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勇将军》 第一章 这天,三月十五,是个天气晴朗、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苏州玉河镇上一大早就见两拨娶亲的大红轿子,铜锣、大鼓开道,整个街道显得热闹滚滚,喜气洋洋。 一顶三乘花轿就停在杜家绣坊庭口,一旁七、八十名身着青色彩衣的仪杖执事静默等待,规矩很是严谨,一看就知道迎娶人家来头不小。 看热闹的镇民交头接耳。 「听里头人说,他们将来姑爷可是当今护国将军,还是将军大人他爹亲口允下的。」 「可我怎么听说将军大人身负重伤,情况不大对劲?」 「没吧,受了伤怎么来娶亲?」旁人接话。 「所以说将军没到啊。」说话那人指指大门里边。「据说来娶亲的人是副将大人,不是将军本人。」 「难怪!」一名胖大婶啧声叹道。「我开头就想这亲事怎么办得这么急,原来是将军有疾……」 「嘘,小声点。」 不管外边人怎么传说,时辰一到,罩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还是跪别了两老,被随行的仆妇搀着送进花轿。一声「起轿」,锣鼓响器同时鸣放,喜庆鞭炮乍响,热闹滚滚。 正坐在花轿子上的水清不安地绞着双手,轿子每前进一步,她心里就多愁一些。 这顶花轿本不是水清该坐的,当初约定,是要让杜家唯一的掌上明珠——杜冠梅嫁进将军府。据舅舅说明,几年前,他在上京买卖途中救了遭遇盗贼的樊大人,当时杜老爷子想,与其收下谢礼,倒不如乘机跟官家攀上关系,所以死央活求,终于得到樊大人应允。 但怎么知道,几年过去,将军好不容易想起约定派人来迎亲,杜冠梅却吵嚷着不嫁了。 追根究柢,是因为杜冠梅早已恋上同样住在玉河镇上的曹二公子,她一心就等她的曹二哥上京中了举人回来娶她。所以她寻死觅活,死赖活赖要她娘退了婚事。 杜家就只有冠梅一个女儿,瞧女儿一会儿撞墙、一会儿上吊,杜夫人心都疼死了,哪敢再逼她嫁,回头勒令杜老爷子快想想办法。 一边是位高权重的将军府,一边是自个儿捧在手心呵护多年的女儿跟妻子——杜老爷子能想什么办法?苦思两日,就那么刚巧,一天下午,他看见外甥女水清拎了个竹篮从绣坊门口经过,于是有了这李代桃僵,让水清代嫁的法子。 想当然,水清母女听见杜家要求,自是二话不说拒绝,但杜夫人几句话便教水清改变主意。 「看你是要乖乖代嫁,让你娘在我们杜家吃好穿好;还是现在就收拾包袱,滚出去露宿街头?」 水清捻着霞帔上华丽的绣样,脑子不由得浮现出娘亲担忧的表情。 昨晚上舅母拨了时间让水清母女话别。水清一见娘怕迎亲的樊家人发现,还特别换上仆妇衣裳,立刻掉下眼泪。孝顺的水清一心想让娘过好点生活,所以一进杜家,她便卯足了劲学习绣工攒钱,想不到,最后她还是让娘受了委屈。 她也曾要求舅母让娘跟她一块到将军府,没想到舅母却狠斥她妄想。 「你以为你是承谁的福分才能嫁进将军家?带你娘一块上京,要万一被将军府里的人发现你是假的冠梅,我提醒你了,将军要怪罪下来,你娘也绝对逃不过责罚。」 掩在盖头下的嫣红小嘴幽幽一叹,关于将军身受重伤不久人世的传言,下人们碎嘴时从没避过她耳朵。情况真像他们说的倒还好些,水清不怕守什么进门寡,唯独就担心假扮的事被揭穿,拖累了她苦命的娘。 「爹。」她闭目双手合十,诚心祈求。「要是您在天有灵,请您保佑女儿此行顺利,还有娘,您一定要保佑她身体健康安泰,今后女儿不能陪在娘身边,只能有劳您多照顾了。」 舟车劳顿十来天后,大鸣大放的迎亲队伍七、八十人终于穿过城门,朝东城门大街将军府上行去。 将军府外的守门远一眺见亮灿灿的轿顶,立刻点燃喜炮,欢声大嚷:「来了,喜轿来了!」 「大人——」小厮全秀飞快拐进长廊,冲向主子的书斋「忘言阁」,远远就听见他的嚷声。「喜轿来了,大人——」 「知道了。」斜倚在罗汉床上读着兵书的樊康头也不抬。 长年待在边关的樊康有一张黧黑大器的面容。剑眉宽额,一双炯炯眸子透出他坚强不屈的意志。可说来也好笑,传说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护国勇将,偏偏有一打从娘胎就一路屡战屡败的对手——他已出嫁的胞姊,人唤「御史夫人」的樊湘芩。 冲进门的全秀一瞧樊康身上打扮,仍旧是早上那袭湖水般湛蓝的衣袍。「大人,看您样子,似乎不打算过去?」 「我过去做什么?」樊康一瞥自己仍被裹得牢密的伤臂和伤腿。要不是月前在雁门受的箭伤至今仍未痊愈,他又怎么会乖乖躺在这儿接受这劳什子安排? 这门亲事樊康不是不晓得,但就是懒,没兴趣。每回胞姊提议要帮他娶亲,他老以军务倥偬为由,一路拖到了而立之年。 但这一回他返乡养伤,樊湘芩一见机不可失,眼泪口舌齐使,硬是说服了他派人下江南迎亲。 「不行吶!大人,无论如何您得到前厅露个脸,至少也让御史夫人瞧见您过去了,不然御史夫人怪罪下来,小的哪担当得起?」全秀好言相劝。 樊康气不打一处来。「这将军府到底谁是主子?你对她唯命是从,对我的吩咐眨眼就忘?」 「不是这么说的,大人。」全秀主动抬下主子仍不便行走的伤腿,捎给他支撑的木拐杖。「您不是常说,君子量大,您就看在御史夫人也是一番好意,睁只眼闭只眼依了她算。」 「睁只眼闭只眼……」樊康一张脸拉得老长。「打从我回京养伤,我就觉得我一双眼像瞎了一样,只能任你们这群小人摆弄。」 「是是是……」全秀一边陪笑。「今天是大人大喜之日,大人说什么都对……」 樊康来到堂上,发现正在拜天地。因为他脚伤不便,所以大礼仍是由他的副将何硕替代行礼。 樊湘芩远远看见弟弟,朝他笑一笑,表示欢喜。 杵在暗处的樊康一直板着脸。他不笑的时候,常让人觉得他凶,可只有相处过才知道,这个猛汉子藏着一颗柔软心。 他直勾勾瞪着新娘子,讶异她的娇小。樊康双亲都是身高腿长的北方人士,尤其是樊康,昂藏八尺身材往人堆一站,直可叫鹤立鸡群,想不看见他也难。 他比拟了下,何硕站他身边,大概到他耳朵——他再往下估量,冷不防抽口寒气。 要不是爹死得早,他还真想找爹来问个清楚——到底是怎么个千挑万选,他竟选中这么一个小个子的儿媳妇回来? 她那个头,简直就像还没长大的孩子。 一待新娘子拜完天地被领进洞房,一旁观礼的樊湘芩立刻朝樊康走来。 「你还杵这儿做什么?」樊湘芩容貌和弟弟神似,差别只在个子跟肤色。「人家新娘子一路翻山越岭,头上凤冠又重得会压断脖子,你快去揭了人家盖头,好让人家休息一下。」 他无精打采回话。「既然从头到尾都是何硕帮忙,干么不叫他顺便揭了盖头,不是更省事?」 一听樊康说完,樊湘芩变脸就跟翻书似,原本盈盈的笑脸突然垮下,捂着脸低泣。「我怎么这么命苦……我当人家姊姊唯一心愿,就是看着弟弟娶妻生子,好将我们樊家血脉继续繁衍下去,偏偏我这个弟弟,怎样就是不懂我这个做姊姊的苦心……」 又来了。樊康翻起白眼。从小到大,只要她想逼他做什么他不肯做的事,就会使出这烂招。他明知道不理她就没事了,但他就是没法坐视不管。 「真是的,好了好了,我揭盖头就是……」 一直发出啜泣声的樊湘芩听见脚步声走远,立刻把手放下。 瞧她一张脸连滴泪也没有,就知道她刚才是在假哭。 一旁婢女低头偷笑。 樊湘芩手指一戳。「笑什么?要不是你们将军脑袋硬得跟石头一样,我需要成天动不动哭哭啼啼?走了走了,只会站这儿傻笑,没看见外边客人一堆……」 她一喊声,婢女全部动了起来,眨个眼,只见热闹滚滚的厅堂冷清下来,全挤到前头宴席帮忙去了。 新房就设在东首的小跨院,相接樊康的书斋。樊康一路领着全秀穿过宽阔的花坛跟水池,肥硕金灿的锦鲤正在池里来回游动。 原本在门里叽喳不停的婢女一听见脚步声,倏地安静下来。 「大人万福!」年纪最长的婢女带头喊道:「小的们见过大人,祝大人夫人凤凰于飞、琴瑟和鸣、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好了好了,全部退下去。」在军中待久了,樊康特别不喜欢女子的吵杂声,一见三名婢女杵在跟前,他人就厌了。 「但——」说话的婢女抬头,正想解释她们还得伺候新人们喝交杯酒,可头刚抬起,她立刻呆住,想起之前在杜家听见的传闻——不是说将军有疾,性命垂危? 「怎么?」樊康瞧婢女表情。「还有事?」 「没没没……」 三名婢女一见他板着脸心就慌了,你推我我搡你好不容易奔出新房,全秀尾随在后,轻巧地将门带上。 房里倏地清静起来。 一直坐在床边的水清紧张得不得了,自她被领进新房,一路从杜家跟来的婢女便旁若无人讨论着方才瞧见的景象。 其中一名婢女说自己看见一名应该是将军的人。「他就站在帘子后边,被人给搀着,看起来又黑又丑,一副生了重病的样子……难怪小姐打死不嫁过来。」 以讹传讹,杜家人全当樊康是重病垂死的弱将军,可想而知当真的樊康踏入新房,婢女抬头见他,表情会多惊讶。 但视线被红盖头遮住的水清全看不见,她只能听见樊康闷雷似的声量,心里正觉奇怪,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说话会这么中气十足? 一支贴着红纸的秤杆,突然挑掉她头上红巾。 眼前一变明亮,她忍不住抬头,正巧就望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瞳。 这人……是将军?她眨眨眼瞪着樊康。 好高啊!这是头个闪过她脑袋的念头。接着是他的脸,眉毛鼻子眼睛有如刀凿般大器洒脱,给人一种他心胸开阔的感觉——她一瞬间恍了神,想说是不是哪儿弄错了?将军看起来,完全没有丝毫不久人世的样子啊? 水清打量樊康同时,他同样也在打量她。那双莹亮的眼眸可说是他见过最美丽也最哀愁的眼睛,精致秀丽的脸蛋彷佛玉雕似的,就这么小小一丁点,含在凤冠下头的小脸儿,活似他一掌就能捏碎的楚楚可怜——他的眼落至她合放在木台子上的小脚,他直有种感觉,只要他呼气大一点,或许就能把眼前人给吹跑。 好可爱! 他心头闪过怜爱的念头。 从小樊康就有个与他身形不太相配的嗜好,喜欢小东西。什么小鸟小兔小鸡小鸭,凡只要出现在他眼前,他都会克制不住呵护照顾牠们的冲动。 小时樊湘芩就常笑他,明是个粗猛的男娃儿,却有着姑娘家才有的心软性子。 眼前水清,从他眼里看出去,简直就像只刚开眼的雏兔,脆弱得教人心怜。 他心中那股想照顾保护的冲动,瞬间油然生起。 水清本就不是反应敏捷的人,一见樊康与她预想不同,她整个人都慌了。 她想着,那舅母出发前跟她提点的——什么尽心照顾病人,设法让将军舒适、开心之类的事,不就全派不上用场了? 见她不停扯着衣袖、惶惶不安的表情,樊康直觉当她是在害怕。 「你放心,」他边说边帮她把凤冠取下。「我知道你接连坐几天轿子一定累了,你可以小睡一下,桌上吃食饿了也尽管吃,用不着顾忌。」 他说这话是为了宽慰她心情,也是他内心的想法。按礼俗,揭了盖头再来就是洞房,可看她这么秀丽纤巧,说真话,樊康还真不敢随便碰她。 就怕一不小心把她弄碎了,看他怎么跟人家爹娘交代。 「啊……」见他要走,水清突然出声。 他停步。「还有事?」 她看着他写满疑问的眸子摇了摇头。说真话,她现还处在反应不来的慌乱中,脑袋乱七八糟,甚至她连自己为什么会要喊他,也弄不太清楚。 见她欲言又止,不爱拖磨的樊康皱眉。「有什么话就直说,干么吞吞吐吐?」 樊康音量大,虽然他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可听在水清耳里,就像挨了骂一样。 只见她一急,心里的话便跑了出来。「您跟我想的不一样……啊!」说完她赶忙捂嘴,但来不及了,樊康早听见了。 他好奇转回她面前。「你原本是怎么想我的?」 她低头捂脸,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瞧她,担心地问:「喂,你该不会在哭吧?」 「我没哭。」因为水清的脸仍藏在长袖子里,所以声音听来有些模糊。 「没有就把脸抬起来。」他拨开她手,硬是端起她下颚要她抬起头来。 头一回与她肌肤接触,樊康吓了一跳,贴在他掌心上的肌肤,就像刚炊好的雪花蒸糕,又白又滑。念头闪过间,他手已自有主张捧着她脸又搓又揉,炯亮眸子惊异望着掌中不及盈握的小脸。 好细、好嫩,他从没摸过这么好摸的东西……挲抚间,他忽然察觉她正瞠大眼望着他,才发现自己在做什么,赶忙把手放开。 亏他刚才还说自己不急!他咳了声。才多久时间,他就捧着人家的脸又揉又挲,一副想把人啃了吃了样子。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我只是……好奇……」 「没……没关系……」水清怯生生地摇头。 舅母提点她的事里完全没这一项,她只觉得脸颊被樊康摸过的地方都好烫,好像快烧起来一样…… 他一窥她表情,她眼里那抹惊恐,让他觉得挺不是滋味。 「用不着这么怕我,我不会吃了你。」他知道自己不笑时有些吓人,但也没可怕到让她一看就全身抖吧? 「我不是怕您……」水清猛地抬头,这时他露在蓝袍子外边的伤手才突然撞进她视线。 「天吶!」她惊跳起身,很是为自己的疏忽感到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手上有伤,哎呀,您拄着拐杖,我竟然让您站了这么久……」 一瞧见他受伤,水清忽儿就变成照顾人的小母鸡。自她爹走后,她就肩负起照顾她娘的责任。只要有人需要她照应,什么羞怯啊生分的,她一下全忘在脑后。 只见仍穿着霞帔的她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拉椅一会儿倒茶——樊康赶在眼被弄花之前逮住她。 「你等一下。」 水清身子一跳,端在手上的杯子差点打翻。 他拿走杯子一饮而尽,接着往桌上一放。「你刚说你不怕我,为什么一见我又抖个不停?」 「我?」她眨眨眼,完全不清楚自己有这反应。「有吗?」 她竟然问起他来了?樊康挠挠耳际。「打从看见我,你就一副惊慌失措模样,你敢说没有?」 「我是惊慌失措……」她眼珠子滴溜转着。「但不是因为怕您。」 虽然两人才刚说了会儿话,可他揭了她盖头看见他第一眼,那印象就深深扎进她脑子里了。他给她的感觉像参天的大树,像巍峨的山,他一双眼,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坦荡率真——虽然她见过的男人不多,但她直觉知道,这人是个好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既然很确定他是好人,她干么怕他? 「那是为什么?」樊康坚持问出个所以然。 「那是因为……」她犹疑着,不认为自己应该直说。 樊康不想逼她,只是耐性有限,不过眨眼,他口气又急了。「快说。」 他一喝,她就像犯错被逼问的孩子,话马上吐了出来。「是因为传言……我听传言说您快死掉了,所以一见您人好好的,我就慌住了!」 怎么传言会说得这么离谱?他皱眉。「我明明吩咐何硕一定要跟你们好好解释,我只是受了箭伤,多休养几日就没事了。」 她摇摇头。他说的何硕是谁她压根儿没见过,她只知道传言传到她耳朵里,就是那个样子了。 难怪她刚才这么错愕,还有那几只麻雀……樊康脑里转过刚才三名婢女惊讶的表情,现全兜在一起了。「果真应了那句话,三人成虎。不过你也真难得,听到我性命垂危,你还肯嫁进我们樊家。」 她垂下头,没敢说自己是被逼的。 将来会变什么样子呢?她心愁了起来。当初答应代嫁,一半是看在将军不久人世,比较好蒙混过关。这下好了,人家只是受点伤,根本就不是什么将死之人,那她假扮冠梅的事,还行得通吗? 见她又低着头半天没句话,樊康再问:「又怎么了?」 「我没有。」这回她不敢再迟疑。她已发现自己没办法在他面前多撒谎,只要他脸一沈声音一大,她什么都说溜嘴了。 但她不是真冠梅这件事——舅母千交代万叮咛不能露馅儿,她说什么也要守住啊! 樊康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瞧她反应,摆明就是在怕他。 他知道外边人常觉得他凶,会怕他;他也刻意不多做解释,就是不想让人动不动就来烦他吵他。可她——他就是不想让她有自己很难讨好的印象。 「我先跟你把话说明了,虽然这门亲结得有些仓促,但只要你进了我樊家门,我就会尽我能力好好照顾你,你也不用一副心惊胆跳的样子,我看起来虽然凶,但还不至于对女人发狠。」说完,他木拐杖一撑准备起身。 水清一见他动作,立刻伸手来扶。「小心点……」 他一瞧搁在自己左臂上的手,那么细那么小,炯亮的黑眸闪过复杂的情绪。「我可以自己来,你这么小一丁点,搀我,我还怕弄伤了你。」 「不会的。」她这一回搀扶的手多使了点劲。「相信我,我比看起来有力气多了。」 瞧她一副一定帮得上忙的样子——樊康在心里叹了声。算了,她想搀,就让她搀吧。 虽然站起的力量多半还是靠自己的腰力跟拐杖,可他却能感觉到她手的暖度。还有随着她走动不断拂来的淡雅香气,把他整个人熏得甜甜的、柔柔的。 他头一回觉得,成亲有了妻子的感觉,似乎没他想象的无趣。 新房门一开,候在庭院里的佣仆全迎了上来。 「大人,夫人。」 樊康望着婢女们吩咐道:「夫人累了,你们去帮她更衣,让她休息一会儿。我去书斋读点书。」最后这句他是望着水清说的,算是告知自己的行踪。 她看着他点点头,忽地感觉大伙儿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停在樊康手臂上。 她脸一红,朝后退了一步。「大人慢走。」 「大人慢走。」 三名婢女低头恭送,直到看不见樊康人影,几人忙拉着水清进新房。 门一关上,拷问就来了。 「嗳嗳,刚跟你说话那个,真的是护国将军樊康大人?」 「应该是吧?」水清环视三名婢女。「难道不是?」 谁知道啊?三名婢女自顾自拉椅子坐下。这几个人很清楚水清身分,打心底没把她放在眼里。 「瞧他派头应该是……」其中一名婢女说:「不然怎么能大剌剌使唤人,可是他怎么看都不像快死了的人啊?」 「传闻是错的。」被晾在一旁的水清接话。「将军是受了伤,但伤势不算严重。」 「传言是怎么传的,怎么这么离谱?」婢女嘟囔着。 开头这三人还幸灾乐祸,以为水清当寡妇当定了,想不到一进将军府,却发现事情全不是这样。 「我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水清环视她们。「你们觉得,我该不该跟将军坦白,我不是真正的冠梅?」 婢女吓坏了。「你别害人吶你,万一事情揭穿,将军坚持要怪罪,我们几个可不想陪你送命啊!」 「对嘛!」另一名婢女帮腔。「看将军样子就知道他脾气不太好,听说将军在塞外常砍胡虏脑袋,我可不想做无头女鬼啊!」 是这样吗?水清回想樊康模样,感觉他是个大气开朗的好人,一点都不像婢女说的那般凶残。 「我是担心舅舅舅母弄错了,还有冠梅,说不定她见了将军之后,会改变主意想嫁了……」 年纪最小的婢女「噗哧」笑了。「这你就不用烦恼了,我们小姐爱的是曹二少爷,你知不知道曹二爷长得多俊?将军跟二爷一比,简直就是云与泥。」 江南人喜欢唇红齿白纤细如柳的俊美公子,樊康这个筋骨勇壮、面容严肃的北方铁汉,想当然难入婢女们的眼。 水清咬了下唇。虽说她没看过曹二少爷,可她见过将军,觉得他英姿飒爽,长得很好看啊。 「所以……你们认为我应该继续隐瞒,继续假扮冠梅?」 「对。」最年长的婢女咬牙切齿。「说来还真是便宜你,明也是个仆佣命,却因为你娘的关系,让你平白飞上枝头成凤凰了。」 水清心紧紧一抽。打从答应代嫁,搬进冠梅房里当小姐开始,她就知道婢女们并不喜欢她,也不尊敬她,可是这么明白地排斥,还是相处以来第一次。 她头一回这么清楚感觉,在这陌生的将军府里,没人跟她站同一边的。 她只能靠自己。 但婢女们的牢骚还没发完。 年纪最小的婢女斜瞪着仍穿着霞帔的水清。「告诉你,将军府里的人不清楚你底细,我们几个可是清清楚楚。再几天我们会跟着车队回玉河镇,你最好快想办法弄清楚将军府的规矩,到时出了差错你被赶出去,就别怪我们没事先提醒你。」 水清听得身子一缩,假扮冠梅这一个月她老是挨骂,婢女们总嫌她不够大方得体,完全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我知道了……」 但婢女还是不满意。「你就这副小媳妇表情讨人厌,老是垂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哪有一点小姐样子,找我扮还比你称头上几分……」 「好了好了,少说废话。」其中一婢女拉开水清。「刚才大人吩咐要把她衣服换了,我们弄一弄出去了。」 说完,三名婢女团团围住水清,在她身上又戳又拔,动作虽不客气,最后还是帮她换好了衣裳,也重新绾好了头发。 婢女一掐水清腰际提醒她注意。「重头戏是晚上的洞房,你可别在这时候出纰漏,将军位高权大,可不是咱们一般小老百姓得罪得了,你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水清声音几不可闻。 「你看——」年纪最小的婢女穷跺脚。「老这副死德行,看了我真想一巴掌赏过去。」 「嗳,别忘记人家可是将军夫人……」 「我呸!」婢女啐一口。 「好了好了,走了。」 一阵吵吵嚷嚷,婢女们终于甘愿离去。 直到房门关起,水清僵直的背脊才整个垮下。 怎么办?镜里回视她的眼眸既慌张又空洞,虽然她这会儿穿着滑不腻手的锦衣,头上插着的珠簪也是以往没戴过的昂贵精巧,但映在铜镜里的苍白脸颊,却无一丝新嫁娘的欢欣。 她很清楚,她现在享有的一切,包括珠簪和锦衣,全是冲着她假扮的身分而来。 从现在开始她得要记得,她是杜冠梅,是杜家绣坊的千金之躯,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水清。 只是假扮成冠梅,她好怀疑,自己真有办法假扮一辈子? 想到未知的将来,想到相隔千里的娘,水清多想有个人能告诉她,她今后,该如何是好? 第二章 因为前来贺喜的人多,庭前几十桌宴席自晌午一路吃到了晚上,还有批人赖着不走,直吵着要闹洞房,看新娘。 府里佣人被烦得受不了,只好向留宿府内的御史夫人——樊湘芩求援。 “管他们去。”正在客房重新梳妆的樊湘芩一睨。“反正那几个人也就那么点胆,要不是知道樊康脚不舒服不方便见客,他们哪敢在外边吵嚷?” “但是……”管事的徐伯还有话想说。 樊湘芩手一挥挡下了。“要不你回答他们,将军已经跟他的小娘子同床睡去了,看他们还闹不闹洞房?” 徐伯听懂了,恶人还需恶人治。在朝廷,樊康讨厌吵杂、不讲情面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连皇上下令,他也常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挡了回去。 “小的知道了。”徐伯一弯身正要退下,又被樊湘芩一句喊了回来。 “等一等——”樊湘芩转过身来。“樊康人呢?” 徐伯想了下。“刚才看还在书斋那儿” 她就知道!樊湘芩将梳子重重一搁,拉着贴身丫鬟到书斋赶人去了。 樊康这厢,正和姊夫白应然商讨军中大事。白应然年纪三十有七,生得是一表人才,面如冠玉。当初贵为御史的白应然上樊家求亲,樊康还觉得难以置信,以白应然条件,怎么会看上他那个好动又贪玩的姊姊? 不过婚后证明,个性活跳莽撞的樊湘芩配上温柔敦厚的白应然,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樊湘芩一冲进书斋,指着两个大男人鼻头便骂道:“你们给我说清楚,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们还杵在这里不回房?” 穿着银灰长袍的白应然接话:“是皇上嘱咐我来问问樊康意见。” 今儿一大早的婚礼白应然还在宫中,没赶上。早朝后皇上召他进御书房,向他询问樊康的伤势,并且托他捎来讯息,要樊康帮忙想想如何处置。 晚膳后两人关门细商,竟也聊到了这时辰。 “你不要跟我说宫里的事,重点是你——”樊湘芩一挥衣袖,转向自个儿弟弟。“你忘记你今天是什么身分啦?” 他当然知道。樊康皱眉。“我今晚不打算回房。” “不准。”樊湘芩跺脚。“你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要给我回去洞房。” “大姊。”