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信》 楔 子 盯上这户人家并没有特别的理由,顶多是因为多少知道点儿这家的情况。刚志决心下手干的时候,脑子里首先浮现出来的,是住在这儿叫绪方的老太太,满头漂亮的银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一身打扮也显露出尊贵的品位。 “辛苦啦!还这么年轻,真了不起!”她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个小小的装礼金的纸袋。刚志后来一看,里面有三张千元的纸币。从开始帮搬家公司干活儿一来,刚志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东西。 从她微笑的脸上看,没有任何不好的感觉,像是一道道的皱纹都透着慈祥。刚志匆匆地点了下头。“喂,还不赶紧道谢!”前辈训道。那时刚志刚满十九岁,说起来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江东区木场这个地方有很多木材批发店,据说从江户时代就是这样,木场这个地名好像也是由此而来的。在去绪方家途中的卡车上,刚志听前辈这样说道。绪方家也曾经是这样一家批发商,拥有绪方商店的商号。但现在商店好像只是空有虚名,仅仅依靠把以前用于堆放木材的土地用作别的用途来获取收入。 “就是什么都不干也吃不完啊!一定。”在卡车上,前辈羡慕地说道,“不光是停车场,肯定还有公寓和高级住宅之类的房地产。老太太一个人用也用不完的钱,每个月哗哗地流进来!所以,儿子说想要自己的房子,一下子就把钱拍出来了。” “儿子的新居,也是那老太太买的呀?”刚志好奇地问道。 “不清楚,大概是吧,听说她儿子没继承家业,只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大概不那么容易买得起吧。” 一看就知道前辈只是凭想象说的。可是,到了绪方家的时候,刚志觉得前辈说的可能差不太多。那是栋日式和西洋式结合、现在很罕见的平房,也就是说占了相当大的一片土地。房子对面是一个收费停车场,竖立在哪里的牌子上也写着绪方商店的字号。 房子南侧有一个宽阔的庭院,足够再建一栋小店的房子,一条小牛般大小的白狗在来回走动。老太太说那是大白熊犬,一种名犬。那条大狗在见到刚志他们之前就大声咆哮,显示出强烈的戒备心。大概早就察觉到了陌生人到来。 “吵死了!那条大狗。”前辈一边用保护垫包裹着柜子一边说道。狗被拴在犬舍前,在刚志他们干活的时候始终吼叫着。 “不过,有了这个家伙,即便是上年纪的人单独住也放心了吧。平常大概不拴着,要是有小偷翻墙进来,一下子就会被它咬住。”另一个前辈说道。 那次搬家只是把同住的儿子一家的东西搬到别的地方。老太太的儿子是个四十岁出头瘦瘦的男人,不太说话,看上去像是对搬家没多大兴趣。胖胖的媳妇倒是很激动的样子,好像想的不是将要离开的家,全都是刚买的新房子的事。 “老公好像是叫老婆*着搬出去的呀!”像刚才一样,前辈又想象着说了起来,“按理说,在这儿改建一下就行了,可那样的话,要跟老太太住在一起。大概房子名义上也是老太太的,也就等于让儿子一家住在自己家里。那个胖老婆大概讨厌这样,*着老公买了自己的房子。瞧,那个媳妇的脸,像是自己成了老大似的。”前辈歪着嘴笑着。 行李都装好以后,刚志他们向老太太告辞,她不去新房子那里。 “一定要好好干啊!”她特意跟刚志一个人说道。也许是看出他最年轻,又没有什么依靠的缘故。刚志忙低下头,说了声:“是。” 那之后又过了一年左右,又有了在绪方家附近搬家的活儿。午休时候吃完从便利店买来的饭盒,刚志一个人溜达到绪方家门前。令人感到威严的高墙还是一年前的样子,但走进大门的时候却觉得稍有点异常。当时没想出来是什么不同,往庭院那边走的时候才明白了,没有听到那条大狗的叫声。 站在石墙边上往庭院里一看,犬舍还在原来的地方,可看不到狗。刚志想是不是带出去散步了,突然发现紧挨着犬舍旁边的小树上,挂着黑色的项圈,刚志想起来那东西原来是拴在大白熊犬脖子上的。 儿子一家搬走了,要是那条爱犬也死了的话,老太太现在一定非常寂寞吧!刚志想象着。当时他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只是这些,对富裕的老人一个人生活,丝毫没有产生别的念头。实际上那以后的三年里,他再也没想起过老太太。如果不是陷入目前的困境,也许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想起她来。 他来到那栋房子附近。被围墙包围着的日洋结合的建筑寂静地竖立着。 这个季节,刮的风已经使人感到有些冷了,再过一个月,大概要锁着肩膀走路了。然后就是除夕、新年。街上就会热闹起来,人们匆忙地到处走动:为工作四处奔走,或是有钱待不住。 现在的我哪一类都不属于——不是想得到买圣诞蛋糕的钱,也不是想在新年时吃上年糕,刚志想的是能够让弟弟直贵安下心来的钱,让直贵不再犹豫下决心上大学的钱。 刚志空想着,首先是将一笔钱以定期存款的形式存入银行,然后让直贵看看:怎么样!虽然没告诉你,我已经存了这么多了。有了这些钱,什么考试费、入学费根本不成问题,你什么也不要担心好好学吧——真想这样跟弟弟说。 刚志知道,对进大学的事儿直贵已经死了一半的心,还知道他背着自己偷偷打短工的事。弟弟担心到处去找工作会惹哥哥发火,没有正式地说,但悄悄地收集着公司的简介材料。 虽知道再不赶快想办法的话就来不及了,可现在,刚志不但没有定期存款的钱,连挣钱的机会也丧失了。 搬家公司的工作两个月前辞了。腰和膝盖的疼痛是直接原因。本来就不是正式工,想调整去做营业工作人家也不答应。搬家公司以外还干过运送家具的活儿,可那边的契约也被终止了。 手脚不灵便外加不长记性,有信心的只有体力,所以只是选择这类的活儿,结果反而损坏了身体,哪儿都不愿雇用了。到上周为止干的事送外卖,结果送货途中因腰部剧烈疼痛,将提笼翻了个底朝天,又被解雇了。要是去建筑工地,这身体恐怕也吃不消。左思右想所有的路都是堵死的。 据说整个世上都不景气,不过在刚志看来,除自己以外大家都还过着像是富裕的生活。虽说廉价电店最近流行,但不管是不是廉价只是对买得起的人有用。健康食品有人气,关键是大家还有那个富余,刚志这样想,那种富裕哪怕是几分之一,转到自己身上就好了。 从来没想过穷就可以去偷别人的东西,可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不管怎样叹气还是祈祷,还是没有钱冒出来,恐怕真要动手做点什么。 老太太慈祥的面容在脑子里浮现出来。她有用不完的钱,稍微偷点儿也不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多大妨碍。甚至觉得要是她知道偷东西的是自己这样的人,没准还会原谅自己。当然,最好不要让她知道。 刚志环顾了一下四周。住家和小工厂混杂在一起的街道,商店几乎看不到。也许是这个原因,街上没有走动的人。不远的地方建有几栋大型公寓。可大门都面向干线公路,住在那里的人好像不大到楼背后的街道上来。 沥青路面上投下了他短小的身影。不清楚准确时间,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吧。十多分钟前他进便利店时确认了一下时间。进便利店去是为了买手套。实际上,在来这里之前,他连指纹的事儿也没来得及想。 他知道现在绪方家里没人。刚才在便利店外面的公用电话上,他打电话试过。电话号码是绪方家对面收费停车场牌子上写着的。电话通了,可听到的只是主人不在请留言的录音。 刚志慢慢地接近绪方家的大门。当然他也有些踌躇。在到达门口的几秒钟里,他自问自答:——真做这事儿好吗? ——当然不好,可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只能从别人手里抢点儿了。要那样做,只能从有钱人家抢。 ——要是被抓住怎么办呢? ——不,没有被抓住的道理。在这家里住的只是那位老太太,要是被发现了赶紧跑掉就是了。对方不会追上的,不会被抓住的。 小的院门没有上锁。推门时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但他觉得是很大的响声,不由得看了一下四周,好像没有被人发现。 匆忙溜进大门里,弯着腰走进房门。褐色的木门像是从一块木板上雕出来的,他听别人说,光这个门就值一百万日元以上。 戴上手套握住把手,打不开,还是上着锁,不过这也是预想到的。 刚志放轻脚步,绕到房子北侧。有庭院的南侧更容易*作,但又怕被别人从墙外看见。北侧院墙与房子之间的间隔很小,旁边就是邻家的墙,只要不发出很大声响,不易被别人发现。 选择北侧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记得那边的窗子是旧的。其他的都是铝合金的,唯有这里窗框和格棂都是木制的。当然锁也不是月牙锁,而是过去的插销。那天搬家的时候,老太太的儿子对母亲讲,那扇窗子既不好看有不安全,换成铝合金窗子怎么样?于是那个很有品位的老太太稳重地反驳道,至少有佛龛的房间不想改造成西洋式的。不知为什么那件事儿还留在记忆中。 看到那扇旧窗户还是当时的样子,刚志放心地吐了口气。虽说铝合金窗靠一把螺丝起子也可以打开,不过相当费事。木制的东西可以简单变形,铝合金就不大容易了。 刚志取出插在腰间皮带上的两把螺丝刀。那条可以插各种工具的皮带,还是在搬家公司时前辈送给他的。 把两把一字形螺丝刀分别插入两扇窗子下边的缝隙,插销是插着的状态,可窗子稍微向上抬起了大约而毫米。刚志两手握着螺丝刀,利用杠杆作用慢慢地抬起窗子,确认下面的缝隙在扩大,谨慎地向前推,两扇窗子仅向前滑动了一点点,刚志觉得有了很大的进展。 他不断变化螺丝刀插入的位置,一点点地拨动着窗户。本来是玻璃窗,打碎它的话会更快一些,但他不想那样做。除了偷点钱以外,不想给老太太添更大的麻烦。另外,也可以多少延缓一点儿她发现被盗的时间。 窗户终于打开了。比预想的时间长了一些。他把窗户立到外面墙上,脱下鞋钻入了屋内。 那是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有个壁龛,旁边是像立柜大小的佛龛。刚志没有在上次搬家时后进入过这个房间的印象。榻榻米像是比现在一般家庭用的大些。整个房间里充满着线香的气味。 他打开拉门,来到走廊里。往右应该是玄关,往左是厨房。刚志往左边走,挨着厨房的应该是餐厅,朝着南侧的庭院。他想先把那里的玻璃窗的锁打开。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要偷没人在家的房子里的东西,首先要确保逃走的路线。 厨房和餐厅各有六张榻榻米大小,都收拾得非常干净。圆圆的餐桌上放着一个糖炒栗子的口袋。他想起来,这是直贵爱吃的东西。 打开了一点儿玻璃拉门,他进了旁边一个房间,是客厅。大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其中有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铺着榻榻米,可以放暖炉。铺着地板的地方放着皮质的沙发和大理石面的桌子。根本看不出只是一位老太太住的家。 记得里面还有拉门,那里面是日式房间,记得原来是老太太儿子夫妇的卧室。 刚志打开电视机台子上的抽屉,没有发现值钱的东西。他环顾室内,都是高档的家具,墙上挂着的画儿也像是值钱的东西。可是,他想要的是现金,或是首饰,必须是放在口袋里就能拿走的东西。再就是要是去买画儿什么的,也许一下子就被人发现了。 去儿子夫妇原来用的房间看看——刚迈出腿,又突然停住了。刚志想起了老太太可能保存重要东西的地方。 刚志到了走廊,返回放佛龛的房间。佛龛上有几个抽屉,把它们挨个打开,里面塞满了蜡烛、线香、旧照片之类的东西。 第五个打开的抽屉里有只白信封,刚志手刚触到,心就怦怦地跳起来。它的重量和厚度,使他有了某种预感。 战战兢兢地往信封里看了一眼,他屏住了呼吸。里面有一沓一万日元的纸币。他摘了手套,抽出一张,还是崭新的钞票。从这厚度来看,像是有一百万日元左右。 有这些就足够了,没必要再惦记其他东西了。他把信封塞进外套的口袋里。下面只是跑掉的事了,甚至不想再把窗户放回原来的样子。 可是,当他把手搭到窗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糖炒栗子。要是把那个也带回去,直贵肯定会很高兴。 母子三人一起从百货商店回来的路上,妈妈第一次给他们买了糖炒栗子,那还是直贵刚上小学时的事儿。弟弟小时候不喜欢吃甜食,但当时吃得可香了。大概是糖炒栗子也好吃,剥栗子皮也觉得好玩的缘故。 把那个也带上吧,刚志又返了回去。 这次也不那么注意脚步声了,他穿过厨房走进餐厅。抓起桌上糖炒栗子的纸袋。好像刚买回来不久,觉得袋子里还是满满的。直贵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概听到是栗子也不会那么高兴了吧?也许没有那时候那么高兴了,但是想到直贵默默地剥着栗子皮的样子,刚志就有些兴奋。觉得即使是一瞬间,也像是返回到过去的幸福时光。 把栗子塞到口袋里。右边的口袋是栗子,左边的口袋是钞票,从来没有这样顺当的事情。 刚志刚想穿过客厅,返回有佛龛的房间。客厅里有很多像是值钱的东西,可不想再偷什么了。不过,离开之前,他还想做点什么。 到了客厅,他在很宽敞的三人沙发的正中间坐了下来。褐色的皮沙发比看上去松软得多。他盘着腿,拿起大理石桌上的电视机遥控器。他的正面放着大型的宽屏电视机。好几次搬运过这样的电视机,但它的画面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按下遥控器上的开关,画面上出现了正在播放的宽屏节目。经常看到但不知姓名的演艺圈的播音员,正在报导原流行歌手离婚的新闻,对刚志来说真是毫无关系的事,但独占这么大的一个画面的感觉,让他觉得非常满足。换个频道看看,不论是烹饪节目、教育节目,还是历史剧的重播,都有一种新鲜感。 按下遥控器的开关,电视画面消失的时候,哗的一声旁边的拉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睡衣的老太太。 想也没想过,房子里还有人,刚志一瞬间蒙了。大概她也一样,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当然这种状态只是持续了一二秒钟,刚志站了起来。她也瞪大了眼睛,往后退着,嘴里叫着什么。究竟是尖叫声还是呼喊着什么,刚志也没听明白。不管怎样,他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翻过沙发靠背,打算奔向餐厅,那边的玻璃窗已经打开了。 就在这一刻,刚志的腰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一瞬间下半身麻痹起来,他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别说跑,连脚都迈不动。 回头去看老太太,她一直那么站着,脸上路出恐惧的表情。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跑向电视机台,拿起放在那儿的无绳电话的子机,又返回了日式房间。动作快得似乎和她的年龄不相称。 刚志看到她急急忙忙地砰的一声关上拉门。她要是报警。像现在这样,他马上就会被抓住。必须采取什么办法阻止她。 他忍住钻心的疼痛,拼命站了起来,额头上冒出冷汗。 他想拉开拉门,可它丝毫不动,像是在里面用什么顶住了。听到拉门那边有拖动家具的声音,大概是察觉到刚志要进去,要设置障碍。 “来人啊!有小偷,有小偷!”老太太喊叫着。 他用力撞拉门。那门很容易就从门槽中滑了出来,但是并没有倒。再一次用力撞,拉门连同里面的什么东西一齐倒了下来,好像是茶具柜。 老太太站在窗边,正要按电话机上的按键。那扇窗户上有方格。刚志叫喊着扑了过去。 “啊!救命……” 他把她的嘴堵上,把电话机打掉。可是,她使出浑身力气抵抗着,忍着腰痛的刚志,即使对手是位老太太,按住对方也不容易。 手指被她咬住了,他不由得抽回手,就这么一瞬间,她险些挣脱出去。他猛地伸出手去,抓住她的脖子。腰部的痛感从下半身扩展到了背部,他脸上抽动着,但是不能松手。 “来人啊!快来人啊!” 把正在叫唤的她拉倒在地,想堵着她的嘴。可是,她猛烈地反抗着,不断左右扭动着脖子继续叫喊着。那嚅动的喉咙像在驱使着刚志。 他把手放到腰间的皮带上,抽出了螺丝刀,朝着老太太的喉咙扎了过去。也许是疯狂中用了全身的力气,尽管没有多大的感觉,螺丝刀还是深深地扎了进去。 身体向后仰倒下去,老太太完全不动了。嘴还是大声叫喊时的样子,表情也停留在那时的状态。 刚志拔出螺丝刀。那样简单地插进去的,可拔的时候很费劲,像是和肌肉缠绕在了一起。用力扭动拔出来以后,含着气泡的血咕嘟咕嘟地从伤口冒了出来。 他呆住了。不相信是自己做的。但眼前的老太太死了却是事实。他盯着沾有血迹的螺丝刀,摇着头。脑子里一片混乱。连赶快从这里逃走的念头都是过了好几秒钟时间才出现。而且是时候好像也忘记了腰痛。 把螺丝刀插回腰间,刚志站了起来,小心地挪动着脚步,每走一步,从腰间到背部都像是有电流在通过,即便这样也不能停下来。跟爬着差不多的速度,终于到了门口。他穿着袜子走到外边。日头高悬,晴空万里,四周飘散着金桂的花香。 转到房子北侧,他穿上鞋。觉得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但真正麻烦的还是这以后的事。他摘下工具皮带,藏到外套里,出了大门。好在街上还是没有人,好像没人听到刚才的叫喊声。 他想首先要把螺丝刀处理掉,拿着这东西遇到警察是说不清楚的,刚志想把它扔到河里去,这附近有很多小河。 但是,能不能走到河边去是个问题,第一次这样疼,像是电流从背部通过,疼得要失去知觉。他忍受不住,蹲了下来。越是着急越是迈不动。 “您怎么啦?”头顶上有人说话,是个女人的声音。地面上投着身影,裙子的部分在摇动着。 刚志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身体哪儿不舒服了……”女人弯下腰,观望着刚志的脸。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一看到刚志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的表情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匆忙走开了。脱鞋的声音渐渐地远去。 刚志咬着牙走起来。眼前有一座小桥,下面不是河,而是个公园。但他也朝下走去,要找个能休息的地方。 大概这地方原来是河,那个公园也是狭长的。刚志寻找着能够藏身的地方。有水泥制的像是水管似的东西,大概孩子们在中间钻来钻去地玩。现在没有孩子的身影,他想去那儿,但是也许是到了极限,他倒在旁边的草丛上。 摘下手套,用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看到手掌上沾着血,他吓坏了。不知是扎入螺丝刀还是拔出来的时候,血溅到了脸上。怪不得刚才的女人有那样的表情。 没过几分钟,刚志看到有人在从公园的一边走过来。是两个人,都穿着警察的制服。 刚志摸了一下上衣口袋,装钱的信封还在,装糖炒栗子的口袋却不知了去向,他想大概是在哪儿弄丢了。 第一章 直贵:身体好吗? 我一切还好。从前天起开始干车床的活。第一次使用这样的机器有些紧张,但熟悉了以后觉得很好用,看到做的好的产品非常高兴。 读了你的信。能顺利地从高中毕业真不容易。本来是希望你进大学的。正是想让你上大学,又没有钱,才干了那件蠢事。因为这个反而进不了大学了,我真是个傻瓜。 我想,因为我的事你是不是有些难过,还被赶出了公寓,大概非常为难吧?我是个傻瓜,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傻瓜。说多少遍都不够,我是个傻瓜。 因为我是傻瓜,所以我要在这里接受改造。争取重新做人。好好干的话,据说可以多发几封信,也许还可以增加探视的次数。 你在信里没有写,是不是因为钱的事非常为难?我悔恨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说好好工作。不要怪我无情。 还是希望你好好干,而且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你的能上大学。虽然很多人说,现在不再是学历社会了,但我看还是学历社会。直贵的脑子比我的好多了,应该去上大学。 不过,一边工作一边上学大概非常辛苦,我说的是不是梦话,我也搞不清楚。 不管怎样,我在里面会好好干的,直贵也努力地干吧! 下个月再给你写信。 武岛刚志 直贵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读着哥哥的来信。坐在这里是因为不必担心有人从后面看见。公交车开往一个汽车制造公司的工厂。他并不是那个工厂的职工,只是属于一个和那工厂有合作关系的废品回收公司。说是公司也是虚名,据称事务所在町田,他根本没去过。第一天上班被指定的地点,就是这家汽车公司的工厂。两个多月了,除周末外每天这样的出勤。手上的皮磨厚了,原本白白的脸也晒得黝黑。 但是,能找到工作就是好事,他这样想。而且他后悔没早点这样干。要是早这样干就好了,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警察来通知的时候,直贵正在家里准备做饭。因为他要靠哥哥养活,做饭自然是他的事。虽说从不觉得自己做得好,但刚志一直说好吃。 “将来跟你结婚的女人算是幸福了,不用担心做饭的事情。不过你要是结婚了,我可惨了。”刚志总是开玩笑说。 “哥哥先结婚不就得了。” “那是,有这个打算,不过顺序乱了的事儿经常发生。而且,你能等到我找到媳妇再结婚吗?” “不知道,那事儿还早着呢。” “是吧,所以才害怕呢。” 这样的对话两人间重复过多次。 打电话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直贵到现在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自称是深川警察署的。也许是冒名的,现在已经没有印象了。因为其后被告之的事实给了他太大的打击。 刚志杀了人?根本不能相信。哪怕怀疑是他干的都肯定搞错了。实际上,直贵在电话里也是这样跟对方说的,扯着喉咙喊的。 可是,对方慢慢地说,本人已经全承认了。直贵听到对方的声音,与其说冷静,不如说是冷酷。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根本不明白。直贵一个劲儿地问对方,为什么哥哥要干那种事?什么时间在哪儿干的?杀了谁啦?不过对方什么都没有明确回答。对方好像只是想通知:武岛刚志因涉嫌抢劫杀人已经被逮捕,要向弟弟了解情况,请直贵马上到警察署来一趟。 在深川警察署刑事科的一个角落,直贵被两个刑警这个那个地问了许多,对他的提问对方却没怎么回答。所以直贵还是搞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刑警不光是问刚志的情况,直贵的事也问了不少。成长过程、平常的生活和刚志说过的话、将来的打算等等。直贵过了好几天才弄明白,被这样没完没了询问的,都是跟犯罪动机有关的事情。 等被询问了一遍以后,直贵提出要见刚志一面,但没有获得许可。晚上很晚的时候,警察才让直贵回家。他不知该做点什么,也没有睡意,在绝望和混乱中抱着头过了一夜。 第二天,直贵没去学校,而且是无故缺席。因为如果打电话去,不知道该怎样说。 过了一夜他仍然不能相信。虽然一会儿也没睡着,但他总觉得他做了一个噩梦。窗帘关着,他抱着膝盖在房间的角落里缩成一团。他觉得一直这样待着的话,时间并没有流逝,可以继续相信那只是个噩梦。 可是,到了下午,一些事情将他拉回到了现实。首先是电话。他想也许是警察打来的,接了以后才知道是他的班主任,一个叫梅村的四十多岁教国语的男教师。 “看了早晨的报纸。那件事,是真的?” “是我哥哥。”直贵直率地说。那一瞬间,直贵觉得不管是有形还是无形的,支撑自己的一切都消失了。 “是吗?到底还是呀。名字我好像有印象,而且写着是和弟弟两人一起生活。” 直贵沉默着。“今天不来了吧?”他又明知故问道。 “不去了。” “知道了。有关手续我来办,什么时候想来学校给我个电话。” “明白了。” “嗯。” 梅村像是还要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把电话挂上了。要是被害者家属的话,他也许还能想起些表示慰问的话。 从这开始连着几个电话,几乎都是媒体。都说想听直贵说点啥,也有说要来采访的。刚说现在不是那样的时候,对方马上就开始了提问。都是前一天警察问过的内容。直贵说声对不起就挂断了电话。那以后凡是知道是媒体打过来的他什么也不说就挂断电话。 电话以后是门铃响,他不理睬,变成了很重的敲门声,也不理睬,就有人用脚踹门,还听到叫骂声,像是在说有接受采访的义务。 为了分心,他打开电视机,直贵不知道平日白天有什么节目。画面中是幽静的住宅区的影像和“独具的女资产家被杀”的字幕。接着,是放大了的刚志的脸。下面标着“嫌疑犯武岛刚志”的黑白照片,是直贵从没见过的这样难看、表情阴暗的哥哥。 (2) 看了电视和报纸的报道,知道了刚志的犯罪事实。闯入独居老人的家,偷了一百万日元现金,要逃走时被人发现,用螺丝刀将人扎死,但由于腰部疾患没有跑远,被值勤警察发现。武岛刚志盯上绪方家,是因为以前在搬家公司干活时去过绪方的家,知道老人是一个人居住,而且有一定资产。新闻播音员的口气,还有新闻报道的调子,都像是要把武岛刚志说成一个冷酷的杀人魔鬼,直贵完全联想不到那就是哥哥。 不过报道的事实几乎没有错误,要说唯一不正确的是关于动机。大多数新闻和报道都用了“失去了工作,生活需要钱”这样的表述,大概是警察没有发表更详细的内容。这样说不十分正确,但也没有说错。 但是,在第几次调查询问的时候,听警察说的“真正的动机”,像尖枪似的穿透了直贵的心。动机很单纯,只是想得到弟弟上学的钱。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蠢事,他不明白,但同时又觉得,要是那样的话就明白了。那个哥哥哪怕是瞬间失去自我,理由只有一个:为了保护弟弟。 “我说,你就给我上大学吧!听话!” 刚志一边说着,一边做出拜托的手势,直贵见过好多次,可以说每当说到将来的时候都是这样。 “我也想去啊!可是没钱,没办法呀!” “所以我说我来想办法嘛,而且还有奖学金制度,如果能利用上,以后你只管好好学习就行了。” “哥哥的心情我很感激,不过,我不愿意总是让哥哥辛苦。” “说什么呢,对我来说,吃点苦根本不算啥。不过是帮别人搬搬行李啊,家具啊,简单的很。你呢,啥也别想,按我说的做就行了。要说辛苦是你辛苦啊,看看你周围的人,又是补习学校,又是家庭教师,有很多人帮忙。你呢,谁也没有,只能靠自己一个人拼了。不过还是希望你好好努力,咱妈不也是一直就想让你上大学吗。我呢,就这个样子了,脑子糊涂,没办法,所以,求你了!”又做出拜托的手势。 钢制对于没有学历的自卑感异常强烈,可能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母亲加津子一直认定父亲的早死是没有学历的关系。 父亲死的时候,直贵才三岁,他是一个经营纤维制品的中小企业的职工。在开车把刚开发出来的试用品送给客户的途中,因为打瞌睡发生了交通事故,当场就死了。听妈妈讲,父亲在那之前的三天里,几乎没有睡觉,一直盯在现场。上司跟客户随意的约定,带来了这样的结果。可是,公司没有给予任何赔偿。那个上司比父亲还年轻,平常就把麻烦事都推给父亲,自己一到下班时间就回家,当然,他也没有被追究任何责任。 所以,加津子才对孩子们说:“你们要是不上大学可不行,都说现在是实力社会,那都是瞎话,别上那个当,不上大学,连媳妇都找不到!” 丈夫死后,加津子同时做着几份临时工,养活两个孩子。直贵还小记不大清楚。据刚志讲,跟父亲一样,加津子也是从早忙到晚。因此,直贵几乎没有母子三人一起慢慢地吃饭的记忆,都是和刚志两人坐在饭桌前的印象。刚志要去打工送报纸,遭到了她的训斥:要是有那样的时间就用在学习上! “我呢,脑子不好,与其学习还不如去干活儿。我要是去打短工,咱妈也能少受点累。”刚志经常这样跟直贵说。 脑子好不好不清楚,但刚志确实不擅长学习。虽说进了公立高中,成绩可不怎么样。对于一心一意盼着儿子学习好的加津子来说,真是让人着急的事儿。 “妈为什么这么拼命干呢,想过没有?拜托了,再加把劲儿,好好学!听见我说的了?”她眼里含着泪水训斥着刚志。 总是达不到期望值,刚志也不好过,他选择了逃避现实。放学后不马上回家,到繁华街上去转悠,跟坏孩子们一起玩,玩就需要钱。 一天,加津子被警察叫去,说是刚志被抓起来了。他在恐吓别人的时候被人发现,因为是未遂,又只是跟主犯的年轻人在一起,马上就放回来了,但对加津子的打击很大。 在躺倒装睡的刚志旁边,加津子不停地哭着。反复地说,这样的话将来怎么办呀?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呢?刚志什么也没有回答,没法回答。 第二天早上,直贵一起来,看见妈妈倒在门口,旁边扔着装有工作服的口袋。当时她在一个公司单身宿舍的食堂干活儿,每天都是早上五点就要出门。像是跟平常一样去上班的时候倒下来的。 直贵赶紧把刚志叫起来,又叫了急救车。急救车马上就到了,可那时加津子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送到医院,她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医生做了很多说明,可他们什么也没听进去,残留在耳边的只是“你妈妈过于劳累啦!”这一句话。据说肉体的、精神的高度疲劳交织在一起是死亡的直接原因。 在脸上盖着白布的母亲身旁,直贵打了哥哥。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妈妈!混蛋!你也去死吧! 刚志没有抵抗。直贵不停地哭着打他,他也哭着挨直贵打。 加津子死后不久,刚志从高中退学了。他去了母亲曾经干过活儿的几个地方,哀求人家允许他接替妈妈干活儿。那些人也不好拒绝。结果,在单身宿舍食堂他不能像妈妈那样做饭就洗盘子,在超市不能当收银员就在仓库里搬运东西。 虽然没说过什么,但刚志像是在心里下了决心,接替妈妈,养活弟弟,让弟弟上大学,觉得这些是他的义务。看到这些,直贵更加努力了,结果考进了当地竞争率最高的公立高中。 可是,直贵也知道,要是进大学,需要相当多的钱。所以,他也想打点短工,多少减轻一点哥哥的负担,但是遭到刚志的坚决反对。 “你只管好好学习就是了,别想其他的!”那口气听起来不知什么地方和妈妈一样。 直贵清楚地看到,哥哥太辛苦了,已经把身体弄坏了,找工作非常困难。他暗地里考虑着就职。就是工作了也可以上大学,他打算近期把这个想法告诉哥哥。 大概是刚志察觉了弟弟的顾虑,想阻止他这样做,赶快弄到钱,才犯了那件事儿。直贵十分明白这一点。 (3) 刚志被逮捕后一周,直贵去了学校。在此期间,班主任梅村老师来看过他几次,也就是在房门口坐下来,抽上一支烟就走。不过,每次来的时候都带来便利店买的盒饭或是速食食品,这倒是帮了大忙。家里几乎没有钱,他只能每天吃着最便宜的面包。 几天没去,学校也罢,同学也罢,没有任何变化。和以前一样充满笑声,看上去大家都很幸福。 想起来也没什么奇怪的,直贵觉得。凶恶的犯罪事件经常发生,一周前发生的抢劫杀人案,早已从大家的记忆中消失了,即便犯人的弟弟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 看到直贵,同班同学显现出紧张和困惑的表情。像是没想到他还会来学校。直贵觉得,大家都要努力忘掉那个事件。 即便这样,也有几个伙伴走过来打招呼。其中,原先最好的叫江上的男生第一个跟他说话:“心情沉稳点了吧?” 直贵抬头看了一眼江上,马上又垂下目光:“还行……”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他低声问道。跟练习橄榄球时的大声叫喊声完全不同。 直贵稍微摇了一下头:“不,没什么,谢谢!” “是吗。” 总是很开朗的江上也没有了更多的语言,沉默着离开了直贵的桌子。其他的人也模仿者。听见江上低声说,去悄悄地打个招呼。大家好像没有不同意见。一直到中午休息,直贵跟谁也没再说过话。各科目的老师也都意识到他的存在,可没有人跟他说话。 午休的时候梅村老师来了,在他耳边说,到学生指导室来一下!跟他去了一看,除了梅村老师外,年级主任和校长也在。 主要是梅村老师提问。内容大体上是今后打算怎么办?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反问了几次才知道了他们的真实意思:他们关心直贵今后是不是继续上学。身边没有亲人,是不是要退学去工作。如果打工的话,这个学校没有学时制度,要想得到毕业证书只能转学。总之,像以前那样继续上学的话比较困难。 虽然是关心他的口气,但直贵听出了别的意思,特别是校长,好像希望他离开这所学校。也许是担心这事儿传出去有损学校的名声,或是作为学校应该怎样对待杀人犯弟弟的问题不好处理。 “我不会退学的。”直贵坚定地说道,“不管怎样,也要从这个学校毕业,哥哥好不容易才让我读到现在。” 哥哥,听到这个词,教师们显现出微妙的反应。年级主任和校长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一样把目光转到一边。梅村老师凝视着直贵点了点头。 “武岛要是这么想就太好了,学费的事儿我去跟管总务的人说说看。不过问题是今后怎么生活呀?” “我想办法。放学以后去打工也行。”说到这儿,直贵看了一下校长,“除了暑假和寒假,不能打工……是吗?” “不,那只是个原则。有特殊情况的话可以特别许可嘛。”校长面无表情像是没办法似的说道。 梅村老师又问了个问题:是否继续升学? “现在这样的情况,可不是准备升学考试的状态……”梅村老师的声音越来越低。 “大学就放弃了。”直贵清楚地说,也有彻底打消自己幻想的意思。“先放弃,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然后再考虑。” 三位老师都点着头。 不久后的一天,直贵从学校回来,正在煮方便面的时候,负责管理公寓的房地产公司的人来了。那是个鼻子底下留着胡子的胖男人。说的事儿对于直贵来讲过于突然:请问打算什么时候从公寓搬出去? “什么时候搬出去?那还没有确定呢。” 直贵感到困惑,这样答道。那人却显出更加困惑的表情。 “哎?不过,要搬走吧?” “不,没考虑过。为什么要我搬走呢?” “为什么?你哥哥不是出了那样的事吗?” 直贵无言以对。一说到刚志的事儿他就没法说了,他不说话,心里想着,哥哥犯罪的话,弟弟就必须从公寓里搬走吗? “首先是房费,交不了吧?到现在,有三个月没交了。我们也不是不通人情,你还是学生,一下子交清也难,先把房子还给我们吧。”房地产公司的人口气很温柔,可话里藏着话。 “我交,我交房钱,包括欠你们的。我去打工挣。” 听了直贵的话,房地产公司的人像是有些烦。 “说起来简单,真交得起?积攒了这么多。” 说着,展开了账单。直贵看了上面的数字,心里冷了下来。 “我告诉你,这可是扣除押金的金额。这么多钱,一下子准备不出来吧?” 直贵只有低下头来。 “虽然这么说,可是我要从这里出去没有能去的地方啊!” “没有亲戚什么的?你父母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别的有来往的亲戚也没有。” “嗯。是啊。就是有来往的,没准也都躲开了。”房地产公司的人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交不起房钱的人始终住在这里啊!我们也是接受房东的委托管理的,如果有意见最好跟房东说。刚才我也说过,如果你搬走的话,欠的钱也许可以求人家闭闭眼。而且,你一个人住也大了些吧,今后就你一个人了,稍微小一点的地方不更好些吗,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介绍。” 把要说的话说完,又说了一句再联系,房地产公司的人走了。直贵还坐在原地,壶里的水开着。听到了声音,但不想动。 今后就你一个人了…… 觉得没说错。并不是此时刚察觉到,明白是明白,可一直不愿去想这事儿。 今后就自己一个人了,刚志不会回来了。也许早晚会回来,那是好几年之后,不,也许好几十年之后。 直贵环顾了一下四周,旧的冰箱,满是油腻的煤气灶,老式的电饭煲,捡来的放漫画杂志的书架,褪色的顶棚,已经变成褐色的榻榻米,四处脱落的墙纸,这一切都是和哥哥共同所有的。 没准那个房地产公司的人说的对。 一个人住有些大了,而且过于痛苦。 (4) 直贵见到哥哥,是在事件过后第十天的时候。警察来了通知,说是刚志相见弟弟。直贵没想到还可以见到被捕的哥哥,相当吃惊。 到了警察署,被引导到讯问室。直贵感到有些意外,原以为是在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四周是玻璃的房间里会面。 狭窄的长方形房间中央放着桌子,刚志和警察坐在两侧。刚志的脸颊消瘦,下巴有些尖。才十天工夫,本来晒得棕黑的脸变成了灰色。眉毛下边现出深色的阴影,深藏在那里面的眼睛瞧着地上。虽然察觉出直贵进来,却总不抬头看弟弟一眼。 留着寸头、看上去过了四十岁的警察,让直贵坐到椅子上。他坐下来,看着低着头的刚志。哥哥还是不动。 “喂!怎么啦?”警察说,“弟弟特意来看你了。” 刚志还是沉默着。像是失去了说话的时机。 “哥哥!”直贵叫他。 刚志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与其说听到叫他,不如说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身体条件反射般的反应。他稍微抬了一点头,看了一眼弟弟。刚对上目光,马上又把视线返回到地面。 “直贵……”刚志的声音嘶哑着,接着说,“对不住了。” 绝望感又一次冲击着直贵的胸膛。让他重新认识到这一切是噩梦而是现实。这十天里,他拼命努力接受这一现实。不过,心里什么地方还是期待着“哪儿搞错了”。此时直贵心里,像是已经堆积得不大牢固的积木,最后的一根支柱哗啦倒了下来。 “为什么呀?”直贵像是硬挤出的声音,“为什么要那样呢……” 刚志没有回答。放在桌上的左手在轻微地颤抖。指甲是黑色的。 “弟弟问你为什么呢。”警察低声跟刚志说道。 刚志叹了口气,用手揉搓着脸。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又深深叹了口气。 “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些什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下子把头垂了下去。肩膀抽动着,发出呻吟声,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脚上。 直贵有很多事想问哥哥,也想责怪他。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待在他身旁。哥哥的悔恨和悲伤就像是心灵感应一样传递给了他。 到了直贵该离开的时间,他搜寻着要向哥哥说的话,他想应该有些话只有自己才能说出来。 “哥哥”,站在门前,他说,“注意身体!” 刚志抬起头,吃惊一般睁大眼睛,像是察觉到在没有遮拦的空间里会面,这是最后一次了。 一看到哥哥的脸,直贵的感情剧烈波动起来,积压在心里的东西猛地刺激着他的泪腺。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哭出来,他喊道:“哥哥是傻瓜!干了那么傻的事儿!” 看到弟弟像是要打哥哥,警察赶紧站到直贵面前。他像是理解直贵的情绪,沉默着朝他点了点头。直贵低下头,咬紧牙齿。他想,你们不会理解,不知道我们的心情啊! 别的警察过来了,送他到警察署门口。那个警察边走边说,劝过刚志好几次,见一下弟弟,可他就是不答应。这次他下决心见面,大概是因为明天要被转到拘留所去的缘故。 出了警察署,直贵没有直接去车站,在街上毫无目标地走着。说实话,他也不愿意回到公寓去。因为如果回去,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哪个问题都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而且谁都不会帮他解决。 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刚志作案的那户人家应该就在这附近,究竟在哪儿呢?他只记得绪方商店这个名字。 便利店外边有个公用电话亭,旁边放着电话簿。他找绪方商店,很快就找到了,记下了地址走进便利店,从地图上确认了位置,就在附近。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走了起来。想看一下那个家和不想看的念头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心里动摇着,脚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转过街角,到了可以看见那栋房子的街道上,两条腿像是突然被捆住一样不动了。一定就是那家,他确信。虽然是平房可又是豪宅,广阔的庭院,对面是停车场——所有的都合乎条件。 他慢慢地迈出脚,感觉到心跳加快,盯着那紧紧关闭着的西式院门走过去。 忽然想起来,应该有受害者的葬礼。听说杀人事件因为司法解剖葬礼比通常情况下举行得要晚些,那也举办过了吧?他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参加呢?需要替刚志来谢罪吗?当然可能会被赶出来,即便那样也应该来吧? 直贵意识到,到现在为止几乎没考虑过受害者的事儿。受到刚志这件事情的打击,想到的都是将来自己怎么办;感叹发生了这事以后,自己是多么不幸。 在这个事件中,最不幸的是被刚志杀死的老人,这是当然的。但他没考虑过这样当然的事情。不能说老了,被杀死就不算不幸的事。她还有剩余的人生,有这样的豪宅,应该不用为钱*心,舒舒服服地生活。大概有孙子吧,看着孙子成长,晚年生活一定充满乐趣。而刚志夺走了她的一切。 大概现在还不吃,直贵想到。刚志进了监狱,只能自己去道歉。去跟人家磕头认错,哪怕是被骂、被赶出来,也要诚心地道歉。这样表达我们的心情,哪怕一点点也好,大概能缓和亲属对犯人的憎恨。那样的话,也许刚志的罪也会减轻一点。 直贵走进绪方家门口,嘴里干渴得厉害。脑子里想着顺序,首先按门铃,说是武岛刚志的弟弟。对方可能会拒绝开门,会说让他走开,那样的话,应该恳求人家让自己进去,哪怕就说一句话也好,想向他们道歉。要不断地恳求。 快到门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瘦瘦的中年男人,身穿衬衣打着领带,外面穿着藏蓝色的开襟毛衣。男人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从门里往外走。 肯定是去世的的老太太的儿子和孙女。 直贵没想到会这样。父女俩笑着。但是那种笑容像是因意外灾害失去亲人的人特有的,包含着悲伤的笑容。那种氛围的强烈程度超出了直贵的预想。 停下!他想着,可是腿还在走。觉得那父女俩朝他瞥了一眼,但他没正面看他们,父女俩也没特别注意他,沿着马路走了。 直贵与他们两人擦身而过,走过了绪方家的大门。 我跑掉了,像是逃兵一样——他怨恨着自己继续走着。 (5) 叉车运来装有货物的托架,司机将那些东西放到直贵他们身旁,说了一句:拜托!掉头走了。说法不客气,不过还算说了一句,多数场合是什么也不说,放下就走。大概是觉得,那是你们的工作,干吗要我说好听的呢? 立野窥视着木质托架中的物品。 “什么东西?”直贵问道。 “这是水泵吧,使用柴油机的。”立野吧眼镜稍微挪开一些说道。直贵戴着的是防止危险物损坏眼睛的防护眼镜,立野的眼镜有度数,老花眼用的。 “那只是废铁啦?” “大概是吧,我看好像也没有塑料的部件。” “好!把这家伙收拾完了,又要好几个小时。”直贵手里拿着电机零件说道。另一只手拿着钳子。 “直贵来真帮了大忙了。要是我一个人,一天也干不完。”立野回到直贵身旁干起活儿来。 现在干的活儿,是从电机中把铜线取出来。听立野说,电机好像是汽车的起动机。铜线当然是用机械设备紧紧地缠绕上去的,仅用手拆下来可不容易。这样的电机有三百个左右。从早上开始干,终于收拾完一百个左右,干完还早着呢。 “这样的事儿,过去都是一个人干吗?”直贵问道。 “是啊!每天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干。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人还好,第一次来扔垃圾的人看见我跟看见了什么似的。”立野笑了。门牙缺了一块。虽然说着话,他干活还是挺快。同样时间,干的活儿差不多是直贵的一倍。他年纪五十出头,个子也不高,可是脱了工作服,肩膀上都是肌肉。 立野称作“垃圾”的,是这家汽车公司工厂出来的、要作为废品处理的金属加工品。流水线上出来的次品和没用的试验品,再就是从研究设施出来的试样。每天有大量的废品被运到废品处理场。直贵他们的工作,就是为了便于回收再利用,把它们分类。虽说都是金属制品,也有各种各样的材料。大部分是钢铁的,也混有铝、铜等有色金属。另外很多像电机类,钢铁材料和非钢铁材料复杂地组合在一起。这样的时候,直贵他们只能靠手工作业来拆解。有的还有塑料等树脂类包裹在一起,也要把它们剔除。 最初看到废品堆成山的样子,直贵只是呆呆地站着。不知从哪儿下手好。于是立野说道:“不是有再生纸吗,那是用旧报纸做的。现在稍微有些别的纸混在里面也没大关系,要是以前有广告混在里面也不行。可是,谁扔报纸时还把里面夹的广告分出来呢?在再生纸工厂,混有各种各样纸的旧报纸堆成好几座山,而且是很高的山。知道是怎么分开的吗?” 直贵不知道,摇了摇头。 “都是些大妈给分开的。”立野张开缺了门牙的嘴笑着,“不使用机械,由临时工的大妈们解开报纸捆,把广告和杂志等挑出来,像在沙漠里数沙子。大家在方便时使用的卫生纸,都是经过这样的作业生产出来的。和那个相比,我们处理金属的根本算不了什么。” 也许确实是那样,不过习惯之前还是很难,因为处理的都是些铁家伙,经常会受伤。即便受了伤,也没地方去诉苦。立野总是带着消毒液和创伤膏,会说“用一下这个”,借给直贵用。 为什么自己干起了这个呢?直贵经常会想。本来,现在应该进了大学,享受着校园生活,同时为了将来而学习着。自己擅长理科,想进入工学部,将来成为研究尖端科学的技术人员。要说进公司,也应该是像这儿一样的一流汽车制造公司。利用流体力学原理,生产不易受风阻影响的赛车,或者是开发完全由计算机控制驾驶的汽车。 想想可以不断地膨胀,突然返回到现实,意识到戴着手套握着钳子的自己。眼前既不是计算机也不是科学报告,只是他所向往的技术人员工作的残渣,把这些分开,使他们容易被在加工成供他们使用的材料,这才是自己的工作。 但是,还不能发牢骚,也许眼下自己能干的只有这些。 刚志被转移到东京拘留所以后,直贵必须认真思考的最大难题是今后的生活怎么办。他寻找能一边继续上高中一边工作的地方。见过几家便利店和餐厅招工的启示,去了以后都被人家拒绝了。保证人一栏空白着,必定被追究到这一点。他想,如果如实说了肯定不行,就适当地编了些谎话。大概是没有遮掩好,让雇人一方觉得不自然。所以一次他去加油站面试时,决定说真话试试。当时觉得是不是自己考虑过头了,也许人家会把哥哥犯罪的事儿跟自己分开看待。结果证明这想法还是太天真。加油站的站长一听直贵的话,马上表情就僵硬了,后来像是只想着快点把他赶出去。 究竟怎么办一直定不了,只是耗费着时间。没有钱,早上起来以后首先想到的是,今天怎样才能填饱肚子。幸亏去学校以后,梅村老师会在午饭时拿来便利店卖的饭团。有时候,江上等人也会给他面包,虽觉得屈辱,但直贵没有拒绝,连逞强的力气都在逐步消失。 有一天放学后,直贵看到贴在车站前面的一张纸。上面写着“高工资!十八至二十二岁男性,夜晚可以工作的人。”从店名看,大概是和色情业有关。究竟是干什么他一点也不清楚,但还是有兴趣。觉得那张纸的背后有些黑暗的部分,那样的话,对同样也是背后有些黑暗的自己,大概会雇用吧?即便履历书的保证人一栏是空白,也不会说什么吧? 上面写着电话号码,正准备记下来打开书包的时候,背后有人说话:“在这儿干吗呢?” 不用回头,听声音就知道了,直贵皱起眉头,合上了书包。 梅村老师走了过来,看了一眼直贵刚看过的东西。老师小声哼了一声,叹了口气,把手放到直贵肩上。 “武岛,过来一下。” 老师走了起来,没办法,直贵跟在后面。 带他去的地方,是家外国风味饭店。说是饭店,并非很正规的餐厅,而是以辛辣菜为主的西洋式的小酒馆。客人中学生居多。梅村请直贵在这儿吃了晚饭。什么都是辣的,但很新奇,而且非常可口。 “喂,武岛,在这儿干活行吗?” 梅村老师的话,险些让正在喝着辣汤的直贵噎住。 “我,能在这干活吗?” “我跟店长认识。拜托他让你在这里打短工,只到高中毕业为止,只要你愿意。” “我当然没有意见。” 直贵重新看了一下店内,装修的很优雅,又充满生气。哪怕是短时间的也好,想在这里干。而且周围还有好吃的东西。 “是吗?只是,有一个条件。说是条件,不如说是我跟你的约定。” “什么?” 梅村老师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别说你哥哥的事儿,我只是跟他们说你父母突然去世了。” 听了这话,直贵一瞬间没有话说,觉得一股冷风直吹进胸膛。大概梅村老师也不想说这些,难为情似的把目光朝向地面。 “啊,武岛,”梅村老师温柔地笑着,“大概不愿意撒谎,不过,这世上有很多事还是隐藏起来不说为好。并不是说怕这家店里的人会另眼看你。怎么说呢,一般人对什么刑事案件之类的并不习惯,虽然电视里小说里经常出现,但他们认为那是跟自己没关系的。所以,如果有和那些事件有关的人在他们身旁,他们会感到不安……” “老师,”直贵不想在听老师说这些,插嘴说,“好吧,我明白了。就是我,要是听见是杀人犯的亲属,可能也会另眼看待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白了。