志未酬……” “你认为他死得值吗?” 杨船定定地看了看她:“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但是你那样,我接受不了。” “尧茂书在金沙江遇难。” 江小鸥望着杨船,等他的下一句话。杨船看着落叶飘到江里,顺水流走,半天没有出声。 “我爱你,杨船。” 杨船想到江尔杰,只是没有说出来。笑了笑:“我很佩服尧茂书。想去看看他,在金沙江为他敬一杯酒也行。” 江小鸥说:“与其形式上尊重他,不如实质上接近他。坚持写诗吧。” 杨船忧虑地说:“你别提诗了。去看尧茂书,就是要与诗说再见。撤地建市,很多人都跃跃欲试,在考虑市政府办公厅秘书的时候,司徒明远向他一个朋友推荐了我。可是我们馆长说,他是写诗的,不合适。” 江小鸥看杨船失落的样子:“写诗也是事业吧。尧茂书实质上也是诗人。” 杨船说:“那是他死了,没死,别人还说他不务正业呢。” 江小鸥无语,杨船突然变得陌生。(未完待续) 22 第二天,江小鸥上班了,杨船还在收拾东西,他说今天要去乡下。他背了一个包出门,高子林还开玩笑说,杨船要到乡下扎根啊。杨船只是笑笑,他给江小鸥挥手。江小鸥送他到门口,他汇入青衣巷赶场的人流中,还回过头来向她挥手,江小鸥心里暖暖的。因为赶场她和向白玉还忙了一阵,杨船下乡不回家,她也没了做饭的兴致,和高子林一道,动员老院长请他们吃饭。老院长说还有谁去,都报名。年轻的图热闹,吵吵嚷嚷一大帮人到了青衣巷的豆花人家。饭后,高子林和一个同事邀江小鸥打二七十,江小鸥说不会,两位男士说教她。江小鸥没有回家就去打牌了。 打完牌回家,杨船还没有回来。她拉开灯,看见桌子上有一张纸条,杨船说,单位组织纪念活动,去看尧茂书了。 江小鸥也不知他多久回来,反正是单位组织的,人多,也不必担多少心。可是一个星期后,杨船单位来了位大姐,问杨船是不是病了,怎么不请假。江小鸥知道杨船对她撒谎,心里恨。大姐说:“馆里虽有创作假,但是也要招呼一声吧。杨船不把我放在眼里无所谓,可是不把馆长放在眼里就太狂妄了。”江小鸥只有不停地道谦。 半个月后,杨船还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江小鸥越来越沉不住气,杨船出去的时候还不冷,现在天气陡然降温,他穿的衣服太少了,他在哪里? 有天晚上她从青衣巷杨船的老屋出来,看见一个背影像极了杨船,她跟在后面,可是那个背影在转角的地方一下不见了。她揉揉自己的眼睛,怕是思虑过度,眼花了。晚上梦见杨船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地方,说他冷,要棉衣。醒来以后她冷得打了个寒战,心里无端地慌起来,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一样。挨到天亮,跑回家对杨木说了那个梦,着急地说:“杨船会不会出事?” “不会吧。他会照顾自己的。”杨木说这话时心里也不踏实。 江小鸥心事重重地往保建院走,郑婆婆问她怎么啦,她像溺水的人一样抓着什么都是救命的稻草,说完夜里的梦,让郑婆婆给她解梦。 郑婆婆问了杨船的生日,正儿八经地掐算起来,神色不安地问:“他到高山的地方去了” 江小鸥说不知道。 郑婆婆唉了一声:“杨家人爱折腾,传下来的。” 第二天上午,江小鸥正在给一个村妇做人工流产手术,听说公公来了,江小鸥戴着手套就跑了出来,把村妇独自留在手术台上。公公看她的样子,说:“忙完回家来。”然后埋着头出了保健院。江小鸥心里不安,回到手术室,村妇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她也当没听见,只听见冰冷的器械的撞击声,她说好了。村妇怀疑她是否做干净了,但看到她心事重重的脸,不敢说出来。但是村妇说给她丈夫听,她丈夫很不满,大胆地表示了他的怀疑。江小鸥说,是做完了才出来了的,相信我好了。丈夫说,反正有事我会来找你。江小鸥没有理他,他又嘀咕了一句什么。 向白玉看不惯说:“不相信就不要在这儿做手术,瓜兮兮的。” 逼急了的丈夫大概在村里也不是等闲之辈,什么难听话都说了出来,说卫生局某某是他们村子里的人,扬言要去卫生局告她。老院长来了,狠狠批评了江小鸥和向白玉。好言安慰那夫妻,又给村妇做B超,确信是做干净了,那夫妻才愤愤出了大门。 江小鸥写手术记录时心神不宁。一会儿老院长说卫生局来了电话,让江小鸥去卫生局。江小鸥很愧疚地对老院长说,她错了,不该在做手术的时候出来。老院长说:“吸取教训吧,再有什么事,也比不上病人躺在手术床上的事大。”平日看不惯老院长对江小鸥特好的人暗暗高兴,想她终于撞了祸,看老院长怎么去收场。江小鸥心里惶恐不安,她不想去卫生局,向白玉劝她去看看,别把事情搞僵。高子林自告奋勇,用自行车驮着她去。 到了卫生局,一个女副局长接待了她。女副局长说了一大堆表扬江小鸥的话,江小鸥耐心地等待她说但是。女副局长却只是看着她。江小鸥的脸逼得通红:“要怎样处理?” 女副局长却不忙,让办公室一个小女子给她泡了茶,寻找措词似的不知怎么说。江小鸥紧张地望着她。 女副局长叹息了一声:“我们会协助对方处理好这件事,你要保重身体,还年轻,一切还可以重来。” 江小鸥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女副局长,心里格噔一下。冒然地问:“是不是杨船有消息了。”女局长又叹了一声:“好好的登什么山啊。巴塘县卫生局来了电话,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冻死了。身上有一封写给你的信。” 女副局长后来说了什么,江小鸥也不知道了,她的头脑里轰然作响的只有一句,杨船在雪地冻死了。她好像反应不过来,只念着:“杨船……杨船……” 高子林把她带回保健院,她身体的重量全靠在高子林身上,大家看到她的表情都很奇怪,高子林对大家说,杨船不在了。江小鸥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突然间吼了一声,你才不在了,就晕了过去。 她从床上醒来,公公和杨木,向白玉高子林都围在她身边,但她的表情却不像回到现实的样子,大家心里也很沉痛,向白玉说:“要哭就哭吧。”江小鸥的神思还是不知在何处,只是眼泪无声地流。向白玉带头哭了起来,大家一阵唏嘘,江小鸥还是无声地流泪。 老院长进来说,卫生局已经同意派车,要去两个司机,除了江小鸥还可以去两个人。路很远,可能还有高原反应。杨木和父亲商量了一阵,说他和江小鸥去。 杨木腿不方便,老院长怕有事情不好处理,让高子林代表医院陪他们一起去。向白玉平日对高子林和江小鸥单独一起总是很在意,可杨船没了的事让她内心充满对朋友的爱,她给高子林准备了棉衣,还把自己的泥子大衣给了江小鸥。高子林给大马打了电话,大马说他在成都,要高子林好好照看江小鸥。 出发之前,江小鸥把存的工资取出来,不问价钱买了一件红色的男土羽绒服。上车以后她就一直抱着羽绒服。两个司机都没有走过川藏线,路上开得慢,第二天有辆越野车跟上来,始终在后面跟着。司机说,怪得很,越野车的速度很快,为啥老在后跟着,别碰到抢劫。高子林不停地后望,江小鸥却无动于衷的样子。到了卡子拉山口,大雪纷飞,汽车里能见度只有二十来米,汽车以十公里的时速小心向前推进,其它的人虽然是陪着一个奔丧的人,但是窗外景色还是吸引了他们,有一种压抑着的激动在车箱里。高子林说他要小解,司机停了车,大家下去方便。高子林还趁机啊啊地叫了几声。江小鸥也下车,手里还是抱着羽绒服,羽绒服是给杨船买的,抱着羽绒服就像抱着杨船。后面的越野车也停了,杨木和高子林走了过去,想问问到底什么意思。却看见车里坐着大马,高子林颇为意外地叫了声大马。大马阴着脸,刮了络腮胡的脸显得铁青。大马说去看看杨船。高子林说:“搞不懂杨船,结婚了还是停不下来,山有什么登头,值得把命搭上。” 大马狠吸了一口烟,丢下句:“你不懂。”就去了江小鸥身边,江小鸥看到他,突然扑进他怀里,大声地哭。哭声在呼呼作响的风雪声中淹没了,大马只是搂着她,待她停了,才说:“那些是石头堆的玛尼堆,为杨船堆一个吧。那是藏族的风俗,风吹过那些石头,就是为亡人超度了。” 江小鸥捡了石头垒在一起,“杨船去天堂吧。” 她们一行人到了巴塘,却在巴塘的医院里见到了还活着的杨船,有轻微的冻伤而已。杨船说,他和另一个伙伴走了另一条路,冻死的这一个本来是放弃登山要转回的,杨船把信给他,是为了让他帮他邮走。没想到他却遇到雪崩。杨木骂了声:“你混蛋。”江小鸥突然放声地哭,使劲地捶打杨船。杨船还笑着说:“谋杀亲夫。”大马和高子林都骂他混蛋。杨船才说,对不起,说他今后一定按部就班地生活,不再让江小鸥担心。 回到青衣巷的江小鸥和杨船成为街头巷尾笑谈的焦点,杨船好像成了勇士似的受到一些人的追捧。郑婆婆说他爷爷遗传的,不安分。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船写的以生命祭拜尧茂书一文被中国青年报刊登,全国正在掀起向尧茂书学习的*。杨船的文章自然受到新成立的市委宣传部重视,杨船也顺利地撤地建市后进入市政府机关,成了一名办事员。 成为政府机关办事员的杨船,说话做事有了现实感。他嘴里有许多新鲜的政治词语,好像他赶上一个好时代,人人都可以尽显其才。在简陋的厨房里,他和中学老师对国际国内的形势高谈阔论。向白玉也会加入到他们的谈话里,从没断过订阅的演讲与口才,让她知道许多世界正在发生的事,偶尔还会指点杨船该怎么说。江小鸥想那个作为诗人的杨船真的死在巴塘了。她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也许工作真的能让一个颓废的人脱胎换骨。 可这种欣欣然的事并没有持续多久,杨船进入了工作的状态,却发现不仅仅是写好领导的讲话稿那么简单,中学老师也没有因为改革开放为他带来什么实质上的变化,还住旧房,还在这个简陋的斜批里做饭。他的工资长了一点,牢骚倒长了许多。向白玉哥哥又因为经济问题被拘留。厨房沉寂了。只有江小鸥是欣喜的,工作越来越有起色,还怀上了孩子。(未完待续) 23 到保健院就诊的大多数是乡下人。江小鸥看到一副副木讷的表情就会产生一种痛楚,人没法平等的,因为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文化,自己把自己先置于一种不平等的地位。江小鸥尽量让自己接近她们。她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意,耐心地解释病情。病人问什么是宫颈糜烂,她会说一通医学术语。向白玉和她一个办公室,总是不以为然,说病人懂什么鳞状上皮,柱状上皮。江小鸥说告诉病人是我的责任。向白玉的话却硬邦邦的,病人问得专业时,她就说,那是我们读几年书才学会的。你只需要吃药就行。她清高的样子常常使那些病人对她敬而远之。病人更喜欢说话温和的江小鸥。那些乡下人固执地要等江小鸥看病的时候,向白玉就会冷了脸说出去等。老实的乡下人退到诊室外面,向白玉心里过不去,想招呼病人进来又开不了口,只是暗下决心,等下一个病员来时要笑一笑。 有次江小鸥休息,一个约四十岁的女人大着嗓门进来,也不招呼只说要找江医生。向白玉头也没抬。女人又问了一遍。向白玉看了她一眼,但是没有回答她。女人压低了声音说怀孕了,想要做手术,江医生给我做过,所以还想找她。向白玉说你等吧。女人站在诊室外面,陪她来的另一个年青女人说就要这个医生做嘛。女人规规矩矩地坐到向白玉面前,“医生,原谅我们农村人不懂。” 向白玉才勉强地一笑,也想展展她的技术。尽管女人怀孕快三个月了,她还是给她开了手术费,让女人躺在床上。女人一副久经沙场的样子,说她不怕痛,医生放心做。向白玉做事不像江小鸥动作轻柔,但是她是麻利的,当她扩了宫,还没有开始吸,鲜血就像水笼头里的水一样地往外流的时候,她心慌了,赶快吸宫,可是吸出的除了鲜血并没有见到组织,更多的血往外涌。她让护士快叫江小鸥来,江小鸥从楼上冲下来,说换个大号吸管,向白玉吸了一阵,组织虽然出来不多,但是有江小鸥站在旁边,心里踏实了许多。江小鸥给病人注射了缩宫素,血还是不停往外流。向白玉苍白了脸:“你来。”江小鸥上了手术,一探宫腔,“太深了。”小心地吸了好一阵,手术才结束了。向白玉抢过器械说她去洗,心里想有江小鸥这个搭档多好啊。可是她洗完器械回病员身边时,病员却大汗淋漓,捂着肚子说痛。向白玉考虑是人流综合征,给她打了一针阿托品。病员痛减轻了,对她和江小鸥千恩万谢,说其它医院的医生不给她做,说怀孕的时间长了让她再等等住院引产。 病员说她心慌想吐,陪她的年青女人说吃碗热凉粉就好了,挽着她出了院门。可是不到二十分钟,年青女人就惊慌地跑了进来,说病员在凉粉店昏倒了。江小鸥和向白玉跑去看,病员身边围满了青衣巷的人,冷漠的凉粉店老板娘掐住病员的人中,郑婆婆正给病员喂糖水。病员醒了,脸黄得像隔壁老头卖的冥纸。郑婆婆说可能没吃东西,喝点糖水就好了。石竹花抱着双臂,说年纪这么大了还做手术,也真行。凉粉店老板娘瞟了石竹花一眼,往地下呸了一口。石竹花退后了。江小鸥摸了摸病员的脉搏,“不行,快送县医院。” 高子林用他的自行车把病员驮到最近的红十字医院。病员*穿孔,做手术急需输血。 病员是O型血,血库暂时没有。江小鸥说她是O型,抽她吧。但她怀了孕,医生有些犹疑。江小鸥看向白玉不停哆嗦的手,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如果病员出了事,她和向白玉都脱不了干系。她咬咬牙说救人要紧。江小鸥献了六百毫升血。 江小鸥怀孕还献血的事在三江迅即传开了,她走回青衣巷的时候,人们看她的样子就像看电影电视里的英雄。她埋了头回到自己家里,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杨船回来,可能在路上听说了此事,心里并不高兴,盯她许久,“怀了孩子还呈什么强啊。”江小鸥心里难过,对杨船说,她并不是出风头,并不是有什么好高尚的想法,病员是她和向白玉处理的,病员有了生命危险,她只有一条路可走。杨船说:“如果别人采访你,你不要这样说。”江小鸥说:“我不想有什么采访。丢人的事,张扬什么。” 可是新组建的市报上,有一篇文章《白衣天使的爱心》,写了江小鸥。市卫生局专门派人慰问了江小鸥。卫生党组织还让她写申请入党。可红十字医院的医生却有另外的说法,说保健院的医生技术不行,把病员的*刮穿了,还得名得利。病员出院后不结账,也说要保健院来结。青衣巷的人知道了真相,对江小鸥指指点点。 病员身体好以后找来了,她不找江小鸥,她知道江小鸥给她献了血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找向白玉索要营养费。向白玉被她闹得烦,给了她一笔钱。病员得了好处,以影响劳动为由,越发闹着要更多的陪偿。老院长不同意,说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她的医生没有多大的错。病员找到卫生局。卫生局要老院长严肃处理此事。老院长说医生都是慢慢成长的,只要她们吸取教训。卫生局却坚持要处理,说不然很难平复矛盾。医院要处理向白玉,江小鸥说她也参与了手术。老院长生气地说:“你还嫌不够乱啊。”一个人受表扬,一个人受处理。向白玉心里窝火,但是病人是她接下的,江小鸥参与手术也只是帮忙,她说自己背时而已。江小鸥看向白玉背了包袱,主动对向白玉说她也该承担责任,要和向白玉一起分担病员的营养费。向白玉没好气地说:“那你去说啊,说是你刮穿的。”江小鸥说她没有刮穿,向白玉说她也没有刮穿。江小鸥说:“我好心帮你。”向白玉冷冷地说:“收起你的好心,装什么好人。”这件事让江小鸥觉得欠向白玉,她越表现出谦和的样子,向白玉觉得她越假。私下里对高子林说:“杨船在机关里没学会的本事,江小鸥倒学会了,把自己藏得那么深。” 高子林却说江小鸥不是那样的人。向白玉哼了一声:“日久才能见人心。”向白玉再遇到什么棘手的手术,她也不叫江小鸥帮忙了,喊其它医生。可是两个人一起上班的时候还是很多,向白玉冷言冷语,病员好多都被她吓跑了。一次来了一个引产的病人,向白玉没做双合诊检查,就给病员注射利凡诺引产。生产的时候正遇江小鸥值班,病员痛得在病床上翻滚,一检查才发现病员有很严重的*横隔,只得给病员施行剖腹取胎术。病员是个未婚先孕的女子,通知家属签字时,男朋友吓得腿都软了,说他作不了主。只得通知女孩父母来,父母来以后,母亲不停地数落,父亲暴怒打了那个男孩。病员没有责怪医生的意思,但是江小鸥却受良心谴责,如果注射利凡诺之前给病员作了检查,也许女孩可以选择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女孩子做了手术,还没出院,男朋友就吓跑了。江小鸥更觉亏欠女孩太多,对女孩好得让其父亲产生了疑心,到别的医院打听,是医生的失职造成了他女儿的手术,快出院时找到老院长,要个说法。向白玉很后悔,当时为什么就不给病人检查呢。她又想一定是天天泡病房的江小鸥对家属说了什么。她又恨又怕,不知道老院长这次要怎么处理她。高子林的父亲刚当了三江县委副书记,卫生局要老院长不看僧面看佛面,此事不了了之。向白玉体味到权力的魅力。只是这么连续两次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保健院的病人锐减。(未完待续) 24 到了冬天,闲得无事的医生们冷了手脚,围着烤火。来了一个生产的产妇,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去接待。江小鸥在缝补一张手术用的洞巾,她看值班的向白玉没有去招呼病人的意思,就放下洞巾走到产妇身边。产妇长得很结实,本份的样子,她由婆婆陪着来,她的婆婆矮小,却是精明的样子。江小鸥询问她病情,产妇总是盯住她婆婆。她婆婆却不理,只说她要找老院长。江小鸥找来老院长。老太婆显出很亲热的样子说:“我娃儿是你接的生,现在在部队上当兵呢。” 老院长笑笑:“生下的时候就知道是个好小伙。”老太婆就更加高兴了,其实老院长根本就不记得了。但是她很热情地对老太婆说:“到医院就放一百个心。”然后把产妇交给了向白玉和江小鸥。 江小鸥和向白玉又被动地推在一起完成一件事:让产妇林秀花安全生下她的孩子。早期的检查都是江小鸥在做,守产程也是江小鸥,到要生的时候,江小鸥才喊向白玉。产妇没怎么喊痛,非常顺利地在江小鸥手中生下一个八斤多重的女婴。婴儿全身粉红,肉嘟嘟的没有一点胎脂,江小鸥处理完脐带,看婴儿的双手上下扑腾,她没来由地想起杨木画的那个天使,如果不是在手术台上,她真想亲亲婴儿。她有些走神,舍不得把婴儿交给向白玉。向白玉说胎盘出来了,江小鸥才把婴儿交给了向白玉,让她去给婴儿穿衣服。 江小鸥很快做完了一切,来到孩子床前,婴儿睡着了。闭着眼的样子像一朵合起来的莲花,她对向白玉说:“你看她多漂亮啊!” 向白玉怔了一下,她没想到两个人冷战了那么久,第一句话竟是称赞一个婴儿。 向白玉指指江小鸥的肚子,“你的小天使也快出生了。” 江小鸥摸摸已经很大的肚子,很感动,“是的,生命出生的瞬间是天地间的最美。” 产妇林秀花尽管疲惫,但脸上却很满足。她婆婆的脸色却有些冷,说又是个赔钱的,计划生育只准生一个,他家要断后了。 婴儿醒来小嘴儿到处网,婆婆把她的手伸进婴儿嘴里。江小鸥拂开婆婆的手,“你的手太脏了。” 婆婆就说:“乡下的娃娃比不得你们城里的娇贵。” “混说。”江小鸥有些生气,仿佛一件珍品让老太婆糟蹋了似的。她非常有兴致地对老婆婆讲男女都一样的道理。 向白玉没有听完就走了,她到老院长那儿,报了母子平安。老院长说了句谢谢之类的话,顺便说了一句,听说县里的小车在天池乡出了车祸,不知高子林的父亲是不是在车上。看向白玉急急地往外走,老院长又说不确定。向白玉心里打鼓,高父刚提了副书记不到三个月,别出事才好。她到治疗室更换了泡器械的消毒水。看放冰硼酸和防锈剂亚硝酸钠的小瓶子有了灰尘,她又一并洗洗,装亚硝酸钠的瓶子突然间碎了。她的心突突地跳了两下,不会出什么事吧。她边想边往装冰硼酸的瓶子里装药,等她发现是装的亚硝酸钠时,她停下了,没来得及倒出来。高子林焦急地跑来,说父亲出了车祸。天,她喊了一声,脱下工作服就和高子林往市医院去了。 江小鸥从病房回到治疗室,看到地下碎裂的玻璃,收拾了。江小鸥拿着贴有冰硼酸的小瓶子,给孩子洗了洗口。 回到办公室,大家都在门口议论高子林父亲的事,说是到最远的天池乡检查工作,下雪了,车子打滑,翻下悬崖,司机和他都受伤了。江小鸥给老院长请假,说过去看看。老院长同意了,可是正走时,林秀花的婆婆跑来说,孩子的脸色发紫。江小鸥和老院长一起去了病房。婴儿的脸色果然青紫,好像缺氧一样。江小鸥看门窗紧闭,就把窗子打开了一些,赶紧给婴儿吸氧。老院长伸出手想去挨挨孩子,可觉得手太冷又缩了回来。掏出五十元钱,说给孩子买点东西。林秀花婆婆接了,拿出红蛋往老院长手上塞,说是个丫头片子但还是喜气。 老院长和婆婆说话。可江小鸥的眉头越来越紧地拧在一起,孩子吸了氧,可是口唇越来越乌,全身也变得青紫。她拿来听诊器,想孩子是不是有先天心脏病,可是她没有听出什么来,没办法解释孩子病情的变化。老院长也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孩子的呼吸变得很急促了,林秀花流泪说救救孩子。她婆婆劝道:“你别哭,将来身体好了还可以再生。该是你的娃娃就不会走。” 江小鸥想这老太婆可恶了,该不会她嫌是女婴就在手上涂了什么东西。可是看她不停地为林秀花擦泪的样子,又不至于毒到如此程度。会不会是冰硼酸有问题,江小鸥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时,跑到手术室,看见瓶子上清清楚楚地标有冰硼酸的字样。 她稳定了情绪回到病房,儿科医生和老院长都在,大家正在讨论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可大家一筹莫展。林秀花哭得更伤心了,老院长说还是回办公室吧。 看似好多人聚在一起,可除了江小鸥和老院长急,其它的人冷眼旁观的样子,但是又不明说出来,在她们看来她们不是责任医生。有个老医生还对江小鸥说,你不是读了很多书吗?你又是见过世面的,比不得我们这些没文凭的,懂得少。你快想想办法。 江小鸥没有心思理她,儿科医生问江小鸥给孩子做过什么治疗。江小鸥说只是洗过口而已。儿科医生自语说:“冰硼酸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江小鸥想想那个碎了的瓶子,心里不踏实,向白玉又不在,只得又赶紧跑到治疗室,用棉签醮冰硼酸尝尝。“亚硝酸钠!”怎么可能呢, 她又尝了一点,确信无误后,她头脑里轰的一声,血涌上头部,撑住门框才没让自己倏下去。她虚弱地对老院长说:“快买美蓝。” 老院长没有听清她的话,她在纸上写了递给他。老院长让药房一个刚买了摩托车的小伙子去医药公司。江小鸥到了病床前,孩子呼吸已很微弱了,林秀花哭得昏天暗地,向天舞着双手说,求求你留下孩子。她婆婆不停地唉声叹气。江小鸥给孩子胸外按摩,祈盼小伙子赶快回来。 小伙子没有回来,向白玉却回来了,说高子林父亲命大福大,只是皮外伤。她见众人没理她,而且面色沉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科医生把她拉在一边,悄悄说:“婴儿可能是防锈剂中毒。”向白玉一下想起碎了的防锈剂瓶子,想起自己装的药,推说要拉肚子,赶紧去了治疗室,倒了除锈剂,换上冰硼酸。然后不动声色地回到病房。 小伙子已买回美蓝,当护士把美蓝推进婴儿的血管,江小鸥才舒了一口气。婴儿的脸色慢慢转红了。众人才离开病房。 老院长问:“为什么要用这种药。”儿科医生阴阳怪气地说:“你问江小鸥就行了。”老医生也说:“江小鸥就是不一样啊,我们听都没听说过这种药。” 江小鸥淡淡地说:“婴儿患的是高铁血红蛋白症。” 儿科医生说:“我怎么觉得像亚硝酸钠中毒。” 大家茫然。 一直没有说话的向白玉突然说:“不可能。”大家的目光集中在她脸上,她继续说:“冰硼酸的瓶子上写有标签。江小鸥是细心的人,不可能拿错。” 儿科医生说,把冰硼酸拿来看看。大家一起去了治疗室,儿科医生拿着看了又看,最后醮了一点尝。江小鸥索性闭了眼,等待宣判。自己没法说清的是为什么无毒的冰硼酸怎么变成了防锈的有毒的亚硝酸钠。可是儿科医生不解地说:“是冰硼酸。” 江小鸥睁开眼,自己又尝了尝,是冰硼酸。她错愕的样子让别人很不解,向白玉拉她一下,她才跟着大家出了治疗室。江小鸥不知道是谁做了手脚,虽然侥幸没有造成更大的后果,但她心里却没法原谅自己。当老院长表扬她的时候,更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她几乎长时间地守在婴儿的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杨船有好几次把她从病房叫了出来,她一副丢了魂的样子让杨船很不解。夜里从梦里大汗淋淋地醒来,用非常惊恐的声音喊杨船。杨船说是不是做恶梦了,江小鸥说只是做梦就好了,醒来一切还是老样子多好。杨船睡意朦胧,也没深究她的话,舒适地翻个身又睡了。杨船的工作得到赏识,他正得意呢。她想告诉杨船她犯的错误,可是她却说不出口,又不忍坏了他的好兴致。她睁着眼盼早点天亮,林秀花明天就要出院了,如果不继续看到她们,她的心也许好一点。 江小鸥最后一次检查婴儿,问她吃奶怎样?母亲林秀花自豪地说:“劲儿大呢。”江小鸥说:“回家后如果有什么不适早点上医院。” 林秀花说:“孩子出生就遭了罪受,以后会平平安安了。”江小鸥笑得不自然。林秀花说孩子危险的时候,她看见有个白衣服的女子要带走她孩子。她苦苦哀求,是院长和江小鸥把那人赶走了。江小鸥没有在意,可林秀花的婆婆却信了,她在青衣巷吃饭时,把这话当成龙门阵摆出去。青衣巷的老人就越传越神,说晚上的时候看见保健院有一个穿白裙的人晃悠。 最信迷信的郑婆婆却极力反对,说大家乱说。但是郑婆婆决不走进保健院。这让传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江小鸥也听到越传越邪乎的话,人们总是编造许多神奇让自己相信所遇到的一切灾难都是命定,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它。江小鸥觉得自己非常卑鄙,因为她自己也帮着传这个谣言。可是她知道一定有一双眼睛非常清楚地看见了这一切,是她拿了毒药给孩子洗口。背负这个秘密让她感到沉重。她经常坐在沙发上不说话,杨船以为怀孕会让女人变得沉默。老院长也对他说,怀孕的女人往往更加脆弱,要多关心关心她。多陪她走走,生产的时候会顺利一些。饭后看江小鸥又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手术图谱,杨船说去江边走走,江小鸥说她不想去。杨船去拖她,江小鸥站起来突然肚子有些痛,她想不会要生了吧,时间还早呢,为了不扫杨船的兴,她陪他一块儿走了出去。到了青衣巷,石竹花带着她的女儿玉霜在郑婆婆婆门口玩,看到江小鸥,石竹花说郑婆婆家的海棠开花了。江小鸥说想去看看,只知道郑婆婆天井里有棵海棠树,还没看到开过花。江小鸥和杨船走了进去,郑婆婆说:“海棠像知道有贵人要来看,今年的花开得最好”,江小鸥看见在渐渐暗了的天光中,一树海棠红红的像火。江小鸥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说海棠花还香啊,郑婆婆自豪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海棠,这是香海棠,名贵着呢。”说着拿出一本发黄的书,全是树木之类。杨船说:“想不到郑婆婆还有这样的书。”想看看书名,郑婆婆赶紧藏起了。 杨船说:“搞什么,神神秘秘的,不就是本书吗。” 郑婆婆说:“天机不可泄漏。好好准备当爸爸吧。” 杨船说还早呢,话音未落,江小鸥的肚子又疼起来。她想孩子可能要早产了,她放弃了去江边,和杨船回到院子里,告诉了值班的医生,说她可能要生了。医生给她作了检查,说宫口还未开呢。江小鸥是个妇科医生,她看过无数的女人生孩子,心里早有对生死一刻的准备,当疼痛一阵一阵地逼来,她只是咬咬牙,杨船说:“疼,你就揪我。”江小鸥点点头,不痛了她就吃老院长端来的荷包蛋。老院长说:“多吃点,自然生产的孩子聪明。”江小鸥感激点头,公公和杨木都陪着,还有院子里的一些人,爱包围着她,但她心里还是担心,孩子早产会不会出事。当老院长果断地撕了一床柔软的棉被作尿布,江小鸥说了她的担心,老院长说:“放心,有我呢。”江小鸥说:“你就像我的奶奶。你在,我心里有底。” 向白玉听说了,从家里拿来了点点穿过的衣服,江小鸥这时候没有精力来表达她的感谢了,疼痛越来越频繁,当她躺在产床上,声嘶力竭地喊叫的时候,杨船抱着她的头说句很稚气的话:“小鸥,我们不生了,不生了。” 老院长说:“是女人都要过一关的,想想你的孩子,帮他。” 孩子,孩子也是拚了命在往外奔吧,短短的产道,孩子要经过怎样的挣扎呢,挤压,翻转,甚至头颅都要变形才能奔生。江小鸥屏了气,让肌肉撕裂,帮孩子一把。孩子,她叫一声,医生没打麻药就剪开了产道的肌肉,她没有疼感,剪开肌肉已经不能让她感到疼痛了。杨船却晕了。老院长让别人把杨船带出去,她抚摸江小鸥的头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帮帮孩子。”“ 帮帮孩子,江小鸥只有一个意念。 “看到孩子的头发了。”老院长说。 疼痛再袭的时候她大叫一声,孩子生下来了。没有哭声,江小鸥的心都缩紧了,只听到老院长的声音,“给氧……人工呼吸……注射呼吸兴奋剂。” 孩子,我的宝贝,你哭一声啊,多么漫长的煎熬。孩子哇的一声终于哭出来的时候,江小鸥的眼泪也流了出来,世上还有什么声音能比得上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呢。她抬起身子要看孩子,老院长把孩子递到她眼前,她看见他皱巴巴的皮肤和瘦弱的脸,她的心万般的怜惜。杨船进来却害怕抱孩子,说他太小了,怕伤到他。老院长解开外衣把孩子贴身放进怀里。江小鸥才闭上眼睡了。 生后的第二天,奶奶就背了鸡和蛋来,在奶奶精心的照料下,孩子渐渐有了生气。 杨船给儿子取名杨帆 ,说木有了船有了帆有了才是真正的船王家族。奶奶只管孩子叫丑丑。到江小鸥休完产假上班的时候,奶奶才改了口叫帆帆。帆帆虽然多数时候由奶奶照管,但奶奶毕竟年纪大了,帆帆又爱生病,江小鸥的心思多用在孩子身上。她差不多忘记了林秀花和她的婴儿。 到帆帆能够清楚地叫出爸爸妈妈的时候,林秀花带来了她的孩子,孩子长得很漂亮,但是林秀花说她还不会发音,会不会是哑巴。 江小鸥说:“不会。有的孩子发音迟缓一些。”但是她心里却没底,不知道她最担心的事会不会发生,因为长时间的脑缺氧会带来许多后遗症。有时候一家人围着帆帆开心地笑的时候,她会突然想到林秀花的孩子,心思就有些恍惚,奶奶看到她把湿了的尿布又给帆帆换上,就说她还不是称职的母亲。她只是推说工作累的。(未完待续) 25 保健院业务多了,老院长下面没有副院长,加上她还有业务工作,老院长一天到晚都在忙乎,上面说,为她配个副院长。老院长说,她就在现在的职工里培养。要选个人培养的消息在职工中传开了,主动找老院长谈话的人也多起来,老院长问她们对江小鸥的看法,资历较深的人就说,江小鸥业务还行,就是年轻了一些。这些人隐隐觉得老院长有意栽培江小鸥,就对江小鸥客气起来。向白玉看在眼里,心里却不服输。老院长找向白玉谈话,问她对江小鸥有什么看法。向白玉知道老院长的意思,感觉到这次谈话很重要。她说了一句不错,然后说林秀花的女儿好像还不会说话。 老院长说:“这和江小鸥有关系吗?” 向白玉说:“还记得那些神乎乎的传说吧。” 老院长说:“无稽之谈,如果不是江小鸥反应得快,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 向白玉犹犹豫豫地说:“我一直没有说出真相,但是如果林秀花的女儿如果有什么后遗症,我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其实那次我看了高书记回来,马上就想到肯定是江小鸥不小心拿了亚硝酸钠给孩子洗口,亚硝酸钠通过孩子口腔粘膜进入血液,才造成高铁血红蛋白。我趁人没注意,把瓶子里的药换了。你想想如果是高铁血红蛋白症,孩子就那么一次用药就好了?” 老院长听向白玉说高书记,不说公公,心里有一丝反感。但是江小鸥的事让她震惊。“你怎么现在才说?” 向白玉停了一下,好像很悲痛的样子:“我不全是为江小鸥。第一是为你,老婆婆是冲你才来我院生小孩,你不能让她知道是用错了药。第二为医院,医院是我们大家的,经不起再坏名声。第三,才为江小鸥,虽然上一次病员*穿孔是她做的,我替她担了责任,但是我们曾经一起住了那么久,我珍视。” 老院长听她如是说,更加震惊。一时间难以判定真伪,“没想到你这么明大义。” 向白玉笑了一下,“事情已过去一年了,你当我什么也没说。” 老院长不置可否。向白玉出去了,到门口又回头对老院长笑了一下。一会儿江小鸥踌躇着,走进老院长办会室。老院长见她来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她。 江小鸥说:“院长找我?” 老院长一怔:“哦,你坐。” 老院长始终不说话,倒让江小鸥心虚得历害。 江小鸥说:“没事我走了。” 老院长说:“林秀花的孩子不会说话,你怎么看?” 只那么一瞬间,江小鸥崩溃了。索性把用错药的事和盘端出,但是她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标有冰硼酸的瓶子却装了防锈剂,可自己明明尝了是防锈剂怎么又变成了冰硼酸。 江小鸥说完倒像卸下重担。老院长做出才知道的样子,“怎么会这么粗心。” 江小鸥说:“我也没法说清是怎么一回事,平时防锈剂都贴有标签,可是那天我很清楚记得我拿的瓶子写的是冰硼酸。” 老院长说:“知道了,你走吧。” 江小鸥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这更让她惶恐不安。回到职工中的她,发现同事们看她的眼神不对,一堆人窃窃私语,她走过去,那些人就散了。还有人阴阳怪气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江小鸥背着无处诉说的沉重,接受别人苛责的目光,却没法赎回安定的心。 江小鸥的生活陷入空前的绝景,给人看病的时候,总是怕出错,搞得自己神经兮兮的。出门要证实是不是锁门了要来回几趟。杨船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有时说自己不回来,临时回来了看江小鸥就一块豆腐乳下饭。杨船急了,她就不说话。杨船也很生气,把什么都摔得很响。以往江小鸥看他生气了,总是要劝他,像安抚一个孩子一样地安抚他。可是现在江小鸥却躲在角落里发抖。杨船才知道她真的被什么压垮了。他说:“小鸥你不相信我了。” 江小鸥摇头。 杨船说:“那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心事说出来,没有什么不能过去。” 江小鸥还是不言语,杨船走到她面前。江小鸥身子倾斜靠在他身上,杨船抱着她,她把自己靠在他身上的时候,像找到依靠,她的眼睛有些湿,生命中还有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能分担她的苦难。她嗫嚅着说出那个她竭立想忘记却又没办法躲掉的梦魇。 杨船讶然,有一瞬间他那颗诗人的心复活了,想跳起来说怎么可以这样。江小鸥说那孩子还活着的时候,杨船舒了一口气。他要找什么样的理论来说服江小鸥丢掉包袱呢。他知道这件事在别的人也许过去了就过去了,但是江小鸥太看重医生这个名,医生出了这种差错,简直是一种罪过,她没法原谅自己。她是那种认真的人,关键是过自己这一关。 杨船说:“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就算是别人做了手脚,可是是我亲自把药放进了孩子嘴里。” “你是无心的,小鸥。” “可是老天却不原谅无心,那孩子还不会说话,这是惩罚。” “你看过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吗?” “没有。” “看看吧。精神的救赎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尽最好的状态当一个好医生,那样就会赎了你的罪过。” 江小鸥不求杨船能给她指明方向,但是有一个人和她一起分担了苦难,罪恶感轻了许多。她不知道《复活》这本书能给她什么启示,但是杨船要她看,她就硬着头皮,在心神不宁的状况下读《复活》。书放在屋里,她不敢带到办公室去,她在这个时段读复活,在别人看来无论如何都有矫情的味道。而且这本书对她来说读起来也不那么愉快,她甚至搞不懂书里冗长的叙述到底想表达什么,只是嚼那些文字的时候,让她忘了她正受着的折磨。书没看完,她慢慢悟出一些道理,只是责备自己犯下罪过,不如做点事情来自我救赎。 杨船好像也遇到什么麻烦,脸上愁容满布。看到江小鸥沉郁的样子,杨船很烦。奶奶把帆帆带回老家去了,两个人不说话,家里冷清得紧。杨船偶尔在家喝闷酒,醉意浓稠时提到司徒明远,说那小子已经是省政府一个什么副处长了。还说大马,在成都发展也好。对江小鸥说:“去成都看大马?” 江小鸥说:“不去。” 杨船说:“向白玉上成都看过他。” 江小鸥说:“那是她干爹。” 杨船笑了一下,重复了一声:“干爹。” 江小鸥说:“你还是写诗吧。也许你不会这么苦恼。” 杨船冷笑一声,“司徒明远早不写诗了。” 江小鸥无话,抱了那本《复活》看。 杨船又喝一口酒,吐词不清地说:“你不必赎罪。你那点过失算什么,你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算计,那才是罪。” 江小鸥放下书,把酒杯端开,抱着他的头,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书里早就告诉我们社会是一个大染缸,人成为社会的人,谁也无法避免被染色。可是我坚持自己多一点,不至于把自己弄丢吧。别想太多,做好你应该做的工作就行。” 杨船推开她,挥手说:“你不了解我,我要成为大树,不是小草。” 江小鸥又拿了书看,其实书里的世界也是令人错愕的,这个世界发生的许多事都是令人错愕的,但是每一天每个时刻都在发生着。就在他们谈论的时候,老院长突发脑溢血倒在她辛苦了一辈子的岗位上。她只有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儿子,是个中医师。中医师守在灵堂,长久地跪在老院长的遗像前,也不起来接待凭吊的人。江小鸥帮助接待,郑婆婆来,说中医师不是老院长的亲儿子,是她收养的弃儿。江小鸥望着老院长的照片,一张非常平常的脸,只是那一双眼睛,盛满对这个世界太多的爱。江小鸥想,那才是一双天使的眼睛。泪模糊了江小鸥的眼,郑婆婆在老院长遗像前点燃一支香,说“好人啦,好人也不多啦。” 老院长出殡的时候,江小鸥哭得很伤心。青衣巷下着小雨,郑婆婆说天也哭,整个青衣巷的人都默默站在两边,送中医师抱着老院长的骨灰走过。