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笑小说》 郁积电车 这班电车里每天都是同样的光景,单调得可怕。 晚上八点出头,这班从东京市中心开往郊外的私铁(泛指除jr日本铁路公司外的各家私营铁路公司)快车相当拥挤,虽没到沙丁鱼罐头的状态,却也很难从容地摊开报纸来看。今天不是假日,乘客大部分都是上班族。 河源宏前面的乘客刚好下车,让他抢到了座位,真幸运。他的目的地是郊外的某研究所,路途遥远。 啊呀,太好了。提着这么沉的东西站上几十分钟,实在吃不消。 他轻拍了一下膝上的公事包,包里装着今天要送到研究所的样品。为完成这份样品,他没日没夜地熬了好几天,昨晚也只小睡了两个钟头。 疲惫的身体随着电车轻晃,感觉很舒服。没多久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嘁,被他抢了。前面刚有个空座,却被旁边的上班族捷足先登,冈本义雄心理很不快。只发了一下呆就没抢上,谁能想到这么近的地方会有位子空出来?话说回来,这孝子还真就大大咧咧地坐上去了,客气一下会死啊?年轻人站一站有什么关系!可恶,都没空位了吗?不知道是不是啤酒喝多了,头有点晕。说是去吃自助烤肉,吃着吃着就灌起了啤酒,想想也不是多上算。呼,哪里有空位啊?冈本义雄私下张望着,顺便大大地打了个嗝。 和田弘美一手紧握吊环,抬头望着车厢内悬挂的广告。那是昨天上市的女性周刊广告,其实她对这类广告并不感兴趣,但那个站在她右边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好像刚吃过烤肉,每次一呼气,浓郁的蒜味就扑鼻而来,臭不可闻,不把头扭过去简直招架不住。更要命的是,这人还不断地打饱嗝!她已打定主意,车一靠站就挪地方。 烦死了,这个臭老头!和田弘美眺望着广告标语“蔬菜瘦身法,你也瘦的下来!”,心理暗自咒骂站在身边的男人。你难道一点常识都没有?还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呼的气有多臭?简直蠢得没治了,去死吧! 电车忽然减速,和田弘美一个趔趄,高跟鞋踩到了大蒜男的脚。她不是故意的。 “啊,对不起。”她条件反射地道歉,“你没事吧?” “嗯,没事。”大蒜男笑呵呵地回答。一瞬间,混合着蒜臭和酒臭的气息直扑和田弘美脸上。 给我下地狱吧!她在心里怒吼。 “这此电车还是晃得很厉害呢。”大蒜男说。 “就是啊。”和田弘美努力堆出笑容,佯作无事地再度看向女性周刊广告,心里诅咒的话早已滔滔不绝。 电车到站,车门打开。若干人下车,又有若干人上车。上来的乘客中有一位老婆婆。 看到老婆婆上车,高须一夫禁不住想咂舌。 他坐的是爱心专座。这班电车的爱心专座在每节车厢的两端,宽度只能容纳六个人。他急忙观察两边的乘客,左边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中年上班族,再过去是一个中年妇女和她的小孩,看样子母子俩刚购完物回来,右边是个年轻学生,学生旁边坐着个老人。 很好!高须一夫放下心来。这里面最该让座的就是那个学生,我可以免了。 但那学生似乎一门心思在看漫画。如果他不站起来让座,老婆婆多半会把目标转向其他人。为防万一,高须一夫抱起胳膊,开始假装打盹。 田所梅一上车便拼命挤向车厢前方。她很清楚,这个时间段搭电车,与其寻找空座,还不如直接走到爱心专座前来得快。周围被她挤到的人厌烦地蹙着眉,但她只作不见,径自往前挤,终于来到爱心专座前。 那里坐着六名乘客,已经没有空位了。 这些人怎么这么没常识?个个都装得好像没看见我。爱心专座明明就是给老人家坐的,年轻人有什么资格坐!为什么国家不严厉取缔这种行为呢?就因为没人管,害我老是站得很辛苦。日本能有今天的发展,还不是靠我们这代人的努力,真该好好教育时下的年轻人,对长辈要加倍尊敬。 田所梅把六个人扫视了一遍后,站到学生面前。她本想站到最前方的小孩面前,因为小孩平常在学校被教育“要为老人让座”,一旦遇到机会,通常很乐意付诸行动,另外旁边的妈妈也很可能叫孩子让座。只是要走到小孩面前,还得再从人群中挤过去,她实在懒得费劲了。她还有一点顾虑——那是个男孩。女孩十有八九会主动让座,男孩却往往没那么乖巧伶俐。仔细看看旁边的妈妈,也是一副迟钝模样,可能购物太累了,脸板得水泼不进。田所梅飞快地权衡这些因素,最后站到学生前面。 但这个学生出乎意料地顽固,照旧盯着漫画杂志,根本没有抬头的意思。只要他不抬头,就不会发现老婆婆的存在,更不会想到要让座。 田所梅装作趔趄了一下,腿撞到学生的膝盖。 来,抬头吧!她在心里默念。你一抬头,我马上就说:“啊,不好意思,年纪大了站不稳啦。”说到这个份上,你总不能不让座了吧? 可是学生纹丝不动,看不出半点抬头的迹象。田所梅不由得撇了撇嘴。 你是故意的。明知道眼前站着位老人家,却生怕一抬头就得让座,故意装作埋头看漫画,真是厚颜无耻!田所梅等了一眼学生微卷的头发,把视线移向旁边乘客略显稀疏的脑袋。没办法,换这位吧。 透过老婆婆轻微的身体移动,高须一夫察觉到她已将目标换成了自己。他立刻抱紧胳膊,眼睛也紧紧闭上。在这之前,他一直眯着眼睛偷看动静。 我也不会让!高须一夫在心里嘀咕。工作了一整天,我已经累的死去活来了。大清早就爬起床,在比这拥挤一百倍的电车里摇来晃去,到了公司已经脱掉了一层皮,还得忙着整理报告,向那帮头脑顽固的董事汇报,指使浑浑噩噩的部下办事,讨客户欢心,连社长杯高尔夫球赛都要负责筹备。忙成这样,拿的薪水却少得可怜。就连这份微薄的薪水,还要被东扣西扣,结果买不起市区的大房子,只能在乡下安家。又因为住在乡下,上下班更加累死人,整个就是恶性循环。总之都怪扣得税太多了,其中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养老金,交了那么多钱,也不知道以后老了领不领得到。我交的将老将到底花到什么地方去了?恐怕都进了这种老太婆的腰包。