樊康还想跟她讲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脚伤着,你说我这个样子——”能做什么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樊湘芩早准备好了。她开门接过婢女手上的包袱,回头往弟弟桌上一放。“脚伤严重是吧?我这儿备有图数本,大可供你照本宣科。” 白应然突然“噗”地笑出声。瞧他的表情,似乎已经知道包袱里包了什么东西。 大姊到底在说什么?樊康解开包袱,里头就像樊湘芩说的,是几本灰扑扑的画,他翻开一看,吓了一大跳。 里头竟是一张张香艳至极的春宫图,而且全是些男人无须屈着腿就能交合的姿势。 樊康赶忙将书合上。 “大姊!” “叫魂啊!”樊湘芩掏掏耳朵。“总而言之,人已经娶回来,画也帮你找好了,我可不许你在这节骨眼打退堂鼓。” 樊康揉着隐隐作疼的额,怎样也想不到大姊一个妇道人家,竟有办法张罗来这种——教男人看了也脸红的春宫图来! 白应然一瞧樊康,察觉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湘芩,你先回房去,我来跟樊康好好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在樊湘芩想法,成了亲接下来就是洞房,反正就照着图依样画葫芦,干么浪费唇舌? 可一瞧夫婿表情,她闷闷地点了下头。“好啦,我先回房,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今晚无论如何不能让樊康在书斋里过夜。” 白应然点头允了她后,她才甘愿离开。 樊湘芩刚走,樊康就发难了。“我真搞不懂姊夫,你当初……怎么会看上姊姊?” “你不觉她很可爱?”白应然脸上浮现一抹赧意。“那么好强、独立,什么事都想揽在自个儿身上,偏偏又心软得跟什么一样” 这他可看不出来,樊康摇头。对于姊姊,他向来只有“头疼”、“难对付”这几个念头。 真要说的话……樊康脑中浮现一张小巧秀丽的脸蛋,他认为他的新婚妻子才真是名副其实的“好可爱”。 “算了。”樊康不愿在话题上多琢磨。“总而言之,要麻烦姊夫帮我跟姊姊说一声,我不想那么早洞房。” “为什么?”白应然一脸讶异。 樊康表情微赧,要他坦白了说,还真有些尴尬。 “‘冠梅’她……”他比划了下。“长得非常娇小,我不想吓坏她。” 白应然恍然大悟,原来是怕“弄坏”了人家。 说真话,樊康不提,白应然还真不觉得好奇。这新娘子到底长得多娇小,才能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勇猛将军如此苦恼? “但你老待在书斋也不是办法,要不这样,你还是回房去睡,湘芩那儿我去跟她解释,要她别逼那么急,多给你们几天时间熟悉熟悉?” “这主意倒不坏。”樊康认可,随即又问:“对了,姊夫你当初看见姊姊,到底是怎样一个心态,才会让你认为你非她不娶?” “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白应然好奇了。 樊康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应然呵呵笑。“看样子,你似乎挺中意你的小娘子,不然你不会问我这个。” 他猜对了,樊康黝黑的脸上染上两抹赤红。 “我啊,当初所以想娶湘芩,很重要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喜欢她,想保护她。”白应然抬手阻止樊康的抗辩。“我知道湘芩很多举动教人看了摇头,可我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妥。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自一番好意,基于这点,我赞同她。” 樊康一望刚被他合上的春宫画,暗扮了下鬼脸,只能说什么锅配什么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那他的小妻子呢?今儿整个下午樊康时不时忆起水清那双眼,还有她坚持要搀扶自己的认真表情…… 他心头这点惦念,就是所谓的“喜欢”吗? “喜欢其实没你想的复杂。”白应然离开前多补了两句。“一句话,舍不得见她难过。只要她能永远开开心心对你笑着,你就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喜欢就是希望她快乐——待姊夫走后,樊康还坐在原位细想了许久。 感觉还不是那么清楚。不想了,他推开椅子站起。 “全秀。”他抓来拐杖边走边吩咐道:“灯笼提着,我要回房。” 一整个下午樊康没再回来,婢女们也乐得清闲,就晚些帮水清端来晚膳,拎了几桶水供她洗沐后,没再进门看过她一回。 水清小睡片刻,醒了,不敢出房间,傻坐又觉无聊,便开了行囊取出丹青墨笔跟绣线。在画画刺绣两件事上,水清可说是不出世的高手,她手巧又耐得住烦,常常一绣就是一、两个时辰。 新房里,几盏红烛映亮了她手上的绣绷。这会儿她专心一意绣着的,是只凛凛生威的金狮子。她之前在绣坊听说狮子是吉瑞,想说绣个荷包送将军,说不定他会喜欢。 樊康进门,就是瞧见她安安静静的模样。桌上丹青墨笔斜摆,她巧手不住翻飞,每刺进一条金线,她就拉了一条红线紧压盘缠。 跟在一旁的全秀往里环顾,不见婢女踪影,他皱起眉提醒了句:“夫人。” “啊!”水清专心,突然有个声音,吓了她一大跳,手里绣针来不及停,狠狠朝自个儿掌心扎了一记。 樊康一见,忙撑着拐杖来问:“没事吧?” “没事……”水清怕弄污了绣片,还撑着先把绣绷放下才抓来帕子止血。 “我瞧瞧。”樊康抓近细瞧,一丝红血自她掌心冒溢,口子不大,但刺得深,血才会直流不停。 他转头瞪了全秀一眼。“都是你,没事喊那么一声做什么?” 拿药来的全秀陪着不是。“夫人对不起,小的不是故意……” “不不不,是我不对,”水清急忙接话。“是我绣得太专心,没听见大人进来。” 樊康这才记起。“婢女呢?” 话声刚落,三名婢女正急着往里冲。“大、大人……” 这会儿时间,她们以为樊康不回房了,三个人才会偷懒躲到旁边小间打瞌睡,怎么知道—— 三个人瑟缩地站着,樊康也不说话,他先帮水清抹好了伤口,才抬眼看人。 “怠忽职守,你们说,我应该怎么处置你们?” 樊康声音不大,口气也不凶,但那双熠熠闪着冷光的眸子,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全腿软跪了下去。 “大人——不不不,将军,请您饶命,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大人……”水清也吓傻了,她在杜家素来只有道歉的分,哪曾见人在她面前跪着。 他望向水清。“你怎么说?” 她望着他连连摇头,要不是还惦着自己假扮的身分,她早陪她们一块跪着求饶了。 一瞧水清模样,樊康大概懂了这三个婢女何以如此明目张胆,她根本没点当主子的派头,难怪她们敢骑到她头上。 他帮她下了定夺。“念在你们是初犯,饶你们一次。再不知悔改,下一回可不是跪跪就能了事。” “是,小的知错,谢大人开恩。”三名婢女连连磕头。 “夫人不用谢?”他冷冷提醒。 “还有夫人,谢谢夫人不怪罪——” “下去。” “是。”答完,三人快步奔出新房。 门一关上,房里突然变得好安静,气氛也变得凝滞了起来。 水清缩着肩膀偷瞧着樊康,不免觉得局促不安。 现在该做什么?她眼珠慌张地转了两圈,接着想到他身上有伤,忙拉开椅子让他坐下。 “大人歇腿,渴不渴?我去帮您倒杯茶……” 见她团团转的习性又起,樊康手一伸拉她回来。“坐下。” 水清得令,乖乖坐着像个小兵,两双小手小脚摆得多整齐。 他并不想见她这反应——甚至可说,全天下人怕他无妨,唯独就她一人不行。 他看着她认真问:“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放松跟我说话?” 咦?水清倏地抬头。 他又说:“我不喜欢你怕我的样子,我真那么可怕?” 不可怕。她摇摇头,见他指指嘴巴,才知道他要她用嘴巴讲话。 她咽了咽喉头。“我是慌……不是怕。” “慌什么?” 慌……她眼一瞟红滟滟的帐褥,再一瞟外边天色,心中所思不言自明。 跟他想的一样。樊康搔搔耳朵。“我坦白说好了,其实我不打算回房的,我根本不急着跟你洞房,我现在会回来是因为……嗳!”他实在不想跟她解释书房那一场闹剧。“总归一句话,我今晚不会强要了你,你不用担心。” 但是——这跟舅母交代的不一样?!她支吾道:“我舅……我是说我娘,她再三说过,洞房很重要?” “你娘行前说的?”他看着她。 她点头。打从她答应代嫁,舅母就不断不断在她耳边提醒,她想忘也忘不了。 “她怎么说?说我们没洞房,你就不算我名副其实的妻子?” 对对对,舅母就是那样子说的。她用力点头。 “你管她去。”樊康本就不太搭理世俗人的礼教规矩。“我早说过了,你进了我们樊家就是我樊家人,不管洞不洞房,这点都不会改变。” 就说将军是好人吧。水清盈盈笑了起来。可一想不对啊,他现在说的对象是他原本的妻子“杜冠梅”,她这个假扮的新娘子跟人家高兴什么。 接着她又想到了,舅母交代一定要洞房的原因——人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万一被将军发现她是假的冠梅,他或许会看在两人同床共枕的分上,饶众人一命。 没错!水清紧张起来,现在可不是安心放松的时候,她得快想办法说服将军改变主意,跟她洞房才行! “所以——”他轻拍大腿做下结论。“你大可不用紧张,洞房的事等你适应我们将军府之后再说。” “不行!”她突然喊,吓了樊康一跳。 “什么不行?” “今晚,您……一定要跟我洞房!” 她是哪根筋拐着啦?樊康一脸惊讶。刚听他说不用洞房,她不是挺开心的?“你不是很怕?” 她是。水清紧咬下唇。可她一定得完成舅母的交代,为了保全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保全她娘! 为了娘——她突然握住他手。“谢大人体贴,但我想……我们还是洞房好了。” 她手冷得像冰一样。他眼朝她微颤的小手一溜,心想她出嫁前她娘到底跟她说了什么,才会让她这么锲而不舍;明明怕洞房怕得要死,还是执意完成? 但再一想,既然新娘子这么主动,他再不配合,似乎说不过去。 他反握住她。“洞房,你知道怎么做吗?” 她连连摇头,一双眼直勾勾看着被他握住的手,将军的手又大又暖,她手被焐得好舒服。 “我娘只告诉我您晓得,全部交给您就对了。” 樊康傻住了。这种话有说跟没说有什么两样? “你说说,你以为什么是‘洞房’?”他手指在两人之间晃了晃。“你认为我该跟你做什么?” 这真问住了水清。她一路从红簇簇的帐褥瞧回樊康脸上,试着挤了个答案。“生孩子?” 就知道她什么都不懂。樊康叹口气。“出嫁前你娘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吩咐你过了门才能打开来看的?” “有。”水清紧张地跳起,一下没留意,膝盖撞上桌底,桌子一歪,只见绣绷、装丹青的瓷罐子、画笔一样样腾起,她张开嘴还来不及叫,樊康已一手一个抓回,甚至还有余裕揽住快跌倒的她。 他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宛若千手观音,但人却坐在椅上动也不动。 “你没事吧?”他看着她问:“撞伤哪儿了?” 好厉害!水清惊呆地望着他,直到他摸上自个儿膝盖,她才开始觉得疼。 “喔。” “我瞧瞧……” “不不……”水清根本来不及拒绝。 他拉她坐在他大腿上,浑当她是个三岁的小娃娃,大掌撩起她茜红色的裙摆。只见她白嫩细致的膝盖染了些许樱红,他边碰边看她。“疼不疼?” 她摇摇头,但湿红的眼眶却透露不一样的答案。 “你啊……”他打开刚才用过的伤药,沾了一点在手,涂到她膝盖上。“疼就说,干么这么勉强自己?” “我想说忍一忍就不疼了……”她蹙紧眉,忍着他揉按时的疼。 横看竖看她就没一点千金小姐样。他边揉着她膝头边想,虽说自己实际见过的千金小姐不多,但推想一下就知道,成天锦衣玉食伺候的富家之女,哪会想要委屈自己。 还是说杜家家教甚严,就连自个儿的宝贝闺女,也不得展露一点颐指气使脾气? 说不定真是如此——樊康压根儿没想到眼前人不是真正的杜冠梅,他一想到她在家可能受了很多规矩绑缚,口气软了下来。 “就跟你说过我不会吃了你,在我面前不需要这么慌慌张张……” 大掌仔细揉着推着,一会儿伤药渗进皮肤,痛感慢慢消失。 水清想告诉樊康她没事了,可头一抬,望见他若有所思的黑眸,再一看他仍压放在膝上的大掌,不知怎么搞的,她身体突觉一阵热。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举动已从单纯的揉抚,变成在欣赏手下肌肤的柔嫩。他大掌轻轻滑过她并没受伤的腿肚,一握便遮住了她大半小腿,又白又滑的皮肤摸起来感觉好极了。 好薄啊……她的肌肤。他手掌忍不住往上溜,方方抚过她大腿前端时,一只藕似的小手挡住他。 他抬头,望见一张红霞满布的娇颜。 “可以了……”她嗫嚅提醒。“那个……已经不会痛了……” 闻言他急忙把手放开,黝黑脸上染上尴尬的红晕。 怎么回事?他老是在说完不会乱来之后对人上下其手——他捂额叹气,亏自己还是说一不二、军令如山的护国将军! 水清匆匆将茜红色裙摆放下,赶着去拿她差点忘了的图。 图就收在木匣子里,外边还扣了锁。水清翻出舅母塞给她的小囊,取了把锁匙转了转,锁头打开。 “那个……”她回过头一瞧摆满丹青罐子、绣绷的桌子,哪里还有空位摆东西?“对不起,我这就把桌子收拾收拾……” 她窘着脸仓皇拾掇桌面,心里恼着,她怎么会变得这么邋里邋遢?!以往她不是这么没规矩的人,在绣坊,她哪一次不是把她自个儿的小位子打点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樊康这时才瞥见绣绷上的图样,他眼神一讶。“上头图是你画的?” “嗯。”她怯怯点了点头。 “画得相当好。”描在青绸儿上的狮子虽然只以黑墨绘形,但锐利的眼神还有形貌,仿佛下一瞬它就要从布里跃出来般。他顺口问:“跟师傅学过?” 水清摇头,她哪有那个闲钱拜师学画。“画画是我在绣坊的时候偷学来……”她说得顺嘴,一下竟忘了自个儿身分。 樊康听出蹊跷,抬头说:“岳父大人让你进绣坊帮忙?” 糟糕!她这才意识自己说溜了什么。 “偶尔……”她脸发白地解释。“在……绣坊很忙的时候。” 他点点头,又挲了挲还绣不到一半的金线。“这狮子绣——你打算做什么?” 她察言观色,猜测自己应该没露了什么马脚,才怯怯回答:“如果大人不嫌弃,我会把它做成荷包——送给您。” 原来是要送他的。樊康欢喜了起来。“说来,这还是我第一回收到姑娘亲绣的荷包。” 水清惊诧。她一直以为樊康应该颇受城里未婚姑娘爱慕,毕竟他是功勋显赫的护国大将啊! “我没骗你。自我弱冠之年进了军队,就一路领兵带将,常就是几年没回京城,这一次要不是受了伤……”他看看自己伤臂,苦笑。“婚事还有得拖。” 她跟着望向他手。“大人的伤,好像很严重?”这是她一直想问,却迟迟不知如何启齿,正好他自个儿提了。 他一瞧她。“想看吗?” 她惊讶地问:“可以吗?” “有何不可?”他豪迈地卷起衣袖,露出层层包裹的伤臂。 她跨近了步,好生看了他伤臂一会儿。“您……是怎么伤着的?” 他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胡虏来袭,我下令要将士们关城门、固守营垒,结果一双小姊弟溜到城外玩耍没人知道,我是为了抢回他们才受的伤。” 樊康心中浮现当时景况。当时单于率军强压城下,万枝翎箭爆射,几乎遮遍了白日,两个小孩儿就手抱着头缩在城脚下大哭,副将何硕力陈他不该冒险,可他一见小姊弟爹娘哭惨的脸,再一听小姊弟惊惶的哭声,他根本没法见死不救。 胡虏擅御射,射来之箭力道之强,几乎透骨。所以他才会伤得这么重,还需要返乡养伤。 他真是个好人!她小手轻碰了碰他手臂,关心之情溢于言表。“一定很疼吧,受伤的时候?” 要她这会儿胆敢解开裹布细看,一定可以发现数个大血洞,就布在他粗壮的臂膀跟长腿上。 樊康发现自己很喜欢她这个小动作,感觉好像很心疼他似。 他个儿这么高身体这么壮,向来都是他怜惜人,少被人反着对待。初尝被呵护的感觉——他笑一笑,还不赖。 他放下衣袖。“总而言之死不了,你不用担心。” 这么好的人——水清忍不住想为他多做点什么,好让他开心。 而她会的,也只有那么一样。 她将绣绷捧在胸前说:“以后,只要我有时间,我会绣好多好多的荷包给您,弥补您先前没拿到的。” 他笑了,很惊喜地笑得灿烂。“是你自个儿说的,你做了承诺就不能反悔。” “绝不反悔。” “一言为定?”他朝她伸出拇指跟尾指。 “一言为定。”她也伸出自己的尾指跟拇指,勾指盖印。 两人相视而笑。 难得气氛这么好,樊康朝木匣子望了眼,心想这时把话题转开,会不会太杀风景? 瞄见他的目光,她会意地说:“瞧我,竟然都忘了。” 她边说边打开盖子,就在堪堪看见图的瞬间,他突然罩住她眼睛。 “等一等。” “什么?”他骤然的碰触让她吓了一跳。 “我想提醒你,等会儿你看到的东西,可能会让你很惊讶。” “喔。”还不知自己会多“惊讶”的水清点点头。 “准备好了?” 接着,他移开手。 她低头,看着他轻轻翻开灰扑的封面,映入眼帘的“奇景”让她呆了一呆。 她震惊地看着图画里衣衫完好的男女。男女单独坐在床上,均向着画外人露出自己的股间。男人腿中是竖着一根跟他手臂般粗的柱物,至于女子,则是张着一个花瓣似的开口,羞盈盈地张着嘴,好像要说话似的。 她——有没有看错?这是什么?!水清望向樊康,觉得自个儿脑袋像快炸裂了一样。 “这就是洞房。”樊康心情也不平静,只是面色黑,脸上红晕没她那般明显。 她惊愕退了两步。图里画的是“洞房”?所以说她得跟将军……那么做?她目光移到桌上画——不不不!她连连摇头后退。不可能!她做不到,她做不来的! 她身子一转就想逃跑,樊康眼明手快拉住了她。 “等等,‘冠梅’,你听我说……” “不要——大人——我做不到——” 她在他怀里像条小鱼似地扭动,惊慌的泪纷纷滚落。舅母没说、舅母从没说过会发生这种事,要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她当初宁可带着娘流落街头,也不会答应代嫁…… “好了好了,你别哭,我早说过我不会伤害你。” 他将扭个不停的她紧紧抱住。他很清楚怀抱跟温暖的效用。每当战马被战场上血腥味熏得发狂,能拉回马儿神智的,只有人温暖的拥抱还有安慰的话语。 “你放心,我就是料到你不可能马上适应,才会说要给你多一点时间——” 这不是给不给时间的问题——她紧抓着他衣襟频频摇头,哭得像个迷了路的孩子,而是她没办法,她不可能办得到…… “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累了,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我抱你上床,让你休息……” “不要,不要床!”她惊慌大叫。 “好好好,不要床。”他抱着她坐下,一只手巧妙地收起图,以免再次吓到她。 樊康怨着岳母大人。也真是的,就算闺房之事再怎么难以启齿,她也不该什么事都不说,就把女儿送上了花轿。 其实杜夫人不是没想到这点——出嫁前一晚她安排水家母女见面,就是希望水清她娘多少提点一些,只是当时水清跟她娘只顾着抱头痛哭,压根儿忘了正事。 水清就这样缩在樊康怀抱,感受他的拍抚,还有他胸口平稳隆隆的心跳。 直到她稳定心情,不再嘤嘤啜泣。 第三章 心情一定下来,尴尬的感觉立刻满布全身。水清边擦着眼泪边从樊康怀里退下,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看见那图,她应该惧怕他才对,可她却巴巴赖在人家怀里,然后还感觉安心温暖了起来? 她脑子有没有出错啊?! 樊康瞧她一张小脸湿答答,取了巾帕想帮她擦擦。 她退了一步,嗫嚅说:“我自己来就好。” “头簪呢?要不要我顺便摘下?” 她一听,退得更远了。“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了。” 瞧她吓成这样,樊康暗想,失策。本是想让她慢慢适应、不再那么害怕他的,想不到却弄巧成拙了。 “好吧,我不碰你,你自己来。”他站原地解开袍子,准备上床休息。 觑见他举动,她忍不住开口:“那个……” “怎么了?”他看向她。 她喉头咽了咽,两手紧扯着前襟,好半晌才挤出声音问:“您今晚,打算在房里……歇息?” “对。”樊康将碧蓝袍子往屏风上一丢,接着解着头上的髻发。“我答应大姊今晚会回房。不过你放心,我只是睡觉,不会去打搅你。” 所以将军的大姊,也希望他们早点洞房喽? 她脑中一晃过“洞房”两字,图上羞人的姿态立刻跟着闪过。她吓得又退了一大步,直恨不得能在地上挖个洞,让她跳进去躲在里边,一辈子不出来。 樊康瞧出她心底的慌张与犹豫。 “我说过了,洞不洞房跟你是不是我妻子是两回事,明儿若有人拿这点为难你,你大可大声告诉对方,我对你非常满意。” 她没听错吧?水清猛地抬头。 他低声笑道:“没骗你,我也不是在说场面话,我很满意这桩亲事。唯一懊恼就是太过笨手笨脚,嘴巴也不够灵巧,我本还是希望能做点什么让你安心,反而却吓到了你。” 他这一番话融化了她的防备。回想刚才的反应,从揭了盖头到现在,她除了绣荷包之外,一直都是手忙脚乱笨拙别扭,真亏他不嫌弃,还宽宏大量说他很满意—— 想着,她又偷看了他一眼。 仍穿着里衣的他正坐在床沿要脱鞋,可他伤脚还不方便弯曲,眉头不禁皱起。 没多细想,她便走了过去,弯身帮他解了鞋跟袜。 望着她小手在自己腿上移动,他突然心荡神驰、呼吸急促了起来。 一整个下午他一直不断回忆她那双手,小巧如鸽的素手拨动了他早不平静的心弦。尤其刚才他还碰过她的腿,记起那细若凝脂、滑不腻手的触感,他搁在身侧的大掌紧了紧,胯间早已抑不住鼓起勃发。 男人的脑子完全禁不起挑逗,他发觉自己正瞪着她的手,想像她握住自己揉抚的画面——他暗抽口气,他实在太高估自己,他怎么会以为他能在她身侧安睡而不心起邪念?他又不是死人。 “谢谢。” 当她手挪开,他勉为其难开口说话。那声音如此喑哑低沉,和他先前说话声音完全不一样,她好奇地瞄了他一眼。 他眼神灼灼,隐含着一抹她现下还品读不出的深意。 那是男人欲望的眼神。 她脑子虽还不知情,可身体却敏锐地产生反应。 她发觉自个儿腿间——那个只有在如厕跟洗沐才会偶尔注意到的地方,泛出一股酸酸麻瘁的感觉。 她脸一红,小蝶似地躲到屏风后边脱去外衣跟金簪,磨蹭了好久才鼓起勇气蹭到床边。 樊康早已盖好被子闭上眼睛,很明显是在体贴她的害羞。 他真的对她很好,水清虽羞涩,可心眼儿仍是敏锐的。她很清楚感觉打从见面,他就不断不断在替她着想,不想催促也不舍得逼她——她想,如果自己表现能再大方一点就好了。 他的好,让她禁不住想回应他。 毕竟,她不是真的怕他。 她很清楚,自己怕的,其实是那些她从没看过也不懂的怪举动。 怯怯地,她坐在床边脱下鞋袜,又挣扎了一会儿,才掀开红簇簇的锦被直挺挺躺下。 急促的呼息说明她此刻的心境。水清看过待宰的鸡,她在想它们的感觉应该就跟她现在一样,紧张、畏惧得不得了。 他翻了下身,她的心一下跳到喉口。 “你有没有玩过手影?” 和她预期不同,他翻身过来并不是想扑向她,只是想说话。 发觉他仍躺着不动,她捂着怦怦乱跳的心窝,僵僵地摇了下头。“没有——我没听说过,怎么了?” “还挺好玩的。”他说。 房里红烛朝床铺斜照,正好把他手影打在平整的墙上。 他就是瞧到了影子,才想到可以跟她玩玩手影游戏。能博她一粲最好;再不济,也能让她不再那么紧张兮兮。 他两手交叠,轻松在墙上造出飞鸟的影子。水清惊讶瞠眼,只见鸟影拍翅飞过床柱,接着一只小兔跳出。 “啊……”她惊喜指着。 映在墙上的小黑兔子不但有耳朵,尖尖的鼻头还能轻巧的扭动。接着是小狗,直竖着耳朵的黑狗朝小兔子消失的方向张嘴吠叫,小兔子拚命跑啊逃啊,结果遇上塘上的鹅。 望着她灿亮起的小脸,樊康就知道她喜欢。“你还喜欢什么?小鸡?” “猫,我喜欢小猫。”她脱口而出。 “那就给你一只猫。”