(未完待续) 该章节已被锁定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未完待续) 27 江小鸥上了几天班就坐不住了,没有病人,哪儿坐都不舒坦,和李天厚商量,怎么才能让保健院起死回生。李天厚充满警惕地看着江小鸥,“我不下乡。” 江小鸥说:“派年轻人去。” 李天厚又说了一句:“我不下乡。” 江小鸥同情地望他一眼,想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江小鸥把人员分了组,留下几个值班的人员,让大家分赴各个乡镇,义诊也好走访也好,让别人知道有妇幼保健院这个单位。向白玉主动要求她们俩一起下乡,理由是配合习惯了。 江小鸥和向白玉去官荔乡。杨船一个写诗的朋友肖林就在官荔乡当老师。江小鸥下去,肖林非常热情。他把江小鸥和向白玉的下乡调查当成是踏青春游,一路上极尽炫耀家乡曾经的辉煌。说官荔乡位于平羌江西岸,境内有荔枝湾而得名。在唐朝时期,荔枝湾就有锦江寺,香火极盛。大诗人李白的“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在这一带几乎家喻户晓。江小鸥看沿江两岸花黄柳绿,农家户屋前屋后桃花李花纷纷盛开,倒也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就说:“是生长诗人的地方。”肖林激动得搓双手。 肖林自愿带路,走村串户。因为有老师同路,好些有孩子的人家都非常热情,对医疗现状的了解也更全面。慢慢的走访,大家心里却越发地沉重,贫穷与落后依然是乡村的主题。肖林说:“平时只看见他们笑,谁知道生活藏有这么多的辛酸。”多数家庭,有病无钱医治。特别是些老年人,长期忍受病痛折磨,儿女只能为其寻找民间方子,给自己安慰,也给病者安慰。病者只能等待死亡。生孩子,应该是民间最为盛大的事,稍微殷实些的人家,请当地的接生婆。有的人家,婆婆就充当了接生的角色,用缝补衣服的剪刀剪断婴儿脐带,造成婴儿感染死亡,当地人就说生的是鬼娃娃。产妇大出血死了,就说是遇到血光鬼。江小鸥和向白玉耐心解释,更觉得妇科医生肩头担子沉重。 三月中旬,天空下着毛毛细雨,江小鸥和向白玉去锦江山顶的一个村做调查。这个村子走完,她们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两个人一起下乡的这些日子,表面上融洽,其实都小心翼翼地回避什么。江小鸥有时说到保健院的未来,向白玉热情地附和,脱口而出的是一些宏大的志向,眼睛也闪闪发光,有时她会在说得高兴时突然停下,补充一句:“你是有理想的。”江小鸥说:“你比我更适合当院长,希望以后多帮助我。”向白玉就笑,“只想好好地守着高子林,一辈子平平安安。”江小鸥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们的谈话没法深入。两个人走在泥泞的山道上,各怀各的心事。过了一阵,向白玉突然说:“你的业务比我好,你要多帮我。”江小鸥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特真诚,心里适然。 山顶农家散落在各个山头,不可能去每家走走,她们向妇女主任打听怀孕的或者是才结婚的人家。山里人朴实,妇女主任马上叫几个正在玉米地里锄草的村民,去通知那些怀孕的妇女到她家里来。妇女主任说感谢国家对山里人的关心。江小鸥和向白玉相视一笑,能代表国家更觉得神圣。一些孕妇陆续来到妇女主任家,还有些害羞的新婚媳妇。江小鸥顺便讲了一些妇女保健知识,讲旧法接生的危害。妇女主任动员说:“这几年生活也好了一些,年轻媳妇,自己过生死的那一关时,能到医院去,有医生守护那是福份。”有人说,生个小孩好几百,山里人出不起啊。江小鸥太了解乡亲,山里的生活除了保障基本的温饱,并没有多少结余。江小鸥想了想说:“乡亲们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大家的生活状况。但是从结婚的那一天起,你们就在等待下一代的出生,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更是劳命伤财。到医院生小孩,大人小孩平安了,不也是节约一笔钱吗?只要带着我们建的孕期保健卡就可以享受优惠。”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男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对妇女主任说,他想请城里来的大夫去看看他屋头人。他说话声音结巴,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妇女主任一下想起他屋头人也是个怀孕的,问:“是不是快生了?” 男人说:“两天了,还没下来。吴婶说怕是不行了。”男人说完就哭。江小鸥和向白玉听出个所以然的时候,冒着渐渐大起来的雨,奔了他家去。男人的家正对一个水塘,绕了好长时间才到了他家。江小鸥和向白玉进去时,家里却静悄悄的。男人把她们带到屋后一个偏房里,她们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和羊水的腥味。她们进去,没有人在乎她们的到来。几个女人目不转睛地围着一个躺在草席上的产妇。那个称为吴婶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正说:“用力……用力。”另外两个女人拿一根扁担在产妇肚子上从上往下赶。产妇奄奄一息,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下是一滩血,婴儿的脐带与一只青紫的脚掉出*外。向白玉猛地推开两个拿扁担的女人,江小鸥在产妇的肚子上摸摸,伏下去听了听,脸色变得煞白:“*可能破了。”让男人赶快送医院,迟了大人小孩都不保。男人去找人的时候,血涌了出来。吴婶的接生包里除了一把剪刀,一张小方纱,什么药品都没有。江小鸥和向白玉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产妇死亡。 江小鸥和向白玉离开的时候,雨小了许多。但是山路被雨水浸泡了, 一脚下去带起一大堆泥,她们极其艰难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水塘在雨中腾起轻烟,山湾显得苍翠,本来是个好地方啊,年轻的生命却就此停滞了。江小鸥的脸上雨水混合着泪水,害怕、内疚、愤恨,说不清哪一种情绪更强烈一些。 她们下山,雨也完全停了。身上的衣服却湿透,江风一吹,冷冷地贴在身上。肖林在山下接着她们,带她们到一个农家。烧了一盆炭火,烤干衣服。肖林说请她们吃鱼,她们却没有心情。 肖林挽留说:“平羌江的江团鱼,很贵的。大文豪苏东坡都赞美过,记得有句‘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纯鲈’。吃了再走吧。” 向白玉说了刚才在山上经历的事,肖林半天没有说话,一双手抖得厉害。叹一声:“我的乡亲啦……” 江小鸥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诗人。” 肖林搓着手,他想让它安静下来。他说:“诗人说不上,杨船才是天才的诗人,我的诗在手上,总是激动。我要我的学生们知道如何热爱生命,珍惜生命。” 一直默默做事的农家大嫂插话说:“那接生的吴婶是我娘家人。我小的时候,吴婶就帮人接生,可是她侄女就死在她手上,她已多年不做了。现在又做,又死一个,可能不敢再做了吧。” 肖林说:“一条生命能唤起其它生命的觉醒也算是不枉死了。” 江小鸥沉重地说代价太大了,和向白玉执意要走,肖林就把鱼给了江小鸥,让她给杨船带回去。 向白玉说:“杨船什么没吃过,还稀罕这鱼?” 肖林望着烟雨茫茫的江面,遗憾地说:“杨船是个天才的诗人,可惜他不写了。但我还是当他是朋友。” 江小鸥有些感动,荔枝湾也许更适合诗人生存。贫穷与纯朴同在,落后与神祗同在,谁能看到乡村的深处,谁就能成为诗人。而越来越现代化的城市,诗人们正在消失。像杨船,他羞于承认曾经是个狂热的诗人。她们沿着平羌江往下,雨后的荔枝湾还罩在一层湿润之中。江边小路上飘落的梨花,让她们的心始终有些忧郁。 快到码头时,她们看到石竹花和一个男人神情凝重地站地江边。石竹花看到她们,丢下男人走到她们面前。石竹花手臂上戴了黑纱,眼睛里却没有多少悲伤。她笑着说大医生下乡来了,正好给她侄女儿看看。她不管她们同不同意就叫过男人,“哥,这是我们那儿的医生,我好朋友,让她们给玲玲看看。” 向白玉看船已驶过江心,就说:“到医院来看吧。”石竹花说:“好不容易下来了,就在山边,小鸥劳动你脚步,去看看。”江小鸥不自然地看了向白玉一眼,向白玉的眼望着别处。石竹花的家虽然在保健院门口,但是她带着女儿玉霜被皮匠收留,说一口怪腔怪调的普通话,她的来历对青衣巷来说是个迷。自从向白玉和高子林耍朋友以后,石竹花对向白玉就有了一种敌意。她的敌意却只能表现在江小鸥和向白玉在一起时,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喊小鸥,尾声拖得长长的,好像提醒江小鸥,她和她一样是受害者。向白玉越不屑,石竹花越喊,让江小鸥很别扭。后来向白玉和高子林结了婚,石竹花的敌意不那么明显了,偶尔招呼向白玉。但是向白玉除了去补鞋的时候和她搭话,其余时候都距之千里。虽然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石竹花不是或者不可能是她们生活圈子里的人。可今天石竹花显得和她们多么要好似的,说好朋友。向白玉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谁跟你好朋友? 江小鸥轻声对向白玉说:“去看看,谁叫我们是医生呢。”向白玉只得随江小鸥前去。男人走在前面,很沉闷。向白玉有意掉在后面和石竹花拉开距离,江小鸥和石竹花走在一起。江小鸥问:“你家原来在这儿啊?” 石竹花这次没说普通话。她说,我只给你一个人说。石竹花的声音平静,好像说别人的故事。她老家就在山脚,她一共八姊妹,可那些姊妹还没成年就陆续死了,只留下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母亲去算了命,说她命硬是一家的克星。她小学没毕业,家里就把她过继给当小学老师的小姨。小姨倒是喜欢她,她长得漂亮又精灵,但是小姨父不要她跟他们姓,说命硬就姓石。竹子本来是不开花的,一遇到开花必有灾事,小姨父说以毒攻毒就取了石竹花这个名字。石竹花不习惯在小姨父严厉的眼光下过日子,十四岁那年,村子来了个外地养蜂人,说普通话她就跟他走了。等他们有孩子,带着孩子到处养蜂,孩子六岁时,谁想到养蜂人在车上摔下来就死了,她只得回到老家,可老家没有人按受她和孩子。后来就跟了皮匠。一直没和家里人联系,可是有一天哥哥进城看见了她,她让哥哥给母亲带回一点东西,可母亲不吃。她和家再没有瓜葛。“老婆子死了,却又想起我。”石竹花说完看了江小鸥一眼。江小鸥不自觉地挽起石竹花的手臂。石竹花说:“我命苦。”声音很是伤感了。 她们到了石竹花哥哥家里,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尿臭。石竹花喊了一声玲玲,一个脸色像腊一样白的女孩子躬腰走出来,尿臭味熏得江小鸥想呕。叫玲玲的女孩,揭开自己腹前一层又一层布。江小鸥和向白玉都有些吃惊。她们看见女孩先天缺损的腹部,膀胱裸露着,像切开的南瓜,尿一点点往外流。江小鸥看看女孩,女孩的眼睛一直看着地下。江小鸥说:“没上医院?”石竹花的哥哥说:“去过。先天的,没法子。”江小鸥告诉石竹花,只能上省里的医院去。石竹花的哥哥叹了口气:“命。” 江小鸥,向白玉和石竹花一起回城,石竹花很快地变得轻松,在船上就掏出小镜子涂口红,和过河的人聊天,又操了普通话。江小鸥和向白玉却无说话的兴致,心里压满了似的沉重。(未完待续) 该章节已被锁定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未完待续) 29 黄柏梧回去后拔了几万元钱下来。江小鸥请了青衣巷的一名瓦工把房顶翻了一遍,在潮湿的地面铺上一层油布,再用水泥坎过,又发挥大家动手粉刷墙壁。向白玉却矜持着,说这是工人干的事,她不会粉刷。江小鸥说:“你就接待病人吧。”江小鸥穿上工作服,干脆利落地做事,头上脸上都是灰桨。高子林也干得很欢,高子林说用白的新的去覆盖旧的脏的,让他有成就感。江小鸥对高子林说:“长劲了,说话像个哲人。” 向白玉在旁边说:“近朱者赤嘛,不看是我教育了多年。” 高子林说:“那倒是,我当你的听众已经好几年,漫长啊。” 向白玉说:“有另外的想法也枉然,再说得动听,你还能超过诗人。” 高子林脸露愠色,但他很快又控制了情绪。江小鸥的回来,为他平淡的生活注入了兴奋点,但是向白玉的猜忌总让他别扭。他闭了嘴,刷子在墙上乱涂。向白玉离开他们去了办公室,一个护士悄声取笑,“向白玉走了,你可以出大气了”高子林用刷子在护士身上涂了一下,护士把灰桨往高子林脸上抹,“我看谁整得过谁” “肯定是男人整女人。”高子林说。 江小鸥说:“怎么说话像个二流子。” 高子林笑说:“你还当我是青春少年啊。” 江小鸥只是笑,高子林用涂满灰桨的手去拍打护士。 大家都笑。快乐的气氛像是一家人,突然修了新房。 新房里工作,大家都有一种压抑不着的兴奋,她们感谢每一位来她们院就诊的病人。江小鸥在门口拉了一条横幅:病人就是上帝。字是杨船写的,内容也是杨船想的。江小鸥觉得这样做有些夸张,但是她听杨船的。 这样的横幅往青衣巷一挂,古老的青衣巷就像穿了一件时髦的衣裳,总是吸引一些眼光。自命不凡的三江城里人,走进保健院时不再抱一种居高临下的样子。那条她们也不很理解的横幅像是某种文化的象征,让她们觉得这藏在古巷里的保健院和她们城镇人的身份相称。她们看病冲着江小鸥而来,江小鸥和向白玉在一个诊室,那些人等待江小鸥时的执着和回答向白玉问话时的轻慢,让向白玉的失落一天比一天更强烈。江小鸥不知道向白玉复杂的内心,在她看来,医生就是一种至高无尚的职业,行医的时候就是要摒弃一切杂念,为病人着想。她不知道向白玉的笑容很勉强。她的内心已燃烧着热情,要改变的热情。让那些贫穷的乡亲看得起病,她抱着这样的宗旨,把各种手术费用定到全市内最低。组织各种各样的宣传,下乡义诊,免费体检。任命向白玉当了办公室主任,派年青医生出去进修。保健院的所有职工好像都鼓足了劲,干得风声水起。 江小鸥越是踌躇满志,向白玉越是不坦然。她是不甘心的,这一生不能屈就于江小鸥之下。但她表面却做出很配合也很感激的样子。她参加各种演讲比赛,为了让别人记着她,她把写好的演讲稿让杨船帮助润色,终于在市委宣传部组织的一次关于祖国在我心中的比赛中获一等奖。发奖的时候,一个领导对她说,讲得太好了。她觉得头上有了光环。吃饭的时候,领导招呼她坐一桌,桌子上领导和其它人摆闲话,说到在成都的大马,生意越做越大,在省里关系复杂。向白玉说大马是她干爹,其他人对她来了兴趣,好像她真是大马亲人一样。她就很兴奋,觉得抓住了一攀登的绳子,朝某既定的目标跨了一大步。可是回到保健院的她光环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保健院的光环是属于江小鸥的。 以后的日子,向白玉和高子林在一起,说不了几句,就会提出横亘在他们中间无法跨越的江小鸥。甚至两个人*的时候,向白玉会突然问:“江小鸥会不会这样?”高子林不回答,劲头更足,向白玉这种时候却把他推下身,让高子林恨到极点。甩过一句硬梆梆的话:“就一个农民。”两个人*的激情也没了,虽然在一起生活,可形同陌路。 给大马写信就成了向白玉唯一的安慰。她在信里一句一句干爹,叫得大马舒服。大马偶尔从成都来看她,给她带来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总有江小鸥一份。向白玉心里觉得糟糕透了,哪里也摆脱不了江小鸥。她在言语中稍稍流露对江小鸥的不满,大马只是一味袒护说江小鸥好。向白玉报怨的次数多了,大马就说,你不应该这样没有胸怀。向白玉知道虽然她叫他干爹,并不比江小鸥叫他大马叔更亲近。她聪明了,不再说江小鸥的不是,大马倒对她更好了。 向白玉的眼睛里燃烧着欲望,一些原来认为很世俗的生活,她也变得津津乐道了。一个病人无意间来做检查,高度怀疑宫颈癌,向白玉建议她做病理检查。病员很犹豫,江小鸥和高子林也劝她,话说了很多,可病员就是不同意做。说她才算过命,没什么病,还说算命先生说她要活八十岁。 江小鸥和向白玉面面相觑,不知道还有这么愚昧的人。病员走后她们谈论了好一阵,江小鸥说就样放走病员,心里不安。向白玉说:“有什么用,还不如让她相信了,也许会活久一点。确诊了,又没钱治,还不愁死。” 江小鸥觉得很可惜,但是她也很清楚,农村人要拿出治疗癌症的钱,卖了房子也不够。只得叹了一声,“精神的作用有时也是一副良药。” 高子林突然说:“我也要去算算,看发不发财,走不走桃花运。”大家只当他是说说,可下班的时候,他拉了向白玉和江小鸥说找郑婆婆去。 郑婆婆看江小鸥和向白玉高子林出现在她的天井里,说:“现在不卖羊肉。” 高子林说:“我们今天专门来算命。” 郑婆婆似笑非笑,“公家人可不兴迷信。” 江小鸥心虚,无论如何,以她现在的身份是不应该找郑婆婆算命的,她掩饰说:“就算算保健院会不会好起来。” 郑婆婆干笑一声,“那不成。” 向白玉讨厌郑婆婆卖关子,“别的地方算命的都是瞎子,你的眼睛怎么好好的” 郑婆婆也不生气,只是看了她一眼,“你是咒我眼瞎了?” 高子林说:“婆婆,别理她们,我今天就是正儿八经来算命的。” 江小鸥顺势说:“是啊,看看吧。” 郑婆婆端着一杯看不清颜色的什么药汁喝了一口,领着高子林进了挂有艾叶的黑屋子。 江小鸥站在小小的天井里,看秋天的斜阳在海棠树上晃晃悠悠,周围静了,她觉得身子发凉。 高子林出来,脸上还是一副虔诚的样子。对江小鸥说进去。 江小鸥进了里屋。郑婆婆坐在一把有些年代的雕花木椅上,在江小鸥头上手上一阵摸索,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房内的光线极差,但郑婆婆的话却没什么实际意义。 向白玉进去的时间最长,出来时对郑婆婆满脸的笑。 高子林问她怎么样?向白玉秘而不宣的样子,走到街上,才出了一口长气,“奇怪,郑婆婆说话的时候,我大气都不敢出,好像她真看得到将来似的。其实什么呀,那些话都是有套路的,谁知道啊,人都是有命的,但是有运无运还要看各自的造化。这不是白说吗?” 江小鸥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另一种安慰方式罢了。” 向白玉说:“玄。”但她心里多希望郑婆婆算的一切会变成现实。郑婆婆说她将来会成大器,会离开青衣巷。她不能让江小鸥知道郑婆婆说的话,只是压制了内心的希望,故意说不行而已。 高子林不置可否。只说郑婆婆算得准是大家公认的。 传说郑婆婆本来是出家做尼姑的,在峨眉山得一高僧点拔,学会算命,可高僧说她心里不干净,装着人,不适合出家,解放时还俗回到青衣巷。关于郑婆婆算命的准确真实得有些邪乎。传说有个男人找她算命,郑婆婆说他某一天要死于车祸。那男人不信,说到了那一天我就在家里睡觉,不出门,看哪来的车祸。到了那天,那男人真在家睡,熟不知他家房子就在盘山公路旁边,山上一辆重型货车失控从屋后山上的公路冲到他家里,在床上就把他撞死了。郑婆婆在青衣巷总有些神秘,她们老两口没有后人,更让人奇怪的是她从不进保健院,站在门口望一望,那一张本来打皱的脸就拧起来像晒干的核桃,疼痛似的东西就藏在核桃的皱褶里。 郑婆婆的侄孙女来院生小孩,郑婆婆也只在院门口高喊江小鸥。向白玉跑出来,热情地把她侄孙女往病房里带。郑婆婆还是坚持说要找江小鸥。郑婆婆给向白玉算了好命,但向白玉还是忍不着讥讽道:“哟,郑婆婆,这侄女要给你生太子了,我们这些人碰不得,非要院长来。” 郑婆婆不理会向白玉,直到江小鸥来了,才说:“孩子交给你了,她命里有一劫。” 江小鸥说:“郑婆婆放心,当医生的时候不信命的。” 后来的情况,不能不说郑婆婆说得太邪。她侄孙女生孩子的时候,因为妊娠高血压综合征,频发抽搐,遇到向白玉值班,向白玉心里有气,观察不仔细,江小鸥到病房时产妇正翻着白眼,四肢痉挛。江小鸥想到郑婆婆的话心里一冷,当即投入抢救,住在院里的好几个医生护土都起来了,向白玉也吓出一身冷汗,直到婴儿的一声啼哭响起,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处理完病人,大人也稳定的时候,她们站在黄葛树下,才听到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才感觉到冬天夜的寒冷。高子林说可惜郑婆婆的羊肉还……。话没完郑婆婆的声音就在铁门边响起,说炖了羊肉请大家。 她们一行人穿过黑暗中的青衣巷,每个人还带着一种兴奋,压低了声音说话。一扇门无声地打开,伸出一个人的头颅,望了一眼又关上了。 郑婆婆说:“别说话,惊扰了人。” 高子林说:“郑婆婆,听说你在黑暗中能看见这路上走着前人?” 郑婆婆轻悄悄地说:“别说话。” 江小鸥打了个寒噤,冷森森的感觉袭击了她,她仿佛看见这古老的巷子,到处都是睁着的眼晴。她想起小时候,做晚饭时,母亲叫她去屋外的墙脚抱柴,她出了院子的门,门外是黑暗,突然看见江那边有一团火,慢慢地移向江心,她吓得哇哇大哭,在奶奶怀里好一阵才安稳下来,奶奶说,那是夜的眼睛,照的是夜行岷江的人。江小鸥在奶奶有些神秘的启示下,总是害怕黑暗。她越想越怕,但她不是可以随便惊叫的女孩了,她是医生,是院长,只有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不要自己吓自己。情急之下却下意思地抓住了高子林的手。向白玉走在前面,突然停下叫了一声,把江小鸥吓得半死。原来是一只猫从屋檐上跑过。 郑婆婆走上来,牵着江小鸥,说跟着婆婆。在江小鸥眼里,郑婆婆的行为鬼魅如巫婆。 到了郑婆婆的老屋,郑大爷早烧好了炭火,羊肉汤也热气腾腾。在寒冷的冬夜喝上一碗羊肉汤,从里到外地热络起来。郑婆婆端起自家泡的酒,说谢天谢地,侄孙女总算逃了一劫。婆婆没什么感谢大家,就用羊肉代替了。 向白玉端起杯子,去和郑婆婆碰。郑婆婆却先碰了江小鸥。 向白玉收回杯子,端起要喝,高子林说少喝点。郑婆婆敬大家时,向白玉再不举杯。声称自己还要值班,不敢多喝。高子林看她冷冷的,以为是刚才江小鸥抓他的手让她看见了,对她百般体贴。 郑婆婆说:“侄孙女命里有属老鼠的贵人相救,生下的孩子要拜贵人为干妈。” “谁属鼠?”高子林环视一周。 江小鸥说:“我属鼠呢。” 向白玉说:“怪不得嘛。郑婆婆你真会选啊。攀高枝哪。” 郑婆婆笑着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江小鸥口是心非地说:“郑婆婆就是爱开玩笑,你这种情况在过去属于牛鬼蛇神。” 郑婆婆说:“现在兴呢,要信神敬神。心里没个神,干什么都坏了心。” 江小鸥说:“我不信神,但是也不坏心。” 郑婆婆说:“你心中有呢。你心中的神比别人的大。” 江小鸥笑说:“郑婆婆说话有水平。” 郑婆婆说:“没有水平,有温水瓶。” 大家就笑。临出门时,郑婆婆悄悄对江小鸥说:“二少爷他爷爷托我带信,他在那边缺钱。”江小鸥又打了个寒噤,郑婆婆鬼蜮一样的脸让她紧张,小时候关于乡村的一些鬼故事好像一同前来,她心里发毛,可又不敢明说出来。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高子林,你哼哼歌。”高子林知道她害怕,走到她身边,嘴里说:“喝多了,这是晚上呢。” 江小鸥心里流过一丝温暖,她感激他的细心。(未完待续) 该章节已被锁定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未完待续) 31 第二天高子林早早起了床,下厨房煮好了面条,才叫向白玉起床。向白玉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没见过你工作有那么大的热情。”高子林说:“开玩笑,革命军队培养出来的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向白玉看了看他穿的衣服,又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毛衣让他加上,说天池冷,高子林在向白玉额上碰了一下。向白玉讽刺说:“不知道姓什么了,不就是当江小鸥的车夫吗?”高子林说:“我知道我姓高,你也姓高。”看向白玉笑了,高子林才出了门。 江小鸥已经在院子里等他,江小鸥穿了一件黑白相间的方格子呢大衣,白净的肤色越发地白了。高子林上了路常侧过脸看她。江小鸥说:“开你的车,看什么嘛,我脸上又没写字。” 高子林说:“比有字还好看。”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春天。”高子林又唱歌了。 江小鸥说:“你就像麻雀,叫得讨人嫌。不过有你一路不怕寂寞,你总能找到闹的。” 进入天池乡境内,山越来越高,窄窄的乡村公路,沿山谷走行,沿途还有背着背框赶场的农民,车开得慢了,江小鸥不停说小心小心。高子林不以为然,笑话一个接一个。快到天池乡场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雪,江小鸥关闭了车窗,还是感觉到了冷。 到卫生院已是十一点,江小鸥下车活动双脚,发现已经冻木了。卫生院的华医生,烧了一盆青杠炭火。江小鸥围着火炉,说饭后才工作。高子林去集市买了红苕,煨在火炉里,红苕的香气飘出来,馋得高子林还没熟就拿了吃。嘴里不停地说好吃。挑了一块熟的给江小鸥,让华医生也来一块。 华医生摇头说:“我家是农村的,还怕没把这东西吃够。江院长少吃一点,不然中午饭吃不下了。我们院长说了,江院长下来,肯定要好好招待。” 江小鸥说:“不必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卫生院的情况,有钱的话还不如发给大家,好过年。中午就在你家吃点就行了。你说呢,高医生?” 高子林说:“江院长说了算。” 华医生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院长同意了,说江院长真是好人,很理解我们。 饭后雪停了,雪下得不大,路上没有湿透。她们先去调查产妇死亡的情况。华医生带路到位于乡场后面的山坡上,寻一户李姓人家。遇到一个背了一大背柴禾的中年妇女正从山上走下来。华医生上前问了,中年妇女指指旁边的茅草屋。 高子林问中年妇女:“这柴湿的能烧?” 中年妇女没有理他,眼光里有一种敌视。 华医生说:“这是县里下来的高医生。” 中年妇女说:“穿得光鲜鲜的,我还以为是乡干部。你们来搞啥蛮?” 华医生说:“我们下来了解李家女儿死的情况。你媳妇生孩子的时候,记得要来医院啊。” 中年妇女说:“李家太惨了。你们去看吧,这世道哪儿有穷人说话的地方哦。” 华医生拉了江小鸥走,悄悄告诉江小鸥和高子林,中年女人因为地基的事和乡里的某干部闹得很僵。上访无数次也没个结果,她对所有的干部模样的人都怀恨。她们本村干部让村民不要理她,说她是刁民。” 江小鸥和高子林心里不了然,他们对此事无从说对与不对。这样的事本来离他们很远,现在一下面对了,只觉得中年妇女不是想象中的刁民模样。她年纪不是很大,头发白了许多,说话时中气还很足,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 他们回头看她,她已经背着山一样的柴禾继续往山下走去。他们一时间都没有话。 到了茅草屋前,华医生站在门口喊李大爷。一个穿着军棉袄的老年男人开了门,男人说华医生啊,然后大声叫老婆子出来,说有客人来。老婆子佝偻着身子,大概正在煮饭,一脸的烟灰,用手背在脸上一抹,划出几条黑线。男人笑了,高子林发现男人笑的时候,实际年龄就五十多岁的样子,高子林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反复看看,放在鼻子下闻闻,深吸了一口,放在耳朵背后夹着。老婆子一直看着他,寻求保护似的。她不知道这些人来做什么,下意思地望了望她的猪圈。 华医生说:“大娘放心,我们这次不是来牵猪的。” 老婆子笑得生涩。 江小鸥说:“我们是县里的医生。大娘,要过年了我们来看看你。顺便了解你女儿的情况。” 老婆子一下就哭了起来,“人都死了,你们找哪个?” 华医生解释:“她们只是调查她的死因。” 老婆子拖长声调,一声接一声干嚎:“我的女儿,苦命的女儿,你死得好惨……狠心的女儿,你走了,你妈老子咋活哦。” 男人眼也红了,用袖子擦眼。男人说:“有啥调查的,没钱上医院,在家里偷偷摸摸地生。接生婆说是横倒来的,生了两天都没生下来,大人小孩都死了,可惜了这胎是个男的,看来是老天要绝我李家。认命啊老婆子,咋能抗得了天。” 男人说话的时候,从里屋里伸出两个小脑袋,慢慢地两个三四岁的女孩子穿着脏兮兮的已经分辨不出色彩的衣服,怯生生地站在老婆子的旁边,一个人牵一边衣角。 男人说:“女儿死了,本来是招的上门女婿,女婿见没了人,就丢下两个孩子跑了。老婆子一天一天地哭,人也驼了。” 男人牵过女孩子,说:“政府要罚计划生育款,就拿两个娃娃去抵吧。” 高子林说:“你们为什么要生三个呢,实行计划生育还不是为了让你们生活能有改善吗?” 男人说:“你哪知道这山里的情况,我本来就一个女儿,招了上门女婿。不生个儿子,李家绝后啊。” 江小鸥说:“女儿也是后人,这不,害女儿又害了你们。你们两老带着这两孩子怎么过啊。” 江小鸥抚摸两个孩子冻得赤红的脸蛋儿。 老婆子抢过两女孩藏在自己背后。警惕的眼光盯着江小鸥。 男人说:“咋过,跟着我们喝汤。一只羊是放,两只羊还是放。” 江小鸥说:“养大简单,可读书呢?” 男人嗨嗨一笑:“读啥书哦,只要能认钱就行。” 江小鸥没有言语,临出门时,塞了五十元钱在老婆子手里,让她给女孩置点衣服。高子林也掏了钱,对男人说买点过年货。 大家出门一路沉重。 高子林说:“如果有一天不小心发了财,我一定送这两个女孩子读书,别让她们像她们父辈那样愚昧。” 华医生说:“高医生有这个心就是好人了。” 江小鸥说:“上帝如果知道你替他做好事,说不定会保佑你发财。” 就目前而言,其实这些都是空话。不过空话却缓和了一些沉闷。在未来的梦里让自己高尚一点,仿佛真就高尚了。他们在回去的路上踩了一脚的黄泥,也没听谁报怨一声。(未完待续) 该章节已被锁定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未完待续) 33 回到青衣巷,两个人一前一后,石竹花就对走在后面的高子林开了句玩笑,“双宿双飞啦。”高子林情绪低落,没有答理她。石竹花愣了片刻,很不心甘地说:“真有问题了。”高子林只当作没听见。 上班以后,高子林总是回避着江小鸥。好在向白玉在党校学习完了,回到医院,也任命为副院长。高子林和向白玉天天一起,好得像恩爱夫妻。高子林还是从前那样,爱开玩笑,但是细心的人发现,他不和江小鸥说话。江小鸥想就算她曾经伤了他的自尊,而高子林也未免太小气,就在心里把他看轻了。心里没负担,反倒轻松了许多。 江小鸥和高子林同台手术,如果不说话,就显得奇怪了。起先大家怀了一种好奇心,等待发生什么。可是江小鸥先打破了这种奇怪的僵局。说高子林的麻醉打得越来越好了。高子林打了个哈哈,于是两个人又回复到从前,日子没有一点新鲜。而大家对这种没有新鲜的日子总是感到厌倦,总想生活在什么地方能起一点涟漪。石竹花是掀起涟漪的人。手术的时候,器械护士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她昨天补鞋的时候,石竹花端了一碗热凉粉在吃,她说想吐。皮匠让她到医院看看,说她肚子大了,是不是有问题。石竹花就毛了,说你妈才有问题,一碗凉粉就泼在皮匠脸上。皮匠没发火,石竹花却哭得伤心。“我看石竹花真怀孕了,肚子有五个月那么大呢。”护士看一眼高子林加重语气说。 高子林笑说:“石竹花是长胖了。” 护士说:“不对,只是肚子大了。” 高子林说:“石竹花不可能怀孕的,皮匠没有生育功能。” 护士很兴奋地说:“但是石竹花怀孕了。” 江小鸥笑说:“怀不怀孕是皮匠的事,用不着你们费神。” 到了下午,江小鸥去皮匠那儿,想动员石竹花到医院检查。皮匠的家略成三角形,一看就是被两边的房子挤压剩下的边角建成的。外间大一点是工作室,里间是卧房。工作室堆满了修鞋的各种材料,修好的皮鞋放在墙上的架子上,挨里间的墙角放了一张小床,可能是女儿玉霜的床,床头有一个黑色的畸形怪状的玩具。江小鸥心里有些诧异,小小的女孩儿为什么喜欢这样诡异的玩具,那个玩具是什么江小鸥完全无法说清。石竹花见江小鸥盯住玩具看,只说那个地方的。江小鸥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地方是哪个地方。石竹花不说,江小鸥也不好问。江小鸥看她的腰身的确粗了许多,问是不是怀了孩子?皮匠的脸色瞬时变了,锤子砸在自己手上。石竹花面有愧色,一边说不可能,一边拉了江小鸥往外走。到了保健院,江小鸥给她做了检查,说她长了囊肿,石竹花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江小鸥对她说了病情,说必须手术。石竹花又愁眉苦脸了,担忧地说要不少钱吧。 石竹花对是否做手术迟疑不决,郑婆婆给她介绍一种草药。皮匠鞋也不补了,带着脸色越来越晦暗的石竹花,到荔枝湾去扯药。皮匠的门市里就经常飘出浓浓的草药味。石竹花的肚子却越长越大了。有一个晚上,石竹花因为剧烈腹痛,呕吐到医院就诊,值班医生向白玉拿不准,找来江小鸥。江小鸥看了,怀疑是囊肿扭转。向白玉主刀急诊做了手术,石竹花盆腔粘连,病灶侧卵巢严重缺血,就一并切了。手术很顺利。石竹花在病房住了几天,慢慢恢复,欢笑声又响起。向白玉对江小鸥说:“那女人总是不甘寂静的。” 江小鸥笑说“她活得很自我。虽然别人叫她妖精。但是有妖精在,一条老巷子才显出生机来。拿杨船的话说是一些死灰冷寂的时光就有了色彩。” 高子林说:“高论。” 向白玉哼了一声说:“伤风败俗。” 江小鸥和高子林都没有接话。向白玉又说:“杨船当了领导,不会再说这些酸话吧。” 江小鸥却说:“杨船骨子里还是个诗人。” 杨船再写诗是父亲突发脑溢血,死在医院时,他完全像个诗人了,写了多首关于父亲的诗。诗歌的悼念很奢华,但是他哥哥杨木却拒绝为父亲举行俗世意义上的葬礼。父亲死了,青衣巷又少了一个人,表面却没有一点动静。杨船躲进家里,杨木在保健院的黄葛树下坐了一下午,旁边放着父亲的骨灰。他在速写本上画的黄葛树,树叶很少却根须怒张,繁茂的根伸出去占了好大的一片。江小鸥请他去家里,杨木却拒绝了,说他陪父亲。江小鸥的眼里掠过一丝怜悯,杨木觉察了,眼光又变得坚硬起来。 江小鸥正要责怪杨木,看李天厚走过来,赶紧移了移身子,挡住了公公的骨灰盒。李天厚却很清醒地对杨木说:“你跟我来。” 杨木狐疑地望了李天厚一眼,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跟在身后。李天厚打开了藏在院子最深处的一间平房。平房里放着一些陈旧的杂物,经年未打开,有一股扑鼻的霉味。只有细雕了花鸟的木格窗子方显出平房的一些不凡来。江小鸥跟在身后,不知道李天厚什么目的。杨木看看窗子,脸上有近乎宗教般的神色。李天厚在关门的瞬间,杨木说他要买那扇窗子。李天厚迟疑了一会儿,“送你吧,这房子马上拆了。” 杨木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说:“物归原主。”要江小鸥马上给他找工具。高子林来帮忙,还亲自把窗子扛去了他家。杨木却至始至终没有对他说一句感谢。 高子林对江小鸥说:“杨木和李天厚一样,脑袋有问题。” 江小鸥不满地说:“他只是与人交道差一点。” 高子林嘘说“我以为我是骄傲的人,可他比我还牛,没根底啊?” 江小鸥说:“精神。” 高子林嘲弄说:“你可别跟着精神。” 江小鸥懒得理他。可是李天厚的行为却在她心中留下深深的疑问。她试着问李天厚那天带杨木去老屋是什么目的,李天厚又变得含糊了,“杨木喜欢窗子嘛。” 杨木是个怪人,他保管着杨家一些老照片,却从不示人。公公死后,江小鸥很少回青衣巷的老家,杨船却常回去。儿子杨帆也喜欢青衣巷的老家,和杨木特别亲近。杨木一直不说婚娶的事,虽然有一个画画的女子发疯似地喜欢他,他却抱定独身的样子,一门心思画画,画的尽是些年代久远的人物。 杨帆上了幼儿园大班,可是孩子一天比一天沉默。他不喜欢唱歌也不喜欢跳舞,就喜欢拿着彩笔乱涂。经常是奶奶坐在窗下默捻珠子,杨帆安静地在旁边涂抹,而他涂鸭的永远是一条江。奶奶偶尔说一句,一头牛……一块石……一条船。杨船看了孩子的画有些目瞪口呆,说江水怎么可以是红的呢?他教孩子画水,孩子当时听了,过后照样画红的水。杨船把孩子带回青衣巷,让杨木看他的画。杨木的眼睛出奇地发亮,说,孩子眼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孩子不愿和父母睡一张床,却愿意与叔叔同睡。 杨帆经常从学校放学,走到青衣巷就不走了,专心地看杨木画画。叔侄俩特别地默契。遇上杨船按时回家,江小鸥和杨船就在饭后带上孩子到岷江边走走。江边经过修葺,已经面貌一新。高高的护河堤很是气派,岸上栽了花草树木,沿江散步的人渐渐地多起来。杨船走几步,就有人和他打招呼,摸孩子的头。杨帆却总是做出厌恶的样子,挣脱对方的爱抚。对方还有亲近的表示,杨帆就蒙耳尖叫。这让杨船很没面子,怨江小鸥对孩子用心不多,说孩子心理有问题。 江小鸥也苦恼,却对闭口不言的杨帆束手无策。只有挪出更多的时间陪孩子。一天杨帆 在杨木家吃了晚饭,破例跑回保健院,对江小鸥说,他换老师了,老师说他的画画得好。杨帆说这话时,眼睛闪闪发光。江小鸥把孩子抱起来,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觉得心疼,孩子原本也是天真的。她和杨船分别牵着孩子的小手,在黄葛树下碰见向白玉和高子林带着女儿点点。点点长得胖乎乎的,一头略略卷曲的头发使她看起来像一个洋娃娃。点点比杨帆大一岁半,看见杨帆就走过去牵他的手,两个孩子也不管父母就手牵手往外走,四个大人在后面一脸幸福地跟着。到了青衣巷,石竹花见了,逗杨帆,问他喜不喜欢点点做他的新娘。杨帆想了一阵,跑到江小鸥面前,一脸严肃地说:“我要和点点结婚。”大人们爆发一阵笑声。高子林对杨船说,我们打亲家吧。向白玉却变了脸,对石竹花说:“把你女儿玉霜嫁给杨帆做童养媳最好。” 石竹花扬了一下她美丽的头,“只要江医生瞧得起,我就再生一个女儿给杨帆做媳妇。” 高子林打趣说:“还能生吗?” 石竹花眨眨眼,认真地说:“那片地还好呢。” 向白玉讨厌高子林和石竹花的调笑,呸了一口,“卵巢切了半边还骚。” 石竹花问,卵巢是什么?为什么切了半边? 江小鸥给她解释了半天,石竹花恍然,自语说,怪不得怀不上。说完睃了一下众人,脸色却慢慢浸红,露出一丝羞惭的神色。看向白玉的眼里尽是蔑视,石竹花的脸拉长了,就不满地说:“你们医生真狠啊,就下得手,对人像杀猪,想切什么就切什么。为什么切我的东西不征求我的意见。” 江小鸥哑然。 向白玉嘀咕一句:“蠢猪!”和高子林说笑的石竹花没有听见她的话。 石竹花第一次在门诊大吵,是因为她晚上腹痛难忍,找到值班医生向白玉。