照这么说来,我对老人做的贡献够充分了,既然这样,既然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现在还非要我让座不可?什么爱心专座!上下班时间要这种东西干什么?老年人就别在高峰时段出来转悠了,要搭电车,不会挑白天的空闲时间啊! 高须一夫刻意发出低低的鼾声。与此同时,他一腔怒气都转向了旁边的学生。他早发现这位其实根本没看漫画,因为始终一页都没翻过。很明显,他假装专心看漫画,实则在躲避老婆婆的攻击。真是个卑鄙的家伙! 正如田所梅和高须一夫看穿的那样,前田典男虽然膝上摊着漫画杂志,其实丝毫未看。他倒也不是因为发觉老婆婆站在身边才这么演。别看他低着头,视线却瞄向斜对面。那里坐着个年轻女子,看样子不像白领,他猜应该是女子大学或专科学校的学生。不过这不重要,他只顾盯着她的下半身。女子穿着紧绷的黑色迷你裙,而且还跷着腿,使得本来就短的裙子愈发往上缩,大腿几乎全部露在外面。前田典男紧盯着她双腿交叠的部位。 坐着个位子真坐对了。他暗自偷笑。不知道她会不会换条腿跷啊?那样说不定就看得到了。嘿嘿嘿,嘿嘿嘿嘿。 可是他的幸福并没有维持很久。新上来的乘客正好站在他和女子中间,提的公事包挡住了女子的下半身。 啊,该死,快让开!大叔,至少把公事包挪一挪! 那位大叔应该听不到他内心的呐喊,但居然真的挪了位置。他不禁喜上心头。可这份喜悦转瞬即逝。就在被公事包挡住的一眨眼工夫里,女子不仅放下了跷着的腿,还把手提包搁到膝上,防止别人偷窥裙底风光。他忍不住啧了一声。 中仓亚希美紧握着膝上的手提包把手,瞪着左斜前方身穿灰色西服的男人。此人四十六七岁光景,看起来像是公司职员,正摊着一份经济日报在看。 就他这个德行,竟然在一流企业上班! 她早就发现坐在右斜前方爱心专座的学生假装看漫画杂志,时不时偷瞄一眼自己的大腿。这种事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她一向认为,要是每次都很介意,还不如干脆别穿迷你裙。她作风大胆,碰到这种时候反而会故意变换跷腿的姿势,饶有兴味地观察对方兴奋的眼神。 但左斜前方的那个男人让她难以忍耐。此人一直煞有介事地装作看报纸,目光却色迷迷地顺着她的脸、胸、腰、腿一路偷瞄下来,而且视线掠过大腿时,移动速度明显放慢。那种眼神完全是把她当成了意淫的对象,充满这一年龄段的男人特有的下流恶毒。 装的人模人样的,真是个色老头!那么想看的话,就来求我啊!什么“求你让我看看裙内春光吧!”,“请让我看你的内裤”,倒是说来听听啊!哼,会给你看才怪! 亚希美站起身,从行李网架上拿下纸袋,放在膝前。 用眼角余光瞄到年轻女子把纸袋搁到膝前,佐藤敏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干吗干吗?怎么忽然搁了个纸袋?啊,还瞪我。这算哪一出嘛,我可是什么都没做。他哔哔地翻着报纸,但并没有看报道。你这个样子,不就好像怕我偷看裙底吗?才、才、才没有这种事。好啦,我是有点好奇,瞄了两眼,可也就这样而已,这也是人之常情啊!那边那个男的、那个男的,还有这个男的,绝对都偷看了。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只瞪我?哔哔哔……哔哔哔……本来嘛,你穿的裙子这么短,别人不盯着看才怪。不对,应该说,穿这种短裙的女人根本就是暴露狂,巴不得别人来偷看。既然这样,干脆就大大方方地露出来嘛。那、那样半露不露地吊什么胃口,直接痛快分开大腿算了,反正、反正、反正你也不是原装货了吧。应该不可能还是处、处女,早就跟各色各样的男人搞过了吧。看你那身体,那胸脯、那腰肢、那屁股,肯定成天在男人堆里鬼混。现在的小姑娘都这样,随随便便就跟男人上床。可恶!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没这么好命,现在的小子真舒服,那样的女人一下子就搞到手了。可恶!可恶!我也想有这种机会啊,真想玩玩年轻的肉体……哔哔哔……哔哔哔…… 这大叔简直烦死了!看到旁边的中年人不停滴翻经济日报,山本达三老大不耐烦。失业的他跑去赌自行车赛,结果输了个精光。这种时候看到公司职员阅读经济日报,无异于在刺激他的神经。 你这家伙分明是故意的,纯粹就是想卖弄自己是精明能干的白领,我一眼就看透了!在你们这些混账看来,我们这种人就是十足的窝囊废吧! 山本达三从裤子后口袋里摸出一份报纸。那是他上电车之前,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体育日报。为了讽刺旁边那人,他刻意也把报纸翻得哔哔作响,然后看起娱乐版新闻。 看到旁边工人摸样的男人翻开体育日报,葛西幸子不禁皱起眉头。男人看的版面登着少女的彩色裸照,好像是一篇介绍色情行业的新闻。照片里的少女揉着胸部,摆出销魂的表情。 下流胚!葛西幸子移开视线,绷着脸扶了扶眼镜。就因为社会对这种男人太过纵容,女性的低位才会一直得不到提高,办公室里的性骚扰也丝毫没有减少。到了年底,照样会有合作客户送来裸女写真挂历,也照样有愚蠢的男同事看的津津有味。公司给这帮笨蛋支付高薪,对我们却小气得要命。明明我的工作能力比他们强得多,只因我是女人,待遇就天差地远。说起来,我们那个饭桶科长今天又跟我提起结婚的事,拐弯抹角地暗示我嫁不出去,还说什么“是不是到了三十六七岁就不再向往结婚了啊”。这口气,太瞧不起人了!向往结婚?真无聊!结婚只会影响工作。 电车再度靠站,又上来一拨乘客。看到在自己面前站定的这位,葛西幸子顿觉丧气。这位乘客穿着孕妇装。 现在怎么会有孕妇上车?稍微动下脑子不就能知道这个时候有多挤吗?难道你不知道这会给大家添麻烦?哦,我明白了。你每天呆在家里优哉游哉地当主妇,所以这么缺少社会常识。完全依靠男人过日子,最后就会变成这样。哎,讨厌! 葛西幸子站起身,向孕妇露出微笑:“你坐这儿吧!” “啊呀,那怎么好意思。我站一下不要紧的。”孕妇微微摇手。 “不用客气,我很快就下车了。” “这样啊,真是不好意思。”孕妇点头道谢,坐了下来。 