老师说的都明白了。让您费心不好意思!” “不,我倒没什么。”梅村老师把手伸向啤酒杯,那里面几乎空了,他*着附在杯底的泡沫。 必须习惯这种状况,直贵想着。和以往自己面临的状况不同。不论干什么,不管到哪去,不能忘记哥哥是抢劫杀人犯这个事实。而且,跟以前自己讨厌这样的人一样,哥哥是被世人憎恶的存在,这一点必须铭记在心。今后不管是说穷,还是说父母双亡,谁也不会同情。只要知道是武岛刚志的弟弟,大家都会回避的,不愿意沾上边儿。 “怎么样?武岛,”梅村老师说,“如果不愿意就别勉强。不过,现在找个工作很难啊!在毕业找到正式工作之前,先干着试试看吧!工资估计也给不了太多。” 小心谨慎的口气。老师大概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再过几个月,他教的学生就可以顺利毕业了。 教师的工作可真不容易呀!直贵忽然想到。 “喂!武岛。” “好!”直贵回答,“只要能让我干就好,现在我可不能挑挑拣拣的,不管怎样也要挣到钱啊。” “是啊!”说着,老师又把手伸向空了的啤酒杯,这次马上就缩了回来。 老师当场就把他介绍给了店长。店长是个留着胡子,面色黝黑的男人,像是和梅村老师是同学,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有什么为难的事儿就告诉我好了,不过,不算把工资加倍的话。”留胡子的店长开着玩笑爽朗地笑了。看上去是个好人。 工作从第二周开始了。直贵原想大概是刷盘子那样的工作,但交代给他的工作是接待客人、点菜、通知厨房、再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上,有时还要收款。最初记住菜名很辛苦,因为是外国的地方特色菜,以前根本不知道。好几次客人问菜的事儿,他答不出来感到羞愧。 不过,想到现在自己可做的工作只有这个,他拼命地干,店长也称赞他记东西记得快。最高兴的还是吃饭问题解决了。工作间隙提供饭食,关门后剩余的饭菜还可以带回去。也许正是想到这一点,梅村老师才介绍给他这个工作。 可是,缺少生活费的状况并没有改变多少,工资预先付给了他一些,可根本不够交房租。房地产公司说,到三月底为限,过了的话将采取法律措施。直贵不清楚法律措施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自己没理。 挣的钱几乎都用在水电煤气等费用上,电话就不要了,也没有要打电话的人。 到了年底店里热闹了起来。学生和公司职员开始搞联谊会。直贵头上缠着毛巾,虽说是冬天就穿着一件衬衫在店内四处跑着。喝醉酒的客人摔碎了餐具,把饭菜洒到地板上,或是将卫生间弄脏的事儿经常发生,这些杂事都是直贵的工作。衬衫总是被汗水浸透。 接近圣诞节,店里换了装饰,竖起了圣诞树,树上点缀了不少小玩意儿,在照明上也下了工夫,制作了圣坛专用的菜单,店里播放着《圣诞颂》的乐曲。直贵戴上圣诞老人的红帽子,来回送着饭菜。虽然只是一时,还是感觉到了很久没有过的愉快气氛。 圣诞夜店长给了大家圣诞礼物,好像是惯例。“别对里面的东西期待太高!”胡子店长笑着说。 那天晚上乘电车回家的路上,看着窗外闪闪发光的装饰,像是哪个大厦举办圣诞活动用的彩灯。其他的乘客看到欢呼起来,看上去一副幸福的样子。 回到公寓后打开礼物的盒子,里面是做成圣诞老人形状的闹钟。还附有卡片,上面写着“圣诞快乐!不要丧气!相信自己!”看着闹钟和卡片,吃着店里给的蛋糕。房间里很冷,大概是干燥的关系,充满尘埃的气味。脑子里响着《圣诞颂》的曲子。 不知怎么眼泪流了出来。 饭店一直营业到除夕。这样反而更好,在公寓里也无事可做,而且没有东西吃。过了年到上班前四天里很痛苦。每天就是看电视,以前觉得那么有趣的演出节目看上去让人觉得无聊得难以忍受,对原先喜欢的演员也失去了兴趣。年底前领了工资,所以吃饭还不成问题,但没想买年糕,甚至对恭贺新年的声音和文字都有反感,觉得没有新年更好些。看到电视里播放杀人事件的阴暗消息,倒有一点兴趣仔细观看。后来想,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小人呢。 哥哥在拘留所每天是怎样过的呢?直贵全然不知。这时候刚志还没来信。直贵知道可以探视,但没有去探望的心思。要是去的话,用什么样的面孔,说什么话好呢?而且刚志那边也是,显现出什么样的姿态好呢,一定都很为难。 学校生活很没意思。表面上看,同班同学已经返回了过去的状态,但他们确实在回避与直贵有更深的联系。谁也不惹他,但有什么事儿的时候谁也不找他。不管怎样,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准备升学考试的阶段,对三年级学生来讲没有最后一个学期。大家都像是下决心忍耐到毕业。 进入二月以后基本没有课,因为每天都有考试。对于早得到录取通知的人来说,没有课的教室像是天堂。 那些浮躁的学生来到直贵打工的饭店,是二月底的事情。 (6) 一共有六个人。和直贵一个班的只有二人,其余的四个只是看着面熟,没有说过话。 后来知道他们来这家店并非偶然,像是梅村老师说过“什么时候想吃辣的就去那家店看看”。但那是在直贵干活之前的事。所以,六个人看见他的时候好像大吃一惊。 吃惊是吃惊,可没有返回。他们在靠近窗边最大的一张桌前坐了下来。点菜之前就聊了起来。六人都考完试,只是等着毕业了,从他们的会话中听出了这个意思。 “那些家伙,以前来过吗?”直贵一边往托盘上放水杯,一边低声问店长。 “不,好像没有,有啥事吗?” “是同年级的同学,一个班的只有二人。” “嗯。”店长看了一眼那几个人,然后跟直贵说,“要是不想跟他们说话,我去接待也行。” “不!没关系,我来吧。”直贵慌忙说道。不愿去他们桌前,可更不愿意他们跟店长说话,万一说漏嘴把事件说出来可不妙。 拿着倒好了水的茶杯和菜单,直贵去了六个人跟前。他们正在谈笑着,一瞬间像是不快似的沉默了下来。 “不知道你在这儿打工,”一个同班生说,“是梅村介绍的?” 直贵嗯了一声。那人点了点头。 会话只是这些。他们看着菜单,自己人之间商量起饭菜的事。直贵和平常一样,说了一句,要点的菜好了招呼一声,就退了下来。感觉他们在背后嘀咕着什么,听不清内容,但能想象出来。 过了一会,一个同学举起手来,直贵过去。他们点的都是些便宜而且量大的菜。有一个人问了一下蘑菇类里是否有香菇,像是不喜欢香菇。直贵告诉他没有,顺便又说明了一下有哪种蘑菇,但他们好像只关心香菇,并没有认真地听。 点完菜,其中一人说道:“再要六扎啤酒。” “啤酒?”直贵回过头看了对方一眼。 “嗯,生啤酒,六扎。先来啤酒好吧?”他向其他五人问道。谁也没有反对。 直贵重复了一下菜名,去通知了厨房。店长瞥了一眼点的东西,像是有些为难,又点了一下头,当时没说什么。 大概是晚饭时间的关系,客人陆续进来,店里比平常混杂了起来。也许是天气冷的缘故大家都想吃辣的东西,也可能是刚发了工资的缘故。客人中很多是常客,直贵跟其中的几个人也曾说过话。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对方主动打招呼过来,对于直贵来说也是工作中的一种乐趣。 那六个人还是在大声地说着话,其他的客人大都是两人一起,只有那个桌子显得异常。由于这几个人的存在,店里的气氛显得跟平常有些不一样。 他们喝了几扎啤酒之后,又叫直贵过去,说想喝红酒。请他*一下哪种红就好。 “我不清楚,”他答道,“因为我从没有喝过。” “怎么搞的!连红酒都没有喝过?”一人像是笑话他一样说道,调子相当怪。直贵没吭声。 “啊,好啦,就拿最便宜的吧。”像是头儿似的一人说道,不是他们班的。是六人中进入竞争率最高的私立大学的,直贵在他们刚才的会话中听到。 直贵到了后边,在拿酒瓶和酒杯的时候,店长走了过来。 “怎么?他们还要喝红酒?” 直贵沉默着点了点头。觉得像是在责怪自己。 店长像是考虑了一下,叹了口气,摇摇头返回了厨房。 六个人还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喝了红酒,说话声音更大了,像是都喝多了。直贵感觉到,其他客人明显流露出不满。 “今天可够热闹的呀!”有客人结账时这样说道。“对不起!”直贵道歉道。没好意思说是自己的同学。 又听到六人发出刺耳的大笑,终于,直贵走到他们桌子跟前。 “对不起!” “怎么啦?”他们抬起头来,有的因为酒的缘故眼睛发直。 “能稍微安静一些吗?还有其他客人在。” “什么!不是没多少人吗?” “大家觉得吵就回去了,这里不是小酒馆。” “你啰嗦什么,我们不是客人吗?” “这我知道。” 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回头一看是店长。“你们进入了大学想庆祝一下,心情我们知道。今天能不能就到这儿,有的人好像已经相当醉了。” 被大胡子店长这样一说,他们一瞬间老实了一些,但马上觉得在说他们,“啰嗦什么!”其中一人叫唤起来。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喝醉了是我们自己的事!”像是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向一边说道。 “实际上不可以,你们还没有成年。如果被警察看到,我们要受到警告的。不过,今天为了祝贺,又听说是武岛的同学,我特意没说什么。但你们也闹过头了,这样的话,对武岛也是失礼的。” “有什么对这家伙失礼的呀?” “他因为家里的情况上不了大学嘛,还得看你们这个样子,你们想想看。” 直贵刚想到,不妙,话题朝着不好的方向再转。像是头儿的家伙说道:“谁叫他哥是杀人犯呢,没办法呀!” “什么?”店长朝那人转过头去。直贵想闭上眼睛。 “抢劫杀人犯,把哪儿的老太太扎死了呀!这样人的弟弟要是跟没事人一样照样进大学反倒奇怪了。” 店长用没有料到的表情看着直贵,他低下了头。 “好啦!好啦!”同班生的一人抬起身来,“回去吧,差不多了。”像是头儿的那人也觉得大概说过了,什么也不说站了起来。 店内充满了沉重的气氛。客人们也不再说话,他们肯定听见了刚才的会话。而且,从直贵的样子看,知道了那些高中生的话可能不是谎话。 店长什么也不说,开始收拾那些人用过的桌子。 “我来干吧。”直贵说。 “不要紧,你到里面休息吧!”店长没看直贵说道。 结果直贵在里屋一直待到关门。在厨房里想帮人家洗洗盘子,其他的人也显出困惑的样子,他就没有帮忙。 关门后,直贵正在做回去的准备,店长招呼他,两人面对面地坐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前。 “刚才说的是真的?”店长问。直贵也看得出他很不愿问这些。 他点点头,小声说:“对不起!”店长低声哼了一下,把两手抱在胸前。 “是梅村……梅村老师告诉你这么做的?” “嗯。说世上有些事还是隐藏着不说为好……”店长用手捻着胡子。“不过,有些事大概能一直隐藏下去,有些不行吧?也许是觉得短期的工作吧?” 这些话是对梅村老师说的呢,还是对自己说的?直贵他不清楚,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详细说一下吗?” 直贵把事件的大概和那之后的情况说了一遍。店长听着,脸上更加阴沉了起来。听完了以后,又低声哼了起来。 “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我的话,还能想点办法。也许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店长责怪着,还和刚才一样,不知是朝着谁在说。 “那个……”直贵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是要解雇我吧?” 店长脸色变得难看了,“谁也没说那样的话呀!” “那么,明天我还来这儿行吗?” 当然了。直贵这样期待着。但店长当时没有回答。 “先让我考虑一下。武岛君在这里干得不错,对工作也负责人。撒谎的事儿怎么说呢?我觉得干这样的工作需要相互信赖,你不这么看吗?” “我也是这么想。”直贵只能这样说。不过回答是还是觉得稍微有些区别,持有这样的疑问。店长的话是对的,但觉得性质上有偏差。不过这样的话说不出口。 暂时先这样吧。那天的话就说到这儿,直贵并没有消除不安。 大概店长心里在动摇,在作为经营者的真心和作为一个人的正义感之间。那些人闹腾的时候,店里还有几个熟客,直贵的秘密早晚会被大家知道,而且对饭店的形象造成不良影响,这是可以预料到的。但是,虽然这样,店长还不是那种冷酷的人,不愿简单地舍弃不管,甚至还有些同情。 在没有结论的状态下直贵继续着店里的工作。原来约定感到三月底,就是好好干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一个月了。直贵想也许就这样感到期满。 然而情况还是有了变化。熟客还是照常来,可他们在店里说的话明显少了,没有了和店里员工打招呼、谈笑的情景。 而且还有这样的事儿。一天,两个熟客在这里吃饭。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话比较多。最初聊的是政治和棒球,说着说着就聊起当天社会上发生的事情了,是一个吸毒的男人在公园里拿刀扎死小孩子的事件。 “这社会真是没办法了,根本没有招惹他们的孩子,就被这些家伙给杀了。对这些家伙就应该执行死刑!”一个客人说道。 于是另一个客人马上压低声音,慌忙说道:“喂,少说这个,在这儿。” 被说的那人一瞬间没明白什么意思,但看对方的眼神,很快就理解了他说的意思。他马上打住这个话题。然后两人间的会话就再也没有热闹起来。 直贵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给店里带来很大麻烦。当然客人们并无恶意。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努力不给任何人带来不快。别在这家店里谈什么杀人事件,也别讲家庭亲属的事儿,什么审判啦推理小说的话也少说,跟店员们说话也尽量回避,因为只是不跟“他”说话会让人觉得奇怪。大概还制订了其他各种各样的禁忌,根本不是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享受外国风味饭菜。 直贵想,这样的店谁还愿意去呢?客人们逐渐离开这家饭店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三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他告诉店长辞职的打算。并没有说明理由,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他原想也许会被挽留,但店长也没说那样的话。 “结果还是给你带来了不好的印象,非常遗憾!” “不好的印象……谢谢您雇用我在这里干活儿!” “今后怎么办呢?找到工作了吗?” “找找看吧,问题不大。” “是吗,要是那样就好!”店长像是放心般地点了点头。肯定在多钟意义上放心了。 虽然说找工作问题不大,实际上根本没有目标。直贵看着捡来报纸上的招工广告,一个一个地去应聘,只要能拿到工资什么样的工作都行。 最后找到的工作,是在一个公司的职工食堂收拾剩饭的临时工。工资不多,就是剩饭的腐败气味像是渗透到身体里去让人受不了。 梅村老师好像在帮忙找毕业后的就业单位,直贵高中同学几乎所有的人都继续升学,老师找可就业的单位应当不太困难。可是每天跟几个公司询问后,总是露出为难的神情。也有动手晚了的关系,但主要还是直贵的情况成了阻碍。 收到刚志的来信,是在这样艰难度日的时候。两天以后要举行毕业典礼。没有想到从拘留所还可以来信,直贵稍微有点吃惊。信纸和信封的角上,按有一个蓝色的小小的樱花图章,那是表示内容已经经过了检查,当时直贵还不知道。 直贵:身体好吗? 马上就要判决了。据律师讲,大概要在监狱里住十五年,没办法。 有很多话想跟你讲,但不能说,抱歉!有没有来探望一次的打算?想拜托你一些事情,也有很多话想说,还有事情想问你。比如高中毕业的事儿怎么样?我总惦记着,拜托了。 (7) 发动机的拆解比想象的要费事,干完已经是下午六点以后了。幸好天越来越长了,再过三十分钟就会黑得看不见自己的手了。 “真费事啊!怎么样,直贵,一起吃饭去?” 立野一边用手捶着腰一边说道。直贵摇摇头。 “我在宿舍食堂吃。” “是吗,那,明天见!” 直贵把手套塞到口袋里,朝着和立野相反的方向走去。和立野一起吃饭的事儿以前有过一次,也是他邀请的。车站前面的套餐点,绝对算不上什么像样的饭店,可烤鱼和炸鸡的味道真不错,再加上松软的米饭,好久没吃得那样饱了。当时和立野还不太熟悉,觉得他真体贴人。可是,到结账的时候,立野不多不少地把自己吃的那份儿的钱放在桌子上,这下直贵慌了,原以为是他请客呢。看了一下自己的钱包,里面连二百日元都没有。没办法跟立野说了。于是,“那好,算借给你的,”他把一个一百日元和两个五十日元的硬币放到直贵手上。 那二百日元第二天就还了。原以为他也许会说一句“那点钱,算了吧。”可立野什么都没讲收了下来。 从那以后,即便立野再邀他一起吃饭他也不去了。回到宿舍,可以少花些钱吃饱肚子,虽然算不上是好吃的东西。和立野出去吃花钱还是心疼,有那些钱,能买不少方便面或是小点心之类的东西。 车站上有不少汽车公司的职工排着队等车,直贵也排到他们后面。已经脱掉工作服,别人看到肯定以为他也是这里的职工。想到这,自己反而觉得凄凉。 决定到这个废品回收公司工作室三月底的事儿,还是梅村老师帮他找的。工资绝对不算高的,但是能提供宿舍。虽说也不是这家公司所有的,只是借用汽车制造公司为季节性临时工准备的宿舍。宿舍里可以吃饭和洗澡。对于必须从公寓里搬出来的直贵来说,能确保住的地方时最有利的条件。 直贵只问了梅村老师一个问题:“公司知道刚志的事件吗?”老师点点头。 “没有哪家公司不打听雇员家属情况的。” “那,也答应雇用?” “说要看面试情况定。” 说是面试,只不过是和梅村老师一起,在咖啡店里和老板见了一面。是个叫福本的中年男性。穿着西服没打领带。福本毫不客气地问了刚志的事件,好像仅仅是感兴趣一样。 当场就决定了录用。福本说只要不给对方汽车公司添什么麻烦就行,而且明确说,要是跟人家公司的职工打架什么的立即解雇。 直贵在乘车的时候,尽量低着头,生怕不小心跟谁的目光对到一起会招来纠纷。 起初很挤的交通车,每到一站就会下去一部分人,到有了空位的时候,直贵也没打算坐。 在要下车时,他注意到有人在看他。那是坐在从后面数第二排座位上的一个年轻女孩儿,不时地在看着他。直贵开始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但又觉得不是那样。 下车的时候,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后看了一眼,目光正好和她的碰到一起。女孩年龄跟他差不多,脸上没化妆,头发也剪得很短。她马上把目光转到一边。 从车站往宿舍走的路上,直贵无意中想起她的事儿,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如果见过的话也应该在工厂里。她为什么看着自己呢? 也许是对方所谓的一见钟情吧?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因为一点儿也不觉得她有魅力,大概在公司里她也属于那种根本不显眼的,他想象着。 在宿舍食堂里吃完最便宜的套餐后,回到房间。房子是三室一厅的格局,但给直贵用的只是四块半榻榻米大小的一个房间。宿舍里有卫生间但没有浴室,有厨房只是个名,因为不许用火不能做饭。 另外两个房间住着季节性临时工。不过很少碰面。一个有四十岁,另一个像是三十岁左右,都是被晒得黝黑。没有正经说过话,所以直贵不知道他们本业是干什么的。 他进了自己的房间,立刻在没有叠的被子上躺了下来。从这会儿开始到睡着为止是最幸福的时光。只是这段时间不希望被任何人夺走。 突然,耳边响起检察官的声音,是宣判时候的事儿。 “……综上所述,受害者绪方敏江,用一辈子辛劳换取的本应安稳度过的晚年,也就是对绪方敏江来说,终于开始了轻松愉快的人生。然而,被告人武岛刚志,认为绪方女士是靠不正当方式获取的财富,认为从这样的人手中夺取一些金钱也是可以容许的。在这样的想法支配下,实施了入室抢劫。而且在被绪方女士发现后,怕她向警察报告,毁坏拉门强行进入屋内,用携带的螺丝刀将绪方女士刺死。被害人终于得到的幸福时光,被被告人武岛刚志一瞬间摧毁。” 只听检察官的这些话,就会觉得刚志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强盗杀人犯,旁听席上有人低声抽泣起来。 判处无期徒刑。直贵不大明白。好像抢劫杀人犯,基本都是无期徒刑或是死刑。 直贵自己有时也站到证人席上,被叫说明有关情况。 “母亲死了以后,是哥哥干活养活我。不掌握任何特殊技能的哥哥,能做的只有体力劳动。哥哥几乎不休息,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大家也知道,哥哥身体垮了,腰疼得连路也走不了。哥哥已经不能再从事体力劳动了。不过,就是这样,哥哥还在想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上大学,因为那是死去母亲的遗愿,也是哥哥唯一的目标。可是,大家知道,上大学需要钱,哥哥为此烦恼。事件发生当时,我想哥哥脑子里装的全是这件事儿。我现在非常后悔,早一点打消那个梦想,和哥哥好好商量今后的人生就好了。让哥哥那样做的原因在于我,是我不好,把劳累都推给哥哥。从今以后,我要和哥哥一起去赎罪。因此,恳求对哥哥的刑期能够酌情减少。” (8) 直贵第一次去东京拘留所探望哥哥的那天,虽说到了三月底,但早上就飘着雪花,非常寒冷。拘留所是在从东武伊势崎线的小营站步行几分钟的地方。路上朝这个方向走的人不少,这些人都阴沉着脸。 办理探视登记手续时,他对“探视目的”一栏稍有些迷惑。考虑再三,写了“商谈今后的生活”。但是提交了以后,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儿跟刚志商量又有什么用呢? 在探视室里等待的时候,说什么呢?直贵想到。墙上贴着探视注意事项。上面写着,探视时间为三十分钟。觉得这么短的时间什么事儿也说不了,但又觉得,如果心情不好沉默着的话也许又长了。 等候探视的房间里有个小卖部。可以买些送给里面的人的东西。一个女人用手指着玻璃柜里的东西,然后付钱。好像不能直接接触玻璃柜里的物品。 直贵走近,看了一眼玻璃柜里有什么东四。主要是水果和点心。使劲地想刚志喜欢什么,可是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母亲活着的时候,好像没听哥哥说过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凡是好吃的东西总是让给弟弟。 想起在法庭上听到的刚志犯罪内容,直贵感到胸口有些堵。他拿到现金以后,本来赶快跑掉就是了,偏偏想去拿糖炒栗子又返回了餐厅。如果不这样做,也许就不会被抓到了。 广播里在播放着探视者的号码,是直贵手里拿着的号码。 检查完携带物品后,进入探视的地方。细长的走廊上,排列着好几扇门,直贵按照要求进了一个房间,狭隘的房间里并排放着三把椅子,他坐到中间的椅子上。正面是用玻璃隔开的另一个房间,可以看见对面的门。 终于那扇门开了,刚志跟在看守后面走了进来。他看上去还是有些憔悴,不过脸色还好。他看到弟弟,面孔松弛了一些,生硬地笑了笑。 “哦!”哥哥说了一句。 “啊!”弟弟应了一声。像是两人都没想到,两人间还可以谈话。 “怎么样呀?你那儿,”刚志问道。 “嗯,还可以。哥哥怎么样?” “唉,不管怎样干着吧。虽这么说,要是问起干些什么可不好说。” “知道了。” “哦,”刚志笑了一下,不过表情有些无力。 “好像身体还不错,我就放心了。”直贵试着说。 “是吗,大概吃饭还是很注意的缘故。”刚志摸着下颚说道,胡子有些长了。“高中毕业了?” “前几天举行了典礼。” “是吗,真想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啊!下次把照片带来吧。” 直贵摇摇头:“我没去。” “嗯?” “我没去毕业典礼。” “是吗……”刚志垂下目光。没问为什么,却小声嘀咕了一声,“对不起!” “没什么,那种形式的东西,又拘谨,也不是不参加毕业典礼就不能毕业了。” “是那样吗?” “当然。也有毕业典礼当天感冒的人啊。” “是吗。”刚志点了下头。 看着两个人说话的看守在旁边做着记录。但是那手好像没怎么动。从这也可看出是比较乏味的会话。 “另外,今后的事怎么样,确定了吗?”刚志问道。 “工作的地方大体找到了,可能要住到那个单位的宿舍里。” “是吗,有住的地方就放心了。”刚志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像是比起工作,住的地方更重要似的。 “搬家的话,我告诉你。” “那好。现在可以通信了。”刚志说完这话又低下了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去扫墓,还是去绪方家,哪样都行,想拜托你。” “啊……”直贵立刻就明白了。“是去表示哀悼吧?” “嗯。本来应该是我自己去。可是不行啊!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模仿着做。” 模仿着点上香表示哀悼怎么做呢?直贵想着,可是没问。 “明白了,有空就去。” “不好意思。也许会被人家赶出来……” “没关系。我可以忍受那样的事儿。”说到这,他暗自里骂着自己,可以忍受?上次到了人家门口,一见到那家的人不是逃走了吗? “还有,”刚志舔了舔嘴唇,“大学,还是不行吗……” 直贵叹了口气。 “好啦,哥哥就别想那些事儿啦。” “可是,你成绩那么好……” “人生不光是那些吧,我的事不用担心了,哥哥多想些自己的事吧。” “你虽然这么说,可我怎么都不行了。只想着老老实实待到刑期满了。”刚志搔着头,长长了的头发略微有些纠缠在一起。 “可以送点东西,”最贵说,“有什么想要的吗?想吃的东西?” “这些事还要你*心,不是没钱吗?” “买点吃的东西的钱还是有的。你说吧。哥哥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真的没关系吗?” “让你说嘛!”直贵口气有些硬。 刚志像是有些累,身体稍微向后仰着,“那,买点水果吧!” “水果……苹果或是什么?” “只要是水果,什么都行,什么都喜欢。妈过去总是说,你忘记了。到现在了,想偷人家的柿子吃的可能只有你了。” 像是有过那样的事,可没有清楚的记忆。 没有说的了。三十分钟对我们来说到底还是有些长,直贵觉得。 看守在看表。也许在想,规定的时间还剩下不少,但要是没有话说,是不是就到这儿吧。 “是不是差不多了?”看守问刚志。 怎么样?刚志的目光像是问直贵。直贵没有回答。怎么说呢?刚志朝着看守点了点头。 就在看守站起来,让刚志也站起来的时候,最贵叫:“哥哥!” “你是怎么记住那件事的?” “什么事?” “栗子的事。糖炒栗子的事,怎么记的呀?” “那事啊!”刚志站着苦笑着,用手擦着脖子后面,“你问怎么记的,我也不知道。不知怎样就记住了。那时候我看见那东西,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直贵最喜欢吃糖炒栗子。” 直贵摇着头:“错了,哥哥,你记错了。” “啊?” “喜欢糖炒栗子的是妈妈。从百货商店回来路上买的。我跟你两人剥了皮递给妈妈。想看到妈妈高兴时的脸。” “你们两个呀,都剥了皮给我吃,妈妈吃不了啊!”——当时妈妈愉快地说道。 “是吗?”刚志的肩膀耷拉了下去,“是我搞错了,我,我真是个糊涂蛋!” “那样的事情……”直贵眼里的泪水涌了出来,“忘掉了不就好了!” 第二章 直贵:你好! 虽说已经进入了九月可每天还是很热,你怎么样?你说过在室外的工作很多,这么炎热的天气很辛苦吧?不知废品回收的工作具体做些什么,不管怎样好好干吧! 我现在干的像是金属雕刻一样的活儿,做各种各样的东西。既有什么地方的招牌,又有动物形状的装饰品。我手比较笨,不过和那没什么关系,难做的都是机器做,我们只好好好*作那机器就行了。要记住各种各样的事情也很辛苦,不过做得好的时候心情很好。 真想把最近的杰作拍成照片送给你,可不允许那样做。所以也曾想过画下来,但是这个信纸上只能写字,如果画画儿要提前获得许可。太麻烦了,还是打消了那念头。仔细一想,我画画儿也画不好的,肯定不能准确地传达。 说起来,这次来我们房间的大叔因为在信上画了画儿挨批了。不过他向看守说明了理由,最终还是获得了许可。所谓理由,是那个大叔要给自己的女儿写信,想在那个女孩子生日那天送给她小熊的画儿。我们对外面的亲属什么忙也帮不上。,想至少用画儿作为礼物。那个大叔一进来就买了彩色铅笔,好像很喜欢画画儿。监狱里也不能说就是魔鬼聚集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只是小熊的画儿就许可了,不过再三叮嘱这是特例。 我们平常一个月只能发一封信,不过收到几封信都没关系。我们房间里有个能收到好几封信的家伙,是结婚不久被抓起来的。他一收到老婆的信一天里都乐呵呵的。不光是那家伙,谁收到了女人的来信,一眼就看得出来。因为要反复地看好多遍,脸上还露出幸福的神情。而且还说恨不得早一天出去。在外面有女人的家伙们也很痛苦,有的整天担心老婆会跟别的男人跑了。要是那么担心,从一开始别做坏事不就得了。不过,我也没有资格说这话。不管怎样,幸亏我没有那样的担心。 对了,上次来信中说,有个怪怪的女孩子跟你搭话。不会是那个女孩子喜欢你吧?虽然你说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不过,别说那个,约会一次怎么样? 像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另外,去绪方家扫墓的事帮我办了没有?我很在意这件事。 下个月我再去信。再见! 刚志 寄到宿舍邮箱里的信,直贵在食堂里一边吃着套餐一边读着。和以前相比,汉字用得多了,想起他在以前的一封信中写过,现在开始用字典了。文章好像也比过去流畅了许多。大概是写过几次以后逐渐习惯了的原因。看到这种情形,直贵想,过去一直认为刚志不擅长学习,是不是搞错了,没准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 信里触及到女性的事直贵有点意外,以前这样的事一次也没出现过。不过,要说已经二十三岁的刚志对女性丝毫不关心也没道理,领悟到这一点,直贵心里多少感到难过。 信中说的“怪怪的女孩子”,是指经常在公交车上遇到的女孩儿。直贵一直没怎么注意她,可上个月,她终于跟直贵搭起话来。不过不是在巴士上,而是在工厂的食堂里。 “这个,你吃吗?”突然旁边有人说话。直贵没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讲话,没停下吃着咖喱饭的手。于是,一个密封食品盒推了过来。里面是削了皮、切成一块一块的苹果。 “哎!这好吗?” 她点点头,没说话,脸上稍有些红。 直贵用手帕擦了下手,捏出一块。放进嘴里稍有点咸味,嚼碎后甜味开始蔓延开来。“真好吃!”他坦率地说。 “你不是我们公司的吧?”她的话里夹杂着关西口音。 “嗯。是废品回收公司。” “噢。我是水泵生产一课三班的。” “是吗?”直贵适当地应付着。说出所在科室来他也不明白。 “我们总是坐同一辆公交车呀!” “啊!好像是的。”装出没注意到的样子。 “你多大了?” “我?刚过十九岁。” “那是今年刚高中毕业的吧?跟我一样。”她好像对此很高兴似的,眯起了眼睛。她胸前挂着写有“白石”的胸卡。 后来她又问了些直贵住的宿舍什么的,直贵也对付着回答了。她长得不丑,但也不是漂亮得让人想主动上前搭话的,直贵觉得她有些招人烦。 正好上班的钟声响了,直贵站起来说:“谢谢你请我吃苹果!” “嗯,下次再见!”她微笑着说道。直贵也朝她笑了笑。 可是,从第二天直贵就换了乘坐的公交车。对她谈不上是喜欢或是讨厌,只是在公交车上,认识的人见面肯定要讲话的,不知为什么感到郁闷。在工厂里也努力错开去食堂的时间,所以,从那以后,再没有跟她说过话。 直贵在给刚志的信中写了这件事,也许是无意中写的,看到哥哥回信中说到这事,直贵有些后悔。刚志到现在为止根本没有过接触女性的经历,对这样的人写这些内容不合适。刚志大概会对弟弟羡慕得要死,没准还会恨他不通人情。 据直贵所知,刚志没有交过女朋友。也许是没有结识的机会,而且,就算是有了喜欢的人,因为必须要供养弟弟,从这种义务感出发,一定连跟人家挑明的勇气都没有。 直贵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一次在学校里突然身体不舒服,提前回了家。地上扔着他脱下来的裤子,裤子旁边有本像是什么地方捡来的色情杂志。翻开着的页面上有醒目的照片。 “别突然跑进来好不好!”只穿着短裤从厕所里跑出来的哥哥嘿嘿笑着说道。 “对不起!要不我出去?”弟弟说。 “没事了,已经。” “已经完事了吗?” “你烦不烦呀!” 兄弟俩互相看着,笑了起来。 刚志肯定没有过经历,大概连接吻的经历也没有过。 还要这样持续十五年。 想到这里,直贵心里又痛了起来。 (2) 回到宿舍,里面乱哄哄的。直贵歪着头打开房门,门口脱鞋的地方排列着没见过的鞋子。只只都相当破旧。 大房间的拉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有不认识的男人盘腿坐在那儿笑着,像是喝了不少酒。这个月有个年轻男人住进那个房间。说年轻大概也要比直贵大好多。是个头发染成咖啡色、个子高的男人。只知道姓仓田。 直贵正要走进自己的房间,“喂!”被人叫了一声。回头一看仓田在看着他。 “正在和朋友喝酒,你不来一杯吗?” “我?还没成年呢。” 直贵这么一说,仓田笑得喷了出来,房间里也传出笑声。 “没想到世上还有人在意这点事儿,你这家伙,真有你的!” 遭到别人笑话,直贵有些不快,打开自己的房门。 “等一下!”仓田再次叫了起来,“都是一个宿舍里的,一起热闹一下!你不觉得我们在外面闹腾吗,干脆一起闹吧!” 要是知道闹腾别闹不就行了,他想这样说。不过,今后每天还得见面,不想把关系搞得复杂。 “那,我稍微待一会儿。” 仓田房间里有三个不认识的面孔,都是季节工,据说和仓田也是在这个宿舍认识的。各自拿着灌装啤酒或小瓶装清酒,有些下酒菜在他们中间。 直贵并不是没喝过酒。刚志拿到工资的时候,经常一起喝杯啤酒祝贺一下。但是从刚志被抓走以后一次也没有喝过。好久没喝的啤酒使舌根有些麻木。 “大家一起也待不了多长时间,在这儿期间好好相处吧!说是季节工,也不比谁低一头,没必要对正式工点头哈腰的。我们自己抱起团儿来才好。”就着酒劲,仓田的怪话也多了起来。“嗯,想想我们也不错,轻松啊!没有发展,也没有责任啥的。要是正式工,出了个废品小脸儿都变青了。我们没事,不管生产怎么样,只要时间过去照样拿钱。”一个人附和着仓田的话说道。 “是那么回事,只要干到期限就行了。之后看到不顺眼的揍他一顿也没关系了。” 仓田的话招来另外三人的大笑。几个人的声调都怪怪的。 “哥们你再喝啊!喝点酒,把窝在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就好了。”坐在直贵旁边的男人,使劲儿把被子塞到他手里,然后往里倒啤酒。直贵没办法,喝了一口有很重的酒精味道的清酒。 “这家伙不是季节工。”仓田说,“是承包废铁回收的。” “哦,是吗?另外找不到好点的事做了吗?是不是没考上高中呀?”说话的那个男人嘿嘿笑了起来。 直贵站了起来,“那,我一会儿要睡了。” “干吗呀!再待会儿不行吗?”直贵没理他们,准备走出房门。 “喂!这是啥?女孩来的情书?” 直贵一摸兜里,发觉刚志来的信没有了。 旁边的男人刚捡起那封信来。直贵没吭声一把夺了过来。 “怎么啦!还不好意思呢,看把你美的!”仓田歪着嘴说道。 “是我哥哥来的。” “哥哥?别撒那样的慌。我也有弟弟,可一次也没想过给他写信。” “不是撒谎。” “那拿过来看看,我不看里边的内容。”仓田伸出手。 直贵想了一下问,“真的不看?” “不看。干吗要骗你呢?” 直贵叹了口气,把信递给他。仓田马上看了一下信封背面,“噢,名字倒是男人的名字。” “我哥哥吗,当然。” 仓田的表情有了点变化,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可以了吧?”直贵拿回信封,正准备走出房间。 这是,仓田说:“他干了什么?” “啊?” “说你哥呢,干了什么被抓的?不是被关在里面吗。”仓田下巴朝直贵手里扬了一下。 另外三人的脸色也变了。 直贵没有回答,仓田继续说:“那个地址是千叶监狱的,以前也受到过住在里面家伙的信,我知道。喂!干什么啦?杀人吗?” “干了什么跟你们也没关系!” “说了也没啥呀,是不是相当恶性的犯罪呀?” “是强暴妇女吗?”仓田旁边的男人说道。扑哧笑了一声又捂住嘴。仓田瞪了一眼那家伙,再次抬起头来看着直贵,“干什么啦?” 直贵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鼓起面颊吐了出来。 “抢劫杀人。” 仓田旁边男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就连仓田也好像有些吃惊,没有马上说话。 “是吗,那可做得够狠的,无期吗?” “十五年。” “嗯。大概是初犯,有减刑的余地。” “哥哥没打算杀人,想偷到钱就逃出去的。” “没想到被人家发现,一下子就把人给杀了,经常听到的话。” “老太太在里屋睡着呢。哥哥身体有毛病没能马上跑掉,想阻止老太太报警。”直贵说了这些以后又摇了摇头,觉得跟这些家伙说啥也没用的。 “蠢啊!”仓田小声嘀咕着。 “什么?” “说他蠢啊。如果要偷东西,潜入人家后首先应该确认家里有没有人。老太太在睡觉的话,那先杀掉不就妥了,那样可以慢慢地找值钱的东西,然后从容地逃走。” “我说过,我哥根本没想杀人。” “可最后不是杀了吗?要是没有杀人的打算,赶快跑掉不久完了,即便被抓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要是打算杀,一开始就沉住气去干。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呀?” 仓田最后的话,让直贵全身一下子热了起来。 “你说谁呢?” “说你哥呀,这儿是不是有问题呀?” 看到仓田用手指着自己的头,直贵扑了上去。 (3) 第二天,直贵没去上班。公司里来了电话,让他到町田的事务所去一趟。事务所是在一幢又小又旧的三层楼房的二层。说是事务所,实际上只有社长福本和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女性事务员。 被叫来的原因是清楚的,肯定是知道了在宿舍里和仓田打架的事。亚光是打了起来还好,还把玻璃门打碎了。住在楼下的人通知了管理员,闹得很多人都知道。 福本没有打听打架的原因,看到直贵首先说的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马上解雇! “我已经去汽车公司的弗里课道歉了,安装玻璃的费用从你工资中扣除,有意见吗?” “对不起!给您添了麻烦!”直贵低下头来。 “你还真了不起!没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 “对不起!” 左边半边脸肿着,早上照镜子之前就感觉到了。嘴里也有破的地方,说话都不想说。 福本靠到椅子上,抬头看着直贵。 “武岛啊,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直贵沉默着看了看社长。 “总在我们这样的地方干不是个事吧,虽然从我的角度说这话有些怪,这不是好小伙子做的工作。” “可是,别的地方又不雇我啊!” “不是跟你说这些。是说再继续现在这样的生活,对你没有一点益处。我们这儿是那些没有任何地方可去,根本没有未来的人汇集的场所。跟你一起收集废铁的立野,原来是在各地巡回演出的民歌手,据说还出过唱片,可最终不走运,成了那个鬼样子。年轻的时候要是及时放弃,有多少条生路可以选择啊!那是光拣自己喜欢的事干的结果。你将来不能这样,总是在我们这样的地方猫着能有什么出息,是吧?” 没想到福本说出这些话来,直贵感到意外。从一开始被介绍到这儿来以后,就没有跟他正经说过话。 怎么办?被问到这个,直贵也无法回答。现在光是为了活下去已经筋疲力尽了。 福本看到他没有回答,算啦!像是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慢慢考虑一下吧!今天不去上班也可以,不过,在宿舍里可要当心一点了,明白了?” “我知道了。” “对不起!”直贵再一次低头道歉,出了事务所。 回宿舍的路上,直贵反思着福本见过的话。高中毕业以后,一直藏在脑子角落里的想法被福本说了出来。他自己也没觉得这样下去挺好。看到和自己同龄的年轻人在工厂里工作的情形,自己心里也着急。可又不知道如何从目前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回到宿舍看到门口放着仓田的鞋。是他每天穿着去公司的鞋。好像今天他也休息了,或是被人家要求在家休息。 不想再见到他,直贵进了自己的房间。还想着去厕所的时候要小心着点。 刚想到这,听到仓田房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有人敲自己的房门。“喂!是我。” 直贵身体有些发硬,把门打开了二十公分左右。眼睛上方贴着创伤膏的仓田站在那里。 “干嘛?” 仓田看着旁边,吐了口气:“别那么愁眉苦脸的行吗,又没打算找你算账。” “那有什么事儿呀?” “你数学怎么样?” “数学?怎么啦?” “成绩啊,算好的呢,还是也很差劲儿呀?” “没啥……”直贵摇了摇头。突然说出意料之外的话题,不知说什么好。“不能算差劲儿吧,原来准备去上理科大学的。” “是吗?”仓田的舌头在嘴里转动着,看脸形就知道了。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啊!是啊!”仓田用手指搔着长满胡须的下巴:“有时间吗?” “时间,倒是有。” “那,来我这儿一下好吗。想麻烦你点事。” “什么事?” “来吧,来了就知道了。” 直贵稍微考虑了一下,跟仓田还得住在一起,也想早点消除彼此的隔阂。大概仓田也是同样的想法才来敲门的,不像是有什么别的企图。 “好吧。”他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仓田房间的玻璃门还是破的,用纸箱板遮挡着,想说句道歉的话可又没说出来。 比起那个,直贵的目光马上就落到桌上放着的东西上,几本像是高中生用的教科书,还有打开着的笔记本。文具也散落在周围。 直贵看了看仓田,他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皱紧眉头。 “都这么大岁数了,不愿再做这样的事了,可……” 他坐到桌前,直贵也坐到他对面。 “是不是在上定时制的高中呢?” 直贵一问,仓田摇晃着身体笑了:“没有那闲工夫了,现在再去读高中,还得要三年功夫,出来还不三十多了。” “那……” “大检,你知道吧?” “噢。”直贵点了下头。当然知道。“大学入学资格检测”,即便没有读过高中,接受这个检测后也可以参加大学入学考试。 仓田用手指着其中一道题目。 “被这道题难住了,看了说明,还是弄不明白。” 直贵看了一下,是道三角函数的题。觉得自己学这些题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一样,不过马上就知道了解题的方法。 “怎么样?” “嗯,我大概会做。” 他要过来自动铅笔,在仓田的笔记本上写了起来。数学本恩来就比较擅长,这样做题也让他产生了怀念的心情。学过的东西还没有忘记令人高兴。 “真不得了,对的!”仓田看过题集后面附的答案后,叫了起来。 “那还好!”直贵也放心了,“高中,你就没上吗?” “上了高中,可是打了班主任老师,被开除了。” “那怎么像在想起来进大学呢?” “不好嘛,别扯那些了,不如再告诉一下我这个地方怎么做。” 直贵挪到仓田旁边,给她说明题的解法。并不是十分难的题,可仓田像是新发现了什么似的,接连说:“你真了不起!” 就这样,做了几道题以后,仓田说休息一下,点燃了香烟。直贵翻看着旁边的周刊杂志。 “今天真是好天啊!”仓田一边吐出烟一边眺望着窗外。“平常日子的白天像这样闲着,好几年没有过了。以前有点时间都去打工了。别人干活的时候能休息感觉真不错。不过,像这次的事可再也不敢干了。” 直贵听到他的话,冲他笑了笑。 仓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说:“我有孩子。” “什么?” “我有孩子。当然也有老婆。光是靠打短工或临工可养活不了她们啊!” “为这个要上大学?” “就我这岁数,等从大学出来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工作,可怎么也比现在强吧。” “那倒是。” “我整个儿绕了个弯路。那时候没打老师的话,早就高中毕业了。那时已经是高三了。让你笑话了。不,就是退学以后马上再混进别的高中的话,也不像今天这样了。可我是个傻瓜,跟一帮无聊的家伙混在一起,还加入了暴走族那样的团伙,最终还是干了坏事。” 直贵眨了眨眼,像是在问:什么? “跟人家打架的时候扎了对方。结果被抓了起来,就关在千叶监狱里。”仓田说着,笑了一下。 “昨天说的话……那是你的事儿?” “我也写过信。给当时交往的女人,整天惦记着我不在的时候怎么样了,真没办法。” 跟刚志来信中说的一样,直贵想着。 “那人是现在的夫人?” 他一问,仓田把手一挥。 “老婆是我从监狱里出来以后才认识的。她也是从少管所出来的。我们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可是有了孩子以后,夫妇俩不能总是混呀,孩子怪可怜的。” 直贵把目光落到杂志上,可并没有在看。 “你啊,不想进大学吗?”仓田问道。 “想去!要不是哥哥成了那样,也许就进去了。” 直贵说了自己没有父母,过去生活全靠哥哥一人撑着的事。仓田抽起第二支烟,沉默地听着。 “你也真够倒霉的!”仓田说,“不管怎样,我呢,是自作自受。你没什么不对的呀!可我还是不能理解。” “什么?” “丢掉梦想呗。比起一般人来,可能是条难走的路,可并不是没有路了,我想。” “是吗?”直贵嘟囔着。心里却反驳着:你说得倒简单。 “就说我吧,没准什么时候也会打退堂鼓。”仓田从放在房间角落的提包中取出钱包,又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看!孩子两岁了,可爱吧?觉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就看看这张照片。” 照片上身穿日式短褂的年轻女人,抱着个年幼的孩子。 “您太太?” “是啊,在酒馆里打工呢,光靠我一人干活不够啊!” “是位好太太!” 仓田害羞般地苦笑着。 “最后可依赖的还是亲属啊,有了亲属就知道努力了。”他收好照片,看着直贵:“去探望过你哥哥吗?” “没……” “一次也没去过?” “从转到千叶以后没去过。” “不好吧!”仓田摇了摇头,“对于在里面的人来说,有人来探望是最大的高兴事,特别是有亲属的。你是不是连回信也没怎么写过呀?” 正是那样。直贵低下了头。 “是不是恨他呀,你哥的事。” “没有那样的事。” “嗯,大概会有恨他的心情,谁都会的。不过没有抛弃他,所以昨晚才会上来打我,是吧?” 直贵摇着头说:“我也搞不清楚。” “要是有为你哥打架的劲头,还不如写信去吧!别嫌我啰嗦,那里面真是寂寞呀,简直要发疯。”仓田的目光很严峻。 结果直贵教他学习的事,那天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仅如此,那以后连话都没有再说过。仓田上夜班多,时间总是跟直贵错开。 大约两周后的一天,直贵回到宿舍,看到仓田的行李已经没有了。一问宿舍管理员,说是契约期限满了。直贵有些丧气,本想有时间听仓田详细说说监狱里的事呢。 回到房间,正要去厕所,看到房门外放着一捆书。再一看,是高中的参考书,像是仓田用过的东西。搞不清楚是他忘记了,还是打算扔掉放在这儿的?担心的是,没了这些仓田是不是为难呢? 想到仓田没准儿会回来取,就放在那里没动它。可是过了好几天,也没见仓田露面。不像是忘记了。 不久又住进了新来的人,而且是两个人,把空着的房间都住满了。两人都是四十岁上下,从九州来的。一天,其中一人来敲直贵的们,说厕所前面放着的书能不能处理一下?刚要说那不是自己的东西,可又咽了回去,把书搬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怎么觉得要是被扔掉了的话有些可惜。 他用剪刀剪断了捆书的绳子,拿起最上面一本,是日本历史的参考书。哗啦哗啦地翻着书页,想起自己高中二年级时候学习的情景。树上到处都有仓田画上的线。 英语、数学、语文等等,所有科目的参考书全有。几乎所有的书页上都留下了仓田学过的痕迹。可以察觉出他上着夜班,在休息的时候仍在努力学习的情形。直贵突然意识到,比起自己来仓田要辛苦得多,而且他还有必须要守护的东西。 可是,直贵摇了一下头,把手中的书丢在一边。 仓田是大人了,比自己大十来岁,就凭这个,他知道怎么在这个世上活下去,所以他能这样做。现在的自己,就是活下去已经耗费了全部的精力,而且,自己也没有像他妻子那样支撑着他的人。 可并不是没有路了——他脑子里又响起了仓田的话。像是要把它赶走一般,直贵把那一摞书推倒,你知道什么! 这时,看到参考书下面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不像是参考书或是题集。 他拿起来,看到《部报》的标题,还没明白是什么东西。可是封面的底部印着这样的字样:帝都大学函授教育部。 (4) 直贵:最近好吗? 谢谢前些天寄来的信。好久没有收到直贵的来信了,我真高兴。看了心里写的内容,我更高兴了,觉得是不是在做梦。要是说这样的话没准你会生气,我甚至觉得是不是为了让我高兴编的谎话呢? 不过肯定是真的,直贵要上大学了! 函授教育部,说实话我不懂是怎么回事儿。要说函授教育,马上联想到空手道那样的东西。上初中时有个家伙就是跟着函授教育学的空手道。我想那个大概是骗钱的,直贵去的不会是那样的地方,肯定是正经八百的大学。 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不参加高考就可以入学多好。