向白玉怀疑她是阑尾炎让她去综合医院。可综合医院的医生说她是术后肠粘连痛。过二天,她病好了,白白地在综合医院丢了钱,心里窝火。回到家,想不通就在门口说风凉话,没人理她。她就到了江小鸥的诊断室,问江小鸥为什么要切她的卵巢?还说是综合医院的医生说不该切掉卵巢。向白玉问她是哪一个医生说的。石竹花脱口说出一个人的名字。向白玉没了语言,因为那个医生在市里是赫赫有名的。石竹花见占了上风,就站在门口对来往的病员说,这医院水平太差了,某某都说她们乱整。 李天厚听了,劝她不要扰乱秩序。可石竹花撒泼,骂保健院医生水平差,把人不当人? 李天厚搓着双手不知道怎么做,就丢下她,她自己骂了一阵没劲,青衣巷的一些居民围在她身边,并没有对她表示多少同情,反而多数是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她的话针对所有的医生,所有的医生都听见了,没有一个出来解释什么。谁也不想沾染到自己身上。向白玉说:“石竹花说得出这样的话吗?一定有人教她。” 江小鸥说:“可能吧,竞争是可怕的。” 高子林从外边回来,好言相劝,石竹花才没继续闹。 石竹花闹过后的第二天,李天厚就找到江小鸥,问她愿不愿意再出去进修。江小鸥很诧异李天厚有了自己的主张,似乎是向白玉也当了副院长之后,他忽然变得清醒了。他作为保健院院长的身份意识更强了。二天后他竟催促江小鸥早点联系,医院要有自己的名医。江小鸥对杨船说起此事,杨船却说:“他背后有人指使。” 江小鸥不愿意多想,出去学*是好事。杨船说:“要去就去北京,我给你联系。”江小鸥不信任重复了一句:“北京?”杨船很有信心地说:“北京,最好的医院。”江小鸥只是笑了笑,以她的职称和阅历是不可能到那种医院去的,她给丁小娜打了电话,说她又要去进修。丁小娜说她早就不在医院干了,但可以帮她联系。 丁小娜没有消息来,杨船却给了江小鸥惊喜,说通过三江市驻北京办事处的朋友联系了进修的医院。当江小鸥把去北京进修的消息告诉李天厚时,李天厚却相当迟钝,半天才说,你要走那么远啊。第二天,李天厚让她签一份保证书,就是进修之后必须回本医院工作。江小鸥知道是向白玉起草的,经李天厚一转,就有了如梗在喉的感觉。江小鸥签了合同,去了石竹花家。石竹花在医院吵架之后,很少跨进医院来。医院的人看到她,也像躲瘟疫一样,弄得她很自惭。看到江小鸥进她屋子,她就激动地说了很多热情的话,只是不喜欢向白玉,并不要与医院作对等等。等江小鸥说去北京学习,想把她侄女玲玲的情况带去,“也许北京的医院有办法”江小鸥说。 石竹花沉下脸,“没折腾头,现在就三天两头来要钱。要去北京看病除非钱从天上掉下来?” 江小鸥说:“如果不治,她这辈子怎么办啊?” 石竹花说:“那是她的命,玉霜读书还不知道从哪儿去弄钱呢?” 江小鸥说:“要不,你陪我去看看她。” 石竹花不情愿地答应了,带江小鸥去了石竹花哥哥家。江小鸥带了相机多方位地拍了照片。玲玲个子长了不少,但是为掩饰自己腹部的缺陷,身子弯成了虾。玲玲的眼里除了怯懦再无其它的希望。而江小鸥也不知道她能为玲玲带去什么希望?(未完待续) 34 江小鸥到北京,正是秋天。她像乡下姑娘第一次进城那样,被北京那种宏大的气势镇住了,有一丝惶恐不安。到医院报到,接触的人大多朴素,为人礼貌周全,她心里踏实了许多。 妇产科是单独的一幢楼,楼前有两棵年代久远的银杏,银杏的叶子在秋日的阳光下黄得透明,从树下路过的江小鸥被风舞着的叶片迷着了,她站了好一会儿,看叶子悠悠荡荡地落在草地上,就蹲下去捡。抬头时正对了站在二楼的窗口看叶子的一个人,那人穿了白衣服,戴了帽子和口罩,看到江小鸥蹲在地上捡叶子,那人笑了一下,拉下口罩,江小鸥的心砰砰直跳,她惊讶地叫了一声:“江尔杰!” 站在窗口的那个人怔了一下,看了看她,象征性地说了一声:“叶子做书签很好。”江小鸥说:“老师,你不记得我了。” 那个人疑惑地问:“你是?” 江小鸥语无伦次地说:“解剖室……妇科医生……替天使做事……” “江?”那个人的声音带着惊喜。 江小鸥的脸瞬时红了。她飞快地上楼,站在江尔杰面前,半天才逼出一句话:“你在北京当妇科医生。” 江尔杰只知道这是他曾经最好的一个学生,根本不知道这个学生曾经到处找过他,把他当成了梦中人。江尔杰给她倒了一杯水,问:“来进修的学生就是你吗?” 江小鸥只有点头,害怕一说话,眼泪就要流下来。 江尔杰笑了笑,“毕业都十几年了,还像一个学生,这么害羞。” 江小鸥忽然觉得特别地委屈,眼泪在眼睛里打圈。可是她也明白,在日记里无数次写的那个江尔杰只是一个象征,并不能与眼前的这个人联系起来。但是他毕竟是她这些年的梦。她低头说了声:“再见。”又觉得不妥,退出主任室,穿上工作服,眼泪夺眶而出。一批进修生围了上来。她们年龄都要大得多,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有人说别介意,江教授面冷心热,也有人说江教授批评人一点都不留面子,难受的日子还在后面。江小鸥只是不停地擦眼泪。 江尔杰给她们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怎样做一个妇科医生?他说手术刀就是一把剑,对病患毒瘤剑到病除,但应该记着希波克拉底的话,“不要损伤”。江尔杰问她们谁能背诵希波克拉底的誓言。进修生们面面相觑,江小鸥站起来,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不漏地背诵了誓言: “医神阿波罗及天地诸神作证,我要遵守誓约,矢忠不渝。凡教给我医术的人,我要像父母一样地敬重。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无论到什么地方,也无论需诊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对他们我一视同仁。我要检点自己的行为举止,不做各种害人的事。以纯洁与神圣的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请求神祗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到无上荣光。” 江尔杰特别欣慰的样子,点了点头。说一个优秀的妇科医生除了对解剖层次手术技巧烂熟于心外,还应该有必要的人文修养。因为医学的本质是人学,一个妇科医生的基本人文修养,表现在她如何看待生命。医生展现给病人的不仅仅是高超的医术,还有她的品格,修养和作风。有丰富的文学艺术修养作底蕴,才有升华的感觉。 江小鸥比任何人都要认真地记着笔记。以往只看到江尔杰解剖尸体,现在看到江尔杰做手术,步步紧凑而光滑。江小鸥由衷地敬佩。一台高难度的手术下来,江尔杰总会站在窗前望望院子里的树,有时候看一本文学方面的书,说是休息。然后才开始记手术笔记,他画手术操作图,像画一副画那样一丝不苟。江小鸥会把他记好的术后心得工整地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可画的图却不像样子。江尔杰有一次帮她画了一次图,江小鸥说:“你当画家一定是个名家。” 江尔杰说:“仅仅画得像不叫画家。”说他刚参加一个朋友的画展,谈了一番对画的感受。江小鸥看他陶醉的样子,觉得江尔杰更适合做一个艺术家。她小心地问:“做一个妇科医生,你觉得好吗?” 江尔杰笑起来:“我挺有职业自豪感。” 江小鸥说:“我的意思是一个男人……” 江尔杰打断她的话:“医生是高尚的职业。” 江小鸥还坐在江尔杰的对面,可是非常着急,找不到下一句应该说什么。她看江尔杰*的表情,心里恨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般幼稚的话来。江尔杰不看她,明显拒绝再交谈的样子。江小鸥站起来,不甘心就这样走了,她在包里翻了一阵,掏出玲玲的照片递给江尔杰,介绍了玲玲的病情。江尔杰反复地看了看几张照片,说这种严重的缺陷比较罕见,修复很困难。江小鸥又说:“玲玲很可怜。” 江尔杰留下照片说他与国外的同行联系联系。江小鸥对江尔杰鞠一躬,退出江尔杰的办公室。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打开一本手术图谱,可怎么也看不进去,眼睛始终往那半掩的门里看,江尔杰的侧影模糊起来,过去的影子反倒清晰了,他讲课的样子,他低头走路的样子,一一展现在她眼前,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又回到想念江尔杰的学生时代。有进修生从收发处给她带回信,她的思绪才回到眼前。是杨船的信,江小鸥拆了,有一张杨船和儿子一起的照片,江小鸥看着帆帆越来越像杨船的眉眼,真想儿子能在眼前,好好地亲他一下。她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开始看信,杨船的信写得很长,写青衣巷,写江对岸已经来临的春天,他说一切都让他想起他们一起的日子。江小鸥又看了看江尔杰的侧影,不否认因为江尔杰让她远离故乡与亲人的生活多了一份幸福感,可是读着杨船的信让她觉得这种朦胧的幸福有一种罪恶。她写回信,很诚恳地反省自己,求杨船帮她摆脱江尔杰的吸引。她的信没写完,江尔杰却站在她面前,拿了照片看,“好幸福的一家。”江小鸥赶紧把信往下藏,江尔杰装作没看见说:“晚上请你们吃饭。” 进修生们高兴地叫起来,“江教授,是太阳今天从西边出来了呢,还是因为江小鸥的漂亮呢。”江尔杰哈哈地笑起来,摸了一下江小鸥戴着帽子的头。一个进修生看江尔杰情绪好,就闹着要抢江小鸥的信看,江小鸥情急之下,把信揉成一团塞进自己嘴里。江尔杰不解地说:“小鸥,没事吧。”那个进修生不屑地说:“不就是封信嘛,至于吗?” 江小鸥任大家嘲笑,只要信的内容没泄漏,大家就不知道她对江尔杰有那么一种情感。吃饭的时候,江尔杰有说有笑,与平时判若两人。江小鸥说:“读书的时候,老师经常绷着脸,学生们都说你冷傲得很,不敢接近。” 江尔杰收了笑脸,转动着手里的杯子,眼睛看着红酒,“那时候还年轻吧,没悟过来。谁也无法预测生活在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生命原本那么辉煌,以为一切都为自己灿烂了,可是突然间陷入困境。那种背境之下,只有把什么都埋藏进自己内心,表面冷傲,内心孤独得紧。” 江小鸥一直盯住江尔杰的脸,梦里梦外的这张脸啊。江尔杰蓦然抬头看她时,江小鸥的脸腾地红了,眼光无处藏似的,害怕眼光暴露了内心的秘密。 江尔杰说:“这是怎么啦,老了吧,对学生诉苦。见笑了。” 江小鸥想说老师显得很年轻,可又觉得是很无聊的话。好在其他进修生向江尔杰敬酒,江尔杰一一地喝了,江小鸥望着他,想不明白他的灿烂为谁?困境又为谁? 进修半年后,江小鸥转科跟一个姓刘的女主任,刘主任与江尔杰同龄,说话中气很足,像个男人。无事时她总爱问江小鸥江尔杰这人怎么样?江小鸥听进修生们说过,江尔杰和刘主任关系不怎么好,千万不要在刘面前说江尔杰好,但是江小鸥不可能说江尔杰的坏话,就说江教授的手术做得很漂亮。说的次数多了,刘主任就说你年轻离他远点,他这人复杂。她神秘地说,江尔杰年轻时去美国霍普津斯医学院进修,一年后回来,初恋的女友嫁给了别人,他为此很消沉,那个女的过得并不幸福,男方是高干出身的纨绔子弟,对女方稍有不如意便拳脚相加,怀了孕都被打得流产。女的又经常来找他,男方知道后告到医院,说江尔杰作为一个妇科医生利用工作之便,猥亵妇女。那女的也作证指控。当妇科医生可不能这样,医院停了他的工作,到医院开水房工作了一段时间,医院有个领导是他亲戚,才介绍他去了南方某个医学院说是缺解剖老师。二年后,那女的和男方离了婚,也是莫名其妙,男方突然说是冤枉了江尔杰,医院重新给了他工作。可是那女却去了美国,回来后的江尔杰变了许多,想不到竟然找了个护士结婚。刘主任说最后一句话时有些愤慨。 江小鸥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那时候没见过他笑。” 刘主任说:“你认识他?” 江小鸥说:“江尔杰曾是我的解剖老师。” 刘主任特别惊讶,“你不能告诉江尔杰,我只给你一个人说过。” 江小鸥说不会,其实好多跟过刘主任的进修生都知道江尔杰的故事。 刘主任主攻女人更年期各种并发症治疗。江尔杰主攻肿瘤。刘主任兼任行政职务,在很多时候和江尔杰在学术上颇有争论,达不成统一意见时,刘主任就说她才是主任,江尔杰也不示弱,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妥协的是刘主任。刘主任说,江尔杰医术不错,就是处世不行。而江尔杰说,为了病人原则他是不能丢。江小鸥佩服刘主任八面玲珑的办事能力,也从心里崇敬江尔杰宁折不弯。她对刘主任说她还想跟着江尔杰学手术,刘主任看了她半响,江小鸥在刘主任探究的目光里显得很沉静,反正进修生也多,刘主任虽然不乐意还是同意了。 江尔杰带给她的不仅是医术的长进,而且教给她更多做人的道理。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在他身上得到最完美的阐释。每天早晨查房,江尔杰将深奥的医学用简单明白的比喻,让病人对她的病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病房里的病人一个个都有很深的背境,在办公护士那儿每个人的床头卡后面都清楚地写着介绍她们来的人。有时候护士会说某部长的、某司长的、某主任的……,不管她们背后是谁,江尔杰对她们一视同仁。有天查完房,来了个早期宫颈癌的东北大婶,嗓门大大的。护士习惯地问:“谁介绍的?”东北大婶说慕名而来。护士说没病床了,江尔杰就说:“5床要出院了,收下她。写上我吧,我就是她的背境。” 江尔杰只是淡淡的。可是在江小鸥心里,江尔杰在那一刻光华四射,她好像站在高岗之上,自己也有升华的感觉。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在一个光芒四射的人物之旁,和他一起手术,和他一起回味,甚至还对他谈杨船和他的诗,谈她的儿子。江尔杰对她说要珍惜的时候,江小鸥对他就是一份崇敬了。有一天江尔杰兴冲冲地告诉江小鸥,他在美国的一个医生朋友戴维来中国,想去峨眉山玩,问她愿不愿意当向导,江小鸥欣然应许。 到三江市,参观了举世闻名的大佛之后,江小鸥带他们去青衣巷转悠。戴维对巷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的相机对准老城门、烟火熏燎的老城墙、木楼上精细的雕花一阵狂拍,饶有兴致地看巷子居民安然而庸懒的神态,戴维说了句“有味的老城邦!”。 江小鸥说:“戴维能说汉语?”江尔杰告诉江小鸥,戴维出生在中国上海,他和戴维小时候就是朋友,戴维教他英语,他教戴维学汉语。解放前夕,戴维回到美国,但是对中国始终有种情结。江小鸥说:“怪不得你的英语那么好。”江尔杰说:“英语的世界很奇妙,但汉语世界对戴维来说更奇妙。中美建交后,我们有了联系,戴维帮我联系霍普津斯医学院进修,他每年也来中国休假,不想只看表面的,想深入。” 江小鸥说:“有些老外就喜欢拍中国比较落后的东西,想丑化中国吧。” 江尔杰笑了一下说:“狭隘的想法。他们也许只是对古老的东西感兴趣。就像戴维雄心勃勃地要游遍中国,然后写一本中国游记。” 江小鸥:“他很有钱啊。” 江尔杰说:“在美国执业医师收入很高。” 江小鸥说:“我们的收入就太可怜了,别说游其它国家,就是到中国其它省份走走也不可能。不过,我们就不那样去想。” 江尔杰又笑笑:“别灰心,国家会越来越富的。” 江小鸥说:“你说这话像个国家领导。”江尔杰点一下她的额头,江小鸥心动了一下,笑着跳开。她带江尔杰和戴维去看杨木的画,想不到江尔杰和戴维都很惊讶,说杨木很有灵性,有前途。戴维还当场买了一幅。虽然钱不多,杨木的画被老外买走的消息迅速地在青衣巷传开,大家都对这个老外感兴趣。当江小鸥和他们一起坐在凉粉店吃凉粉的时候,郑婆婆和石竹花围在旁边,毫不顾忌地议论戴维的大鼻子和蓝眼睛。郑婆婆说眼睛像猫,石竹花却连声说:“长得太好看了。”江小鸥对她们眨眼,想阻止她们不礼貌的行为。石竹花笑说:“他又听不懂。”戴维突然说:“中国女人长得好看。”石竹花呀了一声,对直坐在戴维的旁边。郑婆婆不满地嘀咕了一个字:“骚。”戴维问:“什么叫骚?”江尔杰对戴维说了句英语,戴维哈哈地拍着石竹花的肩膀,邀请石竹花一起去峨眉山。石竹花又夸张地呀了一声,说她回去准备准备。从凉粉店出去,立马挺直了身子,像被帝王临幸的妃子。 郑婆婆望着石竹花的背影呸了一口,对江小鸥说:“老外要帮皮匠的忙了,那妖精的火旺呢。”一帮人大笑起来。 戴维耸了耸肩,问江小鸥:“什么是火?” 江小鸥说:“中医的一个名词。” 戴维说:“知道了,就是阴和阳,男人是阳,女人是阴。” 江小鸥说:“中医认为世间万物均有阴阳,相互相存。” 戴维伸出汗毛浓密的双手,问哪一支手是阳,哪一支手是阴,江小鸥忍不住笑起来,戴维捉住江小鸥的一支手送到唇边碰了一下,“你笑起来很漂亮。” 江小鸥脸上有些发烫,看了一眼江尔杰,江尔杰只是笑。江小鸥说:“戴维真要请石竹花一起去?”江尔杰说:“戴维喜欢漂亮女人。”江小鸥皱了一下眉,穿着便装的江尔杰与穿白大褂的江尔杰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一会儿,石竹花带着她的女儿玉霜来到戴维面前,说玉霜想跟戴维学几句英语。戴维用英语问了一句好,玉霜埋着头。在江小鸥记忆里,玉霜性格内向,几乎难听到她说话,不大可能提出要跟陌生的老外学英语的事。石竹花推了一下玉霜:“你跟着说嘛。” 玉霜低头不声响,戴维又问她几岁了,玉霜还是不说。石竹花急说:“死人,你开腔嘛。”戴维紧张地望了一下周围:“谁有枪?” 江小鸥笑起来,“我们四川方言。” 大家哄笑的时候,却听到玉霜的叫声,石竹花大概是在揪玉霜:“没出息的东西,长大了只能修皮鞋。” 玉霜小声地说:“我就修皮鞋。”,石竹花的火更大了,扇了玉霜一耳光。戴维急说:“住手。” 郑婆婆说了句:“像个后娘。” 石竹花恼羞成怒:“我管我的女儿,关你屁事。” 戴维说了句:“在我们国家,把你抓起来了。” 石竹花嘴上硬,嘟哝一句:“才怪呢。多管闲事。” 戴维说:“你这女人太野蛮了。” 石竹花脸一沉,拉开架式要撒泼,江小鸥赶紧拉着石竹花,问她侄女玲玲的情况,说江尔杰想看看她的病。石竹花怒气末消,“看什么看,又治不好。” 眼里还包着泪的玉霜突然开口说:“让玲玲姐姐来看看吧,姐姐太可怜了。” 石竹花推了玉霜一把,“去,我还可怜呢。” 玉霜很执拗地说:“让玲玲姐姐来看看吧。你说过江阿姨带回来的是北京的医生。” 江小鸥安慰玉霜说:“你妈妈会带姐姐来的。” 江小鸥和杨船一起陪江尔杰和戴维上了峨眉山下来,石竹花把玲玲带到保健院。江尔杰和戴维检查了玲玲的病情,两个人用英语商量了好一阵。江尔杰说,他们想把玲玲带回北京手术。石竹花说,没钱。江小鸥说借。石竹花说还不起,她也没这个义务。江小鸥和杨船商量,机会难得,要取钱帮玲玲,杨船说:“你有钱吗?”江小鸥无语,自己没有存款,进修开支较大,每月工资都不够。杨船有点存款,想买辆摩托车还没实现。玲玲如果放弃手术太可惜,可是到北京治疗要好大一笔钱呢。告别玲玲的时候,江小鸥看到玲玲近乎绝望的目光,心都抽紧了。一路上江小鸥很沉闷,戴维问她怎么啦?江小鸥说:“医生看到病人又不能为她治,很悲哀。”戴维点点头,问江尔杰要花多少钱,江尔杰说他可以为玲玲争取住院费减免,但是材料费药费也是一大笔。戴维说:“你们国家应该为穷人卖单。” 江尔杰说:“也许有一天会的,只是现在还不行。” 戴维拍拍江小鸥的肩膀,“我为玲玲买单。” 江小鸥说:“别开玩笑了,让玲玲燃起希望又掐灭,更残忍。” 戴维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每年都要向慈善机构捐款。慈善是不分国界的。” 江小鸥要接玲玲到北京免费手术,石竹花和她哥哥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哥哥对着岷叩头,说:“感谢国家。”江小鸥说是戴维捐款,石竹花亲昵地又骂了一句:“狗日的洋鬼子。”江小鸥说戴维是基督徒,信上帝。石竹花的哥哥又对着山峰叩头,说感谢菩萨。江小鸥笑着摇摇头。玲玲却有些不相信的样子,问:“能好吗?能像正常人一样吗?”江小鸥说:“会的。”她相信江尔杰一定会让玲玲像正常人一样。 杨船对江小鸥倾注在玲玲身上的热心有些不解。对于江尔杰和戴维所做的事也很迷惑。江小鸥和江尔杰真像江小鸥说的只是师生关系,杨船想起江小鸥的日记,那个向上指着的人,那个倾诉的对像不就是江尔杰吗? 杨船在信里旁敲侧击,江小鸥好像不明白,并不露半点江尔杰的情况,只说玲玲的病情,玲玲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她的信一天天长起来。杨船的信却越来越短了。江小鸥在进修快要结束的时候,收到杨船的信,只有一首诗,注明是波德莱尔所写:“我唯一的所爱,求你怜悯/我的心也堕入深渊/环顾这阴沉的世界/黑暗已将恐怖和诅咒埋入地平线/整整半年,毫无暖意的太阳在我的头顶晃悠/余下的六个月,黑暗又将我紧紧笼罩……”江小鸥不知道这个波德莱尔,诗让她有些冰冷的感觉,但是玲玲的康复让她兴奋,只当杨船是喜欢某个人的诗而已。(未完待续) 35 江小鸥和手术之后恢复得很好的玲玲一同回到青衣巷。巷子还是老样子,巷子里的市民好像是在她离开时端着碗吃面,而一年之后,她们刚吃完,要洗碗一样。只有石竹花惊喜的招呼,让她觉得她是离开一年了。石竹花一年之间,仿佛更妖媚了一些,穿一件低胸的毛衣,小跑时双乳就像一对活蹦蹦的兔子要跳出来一般,眼睛还涂了眼影,闪着幽幽的蓝光。她奔到玲玲面前,不顾在街上就捞起玲玲的衬衣,“天啊,好了。”石竹花对玲玲说:“还不跟你恩人跪下。”石竹花嘴里直嚷:“天使,恩人。恩人,天使。”闹得青衣巷都燥动了。 江小鸥带着一种像喝了酒一样微醉的荣耀回到家,家里却冷清。什么东西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杨船好像很久没在家里睡一样。江小鸥开了音响,放进一盘她和杨船都很喜欢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碟子嗞嗞地啸叫,可能是放在外面受了潮。江小鸥想杨船有多久没有听过他所喜欢的音乐了呢。人有时候自己都不明白,以前那么在乎的东西什么时候变得无足轻重了。江小鸥一边打扫卫生,想到年青时喜欢听的圣桑的《死之舞蹈》,她找出来,擦了擦,音乐响起来,也许是隔了多年的时光,已经没有初听时那种欢快与浪漫,倒像是真正地理解了圣桑,怪诞的音乐背后是一种灰色的平静。 她给杨船打电话,杨船说他在海南出差,要等几天才能回家。江小鸥看看时间,杨帆快放学了,她要去接杨帆。到了门口,她看见石竹花眉飞色舞地还在和别人说玲玲。而皮匠的背更驼了,忙活着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问江小鸥去看杨木不,把一双补好的运动鞋提给江小鸥,说是杨木的。江小鸥带着她给杨木买的一本画册,到了杨木家。杨木正在画画,看见她,眼里飞快地闪过一道亮光,“见了杨船吧。” 江小鸥说:“他出差了。要几天才回。” 杨木愤怒的样子,用红色和黑色在纸上涂着。不知道他画的什么,两种强烈的颜色撕扯着,如蛇又如狂风,江小鸥内心掀风鼓浪一般。她怔了片刻,“杨帆还听话吧。”杨木哦一声,“他呀,天才!” 江小鸥笑说:“叔叔才是天才。” 杨木的眼睛又亮了,“你是说你也欣赏这些画?” 江小鸥看了看那些画,变形的的树木,夸张的人物。她不明白表现的是什么,可是肯定有一些东西过于强烈地摄住了她。想到江尔杰教她看过的一些画,就说:“我想有一天有人会肯定它们。江尔杰说你有了满意的作品,可以去找他。他认识京城很多名家。如果你办画展,他会帮你的。” 杨木搁了笔,默了片刻,把话题转到杨帆身上,说了孩子好多趣事。杨木说:“他只是太敏感了。”杨帆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 江小鸥喊一声:“帆帆”杨帆盯住她,有些生分的样子,江小鸥又叫一声儿子,杨帆才叫了一声妈妈。江小鸥抱着儿子亲了好一阵,亲得杨帆眼睛红红的。正是周末,江小鸥就带着杨帆回到老家,从北京进修归来,加上玲玲的病在报纸上宣传,江小鸥无意间成了传奇似的医生。最幸福的是奶奶,她竟然流泪,说小鸥总算没辜负她。 在家乡江边的夜晚,奶奶坐在江边岩石上,对着一江浩荡江水,平静地捻佛珠。江小鸥怀里抱着熟睡了的杨帆,指尖摩挲着孩子的脸颊。孩子的眼睛像她,而鼻子嘴唇像杨船。生命真是奇迹啊,一个小小的精子与卵子竟然携带那么多的生命信息,传承着祖先的习性。人的梦有时候看似离奇,也许那只是某一位祖先经历过的生命印迹。杨帆痴迷于画江,祖辈们都在江边生活,江也许像生命的基因一样延续下来。江小鸥深情地望着夜色中的江,看月亮在对面的山后升起,细细的一弯弦月,倒映在江水里,被波浪搅碎了,像星星一样闪闪烁烁。水流走了,但星星还在。水最终流到大海。大海,江小鸥想到正在海边的杨船,内心柔软,“奶奶,你看帆帆睡着了,更像杨船。”。 奶奶望一眼熟睡的孩子,“帆帆本来不像我,带久了也长得像了。” 江小鸥说:“当然,有奶奶的生命基因嘛。” 奶奶笑了笑,“命看似多么了不得,其实是偶然。还记得小时候,我说你是江送来的吧。” 江小鸥说:“记得,但是我就是要告诉帆帆,他是我生下的。他曾经是妈妈身上的肉。” 奶奶说小鸥长大了,她放心了,讲了好多小鸥小时候的趣事。江小鸥静静地听奶奶说话,觉得此刻的奶奶像水里的月亮,那么飘惚虚幻。(未完待续) 36 江小鸥和杨帆告别奶奶,在星期天的下午回到青衣巷。向白玉来看她,给了她一个拥抱,“真是想你啊。”江小鸥心里软软的,“我也想你。”向白玉坐下来,说了大堆今后要靠她把业务搞上去的话。江小鸥有些飘飘然,说大家一起努力之类。江小鸥问:“李院长还好吧。” 向白玉夸张地说:“杨船没告诉你?他闹了个大新闻呢。” “什么新闻,杨船写信从不说医院的事。” “城郊的山上新修了个尼姑庵,从外面来了个尼姑,四十多岁了,长得白白净净,说话挺有知识,来看过一次病,李天厚就被她迷住了。后来经常去她的尼姑庵,他迷糊的病竟然慢慢好了,两人有了私情,被发现后,只得提前退休,和尼姑一起双双回老家去了。” 江小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回家的车上听人闲聊说一尼姑和一个医生好上了,不知道主角就是李天厚。不过这对他个人而言倒是好事。” 向白玉说:“你这么看?” “也许他们回到老家的生活会幸福,晚年才有幸福,从人性来说是值得庆贺嘛。” 向白玉笑起来说:“哟,到过北京大地方,观点很合潮流。照你说有外遇,也合乎人性呢。” 江小鸥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有外遇了?” 向白玉打江小鸥一下,“你才外遇呢。” 两个朋友说说笑笑,杨船来了电话,说他已经回来,外面有个应酬,饭后就回家。江小鸥放下电话,心里怅然,什么应酬比见分别了那么久的妻子更重要呢。向白玉听见江小鸥的电话,就笑说:“杨船在外吃饭,我们也到外面去吃。正好干爹来了,我们让他请客。” 向白玉给大马打电话,要饭吃,还说会带上一个朋友,却没有说谁。江小鸥要带杨帆一起去,杨帆却不去,一遛烟跑到杨木家去了。 晚饭在三江宾馆。江小鸥和向白玉出青衣巷沿江边走,原来的江边小路也面目全非,除了挨近青衣巷还能看到青瓦的民居,往下走到处都在修建,江边横七竖八丢了一些树的残骸,新鲜的泥土堆在江边。民工还没下班,四个人合伙把预制板往楼上抬,临时搭建的简易楼梯陡而直,工人们往上爬的时候,就一起吼:“来起,来起。”江小鸥和向白玉站着看了一会儿,民工们见有两个干净而漂亮的女人看他们,更来了劲儿,吼声更雄壮了。向白玉说她从骨子里喜欢这种勃勃生机,江小鸥也觉得体内一种原始的力量正在复活,因为杨船而起的灰暗心里突然间明亮。看邻近大桥的地方有许多的高楼拔地而起,她的心里也涌动着一种改变的欲望。 三江宾馆位于大渡河旁边,属于市政府招待所,改了名字叫宾馆,就像一个乡村姑娘突然间变成城里人,穿着打扮也跟着变了。宾馆正对大渡河,外面有老城墙与河相隔,临河看岷*衣江大渡河三江汇合,气势宏大。站在江边会觉得身体源源不断地注入一种充沛的元气,大有指点江山的气派。时间还有点早,江小鸥和向白玉就在江边的小花园里站了一会儿,走到宾馆门口等大马。向白玉频繁地和熟人打招呼,熟人过来说话,眼里都羡慕的样子。江小鸥说:“要满足虚荣心其实很简单,只要在这种高档的地方一站就行了。” 向白玉脸上掠过一丝不快,面上却没说什么。走近大门时,迎宾小姐说欢迎光临,向白玉昂首而过,江小鸥却微微点点头。大马到来时,看见江小鸥就一个劲儿地问长问短,一会儿说她瘦一会儿又说她气色好, “杨船这小子还打埋伏啊。”向白玉叫了两声干爹,大马才转身对她说话。大马说:“正好有一帮朋友。”她们进去时,一屋子人正谈得热烈。江小鸥意外地看到杨船,司徒明远和肖林,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很时髦的女子。杨船站起来,表情有一丝慌乱,“小鸥,我正和大家说,明天要为你洗尘呢。”司徒明远和肖林也说,是是。江小鸥在杨船右边坐下来,杨船左边的女子突然哼一句歌:“在夜里,我拥有你……”另一个女子咧嘴笑了。杨船脸上有些尴尬。向白玉也笑了一下:“杨船,这就是你的应酬啊。除了这两位女士,不都是老朋友吗?为什么不叫上江小鸥?” 杨船脸色不好看,司徒赶紧站起来给大家作了介绍,唱歌的叫叶子,咧嘴而笑的叫小宣。向白玉向两位伸出手,小宣站了起来,叶子却坐着,只用手指尖碰了一下向白玉,“不要只介绍我们” 司徒只得说:“这位是向白玉,大马的干女儿。” 叶子夸张地说:“大马,你收了多少干女儿啊,要不要把我和小宣也收上啊。” 大马笑着说:“不愧是名记,嘴也不饶人。” 向白玉说:“我知道大马就我一个干女儿,女儿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 叶子和小宣又那么笑了几声。 向白玉也冷笑几声。接下来无人说话,有些冷场。七八个人坐着,没人说话,场面有些滑稽,有人抱着看戏到底怎么唱下去,有人心里却发急,杨船头上冒出了汗。大马也不自在。 只有江小鸥刚才专注地看杨船,没有在意她们说些什么。这时候她打破沉默,悄悄地问大马现在怎样?她的声音大家听到了,都恭维了一番大马,说他回到三江市,进军房地产了。杨船说:“司徒也下派到三江县当副县长,今天是以朋友的名义给他接风。” 大家又说司徒年轻有为。司徒明远像个领导似地摆摆手,让大家猜,大马为什么选中这里发展事业? 他没等大家说话,又说:“大马失散的女儿就在三江市。” 杨船说:“叶子,把你采访到的情况给大马说说。” 和小宣私下说话的叶子抬起头,说她不敢肯定那个女婴和大马有什么关系,是她采访航运社时无意听说的。航运社解体时,因为补贴不一,一帮人互相内拱拱出来的。一个工人在江边捡了个女孩子,抱了回去,可是没养两天又把孩子给丢弃了,但是取走了孩子身上仅有的五斤粮票。这个工人成了大家攻击的对像,这个工人哭了,说她养不起这个孩子,她是看着另一个长得挺洁净,穿着乡下人的衣服神态却不像乡下人的妇女捡走了孩子,她才放心的。 司徒说:“那个年代,城里女人也没什么可讲究的,既然神态像城里人,说明这孩子就在城里。找公安局查查。” 沉默的大马说:“算了,要查也暗地里的,怎么可以这样大张旗鼓的来。再说那孩子也不是小孩子了,她活着应该和江小鸥差不多,查出来她也不一定认我,是我亲手把她放下的。” 江小鸥说:“不会的,大马叔。她如果知道你的苦衷,她会原谅你的。再说,能知道自己的根在哪儿 ,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大马在她手上拍了拍,很慈爱的样子。向白玉喊了声干爹,往大马碗里挟菜。叶子嘲笑说:“如果你找女儿,肯定会有很多人要背叛自己的父母,说你才是他的亲生父亲。” 江小鸥觉得这个叫叶子的女人说话很刺。 没有人答理,叶子又说:“杨船,你说是不是?” 杨船打个了哈哈,叶子用肩膀挤了杨船一下。向白玉见了,说:“杨船,小鸥很久没回了,你们喝交杯酒。” 大家起哄。杨船站起来,和江小鸥举杯。叶子把杯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撂,离开饭桌去了卫生间。 饭后司徒明远提议去唱歌。江小鸥说她不会唱要回家接孩子,先回去了。向白玉却拉着她说听听他们唱罢。江小鸥对叶子有些好奇,答应留下。在座的人除了司徒和大马,其余几个都不怎么样。大马唱老歌,令人想起宽广的草原。其它人,不过仗了酒劲干嚎。轮到江小鸥,她唱了一首“白兰花”,有些生涩,还有地方音拿不准就混了过去。杨船原来唱歌不行,但是当了县委办主任以后,可能练的时候多了,唱起来也像模像样。他点了一首情歌对唱,要江小鸥和他配合,江小鸥说不会。他就把话筒递给了叶子, “在夜里,我拥有你” “在雨里,我离开你” 两个人很投入。向白玉对江小鸥说:“他们配合得默契啊。”江小鸥心里酸酸的,却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杨船学什么都快。”向白玉在黑暗中打了个哈欠。司徒明远请江小鸥跳舞,边舞边说:“放心,杨船不会走远的。”江小鸥说了句谢谢。司徒看她不快,就说:“这个世界真是很小啊,杨船是我哥们,而丁小娜说你是她姐们。我们是不是特别亲啊。” 江小鸥懒懒地说“你也认识丁小娜?” 司徒明远说:“岂止认识,我们是同林鸟。” 江小鸥兴奋了,停了跳舞,问真的吗?两个人站在中间互相拥着,不跳却说话,引起了别人的好奇,杨船唱完就走到江小鸥身边,问:“你们说什么?”司徒笑着说:“不告诉他。” 唱歌的时候大家又喝了酒,都醉了。杨船和司徒搭肩勾臂的出来,却在门口遇见丁书记和几个企业老板,杨船想往司徒身后躲。可丁书记叫了他一声,“又带叶子玩了。”杨船说:“司徒明远叫她。”丁书记看到后面一大串人,说:“哟,精英荟萃。” 司徒、大马和丁书记握了握手,丁书记说:“司徒副县长在这儿没家你该多陪他。”杨船只有啊啊的份。叶子走到丁书记身边,“丁书记,唱歌啊,我们是最佳搭挡。”丁书记却不理她,问江小鸥什么时候回来的,说他帮她管了一年杨船,现在正式移交了。又关心地问向白玉,现在怎么样,工作中有什么难处。向白玉一一答了,很兴奋。“丁书记可真和蔼可亲,有你关心,我一定要把保健院搞好,不辜负你的希望。”丁书记开玩笑说:“和蔼可亲就是把我推远了,现在没有书记,走,再唱歌去。”开了包间,房间灯光暧昧,跳舞时关了,丁书记唱了第一曲之后,兴趣好像就在跳舞了。第二曲大马刚开始唱,丁书记就说他应该先慰问他部下的家属。江小鸥被他拥着,黑暗中他的手在她背上游移,捱到曲子完,江小鸥说她要回家照顾杨帆先走,丁书记不高兴,杨船留她,她却执意走了。 杨船很晚回家,怨江小鸥不给他面子,说她得罪了丁书记,他的日子不好过。(未完待续) 37 杨船没有想到他担心的事情来得这么快。杨船调离了县委办,去精神文明办公室当了主任。杨船的沮丧可想而知。丁书记找他谈话,说他写了很多文章,到了新单位更好发挥长处。杨船只有点头,心里却很不了然,表面上还得说感谢提携的话。 风光不在的杨船,出去的理由越来越少了。那个叫叶子的女人来电话,杨船却让江小鸥接了,对方不说话,江小鸥也不说,两个人僵持着,后来对方先放了电话。江小鸥从身后抱着杨船,“如果你不快乐,是我的错。” 杨船转过身,更紧地抱住了她:“不要对我太好,小鸥。”江小鸥听他如此说,眼圈红了。杨船不快乐,她看得出来。她没法给与他要要的快乐。杨船在家里呆的时间越多,他的忧郁越浓。江小鸥没事的时候总是陪他一起散步,看杨木作画。但是她太忙,很多时候她把他忽略了。好在杨船有看书的爱好,他很快从一种失落中走出来,更接近了自己的内心。呆在家里的时间多起来,家里因为江小鸥是医生,来往的人多,杨船不喜欢被打扰,实在是躲不过,他就下楼和高子林下围棋,发一发牢骚。两个人因为落寞而有了惺惺相惜的味道。 人生就是一场一场的戏,在社会是主角时,在家里只能是个配角。在社会找不到演主角的机会,就只能退回家里演主角。杨船饶有兴趣地按书上写的川菜做菜,精心烹饪了,等着江小鸥回来品尝。江小鸥因为忙也无暇顾及桌子上的变化,端了饭把菜倒进碗里又要下楼,杨船说:“不能把饭吃完吗?”江小鸥说:“下面有危重病人。”说完就下去了。杨船没有收拾就上了床,翻翻书看不进去,很无聊,觉得被社会抛在一边。无聊的日子一长,杨船每天除了睡觉还是睡觉了。有时江小鸥匆匆把饭做好,叫他几次才起来吃。江小鸥又要端饭下楼的时候,杨船很失望地说:“这日子还要过不?” 江小鸥看一眼杨船,“我觉得这日子过得很好啊。” 杨船听出江小鸥话里的讽喻,“你嫌了。” 江小鸥看他阴沉着脸,说:“对生活热情一点很难吗?” 杨船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要什么样的热情?” 江小鸥想到抬预制板的民工,脱口说:“像劳动中的男人。” 杨船愣了片刻,然后笑了,“不错,这话说得比诗人还诗人。” 江小鸥说:“我只是觉得一个人重要的是精气神,不管成不成功,但是追求的过程总是好的。一天到晚窝在家里死气沉沉,哪像个男人嘛。” 杨船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如果觉得窝在家里快乐安静,远离纷争又有什么不好呢?” 江小鸥说:“那是妥协,等老了再说吧。” “你变了。” “此一时,彼一时,人都在变的。” 杨船没法说服江小鸥,倒是江小鸥让他很是触动。 杨船请高子林喝酒,说到江小鸥和向白玉,两个男人成了无事可做的家属似的,都有落魄的感觉。高子林说这种女人才有长处的单位干起也没劲。不如出去闯荡算了。杨船说他有个同学去了海南,好像发了,不如停薪留职找他去。高子林说:“你要出去,就带兄弟一起走,这日子也真是窝囊。” 两个男人一番筹划,仿佛海南到处是金子,只要他们去,就会发了。醉醺醺地回家,杨船背着手对江小鸥说:“倒茶来。”江小鸥看他一眼,独自进了卧室。杨船依着门框,含混不清地说:“江小鸥,你听着,杨船就不可能窝囊,我这是养精蓄锐,我要出发了。” 江小鸥笑说:“酒真是好东西,灌下二两就成了大丈夫了。”杨船不放手,嘴咬着她耳朵,说老婆温柔一点,温柔一点。江小鸥的心软下来,但是说出来的话却生硬:“快点。” “妇科医生让你变得如此粗俗?” 江小鸥不说话,是啊,自己好像真变了,没法慢条斯理,那种冷静的优雅已经远去。事后杨船疲惫得像爬完珠峰,沉沉地睡去。江小鸥还沉浸于身体极度的快乐中,神志恍惚,这是杨船吗?她侧了身对着杨船,仔细地看他的眉,看他的脸,心里泛起温柔的怜惜,好久没有这么看过他了。她爱怜地地看着他,伸出手轻轻地抚他的脸。自己对自己说以后好好疼他。 杨船酒醒以后,只是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浑身软痛。他起床,看江小鸥煮好了汤圆,还有一碗银耳汤,江小鸥温柔说:“吃点东西,酒喝多了对胃不好。”杨船狐疑地看看她,不好问什么,吃了就抢着去洗碗。江小鸥出门时,看他正在收拾厨房,就从后背抱了他一下说我上班去了。杨船怔在那儿,一个大男人鼻子忽然一酸,差点流下泪来。他去单位,咨询了停薪留职的事,领导告诉他,政府鼓励这种行为。