他撑坐起身,靠着臂膀帮助,真造了一只轻甩着尾巴的猫影给她。 她被逗得格格笑不停,看着他又造了只驰骋的马、一只飞翔的鹰,还有互相啄亲理毛的燕八哥。 接着“咻”一声,烛火烧尽了,深浓的夜倏地扑进房内,望着蓦地暗下的四周,两人瞬间静了下来。 樊康作势掀被。“我再去点根蜡烛……” “不用了。”她按住他,手就刚好搭在他手臂上。 夜虽然黑,可她白皙的手仍在黑暗中透出淡光来。 他意随心动,主动按住了她。 “大人……”她身子一震。 “别动。”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就当纵容我一次,我从下午就惦着你的手,一直惦到现在。” 他将她素白的小手含握在手上,因为紧张,她手寒得像冰一样。 她望着他隐约反映出月光的眼瞳,想起方才的手影戏,她心一甜,手也就停在他掌心不移动了。 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为什么,大人要惦着我的手?” 黑暗里传来他的低笑声。 “我在想它怎么会这么细、这么小。”他打开自己的手掌,偎在他掌心的小手不比鹌鹑大多少。“你整个人小得就像假的一样,好难想像那些长在我身体里的心啊肝啊肠啊之类,你肚子里一样也有。” 他不可思议的口气把她逗笑了。“我虽然个子是小了点,但也一样是人呐。” “我知道,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是会哭会笑的人,但就是觉得你好精巧。我想老天造你的时候一定特别仔细,才能把你手啊脸的,造得像尊瓷娃娃一样。” 水清脸红了,觉得自己哪有他说的那般好。 “我觉得老天爷对大人才是厚待呢,像我刚才笨手笨脚差点把桌子掀翻,您却伸手抓了几抓,什么东西也没落下。” 他惊讶地望向她。“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我粗手大脚,晒得又黑,看起来很吓人。” “不会啊。”大概是因为瞧不清彼此的脸,让她松了心头的胆怯。“我觉得大人长得很英挺,就是我心目中将军的样子。” 她的夸赞让樊康觉得飘飘然。他想,他应该趁现在气氛好,跟她提提他心头的打算。 “‘冠梅’——” 水清吓了一跳。每次樊康唤起这名,她总会有这奇怪反应。好在此刻伸手不见五指,她想,不然他一定会觉得她奇怪。 樊康继续说:“我在想我们洞房的事……” 那两个字一进她耳朵,她身子倏地一颤。 “等一等——”他牢牢握紧她手。“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现在还没办法接受,我也没意思要逼你,我只是有个想法,或许你会愿意——要不要跟我每天试一点点,就像今晚,我们俩牵了手,这样就好。” 啊?她望向自己仍被抓住的手。“我……我不懂大人的意思?” “就是要让你适应我的碰触。”他手紧了紧。“我听你刚才说法,你并不讨厌我,对吧?” “嗯。”这话她答得干脆,没一点迟疑。 他暗吁口气。她不晓得她这声肯定,对他有多重要。 “而我也想保护你,”他拉她手触向胸口,好似要让她明白,他此刻的话全是出自真心。“不知道为什么,揭开你盖头、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这么想——我要保护这个人,不管是谁,包括我也一样,谁也不许让你受到一丁点伤害。” 她瞠大眼睛,听出了他话里的重点。他之所以想保护她,不是因为她是他婚配的对象,也不是因为她是“冠梅”,而是揭了盖头,瞧见她之后才突然间这么想。 他看见的人是她水清,而不是她的“身分”。 一股感动自她心头翻涌而出,从来没人跟她说过这种话。自爹走后,一直以来都是她强打起精神伪装坚强地保护人、照顾人,可从来没人想起,她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稚嫩懵懂的少女罢了。 而此刻正被她压在手下的心音略略加快了一些,原来统领千军的将军也一样会紧张——想到这儿,她的心暖了起来。 “相信我说的吗?” 过了许久,才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从我看见将军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将军是一个信守承诺的男子汉。” 黑暗中,他亮白的牙齿一闪。“我还以为你见了我接连的举动,会以为我是出尔反尔的登徒子。” “怎么会呢?” 他知道自己耳根发烫了。“我不是一直说要给你时间适应,但一碰了你,又马上忘记我说的……” 他一提,她马上记起他刚才摸着她腿忘情挲抚的举动,她脸颊像被点燃似地瞬间烧红。 樊康也是。 两人在黑暗中相互看着对方,表情都相当腼腆。 想想他还真是差劲,樊康挲了挲鼻头。都几岁了,竞还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动不动就局促不安、反应失当。 “不过从现在你可以相信我,我会好好克制自己。” “我相信。”她点点头,瞪着仍被他握住的手。“那……”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带着遗憾地松开她手。 她匆匆将头脸藏在锦被底下。“夜很深了,该休息了。” 他搔搔头,默默滑进被窝里。 两人恪守礼教,在自己床位躺了好一会儿—— “大人”黑暗中传来她怯怯的声音。“您睡了吗?” 怎么可能睡得着?他瞪着床项轻轻一叹。“还没。” “您可不可以告诉我,当您的夫人……明天我该做些什么?” “第一要祭拜祖先,第二是见过家姊,之后徐伯应该会带菜谱过来问中午晚上要吃些什么,你就挑些你喜欢吃的买。” “那大人呢?大人喜欢吃什么?” “我都喜欢。” 喔。她同样望着床项眨了眨眼睛。“那……” “嗯?” 她吸了口气。“明天……我是说……我们……除了牵手之外……” 他转头看她。“你想问我明天想跟你试什么,是吗?” 水清好窘,拉起被子直往里边缩。 “我也不知道。”他看着她已经没项的脑壳。“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在你觉得不舒服的时候停手,这样好吗?” “……好。”被子里传出她闷闷的回答。 “休息了。”说完这一句,他勉强自己闭上眼睛。 躺了好久,直到枝头上的夜枭间歇地鸣着,他才支着手肘打量身旁人儿的睡颜。 水清也是以为自己一定会睡不着的,可怎么知道才刚合上眼,沉沉的睡意便涌了上来。 他轻撩开她散在额前的发,目光流连她细致的秀眉、挺直的鼻梁还有底下如花苞般艳艳的红唇。 太不可思议。他手指滑过她柔腻的脸庞,一边赞叹,老天爷怎么造得出这么精巧纤细的人儿? 满满柔情自他心头涌上。向来大刀阔斧、刚毅耿直的他,真头一回有这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惶恐感受。 旁人见他这模样,一定会觉得他可笑吧?堂堂统御千军的大将军,竟会为了自己刚过门的小妻子一颦一笑,感到手足无措,心乱如麻。但不管别人怎么看他笑他,他想对她好的心意,真的就是从他揭开她盖头的瞬间,便开始了。 光是得到她的人,他还不够满意。 想起她看着墙上手影时的笑脸,睇视她的眸里有着烈火般狂炙的欲望。 他真正想要的,是她的心,是她早先那抹不再防备畏惧的灿颜。 “我不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他不住在她脸上流连的手指,最终停在她红艳艳的小嘴儿上头。 他低头,拿自己唇瓣代替了那碰触。 他微笑,开始期待明天。 水清也没想到自己会睡得这么好,等她睁眼,天早就亮了。 伺候她的婢女守在门外,越等心情越坏。 要不是碍于将军的叮咛,别吵她让她多睡一会儿,她们老早进去喊人了。 “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年纪最小的婢女脾气最急,连身旁有没有人经过也没细看,就先发难了。“那家伙明明跟我们一样只是下人,凭什么她在里边睡我们在外头等?” “嗳。”年纪最长的婢女肘一项。“说话也不看地方,你还当我们在杜家?” “我气嘛!” 房门打开,水清醒了。 三人一见她来,全没好脸色。 “也睡得太死了吧你。”门一关上,最小的婢女劈头就骂。“竟然一睡睡到现在?你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开始拿乔啦?” 水清还是一个反应,垂着头连连摇着。 别说她们不高兴,她自己醒来也吓了一大跳。本以为昨晚绝对睡不好的,怎知道睁眼,日头都晒屁股了! “好了,够了,要骂什么待会儿再说。”年纪最长的婢女过来拉人。“别忘了将军吩咐,等她睡醒更衣打扮好,还要带她去祠堂。” “哼。”最小的婢女一瞪,不屑地让开。 不一会儿,水清在婢女簇拥下来到祠堂,支着拐杖的樊康也在稍后抵达。 两人隔了几步相望,想到昨晚,两人表情都有些腼。 “大人。”水清低唤。 樊康朝她一笑,推开祠堂门。“进来吧。” 已先来准备的全秀高举燃好的线香,站在牌位旁喊:“跪。” 穿着水红色长衫、嫩绿色绸裙的水清盈盈跪下,接过全秀手上的香。 “拜……”全秀道。 “爹、娘在上——”伤腿还无法下跪的樊康立在一旁说话。“孩儿樊康终于完成爹娘遗愿,娶回苏州杜府的千金——杜冠梅。” 听见最后那名,正要抬头的水清心头一刺。她想,如果先人有灵,这会儿一定会骂她厚颜,竟敢说谎骗人! “对不起。”她望着樊家祖先牌位无声诵念:“虽然我不是真的冠梅,但我一定会恪守妇道,尽心照顾、伺候大人的……” 可话刚说出,她就觉得心虚。她很清楚,昨晚听见“洞房”就怕得要死的她,实在没资格跟人说什么恪守妇道…… “好了‘冠梅’,”见她仍然跪着不动,樊康伸手向她。“可以起来了。” 她愣了一下才记起她现在的名字,忙搭着他手站起。 “早膳用过了吗?”他问。 她朝婢女们看了一眼,尴尬摇头。“我今早睡迟了……” “是我吩咐她们不吵你。”樊康说完望向一旁的佣仆。“帮夫人准备早膳,还有,问问御史夫人用过没有,要没有,请她一道过来。” “是。”全秀领命离去。 全秀回报御史夫人已用过早膳,她还吩咐,晚些她会上花厅找他们。 樊康挟了一筷子虾米白菜进水清碗里。“我先说在前,我大姊嗓门大脾气急,你等会儿见了她别吓到,她是标准刀子口豆腐心。” 落坐后水清嘴巴就没停过,她一吃完他挟来的菜,他又马上舀了一匙鸡丝青豆补上。 “大人别尽帮我……”她一瞧他根本没什么动。“您也吃啊。” “我喜欢喂你。”他又补了两勺鸡蛋羹进她碗后才收手。“感觉起来很像喂鸟儿一样,很可爱。” 她哪一点像鸟了?她一脸不解地瞧着自己的手脚。可他那一句可爱,仍旧让她心甜甜的。 仆佣刚撇下菜盘,御史夫人樊湘芩就进门了。 “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樊湘芩边走边念:“不过要你们绣一件梅花衫子,也能让你们绣得花不花草不草的……” 正在啜茶的樊康放下杯子。“怎么了?老远就听见你在嚷嚷。” “我气嘛。”穿着一袭嫩黄长袍的樊湘芩回话。“想说再一个月就是应然生辰,你也晓得他爱梅花,所以要底下人绣一件衫子让他开心一下,结果你看看——” 樊湘芩边说边抖开衫子,只见衫子下摆绣了一排梅,花样算是端整,但就少了一点活气,实在不能说出色。 绣花算是水清最拿手的,一瞧就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话说“绣工未动,画工先行”,这居底的画工一拙,自然绣不出好样儿来。 “大姊。”水清起身一躬。“您若不嫌弃,要不要让我试一试?” 樊湘芩一望她。“你懂刺绣?” “会一点。” “何止一点?”樊康在旁帮腔。“我昨晚看过她绣的金狮子,虽然才绣了一点,可是底边纹样可画得真好。” “真的?”樊湘芩表情惊讶。她是知道江南苏绣知名,可堂堂一个千金小姐,也懂绣工? “来人——”樊康下令。“到新房木柜子取绣绷来。” “马上去。”守在外边的水清婢女赶忙应和。 一会儿过后,绣绷送上,樊湘芩一见上头栩栩如生的狮子图,立刻瞪大了眼。 “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樊湘芩惊叹,随后亲热地挽起水清的手敦促:“快快快,妹子你来帮我瞧瞧这衫子有没能救?” “你也稍等一等——”樊康失笑。“等‘冠梅’帮你倒杯茶,正式拜见过你——” “干么那么大费周章?我们俩凑一凑多说点话不就算拜见了?”樊湘芩挥挥手。“‘冠梅’别理他,我们聊我们的。” 望着樊湘芩爽朗的笑脸,水清发现自己应该可以跟这个大姊处得很好。 “可以救的。”她微笑。“线才刚绣上,拆掉用火斗整一整,看起来就跟新的一样了。” “那图呢、图呢?”樊湘芩就是瞧上头木愣愣的梅花饰样不顺眼。“你有没有更好的点子?” 她想了下。“您说姊夫喜欢梅,那竹呢?” “喜欢,他还爱菊呢!” “那就在梅枝旁添点碧竹……” 她瞧瞧左右正想找纸笔拟画,谁知樊康已先想到,教全秀回房端来丹青罐子备着。 回头看见东西画具已各齐,水清一脸惊奇——他好厉害,她还没开口,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因为我有用心看呐。”他在她耳畔低喃。 水清娇羞一笑。 两人眉来眼去,浑然忘了在一旁打量的樊湘芩。 樊湘芩想,昨晚上听见夫婿转答,她本还觉得莫名其妙——要培养感情,洞房完也能培养,干么非要拖着正事不做? 拜堂那时樊湘芩光顾着开心,还真没细看新娘子到底长得是圆是扁,不过今天一见“冠梅”模样,她七七八八了解弟弟的用意。 说来她爹也真是宝,千挑万选,竟挑了这么一个小不隆咚的媳妇儿回来,也难怪樊康会想疼着她、捧着她——就连湘芩自己,看见这个还不到自己耳朵高的弟媳,也不太好意思在她面前大放音量,怕吓着人家。 在樊湘芩思索间,水清已摊开纸卷,拿笔沾水点了些空青粉末,信笔一挥,再截点几抹尖细的绿线,就成了一丛碧绿的青竹。 接着再换笔沾抹些许胡粉,掺一点丹红,画笔一起一落,就是一朵朵或含苞、或绽放的白梅。 “太美了!”一等水清停笔,樊湘芩立刻取起纸卷连连赞叹。“要这幅纹样可以依样绣出来,我真要痛哭流涕了我!” “可以的。”水清点头。“只要大姊给我一点时间,二十天吧,我就可以把衫子绣出来给您。” 樊湘芩放下纸卷回头。“妹子你别骗我,这纹样绣上二十天能成?” “一定能。”说起她拿手事,水清表情多有自信。“只是我带来的绣线颜色不多。这梅虽小,可要绣得活灵活现,就得多分上几层,一次一次加添……” “要什么尽管买。”樊湘芩二话不说掏出银票,突然想到。“不然这样好了,找樊康带你去街上挑,反正他早上没事,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谁说……”我没事?!樊康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踢了一脚。 樊湘芩暗使着眼色——二愣子,你不是要跟人培养感情? 樊康懂了。“没错……”他马上改口。“我上午没事,刚好可以带你到外边走走。” “但您的伤……”水清皱眉。 “他没事。” “我没事。”姊弟俩异口同声。 瞧他急的。樊湘芩笑瞪弟弟一眼,接着说:“他自己也说了,反正有马车代步,你们就坐着逛逛,想看什么再下来。” 她还在迟疑。“真的可以吗?” “可以。”樊湘芩左一拉水清右一拉弟弟,高声嚷:“全秀,还不快备车去。” 第四章 东单、西条、鼓楼前,京里最热闹的街坊就这三处。 樊康跟水清要上的布庄位在西条大街尾端。大早街上正热闹,只见不断加进人龙里的马车龟似地前进,时不时还可以听见一旁贩子震耳的吆喝声。 一进人声鼎沸的街市,水清满是掩不住的新奇。幼时她家住得偏远,极偶然机会她爹爹才会带她上街。后来爹死了与娘一块搬进杜家,她就开始过起足不出户的生活。平常悠转的地方,不过就她房间跟在同一座墙里的绣坊。 京城再热闹,从小看大的樊康也已经习惯了,反而是身旁佳人欢欣张望的表情,让他倍觉有趣。 见她眼睛出神地望着前方,他凑过来打探:“看见什么了?” “好香——啊!”她边说话边转头,突见他脸就贴在她旁边,她吓得一弹,脸倏地红透。 差一点,她嘴儿就碰到他脸了。她羞怯地低垂着头。 吓着她,樊康理要说声抱歉才对,可他一见她红得像蜜桃似的粉颊,便脑门发胀,什么尴尬啊不好意思的全忘得一干二净。 “大人……”见他直盯着她不放,她娇羞地掩住脸庞。 “啊!”他恋恋不舍地移开眼。“你刚说什么?” “我是说……有个味道很香” “我闻闻……”樊康把竹帘子掀得更开。“你是说那个?” “哪个?”她顺着他手指一看,只见一贩子正掀开油锅盖子,长筷子飞舞似抛出一根根炸得香酥金黄的麻花卷。 贩子喊声传进:“来呦,刚起锅的炸麻花,酥脆香甜,包管一吃再吃!” 樊康敲敲车项。“全秀,去包十支麻花上来。” “知道了。” 一声喊后,只见全秀麻利穿过人潮,一会儿将十根用竹篾包起的炸麻花送上车里。 “尝尝。”樊康递了一根给她。 炸成褐金色的麻花颇烫嘴,水清捻了一根噘着小嘴儿吹了几口,才小心翼翼送进嘴里,“咔嚓”的酥脆声回荡车内。她一面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又害羞樊康盯着她不放的眼神。 “您……不趁热吃?”一根吃净,她瞅瞅他仍捧在手里的麻花。 “你吃,我没那么爱吃甜。”他又递了一根给她。 “谢谢。” 水清垂下头细细啃着,不一会儿第二根麻花又吃净了。樊康想再给她一根,她摇摇头摸摸肚皮,表示饱了。 “其他带回去。”他边说边折起竹片,搁好回头,就见她拿手擦着嘴边。 见添香用的黑白芝麻跟糖粉淘气地黏在她嘴角,樊康说道:“我来。”他粗厚手指一拂过她细嫩的嘴角,眼神立刻变了。 “很脏吗?”发觉他手一直摸个不停,她忍不住问。 他摇摇头,望着移沾在自己指上的细粉,不假思索凑进嘴里舔掉。 “啊!”水清抽口气,她再不谙情事,也能感觉他动作里的暖味。 他吃掉手上碎屑后,再度碰触她脸。“别动,还有。” 这一回水清屏气不敢再说话,就怕一张嘴会触到他不住游移的长指。 被他摸过的地方都热得不得了——她藏在长睫下的眼眸,惊惶望着他的衣襟跟手臂,就是不敢望向他近在咫尺的脸庞。这时外边吵杂的吆喝声早已进不了她耳,她的注意力只剩下眼前的樊康,还有他端住她下颚的长指。 他手指挲过她未染上胭脂的小嘴。“你的嘴儿怎么会这么软?” 她听见他声音从好近的地方传来,眼一眨正要抬头,他嘴已朝她倾来。 她被骤然覆上的触感吓了一跳,小嘴儿一张,他湿溜溜舌尖立刻探了进来。她抽口气想挣脱压制,却不由自主被他抱得更紧、更密。 她突然觉得晕眩,被他烫热的气息与气味笼罩,还有他奇怪的动作——她感觉他的鼻子挲蹭她耳朵下颚,之后又回到她唇瓣,更细腻暖昧地啮着她下唇、吸着她舌尖,她从来没想过人可以跟人做出这么羞人又奇妙的举动。 她发觉自个儿胸口一阵烧,还有被他碰过的地方,也都刺刺麻麻,让她脑袋紊乱得不得了。 这是什么感觉?这是他俩应该做的事吗?有个声音在她脑中呢喃追问,可她的身体却有不同的意见——它说它喜欢。 她发觉自己没办法不爱他捧着她脸颊的手势,他促急的呼吸拂过她肌肤的灼烫感;他舌尖兜着自己舌尖打转,尤其他接连而来的轻轻一吮。 “啊……”她身子发烫,呻吟也抑不住了。 “你真甜。”他唇瓣手指在她唇边颊畔游移,凝视她的黑眸里满是欲望的痕迹。帮她擦去残留唇边的糖粉不过是借口,他想这样亲吻她、碰触她,已经想非常非常久了。 一望见他迫切渴望占有她的强烈眼神,她身子敏感一颤。仿佛是种无声的讯号,即使他没用嘴巴说出,她也能深刻感觉他体内压抑不住的欲望。 “别怕……”察觉她在发抖,他一边舔舐她细嫩的唇角一边呢喃。“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情难自禁……” 仿佛像要证明他所言不假,一当外头传来勒马声,他立刻放开留恋不舍的唇瓣,改亲她脸颊、眉心,最后再松开紧搂住她纤腰的手臂。 “大人,布庄就快到了。”外头全秀喊声。 “再走远一点。”他回话。望着怀中霞云满布的可人儿,他可没那雅量,让外边人瞧见她此刻表情。 她此刻仍沉浸在晕陶陶的快感中,生涩的她还分不清残留在体内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身体沉沉的、重重的,可刚才他触碰过的地方,嘴唇、脸颊还有腰肢,却又敏感得吓人。 仿佛他摸一摸,那几处就会迸裂了一样,感觉酥麻又奇怪。 他嘴贴着她额际的发低问:“气喘过来了吗?” 仍埋在他胸口的颊红了红,好一会儿她才寻回撑开身子的力气。 “你知道刚才是什么?”他低头睇着她羞红的脸。 她依旧垂着的头轻摇。 “那叫‘亲’。”他抬高她脸庞,眼神掠过她被吮红的唇瓣,再望向她眼睛。“我得承认我意图不轨,打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一直在想它的滋味,果真如我所想,它就跟花蜜一样甜。” 哪有?她掩住微微刺痛的小嘴。她的嘴就是嘴,哪有什么甜不甜——她偷偷一睨他勾弯起的唇瓣,心想,要说甜,他的嘴才是又软又缠人,弄得她头晕目眩,话快讲不好了。 “‘冠梅’……”他突然唤。“你不讨厌吧,刚才的感觉?” 水清愣了一下,才惊觉他是在跟她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扭了下身子。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他挑眉,难不成是他会错意? 瞧她刚才反应——他以为她应该不讨厌才对。 “你不喜欢?” 她又扭了下身子。 “用嘴巴说。” 她就是禁不起被逼问,想了想困惑地说:“我觉得……乱乱的……”他说的‘亲”,让她全身上下包括脑子跟身体,都有一种乱七八糟的感觉,那是她以前从没有过的。 “哪儿乱?” 她按按心窝,又摸摸头。 “讨厌吗?” 她犹豫了很久,才轻轻摇了下头。 “你吓到我了。”他大松口气。“我刚以为你不喜欢我亲你,呼吸差点都停了。” 他坦然直白的言词常让水清觉得窘,可一方面,也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她无须要猜,光听他说的话,就能探知他真正的想法。 “您——”她偷觑他一眼。“为什么要担心?” “因为我还想亲你。”他执起她手沿着骨节一根根轻啄,可以感觉他掌间的小手仍有些僵硬,可他不管,他直到亲完最后一根小指,才又抬起头笑。“我有好多好多想对你做的事,但前提是要你也接受,你也觉得喜欢。” “如果我不喜欢……”她顿了下。“大人会停吗?” “会。”他毫不考虑。“我说过我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你,那‘人’,也包括我。” 一股被呵护的感觉混着担忧,一齐自她心里冒出来。“但我会怕,我好怕我一辈子都会像刚才一样,动不动就紧张兮兮。” “这我倒不担心。”他放开她手,轻搂了下她肩膀。“只要你感觉到的不是害怕,其他我们可以慢慢来。” 有他这句话,她心就定了。 她指尖捏住衣袖,小声探问:“大人……也喜欢……亲我?” “爱极了。”他黑黝黝的眸子扫过她全脸,笑得好灿烂。“不管是你的脸,你的手、你的嘴、你的每一个地方,我都想碰、都喜欢碰。所以才要问你,你怕不怕。” 这种话……没一个人听了,会不心荡神迷。她羞红了一张脸。 终于,马车停在布庄前头。樊康撩开竹帘先下了马车,水清跟着下来。 瞧出他移动仍有些不便,她微蹙起眉头,担忧地问道:“您脚没事吧” “放心。”刚在车里偷得的吻让他心情大好,什么脚伤手痛的,现在他可完全感觉不到。 布庄老板哈腰欢迎两人,水清很快拣出需要的绣线,又多添了几支缝针,以备不时之需。 “‘冠梅’——”被迎进布庄另一头的樊康喊声。“你来瞧瞧。” 水清在一旁瞧绣娘工作瞧得出神,要不是一名绣娘好心拉她衣袖,她还不晓得樊康在喊她。 真糟糕!她边走边想,一直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要习惯他人唤她“冠梅”。可想归想,每当她被叫了,还是没法马上会意过来。 她还真担心她这反应,早晚有一天会让人觉得不对劲。 “大人找我?” 布庄范老板一见水清,劈头就夸她好福气。“将军还真是疼夫人,您瞧瞧眼前这些料子,全是大人亲手挑的。” “没的事。”樊康知道生意人逮着机会,就是要从人荷包里挖钱。“我只是说我先瞧瞧,最后定裁还要看夫人怎么说。” “是是是。”范老板将一疋掺着银线的料子往水清身上比。“夫人瞧瞧,这料子一照光就闪闪发亮,前几天东门的方府才跟小的订了两疋,还说裁做起衣服来样子美极了——” 水清扯了扯嘴角笑了笑,没说出口的话,樊康全从她表情读出来了。 “换一疋来。”他帮忙说。 范老板接着拿来一疋稍素一点的,舌粲莲花还没说完,樊康又是摇头。 “好,小的再去拿……”范老板不死心。 水清终于说话了,但她是低声在樊康耳边说:“料子是很漂亮,但我觉得还不需要。” 出嫁时杜家为了撑出排场,杜夫人可掏腰包帮水清赶做了不少衣裳,算一算,够她穿上个把月不重复了。加上她性格又不喜铺张,实在觉得没必要再多花银两。 “你就硬着头皮挑几码吧。”樊康同样嘀咕回去。“你也知道生意人算盘打得多精,难得我这肥羊送上门,范老板不把我荷包榨干,他怎甘愿放我走人。” 水清噗哧一笑,哪有人会喊自己是“肥羊”? 不过他的说法倒是给她一个想法。“这样吧,范老板。”在范老板又一回比划布疋她摇头拒绝后,她这么建议。“我想做几件衣裳送大人,您帮帮我挑几疋适合将军,好穿又好看的料子。” 樊康大奇。“你要做衣服送我?” 她脸红了红。“反正我什么不会,就刺刺绣、做衣裳拿手……” “就这么说定。”他满脸开心。“你把衣裳做好,我立刻就换,马上穿出门献宝。” 他笃定的口气逗笑了她,难得说起俏皮话。“您就不怕衣裳被我做短了做坏了,让您穿上之后出糗?” 他捏捏她手回话:“怕什么,就算做短做丑了,也是你的心意。” 他两句话说得她没办法回嘴,只能红着脸笑。 “只要是你送我的东西,哪怕是一码碎布,我也会珍惜得紧。” 他真的很重视她——虽然心底一角有个声音提醒她别太过忘情,别忘了自己身分,可水清一颗心就像不断被人丢进小石头的水潭,一路荡漾个不停。 过午,樊康、水清连同姊姊樊湘芩一块用完了午膳,全秀突然跑来说话。 “大人,您吩咐的东西,小的们全部打点好了。” “是吗?”樊康搁下筷子,瞧一眼也已食毕的水清。“一块来,我要给你个惊喜。” 好凑热闹的樊湘芩自然也跟在后头。 一见自个儿弟弟准备了什么,樊湘芩连连咋舌。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变这么贴心我不晓得?”樊湘芩轻捶弟弟肩膀调侃。 “我本来就很贴心。”樊康回嘴,然后一使眼色,樊湘芩懂了。 臭小子,娶了老婆就忘了老姊了! “好,我出去。”樊湘芩一甩帕子。“省得让人嫌我碍眼——” “大姊……”水清不知樊家姊弟总拿斗嘴当消遣,还以为樊湘芩生气了。 还是新进门的弟媳体贴。樊湘芩拍拍水清手臂要她宽心。“我逗他玩的,你们聊,我外头真有点事情要做,先走一步。” 直到樊湘芩离开,水清才放心大胆张望起屋里的东西。樊康送她的惊喜是布置了一个专供她刺绣裁衣的绣房,宽敞的屋子里摆着两张长桌,跟一座两尺宽的棚架。左边长桌摆的是丹青罐子还有她的画笔,另一张则是搁着裁衣尺跟刚才买回来的布疋。水清拿起剪子把玩了下,眉眼满是被宠爱的羞涩。 “想说帮你辟个地方,让你可以安心在里边绣织,没做完大可摆着不用急着收拾,就不会像昨晚一样,一不小心磕痛了你膝盖。喜欢吗?” 他明知故问,就是想从她嘴里听见一句肯定。 “好喜欢。”水清差那么一点就说出了心头话——先前在绣坊,她只能跟着其他绣娘共用桌子跟剪子,真正属于她的,就是针包上那几支绣针……好在她及时记起自己的身分,忍住了话。她抚抚怦怦乱跳的胸口。 见她久久不说话,樊康多望了她一眼。“在想什么?” 她赶忙搪塞了一句。“在想要帮您裁做什么样的衣裳。” 这话倒也不是说谎,自布庄出门她便一路思索,直到现在还没个定夺。“我料想大人的衫子一定不会少,但做其他的,我又一时想不到” “做斗篷如何?”樊康提议。“将来我到塞外,要是能穿上你裁的斗篷,感觉就会像你在身边一样。” 她心头一跳,从来没想过两人得分隔两处。“大人是说,到时您到塞外,我得一个人留在京城?” “你想跟?”他一讶。虽说驻地将领可以携家带眷,但塞外太苦了,寂寞单调又危险,驻外的将领通常会选择把妻子留在城里,久久才回来探望一次。 她咬了咬下唇,突然不知自己该答想,还是不想好。 依她的情况,应该是离他越远越好,她才不容易出纰漏被他发现秘密,可内心一角,她又不是那么想跟他分开—— 真的,虽然两人见面接触不过短短两天,但她已经可以确定,他说想对她好的事,全没一句假话。 两人现在身处的屋子,就是他疼她最好的证明。 “这事不急。”他看出她的为难。他的小妻子就像张白纸,喜怒哀乐总那么轻易自她脸上浮现。“等我伤好皇上下令我出兵,我们再来研究到底是要让你留下,还是跟我一道走。” “我想跟。”她冲口说出。虽然内心有个声音不断斥骂她太冲动,将来铁定会后悔,但她知道,她此时说的,绝对是真心真意。“如果大人不嫌我麻烦,我希望能陪在大人身边。” “你说真的?”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说出夫唱妇随的语句,甚至可说,他不认为自己听得到,毕竟开头她不是怕他怕得要命? 她摸了摸桌角,轻轻点了下头。“大人对我这么好,我希望……尽己所能同样回报您。” 她有这份心他很感动,不过她弄错了。他摇头说:“你会错意了,我之所以对你好,并不是要你的回报。” 不然呢?她满脸困惑。 “我希望看见你的笑。”他摸摸她细嫩的脸颊,想起早先姊夫跟他提过的解释——喜欢,就是让对方永远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对我来说,那就是最大的回报了。” 水清心头又一次乱糟糟,想不出恰当的回话,只能胡乱抓起裁衣尺,佯装忙碌。“我来帮您量身吧——” 樊康转身,平举双手,任她小手在他臂膀、腰上移动。 裁衣尺为木制,水清先记下长度还得靠自己两手丈量辅助。一当她小手按过他肩,挪了五掌还不够量完他肩膀,她轻轻咋舌。 “怎么了?”樊康侧头。 “大人的肩膀好宽呐!”她量完了肩膀,换量他身长。小手滑过他腰腹时她脸红了下,可一当摸到他伤腿上的裹布,她心又狠狠一抽。 她手指滑过他伤臂。“大人的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 他低头瞅她。“你心疼?” 怎么可能不心疼?她看了他一眼,樊康便懂了她意思。 他抑不下内心的情潮翻涌,大掌捧住她小巧的颚,头便朝她俯了过去。这一回她倒没被他吓着,自两人在马车里吻过之后,她心里多多少少就在等他亲她。 初初接触的惊吓一褪去,那甜如蜜的滋味一下全涌了上来。方才用膳时她不只一次偷瞟过他嘴,回味他唇瓣贴着她细辗的微妙触感。 所以当他吻住她唇,她身体只僵了那么一瞬,便完全臣服在他怀里。这是一个疼她宠她,绝对舍不得伤害她的好男儿——她身体发出这样的喃喃,不过当他舌尖开始缠着她兜转,她脑子就再也想不出其他语句了。 厚软的唇吮着她唇角、脸庞,舌尖在她唇上湿湿舔过一圈又滑进她嘴,她唇瓣逸出模糊的呻吟。当他宽大的手沿着她背脊下抚,罩住她娇俏的臀儿时,她忍不住勾着他颈脖抽气。 她觉得自己身子像快化掉了,脑子全身都不像自己的了。 朦胧间,她听见敲门声传来。 她没听错。当樊康咬着牙硬将嘴唇移开,她终于听清楚了,是全秀在喊门。 “大人,您还在里边吗?大夫已经到了,洗沐的水也准备好了。” 他嘴贴着她额际叹息,难得她反应这么柔顺,毫不畏惧——他还以为自己能够多接触她一点点,却全被外头那家伙搞砸了! “我真想找块布把全秀嘴巴塞住,他吵死了。” 她脸红绯绯,还是忍俊不禁。“别这样嘛,全秀也是职责所在,您该换药了是吗?” “大夫一直是这时辰过来——”他答完拉开嗓门。“我知道了,你先请大夫到书斋稍坐,我一会儿就过去。” “需不需要我帮您?”水清瞅着他问。 他摇摇头,他可不想让她目睹他伤口,说不准会吓到她。 他轻蹭蹭她脸颊爱怜说道:“有大夫跟全秀就够了,我先去忙,晚些再来找你。” 望着樊康离去的身影,水清略感失落地翻着布疋,思忖该找哪块料子做斗篷。 不久,樊家大姊领人捧来已拆完线的衫子,大概是派了人在外头守着,知道樊康已经离开,樊湘芩进门时间掐得恰恰好。 樊湘芩念念不忘水清稍早施的一手好画工,当水清绷紧衫子以淡墨在上头描出纹样,樊湘芩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当水清画笔放下,樊湘芩才敢靠近说话。 “妹子,容大姊问你一句——”樊湘芩率直地问:“你觉得我们家樊康怎样?” 水清双颊一红。“大人对我很好。” “何止是好?简直叫好透了。”樊湘芩虽知道樊康心意,但她又担心放任两人慢条斯理好来好去,会把时间拖得太久。要知道樊康是边防大将,说不准伤势一愈,皇上又急着要他出塞去。 樊湘芩一心期盼樊康能在伤愈之前让“冠梅”怀上孩子——樊湘芩一瞧“冠梅”,有心帮两人推上一把。 “‘冠梅’知道,‘冠梅’能嫁给将军,是祖上修来的福分。” “我倒不是要跟你说这个。”樊湘芩拉住水清的手,看着她认真说:“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没有那么一点可能,会喜欢上我们家樊康?” 喜欢——这词儿教水清心儿跳快。说真话,虽然常在戏词里听见什么情意难禁、意乱心迷,可她当真不晓得,到底是怎生的情意,才能被安派上如此热烈的语句? 但她知道,就像樊康常望着她说的,他希望她开心;她也一样,她也希望自己能让他开心。 “我知道你们才成亲不到一日,要你这会儿马上喜欢,实在有些为难你,唉,我该怎么说呢? 就算是我这做姊姊的私心吧。” “大姊……”樊湘芩没头没脑的语句教水清一阵呆。 “我知道你摸不着头绪,来——”樊湘芩挽起她。“大姊带你去看一个东西。” 两人一出房门,樊湘芩下令不要婢女跟随。 “我要带你去的地方不太远。” 一会儿水清才发现,原来要去的地方,是樊康的书斋。 “脚步轻点。”还未靠近樊湘芩先提醒道:“那小子耳朵极利,我可不希望被他发现我带你过来。” “怎么说?”水清不解。 “等会儿再告诉你。”樊湘芩要她噤声。 两人贼似蹑手蹑脚靠进书斋左边窗子,樊湘芩先看了一眼才要她接着看。 “注意他手上脚上的伤口。”樊湘芩在她耳边提点。 房里,身披着里裳的樊康背着门坐下,大夫正在一旁抹药,水清一见那一排生肉似的伤口,忍不住抽气。 “谁?”樊康闻声回头,一见是谁在窗外,他立刻拉来衣裳掩住伤口,示意大夫稍待。 “大姊,”他沉着声问:“你在外边对吧?” “对啦,”被逮个正着的樊湘芩站起,她原意是要“冠梅”亲眼瞧瞧樊康伤口,她好接着催使他们两人快快洞房。结果千算万算,她偏忘了算进“冠梅”的反应。“是我带‘冠梅’过来,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我当然要怪你。”樊康忍不住骂。他就是知道“冠梅”看了会吓着,方才不答应她跟来。“我没事,你放心。”后两句他望着水清说。 水清早哭得一塌糊涂,虽然她可以想像他伤得不轻,可当亲眼看了,才知他是忍着什么样的痛在陪她游街走路的。 “早知道您的伤那么重……我刚刚……就不会让您陪我了……” “他没那么娇弱。”樊湘芩倒帮弟弟说了句公道话。“好啦,我先带她离开,你弄好再来找我们。” 一离开书斋范围,水清立刻道歉。“对不起,早在大人没法亲自去迎亲时我就该想到,大人的伤一定相当严重,才会请人帮忙” “我也有不对……”樊湘芩叹气。“是我忘了你一定没看过那么可怕的伤口,才会让你吓得脸都白了。老实说,我所以带你来看他,是想勾起你的恻隐之心,好催你们早点洞房。” 樊湘芩率性,出手就直指核心。 水清心慌了下,她跟樊康还未洞房这事,一直是她心头的结。 “你知道樊康那伤怎么来的?” 水清点头。“大人说过。” 那她就好说了。樊湘芩开口:“我所以想催你们,也不是在乎什么明正言顺,我是希望你能够当那个紧紧攀住他的人。” 水清皱起眉头。“我不明白大姊意思” 樊湘芩叹气。“樊康的个性就几个字——鞠躬尽瘁、视死如归。每次他带兵打仗我就心惊胆跳,深怕他又会为了保护哪个兵士忘了自身安全。他总说他孤家寡人,其他人多是有妻有子,他就为了这种理由不惜牺牲自己,你都不知道听在我耳里,我多难过。” 想起弟弟过往捱过的伤,樊湘芩眼睛泛出泪光。“我知道樊康是挺在乎我这个姊姊,他也一直是个尽心负责的好弟弟,但还不够。我对他的重要性,还不够让他在舍身救人的时候,让他多留一点心思在自己身上。我是看他对你的喜爱,我想你办得到,只要你愿意,你一定当得了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你愿意吗?” “大姊……”水清一时答不出话来。听见樊湘芩的请求,她一面觉得开心,一面又觉得惶恐心虚——她并不是真的冠梅,这样的她,当真够格接受樊康的疼惜与专宠? 身上所背负的谎言的压力,让水清一时没办法直视樊湘芩的眼睛。 “‘冠梅’?” “你们在说什么?”已裹好伤口的樊康过来,就看见两个女人在花园里不知在讨论什么。 “没什么,就聊些跟你有关的事。”樊湘芩偷偷擦去眼角的泪。“我打扰‘冠梅’也打扰够久了,她就交给你了。” 说完她拍拍水清的手,小声补了句:“我没逼你的意思。” “我知道。”水清点头。“大姊慢走。” “你们表情怪怪的。”望着姊姊离去的背影,樊康喃喃说道:“大姊该不会是在为难你吧?” “没的事,我们只是在说您的伤……”望见他已裹好的伤臂,她大着胆子轻扯他的衣袖。“您的伤明明不是一句没什么就可以简单带过,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不希望你难过。”他牵起她手。“我知道我伤口看起来吓人,像你刚不就被我吓到了?” “我才不是吓到,我是心疼。”都已经一个多月伤口还模糊成那样,她不敢想,当初他到底捱了多重的伤。“大姊告诉我,您每次带兵打仗总是那么奋不顾身,我一想到万一下一回您再发生同样的事,我就好难过” 就说不该让她知道的,瞧她哭得梨花带雨,樊康心都扭起来了。 “你先别哭,听我说,我带兵所以奋不顾身,并不是我不怕死,而是我知道,为了凯旋归来,身为统帅的我,一定得比我底下的兵更加绝然勇敢。你有没有听过两句话——‘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水清一吸鼻子,摇头。“什么意思?” “这是古时一个有名将领吴起说的——‘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意思是说在战场上,如果心存侥幸,想苟且求生,这支军队一定必死无疑。” 水清惊了下,脱口而出:“不要!”她不要他死。 “所以喽,”他抹去她颊边的眼泪。“想要安然回来,面对敌人那一刻,反而更得置生死于度外。” “但……”她记起大姊的担忧。“会不会因为你时常不顾着自己安危,结果却没办法‘必死则生’……” 他现下晓得她在担心什么了。“万一我死了,你会哭吗?”他审视她惶恐的眼眸。 “会。”还未说时,她眼泪已先滚落。“我不希望看见那景况,我不希望我被丢下,我不希望你走……” 此刻水清脑里浮现的,是她爹爹身亡前吐了满身血的画面。人死了之后,留下来的人得承受多大的苦与难过,她自娘身上可瞧得无比清楚。 他将她搂进怀里。“就冲着你这句话,我一定会想办法安然回来,为了不让你难过。” “真的?”她自他怀中抬头。“你做了承诺,就得遵守。” 这话是他早先说过的,想不到她拿来回敬他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擦去她眼泪边问:“不哭了?” “嗯。”她一吸鼻子。“要不要我搀你回房间休息?” “大姊刚才不也说了,我没那么娇弱。”他摇摇手上的拐杖。“我想去书斋读点东西,你尽管去忙你的。” “那你走路小心,不要太累了。” 樊康很少被人当个孩子似的叮咛,他挲挲她脸颊充作回应。虽然还得倚靠拐杖的腿仍隐隐作痛,可心头那股暖,却让他威猛的俊颜越发变得柔软亲人。 在拿起兵书阅读时他突然想起,此刻盘旋在他心头的暖意,该不会就是姊夫说的,喜欢上人的感觉? 如果是的话,他想,那滋味还真是美极了。 第五章 当夜,水清洗沐完之后坐在铜镜前,由杜家来的婢女帮她梳头。 婢女看着她侧脸问:“嗳,我们仔细看过了,昨晚你没跟将军洞房?” 水清望着铜镜的眼神慌了下。 “肯定是将军不喜欢她。”年纪最小的婢女故意讽刺。 其实下午水清跟樊康在花园里的举动,她们全瞧见了,就是因为看见,说话才会夹枪带棍的。 水清一直不太懂该怎么跟她们和平相处,明知道自己受了欺负,她还是一样默默忍受不讲话。 年纪最长的婢女项了下同伴,要她少说两句。“夫人行前再三交代,洞房这事极重要,我不管昨晚你是用什么理由避过去,总之,今晚上你一定得跟将军洞房!” 水清忍不住解释道:“是将军说,他愿意给我多一点时间适应……” “你以为你是谁啊?!”年纪最小的婢女用力一戳她脑袋。“给你时间适应,你真以为你那么娇贵?” “但是……” “你少啰嗦。”年纪最小的婢女打断她。她们几个受到杜夫人托付,一直把水清当底下人呼喝,口气没半点尊重。“反正明一早我们要看见床上有落红,没有,你就等着看我们怎么治你——” “嘘。”年纪最长的婢女突然插话。“有人过来了。” 是樊康。他在全秀陪同下,提着灯笼回房了。 三名婢女一见樊康,乖得就跟小羊一样。 “你们都下去吧。”樊康挥挥手支退旁人。 门一合上,他回头望着身着银缎里裳的水清,她散着黑发衬着她柔皙的脸庞,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 “房里好香。” 刚才洗过澡,婢女在她手臂腿上抹了不少香膏,说是御史夫人吩咐的。 “味道太呛了?”她嗅嗅手臂。 “不,很好闻。”他拉开椅子坐下,同时拉近她过来,脸埋进她衣襟深吸了口气。 如此刚毅、宛如山一般坚实的男人,在她面前却像个孩子一样,毫不保留地露出撒娇的表情。 她望着他低垂的头,心里一股柔情涌上。 “大人……” 他抬起头。“叫我子牧。”子牧是樊康的字,只有少数与他极亲近的人,他才肯让他们这样唤他。 水清当然知道他要她改口的用意。 她脸红了红,直过了好久,才见她微微张起不点而红的朱唇低喃:“——子牧。” “好听。”他指节恋恋画过她脸庞。“以后你就这样喊我,不准你再喊我大人。” “但是——”她想说大姊平常也没这么喊他,她怕太亲匿了。 他压住她嘴,不让她把话说完。“再喊我一次,我还想再听。” 霸道!她嘟起小嘴轻嗔,可心头却觉得甜丝丝。从来没人能给她这么奇妙的感觉,她发觉只要跟樊康在一起,她耳根就会发烫臊红,心窝暖洋洋的。 “……子牧。” 他笑。“若是没前头那一点停顿,就更动听了。” 太难了。她微噘着嘴摇了下头。 他微笑地将脸凑近,先在耳根,然后是眼角、鼻尖。“我很少这么耐不住性子的,可刚听你说你要回来洗沐,我发觉我竟然坐立难安,满脑子全是你身影。” “您在想什么啊……”她羞极了。 “想你啊。”他大手往下拉住她手。烛光虽然昏黄,但仍旧能看出他与她手的差别。 他的手是那么地宽大、厚实又黝黑,而她,却是如此纤小、细白如玉。 水清心跳得好快,可说也怪,她此时竟没先前的忐忑不安。或许是心里已然明白,眼前男人,纵使让自己难受,也不可能伤害她。 “我想亲你,像下午那样……”他软热的唇在她颈边游走,吐露着热气。 她记起他下午黏腻如火的亲吻,身子一下子变热了。 “好吗?” 他明明可以不问就做的——她困窘地扭了下身子,不要老是要她说出口嘛,很羞人呐! “我就是要听你亲口说。”他手指抚上她细嫩的唇瓣。当樱红色的嘴唇在他抚摸下张启、近而变得湿润,他眸子倏地变得又深又暗。“你知道我多喜欢听你说‘好’……” 她那含羞带怯、欲拒还迎的应允声,总会让他腹下的火烧得更炙——虽然看似是种折磨,可他却乐此不疲。因为他私下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可以凭着记忆,回想她羞怯怯、娇滴滴的声音跟表情。 水清难以拒绝,挣扎了会儿,还是顺着他说出那个字—— “好。” 天呐!樊康抱紧她,差点忍不下将她揉进身体里的冲动。 怎么会有人这么可爱、又甜蜜——他真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 他寻着她的唇,如饥似渴地亲吻、探索她柔腻的舌尖及唇内,直到她双腿发虚偎进他怀中,他才稍移动她身体,让她背着坐在他没伤着的大腿上。 她昏昏然转头。“大人?” “错了,你该叫我子牧。”他从她身后揽住她,胸膛暖暖侧贴在她背上。“我今晚想尝试一点新的,你怕不怕?” 她吸口气,脸红绯绯地摇了下头。 她不好意思说,她体内——也有一种跃跃欲试的骚乱。 “好‘冠梅’。”他在她颊边亲了一口,发觉她惊跳了下。“怎么了?” 在听见他唤她“冠梅”的瞬间,她涌起一股冲动,想告诉他她名字不叫“冠梅”,而是叫“水清”。 她真的好想从他口中听见她真实的名字! 或许……她捂着怦怦乱跳的心窝,冷不防冒出一句—— “您可以改唤我……清儿吗?” “清儿?”他不疑有他地复述。“你的小名?” 她点了下头,倏地涌出的泪花让她眼前模糊不清。她从不知道自人口中听见她名字,竟是这么欣喜的一件事! “果真是人如其名,冰清玉洁、清秀可人。谁帮你取的?” “我娘……”她忍下眼泪说实话。“我娘都是这么叫我的。” “清儿,我以后就这么叫你……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每唤一句,就在她颊边印下一个吻。“好不好,清儿?” “好。”她觉得自己心甜得像会从自己胸口化掉一样。她侧着头睨他,眉眼透着娇媚。 “清儿……”他的唇随着他呼唤吻住她,手端起她颚,再沿着她鼓起的胸脯,轻柔柔罩住。她藏在衣下的乳尖敏感挺起,就抵在他掌心下方。他鼻子蹭着她脸颊一边吮咬着她嘴,在听见她浅促模糊的呻吟时,他手指捏住那挺起,隔着软缎与里边的兜衣细捻轻揉。 欢愉刺麻的感觉犹如火焰般漫过她四肢百骸,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感受如此强烈、刺激的感觉,她一下有些慌住了。 “大人?!” “子牧。”他提醒她,同时吮住她香嫩的舌尖,撩人的轻啮。 她身子再度发软,吐不全话。 他手掌兜住她胸脯,脑子已开始勾勒他直接吮含住她的甜蜜——谁能想像如此娇小的身躯,竟藏着两只难以盈握的丰软?贪心的手早抛下理智,轻松解开她襟上的钮绊,还有兜衣细带。当烫热的掌心直接罩住她胸,她的喘息变成了呻吟。 “大人!” “子牧。”他不厌其烦再提醒一次。“你又忘了。” “子牧……”光改口就让她脸红得像快烧掉一掉。“您……您的手……” “我只是要查探一下……”他额头抵住她,厚软的唇一次又一次啄着她脸颊跟小嘴。“你放心,不会痛的。” 现在不是痛不痛的问题……她移动手想制止他。他现在摸的地方,可是连她自己平常也很少注意的。这样不太对吧?她脑中突然跃出昨晚图上的画面,慌乱的手才刚抓住他手腕,他指尖已经滑下去了。 “子牧!” 他钻动地越过前端的软毛,接着拨开柔软的褶缝,蕴藏的湿润一经引逗随即汩汩流出。那快感来得如此剧烈庞大,实在让人害怕,她忍不住哭了。 “不要……” 一当她眼泪滚落香腮,察觉到的樊康立刻收手。 弄疼她了?他懊恼自己的粗鲁,一边安抚地吻她。“别哭……对不起……弄疼你了?” 不是疼……她泪汪汪地抱住他,不晓得如何细诉身体的感觉。对初尝情欲的她来说,汹涌如潮的欲望就像海浪一样,翻涌上来时她只能惊惶退后。 即使内心一角,正尖喊着她还要。 “我不懂……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还有她也不懂,为什么自己会对他的碰触,产生这么多又甜又酥又乱的反应? “为什么……”他边蹭着她脸颊喃喃:“我一时也答不上来,但我就是想碰你,一边想呵护你照顾你,却又忍不住想把你亲得喘吁吁,脸颊红扑扑……” 水清瞠大水汪汪的眼,原来那种两相交杂、互相拉扯的情绪,不独她有? “告诉我——”他软声催促。“你刚为什么掉泪?是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 她脸一羞,支吾地回答:“不是……不舒服,是太舒服……” “啊?!”