直贵现在忙得要命,哪儿有时间去做准备啊。 可以一边工作一边上学也挺好。是不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学习呢?那样的话,公司休息的时候,可以集中学好多东西。 不过,最让我高兴的是,直贵终于有了这个想法。因为我是这个样子了,什么都完了,我想你一定会情绪低沉的。你能下这个决心真了不起!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顶多能鼓励你一下,虽然觉得我的鼓励没有任何用处。 最近天气相当冷了,务必注意身体,要是身体垮了什么都完了。 我还是那个样子,机械的*作已经完全熟悉了,而且开始觉得有点兴趣了。 我会再写信的,直贵肯定很忙,回信不必勉强。 刚志又及:去绪方家扫墓的事怎么样了? 每天一样的生活重复着,早上起来后就去工厂,干完废品处理的工作回宿舍。在食堂吃完晚饭,洗过澡之后,看一个小时的电视,然后利用仓田留下来的高中参考书和题集学习。有些内容已经忘记了,但一年前拼命学习的内容,重新捡起来并不是那么费劲儿。 进入大学的函授教育部不需要参加入学考试,只需通过申请文件的审查。即便这样,直贵重新复习高中的课程,是想找回曾今取得的学历,以便进入大学以后在此基础上,学习更多更深的知识。 不知道仓田为什么把帝都大学函授教育部的小册子留下,一般来说,大检合格后准备入学的话,应该把它作为资料带走。不过,直贵总是觉得他有别的意图,没准他就是故意留下来的,为了告诉对将来感到绝望的直贵,世上还有这样一条路。把它混在教科书中是一种赌博,假如直贵根本对高中学习之类的没有任何兴趣的话,不把捆成一捆的教科书打开拿出来看,也就不会发现那本小册子。仓田大概想,要是那样的话也就没办法了。如果直贵还有在学习上再搏一次的想法,不会简单地把教科书扔掉,拿出来读,就会发现那本小册子。 也许是自己多虑,直贵想。到现在也搞不明白了,直贵把它理解为仓田的好意。因为仓田是理解直贵苦恼的第一个人。 仓田留下来的《部报》小册子中,有一张明信片。是申请入学资料用的明信片。直贵把它小心地取了下来,在希望得到入学资料栏目中填写自己名字的时候,有种舒适的紧张感。入学,只要看到这两个字就有些微的兴奋。 不久以后寄来了入学介绍材料,直贵按捺着扑通扑通的心跳,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过去,在书店里翻着杂志上连载漫画的最终一章的时候,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兴奋。和那时相比,现在心里的躁动更是难以按捺。 函授教育体系并不那么复杂,原则上是利用大学寄来的教材进行自学,学习结果用写报告等形式提交给大学,大学方面通过对报告修改,、评判进行辅导,这样反复一段时间可以得到一定的学分。当然,只是在家里自学是不够的,取得一定的学分,还必须接受面授形式的集中讲课。不过,所有课程的选择余地很大,即使是时间不多的人,也可以通过调整课程和进度表参加授课。 入学形式有两种:一种是全科生,另一种是科目选修生。只有前者可以得到学士学位。直贵贪婪地读着那一部分,学士,多么诱人的字眼。 入学资格没有问题,所需要的手续大概都可以办齐,所谓申请文件审查,大概就是看报考生的学习成绩等资料。那些应该没有问题。 他的目光停留在下面这一行字上:必要时须进行面试。 必要时是什么意思?亲属中有犯罪的人会怎样呢? 直贵摇了摇头,没有服刑者家属就不能进大学的道理。在意这件事儿本身,就是对不起刚志。 比起这个更在意的是费用。入学费用大概要十几万日元,不仅是这样,每次接受面授,都要另外交纳费用。 必须想点儿什么办法。 要进大学就需要钱。这是谁都明白的事情。过去都是依赖哥哥,哥哥出于责任,再没办法的情况下才走上犯罪的道路。 因为自己的无能才招来了悲剧,直贵想。进大学的使自己,所以要花费的钱得靠自己去挣。本来应该一年前做的事,这次无论如何要自己去完成。 进入十二月后的一天,直贵去了阔别多日的高中。学校里的景色和一年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变了的只是学生们的面孔。 一看到他,梅村老师说:“瘦了啊!”马上又添上一句,“不过,脸色好多了,干得怎么样?” “还凑合吧!”直贵答道。然后对梅村老师多方面的帮助再次道谢。接着,说了自己打算升学的事。梅村老师有些意外似的看着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 “函授教育,确实还有这条路。” “老师,您以前也知道吧?” “知道。不过,对那时候的武岛,我没有劝你这样做,不是那种状况啊!” 直贵点了下头。那是连找到生存下去的办法都很困难的时期。 “可是,如果是函授教育,学科是有限的,我记得武岛原想进工学部的……” 虽说设有函授教育的大学有几所,可几乎没有理科的学部,工学部更是一个也没有。 “我知道。我,准备进经济学部。” “经济?没准那样也好。那么,我帮你准备入学用的学习成绩证明等材料吧。”梅村老师拍了拍直贵的肩头说,“加油干吧!” 从高中回来途中去了一趟涩谷。街上满是面带快乐神情的年轻人。橱窗中摆满了圣诞节的装饰。 跟去年大不相同,直贵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想的是没有圣诞节才好呢!现在觉得自己的心情还是好多了。 就像是长时间在黑暗的洞穴中徘徊,终于看到了一缕光亮一样的感觉。没有任何其他希望,他只能沿着这一缕光亮往前走。 (5) 进入年底公司的休假期,宿舍里的人一个个地消失了,只有直贵还留在那里。好在食堂和浴室没有关闭。 圣诞、除夕、新年,都是他一个人过的。这一点和去年几乎一样,心情却完全不同,他有了新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只要有时间都用到学习上,读书看报,心里已经是大学生了。 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圣诞节受到了贺卡,新年又得到了贺年卡。都是同一个人寄来的,白石由实子。看到贺卡的一瞬间,没想到是谁,不过,看到像是年轻女性写的圆圆的字体马上就想了起来,就是经常在公交车上遇到,又曾给他苹果吃的那个女孩。 最近没跟她见过面,因为乘公交车的时候没遇到,中午休息的时候也没见到。怎么搞的呢?他收到圣诞贺卡时想到。 画着圣诞老人和驯鹿的圣诞贺卡上,写着“圣诞快乐!你在哪儿过呢?”然后,画着圆形年糕的贺卡上,写着“新年快乐!祝愿新的一年是个好年头!我们都加油干吧!”只是这些。两张卡片上都有她的住址,但是直贵没有回信。他对她的情况什么都不了解,也没想过跟她特别亲近。 不过,她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地址的呢?直贵不明白。 为了取成绩单什么的,直贵去了几趟高中,有时间到以前的同学。他们都是没考上大学在学校里复读的。其中也有人跟他打招呼,但多数场合对方都回避开。直贵理解并不是他们讨厌自己,对于他们来讲,现在时非常时刻,哪怕是稍微会给自己带来点麻烦的人,不接近也许是应该的。 二月以后,各个大学的入学考试正式开始了。直贵经常看到和高考有关的报道和新闻,但今年心情比较平稳,没有了那种失落或空虚的感觉。甚至想有空儿去学校看看,那些复读的同学成绩如何。 白石由实子在他面前露面,是他下班后往公交车停车地方走的时候。她从后面追过来,在他背上砰的敲了一下。 “收到贺年卡了?”还是用她的关西口音问道。圆圆的脸上多了一个粉刺。 “啊!收到了,谢谢!” 正在想怎么说没回信的理由,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过来一下,这边,到这边来!”她拉着他说。 走到小路上,又把他拉到电线杆后面。 “怎么啦?到底。” 直贵一问,她霍地把手从粗呢大衣下伸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蓝色的纸袋,袋口还贴着粉色的胶带。 “给,这个。”她把纸袋塞到直贵手中。 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明白了。今天是情人节,电视里整天都在说。因为觉得跟自己没关系,才没有想,把白石由实子给忘掉了。 “给我的?” “嗯。”她深情地点着头,然后说,“再见!”走了开去。 “喂!稍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呢?” 她猛地转过身来,嫣然一笑:“你以前说过,住在临时工的宿舍里。” “是的,可并没有连房间号也告诉你啊!” 于是,她把头歪了一下。 “好了!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先想想,下次见面再说。” “拜拜!”她说着,摆了摆手,又走了起来。直贵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难道说盯我的梢了,或是去宿舍管理员那打听的? 不管怎样有些麻烦啊!他想着,目光又落到纸带上。 回到宿舍后打开纸袋,里面有一双手工编织的手套和巧克力。还有张卡片,写着:“戴上这个,再摸门把手的时候,就不会被啪地打一下了。”直贵恍然醒悟了。一到冬天,每次摸到金属把手的时候,都会被静电吓一跳。她知道这件事,说明她还是跟着自己来过这房间附近。 手套是用天蓝色的毛线织的,大概是她喜欢的颜色。戴上一看,和自己的手非常合适,织得也很漂亮。 觉得是个好东西,可还是觉得有些麻烦。 高中时代,只有过一次跟女孩子交往的经历。那是高二的时候,对方是同班同学。她是个皮肤很白个子小小的姑娘。她身体好像不大结实,总是在教室里看书。他跟她交往的起因是从她那里借书。那是本以女侦探为主角的美国冷酷派小说。她生性好静,容易被这样的小说吸引。说起女主人公,她淡淡的瞳孔中闪耀着光芒,只有这个时候她非常善辩。 说起交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放学时他们一起走,或是一起去图书馆之类的。大概她的家庭也不是很宽裕,从来没有说过去需要花钱的地方玩。 第一次接吻,是从图书馆回来顺路去公园的时候。那是个寒风呼啸的傍晚,她把身体依偎过来,直贵顺势抱住她,把嘴唇贴在了一起,他没做出任何抵抗。 这以后没有任何发展。当然直贵还有些想法,但没有发展的机会,而且她周围始终笼罩着一种氛围,使他难以深入接触。 到了高三重新分班,两人的关系自然地消失了。只是有时在楼道里碰到,彼此笑笑打个招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开始跟别的男孩子交往了。 刚志的事件她肯定也知道。听到这事的时候她会怎么想呢?她会觉得直贵可怜吗?她恐怕不会没有任何反应吧? 也许她觉得幸好没有继续交往下去,松了一口气吧?直贵当时想。事件发生后,他第一次考虑这样的事。 十多天以后,在工厂的食堂里又遇到了白石由实子。跟上次一样,她主动前来搭话的。 “怎么不戴手套呢?”她问道。 “在公司里没法戴呀,干活的时候还要戴白线手套。” 她摇了一下头:“来回路上可以戴啊!人家特意给你的。” 她好像在路上看到过直贵似的。 “下次天冷的日子我戴上。” “瞎说!你不想戴吧?”由实子瞪着他说,然后又微笑了起来,“哎!下次一起去看电影行吗?有我想看的电影。” 直贵吃完最后一口咖喱饭,把勺子放到盘子上。 “不好意思,我没有去玩的时间。我没有父母,很多事都要自己做。” “是吗!我也是啊。父母虽然还在,可跟他们分开过了,什么也不管我。” “而且,”直贵喘了口气,又说,“我哥在监狱里。” 一瞬间,由实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原没想告诉她,可直贵又觉得还是先跟她说了好。不知自己什么地方中她的意,可她显然想跟自己接近。这件事本身并不讨厌,可她的单纯让直贵感到苦恼。她肯定认为自己是个普通的男孩儿,才这样接近自己的。 “不是谎话。”他盯着平稳下来的由实子的脸继续说道,“因杀人罪被抓起来的,抢劫杀人。杀了为老太太。” 一旦全说出来,就像是故意去按着痛的牙一样,有种快感。而且同时又有种自我厌弃的感觉,自己把这些事告诉这个女孩子究竟是为什么呢? 由实子像是找不出回答的话,只是凝视着他的胸前。直贵双手拿着放着用过餐具的托盘站了起来,向返还餐具的地方走去,没感到她有追上来的意思。 这样,她再也不回来跟我搭话了吧? 不过,想到这儿,多少有些寂寞的感觉。 三月底,他把必需的申请手续送到帝都大学函授教育部,然后就是等结果了。送去的手续材料中没有触及到刚志的东西。即便这样,还是担心大学方面通过什么方式知道了这事,而且把它看做问题。 结果是杞人忧天。四月里的一天,收到了入学通知书。直贵当天就把入学费用和其他费用汇了过去,那是攒了好几个月的钱。从银行出来,直贵觉得像是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一样。 不久,大学寄来了教材和其他资料,让他体会到了好久没有过的幸福感。光是贴有自己照片的学生证就不知看了多少遍。 要进大学的事在三月份就跟公司打过招呼,而且想好,如果公司方面有啥意见就办理退职手续。没想到福本社长一下子就答应了。 “下这样的决心不是挺好的吗,不可能为你做什么特别的照顾,但如果需要提供什么方便的话我会尽力做的。”然后,又补充道,“要是开始干了可不能再逃掉啊!好好想想,为什么函授教育没有入学考试呢?就是因为谁都可以进来,可不一定谁都可以毕业。要是像普通学生那样整天玩儿的话肯定过不去的。” “我知道,”直贵答道。 四月中旬正式开始了大学生活。下班以后,在宿舍里做功课,然后寄给大学。修改结果寄送回来的日子,要复习到半夜。终于能够继续学习的喜悦以及学习结果受到好评时的喜悦,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 更让直贵兴奋的是晚上的面授时间。每周要去大学几次,接受真正的授课。阶梯教室里的细长桌子,在他眼里是那么新鲜,和初中、高中完全不同的气氛。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的声音勾起了他的怀念,不管写的是什么,都让他觉得珍贵。 参加面授的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的是跟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的年轻人,也有穿着西服像是公司职员的人,还有像是家庭主妇似的中年妇女。直贵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什么。 寺尾祐辅把长长的头发扎在脑后,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有时还戴着墨镜。摘去墨镜的面孔,长得十分端正。是不是演员或是模特呢?最贵想象着,不管怎样,是个和自己根本无缘的人物,看上去不容易接近,而且也没看得见他和谁说过话。不过,女孩子看见他,嘀咕着说他帅的话倒听到过。 所以,寺尾祐辅主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大吃一惊。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跟自己说话。 当时寺尾祐辅坐在自己身后,他在问课程的选择方法,附近除了直贵没有别的人。 “哎,你问我?”直贵回过头去,大拇指指着自己胸口。 “是啊,是在问你。不合适吗?”口气很平稳,这时的寺尾祐辅也戴着墨镜,看不出他的表情。 “不,没什么……,你问什么?” 寺尾祐辅又问了一遍。不是什么难事,要是好好读一下介绍面授的小册子就可以明白的内容。看来寺尾祐辅不是那么专心的学生。 那以后直贵问过一次寺尾祐辅,为什么那时要问自己?寺尾祐辅爽快地回答:“因为那时看了一圈教室里的人,觉得你是脑瓜最好的。” 大概是选择的科目比较相似,面授的时候经常和他碰面。后来每次都能见面了。这不是偶然,只是寺尾觉得选择编排课程太麻烦,干脆原封不动照搬直贵选的来听课了。进六月以后,每周日都有体育课,寺尾还是一同参加。 寺尾是普通公司职员的儿子,进函授教育部据说是因为复读过一年,不愿再复读的缘故。也就是说复读了一年还是没有通过大学入学考试。“不过,我没觉得失败,也没有惋惜那样的感觉。本来就没想进大学。”有一天,他这样说过,“可是,父母没完没了地说,所以不管怎样先进了这里。可我还有另外想做的事呢!” “那是音乐。”他说道。 “我们有个乐队。武岛也来看看现场演奏吧!” “现场演奏……” 直贵到那时为止跟音乐没有过接触,顶多是看电视知道一点流行歌曲之类的,但也没有太关心。家里没有音响,要说接触过的乐器,只有直笛和响板等学校教育用的东西。连卡拉ok都没有去过。他印象中音乐是个花钱的爱好。 他跟寺尾说这些的时候,他像是根本不理会似的鼻子里哼了一下:“音乐不是要你专门去学去研究的东西,喜欢的时候用喜欢的方式听就行了。不管怎样来一趟吧,你一听就明白了。” 寺尾朝着还在犹豫的直贵,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来吧!” 把票塞给了他。 梅雨季节中阴郁的一天,直贵去了新宿的演奏厅。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他多少有点儿紧张。现场有些昏暗,大小跟小学教室差不多。一侧有提供饮料的柜台,直贵在那里拿了杯可乐。没有椅子,只有四张桌子放在房间里。 房间里已有不少客人,和稍微有点拥挤的电车里差不多。可这样是不是已经算是满座了,直贵当然不知道。年轻女孩子很多,其中有的好像在面授教室里见过,直贵感到有些意外。像是寺尾在直贵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跟她们成为相识,而且也给了她们入场券。 不久,寺尾他们出现在舞台上,是四人组成的乐队。乐队好像已经有了固定的粉丝,有人在高声欢呼。 那之后的一个小时左右,对直贵来说是一个远离现实的世界。寺尾他们演奏得好还是不好,他不能做出判断。但是,通过音乐,很多年轻人的心变成了一颗心,这样的感觉确实存在。他感到自己身体内的什么东西被释放了出来,渐渐地和大家的融为一体。 (6) 并没有花多长时间,直贵的心便完全沉浸到音乐中。看寺尾祐辅他们演出的几天后,他成了cd出租店的会员,但是没有听cd的工具。他在宿舍附近的旧货店里,买了一个已经很旧的cd随声听。 傍晚干完活儿以后回到宿舍,一边听音乐一边学习,成了他标准的生活模式。他并不挑拣音乐的种类。与其这样说,不如说并不了解更细微的分类,只能先从某一方面听下去。 对直贵这一新爱好给予强有力支持的,当然是寺尾祐辅。不仅是听音乐,还要教他创作音乐的乐趣。而这事儿的起因,是一次去卡拉ok的时候。那是某一天晚上面授之后寺尾约他去的。乐队的其他成员也在一起。 “我就算了!”直贵开始拒绝道。可他拉着直贵的手就是不放开。 “来吧!想让你唱一次歌嘛。” 硬被带着去的卡拉ok店里,除了其他三位乐队成员,还有三位女孩子。据说这些人都是寺尾他们的粉丝。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唱着,直贵一边觉得困惑一边也愉快地听着。搞音乐的寺尾当然没的说,大家都唱得不错,或者说非常熟悉。 所有的人唱过一遍以后,麦克风自然转到直贵这里。他觉得为难,没有非常熟悉的歌。 “什么都可以,你随便点一首就是了。过去的老歌也行。”寺尾说道。 “过去的老歌也可以吗?而且还是外国的。” “当然可以。” “那……” 直贵点的是约翰·列侬(英国著名摇滚乐队“披头士”成员,著名音乐家、诗人、社会活动家。)的《想象》。听到这个歌名,一人笑了起来。“现在还有披头士啊?”是在乐队里做贝斯手的男孩。 “你烦不烦呀,住嘴!”寺尾瞪着他说道,*作着机器。 直贵唱了刚刚学会的歌。在别人面前唱歌,还是中学以来第一次。他觉得因为紧张并没有完全唱出来,腋下也因出汗突然觉得冰凉。 他唱完了。一瞬间谁也没有反应。是不是让大家冷场了,他有些后悔,要是唱个更欢快的,哪怕唱得不好也不会影响大家的气氛。 最初开口的还是寺尾,“你喜欢列侬的歌?” “不是都喜欢,不过喜欢这首《想象》。” “还有会唱的吗?” “不,我也不知道,就是这首也是第一次唱。” “那,什么都行,像是会唱的告诉我,我来放。” “等一下吧,现在我刚唱完。” “没关系的……是吧?”寺尾征求大家的意见。 乐队的成员和女孩子们都在点头。令人不解的是,不像是因为乐队头头说的关系,而是他们自己也愿意的表情。 一个女孩子嘟囔着:“武岛……是吧,我也想听。” “我也是,”另外两人也点头说。 “你还真行!”负责击鼓的男孩说道,“你,相当可以!” 看到他认真的表情,直贵反而有些畏缩。 结果,直贵在那之后又连续唱了四首。寺尾自己做主放的,四首韵律和气氛根本不同的歌。 “下次能来录音室吗?”直贵唱完之后寺尾说,“参加一下我们的练习好吗?” “参加?我可不懂乐器呀!” “不是可以唱歌吗。”寺尾看着其他的成员,“想不想让他加入一下看看呢?” 没一个人反对,大家的目光中都闪烁着光芒。 “我们可能有点好运了!”寺尾说着笑了起来。 公司进入盂兰盆节假期不久,直贵被寺尾带到了涩谷的录音室。不用说,去那样的地方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进了门有个像是洽谈室似的空间,几个业余爱好者模样的人,手里拿着自动售货机上买的饮料在商谈着什么。直贵想,要不是这样的场所,只会觉得是一帮精神不大正常的家伙。他觉得像是踏进了一个迄今未知的世界一般。 寺尾以外的三人在录音室里等着,像是几个人已经开始了练习。据他们说,这里是按小时收费的,一分钟也不愿浪费。 首先是包括声乐兼主旋律吉他的寺尾,和以前一样的四人组合开始演奏。是他们自己原创、在演奏会上也受到欢迎的曲目。音量相当大,直贵觉得自己身体内部都能感到震动。 “武岛,这首能唱吗?”第一次的演奏结束后,寺尾问道。 “不大清楚,”直贵晃了下脖子,“要知道歌词,说不好,也许会唱错。” “来吧!”寺尾招着手。 刚站到麦克风前,演奏就开始了。寺尾专心弹着吉他,丝毫没有唱歌的意思,没办法,直贵唱了起来。 直贵马上就感到了冲击,由真人伴奏唱歌,可以感到一种在卡拉ok无法体会的陶醉感。自己的感觉渐渐地朦胧起来,像是和平常完全不同的声音,从身体不同的地方发了出来。唱到中途寺尾也加入了进来,直贵觉得两人的声音非常协调。唱完后的一刻,由于兴奋脑袋里还是迷迷糊糊的。 “听到了吧?喂!听到了吧?”寺尾问其他的成员,“怎么样,和我说的一样吧,把他放进来我们就大不一样了!” 贝司、吉他和击鼓的三人点着头。一人还嘟囔着说:“陶醉了。” “哎,武岛,和我们一起干吧!”寺尾问直贵,“一起拼个胜负怎么样?” “是说让我加入乐队?” “是啊!绝对行。我们是绝配的二重唱。” “不行吧。”直贵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是因为不懂乐器吗?那好办,重要的是声音。我从第一次跟你说话的时候,就觉得应该让你唱一次试试,我猜中了,你的声音中有和别人不同的东西,不发挥的话就可惜了啊!” 被这么说还是第一次,直贵从没把自己和音乐联系在一起考虑过,连考虑这事儿的机会也没有。 “在乐队里确实很愉快,”直贵又摇了摇头,“可还是不行!” “说什么呢!你忙大家都知道,跟我们不同,还准备认真地在大学学习,但不能说一点儿时间也没有吧?还是不喜欢跟我们在一起?” “不!不是那么回事。”直贵苦笑着。一副认真的表情,“是不愿给大家添麻烦。” “又是说不会乐器的事了吧。” “我说的不是乐器的事。”直贵叹了口气。 (7) 早晚都要说出来的,直贵想。将来越是熟悉越不好讲了,不能总是隐瞒下去。相互间不让对方感到不愉快,若无其事地设置一定的距离,直贵觉得这样的关系更为理想。 “是我家庭的事。有个哥哥,没有父母。” “哥哥怎么啦?”寺尾问道。 “在监狱里。抢劫杀人罪,十五年徒刑。” 因为是在录音室里,他的声音格外响亮。寺尾他们四个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直贵。 直贵轮流看了他们一遍,接着说:“和这样的人有什么瓜葛的话不会有什么好事的,我喜欢你们的音乐,今后也让我听听,但一起干的话还是会不舒服的。” 贝斯手、吉他手和击鼓手三人把目光移到一边低下了头,只有寺尾还凝视着他。 “什么时候进去的?” “前年秋天被抓的,进监狱是去年春天。” “那还有十四年啊!” 直贵点了点头。不知道这个提问究竟有什么意义。 寺尾看了看其他三个伙伴,又转过头来看着直贵:“是这样啊。真是的,要说人啊,不管是谁,都背着自己的艰辛啊!” “因为有这些事,我……” “慢着!”寺尾的表情像是有些厌烦,把手伸了出来,“你说的我都明白了。我想够那家伙受的,你也怪可怜的。可是,你哥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事不是跟乐队没关系吗?”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可我不愿意让人同情。” “不是同情,也不是你蹲监狱,同情你有什么用。哥哥进了监狱,弟弟就不能搞音乐了,有这样的法律吗?没有吧,没必要那么在意吧?” 直贵看着较真地说着的寺尾,他这么说让人感动得要流泪,可是不能原封不动地接受他的说法。虽然他说的不像是谎话,是真心话,可那样说没准只是一时的自我满足,直贵想。以前也是这样,事件发生后也有过体贴关心自己的朋友,但最后都离开了。不是他们不好,谁都把自己看得更重,不愿意跟有麻烦的人纠缠在一起。 “干吗犹豫不定呀!”思维焦急地说,“我们只是喜欢你的歌,想跟你一起干下去,你家里有什么事没关系的。难道说你还在意我们亲属没蹲监狱?” “没有那个意思啊!” “那样的话,就别絮絮叨叨地说那些无聊的话了!” “无聊的话?”直贵瞪着寺尾。 “无聊!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只是制作好的音乐,那以外的事情都是无聊的。没有什么说的,是吧?” 对寺尾的问话,三个人都点着头。 可是,直贵还是沉默着。于是,“好吧,这样吧!”寺尾拍了一下手。 “还是采取民主方式吧,少数服从多数。谁反对武岛加入乐队?”没有人举手。“那么赞成的呢?”寺尾当然不用说,其他三人也都举起了手。看到这样,寺尾满足地说:“五个人中四个人赞成,无人反对,一人弃权,这样还有什么说的吗?” 直贵皱起眉头,感到困惑,“真的可以吗?” “你啊,不是唱了约翰·列侬的《想象》吗,好好想象一下,没有歧视和偏见的世界。”说着,寺尾笑了起来。直贵险些流出泪来。 寺尾祐辅他们的反应,跟以往直贵曾告诉过刚志事情的别人完全不同,要说表现出露骨的冷淡或者态度突然变化的并不多,但大多数人就像外国风味餐厅店长那样,很快地就垒出一堵墙,只是不同的人垒出的墙壁有厚有薄而已。 但在寺尾他们这里没有那种感觉,理由也许是他们心里还需要自己,这件事令人高兴。假如不是叫作武岛直贵的人,不管是谁,要知道大家都想要他的声音,也会感激的。 不对! 知道直贵的情况,又没有垒出什么墙的还有一个人,就是白石由实子。虽觉得她大概不会再主动来接近自己了,可每次乘坐巴士见到的时候,她还是跟过去一样没有任何顾虑地打招呼,让人感到她是以前早已非常熟悉的人。 一天午休,他躺在草坪上听着随身听,感觉有人坐到他的身旁。睁开眼睛一看,是由实子的笑脸。 “最近总是在听着什么啊,究竟是什么呀?英语会话?” “哪儿有的事儿,音乐。” “嗯?直贵君也听音乐?我以为成大学生了在学习呢。” “学习当然在学,可有时也听听音乐。” “哦,那倒是。什么音乐?摇滚乐?” “啊,差不多吧。”他模棱两可地回答。还没有完全弄懂音乐的类别。 由实子从直贵耳朵上夺走了耳机,直接戴到自己耳朵上。 “喂!还给我!” “我听听不行吗。哎!没听过的歌啊……”说到这儿她的表情变了。从满惊奇的目光转向直贵,“这个,难道说是直贵?” “还给我!”他要拿回耳机,可她扭转了一下身体躲开了。 “真不得了,直贵君,在做乐队?” “不是我在做,是人家让我加入的。” “能做声乐,真了不起!”由实子用双手捂住耳机,眼睛中闪烁着光芒。 “好了吧!”终于要回了耳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两个月以前,其他人都做了好几年了,怎么样,还好吧?” “演奏挺好的,直贵君的歌更棒!能当职业的啊!” “别说傻话!” 无聊!直贵做出那样的表情。可心里却因由实子的话增添了信心。这两个月来,他完全成了音乐的俘虏。在录音室里尽情歌唱的时候是他最幸福的时间。觉得要是一生都这样持续下去是多么美好!这想法当然连接着一个梦想,就是当上职业的音乐人。这个梦想和寺尾他们也是共同的。和伙伴们一起持有同样的梦想,热烈地交谈,那也是最大的喜悦。 “是不是自己也觉得好听,才总是听呢?听着是很高兴吗?” “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在检查唱得不好的地方,离现场演奏会没有多少时间了。” “演奏会?还要开音乐会吗?”由实子的脸上一下子亮了起来。 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可已经晚了。由实子没完没了地询问者演奏会的事儿。什么时候呀?在哪儿演奏呀?有票吗?要唱几首歌呀?直贵屈服了,一个一个地回答着她的问题,最后连他带着的四张门票也叫她夺走了,当然票钱当场就付给了他。本来门票卖出去是件高兴的事儿,可直贵不愿意欠她的情,不愿意迎合她对自己的热情。 “我绝对要去!哇!好高兴啊!”她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内心,由实子高兴地撒欢儿。 离演奏会没有几天了,而且和大学的面授时间重叠着,调整日程非常困难。但是直贵只要有点儿可能就尽量参加练习。录音室的费用不能白花,虽然是按人数均摊,可还是对生活费产生不小的影响。不过,他觉得如果失去这个,活下去就没有什么意义,心已经叫音乐夺走了一大半。 以直贵的加入为契机,乐队改了名字,新的名字叫“宇宙光”,来源于寺尾一次失败的动作,他本人原想在胸前单纯地做一个“x”符号般的动作,结果跟奥特曼发出宇宙光时的姿势很相似,本人一再否定说:不是那样的!反而更加显得有趣,就成了乐队的名称。 见过几次面以后,直贵和寺尾以外的成员也都完全熟悉了。他们直呼他的名,他也称呼他们各自的爱称。有趣的是,寺尾从来都是郑重地称他的姓——武岛。他大概从一开始就这样叫了难以改变。 联系两个小时后,他跟他们一起喝着廉价酒的时候,这是直贵最放松的时刻。大家一起说些女孩子的事呀,打工的牢骚话呀,时装的事——世上年轻人平常聊的内容,直贵也非常自然地加入到了中间。这可以说是刚志出事以后,第一次出现的青春时光。乐队成员们像是风,从一个直贵很久没有接触过的世界里,把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带给了他。 五个人在一起不管说些怎样愚蠢的话题,最终还是回到同一个地方,就是音乐。大家继续创作什么样的音乐,朝着哪个目标,为了实现它需要怎样做。有时争论得非常热烈。要是喝多点酒,甚至要闹到险些动手。特别是寺尾和鼓手幸田容易脑瓜发热,经常会出现喊着:“我不干了!”“随你的便!”这样的场面。刚开始,直贵看到这种情形真捏把汗,慢慢的知道了这只是惯常的节目,笑嘻嘻地不管他们,等到他们俩的兴奋劲儿过去就行了。 直贵感到他们都是一心一意地走音乐这条路。除了寺尾,三个人都没进大学,一边打工一边不断地寻找机会。寺尾也不过是给父母做个姿态,在大学里挂个名而已。每次想着这些,直贵有些内疚。但又想无论如何也不能退学。他知道,顺利地从大学毕业,是给在监狱里的哥哥激励的唯一办法。 开始搞音乐的事儿通过写信告诉了刚志。估计他可能担心,特意预先写了“以不影响学业为限度”,回避了朝着专业发展的想法,以后也打算瞒下去,如果要公开这件事,也要等正式登台演出成功以后。要是出了自己的cd,可以送给哥哥。那样的话,也许刚志会很高兴,在那之前先不让他知道。 新乐队的首次演出是在涩谷的演奏厅。紧张到了极点的直贵,一登上舞台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寺尾介绍他这个新成员的时候,什么都没搞明白,像是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不过,也许这样更为有趣,满屋的来宾哈哈大笑。 还没有消除紧张情绪演奏就开始了。直贵眼里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同伴们发出的声音流入他的耳朵。再就是通过他的反复练习,已经到了听到那些声音就会条件反射地发出声来的程度,他忘我地唱了起来。 后来听寺尾讲,他发出第一声后,全场一下子寂静了下来。然后,唱完第一个段落时,来宾们开始用手打着拍子,随着乐曲晃动着身体。 “他们都呆了,肯定没料到我们还藏着这样的秘密武器。”寺尾得意地说道。 第一首、第二首,唱着唱着直贵逐渐稳定下来,开始看到基本上是满员的状态,而且也看到他们随着自己的歌晃动着身体。 有四个人占了最前面的位置,拼命地挥动着手。开始以为是这里的常客,发现其中一个是由实子的时候,稍微有些狼狈。像是她带着朋友来,而且占据了最前面的位置,拜托其他三人齐声高喊掀起*。最贵的目光只和由实子对视了一次,她的眼睛比平常更加闪亮。 值得纪念的第一次演奏会以成功告终,要求再唱的掌声久久不能平息。寺尾他们说,从未有过这样的场面。 马上就预订了第二次演出。与此同时,寺尾*录制试音带。 “送到唱片公司去,以前也曾做过几张,但要是不做武岛唱的就没有意义。” 据说打算一共收录六首曲子。都是原创的,作曲几乎都是寺尾。有一首是直贵负责写的歌词,但他自己并不喜欢。“六首曲子的声乐部分都是直贵吗?”幸田问道。他父亲在广告代理点工作,可以说是他们走向音乐界的唯一窗口。 “当然是那样,要不就没有了宇宙光的特色,是吧?”寺尾征求贝斯手敦志和吉他手健一的意见。两人稍微点了一下头。 “正是这个。”幸田又开口说道,“说到特色,我觉得还是在于我们有两名歌手这一点,而且两名都要出色,这才能显现出我们最强。只是直贵一人唱的话,给人留下的印象不深,不能表现出我们的特色。” 听起来,幸田的口气还是顾虑到直贵似的。不过,直贵觉得他说的对,实际上自己也感觉到,自从自己加入以后,寺尾主唱的少多了。 “我和武岛水平有差距,以前我也说过的。”寺尾像是有些不耐烦。 “也许是那样,歌手出色的乐队有很多,要想在这里面出众,不和别人显现出差别来肯定不行。” “做点小花招不行吗?” “不是花招的事。以前是祐辅做歌手,那时也是以专业为目标的,不是也有公司对我们感兴趣吗?” 又开始了争论。不知是不是父亲的影响,幸田努力说明成功的理论,而寺尾又有些感情用事。 结果又采取了表决的方式,包括直贵在内的四个人,主张在六首曲目中有二三曲由寺尾担任主唱。 “武岛,你对自己再有些自信好不好!脸皮不厚点是做不了歌手的。”寺尾勉勉强强同意了四人的意见。 (8) 寺尾家里有些录音器材,利用那些器材制作了有六首曲子的试音带。做好的磁带在直贵眼中像是闪闪发光的宝石。 “啊,我们如果实在美国就好了!”幸田手里拿着磁带说道。 大家问为什么。 “不是说美国是机遇更多的国家吗,和门路、经历或种族没有关系,有能力的人就可以得到恰当的评价,能够升到任何位置。知道麦当娜当年没成名的时候,一心想成功做了什么吗?她坐上出租车,说:‘带我去世界中心!’那是纽约的时代广场。” “就是在这个国家也会有机会的,”寺尾笑着说,“听了这个磁带的人会飞奔而来的。” 要是那样就好了!其他成员的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哎,要是有几个公司都回了信怎么办呀?”健一问道。 “那样的话,先都谈一遍,再跟条件最好的公司*。”幸田说。 “不,不是条件。重要的还是看谁更懂我们的音乐。”寺尾照例反驳着幸田的功利主义。“要是什么都不懂的编导,让唱些像是偶像式的歌真是堕落。” “不会让唱那样的歌的。” “可也有不少都是最初以别人作的曲子失败的,我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 “最初没办法呀,不过慢慢地有名了,自己也会做主的,到那时候再干些自己喜欢的事不好吗?” “我说的是不出卖自己的灵魂。” “别尽说那些孩子般的话,总这样说会失去机会的。” 又要开始争斗了。敦志和健一赶紧说:“好啦!好啦!”他插到他们中间。直贵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 所谓还没捕到狐狸就算计起怎么卖狐狸皮,就是这样的事。即便如此,这样的谈话对直贵来说也是一种幸福,使他重新认识到梦想的伟大。 那天回到宿舍收到了大学寄来的邮件。开始以为是修改过的报告寄还回来,结果不是。是关于转为正规课程的说明材料。也就是说不再是函授教育而是一般的大学课程。 直贵忘记了吃饭,反复地看那些材料。一般大学课程是他的梦想。照材料里说的,如果通过考试就可以转入正规课程,他曾听说过这种考试并不是十分难。 想象着自己也能像普通大学生一样每天在大学里学习,直贵心里异常兴奋,一定有面授中没有的刺激。而且转入正规课程,跟谁都可以堂堂正正地说自己是大学生了。现在当然也可以说,但还是有些心虚,或者说自卑感。 不过,还是不行啊! 直贵叹了口气,合上了说明材料。如果转入正规课程白天不能工作,晚上还有乐队的练习,不能说要工作就不去参加学习。其他的成员也都是有工作,想办法挤出时间参加练习的。 而且,他想,对于梦想不能脚踩两条船。现在最大的梦想是乐队获得成功。以此为目标的话大学的事儿就应稍微忽略一些,虽然想转为正规课程,可这样做对其他的伙伴来说是严重的背叛。 我有音乐,有乐队,他心里嘀咕着,扔掉了说明材料。 第二次演出在新宿的演奏厅举行。比前一次的地方大了些,可仍是接近满员的状态。也许是因为在很多地方做了宣传,但还是觉得是上次演出获得好评的缘故。 直贵依然很紧张,但比起上次来,多少观望了一下周围的情形。除了演出中健一吉他的琴弦断了这样的意外事故,没有发生其他什么问题。 不记得给过谁演奏会的票,可那天由实子和两个朋友还是在最前排挥着手。不仅如此,演出结束后,还来到了后台。 “太好了!太帅了!”她兴奋着,不仅跟直贵,而且还和其他的成员也亲昵地说话。其他的人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对她表示了感谢。 “她有点闹腾,不像是直贵的女朋友啊!”由实子走了以后敦志说道。 “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公司里的女孩。” 严格地说,连一个公司的也不是,但说明起来太麻烦干脆省略掉了。 “不过,她可是喜欢直贵啊,不是挺好吗,做女朋友。现在不是没有交往的的女孩子吗?”敦志仍纠缠着说。 “我现在可没那闲功夫,要是有玩儿的时间还要用在练习上呢。” “光是练习练习也不行吧,偶尔跟女孩子出去玩玩。” “你是玩过头了!”寺尾的插话引来大家的笑声。 之后又连续进行了几场演奏会,场租费非常高,可所有的成员像是着了迷一样热心。直贵也觉得对于自己现在是非常重要的时期。 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来到后台是在第五次演奏会结束之后。看上去像是三十来岁的年纪,皮夹克加牛仔裤,衣服粗犷的打扮。 “谁是头儿?”那男人问道。寺尾出面后男人拿出了名片,可那不是这男人的东西。 “这人说想跟你们谈谈,如果愿意的话,现在就来一下这家店里。”说着,他递过来一只火柴盒。像是咖啡店里的火柴。 寺尾拿着名片看着看着脸色有些变化。他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明白了吗?”男人苦笑着问道。 “明白了。我们马上就去。” “那我们等着。”说完男人走了出去。 寺尾面向着直贵他们:“这下可不得了了!” “怎么啦?到底谁在等着呢?”幸田问道。 寺尾把手中的名片转向大家。 “ricardo公司。是ricardo公司的人来见我们。” 听了他的话,一瞬间大家全不吭声了。 “瞎说!是真的?”终于幸田像是呻吟般地说道。 “自己看吧!” 幸田从寺尾手中接过名片。健一、敦志和直贵围到他的身旁。“ricardo公司企划总部”几个字跃入直贵的眼帘。ricardo公司时行业内最大的公司。 “喂!我以前说过吧。”寺尾叉着腿站立俯视着直贵他们,“这个国家也有机会的。怎么样,这不是来了。” 幸田点着头,其他人也模仿着他。 “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过!”寺尾右手伸到前方做了一个抓的动作。 直贵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在咖啡店里等着的是个叫根津的人。他看上去也就刚过三十。宽阔的肩膀和消瘦的下颚给人留下印象。嘴的周围留着胡须,与黑色的西服非常相称。 “对于音乐什么最重要?”他问直贵他们。寺尾回答:“心。要抓住听众的心,这是最重要的。” 直贵觉得回答得没错,其他成员好像也没有异义。 于是根津说:“这么说,你们是想作出能够抓住听众的心的曲子吗?探索着怎样才能实现,然后尝试着作出来,经过练习,在演奏会上演奏出来,是这样吗?” “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根津取出香烟抽了起来,“不过那样的话不会成功的。” 寺尾看着直贵他们,像是在问,我的回答不对吗?可没有人能给他出主意。 “不管你们怎样努力,不会震撼人们的心。知道为什么吗?回答是简单的,因为你们的歌曲没有到达他们那里。连听都没听过的曲子肯定谈不上感动或是什么其他的。对于音乐最重要的,是听它的人。没有人,不管你们作出多么满意的音乐,也成不了名曲。不,首先那连音乐都不是,你们做的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的事情。” “所以我们才举行演奏会呀。”寺尾有些不高兴似的说道。 “根津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 “在演奏会上演奏,哪怕是很少的人听到,也会逐渐传开,早晚可以获得成功,这样考虑的吧?” 这样考虑有什么不对吗?直贵搞不明白。大家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确实,“根津接着说,”查一下成功艺术家的经历,也许会找到这样的例子,但是查一下失败艺术家的经历的话,会发现同样的情况。崇拜偶像的女孩子不管在涩谷的街上怎么转悠,就算被物色新人的人看上,成功的几率也是级低的。和这一样的道理,即使被人发现实现了登台演出的艺术家也不一定能够走红。你们认为只好做出好的音乐,早晚会被人们所认识。成功与否只是实力问题,不是吗?” 是的。从来讨论时都是这样的。所以谁也没有反驳。 “我刚说过,要是没有听的人,也就没有好的音乐盒坏的音乐,不过是音符汇集到了一起。演奏会上的一点点听众,跟没有差不多。所以你们现在和没在做音乐也差不多。” “不过,根津先生,不正是你看了我们这些人的演奏会,才招呼我们的吗?”对寺尾的反驳根津苦笑着。 “如果认为自己的音乐得到了认可,我先表示否定。要是让在演奏厅得到好评的乐队都一个一个进入演艺界的话,我们这个买卖就没法儿做了。我去看了一眼你们的演奏会,不是因为听到了大家的评论。可以理解为那是一种偶然。我们为了找到万分之一的原石,持续地挖掘着,虽然这种几率很低,但我们是发现原石专家。原石还不会发光,需要我们研磨才能成为宝石。如果认为是你们自己的光把我吸引来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一点想跟你们预先说清楚。” 直贵慢慢明白了根津想说的话。重要的是,不是他认可了直贵他们的音乐,只是觉得经过他加工研磨会发光,不,有可能发光。 “差不多我们进入正题吧,”根津看了一遍所有的成员,“是关于想让你们做音乐的事儿,不是玩儿,而是正经的音乐。” 跟根津分手以后,直贵他们去了经常去的小酒店。演奏会结束之后要去祝贺一下,但今晚的情况不同,比起演奏会成功有更重要的事情。作为新人正式登台演出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直贵还是觉得像在做梦,想跟其他人说说这事,确认不是在梦里。 不过,没有特别欢快的气氛。因为从根津那听到的那些话始终留在脑子里。 “你们有实力,也有魅力。可是,那些几乎还没有发挥出来。只是一张雪白的画布。在上面画什么样的画儿要由我来决定,你们只要按照我们说的做就行了。那样的话肯定能够成功。” 还说了不要想自己出头,如何出头是我们专家的工作。把一切汇集起来才是音乐,光有乐器、歌手和乐曲成不了音乐。 “要不靠我们自己原创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到了今天还能演奏别人作曲的东西吗?”寺尾急速地喝着啤酒,很快就用有些醉意的口气发起牢骚来。 “没说不让我们演奏自己原创的东西呀,只是说怎样把我们推出来由他们决定。推出来的方法的问题。这样的事要是不交给他们专业的人来做恐怕不行吧。现在是这样的时代啊!”幸田安慰般地说道。 “哼!到底是广告代理人的儿子,连说的话都像是广告。要是说别发挥我们的个性,还有什么乐趣?” “没说不要发挥,只是说不要自己去发挥。展示自己的个性也要方法。是吧,祐辅,别那么倔,朝前看着点。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 “是啊,是个机会!”敦志也说道。 “我们终于要正式登台演出了!”健一深切地说,看着直贵。 直贵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是啊!终于要登台了。不管是什么形式,祐辅也会高兴吧。” 被幸田这么一说,是啊!寺尾只是半边脸笑着。 那天晚上对于“宇宙光”来说,是成立以来最好的夜晚。 这件事要不要写进给刚志的信中,直贵犹豫了。以前没有告诉过他要正经开始搞音乐,而且是朝着专业的方向。突然说要正式登台演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可是直贵觉得刚志一定也会非常高兴。刚志期望着弟弟能有出息,大学不过是一个象征。如果有别的途径达到那个目的,不会有什么不满。 可是连写信的空闲时间都没有。大家从根津那里得到指示:再作几首新的原创歌曲,顺利的话也许其中一首能作为首次登台演出的曲目,有这样的感觉。寺尾当然是全力以赴,其他成员也都是尽最大可能聚集到一起练习。直贵必须要顾及打工、上学和乐队,回到宿舍只是睡觉,一直持续着这样的生活。寺尾像是推出了大学,但直贵还没有下那么大的决心。 幸田、敦志和健一来到直贵的宿舍,这是非常稀有的没有大学课程也没有乐队练习的一个晚上。直贵刚从公司回来,还没脱掉工作服。 “想跟你说点事,”幸田像是代表他们几个说道,另外两人在他身后低着头。 “好,进来吧!只是屋里很小。” 直贵让他们三人进到屋里。 也许是直觉,他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9) “还算是正经的房子啊!”幸田看了一圈室内,“说是季节工用的宿舍,还以为是简易房那样的地方呢。” “是一流企业的宿舍啊,怎么能那样呢。”直贵笑着说道。腾出三人坐的地方。 三个人并排靠墙坐着。不过没人盘腿坐,敦志和健一双手抱着膝盖,幸田不知为啥是正坐的姿势。 “喂!喝点什么吗?要是可乐之类的还有。” “不,不用客气!”幸田说道。 “是吗……”直贵正对着三人坐了下来。看到他们的目光不知怎么有些害怕。 沉默着尴尬了几秒钟。直贵连“有什么事吗?”这样的话也没说出口。 “那个,今天,根津和我们联系,找到我。”幸田开口说。 直贵抬起头,“说什么?” 幸田看了一下另外两人。敦志和健一不吭声,像是委托幸田说似的。 “根津说,从上次以后对我们的事情做了各种各样的调查。工作场所的评价啦,住所附近有什么传闻啦,还有经历……”捎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家庭情况等,因为怕正式登台后引起什么麻烦纠葛。” “然后呢?”直贵装出平静问道,但心里已经慌了。幸田说的一部分话在心里反响,家庭情况、纠葛。 幸田舔了一下嘴唇,说:“根津也调查了直贵的情况。也知道了直贵哥哥的事情。” 怎么调查的呀?直贵最初想到。但是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不妙……”幸田冒出这么一句。 直贵抬起头来,马上又把目光沉了下去。像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似的,嗯了一声。他已经快撑不住了。 “正式登台,就算是能走红,肯定有帮人要对成员的事这个那个地追究。据说是那个圈子里互相拆台的缘故。亲属中如果有那样的人,正好给他们提供了口实。那样的话乐队的形象就会下降,演出变得困难,公司也使不上劲儿了,所以……” “是不是说要是现在这个状况,就不让我们正式登台了?” “啊……” 直贵叹了口气。看到呼出的气在空气中成为白色,才想起忘了点燃电暖气了,可是,连扭动开关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是我不参加,是不是就可以让乐队登台呢?”直贵低着头问道。 “根津先生说:声乐有祐辅也就行了,不让直贵参加实在遗憾。” 像是根津脑子里就是要把直贵拿掉。 “是吗?所以三人聚到一起来说服我啊!”直贵把目光从幸田移到敦志和健一身上。两人低着头。 “直贵,原谅我们!”幸田两手支在地上,低头说道,“我们都想登台演出啊!就是为了这个才奋斗到了今天。不愿意放过这次机会。” 其他两人也调整一下坐姿,模仿着他低下头。看到他们这个样子,直贵越发觉得凄凉。 “寺尾呢?他怎么不在呀?” “关于这件事祐辅还一点不知道呢。只有我们知道。”幸田还是低着头说道。 “为什么不告诉寺尾呢?” 于是,敦志和健一担心般地看着幸田。看上去像是他们也在为寺尾的事发愁。 “根津先生不是跟祐辅,而是跟我联系的,据说就是怕他不会简单地同意。担心闹不好祐辅会大发脾气,说出哪怕不登场也不干的话来。” 那是可以预想的,直贵点点头。 “不过不和寺尾说也不行吧,因为我要退出了,必须要跟他说明,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直贵一问,幸田沉默了。