哼,看你那表情,俨然觉得别人给你让座是天经地义的,好像怀个孕多了不起似的。不就是跟老公风流快活的结果吗?连猪狗都会怀孕好不好?葛西幸子把目光从孕妇身上移开。 西田清美知道周围投向自己的视线并非都出自善意。 我也是没法子。她暗想。怀着孕仍有事要办,不得不赶在这个时间段搭电车。要是有可能,我也不想挺着大肚子在外面跑啊,简直辛苦死了。还好有人让座。话说回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怀孕可是件很伟大的事情,我正在孕育一个新的生命。这种崇高的感觉,刚才这位女士也感受到了吧?西田清美挪了挪屁股。可这位子有点挤啊,没有人再站起来让一下吗?那样就能坐的更舒服了。唉,真没眼色,难道都没看见我挤在这儿?我可正怀着孕哦,就不能照顾照顾吗?真是的,谁倒是说句话啊。 和孕妇西田清美一样,阿部菊惠刚才也是抢先冲进车厢,但到现在还没弄到座位。她抓着吊环,不住四下张望。 唉,郁闷!没有空座啊。那孕妇倒是够机灵的,站到个看起来会给她让座的女人面前。只怕没人会给我让座吧。我胖归胖,可不像是怀孕的样子,只是个发福的中年妇女。讨厌,袋子真沉,什么东西这么重啊?哦,刚买了米,足有五公斤呢,是挺重的。哎呦,就没人要到站吗?啊,那个小男孩好像要站起来,是下一站要下车吧? 距离菊惠三米远的地方,一个看似上完补习班回家的小学生欠身站起。 “借光,借光,麻烦借光。”她用购物袋冲撞着周围的乘客,奋不顾身地向那边冲去。一路上颇有人不耐烦地咂舌,但她毫不在乎,终于冲到了目的地。那小男孩空出的位子只有二十厘米宽,但她顾不得多想,这种时候抢到空座才是头等大事。 令这个位子只有二十厘米宽的,不用说自然是两旁的乘客。一个是女白领藤本就子,另一个是上班族市原启介。 看到胖胖的中年妇女朝旁边的座位奋勇冲来,两人的想法几乎如出一辙。 哇,她该不会要坐过来吧? 真不敢相信,那么肥的屁股怎么可能挤得下? 别乱来啊!哇!她过来了,她真要坐到这里! 看她那一脸假笑……啊,屁股挤过来了,这么肥的屁股,不可能坐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阿部菊惠的屁股少说也有五十厘米宽,要挤进只有二十厘米的位子,势必多出三十厘米的赘肉无处安放。于是她把两边相邻乘客的屁股硬生生分别挤开了十五厘米。市原启介另一侧还有别的乘客,好歹有点腾挪余地,悲惨的是坐在座椅最边上的藤本就子,夹在阿部菊惠的屁股和扶杆之间,被挤得够戗。她忍无可忍,豁然站起,低头怒视这中年妇女,以为对方至少会道个歉,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中年妇女只顾乐颠颠地补上空位,又把购物袋搁在剩下的一点空当上,不但没半分歉意,根本就是满不在乎。 死老太婆!藤本就子狠狠瞪着中年妇女,刻意拉了拉刚才被她屁股压皱的外套。女人堕落成她这样就算完了。恬不知耻,打扰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看她穿得那个穷酸样,烫了个乱蓬蓬的大妈头,化妆差劲得还不如不化。最要命的是,她怎么会胖成这德行?哎,真讨厌!我就算年纪大了,也绝对不变成她这种黄脸婆。 阿部菊惠并非没注意到藤本就子的视线。 这女的怎么回事,老瞪着我。哼,你们现在年纪轻不懂,女人一旦上了岁数,生活压力可是很大的。再不会有男人宠着你了,干家务干的累死累活,又没钱,搭电车时哪还有心思要形象不要位子。哼,你们很快就会懂的,反正你早晚都会变成我这样。 我才不会变成你那鬼样,死也不会! 会哦会哦,百分之百会哦。你也一样,所——有人都一样。 两人间迸射出无形的火花,自然,其他人都浑然不觉。 “妈妈,我想坐下来——”福岛保那幼儿特有的尖锐童声,让电车里的气氛愈发紧张。 “乖,等一下下,妈妈看看有没有空位啊。哎呀,好像不行呢阿保,都坐满了。”福岛保的母亲洋子环视周围,语气遗憾地说。这对母子是上一站上车的,穿着同一款胸口印有大象图案的运动衫,牛仔裤也是母子装。 “不管不管,我就是想坐嘛!”福岛保啪嗒啪嗒地跺着脚,径直蹲到地上,“我要坐下来,妈,我想坐!” “啊呀,阿保,不能坐那儿,会把屁屁弄脏的。你看你看。这边看得到外面的风景哦。”洋子把儿子拉起来,带他走到车门旁,一边走一边张望有没有空位。 没有人起来让座吗?这孩子都这么明白地说出来了,这么可爱的孩子说想坐下,为什么谁也不肯腾个位子?让一让有什么关系?真是冷漠无情! “哇啊!”福岛保大叫起来,“我要坐下,我累死啦!” “嘘——”洋子把食指竖到唇前,“安静点,你看,别人都没大喊大叫,对吧?乖哦。”迫于周遭眼光的压力,她不得不出声教训儿子,但心里并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对。 干吗干吗!不就是小孩子声音大了点嘛,至于个个一脸厌烦的样子吗?这么小的人儿,怎么怪得了他。我家阿保很纤细的,和其他小孩完全不同。你们看,他这脸蛋多可爱,看到这张小脸,谁还生的了他的气?下回他就要去报名参加儿童模特甄选,而且稳选的上,因为他长的这么讨人喜欢。很快他就会成为明星,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到那时候,他才不会再搭这种烂电车呢! “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我想坐下!嗷嗷——”福岛保开始怪声尖叫。 真想把这小鬼掐死!浜村精一从报告上抬起头,瞪着旁边大吼大叫的小孩。为了明天的会议,他必须牢牢记熟手上的报告内容,所以连搭电车时都在抓紧埋头细看。可自从这对该死的母子上了车,他就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小弟弟,要不要坐我这儿呀?”浜村冲小孩开口。小孩看了看他,又扭扭捏捏地抬头看妈妈。 “啊呀,这怎么好意思。”