他惊讶张嘴。 她接着说:“我觉得好可怕,感觉那么舒服……太奇怪了,那种感觉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了……” 竟然是因为这种原因——樊康失声苦笑。他刚多担心是自己手劲太大了,毕竟她那么娇小,他轻抚着她肩膀。只消两手就能搂起的纤细腰肢,在他以为,就跟白瓷烧的娃娃没两样。 “你说的感觉我也有,在亲你碰你的时候,我也觉得好舒服。” 她慢慢地停下啜泣。“但是我什么也没做啊?” “所以我说你更厉害,你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就能让我觉得好舒服。” 她摇头不相信。他明明就一脸从容,哪像她哭得一塌糊涂,满脸鼻涕眼泪的! “不信你摸摸看。”他稍移动她身子,拉她的手直接碰触他胯间。 她吓了一跳,直觉知道自己正按着的,就是图上那吓人的长物。 “别怕。”他在她逃开之前抱紧她。“我跟你发誓,在你没适应之前,我绝对不会放它出来吓你。” 她羞着脸,咬紧的小嘴半天才吐出一句:“跟……画上画得一样?” “你是问哪方面?”他喉头干涩涩的,想必也是想到同样的画面。“是模样,还是问长度?” 她身子动了下,怯怯回话:“……都有。” “没那么长——”回答的时候,仍被他藏在衣袍下的男物正激烈地脉动。“也没那么粗,不过模样是像的。” 为了强调,春宫图里的男物,总会刻意绘得像手臂般粗长吓人,这点樊康很清楚。 “那你刚刚……”她问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太羞人了,此刻她脑里浮现的画面。 但樊康却听懂了。他眉眼坏坏地往下一瞟,接着咬着她耳朵低喃:“你想问你那儿……是不是跟画里画的一样?” 水清捂着脸,恨不得眼前有个土坑让她把头埋进去。 他好爱她这表情。他蹭了蹭她脸颊后轻轻吻她唇角。“很像。还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她拚命摇头,打死她也不要再问这么羞人的事了。 “这么轻易就死心了?”他诱惑道:“你不想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刚为什么要那样碰你?还有,你那儿为什么会流出湿湿滑滑的——” “不要说!”她捂住他嘴。这人太厉害了,好像能听见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竟全都被他说中了! “是要我不要说还是快点说,嗯?”他逗弄地啮着她手指。 “您欺负人!”水清这才领悟过来。从刚才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老要挑她会害羞脸红的事情说,原来就是这样! 他呵呵笑。他还以为她不会有感觉。 “谁教你反应这么可爱,我一跟你说些色色的事,你一双眼就水汪汪的,脸也会红得像朵小桃花一样。” “您坏。” 她身子一扭想离开他怀抱,他却顺势把她抱了起来——单靠一只手,就把她抱上了新床。 “您——您的伤?!” “我好得很。”除了那儿觉得不太妙之外——他朝顶在自己胯间的硬物瞟了眼。 不过那不重要——目前还不重要。 方才他探了下她那儿,发现实在紧得吓人,他指尖仿佛还残有被她紧吮住的触感。一想,顶在腹下的硬物刺疼了下,他深吸气望着偎靠在床上的美人儿,他有些疑惑到底是他的手指太粗——以两人的身材差距,这点不无可能,还是说他可爱的小妻子,那儿真的小到难以容纳他手指。 他想求证。 “清儿……”他屈起完好的腿靠向她,烫热的掌就按在她不住轻颤的小腹上。“有件事很重要,我知道我说了你又要骂我坏,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回答我。” 水清好犹豫地答:“好。” “刚刚——”他手掌探进里衣下摆,接着钻进里裤开口。“我碰你这儿的时候,痛吗?” 怎么又问她这个?!她困窘地转开头。 “清儿?”他朝她俯近,坚持要听个明白。 “一……一点点。”她脸红到像要哭了。 “会疼到让你不想再让我碰?” 讨厌!她羞恼遮住烫红的脸。她刚明明就说过,她是因为太舒服,才觉得害怕。 他舔她耳垂,在她耳边吹气。“我们再试一次,再试一点点就好……我保证,你一觉得不对劲,我立刻收手?” 怯怯地,她挪开捂脸的手掌,露出她漾水的眼眸,她看着他微乎其微点了下头——而他,有她这点回应就够了。 “好清儿……”他再次吻住她唇,宽厚的掌拨开她紧张的双腿,触碰那仍旧湿润的细缝。 她身子一颤,禁不住想做推拒的动作,但想起他的保证,她咬住仍捂着脸的手指,细细喘息自她口中倾泄。 老天,她可真小。樊康发出近似呻吟的吐息,感觉手指像要挤进还未开启的花苞一样,又湿又黏又紧热的触感,让他下腹像火烧般疼。 长年征战,见过无数生死边缘的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自制过人,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快被逼到失控边缘。 光一根手指就让他亢奋成这样,他不敢想,哪天真让他进入她体内的话…… 虽然烛光昏暗,但还是能清楚看见他情欲满布、绷紧的表情。 乍看她以为他在生她气。 “大人……不,”唤了察觉不对,她立刻改口。“是子牧……我弄痛您了吗?还是……我做错什么了?” 现在不是靠近她的时机,樊康用力吸气。 “不是,”他多喘了十几口才勉强挤出声音。“是我太兴奋,我需要时间,再一会儿就好了。” “您好像很痛……”她看见他额上满是汗水,忍不住想帮他擦去。 他掳住她伸来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颊跟嘴巴。“先这样就好——你别动,再多陪我一会儿。” 她感觉他热热的鼻息不断拂向她手心,从他躺卧的姿态,不难看见他胯间有个明显的突起。她想起他说的话,他说他那儿正是他很舒服的证据。 可他的表情看起来——明明就像很疼的样子? 是不是……她紧咬下唇,她应该帮他做点什么? 她挪靠近他身体,另一只没被他握住的小手迟疑很久,才勉强移放到他腹上。 “等一等!”樊康身体就像被烫着一样,身子“啪”地弹起。 “我弄痛您了?”水清一惊,跟着朝后弹开。 “没有。”他苦笑着拉近她身体。“我只是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你敢接近我。” “我看您好像很不舒服……”她又朝他下腹瞄了一眼,鼓起勇气。“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我愿意做的。” 他叹息着亲吻她发际。太好了,努力了两天,她终于不再怕他了。“你有这份心就够了,真的,我再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所以说……”她身子扭了下。“我们……洞房完了?” 她可爱的问话让他笑出声。“还不算,我们还不算洞房了。” 这样还不算?!她双眼瞪大。 “怎么了?”平息下欲望的樊康看着她。“一脸若有所思?” 她脸再度红透。“我本来以为……我们已经……唉呦!” 瞧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轻笑问:“你想知道,洞房到底是什么?” 她觉得他好厉害,老能猜中她心事! 他本来想说,洞房的事,留待他日后一点一点慢慢教她;可再一想,何苦为难自己,有些事让她早一点弄懂,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想到一个很好的东西。 “等我一下。”他起身拿出她前晚曾经拿过的木匣。 “不要——”一见他拿来什么,她身子缩得像团球一样。 “不许躲。”他落坐床沿,一把拉她入怀,逼她正视眼前的图。“你不是想弄清楚什么是洞房?” 她嗔瞪他一眼。 “是不是觉得我越来越坏心眼了?”他颚贴在她头侧低问。 她身子一摇,对,她觉得他越来越霸道,越变越坏心眼了。 开头明明只要她喊不要,他就不会再勉强她的—— 他轻点她鼻头。“是因为我现已懂得分辨,你这张小嘴什么时候喊的‘不要’,其实是‘要’。” “哼。”她发出好可爱的嗤声。 “生气了?”他一瞥她。“不然……好啊,不要看,反正是你想知道什么是洞房,又不是我——”边说,他边作势起身。 “等一等——”真不出他所料,她立刻伸手留人。“人家又没说不看。” “那刚才那声‘哼’是怎么回事?”他糗她。 “您坏。”他明明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还不是因为害羞。 “好,我坏,谁教你要生得一副这么好欺负的样子……”说完他亲她一口,才接着翻开图封面。 她反应就跟上回一样,倏地捂紧通红的脸颊。 “别羞,真的,上头东西没有你想得吓人,何况……”他轻吮了下她耳垂哄道:“我们刚做的时候,你不是也觉得很舒服。” 是他耳边的呢喃给了她勇气,只见她慢慢移开手,窘着脸飞快瞄了图一眼。 他很快翻过头一页,第二幅图劲道稍弱了点,是女人坐在男人怀中,男人正拿手轻拨她腿间开口。 “我没说错吧,没那么吓人。”他啄着她细嫩的脸庞。“有没有看见,我们刚做了一样的事,我的手指……滑进过你那儿……” “不要说——”她哼着。 可两人都知道,她此时喊的“不要”,意思却是“要”,所以他当然不停口。 “像花瓣一样——”他边说一边翻页。 第三页是男人舔吸着女人的胸脯——这他们也做过,她心头又羞又甜。 他翻页的指点着纸张上女人的胸脯。“我这么碰你的时候,感觉很好吧?” 她暗吸口气,仍藏在衣里的胸脯,也不自觉挺起。 仿佛他这会儿正摸着的,其实是她身体。 “你肌肤很滑,比最上等的白玉还细柔,又温暖——”在他呢喃同时,画又前进了几页。 重点到了。她浅浅地喘气注视图里的男人,他胯间的东西一半正埋在女人腿间,女人的表情似疼又舒坦——她不禁想起他早先滑进她体内,激起那股又麻又瘁、似甜又苦的感觉。 “这就是洞房——”他指着纸上男女的交合处。“把我最渴望你的部分,深深、狂野地埋进你体内……” 她隐约可以想像那画面——她身子一抖,腿间再次汩出温热的汁液。 她脸转向他,两人离得好近好近,近到她可以清楚看出他对她的怜爱与娇宠。 “子牧……”她觉得奇怪,既然他那么渴望她,为什么他没趁刚才一口气完成洞房? “我太大了。”他吮着她甜美的下唇,拉来她手压在他腹下。“你知道你那儿多紧多窄?光我一根手指,就快把你撑到极限,我可不想弄坏你。” 确实,她瞄了他手指一眼,耳根再度热红。 此刻正握在她手里的“东西”,实在比他手指粗长太多了。 “但——”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呻吟着吮着她耳垂低喃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我会每天让你多适应一点点,今晚先一根手指,或许明晚会变成两根,之后才是它——” 以往听来定会害羞到哭泣的语句,此刻却变成了点燃她情欲的火种。她随着他手指的抚弄转扭身子,献出自己红润的唇瓣,什么理智、羞怯,完全被她遗忘在脑后。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大掌钻入仍旧敞开的衣襟,罩住那鼓起的胸脯,他喃喃说出最终的企图。“总有一天,你会在我怀里娇媚地摇摆腰肢,向我渴求更硬、更大的——填满你。” 第六章 日子,就在日与夜的相继下,转眼过了十多天。 今天,是早先约定婢女们启程回苏州的最后期限。早几天樊康问过,她想不想留下一名在身边,他可以代作安排。他是怕家乡来的婢女们要一下全走光,她会觉得寂寞。 水清再三考虑,决定谁也不留。 樊康想得没错,杜家来的婢女确实是她最熟悉、也是最熟悉她的人,听着她们说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吴侬软语,虽可以稍解她思乡之苦,但同时,她们也一直是她烦恼的来源。 争执的原由,还不是因为水清一直没跟樊康完成洞房。打从成亲当日婢女们便再三警告,要她别再拖拖磨磨,快快尽她该尽的责任。可每天早上进来铺床,她们一瞧床上犹是一干二净,全无一点落红痕迹,三人表情口气,一日比一日不客气。 什么她不够娇媚啦,不然就是身体有什么怪味,将军才会拖着不跟她洞房……也亏她们能日日更新攻击她的言词。 水清几度想解释她与樊康的关系,可一看见她们不怀善意的眼睛,到口的话又被她吞了回去。 她实在不想把自己视若珍宝的回忆,如此廉价地供出——尤其在她们不喜欢她的情况下,得知樊康连碰了她十多天仍未进到最后一步,她们肯定当她不够努力,而不是樊康体贴她。 至于真相——樊康对她多好、多疼、多爱不释手,她这个每晚经历的人怎么可能不清楚。 但她就是没办法把事情真相告诉她们。 年纪最小、最不喜欢水清的婢女插腰说:“我实在不敢想,连洞房也没办法达成的人,一个人待在将军府,到底能做些什么。不过那也是你自个儿的事了,告诉你,万一将来出什么岔子,就别扯到我们头上,我们对你可是够仁至义尽了。” “我知道。”水清眼望着地上小声说:“我绝对不会拖累你们、还有舅舅跟舅母的。” 刚才水清给了她们三个一人一包银子,少说也是十来二十两之谱。可拿了钱她们口气还是一样差,凶得像后母在教训继女一样。 “最好!”婢女一哼,一转身离开了。 为了送回陪新娘一道来的杜家佣仆,樊康特别派了府中十多名拳脚功夫都好的护卫,带着他购置的回礼一块同行。 用过早膳,巳时一到,为首的护卫过来通报。“大人、夫人,小的们出发了。” 樊康陪着水清一块来到前庭。 “路上小心。” “小的们知道,请大人放心。” 整队二十余名朝樊康、水清一拜后,大队启程了。 望着婢女们远离的身影,水清心里百味杂陈。 行前不久,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婢女们请求,希望她们回杜家,帮她看看她娘,或者请她娘捎封信息给她,想不到她们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拜托,想想你现在的身分好不好?万一你是假小姐的消息走漏,别说是你娘,连我们都会遭殃。” 但她好想娘啊——想着娘向来不健朗的身子,水清眉眼染上浓浓愁绪,不知道娘现在好不好?舅舅、舅母是否真照当初约定好好照顾她了? 听见她叹息,樊康挽起她手。“别难过了,等过一阵子我伤势痊愈,我们再下江南一趟,探亲兼游玩。” “可以这样吗?”水清抬头。“不是说女子新婚,至少得过一年才能回娘家探访?”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如果不是受了夫家欺负,一般说来,是不好随兴想回娘家就回去的。 “谁理它。”这正是樊康性格里最特别的一部分,他向来不太搭理那些约定俗成,偶尔不按规矩行事又如何?重点是他心爱的娘子是不是开心了,这才重要。 水清笑逐颜开,她知道樊康向来说到做到,她现在只要担心自己假扮冠梅的事不会被揭穿就好—— 想到这儿,她心又痛了。 “怎么了?”他轻碰她脸。“刚不是还挺开心,怎么一会儿眉头又皱起来了?还是——”他刻意压低声音说:“昨晚让你太累了,你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昨晚的事果真是帖良药,他一提,她立刻忘却原先的忧虑。 “您在说什么啊——”她娇嗔推开他凑来的脸。 经过十几日的调教,虽然水清害羞依旧,可她现在比较能够大胆做出一些亲匿举动,而不像初嫁当时,动不动就被他吓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她脸红的样子真可爱,不亲她一口实在对不起自己——樊康可不愿意违逆自己心意,他拉着她快步走到造景的怪石后边,好生尝遍了她香唇。 在他夜夜刻意的哄诱之下,青涩如水清,终也体会到了男女相拥交缠的快感。近几夜总是以亲吻作为开端,再来是手指揉抚、嘴唇贪婪地吮吸——昨夜,两人终于赤裸相对,她头一回鼓起勇气握住他如石坚硬,如火炙烫的男物,而且,还不由自主流露渴望的表情。 他现在很确定她内心的感觉了,从她看他的眼神,她越发柔软的腰肢与难以自制的娇吟,在在说明她的渴望。但他也发现她的身体还有些应接不暇,昨晚他试着以两指叩关,虽然她已湿润到双腿间黏糊糊,但探入时,他仍旧能感觉她那儿不适地绷紧。 还差那么一点——他焦渴吮啜她口中的津蜜,虽然仍隔着水红长衫与胸兜,但细捏时仍旧能感觉底下有个小巧突起,暗喻她的动情。 “你这模样——我真想把你含到嘴里,一口气把你舔到融化——” 在她耳边吐露内心渴望后,他喘着气硬逼自己移开嘴,因为再继续下去,难保他不会在自家花园做出教众人尴尬的事。 他越来越有这感觉,向来坚强的自制,在他的小妻子面前简直形同虚设。 她妩媚娇羞的神情与酡红的脸颊,他怎样也看不腻。 “子牧……”她紧偎在樊康胸前喘道。 两人搂抱在一块,直到外头传来骚动声,樊康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有谁看见大人?”全秀声音远远传来。 “我在这儿。”他拉着她离开怪石屏障。“怎么样?” “何副将大人求见,”全秀躬身道:“小的已经请副将大人在大厅上稍坐片刻。” “你先过去。”樊康挥挥手表示他知道了,才转头望着水清说:“我得忙一会儿,可能没办法多陪你。” 她不介意地笑。“我也该到绣房工作了,答应大姊的衫子快完成了,我想趁今明两天把它弄好。” “别太累了。”他忍不住多叮咛了句。 “您也是。”她紧了紧仍跟他交握的手,目送他转身。 “对了——”走没两步,樊康回头说道:“昨晚大姊送来讯儿,说鼓楼前有花灯,一直摆到中秋,晚上我们一道去看。” “好。”水清嫣然一笑。 天一暗下,全秀便驾车送樊康和水清到鼓楼大街赏花灯。 在京城,每逢春节、中秋,一入夜,鼓楼大街上不管是铺子或庙宇,门楼全挂满了灯笼。方形的宫灯或圆形的纱灯盏盏,将入了夜的大街衬得鲜艳光彩,美不胜收。 赏灯的民众团团站在墙垛下,仰头细读灯谜或图画,人捱着人不断挤着,感觉连风也吹不透。 出门时水清还挺兴奋,玉河镇上也有花灯,不过打从她爹爹走后,就没人有空闲再带她外出看灯了。只是一到大街,她着实被眼前荣景吓了一跳。 简直就像碗人粥,前前后后密密麻麻。 她隔着竹帘探了一眼。“我们还是别下去了,人这么多,万一踩着您的脚……” “放心。”樊康眨眨眼。“我早有准备。” 他示意全秀驶到玉斋楼后门。“玉斋楼”是鼓楼街上最富丽堂皇的客栈,平常总坐无虚席,但一知道新婚的护国将军要上街看花灯,特意空了幢楼,专供樊康一行人独享,命谁也不得过去打扰。 开头看见得上梯,水清有些担心,但樊康摇摇手,表示自己还堪应付。 “上去吧,现在外头最是热闹。”他催促。 “玉斋楼”不愧是京里第一客栈,礼数做得极周到。楼里安着一张盖着红锦缎的圆桌,桌上摆着香茶、耳朵眼炸糕、豌豆黄跟芸豆卷等等小点,一名模样伶俐的跑堂就在门边候着,丝毫不敢怠慢贵客。 一上楼,水清见了楼底灯光人影,爆竹咚咚,眉眼儿全都亮了。她挽着樊康指天看地,脸上笑容,或许是她嫁进樊家最灿烂的一次。 “您瞧那几盏灯,就挂在前头转角,呐,感觉是不是特别别致?” 水清指着一排上头绘着牡丹、蜡梅、玉兰等花的六角宫灯,烛火幢幢,绘在上头的花儿好似被风拂过似的轻颤着,确实雅致又漂亮。 但樊康看得多的,还是一脸甜笑的水清。 一早伺候她的婢女启程回江南,他便指派一老一小婢仆到她身边照顾。老的叫银花,年轻的叫绣红。银花当年还是伺候过樊老夫人的麻利帮手,像今晚水清出门,银花费心帮她梳了一个同心髻,梅枝状的金钗配上水红缎子长衫,看起来清丽动人,犹如三月初绽的白梅。 “我想到一个主意。”他转头瞅着她笑。“等会儿路上买它几盏素灯,你略施巧手帮它们打点一番,我们也可以府里挂上几盏,讨个好彩头。” “好啊。”水清喜欢画图,对他这个提议,自然不会推拒。 看了近半夜,街上游人渐渐少了。一路兴高采烈,这会儿时间,她眉眼也染上了疲态。 樊康叫全秀过来,塞给他两张银票要他转给“玉斋楼”。 “走吧!”他牵起她手。“我们还得趁商铺歇息前买好灯。” 返回马车途中,水清一路笑语嫣嫣。“我刚边看边想了几个花样,明一早先画给您看。” “你要不要画幅像送我?”他突然接口。“我可以把它挂在书斋陪我。” 她噗地一笑。“万一被别人瞧见?” “瞧见又怎样?”他理直气壮。“我喜欢我的妻子,想把画着她的图搁手边珍藏,天经地义。” 他总爱用这种坦然口气说这种好听话,也不怕把她醉倒。 水清心头甜丝丝的。 “我以为您会希望保持您的威仪?” “威仪是向着外人的,”他朝四下看了眼,凑头亲她一口。“至于你,我恨不得成天把你揣在怀里宠着。” 她害羞地缩了下肩膀。“小心被人看见。” “那我们就到没人的地方——”他一把抱她上车,趁全秀还未回来空档,他在车棚跟竹帘的遮掩下对她又亲又揉,吮红她仍带着甜香的小嘴。 “大人,小的回来了。”全秀在外头喊。 樊康松开怀里小人儿,手指恋恋拨弄她湿润的红唇,一边发令:“经过灯笼铺子前稍停一会儿,我要挑几盏素灯。” “是。”全秀答着,同时一挥缰绳,马车辘辘前行。 京里制灯的巧匠全住在同一条街上,抵达时樊康要全秀下车守护,然后拍拍她手,要她在车里稍待,他去去就回。 就在樊康入屋挑灯时,灾厄冷不防降临。 一个顽皮的七岁娃儿睡前发现门前停着两匹英挺的马,大概是开心过头,不知怎地突发奇想,他忽然拿来平时用来打鸟的弹弓,衔了颗小石子,就趴在窗边,相准马儿的长脸,“啪”地射了出去。 甩着尾巴休息的褐马挨了一记,疼得站立起来,连带吓着身旁的菊花青。两匹马儿铁蹄急踏,如同射出去的箭矢拖着马车往前跑,完全不给全秀反应的机会。 “哎哎,救人呐!”全秀惊喊求援。“夫人还在马车上!” 这时樊康已付了灯笼钱,听到全秀喊声,冲出一看,大惊失色。 “清儿!”他将手上灯笼一抛,完全忘了自个儿脚伤未愈,双足一蹬、提气直追。 街旁一个骑黑马的胖公子想帮忙,可樊康一见他立刻将他抓下,只来得及喊声“抱歉让让”,便取代胖公子跳上马背。 受惊的马发狂,奔跑全不按路数。独待在车里的水清根本坐不稳,整个人就像米袋,不住在车里翻跌。好可怕!她惊恐地抓着剧烈摇晃的扶把,深以为自己再也见不着明日太阳。 “子牧——救命——谁来救我——” 马儿冲过大街,好在这会儿人潮渐散,一时未酿成大祸。可再往前便是贯穿京城的河道,紧追在后的樊康狂喊:“让让、让让,小心马蹄!” 黑马终于赶上。 樊康一见机不可失,立刻屈起双腿往前一跳,借力使力攀上不住摇晃的车棚。 “清儿,抓紧,千万别放手!” 他一边喊着,一边攀着车棚下到车舆,紧拉马缰意欲停马,可眼睛被砸痛的褐马却迟不肯听令,只剩下这个办法—— 樊康不得不凝气于掌,“砰、砰”两声,拍断连接马与车的车辕。 车舆一没马匹拖行,车轮多滚了一圈后随即停下。惊魂未定的水清探头,却发现樊康身一窜,跳上发狂的马背上,接着拍断连接菊花青马儿脖上的轭木。 “将军!” 被遗留在车上的水清,只能眼睁睁看着樊康骑着发了疯似的褐马,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夫人,您没事吧?”全秀随后赶到。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你快找人去救大人——” 泪如雨下的水清推着全秀,她一想到樊康的腿伤,她的心就疼得不得了。 他明明伤未痊愈,又突然这么一拉扯,想想会有多疼! 都怪她——她哭得心魂俱碎,早知道就不要贪看花灯,也不要买什么灯笼了,要是将军有什么万一,她也不要活了! “夫人您别哭,您放心,大人懂马,大人不会有事的!” 怎么可能!“你觉得大人的伤,是已经可以骑马的样子吗?” “夫人息怒,小的不是不肯去救大人,是小的不能把您丢在这儿。大人这么看重您,小的不能让您有一丁点闪失——” “你不去我去!”她推开全秀,裙摆一拉打算寻夫去。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 是樊康!水清凝神眺望。