牙齿紧咬着嘴唇。好像不是不知怎么回答,而是苦恼怎么回答才好,直贵有这个感觉。 “是这样吧……要我自己说不干了,找个适当的理由从乐队里退出来,这样寺尾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对不起!就是这样想的。” 幸田一说,另外两个人头低得更低了。 “根津先生也说过这样最好。” 好像一切都是按照那个男人的指示办的。直贵觉得全身有种虚脱感。这就是成年人干的事儿吗?成年人真像是不可思议的生物,有的时候说不能有差别,有的时候又巧妙地举荐差别。这种自我矛盾怎样才能理解呢?自己是不是也会逐渐成为这样的人呢?直贵想。 “不过,要是被寺尾挽留怎么办呢?他不会一下子就答应的。” “我们也知道,所以我们也准备帮忙做。” 对幸田的话,真想说:“这时候知道帮忙了呀?”可直贵忍住了。 “好吧!我明白了,”他看着三人,“我退出。” 幸田抬起了头,接着敦志和健一也抬起头来,三个人都是一副伤心的神情。 “下次练习的时候,我跟寺尾说,在那之前想好退出的理由。” “对不起!”幸田小声说道。 “真对不起!”另外两人也嘟囔着。 “算了,想起来,原来我就不是乐队的成员,觉得这样也好,我也不会什么乐器。” 三个人也明白这话这话不过是他在安慰自己,他们只是难过般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三个人走了之后,直贵半天没有站起来,盘腿坐着,凝视着墙上的一点。 结果还是这个样子啊! 像是终于从噩梦中解脱出来的感觉,今后作为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活下去的信心反而增强了,结识音乐以后关闭上了的所有的门又都打开了,有种这样的感觉。 那些全都是错觉,状况没有丝毫改变。把世界与自己隔开的冰冷的墙壁依然存在于自己眼前。要想越过它,只会使墙壁变得更高更厚。 直贵躺到榻榻米上,身体成了一个大字,仰望着屋顶。污迹斑斑的屋顶像是在嘲笑:看看你,跟这个地方差不多。 不知什么时候,他低声哼起歌来。是首悲伤的歌,唱的是看不到希望的光芒,在黑暗中痛苦挣扎的样子。 直贵闭上嘴,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有在人们面前唱歌那样的事情了。 他闭上眼睛,泪水从眼睛中流淌出来。 (10) 寺尾瞪大了眼睛,眼睛里有些充血。表情跟直贵想象的一样。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所以,”直贵舔了一下嘴唇,“希望让我退出乐队,不再参加‘宇宙光’演出了,就是这个事。” “瞎话!你是认真说的?” “是真话。” “你,到现在这时候说这话你觉得合适吗?”寺尾走近了一步,直贵要被他的气势所压倒了。 那是在涩谷的一家录音室里,开始练习之前。直贵跟寺尾说有点事情要商量。另外三个人虽然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脸上还是有些紧张。 “我知道是我自己任性,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同意。是我考虑再三后提出来的。” “不是问你怎么考虑的!”寺尾从旁边拉了把椅子,胡乱坐了下来,“你也坐下!站着不踏实吧。” 直贵叹了口气,在键盘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瞟了幸田一眼,他在打击乐器后面低着头。 “我是考虑将来的事情。” “我也不是没考虑将来。”寺尾的口气很严厉。 “我也想搞音乐,如果能吃这碗饭最好。可是,怎么说呢,我还是不能在这上面赌一把。” “你说我们的音乐是赌博?” “不是那样的,成功不成功不是光靠实力,更多的是靠运气。对不起,我不是可以依赖那种东西的身份呀。想确保一条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那样坚实的路。” “那样的话,我们也一样啊!音乐上失败了的话,其他什么都没有了。碰壁也是大家一起碰呀!” 直贵摇了摇头。 “你们不都有家吗,有亲属。我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在监狱里的哥哥。” 那个唯一的亲属还在拖后腿,包括这次——直贵想说,又忍住了。 寺尾开始不停地晃动着双腿,焦急时候的怪癖。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以前不是也没说过什么吗!你的处境我都明白,但那也不是昨天今天发生的事啊。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候变心了呢?” “正因为是这个关键时候,”直贵平静地说,“我们追求梦想的时候是快乐的,满脑子想的都是能成为专业的有多好。可真的要实现了,这样好吗?反而不安了起来。所以才考虑再三,觉得要是这样的心情是坚持不下去的。” “我也感到不安。” “不是说过,我跟寺尾的处境不一样呀。” 直贵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道歉。不想以这种形式来背叛。正因为心里把他当做伙伴,寺尾才这样认真。他是真正的朋友,欺骗朋友真是件痛苦的事儿。 “喂!你们也说点啥呀!”寺尾看着其他的人,“帮我劝劝这傻瓜!”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幸田开口说:“这么说,直贵也有直贵的情况啊!”其中一人委婉地说道。 寺尾眼角向上挑了起来:“你啊,是哥们儿不是呀?” “正因为是哥们儿,才应该尊重他的意志。本身犹豫不定的人硬是要他留下没有意义。” “我说的是他这样犹豫才没有意义呢!”寺尾再次看着直贵,“再考虑一下好吗?为什么非要退出乐队呢,难道说有更好的事?” “想转入正规课程,”直贵说,“寺尾你也应该收到通知了吧。马上就要到申请期限了。我想转过去。不知道还要不要考试。” “唉!”寺尾喉咙里响了一声。 “成了正规的大学生有什么意思,每天只是无聊。” “也许是没什么意思,可是将来就职的路就宽了。” “想成为公司职员,每天在拥挤的电车里摇晃?你的梦想就是那样?” “不是在说梦想,而是现实。” “作为专业的正式登台也是现实的话。而且这样还会实现更大的梦想。” “祐辅,别说了!”幸田插话说,“直贵肯定也烦着呢。乐队里现在缺了直贵也不好过,可是没办法啊!” “是啊,而且缺了直贵好像也让我们正式登台的。” 听了健一的话寺尾眼睛一亮,不好!直贵想。可是已经迟了,寺尾站起来,一把抓住健一的衣领。 “喂!那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健一刚明白是自己失言,“不!不是那样的。”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看到他那个样子,寺尾更加觉得不对头。 “你们几个,知道武岛要退出的事啊。不对,还不止这样,是根津暗中唆使,让你们劝武岛退出的吧?” “不是!”直贵说道,可好像没有进到寺尾耳中。 “恶心!你们这帮家伙。想什么呢?只要自己好怎么都行吗?”寺尾把健一推倒,又一脚踢开竖在一旁的自己的吉他,“好吧,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没有这个乐队了。”说着跑出了录音室。 直贵追在后面,走出建筑物,看到快步走着的寺尾的背影。跑过去把手搭到他皮夹克的肩上,“等一下,寺尾。” “干吗?放开我!” “你也替他们三人想想,他们是怎样一个心情来找我的。” “我知道,不是秉性不好才干不出那样的事来。” “他们也是被*着做出选择的,要音乐还是要朋友?也是痛苦选择之后要了音乐的。那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应该受到指责吗?” 寺尾像是不知怎么回答。转向一旁,肩膀上下起伏着。 “对我来说大家都是哥们儿。从哥哥出事以后,第一次找到了知心的朋友。不能从这样好的朋友中夺去他们的音乐,不愿为了我给大家添麻烦,希望你能理解。” “你在的话也可以搞音乐,什么时候也能登台的。” 直贵听了寺尾的话摇了摇头。 “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会觉得不光彩,不得不一边觉得对不起大家一边唱歌,那样的话像是地狱。而且没有出头之日。根津先生是对的,这个社会上不可能没有差别。” “如果那样再说吧。” “是说不正式登台也行吗?想想其他三人的心情会是怎样。他们不是相信寺尾才跟着你到现在吗。不管怎样回到他们那里干下去。”直贵就地跪了下去,深深地低下头。 “你干什么!” 寺尾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你们四个好好干吧,我期待着你们成功!”直贵说道。 寺尾的脸歪着,紧咬着嘴唇。 要动手!直贵觉得。要是那样的话就老老实实地让他打吧。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还是不对,但肯定深深伤害了这个好朋友。 不过寺尾并没有打过来,伤心地摇了摇头,呻吟一般地说:“以前我从没憎恨过你哥哥,可今天我恨他,要是他在这儿我肯定要狠狠揍他。” “是啊,”直贵笑了一下,“要是行的话,我也想那么做。” 寺尾松懈了下来,直贵后退着,一下子离开他,转身走了开来。感觉到了身后寺尾的视线,可不能再回头了。 第三章 直贵:身体好吗? 忽然意识到今年马上就要过去了。不知怎么的,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星期天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不少人对月份的变化非常高兴,因为又可以写信了,有些家伙还会有人来探望。 我也是隔了一个月写信了。可是,一开始写又觉得没什么说的。刚才也说了,因为每天都没有什么变化。这里突然冷了起来,但如何躲避这里的寒冷,方法也大体知道,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上次接到直贵的来信时六月份,那之后怎么样呢?说是搬了家,现在住的是新房子吗?我想你会安排好的。可是,一直没来信,到底怎么样?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可又一想,也许是没有写信的空闲时间。毕竟白天要去大学,夜里还要工作啊!酒馆的工作怎么样?我因为没钱,所以几乎没去过,偶尔去也全是前辈请我,不大清楚那里的事情。 不过还是好好干吧!给我写不写信没太大关系。 还是有些敬佩直贵。我原以为因为我干了那件坏事,连累你连大学也读不了,可你到底还是成了正规的大学生了。跟同屋的家伙说起这件事,大家都很吃惊,很感动,都说你弟弟真了不起!那时,我的心情最好。 有些困了,今天就写到这儿。没什么写的了。下次事先收集点好的题材。 那么,注意身体,下个月我再去信。 刚志 在车站站台上读了刚志的来信,正如信中写的那样,六月份以后直贵就没有回过信。即便如此,还是每个月一次很规律地收到哥哥的来信。有时觉得要是不告诉他新的住址就好了,可又觉得那样做不妥。 电车进站了。直贵把信装回信封,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七月份以后就不再保存哥哥的来信了,以前的信也准备过几天处理掉。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六点,电车里挤满了下班的人。直贵抓着车上的吊环,微微闭上眼睛。一周五天乘坐拥挤的电车已经完全习惯了。尽可能地保存体力,不积蓄紧张压力。必须在六点半以前赶到店里,到了以后马上就得干活儿。如果七点前还没做好准备,老板会没完没了地说些讨厌的话。 每天没有什么变化——哥哥信中的一句浮现在脑子里。不清楚监狱里的实际情况,但看上去像是非常悠闲的文章。我这儿明天怎么样还不知道呢!他想发牢骚。 叫作“bj”的酒吧位于麻布警察署附近,客人几乎都是年轻的公司男女职员。因桌子和座位较多所以聚会以后来这儿喝二次酒的也不少。好像前不久还有卡拉ok装置,据说是因为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唱歌的客人逐渐减少,已经撤掉了。原来放卡拉ok机器的地方现在放着老虎机,可直贵几乎没看见过有客人玩那个东西。 成双结对来的也不少,不过他们大多在吧台前。因为这里显得气氛比较沉稳。装饰也和桌子坐席那边有些不同,像是另一家店里的空间。老板在知名酒店积累了丰富的知识和经验,他调制的鸡尾酒也特别受客人欢迎。 桌子坐席那边热闹只在电车还在运行的时间段。那之后,吧台前陡然忙乱起来。不少客人是从银座一带过来的,那里年轻的吧女下班后把自己的客人带到这儿来。从她们口中直贵知道了“班后”这个词。 不管男的还是女的,也有单独一个来的。有的男性客人一个人来,是冲着同样一个人来的女性客人,那是来这儿的最大目的。直贵看到过很多次他们失败,但成功的也比想象的要多。 直贵在这家店里的工作,简单说就是打杂。开门前做各种准备,开门后就成了男服务员,既要负责洗餐具,也学着点做调酒师的事情。关门后的收拾也是他的活儿。 以前是坐末班电车回家。但那样收入太少。所以要求店里让他干到凌晨四点关门。老板大概觉得比再雇一个人便宜就答应了,不过附加一个条件,就是店里不给出租车费。直贵接受了这个条件,但同时要求在头班电车开始运行前允许他睡在店里。老板考虑了一下,大概拿不准应该不应该把店里的钥匙交给直贵,但最后还是点了头。 “bj”的工作是在职业介绍杂志上看到的。白天必须去大学,所以肯定要找夜里的工作。这样的话,工作的类型受到了限制。 面试的时候,直贵只对老板撒了一个谎,说自己是独子,到高中为止是在亲戚家长大的。并补充说,要从大学的函授教育部转到正规课程,必须找夜间的工作。老板没有任何怀疑。 不过,不是老板仅出于同情雇用了他。同意雇用直贵还有一个背景,就是有人说了好话。后来才知道,面试后,好像老板马上就给直贵工作过的那家外国风味店打了电话,询问了直贵以前是否在那里干过,因为直贵说了在那里干过活儿的事。 对直贵在那家店里干活儿的事,据说老板向店长这个那个地问了不少。店长像是回答说:“很肯干,是个老实孩子。”关于辞掉那里工作的理由,店长说:“原来就打算到高中毕业为止,在这儿短期工作。”对他哥哥的事一点儿也没讲。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直贵觉得自己还不是完全没有好运,有很多人还在帮助他。可是另一方面,这种帮忙并不是伸出自己的手。他们希望直贵得到幸福,但并不想跟自己有太多瓜葛,如果别人能给予帮助更好——这是他们的真心话。当然,即便这样,也要感谢那个大胡子店长,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bj”的老板看上去也不是坏人。是所谓四十年代后期集中出生的一代人,大概是这个关系,他喜欢用“苦学生”这个词。“直贵是个苦学生啊!”成了他的口头禅,甚至还向客人们宣扬。一些中年客人连同他们身边的吧女都用感慨的目光看着他。老板好像相信他的存在可以提高酒吧的形象。 不过直贵可不敢大意。不管老板对他多么亲近,决不能把心交给他。刚志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如果知道了就全完了,这样的生活也将被夺走。因为老板也和外国风味店的店长一样,是普通人,而普通人是不会接受像自己这样的人的。 不存在武岛刚志这样一个人,自己从过去就是一个人,他拼命地那样想。 (2) 这天夜里客人少比较空闲,还是电车运行的时间,可桌子座位那边根本没有客人。吧台这儿也只有两对男女外加一个男人。而且一对儿只是像舔着似的一点点儿地喝着白兰地,另一对儿只是一个劲儿地要金青柠。没有机会施展手艺的老板感到很无聊。另一个单身男人,一边喝着不兑水的波本威士忌,一边时不时地跟直贵搭着话。忙的时候就随便听听,但没有别的客人的时候只能跟他说话了。装出笑容还得附和他那些无聊的话题,除了痛苦之外啥都没有。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进来了新的客人,是个穿着黑色长外套的女人。稍微瞟了一眼没有印象,直贵觉得大概是自己开始在这里工作之前来过的客人。女性一个人进一个从未去过的酒吧的事,基本没有。 啊,好久没见了!直贵想老板肯定会说这样的辞令。可他只是生硬地说了句:“欢迎光临!”目光中显现出有些迷惑。 女性把目光朝向直贵,同事微笑着走了过来,脱了外套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外套下面穿着白色的毛衣。 “好久没见!” “啊!” “忘了我了?好冷酷啊!”她眼睛向上瞪着他。 “啊……”那个表情,不如说那个口音让他想了起来,是白石由实子。她比以前见面时好像瘦了一圈,加上头发长了,还化了妆,所以直贵认不出来了。 “是你啊!” “好久没见了,”由实子把两肘支在吧台上,“还好吗?” “还行吧,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有个聚会。大家又去了卡拉ok,我觉得没意思就流出来了,也想看一眼直贵的样子。” “不是那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于是,由实子嘿嘿一笑,“是啊,怎么知道的呢!” 直贵稍微想了一下,马上找到了答案,“是从寺尾那儿听说的吧?” “上星期去了演奏会,到后台去打了个招呼。真是很怀念。听说寺尾经常到这里来。” “很少来。对了,不点点什么?” “噢,那要新加坡斯林吧。” 还知道时尚饮料呢!直贵想着,递给了老板。 开始在这家店里工作不久,寺尾跟他联系,直贵和他说了新的工作以后,他说一定会去的。果然在那一周就来了。那以后大体上每个月都能见到一次。当然,到了现在,对直贵退出乐队的事儿一点也不说了。不仅如此,就是乐队的事情,他也决不主动提起。光是询问直贵的近况。所以每次都是直贵提起乐队和音乐的话题来,他总是一副不好回答的样子。不过,听说过了年就将发行第一张cd。 “听说你转为白天的大学了,好啊!”喝了一口新加坡斯林,由实子说道。 “是啊,”直贵点了下头。 “突然辞去了公司的工作,让我吃了一惊。” “因为白天没法工作了。” “现在算是见习调酒师?” “再来一杯!”那个单身男人举起杯子说道。直贵应了一声,倒了纯的波本威士忌。这点事情他也会做。男人时不时地瞟着由实子,可她像是没看见一样环视着店内。 “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呢?”由实子又跟他搭话。 “住哪儿不都行吗。” 于是,由实子从柜台上放着的一摞纸杯垫中拿出一张,滑到直贵眼前。 “干什么?这个。” “住址,寺尾告诉我的电话号码根本打不通。” “电话是装了,可我整天不在家又把它停了。” “嗯,那告诉我住址。” “你要它干吗?” “没什么,不行吗?”她把纸杯垫又推过来一点儿。 “哈哈!”旁边喝着波本威士忌的男人发出笑声。 “你啊,还是别缠着直贵了,这小子竞争率还挺高的,来找他的女人有好几个呢,是吧?”他问直贵。 “没有那样的事!” “不对吗,经常听到这样的话啊。喂!小姑娘,你这个耳坠好漂亮啊!在哪儿买的?” “啊!这个?这不过是在涩谷买的便宜货。” “哦,是吗。跟发型很般配呀!头发是在哪儿做的呢?” 又开始了。直贵心里骂着。这男人从来都是这样,先是夸人家的服饰,夸人家发型好,夸会化妆,最后夸人家身体基础好。赞扬的语言是最容易说服人的,他曾这样讲解过。 这男人是家制片公司的老板,不过是自称的,无法辨别真伪。还说认识不少有名的导演,这也是他的一大武器。现在由实子好像也很感兴趣似的听着这男人说话。帮了我的忙了!直贵想,他不想跟知道自己过去的人有太多关系。 由实子站起来去了洗手间。男人像是在等着这一刻似的立即招呼直贵。 “她真的跟直贵没啥关系呀?” “没有。” “那我可以带走吗?” 直贵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随你便。” 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是颗白色的药片。 “把这个碾碎,一会儿放到她的饮料里……”男人奸诈地笑着。 “那可不好吧……” “拜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像是握手似的抓住直贵的手。手掌中夹着什么东西。立即明白是叠成很小的纸币。 由实子走了过来,直贵把手缩了回来。纸币到了直贵的手中,他转过身一看,是张五千日元的纸币,他咂了一下舌头。 “再喝点啥吧!”男人对由实子说道。 “已经喝了不少了。要不给我杯橙汁吧!” 男人使了个眼色。直贵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在柜台里面把那颗药片碾碎。老板正陪着其他客人。 “喝完橙汁,再去一家我知道的店怎么样?我送你。” “啊!对不起!我想要直贵君送我呢。”她说道,声调稍有些怪。 “我还有工作呢!”直贵一边说着,一边把橙汁放到她的面前。 “那我等你下班。” “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没关系!我等着。” “别这样好不好!”由实子听到直贵的话表情有些僵硬,但他看着她继续说,“对别人是麻烦呀!让他送你不就得了!” 眼看着她的眼圈变红了,像是要叫喊什么,还没张口手先伸了出来,装有橙汁的杯子向直贵这边倒了过来,他先喊出了声。 “你干什么!”刚说出口,由实子已经跑出了店外。那个男人追了出去。 “喂!直贵。”店长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直贵边道歉边开始清扫地板。想起由实子跑出去时的背影,嘴里嘟囔着:“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3) 帝都大学经济学部经营学科,一个年级大约有一百五十人。即便这样,要是用学校最大的阶梯教室还是显得空荡荡,特别是前面的的座位。坐在最前一排的只有直贵一人。他想,在他没转过来之前,大概一个人也没有。 他知道自己有不利条件,是学期是学期的中间转进来的。教师们也不认识他。要是不让他们早点记住自己,将来找工作什么的就要辛苦了。当然,在靠近老师的地方听讲,也可以多学点东西。 他还觉得自己是另类。其他学生都是从一入学就在一起,大概合得来的人已经分别形成了小的集团。而自己已是二年级时才中途进来,肯定会被人看做形迹可疑。虽说并不是没人跟他说话,可是在转入正规课程已经过了近六个月,仍然没有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 所以,这天第四节课结束后,有个学生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只想到是通知什么事情。 是个叫西冈的学生。长得又高又瘦。晒得很黑,大概在从事什么体育运动。最贵还注意到他穿的衣服总是比较时尚。 “捎打扰一下可以吗?”西冈跟他说道。本来都是同一个学年的学生,可不知怎么其他学生对直贵都是用敬语。 “武岛君,喜欢男女学生共同举行的联谊会吗?” “联谊会?”他没想到是这个话题,“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从来没去过。” 实际上在店里看到过几次男女学生联谊会的情形,可他没说。 “有没有兴趣参加?本周的周六。” “是邀我去吗?” “嗯。”西冈点了点头。脸上稍微有点发窘。 “怎么想起我了呢?可以邀请的人不是有很多吗?” “啊,那个……稍微有点原因。” “怎么回事?” 西冈打开书包,拿出一个放照片用的小相册。把它翻开,递给直贵看。 照片上的情景还有印象,那是秋天大学节上照的。经营学科办了几个模拟店,其中一个是卖泡泡纱的店。照的是那个摊床前,直贵在无聊地喝着纸杯里的咖啡。大学姐期间本可以不来,只是为了消磨掉上班前的时间才去的。 “大学节的时候,我叫了高中时候的女同学。那个女孩儿上了东都女子大学。这次联谊会再加她参加的时候,她说去也行,不过要都是丑八怪她可不去。” “她对自己好像很有自信嘛。” “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搞不清楚什么样的才算好,就把大学节时的照片拿给她看。她边看边点了几个人,其中就有武岛君。” “哦,我还被挑中了呀。”直贵哧地笑了起来,感觉不错。“也许是照片照得好。” “那女孩儿可记得武岛君,稍微瞟了一眼,就说这个人挺帅的。我也说了句这个人比较沉稳。”西冈笑着说道。 “沉稳……”一定是寡言、阴郁的委婉说法。 “怎么样,有空吗?” “怎么办啊,”稍微想了一下,直贵说:“我可是从函授教育转过来的呀,是不是事先跟人家说了,我可不想在那个时侯丢丑。” “没说过。和那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们都是一样的啊!” 不知是不是真那样想的?他没说出口。 “怎么样?正好是五对五。我可跟她说了,这边的可是你挑的,那边也带几个好的来!” 真是个轻浮的世界,直贵想。那么憧憬的大学生活,结果每天都是这样轻薄的生活,稍微有些受刺激。可是他觉得,必须从这样的每一天中抓到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好吧。不过我可不是什么机灵的人啊!” “不要紧的,只是坐着跟女孩儿们说说话就行了。” 大概是完成了女朋友交办的任务,西冈脸上露出安心的神情。 联谊会的地点是涩谷的一家餐厅。直贵穿着跟平常上班差不多的衣服出了门。 虽说是第一次经历,可也没有特别紧张。在店里看见过几次,大体上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气氛,况且已经习惯了和年轻女性说话,不需要西冈再教他什么,只要适当地听她们讲话就可以了。 直贵自从在“bj”上班以后,开始感到自己好像具有女性喜欢的容貌和气质,因为一个人来店里的女性客人中,有不少人露骨地邀他出去。既有被银座的吧女叫到她家的经历,也有被故意在关门前赶来的女客突然亲吻的事情。 可是,他一直提醒自己,不可因疏忽陷入复杂的关系。他觉得如果自己真是所谓有女性人缘的类型,不是不可以有效利用。要说为什么,因为现在他除了这个以外没有任何武器,而且这还不是很小的武器。 男生五人现在餐厅里聚齐。包括西冈在内的其他四人,确实具有像是招女性喜欢的容貌。 以西冈为中心,开始这个那个地安排起来,不仅是座次和饭菜,甚至连会话的内容和程序都要预先确定好,让直贵感到有些意外。 “武岛君,今天我们就用平常的口气可以吗?”西冈问道,“如果只是对武岛君用敬语,会显得不自然。” “是啊,是啊,”其他三人也点着头。看到这个,直贵觉得他们心里还是把自己看做另类。 “怎么都行,平常的口气也好,什么也好。” “那好,我们都用平常说话的口气。” 四人商量得差不多的时候,女生们出现了。男孩子们站起来欢迎她们。 女性五人还都是漂亮的容貌。大概因为这样,男生中间有种又像是放心,又像是兴奋的空气在流动。大概大家都在想,今晚一定会很愉快。 直贵觉得哪位女孩与他为伴都没关系,不过,五人中只有一人,像是触动了他心底的什么东西。那女孩穿着黑色的衣服,同样黑嘿的长发垂到背上,像是对这个活动并没什么兴趣。她的眉毛很匀称,眼睛稍有些上挑,双唇紧闭着。像是属于难以相处的美女那种类型。 尽管西冈等人那么细致地进行了安排,可会话根本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西冈的女朋友相当健谈,男生全被卷入到她的节奏中去了。不过这样并没有影响热烈的气氛,男生们像是都很满足。 一个女孩子像是对直贵有好感,这个那个地跟他搭话。直贵是人家问啥就说啥,人家讲话时他就应和着,如此反复。比起在店里应付客人还是有趣得多。 那女孩跟别的男生说话的时候,直贵不由得不看那个黑色长发的女孩,那女孩子也在看他。她马上把目光转向一旁,不过两人的视线还是在空中相遇。 她叫中条朝美。在自我介绍的内容中,直贵只记得她在读哲学。或者说,她除了这点以外根本也没说别的。在男孩们竭力提出各种各样的话题,让女孩们兴奋的时候,只有她露出没兴趣般的表情,一个人在那儿吸着烟。大家消除了紧张感,开始移动自己的座位,被她的美貌吸引,几个男孩子都亲热地跟她搭话,可她的反应很冷淡。觉得没有什么希望的男孩,很快就从她身边躲开了。 这个中条朝美曾注视着自己,哪怕只有瞬间,着点究竟怎么看,直贵也搞不清。也许她只对他一人还有兴趣,等着他前来说话?不过他又自问,在这里和一位女性熟悉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作为一般一起玩的女朋友,常来店里的女客中有好几人都可以充当,而且是不用说明自己的身世也可以好好相处,或者说点谎也没什么问题。没想找个特定的恋人,一旦关系亲密了,分手的时候越发痛苦。 在那个餐厅的联谊会结束了,西冈等人提议去唱卡拉ok,直贵想,跟这些无忧无虑的学生做伴就到这里吧,“我,先回去了。”他悄声对西冈讲。 “哎,这么快就走?” “大家好像都挺高兴的,我一个人走也没啥关系,而且有些累了。” “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吗?”西冈笑着问道。 “今天算了,让给大家。” “知道了,那么,再见!”西冈也没有再挽留。 在餐厅出口的地方跟大家分手,直贵一个人朝涩谷车站走去。时间还不那么晚,街上全是年轻人。他注意着别碰到别人,穿过人行横道,进了涩谷车站。 排队买车票的时候,感觉到侧面好像有人在看他。转身一看,是排在旁边队里的中条朝美。他笑了笑,稍微举了一下手。她没有露出笑容,只是匆忙点头行了个礼。 她好像也是谢绝了去卡拉ok,直贵并没有觉得意外。 她先走到了自动售票机前,直贵随意地在后面望着她。只见她翻腾了一下自己黑色的包,没有买票突然从机器前离开了。然后还是一个劲儿地在包里翻找着。终于抬起头来,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好像有什么事儿,直贵察觉到,稍微犹豫了一下,他离开队伍走到她跟前。 “怎么啦?” 突然被他一问像是有些吃惊,不过她马上就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像是钱包忘在刚才那家店里了,可能是在洗手间里。” “那可糟了!”直贵说,“只能回去去了!” “嗯,要是能找到还好。” “我陪你去!” “啊,不要紧!我一个人能找到。”她摇着手说道。 “是吗?”直贵琢磨着她的表情,好像并不是不愿意他跟着去的样子,“不过,还是陪你去吧。没准还要跟西冈他们联系。” “是吗……对不起!” “快走!” 两人快步走向餐厅,一路上没有说话。直贵觉得对她来讲现在不是说什么话的时候。 到了餐厅,让他在外面等着,她一个人进去了。直贵觉得有些麻烦,要是找不到了,自己也不能就这么回去,闹不好还得陪她去跟警察打交道。 正在想西冈他们去了哪里的卡拉ok厅,中条朝美从店里出来了。脸上没有了严肃的表情。 “找到了?” “嗯。”她终于露出了笑容。“还是忘在洗手间了,不知是谁交给了店里的人。” “太好了!” “对不起!害得你陪我跑一趟。” “这没啥。” 两人在返回涩谷车站的路上走着,不过这次是相当缓慢的步伐,而且也不再沉默了。 “你也没去卡拉ok啊?” “嗯。不知怎么,没有那样的情绪。” “今天的联谊会,好想你不大乐意来似的。” “能看出来?” “看得出来啊,不是那样吗?” “嗯,你说的对,根本不想来。只是她们说人数不够非求我来,没办法。过去笔记什么的帮过我好几次呢。” “是啊。幸亏找到钱包了,要是钱包再丢了,可就是我最倒霉的一个晚上了。” “真是那样。不过,我看你也只是应付般的说了点儿话。” “啊,联谊会什么的,我不大喜欢。” “不是怕挨女朋友训吧?” “没有那样的人啊!” “是吗?” 到了涩谷车站跟前,过了人行横道就是,直贵又有些迷茫了。这样分手的话倒是没有任何麻烦,电话号码也没有问,相互间详细的情况也没有说,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忘掉这个姑娘。 信号灯就要从红色变成绿色的时候,心里还有些犹豫,可他还是张口说:“如果有时间的话,一起喝杯茶吧!” 中条朝美没有吃惊的表情,看了一下手表马上说,“嗯,要是一个小时左右的话。” 直贵点了点头,细细琢磨着复杂的心情,要是她拒绝了,就这样分手吧,也没什么遗憾。他对自己抱有奇怪的希望感到惶恐,不过还是有些高兴。 进了咖啡店,直贵要了咖啡,中条朝美点了冰红茶。 “我比大家要大一岁。”用吸管喝了一口以后,她说道。 “复读?” “不,留级。一年级的时候几乎没去学校。” “哦,是生病还是怎么回事呢?” “嗯,不知怎么,不想去学校。” 好像是有什么缘由,直贵没去深究。 “所以,话可能有些不投机,跟今天的同伴儿。” “就因为这个,觉得联谊会没意思吗?” “不仅是这些,联谊会本来就很无聊,”朝美从包中取出香烟和打火机,“今天有一半女孩子吸烟,只是在男孩前忍着没抽。” “你,有男朋友?” 她朝着直贵的方向吐了一口烟。 “要是一般男朋友那样的还有。” “按理说也是。” “不是那种特定的男朋友。”她把烟灰弹到烟灰缸中,“武岛君,是吧?你也留过级?” 直贵苦笑着:“像是那样吗?” “不知怎么,有种跟其他男孩子不同的气质。要是没留过级那对不起了。” “没留过级,不过是另类。从函授教育部转过来的。” “函授?噢……” 她没再追问这件事。 (4) 时间一瞬间流淌过去。分手的时候朝美把手机号码写在纸上递给了他,“要是有什么事跟我联系!” 直贵一边想着“什么事”是指什么,一边接了过来。作为交换,他也写下了房间里的电话号码给了她。 “不过,平日晚上大概不在。” “对了,你说过在六本木的店里打工是吧。下次去那家店里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从钱包中去除老板的名片,那后面印有地图。 那天晚上直贵回到公寓,喝了点从店里顺回来的威士忌后躺了下来,回想起和中条朝美的每一句会话,脑子里勾画着她的表情。坦率地说,还想再见到她。不过,也想到就是再见到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好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听说家在田园调布,肯定是在富裕家庭长大的,和自己根本不般配。另外,她父母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家境,肯定会立即表示反对。 别做白日梦了!他说给自己听。要是瞎抱什么梦想肯定会成了丢丑的事儿。 然后他又苦笑了起来,想什么呢!中条朝美肯定不会把你当回事的。只不过是告诉你个手机号码,别美了! 明天早上起来关于她的记忆应该就会淡薄,他这么想着,努力睡去。 可是,关于她的记忆,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简单消失。不如说随着时间流逝更加鲜明了起来。几个会话的片段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即便这样,直贵还是没想给她打电话。他预感到,要是那样做了没准会成为无法挽回的局面。虽然每当想起她的事心里就会躁动,但他相信早晚会平静下来的。 联谊会过去大概十天左右的一个晚上,直贵跟平常一样在吧台前忙碌着。一对男女客人走了进来。看到那两个客人他吃了一惊,女的是中条朝美。 当然不会是偶然。一定是她按照那张名片后面的地图,带那个男人来的。可是,她没有跟直贵说话。只是在吧台前和那人挨着坐了下来,环视了一下店内。 如果不是人家说什么,自己不主动亲密地说话,这是店里的规矩,直贵跟对待其他客人一样,首先递过去酒水单。 她点了波本威士忌兑苏打水,男人也说同样的就可以了,有点满不在乎的口气。 男人看上去比直贵要大些,披着深灰的夹克,里面是高领的内衣,像是频繁地去美发厅,完美地保持着发型,像是再长点或再短点都会显得不自然。 直贵注意尽量不去看他们两个,但只言片语进入耳朵里怎么也避免不了。详细的内容听不明白,好像不是什么高兴的谈话。 “我说别再浪费时间了,相互间考虑下步的诗更好些。”听到朝美的声音。 男人嘀嘀咕咕地回答着什么。像是在说:“不做着试试看不知道啊。” “我已经拿出结论了,不想再跟你兜圈子了。” “什么是兜圈子呀?” “这么说下去有什么意义?不是来回兜圈子吗?” “没准你那儿已经有了结论,可我没有接受啊!” “我想你接受不了,可没办法。” “喂!”朝美向直贵打招呼,他吓了一跳,她把空了的大玻璃杯推到前面,“同样的。” 直贵点了下头,拿起杯子。朝美很冷静。 那以后两人也继续说着,都把声音压得很低,直贵什么也没听到。不过,包围着两个人的气氛仍然有些阴郁。 第二杯威士忌空了的时候,朝美突然站了起来。 “好啦,别说了!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我回去了。” “稍等一下!” 可是她没听那男人的,把一张一万日元的纸币放在吧台上,抱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走出了店门。男人大概觉得马上追出去不大体面,依然坐着把自己的酒喝完。 男人走出去不久,店里的电话响了。直贵一接,是朝美的声音:“那家伙走了吗?” “刚刚走。” “是吗。我再过去。”说完,她挂了电话。 一会儿,朝美返了回来。又坐到刚才的椅子上,对着直贵露出笑容。 “对不起!感觉不大好吧?” “那倒没什么……他,不要紧吗?” “决不会想到我又回到这儿了。”她皱起眉头。 “好像矛盾很深似的。” “嗯,”她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想他事先料到的,我会说分手的话。” “还是有比较亲近的男朋友啊!说是一般的朋友。” “我觉得他已经不是男朋友了,今天只是明确了而已。” “带到这儿来,是有什么想法吗?” “啊,为了自己不再畏惧。” “畏惧?” “刚才那人,可能说了。生怕被他诉说些感情的话,不知不觉又被他说动了,所以来了这儿。这里有武岛在,我想你在旁边听着呢,他不会随便乱说了。多亏这样,到最后我也没改主意。” “分手到底好在哪里?” “终于结束了,觉得轻松多了。” 喝了几杯鸡尾酒,中条朝美回去了。 从那天晚上以后,她时不时地来这里了。多是和朋友一起来,也有一个人来的时候,但没有跟男性一起来过。 这是个奔放、大胆的性格和令人吃惊般的孩子气集于一身的的女性。直贵和她一起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像是沉睡在自己身体内的什么东西被唤醒一般的感觉。 尽管不断地提醒着自己,直贵还是被她所吸引不能自拔,同时也确信她对自己也有好感。 很自然两人开始约会,不知是第几次约会回来的时候,他叫她去了自己的房间,第一次叫女性来自己的房间。 两人在他那狭窄破烂的房间里紧紧抱在一起,诉说着爱情。 (5) 直贵每个休息日都和朝美见面。或到涩谷逛街,或去公园,还第一次去了东京迪斯尼乐园。虽然觉得这样下去会有问题,但他切断不了和朝美的交往。圣诞节的时候,他用打工攒下来的钱给朝美买了耳坠,还在东京都内的西餐厅一起吃了饭,虽然没有足够的钱住在饭店里。不过,他坦率地向她说明情况的时候,朝美笑着说:“就是有钱,大概也预约不上了。”然后*在直贵的房间里再开派对。他们在便利店里买了蜡烛和便宜的蛋糕,拿回房间继续过节。她的身体倚在直贵的手臂中,两个人的身影在烛光照射下映在墙上分外妖艳。 “直贵,最近很高兴啊!”在店里经常被这样说道。不光是老板和其他雇员,就连熟悉的客人也这样说。大概脸上全是得意的笑容。被这样说以后,还是不会露严肃的表情。 过了新年,初次参拜神社去了明治神宫。原来一直嘲笑那么多人的地方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去,可跟朝美一起,人多混杂也成了乐趣。朝美穿了和服。第一次和穿和服的女性一起走,直贵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 情人节那天朝美在关门前赶到店里。两人的关系还没有跟老板说过,不过他好像稍有些察觉。 “直贵,今天也打算住在这里吗?”老板悄悄地问。 “不,今天回去。” “那样的话,明天再收拾,先回去吧,让人家等着怪不好的。” 对老板唐突的语言,直贵只是沉默着低下了头,脸上有些发烧。 和圣诞节时一样,在他房间里举行了情人节的仪式,吃了朝美做的巧克力蛋糕。他煮了咖啡。 那时,她第一次说起希望他来自己家里。像是要让父母看看的意思。 “不必过分顾虑。最近一到周末他们肯定外出,像是很在意。我说过和以前的男朋友吹了,那现在跟谁交往着呢?像是有些担心。也许不理他们也行,可每次见面都会被问到,麻烦得很,而且觉得要是总不跟他们说,以后见面的时候会对直贵的印象不好。” 直贵非常理解朝美的心情。大概在家里感到的压力比她说的还要大些。她要是再固执的话,和直贵的交往也会变得困难起来,肯定是这样的。当然,也有感到父母担心,想尽早让他们安心的意思。在这以前的交往中直贵已经感觉到她是个很孝敬父母的人。 他觉得要来的事情终于来了,比预想的早些,但决不是能够避免的事情。 但是,如果爽快地答应了也有问题。他把吃了一半的巧克力蛋糕放到面前,沉默了起来。 “还是不愿意,是吧?”朝美偷偷地看着他的脸。 他把胸中积蓄的气息呼地吐了出来。 “我觉得现在这个样子大概不行吧。正像你说的,你父母大概会担心。” “那怎么办?” “不过,”直贵咬了下嘴唇,然后说,“也许不要紧吧。” “什么?” “我啊,像我这样什么都没有的男人跑到你家去,不会被人家瞧不起,被赶出来吗?” “什么都没有,什么意思?直贵没有亲属,不是直贵的责任啊!没有家,也不是直贵不好。没有亲属,没有家,没有可依赖的人,可直贵靠自己活着,而且还上了大学。这样的人谁会瞧不起?要是真是那样,我会瞧不起我父母的,跟他们断绝关系。” 直贵看到朝美凶凶的样子苦笑着。 “也许不会瞧不起,但不赞同我们交往。” “为什么呢?” “不是说要门当户对吗,大人们不都是在意那些吗?” “什么门当户对,直贵没有依靠,我有稍微有点小钱的父母,是说这个不相称?无聊!我跟直贵两人是否相称是最重要的。” “那倒是。”直贵眼睛朝下看着。 朝美父亲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型医疗仪器公司的高层主管,在田园调布有从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自己的房子,在镰仓还有别墅,决不是“稍有点小钱”那样的生活水平。 “好吧,要是直贵怎么都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勉强你了。” 朝美用小勺在咖啡杯中搅动着,发出陶器与金属的碰撞声。 “我觉得是不能逃避的事情。” “嗯,你可能感到压力,就是我,坦率说也感到压力。因为跟家里说过有男朋友的事,可一次也没带回家过。”朝美开始用叉子前端切着剩下的巧克力蛋糕。 直贵有需要决断的事情,就是要不要跟她说刚志的事。和对“bj”老板说的一样,对她原来也说过自己是独子。 如果说了她会怎样呢?觉得她可能会原谅撒谎的事,但以后交往会如何呢?直贵觉得,她可能会理解的。因为她也是喜欢正直,厌恶差别。 可是,直贵想,不要以为朝美理解了,她父母也会理解。不会的,越是社会地位高的人,对女儿选择的伴侣越是神经过敏。要知道是服刑者的弟弟,而且犯的是抢劫杀人罪,觉得他们是怎么也不会认可两人的关系的。 朝美也许还会接受。没准会说,我从家里出来,跟父母断绝关系。但他觉得不能那样做。 他深深了解这些差别与偏见的威胁,知道如果按现在这么下去自己是不会得到幸福人生的。要想得到,必须有某种力量。不管是什么力量,出类拔萃的才能也好,或是财力也好。 中条家具备那个财力。如果放弃它,只会给朝美带来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如果隐瞒刚志的事呢? 对朝美也必须撒谎,直贵想。不能只对她说实话,拜托她不告诉父母,不想把她也作为从犯。而且她也不会同意那样做吧。从小娇生惯养的她,不知道失去这种生活会是怎样可怕的一种情景。 不说哥哥的事,必须隐瞒一生!直贵心里逐渐坚定了起来。 (6) 直贵:身体好吗? 最近没有收到来信,稍微有些担心。我想是因为学习和工作忙,没有写信的时间。要是那样没什么。也不是生了什么大病。坦率地讲,哪怕明信片也好,要是能收到一张,我就放心了。不会是就写一句我还好,就寄过来吧。不管怎样,在这里不大明白时间的概念,要是完全感觉不到和直贵的联系心里不踏实。 你那儿樱花开了吗?这里虽然是监狱,可也有几棵樱花树,从工厂的窗户里可以看见。上周正好是盛开的时候,现在稍有些凋谢。 说起樱花,想起过去和妈妈三个人一起去附近公园赏花的事儿。把前一天晚上吃剩的饭菜装到便当盒里,满是郊游的气氛。我记得有炸的藕片。我们两个都特别喜欢吃炸藕片。要说做天妇罗,妈妈首先去买藕,一炸出来,我们俩就争抢起来,咯吱咯吱地吃着,等到开始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基本没有了。本来炸的又藕片和白薯片,妈妈吃的都是白薯片,因为只剩下白薯片了。好想念呀,真好吃啊!炸藕片。连想起来都要流口水。这里偶尔菜里也出现藕,可味道完全不一样。 还是赏花的事儿,好像不是周六周日,就是平常的日子。大概是我们小学的创立纪念日。所以没有那么多人,椅子空着不少。那天妈妈好像没上班,记不大清楚了,可好象是工作日。 这样,开始一边吃着便当一边赏花,可我们根本没在看花。那是直贵发现了一只纸箱中的被人丢弃的小猫,一下子被它吸引过去了。我们央求妈妈收养它,可妈妈不答应。直贵哭了起来,我也一个劲儿地叫嚷,这么可爱的小猫干吗不能养啊?觉得不能把它丢在那里不管。 那只猫,后来怎么样了呢?如果叫谁给拾走了还好,要是那样,没准还活着呢。 想起来,那是妈妈也很为难,想满足我们的愿望,可家里连喂猫的那点富余都没有。要不怎么炸藕片都成了美味。即使是善良的人,也不能什么时候,向谁都显示出来善良。得到那个,就得不到这个。都是这样的事儿。要选择这个就要舍弃那个,如此反复,这就是人生。 写了些怪怪的事,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人生,招人笑话。 开始说过了,稍微留点意,真的哪怕是“我还好”这么一句话也罢,时常能有个明信片来。最好是印上直贵最近的照片的那种。现在那样的东西大概很简单就能做出来,还有像是小的胶带样的照片,不过做那样的可能太麻烦,所以普通的明信片也就行了,不管什么寄来就好,我等着。 估计我这儿在相当长时间里还是一个月只能发一封信,下个月再写。你好好干啊! 刚志 读完了信,直贵马上把信和信封细细撕碎,包在别的纸里扔进了垃圾箱。然后去了洗手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服装。藏青色的夹克衫还是去年进入正规课程的时候,自己犒劳自己买的,里面穿的方格衬衣和棉布裤子也都是。正经点的衣服只有这些了,稍微正规一点的场合从来都是穿着它们去,已经旧的走了形。想买点新衣服,可一直没有富余的钱。而且朝美知道直贵的经济状况,就今天做点什么也没有意义。 衣服上没花什么钱,把精力用到整理发型和刮胡子上了。稍微有点长的头发,昨天对着镜子好好整理了一下,觉得很适合自己。胡子是刚刚刮过的,用了比平常更长的时间,仔细刮得干干净净。 用梳子再次梳理了一下发型。给人的第一印象最重要,直贵想。如果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不好,以后怎么做也追不回来。相反,要是开始时印象好,以后有点什么小差错别人也会原谅的。 对着镜子练习怎样做出笑脸。想起来以前什么时候,和寺尾一起做过同样的事情。因为他说,登台演出的时候,直贵的表情过于僵硬。 “自己以为在笑,可别人不那么看,从远处看更不像,所以笑的程度要大些,甚至自己看起来觉得有些怪怪的程度,没准那样正好。看看在迪斯尼乐园跳舞的那帮家伙,就会觉得他们真不简单,什么时候都能做出那么高兴的神情。” 迪斯尼乐园是跟朝美交往以后第一次去的,当时想起寺尾的话,注意看了一下跳舞的人,果然被他们的笑容所吸引。 不能阴沉个脸,直贵对着镜子嘟囔着。好长时间以来,特别是刚志的事件以后,都是些痛苦的事情,阴郁的表情像是铁锈一般牢牢地黏在脸上。这样很难给别人好感。在酒吧里遇到女孩子的时候也是,她们总是说直贵的表情冷淡,或是有些忧郁。不过,那是那样的场合,而且是和那些女孩子可能不要紧。今天要去见的可完全是另一类人。 镜子一角上贴着的彩印胶纸映进眼帘,直贵和朝美脸凑到一起,朝着这边做出“v”的手势。那是他们在横滨约会的时候照的照片。 想起刚刚看过的刚志来的信,彩印胶纸这样的词,哥哥在哪儿知道的呢?也许是监狱里可以阅读的杂志上,写过这些事情。 直贵一直没有回信。连过新年的时候也是同样。上个月哥哥在来信中问过是不是已经升三年级了,直贵也没有回答。 别有事没事地来信就好了!这就是强盗杀人犯弟弟的想法。不写回信正是想疏远的意思,你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呢?自己写的信,对弟弟来讲,是把他束缚在厌恶的过去的枷锁,怎么就不明白呢! 什么炸藕片呀,真是闲得,还要美化过去。赏花的事儿直贵也还记得,还有那只猫的事。第二天又去公园看那只猫的时候,它已经死在纸箱中了。而且刚志也一同去了,难道忘了那件事了? 不过,哥哥说的也对——直贵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得到那个,就得不到这个。人生就是要选择什么就要舍弃什么的反复。 所以我只能舍弃哥哥,我本来就没有哥哥。从生下来就是我一个,今后也同样是。 门铃响了。直贵看了一下表,已经到了约好的时间。 打开门,看到朝美的脸,“怎么样,准备好了?” “没问题!”直贵竖起拇指。 叫作田园调布的地方,过去就是有钱人集中居住的场所。直贵听说过,可去那儿还是第一次。跟着朝美往那里走的路上,直贵觉得连街上的空气都不一样,不仅是绿树更多些的缘故,像是那些富裕的人,排除掉了从外面进来的不纯空气建造起来的街道,时间的流淌也让人感到悠闲舒适。 