女人的语气带着几分歉意,手里却早把小孩推了过去,用肉麻的语调对他说:“那你就乖乖去坐吧。” 浜村刚一站起,小孩就像猴子般飞快扑上座位,面朝车窗跪在位子上。 “啊呀,不可以这样,要把鞋子脱掉。”妈妈替小孩脱掉鞋子。 “这孩子真可爱。”浜村讽刺地说。到底哪里可爱了?简直跟猴子没两样。儿子不懂事,当妈的也傻乎乎的,都给我去死吧! “你过奖啦。”福岛洋子得意得鼻孔都张大了。是吧,很可爱吧?再多夸几句呀。 可惜她的愿望落了空,浜村再没多说就走开了。 藤本就子心想,真是个蠢女人!这种女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吹气似的胖起来,最后变得跟这厚脸皮的中年妇女一样,缺根筋!迟钝!完全不适应社会! 阿部菊惠心想,这女的又在瞪我了。哼,爱瞪不瞪,我们家庭主妇可是很辛苦的。看那个年轻妈妈,光一个小孩就搅得她手忙脚乱了,这种滋味你很快就会懂啦! 西田清美心想,真叫人看不下去,那个妈妈像什么样嘛,我以后才不要变成她那副德行。还有那个小孩,一点都不招人爱,万一我生出那种小孩可怎么办?不,不可能,这可是我和他的孩子,怎么会呢!挤得真气闷啊,就没有人关心一下我? 葛西幸子心想,为什么总有这么多女人拖我们后腿?那个妈妈,还有这个孕妇,有没有想过女人应该独立自强?哎,讨厌死了。就因为你们这样,女人才会被男人看不起。啊,那个男的,又在看体育日报的下流新闻了,他到底长的什么神经啊? 山本达三心想,旁边那大叔还在哗啦哗啦地翻经济日报,烦死人了。还有,那发蜡的气味也太臭了吧,就不能替别人想一想? 佐藤敏之心想,对面那小姑娘又在瞪我了,就好像我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我啥都没做,不过瞄了一眼胀鼓鼓的胸口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嘛!明明平常都跟各色男人搞、搞、搞过了,而且来者不拒,只要给钱,跟谁都可以上床,电车里瞟上几眼算什么啊?算什么啊! 中仓亚希美心想,色老头,盯着我看个没完。瞧你那脑满肠肥的模样,我都快吐了。啊,那个学生也还在偷看我,这些人真是够了! 前田典男心想,看不到吗?真的看不到吗?哪怕就瞥一眼也好,好想看看这姐儿迷你裙底的春光啊…… 高须一夫心想,你这老太婆有完没完,就不能往别的地方挪挪?我是不会让座的,要一直坐到下车为止。工作了一天我已经筋疲力尽了,今天的日本就是靠我们的辛劳支撑起来的,在电车里休息一会有什么不对?一毛钱也不挣的老年人待在家里就得了,少来妨碍我们这些社会中坚! 田所梅心想,这些家伙全是人渣,眼看着老人家站在面前,竟然谁也不肯让座。既然这样,我反倒非要逼你让座不可。你不让座,我绝对不走开! 和田弘美心想,啊,我再也受不了了。好不容易刚躲离那满嘴蒜味的老头,又来了杆老烟枪,身上的烟味简直冲的要命,快的上肺癌死掉吧! 冈本义雄心想,可恶,完全没有空座,怎么会这样? 电车再度靠站,车内广播报出站名。 直到车门即将关闭时,打盹的河源宏才倏然惊觉,跳下电车。真是惊险万分。 “呼,好险,差点坐过站。”他正要迈步向前,忽听公事包里传来咻咻的声音,不由得心头一凛,急忙打开包。里面放着两小瓶气罐,其中一瓶的阀门没拧紧,气体正不断漏出。他不禁暗叫不妙。 这是受警察厅委托研制的自白气体,人一旦吸入,就会忍不住把内心的想法尽数说出。 他看了看手表。这种气体在被人吸入一定时间后才会生效。他回想自己搭上电车的时间,发现差不多快要生效了。 算了,电车里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谁也不会有什么话不吐不快吧? 他望向轨道前方。 电车已消失无踪。 追星阿婆 歌谣秀迎来了最后的高xdx潮。 身穿金光闪亮西服的杉平健太郎,演唱着他最受欢迎的歌曲《雨恋音头》,缓缓走向舞台中央。他微侧着身,顾盼神飞,全场观众开始随着旋律打起拍子。 胜田茂子大大地张着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她已完全沉浸在现场的气氛中。 就在这时,坐在她旁边的老太太忽然站起来,从脚边的袋子里取出花束,风风火火地冲下台阶。仔细看时,其他观众也同样冲向台阶下方的舞台。她们都拿着花束或纸袋,拥挤着围在舞台前方,争先恐后地把手上的礼物递向杉平健太郎。 刚才从茂子旁边起身的老太太用手压着身边妇人的脑袋,拼命把握着花束的右手向前伸,让茂子联想到极力向母亲伸嘴讨食的雏燕。 杉平拿着麦克风向她们走去,首先接过那位老太太递出的花束,用握着麦克风的手臂抱住,再把空出来的手伸向她。老太太欣喜若狂地和他握手,那一情景从茂子的座位也看得清清楚楚。 杉平弯下腰,很有礼貌地和其他观众逐一握手。握到手的观众都露出死而无憾的表情,各自回到座位。 坐在茂子旁边的老太太也回来了。幽暗的光线中,她脸颊上泛起的红晕依然清晰可见。 杉平唱完《雨恋音头》,谢过观众,帷幕便落了下来。但演出自然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全场观众不停地鼓掌,帷幕再度升起。杉平再次登上舞台,掌声愈发热烈。 返场后,杉平又唱了两首歌,方才真正落幕。 茂子被其他观众推挤着走出剧场,脑中还有点恍惚。外面凉风习习,感觉很舒服。 迈步走向车站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剧场的宣传板。“杉平健太郎特别公演”这行字旁边,是杉平面露微笑的照片。他一身侠客装束,因为在歌谣秀之前演出的剧目是《浪子恋情》。 宣传板上的杉平眼神温柔,仿佛正对茂子脉脉相望。她不禁心头一热。 “这是推销报纸的人送的,我们家没人去看,胜田太太你有没有兴趣?”前几天茂子在公寓前遇到了隔壁主妇,那人一边说一边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张门票。其实茂子和她并不是很熟,大概对她来说,这张票送给谁都一样。 