(未完待续) 38 杨船和高子林办了停薪留职,去了海南。两个男人走了,江小鸥和向白玉之间的联系紧密起来。向白玉为了和高子林联系在家里装了电话。有时候是杨船打回来,向白玉让江小鸥来接电话,在别人家里,杨船在那头说些亲热的话,江小鸥只能哦哦地搪塞。杨船寄了钱回来说自家装一个。江小鸥答应了。可是单位有个职工儿子患白血病,江小鸥去看她时,把钱借给了职工,让她带儿子去成都住院。 杨船知道了只说她应该这样做,只是打电话的时候少了。江小鸥偶尔会写一封信去,杨船就回信说不要写了,不停地换地方,收不到。 杨船走了,家里家外的事江小鸥一个人挑了起来。单位慢慢步入正轨,病房显得拥挤,木楼的底楼也用作了病房,住在楼上的职工和楼下的病人有时候发生争吵,因为木楼太不隔音。向白玉建议把平房拆了修成楼房,可是到卫生局批的时候,黄柏梧局长却说狭长的地方修楼房不好看,要有长远打算,好好规划才行。 向白玉说就那么大一块地方,要怎么规划。黄局长说:“把保健院旁边的民居买下来,直接修到江边怎样?” 向白玉一下坐直了身子,“当然好。哪来的钱?” 黄局长说:“你干爹不是搞房地产吗?让他给你出点主意。” 向白玉想了想,“李天厚退了几个月了,是不是该派个院长来做这件大事,我和江小鸥管好自己份内的事就行了。” 黄局长呷了一口茶吐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小玉很不简单啦。” 向白玉说:“黄叔是笑话我了。” 黄局长说:“放开手,回去干吧。” 向白玉有了局长的口谕,可是在保健院要开展工作还是很难,职工们对医术高明的江小鸥更是敬佩一些。可是江小鸥在职工和病员中声望越高,遭受的非议却越多,它们通过各种渠道传到卫生局。说她居才自傲,排挤他人。收受贿赂,推诿病人。甚至有病人亲自到卫生局举报。卫生局一个副局长找江小鸥谈话,江小鸥愕然。接受病员送的花生鸡蛋之类不是没有,说收贿也成立。可是说推诿病人,江小鸥却觉得委屈。可副局长拿出一本本子点出时间和人名来。江小鸥无话可说了。想起那天她和向白玉一同在门诊上班,来了一个三十五岁的女子,说她要做人工流产,问了她病史是第一胎,而且以前没采取避孕措施也没怀过。江小鸥说,这次怀上对你来说不容易,一定要处理吗? 女子很坚决地点头。向白玉就给她开了药及手术费。可江小鸥看到女子摇头的时候眼里的泪花,就说今天不给你处理,你回家再想想吧。女子眼泪浸浸地走了。向白玉把处方抓成一团扔进纸篓里。第二天就有个年纪大些的男人陪着女子来,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什么不给病人做手术。女子在一边默默地流泪。男人交完费接个电话就走了。女子才告诉江小鸥,说她已经跟他十年了,而他是有家的,她作不了把孩子生下来的主。江小鸥就劝女子,说那种日子是不正常的,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可是女子只是哭,手术最终还是做了。向白玉当时还说江小鸥的同情总是打批发。 这件事到卫生局,成了江小鸥推诿病人。副局长找她谈话,江小鸥只觉得背后发凉,看不见的人心深处藏着的黑暗无边。她望着副局长说:“我只想做一名医生。”副局长说:“你开始逃避?” 江小鸥眼睛望着别处,“我不想复杂,更不想成为靶子。” 副局长说:“要做一名好医生也不容易。” 江小鸥说了一句很傻气的话:“那是我的理想。” 副局长很温和地说:“我年轻时候有你一样的理想。可是后来,算了,人是有命的。”侍候了多届局长的副局长满怀心事的样子。 江小鸥狐疑地看看并不得志的副局长,副局长说:“去吧,好好做事,对得起自己。” 江小鸥的事虽然没作任何处理,江小鸥却很受打击,除了业务上的事,行政上的事基本上交给向白玉。向白玉逢人就说:“江小鸥的医术很高,是个好医生。”其它医生遇到什么事都喜欢找江小鸥帮忙。常常是江小鸥值了夜班,还要继续上班。有天晚上熬了通宵,早上刚睡下,电话又打来,说下面忙。江小鸥穿了衣服下楼,走路打飘飘,像是喝多了酒一样,头昏脑胀。到了科室,向白玉说快帮忙缝合一下。 原来有个矮胖的妇女来生小孩,接生的是刚分来一年多的年轻医生阿青,孩子出生之后,产妇会阴撕裂严重,阿青看出血较多,有些手忙脚乱。向白玉在旁边看了,让她赶快缝合,阿青缝一会儿说针弯了。向白玉让她退出来,阿青退出针来,发现针壁断了,正要说,可又来了个子痫抽搐的病人,向白玉匆忙去处理新病员,让阿青用纱布压住伤口,等江小鸥下来。江小鸥来了,阿青因为害怕不敢说出针的事,江小鸥看阿青缝合时皮肤对合不齐,就拆了重新缝合。缝完后,因为头昏得历害,考体温发烧呢,护士给她注射了支安痛定。江小鸥就在值班室的床上昏沉沉地睡了。 处理完子痫病人,向白玉看阿青还在病员身边,脸色很差,问她怎么啦,阿青说吓的。向白玉想问一声:“是不是有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又换成:“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慌张,按解剖层次缝合就行。” 向白玉看病员被送回病房,始终不踏实,不知道有没有缝针残留。应该没有吧,如果断了,阿青会对江小鸥说的。如果阿青害怕,没有说,那后果太严重了,唔,不会,向白玉心里像有条虫子在啃咬,几次走到阿青面前,想问,但是心里另一种声音太强大了,就是出了事也是江小鸥的,她没必要多管闲事。 后来病人出现疼痛发烧,却找不到原因。江小鸥拆了伤口还是没有发现异常。向白玉更是闭口不说针的事,到后来病员出现更严重的疼痛,阿青才说起针的事。X照片发现断针移行到了腹腔。 江小鸥很生自己的气,怪自己少了个心眼。阿青找到江小鸥,哭着说愿意接受处分。江小鸥想到林秀花生孩子时自己犯的错误,没有过多责怪她,只是让她好好想想,今后要怎么做。病员转去市医院做了手术,术后病员恢复很快,江小鸥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为病员付了医药费,还在全院大会上作了检查。病员没有提什么要求就回家了。过了一段时间病员家属却来医院要赔偿,卫生局也派人调查此事。调查时向白玉咬定不知道断针的事。年轻医生阿青虽然毕业一年,但是还没有发资格证书,责任自然就落到江小鸥头上。结果是江小鸥评副高的事被迫搁下,副院长的职务也撤了。 向白玉的院长命令也同时宣布,卫生局黄局长亲自到保健院,给大家鼓劲。说国家颁布了母婴保健法,保健院迎来了最好的发展时机,相信向白玉院长能带领大家让保健院起死回生。掌声并不热烈,职工的眼睛雪亮,黄局长走后,下面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散会后很多人聚在江小鸥身边,向她表示同情。有个老医生说那个病员家属肯定有病,住院的时候还千恩万谢,出院了就翻脸不认人。江小鸥说那是人家的正当权力。老医生还要说什么,护士长说:“算了,弱智都看得出来是某种需要嘛?”大家就笑。向白玉走过来,大家散了。江小鸥看她尴尬,对她说了句祝贺的话,向白玉表情自然了一些。护士长闹着让向白玉请客。向白玉说:“请客,大家吃凉粉去。” 一伙人在护士长的吆喝下出去。江小鸥说她这两天胃不好,不去。大家也不勉强,闹哄哄的出去了。这天赶场,虽然已是下午四点左右,青衣巷还有些未散场的农民聚在一起喝茶,向白玉一伙人到了凉粉店,店里有两个老头坐在角落里吃热凉粉,辣得鼻涕流出来。一个老头用手背揩了在衣服上擦擦。向白玉皱了皱眉头,背对老头坐下。大家坐下来,这个说要热的那个要冷的,这个说不要太辣那个说要麻一点。老板娘好像没有听见,慢条斯理地配着调料。煮好了就放在灶台边,向白玉起身来端给大家,老板娘破例笑了笑,不知是什么原因留下的烫伤被肌肉牵扯可怕地痉挛着。向白玉不忍看她的表情,扭过了脸。老板娘像受了伤害,脸上又恢复冷漠的样子,任你说要什么,她都不动声色了。 向白玉低声说:“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当个又旧又破的小店老板娘就了不起的样子。”没人搭她的话,她抬头看老板娘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向白玉噤了口。只听见两个老头争着出钱。一个说:“我卖了扫帚有钱。”一个说:“老哥,那点钱收着吧,反正保健院赔了钱,当捡的,随便吃,老哥。” “你那儿媳咋样?” “农村的,不精贵,好了,没事一样。” “兄弟,你出息了,晓得告状了。” “老哥你抬举了,那是人家要我们去告的,说准赢。唉,只是那个江医生是个好人,不知对她有啥害处没有。” “兄弟,你就别想了,那些人谁把农民放眼里了。以后遇到啥事,老哥为你出头。” 两个老头可能喝了酒,互相搀扶着出了店。 大家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都用狐疑的眼光互相看看,向白玉扫过她的同事说:“真可怕啊。”没有人接她的话,阿青看向白玉盯住她,把头埋得更低了。 大家本来想把各个品种通吃一遍,可是被老头的话搅得没了兴趣,分头散了。向白玉回到保健院,看江小鸥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江小鸥的脸色很难看。向白玉叫了声小鸥,她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了,江小鸥刹那间有些感动,她看着向白玉,眼睛发酸,忍着没让泪流下来。向白玉说:“挫折是暂时的,你一定会重新站起来。” 江小鸥说:“我倒下了吗?” 向白玉说:“我们是朋友,小鸥。我会为你争取的。” 江小鸥说:“如果能够重来,争取也许会有意义。可是晚了。” 向白玉挽着江小鸥的手臂说不晚。江小鸥挣脱出来,把小女孩推到向白玉面前,“这是花儿,我干女儿。” 向白玉看看小女孩的眼,“花儿?哪弄来的干女儿。” 江小鸥对小女孩说:“花儿叫阿姨。” 花儿定定地看看向白玉,睁着一双明净的眼,却不叫。 向白玉问这问那,花儿只看着江小鸥不答理向白玉。向白玉说:“是哑巴?” 江小鸥说:“不是。还记得那个美蓝救活的孩子吧。我们都知道那瓶药是怎么回事,花儿就是那个孩子,她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你说这事不是晚了吗?” 向白玉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说她不明白江小鸥说的是什么意思。江小鸥就带着花儿径直出了院子大门。在青衣巷走了一圈,到一个卖泥人的小店里,花儿要了一个戴高帽子的小人。她专心看小人的样子,像个三岁的小孩。江小鸥的心变得更沉了。 花儿的母亲把花儿带来的时候,对江小鸥说花儿让干妈白疼了,七岁了,智力还不如她弟弟。江小鸥想她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来了,想躲也躲不过。她说女孩子智力比不得男孩。话是这样说,可她的心却吊起来,找不到着落的地方,发虚。林秀花要带花儿回去。江小鸥说花儿还没来这儿玩过,让她留下来。林秀花说那太添麻烦了。江小鸥抚着孩子的头发,爱怜地把孩子揽进怀里。说花儿长得这么好看,一定不会有问题的。林秀花倒很坦然地说:“命呢,叫花儿摊上了。花儿她奶奶给她算过命,苦。”江小鸥没有说话只是把孩子更紧地抱在怀里。林秀花看江小鸥真喜欢花儿,就把孩子留下了。 花儿一直很安静,她母亲走,她也没哭。她由江小鸥牵着,她就依赖上江小鸥。江小鸥带着花儿去江边,从杨船到海南后,她就没有来过江边了。江边修葺一新,种了热带才有的椰树。树下草坪绿得诱人,花儿在草地里玩,看见一只白色的蝴蝶,就追起来。江小鸥露出一点笑容,但愿孩子是正常的。 第二天,江小鸥向向白玉请了假,说她有事要上省里几天。向白玉以为她有情绪,说没事了再回来上班。江小鸥带花儿去省里做了各种检查,花儿身体发育都正常,就是智障。江小鸥问医生这和出身时大脑缺氧时间长有没有关系,医生很谨慎地说:“有关,但也不能肯定。” 江小鸥知道医生不可能说肯定。但是江小鸥从此后那种明快的心境没有了。花儿的病像一团巨大的阴影,随时随地笼罩她周围。她觉得她是一个罪人,一个对新生命犯有罪的人。 她带着花儿回到青衣巷。江小鸥还是像以前一样上班,做事,只是听不到她大声的朗笑了。她满怀心事的样子,职工在她面前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向白玉却没有给大家来议论的时间,上任伊始,一系列规章制度就跟随出台,她推出有偿介绍病人,对那些乡村医生介绍来的病员给予优惠的同时还给予乡村医生介绍费。从外院高薪聘请医生,把妇科和产科分开,让江小鸥当了妇产科大科主任。保健院就像她的年轻一样很快显出生机来。 业务多了,职工的福利就好。拿了钱的职工对向白玉自然另眼相看。一向对向白玉有成见的石竹花突然有一天杀了两只鸡提到向白玉家,说她会面相,一看向白玉就是做大事的人。当了院长的向白玉皱眉说,她从不迷信。石竹花又说:“江小鸥就没你的福相。”向白玉不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石竹花感受到了她犀利的目光,她把鸡心领子往上提了提,好盖着那对张狂的*,涂了指甲油的手指往后缩缩。向白玉突然笑起来:“说吧,你想做什么?” 石竹花松了一口气:“听说你要招个收费的,我想……” 向白玉说:“谁说?” 石竹花说:“听别人说?” 向白玉站起来:“那你找别人说去。” 石竹花赶紧说:“是江小鸥看我没事做,劝我做点事。” 向白玉说:“既然是江小鸥,那你让她给你做个保证。” 石竹花成了保健院的收费员。其它收费员不穿白大衣,石竹花穿,她把衣服洗得雪白,还微微收了腰身。她喜欢穿着白大衣在保健院门口外走来走去,更喜欢病人叫她老师。穿上白大衣的石竹花经常送一些小玩意给大家,自己也越来越时髦。时髦了的石竹花越来越看不起皮匠。 石竹花当收费员三个月,向白玉就查验她账款不符,挪用公款五千多元。向白玉说七天内不补足公款,就让她到拘留所说话。皮匠从床下拿出了他的存折,还差得多。石竹花守住江小鸥哭,江小鸥找到向白玉,说既然是担保人就扣她的工资吧。向白玉说这样的人不适宜这样的工作,让石竹花当清洁工,石竹花却不愿意。石竹花辞职以后,失踪了一段时间。再回来时把江小鸥的钱还了,还买了音响,就在皮匠的铺子里,两墙之间拴了根吊绳,当作吊床,自得其乐地唱歌。最喜欢唱的就是:“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秋天的风一阵阵吹过,想起了去年的时候……”唱得江小鸥心里酸酸的,想到杨船,不知他怎么样了。加上花儿越来越大,到了读书的年龄林秀花却不让她去读书,说她跟不上,让人欺负。花儿最喜欢的就是到江小鸥家来。江小鸥忙,有时只能把花儿托付给石竹花照看。石竹花却只顾自己兴趣,高兴时带着花儿满巷子转,买吃买穿,没兴趣时任花儿在烂皮鞋堆里玩,自己声嘶力竭地唱歌。江小鸥下班后带花儿,石竹花说她肚子痛,要花儿独自门口玩。江小鸥给她做了检查,说她是盆腔炎。石竹花很紧张的样子,说能好吗?江小鸥说又不是癌症。吃点药就行了。石竹花悄悄说:“输液是不是要快点,好了才能做那事。”江小鸥笑起来,“太贪床,不得盆腔炎才怪。”石竹花很好奇地说:“你家那口子走了那么久,你不想?” 江小鸥不想和石竹花说这种事,只说要去看花儿,出了诊断室。花儿不在门口,江小鸥喊了一阵,没人。江小鸥急了,跑上楼,看花儿是否回了家,家里也没人。江小鸥急匆匆下楼,到青衣巷找,没人。到了江边,有两个老人在江边钓鱼,江小鸥问他们见没见过一个小姑娘。老人很肯定地说没有。江小鸥的心才稍稍有些放松,她又走回青衣巷。边走边问,有人告诉她,有个小姑娘到郑婆婆家去了。江小鸥到了郑婆婆家里,花儿正蹲在地上,用天使一样的眼光盯住羊,嘴里说羊儿羊儿快吃草。 江小鸥拉起花儿,“怎么到这儿来了。”郑婆婆说:“她跟着羊来的。”江小鸥沉默一阵,人在无助的时候,总是想借超自然的东西来宽慰自己的心灵。江小鸥说:“郑婆婆你看花儿将来好吗?” 郑婆婆说:“不醒才好。”江小鸥不想再问了,她觉得郑婆婆不光是一个民间算命先生,倒是她人生的经验教会她看透了生活的本质。江小鸥让花儿给婆婆再见,郑婆婆送她们到门口,看江小鸥和花儿的背影叹了口气说:“苦命人。” 江小鸥听见了,只当是说花儿的。她蹲下来,背上花儿,花儿贴紧了她,她有一些感动,上帝让她在受尽折磨的时候,也把花儿像女儿一样送到她的生命里。 江小鸥把花儿送回林秀花家。花儿虽然智力不如她弟弟,但是林秀花和她婆婆安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并不因为花儿让她们对生活的期待和乐趣减少。江小鸥的心好受一些,但是还是像压着块石头,因为林秀花并不知道,这和江小鸥的错误有联系,她们只是说这是命,既然是命只有接受。江小鸥也只能背负这样的秘密,继续扮演恩人的角色,这让她自己觉得像个魔鬼一样的卑鄙。唯一能减轻她心理负担的只有工作。 江小鸥虽然不是副院长了,但是那种习惯了的工作方式却没有多大的改变,她还是喜欢呆在科室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管,保健院的主要业务就是妇产科,职工私下说,江小鸥是实质上的院长。向白玉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她只是喜欢工作,这总没有错,而且这样向白玉不会多为业务操心,可是向白玉又不放心,怕她的位置坐不稳。开会时,她略为向黄局长透露了一点心迹。黄局长说:“把江小鸥提为副院长吧。” 向白玉说:“你们要提她,当初何必下了她。” 黄局长说:“有人帮你管业务,你才能甩开干嘛。你把心思放在扩大保健院上。眼光放远点。” 向白玉会心一笑。她多少理解男人才是这个世界主宰的原因。他们在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想到三步四步。(未完待续) 39 江小鸥又被任命副院长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兴奋,打电话给杨船。杨船只说 :“向白玉总算找到自己的跑道了。”杨船说得不错,向白玉不是起跑,而是起飞。她就是一只已经起飞的鹰,天空那么大,任她飞。她找大马谈了想法,大马帮她出主意,她以保健院扩建的名义找那些居民商议,要钱的补钱,不要钱的换相同面积的新楼房,建房的钱由大马的公司出,建的楼房部份向外出售。居民们长期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方,难得见到阳光,加上木质的阁楼都朽得不敢上去,多数同意换房。 杨木的家也在其内。杨木因为到北京办画展,房屋拆迁的事一直没有谈妥。向白玉打去电话,杨木说,等他回来再说。他回来后提出了大家意想不到的要求,他以相同的面积换保健院那块地,提出的条件苛刻。黄葛树必须在内。向白玉不同意,杨木就阴着脸说,那就不要来找他。杨木的房子正好在老城门旁边,近江边,长梭梭的像一把剑插在民居里。如果他不动,那么新建的保健院就很难规划。向白玉让江小鸥去做工作,江小鸥说她回避。 向白玉天天去磨,杨木反而更苛刻了,要的面积越来越大,说他愿意出钱买。向白玉对大马一说,大马却不同意,说虽是不大的地盘,但是要把黄葛树包括在内,余下的边角不规则,按他的规划要少修一幢楼,损失太大了。商量拆迁的事搁了下来。向白玉只得另做打算,有段时间她就像做地皮生意的商人,听说那儿有地往那儿凑。可那些地不是偏就是面积不合适,更主要是舍不得老城。向白玉想到司徒明远,就找江小鸥约司徒明远吃饭。江小鸥拗不过她,再说杨木提出那样的条件让她很为难,也觉得保健院必须走出去,才能发展,就约了司徒明远。 向白玉、江小鸥、司徒明远和大马一起吃饭时,倒不像是在勾兑。因为司徒坚特要吃青衣巷豆花人家的卤肉和豆花,大马也说没外人,就在青衣巷吃。四个人坐在餐馆逼窄的木楼上,自然有了份家人的感觉。向白玉说到修房的事,司徒说就在原址上扩建最好,又说杨木不是杨船他哥吗?杨船的工作他来做。大马说没那么简单,现在房子的所有权属于杨木,杨木脾气很大,非要换保健院。司徒问江小鸥为什么,江小鸥说可能想重回老宅吧。大马说:“小鸥,你转告杨木,大家撕破脸也不好,政府出面来征地,他得到的好处更少。” 江小鸥本来尊重大马,可是大马如此说,她却站在了杨木一边。说:“那是他家。他有权处置。” 大马意识到江小鸥的不快,就不说了,说他请大家去唱歌。出了青衣巷,江边都变成了楼房,虽然多数是五层,但是三江市热闹的风景全都集中到了这里。临江的门面开OK厅,OK厅不再是单纯的唱歌的地方,附带了按摩,尤其是有KTV包间的OK厅,招聘许多漂亮的女孩子经过按摩培训,当服务员。服务员们得了个好听的名字统统称为小姐。小姐们在江边搔首弄姿,看见男人来了,像猎狗看见了猎物。大马和司徒走在前面,就有小姐上前招呼,说先生唱歌?司徒指着后面江小鸥和向白玉说唱歌,小姐的热情就没了。江小鸥说算了吧,不唱了。向白玉也说不唱,听说这些都是鸡。大马说三江市黄色产业倒走到全省前头。 司徒开玩笑说:“比起海南差远了。不过海南的小姐有味。” 向白玉开玩笑说:“司徒副县长亲临考查过。” 司徒笑说:“我只是考查,你们高子林可是天天泡在那里。还有杨船,你们要小心哦。” 江小鸥笑说:“像你没觉悟。”司徒哈哈一笑说:“什么觉悟,除非他是柳下惠!” 江小鸥脸色不悦,大马说:“小鸥放心,杨船多心高的人。” 江小鸥心里却不好受,她也听说那些OK厅里的勾当。三江市第一家从事这种黄色服务的OK厅就是从海南回来的人开的。江小鸥想起杨船走之前疯狂的样子,不知道在那样一个地方如何保持自己。 晚上杨船打电话来,说他现在又没工作了,以往在一个公司做了几个月,老板说愿意把工资作为投资者可按投资比例分红。他把以往挣的钱全都投了进去,可是不到半年,公司就垮了,老板也跑了。杨船在电话狠狠地骂人,江小鸥说:“你要是过得不好就回来。我们一起,比什么都好。” 杨船说:“不,我要混出人样让他们瞧瞧。” 江小鸥说:“谁瞧?有谁在乎你?” 杨船有一会儿没说话,江小鸥问高子林怎样?杨船说了句混得很好,就挂了电话。 江小鸥知道他生气了,很多时候她都在极力掩饰内心的同情,生怕伤了他的自尊,但是杨船没有哪一次打电话不是诉苦,从来就没有春风得意的时候,总是有那么多的烦恼那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江小鸥再好的心境,也会被他弄得灰溜溜的,说出来的话也总是让杨船伤心。 江小鸥握着电话筒,任嘟嘟的忙音响了半天。她搁好电话,怅然若失。杨帆在隔壁做作业,现在的学习完全不用她操心,只是经常问她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是不是找了很多钱。江小鸥无从回答,她觉得心里疼,杨船和杨帆都让她疼。她起身兑了一杯牛奶端给杨帆,她在儿子脑门上亲了一下。儿子颤动一下却没说话。江小鸥退出去,上床翻一会儿书,迷迷糊糊地睡了,却做了个很奇怪的梦,岷江变得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到处是水,她浮在水上,像鸟浮在水上一样,但她必须让双手像翅膀一样张开,否则就会沉下去。她觉得好累。第二天,她就病了,莫明其妙地心悸,在市医院检查来检查去,也没查出病因。向白玉把她的情况对司徒说了,司徒当天就找车陪她去了省里。第二天跟前跟后地陪她做各种检查,检查的结果是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司徒舒了口气,“你的思想负担太重了。”江小鸥也舒了口气,“我怎么能够病呢,奶奶要我照顾,还有母亲。我舍不得杨船,杨帆,杨木,还有你们……” 司徒笑说:“你就是这样病的。让杨船回来吧。” “杨船有你这个好朋友。”江小鸥想笑,眼睛却红了。 回到三江市,江小鸥的奶奶又来到城里,帮江小鸥料理家务。司徒约大马来江小鸥家看她,说杨船不在,他们都是她的朋友,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大马把一叠钱交给奶奶,让奶奶多给江小鸥买营养品,奶奶说受不起这样的礼。大马说:“请收下吧,江小鸥不好,我看着心疼。” 奶奶警惕的眼光扫了大马一眼,更坚定地把钱退给他,说杨船寄了钱回来。 大马说:“见外了,我当小鸥女儿一样看的。”司徒趁机把大马丢女儿的事讲了一遍,奶奶定定地看了大马半响,不再坚持,任大马把钱放在桌子上。 奶奶显得心神不定,给他们茶杯添水的时候,水漫了出来还在倒。大马问起江小鸥小时候,奶奶快语说:“她妈生小鸥的时候,天正下着暴雨,岷江涨水把水鸟经常停歇的地方给淹了,那些水鸟到处飞……那些水鸟到处飞……” 司徒说:“水鸟属鸥科,在海边叫海鸥,奶奶真行啊,江小鸥的名是这么来的。” 奶奶连声说是的是的,然后说要做饭,丢下他们陪江小鸥说话,去了厨房。 大马有些失望,江小鸥的眼睛多像‘铁梅’,世上真有人与别人长得一样吗,何况还有一个胎记长在膝盖内侧。可老人家明明说的是江小鸥出生的事啊。大马闷声不语。 一会儿肖林也来了,提了些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放下后就不停在搓双手,还是腼腆的样子。江小鸥问他还写诗吗?肖林说诗已经是他的生命了。江小鸥笑说可惜杨船不写诗了。肖林就说杨船给他写过信,让他一起去海南,他说舍不得那些学生。肖林还说,朋友们都对他说,司徒也问过他愿不愿意调到城里,他还是说舍不得学生。 江小鸥说:“那些学生有你真是福气哪。”肖林把不停动着的双手藏到了背后,只是笑。 肖林走后,奶奶说那孩子朴实。江小鸥笑奶奶:“会看相了。”奶奶说:“命不长呢。”江小鸥没有在意奶奶的话,不知道这一次竟是最后一次见肖林了。 江小鸥的病很快好起来,向白玉对她却冷淡,说了句:“你的手段高明啊。”让江小鸥懵了半天,也不告诉她拆迁的事有眉目了。后来是杨木告诉她,和大马达成协议,黄葛树还是属于保健院,在黄葛树旁边划了一块地给他,只是有一个条件杨木在修房子的时候,要为江小鸥修一套。江小鸥想给向白玉解释,可又不知道怎么解释。 向白玉对大马给杨木的条件很是不悦,但是她却在大马面前只字不提。新的宏图已经展开,她兴致勃勃。征地的问题解决了,可是要修房,钱却是大问题。黄局长让她找司徒副县长,对她说司徒副县长喜欢收藏古懂家具。向白玉已经习惯黄局长只说半句话,她知道他的意思,可是她到哪儿去找古懂。黄局长说青衣巷里说不定有,烂家具很少的钱就收了。向白玉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江小鸥。江小鸥听说给司徒明远找的,就说大家那么熟的,送东西不好吧。向白玉说:“正因为如此,才让你以个人的名义送嘛,他和杨船是朋友,接受喜欢又不值钱的东西很正常。”江小鸥想到自己病时,司徒的照顾,就答应下来。江小鸥问郑婆婆青衣巷有没有古董,郑婆婆笑着说:“要说青衣巷还有值钱的东西,就是你爷爷坐过的太师椅了。你问问杨木。” 江小鸥到杨木家里,老屋有一股潮湿的霉味。杨木去做饭时,江小鸥反反复复看了看那把太师椅,黑浸浸的看不出颜色,一抬笨重得很。江小鸥对杨木说:“那把椅子如果卖能卖多少钱?” 杨木说:“卖它做啥?它是爷爷留下的,不卖。” 江小鸥说:“我想要。” 杨木犹疑了一下说:“你要要,就拿去。还说什么卖?” 江小鸥说:“我要是拿去送人,叔叔怎么看?” 杨木说:“你要送人自有送人的道理,也算我对你的一份感激罢。在北京办画展,江尔杰教授帮了很大的忙。” 江小鸥说:“一家人说感激之类的话远了。” 江小鸥实质上很感激杨木,杨帆多亏了他照看,而且她知道杨木喜欢这把椅子,她看过他的画,有好几张是画这把椅子的。多数是静物速写,有一张却特别,沉重厚实的家具,黑暗的屋间,好像能闻到积虑太久的霉味,一缕阳光从亮瓦上斜射下来,照亮尘埃的同时照亮坐在椅子上的一个女人,女人面目娇好,只是眼光忧郁。杨木给画取了一个名字叫《岁月深处》。江小鸥问:“《岁月深处》卖了吗?”杨木说:“送人了。”江小鸥没有问他送谁,只说那是张好画。杨木说,他可以再画。 到了晚上,江小鸥找人把椅子抬到三江宾馆,等司徒明远回来。司徒回来很迟,看江小鸥等他,问怎么不打个电话,看江小鸥冻的样子,进屋开了空调,还为她彻了一杯很热的咖啡。江小鸥说:“看看这把椅子,喜不喜欢。”司徒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喝过了才走过去,看椅子。拿了一块布使劲地擦拭,再怎么擦还是黑浸浸的样子,司徒闻了一下,眼睛里放出光来。说:“你哪儿弄的?多少钱?” 江小鸥说:“杨木家的。” 司徒看了看她,“你知不知道这东西值钱?” 江小鸥说:“知道。但是放在杨木家里,太重了不方便。送给喜欢它的人更能体现它的价值。” 司徒留江小鸥喝咖啡,江小鸥不提单位的事,司徒也不问。江小鸥问丁小娜怎样?司徒淡淡地说:“她从医院辞职后,做过很多事,现在开了间咖啡屋,生意还好。” 江小鸥说:“她更适合做自己的事。” 司徒只是笑了笑,“我们近来常吵。” 江小鸥说:“你要让着她,她比你小嘛。再说吵架影响心情影响身体。” 司徒笑说:“你又开始行使医生的权力了。” 江小鸥笑起来,起身告辞。司徒送到门口,“替我谢谢杨木。他的画我很喜欢。”江小鸥点了点头,告别还站在门口的司徒,走入夜色中。(未完待续) 该章节已被锁定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未完待续) 41 那晚之后,杨船回家的次数少了,但是他的气色好起来。他的小说在省外一家杂志发表了。他更像找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江小鸥和大家言谈时,说起杨船用一种自豪的口吻说:“他就不是等闲之辈。”但是向白玉却同情地说:“自古才子多风流。” 有晚江小鸥值班,半夜被石竹花叫起来,说她腹痛得历害。江小鸥给她做了检查,像是淋病性盆腔炎。江小鸥让她住院。石竹花说:“不行,不能让皮匠知道。”江小鸥说他为什么不能知道,石竹花嗫嚅说她是到那种地方染的病。江小鸥恍然,想起高子林说过,石竹花去了OK厅当小姐。向白玉还说就她那样还能当小姐。现在看来传言是真。 石竹花打了针,等护士走了,对江小鸥说:“你要看好你家那口子,别弄了病回来。” 江小鸥笑说:“杨船不会到那种地方。” 石竹花怪笑,说:“你问他随风OK厅?” 江小鸥狐疑,总觉得这名字在什么地方见过。想了半天,想起和杨船散步时看见过的那个对江水发神的女子,她好像走进去的就是随风OK厅 石竹花出了大门,江小鸥听到她喊皮匠开门的声音。一会儿就听到了大声的吵闹。皮匠好像还动了手,石竹花的哭声混杂着数落声,什么跟着你倒霉,球本事没有,房子都没有之类。皮匠闷声闷气的声音说给老子滚。 江小鸥穿好衣服出去劝时,皮匠已经关了门。江小鸥一个人走在青衣巷,什么声音都停息了,刚才的吵闹像是一个梦,寂静的巷子沉沉地睡在夜里。江小鸥好像被什么压迫着,却又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她回到值班室再也无法睡着。天刚亮,她就回了家,看杨船还在睡,脸上有一种幸福的光辉。江小鸥心里才长舒一口气,她给他做好了早餐,杨船还没有醒。她看他一眼,想自己是不是过虑了,杨船怎么会和小姐连在一起。就算认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她下楼,买了菜回来。大家就在传说石竹花跑了。向白玉说:“她天天画得红眉毛绿眼睛的,一看就是个*。” 高子林说:“表面上风光,实质上糟糕。逗她们玩玩还行,来真的,就不值了。”高子林看江小鸥脸色不好,关切地说:“让杨船穿上工作服,像医生那样看看那些小姐,他就会回来了。” 江小鸥不解地说:“他回来?” 向白玉瞪了高子林一眼。高子林嗨嗨地笑说从外面回来。 向白玉说:“江小鸥多陪陪杨船。” 江小鸥拉着向白玉问:“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向白玉说:“没什么,现在那些OK厅把男人教坏了。我尽量不让高子林有单独出去的机会。” 高子林笑说:“你没听说吗,某男人和他老婆一起散步,男人说他要方便一下。男人就用方便的十分钟把小姐办了,继续和他老婆散步。” 江小鸥叹气,这世道真是变了。廉耻都没了,你看那些小姐们一个个那还有不好意思的样子。阿青在前一阵还不看性病,可现在门诊这种病多了。 保健院的病房没有修好之前,门诊成了主打。性病成了保健院门诊的平常事。小姐们在江边挠首弄姿,男人们的钱流进她们包里的同时,性病也种在了她们的体内。她们一律抹着鲜艳的口红,扯着细细的眉毛,穿着很暴露的衣服,趾高气扬地走过青衣巷。在她们眼里,青衣巷太落后了,土得像她们没有出来之前。她们到凉粉店里吃凉粉,做出一副公主光临贫民窟的样子,但是凉粉店的老板娘,并不因她们的光顾而露出一丝笑脸,反而冷若冰霜。她们发牢骚,老板娘就板着脸,说脏得伤心的钱我还不要呢。小姐们慢慢知道老板娘的脾气,进凉粉店就像进医院,不敢张扬了。高子林看她们一伙一伙的地进保健院来,就和几个男性职工站在院子两边,像到猪市看哪个好一样,用猥亵的眼光看她们。她们瞬间的羞愧之后,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小姐们很鲜亮,或者说是男人的钱让她们变得鲜亮,但是已经不知道廉耻二字。江小鸥有时候真想对她们说,这么漂亮的人儿为什么不干净地活着,为什么不找一个人好好爱爱,可是她没说,她尊重小姐们作为病员的隐私,甚至不让厌恶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回家后对杨船说,说她瞧不起她们。 杨船说小姐们起到安定社会的作用,强奸犯少了。 江小鸥问他还有没有是非? 杨船说你看那些小姐是不是都很快乐? 江小鸥无力反驳,那些小姐好像并不为得性病而恐惧。她说:“不可能一直这样,总会受到惩罚的,真的,天睁着眼。” 杨船以轻松的调侃的口吻说是逗她玩的,他在收集素材。 江小鸥有天回家,给杨船讲了一个故事,上门诊时,来了一个老女人,满面的沧桑,眼睛灰暗,从里到外都是一种对生活的绝望。 她站在诊断室的门口,胆怯地问:“性病能治好吗?”我有点诧异。但还是认真地给她讲了许多。看不出她的表情代表什么含义,痛苦并不准确,用麻木更好些。她说她的女儿患了性病。 几天以后,她陪着女儿来到诊室。那女子穿一身很旧很大的迷彩服,头发凌乱,好像许多天没梳过了。她双手叉腰,两腿分开一步一步地移着。她不停地*,她说她痛。我给她做了检查,外阴长满了恶心的尖锐湿疣,还有疱疹,烂的一塌糊涂,病情之重完全出乎意料。给她交待病情时,她却说早知道了。 她说她在深圳一家建筑工地做体力活,为二千块钱出卖自己一次,就怀了孕患了病,所有的钱都有送给了那些极具欺骗性的“性病专家”。病毒依然在她体内疯狂地生长着,繁殖着,吞噬她作为人仅有的一点尊严。 当她满身疮痍回到家乡时,对此讳莫如深的父母,先是揶着藏着,不敢到正规医院求治。在一些江湖庸医的哄骗下,卖掉了家里一年的粮食。当他们一贫如洗,精疲力竭的时候,哪还有人格与尊严。乡亲都知道她患了性病,都来看她的性病。 老母亲陪她来医院时,她对生有些绝望了。老母亲不知道该怨谁,她也不知道该怨谁。纯粹一个枯老百姓,找谁去控诉? 杨船听完沉默半响,说声愚昧啊。他站在窗前,心事重重,江小鸥看到她理想中的杨船,她从后背抱着他,说好久没有一起散步了,走走。杨船却说有事,就出去了。 江小鸥想起向白玉和高子林闪烁其辞的话,心里不了然,倒了红酒自己喝起来,越喝越觉得应该去找杨船。她在院门口碰到向白玉,向白玉拉着她说话,问她保健院的大门修好之后开向青衣巷这个院门封不封。 江小鸥说不封为好。但说过之后她又有些后悔,封与不封向白玉心里有数。江小鸥看向白玉沉思的样子问她的想法。向白玉说很犹豫。封了安全,说保健院位于哪儿,就可以说是位于滨河路。青衣巷实在是太老太旧太破,保健院从现在开始要腾飞了。再不想和青衣巷有什么关系。 江小鸥没有心思听她说下去,她要去看杨船。向白玉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郑婆婆说封了不好,她不说就罢了,说过了心头就有了顾忌。有些事也一样,不知道的话,生活就像昨天一样不会有什么改变,可是知道了,心中就有了块垒。” 江小鸥含糊地应着,在向白玉的话语里找不着北。 向白玉的传呼机响起来,她去办公室回电话。 江小鸥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要往哪儿走。皮匠收了摊子,搬个小凳子坐在街边择菜。江小鸥问石竹花有没有消息。皮匠说没有。皮匠把择好的菜放在堆满塑料酒瓶的桌子上。桌子已经没有空隙,皮匠手一拨拉,推倒一些东西,弄出一块地方,放了电炒锅,开始煮面。皮匠配调料时,躬着背绕开石竹花拉在两边墙头上的吊床。江小鸥想到石竹花躺在吊床上唱《你怎么舍得我难过》的情景,现在是皮匠难过了。皮匠煮好面蹲在地上吃时,油腻的手打开放在角落里的音箱,那首黄品源的《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就从那劣质的音箱里流出来,“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皮匠边吃边哼。江小鸥的心就恍恍悠悠,想起她是要找杨船,但是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踏着青衣巷有些年代的青石板,来来回回地走着。向白玉回家换了衣服,挎着个小包出来,看她还在青衣巷徘徊,就说一道走走。 江小鸥就和精心打扮过的向白玉,在青衣巷老人探究的目光里,出了青衣巷。两人一路闲聊,说的都是点点和帆帆的学习。到了三江宾馆,向白玉对江小鸥说她要去打牌,“要不要一起去。”江小鸥有些犹豫。向白玉说打工作牌,和司徒明远。 江小鸥说好像醉了,要回去。向白玉看她的脸,“果真喝了酒啊,瞧你脸红的。随风OK厅有个小姐甄叶梅。” 向白玉看江小鸥停了一下,并没有转身,但是她相信她听见了。向白玉知道杨船和那个甄叶梅的歌女也不是一天两天,只当他和其他图新鲜快活的男人一样玩过了,就完了。可是杨船没有回头的样子,她就有些为江小鸥鸣不平了。 江小鸥心里疑惑,真叶梅假叶子,叶子这个名儿于她像一根刺。她想去随风O K厅拔刺,可是如果杨船不在,是不是太过唐突,如果在,她又该如何面对。这个时代给予男人太多的优待,这些遍地开花的OK厅,像雨后的笋子一样冒出来,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男人去捧场,那么多的小姐何以生活。怪不得司徒有次半开玩笑地说:“这个时代对良家妇女是最大的嘲讽。”司徒会不会是嘲讽她,她在自己的逻辑里,说会。她的心情就坏了,有人和她打招呼,走过了,她才看清是个熟人。她自嘲地笑了笑,突然改变主意,不去随风,去司徒明远家看向白玉他们打牌。(未完待续) 42 江小鸥走进司徒的房间,向白玉却不在。没有牌局。司徒的秘书正要出门,说司徒副县长才回来,他要回去了。江小鸥看房间的电视开着,茶几上摆着香蕉和葡萄。