朝美的家被灰色瓷砖的围墙包围着,还有树丛,从大门前只能看到西洋式的屋顶和二层的凸窗。就练到有这种院门的人家做客,对直贵来说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走进玄关,朝美朝着屋里喊了一声:“我回来啦。”他们马上听到拖鞋的声音,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女性走了出来。淡紫色的针织上衣,外面披着同样颜色的对襟毛衣。像是仔细化过妆,头发梳理得很得体,可是身上系着围裙。直贵想,有钱人家的主妇在家里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啊。 “按我们约好的,带来了,这位是武岛直贵。” “我姓武岛。”说着,他低下头。 “喂!这位是我母亲,中条京子。” “说什么呢,郑重其事的,”京子苦笑着看着直贵,“欢迎!请进来!” “打扰了。”直贵脱下鞋子。豪华的玄关里,自己的运动鞋看上去显得那么丑陋。还是要买鞋子,他想。 “我爸爸呢?” “在啊,院子里练高尔夫球呢。” 听到母女俩的对话,直贵有些紧张。可能的话,不想跟她父亲长时间接触。 “别那么僵着,”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样子,朝美凑过来小声说,“敌人也紧张啊,高尔夫什么的肯定只是装样子。” “要是那样还好。” 客厅足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看不到餐桌,大概吃饭是在别的房间。客厅中央有张巨大的大理石桌,西周排放着皮面的沙发。直贵按照指点坐到正中间的沙发上。 玻璃门的对面,铺着草坪的庭院非常宽阔。可以听到轻微的砰、砰的声音。看不到人的身影,像是她父亲朝着练习网在打高尔夫球。 朝美母亲端来托盘,在直贵他们面前放下红茶的茶杯和糕点。三只茶杯,大概她自己也准备坐下来,直贵想到。 果然,朝美母亲也坐到他们对面。这个那个地问了起来。大学的事儿,打工的事儿等等,看上去像是没有什么意思,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似的。大概不会是那样吧!总是冲着自己微笑着,直贵险些放松了警惕,忘记这些问题一个一个都是作为分析自己的材料。 “喂!不去我的房间看看?”朝美问。也许是不忍看到直贵总遭受盘问。 “啊!你房间收拾整齐了没有呀?”母亲马上说道。 “我打扫过了。” “在这里不好吗?如果嫌我碍事,我马上就去那边了。” 京子显然不愿意让他们两人去别的房间。 “在这儿直贵就没法轻松一会儿。走,我们走!”朝美站了起来,拉住直贵的手腕。他也趁势站了起来,总算帮我了!心里轻松了起来。 朝美的房间在二楼。是个南侧有窗户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像是以蓝色为基调选择的家具和窗帘。床罩也是淡蓝色的。 在低背沙发上坐了下来,直贵叹了口气。 “你紧张了?” “那当然。” “对不起!唠叨个没完没了。连大学里的成绩都想打听出来。” “作为母亲,生怕自己的独生女碰上个坏人,自然要当心了。” “即便那么想也够失礼的吧,她总是那样,做出和蔼可亲的笑脸,可又在刁难人。” “我倒不觉得是刁难……不知对我的印象怎么样?” “我想不会差。别那么在意。跟直贵交朋友的不是妈妈,是我啊。” “我想要是印象不好,会反对我们今后交往。” “不会的,要是说那样不讲道理的话,我会跟那样愚蠢的父母断绝关系的,别担心。” 直贵苦笑了一下。心里琢磨着:要是那么简单就能跟自己的亲属断绝关系,自己早就不那么辛苦了。 正在看朝美的相册,有敲门声。朝美还没说话,门打开了,露出母亲的脸,“晚饭准备好了。” “我说过的,敲门当然好,我没吭声前别打开门嘛!”朝美像是抗议般地说道。可母亲好像根本没在意,“噢,噢,”适当应付了两声,开着门走了。 朝美叹了口气,站起来把门关上了,“不满意女儿有自己的个人隐私,当妈的真是怪!” “喂,我实在不大懂,她为了保护你,也许就应该这样吧。” “这样的事多了,反而让人觉得还是没有爹妈好了……”说出来后她看了一眼直贵,低下了头,“啊,对不起!” “别在意,就是我,也经常觉得没有爹妈自由自在一些。”他把手放到朝美肩上,“下去吧,再磨蹭的话,你妈又要上来了。” 一到餐厅,朝美父亲正坐在大桌子的一端看着报纸,满头银发向后梳理得非常整齐。直贵他们进来,连头也没抬一下,好像是说应该你们先打招呼。 “喂,爸爸!”朝美说道。 “什么!”父亲答道。可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报纸。 “这是昨天说过的武岛,武岛直贵。” “您好!我是武岛。”他站着低下头。 父亲终于放下报纸。摘下了像是老花镜似的眼睛,可还是没有看直贵,只是用指尖揉着眼角。 “噢,知道了。”父亲看了看直贵,“好像我女儿在得到你的照顾。” “没有什么照顾的事……”直贵避开了他的目光。 “听说是帝都大学的三年级学生?” “是的。” “朝美,你原来说过什么来着,函授教育还是什么。” “原来是在函授教育部,二年级的时候转入了正规课程。”直贵说道。 “嗯,”父亲鼻子里哼了一下,“那很辛苦啊!” “没什么。” “朝美,”父亲看着女儿,“从他那里受到了什么影响呢?” 她眨了一下眼睛盯着父亲,“影响?” “有各种各样的吧。比如说看的书和以前的不同了,了解了新的世界,我是问这些呢。” 朝美不安似的看了看直贵,然后又把视线转回到父亲。 “这样的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啊。我觉得受到了很多影响。” “所以,你说一个两个嘛。也不是小孩子了,总能说出点自己的看法吧。” 朝美咬着嘴唇,吸了口气张开了嘴:“直贵非常顽强,有很多地方值得学习。没有一个亲人,即便这样还能读进大学,非常了不起。这个……怎么说呢?他好像给了我能量那样的东西。” 她说话的时候,父亲一直盯着直贵的脸。直贵觉得不舒服,用手摸着脖子。 “能量啊,很抽象嘛。” “可是……” “好啦!下面想问问你,”朝美父亲对直贵说,“你呢,从朝美那里受到了什么影响呢?” “来了!”直贵想到。中条先生本来的目标就是这边。他坐正了。 “和她一起说话的时候,”他舔了一下嘴唇,“会觉得通向自己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的大门简单地打开了。我以前只知道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事情,虽然想向上走,可像是走进自己不熟悉的原始森林。她对我来说,就像是指南针、地图一样。” “简单说,是不是跟朝美交往以后,多少可以看到富裕人家的生活了。” “爸爸!” 直贵笑着不让她说什么,然后又看着她的父亲:“我所说的是精神上的东西。当然也有那些物质方面的。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成为富裕的人,所以对于那些成功人士过得是怎样一种生活也有兴趣,不过,那并不一定局限于朝美小姐。” 中条沉默了下来,虽然不是满分,但至少会及格,直贵想到。朝美也像是有些放下心来的样子。 “喂!说什么复杂的话呢,该吃饭了。”京子推着小餐车走了进来。 餐桌上摆了四套松花堂便当,另外还有清汤。像是从附近有外卖业务的饭店里叫来的。直贵一直以为会有自家做的饭菜,看到这个有些困惑。 “今天怎么吃起便当了呢?”朝美问到。好像她也没想到。 “没时间去买东西啊。客人好不容易来一次,不能随便吃点什么吧。” “可我早就说过今天的事儿……” “这家饭馆的鱼做得很好。我们经常叫他们的饭菜。”京子朝着直贵微笑着:“请用吧,不必客气。” “那谢谢了!”直贵点了下头,拿起一次性筷子。 大概是很高级的饭店做的,便当盒里都是些好东西,不少是直贵第一次吃到的。不过,他想象着,如果自己不是个穷学生,作为朝美的男朋友,这位母亲肯定会自己特意动手做饭的对象。也就是说打算不靠诚意而靠金钱完成今天这个仪式。 只是那位母亲没完没了地问个不停,整体上看吃饭时会话不多。父亲好像不大高兴似的动着筷子,时不时地喝口啤酒。 “直贵二年级的成绩非常好,所以还可以继续得到奖学金。而且教授也喜欢他,现在就劝他读研究生呢。” 朝美在拼命地提高直贵,可是父亲只是暧昧地点了点头。直贵觉得他早就想好了,不被这些事打动。母亲虽发出感叹声,但让人感到像是演戏。 门铃响起来了,正是这样的晚餐将要结束的时候。京子走到对讲机的地方,用快活的声音说了几句什么,马上又返了回来。 “孝文先生来了。”她对丈夫说道。 “啊,是嘛,快请他进来。”中条的脸上看上去松弛了一些。 “好的,马上。”母亲说着走了出去。 “怎么孝文来了呢?”朝美看着父亲问道。 “我有事叫他来的,工作上的事,没办法啊!” “可是,今天这个日子……又是星期天。” 说话声近了,京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个子不高,长得很结实的男人。像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穿藏蓝色的媳妇,领带也打得很端正。 “哦,有客人在啊!”他看到直贵,站直了身体。 “没事,没关系的,是朝美的朋友,而且已经吃过饭了。” “要不我到旁边房间等一下?” “我说了没事的,先坐下!喂!京子,也给孝文那个杯子。” 京子应了一声,去了厨房。被称作孝文的年轻人,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照中条说的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然后,小心地来回看着朝美和直贵。 “啊,说是朝美小姐的朋友,是学校俱乐部什么的吗?” “是我男朋友!”朝美像是宣言般地说道。 “我叫武岛。”直贵说着,余光扫到她父亲愁眉苦脸的样子。 “哎,朝美的……哎。”孝文眼睛睁开了一些,身体向后一仰。 “真了不起啊,朝美小姐。” “是吧!” “那今天是来见你父母亲了?是吗,我来的可真不是时候。” 孝文独自嗤笑着。可是,那双眼睛深处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还有面颊上微妙抽动的样子,都没有逃过直贵的目光。 “我表兄。”朝美对直贵说,“我父亲姐姐的孩子。” “我叫嘉岛孝文。”他说着取出了名片。他工作的公司和朝美父亲的一样。也就是说在公司是上司和部下的关系。 京子端着放着玻璃杯、啤酒和下酒小菜的托盘走了回来。孝文拿起杯子的同时,中条端起了啤酒瓶。直贵看着他们倒酒。 “旧金山怎么样呢?”中条问孝文。 “是个好地方。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可转着看了不少地方。” “不是花着公司的钱四处游玩了吧?”中条微笑着说道。 “那,多少会有点。” “这小子!” 中条的情绪好像好多了,跟刚才完全不同。不过在直贵看来,这也像是演戏。觉得像是故意做出来给自己看的。 “武岛君……是吧?在哪个大学呢?”孝文问道。 “帝都大学经济部,”武岛回答。孝文哼了一下鼻子点了点头。 “是所不坏的大学,了不起啊!” 不坏,但也不怎么好。像是要说这个话。直贵故意没有问孝文毕业的大学,肯定是在帝都大学之上。 朝美又热心地说起来直贵是怎样才上了这所大学的,可孝文好像没什么兴趣,只是哼了两声。脸上流露出的,像是不屑去听一个穷学生自满的那么点事。 “说起经营学科,将来打算作企业家?” “不,没想过那样的事。” “哦,没有野心啊。”孝文看了看旁边的中条。“我可没打算一辈子受别人雇用,只是在专务懂事面前不好说啊。” 中条晃动了下肩膀。 “我倒想看看你究竟能干出个什么名堂。不过,男子汉要是没有那样的气概……” “光是嘴上说能有什么用?”朝美在反击他。 “是不是光嘴上说,十年后再看!”孝文笑了一下。也许是想显示自己有很强的实力。 “你呢,打算到什么地方就职呢?”中条问直贵。 “我还没有想好。” “还没想好?那真是没点紧迫感呀!” “可直贵刚刚上的三年级啊!” “我从上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研究各个公司了。”孝文往嘴里塞着小菜,喝着啤酒说道。 “好吃!舅妈做得菜什么时候都令人叫绝。” “是吧!人家送的最好的螃蟹,用那个做的。”京子脸上露出高兴的神情。 盛有下酒菜的盘子放到了孝文前面,像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直贵吃。 “虽然那么说,孝文最终还不是进了父亲的公司。” “最终,是的。那是再三考虑的结果。各种各样的条件、待遇、前景,还有自己的梦想,综合考虑之后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那也是碰巧碰到我们公司了,是吧?”中条支持着他。 “正是那样。”孝文点着头。 “要是跟别人一样做的话,只能成为跟别人一样的人。那是肯定的。”中条看着直贵,“有些事儿按理说不该我们说什么。就是我们公司,都是做着公司职员,人也有各种各样的。” “直贵不会是一点都没有考虑,是吧?” 朝美套着话,可直贵还是选择了沉默。他觉得在这种场合自己说什么都没什么意义。他理解了今天被叫到这里的理由。 “已经这个时间了呀!”中条看着墙上的时钟。 直贵明白那句话的含义。看了一下朝美说:“我该回去了。” 她没有挽留,只是脸上带着抱歉的神情说:“是吗?”肯定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想法。 “我送你去车站!”走到玄关的地方朝美说道。 “不用了,时间不早了。” “可是……” “朝美,”后面京子温和地叫着,“已经不早了啊!” “还没那么晚。” “真的不用送了,”直贵冲她笑了笑,“谢谢!” “啊,我用车送一下吧!”孝文说,“不送回家了,到哪个比较方便的车站吧。”说着,开始穿鞋。 “不!不必客气。乘车很方便的。” “最近的车站是哪个?” “狛江。” “那么,是坐南武线到登户?” “是的。” “那我送到武藏小杉吧,那样只换一次车就行了。” “我真的没什么的,而且你也喝了啤酒。” “只是一两口。我还想跟你说点话呢。舅舅,不要紧吧?” “啊,好吧。”中条点了点头。 直贵看看朝美,她脸上像是有点迷惑,不知该不该反对。大概不清楚孝文的心思。 “那,要不麻烦你?”他问道。 “没事,我马上把车开出来。”孝文先走了出去。 孝文的车是蓝色的宝马。方向盘在左侧,所以直贵转到了道路上。朝美也跟了过来。 “今天非常感谢!”坐上车以后,直贵隔着车窗说。 “嗯,”她点了下头。 “我再给你电话,”要说这句话的时候,车子已经动了起来,接近突然加速般地动作。直贵背贴在座椅上看了一下驾驶座,孝文一副刚才截然不同的冷漠的表情看着前方。 “对不起!让你特意送我。”他道谢后系上安全带。 “不知你是什么打算,”孝文张口说,“你和朝美的关系,不要再有什么发展了。再说句真心话,对她你还是死了心吧!” “为什么?” “为什么!”孝文转动着方向盘,脸上有些松弛,是在冷笑,“你啊,不会是真想跟朝美结婚吧?是跟她玩玩而已?” “你看我是在玩吗?” “当然是。朝美有个坏毛病,自己是优裕家庭长大的,所以总是对逆境这样的东西抱有幻想,以前交往过的男朋友也尽是些给人那种感觉的人。不过结果都是很快就腻味了,一腻味就分手,再转到别的男人,还是有点身居逆境那样感觉的人。” “听你的口气,像是她以前的男朋友你都认识。” “认识,全都知道。我想你还是适可而止吧,还是学生可能没办法,不过已经是三年级了,也该差不多稳下心来了。” “为什么孝文先生对这事这么上心呢?只是因为是表妹?” “我觉得没理由被你叫作孝文吧,”他吐了口气,“好吧,我对她的事在意有充分的理由。不管怎么说,也是将来结婚的对象。” 直贵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孝文嘴角撇了起来,“吃了一惊吧,不是假话。下次问问朝美就知道了。舅舅、舅妈都赞成。与其说赞成,不如说就是他们定的。” “可这样的话今天一点也……” “有什么必要跟你说呢,”孝文一边开着车,一边扫了他一眼,“跟没有任何关系的你。” 直贵还没有找到反驳的话,车子已经到了车站。 “就是这么回事,你考虑好了,要不对谁都是浪费时间。”脚踩着刹车踏板孝文说道。 直贵没有理睬他的话,只是说了声:“谢谢!”便下了车。 第二天晚上,直贵在忙着“bj”开店前的准备。门开了,朝美走了进来。她一坐到吧台前,就深深地叹了口气,“昨天,对不起了!” “你没必要道歉吧。” “不过,我没想到会成了那样。我父母真是傻瓜,简直没有一点办法。” “大概是为女儿的将来考虑吧。不过,连订婚人都露面的事可真没想到。” “订婚人?怎么回事?” 直贵把孝文说的告诉了朝美。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他还没说完,她就开始一个劲儿地摇头。 “没有那样的事!你,真信他的话?” “他说都是真的,要是不信,可以跟你对证。” “混蛋!”她愤然骂道。直贵也不清楚这句话是说谁呢? 朝美把指尖插到前面的头发里,挠着前额的地方。 “我想喝点什么,是不是开门前不合适?” “哦,不!没那事。乌龙茶?” “啤酒,”她生硬地说。直贵叹了口气,打开了冰箱。 “父母曾自作主张地说过那件事,我一次也没答应过。本来我们家族就好像喜欢往一起凑,我父母原来也是亲戚。” “有血缘关系的还是亲呀!”直贵把杯子放到她面前,给她倒进百威啤酒。 “关键是怕分散了本来也没多大的财产。还有一个原因,是觉得加深现在的亲戚关系,比再建立新的亲戚关系更好相处,比如说不大会引起婆媳之间那样的矛盾。” “是这样啊。” “无聊!遗传学早已证明了近亲结婚的缺陷,而且就是从人的关系上看,纠缠得过于复杂,有点什么别扭的时候反而不好办。” “比如说离婚的时候?”直贵一边用湿毛巾擦着柜台一边说道。 “是啊!可是这些道理他们怎么也不明白。” “不管怎样,”直贵用水涮着毛巾,“好像你父母看不上我,或者说,不管是谁,都不打算认可,除了那个装模作样的家伙。” “跟你交往的是我,不是我父母!” “那倒是。” “还有什么犹豫的呢?” “昨天,从那以后你父母没再说什么吗?” “你回去以后,我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你说会说什么呢?” “比如说,别再跟那样的男人交往了之类的。我可被人家说了,让我对你趁早死心吧,自称是你的追求者的那个人。” “那混蛋!”朝美断然说道,咕嘟喝了口啤酒。 “喂!我看上去是那种由父母安排自己将来的大家闺秀吗?我可是准备用自己的脚走自己的路啊!” 还穿着高级的皮鞋吧。直贵心里嘀咕着。 开门的时间即将来临之时店长来了,朝美跟他打招呼,他也笑了笑。朝美又跟店长聊了会儿音乐,第二杯啤酒喝完,她说要回去了,最后又叮嘱了一句:“不管怎样,别在意我父母的事!” “是个好女孩儿啊,家里又有钱。要是能和这样的女孩儿一起的话,可以说是一下子步入了上流社会呀,一定!”店长笑着跟直贵说。 上流社会,是吗! 真是从心里喜欢朝美,直贵自己感觉。如果她不是富裕家庭里长大的,大概也会喜欢。可是,在梦想和她一起的将来时,不由得想到她身上附有的一些东西,这也是事实。既没钱也没有力量,只是肩负着人生负债的自己,摇身一变进入上流社会——这种想象使他心里充满躁动。可以说,是把以往所有噩运一扫而光的机会。如果没有这样的事情,自己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从这社会的底层浮上来,想到这里,他就感到隐约的恐怖。 可是,什么事情都不会那么顺畅。正如所料,大门正要关闭起来。中条夫妇同意自己跟朝美结婚的可能性几乎没有,直贵想。这还是隐瞒了刚志的事。如果要结婚,早晚刚志的事会暴露,那时会受到多么强烈的反对,直贵很容易就预想到了。 (7) 过了十一点的时候,白石由实子带着两个女孩子来了。由实子露过几次面了,不过每次都是和别人一起来的。而且基本上坐到桌子那边的座位上。也许是这个原因,她没有主动说过话,当然,直贵也没跟她说话。 可是,今天有些不同,由实子一个人来到吧台旁边。 “看上去挺好的啊!”她还是用那改不了的关系口音笑呵呵地问道。 “你也是啊!” “我是不是要杯波本威士忌啊,不加水。” “不要紧吗?” “什么?” 不!直贵又摇了下头,开始准备杯子。由实子像是又瘦了一圈。脸上的轮廓更加鲜明,好像不只是化妆的关系,甚至给人一种不大健康的印象。 他把杯子放到由实子面前的同时,她说:“听说在跟有钱人家的千金交往啊。” “听谁……”问了一半,话又咽了回去。肯定是店长说的。由实子没有跟直贵说话,可是经常跟店长聊天。 “进展还顺利吗?” “凑合吧。” “嗯。”她把杯子端到嘴边,“听说她有时也来这儿,我见过吗?” “啊……” 幸好朝美没有跟由实子碰到一起,直贵想。这么说,不是担心朝美误会他和由实子的关系,因为直贵并没有跟由实子交往过。他真正怕的,是由实子跟朝美认识了,两人没准会要好起来。那样的话,即便不是有意,由实子会不小心说出刚志的事。 必须封住她的口,直贵想。万一发生什么事可就麻烦了。如果那是再想做什么都晚了。可是,怎么跟由实子说呢?他想不出好办法。 他正在思考,由实子开口了,“喂!” “嗯?” “那件事……你哥哥的事,说了吗?” “跟谁?” 直贵一说,由实子厌烦似的把脸转向一边。 “当然是她了,你说了吗?” “没,没有说。” “是吗!”她点了点头,“那就对了,死也不能说!”然后压低声音说:“我,什么事都可以帮你。” “谢谢!”直贵说道。 “可是,要是人家去调查可就不好办了。过去的同学什么的,一问就会露馅了。” “不会那样去调查吧。” “那可说不准。现在她父母已经反对我们交往了。” 由实子歪了一下头,“怎么回事儿?” 直贵说了去朝美家跟她父母见面的事。由实子喝干了没兑水的威士忌,啪的一声把杯子放到柜台上。 “那算什么事啊!真叫人生气。” “没办法,到底是身份不同啊。还要吗?” “要!喂,直贵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子?是不是想将来和她结婚?” 她的声音很大,直贵不由得注意了一下周围,好在像是没有人听到,他又倒上酒,放到她跟前。 “嗯,那是以后的事了。” “不过,要是能结婚,你肯定是愿意的,是吧?” “那样又怎么了?” 他一反问,由实子把身体向前探了探凑近他的脸:“只是父母反对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你们两个人的想法。先行动起来不行吗?以后再被说什么也不要紧了。” “你是说先跟她同居?” “不行吗?” “那不行!”直贵苦笑着摇了摇头。要是跟朝美*没准她会同意,可他不愿意用这种强硬的手段。那样做的话,肯定会被叫回家去,而且会使自己的形象变得更坏他不想招中条家讨厌,不想跟中条家把关系搞坏,甚至超过和朝美结合这件事本身。 “造成既成事实这招肯定管用。越是有钱人越在意面子。” “别瞎说了!”听了由实子的话,他苦笑着说道。 可是,等客人全走光了,一个人收拾店里的时候,由实子说的话在直贵的脑子里又突然冒了出来。虽然觉得没有道理,可也算是一个解决办法。 既成事实! 假如朝美怀孕了会怎么样呢?她夫母会叫她去打掉吗?不,即便他们叫她去朝美也不会答应的。不管是谁,用什么办法,也不能硬让她上手术台。 没准会和朝美断绝父女关系。可是没有父母对女儿怀孕的事不在意的,正像由实子说的那样,中条家肯定会想方设法保住自己家的体面,就为这个,只能同意女儿的婚事,把将要出生的孩子作为中条家的后嗣,当然也要接受直贵作女婿。 如果到了那一步,假设刚志的事情被发现了,中条家再想做什么也已经来不及了。相反,他们肯定会使用各种手段,不让世上察觉到刚志的事。 要先让朝美怀上自己的孩子!这个大胆的想法,在直贵看来就像黑暗中发现的一线光芒。 可是,还有朝美的问题。直贵觉得他不会简单同意这样做。 虽然两人已经有过几次关系,但每次都是采取了安全措施。直贵也很小心,他更是在意。不使用安全套,她决不同意。 “要是怀孕了打掉就行了,我可不那么想。也绝不愿意顺其自然有了孩子。要有明确的意愿才能要,对孩子不能不负责任。” 以前她说过这样的话,大概她的想法没有变。 直贵想,要是跟她说,为了两人能走到一起,先怀上孩子,会怎么样呢?即使这样,她恐怕也不会点头的。可能会说,无论如何都要一起的话,即便不那么做,一起出走或是别的办法也可以实现。 好像要证明这一点似的,三天后朝美来了电话。她的声音比平常高了许多,好像相当激动。 “我受不了了!真想从这个家跑出去。” “又说你什么了吗?” 对直贵的话她沉默了一下。直贵立即意识到跟自己有关。 “是不是又说了我的事,和我交往的事。” 电话里听到她的叹息声。 “不管说什么,我不会变的,你尽管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一边。以前我也说过吧,这样的父母断掉也好。” 从她那激动的口气看,像是遭到了相当严厉的训斥。 “你先沉住气,不能着急。你从家里跑出来也解决不了问题。” “可以表示出我们是真心的。我父母是傻瓜,一直觉得你看中的是中条家的财产。要表示对那些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最好的办法是我从家里出来。” “别着急,不管怎样先冷静下来。” 直贵再三劝说朝美。一有点什么事就容易激动的她,任性地离家出走是很容易想象到的。如果这边采取强硬的手段,也许她父母也要采取非常的措施。直贵不愿意激化矛盾。因为觉得要是那样,自己的过去也会被调查,什么都会暴露出来。还是趁她父母在寻找妥善解决办法这段时间,造成由实子说的既成事实。 可是,剩下的时间好像不多了。告诉他这一事实的是在废品回收公司一起干活的立野。有一天他从大学出来时,看到立野等在大门口。他穿着工作裤和咖啡色的破衬衫,比最后一次见他时像是又瘦了一些,头发也少了许多。 “好久没见啦,怎么看也像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真出息了。”立野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着直贵。 “立野先生也挺精神啊!”直贵心里纳闷,他来干啥? “我已经是没用的人了。说正经的,我带来了点有意思的信息,你不想听听?”立野眼睛里闪着光,像是有什么企图。 选了家帝都大学学生不大可能来的咖啡店,直贵和立野面对面坐了下来。立野先美美地喝上一口咖啡,又点着了烟。 “喂,直贵,你小子还是小心一点儿好。”立野说,像是有什么含义。 “什么?” “有人在四处转着打听你的事情。你干啥了?” “我什么也没做呀。四处转着打听?是怎么一回事?” “昨天,我有点事去了趟事务所,回来路上被个不认识的男人叫住。他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名牌西服,像是公司职员的打扮。” 直贵大致猜到那个人是谁,但他没说,只是催促着,“然后呢?” “他问我有没有时间,我说要是一小会还行。然后,他又问我认识武岛直贵吗?我说要是认识怎么啦?他说不管什么,只要是武岛直贵的事告诉我。大概他去找了社长,没打听出来什么,所以才跟进出那里的人打听的。” 直贵一下子觉得嘴里干渴了起来。用咖啡润了一下,咳了一声。 “我的事,你说了?” “都是些无关的话,”立野冷笑了一下,“干活儿时的情形啦,一直挺卖力气的啦。那家伙听了以后好像觉得白跑了一趟。” “嗯。” “那件事,”立野低下声来,“我可没说,你哥的事。” 直贵看了一下立野的脸,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是从福本那里听说的吗?是不是先表示感谢好呢?他想。 “要是说了,肯定不好吧?”立野像是有些急不可待的表情。 “啊,是不大……” “是那样吧。他到底想要干啥搞不清楚,不过好像不知道你哥的事,所以我想可不能告诉他。” 直贵暧昧地点了点头,“谢谢了!” “不,没什么。我觉得我还是挺机灵的,是不是考虑过分了呢?” “不,没有那样的事。” “我想,那家伙,没准还会来,那次没说上几句话。临走时还说了句下次什么的。喂!你哥的事,到时也不告诉他好吧?” “是啊。” “那么就这样做。只要你说怎么做就行了,我们不是哥们吗,不必客气。” “你说有话说,就这些吗?”直贵伸手去取桌上的账单。 “别急!不是没有什么急事吗。”立野开始抽起烟来,“不过,那对我来说是个好事啊。不管怎样,那家伙说,根据提供的信息给一定的酬谢。可我没说什么有价值的话。结果只给了几张千元的纸币。他那厚厚的钱包里,万元一张的纸币塞得满满的。就那时候,我心里稍微有点动摇。”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直贵想。这男人不是单纯出于好心隐瞒了刚志的事儿。 “今天不巧,身上没带着钱,改日让我表示酬谢。” 直贵一说,立野皱起眉头挥了挥手:“我可没打算敲诈穷学生啊!不过,那样的家伙在你身边转来转去,直贵,你是不是有啥事呀?而且,我看那事可能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是相当好的事情吧。我猜对了吧?”立野用爬行类动物一般的眼睛盯着直贵。 直贵感到惊叹,好像只要是在这坎坷人生的小道上走过来的人,就具有常人所不具备的敏锐嗅觉。 “是不是好事,我也说不好。” “好啦!好啦!今天我也不想再问了。不管怎样,我觉得现在对你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如果过了这个坎儿,我想直贵不会一辈子都是穷学生,到那时候再谢我吧,我可等着那一天啊!” 直贵微微露出笑容,感到今后立野肯定还会露面,如果真的和朝美结婚,估计他马上就会招来讨好处。 “对不起!我该去打工了。”直贵站了起来。 这次立野没有挽留,“噢,好好干!我们都会帮你的。” 直贵拿起账单向收款台走去,估计立野不会再说各付各的那样的话了。 必须赶快行动!直贵想到。去找立野的估计就是孝文。也许是他自己的主意,也没准是中条夫妇的主意。不管怎样,他们开始调查直贵的品行和经历了,早晚会查出刚志的事。 在那之前必须采取什么办法。要让朝美怀上自己的孩子。 周末,直贵叫朝美来自己的住处。她本来是想去打保龄球,可他说想在家里一起做日式锅贴。 “别人教了我广岛风味的正宗做法,专用的加热铁板也买了,想趁我没忘记之前再做一次。” 这些话某种程度上是真话。确实是来店里的客人教的,这点没错,可那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而且没怎么想过自己做。 朝美并没有怀疑,“哎,好啊!那我多买点儿啤酒过去。”她高兴地说道。 下午三点左右她来了。直贵已经做好了准备。锅贴什么的怎么都行,最好能尽快结束,留下充分时间两人做点别的。床边的柜子上隐藏好了安全套。安全套已经用针扎了一个小孔。自己也觉得做法有些肮脏,可确实没有说服朝美的信心。 “啊,这么多卷心菜呀!要用这么多吗?” “这才是广岛风味的美味所在。” 什么也不知道的朝美,看着他的动作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又像孩子似的撒欢。说是第一次在家里做这样的事情。想起她母亲一副高贵的容貌,直贵觉得也是那么回事儿。 两人各自吃了两块锅贴,喝干了六罐啤酒。从她的样子看,直贵打消了一个悬念,原先担心是不是她的日子不对。原先他就留意到,朝美在那几天是不喝酒的。 “啊!我已经吃饱了,挺好吃的,谢谢!” “你喜欢就好!”他赶紧开始收拾。 “稍微歇会儿再收拾吧!” “不,这个样子还是不太好。” 朝美也帮他收拾起来。直贵看看窗外,太阳还是高高的。心想,要是她提出到外面什么地方去可不大好。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他擦擦手,打开大门。看到站在外面的人,他倒吸一口凉气,是嘉岛孝文。 直贵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孝文趁机闪进了门。他的目光立即就盯住了站在水池边的朝美。她也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孝文环视了一下室内,鼻子抽动着,像是在闻屋里的气味。 “像是烤了馅饼什么的了吧?朝美还是喜欢庶民的东西啊!” “我在问你干什么来了?” “舅妈叫我来的。说托我让朝美赶快醒过来。所以才来这儿接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嗯,”孝文耸了耸肩膀,“舅妈跟我说的。说今天好像要去那男人家去。” 朝美的脸沉了下来,像是察觉出了什么事。大概他们偷听了电话,直贵想。 “情况就是这样的,我必须履行我的义务,作为你母亲的外甥的义务,作为你的订婚着的义务。就这样,回家吧!” 孝文正像往屋里走,直贵用手挡住他。孝文瞪着他。 “我对你提出过忠告,你怎么还没意识到啊!还是早点结束这种没有结果的交往为好,要不只是浪费时间。” “你走吧!” “是要走,带上她。” “我不回去,”朝美又转身冲着孝文说道,“我就在这里!” “你要一直在这里吗?那可不行!” “一直在这儿,再也不回那个家了。回去跟我父母说吧!” 直贵吃惊地看着她:“朝美……” “你想这样做能行吗,你可是中条家的独生女啊!” “那又怎么样,也不是我愿意生在那样的家里的。” 孝文好像无话反驳,用力仰着头看着朝美。 这时,从半开的门口闪现出人影。 “武岛先生,信。”邮递员递过来邮件。 直贵伸出手去接,可孝文先接了过去。是信和明信片。他两手分别拿着这两封信件,来回地看着。 “别不懂礼貌,那是给直贵的邮件。”朝美指责道。 “我知道,也没看里面的内容。给你,像是大学来的通知。”说着他先把那封信递了过来。然后他看明信片的正面,说:“噢,武岛刚志&是亲戚吧?”正说着,孝文的脸色变了。 “哎,怎么有这个印章?” “你别看了,”直贵把那张明信片夺了过来,“赶快走吧!” 可是孝文根本没有出去的意思,嘴角露出奇怪的笑,眼睛盯着直贵看来看去。 “你干吗呢,赶快回去呀!把刚才我说的完完全全地告诉我父母。”朝美的口气还是很硬。 可是,像是要躲开她气势汹汹的样子,孝文独自笑着。 “喂,朝美。越来越有意思了。” “什么?” “直贵君的亲戚里像是有很不得了的人物啊,”孝文转身看着直贵,“怎么样,是吧?” “你说什么呢?” “他的亲戚中有正在服刑的人。” “哎……”朝美屏住呼吸。 “你看看那张明信片就知道了。正面盖有樱花的印章。那确实是用在从监狱里寄出的信件上的。我以前做过向监狱里的医疗设施提供器械的工作,法务省的官员告诉我的。” “没有那样的事情,是吧,没有这回事儿?”朝美问直贵,期待着他做出否定。 可是,直贵没有回答。他咬着嘴唇,瞪着孝文。 “那是谁呀?”孝文避开直贵的视线问道,“武岛,姓是一样的,应该是相当近的亲戚,说不定是直系亲属呢。” “别瞎说了!不是说过直贵君没有亲属吗。” “那,是谁呢?” “干吗要跟你说这些呢,这不是个人的事情吗。再说就是从监狱里寄出来的,也不能说寄信人一定就是服刑者吧。也许只是在那里工作的呢。” 孝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个樱花印章,是为了检查用的,时表示已经过审阅的标志。只是在那里工作的人,自己发出的信件干吗要通过检查呢。” 朝美一时说不出话来,像是求救一般看着直贵。 “是亲戚吗?” “不会是多么远的亲戚,”孝文说,“服刑者通信的对象是限定的,而且,应该预先向监狱提出收信人名单,要是比较远的亲戚,直贵是不会被列入那个名单中的。” 令人憎恨的是孝文说的都是对的。没有反驳的余地。 “就算是亲戚进了监狱,那又怎么啦,又不是直贵君犯了罪。”朝美还是不服输似的说道。 “你是认真说的吗?该不该跟亲戚中有服刑者的人交往,朝美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明白吧。” “为什么不能交往呢?就是政治家,不也有进监狱的人吗!” “哎呀!他亲戚犯的罪,是那种性质的吗?”孝文搓着下巴,“好啦!查一下就知道了。警察中也不是没有熟人,要是上过报纸的事件,用电脑搜索一下就清楚了。” “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当然要干的,而且还要告诉舅舅他们呢。”孝文说着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朝美光着脚跑下玄关,锁上了门,然后转身向着直贵。 “能跟我说清楚吧。” 直贵把目光落到手中的明信片上。上面排满已经看惯了的哥哥的字。 你好!信纸用完了,只好用明信片了。今天,不知什么地方的剧团来做慰问演出,节目叫“磨坊书简”。被认为贫困的老人在利用风车磨面,实际上只是避人耳目铲下墙上的土运出来的故事…… 真混蛋,尽写些没用的东西。直贵心里骂着。 “谁来的?那个。”朝美又问道。 不能再糊弄了,直贵想。再像以前那样糊弄也没用了。孝文马上就能查出来叫作武岛刚志的人干了些什么,而且早晚会传到朝美耳朵里。结果肯定会是这样——直贵吐了口气。 “是我哥,”他生硬地说道。 “哥哥?你,不是独生子吗……” “是我哥哥。说独生子是谎话。”他把明信片扔了出去。 朝美把它捡了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他没明白这个提问的意思。究竟是问为什么撒谎呢?还是为什么哥哥会进监狱呢?肯定是在问这些。 “抢劫杀人。” 像是把沉积在身体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一样,他说了起来。哥哥做了些什么,然后他是怎样隐瞒了这些活过来的,还有一旦败露总会失去些什么的事情。 朝美表情僵硬地听着他的话。中途没有插话,像是受到很大的刺激。 直贵从她手里取回明信片,嚓嚓地撕了个粉碎,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对我……,”朝美开口说,“对我,还是希望能告诉我啊。” “要是说了,你不会跟我交往呀。” “那还不清楚。不过这样知道的话,更让人难过。” “好吧!已经这样了。”直贵把背朝向她,随地坐了下来。 “直贵……”朝美走到他背后,把手放到他的肩上,“再好好想想!这事来得很急,我也有些混乱,再冷静些!” 没有时间了!直贵心里反驳着。要是听了孝文的话,中条夫妇大概会马上飞奔到这儿来,而且一定会把她带走。一旦她回家了,今后再跟自己见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想。 “喂,直贵。” 他握着又跟他说话的朝美的手。也许是力气过大,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把她按倒在地上,手伸到裙子下面。 “等一下!你要干什么!”她反抗着。手胡乱抓住身边的东西。柜子抽屉被拉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下来。直贵把身体压了上去,左手按住她的手腕。 “你住手!哎!干吗要这样呢?”她举手朝直贵脸上打了过去。挨了一耳光的直贵有些胆怯,借这个间隙,朝美从他手腕中脱身出来。 直贵手脚着地耷拉着头,喘着粗气。 “太过分了!简直像是再也见不到我,要最后一次满足你的*似的,这样做,真不像直贵。” “不是那样的,”他喘着粗气说道,挨了一巴掌的脸颊有些发麻。 “那是什么?要试一试我?” “试一试?试什么?” “我的想法呀!因为知道了你哥的事情,是不是觉得我会离你远了,要确认我是不是变心了,才做刚才的事……” “是吗?”直贵无力地笑了笑,“也有这个意思吧。” “不是吗?” “不完全是,不过怎么都无所谓了。”直贵靠墙坐着,“你要回去吧,晚了是不是不好啊?” 朝美深深地吸了口气,挺直了背正坐着,“希望我回去?” 直贵又苦笑了一下,轻轻摇了下头。 “你刚才冲那个男人大声吆喝的时候也许是真话,可现在想法变了吧,就连你也说冷静思考一下再说。所以现在不会是还想一直留在这里吧?” “你怎么想呢?希望我怎样做?” “我的希望,说出来有用吗?就是你不回去,结果也只是你父母来把你带回去。没准听了孝文的话,已经从家里出来了呢。” “喂,直贵,我是在问你的意思。” 直贵没有回答,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一旁。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直贵想找个突破口,但想不出说什么。每次听到远处汽车的声音,都觉得是不是中条夫妇来了。 朝美开始收拾散落的东西,依然什么也不说。肯定她自己心里也很混乱。她可能在想,不应该因为有杀人犯的直系亲属就改变对自己恋人的感情,可是直贵知道这种想法不会持久。 “这是什么?”朝美小声嘀咕着。 直贵一看,她正拾起掉在地板上的安全套。她凝视着那个小口袋的表情。 “开了个孔……像是针扎的,扎了个小孔……”她像是在念咒语。 直贵站起来,从她手里夺了过来,然后扔到了垃圾桶里。 “没什么看的!” “骗人!是你扎的吧?干吗要那样……”说着,她突然咽了口气,睁大眼睛,抬头看着他,“那个,是你打算用的,是吧?就是刚才,按到我,是想用它硬做那事吧?” 直贵无法回答。他走到水池边,往用过的杯子里注满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真差劲!”她说道。 “是想让我怀孕,觉得那样好,是吧?” 直贵盯着镶着瓷砖的墙壁,没有回头看她。 “你说啊!让我怀孕,试什么打算呢?还没结婚,先怀上孩子,那样做不觉得奇怪吗?”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转过身来,朝美依然端正地坐在那里。 “想和你结婚,构建我们的家庭。想要我们的孩子。只是这些。” “所以,所以就要做这样的事儿……”朝美摇着头,眼看着眼泪充满了眼眶,转瞬间就溢满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我可一直以为我是你的恋人。” “我也是那样想的!” “不对!这事儿不是对恋人做的。你想把我的身体作为某种工具。就算是为了使两人能够好下去,可还是要利用我作为女性的能力,这一点没有改变。你真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我想跟你说,可觉得你不会同意的。” “当然不同意,”她严厉地说,“为了那样,用怀孕的做法,不觉得卑鄙吗?” 直贵垂下目光,无言以对。卑鄙,自己早也知道,可除了这样做实在找不到别的办法。 “是不是想只要怀了孕,就是你哥的事情暴露了,我父母也不会反对了?” 他点了点头。觉得没必要再掩饰什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对我隐瞒你哥的事也是。你的做法太怪,就没想过跟我商量,两人共同度过?” 听了她的话,直贵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目光,突然说了起来:“什么?哪点怪呢?” “你根本不明白,不明白世上的事情,连你自己的事也不明白。” “我可不想再听你说我!”朝美用有些充血变得通红的眼睛瞪着他。 “知道你不愿意听我说,可这是现实!”直贵又朝向一旁。 过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我,回去了。” 直贵点了点头,“那也好!” “我再想想。不过,我不会赞同你的想法的。” “那,怎么办?” “不知道。过些时候再说吧。” “嗯。” 朝美穿上鞋,出了房间。直贵一直看着门关上,在榻榻米上躺了下来。没有什么可笑的,不知为什么脸上涌现出了笑容。 (8) 两个小时左右,直贵没有改变姿势一直在发呆,没有气力做什么。这时,门铃响了。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开门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朝美的父亲站在那里。 “稍打扰一下,可以吗?” “啊……没关系。” 中条一边环视着房间一边走了进来。直贵拿过来坐垫。 “我去倒杯咖啡。” “不,不用麻烦。我没打算待多久。”中条还是看着周围。“一边工作一边上学很辛苦吧。又耗费体力,时间和金钱上都没有富余。” 直贵沉默着点头,看不出对方的意图。 “孝文跟我说了你哥的事。首先是大吃了一惊。可是,我完全理解你过去隐瞒这事的做法。要是站在同样场合,我大概也会这样做的。特别是这样的处境下,你费尽辛苦上大学的事,值得佩服。要是我可能做不到。” 中条从西服里面的口袋中拿出一个信封,把它放在直贵面前。 “请接受这个!” “是什么啊?” “你看看就知道了。” 直贵拿起信封看看里面,是一束一万元一张的纸币。 “我的一点捐助,请收下吧。算是我对穷苦学生的援助。” 直贵看着对方的面孔。 “作为那件事的……是吧?” “是,”中条点头说,“跟朝美的事儿请你断念。” 直贵吐了口气。看了看手边的信封,然后抬起头来。 “这件事,她……” “朝美吗?还没有跟她说,也许不会跟她说。” “我觉得她不会同意这样做。” “年轻的时候,对父母的做法总是有抵触的。可是早晚会明白。我说也许不会跟她说就是那个意思。现在不马上讲,也许今后有什么机会的时候再说。” “这就是大人的做法?” “听起来有点讥讽,可大体上是那么回事儿。” “她现在在哪儿呢?” “好像在她自己的房间。她妈和孝文看着她呢。那姑娘一发起脾气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直贵再次把目光投向信封。不是十万二十万的数目。肯定是他迄今从未经手过的金额。 他把信封放到中条面前,“这个我不能收。 对于他的反应中条好像不觉得特别意外,看他稍微点了点头,可是好像并没打算罢休,他挪动了一下坐垫上的屁股,突然把两手放到榻榻米上,深深地低下了头。 “拜托了!务必请听取我们的意见。” 一直看到的都是充满威严的态度,直贵没有想到中条现在的行动。他无可奈何,不知说什么好。不过并没有失去冷静,虽然吃惊,但觉得这样跪伏在地肯定是中条预先准备好的节目。 “请起身!” “是不是能答应我呢?” 还是低着头的中条问道。 “不管怎样,请先起来。” “我等着你的回答。”说着,中条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一般觉得低下头来大概是很容易的事,可就是这点,真正能够实行起来的好像并不是那么多,直贵想到,不是不可以保持高姿态,强硬地推行自己的主张。还是父亲对女儿的爱使他软了下来。 “为什么您要这样做呢,甚至丢掉自尊……” “为了女儿啊!只要那孩子能够幸福,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做。” “您是说,跟我一起的话她就会不幸福吗?” 于是,中条沉默了一下,然后稍微抬起一点头:“实在不好说出来,就是那样的。你哥哥的事件以后,你幸福吗?不仅自己辛劳,还要遭受歧视吧?” 直贵深深地吸了口气,算是肯定了他说的话。 “朝美要是和你在一起了,她也要肩负着那种辛劳。明白这些再不去管,作为父母是做不到的,希望你能理解。” “如果肯定您的理论,那我就永远也不能跟谁结婚了,是吧?” “大概有些人的想法跟我不同,可以找那样的人。”这样说着,他又低下了头。 直贵叹了口气。 “好啦,我知道了,你抬起头吧!” “我们的……” “嗯,”直贵点点头,“我不再找朝美了。” 中条抬起头来,像是放心和戒备心混杂在一起的表情。说了句:“谢谢!” “可是,这钱我不能收。”他又把信封推了回去。 “你要是不收下,我也为难。” 中条郑重地说道。使人觉得话中像是包含着什么企图。 “这是交易吗?”直贵试探着问道。 中条没有否认,“这种说法究竟合适不合适我不清楚。” “也就是说今后不管怎样不能接近朝美,联系也不行,如果不遵守这些要返还这些钱——想缔结这种形式的契约吧?” 中条沉默着。直贵一时觉得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可是看着对方像是有些难为情似的面孔,突然想起来:“噢,这样还不够是吧?”他说,“还有不管什么时候,我跟朝美,不,我跟中条朝美交往过的事儿,今后对谁也不能讲,契约中还应该包括这样的条款,是吧?” “我想你会说这是自私的想法。”中条用认真的眼神看着他。 还是这样啊!直贵想。还是想以低姿态坚持到底。可以尽力与朝美分手,但要封住我的口做不到。 “钱还给你,我不能接受。”直贵重复着。 “即便不收钱,也没打算泄露,是这个意思吧?” “不!”直贵摇着头,“我是不会保守和朝美交往过这个秘密的,而且打算四处去散布,所以不能收这个钱。” 中条的脸一下子扭曲了,表情中充满了困惑、狼狈,还有对直贵的憎恨。不过,他似乎知道憎恨是没有意义的,只能抛掉所有的尊严恳求,所以表情中还流露出强烈的焦躁感,比刚才像演戏一般的伏地请求时更为急迫。看到这个状况,直贵决定罢手。 “开玩笑。”直贵说,“我不会那么做的。” 像是攻其不备,这次中条脸上没有了什么表情,只是在那一个劲儿地眨眼。 “不用担心,不会对人说我和朝美的事,四处去说也得不到一分钱的好处,所以我不要这个钱,没有接受的理由。” “真的可以吗?”中条眼中还是流露出半信半疑的样子。 “是的,”直贵点了点头。中条像是有些迷茫,最后还是把信封收回到怀里。显现出谈判结束了,一刻也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停留的样子。 “请问朝美好!”直贵刚说完又摇了摇头,“不,不用说什么了!” 中条点头站了起来,“你也保重!” 门关上以后,直贵还是那样坐着。一天中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来了各种各样的人,又都走了,最终还是独自一人。 只是得到了本应得到的结果,他自言自语道。放弃,对于自己已经习惯了,今后一定还会继续,如此循环往复,这就是自己的人生。 (9) 从第二天起,他不在家里待着了,因为要是在家,朝美一定会来。估计她不会那么简单地遵从父亲的意愿,也不会接受父亲和直贵商谈的结果。 直贵决定不再见朝美了。要是再见到她会觉得伤心。 可是,她早晚会来“bj”吧,在店里无法躲藏。直贵跟店主联系,请他允许休息一段时间。 可是,从家里出来没有地方可去,考虑再三他还是跟白石由实子联系了。 “你说过会和我站在一边是吧?”在由实子房间里,直贵说,“帮我一下!” “是帮你促成和那千金的事?”由实子问。 “不,”他摇着头,“正相反!” 直贵把事情说了一遍。