门票上印着“杉平健太郎特别公演”的字样。 “咦,杉平健太郎?” “没兴趣的话,你随便处理好了,无所谓。”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啦……” 不等茂子说完,主妇已转身走开。 茂子再度望向手上的门票。她早就知道杉平健太郎这位演员,也听说他的影迷都是中老年妇女。如同印证这种说法一般,茂子在医院遇到的老人中,就有几位是他的铁杆影迷。但听着她们的讨论,茂子心中很是鄙夷,觉得何必这么迷恋区区一个演员?为这种花钱真是傻瓜。 而现在她拿到的,正是这位杉平健太郎的公演门票。 该如何处置呢?茂子忖道。若在往常,她会选择把票卖给熟人,而且早早打好算盘,出价两千元应该会有人要。但这天她忽然心血来潮,觉得偶尔看看这种演出也不赖。她并未抱任何期望,出门时只当是去消磨时间。 然而—— 杉平健太郎本人太帅了。演戏的时候威风凛凛,唱歌的时候深情款款,谈吐也令人如沐春风。 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男人! 当晚,茂子兴奋得久久无法入睡。 次日早上六点一醒来,茂子就伸手拿起昨晚放在枕边的宣传册。浪子打扮的杉平健太郎温柔地微笑着。光是看看这张照片,就仿佛重温了昨晚的兴奋感受。 那出戏真好看啊,还有那首歌…… 她还想去一次。看宣传册上的介绍,公演为期三天,今天和明天还将继续演出。 可已经没有免费票了,要去就得自掏腰包。从生活费里拿出好几千元。一念及此,她就觉得胃隐隐作痛。 胜田茂子在邻里老人间出了名的小气,再加上她是大阪人,一口关西腔,更是令别人加深了这种印象。她确实极其节俭,不讲究穿着,平常总是粗茶淡饭,不订报纸,没有电视,连收音机也没有。 茂子无依无靠,自从前年长期看护的老伴离开人世后,她就一直独自生活。收入只有少的可怜的养老金,老伴留下来的存款和保险金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能省一分是一分”也就成为她维持生活的手段。 茂子再次望向宣传册,杉平健太郎依然在朝她微笑,笑容爽朗温柔。 不行,越看越心痒,我哪有闲钱这么浪费! 她把宣传册塞到棉被下,打算就此忘记杉平健太郎。 但想是这么想…… 这天下午,茂子又出现在昨天来过的剧场前。还没到开演时间,她犹豫着是否要进去。就在她徘徊不定的当儿,观众络绎不绝地进入剧场,每个人看来都很幸福。 一个老太太来到现场售票处,从手提袋里取出钱包。 “还有票吗?”她问。售票员回答了些什么,她听后微微点头:“嗯,有票就好,位置无所谓的。” 老太太交了钱,拿过从窗口递出的门票,向剧场入口走去。 对哦,再磨蹭下去,门票说不定就卖光啦! 想到这里,茂子焦急起来,开始觉得没时间再犹豫了。 回过神时,她已来到售票处,打开了钱包。递出几张千元钞的时候,右手不禁微微颤抖。 但演出一开始,茂子就把钱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杉平健太郎真是太帅了,风流潇洒,造型迷人。虽然是和昨天同样的戏码,唱的也是同样的歌,茂子却比昨天更感动兴奋,拍手直拍得掌心通红。到了返场时间,她依然鼓掌鼓得比谁都热烈。 啊啊,杉平健太郎太棒了!这么出色的男人,看多少次都不会腻啊! 和昨天一样,茂子晕晕乎乎地踏上归途。但当她顺道走进超市,打开钱包想买些菜做晚餐时,就被无情地拉回了现实。 不行…… 她顿时陷入绝望,醒悟到自己花了不该花的钱。 她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超市,晚饭用酱汤和咸菜对付。她告诉自己,以后真的、真的要忘掉杉平健太郎了。 这个决心一直维持到第二天上午。 不,应该说,只维持到第二天上午而已。到了下午,茂子开始坐立不安。 一想到杉平健太郎的演出即将开始,她的心情就无法平静,总想着如果马上出门,还赶得上开演。她用自制力压下了冲动。不能再干傻事了,哪有那么多闲钱啊,快忘记杉平健太郎吧! 可是,她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正洗着碗就出神停手,任由自来水不停流淌。察觉到时,她十分懊悔浪费了这么多水费。 烦恼到最后,茂子还是来到了剧场。她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今天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反正公演今天就结束,从明天起想看也看不到了。就当是彻底做个了结也好,今天就抛开一切,尽情地享受吧。 虽然打定了主意,买票时她还是无比心疼。唉,这么多钱,购买多少营养食品啊! 但当她一看到杉平健太郎出现在舞台上,这种想法立刻烟消云散。她全身心地陶醉在演出中,度过了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 回到公寓附近,悔恨的风暴席卷了茂子的心。今天她不光看了演出,离开剧场时还冲动地买下了杉平健太郎的签名海报。若是在以前,她一定会愤愤地说不就是一张纸嘛,凭什么卖那么贵;但现在一看到海报上的杉平健太郎,她就像中了催眠术似的乖乖打开钱包。 算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就当是纪念吧。 当晚,茂子凭咸菜对付了晚饭。 戒断症状在一周后出现。 以茂子的状态,能撑上一周已经很不简单了。这都是那张海报的功劳。茂子整天凝望墙上的海报,一个人会心地微笑,有时还对着海报说话,多少纾解了想见杉平健太郎的欲望。但一周过后,海报已不能满足她了。她渴望亲眼看到杉平健太郎,看到他在舞台上深情地唱歌,挥洒自如地谈笑,身手不凡地展现功夫。 茂子开始频频前往附近的公园,只为捡拾垃圾箱里被丢弃的报纸来看。她当然不会对新闻报道感兴趣,看的全是演唱会或舞台演出的宣传广告。而这些她以前根本不屑一顾。 持续跑公园的第五天早晨,茂子终于找到了想要的消息。