暗紫色的窗帘让房间显得很暗,江小鸥在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的脸,绯红,头也不像是自己的,轻飘飘的,回家吧,她剥了一根香蕉送进嘴里,说回家。司徒明远却在浴室里喊他的秘书,说把沙发上的浴巾递给我。 江小鸥拿起浴巾,隔了门送给司徒,脸不由自主地更红了。她想退出去,可是又觉得那样做自己反而不那么坦荡,来这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定了心坐下来看电视,吃香蕉。司徒披着浴巾出来,连说对不起。 江小鸥想开句玩笑,电视里突然出现的画面让她大吃一惊,刚才还是一个女播音员说司徒副县长下乡检查秋收的情况,一下变成一个外国女人和一个男人疯狂的床上戏。 司徒也懵了,电视里男女*的声音变成房间里的雷霆。司徒突然关了灯,江小鸥惊魂未定就被司徒拥进怀里。他的手和舌都用上了,江小鸥反抗,司徒却抱得她紧紧的,“忘掉你身份,你只是一个女人,女人,漂亮的女人……”江小鸥的身体软了,司徒嘴里吐出的语言越来越刺激,她身体本能的欲望膨胀起来,加上酒精作用放纵了自己,被司徒一次又一次地带到极点。 电视里的场面早停了,电视外的场面还在继续。 两人筋疲力尽时,司徒才意犹未尽穿好衣服,开了灯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江小鸥的脸还红着,却也整理了衣裙,头发重梳了,一丝不乱的样子。司徒才拿起手机,给广电局长打电话。司徒副县长的声音充满气愤,质问他工作中为何出如此重大纰漏,勒令停职检查。 秘书急匆匆地进来时,司徒余怒未了。秘书说:“电视……”司徒打断说我知道了。并分咐秘书力求把影响控制到最小,尤其注意别让媒体发消息。让广电局长马上来。 江小鸥起身告辞。司徒点了下头,说改天再约。 江小鸥出了门,头脑塞得满满的,人也浮着,恍惚。她一个人在江边站了一会儿,江水上面漂浮着一些绿色的藻类,还有从上游飘来的水葫芦。水葫芦绿色的叶子托起一两朵盛开的水莲花,也托起谁扔的安全套。江小鸥把眼光移开,想是那些小姐所为,心里有些恶心。一想到刚才的事,心里突突地跳了两下,新鲜的体验但是带着一份罪恶感。她一个人慢腾腾地往回走,眼光无处放似的就抬头看天,秋天的夜晚月亮近得像伸手就能触到,她觉得她是在向月亮走去,刚才发生的事只是一个梦吧。忘掉。她对自己说。但是身体的感觉还那么清晰,轻快舒畅的颤悠,可是心却拒绝这种罪恶的快乐。她在迷惑的状态中回到青衣巷。 明亮的月光照着青衣巷,原本寂静的青衣巷显得有些燥动,好些人站在巷子里,议论纷纷。郑婆婆操着双手说:“变了变了……” 凉粉店的老板娘说:“怪不得江水变脏了。” 卖冥纸的老头打着哈哈,“我听到祖宗都在发笑。” 豆花人家老板的儿子在晚上仍然打着领带,手里有一本书,看江小鸥过来就说:“她们没见过青衣巷外边的天。” 江小鸥看他一眼,他就很热情地说:“电视里公开放黄色录像……” 江小鸥做出惊讶的样子,“不可能吧。”小伙子就添油加醋地说电视如何如何。江小鸥的脸就烧得像一块淬火的铁。有更多的人打开门,小伙子就更加兴奋地和大家传递消息。古老的青衣巷仿佛承受不了耻辱,豆花人家的屋檐掉了一块木板下来。人们又纷纷转了话题。只有皮匠没有参与大家的讨论。他学唱那首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唱得很难听,但是大家知道石竹花跑了,只当他是一种发泄。 江小鸥怀揣巨大的秘密回到院子里,黄葛树下也围了一堆人,正在热烈地讨论什么,江小鸥一到,大家就闭了口。江小鸥心里发怵,好像自己和司徒明远的事被人知道了,但转念一想不可能,她却不知道怎么打破沉默,正好向白玉一脸春风地回来。江小鸥问了一句,“你没和司徒他们打牌?” 问过之后马上觉得自己非常愚蠢。 但向白玉说:“打牌了,刚完。” 江小鸥说:“听郑婆婆她们说,电视里公开放黄色录像?” 向白玉镇定地说:“不可能吧。”江小鸥想到自己的回答,哦,说谎的人不止是她,有秘密的人也不止是她。 江小鸥借口回家洗衣服,先回去了。向白玉和大家站在黄葛树下又聊了一阵,给大家展示她的新手机,说是才买的,问多少钱,她却回答不出。看到杨船回来,她把杨船叫道一边,问杨船最近忙些什么,杨船好像没心情,直接问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向白玉本来想和他说说丁书记,她太想和这个丁书记的前任秘书说到他了,可是杨船让她难堪,她说:“你认个错。” 杨船不解:“认错?对谁?” 向白玉说:“江小鸥。” “你对职工很关心啊。” “别阴阳怪气。你想去报社吗?丁书记……”向白玉说,可是她并没有把握,能够帮杨船调到报社去,只是为了表明自己与丁书记关系不一般而已。 杨船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杨船开了灯,发现默然地坐在沙发上的江小鸥。看到他回来,她的眼睛亮了一下,站起来,跟着杨船去了卫生间,看他洗手,杨船像医生做手术前那样细心地洗手,江小鸥喊声:“杨船,……” 杨船仍然搓手,“对不起。” 江小鸥一下哭起来,杨船不明白她哭的含义。 杨船又说了声:“对不起。” 江小鸥说:“ 我对不起你。” 杨船说:“你用不着替我认错,显得你多高尚似的。” 江小鸥抓住他的手,想到和司徒一起时身体的狂欢,越加惶恐:“杨船,我……对不起。” 杨船挣脱了,“你是天使,对吧,你对不起我,让我喜欢了别人,对吧。累,你知道吗?” 江小鸥一下清醒了,刚才一直沉浸在对自己的自责中,想到向白玉说的那个小姐,她一下变得理直气壮了,脱口说:“甄叶梅……” 杨船说:“离婚。” 江小鸥一下提高了声音:“离婚,为那个小姐。” 杨船说:“甄叶梅。” 江小鸥恨声说:“鸡。” 杨船又说:“甄叶梅。” 江小鸥又开始流泪,“杨帆呢,你是杨帆的父亲。” 杨船不说话,又点燃了一支烟。 江小鸥沉默一阵,“杨船你不可以这样,你真的不可以这样。”一晚上两个人都没睡,杨船不说话,江小鸥只是无意思地问为什么? 杨船说不清为什么,甄叶梅只是个初中没毕业的农村女孩,腼腆而忧郁,杨船说话时,她睁着一双大眼,非常崇拜地看着他,他像她的君王。杨船在小说里极尽描写了她的恶俗,面对这个现实与小说混杂在一起的人物,杨船按自己的意愿改造着甄叶梅,他把已调到晚报的记者叶子的才华与素质强加在小姐甄叶梅的身上,他对这样一个虚幻的人物着迷。许多时候他的眼光都在别处游离。生活好像始终在另一端。 他在家没有好脸色,也不和江小鸥同床。寂寞难捱的夜晚,江小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回忆羞于启齿的出轨,麻木着日子。三个月过去,杨船对江小鸥说:“你觉得这样的日子有意义吗?” 江小鸥平静地说:“你迷进去了,觉得她好,你就走吧。” 杨船很诧异江小鸥的平静,他并不真是要和甄叶梅一起生活,他想江小鸥一哭二闹,可是江小鸥就那么轻飘飘把他放下,他又不甘。他说:“你早就盼了,对不对。” 江小鸥说了句:“无耻。”杨船冷笑一声。他坚定了信心走出家门的时候,江小鸥正拿着儿子的照片出神。 杨船写好的协议离婚书放在桌子上,江小鸥看也不看就放进了抽屉。她下了楼,却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她到岷江边,可是看到的都是成双成对的风花雪月,与她的痛不相称。她到了凉粉店里要了店里所有的品种,对老板娘说最辣最麻。塞满一肚子后,她回到保健院上班。 今天是单号,按惯例她应该上行政班,可是她害怕自己独处,就到了门诊上临床。她在门诊像往常一样处理门诊病人。快要下班时,一个病人低着头走进来,女人穿一身黑色的长裙,没有生气,像幽灵。 又是一个受伤的女人,江小鸥想。她以一种尽量亲切的语气问女人哪儿不好? 女人说她不来月经半年了。 江小鸥给她开了药,嘱她坚持服药。 女人却说没有信心,然后开始流泪。 江小鸥说:“既然来看医生,就得相信医生,你是可以康复的。” 女人再次说她对自己没有信心。 又是一个受伤的女子。江小鸥心生怜悯。但作为妇科医生,这样的悲剧已经见惯不惊。男人们总是忏悔,女人们总是流泪。 江小鸥试探着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明天还得继续。”看女人眼睛发红,江小鸥又说:“为一个背叛你的男人流泪,为他摧残你自己值得吗?” “不……”女人哽咽着,眼泪淹没了她的声音。 江小鸥好像得到某种鼓励继续说:“现在的社会哪里还有纯洁的爱情。看似相亲相爱的婚姻一样地藏着丑恶和欺骗。”江小鸥说这话时想到自己,像有共同语言似的唠个没完。 女人还是流泪。悲伤使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女人抓过笔在处方笺上写着: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半年,我没法从他的影子中解脱出来。 江小鸥怔着,尴尬至极。 天。江小鸥内心震颤,爱情活着,在别人的故事里。她想到杨船,如果那一次巴塘的风雪真的掩埋了他,她纯洁得神圣的爱情也许会保持一辈子。现在的杨船背叛了她,正如她也背叛了他一样,爱情在他们之间死了吗?检阅自己的内心,杨船仍然活着,她还爱他,那么就当他去了远方罢,江小鸥回家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杨船和江小鸥各拿了一本离婚证从办事处出来。 杨船说:“江小鸥对不起……” 江小鸥苦笑一声:“你说这话有意义吗?” 杨船说:“你没有我,照样生活得好,而叶子没有我,会再去当小姐。” 江小鸥无奈地摇头:“你能坚持多久?” 江小鸥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青衣巷,她的泪才盈满了眼眶。她走到郑婆婆家里,本想讨郑婆婆一句安慰话。可是看郑婆婆对着天井里枯了的海棠树发神。郑婆婆说:“海棠树和人一样老了,没心情活了。” 江小鸥说:“婆婆不要这样想,到明年春天海棠又会开花的。” 郑婆婆指指墙壁上的遗像,“人就活不过来了。” 江小鸥颤声说:“大爷他……” “没啥,人嘛总要走的。”郑婆婆说是如此说,但伸出手摸泪。又说:“活着也难受,这青衣巷要垮了,自己要在青衣巷毁之前走才福气。” 江小鸥拉着郑婆婆的手,“有什么不好来找我。” 郑婆婆说:“日子是你自个儿的。哪里是坎只有自个儿知道。” 江小鸥从郑婆婆黑黑的屋子里走出去,只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压得沉沉的。这个世界太让人把握不了。(未完待续) 43 保健院新房快要落成,大家都很兴奋,天天梦着在新的院落里上班,新院子是在现有保健院之外重新规划的,医生护士总是一拔一拔地前去参观,负责建房的大马更是为大家描绘一幅蓝图,等新房建好之后,保健院全部搬出,紧邻新院的后面修住宿楼与现有保健院相连,到时要栽树栽花。职工们在老保健院上班,就有些散,加上铺设一些管道,到处乱糟糟的,病员并没有多起来,反而少了。向白玉找江小鸥想办法。江小鸥说只要一天天处理好每一个病人,病人帮助宣传比什么宣传都好。向白玉说太被动了。召集大家想办法,高子林却出了个主意,说县电视台放演黄色录像造成的声势那么大,电视里宣传最好。 向白玉有些犹豫,江小鸥却说好。高子林看江小鸥肯定,“你知道那次放录像的事吗?听说是杨船写了稿子通出去。司徒为此对杨船很不满,认为杨船应该顾及他的面子。可是没想到,上面清查此事时,县长背了运,司徒倒捡个县长当。” 江小鸥脸一红,“你好像知道天知道地似的,不过都是传说罢了。司徒是有真本事。” 高子林也不和她争,只说:“我算是看清了什么是真本事,只要有钱就有本事。” 江小鸥说:“杨船没钱,你不能说他没本事。” 高子林听她说到杨船,就说:“这哥们是个情种,像个男人。” 江小鸥只是叹惜一声。 和司徒见面时,江小鸥提起杨船。司徒说他这样明目张胆地和一个小姐搞在一起,还要想在官场上混,任何人都帮不了他。江小鸥说:“与你相比,杨船不过是没有遵守社会游戏规则。” 司徒一本正经地说:“杨船从本质上说还是个诗人。” 江小鸥反问一句:“你呢?”司徒怪怪地笑了一声,眼睛看着江小鸥,问离婚了怎么办?江小鸥脸色红了一下,司徒却讲了一通大道理,说既使你们分开了,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杨船会比你承受更多。江小鸥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一些他们曾经一起放纵的痕迹,但是司徒像个正人君子。江小鸥疑惑那天是不是梦,真的发生过吗? 杨船为了一个小姐和江小鸥离婚的事,三江县几乎人人皆知。向白玉帮他调报社的事只得搁下来,杨船撤职了,他也无怨无悔的样子。和甄叶梅在城郊租农民的房子,过上了清贫的日子。到了晚上,他在青衣巷和滨江路交界的地方摆起了一个卖甘蔗的摊子,他吆喝着过去的同事买甘蔗。同事只得停下来,杨船挽起袖子刷刷地刮甘蔗时,好像在报复什么一样,更多的尴尬在熟人,不在杨船。 高子林想到两人海南一起闯的日子,找到杨船说这样下去不是长久的办法。杨船却固执。 高子林讽刺说:“你以为是在写诗啊,这是生活。” 杨船笑说:“我现在是诗意地栖居。” 高子林摸摸杨船的前额,“你是不是头脑出了问题?” 杨船打着哈哈:“众人皆醉,惟我独醒。” 高子林悄悄地帮一个战友开的制药公司推销一种妇科洗液,战友给他烟酒作报酬。后来干脆说推销按数量提成。高子林觉得比上班更有利润,想拉杨船和他一起去做。一次去区县回三江市的公交车上碰见杨船,杨船背了一背鲜桃,说是到从乡下买到城里卖。高子林买了桃子,说好吃。杨船接过钱时说:“我知道你是在同情我,可是我一点都不自卑。” 高子林没有说话,只是动员车上的人买桃子。对大家编了一个谎言,说杨船是作家,在体验生活。杨船只是淡淡一笑,“我就是穷愁潦倒。” 杨船是在为他的爱情而奔波,为了让甄叶梅生活好一点,让她有钱寄给她有病的父母,杨船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一切。可是他不知道还有人在他背后受着煎熬,当他在青衣巷的出口刮甘蔗的时候,江小鸥没有走到他面前的勇气,也无法承受别人说看这就是下场的同情。杨船,给自己留点面子,也给爱过你的人留一点面子。 和江小鸥一样疼痛的还有甄叶梅,她根本没想到杨船会真的离婚,她知道他为了她失去了什么,但她无力承受。她只是一个小姐,已经习惯舒适生活的小姐,可是杨船却让她重新开始正常生活,她有怨气。尤其杨船失去小小的权利,成为大家笑柄也成为姐妹笑柄的时候,她的怨就更多了。江小鸥去找甄叶梅,在竹溪河边一处低矮的民居里,甄叶梅看到江小鸥,先是有一些慌乱,她搬了一个塑料凳让江小鸥坐,江小鸥坐上去,塑料凳垮了。甄叶梅的脸红了一下,江小鸥站起来,环顾一下四周,房子很旧了,天花板有浸渍,墙皮有些脱落。房间里除了一台十八英寸的电视机,所有的东西都像从旧市场淘来的。江小鸥说:“你有能力爱一个人吗?” 甄叶梅说:“他不要我出去工作。” 江小鸥说:“他为了你成为众人嘲笑的对像,你满意吗?” 甄叶梅冷冷地说:“我只是一个替身。他是为另一个人,一个不存在的人而活着。我当演员而已,我也不想再演了。” 江小鸥一字一句地说:“他有一天会看清的,他不会为你毁了一生。” 甄叶梅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还不是一样把你丢了。” 江小鸥想说一句,你一个小姐知道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想到杨船永不满足的内心世界,甄叶梅真要和他一起生活,一定无所适从的。她说:“你最好的办法是离开。”甄叶梅说:“离开了,还是不属于你。” 甄叶梅把江小鸥找她的事告诉了杨船。杨船找到江小鸥说她和他没关系了,不要再插手他的生活。江小鸥说:“怎么没关系,你是杨帆的父亲。”杨船像焉了的茄子,缩水一圈,额上有了皱纹。 当高子林告诉江小鸥,甄叶梅又在一家高档娱乐厅水晶宫当了按摩小姐的时候,江小鸥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流泪,对杨帆说,去看看你爸爸。杨帆冷淡地说我没有那样的爸爸。江小鸥去看杨船,看到他整个儿瘦了一圈,问他是不是有哪儿不舒服。杨船困乏地说:“甄叶梅走了。” 江小鸥心里百味丛生,只说:“爱是很辛苦的事。” 江小鸥不忍看杨船憔悴的样子,说:“甄叶梅可能在水晶宫。”(未完待续) 44 一个闷热的中午,没有一丝风,整个院子好像都烤焦了。江小鸥趴在桌子上睡觉,迷迷糊糊中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她喝了一大口水,清醒了一些走出去。一伙人拥了进来,其中一个放下背上的女子,那女子被痛疼搅得眼睛眉毛拧在一起,满脸是泪,还一声接一声地说:“让我死,让我死。” 江小鸥认出是甄叶梅,愣了片刻。向白玉知道了,就说:“还有脸到这儿来?” 江小鸥拔开人群,检查病员,发现病员*被咬得只有薄薄的皮连着,不停地出血。江小鸥问:“怎么会这样?” 背她的人说:“不小心伤的。” 向白玉说:“哄鬼。男人是畜生,女人也不是好东西。杨船真是花了眼,喜欢这样的人。” 高子林说:“看你比江小鸥的醋劲还大。” 阿青说:“我要是江医生才懒得给她看。” 江小鸥强忍着不悦,开了单子让病员取麻药,有人接过单子去了。江小鸥拿着手术包往手术室走的时候,杨船一脸慌张地跑进来,顾不得向江小鸥说什么就冲到甄叶梅面前。甄叶梅的哭声里就有了一种绝望的感觉。 江小鸥也被一种绝望打倒,她站着挪不动脚。她喊了声向白玉,可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 杨船说:“求你。”江小鸥更是恍惚,头脑就是不听使唤,像中了暑一样,浑身酸软坐在候诊椅上。 血湿了甄叶梅的衣服,但有更多的血顺着她的大腿往下流。江小鸥赶紧让护士给甄叶梅挂上了液体。看血随着甄叶梅的大腿往下流,向白玉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医生说只怕那地方也被咬了。 人们一阵唏嘘,看热闹的人中冒出一句,终于知道什么叫烂货了…… 杨船也听到了这些声音,他吼了一句:“她是人。” 江小鸥站起来,机械地向手术室走去,甄叶梅却挣脱了众人跑了出去,血像一串串梅花一直开到岷江边。岷江涨了水,一下就把甄叶梅吞没了。江小鸥和一群人站在江边,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风也使劲地摇着水边的树,天要下雨了。 甄叶梅死了,江小鸥居然帮杨船料理甄叶梅的后事。杨船找那家水晶宫讨说法,但是被一伙人打了,找公安,公安却不管。杨船把此事告诉了记者叶子,叶子写了报道,捅了出去,省里一家有影响的报纸大篇幅登载此事。三江就像上次公开放映黄色录像一样又一次出了名。司徒责令公安查清此事,同时杨船调到一个偏远的乡上。杨船辞了职,去省里那家大报应聘,当了记者。临行时,他去和江小鸥告别。江小鸥说请饭。 杨船就和江小鸥像往常那样肩挨着肩,走进豆花人家。豆花人家从屋檐掉下来之后更破败了,儿子在青衣巷外边办了分店。老店留给父亲,桌椅坐上去都吱吱呀呀地叫。江小鸥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杨船唏嘘:“过去了。” “那时候多年轻啊。抒情年代。” “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要走的。不后悔。” “和我结婚呢?” “不后悔。你是个天使。” 江小鸥眼浸浸地说:“天使?” 杨船说:“有时候,我就想你像一个圣人,我是凡人。” 江小鸥叹惋,“记得你还有杨帆,记得让他知道他有一个不赖的父亲。” 杨船点点头,埋头吃饭。 青衣巷的人看两人一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以为他们两个又复婚了。郑婆婆就对皮匠说:“把石竹花找回来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皮匠苦笑,音箱里反复地放着那首《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过 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 亲爱的你 好想再见你一面 最爱你的人是我 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对你付出了那么多 你却没有感动过” 江小鸥在歌声里看着杨船头也不回地走出青衣巷。她知道他这一走是真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未来还有日子能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吃饭吗?江小鸥发现自己的心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柔软与脆弱,她清楚地知道没有人能像杨船那样走进她的心灵了。杨船的身影消失的时候,她的心也关上了。(未完待续) 45 向白玉当上副县长,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丁书记已经调到三江市当了副书记,对向白玉说三江县要配备女干部。向白玉没想到几天后,组织部就找她谈话。她和某学校一个校长同时作为人选。向白玉明白她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她对大马说了,大马让她放心。三个月之后向白玉稳当地坐在副县长的位置上。 向白玉走了,留下一个负债累累的保健院。外看风光,气派的大门,崭新的门诊与住院楼,可是房子只是房子,空的,少数的器械设备还是从老保健院搬过来的。几栋住宿小区,除了解决一些搬迁户,余下的以每平米七百元的价格卖了出去。保健院的职工买房只是免出水电和天然气安装费,卖房的资金全部回到大马的帐户上。而保健院修房子的贷款却要自己来还。江小鸥接手保健院后,想买台新生儿呼吸机,可财务上把账目给她看,说已经几个月欠还贷款,下个月发工资都艰难了。江小鸥打电话给大马,想弄清向白玉和大马当时是怎么协定的,大马只是说他们是有合同的。说杨木已经开始修房了,她对房子有没有具体意见。江小鸥说到银行贷款,大马说,公对公,还不了也不会封了保健院。江小鸥放下电话心里却不了然,她找向白玉当时的合同,除了帮助建房的合同及拆迁合同,政府征地文件,并没对资金流向有任何协议。江小鸥虽然尊重大马,可还是觉得这事对保健院不公平。 职工们也闹情绪,蓝图变成现实,可是蓝图并不是大家的,多数人买房都是银行按揭,单位效益不好,大家都很沮丧。江小鸥觉得自已接过的保健院,举步维艰。如何渡过困境成了当务之及,她躺在床上,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她拔了向白玉的电话,向白玉声音亢奋,但是不想和她探讨保健院的问题,向白玉说她有事,空了再联系,不等江小鸥说话就挂了电话。江小鸥想到已经住在大马送的新宿舍区的司徒明远,拔他号码。铃声响了好一阵,司徒才接电话,声音充满警惕。江小鸥才说两句话,司徒冷冷地说:“这么一点小事都处理不了,你找公安去。”啪地挂了电话。 江小鸥怔了,是不是司徒没有听出她的声音,她又打过去,不容她说话,司徒说:“明天再说。”江小鸥把枕边的一本书狠狠地抛到墙上,书落在地上的声音在静夜听来有些惊人。江小鸥暗下决心从明天开始,除了工作关系,再也不和司徒有其它联系了。 第二天一大早,却接到司徒的电话。他说他们在青衣巷吃米糕,让她出来,有老朋友要见她。 江小鸥心里不快,但还是到了米糕店,她看见六七个人已经坐满了小店。她走进去,卖米糕的胖妇人对她似笑非笑,她点了一下头。她看见了丁小娜,心里恍然,对司徒的怨消失了。她伸出手要和丁小娜相握,丁小娜却跳起来拥抱她。江小鸥的脸微微地红了,肤色就有了人面桃花之感。丁小娜对那伙人说:“这是司徒明远在青衣巷的红颜。” 那帮人就起哄说:“怪不得司徒总是不回家。” 江小鸥的脸红透了。司徒正色说:“这是我们的保健院院长江小鸥。” 丁小娜哈哈地笑起来,“瞧江小鸥脸红的,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你们有什么事。我知道你们不过是老朋友,现在又是一条战壕里的。” 江小鸥看了一眼胖妇人,生怕喜欢搬弄是非的胖妇人听出什么弦外之音来。江小鸥对丁小娜说:“青衣巷欢迎你。” 丁小娜一一介绍了她那帮朋友,都是些喜欢摆弄相机的人。那帮人已经吃完了,纷纷拿出了自己的家伙,一个个眼睛都放光。清一色完整的二层木楼,雕花的绣窗,狭窄的青石小巷,都让他们兴奋。正是晨光初照时,青衣巷一边在太阳之下,一边在阴影中,那些人起身要去拍摄。司徒说:“青衣巷最安逸的不仅仅是外在形式,还有更精彩的内在的东西,你们等吧。” 司徒说完就和江小鸥分头去上班,留下一帮人像外来侵略者。青衣巷居民的进进出出,都成了他们猎奇的照片。时髦的丁小娜斜依在斑驳的木门前,做了大家的模特。他们视若无人地进入郑婆婆的家,拍摄天井,拍摄那些老式的桌椅。郑婆婆从市场提了一块猪心肺晃荡着回来,看见屋子里的人吓了一跳。那些人举起机子对郑婆婆一阵狂拍。他们好一阵才让郑婆婆明白他们在做什么。郑婆婆却不依不饶,说他们私自进入她家,惊扰了神灵。那些人更觉得这个人物有意思,拍了她生气的各种表情。郑婆婆更加怒了,要让他们有个说法。丁小娜说他们是司徒县长的朋友。 郑婆婆说:“我管他司什么徒,这是我的家。你们没有我的同意就进来,算是强盗。” 丁小娜哈哈地干笑两声,“你们看,这就是老巷……老人。” 有个戴眼镜的人掏出一百元钱,递给郑婆婆,“婆婆你也知道我们不是抢你的东西,这点算是你房子作了我们道具的补偿。” 郑婆婆也不客气,接了钱。到了老伴的遗像前,点了一支香。喃喃地说:“老头子,你走早了,留下我丢人现眼。” 眼镜招呼大家退了出去。郑婆婆跟出来,“我带你们吃凉粉去。”郑婆婆和一帮穿着打扮奇形怪状的人从青衣巷走过,引发了巷子里居民的好奇,他们开着郑婆婆的玩笑,郑婆婆却自豪的样子,说:“这些是司徒县长的朋友。” 到了凉粉点,那些人也是好奇,到处拍摄。老板娘却没有好脸色。丁小娜说:“他们是给你做广告,你的生意会更好。” 老板娘板着脸说:“我不稀奇。” 吵吵嚷嚷时,杨木提着父亲留下的二胡出来,问郑婆婆二胡的琴筒是什么木?郑婆婆看了半天,把琴筒放在鼻子下闻闻,又用口水在琴筒上擦试,“不得了,紫檀木。”杨木重复了一句:“檀香?”郑婆婆摇头,卖弄地说:“不是檀香,是紫檀,紫檀没有香味,但是木质比檀香好。”杨木笑问:“婆婆怎么成了专家。”郑婆婆脸色却阴郁,丁小娜一伙在旁边听了,直说高人。要杨木把二胡摆在木墙边拍照,还有人想买,杨木只是对郑婆婆道句谢谢,就傲慢地提着二胡一歪一拐地走了。丁小娜甩句:“有脾气。”一伙人就哈哈地笑。 丁小娜一行一天就在青衣巷转悠,带着一种优越感,拍了许多在他们的生活中已经消失却可能成为永恒的生活细节。晚上司徒明远在三江宾馆请他们吃饭。同时请了江小鸥和向白玉,那些人说到青衣巷,带着一种大地方的人对贫穷落后的小巷的一种怜悯,以调侃的口吻说到郑婆婆,说到有一把紫檀木二胡的跛子。 司徒明远说:“青衣巷里的人在生活,青衣巷外边的人在奔波。” 大家起哄说精辟。江小鸥却一直沉着脸,听他们说到杨木,心里更是不悦。 向白玉却踌躇满志,说要改变青衣巷,要让她的青衣巷居民从老房子里走出来,住上宽敞明亮的房子。司徒大笑,说到城市建设,怎样保留自己又创新,举了很多例子,国内国外,显得博学。江小鸥几乎要用崇拜的眼光看他了,司徒并不多给她一点眼光。饭后大家跳舞,司徒请了这个请那个,最后才请江小鸥,他拥着她说:“最亲近的人留在最后。” 江小鸥有一丝委屈,他又说:“你感觉没有?” 江小鸥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感觉,他用胯顶了她一下,“雄吧。” 江小鸥说:“你就是个流氓。” 他放开她一点,“才子加流氓。”他大谈起本真的冲动,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现。江小鸥恨不起来,现在的司徒是他的真面目还是曲子一完后,那个彬彬有礼的家伙是他的真面目。曲子还没完,和另一个人跳舞的丁小娜旋到他们身边,“聊什么啦,那么热络。”四个人就停了下来,司徒说:“关于生命。” 丁小娜说:“别把江小鸥搞得像学究,天使样一个人,让你搞坏了。” 江小鸥觉得她说那个搞字,非常刺耳。捶丁小娜一拳:“说什么啦?”丁小娜哈哈地笑。向白玉过来,话题又绕到青衣巷的改造上。 向白玉正好分管城市建设,她把一套关于拆掉青衣巷重建美好家园的方案交给司徒时,司徒却坚决反对。说她不可以急功近利,更不能破坏文化。向白玉弄不懂他说的什么文化,说:“难道就是留着破败的摇摇欲坠的木楼,让别人来嘲笑。”司徒看她激动的样子,缓和说再想想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案。 改造青衣巷的方案暂时搁了下来。丁小娜一伙却在旅行杂志上发了很多青衣巷的照片,有更多端着相机的人来到青衣巷。可是到了夏天,因为小小的一次地震,青衣巷所有的房子好像都倾斜了,但是仍然没有倒下来。年轻人多数离开青衣巷在新城置了房子,剩下一些老人坚守着祖宗留下的老房子。又是一场暴雨,有房子倒了。有老人受了伤,向白玉带着人去慰问,专门去了郑婆婆家。郑婆婆看见大家进来,仍然稳坐在椅子上,房子里有股潮湿的霉味,阴阴的天光从天井里射下来,周围还是黑黑的。向白玉说:“郑婆婆放心,青衣巷会改造的。” 郑婆婆却说:“我不会搬出老房子。” 向白玉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情,住了几十年舍不得,但是想一想,改造之后良好的通风采光,是不是更利于健康长寿。你问问那些保健院改造之后搬进新区的邻居。”郑婆婆说了句:“我受不起。” 跟在人群后面的石竹花说:“郑婆婆可以在老房子里等死,我们可不想。我做梦都想住新房。” 向白玉白她一眼,“石小姐说话可不礼貌。”人群中有人笑。才从外面当小姐回到青衣巷的石竹花脸红了。嘟噜了一句:“早就住腻这样的房子了。” 向白玉含糊地说:“好日子会来的。”径直和随从一起走了。 向白玉要改造青衣巷。大马也想改造青衣巷。一个为名一个为利。大马帮向白玉做的改建方案,放到已经是市委副书记的丁副书记的案前。司徒明远本来不特别在意怎么改建,只是向白玉这样越级让他心里不快,他通过省社科院找人做了方案,方案一出来,他真喜欢上这种保留似的建法。所谓保留似建法,是在保持原有青衣巷的基础上,修建平房民居,外观再辅以木质。大马的改建方案是拆除所有民居,修建高层花园小区。大马为此与司徒产生激烈的辩论。大马说浪费土地资源,司徒说是保留旅游资源。司徒听江小鸥说过保健院改造的利益流向,情急之下说了句:“不就是这样改造,你获利少点吗?”大马愣了片刻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成熟了,你这样走不远。”多年来两个人第一次不欢而散。 司徒本来有些后悔,和大马的关系本来是哥们又像父子,说白了两个人是一条船上的人。大马也没有什么好硬的后台,所谓的靠山司徒的爷爷早就是住进军干院的一个没人朝拜的老头子,不过是大马的钱维系一种更大的社会关系,而司徒明远的年轻得志也是这个关系网上对双方都有利的筹码。司徒明远想打电话去和解,却接到向白玉的电话,说她已经把方案正式交给三江县委书记了。司徒很恼火,在电话里对向白玉吼了一通,向白玉平静地说:“司 徒县长,好风度啊。”司徒没有说话,向白玉提醒他,他住的房子也是大马送的。看似不经意,却等于明说她和大马才是一条线的。气得司徒骂娘。 江小鸥却不知道司徒的处境,她暗里调查保健院改造中资金走向,发现很大黑洞,可是当事人一个是已经提升的向白玉,一个人是朋友大马,她无法清醒地判断这一切,她只有找司徒明远。她到司徒家又说此事时,司徒明远说:“你做好现在,不要再管他们的事了。” 江小鸥说:“就没有地方可以查清?” 司徒明远看她皱起的眉头,“只是做一个单纯的医生多好。” 江小鸥很激动:“既然挑了担子,总要往前走,保健院的医生要生存。” 司徒明远说:“可是你总是纠缠过去,怎么往前?” “纠缠?”江小鸥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司徒走到江小鸥身边,伸出手按着她的肩膀,以请求的口吻说:“放下吧。为了你,也为了我,放下。” 江小鸥沉默一阵,司徒抱她时,她抽身走了。回家后孤独像猫一样抓她的心,她想了很久,照以前杨船留的号码打了过去。杨船的声音愉快,江小鸥说了她的怀疑,杨船在电话里笑起来,“天真,明里不合法,暗里却是行业规矩。你就别管了,好好过好每一天,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江小鸥放下电话,更是怅惘。几天后,向白玉打来电话,说银行的贷款可以暂缓,先保障大家发工资,业务上不去,大家意见大。这个时候杨木说大马够意思,修了房子,还帮她装修,就等她搬去新家。江小鸥去看了看,院子单独围了起来,开向保健院的大门上,杨木写的“杨家老宅”牌匾像某种身份的象征,进了院子,却是普通的川西民居平房,平房周围还很凌乱,只不过站在院子里,抬头就能望见一墙之隔的黄葛树。江小鸥进了房子,房间装修却奢华。她说她不能搬来住,房子是杨船的。杨木说,房子是她的,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江小鸥没搬,还坐在原来的二室一厅的房子里,她要稳定人心,不能让职工更有意见。 关于青衣巷的改革方案,二套方案各有千秋,虽属三江县委管,但是城市总规划在三江市,司徒明远和向白玉都在做工作,三江市委决定把两套方案公之于众,广泛征求意见,以青衣巷居民的意见为主。以郑婆婆为首的保留派和以石竹花为首的改造派,天天口水战。石竹花为了讨好向白玉,拿着纸笔,挨家挨户去签名,好些住户只是孤寡老人,并不想离开青衣巷,但是已经出去住的儿女却喜欢全部改造,廉价住进楼房。除了郑婆婆和凉粉店的老板娘,石竹花争取了所有住户的签名,支持向白玉。 向白玉风光无限,司徒明远却灰溜溜,在三江市委一次扩大会上,他被点明批评。散会后,向白玉说:“改造后的青衣巷,名字叫临江阁。”司徒明远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脸,说了句:“大展身手的时候到了。”向白玉笑着走了,留下司徒明远独自对天空发了一阵呆。 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他撑了一把黑伞走进雨中,没有目的地,只是想释放,他走到青衣巷,把伞低低地压在头顶上,他只看见雨密密地砸在青石上,碎成一朵朵莲花。周围静极了,只有雨的声音,他把伞抬高一点,看看雨中的巷子,心里有一种疼痛,这一切将消失了。强烈的挫败感再一次啃噬了他,他把伞再次压低,去了江小鸥家。他进屋时,江小鸥正躺在沙发上看一本书,看到司徒进来,她带着一丝慌乱把书藏到沙发垫子下面,司徒明远装作没看见,问帆帆不在,江小鸥说去杨木家了,现在很少回家。 司徒舒服地坐下,“下雨天最合适看朋友。” 江小鸥问:“你有好心情?” 司徒明远说:“我为什么就没有好心情,什么能够坏了我的好心情?” “我忘了你是搞政治的” “搞,政治像个妓女,明明是*,还要闹着立牌坊。” 江小鸥打断他说:“听说青衣巷按向白玉的方案做。既然住在青衣巷的人想住楼房,你就别咬住文化不放了。” 司徒愤然:“一群蠢驴,不知道破坏的是什么?” “你终归是个文化人,杨船现在比你明白,只要快乐。” 司徒沉默片刻,“小鸥,大马对你不错吧?” 江小鸥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他是看在杨船的面子上。杨船走了……” “不,大马不是看杨船面子,他每次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很喜欢你。” 江小鸥愤怒地叫声:“司徒明远……” “你别生气,我说的喜欢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大马不是有个女儿丢了吗?我总怀疑你就是他女儿。你不知道杨船和你离婚,大马揍过他。大马要杨木给你修房子,房主不是杨船,是你。” 江小鸥笑起来,“你在编故事吧,你也听奶奶亲口说过,我出生的时候正下暴雨。” 正说着,江小鸥的电话响了,她去接电话,司徒迅速看了看垫子下的书《建筑黑洞》。 江小鸥放下电话:“是大马,说找我有事谈,他知道我在调查他?” 司徒说:“你不要再为这种事耗费精力,白费神。” 江小鸥下意思地看了看露出一角的书:“我就是不理解。” “不需要理解,你只要抓住大马,日子就会过得顺心,天塌了,也有人帮你去顶。我真希望你是他女儿,在三江市,你可以不知道副市长是谁,但是你不能不知道大马。” 江小鸥说:“那是需要的人对他的神话,因为是你和杨船的朋友,又年长那么多,我敬重他。可是为敛财而伤天理,我不喜欢。” “你呀,永远较真。杨船有联系吗?” 江小鸥摇头,司徒说:“爱得那么苦,却放手,你是不是很傻?这个年代,那个男人没有在外面花过。有个笑话说,男人像一头牛,一般会顺着田梗走,但是青草在嘴边网来网去,有人牵住,可能偷吃一口,没人牵的话,走田中间去了。” “多形像啊,男人!”江小鸥说。 “你把杨船放到田野去了,空日子怎么过?” “丁小娜差不多也把你放到田中间了吧。”江小鸥说。 司徒走到她身边,是笑非笑,抚摸她的头发,轻咬她耳朵说:“让我帮你把空日子填上……” 曾发生过的情景飞速而过,江小鸥的脸瞬时充血,司徒明远边吻边把她往床上推,江小鸥挣脱出来,她不想污了她和杨船的床,司徒却用力把她压在身下,“傻呀你为谁守,空床……空床要个男人……男人带你神魂出窍……”他扯下她的衣服,边做边说,“这么个好身子,空着多可惜……让我帮你……雄吧……说,比杨船更雄。”江小鸥的身体本来像张开的风帆,听到杨船的名字,一下漏了气,骂:“流氓。”司徒却达到身体极乐。 司徒明远临走时,说他回成都了,让她想他时去成都找他,他会帮她。江小鸥又骂了声流氓,她永远也不会明白男人为什么会有截然相反的两副嘴脸。江小鸥冲进浴室,把自己反反复复地洗,觉得自己脏,灵魂脏身体脏,发誓再也不自取其辱。(未完待续) 46 向白玉得心顺手,有大马在后面撑着,她解决了多年未解决的事,帮多所村小建了新校舍。关于青衣巷的改建问题,因为开发商竟争激烈。特别是省里来一个房产商人,与大马势力相当,帮他说话的人不泛位高权重者。大马自然不会把已经前期投入了精力的项目拱手送人,加紧了活动。在一次意外的聚会上,却撞见省里开发商和司徒明远在一起,司徒明远与大马的关系彻底地完了。司徒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任期未满就调回省里,向白玉成了全市最年轻的女县长,大马取得了青衣巷的开发权。 青衣巷进入拆迁前的动员。搬迁公司许诺以相同面积换新房的政策使青衣巷居民欣喜若狂。