只有对由实子,他什么都可以说。 听他讲完以后,她沉默着,一副忧郁的面容。直贵不明白她的想法,不安地等待着。 终于,她摇着头,“真差劲!” “什么?” “什么都是。”说着,她叹了口气,“不论什么地方,直贵君都会因为哥哥的事受罪,做什么的权利都被剥夺,以前是音乐,现在是恋人。没有这样不讲理的!” “好啦!别说这些了,说了也没用。” “可是,就这样能行吗!她的事,就这样算了?” “算了,我已经习惯了。” 由实子看着他,皱紧眉头。像是忍受着头痛一般把手放到额头上。 “直贵这样的表情,我可不愿意看到。上次乐队的事情后,直贵变了。刚说的事非常严重,可最严重的是让直贵君变成这样。要是以前的直贵君,我觉得决不会做故意让恋人怀孕的事。” 直贵低下头,用手挠着脖子后面,“是个肮脏的家伙,我。” “直贵君本来不是那样的人啊……” “我也重新感觉到,那老爷子说得对,不管我跟谁结了婚,都会使那个人变成跟我一样的境地,有了孩子,也会同样。知道了这些,就不能再和谁结合了。”直贵轻轻地摇着头,“不光是分手,还说连交往过的事也要保密,那个平常摆出一副尊贵面孔的老爷子,哪怕是做样子,但能跪伏在地上恳求,我究竟成了什么了!” 由实子伤心地听着他说,反复地将身上运动衫的袖子卷子来,又放下去。 直贵叹口气,“就是这样的事,请帮帮我。朝美可能会来找我,她个性强,要让她屈服于父亲的强硬做法,不会那么容易。不管她对我怎么看,都要来表明自己的想法。不过对我来说,她的想法怎样都没关系了。” “要我做什么呢?” “不是很难的事,能不能暂时在我的房间里住几天?” “直贵君的房间?” “嗯。估计朝美会来的。如果来了就这样说,直贵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大概不会很快回来。估计她会问,你跟直贵是什么关系?那样的话,”直贵盯着由实子的眼睛,“就说是恋人。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交往了。他经常不专一让人头疼,不过最近又好了……就这样说。” 由实子扭着脸,撩了一下前面的头发,大大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话,我说不了!” “拜托了,要不这样做,她不会罢休的。” “可是……” “要是由实子不答应,只能去拜托别的女人。即便不说详细的情况,就说想甩掉总是纠缠的女人,也许有几个人会来帮忙。” 听了他的话,由实子瞪起眼睛。也许不是因为他说的话没道理,而是话中暗示着还有其他的女性关系。 “我要住到什么时候呢?” “暂定一周吧。估计这期间她会来的。如果没来再说。没准她再也不会来了,那样的话也好。” “做这样的事合适吗?”她歪着脖子,“就因为直贵君跟别的女人分手,我也不应该高兴……真令人心烦。” “我心里比你更烦啊。” 直贵说了,由实子像是勉强答应似的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两人交换了住处。直贵也没去学校,因为觉得朝美可能会在那里等着他。由实子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他尽量注意不弄乱了,吃饭或是在外面吃或是靠便利店里的便当解决。 开始这样生活的第三天,他正在看电视,突然门开了,由实子回来了。 “忘了什么东西吗?”直贵问道。 可是由实子摇了摇头。 “你的计划行不通。” 哎?他刚要问怎么回事,由实子身后闪现出了一个人影,是朝美。她咬着嘴唇。 “由实子,你……” “不,不是的,我是按你说的做了呀,可是,她……” “你觉得那点把戏就能骗了我?”朝美俯视着他。 “我,我到外面去。”由实子出了房间。 朝美脱下鞋子,进了房间,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干吗要躲藏起来呢?不像是你啊!” “跟你见面又要伤心。” “是想跟我分手吧,要是那样,分开不就得了。” “不是那样。” “为什么?我知道我爸来说过什么。我爸也说你答应分手了。只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看到她激动地说着,直贵反而感到自己的心里冷静下来了,觉得这姑娘还是太要强。 “我后来又想过,”她说,“那个办法,也许并不是那么坏。” “那个办法?” “嗯。”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怀孕的事。” 直贵垂下目光,不愿再想那件事了。 “因为事前没有跟我商量,当时一下子很生气。对于将要结婚的两个人,怀上自己的孩子本身,绝对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为了说服父母……” “别说了!”直贵打断了她的话。 朝美看着他,目光似乎在问:为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现在所处的境地,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我原来想,如果和你在一起,没准可以超越过去。可后来觉得好像不是那样。如果你怀孕了,中条家的人们不会帮我们的,闹不好会断绝关系。” “那又怎么了,我们两人联起手来……” “我一个人都觉得很困难了,如果有你和孩子,肯定会更辛苦,我完全没有信心。” 朝美睁大眼睛,一直看着他,慢慢地摇着头。 “我从中条家里出来的话,你就没有兴趣了?” “最终是不是会那样啊!” 朝美还是凝视着直贵。目光像是要透过她的身体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一样。直贵忍耐不住她的视线,转向一边,“好啦!” “什么好啦……” “太麻烦了,怎么都行啊!” “我的事也是吗?” “啊……” 朝美咽了口气。 “是吗,明白了。” 她站起身,用手抓起鞋子出了房间。门关上时带起来的灰尘在日光下飞舞。 由实子走了进来,“好了吗?”小声地问道。 “好了。”直贵也站了起来,“故事结束了。” 第四章 三位面试考官,坐在中间戴眼镜的有五十多岁,他右边的要稍微年轻些,左边的人相当年轻,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出头。 主要是中间的那个人提问。问的都是些固定套路的东西,如选择我们公司的理由是什么?如果能进入公司想做哪个方面的工作?觉得自己哪一点比别人优秀?基本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内容,所以直贵答得很流畅。 他以前听说过,面试没有深层次的含义,关键是看是否符合面试考官的感觉。即便问题回答得很出色,也不一定就能给人很好的印象。根据学生时代的成绩和笔试结果,面试考官已经基本掌握了参加面试者的实力,然后只是偏好了。要是女生的场合,长得漂亮的似乎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直贵也觉得,与其说可能有这样的事,不如说当然会这样。像是有的女生为准备参加公司的考试甚至去做整容手术。大概有人觉得不必如此,但直贵觉得她们做的并非没有抓住要害。 那么男生怎么办呢?几乎所有的面试考官都是男性。他们喜欢的学生是什么样的呢?有个性、充满活力的,作为一个人大概很有魅力,可作为公司职员会怎样呢?与个性相比,上司更需要忠实。虽说这样,也不是没有任何特点的类型就受欢迎。也就是说不可过度。既不能过于个性,也不能过于平庸。 “你好像没有其他亲属?”中间那人一边看着资料一边问道。 直贵简要地说明了一下父母去世的情况。这部分不是问题,关键是这之后。 “好像还有个哥哥,他现在做什么呢?” 来了!直贵想。接受了几次面试,这是必定要问的问题。他做好准备了,当然,还不能让对方感到他的紧张。 “在美国学习音乐。” “噢!”三人都是感叹般的表情,特别是左侧年轻的考官更像是感兴趣。 “在美国什么地方呢?”年轻考官问道。 “纽约。不过,”直贵微笑着,“详细地址我也不知道,也没有去过。” “说是音乐方面,具体呢?” “主要是鼓乐,还有其他打击乐。我不大清楚。” “武岛刚志……先生?在那边是不是有名呢?” “啊,”直贵笑着扭动了一下脖子,“我想他还在学习中。” “去美国学音乐是很不容易的事儿啊,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但你们不像是能搞音乐那样富裕的生活状况呀。” “所以才做打击乐啊!”直贵冷静地回答,“确实像您说的,经济上连买乐器的钱都没有,所以不可能去练习吉他或是钢琴。不过打击乐可以任意用身边的什么东西代替,正如非洲一些部落的主要乐器都是打击乐器一样的道理。” 年轻考官轻轻点了点头。另外两人脸上表现出不大关心的神情。 这以后,又有几个没觉得有什么意义的提问,直贵被解放了。结果说是一周以内邮寄给他。出了公司,他大大地伸展了一下身体。 参加考试的公司已经超过了二十家,可是寄来录取通知的公司一家也没有。开始的时候找的是与媒体相关的,特别是*社,课后来不挑什么行业了,觉得不管怎样只要录取就好。刚才参加的是食品公司的考试,是以前连想都没想过的行业。 直贵对大学里的成绩还有一定的自信,虽说是从函授教育部转入正规课程的,可不觉得这在就职考试时会成为什么问题。也没觉得面试时有什么大的失误。可即便这样,怎么没有被录取呢? 没有亲属这一点是不是个大事呢?直贵想。作为公司一方,肯定想雇用身份非常清楚的人。要是成绩和人品没有多大差别的话,肯定要选择身份有保证的学生。 要不,是不是过于盯着大公司了?前些天指导就职的教授说过。要是对自己的学习成绩有信心,去那些录取数量不多但更为精锐的企业参加考试,被录取的几率会高些。大概那位教授也认为直贵不被录取,和他完全没有依靠这点有关。 当时直贵并没有明确回答,但他有自己的考虑。他也觉得参加录取人数不多的公司考试没准更为有利,但担心那样的公司,有可能对每个应聘的人进行彻底的调查。不知道调查深入的程度如何,但诸如哥哥确实去美国没有?如果没去的话现在在什么地方?觉得他们会调查这些的。如果知道了武岛直贵的哥哥实际在哪儿,在做什么,公司是绝对不会录取自己的。可是这些事不能跟教授讲,在大学里他没跟任何人讲过刚志的事情。 他在便利店里买了便当,回到位于新座的公寓,天已经暗了下来。搬到这里已经快一年了,要从电车站换乘巴士,而且还要走十几分钟,但房钱比以往住的地方便宜。 打开房门,查看了一下挂在门上的邮箱。没有参加考试的公司来的通知,倒有一封信。看到发信人的名字,他眉头皱了起来,是熟悉的笔迹。 直贵:近来好吗? 如果这封信直贵能看到就太好了,说明确实收到了。实际这段时间不知道你的住址,无法给你寄信。一年左右之前,给你的信退了回来。没办法,想给直贵高中时的班主任梅村老师写信问,可梅村老师的住址也不知道,只好试着寄到了学校。增加收信人的时候要办理各种各样的手续,比较麻烦,不过大概因为是给公立高中的老师发的,没有大的问题,所以得到了许可。梅村老师真给我回了信,告诉我直贵曾跟他说过搬家的事,而且告诉了我你的新地址。直贵有各种事情要做,非常忙,大概是忘记了告诉我搬家的事。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请放心。 新住那个地方是在大泉学园和石神井的附近吧?听说以后觉得有些怀念。以前因工作去过石神井。那个公园里有个很大的水池,听说里面还有鳄鱼,我和工作的伙伴们一起找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你现在的住所是在公园附近吗?要是去公园的话,请告诉我那里变成什么样子了。 另外,梅村老师的信中也写了,是不是马上就要忙就职的事了?听说最近就业的形势不好,我有些担心。不过,连大学都上了,一定会找到好工作的,好好努力吧! 知道你很忙,但哪怕是明信片也好,请回个信。只是说明这封信收到了也好。 我身体还挺好,就是最近稍微胖了一些,大家说是因为我的工作比较轻松,现在的工作主要是用车床。 那么,下个月再给你写信。 刚志 匆匆看了一遍哥哥的来信之后,直贵咬着嘴唇,把信纸撕碎。他有些恨梅村老师自作主张告诉哥哥自己的住址,也后悔告诉了老师搬家的事。 切断和刚志的联系!直贵想。当然血缘关系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可在自己的人生中抹掉哥哥的存在大概不是不可能。没有通知他搬家后的地址,也是基于这种考虑。还想过给他写信,说明想断绝关系的事。可不知怎么总下不了那个决心。他知道刚志走上犯罪道路,是为了让弟弟上大学,如果那个弟弟给他寄来要断绝关系的信,刚志的心情会怎样呢?想到这些,他觉得那样做过于残酷。 虽然知道搬家而不告诉他新的住址这件事也有些残酷。可是,直贵期待着哥哥能理解他现在的处境和心情。他觉得,和相处很久的恋人分手时的心情,大概也是这样的。而且不管哪一方的想法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他十分清楚这一点。 直贵焦急等待的录取通知,终于在一周后送来了。决定雇用他的,是以电器产品的量贩店而出名的一家企业。面试的时候就觉得有点门,记得关于亲属的事几乎没有问。 就职的事情定下来了,却没有想通知的人。甚至对在各方面给了自己很多照顾的梅村老师也没心思告诉,因为怕他又去告诉刚志。 最后只是通知了一个人——白石由实子。虽这么说,也不是他特意去告诉她的,只是在她打来电话的时候说了而已。她一直在为直贵就职的事情定不下来发愁。 “庆贺一下吧!”由实子说。于是,约好在池袋的一家小饭店见面。 “真是太好了!总是定不下来,我有些担心。听说今年找工作比去年还要难。”两人用生啤酒的大玻璃杯碰杯以后,她说,“而且,新星机电是一流企业啊!” “算不上一流吧,只是在秋叶原一带有些名。” “那就可以啦!能有工作就是幸福啊!” “嗯。”直贵就着烤鸡肉串喝着啤酒,觉得别有风味。 “是不是告诉哥哥了?他一定会高兴的,肯定非常高兴。”由实子快活地说着。脸上的表情中有种轻率的成分,直贵觉得。 不只是不是察觉到直贵的脸沉了下来,她像偷窥般地向上翻着眼睛看他。 “怎么了?” “没什么。”直贵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 “闹不好……你没告诉哥哥?” 直贵没回答,嚼着多春鱼。他把目光移向一旁,叹了口气。 “为什么呢?”由实子用叹息般的声音问道,“要是告诉他该多好!” “你管得太多了!” “也许是吧……可他会高兴的,你哥哥。为什么不让他高兴呢!” 直贵闷着喝啤酒。觉得味道变得淡薄了,也许是心理作用。 “直贵!” “讨厌!”他有些厌烦,“已经决定不再和哥哥联系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的!你有完没完啊!这是我的问题不要你管!” 由实子像是被他吓着似的缩了一下下巴,不过还是盯着他说:“是因为哥哥的原因,不得不跟自己喜欢的人分手的缘故?” “我都说过了,你要是再烦人,我揍你!” 不觉声音高了起来,周围的客人在往这边看。直贵喝干了杯中的啤酒,跟店员又要了一杯。 “要是想揍我的话,你就揍吧。”由实子嘟囔了一句。 “谁也不会干那样的事。”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理解哥哥的心情。直贵君像是觉得哥哥就是罪犯,那是不对的。现在是在服刑,罪犯是过去的事情了。” “可世上的人不那么看啊!” “管他世上什么呢!对想说什么的人就让他们说去好了。” “那是行不通的,比如这次找工作的事。我撒谎说哥哥在外国,好不容易才拿到了录取通知,要说在监狱里,立刻就会被刷掉。” 店员端来新的大杯啤酒。直贵接过来,一口气喝掉一半。 “正因为这样,你跟哥哥断绝联系才不对呢!那样做的话,直贵君不也和世上的那些家伙一样了吗?” “没办法啊!”直贵叹了口气。“要是经常联系,早晚哥哥的事情会败露的,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哥哥来的信,总是扯我的后腿。” 发生过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在直贵脑子里反复出现,他像要把它们赶走一样使劲儿地摇着头。 “可是,终归现在哥哥的信还来着呢。” “准备到了明年就搬家。” “还要搬?不是刚刚般过家吗。你是那么有钱吗?” “想办法吧。晚上有在‘bj’的工作,今后再干它两三个月白天按天雇用的短工,大概就能凑够定金和押金。” “有必要那样干吗?就为了逃避哥哥。”由实子目光中显露出悲伤的神情。 “我啊,已经够了!”盯着沾着啤酒泡沫的杯子,直贵说道,“每次哥哥的事情暴露,我的人生就乱套了。这样的事情再反复几次,早晚我会恨哥哥的。我害怕成为那样。” “可是……”由实子说了半句又打住了。 从那以后不久,直贵真的开始干起了道路施工的短工,几乎不去大学。毕业所需要的学分都得到了,只在周日写毕业论文。 白天晚上都工作,他的身体疲劳已经接近极限。可想到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的人生,他坚持着。刚志每月一次有规律地寄来的信,更加激发了他的干劲。他自言自语地说,今后一定要去不再有这样来信的地方。 他开始不再读那些来信了。只是一瞥信封上的字,就立即丢到垃圾箱中。他知道自己的弱点,如果读了信里的内容,还会忘不了情分。 这样迎来了三月,拼命打了这么长时间的短工,可存下的钱并没有那么多。因为马上要参加工作了,必须备齐西服和鞋子之类的东西。他认识到搬家在短期内不大可能。一旦工作了,当然也不能再打工了。 大学毕业典礼那天,像是他预先知道这事一样,又收到刚志寄来的信。正好是没有打工的日子,他在房间里睡觉,没心思去参加毕业典礼。 最近总是不开信封就扔掉,可这天他打开信封,只不过是一种随意。他觉得反正信里写的没什么大事。 可是,读了信纸上写的东西,直贵从被窝里跳了起来。 直贵:最近好吗?是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呢?直贵上大学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能够顺利地毕业,简直就像在梦里一样。真想让天国的妈妈看看你现在的风姿。当然,我也真的很想看到。 而且从下个月起就是公司职员了。真了不起!虽然我不大清楚新星电机公司的情况—— 直贵手中拿着信给由实子打电话,可传来的只是不在家的录音声。他想起今天不是休息日,由实子应该是在公司上班。 他等不到晚上,看了看表,就从房间里飞奔了出去。 直贵去的地方是汽车公司总部的工厂,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只不过不是那个公司的员工。 从还有印象的大门进到工厂里。他知道大大方方地往里走,是不会被守卫叫住的。 正好是午休时间。身穿工作服的工人们悠闲地走着。他朝着自己工作过的废品处理场走去。 处理场有两个男人在小山般的废铁堆旁吃着便当。哪个都像有三十多岁。没看到立野的身影,直贵心里踏实了一些,躲到建筑物后面,眺望着就在旁边的工厂入口。 不久,工人们开始返回工厂,像是午休时间结束了。直贵四下看着。由实子和其他女工们谈笑着走了过来,直贵小跑着迎了上去,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她先看到了,像是吃了一惊站住了。 “怎么了?”一起走的人问道。 “没什么,你们先走吧。” 那人像是怀疑般地看着直贵走了过去。这时由实子绷着脸看着他。 “你稍微过来一下!”直贵抓住她的手腕。 拐过工厂墙角的地方他松开了手。从口袋里拿出信封,伸到由实子前面,“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 “什么?”由实子揉着被他抓过的手腕。 “你还问什么?哥哥来的信。他怎么知道我就职的事,连工作的地方也知道。是你告诉他的吧?” 由实子没有回答,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除了你没有别人,我跟谁也没说过,通知我哥的只能是你。老实告诉我!” 由实子吐了口气,瞪着他。 “是我告诉他的,不行吗?” “当然!你忘记我以前跟你说的话了吗?我说了不想再跟哥哥联系了。” “所以我才替你做的。没什么不对的吧,我给谁写信不是我的自由吗?” “你真是的!” 直贵的脸扭曲了,险些伸出手去。在那之前停住,是因为看到由实子的视线注视着他的背后。回头一看,像是工厂车间主任那样的男人正朝这边跑过来。大概是刚才她的女友通知的。 “快点走吧!”由实子贴近直贵耳边说道。 “你要干吗?跟白石小姐有什么事吗?”那人紧皱着眉头。 “他是我的亲戚,家里有点事,来告诉我的。”由实子努力掩饰着。 “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稍微有点事,不过,不是什么大事。”她仰视着直贵:“谢谢!我再跟你联系,问伯母好!” 不能在这里引起什么骚乱,直贵虽没有得到满意答复,也不得不转过身来,朝着还怀疑般地看着他的主任点了下头,离开了那里。 出门前又路过废品处理场,刚才吃便当的两人,绷着脸收拾着铁屑。曾几何时,他自己的身影也在那里。 再也不想返回到那种生活了,他心里想道。 他满腹焦急地在房间里消磨着时光。晚上七点过了的时候,门铃响了,打开门一看,由实子站在那里。 “对不起,觉得比起打电话还是来这里更快些。” “你倒是真能找到这儿呀!” “嗯,路上问了问警察。……我进来行吗?” “啊。” 现在的住处由实子第一次来。她环视了一下屋内,坐了下来。 “还打算搬家吗?” “要是存下钱的话。” “真的不想再跟哥哥保持联系了?” “你真没完没了!” 由实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从身旁的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到直贵面前,“这个,你用吧。” “什么啊?” “你看看就知道了。” 直贵看了一下信封里,一万日元一张的纸币大概有三十张。 “有这些是不是足够搬家用了?”由实子问道。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不是想搬家吗,没有钱搬不成,我先借给你就是了。” “以前你不是反对我搬家吗?” “以前是的。不过,现在稍微变了。觉得是不是那样做对直贵会好些,也许对于你哥哥也……”说着,低下了头。 直贵来回看着信封和由实子,原想如果可能的话,进公司之前搬家。要是赶快找房子的话,也许现在也还来得及。 “工作的地方,听说在西葛西。”他说,“前天来了通知,欢迎仪式像是在各个营业所举办。” “西葛西?从这儿走的话可够远的。” “嗯,这也是想搬家的一个理由。” “那么,这个钱,能帮上忙吧?” 直贵点点头,说了句“尽可能早些还给你”。 “直贵君,真的再也不跟哥哥联系了吗?” “是这样打算的。我跟哥哥已经是没有关系的人了。” 由实子叹了口气,嘟囔了句:“是吗。” 第二天,他赶紧去了江户川区,找了两家房地产商。在第二家找到了合适的房子。骑自行车就可以去公司的场所,不需要保证人,但押金收的多,由实子借给他的钱正好派上用场。 到了四月,从刚刚搬进的新居到刚刚进入的公司,直贵有种面貌一新的感觉。他暗自发誓:这次一定要过上和别人一样的生活,没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的那样不公正待遇的生活。 接受一个月的培训之后,确定了具体工作部门,是销售电脑的部门。听说是最忙最辛苦的地方,他稍微有些紧张,但同时觉得那儿是有干头的地方。 开始了身穿印有商店标志的工作服,每天应对着络绎不绝的客人的生活。不用说摆在店里的商品,就是店里没有经营的产品,或是预定今后将要销售的产品,都需要预先熟悉。他回到公寓以后也没有间断学习。直贵不仅看了所有的资料,而且休息日还去书店和图书馆,充实电脑方面的知识。当然,只是有知识还不能胜任,他还观察着接待客人非常到位的前辈的做法,偷偷学着他们的技术。不光读电脑方面的杂志,连有关正确使用敬语的书也不放过。他想让周围的人认识到,武岛直贵这个人作为社会的一员是够格的。 结果过了大约三个月,确实得到了武岛这个人能干的评价。他很满意,一心期待着今后就这样什么事也没有,乘着上升气流往前走。 刚志的信也不来了,因为没有告诉他新的住址,当然不可能收到。然后又过了几个月。 (2) 那天早晨,直贵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看到商店门前停着两辆警车,还有警察的身影。他要进到里面去的时候,被要求拿出工作证件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一边拿出证件一边问道,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官没有回答。看上去对方不是嫌麻烦,而是不好判断是否应该回答。 直贵工作的电脑销售部是在二楼,里面有个小的更衣室,大家习惯在那里换衣服,计时器也在那个地方。可是楼梯前也有警官,叉开双腿站在他的面前。 “不能进去!”板着脸的警官不客气地说道,“乘电梯到五楼去!” 五楼是办公室的楼层。 “发生什么事了?”直贵又一次问道。 “一会儿会有说明的。”警察像是不耐烦似的摆了摆手。 其他的员工们也陆续来上班了。他们也受到和直贵一样的待遇。大家简单地打着招呼,相互问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仓库的地方也有很多警察。”音响销售部的前辈小声说道。 仓库是在商店的背后,马路对面。库存商品基本上都放在那里。 到了五层,已经有一些进不了商场的员工等在那儿。没有那么多座位,多数人站在过道上说话。 像是发生了盗窃事件,消息渐渐地传开了。据说是预定今天上市的七十台游戏机,连同游戏机软件、电脑软件和电脑主机等,被人悄悄地从商店里偷走了。仓库那边没有丢失什么。 “喂,请大家听一下!” 满头白发的分店店长高声说。 大家立即闭上嘴,看着店长。 “可能有些人听说了,昨天晚上……唉,也许是今天早上,有小偷进到这里,被偷走的东西还没有最后查清,但游戏机和电脑销售部有遭到偷盗的迹象。因此,至少上午不能进入商店内。商店以外也有几个地方不能进入。那么,现在考虑今天临时停业,希望大家务必协助警察侦破工作,听从警察的指示。” 分店店长的语气是轻松的,可脸上的表情充满了紧张。他几次舔着嘴唇,连站得很远的直贵都看得到。 接着,一个没见过的男人走到面前,看到分店店长向他低头致意,直贵觉得像是警察方面的负责人。他身穿西服,可是目光中有种公司职员没有的锐利和阴沉。 男人没做自我介绍,很快地说着,让大家按各自所在部门分开等待,不得随意外出,要是去什么地方需要跟附近的警官打招呼等等。那种态度明显表示出我们是为了你们在进行调查,不管说什么,你们都应该听从。直贵周围的人群中流露出不满的声音。 “什么啊!那老家伙,连自我介绍也没有。” “让我们等着,在哪儿等好呀?我们除了商店里没有地方去啊!” “大概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结果只能在办公室里按部门分成几拨等着。椅子不够,有坐桌子上的,有人干脆席地而坐,也没有人出来说什么。 “偏偏是今天被偷,我们运气不好啊!”一个叫野田的男人说,他比直贵大两岁。“那东西今天是首次销售,估计是相当大的一笔收入!” 那东西指什么,在场所有的人都清楚,新上市的游戏机。“预订的情况如何呢?”直贵问。要说是受欢迎的游戏机,上市之前都会接受很多预订。 “啊,马上就是开门时间了。突然停业,估计顾客抗议的电话都会打进来,肯定。” “可是,看到警车都来了,大家会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件,不会有抗议的事吧。” “傻瓜!顾客都是那么明白的吗?” 野田的话说中了,从开门前几分钟开始,办公室的电话就响个不停,连直贵都忙着应对。电话内容基本是一样的,都是询问被盗走的游戏机下次什么时候进货?知道发生了事件,是因为那些顾客从开门前都来了的缘故。正因为有那种热情,让人觉得他们跟本没考虑被关在现场的员工的立场,满脑子都是自己想得到的游戏机的事。要是回答因为事件刚刚发生,还不清楚下次什么时候能到货,估计对方会发火,所以拼命回答说,现在正在调查,哪怕早一刻也好,正在努力办理进货。就是这样,对方也不会简单罢休,每个电话都要费上十多分钟。 “小偷也会选择时机啊!要是别的日子,我们也不用这么费事了。”接电话的间隙野田说。 “可要是别的日子,不就没有意义了吗。”直贵说。 “什么?” “我觉得小偷盯着的就是新上市的游戏机。” “哦,那倒是。”野田摸着下巴说道。 昨天,直贵看到负责卖游戏机的两个人在搬运游戏机,当时还想到明天又要热闹了。 电脑部负责人河村走了过来,脸上露出奇妙的表情。电脑部是河村和野田,再加上直贵三个人具体负责。 “喂!你们两个过来一下。”河村小声说。他才三十出头,头顶上已经有些稀疏,看上去像是更老一些。 “又要听别人诉苦吗?”野田发牢骚说。 “不,说是要取一下指纹。” “指纹?”直贵转过脸去看着河村,“为什么要我们的指纹呢?” “也怀疑到我们了吗?”野田说着,口气像是说,怎么能这样呢! “按他们的说法是排除法,”河村一边走一边小声说,“也就是说,从现场采集到的指纹中,排除掉员工的,剩下的就有小偷的指纹。” “哎!小偷会留下指纹吗?”野田咧着嘴说道。 “而且现场是卖东西的地方,到处都有顾客的指纹,怎么看出来是小偷的呢?” 河村停住了,看看周围没有人,贴近直贵他们说,“只是在这儿说,警察像是怀疑内部有人作案。” 哎!野田身体向后仰去。河村皱紧眉头,把食指放到嘴上。 “很明显,小偷盯着的是游戏机。但他们是怎么知道今天放在商店里呢——警察注意到这一点。” “谁都知道今天要卖那个新游戏机的事呀!”野田轻声说。 可是河村的表情没有松弛。 “按警察说,小偷一般都是冲着仓库去的。可仓库那儿没有被打开的痕迹,所以只能认为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放在商店里。” “所以说内部……” 没等直贵反驳,河村接着说,“因为那些游戏机是在昨天关门以后搬进来的。” 被采了指纹的不只是直贵他们。在他们以后,其他部门的人也被叫到警察所在的房间里。 采了指纹之后,是按部门询问情况。来问直贵他们的,是个叫古川的刑事警察。他看上去三十多岁,体格很好,头发剪得短短的。 提问的内容和预想的差不多。是不是知道新上市的游戏机搬到店里的事呀?知道的话,是不是跟外面的人说过呀? “知道,但没有跟谁说过。”直贵回答道。野田和河村的回答也是同样。 “那,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呢?”古川改变了询问的内容。 “异常情况?”河村鹦鹉学舌般地反问。 “比如,看到不大正常的人啦,或是比较怪的客人等等。” 直贵他们相互看了一下。野田和河村都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直贵想自己大概也是一样的表情。 “怎么样?”古川焦急地问。 “不,你这么问……”河村挠着头,看着直贵他们。 “是不是没有呀?” “要说没有吧……”河村有些犹豫不定,“因为是这样的量贩店,每天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比起实际买的,稍微看一眼就走的人要多的多。那么多人记也记不下来,而且即便其中有几个样子稍微有些怪的,要是注意他们就没法干活了。” 对前辈说的话直贵和野田只是点头。河村替他们两人说了。 警察像是不大满意,但也没有再问别的。 这一天,直贵他们一直被关到平日下班的时间前后。在回家路上的快餐店里,看到了电视中报道事件的新闻。长时间被禁止外出什么信息也没得到,看到那个报道直贵才知道事件的概要。据说商店的卷帘门是被用刀撬开的,但出入口的门锁好像没有损坏的痕迹。另外监视摄像机的线路被切断没有工作。考虑到被偷的东西体积相当大,推测罪犯可能是多人,而且可能是相当熟悉此道的团伙。 直贵一回到家,马上电话就响了。是由实子打来的。她知道了发生的事件。 “真不得了!直贵君的部门也被偷了吗?” “电脑软件什么的被偷走了。今天因为这事儿整理了半天单据。又被警察传讯,还被采了指纹,真是倒霉的一天。” “指纹?为什么要采直贵的指纹呢?” “说是什么排除法,可是听说警察怀疑有内鬼。”他说了从河村那听到的说法。 “哎!那算怎么回事儿。直贵君也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大概警察有警察固定的做法,而且看了电视就会明白,怀疑内部人作案的根据,大概不只是因为知道游戏机的事。” “另外还有什么吗?” “监视摄像机没有工作啦,门上的锁没有损坏啦,像是有很多内部人接应的迹象。” “哎!那么,真是商店里有作案的人?” “真想不到!” “……直贵君,明天去上班吗?” “去啊。今天还做了各种各样的准备呢。告诉我们注意不要影响商店的形象,明天要比平时更大声招呼,接待好客人。” “哎,不要紧吗?” “什么?” “可是,”由实子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也许犯人就在店里呢。” 直贵拿着话筒笑了,“那又怎么了?” “所以,是不是有些危险呢?我想。电视里说是很厉害的团伙犯罪。” “也许是有组织的犯罪,可又不是什么武装集团,不过是些小偷呀!” “是吗?”可她还像是有些担心。 “刚总瞎想,没必要担心。对了,上次的钱,下回发奖金的时候我把没还的都还上。” 从由实子那借的钱,发半年奖金的时候已经还了一部分。 “不用那么急,什么时候都没关系。” 又说了几句话挂断了电话。她最近不大提起刚志的事了。大概是因为怕直贵知道了又要不高兴。 发生事件后的第五天,直贵正在商店里跟一个女顾客介绍着电脑,河村凑到跟前耳语道,“这里我来应付,你去五楼一下!” 直贵一惊,回头看了看前辈的脸,“现在马上去吗?” “嗯,”河村点头说,“我也不清楚什么事,只是说叫武岛君来一下。” “啊!”不明白怎么回事。他晃着脑袋走向员工用的电梯。 五层办公室里,职员们面对着各自的办公桌忙碌着。虽说是不小的盗窃事件,但好像已经返回到了正常的状态。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武岛君!”旁边有人叫道。秃头的总务课长走了过来,“工作中,不好意思。” “啊,不!” “请到这边来一下!” 办公室一角有个被帷幕隔开的空间,他被带到那里。有张会议用的桌子,两个男人坐在桌旁。其中一个以前见过,是古川刑警。另一个大概也是刑警。 古川对工作中把他叫出来的事表示道歉,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稍微有点事想确认一下。”古川说。 “什么事?” “请你听了不要太在意。对这次事件,警察认为应该从各个方面开展调查,更清楚地说,觉得内部有人参与了犯罪。于是我们想对所有员工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他们的人际关系。并不是要介入个人隐私,但比如是否和暴力团伙有关系,是不是有很大的债务,家属中有什么特别的人,就是这些事情要预先摸清楚。” 刑警说的意思很明白,直贵想大概确有那个必要。同时,他也揣摩着为什么叫我来呢?祈愿着最好不是那个原因。 但他的祈愿没有奏效。古川拿出的东西是直贵的履历书。 “你有个哥哥是吧?”说着,刑警紧盯着直贵。 (3) 直贵看着总务课长。刑警究竟把多少疑问告诉公司方面了呢?只是调查了有没有其他家属的事吗? “是的,有个哥哥。”他朝着刑警点了点头。履历书上写着的,这里不能撒谎。 “据你对公司的介绍,现在他去了美国,为了学习音乐……” “嗯,差不多吧。”直贵感到全身发热。心脏的跳动也快了起来。 “美国的什么地方呢?” “纽约的附近……吧,我也不大清楚。完全没有联系。” 直贵的话,古川用怀疑般的表情听着。然后把履历书放到桌上,把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身体向前探了出来。 “这话,是真的吗?” “哎,什么?” “你哥哥去美国的话,真有那么回事吗?” 刑警的视线像是缠绕着直贵,他把手指放到嘴边擦着。 “你哥哥是办的工作签证呢,还是以留学的形式去的呢?” 直贵摇了摇低下的头,“我不清楚。” “不管是哪种形式,按理说不会是去了以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最近一次回日本是什么时候呢?” 直贵无法回答。要是不小心说些什么,闹不好马上就会出现矛盾。 他瞥了一眼总务课长,课长把双臂盘在胸前,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有什么不便回答的事情吗?”刑警问。 “不,那个……哥哥的事我不太清楚。” “不过你们是兄弟吧,所以应该知道有些情况的。如果真是不知去向的话,我们可要开始正式调查了。” “事件和我哥哥,有什么联系吗?” “那可说不好,所以要调查。你说的话我们不能囫囵吞下去就完事了。不是不信任你,这是必需的程序。” 刑警说的直贵也很明白,可是不想在这个地方说刚志的事。 于是,刑警说,“是不是总务课长在这里不便说呀?要是那样的话,可以请课长离席。” “啊,”直贵不由得发出声音,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人看透了一样。 “我离开吧,”总务课长抬起身来,“我倒没什么。” 直贵稍微点了下头。觉得这样的话,今后恐怕不能在这个公司干下去了。 总务课长出去以后,刑警叹了口气。 “长期做这个工作啊,养成了特殊的直觉。也许并不科学,可确实存在。一开始看你履历书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感觉不对,我记得是关于你哥哥的表述引起的。好像这里面隐藏着什么。所以想跟你见个面。看来直觉还是管用了。” 直贵沉默着,刑警又重新问了一遍,“你哥哥在什么地方?” 直贵舔了一下嘴唇,用手撩起了前面的头发,“在监狱里。” “哦。” 古川没显现出惊讶,也许是他某种程度上预想到的回答。 “罪名呢?” “非说不可吗?” “要是不想说,不说也行,反正会明白的,可以简单地查出来。可那以后为了确认再次询问你的话,气氛可就不打好了。” 刑警说话的方式还挺高明的,直贵没有办法,点了点头。 “你哥哥做了什么?”古川又一次询问同样的问题。 直贵直直地盯着刑警的脸,回答:“抢劫杀人。” 这次好像出乎他的预料,古川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些。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六年前……差不多。” “哦,是这样啊。所以才说去外国了。嗯,要说理解也可以理解,现在就业非常难啊!” 古川把两肘支在桌上,下巴撑在手掌中,就这样闭了一会儿眼睛。 “这件事,我们不会向公司方面泄漏的。”睁开眼睛后,古川说。 已经晚了吧,直贵这样想着,点了点头。 警察没向公司传达直贵哥哥的犯罪经历好像是事实。因为觉得公司方面想法设法寻找答案。比如一同工作的野田和河村,都被总务课长叫去过,被问到,知道直贵哥哥什么情况吗?当然,两人都回答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刚志的事被别人知道肯定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公司要是有那个打算,可以简单调查出来,只要委托给专门调查机构就行了。 那一天终于来了,大约是强盗事件后一个月,直贵再次被总务课长叫去。这天没有刑警在,可看到人事部长等在那里。 总务课长先说,作为公司方面需要准确掌握员工的家庭环境,而且,发现在进入公司前的考试中有弄虚作假行为的,也不能放任不管。因此,对你哥哥的事儿进行了调查了解。他平淡地说了这些。 接着,总务课长把刚志犯罪的内容、怎样进行的审判,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做的判决、现在在哪个监狱服刑等等,这些连直贵也难以整理清楚的事情,流利地说了出来。也许是按照调查报告讲的。 “以上的内容没有不对的吧?”秃头课长问道。 “没有不对的。”直贵无力地回答。 “被刑警问到的,也是这些事吧?” “是。” “嗯,”他点点头,然后看着旁边的人事部长。梳着背头,戴着金丝眼镜的人事部长哭丧着脸。 “为什么要撒谎说什么去美国了呢?当然这样说大概不会对就职产生不利影响,可是为了这个隐瞒这么大的事,还是有些恶劣。” 直贵抬起了头,看着人事部长的眼睛,“恶劣吗?” “不是吗?” “我不知道。”直贵摇了摇头,又低了下去。 为什么恶劣呢,心里真想抗议。希望他们雇用的是自己,不是哥哥。为了这个,在哥哥的事情上撒了谎,是那么恶劣的事情吗?不是没有给任何人添什么麻烦吗——刚志的事被问了一遍,关于今后的话却一句也没说。直贵原想马上就会让他写出辞职书来,可没有这样的事。 但是,以这天为界,他周围的环境确实在变化。用不了多长时间,所有员工就都知道他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但到一起工作的野田和河村对自己疏远的态度,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虽这么说,他并没有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对待,或者说野田也好,河村也好,好像比以前更加关照自己了。直贵如果做没有报酬的加班时,他们会说,不要那么拼命干,没关系的。可即使这样,并没有使直贵感到心情好些。 盗窃事件的犯人,在事件发生后正好两个月的时候被抓到了。是一个包括外国人在内的盗窃团伙,其中有个一年前在新星电机西葛西分店工作过的人。他透露了店内结构和防盗设施的情况。新上市游戏机会在前一天运到店内的事也是出于他的经验。 以这个事件为契机,公司内大幅改善了安全管理体制。不单单是充实了防盗系统,甚至深入到了员工的人际关系。也许是参与犯罪事件的那个原员工有大量的借款,为了偿还才参与犯罪的缘故。 所有员工再次填写了有关家庭构成、兴趣爱好、特殊技能、有无奖惩等内容,提交给公司。甚至还有分期付款欠款余额的栏目。虽然暂时不想填写的部分可以空着,但怕引起别人胡乱猜疑,几乎所有的人都尽可能详细地填写了。 “让填这样的东西,公司觉得有什么好处呢。不是说不便写的可以不写吗?”野田手里拿着圆珠笔发着牢骚。 “因为这次事件涉及到了原来的员工,公司方面必须考虑什么对策才行啊。估计提出让填写这些的家伙,自己也知道没什么用处。” 河村劝解般地说道。 直贵有跟他们两人不同的感觉。他觉得让大家填写这些东西的,没准就是那个总务课长。看到直贵的情况,尽可能掌握那些秘密。 直贵在亲属栏中写下了刚志的名字,在旁边注明:在千叶监狱服刑中。 过了一段时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直贵每天按时到公司,换上制服后开始工作。虽然经济不景气,可电脑部还是很忙。打听新产品的顾客,询问说明书上没有记载的内容的顾客,还有因为买的电脑没像预想的那样运行而诉苦的顾客,来到店里的顾客千差万别。不管是什么样的顾客,直贵都认真地接待。对顾客提出的问题几乎都能做出解答,就是顾客提出很难做到的要求也努力去争取,他觉得自己实际上比野田和河村卖得要多很多。 就这样干下去也许会有出息的,正当他开始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有了人事变动。是被人事部长叫去当面任命的。给他的新工作是在物流部。 “那边说需要年轻的人手,你来公司时间比较短,变动一下工作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所以就这么决定了。”人事部长冷淡地说道。 直贵觉得不能接受,没有去接递过来的任免命令。 部长盯着直贵,目光似乎在问:怎么啦?直贵也看着他的眼睛。 “是不是还是因为那个问题呢?” “那个问题?什么?” “我哥哥的事。因为哥哥蹲了监狱,所以我必须要变换工作岗位吗?” 人事部长把身体向后仰去,然后又探到桌子前面。 “你那么想吗?” “是的。”他干脆地回答。 “是吗。好啦,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只是希望你记住,对于公司职员来说,想回避调动工作是行不通的。不和本人意愿而不满的人有的是,不是你一个人。” “不是不满,只是想知道理由。” “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你是公司职员。”说完这句话,像是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人事部长站起身来,直贵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 “什么事啊,这个!绝对应该去表示抗议,这样做是不对的!”手里拿着啤酒杯,由实子发着牢骚说。 两人在锦系町的小酒馆里。是直贵招呼她来的。想跟她说说牢骚话,她好像很高兴地来了。 “怎么抗议呀?说工作调动是公司职员的宿命,说不出反驳的话啊!” “可是,那不是不讲道理嘛。直贵君在店里的销售成绩不是很好吗!” “那事儿,大概没有什么关系。” “我,写信去,对新星电机的社长表示抗议。” 听了由实子的话,直贵险些将啤酒喷了出去。 “算了吧你,要那样做的话,反而更显眼了,别说了。” “怎么做才好呢?” “没有被解雇就算不错了,我觉得。以前哥哥的事一旦败露就全完了,打工也是那样,乐队要公演时也是那样,什么都被取消了。” “恋人也是……啊,”由实子低着头向上翻着眼睛看他。 直贵叹了口气,把头转向一边,就那样喝着啤酒。 “没被解雇就算不错了,我已经看透了。” “看透?” “我自己的人生啊。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站到前台来了,就跟乐队不能登上舞台一样,在电器店上班却不能在店里工作。” “直贵君……” “好啦!已经放弃了。”说着,喝干了杯中剩的啤酒。 新的工作,简单说就是看仓库的,把包装好的产品搬进来,再搬到店里去,清点库存的东西等等。制服也从色彩鲜艳的运动上衣,变成灰色的工作服,而且还要戴上安全帽。直贵一边用手推车或铲车运送着纸箱,一边想着,我这不是跟我哥一样了吗!刚志原来是搬家公司的,后来因腰疼干不了了,想不出别的办法,才潜入别人家里去的。 我会怎么样呢?直贵想。如果我身体损伤了会怎样呢?如果公司会给自己别的工作还好,可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呢,只能辞去工作。然后会因没钱苦恼,最终会不会产生去偷到别人东西的想法呢?肯定不会有那样的事的,现在想。可是刚志呢,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小偷,又冲动地杀死老太婆吧。自己和哥哥身上流淌着的是一样的血脉。而世上的人们所畏惧的,恰恰是那血脉。 (4) 直贵正在仓库里清点库存的时候,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一看,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笑着站在那里。他身穿褐色的西服,系着同样颜色的领带。年龄看上去有六十多岁,有些秃顶,剩下的头发也是雪白的。 “有什么是吗?”直贵问,心想大概不是外部的人。除了搬运物品进出的时候大门都关着,仓库入口处还有传达室。传达室的人员说是中年女性的临时工,但不会不负责任地让外面的人进来。 “不,你别在意,继续做你的工作吧。”那人说道。口气中充满着从容和威严。 直贵“嗯”了一声,又把目光返回到手中的传票上,可心里总惦记着那个人,精力很难集中到工作上。 这是,那个身份不明的人说,“这里的工作习惯了吗?” 直贵看了看他,他还是微笑着。“大体上吧,”直贵回答道。 “是吗。公司里的流通系统就是生命线,仓库的工作很重要的。请你多费心。” “嗯。”直贵点了点头,再次看了看那男人的笑脸,“那个……” “嗯?”对方稍微抬起头来。 “您是公司里的人吗?” 他一问,对方更是笑容满面。他把两手插进衣袋中,走近直贵。 “算是吧,我在公司的三层上班。” “三层……是吗?”他这样一说反而更没底了。公司总部,只是面试的时候去过一次。 大概是察觉到绕圈子的说法行不通,那男人抹了下鼻子,“三层有公司管理人员的房间,我在最里面那间。” “管理层的最里面那间……”这么嘟囔了一句后,直贵一下子张大了嘴吧,同时瞪大了眼睛。 “哎!那么,那个,”他舔了下嘴唇,咽了口唾沫,“社长……是吗?” “嗯,我叫平野。” 直贵站直了身体。社长姓平野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挺直了后背,同时又想,社长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呢? “武岛君,是吧?” “啊!是的。”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他吃了一惊。 “你觉得这次工作调动有些不当是吧?” 突然被这样一说,直贵不知如何回答,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连这事儿都知道啊。平野社长苦笑着,点着头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突然被社长问到这个,大概不好一下子回答:是的。我是这样想的。好啦,不要那么紧张,就当做认识的大叔来了就行了。”平野社长说着,坐到旁边的纸箱上,是装电视机的纸箱,“你也坐下怎么样?” “不,那个……”他挠着头。 “绝对不能坐到商品上面!大概是这样教育你们的吧。全公司都好像有这个规矩,我可没有印象下过这样的命令。好啦,坐吧,有没有别人看见。” “啊。”虽然他这么说,可还是不能坐下。直贵把手背到身后,用所谓稍息的姿势站着。 “这里人事的事情都委托给了人事部。所以,你工作调动的事我并没有直接参与。关于调动的过程,也是刚刚才确认的。” 直贵低着头。社长打算要说什么,根本看不出来。 “不过,我觉得,人事部的安排没什么错。