他果真如全秀所言,骑着褐马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子牧——”水清泪奔扑进樊康怀抱。 “你没事吧?” 想不到她还没问他,他倒先关心起她来了,明明伤着痛着的人是他才对啊! 偎在他怀里,水清泪如泉涌。 天呐,她何德何能,能嫁给如此真情至性的好汉子? 不对!事实猛地窜进水清脑袋,真正该嫁给樊康的女子并不是她,是冠梅。她根本没有资格偎在他怀里,接受他所有的关爱与疼惜。 “好了,别哭了,我没事。”他软声哄着。 经过刚才拉扯,他未愈的臂伤腿伤犹如火般烧疼——他很清楚铁定又沁出血来,可这些疼他都还能忍,唯独就是舍不得她掉眼泪。 心里的愧疚让她止住眼泪,心想要哭要懊悔,也要等大夫看过樊康的伤再说。 她抹干眼泪,拿出当家主母派头。“全秀,你快帮忙找马车送大人回将军府——” “是。” 全秀正要离开,突然一阵喧哗朝三人靠近。 来人是闯祸的孩子他爹跟娘,在灯笼贩子领路下带着孩子过来赔罪。方才骚动惊动不少人,尤其孩子双亲一听马车里坐的是谁,差点晕了过去。 “对不起大人——”夫妻俩一见樊康立刻跪下。“我们家小宝不懂事,给大人找了麻烦,求求您看在小宝年纪还小,您饶他一命” 被双亲紧压着头的孩子早哭得一脸花,抽噎说着双亲教他的话。“将军大人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小孩子只是顽皮,根本没想到会闯出事端。 樊康朝水清望了一眼。“你怎么说?” “我不知道。”她望着哭哭啼啼的始作俑者,摇头。 于情,她是有些怨怪孩子过于淘气;但她又想,她这个开头就说谎骗人的人,哪有资格评定他人犯了什么错。 “算了。”樊康决定不予追究。“夫人没受伤,小孩儿也知错,你们也道了歉,这样就够了。” “大人……”见樊康如此宽宏大量,夫妻俩感动又感激。“多谢将军、多谢夫人……” 但大人得到谅解,吓坏的孩子还是哭个不停。 现在小宝满脑袋,都是刚才褐马人立发狂的画面。 樊康一看就知小宝失了魂。 “小宝——”他从衣里掏了什么,接着双手握拳。“让你猜,我两只手里头,哪只藏了糖丸?” 小宝一听见有糖,倏地没了哭声。 “小宝不知道……”他抽着鼻子不解地望着樊康。 “所以才要你猜。”樊康转动两手。 小宝两只手看了看,怯怯指向微开的右拳。“这只吗?” “猜对了。”他打开手,真如小宝所说,右掌心放了一串用干竹叶裹住的甜糖。是刚才他从“玉斋楼”带出来的,因为他的小妻子爱吃。“猜中就是你的,拿去吧,别哭了。” 小宝回头张望自己爹娘,瞧见爹娘不反对,才笑逐颜开接过竹叶甜糖。“谢谢将军。” 他揉揉小宝头发。“好了,天晚了,都回去吧。” 多好的人呐——樊康的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仿佛是道雷打中水清心房。她可以从他跟小宝的对话上,得知他将来会是个多温柔、疼惜孩子的好爹爹。但她——水清睇视自己身上的华贵衣裳,就凭她一个隐瞒了真实身分的女人,真够格当他的妻子,当他未来孩子的娘? 天呐,水清震惊地想,面对这么善良、对她如此情深意重的好人,她怎么能够无耻隐瞒自己身分,只为贪求他的眷宠? 她不应该,怎么样也不能再瞒下去了。 在这瞬间,她看见自己应该做的事—— 等他们一回将军府,她就要向他坦白,要一五一十告诉他,她并不是真的冠梅。 她手指紧掐着掌心,硬是忍下几快夺眶的泪。 她心一阵抽痛,知道这十几天来感受到的温柔与幸福,会在她把事情禀明的同时,瓦解消灭。 他听了实情之后,她有预感,一定会怨愤她的欺瞒,甚至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但她还是得告诉他真相,让他决定该回玉河镇抢回真正的杜冠梅,或者,他会选择跟她这个一路欺瞒他的赝品,共度一生…… 傻子,水清紧握拳头堵住快嚎哭出声的嘴。她是在痴心妄想!这么好的人——说谎的她压根儿匹配不上! 她实在醒悟得太晚,她怎么会以为可以味着良心瞒他一辈子,这一刻她才迟钝地发现,她已深深爱上这个她根本高攀不上的俊伟汉子…… 第七章 须臾,樊康与水清乘着民家好心出借的马车返回将军府。 府里婢仆早在灯笼贩子的报讯下得知经过,一见马车抵达,无不过来探问:“大人、夫人,您俩没伤着哪儿吧?” “没事。”樊康招来水清的婢女。“银花,你先送夫人回房;全秀,我们直接到书斋去。” “不——”一路不怎么说话的水清突然打岔。“我不要紧,我也想一块去书斋。” “但你脸色不太好。”他一直以为她受了惊吓,脸色才会惨白惨白。 她连连摇头,在她还没吐实之前,她不想放弃任何与他相处的机会。“求您就依我一回,不亲眼瞧瞧您伤势,我不可能安心的。” 她很少要求他什么。他瞧她一脸坚定,点点头,遂了她心愿。 “你搀我。”他伸手向她。 她毫不考虑钻进他臂弯,牢牢搭住他腰杆。“小心点——” 回到书斋,樊康被她小心翼翼搀坐在椅子上。全秀已打点好换药的什物,包括一桶温水,全全备妥在桌上。 “我来。”她帮忙脱去他身上的长袍跟里衣,露出他黝黑精实的身躯。 一见他裹在伤口的绑布沾满了红血,她手指滑过他厚实鼓起的臂膀,难过叹道:“一定很疼吧?” “没你想的疼。”他伸出没伤着的手轻碰她脸颊。“真正让我觉得害怕的,是听见全秀惊喊时,看见马车载着你失控地往前冲,我那时只有一个念头,要是没办法保护好你,我当真叫该死了。” “别这么说。”她按住他嘴,不想从他口中听见那个字。“您是将军,身分特殊,跟我比起来,您的性命重要多了。” 他摇头,他不接受这种衡断。“对我来说,一个没办法保护好自个儿妻子的男人,不配叫男人。” 但是——她泫然落泪,她不是他真正的妻子啊! “怎么哭了?”他牵住她手,朝一旁的全秀使个眼色。 全秀悄悄关门退下。 他说:“重点是你安然无恙,这点伤,再过几天就好了。” “我先帮您换药。”她吸吸鼻子,拿来湿布打湿他手臂脚上的绑带。 换药的动作她看全秀做过几次,加上手巧,一直没弄疼伤口。 揭露出来的伤口,不管几次仍旧让她触目惊心,她心疼地打开白瓷罐子,沾了厚厚的紫玉药膏柔柔敷上。 她要永远记得,眼下伤口,是她所爱的男人——为她捱的。 “我会不会太用力了?您疼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她边抹药边提醒。 “我倒觉得你看起来比我还疼。”他眼睛一直黏在她脸上。 “怎么可能!”她刚开口,眼泪便“啪哒”滚落,她赶忙抹去。“受伤的人是您……我在想您刚才奋不顾身赶来救我的样子,想到那些动作,会怎么扯痛您的伤口……” “就说你比我还疼。”他怜惜地抹去她眼泪。“我不过是身疼,你却是心疼,我知道心疼有多难受。我可以对你发誓,今后除非必要,不然我绝不轻易涉险,我不想再让你伤心落泪。” 他总是这样,处处替她着想,处处关心着她——水清再一次悲从中来。 她好卑劣,怎么可以欺瞒这么好的他? “怎么回事?我原意是想安慰你,你怎么会越哭越凶了?” 他手一伸,想拉过来好好吻去她眼泪,她却摇着头后退一步。 “我先帮您包扎好伤口,然后,我有一件事要跟您坦白。” 瞧她慎重的——他满头雾水地点头。 待帮他重新穿好衣袍,她突然走到他面前,双膝跪了下去。 “清儿?!”他吃惊地喊:“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不……她蜷着身子不肯站起。“您就让我跪着,我没有资格站着跟您说话,我骗了您,我不是真的杜冠梅。” 樊康呆了一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什么叫——你不是真的冠梅?” “我不是真的杜冠梅。我真名叫水清,我是冠梅的表姊。我是代嫁的,我骗了您……” 她哭泣着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吐露,说话时她不敢抬头看他表情,但眼角余光瞄见他不断握紧又放松的拳头,可以想像他此时的惊愕与不可置信。 搞了半天——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是个赝品?! “为什么?”他没办法接受这是事实。“为什么杜家要这么做?” “府里的人听说大人伤重,可能不久人世,再加上……冠梅似乎心有所属……” “岂有此理。”他愤怒拍桌。想到自己竟一路被人蒙在鼓里当傻子耍,他实在吞不下这口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们竟敢联合起来欺骗我!” “水清知错——”她深深磕头。“求您网开一面,不要怪罪舅舅舅母,我愿意承受一切责罚。”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他猛一搔脑袋,在书斋里烦躁地踱步。“当初这门亲是我爹订下,我是为了完成我爹的遗愿,结果你们竟联手骗了我们——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慌住了。”她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像在狡辩,但她还是努力解释,即使他不会再相信。 “我一直以为我嫁的是一个病弱将死的将军,当您揭开我盖头,我看见您,我就傻了。我真的考虑过坦白告诉您真相,但婢女们都说,万一被您知道,您一定会生气追究,然后连累到我娘,我不能连累到我娘……” 他想起来了,新婚当晚,她确实一副心魂不宁的样子,但他那时没想那么多,只当她个性比一般人羞涩腼腆罢了。 望着她捂脸痛哭的姿态,说他不心疼是假的,但他心里还是有气,他还僵在被欺瞒的那一点,难以释怀。 “既然你那么担心你娘,现又为什么不怕了?” 她猛吸口气。“我没办法再骗您了……刚才我看见您跟小宝说话的样子,我就知道,再不把真相告诉您,我不配为人了……您对我那么好,打自见到我您就对我百般呵护,不但帮我辟了绣房,带我去赏荷,看花灯,甚至不顾自己的伤,拚了命跑过来救我……” 所以她良知尚未泯灭,他对她的好,她全都看在眼里,也苛责在心里。 想到这里,樊康气消了那么一点。 “我知道我罪证确凿、罪孽深重,实在没资格跟您多说什么——”说到这儿她突然一拜。“但我求您,求您无论如何不要怪罪舅舅一家,还有我娘……” “你要一个人扛下过错?”他居高俯视她。 “是。”她毫不迟疑。 “即便我说要砍你脑袋、戳瞎你眼睛,或打得你一辈子坐卧不能,你还是要扛?” “扛。”她用力点头。 “为什么?”这他倒不理解了。俗话说蝼蚁尚且偷生,她却毫不考虑偏往死里钻?是真觉有愧还是别有居心?还是以为听她这么表明后,他就会心软不予追究? “我知道我伤害了您。”她泪湿的脸上绽出凄绝的笑。伤害他让他难受,一定是她这辈子最最不愿见到的事,但是,她还是做了她最不想做的事。“如果责罚我能稍稍缓解您的怨愤,我愿意。” 望着她表情,他都快弄不懂她到底是怎样的人了。见她头一眼,她惊恐得像只怕生的雏兔,一吓就掉泪,可真该害怕的时候,她却又勇敢说她愿意一个人承担瞒他的大罪。 樊康从她清明的眼神看出她不是在说谎,她是真心的,她是真心因为骗了他,让他失望难过,想做出一点弥补。 他一向重然诺,但眼下,他心里却呼喊着一个有违他信念的决定—— 将错就错吧,反正你也在爹娘牌位前发过誓,说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但是,他心里另有一个声音质疑—— 爹的遗愿怎办?爹当初希望你娶的是杜家千金,可不是她的表姊啊! 为什么要让他遇上这种事?樊康搔乱了头发。明明是桩喜事,他们却偏要掺进隐瞒与背信。若他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混过去也就罢了,但是,并不是那样的人。 那她怎么办?他一瞟她缩成一小团的身影。如果他真按爹的意思回头去娶真正的杜冠梅,他又该怎么处置她? 他知道自己早就深深爱上她了,即使她骗了他,违背了他的信任,他还是喜欢她,喜欢这个笑容羞怯的甜美女子。 苦恼。他当真应该派人把真的杜冠梅抓回来?望着不住摇晃的烛火,他迷惑了。 “我不知道……”果断如他,此刻却一反常态的犹豫不决。“我需要一点时间想想。你回房去吧,在我想好之前,我不会去打搅你。” 她眼泪就在这时落下来了,又急、又沉,一下染湿她前襟。 对照片刻前两人亲匿的相处,此刻他的冷淡,直像把刀凌迟着她。 她心好疼好疼,却怪不了他。 是她的错,她如果能在初见他那时告诉他真相,事情不会变成这样,他现在更不会因为她的隐瞒,而震惊难过,无所适从。 她眼下的心痛,是她该受的惩罚。 “对不起,全都怪我——”哭喊了这么一声后,她蒙脸踉跄奔出书斋。 当晚,樊康如他先前说的,没回两人新房。 他独自在书斋坐了一整夜。 水清把事情说清楚后,一些细细碎碎的疙瘩,就全兜得拢了。 为什么一个富家千金却没有一般小姐的娇蛮脾气;为什么杜家派来的婢女,会比她这个主子更颐指气使;为什么她会有一手好绣功;为什么每次他唤她“冠梅”,她总会一脸惶惑、惊愕不安…… 他想起那一晚,她怯怯地要他改唤她“清儿”——想到这儿他心痛了下。经过一夜细想她说的每字每句,他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怪她。寄人篱下,本就有许多难言的苦,尤其她又是个姑娘家,还有一个体弱需要费心照顾的娘,要换作是他,他也想不出其他比点头答应代嫁更好的法子。 难不成真要她流落街头,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贫困生活? 既然能这么想,为什么还坐在这里,不回房去看她? 心里的声音质问他。 樊康揉按作疼的额际,现已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而是他应该如何处置爹的遗愿。 不可能丢下她不管,这点他十分确定。整个晚上光想日后再也见不到她,他内心的疼,远比他当初捱的箭伤还痛上无数倍! 正如他对她表明过的,他早在揭开她盖头那一瞬间便爱上了她——这份感情并不会因为知道她不是真的杜冠梅而有所改变。 他看见的就是她,就是那个有着怯生生眼眸,外表看似脆弱,但内心却有着坚毅灵魂的小小女子。 但爹的遗愿怎么办? 这一声问一自他脑海跃出,他又一次抱头呻吟。他不知道,不知道到底是该听从内心的情感,放过杜家,留下水清;还是该彻底执行爹的遗愿,娶回真正的杜冠梅? 将军府另一角,独守房里的水清,也是一夜没睡。她回房支走了银花跟绣红,也不让她们帮忙更衣,就这样穿着昨晚上的衣裳,眼睁睁地瞪着摇曳的烛光发呆。 眼角的泪,一直无声地滚落。 她脑子不停追溯两人的过去,想自己是如何心惊胆颤地嫁进将军府,是怎么惊愕地发现别人口中病危的将军,其实是个四肢健壮、威猛过人的勇汉子。她想起头晚自己还不小心磕痛了膝盖…… 她手指轻滑下右边膝盖,沾泪的小脸绽了抹又疼又苦的笑。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两人一同分享的点滴,就连疼痛,回忆起来也是甜蜜幸福的。 只是一想起樊康吃惊震撼的表情,两串泪水再度沾湿她的脸。她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她不断抹着眼泪。 她怎么忍心伤害自己所爱的男子?在享受过他无限眷宠与怜爱之后,她回报他的,竟是这样的难堪! 她罪该万死!一点也不够格被原谅。 她很有自知之明,更也不敢奢求樊康会对她宽容——她又不像小宝,欺骗与顽皮过头之间的差距,她怎么可能不懂。 他极可能遣她回玉河镇,带回真正的冠梅,因为他是个孝顺又重然诺的男人。她很清楚他爹的遗愿对他的重要性,但是……她按紧疼痛不已的胸口,为何她就是心痛不已? 心痛,不是他会娶回真正的冠梅,而是她再也没法守在他身边。 或许天一亮,他就会下令要人送她回去了。 有那么瞬间,她多渴望冲出房门,去跪求、毫不知羞地恳请他留下她,哪怕为婢为奴,只要能在他身边多待片刻,她也毫无怨言。 只是——她想起他的感受,要换作是她,被人这样彻头彻尾欺骗了后,还会想看到对方吗? 不…… 不水清抑不住啜泣的声音,就算他愿意勉为其难接受,她也不能这么伤害他。 能让他好过一点唯一的办法——她蒙住泪湿的小脸,知道只有自己离开,一辈子再也不见他。然后,或许日子久了,他能在冠梅的陪伴下,忘了曾被她瞒骗过的痛。 “对不起。”珠子似的珠泪自她指缝间溢出,染湿了她茜色的红裙。 如果抱歉可以抚平他被背叛的难受,那她愿意说上百次、千字……乃至他释怀为止。 一整夜,水清就来回游走回忆与自责中。眼前的红烛,一点一滴逐渐烧融,最后“咻”地一声,烧没了。她却没看见似的,依旧独坐在黑抹抹的深夜里。 接着,天亮了。 微微亮起的天际将房里染上一层朦胧的光,忽然能瞧见自己的手了,她抬头,才发现竟已过了一晚上。 肿胀到酸疼的眼眶连眨眼都觉艰难,她按按眼角,忽然想起答应要缝送樊康的斗篷,就只剩下那么一点。 她得快去完成——她想着。要不回到玉河镇,她就再也没机会拿给他了! 她慌张起身,不意一晚上未移动的双腿僵得她使不上力,“咚”地跪倒在地。 好痛!以为早已干枯的眼睛竟然还挤得出眼泪——水清边揉着腿肚一边苦笑。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踉跄搭着桌脚站起,拖着脚步打开门,惊动睡在小偏房的银花和绣红。 “夫人……”银花赶忙来搀。 “不用了。”身分揭穿了,水清哪好意思再以夫人自居。“我只是要到绣房——” “但您这样子——”绣红跟银花面面相觑,她们从没见过水清如此憔悴衰弱的模样。 “真的,我没事的。”推开银花的手,她撩起裙摆跨过门栏。 邻房,就是她的绣房。房里长桌上还搁着靛蓝色的斗篷,她缝制它可花足了巧思,她一面绣着清清爽爽的松纹,另一面,则是刺上眈眈虎视、正伏低身准备一跃的黄额猛虎。 做此安排,是她心惦着樊康说过的话,他会把这斗篷带到边关上,所以里边她纳了厚厚一层棉,这样冬令天冷,才能抵御塞外风寒。栩栩如生的猛虎是让他上战场时穿的,一则是威吓,一则是希望他趋吉避凶。至于里边清爽的松纹,她想,他可以平常时披着——如果他现在还愿意披她绣的斗篷的话。 就差最后一点了——她一落坐椅上,立刻捻紧绣针,有条不紊缝合最后一排针脚。 就在两人分隔两处,苦思不得其解当头,御史夫人——也就是樊湘芩,大早得知樊康昨晚发生的意外,赶紧搭着白府的马车过来探查情况。 进门一见全秀,她劈头就问:“将军跟夫人呢,起来了没有?” 全秀恭敬回答:“回禀御史夫人,大人在书斋里,至于夫人,小的不清楚。” “什么叫不清楚?”樊湘芩手环腰质问。 想当然她不清楚昨晚上水清同樊康说了什么,她以为他俩昨晚一定是处在同一房睡的。 “难道将军晨起时你没注意?” “回禀御史夫人……”全秀顿了顿才说:“昨晚大人没回房睡。” 樊湘芩一听还得了,身一扭立刻朝书斋奔去。 “去外头候着。”她吩咐随身婢女,接着推开书斋门。“樊康,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全秀说你昨晚没回房?” 听见姊姊声音,已经够烦的樊康头越疼了。“大姊……” “说,干么一个人睡书斋?你跟‘冠梅’吵架了?”她边说边朝弟弟身上看了眼,四肢俱全脸上也没磕伤,看样子应该没事。 樊康不想拐弯抹角,直接答了。“她不是真的‘冠梅’。” “啊?”樊湘芩一愣。“你在说啥?我怎么都听不懂?” “我在说,她不是真的‘冠梅’,她叫水清,她是杜冠梅的表姊。” 樊湘芩好一会儿才听懂他的话。“你的意思是……咱们接错人了?” “不是我们的错,是杜家刻意隐瞒。”樊康把昨晚水清的话,依样回溯了遍。“……简直像一场闹剧一样。” “所以呢?”樊湘芩眨眨眼睛。“你说这么多,意思是想回玉河镇娶回真正的杜冠梅,是这样吗?” “并不想。”樊康深深吸口气说,在自家大姊面前,他没必要隐瞒。 “因为你喜欢水清?”樊湘芩一语中的。 “我是喜欢,但是——”他揉揉一脸未睡的脸。此时他双眼满是血丝,常修得干干净净的下颚,也冒满了青髭。“这跟爹当初希望我做的——不一样!” 樊湘芩这才懂了,为何弟弟一脸焦虑。因为内疚,他在内疚他可能无法达成爹的遗愿。 “其实,我不是那么在乎你的妻子,到底是真的杜冠梅还是水清。”樊湘芩直视樊康,吐露令他略感吃惊的话。 “我以为——” 樊湘芩打断他。“重点是你成亲了,而且看起来,你似乎也挺乐在其中的。” 樊康点头。不可否认,跟清儿相处这十几天来,他一直是欢欣愉快的。 “那就够了。”樊湘芩看得很透,虽然她没见过真正的杜冠梅,但从杜家拿水清的娘来当要胁这点看,不消多想也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亏杜家还是水清的亲生舅舅跟舅母,在抓人当替死鬼这一点,真是毫不客气。 樊湘芩是这么比较的,一个是温柔憨厚的水清,一个是会耍计逃避责任的杜冠梅,呆子也知道该挑谁! 樊康皱眉,不懂大姊怎么这么容易就放弃了爹的期盼。“爹呢?他的交代你不打算守了?” 哎呦!樊湘芩拉了把椅子坐下。“骂你木头还真对不起木头,你脑筋怎么就转不过来?你以为爹帮你订了杜家这门亲,真是看在杜冠梅这个人温柔敦厚、娇美可人?他只是希望樊家有后,希望你身边有个伴,有个人能照顾你。既然水清你喜欢,你们俩也都拜了堂、一块跪过爹娘了,将错就错没什么不好啊!” 听着姊姊开明的言词,樊康心头燃起一簇火光——所以说,他真的可以放下爹的交代,放任自己留下真正想要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樊湘芩顿了顿。“现在重点可不在你我身上,而是水清。人家当初是因为担心她娘没地方栖身,才不得已嫁进咱们樊家,现在事情戳破了,难保她不会想回江南。” 这话,樊康一听就知道姊姊是故意吓他的。 “清儿不会的,我很清楚,清儿喜欢我。”有些事,光眼睛看就能明白了。要是她不喜欢他,她怎么会从开头的惊慌惧怕,变成近日的娇柔悦纳? 还有她昨晚的眼泪,他看得出来,真正让她心碎的,是因为发现自己伤害了他。 “那你还等什么!”她一拍樊康完好的手臂。“还不快点去安慰人家,你昨晚一晚没回房,以她的个性,不哭瞎了眼睛才怪。总而言之,那个丫头,不管叫冠梅也好,叫水清也好,姊姊认定她是我弟媳妇就对了!” 樊康终于回复了好心情。“看起来水清那梅花衫子送对了。” “啧。”樊湘芩一啐。“你以为我那么势利眼,一件衫子就能收买你姊姊的心?” “我知道,要不是水清温柔善良,姊姊也不会那么中意她。” “那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樊康一笑,抓起拐杖,奔出门去了。 樊湘芩望着他背影笑骂:“这才像话。” 樊康先回房,没看见水清。银花跟绣红立刻上来禀报夫人一夜未睡的消息,还有,她们整晚一直不断听见房里传出伤心的啜泣声。 “她人呢?” “去绣房了。”银花说。“我们劝她稍作休息,夫人不肯听。” 这傻子,樊康心疼。一晚上没睡,又哭了一夜,双眼肯定痛死了,她却还傻乎乎跑去绣房工作。 樊康推开虚掩上的木门,就见她微弯着背脊,专注手边的工作,正要开口喊她,她却突然放下缝针拿剪子修掉最后线头。 浑不知房里多了个人的水清,用力甩开斗篷。 樊康一见那磅礴大气的猛虎绣,心就震住了。 第八章 水清实在太累了,这时她脑子里只剩下眼前的斗篷。她用最挑剔的眼光审视眼前的猛虎绣样。很好,算得上她目前绣过最满意的一幅,她想像樊康如果把它穿在身上,铁定威风凛凛、神采非凡,只可惜她再没办法看见了…… 心念动起,一颗眼泪突然落在绣图上,她赶忙伸指擦去。 本以为眼泪会有哭干的一天,现在她才知道,只要心还痛着,眼泪就不会停下。 弄污了斗篷可不好…… 这时她心里惦的,仍旧是樊康的喜好。她边哭着边叠起斗篷,就在这时,一只手朝她伸来。 “瞧瞧你这张脸——” 她惊愕抬头,泪眼蒙胧中,她以为她看错了。 怎么可能?眼前出现的竟然是樊康?! 她没听错吧?他怎么可能还会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跟她说话? “子牧——不,将军?” 他轻按住她的嘴。“不是说好了,以后在我面前,要喊我什么?” “但……”但当时他还不知道她是假的冠梅啊!