向白玉从青衣巷走过时,大家对她又是感激又是钦佩。说不枉自在青衣巷住过,知道青衣巷人的疾苦。青衣巷不枉自是青衣巷,曾经红火过,虽然气数已尽,总算出了一名贵人。 只有郑婆婆并不像大家那么高兴,说青衣巷拆不得。但是却没有拆不得的理由。她因为感冒就倒床几天。江小鸥每天去给她熬中药。郑婆婆有气无力地说:“活着不过是挨日子,如果能突然就走,才是福气。” 江小鸥把药端给郑婆婆,“你说啥呢,好死不如赖活。” 郑婆婆说:“拆了拆了,什么都没了,这世道真是变了呢。” 江小鸥说:“越来越好了。过去不敢想的东西都有了。” 郑婆婆说:“也有东西再不会有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江小鸥说:“你不要把黄葛树卖了。” 江小鸥就笑起来,“你想到哪儿去了,好好的树卖它做啥。” 江小鸥从郑婆婆家出来,想郑婆婆给别人算了一辈子的命,却没为自己算上一卦,到老来落个孤苦伶仃。老伴一走,她生意也懒心做了,靠什么为生。江小鸥到巷子买了米和面给郑婆婆送去,其它人见了,说江院长真是菩萨心肠。 江小鸥从郑婆婆家出来,听见皮匠门前嘭的一声,石竹花把邻居一盆放在屋檐下的菊花摔在地上,花还没有开,正饱满地孕育着花苞。江小鸥说:“可怜了花。” 石竹花不解恨似把花踩得稀烂,“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我们住了这么久的房子竟然说不是我们的。”邻居出来一个女人,两人就对骂起来,石竹花口角堆起白沫,越说越不入耳了。邻居女人也不甘示弱,对骂。两个人撕破了脸皮,越骂越难听,越骂越有兴致。因为观众越来越多,连郑婆婆也拄住拐杖来助阵了。江小鸥听不出所以然去拖石竹花,石竹花推了她一个趔趄。江小鸥看皮匠只是蹲在一边,抱着头把身体圈到最小,江小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皮匠才说,拆房按原来面积还新房,可是自己的房子没有房产权。他小时候跟着修皮鞋的师傅到青衣巷修鞋,师傅死后,他也没有离开。邻居偏房倒了,不想再建,他就用师傅留给他的钱在邻居倒了房子的地方修了两间屋住下来。 江小鸥叹息了一声,想不到最积极支持改造青衣巷的石竹花落得个这么结局。江小鸥不知道怎么安慰石竹花,心情复杂地回到保健院,高子林给她一袋脐橙。说是一个叫林秀花的人送来的, 说什么花儿死了? “花儿死了。”江小鸥不等高子林说完,就急急出了保健院。她骑自行车去了花儿的家,林秀花还没有回来。花儿的奶奶看见江小鸥,并无多少悲伤的样子,“花儿命短。不过是发烧,吃了退热片,却睡过去了。” 江小鸥怨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花儿奶奶说:“花儿活着时就时时麻烦你,你又是买衣服又是寄钱。不仅是花儿欠你,我们一家都欠你。” 江小鸥说:“如果不是我,花儿也至于此。” 花儿奶奶说:“我们记着恩人。菩萨会保祜你。” 江小鸥张了张口,想说是我害了她,却没有说出来。她让奶奶带她看看花儿的坟。奶奶腿不好,指指屋后的一片松林,让江小鸥自己去。江小鸥走到松林里,看松林里有两堆新坟,一个砌得气派,坟前立了碑某某之墓。一个矮小想必是花儿的,江小鸥扯了一把小野菊放在她坟前。想到一个月前见到花儿的情景,已经十二岁的花儿还睁着那么一双无邪的天使一般的眼睛,说等她长大了,她要读书当医生。当时江小鸥的泪都流出来了,花儿伸手给她擦,孩子多小啊像五岁。花儿智力停滞了,但是身体却发育正常,如果不开口说话,花儿美得比名星还要好看。就因为这种强烈的对比,更让江小鸥觉得残酷。她到处查询相关资料,也找老中医开药给花儿吃。可是花儿奶奶不愿让花儿吃药,说孩子傻是命,现在还能叫奶奶,如果吃了药,奶奶也不会叫了。江小鸥没法说服花儿奶奶。因为花儿奶奶去算命,说她命中只能有一个孙子。江小鸥说那纯属无稽之谈。可还是无法改变老年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只有嘱花儿母亲好好照顾花儿。 可花儿还是走了,江小鸥走出松林的时候,好像背后有人叫她,她转过身去,看一缕斜阳正漫过花儿的坟茔,一只鸟起劲地唱起来。江小鸥对着空空的松林笑了笑,“花儿,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你会冰雪聪明。” 江小鸥没有到林秀花家,就直接走了。她推着行车走在田埂上,一个农妇背着一背油草跟在她后面,江小鸥站到田里让她,农妇也让。农妇说:“你去看傻大妹了。” 江小鸥说:“你们这样喊她多伤她的心。” 农妇说:“习惯了。他们姓燕的也怪,每家都有个傻子,都长得巴巴适适的。可都是短命鬼。” 江小鸥不相信地问了一声:“你是说每家都有一个?” 农妇说:“是啊,这儿的人都晓得。遗传的。” 江小鸥回头看了看松林,松林显得黑黝黝的。她重重了叹惜一声,好像背了多年的那块石头落下了,花儿别怨我,你也许命该如此。可江小鸥很快又觉得自己残酷,怎么可以在花儿离去之后感到轻松。(未完待续) 47 江小鸥告别农妇回到家,就倒在床上睡,电话响了也不想去接。许多年都没有这样睡过一样,人往睡眠的深处一直往下沉。第二天醒来,她想起农妇的话,觉得自己无意思中还是把花儿的离去当成了一种解脱。 花儿不再压在她的心头,但是花儿的生命化成了无数的病人的生命。那些可怜的祈求的眼光,让她想到花儿,她伸出自己的手让病人攥着时,她是病人的母亲,她为她们擦汗。她不允许她的医生大声地训斥病人,“当成你的亲人”她说亲人的时候,总会想起花儿的眼睛。 阿青说:“有些病人很谦恭温良,很容易把她当亲人,但是有些人很尖酸刻薄,怎么也当不成亲人。” 江小鸥说:“把病人当亲人不是要你曲意迎逢,是要你对病人有爱心。对疾病和痛苦充满同情。” 江小鸥在产房巡视,她在一排排的婴儿床前,仔细地端详,像在欣赏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她的脸上有一种诸如天使一般的光辉,眼睛流泻爱意。阿青望着,想起一幅名画:长着双翼的小天使围绕的圣母玛丽亚。阿青默默把江小鸥当成了学习的榜样。 阿青上班时,来了一个编着两根花白辫子的病人,病人穿着旧棉袄,有的地方棉花也露了出来,病员一走进诊断室,就有一股粪臭。病员的门牙落了,说话不清楚。病员的儿子一个同样憨厚的男子穿着一双军用胶鞋,站在母亲背后,说她*托取不出来。 阿青忍着奇臭,查看病员,发现*托已经嵌进直肠,形成了粪瘘。病员的大便从*来。阿青请江小鸥来看,江小鸥问病员有多久了,病员说快一年了。 江小鸥责备病员的儿子说:“母亲受这种苦,为什么不早来?” 男子红了脸说:“刚把看病的钱凑齐。” 病人收住院后,发现病情不是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托卡断了一半直肠,取出*托后,直肠只能改道,在病员腹部开口。病员的钱很快就用完了,江小鸥号召大家为病员捐款,江小鸥还把家里一些衣服给了病人。病员勉强出了院。嘱她半年以后,再来医院,把直肠改回原来的地方。 医院病人多起来,有了生机。紧挨保健院的门市都成了一些婴儿用品*店,青衣巷也有几家门市不顾马上拆迁,也改成新生儿用品店。青衣巷说拆,可因为正式签合同时,所谓的面积变成有效面积,天井走廊之类一概不算,而且要按比例付款才能得到相同面积的新房,青衣巷的居民觉得上当受骗,不在合同上签字,拆迁又缓下来。青衣巷的居民请杨木代他们出头,杨木却拒绝。青衣巷居民都是些草民,只有互想间发发怨气,相互鼓劲不签合同。青衣巷最高兴的人是郑婆婆和石竹花了,郑婆婆说推迟一月她就能多活一月,而石竹花说她反正都没有,不搬还有住的。江小鸥却为青衣巷的人鸣不平,房产公司太不厚道。她对大马更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抵触。奶奶因为感冒并发心肌炎住院,江小鸥要上班又要照顾奶奶,开始几天还行,后来有些力不从心,看她憔悴,很是心疼,说她要快快好起来,不让小鸥分心。 可是奶奶的病很快恶化,出现心力衰竭。奶奶临终前一天,说她要见大马。 江小鸥不情愿地通知了大马,大马带了很多东西来看奶奶。江小鸥表情冷淡,大马却不在意,说他会派手下来照管奶奶。江小鸥说不用。大马说:“别呈能了,看你累的。好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小鸥有意说到青衣巷的拆迁,大马说拆迁已不属他公司管,由专门的拆迁公司承办。大马说:“你不知道很多事情已经是社会的惯性,只能那样走。一块砖要在一片地上砌起来,水管里要有水流动,气要进入新楼,不知道要过多少关,有多少黑洞。只是这些黑洞是隐蔽的,我要前行却必须经过这些黑洞。” 大马还说了很多专业的术语,江小鸥不懂,但是也无法从心理接受他。 大马要给奶奶请专业看护,奶奶却说她就要走了,她要单独对大马说几句话。 江小鸥退了出去,奶奶病的这些天,她总想起小时候,奶奶的角色更像母亲。这么多年把奶奶忽略了,最初因为杨船,爱情遮蔽了天空,后来因为工作和杨帆的出生,担当让她软弱的肩变得坚强,也让她的心结了茧,能抵御工作的挫折与婚姻的伤害。现在这茧一层一层地脱掉,心裸露着,极脆弱,她突然特别地想杨船。如果选一个人和她一起送奶奶,她只想是杨船。她突然间很想哭,靠住杨船哭。 大马出来,看她脸色不好让她回家。她说她要守着奶奶。 大马的眼里满是心疼。 江小鸥坐在奶奶的病床上,奶奶本来瘦削的脸却肿得像水泡过的馒头,医学在这种时候显得如此苍白。奶奶让江小鸥给她梳头。 奶奶的头发本来白得如雪,疾病与衰老使头发也没有生气,像冬天的枯草。江小鸥梳着,心酸。奶奶说:“老了就丑得慌,你爷爷却还那样,年轻,太年轻,在另一个地方的人不老呢。他不认识我了……” 江小鸥说:“你又梦见爷爷了。” 奶奶说:“看见。年轻。” 江小鸥有些出神,逝去的亲人真的在另一个空间活着么,而且不老。也许只是人的念想,离开时的生命状态已经凝固。正如自己老了,回想杨船依然是离开青衣巷的样子。年轻多好啊,昂扬的青春,丰沛的生命力,可是转瞬即逝,代之松弛的躯体,老眼昏花,眼睁睁看着精血旺盛的身体走向枯败,却无能阻止。生命本身是一出悲剧。 江小鸥给奶奶梳好头,奶奶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奶奶就走了,找你爷爷和爸爸去。” “奶奶……你会好起来”江小鸥控制着眼泪。 “奶奶这一生和小鸥做亲人,奶奶幸福呢。”奶奶说 江小鸥纂紧奶奶的手,好像拉住微弱的生命游丝,高声地喊医生 “小鸥,大马年纪不轻了,你要照顾他,他是你……”奶奶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医生做了抢救,只是奶奶的心还跳动,呼吸却是被动的了。江小鸥没有听完奶奶的最后一句话。(未完待续) 48 奶奶死了,大马帮忙料理了一切后事。办完奶奶的后事,想接母亲同住,母亲却不来,说跟随弟弟生活。 江小鸥却想不通,奶奶为什么要她照顾大马,大马需要她照顾的本身就很滑稽。大马找了个比江小鸥还小的成都女人结婚,生了一个儿子,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轮得到她来照顾,奶奶病糊涂了。 江小鸥觉得大马离她的生活很远,她只是尽职尽责地守在保健院。半年后,那个直肠改道的病员没来,江小鸥按病历上的地址找到病员的家,看见病员正在屋后的地里挖竽头,满头的白发在寒风中乱飘,江小鸥说了来意,病员笑笑说:“不去改了,在肚子上也好,比从下面不停地流好多了。” 江小鸥说:“这是生活质量的问题。” 病员的儿子赶到,对江小鸥说:“我们这些人还说啥质量,能活着就行了。”又说:“乡亲们都说你们应该负责任。你们没有整好才这样子。” 江小鸥解释了一番,病员儿子却说:“反正你们麻得倒我们,我们又不懂,现在的医生把人不当人。” 江小鸥有些心凉,但还是动员病员手术。 病员儿子说:“你们啥时候免费了,我们就来。” 江小鸥回去的时候,心想什么时候开始,病员不相信医生了呢。如果我们的医生早一点关心,让她早知道*托必须经常取出来消毒,那么*托不会取不出来。如果在她取出困难的时候,医生给她取出来,也不至于弄成肠瘘。这是我们当医生的责任。她去乡医院,让乡妇幼人员走访全乡还有没有上*托的人,一定教给每一个人正确的使用方法。 乡妇幼人员说:“现在下乡少了,院里落实经济责任,要完成定额才有工资,谁有时间下乡去跑,你们又不多发补助。” 江小鸥无可奈何地说:“尽量吧,发出去多少*托,你们应该有登记。担误了你多少工资,我给你补上。上*托的多数年纪都大,没什么文化又穷,再让这个本来可以避免的病一折腾,活着都难。帮帮她们。” 乡妇幼人员点头,“你这样分咐,我就是利用休息也要下去走走。” 江小鸥怀着一种沉重的心情回到保健院,高子林说城管局的人来过,围着黄葛树又比又量,想买。说是新修的广场要栽。 江小鸥想到郑婆婆说过的话,想真是玄了,果真有人来打黄葛树的主意。江小鸥说:“树在那儿那么久了,好好的,挪它干啥?” 高子林说:“他们好像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 江小鸥说:“怪了,我们不同意,看谁敢动树。” 高子林摇了摇头,“广场上那么多老树还不都是从其它地方买来的。”要卖树的消息传开去,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卖了好,落叶的时候讨厌,还有的说黄葛树招鬼,不适合院子里栽,你看栽树的人不是烟消云散了吗?但是更多的人舍不得,她们已经习惯了树的季节变幻,如果没有春天满树的黄桷苞儿,没有没完没了的落叶,没有夏天那一片清凉的浓荫,青衣巷就少了一种生机。已经拄着拐杖走路的郑婆婆说:“要动树,先动我这把老骨头。” 江小鸥安慰郑婆婆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动树的。” 城建的人又来过几次,江小鸥都一口回绝了。城建局长和向白玉一起来到保健院,向白玉说:“如果树挪开了,修个水景假山也不错。”城建局长赶紧说:“我们帮修。”江小鸥说:“算了,还是让树在这儿好。” 城建局长说:“这树藏在你们的院子里,可惜了。你看它的树形和树冠,三江市再也找不出第二棵了,栽到广场去,就有了王者风范。不仅你们可以欣赏,全市的人都可以欣赏,树不是更好地发挥作用了吗?” 江小鸥冷冷地说:“没听过人挪活树挪死吗?” 城建局长说:“这你放心,我们知道让它带走很多旧土。” 江小鸥说:“你别说了,不卖。” 江小鸥看看向白玉,向白玉脸上仍然微微地笑着。江小鸥对城建局长说:“你们到别处找找,你看这树也老了,一搬动,说不得就死了。”江小鸥就指给大家看黄葛树一枝枯了的树桠。城建局长看看向白玉,向白玉说找找再说吧。 城建局长走了,江小鸥陪向白玉去保健院各个科室看了看。向白玉在时,院里的科室还比较单一,现在内外儿科都有了,还有中医。病人很多,医生护士都忙碌着,看到向白玉,都亲热地打着招呼。向白玉问高子林还上临床吗? 江小鸥说:“我们空时都上,高子林的麻醉是最好的,有时要带带其它人。” 向白玉临走时,握着江小鸥的手说:“有空我们聚聚。” 江小鸥的手上也用了劲,说你那么忙,你定时间。她看向白玉走远,想她的确改变了许多,想起一起走过的青春岁月,她的心里有一丝惆怅。 江小鸥送走向白玉,又回到院子里,对那棵树望了望,仿佛那树是一个人,变得更亲切了。“我们的树”,江小鸥想起这句话时,杨船曾经写过的一句诗突然在跳进脑子里:“如果你是山,我愿是你山上的一棵树……”江小鸥觉得人的思维真是奇怪的东西,它莫名其妙地在岁月的长河里行走,不受控制地引出一段记忆来。杨船他好吗?江小鸥让自己出神的当儿,阿青打来电话,用变了调的声音说:“快来手术室。” 江小鸥一阵小跑。到了保健院,和阿青上了楼,就听到呼天抢地的哭声。她的心一紧,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近来病员多起来,就不断有事故发生,和病员的冲突也变得多起来。阿青慌张地说产妇在剖腹产的时候,婴儿刚刚娩出,产妇蹬了一下腿就死了。病员家属哭得很伤心。 江小鸥跑进手术室,高子林脸色铁青,正在收拾麻醉现场。江小鸥看了一眼护士抱着的婴儿,婴儿放声大哭,好像也知道他母亲就在生死之间和他交臂而过一样。江小鸥了解了经过 ,作出初步判断,把婴儿交给产妇的婆婆,对产妇的丈夫,一个剪着平头的小伙子说:“产妇可能是羊水栓塞。” 产妇的公公把婴儿还给江小鸥,“你们得把他养大。我媳妇好好地进手术室,却死了出来,你们得说清楚。” 高子林解释病情时,平头小伙子突然操起旁边的凳子砸了放在旁边的呼吸机。高子林去挡,小伙子就向高子林砸去。高子林捂着流血的额头,冲过去。 江小鸥拉着高子林,对平头小伙子说:“我们会把事情搞清楚,是我们的错我们会赔偿。” 小伙子带着哭腔吼:“我要人。” 高子林生气地说:“尸检。不是我们的错绝不赔偿。” 产妇的公公愤愤地说:“人都死了,还不留个全尸。” 江小鸥拉着高子林走开,“冷静,人家刚死了人。” 江小鸥说事情已经出了,只是对立不是办法,要弄清楚原因,只有尸检。家属不同意。人又不拉走,小伙子请来了他的一帮哥们,在保健院搭了灵堂,扬言要高子林等手术医生偿命。高子林说:“这医生没法当了。” 江小鸥一方面给高子林下好话,说闹大了不好,影响医院形象。一方面尽量满足家属的赔偿要求。 高子林说:“还有什么形象可言,做人的尊严都没了,别说是医生的形象。” 平头小伙子就纠结了人要给高子林好看。向白玉知道了,让公安出面,法医经过尸检,明确了江小鸥的诊断,属于死亡率非常高的羊水栓塞。高子林并无过失,因为手术同意书上明确地写清楚了手术的风险。但是江小鸥看家属抱着没有了母亲的婴儿离开保健院的时候, 心里还是很难过,默默地送了他们一程。 一切又恢复老样子的时候,高子林却要辞职。江小鸥无论怎样挽留,高子林心意已决。说他做药品推销不担风险,比上班强多了。还没有当过医生的人觉得医生这门职业顶崇高。可是当了医生才知道她会失去很多常人的快乐,没完没了的夜班,没完没了的担心,所有人都休息的时候,还要值班,这都可以被另一种挽救生命的自豪所取代,可是那种人与人之间起码的尊重都没有的时候,谁还想做医生。我不会再让我女儿当医生,也不会让我的侄儿侄女去学医。 江小鸥说:“心真冷了?” 高子林眼睛就有些红,“真冷。” 江小鸥说:“人各有志,你决定了我也不劝你。想好了做什么?” 高子林说:“去成都一个战友的医药公司。” 江小鸥说:“那也行,新的工作有挑战,但也有刺激。你的理想不是当老板吗?现在看你怎么去拚了。” 高子林苦笑说:“还有什么理想,不过换个吃饭的方式。” 江小鸥请大家一起吃饭,算是为高子林饯行。江小鸥提议说就去青衣巷豆花人家,高子林说去好一点的地方,他买单。 江小鸥说:“青衣巷要拆了,你也走了,让我们像老朋友那样为你送行。把向白玉也叫来” 高子林说:“是的,我们一起来到保健院,在青衣巷的日子没人能忘记。” 大家相约去豆花人家。豆花人家的老板见向白玉来了,显得很谨慎,打电话给儿子。儿子开着车要来接向白玉等人去他新开的饭店。高子林说你别管,我们就要这种氛围。老板儿子就去他的新饭店弄来了几个上得了台面的菜,又开车送了过来。 江小鸥对向白玉说:“你现在要想普通都办不到了。” 向白玉只是一笑。问江小鸥杨船有没有消息。 江小鸥说没有,伤感地说:“杨船走了,向……县长也走了,高子林又要走。留下我一个人。” 大家轮流向高子林敬酒,高子林醉了,半真半假地唱道,“舍不得你的人是我,离不开你的人是我。”眼光却看着江小鸥。江小鸥平静的样子,视而不见。 江小鸥说:“到了省里,和杨船联系。”(未完待续) 49 高子林没有想到这么快他又回到青衣巷,他带来了妇科洗剂和外用栓剂。江小鸥看他各种证书合格,药进了保健院。高子林对阿青说多用,然后丢给大家一把圆珠笔和口香糖。 都是外用药,药效差不多,高子林的药自然走得好。高子林再来时,请了所有医生到外边吃饭。江小鸥说你高子林还行,没有忘本。他更多的抗生素进了医院。江小鸥发现阿青她们几乎只用高子林的药,那些抗生素比一般的药要贵许多。江小鸥就在会上说:“帮朋友也不能不讲原则,三江县是穷县,农民并不富容裕。保健院的病人绝大多数是农民,不能无为地增加病人负担。” 高子林知道了,也了解江小鸥的脾气。再说保健院不过是个小头,他也不在意。他的药在大医院走得好。起初他到处陪吃,后来干脆给钱让医生自己去吃。再后来,各大药业之间的竞争越演越烈,药品经销商为了得到更多的效益,就在自己的高额利润里拿出一点,根据所用药的多少给医生一定的报酬。高子林在这方面本来就有天才,再说他又是那种大方爽快之人,别人给一元,他就给两元,药用得多了,收益更大,一年的时间就挣了上百万。他有了自己的医药公司,手下招聘了许多一线销售人员,生意越做越大。在他看来发财是很容易的事,想到这些钱都是从病人的口袋里掏出,偶尔闪过一丝不安,但是他一直资助当初到天池乡时看见的两个李姓小孩读书,他心里又平衡了。 高子林生意稳定之后,经常约杨船吃饭,杨船好像总是在采访或暗访,见面的时间也不多。杨船比他来成都的时间长,名声也比他好听,某报名记者。但是杨船在经济上却没他高子林撑得起。离开江小鸥之后,感情生活也不怎么如意。有次看杨船愁眉不展的样子,高子林说:“哥们你是怕天塌了,还是愁地陷了。要不是替国家领导人犯愁?” 杨船喝了酒,飘忽的样子,对高子林说:“我还真是愁地陷了,泱泱大国何去何从?没水了,没水你喝啥?” 高子林大笑,“哥们不喝水,我们喝酒。”说完端了杯自干。 杨船趴在桌子上,断断续续地说,哪儿的河干了,哪儿出现长达几公里的地缝,哪儿的污染严重,哪儿的人喝了地下水,得怪病。 高子林打断他说:“你只看到阴暗面,岷江不是一直流着吗?你当你的记者,这些是水利部长考虑的事。” 杨船指着高子林含混不清地说:“你就是杀手,自然的杀手。” 高子林把他送回了家。杨船和衣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杨船的家是那种老式的楼房,客厅就是个过道。一间卧室,没什么家具,但是衣服叠得整齐,一间书房倒很富足,堆满了书。高子林看看那些书的名字,头都大了,想杨船会把所有的看完吗?读了这么多的书,还把自己的生活搞成这样,岂不是比我这不读书的人还不明事理。但是他高子林不也是常教女儿点点好好读书吗?做个有学问的人,不是常挂在他嘴边吗?出于对文化的尊重,面对满房子的书,他还是怀着一种敬畏的心情。他看书桌上有一部厚厚的手稿,他翻了翻书稿,好像也是关于环境污染方面。高子林没心思看,在他书架上抽了一本《废都》拿走。因为他听人说过此书细节,想没事的时候解解闷。 高子林来还书时,对杨船说:“作家就是安逸,那么多女人都为他献身。” 杨船笑说:“你也当作家吧。” 高子林说:“你损我。” 杨船说:“哪敢,你现在是成功人士。” 高子林笑说:“我想把点点接来成都读书,星期天让她上这儿来,你给文学文学。” 杨船哈哈一笑:“你说这世界上的事啊,有钱的不读书,偏要自己孩子读书。读书的人没有钱,你都瞧不上,你说这书有什么读头?” 高子林说:“有钱了,不就是为了让孩子能多读点书,将来出息吗?” 杨船说:“那什么才算是出息呢?” 高子林脱口说:“像你……”又觉得并不妥当,不继续说了。 杨船自嘲地拍拍桌上的书稿,“这是我几年的心血,写出来了不但赚不了钱,还要自己掏腰包去出,你说这世道读书还有价值吗?” 高子林说:“不是有写书成了富翁的?” 杨船说:“出版社也要讲究市场。这类书赚不了钱。” 高子林说:“那你整点好看的。像那些小姐,还有甄叶梅那样的故事?” 杨船冷冷地说:“你闭嘴。”然后很激动地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抽了一本《董桥散文》看。把高子林凉在一边。 高子林笑了笑,“值吗?一辈子单身?” 杨船还是不理他。 高子林又说:“这样吧,这些天有个药厂正找我给他做销售,我给你拉赞助,出本书想来不是问题。” 杨船的眼里有一丝光,但他克制了自己的激动。语气缓和了说:“一般的女人容不了我。” 高子林说:“江小鸥也没有再找。你们干脆复婚得了。” 杨船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说杨帆读高中了,前些天还来过,像他妈,样子神态像极了。 两人慨叹一番光阴似箭,想起青衣巷种种好来,相约等书出来后,一起回青衣巷。 高子林说到做到,杨船的书《谁来拯救我们的家园》出版后,征订的书商倒不少。社会反响也大,书里涉及的一些企业污染也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但是书带给杨船荣誉的同时,也带来不少麻烦,经常接到威吓电话。外出采访,被不明身份的人打成重伤。高子林接到电话,把他送进医院。交了住院费,劝他省省,老大一把年纪还和自己过不去。杨船稍好一些,又写文章讨伐那种躲在暗处的卑鄙行为。他为自己找来更大的麻烦,有人送花来,花里却藏着死耗子。 高子林怕有闪失,顾了人专门照看他。杨船是为他惹了麻烦,住院费也吓人,但是他佩服杨船的勇气。再说他去看住院清单,光是他高子林经销的药就占了三种,个中滋味他最能体会。他想他还是有钱的,如果比较贫穷,住院还不要了人的命。难怪老百姓都说看病贵,看病难了。最让高子林放心不下的是,杨船根本不需要那么多药,用药的功效远不及那些药的副作用大。高子林想到江小鸥,不如把杨船转回去,慢慢调理。就对杨船说:“我们回青衣巷吧。” 杨船却说他要好了才回去。高子林告诉他这儿住院太贵了。杨船说反正有公医。高子林说他已经找过报社,管公医的人说,这种打架斗殴不属于公医范畴。杨船说怎么可能,不属于公医范畴,这个社会还有没有公平?还有没有良心? 高子林安抚他说算了算了,哪来那么多公平,不报帐的多的是。杨船就说要回家休养,医生不同意,说他的伤未完全好。杨船坚持要回去,医生就写了很严重的后果,要杨船签字。杨船一看傻了眼,不敢签。高子林来,“医生也当怕了,不过是自我保护,没事,你签。” 杨船回家休养了一段时间,高子林又约他回青衣巷,说“青衣巷要拆了,再不回去就看不到了。” “不是有很多人喜欢去青衣巷旅游吗?那样的地方该保护才行。那些领导只注重形象工程,没有文化。” “向白玉极力要拆。” “如果你家那口子坚持要拆,没有人能说服她。青衣巷有她不知是福是祸?” “也真可惜。在那儿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好,可奇怪得很,每次想家总是想到青衣巷。” “这叫着生活始终在别处。” “又来了又来了,酸吧。” 两个人一起大笑,好像回到青衣巷的时光了。(未完待续) 50 杨船尽管在青衣巷也没有家可言,但是心里的根却还在那儿。他和高子林一起出现在青衣巷的时候,是正午时分。阳光朗照着青石小路,路上有稀稀拉拉的闲聊老人。太阳照着他们藏在皱褶里的笑容,时光仿佛停滞了,在老祖母的那一代是不是就有了这样一个正午。木楼在太阳光中连木质纹路都清晰可见,杨船觉得这是一种让眼睛和心灵都舒服的感觉。他和高子林坐到豆花人家的老店里,喝一壶老酒,两个人都觉得比成都那些大饭店大宾馆,更让人全身心地放松。 高子林说:“在省里觉得一切都在转。” 杨船说:“在青衣巷,生活在别处。在别处,生活在青衣巷。” 高子林叫道:“你说话总是玄乎得很。” 杨船只是笑,慢悠悠地品着老酒,“转了一圈,还是希望日子这样过。” 高子林和杨船出现在保健院时,江小鸥看到杨船,有些惊讶,闪亮的眼睛暴露了内心的激动,好像总在等这一天,杨船出远差回来,她说:“你先回去,外婆来了,帆帆也回来了。” 杨船脸上有些愧疚,本来只想说,顺便来看看你。可是江小鸥一句话,让他无地自容。高子林捅了他一把,“去看看吧,要不到我家?” 江小鸥却取下钥匙递给他。他本能地接过钥匙,高子林笑了笑,拉了他一起上楼去。他到原来的家门口,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敢接过江小鸥的钥匙,他要打开的是别人家的门,还有妈,也就是杨帆的外婆,他要怎么样面对,不是自取其辱么。他踌躇着往下走,可是他又多么想进去看看那个曾经的家,还那样吗?他在省里无数次的无眠之夜,想起的总是充满温馨与宽容的家。还没到门口,江小鸥却回来了,杨船把钥匙还她,江小鸥的脸才微微地红了,“你不到家坐坐,看看帆帆,他念你呢。” 杨船跟着江小鸥进了屋,帆帆看见父亲,站起来想去拥抱他,却只是把手搭在杨船肩上,说我比你高了。大家说了一些客气话,帆帆拉着外婆说出去买点东西。江小鸥和杨船坐着,一时无话。江小鸥看他额上多出的皱纹,两鬓隐现的白发,“你瘦了。” 杨船只是笑了一下,“近来有些操心。” 江小鸥说:“我订了你们的报纸,你的文章我都看。你比以往还沉不住气。” 杨船笑说:“越活越不明白了。” “一个人的心性要改变恐怕很难。” 杨船看了看客厅的墙上还贴着他曾经买的画,一个种满郁金香的院子。画上面还有他和杨帆在上面写的字:我们的花苑。 他问:“这些年你怎么过?” 江小鸥笑了笑,“忙得没时间想怎么过,一晃就过了几年。” 他说:“对不起……” 江小鸥想笑,心里却酸楚得很。起身进了卧室,在镜子里看着眼泪流出来。多少年了,她从不敢纵容自己的情绪去想杨船。杨船从她的生活里剥离,不是那么一张离婚证书,而是在青衣巷一起吃饭之后,杨船义无反顾地离开。她总以为不会再见到他了,她告诫自己杨船是属于别处的。现在他又回来了,坐在她的家里,和她面对面,生活会转了一个大圈之后再回到原地吗? 饭后,杨船要去宾馆。江小鸥说何必呢,不如去杨木家,她有钥匙。杨船说杨木经常在北京,家里没人住,不知灰尘多厚。江小鸥说,杨木请了看家的人。杨船问她为什么不搬过去住。江小鸥说,那房子不是她一个人的。杨船就不说话了,说他要走。江小鸥说送他,让他等一会儿。江小鸥换上杨帆给她选的麻质灰底白花的长裙,中式枣红色上衣,款款地走出来。杨船眼睛一亮,笑笑说:“好看。”江小鸥大方地说:“杨帆选的。”他们一块儿下楼,像多年前一样走过院子,有些人和杨船打招呼,还有的人拉着江小鸥说她的衣服真漂亮。江小鸥只是笑着,在众人的注视下走过,心情像一个新嫁娘。他们进了杨木的院子,房子周围栽了树和竹子,院子里到处是竹叶,看来看家的人并不尽职。,子杨船说,可惜了好好一个院子,荒了。又劝江小鸥搬进来,江小鸥说:“你没看见门楼上的字吗,杨家老宅,我来算什么?”杨船说:“如果我回来,你来吗?”江小鸥不说话,杨船说他还是到宾馆住算了。江小鸥说陪他走走。两个人出了小门,到青衣巷。青衣巷人家多数还在吃饭,皮匠和石竹花端着碗蹲在屋檐下,看到江小鸥,皮匠打着招呼,石竹花端着碗过来,神秘地说:“青衣巷不拆了,青衣巷不拆了……” 江小鸥说:“是。不拆了。” 石竹花却呸了一口,嘴里残留的饭渣喷了出来,“你骗人,到处都写了字,要拆了要拆了……” 江小鸥也不管她,和杨船一起走了。杨船问:“石竹花像是疯了……” 江小鸥告诉杨船石竹花和邻居房子产权的纠纷,“她气的,不过有时疯有时不疯,不知是不是装的。看病时她很清醒,对自己的身体也百倍地细心,一个盆腔炎,对她就像是癌症,天天缠住不放,阿青她们看见她就想躲。她就缠我了,逮住就不放。” 杨船说:“可能是老了,年轻时候挺美气,现在老了想抓住什么罢。” 江小鸥说:“谁都想抓住,可是抓得住吗?岁月能放过谁?有的慢慢丢失,有的慢慢生长。” 杨船说:“你怎么说话像做文章了。” 江小鸥笑说:“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杨船也笑了。他们沿着河滨走,岷江风平浪静,滨江花圃里开了很多花,放了些长椅,有人坐下喝茶,江风清凉地吹过,惬意的样子。路边房子修高了,原来OK厅都不见了,多是些卖婴儿专用品的铺面,粉粉柔柔的,与拐个弯的青衣巷的老迈与阵旧形成鲜明的对比。对岸也不再是种着油菜和水稻的田野,变成了挺拔的高楼。 杨船说:“到处都在变,走到哪儿都差不多。青衣巷再拆了,三江就和其它的地方一样,一座没有任何特色的磁砖加玻璃的城市。” 江小鸥说:“青衣巷也太老了,住在里面的人都盼望着拆呢。” 他们说话间到了三江宾馆,三江宾馆在一排拔地而起的高楼群里显得矮了旧了,当初那么鹤立鸡群,现在也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被新的楼房淹没。杨船想到淹没两字,心里惆怅,好像看见岁月像水慢慢地淹没一切,多么强大的淹没啊。偶尔碰到熟人,除了淡淡的握手 之外,没有人再想起他的过去。当年轰动三江的那些艳事,早就丢在风里,随风散了,丢在水里顺水流了。江小鸥也像是忘记了,她宽容的微笑,她专为他穿上的新衣裳让他心里流过一阵暖意,他心里想到两个字:亲人。可他没有说出来,他和江小鸥告别,说:“好人一生平安。” 江小鸥目送杨船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杨船有过两次回头,他向她摆手。她看见了,好在他看不清她眼里包着泪水。她慢慢地往回走,在这么一个秋天的黄昏,她仿佛第一次看见未来岁月的孤独,她想明天要把杨船留下。 可是当杨船和高子林一道说他们要走了的时候,她只对杨船说:“想想帆帆。”杨船说:“他是我儿子。” 江小鸥送他们出了青衣巷。杨船眯起眼任雨水落进他眼里,他看着打着雨伞的江小鸥穿过写满拆字的青衣巷,鲜红的拆字在雨天看起来像谁流的血,江小鸥的身影也像那些木楼,会被拆掉一样。杨船觉得自己想得太离奇了,他揉揉眼睛,顺着屋檐滴滴答答下落的雨水落进他的心里。高子林说:“忘了照张像,下次回来肯定没了。” 杨船也不答他的话,只看着远去的江小鸥。江小鸥回头看杨船和高子林还在路口望着,就挥挥手,虽然是雨天,但是她心里却睛了。(未完待续) 51 江小鸥回家吃了饭,天晴了。母亲对她说,明天晴好的话,她要回老家去了。江小鸥说等会儿她去买点东西,给侄儿带回去。又问那个船工还在不在,母亲说:“河上有了桥,船工早就不做了,听说瘫了,屎尿都在床上。” 江小鸥说:“你代我回去看看他吧。” 江小鸥下了楼,看树下围了好一圈人。都在好奇地问同一个问题:“郑婆婆从来不进保健院,为什么今天晚上进来了?”郑婆婆却不回答大家的好奇。只是摩挲着黄葛树,手磨破了皮还不停地摩挲。江小鸥问郑婆婆怎么啦。 郑婆婆只是说:“青衣巷要拆了,青衣巷要拆了……” 江小鸥去牵郑婆婆的手,说政府会安排住房的。郑婆婆勉强地笑,说她用不上,她要走了,还说一生想起来只是那么几天,说完老泪纵横。大家心里被郑婆婆闹得不是滋味,就有些忌讳各自散了。 江小鸥出去买了东西回来,看见郑婆婆还在树下喃喃自语,就放了东西,要扶郑婆婆回家。郑婆婆却说她能走。嘴里含混地说竹心,二少爷。 竹心,江小鸥好像听过这名字,可是在哪里听过却忘记了。只当郑婆婆说糊话。 郑婆婆扭着小脚走出去的样子像一个鬼魂。她的身影刚刚从大门口消失,一枝很粗的黄葛树枝桠就断了下来。好多人都听到了树枝断裂的的声音。 第二天负责拆迁的人员发现郑婆婆死在床上,手里抓着一个小而精致的像框。像框里是一个穿中山装的青年。 青衣巷有了纷纷扬扬的传说。很多传说都与黄葛树有关。江小鸥想起这里是杨木爷爷的老宅,穿中山装的青年眉眼像极了杨船。江小鸥打电话给杨木,说她想看看杨家祖上的老照片,杨木说都作古的,没看头。江小鸥说只看一眼。杨木说那照片邪气重,一家五个,四个死于非命。江小鸥说郑婆婆手里的中山装青年像杨船,杨木才告诉江小鸥藏在那个地方。原来郑婆婆的中山装青年是那个年代的二少爷。江小鸥终于明白郑婆婆为什么老叫杨船二少爷,郑婆婆就是那个出家做尼姑的郑小姐。 江小鸥帮助无后人的郑婆婆入了敛,把她和老伴的骨灰一起送去陵园葬在一起。江小鸥买了一个小花圈放在她们的墓前。陵园的风好像是专为逝者送行,阴惨惨地刮起地下的落叶,在墓地旋转。 江小鸥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一阵,看这儿的树比其它地方葱郁,听这儿的鸟叫也不像其它的林子那样连成一片地叽叽喳喳,而一声断一声,仿佛在呼唤一样。但这是一个可以完全放松的地方,任何的名利纷争在这儿都显得多余。直到她冷噤噤地打了个寒战,她才整整衣裳,发现自己穿得太薄了,寒冷的空气直接进入了她的心一样,血都冷了。 她离开陵园,快步走回青衣巷,才下午四点的光景天空却阴霾得像到了黄昏。她突然看见郑婆婆在她的屋檐下向她招手,她摇晃着走近她,郑婆婆一闪身就进了老屋。江小鸥跟在她后面,却碰在门上,她摸摸自己的头,烧得厉害。她支撑着回到保健院,打了一针柴胡,躺在床上,梦见青衣巷拆了。(未完待续) 52 不管青衣巷的居民接不接受协议,青衣巷推倒了。临江阁修了很气派的售楼中心,大马的生意已经涉及能源,教育,交通。临江阁的房子还没落成,向白玉接到市组织部的电话,让她去市里任职。向白玉在这之前,大马对她说稳住别出事。但她对大马的话将信将疑,大马一个生意人怎么能主宰干部的任命。现在正式的通知来了,她关了门,做了一个旋转的舞蹈动作,然后抱着茶杯,在转椅上转了几圈。她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了,才打开门。秘书说:“有个女人要找你,说是你的朋友。” 向白玉重新坐到那张宽大气派的办公桌后,猜想是哪一个朋友。石竹花脸上涂着厚厚的粉走进来时,向白玉心里的鄙夷就写到了脸上,你也敢称是朋友?她知道石竹花为什么而来,房子。石竹花大胆地看了看向白玉的办公室,说:“我们都是青衣巷的,看看你的命?” 向白玉笑了笑说:“你也是青衣巷的吗?” 石竹花见向白玉也怀疑她的身份,就激动起来,“你也知道,你和高子林还没结婚的时候我就在青衣巷了……” 向白玉见她说到高子林,眼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意味深长地说:“谁能看到今天?” 她想起青春岁月江小鸥石竹花和高子林之间的爱恨纠葛,向白玉脸上的笑僵住了,有一半会儿她的思绪跑得很远,只看见石竹花的嘴在动,但没听她说些什么。 石竹花喊了声:“向县长,你要为我作主。” 向白玉说:“一切会按政策办事,但是政府也不会让你们没房子住。”石竹花在向白玉模棱两可的话里,好像看到一丝希望。她还想说什么,看向白玉不停地接电话,闭了口,对向白玉鞠一躬,退了出去。 向白玉见石竹花走了,心想当初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命比纸薄大概就是说她这类人了。向白玉给房管局的人打电话,说留一套安置房。又给江小鸥打电话,说聚聚。 江小鸥按向白玉约的时间到位于鹣紫山的薛涛山庄时,向白玉还没到。江小鸥站在薛涛的像前,现在的人做生意都想为自己套件文化的外衣。葱葱郁郁的竹林前立了个唐朝女才子薛涛的水泥雕像,想弄得裙裾飘飘,拙劣的线条却让人物不伦不类。人物旁边的简介还算费了苦心,说薛涛祖籍咸阳,幼时随父来到三江,在鹣紫山竹溪河畔置房,后来当歌妓居成都,日日想念故乡。有诗云:“峨眉山下山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何日片帆离锦浦,棹声齐唱发中流。”江小鸥耐心地把细小的文字读完,向白玉还没有来,她要了一杯茶坐下来,望着竹溪河,薛涛生活的那个年月,竹溪河是不是还是现在的样子,小女孩薛涛有怎样的童年?在时间的深处,她有些恍惚,好像看到自己小时候的影子在另一条称为平羌江的地方。她那么清晰地看到奶奶,奶奶说她是江送来的。奶奶留给她永远的迷,照顾大马。