下周起杉平健太郎将在邻县k市举行公演,广告旁边还注明“门票火热销售中。” k市……啊,杉平健太郎要到k市演出。 去k市单程需要一个半小时,公演和上次一样为期三天。 茂子感到迫不及待。虽然看到票价时简直喘不过气来,她还是决定先不想那么多。她把这则广告撕下来带回了家。 下一周,茂子一连三天前往k市。一想到能见到杉平健太郎,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根本不值一提。她还下了一个决心:从今往后绝不吝啬门票钱。看不到杉平健太郎的公演有多么痛苦,她已经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了。 买b席的票就不会太破费,这笔开销就从其他地方省出来好了。想看的时候就去看吧,茂子如此决定。 但仔细一想,她压根就没有不想看的时候。只要是当天可以往返的距离,不管哪里她都会前往观看,甚至有连续跑上一周的记录。在此期间,她的晚饭全是加了酱油的乌冬汤面。若在平常,她一定会体力不支,但—— 只要能见到杉少爷,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忍受! 靠着这份信念,她总算撑了过来。 就这样,茂子每天都去“朝圣”。有一天,一位影迷会的女会员找上了她。这位女士年纪和她相仿,穿着打扮却不可同日而语。不消说,自然是对方比较光鲜亮丽。 会员告诉茂子,常在演出现场看到她,于是想打个招呼。她还邀请茂子加入影迷会。“入会后就能拿到印有杉少爷公演预定日程的会报,门票价格也有优惠,而且……”她压低声音说,“公演结束后,还可以到后台和杉少爷交流。” “和杉少爷交流?”茂子瞪大了眼睛。这听起来简直像做梦一般。“我要加入,我要加入!请务必让我加入!” 就这样,茂子加入了影迷会。看完入会后的第一场公演,茂子和其他几名会员一起来到后台。杉平健太郎出现在她们眼前。 “非常感谢大家捧场,以后也请多多支持。”说着,杉平和她们逐一握手。茂子兴奋得双腿发抖——心心念念的杉少爷就在眼前!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杉平也和茂子握了手,并对她说:“今后也请继续支持我哦。” 茂子感觉血液茹火山喷发般用上脸颊,全身炽热发烫。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纤细得宛如回到了少女时代。之后发生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回过神来时,她已回到家中。她的脸颊还有点发烫,耳边回响着杉平的声音:今后也请继续支持我哦…… 可慢慢冷静下来后,茂子的心情陷入低潮。她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 怎么是这副穷酸模样呢!头发乱糟糟的,妆也没好好化。杉少爷一定觉得我是个邋遢老太婆。茂子好几年没添置过新衣服了,也没有买过鞋、手袋和饰品。她认为自己已过了花钱买这些东西的年纪。 但一想到今后或许还会见到杉少爷,她就觉得不能再像现在这么寒酸,至少不能被其他人比下去。 次日,茂子去银行取出一些存款,顺道进了美容院,然后直奔从美容院打听到的高级女装店。回到公寓时,茂子两手提满了纸袋,取出的钱已花得分文不剩。 加入影迷会后短短三个月,茂子定做了五件套装、两件和服,买的鞋超过十双,每个月都去美容院,拥有的化妆品的数量也直线上升,还买了新的梳妆台。 原本用来保障生活的存款眼看着愈来愈少。不可思议的是,茂子看到存款数额时很心疼,花钱的时候却毫不犹豫。为了杉少爷,就算花费十万、二十万也在所不惜。 进一步重创茂子钱包的,是首饰的开销。起初茂子没有留意,后来才发现影迷会的其他会员每次和杉平健太郎见面,都会佩戴不同的饰物。“来时戴同样的戒指,万一握手时被杉少爷发觉,那多丢脸啊。”一名会员向她解释道。 茂子没买过什么像样的饰品,所以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听她这么一说,又觉得很有道理。就算换了新装,如果首饰一成不变,仍算不上完美。 就这样,茂子又开始光顾珠宝店。为此她自然要从银行里取出相应的存款,这笔钱数额之大是置装费和伙食费无法比拟的。 不行,这样下去我会破产! 每次看到存款余额,茂子心情就很沉重,但想见杉少爷的热念却日益高涨。现在她不单去周边城市,只要有杉平健太郎的公演,全国各地她都跟随前往。这样自然需要住宿,费用也就水涨船高。因为她这么热心地看演出,最近杉平健太郎似乎也对她有了印象。去后台见面的时候,他总会说声:“谢谢你每次都来支持我。”仅此一句话,茂子因花销产生的愁闷顿时烟消云散。一想到杉少爷留意到了自己,她就高兴得飘飘然。 钱算什么?就算有金山银山,不花还不是和没钱一样!存折又不能带到黄泉,只要把钱花在杉少爷身上,我现在就能享受到如在天堂般的快乐。 为了杉平健太郎,茂子可以忍受任何痛苦。她能省则省,在生活费上连一块钱都舍不得多花,每天只吃两顿,而且永远都是粗茶淡饭。 去遥远的城市观看公演时,她也绞尽脑汁地省俭。如果和影迷会的会员一同前往,就要搭新干线,住豪华宾馆,所以茂子总是和她们约在当地会合,独自搭乘夜间长途客车前往。住的全是便宜旅店,天气好时,甚至在车站候车室坐到天亮。 衣服也尽可能地在特卖场购买,但又总得在杉少爷面前显得体面才行,所以她总是分外认真地精挑细选,连跑多家百货公司也是常事。 至于首饰,则是通过反复打造来降低成本。昨天的戒指今天就变成了胸针,一个月后又成了吊坠。 “为什么您要这么频繁地打造呢?” 珠宝店老板不解地询问,但她并未说出实情。 茂子成为杉平健太郎的影迷已逾两年,年纪也迈入七十高龄。 这天她一早就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傍晚在当地的县民中心有杉平健太郎的独唱会,而且她打算到舞台前献花。