她连连摇头,眼泪像雨一样飞落。 现在事实已被戳破,她怎好意思再厚颜无耻唤他——子牧? 瞧她眼泪扑簌簌、扑簌簌掉个不停,他的心都快疼死了。 “傻瓜。”他猛地将她抱进怀里。“不是早说好了,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即便是我也一样。” 不可能的!她用力摇头。她没办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早做好准备,就等他一声令下送她回玉河镇…… 不可能有这种事,他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原谅她?她欺骗了他,她骗了他啊! “你听我说——”他端住她脸,逼她好好看清楚他的眼、他的心。“昨晚乍听真相,我确实很生气。但细听过原由,我发现我怪不了你。因为换作是我,我也没办法做出其他更好的决定。” “那爹——我是说,大人您的——” “就叫爹。”他不肯让她把界线划开。“你都已经把我的心偷走了,我可不许你在这节骨眼说我们的婚事不算数。” 当然,她怎么可能这么说,她就奢望能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她突然勾住他脖子,揽得紧紧的,大喊:“能当您的妻子,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我也是。”他脸蹭着她泪湿的颊,被她一抱,他声音也哽咽了。“对不起,我太执着我爹的遗愿,加上初闻真相的惊诧,我没办法好好思考,幸好经大姊的提醒,我才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 他想告诉她什么?她泪眼细瞧着他的神情。 “是你啊,傻清儿。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是那个初闻我受伤,便急着想搀扶我出门的人;是那个想绣上一个又一个荷包,补足我之前从没拿过的人;是那个见了我伤口,不但不惧怕,还为我心疼哭泣的人——真的,杜冠梅这名字是不是你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心在你这里,我爱的人是你啊!” 天呐!水清还以为自己会晕了,或是还在作梦,她最最不敢奢望的语句,竟然从他口里说出来了!在知道她骗了她之后,他竟然还说他喜欢她,还说他爱她?! “子牧。”她哇地一声大哭,整张脸埋进他肩窝又揉又蹭,直恨不得能这样钻进他身体,成为再也没法分离的一体。“我还以为你会恨我、恨我骗了你……我还以为你会遣人送我回杜家我还以为自己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 “傻瓜。”他不住亲吻她眼角、眉心,试图止住她不住滚落的珠泪。 可她太开心、太震惊,根本抑不了夺眶而出的眼泪。 最后他索性抱起她,单用一臂,浑不觉是负担似地将她抱回房里。 “门关上。”他边走边跟候在门口的银花与绣红吩咐:“今天我不见客,不管谁来,通通说我不在。” 银花与绣红相视一笑,屈膝喊道:“小的们遵命。” “瞧你把眼睛哭的,肿得跟核桃一样。” 他把她安放在床边,心怜地在她两只眼上头各亲了一记。 水清笑得羞涩,她现在还有一点惶惶不安,觉得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咬我。”她朝他伸出手。 啊?!他愣了一愣,一会儿才理解她为何突发此言。 她想藉痛觉确定自己是醒着,抑或只是一场梦。 傻瓜!他心一酸,想她过去到底遇上多少困厄,才会养出她如此惶惶不安的习性?他想起过去十几天自己的循循善诱,与她有如花蕾般一点一滴、徐徐绽放的纯美,他确知自己该做的。 他要像长工照顾花圃一样,让她在自己眼前、手上,绽露最娇艳的姿态。 他握住她手,毫不客气地重重一咬。 痛!她身子一缩,还来不及喊声,他已换了姿态,舌头沿着他咬痛的指节舔了一圈。 她吸气,指上疼痛随即化为愉悦。她微喘地望着他将她手指含入口中,被他嘴唇吸吮的触感实在太舒服了,又软又热…… “子牧?!” 最后他轻轻一啧,放掉了早被他舔得湿漉漉的指。 “这是唯一一次我听你的话咬你,”他脸朝她凑近,暖暖呼息拂过她唇角颊边。“下一回,你再不确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作梦,我会这么做——” 话声方落,他已紧抱住她,嘴唇印在她颈上,又舔又吸,甚至还滑下她叠合的襟口,扯松后再以唇瓣覆上…… 他下床倒了杯水,搀着她,喂她喝了半杯后,他仰头喝光。 回到床上,他用完好的臂膀环着她问:“还觉得是在作梦吗?” 她勉力张开双眼娇瞪了他一眼,知道这问题是个陷阱。这么甜美又充实的感觉,实在太不真实了。可她不会说的,至少,也要等她力气回复以后再回答。 “这儿——”他手掌移到她腿间。“还疼吗?” “不疼……刚才……我还以为会死掉……”她累到语不成句,也忘了平常多羞于吐露自己的感觉。 他低笑着问:“舒服到会死掉?” “嗯。”她如他所愿说出他想听的答案。 可爱的小清儿。他重重吻她一记,但这一回,她真的无力有所反应了。 “我好累……” 呢喃完这一句后,她便在他怀里昏厥似地睡去。 第九章 力竭欢愉的情戏过后,一夜未睡的两人相拥而眠,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我说樊将军——”樊湘芩在门外喊着。“你都霸了水清一早上了,也该放她出来吃点东西了吧!” 他一睁开眼,头个动作便是寻找水清,转头一见她甜甜的睡颜,他心里立刻涌上一股暖暖的满足。 “知道了,我们一会儿就出去。”他对外应着。 “别忘了啊,我在花厅等你们。还有,跟水清说不用怕我,我一直很喜欢她这个弟媳。” 这时水清才睁开眼睛,虽然两人的对话她听漏了一半,可重点倒是字句不差传进她耳朵里了。 “谢谢大姊。” 一听声音就知她又哭了。门外的樊湘芩叹口气。“你这傻瓜,要也担心点别的。快来啊,我叫底下人弄了一碗鸡汤要让你补补身子。” 听着外头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水清捂着脸哭了一会儿。“大姊对我真好。” “那是因为你善良。”他轻挲挲她脸庞,哭了整夜的眼睛虽然还有些肿,可那粉红嫣然的气色,一看就知她心情多好。“早先我同大姊说了你的事,你知道她听完说了什么?” 她摇头。 “她说,所以呢?”回想大姊当时的反应,樊康突然觉得好笑。“多亏她一语惊醒梦中人,否则我还不知要拖上多久,才会明白什么对我才是最重要的。” 她心头一阵暖甜。她现在知道了,他所指的是她。 “只是爹的遗愿,我们真的可以不守吗?”她还是觉得哪儿不太对。 “我是这么想的,”他说。“要是爹还在世,跟你相处之后再知晓杜家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认同我的做法。爹不是不明理的人,你瞧大姊就知道了。” 没错。她点点头,从他和大姊身上,可以看出樊家家教之开明宽容,否则养不出这么一对善良又温柔的好姊弟。 她重重吐口气。“我昨晚其实是想过去求你让我留下,只要你答应,我甘愿为奴为婢。” “傻瓜。”他轻敲她额头。“你就是这脾气,杜家人才会把你吃得死死的。” 她垂下脸辩解:“我只是觉得……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偶尔瞧一瞧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我呢?”他盯着她问:“你以为跟你一块过了那么多契合的日子后,我还有办法满足于看着你却不碰你的生活?” “对不起。”她低下头。确实,她只顾自己的感觉,却忘了设身处地想想他的处境。 “傻清儿。”他叹。“我哪里是要你的道歉,我是要让你明白,你不要妄自菲薄。真的,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她望着他绽出羞涩又甜美的笑。“以后我会记得的。” “这才对。”他笑着拉她起身。“来吧,该放你去吃点东西了,万一让大姊等太久,她又要骂人了。” “还有几句话——”她拉住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说个清楚。“我好开心,能嫁给你、爱上你,真的是我一辈子遇上最好的事。” “别这么快就下定论。”他审视她漾满幸福的小脸,接着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往后日子还长得很,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想跟你一块做,你的‘最好’,绝不只这样而已。” 她相信,偎进他怀里深深吐气。原本梗在两人之间的秘密,如今已不再是问题,她终于可以放心大胆感受他的眷宠,并且倾吐她内心的爱意了。 “子牧,我真的真的好开心,真的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我知道,”他爱怜地亲吻她嘴,直到怀里的她再度发出呻吟,他才稍稍松开唇瓣,继续说完心头的盘算。“再过一阵,等我伤好,我们一块下江南,去玉河镇接回你娘,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吗?”她惊讶地问。 “我说过,从我掀起盖头看见你的瞬间,我就做好了决定,我要保护这个女人,我要一辈子待她好。”他微笑撩开她颊边的散发。 因为太开心、太感动,明明说好不要再掉泪的,但她还是喜极而泣,哭得一塌糊涂。 “小傻瓜……”他叹息着吻去她颊边的泪痕,直到她破涕为笑,这才挽住她,一块走出房门。 一个月后—— 正午时分,苏州玉河镇大街上行过一列精神抖擞的队伍,每个骑士腰边都挂着一把刀,居高临下俯视着往来行客。队伍中央是三辆四乘的马车,其中两辆马车里隐约看得到人影。 大队一过,路人无不好奇探问,这气派十足的队伍究竟要上哪儿去? “大人,”驾车的全秀在帘外说道:“开路的护卫传话,说再拐个弯就是杜家绣坊了。” “知道了。”马车里的樊康注视怀中丽人。“清儿,醒醒,杜家快到了。” 两个时辰前大队自客栈出发,待在车上的两人先是聊了一会儿,但不久他又故态复萌,对着娇妻身子上下其手。碍于全秀就坐在竹帘外边,樊康虽有所节制,可身子变得越发敏感的水清,却难敌他的拨撩,很快在他指掌下吐露娇美的喘息。 情戏之后,总会乏力睡去的她被他紧紧抱着。他就这样一路亲着她脸颊,看着她睡颜,怎样也不觉嫌腻。 “到了?”她揉着眼问道。 “嗯。”他歪着头审视她打扮。她今天穿着粉色对襟阔袖,腰上还系着一条串着玉珠的小腰裙,走起路来玉珠叮叮淙淙,很是俏丽。 “头发有些乱,来。”他帮她拢拢云鬓,又将歪了些的簪子重新挪正。细腻的举动配上他勇武的外表,怎么看就觉得别扭。可他蹩手蹩脚做了一阵,多少懂了前人张敞为何会称咏“画眉之乐”。 他手刚放下,大队也正好抵达杜家。 “进去通报。”樊康对着帘外的全秀吩咐。 这当口,杜家人包括杜冠梅在内,正一齐坐在花厅里用膳。 一经通报,三人吓得筷子落地。 三人心里同时想着,该不会是事情被揭穿了! “快快快……”杜夫人回过神来急说道,她一把拉起呆坐椅上的女儿,催着婢女快把人带进去藏好。“记得,没我差人去喊,你们谁也不准出来!” 杜冠梅一走,杜家两老才捧着两颗扑扑狂跳的心,命人迎接将军进门。 樊康长什么模样,杜家两老先前已从遣回的婢仆们口中得知。当他们一听到樊康和传闻不同,根本不是什么不久人世的病弱将军,两老心头之呕,简直想带着女儿上樊家换人。 要不是冠梅拚死不答应,杜家两老心想,说不定这会儿进门的,就是女儿跟将军了。 但探听归探听,亲眼看见樊康之高壮,尤其那张脸不笑时,简直就像雷神般不怒而威,继而想起婢女对他的评价,杜家夫妻双腿不住打颤。 “杜老爷子,杜夫人。” 樊康见面说的第一句话,立即让眼前两名老人背脊全湿。 完了完了,两人吓得脸都白了,铁定是水清那死丫头出了纰漏,否则将军不会这么喊他们。 就晓得那死丫头办不成事!现在好了,人都杀到家里来兴师问罪了! 杜老爷子强自镇定。“将军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将军大人见谅——来来来,大人请坐,喝茶。” “不用这么客气。”樊康淡笑,一双炯眸朝杜家夫妻望了眼。 一接触他目光,杜夫人吓得差点晕过去。 虽然樊康不过说了三句话,可杜夫人已经有感觉,他不是一个可以任人瞒混过关的人。 “我今天来,是想带一个人走。” 听见这句话,杜家两老突然精神一振。 他俩以为,樊康定是不满意水清,想来要回自个儿的掌上明珠了。 杜老爷子突发奇想,以为他杜家还能保有樊康这乘龙快婿。 他双膝一跪,开头就先打了自己两巴掌。 “都是我们不好,我们当初不应该看见那丫头寻死觅活争着要嫁将军您,就心软让她代替冠梅出嫁。真的,这些日子我们一直觉得很内疚,却苦思不得弥补的办法,我想今日将军亲临,定是来改正这一切……” 樊康皱眉。这老头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懂? “你以为我是来改正什么?” “当然是换回冠梅啊!”这还用说吗?杜老爷子推着仍跪在一旁的妻子。“快,快去把冠梅喊出来。” “是是——”杜夫人踉跄站起,眨个眼人已跑出花厅。 杜老爷子继续说:“真的,将军,我们当时真不晓得坐在花轿里的是水清那丫头,后来轿子离开,冠梅出来跪求我们的原谅,我们才知道这两个丫头竟然私底下调换了过来——” 喔。樊康终于听懂了,原来杜老爷子的意思,全是水清爱慕虚荣才会引发这场代嫁风波。 太可笑了,若他没遇上水清或许还会相信这种片面之词,可实际相处一个月余,他很清楚,他心爱的小妻子绝对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樊康拧紧眉。一想到他们如此不知悔悟,还要把责任推往无辜的水清身上,他便满肚子火。 早先他同水清约好,进来杜家要和颜悦色不可以动气,可看着杜老爷子嘴脸,他发现实在太难不生气。 如此卑劣的人,不给他们一点教训怎么可以! 杜老爷子仍跪在地上陪笑。“佛经有云,过去心不可得,小的知道将军您一定受了委屈,没关系,小的马上弥补,冠梅马上出来——” “我不要嫁,娘,你不要逼我!” 几句拔尖的叫嚷打断杜老爷子话尾,只见杜冠梅被杜夫人硬拉出来,杜夫人使劲推她跪下,她还耍脾气跺脚。 “我不要跪!”杜冠梅确实被宠坏了,就连自个儿爹娘吩咐,她也爱理不理。她一把甩开她娘的手,板着脸瞪视所有人。“我说过我不会听你们命令出嫁,我不喜欢他,你们再逼我,小心我——” “闭嘴!”杜老爷子朝樊康望了眼,脸一阵青一阵白。“这里没你说话余地!” 樊康冷然注视。这会儿看他还有什么话辩? “对不住将军,我这孩子就是心肠好,舍不得见她表姊孤苦伶仃,所以到现在还在说这种惹人生气的话……” “还在说谎!”樊康一声低喝,吓得杜家三口脸色一白。 “将军……”杜老爷子欲解释。 “闭嘴。”樊康不想再听废话。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这几个还当他是睁眼瞎子,随便听他们几句他就会信?! “要不要我把当初那几名婢女送进官府问个清楚,到底是你们利用了清儿,还是她爱慕虚荣,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不不不。”杜家夫妻连连摇头。 两人心想,真被找上官府,那几个口不牢的小丫鬟,肯定半点不剩地全招了! “当初不守约定、李代桃僵便罢,至少清儿已经帮你们求过情,但你们一再诬蔑伤害清儿,来人呐!” “在!”外边齐响起应喝声。 “把他们俩拖出去,一人重打五大板。” 杜家夫妻一听,再也抑不住心里的惧怕,拉着女儿连连磕头求饶。 “将军饶命——求将军网开一面——” “子牧!”一直按他吩咐在外边稍等的水清听见,赶忙进来阻止。 “你别拦我。”樊康怒视恬不知耻的杜家三人。“这几个人从无悔过之意,非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不要嘛。”她搭他手臂摇头。“你答应过我的,不会跟舅舅、舅母多计较的。” “对对对……”杜老爷子附和。“清丫头说得对,求大人网开一面” “放肆。”一旁的全秀打断杜老爷子的求情。“谁准你这么喊夫人!” 杜老爷子吓一跳,终于把现状看进眼睛里。 先是水清,这个一个多月前还像个影子似不爱说话的小丫头,现在不但是脸色还有神气,都充满了经人细心照顾后的娇美神气,还有将军看她的眼神充满疼惜与怜爱,似乎已打定主意留她在身边好好照顾。 杜老爷子想不透,将军来意如果要的不是他们家冠梅,又是要谁? “舅舅、舅母,我们是来接我娘的。”水清软着声音说话。她对他们并无怨恨,反而觉得应该要感谢他们。当初要不是他们坚持由她代嫁,她也不会遇上樊康。 啊!杜家夫妻相视一眼。他们想错了,原来出身低微的清丫头不但没被嫌弃,反而还深受宠爱啊。 忽然间两人明白了,他们的自作聪明,让他们杜家失掉了多好的姻缘。 若当初他们咬牙硬逼冠梅出嫁——杜夫人尤其后悔,现在被喊将军夫人的,可就是他们家冠梅了! “冠梅!”杜夫人扯着女儿衣袖,要她帮自己多争取一点。 “这样不是很好?”杜冠梅斜睨樊康跟水清。说真话,她是有一点想要将军夫人这个身分,只是一看樊康尊容,她立刻打了退堂鼓。 樊康实在长得太高太壮,皮肤又黑眼神又凶,光想着要跟这样的粗鲁莽汉共度一生,她便倒了胃口,还是她的曹二哥好。 “我真会被你这孩子气死!”杜夫人放弃讲道理,直接望着樊康说话。“大人,请恕民妇无礼,民妇不得不提醒您,樊大人生前跟咱们杜家结亲,绝不是想看见您娶这么一个——总之,我们不接受,您该娶的是我们家冠梅!” 瞧这话说得多理直气壮,都不怕天打雷劈!樊康脸色变了。“我不想浪费唇舌!”他转头唤:“水清,我们去找你娘。” “不成,将军,您一定得给个道理。”杜夫人急忙拦人,知道眼下是他们杜家最后机会,再不把握,将军夫人宝座可就没啦! 这会儿杜夫人早被樊康的爵位功勋迷昏了脑袋,人总是护短,尤其发现水清备受娇宠,就开始觉得自个儿女儿受了委屈,她非得帮忙讨个公道回来不可。 樊康倏地转身,表情已明显流露厌恶。 他压低声音,最后一次警告。“你们谁再多吭一句,别怪我不客气!” 经他一喝,杜夫人倏地忘了到口的抗辩。 望着樊康严肃清明的黑眸,杜夫人顿觉背脊发寒——这人是说真的。有些人是说一套做一套,嘴嚷得狠可从来却做不到,可眼前这男人,他不会跟人开玩笑。 言出必行。樊康凝肃威凛的气势在在提醒杜夫人,他不会客气。若不信,她大可再说一字试试。 惊惧勒住了她喉头,杜夫人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想来她身子还比她脑袋聪明。 “孩子她娘——” 同样惊恐的杜老爷子扯了杜夫人一把,杜夫人踉跄两步跌进自个儿夫婿怀中,怔怔地望着水清一脸歉然的笑,然后领着樊康穿过花厅。 一不见他们,杜夫人泫然欲泣问:“老爷子,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杜老爷子叹气。“我当初就告诉你,再怎么样樊家也不会亏待咱们冠梅,你偏不听。” “我怎么知道——”她镶金镶银的乘龙快婿啊!杜夫人懊悔不已。“当初也不知是谁传来的消息,说什么将军病危,人家哪有一点快死的样子。” “就怪你,外头胡传的消息你也信。” “现又怪我了!”杜夫人火起来。“既然你这么聪明,想得到现在,为什么当初不坚持到底啊?” “你!” “我怎样?” 眼见自个儿爹娘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一旁杜冠梅却一副没事模样,重新坐回椅上吃起饭来。 “你还吃!”瞄见女儿动作,杜夫人转头便骂:“就是你这丫头!当初要乖乖嫁过去,现在爹跟娘早是将军府的亲家——” 杜冠梅一吐舌头。对她来说,只要她能得到她想要的,其他人的感觉想法她压根儿不在乎。 “我真是惯坏你了!”杜夫人痛骂一顿,可除了叹气,又能拿自个儿心头肉怎么办? 杜家另一角,绣坊与主屋中央有一排长屋,那儿是杜家佣人与水清出嫁前的住所,也是此刻要去的地方。 樊康俯视走在身边的水清,叹口气,心想自己实在太有福气。 杜家人的短视近利、颟顸无知,他方才可深切体会了。若当初杜冠梅真照她爹娘意思嫁进樊家,这会儿水深火热如陷地狱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他捏捏掌中素手,由衷感激老天居中安排了这个阴错阳差。 水清抬眼瞧他。“对不起,刚才让你生气了。” “怎么能怪你?”他只庆幸自己往后不需跟杜家三口多打交道。“是他们不可理喻,我这辈子还没遇过这么无知无明的人。” “舅舅、舅母只是太疼冠梅,才会盲目了眼睛。” “你还帮他们说话。”樊康摇头。可他也知道,他最最怜惜她的,就是她这点善良跟温柔。 接着,他们一块穿过花园。 “到了,这儿就是我之前住的地方。”水清望着再熟悉不过的长屋微笑。 樊康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一扇木门微敞,里边隐约有个人影。 “是娘!”说完,她立刻抛下樊康,大步奔进木门。 接着,便是一阵惊呼与哭笑声。 “清儿——快快,让娘好好看看你——” 水大娘又惊又喜,怎样也想不到一心挂念的小女儿,竟然这么快就出现在她面前!她边掉泪边检视女儿。好好好,她连连点头,人多了点肉气色也变好了,看样子将军府里的人没亏待女儿。 打自水清出嫁,水大娘没一晚上安睡过,成天就担心女儿在外会被欺负——尤其,后来随行的婢女们返家,把将军模样说得有如恶鬼再世,哎呦,她当时简直要哭坏了! 但今日一瞧,水大娘很确定那几个丫头只是在吓她。谢天谢地,感谢老天爷——水大娘紧抱女儿,欣喜的泪水一直没停过。 然后,一个声音传进水大娘耳朵。 “小婿拜见岳母大人。” 水大娘回头,看见一个庞然身影堵住了屋门。“这位是……” “我帮娘介绍。”水清边拿手绢擦着娘亲脸颊,边朝樊康那儿睨了眼。“他就是赫赫有名、功勋彪炳的护国将军——樊康。” 樊康重重颔首。“岳母大人。” “所以说……”水大娘不安地望着樊康。“将军已经知道了?” 水清点头。“清儿全都说了,将军是非常好非常好的人,他非但不怪罪清儿,反而还说愿意照顾清儿一辈子。” 太好了。水大娘没想到竟会是这么好的结局,她膝一弯就要朝樊康跪下。“谢谢、谢谢将军宽宏大量——” “娘千万别这样。”樊康连忙搀扶。“再怎么说樊康也是晚辈,怎能受您跪拜?” “该跪、该跪……”水大娘又哭又笑。“您不晓得清儿当初是怎么地被要求非嫁不可,我身为她娘,却一直没办法好好保护她,还让她替我担心,处处受到掣肘……” “没事了娘,您别哭嘛!”水清拍抚安慰。“我们今天回来是带来好消息的,子牧说要接您上京,马车都准备好了,就等您动身。” “是啊。”樊康接话:“您看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我带来几名婢女,您尽管使唤她们。” “不……不好吧?”水大娘瞧瞧两人。“毕竟我们清儿是嫁出门去,我怎么好意思也跟着一道……” “娘。”樊康软声劝道:“您也知道清儿孝顺,要她丢着您一个人回京,她心不痛死才怪。您就当帮小婿忙,给我们两个晚辈一个安心。” 真的可以吗?水大娘犹豫,最后拗不过两人连连央求下,喜悦又尴尬地应允。 望着樊康凝视女儿的脸,水大娘心中无限宽慰——她的小清儿,真的嫁了一个好夫婿! 稍后,水清搀着她娘,樊康为伴,重回杜家厅堂。 杜家夫妻表情复杂,若当初没水清帮忙,这会儿站在樊康身边的人该是他们、还有自个儿女儿才对。可他们却一时鬼迷心窍,白白将飞上枝头机会,拱手让给了水家母女。 “哥哥、嫂嫂。”水大娘替代樊康还有水清说话。“谢谢你们这些年的照顾,真的,要没你们当初伸出援手,我跟清儿现在也没法站在这里。” 杜夫人冷哼。 假谦逊!杜夫人心想。