大马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大马和向白玉站在她面前,向白玉说临时有事。大马说久等了,江小鸥在大马的眼睛里看到一种类似慈祥的光。大马去卫生间,向白玉对江小鸥说:“你知道为啥约你来这儿吗?大马已经取得这片山庄的开发权,他要在薛涛身上做文章。可薛涛身份可疑,有人说她是妓女,我觉得不妥,但我没法说服他,也许你可以劝劝他。” 江小鸥说:“鹣紫山不是三江市的心肺,不能开发吗?” 向白玉笑起来,“事在人为。” 江小鸥看一眼植被葱茏的山,大马可以开发,其它人也可以开发,也许等不了多久,鹣紫山就是一片水泥森林了。薛涛如果回来还能找到路吗?想到此,她说:“高子林那么喜欢拍照,他应该把鹣紫山拍下来,以后没了。” 向白玉说:“高子林?不说他。杨船,有联系吗?” 江小鸥说:“偶尔打打电话。” 向白玉说:“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大马正好听见向白玉的话,他尴尬地笑笑。两个都是晚辈,他也不好说什么,让向白玉玉和江小鸥陪他上山走走。他们沿着一条小路登上山顶,薛涛山庄藏在树林之中,前临水势平缓的竹溪河,后靠岩层坚硬的山岗,中间是块天然的平台,大马双手插腰,指点那儿是别墅区,那儿是小高楼,小高楼与别墅区之间,是薛涛的汉白玉塑像,塑像周边请全市最好的书法家把薛涛词全部写出来,雕刻在造形不一的青石上。大马激情指点江山,“这里会成为三江的高尚社区。”江小鸥表情却复杂,她不想这山修房子,无论怎么样漂亮的房子,只属于部份人的,而山却是属于大家的。她说:“钱能堆出高尚?” 向白玉附和说当然,大马帮偏远山区建校舍,出资修桥,没有钱只能心里高尚。江小鸥说:“再多的钱,人也只能是一日三餐。” 大马嗬嗬地笑起来,“小鸥倒活明白了,只是我现在不是为了钱,一件看似没希望的事去争服它,成功了,成就感比赚钱更有意义。” 江小鸥说:“保护自然不也是成功的事吗?” 大马说:“明白了,小鸥是个环保主义者,受杨船的影响吧。” 向白玉说:“文化人总是毛病。落后的旧的就是历史,不想想新的同样是新历史。这山几千年的历史一个样,现在改写了,历史又翻开新的一页不是更好吗?” 大马笑道:“还是小玉站得高。” 向白玉并没有说服江小鸥,听大马叫小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临时编了个故事,居住在这儿的人说山闹鬼。大马说他最不相信的事就是鬼。下山的时候,大马不小心跌倒,手里的包掉在地上,江小鸥去捡,在一本笔记本里看到一张黑白照片,老式的军装,一辆军用解放牌卡车旁边,站着一个英武的军人和一个编长辫子的姑娘,江小鸥看了看姑娘,觉得眉眼面熟。“她是谁啊?”她问 向白玉正要去看,大马一怔,飞快抢过本子合上了,“一个亲人。” 江小鸥见大马脸色不好,问是不是伤了。大马说脚扭伤了,急急要下山。 大马在鹣紫山的工程顺利动工后第三个月,他又收购了某国有造纸企业。事业越做越大的时候,大马却说肝区疼痛,打电话问江小鸥愿不愿意陪他去医院。江小鸥说:“你有那么多朋友,包括医院里的,怎么要我陪呢?”大马说:“当我你是一个穷亲戚,陪我去看。” 江小鸥笑笑,陪大马去了市医院。挂张号找一个年轻医生开了一张B超单,到了B超室,才发现做B超的是她同学赵宁。赵宁骂她,说她清高不和同学联系。看大马和她一道,就说:“你父亲做个B超,还交钱,你是陷同学于不义啊。” 江小鸥看看大马,想说不是父亲,但是她没说,问赵宁:“你不是在峨眉县医院吗?怎么又改行了?” 赵宁笑说:“人往高处嘛。不改行怎么进得了三江市。” 赵宁一边说一边帮病人B超,表情突然严肃,不和江小鸥说话了,赵宁叫病人家属进去。江小鸥和大马退了出去。等大马躺上去,江小鸥就紧张地看着赵宁的表情,生怕他又严肃起来。赵宁说大马没什么大碍,可能有胆囊炎。江小鸥谢了赵宁。她和大马出了医院,大马说:“如果赵医生说我肝癌,你会怎么样?” 江小鸥说:“不知道。” 大马又说:“赵医生说我是你父亲,我们像吗?生病了有亲人在身边,才是幸福啊。” 江小鸥说:“赵宁就爱瞎说。读书的时候就这样。” 江小鸥陪大马去保健院输液,看到等在门口的向白玉,江小鸥对她笑了一下。向白玉说:“怎么不开车?” 大马说他要看看没有了车他会怎么样?向白玉的眉宇间掠夺一丝忧虑,“没大碍吧。”诊室里有很多等江小鸥看病的人,向白玉暂时陪大马去输液。江小鸥处理完病人,向白玉正好走进来,江小鸥问她否有事。向白玉说:“干爹睡着了,来看看老朋友。” 江小鸥笑了笑,心中疑惑。向白玉却像初次认识她一样,打量着她的脸,“真像。”江小鸥正要说话,石竹花皱着眉头捂着腹部走了进来,“啥子东西药,咋个输了还痛?” 石竹花的声音很大,充满*味。她看见向白玉坐在旁边,她立马变得有礼有节起来,“向领导也在啊。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一个盆腔炎老是痛。江院长都烦了。” 江小鸥说:“我不烦。你不烦才好。” 石竹花却不说她的病,对向白玉说房子,说邻居告诉她,开发商根本没有把皮匠住的面积算给她,“开发商不是白白的捡了块肥肉吗?政府还为不为老百姓说话啊?” 向白玉说:“我不代表政府。” 石竹花站直了腰,好像肚子不痛了。一味地给向白玉下好话,说现在住的地方比农民还不如。向白玉显得很不耐烦,“不是给了你安置房吗?”石竹花说:“什么安置房,漏雨不说,卫生间还漏,满屋子臭气。”石竹花说完哭起来,江小鸥安慰她,说会好的。石竹花却开始骂,骂政府,骂开发商,诅咒说:“狗日的马胡子就是土匪,资本家,剥削阶级。可那些当官的被他收买了,过年送的礼我都可以买一套房子,他总有一天会挨枪子。” 向白玉和江小鸥面上很不好看。她们知道她骂的是大马,甚至认为是变相地骂她们,可是她们却不好为大马辩解。向白玉看她还要骂下去,就说:“这里是医院吧。”石竹花不说话了,望一眼向白玉,又求救似地望望江小鸥。江小鸥说:“还开药吗?” 石竹花展开一张纸,开始说她的病史,老黄历统统翻了出来,什么时候开始痛,什么时候做手术,吃了些什么药,到底是什么病嘛? 江小鸥说:“盆腔炎。” 石竹花说:“怎么老是治不好。” 江小鸥说:“因为盆腔很多脏器已经粘连增粗,发生了器质性改变。” 石竹花说:“你是说我完了?” 江小鸥说:“什么完了,又不是癌症。” 石竹花却说:“病人得了癌症,医生一般都会瞒着病人,要不要让皮匠来,你给他说。” 江小鸥笑起来,“石竹花啊石竹花,我看你是更年期综合征了。”石竹花又抓住更年期不放,问个没完没了。向白玉咳嗽一声,江小鸥说:“你看这儿有朋友……” 石竹花阴阳怪气地重复了向白玉的话:“这里是医院吧。”说完看看向白玉,向白玉却当她不存在。石竹花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江小鸥,“高子林照的。” 向白玉还是没动,并不想看她的照片,石竹花边往外走,边说:“我要上告。” 向白玉看石竹花走远说幸好她不再是医生,真受不了这样的病人。江小鸥说:“如果所有的病人像她,这医生也没法做了,她天天来,反正她又不挂号,一说就是半个小时,骂完自己骂别人,好像所有人都欠她。” “就一个疯子,和她说话都掉价。” “她也是被生活逼的。” “她就没找准她的位置。丫头的命却想当小姐。”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江小鸥用了红楼梦里的话。 向白玉嗯了一声,坐得离江小鸥近了,她的眼光明明很尖锐地扫过江小鸥的眉眼,嘴里却像一个知已那样忆起她们共住小木屋的一些趣事,坦诚现在的苦闷,她离开三江县调到市政府办公厅是一个错误,办公厅的人个个都是笑面虎,背后的工作谁都有一手,各有各的路,排挤,陷害,活得累。“真想轻轻松松地过日子啊。”向白玉感叹一声。江小鸥说:“那么回来当医生吧。” 向白玉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能败给他们。我就想看看他们求我的那一天。” 江小鸥看她越来越亮的眼睛,明白轻松日子只是她的托词,可是她不明白向白玉为什么会对她说这些。向白玉说:“你要帮我。” 江小鸥更迷惑了,她能帮她什么?向白玉的手机响了,接了电话,说先去看看大马再说。她们一块儿过去,向白玉拉着江小鸥的手,很亲热的样子到了大马的床前。大马笑了,说看到她们病就好了一大半。向白玉说:“那我们天天来看你,你看到我们两姊妹就不需要输液了。”江小鸥第一次听她说两姊妹,觉得别扭。 向白玉先告退,大马说:“小玉从政这条路是走对了,比杨船和司徒明远都强。”江小鸥听他说两个和她有肌肤之亲的人的名字,生怕大马知道她和司徒之间的事,赶紧把话题拉到向白玉身上,她添油加醋地说向白玉年轻时候这方面的才能就很突出,说相信她还会往上升。大马笑问:“你有想法吗?只想呆在保健院?” 江小鸥怔了一下说:“只想当个医生。” 大马说:“也好。从政挺不容易。你的性格容易受伤。” 江小鸥说:“银行换了银长,又开始催还贷款了,保健院日子难过,现在病人与医生关系比较紧张,当医生也难啊。” 大马说:“账是公家的,你也不必太操心。” 江小鸥还想说什么,看大马面露疲惫之色,就罢了。(未完待续) 53 保健院尽管地理位置优越,内外科架子有了,但是沉重的债务却让医院无法购置先进的手术检测等仪器,许多在区县拥有大批病员的内外科医生,调进医院以后,病员却日渐减少。医院有些医生为谋取私利,把本来就少的病人介绍到一些街道诊所,从事所谓第二职业。医院举步维艰,职工更是人心涣散。各找各的门路。调走的不少,向白玉却青云直上,当了副市长。她没有忘记保健院,招商引资的时候,一个大型药业集团收购了保健院。保健院更名为阳光医院,成了三江市第一家私立综合医院。江小鸥当了业务副院长。 全院职工都欣然,全国都叫得响的这个药业集团成为老板,傍大树可乘凉了。而且新上任的老板许诺会大幅度地提高职工福利。收购不到十天,过中秋节,就给每个职工发了五百元,职工们对未来更加充满信心,乃至聘用合同一出来,职工们都没提要求就签了名。只有江小鸥心里失落,其实在保健院被企业收购,摘下保健院的牌匾,换上阳光医院几个大字的时候,江小鸥已经感觉到心痛,总觉得什么东西失去了。 新老板的第一刀,把职工宿舍和医院围了铁栏隔开来,还准备把黄葛树搬到阳光医院的门口。已经是书画界名人的杨木说他也有黄葛树的所有权。但是老板说阳光医院有二百名职工,都有所有权,杨木只是二百分之一,举手表决,他能怎么样。杨木也较真,动员各方面的社会力量,在媒体掀起保护古木的热潮,阳光医院也不示弱,到后来杨木失败,一怒之下远走他乡,到北京定居了。 江小鸥后来才听说,阳光医院之所以要搬黄葛树是因为请了风水先生,说阳光医院大门正对岷江,财会顺水流去,而黄葛树根系发达,是旺财树。江小鸥想到郑婆婆说过不要动黄葛树的话,夜里郑婆婆竟然到了梦里,只是没说话。第二天,临江阁房产公司却通知她,再不领钥匙,就要转卖了。江小鸥才知道无后人的郑婆婆把房子留给了她。江小鸥站在郑婆婆八十多平米的新房里,客厅的窗子正对原来黄葛树所在的地方,现在却看不到了。她转到另一边,才看到黄葛树,可是有枝桠枯了。黄葛树完了,江小鸥总觉得黄葛树会死,阳光医院又能走多远呢?江小鸥把郑婆婆的房子卖了,悄悄把钱捐给了敬老院。 阳光医院老板也看到黄葛树的叶子正在发黄,把树交给园林局一个退休工人。工人说正常现象,黄葛树到春天本来就要换叶。黄葛树的叶子在一晚大风之后掉完了,等了半个月,还是等不到新发的叶子,工人给树挂了瓶子,说是输液。求医的病员看了,笑说不愧是医院。 江小鸥天天经过黄葛树,有一天终于发现一片掉落在地的嫩芽,她欣喜地对工人说:“它活过来了。”工人却说不乐观。江小鸥就像等一个亲人那样,等黄葛树发出叶子,可黄葛树好像睡了,她等来另一个不幸的消息:肖林自杀了。 是杨船打来的电话,说他一定要给肖林一个公道。杨船很激动,江小鸥好久才弄明白,肖林是因为被女学生家长告了,说他奸污女学生,还被学生家长打了,羞辱难平,悲愤地跳了平羌江。但是他留给杨船几大本笔记。笔记本中夹了字条:“魂入平羌,还我冰心”,杨船看完笔记,心中震惊。肖林是中学老师,也是个诗人,他用他诗人的手去抚摸孩子,尤其是对那些女孩子。肖林曾经和江小鸥向白玉一道走访乡村,知道女性承载的苦痛。对那些女学生他寄与了一种兄长和父亲的情爱,他爱她们,希望孩子们好好学习,走出山去,有一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生活。杨木打开他的笔记本,打开了一个老师的赤子之心。他把肖林的笔记整理之后,散发给了每一个同学,并采访了许多女同学。原来有一个女学生喜欢上了他,但是被体育老师奸污。女学生对肖林哭诉时,肖林用颤抖的手抚慰她,却被体育老师的父亲学校的副校长拍了照。副校长对女生许以诱惑和威逼,女生竟然让肖林背了罪名。杨木写了《社会,你还需要诗人吗》在省报大幅报道之后,许多学生家长自发地到江边祭拜肖林。 江小鸥和杨船坐在江边,江小鸥把一朵一朵的小白花抛进江里,孩子们嗡嗡的哭声让平羌江的春天走远了。大风刮起来,纷纷扬扬的梨花飘落。江小鸥说:“奇怪啊,每一次和肖林分别都是在春天,肖林一定知道我们来看他了。” 杨船突兀地抓住江小鸥的手,“对不起。”江小鸥的泪流下来,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肖林。杨船说:“肖林在日记里也写到我和你,他希望我们还能走到一起。” 江小鸥说:“肖林说你的背叛,不过是想尝试一种新诗的写法,但是最终会发现所谓的新诗不过空的没有灵魂。” 杨船对着江说:“肖林,你比我看得清楚。” 江小鸥说:“肖林从来对生活都津津有味,怎么会放弃呢” 杨船说:“他一直生活在诗里,单纯得迂腐。不适合这个社会。” 江小鸥说:“你呢?” 杨船沉默了一阵,“我无权请你原谅,只希望你能够理解。人的一生要专一地爱一个人只是人们的想像。人性本质需要的那种生活,只能在脱离社会现实的真空之中。我们的生活永远被一种场笼罩,责任、义务、流言、道德、违背那一种都会被抛弃。要想尊从内心的愿望,最大限度地让生命盛放,只能在梦里。比如你,比如高子林,比如江尔杰,你们又有怎样的内心世界。” 江小鸥打断他的话,“你不要说他们,我们只是朋友,清白。” 杨船说:“清白只是身体,心灵呢?你敢说你心里没放过他们?” 江小鸥想到司徒明远,心加速地跳了一下,自己并不比杨船纯洁多少。人性到底藏着多深的欲望呢? 杨船说:“向白玉什么东西都藏在眼睛里,她的野心,仇恨甚至欲望,都从她的眼睛里暴露出来。看得出她对高子林不放心,对你不放心。” 江小鸥说:“我知道。可是她错得离谱。” 杨木摇摇头,“小鸥,你让人捉摸不透。出了甄叶梅那件事,是我的错。可是你对此表现出来的从容,至始至终的冷静伤了我。是谁支撑你的强大,我想弄明白?” 杨船说了很多,把真实的内心敞开来,让江小鸥看到他的单纯。是谁支撑自己的强大,她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不可否认,江尔杰永远在她生活的高处,像一束澄明之光,不仅仅是一个人,还代表着她敬献的事业。 在肖林自杀的江边,他们多年来第一次那么推心置腹地谈论自己,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谅解对方。许多的日子都走了,留下的岁月在即将到来的白发和皱纹里,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光可以奢侈地挥霍,他们的手交在一起时,都在渴望对方能说出那句话:回家。可怜的自尊却使两个人再次道别。(未完待续) 54 阳光医院老板广泛地引进各种人才的同时,把宾馆管理模式引进医院。漂亮的导医小姐,各种豪华的摆设,电视报纸广告,铺天盖地,到处是阳光。副市长向白玉经常出现在阳光医院,名曰扶持私营医院。病员一下猛增,可江小鸥却在自己为之奉现了青春的医院越来越迷茫。老板找她谈话,说私立医院经营和国家医院经营是不一样的,她应该尽快地适应企业经营的模式。可是她只知道自己是医生,不可能欺骗病人,无端扩大病情恫吓病人的时候,老板总是有意无意之间说,民营医院和公立医院运作不一样。 当她发现自己也不再是医院的主人,只是被当成赚钱的机器的时候,她感到了屈辱。江小鸥望望阳光两个字,说不得这阳光的背后藏着多少阴暗与罪恶。江小鸥名义上是副院长,但是实质上由老板从福建引进的人才蔡专家负责。江小鸥没有行政上的杂事,可是病人点名的手术多起来,有时候一天连台手术,下班时候腰也直不起了。那个蔡专家当了常务副院长,江小鸥手术需要的很多器械都要经过他的批准。他很爽快地对江小鸥说,要什么尽管开口,对你一律开红灯,你是名医嘛。 江小鸥想自己是否错怪了蔡专家还真有风度,自责以往对他太过挑剔。可是江小鸥很快发现蔡专家联系的厂家器械质量不好,钳子咬合困难,电刀数控不稳,而且价格高得离谱,而这一切最终让病员来承担,增加手术费用。江小鸥拒绝专家联系的厂家,把情况向老板作了汇报。老板说他已经掌握了情况,会彻底清查。医院绝不会容许损害医院利益的行为发生。又说他相信江小鸥的人格,希望有一天她能挑担子。但要她明白民营医院与公立医院的运作不同,很慷慨地送江小鸥去上海的协和医院学习,说是了解民营医院的运作。 江小鸥在网上查了上海协和医院的情况,医院的网页做得大气:“上海协和医院是美国协和医院协作医院。如今,这所历史悠久的医院已发展成大型现代化综合医院。医院技术力量雄厚,拥有众多国内外著名的医学专家和一大批中青年优秀拔尖人材。医院在不孕不育、妇科、显微外科,腔镜外科,泌尿外科等领域达到国际先进水平……” 能够去这样的医院学习,江小鸥对老板心存感激,临行时与老板告别,说她一定不辜负栽培。到了上海协和医院,首先让江小鸥感动的是,医院大厅有一段她特别熟悉的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叛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和害人行为……”江小鸥心里激起一种职业的神圣。可是上班之后,她被安排在院办,说是学管理。 协和医院病员周转快,治疗费用极高。病员全部由笑容可掬的导医小姐陪同看病、付账,不付账的病员会被保安恶打。江小鸥无意中发现一个导医小姐的《医院电话接诊技巧》资料:“接诊的目的只有一个,把病人劝到医院。不论病人提什么要求,不论医院能不能做到,都要先答应下来。”江小鸥心里暗暗吃惊,在导医小姐甜美的微笑中是否隐藏着一种感一种罪恶。她提出去临床,协和医院建议她辞职直接到医院上班,许以高额年薪。可是江小鸥说她不想离开三江,也不能对不起阳光医院,协和医院就禁止她参观临床,江小鸥根本没法接近所谓的治疗中心,也无从了解治疗手段及治疗结果。但是总有一些病人,在大厅里闹,说医院欺骗甚至敲诈。江小鸥多次试图接近医院最先进的腔腹镜治疗中心,均被监视器发现,不到一个月,上海协和医院就拒绝了她的学习。 回三江之前她去北京看了杨木,然后见了江尔杰。江尔杰除了眉心多出川字型的皱纹,没多大的变化。江小鸥对他说了上海协和医院的情况,江尔杰说他也听上海公立医院的医生说过,上海协和医院好像有问题,和美国协和医院根本没什么瓜葛。可是它好像还取得政府的支持。江小鸥说:“想不通把希波克拉底誓言挂在大厅的医院,医生却是魔鬼的角色。” 江尔杰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们不会长久的,医生就是医生。”然后告诉江小鸥已经有记者及医生开始调查。 江小鸥怀着一份复杂的心境回到阳光医院,她知道协和医院那边肯定与阳光医院的老板通了气,她一回来,阳光医院就下了她的副院长职务,美其名发挥专长,担任妇产科主任。 一天,江小鸥做完手术回到科室,副院长蔡专家对她说,向副市长就要来医院调研医患关系,而一个叫石竹花的病人在门诊闹事,影响很坏,让江小鸥帮忙劝劝。 江小鸥听说是石竹花,顾不上喝口茶,让阿青下医嘱,拖着已经在手术台上站了五个小时的麻木的双腿,跟着副院长下了楼。门诊大厅前,江小鸥在一群人中一眼就看见了石竹花和她的男人黄皮匠。蔡专家吆喝,让开让开,人群却不动。 江小鸥挤进去,看到石竹花面前用一张大白纸写了“还我亲人”“开除值班医生”几个大字,然后是一张详细的解说,说她女儿玉霜生产住院,要出院的前一天却突然死了,死的时候医生还在睡大觉,喊了几次才起来。石竹花本来声嘶力竭地正在控诉,看到江小鸥,她犹疑了一下,把脸转向另一边,“谁主持公道,谁为病员说一句话。” 蔡专家说:“破坏正常的医疗秩序,我们已经报了110。” 石竹花愤愤地说:“我还想报110呢,你们害了我的女儿。” 蔡专家暴燥地说:“你这个女人……。” 江小鸥挡在蔡专家面前,对石竹花说:“不是鉴定了吗?怎么又来了?” 石竹花哼了一声,“狗屁的鉴定,什么梗塞,反正我们不懂。玉霜死得好冤啊。”石竹花说着眼圈红了。 江小鸥的眼光穿过石竹花的眼泪,落在她身后的某处。“闹不是办法。” 石竹花说,“你指一条路来?” 江小鸥叹息一声,玉霜一死,石竹花是乎清醒了一些,多舛的命运也实在令人唉叹。110警车正好开来,下来几个便衣警察,不问什么就扯烂了石竹花面前的纸,石竹花和她男人黄皮匠去夺纸,警员拿出电棍一阵乱打。石竹花手里拿一把尖利的刀乱舞。江小鸥跑过去,说怎么乱打人。几个警察不说话又一溜烟上车走了。江小鸥去拉石竹花。石竹花推了江小鸥一把,刀划过江小鸥的胸前,江小鸥站立不稳从厅前的石阶上往下滚。蔡专家并不去扶江小鸥,只是说:“石竹花,你殴打医务人员。”石竹花眼里有一丝愧色,扶起江小鸥,看她胸前衣服划烂了,但是嘴上却硬着,“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大家看见的。” 又一辆警车开来,一个二级警司带着几个年轻警员询问什么事,石竹花说:“警察打人了。” 警司说:“红口白牙,我们谁打你了?” 石竹花说:“110警察。” 警司一笑:“我们就是110,接到报警就来了。谁打了你?诽谤是有罪的。” 石竹花说:“你问她们,她们看见的。” 警司环顾一周,“有谁证明?”围观的病员纷纷后退。 一辆黑色的奥迪无声地开进来,向白玉从车上下来,卫生局长及随行人员紧随其后。蔡专家和警司赶紧走到向白玉面前,“向市长来了。” 向白玉问:“又是医闹?” 石竹花低头不语。 警司说:“向市长放心,我们一定会维护医务人员的正当权益。” 向白玉说:“我们也要注意保护人民群众的利益。” 石竹花突然高声说:“警察打人了。” 警司很严肃地说:“谁给你证明?” 石竹花指着江小鸥:“江医生证明。” 警司说:“江医生你看见我们打她了。” 江小鸥一手握着胸口,“你们没打。但是……” 警司打断她的话,指着石竹花说:“听到没有,江医生也说我们没打人,人民警察怎么会打人。” 蔡专家说:“相反你杀人,你看江医生的衣服。” 蔡专家去扶江小鸥,被江小鸥甩开了。大家才看到江小鸥胸前的衣服染了血,向白玉说:“快送市医院。” 向白玉临走时说:“一定要严惩杀伤医务人员的行为。”警司一挥手,把石竹花带回了警察局。(未完待续) 55 江小鸥住院了,开放性气胸并胫骨骨折。在向副市长的亲自关心下,她身心疲惫地躺在市医院的骨科重症病床上,病房摆满花,百合多得奢侈,那是高子林送来的,他每次来,都夸张地抱一束花。江小鸥说别送了。 高子林说:“你不住院,我哪来送花的机会。” 江小鸥笑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高子林郑重说:“你有大病我会悲伤的,就想不起要送花了。” 江小鸥说:“假作真时真亦假。” 高子林咬牙指了指她,很痛心疾首的样子。 江小鸥一下笑起来,高子林这个动作突然让她轻松了许多。她说:“你有空看看石竹花,她怎样了?” 高子林皱皱眉头:“瞎担心。” 江小鸥说:“石竹花性子燥,但她听你的。” 高子林说:“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昨天看见杨船回来了。” 江小鸥的眼光落在高子林刚刚送来的百合花上。高子林又说:“我没有告诉他你住院的事。” 江小鸥说:“谢谢你的百合花。”高子林摇摇头,走了。 江小鸥看他出了门,心事重重。高子林的公司越做越大,但是和向白玉的关系却越来越僵,碍于向白玉的身份,他一直不好提离婚,虽然维系一纸婚约,却早就分居。婚姻的失败让他好像把一切看穿了似的,专心地玩他的摄影,配置了昂贵的摄影器材,开一辆越野车,到处疯狂。向白玉自从高子林回到三江,发现高子林常去看江小鸥后,对江小鸥又有了防备之心,因为大马她还容忍着江小鸥,只是见面少了,平时也没联系。江小鸥最不愿意卷入他们的感情纠葛。她模糊地睡了,梦中晃动年轻时的影子,高子林,杨船,向白玉还有石竹花。她被一阵喧哗声惊醒,睁开眼看见向白玉,短发刚吹过,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向白玉在病床边坐下来,握着江小鸥的手,对着记者们闪烁的灯光,说:“一个一心一意为患者着想的好医生,却被患者打伤。这不再是某个人与某个人的问题,是我们的社会问题。说明医患矛盾已经非常突出,应该引起社会足够的重视。我们一定要严厉打击干扰正常医疗秩序的行为……”相机的快门啪啪地响。江小鸥的眼被光刺得流泪。 向白玉挥挥手,一帮记者走了,病房里安静下来。向白玉挪开有些发福的身子,坐到更舒适的椅子上。一时间大家无话。 沉默了一阵,江小鸥说:“谢谢你来看我。” 向白玉简短地说:“工作。” 江小鸥问:“他们打算怎样处置石竹花?。” 向白玉说:“那是公安局的事。” 江小鸥说:“她不是故意要伤我,那天的确有人打了她。” 向白玉不接她的话,站起来,走向一束百合花前,“他送来的?” “谁?” 向白玉笑了一声,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我说谁。” 江小鸥望着向白玉似笑非笑的脸,“放了石竹花吧。” 向白玉哼了一声,“你总是扮演天使。”又笑一声,像是掩饰她的失态似的,走过一束又一束百合花前,她定定地盯住江小鸥:“高子林把这儿当成家了。” 江小鸥望望向白玉,低声说:“我准备和杨船复婚。” 向白玉略微一迟疑,故作轻松地说:“钥匙还是原配的好。”她说司机还在等她,开门出去时背影在门口站了一阵,只是没有话。江小鸥想到两个人同住的青春岁月,每当发生争执,向白玉也总是这样站在门口,等她喊一声她的名字,然后转过头来。江小鸥喊一声,向白玉。如今的向副市长只是身子颤了一下,却带上门走了。 向白玉前脚走,杨船后脚跟了进来,“怎么不通知我?还要高子林转。” 江小鸥说:“又不是什么大病。” 杨船附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赎罪的机会。”江小鸥说:“那好,看看你能守多久。” 江小鸥能下床的时候,她看见病室外面的走廊里也安了床。几个医生正对一个垂危的病员作抢救。病员死灰色的脸,身上安插了各种管子,护士穿来穿去,不停让围观的人走开。一个女人脸上身上到处是泥土,伤心欲绝地哭。有个医生烦燥地说安静点。女人咬了嘴唇,变哭为抽泣。病员推去了手术室,女人瘫软在走廊里,其他家属把她扶到凳子上坐下,护士无数次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人肯为一个悲伤的女人停下脚步。悲伤与生离死别天天都在上演,护士忙乎的脚只为那些病房里不停响起的嘀嘀声而奔波。江小鸥安慰女人,女人哭得更伤心了。说她们从外地来,刚刚在一处拆房的工地找到工作,可是男人却从没有遮拦的四楼摔下来,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 江小鸥对主管医生说,她好多了,把抢救室让出来,让这个刚来的病员住。主管医生说他可不敢作主,她的病是主任亲自关照。江小鸥就对护士说,她会向主任解释。让护士把她的东西搬到走廊上,女人对着江小鸥鞠躬。主任回来,说那怎么行,没法对向副市长交待。在江小鸥的坚持下,主任把她调到普通病房。 江小鸥有了新的代号,37床。杨船看病房拥挤,江小鸥已能自己去卫生间,就说他想出去走走。江小鸥歉意地说,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杨船看看病房里的人,摇头出了门。 病房约十六平米,三张病床。38床是一个脚踝皮肤溃烂的病人,女人四十来岁,烫了的头发还打了啫喱,滑稽地支楞着,一件质量很好的真丝睡衣颜色鲜艳,脸上却满是烦躁的表情。她瞟了江小鸥一眼,眼光冷冰冰的。39床直肠癌病人,是个农村妇女,稀疏的花白头发,脸上皱褶像干了的核桃。她躺在床上的身体薄薄的,晃眼一看,被窝里只有衣服一样。她的眉紧紧地拧着,脸上布满愁苦。她欠起身子表示对江小鸥的友好。39床的儿子穿一双有裂口的胶鞋,一件早已过时的卡其布中山装,他扶母亲躺下,对江小鸥腼腆地笑笑。 江小鸥问她手术了吗?母亲胆怯地说没有。儿子报怨已经住院好几天了,医生今天推明天,总说忙。 母亲说她不想做手术,反正老了,死了也算了。把钱省下来,做有用的事。儿子拉着母亲的手,“妈,你总要让我们心安嘛。” 母亲数落说:“这是你妹妹挣的钱,寄给你结婚用的。我有了孙子,死也值了。” 儿子像抚摸孩子一样,抚摸母亲粗糙的手。对江小鸥说他妹妹在广东东莞一个工厂打工,全部的积蓄都寄回来了。如果再不手术,钱就不够了,怎么向妹妹交待。儿子说他无能,没本事,让母亲操了一辈子心。 江小鸥问:“还没结婚?” 儿子告诉江小鸥,那地方又穷又偏僻,没人愿意嫁到那儿去。结不结婚无所谓,只要母亲能多活几年就好。母亲太苦,早早死了父亲,母亲在那个出门是山,翻过一山还是山的地方带着两个孩子生存下来极不容易。儿子说着说着,竟然哭起来。母亲眼角流出浑浊的泪。儿子帮母亲擦干眼泪,“妈,要不我们也送点钱?” 母亲的脸更加愁苦了。 江小鸥的心里酸酸的,一个老百姓,没有任何背境,面对这个世界,像一只没有桨的船在茫茫大海,只能随波逐流,一点儿也作不了自己的主。江小鸥想如果每一个医生都忠实地践行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无论到什么地方,也无论需诊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对他们我一视同仁。”那么老百姓还会这样看待医生吗? 江小鸥说:“别送了,有那份钱,给你妈买点营养品。” 38床的女人哼了一声,不屑地说:“现在的医生坏透了,只知道让你住院,用高档的药吃回扣,住院越久越得利。我这腿就皮肤长了个疮,半年了,也没长好,天天换药,天天输液还这样。” 江小鸥安慰女人说:“别急,脚踝那儿血液循环差,医生肯定也在努力。” 女人不以为然,尖着手指夹起一张心相印面巾纸,在脸上擦了擦,“等好了,我才慢慢和他们算。” 护士进来发体温表,先给了江小鸥,说了句条件不好,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护士戴着帽子口罩,只露出一双年轻的眼睛,但江小鸥感觉到那双眼睛带着笑意。到38床39 床的时候,护士收了笑容,眼睛带着疲惫。38床女人说:“今天早点给我输液。”护士没有回答她,径直去了别的病房。女人不满地说:“什么态度?” 江小鸥去医生办公室,找到主任,问39床什么时候才能手术。主任很客气,无奈地说:“本来安排今天,可是你看见了,来了急诊,总要抢救危急病人。是你熟人?” 江小鸥说:“不是,他们挺急,也有些误解。” 主任说:“有些病本来可以在县医院手术,可是都往市医院来。要应付急诊手术,择期手术只得一推再推。几个医生完全成了做手术的机器,一天七八个小时都在手术台上,病人还不理解。像你一心一意为病人,可是……” 江小鸥挡了主任的话,说句费心,离开主任办公室。江小鸥回到病房,38 床的女人却在哭,说都快中午了才来输液,不输了。护士说药也配好,女人蛮横地说:“不输就是不输。”护士把药挂在输液架上,就去输39床。女人见护士不理她,越发地闹起来,引来其它人在门口张望。江小鸥把护士叫到病房外,问到底怎么回事,护士说女人更年期,被她老公抛弃了,心态不好,总找茬子闹。 江小鸥回到病房,女人还在擦眼泪。江小鸥看一看女人床头的卡片,李惠娟,47岁。“你叫李惠娟啊,我小学的时候,有个从城里来的同学好像就是这个名字,看起来你挺年轻,想不到有47了。” 李惠娟怔了一下,“你还记得她?” 江小鸥说:“记得,那时候我叫她娟子。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消息。”李惠娟想说她就是娟子,可是她记忆里江小鸥不是眼前这个人,加上刚才一闹让她在江小鸥面前有些难为情。江小鸥问起她的病情,李惠娟说,半年了还不见长好,心急。江小鸥劝她平和一点,说,心情不好一样影响伤口愈合。全身心做好准备,以非常极积的态度来对付伤痛,也许会好得快一点。 李惠娟说:“好不了,就一直住医院得了,出去也觉得没意思。” 江小鸥说:“好多人比你艰难多了,不一样活得有味。外面的天比这病房好吧。”李惠娟点点头。 江小鸥又说:“其实有时候心情糟糕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想找平衡,却破坏平衡。你看这病房到处住得满满的,隔三岔五还有死了的,病重病危的多,医生护士忙得脚不沾地。你的病不急,迟点输液有什么关系呢,把自己搞得那么痛苦不值。” 李惠娟说:“就是想找她们闹而已,天天的医药费一大笔,医院像个永远填不饱的窟窿。” 江小鸥说:“这也不完全怪医院。医生也有医生的难。” 李惠娟不说了,但是她接受了输液。护士长感谢江小鸥做的工作,说这个病人难缠死了,没有重病的话,我们都会先给她输。怕她闹,烦。 39床的病人下午做了手术。主任从手术室下来,已是晚上八点了,走路有些飘。到病房看了病人,交待注意事项,39床儿子满是感激。主任说,能理解就行了。 病房悄悄地传开了,说37床的病人本事大,托她办事行。晚上有人来套近乎,还有人干脆送来礼物,让她帮忙找主任亲自做手术。江小鸥哭笑不得,说主任不可能每台手术都上,该上的手术一定会上。主任不会接受送礼。 有人不以为然,说你以为现在还有好医生? 39床的儿子说,他没有送礼。其他人就攻击说他是靠了人情。人们七嘴八舌,说没看报纸吗,耸人听闻的新闻被大家传来传去。有个病人家属说:“你们没听说阳光医院杀了个医生吗?杀死才好呢,那医院太黑了,不要以为病人是泥,随他们捏。” 有人说:“听原来青衣巷的老人说,那个医生很不错,医术高,对人又好。” 有人反驳说,我看网上说,那个凶手很惨,医生把她卵巢切了,本来是一个漂亮女人,老公现在不要她了,女儿生娃娃又死在阳光医院。可是打官司还是输了,这世道哪有病人说话的地方。 大家一阵唏嘘。38床的李惠娟偷看江小鸥的表情,只有她知道那个凶杀案中的医生就是眼前这个37床。李惠娟看江小鸥痛苦的表情,心里动了恻隐之心,冷眼看看赖着不走谈笑兴正浓的一群人,她使劲地按床头的铃声,护士急急跑来,李惠娟说,他们吵得我没法休息。护士不解地说,你们这是谈什么,回自己的病房去。杨船把有些人提来的东西还给他们,护士的目光带着疑惑。 病房太小了,陪床只是一张竹片床,中间凹了下去,江小鸥看杨船的身子陷下去,就说你回去吧。杨船说要陪她,江小鸥说不用的。杨船出门时,对江小鸥说你不要想太多。江小鸥笑了一下,眼睛却潮湿。 杀死才好呢,病人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又一次刺伤了她。江小鸥闭上眼,她觉得心疼。 第二天早上,她去卫生间,听见两个护士说,37床本事大啊,病人给她送礼,还聚众说这个医生态度不好,那个护士没有笑脸。做出一副天使的样子,怎么还被病人杀啊。 江小鸥摇晃着回到病床上,真是最大的嘲讽,病人说杀死得了,而自己的同行也认为被刺是医生的错。可自己错了吗?她问自己,心里特别难过。(未完待续) 56 杨船带来早餐,看她眼睛红红的,更不忍心对她说,他昨晚在网上看见关于医生被刺一事,网友的观点。好像患者都与医生有世仇似的,他们并不关心事情的本身,只在乎有人用这么一种痛快的行为来了结他们积郁的恨,字字如剑,触目惊心。还有人居然引用鲁迅的话,“真正的勇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来给凶手鼓劲。杨船回了一帖,说:“这是社会的耻辱。” 杨船心事重重地看着江小鸥,江小鸥身心俱焚的样子让他有彻骨的心痛。昨天晚上在床上反复想了很久的计划,更加急迫了。他要写一篇小说关于医生的,医神阿波罗作证,她的一生因为医生这一崇高的职业而无上荣光。 江小鸥输液的时候,杨船把笔记本电脑放在江小鸥小腿旁边,开始了他的创作。江小鸥看他的眉宇深锁,知道他已进入一种虚构的世界。她想伸一下脚又怕影响了他的思绪。江小鸥看液体完了,按床头的呼叫。护士来看血也回流,就数落说照顾病人也不经心。杨船歉意地关了电脑,“陪你说说话。” 江小鸥说,你读书给我听吧。杨船拿出一本库切的小说《耻》,说才买的。江小鸥看到那个耻字,心里忽然间很痛,作为医生,被病人当成袭击目标,一定是耻。江小鸥想到石竹花,心里却没法培育起恨来。如果是一个可恶的人,多少能让她恨,耻的感觉也许会少一点。向白玉来看她,带了那么多记者来,不是为了表扬她,是把她的耻放到最大,一个一向以希波克拉底的誓言作为终身信条的医生,被自己所爱的病人所伤,自己怎么去写清白二字。 “石竹花怎么样?”江小鸥问。 杨船说:“你甭想了,自有法律来治她。” 江小鸥说:“她是无心的,不过被利用了。” 杨船放下书,叹息说:“医生的善良也应该讲原则。” 江小鸥的表情凝重。病房里有人,她也不便说什么。39床一声一声地*,江小鸥问她是不是伤口疼,她应了一声。江小鸥对她儿子说:“你找医生去吧,给你妈打一针。” 儿子说:“别人说伤口痛,只能忍,打针要成瘾。” 李惠娟轻蔑地说:“愚蠢,听别人说,这儿谁说?”她的手机响起来,是一首“我们的纪念日”的歌,李惠娟摁了不接。电话再次响起,“这是我们的纪念日,从今天开始我们对自己诚实”就反反复复地唱。李惠娟接了,劈头就骂,对方也许没有一句还话的能力。李惠娟关了手机,不好意思地看看江小鸥。对39床儿子说:“叫你找医生,你就找嘛,听你妈哼哼,好听啊。”39 床儿子出去了,李惠娟又补了一句:“愚蠢。” 杨船觉得38床女人莫名其妙,翻开的书没法看下去。他又打开电脑,写了一段话:一个病人代表一个社会群体,他不是孤单地某个身体部位的不适,他的心里承受了他及他亲人对社会的不满失意。但社会是强大的,他找不到从哪儿可以报复。他揣着沉重的负荷与医生发生关系,他就认为这是他与社会的正面交锋。医生这种时候代表了社会。贫穷付不出高昂的医药费,生物个体的脆弱抗不过细菌病毒的纠缠。病人把这些矛盾转移到医生身上,于是导致悲剧的发生。 杨船把电脑端到江小鸥面前,问她是不是切中了要害。江小鸥勉强一笑,“也不尽然。医院有些事太黑暗了。” 李惠娟突然说:“我知道是青衣巷那个不要脸的*害的你。对那种不要脸的女人,应该重处才是。”李惠娟说话的时候,仿佛与石竹花有深仇大恨似的。江小鸥和杨船都疑惑地望着她,李惠娟停了片刻,“石竹花就是个烂女人,她为一点货运钱,就勾引我老公。” 杨船淡淡的,这些故事已经见多不怪。他专心地敲键盘,嘴角浮起轻蔑的笑容。江小鸥做出倾听的样子,说也许是误传,关于石竹花有许多传说,可很多都是捕风捉影。 李惠娟愤愤地说:“冤枉她才怪呢。不过我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有些男人丑恶自私又残忍阴险。