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直贵还是低着头,深深地呼吸着。喘息声应该能传到社长耳中。 “估计你会这样想,就是受到了歧视。进监狱的不是自己,凭什么自己要受到这样的待遇?” 直贵抬起头来。因为平野社长的声音中,没有了刚才还有的笑意。实际上社长也没在笑,而是用认真的目光看着刚进公司的仓库管理员。 “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事?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直贵慢慢地点了点头,“有过,各种各样的。” “大概是的,每次都让你痛苦,是吧?对于歧视肯定会生气的。” 直贵闭着嘴,眨了眨眼,算是肯定。 “有歧视,是当然的事情。”平野社长平静地说道。 直贵瞪大了眼睛。他以为对方会说出没有歧视对待那样的话来。 “当然……是吗?” “当然。”社长又说,“大多数人都想置身于远离罪犯的地方。和犯罪者,特别是犯下抢劫杀人这样恶性犯罪的人,哪怕是间接地关系也不想有。因为稍微有点什么关系,没准也会被卷入莫名其妙的事情中去。排斥犯罪者或是与其近似的人,是非常正当的行为,也可以说是正当防卫的本能。” “那么,像我这样的亲属中出现犯罪者,该怎么办呢?” “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这样说。” 听了社长的话,直贵有些生气。就为了宣告这个,特意跑到这里来的吗? “所以,”像是看透了他的内心似的,社长接着说,“犯罪者也应该想到这些事情,不是自己蹲监狱就完事了的问题。必须认识到受到惩罚的不只是自己。你对自杀怎么看呢?是容忍派吗?” “自杀?”突然话题改变了,直贵有些懵。 “是不是认为有死的权利?我是问这个。” “噢。”稍微考虑了一下,他回答说,“我觉得有权利。因为生命是自己的,怎么做不是自己的自由吗?” “是吗,像是当今年轻人的意见。”平野社长点头说,“那么,杀人呢?能容忍吗?” “那怎么能。” “是吧,那么,杀人为什么不能容忍呢?因为被杀的人失去了意识,失去了一切。想再活下去的欲望也好,生命被夺去的愤慨也好都没有了。” “所以,要是杀人也可以的话,就会担心自己也可能被杀掉,那样的行为肯定不好。” “不过,这个理由,对于决心要死的人是行不通的。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被杀掉没什么。对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劝导他呢?” “那样情况的话……”直贵又舔了舔嘴唇,“也许他也有亲属或爱他的人,那些人会伤心的,所以别那样做。” “是吧。”社长像是感到满意,表情也有些松弛。“正是这样。人都有着各种关联,有爱情,有友情,谁也不能擅自将它切断。所以绝对不能认可杀人。从这个意义上讲,自杀也是不好的。所谓自杀,是杀掉自己。即便自己认为可以这样做,他身边的人不一定愿意这样。你哥哥可以说像是自杀一样,他选择了社会性的死亡。但是,他没有考虑留下来的你会因此多么痛苦。靠冲动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包括你现在受到的苦难,都是对你哥哥所犯罪行的惩罚。” “如果被歧视对待就生气的话就恨哥哥吧,您是想这样说是吧?” “你恨不恨哥哥是你的自由,我只想说,恨我们不合情理。要是稍微深入一点说,我们需要对你区别对待,这也是为了让所有的犯罪者知道,自己要是犯了罪亲属也会痛苦。” 直贵看了平野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很平淡。至今为止一直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但听到这种行为是正当的看法还是第一次。 “大概在小学等地方是不会这样教育的,也许会说犯罪者的家属也是受害者,应该以广阔的心怀接纳他们。不仅是学校,社会上的人们也是这样认识的。我想你哥哥的事情在你工作的地方也被传开了,可因此你受到过什么故意跟你找别扭的对待吗?” “没有。”直贵摇了下头,“不如说,大家比过去更客气了。” “是吧。不明白那个理由?是大家觉得你很可怜,所以对你好了一些吗?” “我不那么想。” “为什么呢?” “为什么……说不好理由,但觉得不是那种气氛。” 社长像是对直贵的回答感到满意一样点着头。 “是因为怎样跟你相处才好,大家搞不清楚。本来不想跟你有什么瓜葛,可明显表现出那种态度又不道德,我想。所以才格外小心地跟你接触。有反歧视这个说法,就是那样。” 对于社长的说法直贵无法反驳。在原来工作的地方有过那种不自然,不协调的感觉,可以说是这个缘故。 “我说人事部的安排并没有什么不对,就是考虑到这种情况。因为不管是歧视,还是反歧视,如果其他人员不得不把精力用到工作以外的事情上,就做不好对顾客的正常服务。要消除其实或是反歧视,只有把你转到其他的工作场所,不大会因为这种事情产生不好影响的场所。” 这就是到这个阴暗仓库的原因?直贵的目光落到自己脚下。 “如果误解,我们也感到为难。并不是说你这个人不可信赖,也没有因为你是罪犯的弟弟,有着相通的血脉,有可能会做同样的坏事这样不科学的想法。如果不信任你,就是这个地方也不会把你安置来。不过,对于公司,重要的不是一个人本性如何,而是他与社会的相容性。现在的你是有欠缺的状态。” 你哥哥就像是自杀一样,选择了社会性的死亡——直贵回味着刚才平野说的话。是不是可以说,刚志选择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社会性死亡呢? “可是,和真正的死亡不同,社会性的死是可以生还的。”平野说,“方法只有一个,孜孜不倦地一点一点恢复他与社会的相容性。一根一根地增加与他人联系的线。等形成了以你为中心的像是蜘蛛网一样的联系,就没有人无视你的存在。这样迈出第一步的地方就是这里。”说着,他用手指指这脚下。 “您是说从这里开始……” “不行吗?” “不,”他立即摇起头来,“社长说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不过,我自己能做到吗?” 于是,平野咧开嘴笑了起来。 “你的话,行!” “是吗?可社长对我的事知道什么啊。” 一不留神,直贵说得不客气起来,等他意识到,正要改口再说点什么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平野正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 “确实我对你的事几乎不知道什么。不过,知道你有抓住别人的心的能力。如果没有那个,这东西也不会跑到我这儿来。” 平野拿出来的是一封信,直贵伸出手准备去接的时候,平野又一下子收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能给你看。写这封信的人拜托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你知道。还写了因为是自己自作主张,要是读了这封信有什么不愉快,也不要责怪你。” 听了这话,直贵有些察觉,写这样信的人只有一个人。 “是不是你也猜出来谁写的了吧?”平野说,“如果那样,大概也能察觉写了些什么内容吧。写信的人深切地说,到目前为止你是多么辛苦,现在还在那么烦恼,还有你身上有很多优秀的地方。而且,还拜托我无论如何要帮你一把。文章虽然不是那么漂亮,可确实打动了我的心。” “这家伙……” “刚才我说了你迈出第一步的地方就是这里,也许应该更正一下,因为你已经把第一根线抓到自己手里了,至少和写这封信的人的心是连在一起了。今后只是两根三根地增多就行了。” 平野把信收回到怀里,一直盯着直贵的眼睛。那视线仿佛在断言,要是辜负了写信人的期待,你就没有未来了。 直贵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说,“我加油干!” “我也期待着!”平野用手拍了两下放进去信的口袋,转身走去,他那身材不高又有些瘦的背影,在直贵眼里变得高大了起来。 这天工作结束后,直贵没有直接回家。他乘上电车,目的地当然是寄信人的地方。他抓着电车吊带一边晃动着身体,一边一句一句地反思着社长的话。 他想,没准真是那样。自己现在的苦难,正是对刚志所犯罪行做出惩罚的一部分。犯罪者必须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就是自己犯罪的同时也抹杀了自己亲属在社会上的存在。为了显示这种客观事实,也需要存在歧视。以前直贵连想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觉得自己被别人白眼看待,肯定是周围的人不对,一直诅咒着这是不合理的事情。 没准这种想法是一种对自己的宽容。歧视不会没有的,问题是在这个基础上怎么做。想到原以为是自己一直努力过来的,直贵在心里否定着。自己一直是在放弃,只是在扮演着悲剧中的主人公。 到了由实子的公寓,他摁了门铃,但没有回应。信箱中也塞着邮件。看来她还没有回来。他后悔来之前没给她打个电话。 是到什么地方待会儿还是就这样在门前等着?直贵犹豫着。由实子也有自己的事。大概工作单位里的人邀她一起去喝酒的事也会有吧。 要不去咖啡店什么地方,过一会儿再打电话看看吧——他这样想着,无意中扫了一眼信箱的时候,目光停留在夹在那里的一个信封上。准确地说,是注意到了写在信封后面的邮政编号的数字。那个数字像是有些特别。 难道说,他想着,把那封信抽了出来。 一看信封正面,他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简直不能相信看到的东西。 武岛直贵收——这笔迹已经熟悉到了厌烦的程度。 (5) 直贵:身体好吗? 时间过得真快,今年马上又要过去了。对直贵来讲今年是个什么样的年头呢?我这里跟平常一样。认识的人中有几个放出去了,又有几个新面孔进来。说起来,上周进来个有意思的家伙。长得像著名演员志村健。大家都让他模仿志村健。开始本人好像不大愿意,但又好像并非真的不愿做。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一问为什么进来的,真让人有点吃惊。人不可貌相,真是那样。想仔细跟你说吧,那样的事不让写。从这儿出去的时候再说吧。不知怎么,最近关于“出去”的话题多了起来,是因为直贵写了这样的事吧。说起来,上个月的信中,写了等我从这里出去后,首先一起去给妈妈扫墓。你能这样说,我真高兴。我当然打算去给妈妈扫墓,不过,还是应该先去绪方家的墓地。在绪方墓前重新谢罪,然后才能去别的地方。 怎么又写起来出狱以后的事了。还有好几年呢。我尽量不去想那些事情。不管怎样先努力干,好好度过每一天。可是直贵连我出狱后的事儿都考虑到了,我真感激。还是兄弟好啊!真想重新感谢妈妈为我生了个好弟弟。 今年以来,每个月都认真地给我写回信,我很高兴。坦率地说,这以前感到有些寂寞。不过,不必太勉强,电器店的工作很忙吧,务必注意身体!只要在你高兴的时候给我写个回信就行了。 天要冷了,注意别感冒!下次去信再说。 武岛刚志 看到那熟悉得有些腻味的文字,直贵拿着信的手在颤抖。脑子里一堆的疑问在转悠。为什么给自己的信会在这儿?刚志究竟在说什么?上个月的信是怎么回事? 不过一看信封上收信人的部分,很容易想到答案。上面写的住址是由实子的公寓,后面写着“白石转交”的字样。 也就是说,刚志以为这里是直贵的新住所,把信寄到这里来的。他为什么会这样认为,答案只有一个。 正在这时,听到有上楼梯的脚步声。直贵转过脸去一看,是由实子。她一看到他,脸上就露出高兴的神情。 “直贵君,你来啦!”她跑了过来,“怎么啦?” “这个,怎么回事?”直贵把手中的信封和信纸伸到她的眼前。 由实子的表情一下子阴暗了,只是一个劲地低头、眨眼。 “我在问你这是什么?你说啊!” “我慢慢跟你说,你先进来好吗?”她说着,打开房门。 “你这样自作主张,究竟要干什么……” “求求你了,”由实子转过头来,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到里面来!” 直贵叹了口气,跟着她进了房间。 由实子脱下白色的外套,马上站到水池前。 “直贵君,咖啡可以吗?” “你快点说啊!究竟是怎么回事?”直贵把信纸和信封扔到地上。 由实子把水壶放到火上,默默地拾起信纸和信封,小心地把信纸叠好收到信封里,插到挂在电话旁边墙上的信袋中。那里面已经有了几个同样的信封,都是直贵非常熟悉的笔迹,大概都是写给他的。 “对不起!”她跪坐在地上,低下头说。 “干什么呀,这是。这样郑重地道歉,让人讨厌。” 由实子吐了口气。 “我知道是我自作主张,可没有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你没告诉我就给哥哥写信。还故意做成像是我搬到这里似的,让哥哥把信寄到这儿。这事没错吗?” “从法律上讲,是错误的。”她低着头说道。 “作为一个人来讲也是错的。用我的名义发出信去,又随意地读哥哥的来信。” “那个,”由实子像是咽了口唾沫,“每次打开你哥哥来信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可是,要是不看你哥哥写的,我又无法写回信。” “所以才说你干吗要干那事呢?由实子用我的名义和哥哥通信,究竟是要干什么呢?” “可是,”由实子稍微抬起头,并没有看直贵的脸,可他还是看出她的睫毛湿润着,“直贵君,因为你说过,再也不给哥哥写信了,新的住址也不告诉哥哥。” “那跟由实子有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可是那样,他不伤心吗?本来是兄弟,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却不再联系了。” “我以前说过,我要跟哥哥断绝关系。就是想哥哥的信不要再来。想生活在和哥哥没有关系的世界里。” “你非要那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只是再也不愿意被人用那样的眼光看着,不愿意被人家歧视对待。” 他叫喊着说到这儿,突然一惊。自己刚刚说的歧视这个词,就像是针一样深深地扎进他的胸膛。想起就在几小时前,平野社长跟他说的话。 由实子慢慢地抬起头来,双颊上流淌着泪水。 “就是你隐瞒着,也不会改变现实的。不管直贵君怎样挣扎着逃脱也没有用的。那样做,还不如面对它更好些。” 她的话又一次敲击着直贵的心。是啊,到目前为止,自己都是想当然地认为别人不对,这么生活过来的。今后必须在不再逃避歧视的前提下,摸索如何生存下去的道路,努力去实现它!刚刚下了决心。 直贵紧闭着嘴,在由实子面前跪了下来,把手放到她肩上。她好像觉得有些意外,睁大了眼睛。 “对不起!”他短促地嘟囔了一句。 “哎?”由实子张开了嘴。 “我今天原来没打算说这些话,我是来感谢由实子的。” “感谢?” “给社长的信,写那封信的人,是由实子吧?” “啊……”她好想弄明白了,轻轻点了下头,“那,也许也是多管闲事……” 直贵摇了摇头。 “社长来找我了。而且跟我说了很多。我弄懂了些事情,明白了以前我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那么,不会为我给社长写信发脾气了?” “嗯,而且……”直贵把目光投向信袋,“我为你给哥哥写信生气的事也许错了。能够给在监狱里的哥哥带来安慰的,也许只有我的信。”他看着默默点头的由实子,又说:“可是,不是我的笔迹,哥哥怎么认不出来呀?” 于是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桌子上。 桌上放着一台简单的文字处理机。 (6) 直贵:身体好吗? 又搬家了?这么频繁地搬家,筹集押金和礼金很困难吧。可要是为了工作上方便也许就没办法了。 新的住所写着白石转交,是不是借住在叫白石的人家里呢?要是借住的话,是不是伙食也可以提供呢?那样倒是挺好的。因为你刚参加工作,有很多事情要忙。(以下略) ——4月20日 直贵:身体好吗?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收到回信。坦率地说,我吃了一惊。是不是有空闲时间写信了。不,当然,我非常高兴。只是没有期待过你马上就给我写回信。对了,上月写信时忘记问了,你开始使用文字处理机了。看不到直贵的笔迹觉得有些冷清,不过使用文字处理机大概便利些。毕竟是卖电器的,不会用文字处理机就怪了。现在就连进了我们这儿的人,会用电脑的人都很多。甚至还有因为使用电脑犯罪被抓进来的家伙。不过,不能写做了什么坏事。(以下略) ——5月23日 直贵:马上就要到连续闷热天气的季节了。雨水也多,到处都散发着发霉的味道。连有空闲的时候洗衣服都不行,很不好过。不可能不出汗,只好尽可能不让汗水弄湿了衣服。也就是说,在很多场合尽可能光着身体。这样做的人很多,房间里总是像澡堂子似的。 你工作非常辛苦啊!上次来信说,要记住的事太多了。连脑瓜儿好的你都这么说,可见相当难啊。每天都要把资料带回家晚上还要学习呀?真不得了!要是我,不论怎样努力也做不好吧。(以下略) ——6月20日 直贵:身体好吗? 来信收到了。真好啊!发奖金,我也真想使用一次这样的词汇,说发奖金啦!想知道能拿到多少奖金,不过,你要是说不告诉我也没办法。即便这样,听到发奖金的事,再次感到直贵已经成了公司职员。都是你努力的结果啊!你真能干!一边工作一边上大学,然后成功地找到好的工作。我真想跟别人吹吹,你是我的弟弟!实际上已经跟同房间的家伙们吹过了,我弟弟多了不起!(以下略) ——7月22日 读者刚志的来信,直贵的眼睛热了起来。刚志并不知道,自己写的信被一个叫作白是由实子的名义给他写的回信,只是高兴地写着信。大概刚志把弟弟的回信作为自己最大的激励,可直贵到现在为止连想都没想过,自己的信能有那么大的力量。 直贵抬起头,目光从信上移向旁边垂着头的由实子。 “明白了,由实子总是问我公司的事啊,各种各样的事啊,原来是想收集给哥哥写信的材料啊。” 她微笑着。 “不光是为了这个,我也愿意听直贵君说话。” “可是,哥哥一点也没发现是别人代写的吗?” “嗯。各方面都是小心翼翼地写的。” “是啊。”他坐回原先坐的地方,“可是,为什么那样呢?” “嗯?” “以前也想过问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呢?” “那个……”由实子稍微有点别扭似的低下头。 “我曾想过,到现在,不管是谁,只要跟他说了哥哥的事,都会从我身边离去。可并不完全是那样,只有一个人,没有离开我,那就是由实子。为什么呢?” “你希望我离开?” “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由实子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些,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还是低着头,开口说:“我也是一样的。” “一样?” “我爸爸,是自行申请破产的。”说着,她抬起头来,“像是傻瓜一样,他迷上了麻将赌博,借了很多钱。大概是被什么坏家伙骗了。” “是付不起输的钱破产的吗?” 由实子摇了摇头。 “为了换赌债到处借钱。信用卡公司、高利贷……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每天每天,被人催着还债……”她故作笑容接着说,“甚至有人来说,让我去土耳其浴室干活。” 听了这话,直贵也觉得要起鸡皮疙瘩。 “亲戚们多少帮了些忙,可还是杯水车薪。结果,我半夜逃离家藏了起来,一直到自行破产申请得到认可。我被寄养在亲戚家,好歹熬到高中毕业。进现在的公司,也有过各种各样的难处。要是父亲的事被公司知道了,估计就职的事也就吹了。” “现在呢?你爸爸。” “在一个为写字楼清扫卫生的公司里干活儿,妈妈也在干着钟点工。可是,好几年没见了。爸爸好像觉没脸见我们。”由实子看着直贵,微笑着,“是不是像傻瓜一样。” 直贵想不出回答的话。她也有过那么辛酸的过去,连想也没想过。一直以为总是鼓励自己的她,大概是在优裕环境下长大的。 “我们父女一直是过着四处躲藏的生活,讨厌逃避了。看到别人逃避也讨厌。所以不希望直贵君逃避,只是这个。” 一滴泪水从她眼中溢了出来,直贵伸出手,用手指擦了一下。由实子用自己的两个手掌,将他的手握在中间。 第五章 直贵:身体好吗? 最近这里天气变化无常,让人觉得时而闷热,时而气温骤降,我想是不是正在一点点地不如夏季。今年的梅雨季也许又是干梅雨,让人担心再出现供水不足,要是缺水,在监狱里也会叫我们节水。 实纪姑娘的身体好吗?上次寄给我的照片,我每天都在看。刚生下来的时候我觉得她很像直贵,可看了最近的照片,又觉得还是像由实子。当然应该跟你们两个都像。问了别人,说是有像父亲的时期和像母亲的时期,还会交替变化,最终定格在哪一方,要靠运气了。小时候长得一般大了以后变得漂亮,或者相反,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这是不是真的没人知道。不管像谁,你们是一对俊男美女,实纪大了以后肯定是个漂亮姑娘。不如说,现在三岁的她已经是个漂亮姑娘了。那么招人喜爱,在街坊邻居中是不是也有人气呢?可是要小心点啊!这世上可有整天想着做坏事的人,要看好她,别叫人拐走。没打算吓唬你们,可一想到是实纪的事儿,就好担心。虽然我还没有见过她,可做梦时梦见过。不过,三岁是最招人喜欢的时候啊。是不是快要不用那么*心了呢? 想起来,实纪是独生女,是不是有些可怜。差不多该再生一个了吧?当然花费要多了,但是有兄弟姐妹真的很好。不过,我说这些可能要招你们笑话,笨蛋哥哥,什么忙也帮不上。 也许写了很多废话,别不高兴。那么,下个月再去信。 刚志 又及:实纪姑娘的照片,可能的话多寄给我几张。 回到叫作葛西阳光住宅的公司宿舍,一个姓前田的主妇正在给院中的树木浇水。她住在一楼,和由实子很要好。丈夫是新星电机葛西店里负责卖电器的。 葛西阳光住宅有两栋房子。每栋有八套住宅。新星电机使用其中一栋作为公司宿舍。 “你好!” 直贵一打招呼,前田夫人回过头来,马上露出笑脸。 “啊,您回来啦,今天很早吗。” “东西卖不出去,送货也没事儿了。” “真是的,我家先生也发愁,过去只要降价就能卖出去,可现在怎么降也没顾客来。” “真没办法!”直贵点了下头,走上楼梯,直贵他们的家就在前田家楼上。 打开家门,闻到鲣鱼节高汤的气味。由实子站在灶台前正在尝着什么东四的咸淡。她停下手,笑了一下。 “回来啦,好早啊!” “楼下太太也说了同样的话。” 兼作餐厅的厨房连着两个房间,一个是寝室,另一个作起居室。直贵一边脱上衣,一边看了一眼起居室。实纪在地毯上睡着了。身上盖着由实子给她盖的毛巾被。喜爱的狗狗毛绒玩具躺在实纪身旁。 “刚才,让她稍早一点吃了饭,结果马上就睡着了。今天去了公园,她好像有些累了。实纪真是个一下子就会兴奋起来的孩子。” “习惯在公园里玩了?” “不光是习惯了,每天都要去,可烦人了。小孩子还是喜欢在外面玩啊。” “那当然。” 换了衣服,洗了手,直贵坐到餐桌旁。由实子麻利地端上饭菜。 “有没有交了朋友?”直贵问。 “嗯。还是跟最早认识的惠美和芹奈最好。不过,和一个叫作辰的男孩子也一起玩了。他比实纪小两个月,长得要比实纪大一圈,真让人吃惊。” “没欺负实纪吧?” “不要紧,我们在旁边看着,辰也是个温和的孩子。” 听了由实子的话,直贵放心了。不仅是对独生女,也觉得由实子顺利地度过了在公园登场这一关。 他一边往嘴里塞着由实子做的饭菜,一边看着实纪的睡容。心想原以为自己不会有这样的日子呢,每天平和安稳地度过一段时间。可这确实是现实。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平凡生活,对他来讲就像是宝物。 开始和由实子一起生活不久,她怀孕了。让直贵感到心烦的是,由实子没让他有丝毫察觉,突然宣布:“恭喜,你要当爸爸了。” 入籍的手续是办了,可还没有举行结婚仪式。即便这样,还是在能看得见教堂的公园里,他把便宜的戒指戴到由实子手上,算是完成了两个人的仪式。 有了孩子以后,不能再赖在由实子的房间里。直贵申请了公司的宿舍,竞争的人相当多,可直贵抽中了签。 “直贵君完成了作为父亲的第一个任务啊。”由实子笑着这样说道。 “我从来都是手气不好的啊,”他这样说。她点着头表情有些严肃,“也许以前太不好了,今后什么都会顺利。” “要是那样就好啦!”他也点头说道。 搬家、由实子退职、准备生产、然后是生孩子,情况不断地变化着。直贵只是做立即必须做的事就耗费了全部精力。由实子倒是很镇静。在事态变化多端的生活中,她总是跟直贵说起的,就是给刚志写信的事。 “赶紧把这事告诉哥哥吧,他肯定会吃惊的。不过,会感到高兴吧。” 从开始同居到结婚后,她总是想着给刚志写信的事情。直贵因为忙,或是没有兴致写信的时候,她肯定会督促他写。 “实纪会走路了。告诉哥哥了吗?哎!还没写呢?怎么啦,不赶紧写,哥哥的下一封信又要来了。上上个月也是这样。写点实纪的事吧!这个月的重要新闻,还是她的事。哦,对了,把照片也放进去怎么样?” 总是这样提醒,直贵应该感谢她,可是也有一点儿不安,因为觉得她是不是过于在意刚志的信了。 是不是为了不让自己有自卑感,故意这样做的呢——有时他这样想。 快吃完晚饭的时候,大门门铃响了。直贵站在门里,从门镜中朝外看了看。一个长发的女性站在那儿,旁边好像还有人。 “哎!谁啊?”开门前他问道。 “晚上打扰对不起了,是明天要搬到这里来的,想跟您打个招呼。”女性的声音这样说道。 直贵打开门,外面站着两个人。女性后面有一个男人,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一下子想不起来。 “这个时间来,对不起!”女人再次道歉,低下头来。像是她丈夫的男人也模仿着她。“我叫町谷,明天要搬到二〇二号,今后可能少不了添麻烦,所以先来问候一声。” 很爽快的说法,大概是比较稳重的性格吧。给人的印象她丈夫只是沉默着随着她。 “那您太客气了!”直贵也露出笑脸应酬着,“有什么能帮忙的就告诉我,请别客气,明天我也在家。” 第二天使休息日,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在这一天搬家。 “谢谢!那个,这是点小意思,请收下吧。”女人递过一个小纸包,贴着的纸上写着“町谷”两个字。 “啊,那谢谢了!”接过纸包,回头看了一眼。由实子也来到身后,“是要搬到二〇二号的邻居。” 由实子也满脸堆笑。 “要是有什么不清楚的,问我就行。” “谢谢!”那女人又低头致谢,看上去要马上离去。可是,她丈夫不知怎么一直盯着直贵的脸看,终于他开口说:“哎!你是不是原来在电脑部干过的武岛君呀?刚进公司的时候。” “啊!是啊。” 被说起好久以前的事儿,他一下子不知所措。然后重新看了一下对方的脸,猛然唤醒了过去的记忆。 “啊,是不是以前在会计课的……” “嗯,町谷。这次又返回到这里了。前一段是在龟户。”町谷小声嘟囔着。 “是吗。” 直贵在电脑部的时候,曾经见到他两三次。他应该是比直贵早一年的。 “不知道你也住在这个宿舍里,”町谷把视线转到一边,用手指尖搔着脸颊。 “是你的熟人吗?”他妻子问道。 “啊,也谈不上熟人,”町谷像是辩解似的回答道。然后看了一眼直贵和由实子,“那,明天再见。” “好!” 一关上门,由实子马上说,“什么啊,有种不好的感觉。” “怎么啦?” “不知怎么,总是一个劲儿盯着人看。再就是,夫人说话挺客气的,可丈夫呢,一发现你是比他晚进公司的,口气马上就变了。” “这社会不就是这样吗,只重视身份地位。”直贵一边锁门,一边故意轻松地说道。实际上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在电脑不的时间并不长,但正是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刚志的事情暴露,遭到一同工作的人们另眼看待,而这个町谷知道那时的事情。 不会吧——直贵微微摇了摇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町谷一定已经忘记了。 实纪已经醒了,开始不停地跟由实子撒娇。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直贵从窗口看到家具商的大型卡车听到了公寓旁,几个身穿制服的工人麻利地将货物搬运到二〇二室。搬运的全都是闪闪发光的新家具。直贵想起,自己搬来的时候,只有一张桌子是新买的。 那是,看到没有找搬家公司,只是年轻夫妇两人奋战着搬运行李,楼下的前田夫妇和住在附近的同事都来帮忙,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大家才熟悉了起来。 町谷夫妇的搬家在下午三点前后结束了。一直到最后也没有直贵帮忙的机会。 “町谷家媳妇,像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啊。”买东西回来的由实子,一边往冰箱里放着东西一边说,“娘家在世田谷,父亲是哪个大公司的头头。” “从哪儿听的呀?” “前田说的,在超市碰到了。” 关于新人的闲话这么快就传开了。自己搬来的时候,闹不好也是这个那个地被人家说过,直贵想。庆幸的是,刚志的事没有传开。 那天深夜,直贵觉得有人在摇晃他的身体,醒了过来,由实子正盯着他看。 “怎么啦?”他睡眼惺忪地问道。 “房子背后有怪怪的声音。” “怪怪的声音?公寓背后?” “嗯。”她点点头。公寓背后有点空间,人勉强可以通过。 “不是野猫什么的?” “不像是。我从窗子往外看了,可是太暗看不清楚。” 直贵从被子里爬了出来,打开超屋后的窗子。确实太暗,他什么也看不见。 “没听到什么动静呀!” “刚才听到的。真讨厌,要是有人放火或是什么的可怎么办?” “不会吧!”直贵朝她笑笑,可心里也变得有些不安。他脱下睡衣,“好的,我去看看。” 他赶紧换上衣服,拿上手电走到外面。各家都已熄了灯。 转到公寓的背后,打开手电的开关。看到的是大量的纸箱,折叠起来,满满地立放在那里。纸箱上有搬家公司的标志。 直贵关上手电,转身往回走。他正要上楼梯,上边有人影显现了出来,是町谷。手里拿着扎在一起的纸箱。 “啊……”他露出尴尬的表情。 “搬完家,纸箱不好处理了是吧?”直贵温和地问道。 “没有放的地方啊!”町谷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 “可是,放在房子背后不大好吧。为了防火或是什么理由,不让在那儿放东西。” “只放两三天就扔掉了。” “可是扔纸箱类垃圾的日子是固定的,而且住在这儿的人都遵守着规矩。” “真烦人!知道啦。”町谷打断直贵的话,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返了回去。 (2) 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要是说稍微有点变化,就是发现町谷家夫人像是怀孕了。搬家过来还不到两个月,可腹部的隆起变得明显了起来。 “那对好像是怀孕后才结婚的吧。”不知从什么地方听到的闲话,由实子一边准备晚饭,一边有趣般地说,“肯定是在肚子还不明显的时候,赶紧办了婚礼。” “那跟我们不是一样吗。” “是啊。所以呢,我们应当是前辈啊。我们是不是该拿点什么去表示一下祝贺呢?” 直贵笑着点了点头。心里稍微有些别扭。跟町谷在公司里很少碰到,可每次他都是很冷淡的态度。即便打个招呼,他的回应也让人感到像是很勉强似的。 是不是还记着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呢?直贵想,町谷没遵守规则把纸箱扔掉公寓后面的事儿。直贵只是出于好意提醒了一下,也许町谷认为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可是,就这么点儿事,值得吗?直贵想,不会总把这点事记在心上吧。 又过了三天。直贵从公司里回来,看到家门前放着个大的纸袋。往里一看,是新买的尿不湿。一问由实子怎么回事儿,她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 “药店里给的,用积分交换来的商品。” “干嘛还换尿不湿呢?实纪已经不用它了。” “别的没啥东西可换了,那个原想可以给町谷家。” “哦,是那样啊。”直贵点点头,“那,明天给人家送过去吧。也许稍微早了一点,还会高兴吧。” 可是由实子缩了一下肩膀,撅起了嘴。 “可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怎么回事?” “刚才我拿过去了,可人家说不需要。” “哎,真的吗,人家干脆地说不要?” “说法倒是客气的。我们没打算用尿不湿,您特地拿来不好意思,请送给别人吧。大体上这么说。” “不用尿不湿?” “好像是有人不用的。说用的话,换尿布一般比较迟。对于婴儿来讲过于舒适也不好。我们家过去不也是尽量不让实纪用吗?” “不过,外出的时候不是很方便吗?” “我也这么说了,”由实子摇摇头,“不管怎样,我们不用。她那样说,也不能硬放到人家那儿。” “所以才拿回来了呀。”直贵看着纸袋,歪了下脖子。抚育孩子各人有各人的办法这点没错,可好心好意拿过去硬是不要,这样的事有吗?用还是不用,先接下来再说不是也可以吗?至少自己不会就那样把人家顶回去。 “这样的话,别当尿布用了,做成简易救急包吧。”由实子没趣般地说道。 又说到关于町谷夫妇的话题,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月的时候。星期六的傍晚,带着实纪去买东西的由实子,一回来就跟直贵说:“町谷家媳妇,今天第一次在公园里露面了。” “在公园,孩子不是还没出生吗?” “有人就是没有生之前先去公园,邻近产期的时候,预先听听大家的各种意见,孩子出生以后,也容易顺利地融入大家的圈子之中。” “那你也给她提出什么指导意见了吗?” “我没说什么。在妈妈们的圈子里,我是新兵,还是少说好。” “真难啊。” 这时的对话就这样完了。直贵没有特别在意,由实子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重要意义。相信今后也是一样,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每一天会这样持续下去。 正好那段时间直贵工作忙了起来。这么说不是因为公司的业绩增长了,倒不如说是相反,清理了大量人员,结果每个人的负担加大了。每天都是因为没有加班费的加班回家很晚。到家的时候女儿已经睡了,他一边听由实子说话一边独自吃晚饭。由实子说的话也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尽是些什么地方降价买了什么东西啦,或是电视里有趣的节目啦这类的内容。一结婚就没什么说的了,直贵模糊地感到,适当地附和着。 他觉得有些不对头是在一个休息日的下午。正在看报纸,实纪过来扯着他的衣服袖子。 “哎,去公园!” “公园?哦,好吧。”直贵看看窗外,天上没有什么云,不用担心下雨。 这时,正在晾衣服的由实子说:“爸爸累了,一会儿妈妈带你去!” “没事儿,公园也不远。我也想偶尔带着实纪去散散步。” “那样的话,去别的地方吧。三人一起去远足?” “好啊。去哪儿好呢?”直贵看着女儿的脸,“要不去游乐园,或是动物园?” 可是实纪摇着头。 “实纪,想去公园!想跟惠美、芹奈玩嘛!” “她要去公园嘛。”直贵抬头看着妻子。 由实子在实纪跟前弯下腰来。 “好。一会儿跟妈妈去,先稍等一下。” “不嘛,我不想去那个公园嘛!” “那个公园?”直贵交替着看着妻子和女儿的脸,“说什么呢?另外还有公园吗?” 由实子没有回答,垂下目光,咽了口唾沫。 于是实纪说:“那个公园,芹奈不在,惠美也不在嘛。” “不在,为什么?你带她去哪儿了?”直贵问由实子。 她像是气馁,叹了口气,“最近,去别的公园了。” “别的?为什么?” “不为什么,买东西方便,那边车也少些。” “那算什么,就为这点理由就把孩子的乐趣剥夺了?她不是太可怜了吗?” “可是……”她说了半句话,又闭上了嘴。 “我明白了。好啦,实纪,和爸爸一块去。爸爸带你去你喜欢的公园。” “太好啦!”实纪说着,举起了双手。 “等一下!要是那样,我带她去,你歇着吧!”由实子说。 “你又怎么啦,都说好了。我带她去没关系的。” “你在家里待着吧。今天管理公寓的公司也需要来电话,上次说过希望能跟你说话。” “哎?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忘记了。实纪,稍等一小会儿。”说着,由实子开始做出门的准备。 妻子和女儿走了以后,直贵躺下看着电视。不巧没有什么他感兴趣的节目,等得不耐烦。他看着电话,说是管理公寓的公司要来电话,究竟有什么事呢?就为等这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过来的电话,一天都在家待着不是太傻了吗? 他想不如自己给那家公司去电话问问。可电话拨通了,响了几声后就听到录音的留言,公司今天也休息。留言里还说,要是有紧急的情况请拨以下的电话,直贵在听到那个号码之前就把电话挂上了。 由实子这家伙怎么啦,是不是搞错了! 直贵抓起钱包和钥匙,自己也想去看看女儿在公园里玩的样子。 实纪经常去的公园,从公寓走也就五分钟时间。直贵一边走一边歪着头想,由实子说为了买东西方便,最近经常带实纪去别的公园。可这边的公园没有什么不方便呀,汽车的流量也没那么多啊! 看到公园了,直贵心里突然萌发了个坏念头:悄悄地靠近过去,吓唬她们俩一下。 公园的周围都是树丛,直贵靠那个隐藏身体慢慢地走过去。她们俩肯定在沙坑和秋千那里。听到过这两个地方是实纪喜欢的。 公园中央的地方有几个像是小学生的孩子在踢足球,还有成对的男女在打羽毛球。 走到沙坑附近,他从树丛后面探出头来,马上看到了实纪。在沙堆上做着什么,由实子在旁边看着她。 好像没有别的孩子。特意来的,可实纪像是没见到芹奈和惠美。直贵想,也许大家并没有约好时间。 他正想要叫她们的时候,实纪突然站了起来,朝着和直贵相反的方向。 往那边一看,一个和实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和像是妈妈的女性手拉着手走着。女孩子手里提着个小桶,像是在沙坑玩的用具。朋友终于来了,直贵心里踏实了些。 可是,那个像是母亲的女性朝着由实子低头致意后,拉着女孩子的手朝相反方向走去。女孩子好像不大愿意,直贵也看得出来。实纪站在那儿一直看着她们离去。然后由实子像是要女儿把注意力从她们身上转移到沙坑上来,把铲子递给了实纪。 看到这个情形直贵察觉了事情的原委。不仅理解了由实子不带实纪来这个公园的理由,还包括她不把这事儿告诉丈夫的心情。 直贵抬起腿,不吭声地走近妻子和女儿。 先看到他的是由实子,但她也没说话,只是睁大了眼睛。像是从丈夫的表情中察觉出他已经了解了事态。 “爸爸!”实纪也看到了他。她高兴地跑了过来。跑的时候还在沙子上摔了一跤,可马上就爬了起来,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直贵蹲下身,看着女儿:“在玩沙坑呢?” “嗯。可芹奈不在,惠美也走了。” 刚才走的像是惠美。 “是吗。”直贵抚摸着女儿的头,然后站了起来看着妻子。由实子低着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 “你看到了?” “嗯。”他点点头。“是担心我在意没跟我说?” “很难说出来……” 是啊,直贵想。一想起以前反复发生过的事情,“见外了”,这样的话说不出口。 在椅子上坐下来,一边眺望着独生女在沙子上玩的样子,一边听着由实子诉说事情的经过。可是,她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按她的话讲,“从某一天起,大家的态度都变了。” “没有特别被人家说什么,或是故意找麻烦,可是不知怎么有些怪,像是故意疏远。要是跟人家打招呼人家也会回应,可不像以前那样站在一起说会儿话了。在商店里碰到谁,也是一下子就不见了。还有在公园里。” “实纪也受到同伴排斥了?” “我刚才说了没到那个程度。可是,只要我们一出现,大家就匆匆地走掉,要是我们先到,谁也不再过来了。就像刚才一样。” “所以才要去别的公园?” “嗯。”由实子说。 “我们要是在这儿的话,他们不让孩子们在这里玩,不是怪可怜的吗,都是些孩子。”她吐了口气,“当然,我也不愿意又不快的想法……” 直贵盘起手臂,说道:“怎么成了这样了呢?” 由实子没有回答。不是她不知道,而是不好说出口。就是直贵,也不是一点不知道原因。 原因大概是町谷夫妇,他这么认为。知道直贵的哥哥在监狱的事儿只有町谷。而且按由实子的话,周围气氛开始变化的时间是他们搬来之后。 直贵想起町谷妻子在公园露面的话,肯定是她对公园里的母亲们说了武岛家的秘密。前些时候,由实子去送尿不湿遭到拒绝的事,现在看也可以理解了。 纸箱!直贵回想到。町谷记恨那天晚上的事才传播开来的吧。 “只好搬家了。”他嘟囔了一句。 “哎?”由实子转过身来。直贵看着她的脸继续说:“没办法,我可以忍耐,可不想让由实子和实际不痛快。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吧!” 由实子皱起眉头,“直贵君,你说什么呢?” “哎?” “什么,哎?”由实子又回到了好久没说过的关西方言,“结婚时候说好的事又忘了?不管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从近以后再也不逃避了。不是这样定下来的吗?只是被周围邻居疏远这点事算什么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少跟直贵君以前受过的苦相比不算什么。没关系,我受得了,不信你看着!” “可还有实纪……” 直贵一说,由实子也把目光沉了下去,可马上又抬起了头。 “我来守着实纪,绝不让她受欺负。而且还有一个,不想让那孩子有自卑感。父母要是四处逃避,孩子也会抬不起头来,你不这么想吗?” 直贵盯着由实子真诚的目光。他微笑着:“是啊。不能让她看到我们丢脸。” “加油干吧!孩子他爸。”由实子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3) 直贵:身体好吗? 我这几天有点感冒的征兆,一个劲儿地打喷嚏。可是同屋的人说不是感冒,大概是花粉过敏。我觉得花粉过敏一般只在春天才有,不是那样吗?他说就连秋天也会有的,不管那些了,我现在吃着治感冒的药。没什么大事,不久就会好的。 实纪姑娘好吗?幼儿园的生活习惯了没有?上次由实子来信说,还是个小孩子,什么忙也帮不了。作为母亲要求太严格了吧。而且由实子比一般女性要坚强得多,也想让实纪姑娘长大后成为不寻常的人吧。 另外,上次我也写过,实纪姑娘也不再那么费事了,是不是该考虑第二个孩子了呢?就实纪一个,她也会寂寞吧。这件事由实子也没提到,也许还是不好意思。 偶尔也想看到直贵的回信,一张明信片也好,寄给我吧。 那么,下个月再见。 武岛刚志 反复读了刚志的来信,直贵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写了些悠闲轻松的事。大概是有检查的关系,不能写什么过激的事情,可读信的时候,使人觉得监狱里不存在什么坏事。 最近写回信都交给由实子了。直贵本来对这样的事就不擅长,也没有时间写。可是觉得自己偶尔也写写信的话也许好些。 那样的话,写什么好呢? 如实写现在心情的话,像是对刚志唠叨牢骚和不满。把真心话隐藏起来,只说激励服刑者的话,怎么也难以做到。所以,对每个月都规规矩矩地做好这件事的由实子,真该重新认识。 一看表,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去幼儿园接孩子的由实子还没有回来。晚了的理由自己是清楚的,正因如此才有些坐立不安。 几分钟以后,门外有些动静。门打开了,两个人回来了。 “我回来啦!”由实子见到他故意露出笑容。然后对女儿说:“去漱漱口,然后把手洗干净。” 实纪没有回答,跑到洗手间去。赶紧做完让她做的事,大概是想坐到电视机前的缘故。她最近总是把大部分时间用到看喜欢的动画片录像上。 “怎么样?”直贵问妻子。 由实子坐到他的对面,不高兴的样子。 “说是不管怎样,先注意一点儿。因为是孩子,还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园长那么说的?” “嗯。”她点着头。 “那怎么办呀,就现在这样忍着?” “别跟我发脾气啊!” 直贵叹气起来。 实纪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就像预想的一样打开电视机的开关。熟练地装上录像带,坐到平常坐的地方。一旦成为这种状态,跟她说话也不会回答,放手不管的话连饭也想不起来吃。 “人家委婉地说了,也可以换个幼儿园。”由实子说道。 “想赶走讨厌鬼吗?” “不是的。” 直贵咂了一下嘴,拿起旁边的茶碗,碗里是空的。由实子看到后,开始洗茶壶。 昨天,幼儿园打来电话,说想商量一下孩子的事。直贵说自己去,可由实子坚持说没有那个必要。 “要说什么大体上我知道,以前也稍微透露过一点儿。” “实纪怎么了?” “不是实纪怎么了,是其他孩子吧。” “其他孩子?怎么回事?” 追问着含糊其辞的由实子,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总之,又是那个“歧视”在实纪身上也开始发生了。 在幼儿园的事情,直贵只能从由实子说的话中得知一些。所以,要是她不愿让他知道的内容,他是听不到的。实际上像是从好久以前就发生了问题。具体说就是其他孩子基本不接近实纪,阿姨要是问,哪个孩子说的都是一样,被告诉过不许跟实纪玩儿。 对于这件事,幼儿园方面也问过几个家长,可他们都回答,没有叫孩子不跟武岛实纪玩。可是如果可能的话,不想自己的孩子跟她太近。 今天也是为了商量这件事。 “据园长说,像是有些奇怪的传闻,也许该说恶意的。” “什么传闻?” “是说直贵君的哥哥快要出来了的闲话。还说要是出来的话,会住到弟弟这儿来。” “哪儿有那么回事儿呀!”直贵皱起眉头。不过倒不是让人吃惊的说法。实际他也听到过相似的说法,最近听总务部的人问过,你哥哥最近要释放了,是真的吗? 直贵回答说,根本没听说过这样的事。那男人用充满疑问的目光对他说:“如果有那样的事情,务必尽早跟公司联系。而且,虽然是说万一,要想把你哥哥叫到现在住的公司宿舍来的话,请务必别那样做。公司宿舍的规则中也写着,除了父母、配偶和孩子,其他人不能一起居住。” “根本没有那样的计划,今后也没那样的打算。”直贵清楚地回答。可对方好像还是不相信的样子。 直贵看着实纪。独生女还在看录像。他责怪着自己愚蠢,没有发现她的样子有些怪。女儿虽去了幼儿园,可没有一起说话的伴儿,一起玩的伴儿。大概是为了忍受孤独,才迷上动画片吧。一想到她那小小的胸膛中埋藏着多少痛苦,直贵的眼泪就要淌出来了。 “要不就换个幼儿园?”他嘟囔着。 去倒茶回来的由实子,像是吃惊般地看着他。 “没办法啊!我们确实约定了,再也不逃避地活下去,可是保护好实纪是最大的前提。” “可是……”由实子没有接着说下去。 直贵非常清楚她心里很窝火。自从周围邻居知道了刚志的事情,她从未说过泄气的话。对无视她的对方也积极去打招呼,街道上的活动也主动去参加。正是因为有了她的力量,武岛家才能到现在还在公司宿舍里住着。 可是她的那种力量,顾及不到幼儿园里,不仅是幼儿园,实纪的将来要碰到什么样的壁很难预料。 “哥哥的来信,看了吗?”由实子看着桌上。 “嗯。他也不知道我们这儿的情况,无忧无虑的家伙。” “给他写封回信吧,”她伸手取信,“哥哥的感冒好了没有啊?” 看着脸上浮现出微笑的妻子,直贵沉默着摇了摇头。 (4) 直贵有机会再次见到平野,是在那之后不久。听同事讲,他要到店里来视察业务情况,听说平野还要到仓库里来。 那天下午,平野在物流课长的陪同下出现在仓库。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直贵笔直地站在堆积着的纸箱旁边。物流课长事先打过招呼,要是有什么提问的话你来回答。 平野看上去像是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些。可是挺直的腰板、悠然的姿态根本没有改变。他听着物流课长的介绍,点着头,时不时地把目光投向四周。 平野他们走到直贵身边。直贵舔了舔嘴唇,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确信他一定会跟自己说句什么,他等待着个子不高的社长把目光转向自己。 可是,平野的步伐没有任何变化,他的视线也没有朝向直贵。走路的节奏跟刚才一样,对部下的介绍频频点头。几秒钟以后直贵目送着平野消瘦的背影离去。 就该这样吧,直贵想,有些失望。作为平野来说,自己只不过是很多职工中的一人。也许他还记得几年前和服刑者弟弟说话的事,可长相一定忘记了。没道理让他不要忘记。即便他还记得,现在也没必要再说一次话了。 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直贵自嘲般地一个人寂寞地笑了。 社长视察结束约一个小时后,物流课长来到直贵的地方,要他火速将几件商品送到五楼的一个会议室去。课长递给他那几件商品的编号。 “是什么呀?这个。”看了递过来的纸,直贵问道。 “跟你说了,把这些搬过去,快点!” “搬过去倒没什么。” “大概是突击检查吧,”课长说,“是不是检查包装情况什么的呀?所以,那个,拜托别出什么差错。” “我知道了。” 虽不理解,可直贵开始干活了。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他把指定的商品搬上手推车,出了仓库,进入对面的商店乘电梯到了五楼。 他敲了敲会议室的门可是没有反应,觉得奇怪推开了门。会议室里只有排成凹字形的会议桌,没有一个人。五层又没有别的会议室,还是先把商品卸在这儿回去吧,他想。开始搬纸箱的时候,有开门的声音。 “商品放在这儿行吗……”刚说到这儿他一下子停住了嘴,平野笑着站在那里,只有他一个人。 “啊!社长。” “放在那儿就行了。”平野走到窗前,从那儿看了一下窗外,转过身看着直贵,“好久没见,干得怎么样?” “还凑合吧。”直贵把抱着的纸箱放到地上,摘下帽子。 “听课长说你结婚了,没有发去贺信,对不起了。” “不,连仪式也没有那么正式。” “是吗。哦,仪式那东西怎么都行。