这种经历她从未有过,兴奋得心怦怦急跳。 特地为了今天购买的套装用衣架挂在墙上,项链和戒指都准备了新品。美容院昨天已经去过,鞋是全新的,老花镜也换了镜片。一切都完美无缺,只剩下化妆了。 为了遮盖皱纹,茂子往脸上涂上又白又厚的粉底,抹上鲜艳的口红,再画上黑色眼影。这两年来她的妆容已浓得吓人,但她自己并未发现。与其说希望变得更美丽,倒不如说她是一心一意想掩盖自己的老丑。 茂子在梳妆台前坐了约两个小时。化妆花费的时间已越来越长,但她从未察觉。 化完妆,她仔细端详妆容,然后站起身想去穿套装。 一瞬间,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眼前一片漆黑,脑中天旋地转,不辨方向。只听咚的一声,她已倒在榻榻米上。 哇!晕得真厉害!她一面想,一面努力撑起身,却丝毫无法动弹,并慢慢失去了意识。 发现胜田茂子倒在家中的,是公寓的房东。茂子楼下的住户听到一声巨响,担心出事便联系了他,他用备份钥匙开门进入房间。 房东是个胆小的中年男人。发现茂子时,因惊吓过度,他差点当场瘫软在地。乍一看到茂子的脸,房东还以为她是因罹患某种恶性传染病而身亡,那宛如木乃伊般的枯瘦身躯更是平添了恐怖感。过了十几秒,他才看出那张脸是化妆过浓才变成那副尊容,但这时他已吓得尿了裤子。 茂子并没有死,只是昏了过去。房东急忙请来附近的医生。看到茂子时,医生也吃了一惊。“她是营养失调,”医生诊着脉说,“身体严重衰竭,似乎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 “看来是这样。”房东瞥了一眼流理台前方,那里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吐司边——这种边角料可在面包店免费讨到。 “她不缺钱吧?”医生问。 “嗯,应该不缺。”房东环顾着室内点头回应。刚才他的注意力都在茂子身上,一时没发现房间也相当诡异。墙上贴满了海报和挂历,连天花板也没空着,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这些照片拍得都是同一个人。“想不到老婆婆竟然有这种爱好。” 胜田婆婆最近外出时打扮格外光鲜的消息,房东也曾有所耳闻。当时他还开玩笑说,是不是在老人会里遇到情投意合的老爷爷啦,没想到居然是迷上了杉平健太郎。 “不能就这样不管,最好尽快让她住院。”医生说。 “那我去找个人开车送她过去。” “嗯,就这么办。我先回医院,你们马上送她过来。” 房东和医生一起走出了房间。 等到他们脚步声远去,茂子睁开了眼睛,心想这下麻烦了。她转过身看闹钟,已过了下午四点。 不得了,独唱会要开始了!如果继续待在这里,就会被送到医院,那样就看不了独唱会,也见不到杉少爷了。 茂子使尽全身力气爬起来,把套装连同衣架一起拿下,将手袋夹在腋下,穿上新鞋就出了门。她还没有恢复平衡感,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东磕西碰地好不容易离开了公寓,幸好没被房东发现。路人纷纷为之侧目。 她实在无力转搭电车了,于是决定乘出租车。自从丈夫过世,这还是她第一次叫出租车。可是,没有一辆车愿意停下来。虽有空车驶过,却都不不理不睬地径直开走。见出租车老是不停,茂子还以为好久没坐,轿车的方式已经改变了。她做梦也没想到是自己打扮太怪异,才让所有出租车司机敬而远之。 但毕竟还是有好奇心浓重的出租车司机。不知过去了多少辆车之后,终于有一辆停在她面前。“请问您要去哪儿?”司机问。 “去杉少爷那里。”茂子说 “什么?哪里?” “都说了杉少爷那里,当然就是县民中心,还不快点!”茂子唾沫横飞地嚷道。 路上没有塞车,出租车顺利地朝目的地驶去。但茂子还是焦虑不安,一来怕赶不上开演,二来担心不知要花上多少车费。每次看到计价器一跳,茂子的心就跟着狂跳。 刚到县民中心附近,茂子就下了车,因为车费若再增加,她可能会负担不起,而且她需要找个地方换上套装。 看到两栋大楼间有条狭窄的小巷,茂子走了进去,脱下身上的灰色休闲衫,开始换上套装。这时刚巧来了个流浪汉,看到她半裸的模样,吓得慌忙逃了出去。 茂子手忙脚乱地换衣服,反而浪费了更多的时间。她急的汗如雨下,一直流进眼睛。她用手背拭去汗水,浓妆艳抹的脸顿时变成了抽象画,但她根本无暇注意。 经过一番苦战,茂子终于换好衣服,首饰也佩戴齐整。现在可以齐齐整整地去见杉少爷了,她边这么想边走出小巷时,又一阵眩晕陡然袭来。 不行,不能倒在这里。 她竭力想稳住脚步,身体却不听使唤,摇摇晃晃地上了车道。 正巧有辆车疾驶而来。 嘎吱一声紧急刹车后,只听一声闷响,茂子重重栽倒在路面上。 “啊,糟了!”尖叫的不是司机,而是坐在汽车后座的佐藤良雄。他清楚地看到有人撞到引擎盖。 司机紧握方向盘,缩着脖子紧闭双眼,脑中想的全是自己创下了大祸,已丧失了判断能力。 “喂,还不赶紧下去看看!”佐藤摇晃司机的肩膀,司机浑身颤抖着下了车。 周围开始涌现人潮,佐藤见状觉得自己也应该下车。开车的是经纪人,但如果撞到人之后自己还在后座稳坐不动,势必有损形象。佐藤带上墨镜,迅速思索若被围观者认出身份时当如何应对。 佐藤的艺名就是杉平健太郎。前方的县民中心还有独唱会等着他,他却因和情人谈判分手纠缠不清,很晚才从宾馆出发。为赶时间,车开得飞快,结果出来事故。 佐藤脑海里已浮现出几位有势力的人的名字。没关系,这种程度的事故很容易就能摆平—— 他下了车,走到呆立不动的经纪人身旁。围观的人群似乎还未发现他就是杉平健太郎。“喂,情况怎么样?”他小声问经纪人。 “她……她一动不动……”经纪人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倒在地上的是位穿着廉价套装的老婆婆,脸朝下趴着,看不到长相。 “快去看看情况!” 听到佐藤的命令,经纪人的表情愈发可怜。他在老婆婆身边蹲下,战战兢兢地想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呀!”