一直以来她就看水清她们不顺眼,老觉得她们是空会耗费粮米的虫,可没想到今日,她竞反过来得唤外甥女一声“将军夫人”! 杜夫人心头之怨之恨,可见一斑。 “杜老爷子,杜夫人。” 说时,樊康眼色一使,全秀立刻捧来一只木盒,在杜家夫妻面前打开。 杜家夫妻一见金灿灿的元宝,双眼都直了。 樊康又说:“一点小意思,就当我这个姊夫,送给冠梅这个妹妹的结婚贺礼。” 他一句话把关系点明了,以后,他们杜家跟樊家,不过是不冷不热的表亲关系。 杜老爷子杜夫人互看一眼,樊康出手阔绰,反而更让他们难受。 要是今日坐上将军夫人大位的是自个儿女儿——两人同时一叹,什么一盒金元宝,要十盒百盒都不成问题。 这时杜老爷子又说话了。“其实,我们也不是那么在意名分……” “说什么你!”杜夫人喝,以为自个儿夫婿是要女儿当人家小妾,这怎么可以! 杜老爷子横了妻子一眼。“我意思是咱们冠梅大气,绝不会介意将军先有了小妾——” “不可能。”樊康一句话堵死杜老爷子的痴心妄想。“我樊某人的妻子只有一个,就是水清。” 水清垂下脸,心头再次浮现被疼宠、被重视的温暖。 好男儿!水大娘赞赏地一笑。她这会儿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得意。 “就此别过。”樊康展臂护着妻子与岳母,大步跨出杜家厅门。 第十章 樊康一行人才出了杜家,便听见一阵哒哒蹄声疾驰而来。 “那人——好像是何副将?!”持缰的全秀认出来人。 听见骚动,已坐上马车的樊康掀帘探头。“怎么回事?” 这时副将何硕勒马急停,大步朝车舆奔了过来。 “你等我一会儿。”他回头同水清吩咐了句,长腿一跨钻出车舆。 何硕单膝跪地,低头喊:“副将何硕见过将军。” “起来。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小的前日收到皇上手谕,事态紧急,便问了御史夫人您的行踪。”何硕手伸入怀,呈上一纸信箴。“请大人过目。” 乍听谁派何硕过来,樊康心里浮现不好的预感,一瞧手谕内容,两道浓眉更是紧锁。 “怎么会这样——”樊康低喃,示意何硕等一等他。“我跟夫人说两句话。” “是。”何硕避到远处暂待。 水清探头出来。“怎么回事?” “边防有危险了。”樊康小声解释:“皇上要我立刻领兵救援,清儿,我恐怕得早一步回京,我会留下其他人保护你,你没问题吧?” 她脸色一正。“我没问题,只是你会去多久?” 樊康摇头。“总之我先跟何硕回京,之后的事,我再捎信告诉你?” 眼下除了答应,还有其他选择吗?水清咬了咬唇,突然想起。“对了,有样东西,你等我一会儿。” 樊康望着她步下马车,拎着裙摆跑到银花她们乘坐的马车那儿,不久,她抱了只蓝色包袱回来。 “里边是我绣的斗篷,还有金狮荷包。”想到边关远在千里,她却无法随侍在旁,她只能送上她费足了功夫缝制的猛虎和金狮,希望讨个吉兆。“愿将军凯旋归来。” 樊康恋恋抚着她秀雅面容,仿佛想将她眉宇神色,一点一滴全牢记在心。 新婚不过月余,就得分隔两地——他深吸口气,以眨眼般的速度将她抱上马车。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两人唇瓣相叠,樊康在她唇畔吐露留恋的叮咛。 “你也是……”她落下难舍的眼泪。好奇怪,人明明还在她眼前,她竟就已经开始思念了。“你答应过的,你会好好保护自己,绝不会让我哭的。” “我保证,我一定会安然回来……”他厚软的唇瓣印着她脸颊,吮去她不住滑落的珠泪。 “子牧,我会好想你的。” 最后一个紧紧拥抱,樊康从她发上割下一绺青丝,卷起收在金狮荷包里。他让荷包紧紧贴着他心窝,就像他带着她的心,无时无刻不分离。 绑好包袱,再披上爱妻亲手缝制的斗篷,樊康英姿飒爽地翻身上马。 “我走了。何硕——” “是。” 只见他一拉缰绳,菊花青的白鼻马立起了两脚,马蹄重重一踩,迈步狂奔。 远远的,还可见翻涌不休的靛蓝斗篷下,舞出几道黄黑色的闪光。 那是她绣的虎,猛虎出柙。 水清站在队伍后边不断挥着手绢。 老天爷,请您一定要保佑他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直到再也看不见樊康身影,她一直抑在眼眶里的眼泪,才又克制不住地潸然落下。 日子飞快过去,眨个眼樊康到雁门郡已有十天。身为边关守将,樊康素来奉行四条铁律—— 一,犒赏士卒。管子有云:“衣食足则知荣辱”。他一向不信肚饥肠饿的兵将能在危急存亡之际发挥多大效用,所以吃饱,是他特别留心的第一件事。 第二,绝不扰民。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下令若非情况危急,绝不取百姓家中一草一木。 第三,防守精心。平日兵士的训练怠忽不得,烽火台边总有五班士兵按时轮守。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保命关键,便是死不出战。 樊康向来珍惜人命,哪怕是地位最低的营兵,还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自小他爹就不断提醒他“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还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总而言之,他的守城四诀,一直是胡虏来袭时最佳防御利器。 只是其他将领对他的批评时有耳闻。像这回,他一回京养伤,接任的赵鲁将军没两下便受不了胡虏挑衅,出兵迎战。虽然偶有胜利,却因为屡屡出兵,扰得百姓田不能种,马不能牧。 胡虏自然逮着机会大举兴兵,但因为扰民过久,军粮应接不暇,吃了败仗不打紧,还损失极多,差点就连雁门也保守不住。 说来,樊康此行根本是被派来收拾烂摊子,皇上命他必要收回失土,给胡虏一个痛击。 大早醒来,樊康在卫士的帮忙下穿上黑色铠甲,突然一声尖锐的呼啸传遍营地。樊康拨帘蹙眉一看,一枝鸣镝正飞上青天。 “将军!”副将何硕快步跑来。“启禀将军,胡虏又领着大军杀来了!” 他一声令下。“吩咐下去,关城门备战。” 樊康的守城四诀相当管用,雁门地形岖峭,易守难攻。只要城门关上,除非胡虏长了翅膀,否则极难侵入。他在五名持藤牌的士兵保护下来到城垛,此时他身披水清绣给他的靛蓝斗篷,雁门关边的百姓只要抬头,便能看见一只自信满满,英气迫人的黄额大虎俯视着他们。 “是将军!” “是护国将军!” 一见那虎大伙儿心头就安了,知道无论如何,樊康都会保护他们。 领兵攻打的单于在最前头,一到城下,便拉开嗓门用汉语叫阵:“懦夫、孬种,你就只会躲在城门后边,有种出来迎战!” 穿着黑色大氅的单于骑马在城下兜转,他身后一长排弓箭手拉弓直对着城墙,就等他一声令下。 樊康侧头问何硕:“我昨晚吩咐的东西弄好没有?” “备妥了。” “很好。”绷紧了十多日的黝黑面容终于有了笑意。他手一挥要所有士兵待命,同时大喊:“所有人听着,无论如何不得开门。” “放!”何硕接着大喊。 一声喊后,只见一只黑色油坛飞过高墙。众马被坛碎地声响吓了一大跳,一时马嘶乱跑,队伍乱成一团。 “放箭!”樊康接着下令,一时火箭伴着油坛不断朝敌方阵营飞去。 这时单于终于了解坛中所盛何物——是油!射下的火箭让地上成了一片火海,教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成。 “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辙?”单于大吼:“射箭,向准城上那家伙,谁射中我大大有赏!” 单于一喊,顿时铁蹄奔腾羽箭齐发。樊康这厢护卫的藤牌立刻插满了羽箭,还有两名卫士肩腿中箭。 “藤牌给我。”樊康大喊,舞着长剑打掉箭矢,让保护他的士兵有稍微喘息余地。 “继续放火箭,射油坛。” 《孙子兵法》有云:“兵贵胜、不贵久。”樊康就是要打耗时战,看是胡虏人马耐得住火烧,还是他们兵粮会先行匮乏? 想当然,伤亡惨重的单于只能狼狈退兵。 转眼一个月又过去,自弟弟领兵出城,樊湘芩这个做大姊的一天总要回娘家两、三回,就是担心水清没人陪,二来是送来跟樊康有关的消息。毕竟她夫婿,可是当今皇上最器重的御史大夫。 昨儿下午水清刚收到樊康的家书,姑嫂俩还开心樊康屡屡告捷,怎知才过一天,坏消息就传来了。 御史府里,听完了夫婿白应然转述,樊湘芩突然瞪大一双眼。“你说什么?樊康受伤了?!”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白应然拍拍妻子的手。“前日一早胡虏头头混在驿马队中发动奇袭,当时情况是控制住了,可樊康也为了保护队上的妇孺,受了重伤。” “这家伙!早跟他说过几次了,别老是为了他人的命而不要自己的命——他伤得怎么样?要不要紧?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樊湘芩又骂又哭。 “据说伤得不轻,攻击樊康的人正是恨他入骨的胡虏头头,功夫不差,又天生蛮力,听说他背上被砍了一刀,最后还晕了过去。” “哎呦……”樊湘芩抱头呻吟。“你这是要我怎么跟清儿说,昨天她还开开心心说再过一阵,樊康就会接她到北方去” “要不要瞒她一阵?”白应然说:“说不定过个一阵樊康伤就好了——” “要是出了万一呢?”樊湘芩反问:“万一樊康那臭家伙在我隐瞒时候,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哪担待得起!” 说得也是。白应然叹息。自妻子转述,他也清楚水清与樊康两人感情甚笃,但就算让水清知道樊康受伤,她又能怎样? “还是得告诉她。”樊湘芩抹去眼泪。同样为人妻子,她很清楚要事被隐瞒的痛苦。哪怕听了之后只有伤心难过的分,还是想弄个清清楚楚。 “我回樊家一趟。” 说完,樊湘芩命人备车,飞快赶去樊家报讯。 水清这厢,则是忙着打点要捎给樊康的东西。送回家书的卫士只歇一晚又要动身,张罗的时间不多,所以将军府从昨晚就闹哄哄的,每个人嘴上都在讨论远方的将军平安无恙,真是可喜可贺。 只是这等欢热气氛,很快在樊湘芩抵达后宣告终结。 乍听讯息的水清反应也跟樊湘芩一样,又惊又愕,难以置信。 等她回过神,只见她眼泪就像下雨一样,哗啦哗啦简直要拿水盆来盛。 “那现在呢?”她哭喊着问:“他没事吧?” 同样泪流满面的樊湘芩摇头。“不知道,只能怪雁门离我们这儿太远了,消息传来都已经是一、两天后的事。” 就怕情况会在短短一、两天内出了什么大变化! 水清想的也是同一件事。 她看着她正在收拾的荷包,包上绣了一株活灵活现的并蒂莲,是她本来要塞进包袱里,让信差送到雁门去的。 仿佛听到谁人的呼唤一般,她眼泪一停,突然下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雁门郡。”她冲口说:“我要去看他。” “啊?”樊湘芩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说什么?” “我要去找子牧。” 说完水清起身就走。 “等等等等……”樊湘芩追在后边。“你一个弱女子,路又那么远,万一发生什么危险——”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水清停步回头,脸上挂满了担心的眼泪。“只要能让我到子牧身边,不管路再远再危险我都要去!我没办法眼巴巴坐在这儿空等消息,大姊,求求你不要阻止我。” “但是——”樊湘芩脑子一下也乱了。她从没想过水清会有这举动,明明一个看起来跟只小兔子一样的小家伙,竟有勇气千里寻夫! “我是怕路上有个万一,你也知道,你这么一副娇滴滴的女娃样,要被歹人发现,怎么可能放过你?” 水清吸口气。“我可以改穿男装,扮成男孩。” “啊?!”樊湘芩一呆。 “我不是莽撞行事,”她已在很短时间内想个透彻。“大姊,我是真的、无论如何一定要去,我保证我不会让自己发生任何危险,我一定会小心再小心——” 望着她拚命说服的模样,还有她坚定不挠的眼神,樊湘芩突然明白弟弟对她如此心折的原因。 樊湘芩发现这丫头虽然个头娇小,但却有一颗狮子般的心。 前一次水清在樊康面前下跪,说她愿意一肩扛起时樊湘芩没看见,听转述还没什么感觉;但这一回,樊湘芩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樊湘芩想,与其拒绝,结果却让她偷偷摸摸溜出将军府,倒不如接受她的要求,再找一票可靠的人一路护送她去。 只要能保证她的安全,让她早一点到雁门也不是什么坏事。 “好吧,我同意让你去。”樊湘芩吸口气。“但你得答应我,每过一天,就得在当地找一名信差回来跟我报平安。” “当然。”水清用力点头,此时她一颗心早飞到雁门。“谢谢大姊。” 稍晚,二十多人的驿马队浩浩荡荡出发。做童仆打扮的水清也混在其中,抹黑了脸蛋骑在一匹小马上。 队里人全是樊湘芩特意挑选,功夫极高的能手,每个人也都知道队上那个模样娇嫩的小男孩,是自家主母乔扮。 行前樊湘芩不断提醒队上人,无论如何定要安然将水清送到将军手里。其实无须樊湘芩特别叮咛,队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受过樊康恩泽,所谓受人点滴报以泉涌,区区保护夫人安全这等小事,他们自是万所不辞。 驿马车队一出东大城门,再不久便接上了一片野田。这一段路水清曾来回走过三回,一回是坐着花轿,两回是坐着马车,其中一回还有樊康相伴,那次是为了回苏州玉河镇接她娘亲上京。 行前,水清叩别娘亲,说出她此行用意,或许没办法在短期间回来,樊湘芩允诺会代她好好照顾水大娘。 水大娘长长叹气,女儿是自个儿生的,那脾气她怎可能不清楚。别看水清模样娇弱,可一当决定了事,她却比任何人都还要坚定不移。 水大娘只送了六字给她:“务必保重自己。” 行了三日,每到一城镇落脚,水清便按樊湘芩交代,雇信差回京报平安。一路上除了骑马稍微累人之外,倒也不觉得多辛苦,毕竟她本是苦过来的人,但心里就是忐忑不安。 打从白应然带回消息,算算她已有五天时间没有樊康消息,每天晚上睡在客栈床上时她总忍不住担心,樊康会不会突然间出了什么岔子…… 她越想越心慌,夜里越睡不安稳,可是白天赶路的速度却丝毫没慢下,行至第五天,水清头已经有点烧了。 可她却咬牙死撑,拚着不让人看出异样。 她担心她只要一说,队伍就会因她停下,她才不肯拖延到达雁门的时间! 可娇弱的身子还是敌不过入夜便寒气彻骨的天气。她已连着几日没骑着小马,而是改搭乘马车休息了。一早她捧着面盆呕了几回,头疼加上风寒,让她连着两天毫无食欲,压根儿呕不出什么东西。 “夫人,雁门就快到了。”领队的信差王樵骑马来说:“小的预估再两日,就能进雁门东门。” 快到了是吗?水清睁开倦极的眼眸。 手指压按着垂挂在胸口的锦带,里头就搁着樊康写回的家书,里头字字句句,都是对她的思念。 一路看了快七天,水清简直是倒背如流了。 他这么写着——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每到夜里,我就会想起你偎在我枕边安睡的模样,是那么可怜可爱,乌黑浓长的发丝垂披缠绕着我的手,虽然才一个多月未见你,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整年。 我的爱妻啊——夫君思念你,你呢?定也一样想我对吧。 每天每夜,你送我的金狮荷包我就收在我胸口,没一日忘记。 一声细细的呢喃自马车里传来。 “王樵,依你认为,你觉得将军现在是不是还安然无恙披着猛虎斗篷,高高站在城垛上?” “当然。”王樵肯定。“将军身经百战,又智勇过人,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一行人都还不知道樊康背上负伤的事,这点水清和樊湘芩保密得很好,就怕消息走漏,浮动了军心。 她这时就需要王樵这种毫无疑问的信心。 对,她也要这么想才对。她深吸口气抹去眼泪,樊康身经百战,身体强健功夫又好,一定不会有什么万一发生的——一定! 车队行经第九天,跨过黄土漫漫的沙原,往前一看,天险雁门关就在眼前。 “夫人——”王樵过来叫唤,手指着高处。“您瞧是谁?” 水清探头,便见一穿着黄额大虎斗篷的昂然背影,高高站立在墙垣上。 她先是一呆,接着进出欢喜的眼泪,心头那颗悬挂了九日的大石终于卸下—— 子牧没事,他人还好好的!他没事! 稍后,樊康在卫士通报下赶回营帐,他一路上都还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他们竟然说水清来了! 布帘一撩开,看见一名做着童仆打扮的瘦弱身影背门而坐。 他忍不住唤了声:“清儿?” 正眯着眼观望营帐摆设的水清回头,立马被拥入一双结实臂膀中。 早先叮咛过不要浪费时间哭泣,千里迢迢赶来雁门,怎舍得一见面就哭哭啼啼、弄花了粉脸?可一感觉到他体温,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两人搂在一块亲着蹭着,整个月焦渴的思念,尽付热烈的亲吻中。尤其是樊康,环抱她的力道简直想将她揉进身体一般,直到此刻他还有些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 他心心念念、夜里白天总会不断浮现的娇美人儿,当真出现在他面前了? 是的,是的。环抱着他肩偎贴在他胸口的暖热在在告诉他,他心爱的小妻子,当真跋涉千里来寻他了! 老天爷——激动过后,理智重新跃回脑袋,他捧着她脸低斥:“你这傻家伙!京城到雁门多远,大姊怎么可以答应让你过来,万一路上发生什么事” 她摇头解释:“不是大姊的问题,是我任性,是我逼着大姊一定要答应。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么做你一定会不高兴,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待在城里空等” 想到相隔月余的思念煎熬,汹涌的眼泪不断溢出她眼眶。 “我好怕,我一路上都在担心,万一我来得太迟,再也看不到你……对了!”她突然想到,改抓着他手急问:“你的伤怎么样?” “我没事。”他当她的面转了一圈,他现在不是好好的站在她面前。 “你老是这么说!”她不信,坚持要脱去他衣物好看个仔细。 “嗳嗳嗳,你等等等等——”他身子一扭避开。“我知道你很想我,但也不要一见面就急着脱我衣裳。” 她听出他言下之意。“我才不是那个意思!”她脱他衣服是为了查探他伤势,又不是要急着跟他做那件事。 “我知道,我逗你的。”他呵呵笑,心爱人儿就在眼前,能摸到也能看到、亲到,怎么不让他心花怒放? “我知道你惦记什么,不过这里是营帐,营里有营里的规矩。” 身为主帅,他进军营就必须严守纪律,他是所有士兵的楷模,绝不容出现一丝一毫松懈。 “我在城里有幢小屋,”他轻挲她细嫩的脸颊。“我先找人带你过去那儿歇息,晚些我再过去找你。” 她握住他手,一双眼还忧心地打量。“你身子真的撑得住,真的没问题?” 他笑了。“再有问题,看见你来,现在也都没问题了。” 当夜,脱下铠甲的樊康乘着马车进城。雁门城内是筑了几幢大宅供前来驻守的将官居住,樊康只取最小的偏宅自用,其余大宅则是留给京里来的要人当作行馆。他平日多留在营帐陪士兵一道吃饭睡觉,前一回进来,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进门时,水清正在老女佣的伺候下洗去一身沙尘。 “哎呀!”年过半百的女佣一见是谁进来,吓了一跳。她手里正拎着空桶,要到厨房再取一点热水过来。 樊康一望,只见门里有颗小头几乎要没入宽大的澡桶中,他挥挥手要女佣离开。交代没他叫唤,别再过来打扰。 坐在水里的水清正拿着骨梳细心梳开一头青丝,接连九日劳顿,她一头黑发一直紧缠在包巾不敢放下,就怕太刻意强调她的女儿身分,让路过的歹人起了贼心。 这样梳一梳、理一理,她耸耸肩膀发出一声叹,早先一路苦着她的头疼,感觉也好多了。 “哪儿不舒服?”一双厚实大掌搭住她纤细的肩,轻柔有致地捏压着。 水清回头笑,眉眼藏着樊康日夜思念的情意与信赖。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弯身吻住她嘴。 两人唇舌细磨,久别重逢的思念早压断了水清的羞怯,她现在只想投入良人怀抱,尽情感觉他身体每一处起伏、每一寸肌理。 樊康吮着她香嫩的舌尖,在她手臂情不自禁爬上他颈脖的时候,他臂一揽将她湿淋淋地抱起。 她娇呼道:“我会弄湿你——” “小事。” 他一把抛她上床,接着脱去衣袍。阔别三十多日的思念如今化为渴念,他只想将脸埋进她香馥馥的发间,舔着她丰软的椒乳,再把自己渴望多时的火热,刺进他稍稍一碰就会淌泪出水的娇嫩花蕾。 “疼吗?”她瞧见他胸上的布条,粗喘口气,心怜地抚摸。 “还好。”身为练武之人,肌力本就强于常人。“刚好我身上铠甲扎实,当时情况危急,一个小女孩差点就死在胡虏刀下,我只好拿背去挡……” 他没告诉她,当时他身上护甲早被劈成两半,全没办法修补。 “我听说你昏过去了。” “那是因为累了,不是因为伤太重,我被人送回营帐休息两天又没事了。” 樊康心里在想什么,她不敢说自己最是了解,但也能七七八八拟出一个近似的答案。 “我知道你不会冒失涉险,你每一次都是事出有因,情况紧急……”她叹气。“但看见你受伤,我心还是好疼。” 他前一次抢救小姊弟的伤疤,现还残在他手臂跟大腿上——她手指一路抚下,原本平静栖在他腿间的男物倏地膨胀硬挺、跃跃欲试。 她脸红地瞄他一眼。 “碰我,我的小清儿。”他笑着吻着她耳垂,喃喃说出心里愿望。 喘口气,她伸出微颤的小手握住那烫如火块的硬物,每回欢爱,她心里总会闪过惊奇,心想自己怎么能够容纳如此庞然大物,且又从中得到无比的快意? “还记得我之前教的——”他嘴巴在她耳边轻呵。“对,握着它……上下移动……嗯……” 他一边细诉蜜语,一边将手掌滑至她胸脯,挟着那硬如小石的乳尖捻动、拨弄。而后,他推倒她娇软的身子,唇舌一路从她香馥的小嘴舔至胸脯、肚脐…… “你知道跟你分开的日子,我有多想你” 背上未愈的伤口,也难以遏止他体内的情潮。 翌日,天刚透出鱼肚白,水清又在樊康轻轻的抚摸中醒转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帮她穿好衣裳。 他望着她笑道:“清儿,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弯身抱起轻若毛羽的她,他脚一踮轻松上马,拉开她亲绣的猛虎斗篷将两人罩住,他长腿一踢,菊花青的骏马撒蹄跑开。 “将军。”守城的卫士一见樊康,立刻并脚高喊。 “不用招呼我,我只是带夫人来看看我们这座城。” 他说完,便拉着水清爬上石阶。雁门城墙高耸,水清走到连连喘气,才终于上了城垛。 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黄沙满布的沙原,左边是峭崖耸立、壁立千仞的山峦。一轮金圈远自沙原深处冉冉升起,染得眼前沙原一片灿黄,难以逼视。 水清恍恍惚惚地感觉,她眼下所看的风景并不仅是风景,而是她身边汉子宽大豪迈的心胸。 “这里没有繁华热闹的街市,没有唾手可得的新奇玩意儿,只有这片黄沙、草原、山陵,一望无际——”他转头看她,问:“你当真愿意陪着我,在此地耗上长长的一生?” 都这时候了,他还要体贴担心她以后会无聊无趣。水清心里漾起一股柔情,轻叹一声偎进他怀里。 “我的千里跋涉难道还不能让你明白?这世上我最想待的地方,不是什么繁华的京城,也不是风景秀丽的江南水乡,而是你身边啊,我的夫君。” 樊康大笑。是,没错,她的表现,确实再清楚不过。 确实,当他知道她乔扮成童仆千里寻夫,他的心就彻底融化了,他的小妻子确实是最知道他心意的人。他低头在她额角印上一个吻,抱着她,和她一块儿观看慢慢高悬的朝阳。 眼前耀眼的金光,仿佛是老天给他们的暗示。 有她相伴的日子,将会充满着光明、和乐、与无比的满足。 他紧紧握住她手。 从今以后,无论天涯海角,他们都要像这样,牵着手,永远相伴。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