不管怎样还是应该祝贺一下,听说有了孩子,可以说什么事都很顺利吧?” “啊,那个……”直贵露出笑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笑,脸颊有些僵硬。 “嗯。怎么啦?表情有些不大高兴似的,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呀?” 平野的话给他增添了勇气,直贵抬起头,看着社长的眼睛。 “是有件事儿,原想如果能见到社长,一定要问一下。” “是什么啊?” “以前社长曾这样说过,我们这样犯罪者的家属在世上被人歧视是理所当然的,不如说是需要那样。重要的是,要设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构筑与他人的关系。” “嗯。确实那样说过。” “我相信您的话努力到现在。我觉得努力了。结果,有做得好的时候,妻子也非常配合,不管怎样曾平稳地度过每一天。” “曾?是过去式啊。”平野脸上堆满笑容,拉了把附近的椅子,在上面坐了下来,“好像有点什么事儿啊。” “我和妻子还好。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而且也决心不能从那里逃避。可是女儿……” 平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女儿怎么了?” 直贵垂下目光,然后笨口拙舌地叙述了现在的状况,吐露了不想让女儿遭到不愉快的心情。 听完他的话,平野点了几下头,表情上看不像是听到意外的话。 “你确实理解了那时我说的话,而且想把它实用到现实生活中去。还遇到个好夫人,这一点很好。不过,听了你刚才的话,觉得还是有那么一点遗憾。就是好像你还是没有完全明白我说过的话。” “不是有什么误解吧?” “要说是误解,对你是不是过于残酷了。可是,多少有些理解错了的印象。要是严厉一点说,你还是有些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论是你,还是你夫人。” 直贵抬起头,咬紧了牙齿。要是说自己还好,可他说由实子,令人有些不快。 “您是不是要说,女儿被周围的人歧视,也是需要接受的呢?” 他想就是平野也不会这样想吧,可是他的回答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那要看情况了。”平野冷静地说,“你想想看,是强盗杀人犯。谁会想接近这样的人物呢?我记得以前也曾说过。” “那我知道……” “不再逃避直面人生,就是被别人歧视对待也会有路可走——你们夫妇是这样想的吧。像是年轻人的想法。可那还是把事情看简单了。大概你们想把自己的一切毫无隐瞒地暴露出来,然后请周围的人们接受你们。假设,在那样的情况下,即使能产生与别人的交往,心理上负担更大的是谁呢?是你们呢?还是周围的人呢?” “那……”他回答不了。不是找不到答案,而是明白了平野说的道理。“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只能继续忍耐着歧视对待呢?对那么小的女孩子也必须那样要求吗?”虽然知道跟对方说这些也没用,可直贵还是抑制不住自己,语言尖刻了起来。 平野舒适地靠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直贵。 “堂堂正正,这像是你们夫妻的关键字,所以我才敢这样说。要说不管什么时候不管怎样的场合,都保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对你们来说大概是苦涩的选择,我却不那么看,只觉得你们是走了一条容易理解,容易选择的道路。” “堂堂正正不行吗?” 平野没有回答直贵的问题,嘴角有些放松,咳了一声,看了看手表。 “马上要到下个约定的时间了,辛苦啦!”说着,平野站起身来。 “稍等一下,请告诉我答案。” “没有答案。我不是说了吗,对这个,选择什么怎样选择,要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话就没有意义。” “辛苦啦!”平野又说了一遍。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直贵低了下头,走了出去。 (5) 社长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乘电梯的时候,直贵还在思考着这件事儿。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有什么不好吗?平野说是在走一条容易选择的路,他可不那么想。回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情,绝对不是轻松的。给由实子也添了很多辛苦。这一切都是为了堂堂正正、不再逃避地活下去。难道说那是错的? 社长还是什么都没明白——直贵的结论。只能归结到这个地方。归根到底,那个人只是个旁观者,而且不知道任何自己的事情,请求这样的人告诉自己怎么做本身就是错误。 考虑着这样的事,走回仓库的时候,课长跑到他眼前。 “武岛君,快!赶快回去!”边喘着气,课长边说道。 “有什么事儿吗?” “夫人好像受伤了,详细情况还不清楚,说是被送到这家医院。”课长递过来一张纸条,“警察通知的。” “警察?” “说是碰到抢包的,而且像是连自行车一起摔倒了。” “连自行车……”直贵脑子里浮现出不祥的场面。不过他立即把这些念头从脑子里赶了出去,接过纸条,“我马上去。” 换了衣服,立即用手机往家里挂了个电话,结果只是听到家里人不在的录音。他出了公司立即叫了出租车。 连自行车一起摔倒——听到这里,由实子受伤是肯定的,可是揪心的还有一件事,那时实纪在什么地方呢?由实子在自行车后座上安了个孩子用的座椅,让实纪坐在上面,去这儿那儿都是这样。 到了医院,入口处停着警车,车上没有人。直贵看着这些跑进医院大门。到了服务台,一说姓名,值班的女士马上告诉了地方。 直贵按人家说的上了四楼,看到这里的候诊室里有警察的身影,他走了过去,由实子也在这里,胳膊上缠着绷带。 “由实子……”在候诊室门口他叫道。 由实子正跟一个穿西服的男人讲着什么,看到直贵,露出放心的神情,“啊,你来啦。”然后跟面前的男人说,“是我丈夫。” 男人站起身来,过来做了自我介绍,是这一管区的警察,叫安藤。这个人不算太高,可肩膀很宽,给人一种强壮的印象。 “受的伤不要紧吗?”直贵问。 “我倒没什么,只是有些跌打外伤,可实纪……” “实纪……”到底还是啊,他想到。“实纪也在自行车上?” 由实子像是做错事一般的表情,点了点头。 “摔倒的时候碰了头……还没有恢复意识。现在在中央治疗室里。” “什么……”直贵的脸扭歪了。 “我去幼儿园接上她,回来时去了一下银行。从那出来没走多远,突然……”她低下头。身旁放着一个黑色的挎包,是她平常随身带着的挎包。大概抢包的人就是想抢那个包。“经常有这样的事,遇到有人抢包的时候,如果包很顺利地与人分开就没什么,可因为是一瞬间被抓住,一拉扯就会被拽倒。”安藤警官解释道。 “对方也骑着自行车吗?”直贵问妻子。 “他骑着摩托车,正好是我们放慢速度的时候,突然……我要是放开包就好了。”她说着咬着嘴唇,“反正里面也没有多少钱……” 再责怪她也太过分了。那时肯定不愿意包被抢走紧紧抓住的,直贵想。 他看着安藤警官,“犯人还没有抓到吧?” 警官皱着眉点了点头。 “最近同样的抢包事件很多,没准袭击夫人的也是同样的人。可这次恰巧有目击证人,可能会找到相当有利的线索。” 据安藤讲,在由实子遭到袭击之前,有个主妇和犯人擦肩而过,还记得摩托车的颜色和犯人的服装。 安藤说,犯人大概在银行附近蹲守着,寻找适当的目标。 “对不起!”由实子深深地低下头,“都是我不好。太粗心了,不应该骑自行车带孩子。要是考虑到一摔倒实纪会摔坏的话,就绝对不那么做了。” “现在再说那些……” 由实子骑自行车带着实纪的事直贵也知道,虽然知道,以前也没说过什么,所以要说有错自己也有一份。 “受伤的地方只是头部吗?”他问妻子。 “头,还有……膝盖有点伤,但那儿好像不大要紧。” “是吗。” 直贵还在意实纪的脸上怎么样。觉得一个女孩子,要是脸上留下伤疤的话怪可怜的。听刚才由实子一说,好像那点不用担心。当然,首先是实纪的意识顺利恢复。 那之后安藤又问了两三个问题出了房间。对这样的事件虽然要听取被害人的叙述,可大概对破案没什么帮助。直贵也这样想。 就剩下两个人后,夫妇间没有说话。由实子一直在低声抽泣。 到目前为止虽然有些难过的事,可她绝没有哭过。看到妻子这个样子,直贵心里也很难受。重新认识到自己一家站在一个怎样困难的境地。同时,又充满对那个犯人的憎恨。那男人为什么盯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呢?听警官讲,他是在银行前寻找着猎物,大概觉得由实子和实纪是容易捕获的猎物吧。 绝对饶不了他!直贵想。 又过了几十分钟,年轻的护士过来说目前的处置已经结束了。 “我女儿意识怎么样了?”直贵赶紧问道。 “不要紧了,已经恢复了。现在给她服了药让她睡一会儿。” 直贵身旁的由实子深深地喘了口气。 “可以看看她吗?” “好,请跟我来。” 跟着护士,直贵和由实子一起进了中央治疗室。实纪睡在最边上的床上,头上裹着绷带。枕头边上排列着的医疗器械,又让直贵有些紧张。 说是主治医生的男人走了过来,看上去有四十岁上下。 “已经做了ct,幸好没有发现损伤。脑电波也非常正常。”医生稳重地说,“招呼她也有反应。” “太好了!”直贵心里说着,“谢谢!”他低下头。 “那个,外伤的情况……”由实子问。 “摔倒时额头上碰破了几处,因为有些细小的沙石进到伤口里,把它们除去费了些时间,也许会留下些伤痕。” “哎!”听了医生的话,直贵抬起头来,“会留下伤痕啊?” “如果前面头发垂下来可能会不大明显的地方,而且现在整形外科相当先进,使用激光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 “伤痕……” 听着医生乐观的话,直贵握紧了垂下的双手。 (6) 抢包的犯人被抓住,是事件发生五天后的事。根据目击者的证词首先锁定了嫌疑人,在此之上指纹成了破案的关键。由实子险些被夺走的挎包上留下了嫌疑犯的指纹。犯人是住在另一社区的一个叫前山繁和的二十一岁男人。 逮捕的第二天,由实子被警察叫去。可是,直贵看见回到家的她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隔着玻璃窗看到那男人。然后被警察问到:肯定是这个男人吧?只能回答我不大清楚。因为被抢的时候他戴着头盔。” “可是那家伙承认了吧,是他干的。” 由实子还是没精打采的样子点了点头。 “指纹是一致的,肯定他就是犯人,警官这样说的,叫我去好像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我以为能让我见到犯人呢。” “没能会面吗?” “说是必要时会再叫去的,不知怎么有些失望。” 据说警察要以抢劫伤害的罪名起诉他。 “那以后我们怎么办呢?只是等着审判开始吗?” “那个,”她歪了歪头,“只是说要有什么事情会再联系的。” “嗯?”直贵还是有些想不通。 又过了几天,调查进行得怎样,直贵他们一点也不清楚。甚至不知道犯人是在拘押着,还是已经转到了拘留所。 一天晚上,直贵他们正在吃晚饭,门铃响了。直贵打开了一点门,外面站着上了些年纪的一对男女。看到直贵,两人低下了头。 “夜晚打扰你们,实在对不起。请问是武岛先生吗?” “我是。” “突然打扰,实在抱歉,我们是前山繁和的父母。” “前山……啊!” 两人又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那男人就这样低着头说:“我儿子做了件非常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实在不知该怎样跟你们道歉。但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前来表示谢罪,所以明明知道失礼还是来了。” 他旁边的妻子也露出苦闷的样子。直贵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注视着他们两人。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喂!”身后传来由实子的声音,“请他们进来吧!” “啊……是啊。”直贵还没想好怎么办,对前山夫妇说,“先进来吧,地方很窄。” “谢谢!打扰了!”两人说着进了房间。 起居间里实纪正要开始玩游戏,由实子让她停下来,去了旁边的房间。那时,她头上还缠着绷带,前山夫妇像是注意到了。两人都露出痛苦的表情。 由实子拿过坐垫,可他们没有坐上去的意思。夫妇俩跪坐在地上,再次低下了头。 “看到您家闺女这个样子,再次领悟到我儿子做的坏事有多么严重。我们知道,这不是我们低头谢罪,武岛先生就会舒心的事。可对我们来讲,你打也好,骂也好,如果能让你们心情好些,怎么做都可以。”这么说着,前山深深弯下腰,把头碰到榻榻米上。他妻子正在一旁抽泣着。 “请抬起头来!”由实子在旁边说道,“这样做也……”她看了下直贵,他点点头。 “两位再道歉,女儿的伤痕也不会消失的。” “实在对不起!”丈夫说,妻子用手掩住脸。 “据警察讲,好像干过多次了,你们就没有一点察觉吗?”直贵问道。 “说出来丢脸,儿子做的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他高中毕业后,曾找到了工作,可没干多长时间就辞掉了,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整天混日子。说什么他也不听,好像还结识了不好的人。会不会干出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情呢,我们也担心,结果还是出了这样的事……”他摇摇头,“除了道歉,说出来觉得丢脸又可悲,我们觉得是父母的责任。甭管他了,早晚都是要紧监狱的人。您女儿的治疗费,还有我们可能做出的赔偿,由我们来承担。” 看到上了年纪,看上去又像是有一定地位的人,穿戴得体,低着头认错,竭尽全力表示着诚意,直贵不知道该说什么,光是看到他们那个样子都觉得痛苦。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他终于开口说,“必要的赔偿,大概我们会要求的。不过,现在很难以平静的心情听你们说什么……对不起!” “是,我们也知道。今天来就是为了哪怕一句也好,让我们表示一下歉意,突然来访打扰了你们,对不起!” 前山夫妇几次低头致歉后,回去了。他们硬是放下的包里,装着有名水果店的多种高档水果。 客人走了以后,实纪从旁边房间过来,马上就开始玩游戏,直贵呆呆地望着她的样子。 “见到那两人,让我想起了两件事儿。” “什么事儿?” “一个是,”直贵舔了下嘴唇,“他们也不容易。儿子被逮捕,正是相当烦心的时候,能跑到受害者家里来道歉,一般人很难坐到。” “是啊。” “至少,我做不到。”说完,直贵摇了摇头。“应该说,没做到。我到底一次也没去。” “因为,那是……,还有罪的大小不一样啊。就是他们,如果儿子犯的罪是杀人,是不是不会去死者家里。因为是抢包,受伤也不是那么严重,是不是比较容易下决心呢。” “是那样吗……”直贵双手托着腮。 “还有一个是什么?” “嗯……”他稍微吐了口气,“他们,还是好人啊。由实子说过,审判的事,根本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可还是来谢罪了。他们来了让我们感觉好些,对于审判的结果不起任何作用。我觉得他们还是非常好的人,只是太软弱,管不了儿子。” “你想说什么呢?” “他们是好人,那是立刻就能明白的事儿,可是……”直贵把手指插入头发中挠着头。然后停下手接着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能原谅他们,虽然知道做坏事的不是他们,可实纪和由实子受的伤不能就这样算完了。看到他们俩跪在地上道歉,我不由得也非常难受,喘不过气来。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社长说的意思。” “说什么了?” “只要自己堂堂正正地做就可以了,这种想法是不对的。那只不过是一种让别人接受自己的做法。实际上应当选择更为艰难的道路。” 当天晚上,直贵写了封信。 刚志:身体好吗? 今天大概也是在工厂里干活儿吧。你到那以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了,是不是开始在意释放时间的事情了呢? 可是,我今天必须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情,从结论讲,这封信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而且今后拒绝接受你寄来的任何邮件。所以,请你也不要再写信了。 突然写了这样严重的事情,想必你一定会非常吃惊。不过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当然也伴随着痛苦。 要说理由,只有一条,为了保护自己的亲属。再说心里话,也包括保护我自己。 我至今都是背负着强盗杀人犯的弟弟这样一个标签生活过来的。由实子和实纪正要被贴上强盗杀人犯的弟媳、强盗杀人犯的侄女这样的标签。这是不能拒绝的,因为是事实。而且世上的人不会谴责贴上这样标签的行为。这个世界充满了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怎样的人会危害到自己。谁都是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对这些没有什么力量的老百姓来说,对周围的人至少要预先给他们作个什么标记。 被贴上标签的人,只能等待着自己应得的人生。我因为是杀人犯的弟弟,不得不抛弃音乐的梦想,放弃自己深深爱着的女人。就职后,不管是不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情,被调动了工作。由实子被周围邻居们白眼相待,连女儿实纪跟要好的小伙伴接近的机会也被剥夺了。那孩子将来长大成人,如果有了喜欢的男朋友会怎样呢?伯父是杀人犯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对方父母会祝福他们的婚姻吗? 以前的信里没有写过这样的内容,是因为不想给你增添比必要的担心,可是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这些事情应该更早些告诉你。要说为什么,是因为觉得让你了解我们的这些痛苦,也是你应该接受的惩罚。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事情,你的刑期是不会结束的。 我打算从这封信被投入信箱那一瞬间起,不再作你弟弟了。同时,打算今后不再跟你有任何关系,下决心抹去我们所有的过去。所以,假如几年后你出狱了,也请不要再跟我们联系。请你在看完这封信的时候,认为武岛直贵这个人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给哥哥的最后一封信写了这些,我也觉得非常遗憾。请保重身体,好好接受改造,重新做人,这是作为弟弟的最后的愿望。 武岛直贵 (7) 看完文件以后,人事课长眼睛向上翻着,直贵觉得那目光中含有困惑、放心和一点点同情。 “真的就这样了?” “我已经决定了。”直贵断然说道。 人事课长稍稍点了点头,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自己的印章,在文件最下面几个方形空栏中的一个上盖上印章。 人事课长重新看了一遍文件,递给了直贵。“公司的事……”说了一句,他闭上了嘴,“不,没什么。” 直贵盯着低着头的课长的脸,然后说了一句:“谢谢!”离开了那里。 也许人事课长是想问,是不是有些恨公司?直贵已经想好了回答。没有恨,倒不如说要感谢公司——这不是瞎话。 在这之后,直贵去了总务课和健康保险课,分别请课长在文件上盖上章。最后再去物流课长的地方,所有的印章就盖完了。也就是说,辞职手续就完成了。 物流课长不在,直贵去了仓库。去那里不是因为还有没办完的业务,工作的交接已经基本做好了,正式的退职日是两周以后,但从明天起就可以不来公司了,因为还剩有两周的带薪假期。 说起打算辞职,由实子没有反对。只是凄凉地笑了笑,说了一句:“那样的话,这段时间要很辛苦啊!”直贵想,实际上今后一段时间她要更辛苦吧,要尽可能缩短这个期间。 觉得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平也没穿外套,正走进仓库,头上戴着安全帽。 “我想要是错过今天可能就见不到你了。” “好久没见,承蒙您多方面关照了。”直贵低下头。 “啊,那样的客套话就算了吧。”社长走近来,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坐在旁边的纸箱上,“你哥哥怎么样呢?” 直贵踌躇了片刻说:“我跟他断绝关系了。” “哦,”平野嘴角缩了一下,“告诉本人那个意思了?” “给他写了信,告诉了他这是最后一次。” “是吗。是要和犯罪者的各个断绝关系,再躲开知道自己过去的人。”平野脸上浮现出笑容,“这是你选择的道路啊。” “不知道正确不正确,只是为了保护我的亲属。” 平野叹了口气。 “你的这一决断,没准会遭到世人的非难。说什么估计社会上的舆论跟自己亲属断绝关系算是什么呢。对于刑满后要重返社会的人,可依靠的只有亲属,而这些亲属却要抛弃服刑的人,这样做对吗?” “如果我没有结婚,没有女儿,也许会选择别的道路。可是我有了新的亲属。我现在感到,对犯了罪的哥哥喝什么罪都没有的妻子女儿,两边都去救的想法是不对的。” “你没有做错什么。作为一个人,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可是实际上,什么是正确的,没有统一的标准。刚才你也说过了。我只想再说一句,你选择的道路,不是简单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许比从前更为辛苦。因为没有了堂堂正正这个旗号。所有的秘密都由你一个人承担着,假如发生什问题,也只能考你一人来解决。哦,也许有的时候你夫人能帮你一把。” “我知道,”直贵看着平野的眼睛说,“我打算尽量不给妻子添麻烦,拼命也要守护她们。” 平野点了几次头。 “是不是有些恨哥哥呢?” “那个,”想说恨,可又觉得如果说出口的话,所做的一切都被打破了。直贵微微一笑,“已经断绝关系了,所以没有什么恨不恨的,完全是他人了。” “是吗,那样也好。”平野站了起来,走近直贵。伸出满是皱纹的右手,“对我来说也学到了不少东西,认识你以后,谢谢了。” 直贵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想不出合适的语言,沉默着握了握社长消瘦的右手。 (8) 寺尾祐辅来电话,是在酷暑稍微有所缓和的九月中旬。听到电话里的声音,直贵没有马上听出来是他。也许是好久没听过他声音的缘故,但也觉得他的声音比以前更加低沉了。 大概因为平常唱歌的缘故,说话的时候总想让嗓子休息一下,只是用嘴皮子叽叽咕咕地说。岁数不小了,总是这么说话,让人觉得不像个正经男人。寺尾把穿着黑色皮裤的双腿盘在一起,笑着说。 在池袋车站旁的咖啡店里,两人面对面坐着,因为寺尾在电话中说想见个面。直贵现在在这附近的电器店里上班,工作要到晚上八点才结束,下午三点起有一小时休息时间,就利用这段时间,和老朋友见了面。 “调动工作再加上搬家,很辛苦啊!”寺尾说。 “嗯。”直贵点着头。搬家的事只通知了极为有限的几个人。跟寺尾联系不多,可每年还是来贺年片,所以把他加入到通知的名单中。 “乐队的事怎么样了?是不是很顺利啊!”直贵问。 “还在拼搏着。几乎没有上过电视什么的,你应该知道。唱片公司那边也许也已经失去信心了。现在打算不管怎样先出下一张cd,可具体的事还没有落实,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 还是这样啊,直贵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想着。音乐节目经常看,还经常看专业的杂志。当然,是因为在意寺尾他们的情况。可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宇宙光”乐队的名称是在什么时候了。 “最近父母经常抱怨,说差不多就得了,该干点正经事了。在父母看来,我们现在不是在做正经事。”寺尾苦笑着。 “其他成员怎么样呢?还都坚持着?” “不管怎样,到目前为止。”寺尾一瞬间目光垂了下去。 “到目前为止?” “幸田你还记得吧,他说不想干了。” 直贵吃惊地看着寺尾,“为什么呢?” “自己要是不想干,硬要他留下来也不行。如果他走了,敦志和健一大概也会动摇。”寺尾笑着叹了口气,“已经是风前之烛了。” 听到这些,直贵低下头。要是那时自己也一起干的话会怎么样呢?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他不觉得会取得成功,大概音乐的世界更为严酷。继续一起干的话,会和现在的寺尾有一样的想法。虽然理由不那么合理,脱身出来的做法也许还是正确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你怎么样了呢?是叫实纪吧,在电话里听到过一点她的声音。好像是很愉快的气氛。” “唉,还可以吧。工资不高,尽让老婆受苦了。” “由实子的话不要紧吧。”寺尾点点头,直起腰来看着直贵,“哥哥怎么样?还跟过去一样联系吧?” “跟我哥哥,”直贵顿了一下说,“断绝关系了,现在没有什么联系,住处也没有告诉他。” “是吗……”寺尾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现在公司里的人谁也不知道我哥哥的事情。住处周围的人和实纪去的幼儿园的人也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我们是抢劫杀人犯的亲属。所以才能平安无事地生活。搬到这儿以后,实纪也变得开朗了。” “我们分手以后,还是发生了不少事情啊。” “正如《想象》一样。” 听了直贵的话,寺尾“哎”了一声,睁大了眼睛。 “没有歧视和偏见的世界,那只是想象中的产物。人类就是需要跟那样的东西相伴的生物。”直贵目不转睛地看着寺尾,用自己也觉得吃惊般的沉稳声音说道。寺尾移开了视线。 “《想象》……吗,你在我们面前第一次唱的歌。” “现在我仍喜欢那首歌。”直贵嘴角松弛了下来。 寺尾把眼前的咖啡杯和水杯移到旁边,两肘支在桌上,身子向前探出。“《想象》……还想唱一次试试吗?” “啊?” “我是问还想跟我一起再唱一次吗?不会讨厌音乐了吧?” “你开玩笑吧?” “不是跟你开玩笑。准备最近开个演奏会。你不出场试试?友情出演,按现在的说法算是合作演出吧。” 直贵扑哧一声笑了,“是不是幸田和敦志要走,才把我放进去呀?” “不是那样。我要是继续干音乐,就是一个人也没问题。早就这么想好了。可是,实际上,从去年开始挑战新的事情。” “什么?你说新的事情。” “去监狱演出。” “监狱……” “以监狱里的服刑人员为对象,演奏和唱歌。敦志他们也参加过,但多数是我一个人在做。” “为什么做那样的事呢?” “说好听些,算是摸索吧,音乐究竟是什么?音乐能起到什么作用?想再次确认一下。这样想才开始的。不知你知道吗,基本没有收入,也不是监狱方面要求我们做的,完全是志愿者活动。” “噢……” 直贵想,乐队都快散了,可这个男人却一点儿没变,还在追求着梦想。那个梦想,不是靠音乐走红那类的东西。想起刚才自己还想没跟他们一起干也许是对的,直贵觉得有些害臊。 “下次举行的地点是在千叶。”寺尾说着看了直贵一眼。 直贵低下了头,斜视着他,“所以邀请我参加?” “别有其他的误解,我请你并不是想再增添什么话题。只有一点,希望能有个像是桥梁一样的东西,将观众和我联系到一起。以前也做过多次,怎么也拿不准和观众的距离感。所以想一边确认服刑者和自己的位置关系,再演奏一次试试。” “要我来牵线搭桥?” “只是在我心里,我说的。你和你哥哥的事儿绝对保密。” “当然,我也没觉得寺尾是为了制造什么话题才说这些事的。” “还有一个理由,只是我多管闲事。”寺尾说,“决定在千叶办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你。想到你是不是还在因为哥哥的事情在苦恼。觉得对你来说,是不是个消除隔阂的机会。反正也没去探望过吧?” 直贵把目光垂了下来,交叉着手臂,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几年没见了,这家伙还是自己的亲友,他领悟到。 “刚才我说了,跟哥哥断绝关系了。” “我清楚。不觉得你做的不对。可那是物理上的,精神上的怎样呢?不会因此就心情舒畅了吧。” 寺尾的话像是针轧一样刺痛着直贵的心。可是,他还是咬紧嘴唇,摇了摇头。 “武岛……” “感谢你关心,可是,已经结束了。”直贵抓起账单站了起来,“虽说唱歌……我还是喜欢。” 他朝出口走去,寺尾没有喊住他。 跟寺尾见面后过了五天。由实子把一封信放到直贵面前,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什么?这个。”他看了一眼寄信人,倒吸了一口气,是前山,上次抢包犯人的父亲来的。信封里除了信还有东京迪斯尼乐园的入场券。信中写满了为自己儿子行为不端再次道歉的文字,再就是询问实纪后来的状况,接着,是表示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事情请告诉他们的请求。 实纪额头上还是留下了伤痕。现在靠前面的头发遮掩着,医生*稍微长大些以后最好接受激光治疗。 “干吗要这样做呢,我们都快忘了那件事了。”直贵将信和入场券装回信封,“是为了自我满足,这样做些像是赎罪的事情,自己心里多少会好过些?” 由实子好像不赞同他的说法,表情不大愉快的样子,直盯盯地看着信封。 “怎么啦?” “嗯……我在想,是那样吗?” “什么意思?” “我呢,看到这个的时候,心里想,还没有忘记我们啊!那以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我一直觉得,他们一定是关注着自己儿子的将来,把受害者的事忘掉了吧。可是没有忘。” “可是,就这样做,是不是真正从心里向我们道歉也不清楚呀。我觉得他们只是陶醉于做善事的那种满足中。” “也许是吧。不过,我觉得比起什么都不做还是好吧。哪怕是寄一张明信片,也说明他们没有忘记那个事件,多少感到安慰。” “安慰,真的?” “是很大的安慰。” “是吗?也许是那样吧。”直贵再次从信封中去除了入场券,“那么,人家特意送的,下次休息时三人一起去看看吧!” 由实子没有回答他,“直贵君,”她用好久没用过的丈夫名字称呼他:“我,会按你的想法做的。包括你跟哥哥断绝关系的事情,我也没说什么。不过,我觉得有些事你必须记住,忘不了哥哥那个事件的,不只是你,还有更为痛苦的人。你隐瞒了哥哥的事情,我们现在是幸福的,可这个世上还有隐瞒不了的人。我们应该分清楚。” “你想说什么呀?!”他瞪着由实子。 由实子沉默地垂下目光。像是在说,这不用再说了吧。 “我去洗澡了。”他站了起来。 在狭窄的浴缸中抱着膝盖,直贵反思着妻子的话。寺尾也说过同样的话,对你来说,是不是个消除隔阂的机会——他说。由实子说应该分清楚。而且他们说的决不是空话。 从浴缸中出来,用凉水洗了脸,他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嘟囔,“该去看看了……” (9) 第二天是周六,商店虽然没有休息,但正好直贵不当班。午饭后,他没说去哪儿就出了家门。由实子也没有特别追问他。没准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目的。不工作的日子穿西服出去的事几乎没有过。 到了池袋,在百货商店里买了西式糕点的礼盒。被问到是否需要礼签,他回答不需要,因为不知道用什么名目好。 乘地铁经丸之内线换乘东西线,到了木场站,然后是徒步。 在干线道路旁边的人行道上,他默默地走着。车辆不断地从身边通过,其中还有搬家公司的卡车。看到那个,他不由得想起哥哥的事情。为了挣到弟弟的学费,哥哥每天都在搬运者沉重的货物。搞坏了身体以后,急于弄到钱,才鬼迷心窍地做了那件事。那时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正是这条街道。 根本没有计划性,几乎就是冲动下的犯罪——好像是国家指定辩护律师这样说的。直贵觉得完全是那样。不管怎样,刚志盯上那户人家,就是因为对那里的老太太还有印象,而有印象的理由是那老太太曾跟他亲切地说过话。 非要偷东西的话,找个讨厌的人家不好吗,他想。可刚志不会做那样的事。 凭印象走着走着,突然,“绪方商店”的招牌映入眼帘。是写在停车场的牌子上的。直贵慌忙看了一下四周,道路对面,有一幢西式风格大门的二层住宅。 对那扇门还有印象。刚志引发的那个事件后不久,自己曾糊里糊涂地来到过这儿。可是房子好像有些变化,原来应该是平房,是不是又改造了呢? 直贵想起以前来这里时事情,本来是想向遗属道歉,可是一看到他们,就慌忙逃走了。 也许那时欠的债还要自己来还——回想着以前发生的事情,直贵想到。至少不会成为现在这样低三下四的人。 走近大门,伸手去按门铃。要是没人在家就好了!走到这一步,他心里还是有这样的想法,他有些厌恶自己。 按下按钮,听到屋里的门铃在响。直贵深深地呼吸着。 过了几秒钟,听到有答应的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 “突然拜访非常对不起,我叫武岛。请问主人在家吗?” 稍微过了一会儿,有人问,“是哪位武岛先生呀?” 直贵又一次深呼吸:“我是武岛刚志的弟弟。” 这个名字他们是不会忘记的。直贵想咽下唾沫,可嘴里干干的。 没想到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身穿短袖衬衫的男人露了出来。像是比以前见到的时候胖了些,白发也多了一些。 他脸上没有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直贵走近过来,嘴紧闭着。 隔着门扇,两人对峙着。直贵低头致意。 “突然来访实在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电话号码。”说着,他偷看了一下对方的样子,男人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有什么事吗?”他用低而沉稳的声音问道。 “到了现在,您一定会这样想。可还是想表示一下哀悼之意。让我这样做的是我哥哥,本应早些拜访,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拖了好几年。” “可是,怎么又突然想到来了呢?” “那个……”他说不出话来。 “是你的问题吗?” 直贵低下了头。好几年搁下不管,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态,然后突然来访——这样的行为也太自以为是了。 这时绪方打开了门。“请,进来吧!” 直贵吃惊般地看着对方的脸,“可以吗?” “你不是为了这个来的吗?”绪方嘴唇稍微松缓了一点,“而且,还有点想让你看的东西。” “想让我看?” “先进来吧!” 直贵被引进的房间里摆放着褐色的皮沙发。“请坐!”他说。直贵坐到三人沙发的中央。正对面是一台大宽屏幕的电视机。直贵想起曾经听说过,刚志偷完东西后没有马上跑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事情。 “不巧,老婆带着孩子出去了。说不巧,也许应该说正好才对。” 绪方坐到带扶手的单人沙发上,去过烟灰缸和香烟。 “这个,这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直贵要把百货店包好的东西递过去。 “不,请拿回去。”绪方目光看着别处说道,“你来过的事儿,也不想告诉老婆她们。本来就是连知道随便让人进家都会发火的女人。而且,这看上去像是吃的东西,坦率地说,以什么样的心情把它放进嘴里呀?只是想起来就不痛快。你可能不爱听。” “啊!明白了。”直贵把点心拿回自己身边。最初他就想过,人家可能不会接受。 不愉快地沉默了一会儿,绪方一边吐着香烟,一边盯着不同的方向,像是在等着直贵说什么。 “这房子改建过?”直贵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 “一直到三年前,我们住在别的地方。这里也不能始终让它空着,又找不到租借的人,所以我们决定过来住。可是,老婆说不愿意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我也有同样的想法,才下决心改建了。” 绪方若无其事地把事件造成的坏影响添进了委婉的语言中。没有人租借,老婆讨厌住,都是因为这家里曾发生过杀人的事。 “那个,绪方先生,”直贵抬起头,“刚才也说过,我想,能不能允许我点炷香表示一下哀悼。” “那不行。”绪方平静地说。 马上就被拒绝,直贵不知如何是好,视线也不知朝向哪里好,低下了头。 “最好不要误解,那不是因为恨你,倒不如说是相反。你跟事件没有任何关系,杀我母亲的不是你,所以没有理由要你来烧香。对你哥哥,也请这样转告。” “我哥哥?” “请稍等一下!”绪方站了起来,出了房间。 等着的时候,直贵一直盯着茶几表面。礼品也罢,烧香也罢,统统遭到拒绝,不知该怎样才好。 绪方回来了,右手提着一个纸袋。把它放到茶几上,直贵看到纸袋中是扎成捆的信封。 “你哥哥寄来的,从进监狱之后每个月,大概从没有间断过。” “哥哥也给绪方先生……” 直贵根本不知道。记得哥哥来信也从未说过这件事。 绪方取出一封信。 “大概这是第一封信。我曾想撕碎扔掉,又觉得那是逃避现实,就放了下来。当时根本没想到,能积攒这么一堆。”说着,他用下颚指了一下那封信,“你看看吧!” “可以吗?” “你看还有意义。”绪方说着又站了起来,“其他的信也可以看看,我稍微出去一下。” 绪方出去后,直贵打开了最初的信,信纸皱皱巴巴的,大概是被绪方团过。 直贵飞快地看着大意。 敬启者:我知道非常失礼,但又想无论如何也要赔罪,才写了这封信。如果您读了生气的话,就把它撕了扔掉吧。我知道我没有赔罪的资格。 非常非常对不起!我知道就是几千回,几万回道歉也不会得到原谅的,可是现在我能做的只是道歉。我所做的坏事不是人做的,这是不容辩解的。在拘留所的时候,我曾几次想过去死,可又觉得那样做不足以抵罪。我从现在要开始服刑,不过我想要是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就拿性命去补偿。 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绪方女士的遗像前认错。可能会被说现在做那样的事有什么用?可我现在想到的只是这个。 不过,现在我连去敬一炷香也做不到。所以拜托我弟弟,去替我烧炷香。我想弟弟也许什么时候回去拜访,请不要过多责怪他,他与事件没有关系,全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如果您能读完这封信,我非常感谢。 谨上武岛刚志 直贵想起来,刚进监狱的时候,刚志再三在信里拜托自己去绪方家的事。原来他还写了这样的信。 直贵也看了一下其他的信,每封里写的都没有大的不同。做了非常对不起的事,如果有赔罪的办法做什么都行,每晚都在后悔——说的都是些深切表示忏悔的话。再就是每封信里都是以什么形式涉及到直贵。弟弟一边辛劳着一边开始上大学了,找到工作了,像是结婚了,真觉得高兴——只有弟弟才是他生存的意义,那些心中述说着这样的事情。 不知的什么时候绪方返了回来。他俯视着直贵问,“怎么样?” “一点也不知道哥哥写了这些信。” “好像是。”绪方坐回原来坐的地方。“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给你写信。因为他的心中,经常提到你的事。” “是不是另外没有什么可写的呢?” “也许。可是坦率地说,这些对我来说,是令人不快的信件。” 绪方的话,让直贵猛然挺直了腰。 “他悔恨自己的过失能够理解。可是不管怎么道歉、反省,母亲被杀的遗憾也不能消除。”绪方用手指弹了弹装有信件的纸袋,“告诉弟弟的近况也令人憎恨,甚至让人觉得,虽说进了监狱可还是挺幸福的。几次我都想告诉他,再也不要给我写信了!可那样做也显得愚蠢,所以决定彻底忽视它。觉得要是从不理他,他慢慢地就不再来信了。可是,我搞错了,他的信从来没有间断过。我终于明白了,这对他来说,就像是《般若心经》一样。只要我这边不叫停止的话他就会永远继续下去。可是我叫停止究竟好不好呢?我也感到迷惑。如果不让他写信就意味着事件完全结束了。让事件结束好不好呢?坦白地说,我还没有完全下决心接受事件的终结。” 绪方从纸袋里又取出一封信,把它放在直贵面前。 “这个时候,收到了这封信。说结论吧,这是他的最后一封信。” 直贵吃了一惊,来回看着绪方和那封信。 “看了这封信,我下了决心,该让事件结束了。” 直贵伸手去取那封信,“我可以读吗?” “他好像不愿意这样。我想你应该看看,这封信就给你了。” 直贵两手拿着信封,没有勇气取出信纸。 “直贵君,是这样称呼吧。”绪方说,“我想,就这样吧,就在这儿结束吧,一切。” “绪方先生……” “彼此,都很漫长啊!”说着,绪方眨着眼,抬头望着屋顶。 尾声 再次凝视着反复看过多次的乐谱,直贵深深地吸了口气。心脏的跳动加快,始终平静不下来。想到大概到结束为止都摆脱不了这种状态,他又叹了口气。 寺尾看到他这个样子苦笑着。 “干吗是那副可怜的表情啊!又不是在日本武道馆举行实况转播,放松些干吧,放松!” 直贵的表情还是很紧张。 “做不到呀,所以才发愁呢。已经多少年了,没在人面前唱过歌了。连卡拉ok都没去过。” “你没事儿的!而且今天的演奏会,不是让他们听好听的歌儿的。他们需要的是治疗。只要让大家心情高兴就行了。” “嗯。我知道。”直贵点点头。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运动场上没有人的踪影。那个运动场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他想。过去在深夜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过服刑者打棒球的电影,刚志是不是偶尔也有尽情奔跑的事呢? 再往前可以看见灰色的高墙,隔断与外界联系的高墙。墙那边就一点也看不见了。只能看到蓝色的天空。即使憧憬着外面,在这里也只能想象。哥哥就是看着这样的风景过了好几年啊——直贵把目光移开了。 给寺尾打电话是上个月的事了。想参加去监狱的演出,直贵说。寺尾像是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儿。 “我知道突然这样说,可能有些自以为是,可是,我还是非常想做,因为……” 说到这里,寺尾打断了他的话。 “没问题。不用说了。只要你有这个想法我就高兴。好久没在一起办演奏会了,加油干吧!”像是看透了一切的说法。 那以后寺尾也什么都没有打听。直贵想,这次演奏会顺利结束后,回去路上跟他讲。不是摆谱,而是现在还没有充分表达自己想法的信心。觉得都结束以后,也许能表达自己的心情。 还要跟由实子说。这一个月来,她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可什么也没有追问。直贵对她说要参加监狱演出的时候,她只是笑着说,“一定要好好练习啊!”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年轻警官进了休息室,表情稍有些紧张。 “嗯,是叫作‘想象’的乐队吧,会场已经准备好了,服刑者也都坐好了,随时都可以开始。” “想象”是他们两人组合的名字,仅限今天的组合。 寺尾看了看直贵站了起来,“好!我们去吧。” 直贵没说话,点点头。 出了休息室,往会场走去。会场是在体育馆。 跟在警官身后走的时候,直贵的心脏跳得更加厉害了,喉咙也变得异常干渴,这种状态下能唱歌吗?他有些不安,越发紧张起来。想逃走的想法和不能逃走的想法在激烈地斗争着。 他们从体育馆的后门走了进去,里面鸦雀无声。直贵过去参加过几次小型演奏会,不管观众怎么少,在后台也可以听到那种嘈杂声。这里的气氛特别得使人困惑。 “好像说过几次了,不要让气氛过于高涨。”像是察觉出直贵的心思,寺尾在他耳边嘀咕着。“今天不许让观众情绪过于高涨,关键是唱的歌要能进到对方心里。” 我知道,直贵想张口说,可是发不出声音。 “那么,我介绍之后你们出来就行了。”警官说。 “明白了,”两人回答。 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首先是警察站出来,说了注意事项,然后介绍了今天将要演唱的两人组合的歌手。当然,几乎都是关于寺尾的,对直贵只说明是他的朋友。 直贵看着自己汗津津的双手,闭上眼睛,反复做深呼吸。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所以只能努力做好,因为让哥哥看见弟弟的样子,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在心里这样说道。 在绪方家的对话重现在脑海中,不,应当说是从绪方那儿得到的信。正因为读了那封信,直贵今天才来到这里。 已经反复看了好几遍了,几乎完全可以背下来,那是刚志寄给绪方的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敬启者:今天我想如实地说一件重要的事,才提笔给您去信。 前两天收到了弟弟的来信。对于服刑者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收到骨肉亲人来信更能令人欣慰了,我按捺住内心的兴奋打开了它。 可是,读了那封信,我惊呆了。信上写着,从今以后再也不写信了,而且也不再收取我给她的信了。理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亲属。弟弟这样写道。那封信中深切地述说了只因有一个抢劫杀人犯的哥哥,他到现在遭受了多少苦难,那些苦难到今天还在继续。他的妻子和女儿又遭遇了多少艰辛。如果这样下去,将来甚至会殃及女儿的婚事,还有这样暗淡的预测。 弟弟说,所以要和哥哥断绝兄弟关系。叫我出狱以后也不要再和他们联系。 不知能不能理解我读这封信时所受到的打击。不是因为弟弟要断绝关系受到了刺激。而是被这么多年来因为我的存在他们一直在受苦受难的事实所震撼了。同时,本来这些事情是自然可以预想到的,可知道收到弟弟这封信时,我基本上没有意识到。对我的这种愚蠢,自我厌弃到了极点,恨不得一死了之。说明我人虽然在这样的地方,可一点也没有得到改造。 同时我意识到,弟弟最想说的,是我不应该写信。给绪方先生的信也是一样,大概绪方看生看来,也认为这不过是犯人的一种自我满足,非常令人不快。对此我深表歉意,为此写了这封信。当然,这是最后一次了。实在抱歉。祝愿您健康幸福。 武岛刚志又及:很想也给弟弟写封道歉的信,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让他看到了。 读这封信的时候,眼泪就没有止住。写信告诉哥哥要断绝兄弟关系,自己也觉得过于冷酷。原以为刚志肯定会有很大不满,可是哥哥想的完全不同。 我是不应该写信的!哥哥认为。 你想错了,哥哥。正因为有了那些信,才有了我的今天。如果没有信大概痛苦会少些,可也没有了人生道路上的奋斗和摸索。 “下面,请‘想象’组合的两位上台,请多多关照!” 听到这声音,清醒了过来。直贵看了一眼寺尾,他沉默着深深地点了点头。 两人走上舞台。没有鼓掌,也没有欢呼声。直贵慢慢地抬起头来,一瞬间倒吸了一口气。一样的平头,一样的服装的男人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里。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好奇。他们期望着这样与外界的人接触。而且,直贵觉得,他们的眼中还闪烁着羡慕甚至接近嫉妒的光芒,对那些可以住在外面的人,可以超越那个灰色高墙的人的妒忌。 “大家好!我们是‘想象’组合”——寺尾用开朗的声音开始讲话。到底是经历过多次这样的场面,已经习惯了这个气氛。他适当夹杂着玩笑做着自我介绍,观众的表情一点点松弛了下来。 直贵慢慢地环视着坐席,哥哥在哪儿呢?可是所有的人都是同样的服装,同样的发型,很难一下子找到。 寺尾说:“那么,首先想请大家听我们演唱的,也是我们这个组合名字的来源,约翰·列侬的《想象》。” 寺尾坐到特意准备的钢琴前,向直贵点头示意。直贵也点了下头回应。然后重新朝向观众。 哥哥就在这儿,要听我唱歌,尽全力唱吧,至少今天…… 伴奏开始了,响起《想象》的前奏,直贵把目光落到麦克风上,然后远望了一下观众。稍稍吸了口气。 就在这时,直贵的目光捕捉到了坐席的一点,是在右侧后方,仿佛只是那附近突然闪起了光。 那个男人深深地耷拉着头,比直贵记忆中的姿态要瘦小一些。 看到他的姿势,直贵感到身体深处有一股热流突然涌了上来。男人把两个手掌合在胸前,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祈祷,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地颤抖。 哥哥——直贵在胸中呼唤着。 哥哥,我们为什么要生到这个世上来呢? 哥哥,我们也有幸福的那一天吗?我们在一起交谈,就像我们两个给妈妈剥栗子时那样。 直贵盯着那一点,呆呆地站在麦克风前。全身麻木不能活动,只能勉强地呼吸。 “喂!武岛……”寺尾重复弹奏着前奏的部分。 直贵终于张开嘴,准备唱。 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怎么也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