我老公手里有了点钱,叮石竹花不说,还去骗人家小姑娘,可以做人家父亲的年龄,还上床,恶心死了。伤风败俗啊……”李惠娟一口气说下来,这些话好像早就贮藏在她心里。杨船的手停下了,脸色难看,却又不便发作。他瞟一眼江小鸥,江小鸥望着39床,觉得她们虽然贫穷,却很干净。 护士进来给39床打针,才解了杨船的困境。护士说,37床,有人给你提了东西来,放在办公室。 江小鸥从护士的口气里听出了一种轻蔑的感觉。从江医生变成37 床,其间的跨度只有她自己清楚。杨船去把东西提回来,不外乎是些时令水果。篮子里有一封信,皮匠歪歪扭扭的字,说他不好意思面对她,石竹花至今还一刻不停地洗手,今天公安的人又来过了,看她神志不清才没有带走。请求江小鸥帮石竹花说两句好话,他们一辈子都记着之类。江小鸥折叠好信,让杨船去看看皮匠。杨船提起皮匠送来的水果,逃离似地出了病房。江小鸥看看李惠娟,李惠娟在揩眼泪,告诉江小鸥她就是娟子,各人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了,说出来只能让她笑话。江小鸥的眼酸酸,一些往事涌上心头,“世界很小啊。” 李惠娟手机又响起来,还是那首“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今天我们开始对自己诚实……”李惠娟看一眼来电显示,不接,让那首歌唱了很久。江小鸥在过去沉沉的梦里醒来,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6点了。杨船还没有来,江小鸥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看了一会儿他写的小说,刚开了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39床的儿子要了医院送的盒饭,吃得津津有味。他咂巴的声音很大。李惠娟鄙夷地说:“你小声一点,又不是猪。”39床的儿子脸色红了,不知道要怎么对会付他碗里的饭菜。江小鸥对他递了个眼色,他又慢慢地吃起来,吃几口又用眼睛的余光瞟瞟38床。 蔡专家又来了,江小鸥住院之后,他几乎天天来晃一圈,有意无意地说,向副市长很关心江小鸥,好像他与向白玉之间有多近似的。江小鸥只是笑,问那天打石竹花的人到底是谁? 蔡专家故作神秘地说:“不该知道的就不知道为好。”江小鸥讨厌他虚浮的脸,就说她要出院了,让他别来。蔡专家说:“可以不忙出院,挂着完全好了再说。不过你可以去上班,老板说你坐在办公室就行了,有那么多病人相信你。看见你,她们放心。”江小鸥只是苦笑。蔡专家走后,江小鸥出了病房,在走廊里走走,发现她的脚已经有力了,就乘电梯下到院子里。 江小鸥在院子里碰见市医院的妇科主任,江小鸥招呼一声,妇科主任显得并不热情,两个人在市里多年,在学术及手术方面,两人平分秋色。两个人站定,两句话就说到本行,妇科主任说:“你们太黑了,算什么医生。” 江小鸥很勉强地笑了笑,“投奔你行不。” 妇科主任打了个哈哈:“听说给你十五万年薪,我们庙太小,给不起。”妇科主任话没说完就走了。江小鸥站了会儿,从身旁而过的人,对她指指点点,她耳里灌进没病有病小病大病黑之类的字眼。 江小鸥只觉得燥热难当,她径直出了医院大门。大门面对大渡河,河边聚一堆人指指点点。江小鸥听人群里的人在议论,说隔壁大学一个陕西来的学生跳河自杀了。人们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多半为情自杀。江小鸥望一眼滔滔大渡河,这刚刚吞噬了一条年轻生命的河流,依然壮阔无比,夕阳之下的河流闪金烁翠,很多人在抢着拍照,忘记了自杀的学生。生命于熟不相识的人是多么的无关紧要。江小鸥想到在北京的杨帆,天远地远,也不知怎样了? 江小鸥慢慢地沿江边行走,头脑里全是杨帆的影子。江小鸥住院,杨帆正和同学在西藏写生,也没告诉他。孩子回到北京,江小鸥也快恢复了,也就没对他说。 江小鸥走到三江汇合处,坐在露天的椅子上,旁边是一个正打开笔记本电脑的青年雕像。江小鸥觉得他像杨帆,就目不转睛地盯住雕塑细细地看,引来一些行人的指指点点。江小鸥垂下头,看见垂落的头发里有了白发,心里流过一种时不待我的感觉。 她站起来,走到自家医院的门口,阳光医院几个大字早早地开始变幻着色彩。江小鸥看着那几个字,又一阵心痛袭来。门口的黄葛树没有叶子,苍老的枝桠更加遒劲。江小鸥在熟悉的地方像一个陌生人那样站了好一阵,然后走过老城门,他看见皮匠,在城门旁边摆了摊子,摊子对面是明亮而气派的临江阁。石竹花坐在一堆烂皮鞋中间,皮匠端着一碗面,说:“吃一点,再吃一点。” 江小鸥看到石竹花惊恐不安的眼睛和流涎的嘴角。江小鸥觉得很奇怪,问黄皮匠石竹花到底怎么啦? 黄皮匠说:“石竹花从局子放出来就成这样了。” 江小鸥在石竹花面前坐下来,拿了她的手看,她画了花的指甲折断了,手臂上有一些紫痕。江小鸥说:“他们又打你了?” 石竹花突然抽回手,向江小鸥脸上抓去。幸得黄皮匠在旁边拉住了。黄皮匠试探地说:“你的医药费很贵吧?” 江小鸥问怎么啦? 黄皮匠哭丧着脸说:“阳光医院保石竹花出来,前提是付你的医药费和不再追究我们被打的事。” 江小鸥脸煞白,骂了句卑鄙。(未完待续) 57 江小鸥出院,因为打架斗殴不属公医范畴,阳光医院暂时结了帐,却要石竹花负担全部费用,经江小鸥多次说情,才改为石竹花负担三分之一。前提是江小鸥必须站在医院的立场多创收。江小鸥上班之后,结合自己住院的一些感受,提出了几点改进措施,目的是让病人得到真正的关爱与尊重。老板很高兴组织全院学习,说要像江小鸥一样把医院当成自己的家,为医院出谋划策。可是江小鸥在全院各科室推广的时候,却遇到阻力,科室经济责任制,增加的服务都变成收费的项目,连护土的微笑都变成钱。越来越烦多的收费项目让病人的负担无端加重。新进的设备,为了提高使用率,有无必要,想尽办法让病人做。 有个边远山区的出血病人,带着当地医院的B超诊断*肌瘤来到医院。门诊一个医院高薪聘请的专家接待了她,不是直接送到妇科病房,而是让病员先做验血CT。病员上上下下地奔波血顺着裤脚流了一路。那么多的医生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那是专家开的单子,专家有多大的脾气,大家知道。病员昏倒在CT室,才通知妇科。江小鸥去的时候,看见CT室的床上浸了一滩血,病员处于失血性休克状态。江小鸥很气愤,说一定要追究此事。医生们互相看看,只有摇头,江小鸥抢救病员去了。专家却在门诊发脾气,还到副院长蔡专家那里告状,说江小鸥毁坏他的形像。他是老板专门请来的专家,他处理病员会有错吗?他是严格按程序来行医的。副院长批评江小鸥,说不应该当着病员的家属说这话,而且说专家没有多大的错。谁知道她会流那么多的血。江小鸥气得发抖,说:“草菅人命。”副院长又说,专家一个人为医院创造的财富,相当于一个科室。江小鸥无话可话,可是拒不向专家道歉。病员输了三个血,欠了一大笔账,江小鸥带头向病员捐款,又清了一些衣物给病员。病员出院的时候,感激涕零,对江小鸥深深地鞠躬。可是江小鸥心里痛啊,她把病员送到门口,病员频频回首,说:“谢谢。”江小鸥叹说:“我可怜而善良的乡亲……” 江小鸥决定在科室之内整顿医疗过程中的不良行为,取消开单回扣的时候,与副院长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一边是她的失落与不平,一边是医院在市里的名气越来越大。分管卫生的向白玉副市长频频代表政府,对企业为本市人民的医疗健康作出的贡献表示肯定,给了许多公立医院享受的政策。江小鸥觉得这是一种极大的嘲讽,她太清楚医院内部的腐烂,管理层的平庸,开单提成,禁而不绝的药品回扣,大量的庸医糊弄病人。而她的力量那么微弱,她能做什么?她只有在科室之内,实行低成本行医,科内医生使用高价抗生素,必须写明理由,而且副高级以上医师签字认可,并承担责任。其它科室医生可观的药品回扣,让科内医生愤愤不平,认为江小鸥是假正经,害人又害已。表面上对她尊敬,背地里有人放出毒话,说她上一次怎么没被石竹花杀死,也许会捞个烈士什么的。有人不怀好意地把这话传给江小鸥,希望她生气。可是江小鸥只是笑笑,说我也许对不起大家,但是赚那种昧心钱把医生置于何种地位?医生的良心在哪里?传话的人只得附和。江小鸥又说:“心安比金钱更重要。” 江小鸥为了增加科内医务人员的收入,请示医院,新进了一种治疗宫颈疾病的利普刀。医院参照院内相关政策,开一张做利普刀的申请,有百分之十的回扣。有些医生不管病员是不是需要,就一昧要病员做利普刀。尤其是边远山区来求医的农妇,她们对市里的医生都抱着一种敬畏的心理,医生说什么,她们无条件地相信。申请到了江小鸥手里,江小鸥总要经过筛选,只做必须做的。有次又是那个专家,开了一张申请单,只是听病员说有过宫颈糜烂,专家不知怎么做的动员,病员迫不及待地要做宫颈锥形切除。江小鸥检查病员,只是轻度糜烂,说她可以观察,给她讲了宫颈糜烂的原因。病员找到专家说不做了。专家怒不可竭,非要老板有个说法。老板鉴于江小鸥的医术及名气很为难,可是科内有医生假借大家之名,上书老板,说为了科室更上台阶,更团结人心,要求罢免江小鸥主任一职。科内无记名投票,江小鸥落选了。 江小鸥落选了,这多少让她意外。从主任室搬出来的时候,阿青来帮她搬书,她断然拒绝。她想阿青是不是也是那个投反对票中的一个。人心的灰暗,让她很失望,体会到一种刻骨的孤独。阿青有些手足无措,站着不动。江小鸥忽然有丝歉意,觉得自己的负气很可笑。她解释说,只是怕她把书的顺序打乱了不好找。阿青迟疑了一阵,小声说:“请原谅大家。”江小鸥冰冷的心忽然流过一丝温暖。她困惑的是阿青说原谅大家而不说原谅她自已。江小鸥认真地看看她,阿青眼里一样很困惑。阿青像下了多大的决心似的,“做一个好医生,是罩在每一个医学生头上的光环。可是毕业了,才知道医生付出的是什么,做一个希波克拉底那样的医生只是理想。而你就像我们最初的理想,只在高处闪光,只能仰望。” 阿青说完,向江小鸥鞠了一躬,眼里含泪退了出去。江小鸥把书一本一本地垒好,又放进抽屉里,忘了是要搬走,眼前晃动着阿青含泪的样子。印象里的阿青可不脆弱,明明错了也要坚持的那种,耍了多个男朋友却没有结婚的意思,在同事中是个有非议的人物。在混浊的今天,她要阿青们坚守操守,像荷出污泥不染,是不是太像唐吉柯德了。 江小鸥只是一名医生,可是到了下班的时候,她却不知道要往哪儿去一样,在科室里坐了一阵。阿青提醒她几次,说你可以走了。江小鸥回到家里,家里冷清,积了灰尘。她在沙发上闷了一会儿,肚子饿了,突然想念青衣巷的凉粉。下楼拐进老城门,可青衣巷已经没有一点影子,不知道凉粉店搬去了什么地方,江小鸥在街边的玻璃门里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影子还像当初走进青衣巷时一样,可是心呢人呢都是沧桑的了。江小鸥心里滤过一些人生的场境,往江边走去。 江边新恢复的老城墙在秋日的晚霞中有一种虚假的辉煌。江小鸥走上城墙上的观景台,老城门与城墙已经连为一体。城墙之内是日益繁荣的城市,之外是波光碎影的江面与对岸沉默的山峦,静静细听,有寺庙灵隐的钟声。向内是燥动,是权欲与物欲,向外却是出尘的宁静。人生却没有这样简单的分界。江小鸥若有所思的样子进入高子林的镜头,他在城墙之下拍了她沉思的面影。他踱上城墙,让江小鸥看她的照片。江小鸥看到眼角清晰可见的皱纹,说:“老了。” 高子林笑着哼一句“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江小鸥说还那样贫。高子林正色说:“我知道你的情况了,离开那鬼医院吧。公司现在主要经销医疗器械,一切都步入正轨,你来任个职,只需要在家里动动电脑就行,然后做自己喜欢的事。” 江小鸥说:“我只喜欢当医生。” 高子林指着江面说:“随水而行吧,到了这种时候还不明白吗?当和尚的都没有几个真正地念经,何况凡夫俗子。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钱也好,权也好只是一个苦字。钱够用就行。没事多跑跑,照照相,花、草、树才养眼养心。” 江小鸥笑笑:“想不到高子林倒是悟了,做闲云野鹤。可是人总要坚守一些什么吧,还记得克利斯朵夫那本书吗?他在要离开人世的时候说,‘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有一天将为新的战斗而再生。’我想在我离开人世的时候,也会这样说,不后悔做了医生,也将为再做医生而再生。” 高子林哈哈地笑起来,引来一些人的注目。他压低了声音,“仅存的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你不知道现实再也没有理想主义的土壤了吗?可怜的江小鸥。” 江小鸥摇了摇头:“向白玉不是一直为她的理想奋斗吗?” 高子林哼了一声,“这里开会那里剪彩,到处说一样的话吗?” 江小鸥说:“人生能够找到自己适合的事业也是幸福吧。” 高子林说:“你和杨船实质上是同一类人。听说你们要复婚?” 江小鸥停了片刻,“杨船也是个理想主义吧。” 高子林说:“我是说你们俩的事?” 江小鸥望着江面上归巢的鸟说:“你还是多回家吧。女人在外无论怎么坚强,她还是需要一个家。” 高子林没有说话。江小鸥对他笑了笑,下了城墙。高子林收起镜头紧跟着也下了城墙,两个人并排走着,暮色慢慢地降临,山影朦胧起来。江小鸥和高子林在老城门碰见收拾得光鲜的石竹花,石竹花想躲避,高子林却叫了她一声。问她上告的事怎么样了?石竹花看了看江小鸥。 江小鸥问上告什么事? 石竹花说:“我就是要告你们医院,还要告110。” 高子林说:“奇怪,医院又不是江小鸥的,看你的样子好像要再捅她一刀。” 石竹花故作轻松地说:“看见你们俩在一起,我就想杀了她。”说完她拉了江小鸥的手说:“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要杀也杀别人。你是我们家玲玲的恩人,她在家把你像菩萨那样供着呢。” 高子林说:“看来你没疯。” 石竹花的手机响了,用温柔得发腻的声音说:“来啦,人家走路嘛。” 江小鸥看着石竹花离去的背影说:“她可能真好了,她对你念念不忘呢。” 高子林说:“时好时坏,清醒时就想着一件事,告状。她以为用色可以打通关节。不想她还有色吗?早衰了。” 江小鸥说:“我也奇怪,那天明明有人打了她,可是警察到医院调查,没有一个人说看到,别人还说我是梦魇了。” 高子林乐起来,“你才是到了境界,这么简单的问题想不通。” 江小鸥说:“你也许可以给向白玉说说,那天真是有人打了她。” 高子林说:“我们已经分居好几年了,没有离婚是考虑到她的仕途。这件事你别想了,活得轻松一点。” 江小鸥看到高子林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非常迷惑。 江小鸥没有行政上的杂事,可手术多起来。阿青她们笑谈医院明目张胆的黑暗时,她只有叹息,远离。她绝大多数时间和病员呆在一起。她对阿青说,对你所管的病人,你不但要知道她身体的病痛,你还应该了解她心里的需要。做病人的朋友,说起来简单,实质上她需要你心的付出。阿青像她当时跟着江尔杰学习一样,细心地记下她的只言片语。她把更多的知识毫无保留地教给阿青。阿青的进步很快。江小鸥说:“一个人有精湛的医术还不够,还应该有一颗正直而又有悲悯情怀的心灵。”阿青在她的家里翻一本妇科手术书时,发现这句话写在一个男人照片的背后。阿青问她这是谁?江小鸥说:“江尔杰教授,我的老师。” 阿青惊讶地说:“是写了《一个医生的哲学》的江教授吗?我们好多同学很崇拜他呢。这么英俊啊。江老师你好有福气。” 江小鸥眉宇间含了一丝笑意,用一张纸巾擦了擦一尘不染的照片,拿出来端详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妇科医生替天使做事!”江小鸥找出当初跟江尔杰学习时的笔记,让阿青带回家看,说:“相信有一天,医生会回到正常的轨道来,以治病救人为唯一目的。” 看着阿青的成长,江小鸥内心充溢了一种幸福,好像亲手培育的树,眼看就枝繁叶茂一样。可是阿青在一天下午五点以后,发现走廊里还有很多等着就诊的病人,突然地哭起来,说她太累,不想上班了,而且真就脱下工作服一走了之。阿青扣了钱,还受了处分。阿青脸色一天比一天差,腊黄腊黄的。江小鸥疑心她营养跟不上,买了牛奶给她。阿青眼里有一丝凄惶。江小鸥说:“你病了?去看看” 阿青说:“害怕。” 江小鸥说:“傻女儿,守在医院还怕就医啊。” 阿青说她肝区痛。 江小鸥说:“我陪你去市医院做个B超,那个医生是我同学,B超做得好。” 阿青沉默了一阵,“江老师,我可能辜负你培养了。” 江小鸥拍拍她的肩膀,“想得太多了。” 阿青躺在市医院B超室的床上。赵宁一边扫描阿青的肝胆,一边和江小鸥说笑:“你拿高薪了,都不请同学海吃一通。又不打牌活得像个另类。”江小鸥正要反驳,赵宁呀了一声。 阿青冷静地说:“肝癌?” 赵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阿青从容地:“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江小鸥对赵宁说:“你再看看,怎么会呢,你再看看。” 赵宁说:“只是超声图像很典型。确诊还要结合临床。” 阿青穿好衣服,对赵医生笑笑:“谢谢。” 阿青出了B超室的门,就抱着江小鸥哭起来。说总有一种侥幸的心理,希望她是家族中的意外。她甚至远离故土,是祈望环境也许能改变生命中可怕的遗传。因为她家族中的女人绝大多数不到三十五岁都死于肝癌。 看着一朵花枯萎,怜惜。看着一条年轻的生命凋谢,疼痛。阿青放弃了所有的治疗,说她要回到老家去。临行前,她对江小鸥说:“来生再做你的学生。” 江小鸥给了她一笔钱,不知道要怎么给她说,一个没有任何悬念的结局,让她知道语言是何等的苍白。计算日子不再是年是月甚至只是天的时候,说什么都轻。她眼里浸了泪:“孩子……” 阿青咬着嘴唇说:“不要哭,老师。看韩剧《蓝色生死恋》的时候,我就为自己把眼泪流足了。遗憾的是我还没有好好地爱过一个人,如果能死在爱人的怀里,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江小鸥不能满足阿青的愿望,不能给她爱人,更不能给她生命。阿青要回老家去,江小鸥送她去车站,阿青挥手说:“想起我,就记着现在这个样子,我只是回家回很远很远的家。” 江小鸥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之中,不知怎么想起年轻时候手抄的一首诗:“爱吧,能爱多久愿爱多久,你就爱多久吧,守在墓前哀诉的时刻就要来到……” 江小鸥给杨船打电话,说回家吧。很急切地说想好好照顾他。杨船问她怎么啦,她不说话。杨船回来,他们谁也没说去办手续,但是两个人开始打扫杨家老宅,原来的装修已经坏了,杨木从北京回来亲自为他们设计了方案,重新做,很兴奋地说房子终于有主人了。(未完待续) 58 因为杨船,江小鸥发现自己又年轻了。两个人好像又一次恋爱,手心贴着手心,温情又回到两人的心里,用了劲,另一个也用了劲,而后又相互一笑,很多语言就在里面了。 初春两个人搬了家,江小鸥非常喜欢这平房,与杨木那套合成一个典型的四合院,院子里种了竹子,花草,院子中间有个水池。虽然院子外的黄葛树没了,但是杨木栽下的桂花,黄桷兰已经三米多高,院子里也是树木成荫了。黄昏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滕椅上,惬意的空气,惬意的湿润,如柔顺光滑的丝绸,温情地覆盖坐在植物中间的他们,杨船看汪曾祺的《人间草木》。江小鸥却盯住水池中间假山上一蓬叶子似兰的草。江小鸥说这草原来属于老院长,老院长没事的时候,就侍弄这草。以为是兰,一年又一年草越来越蓬勃,却总不开花。年轻的时候经过她的面前总要唱那首“一日看三回,看得花零落,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老院长总是笑,却不灰心,分栽了好几盆,这草就疯长起来。虽然没有花,大家却不能忽略它的存在。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老院长分了一盆给我。我把它放在阳台上,想起了才给它一点水喝,它照样生长着,几年过去,又是一大蓬。老院长死了,草也枯了,把它丢在院子里,等到春天再来的时候,发现它又活了过来。杨木修了水池,我就用一捧黄泥把它固定在假山上,同栽的蕨类植物都死了,独这像兰但决不是兰的草活下来。看见它自然想到“历史”这个词。所谓的历史感就是如此吧。它是过去时光的见证,它活着,那么完美地把过去与现在连在一起。 此刻的院子是有风的。风吹动植物的叶子,它们相互摩挲,窃窃私语。也吹动杨船和江小鸥,江小鸥伸出手,杨船握着了,“幸福从现在开始。”江小鸥有些感动,她看着他的侧影,心里忽然间柔软,“还有多长的时间可以握住呢。心里不踏实,老是觉得要出事。”杨船放下书,走到她面前,说我帮你扯白发。江小鸥靠在杨船身上,“如果老院长知道保健院变成这样,她地下也不会瞑目的。”一想到医院,心事也如头发一般乱了。杨船说:“不愉快就辞职算了,我现在靠写作也能让日子过下去。” 江小鸥说:“我不喜欢你那些无关痛痒的小说。” 杨船说:“我必须为出版社的编辑负责,不能让他们出了我的书还被扣钱。” 江小鸥说:“可是……我更愿意你是一个战士。” 杨船笑起来,摩挲她的脸说:“老了,没有战斗力了。现在算是悟透了,平淡的日子才是最真实的日子。像大马辉煌又怎么样?他妻子带孩子出国后跟了一个老外,孩子寄托在朋友家里,从六楼阳台上摔下死了。” 江小鸥惋惜说:“怪不得前些天见他老了一大截。” 杨船说:“祸不单行。听说上面在查他。好像他参股你们医院,不过股份是送人了。”江小鸥不相信,“你天天在家写作,怎么知道。” “网上。”杨船重新坐回滕椅上,舒服地伸直腿,念了句:“庭院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人最佳。”说他新书要出了,最近要去北京,可能呆上一段时间。江小鸥心里却无闲云野鹤之情,为大马担心,为医院焦心。最近的日子两个人沉浸在小天地里你浓我浓,可是一想到医院,江小鸥就像背了沉重的十字架。 上海医生陈晓兰揭发上海协和医院,其中新华社和南方周末的记者都开始了调查,江小鸥却不敢肯定陈晓兰会赢。而阳光医院竟然把怎样哄骗病人,让病人一步一步陷入泥坑,做成了小册子,让年轻医生背诵。高额的提成,成了致命的诱惑,金钱让许多白衣天使变成魔鬼。江小鸥处在无边的黑暗中。她看病时有专人的监视,有导医小姐甜美的声音,对似懂非懂的病人说,你得了肿瘤,长了包块。甚至有个导医指着报告单上霉菌的孢子对病员说,你看你长了包块,必须做腹腔镜手术,要不然可能转成癌症。江小鸥气愤之极,当场让导医小姐下不了台。她把阳光医院对病人的临床欺骗,黑暗内幕写成报告,交给了向白玉。 没有下文,江小鸥却被调到重症病房工作,工资也减了许多。重症病房多数都是癌症晚期病人,高子林的母亲也住在这个科室,她是卵巢癌在省医院做了手术之后,发现肺转移来医院的,因为阳光医院广告里说有一台机器,用专门配制的中药经过离子导入,能延缓病员的生命。不愿再做手术的高母也相信了。江小鸥细细地琢磨这台机器,明知不可信,但是病员有一种心理暗示,有的人在做之后,总显得很精神,看着生命快走到尽头的病员,露出难得的笑脸,江小鸥不忍心破坏了她们的心情。高母询问她时,她也很肯定地说有效了。当然病员使用了这个机器,就有回扣划到江小鸥的收入里。副院长蔡专家还专门在会上表扬了她,说她终于明大义了。江小鸥觉得自己陷入奇怪的沼泽之中,愧对医生这个名。 江小鸥郁郁寡欢,联络几个医生,说要一起检举医院不法行为。有医生私下对她说,没用,市里某些人物入了股。江小鸥说总有人出来主持公道,继续写材料,有个医生给她传了条信息,说他认识市人大主任,可把材料给他。材料交出去以后,江小鸥心中却不踏实。(未完待续) 59 有一天蔡专家亲自带着石竹花到了重症病房,说石竹花得了宫颈癌,是三八节免费体检发现的。为了体现医院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医院对石竹花实行免费治疗。汇报给向副市长,向副市长非常支持这个行动,指明要江小鸥全权负责石竹花的手术,明天全市各家报纸都会出消息。江小鸥看看精心打扮过的石竹花,给她做了妇科检查。宫颈二度糜烂,但是仅凭肉眼,她不能确信石竹花得了宫颈癌。虽然石竹花在阳光医院出的病检报告上明明写着鳞状上皮癌。江小鸥对石竹花说:“最好重新取组织送到市人民医院病检。” 石竹花说:“你们医院不是做过病检了吗?” 江小鸥不好给她怎么解释,就说:“是癌症慎重一些好。”石竹花在市医院的病检报告要等三天才能出来,可是第二天全市各家报纸就报道了阳光医院免费为癌症病人作手术的事。 等石竹花的报告出来,的确是癌症。只不过不是鳞状癌而是宫颈腺癌的时候,江小鸥有些发懵。通知石竹花入院的时候,阳光医院的副院长蔡专家却以病员对医院不信任,损害医院名誉为由,拒绝为石竹花免费手术了。石竹花拿着入院单,久久地盯在那一万元入院费上,表情怪异地问江小鸥:“如果三天前就手术,是不是我就等于赚了一万元?” 江小鸥说对不起。 石竹花脸露愠色,正要发作,高子林嫂子急匆匆地跑来,说高母大出血。江小鸥丢下石竹花,去了病房。石竹花在门外的观察窗里看见高母,光光的脑袋下面一张死灰色浮肿的脸,石竹花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拿着入院单离开了医院。 江小鸥处理完病人,再找石竹花时,护士告诉她,石竹花走了。第二天石竹花没有来,一个星期也没有来。江小鸥想石竹花也许去了别的医院,因为在这件事上总觉得欠了石竹花。江小鸥想去看看她,青衣巷已经不存在了,也不知道石竹花住哪里。江小鸥在下班后去了老城门黄皮匠摆摊的地方,可是周围的小贩告诉她,黄皮匠已经好几天没来了。江小鸥暗暗庆幸,石竹花没有找她多大的麻烦。她轻舒一口气,来到江边,江面上飘着一些水葫芦,江堤下一个老人捞了好大一堆,江小鸥问老人捞来做什么。 老人说:“不做什么,水葫芦污染水质。” 老人的行动让江小鸥有些羞愧,石竹花又回到她心里。找到她,必须明确地知道她去做了手术。江小鸥到处打听,后来从高子林那里知道石竹花的住处。那是一个有阳光的日子,江小鸥和高子林一起走进城市里仅剩的一个村庄,村子里的空地上还零星地栽了通心菜,一个农妇正在割菜。高子林问农妇黄皮匠的住处,农妇手里拿着镰刀走到一家栽了一棵枣子树的屋前,喊黄皮匠。没有回答,农妇说也许出去了,又说黄皮匠的女人神经兮兮的,租人家的房子还经常和房东吵架。高子林笑笑说,精神好。高子林取出相机,看看阳光下青涩的枣子,连拍了几张,又让江小鸥站在树下照相。高子林瞧着镜头说:“笑,像天使一样地笑。” 江小鸥被逗笑了。 农妇说:“好看。”高子林对着农妇照了一张。 农妇说等等,放下镰刀,理理头发。 就在这时,石竹花突然奔了出来,捡起农妇的镰刀向江小鸥砍去。江小鸥闪得快,喊一声石竹花。石竹花被高子林和农妇拉住了,似笑非笑地说:“天使,哈哈,天使。” 正闹时,黄皮匠提了一大包中药回来,把石竹花弄回了家。黄皮匠对江小鸥不停地道歉,说石竹花头脑不清醒。江小鸥很歉意地拿出一千元钱放在皮匠手里。 黄皮匠推迟了一下,“石竹花多数时候还是清醒的。” 江小鸥说:“抓紧时间去做手术。” 黄皮匠只是说:“得癌的是我就好了。” 石竹花突然在屋里说:“皮匠给他们泡茶。”黄皮匠要去泡茶,高子林和江小鸥说要走了,黄皮匠执意要送,路上断断续续地告诉江小鸥,石竹花把钱都花在了告状上。 黄皮匠把他们送上公路才转回,江小鸥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一丛杂树后面,嘘唏一阵,说她想独自走走。高子林却不同意,说反正要去医院看母亲,不如一道走。江小鸥说:“你天天到处跑,怎么不多陪陪你母亲。”高子林说:“她想得通,再说有嫂子专门陪她。”江小鸥说:“原来觉得你嫂子俗,心却好。”高子林笑说:“俗到家了。请她比请外人的价高得多,不过是看我哥和她没工作而已。”江小鸥说:“你好点也该帮他们。”高子林说:“你猜,我妈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江小鸥摇头。高子林说:“你没成她媳妇。” 江小鸥苦笑:“你编吧。”然后到商场买了东西,说天天只是作为医生去看她,也没当成长辈去看过她。 高子林和江小鸥到病房,向白玉却在。看到江小鸥和高子林一块儿进来,向白玉说:“妈你就放心罢,那点钱算什么,子林出得起。”高母对江小鸥笑了一下,把手里的纸放在枕头下。高子林的嫂子却拿出来,送到江小鸥面前,“你们医生也太黑了。”江小鸥一看,是一张重症病房医生使用离子导入治疗的回扣清单,江小鸥是第一个。江小鸥的脸红到脖子,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匆忙告辞。 江小鸥感到异常沉重,现实中的黑暗压得她难受,请了病假在家。高子林好像在医院有耳目一样,江小鸥没去上班的第一天,高子林就从超市买来许多切好伴了调料的菜放在她的冰箱里,说他会通知杨船。江小鸥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忍了忍才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心里极其脆弱。高子林走后,江小鸥在音响里放进一盘古筝,看着墙上她和杨船杨帆在峨眉山玩雪的照片,让自己的眼泪放纵地流了下来。江小鸥拿过电话,开始拨杨船的号码,到最后一位时,她迟疑了一阵,下定决心拨通了,只响了一声,对方挂了机。江小鸥很失落。听到敲门声,等了好一会儿才去开门,杨船就站在门口。江小鸥一下扑进他怀里,杨船拍拍她的背说:“我的老孩子。”江小鸥打了他一拳,不自然地笑笑,想把眼眶里的泪逼回去。杨船坐下来,高子林说你病了。 江小鸥说:“想辞职了。” 杨船说:“不当医生,放弃了” 江小鸥说:“舍不得。” 杨船说:“你要掌握更多材料,你知道我正在写《医神阿波罗作证》,编辑说题材很好,要你配合才行。”杨船把椅子拉到她面前,靠她更近些。关切地问她遇到什么事?江小鸥断断续续地讲了讲医院和石竹花的情况,说了回扣一事。杨船先有些义愤填膺,后来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说比小说本身还精彩。 江小鸥诧异地望着他,没想到自己只是杨船的故事。江小鸥心灰意冷,没了说的欲望。 杨船拉着她说:“黑暗会过去的?” 江小鸥说:“是你的小说语言吗?” 杨船脸色有些尴尬。沉默片刻说:“小鸥,原谅我。我经常会对自己说这句话,黑暗会过去的。知道的越多,黑暗会越多,不安慰自己,日子没办法继续。有个名家说他害怕读鲁迅,是因为鲁迅让他厌恶自己。鲁迅让他看到自己的麻木苟活而日渐增加耻辱。我也一样,小鸥,太多的不公平太多的丑恶已让我麻木,苟且偷安,明白吗?我,苟且偷安。” 江小鸥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船摸了摸江小鸥的头发,说又有白发了,要扯下来。江小鸥把头移开,说扯不完的。 轮到杨船叹息了一声。话题过于沉重了,好像谁都过得不易,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一阵,杨船的电话响起来,他看一眼号码,走到阳台上才接了。江小鸥听不清楚他说什么。等杨船接完电话回来,说他有事先走的时候,江小鸥很平静地说:“不能说说是什么事吗?”杨船欲言又止,匆匆地出了门。(未完待续) 该章节已被锁定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未完待续) 61 第二天早早起床,发现没有医院可去,再也不能面对病人的时候,江小鸥心里空落得痛,回想保健院种种,心里更加失落。她给江尔杰打电话,江尔杰却很兴奋地告诉她:“上海协和医院被查封了。” 江小鸥不好意思说出已辞职的事,她假装请教一个问题。挂了电话,就有些兴奋,上海协和医院完了,阳光医院也不会长久,她下定决心还到医院去。出门时却接到杨船电话,说他在市医院骨伤科住院。江小鸥放下电话,就去了医院。她在自己曾经住过的病房里看到杨船,头上捆着厚厚的纱布,她红着眼睛问出了什么事?杨船笑了一下,“就头上挨了一棒。”江小鸥问到底怎么回事?杨船正要说话,两个穿警服的人走进来,说不相关的人离开,有领导要来看望杨船。江小鸥退了出去,在走廊里遇见向白玉。向白玉很疲惫的样子,说一定会严惩凶手。而后很体已地对江小鸥说:“我希望你们两个人好好地过日子。”江小鸥说到医院,向白玉很急的样子,说下来再说。 江小鸥去街上买了稀饭回来,向白玉一行已经走了,杨船喝了稀饭,精神好些,江小鸥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杨船的眼光停在护士的身上,摇头说:“一言难尽。”就闭眼睡了,江小鸥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晚报送来。江小鸥在报纸上看到杨船是因为报道了一家养鸡场,鸡粪不经处理直接排向竹溪河的事,遭到养鸡场老板黑打,报上说市政府向副市长作了指示,会严惩违反环境保护的行为,并对杨船的行为作了肯定。号召全市新闻记者向他学习。 江小鸥放下报纸,看杨船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怎么啦,英雄。” 杨船让江小鸥锁了门,说事实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问她还记不记得,他是接了一个电话离开她的。那是大马的电话,说他要见他,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一块儿开车去了峨眉山,谈了一天话,第二天下山,大马就被拘捕了。他在回家的路上也被带到一个地方,手机全部关了,不许与外界联系,检察院的人问来问去,都是关于大马的,贿赂了什么人,财产转移到什么地方,他说不知道。检察院的人也没特别为难他,三天之后,他被放了,可是还没到家,他又被另一伙人劫走,到位于竹溪河上游的一个地方,让他详细地写他和大马的谈话,他是写小说的,真真假假乱写了一通。但是他们不放过他,没收了他的录音笔和随身携带的U盘,他保留的所有资料都毁了。没有找到他们要的东西,除了不让他与外界联系,还带他沿竹溪河游玩,参观了一处养鸡场,看到鸡粪直接排到河里,他说了句不合环保的话,其中有个人说你写篇稿子,他就写了,写好后也是他们拿出去的,省里一家报纸发了后,他被通知可以离开。他离开之前,挨了闷棍,挨打之前他听到一句:“别打死了。”随后昏了过去。 杨船说:“这是一个骗局。打我的人不可能是养鸡场的老板。是他们,是他们掩盖什么?” 江小鸥听得全身发凉,问:“他们是谁?” 杨船说:“一定是受过大马恩惠的人,害怕大马说出来,害怕大马告诉了我。” 江小鸥说:“你和大马说了些什么?” 杨船说:“说到你,说他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大马不值,拘捕后什么人也没供出来。他肯定会判刑。可怜啊半生辉煌,竟落得如此下场。” 江小鸥说:“奶奶临死之前,让我照顾大马,是不是有先见之明。” 杨船定定地望着江小鸥说:“大马是你亲生父亲……” 江小鸥木木的,伏在杨船的床上好一阵才抬起头,说她想出去走走。江小鸥茫然地走到江边,发现江面上飘浮着许多水葫芦,江水本来的样子也不见。水葫芦是一种繁殖很快的生物,如果放任生长,整条江都会掩埋在它之下。那么生活暗处的黑暗也像水葫芦吗?江小鸥无法回答。大马,他包容了多少暗处的罪恶。她不知道是该怨他还是赞赏他,作为生身父亲,她又想起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古话,她只有流泪。 杨船还没有出院,大马因为脑出血,保外就医。大马曾经的朋友都烟飞云散了,江小鸥把病情稍稳定的大马接回家,帮她按摩,擦洗。大马能吐出一两个含混的字时,江小鸥亲热抚着他的肩叫爸爸。江小鸥和杨船常常在晚饭后推父亲去江边,先开始有人远远地指指点点,甚至有人故意走到她们身边说:“报应。”大马的身子有些颤动,江小鸥双手按在他肩膀上,说:“病了,有亲人在身边很幸福。对不对。”后来人们习惯在江边看到她们父女,有些眼光就温和了,主动地走到她们面前嘘寒问暖。大马能说完整的句子的时候,江小鸥问他不知道说出受贿的人可以轻判吗,大马说:“一年是判,十五年也是判。一天不进去,就是一辈子不进去。” 江小鸥无语,只希望父亲在外的日子多一天,她就多一天照顾他。江小鸥在医院的工作基本上停下了,虽然她没有明确提出辞职,但是她没有岗位,她在医院看到在上海协和医院工作过的一些专家时,她更坚定了决心,他们是一伙的,一定要揭发医院黑幕,她不再找市里,她把材料送到了省卫生厅。 大马生活能够自理时,判了刑。杨船又一部反映医疗黑暗的长篇却发表了,幸与不幸一齐降临了她的生活,每个人都在奔自己的命运。她的命运却不明朗,在一个闷热难当的黄昏,她独自往江边去时,在黄皮匠的摊前,停了下来,已经很久没见石竹花了,她问石竹花怎么样,黄皮匠说:“真疯了,在博爱医院。”而后又埋头修他的皮鞋。江小鸥看着黄皮匠被汗渍洇湿的背心,知道安慰没什么用,黄皮匠的平静,说明他已经接受这样的命运。江小鸥慢慢地走到江边,望着岷江对岸崛起的高楼,望见高楼上隐隐的月亮,变了,最最强大的应该是时光吧。 手机突兀的叫声:“爸爸,月亮出来太阳回家了吗?”江小鸥接听了,是高子林兴奋的声音说他在若尔盖草原,夕阳下的草原太美了,他忍不住想给她打电话,高子林在电话里竟然唱起草原的歌来。 江小鸥挂了电话,草原的气息仿佛通过手机传了过来,她觉得凉快了一些,向专门收治精神病人的博爱医院走去。在医院门口,一个穿红衣服的农家妇女很热情地招呼她,江小鸥应了一声,想不起是谁。红衣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江医生还是那样,我却老了,江医生认不出来了,我是你带到北京治过病的玲玲啊。”江小鸥看着她脸上的皱纹和色斑,慨叹时光的无情。玲玲却很快活,说她现在的生活是江医生给的。江小鸥很耐心地听她唠叨家事,一个普通农家女的快活感染了她,她笑着问玲玲是不是去看了石竹花。玲玲收了笑容,说石竹花已经不认识她了。又说石竹花就是想要的东西太多。说完她又笑起来,“我女儿学习成绩好,将来要让她当像你那样的医生。” 江小鸥只是笑笑,与玲玲道了再见。江小鸥在病房的观察孔里看到石竹花,她手里拿了一支口红,往嘴唇上涂,嘴巴周围都涂得红艳艳的。江小鸥怅然地走了,出了博爱医院,接到杨船发来的短信,说他的作品很成功。 “知道你行,杨船。” “我是你的船长嘛”杨船笑说。 江小鸥好久没听过这一句话了,她重复一声船长,心里掠过一丝久违的异样的颤悠。 江小鸥再一次到了江边,从许多悠闲的垂钓者身边走过,到三江汇流的地方,看见一个老人,衬衣湿透了,但他守着鱼杆,手里却捻着佛珠,脸上安宁而祥和。江小鸥觉得心可以安放了,在老人身边坐下来,与青山对坐,与江对坐,水声慢慢地浩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