看到那张大花脸,经纪人吓得手一松,砰的一声,老婆婆的额头又撞上了柏油路面。 “到、到、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张脸?”佐藤结结巴巴地说。 就在这时,原本僵卧在地的老婆婆缓缓动了起来,还转过头望向佐藤他们。她的额头撞破了,大花脸上挂着数道血痕。 老婆婆一看到佐藤,眼中顿时有了光亮,向她莞尔一笑。 “啊!”佐藤不禁向后直退。 之后发生的事情更令人难以置信。身受重伤的老婆婆竟霍地站起,伸出双手朝他走来。围观人群传出尖叫声。 “啊!”佐藤想逃,双脚却不听使唤,反而一屁股跌坐在地。他想站起身,腰却软绵绵的无法动弹,只有双腿徒劳地摆动。 满脸是血的老婆婆缓缓逼近,脸上仍挂着笑容,口中念念有词。 “啊!快走开!请你快走开呀!呜呜呜……” 佐藤终于哭了出来,两腿间流出液体。 若他冷静一些,应该就能听到老婆婆讲的话—— “杉少爷,您今天表演什么呢?” 一彻老爸 得知妈妈生了个男孩时,我打心底乐不可支,因为我确信终于可以逃离那种悲惨的生活了。 老爸无疑比我还要兴高采烈,当时他正和我一起在家里等待。当我把医院来的消息告诉他后,他就像健美选手用力绷紧全身肌肉,足足哼哼了一分钟,才惊天动地地大叫一声: “好极了,彰子!” 这一声狂喊,令附近的狗都惊得齐声狂吠。 我和老爸一道前往医院看望。老爸对立下大功的妈妈只简单慰问了两句,就提出要看婴儿。护士把婴儿抱来后,他全然不理会容貌,第一反应就是检查下半身。 “哦哦,有有!确实有鸡鸡!是男孩,货真价实的男孩!哈哈哈,太好了,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看着老爸发疯般大喊大叫,我的心情却奇妙地冷静下来。我望了一眼床上的妈妈。虽然刚分娩完,她的表情也同样看不出兴奋。目光相触的刹那,我们似乎都察觉了对方的心思,不约而同地轻轻叹了口气。 “唉,你要是男孩子多好啊!”打从我记事起,老爸就一直对我念叨这句话,听得我岂止耳朵长茧,简直连耳朵都成了茧子。我本来很可能会被念叨得自暴自弃,之所以没到这一步,是因为我觉得他的理由实在无聊得紧,只是他自己不这么觉得。 老爸的梦想就是把儿子培养成职业棒球选手。这一梦想背后是个很老套的故事——他自己很想成为棒球选手,却未能如愿。 照我妈的说法,我爸没能当成,纯粹是因为毫无天赋。既然如此,只怕儿子出人头地的指望也不大。可老爸却不这么想。 “我在棒球上没有取得什么成就,都是因为起步太晚。只要从小勤奋练习,我儿子将来笃定能成为职业选手。” 老爸对此深信不疑。听说他和我妈结婚前就宣称,只要生了儿子,定要将这一想法付诸行动。 可惜事与愿违,婚后不久生了一个女儿,那就是我。老爸大为沮丧,只好寄希望于下一个孩子。给我起名望美,就是蕴含了“期望”的含义。 但我的名字丝毫没有发挥效力,妈妈的肚子再也没有了动静。老爸心急如焚,每天晚上努力播种(我猜的),却总也不见成果。 到我五岁那年,老爸终于死了心。可他又转而异想天开,有一天买来儿童用棒球手套,对我说: “来,望美,我们来练习投接球吧。” 我一向都是玩娃娃换装游戏,听后回答: “啊?我不想练呀。” “为什么不想?投接球很有趣哦。好了,快换上运动服!” 老爸硬把我拖出门,逼着我练习投接球。 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就陷入愁云惨雾。每天早上天海蒙蒙亮,老爸就把我叫起床,至少练上两小时投接球。有时候起的比送报纸的大哥哥还早。看到我们父女俩一大早就挥汗如雨地练习投接球,他惊讶得目瞪口呆。 总之,老爸把原打算培养儿子的那一套都用在了我身上,好像觉得既然儿子没指望,就只能拿女儿将就将就了。 “等望美长大成人,说不定已经有女子职业棒球比赛啦。要是没有,我们就自己组织一拨人玩好了。最近女性不断涉足男性的领域,所以这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练习完投接球,吃早饭的时候,老爸常常这么对我说。我总觉得他其实是讲给自己听的。 不得不陪着老爸做梦,我实在是不胜其烦。我多次尝试反抗,甚至撂下“我最讨厌棒球!”的狠话,但每次妈妈都劝我: “反正你爸很快就会放弃了,你就陪他玩玩吧。” 被她这样软语央求,我也就狠不下心拒绝。就这样,我不情不愿地继续应付着老爸。 上小学后,我被迫加入了本地的少年棒球队。队里就我一个女孩子,起初还有人嘲弄我,但事实证明,同年龄段的孩子中数我技术最好,于是再也没人说闲话了。 老爸一有时间就来看我们训练,有时看得坐不住了,还会自作主张地指导我和其他孩子。老实说,教练显得有点厌烦。 我并没有太认真训练,但仍很快便成为正式队员,出场比赛。不用说,老爸自然是我的拉拉队。我表现抢眼的时候,他比我还要兴奋,一个人狂喜乱舞半天后,还总要加上一句: “唉,你要是男孩子多好啊……” 每次听到他这句话,我就感谢老天,幸亏没把我生成男儿身。同时我暗暗祈求,快让我从这恼人的境地里解脱出来吧。我只想做个普通的女孩。虽然才上小学三年级,身边不少朋友已经打扮得女人味十足,让我不由得焦急起来。我穿的都是男孩的衣服。就算想穿可爱的连衣裙,可我脸晒得黑黝黝的,手脚上全是伤,根裙子一点都不协调。 我即将升入四年级时,妈妈怀孕了。从那一天起,我和老爸就天天祈祷。老爸是为了实现本已死心的梦想,我则是为了逃离目前的状况。我们的心愿只有一个——这次一定要生男孩。 然后果然生了男孩。这个被取名为勇马(“勇马”的日语发音近似“飞雄马”。棒球漫画名作《巨人之星》讲述了星飞雄马在父亲星一彻的严格训练下,朝棒球明星迈进的故事。“一彻”在日语中有“固执”之意。)的孩子,可以说从一出生命运就已注定。 如通过第一次播下花种的孩童般,老爸每天都要查看勇马的成长情况。他用裁缝用的卷尺从头顶量到脚尖,然后感叹:“唷,比昨天长高了五毫米。”听口气,他已在心急火燎地期待和儿子一起打棒球的那一天。 至于我,在弟弟出世的第二个月就退出了棒球队。妈妈把这件事告诉老爸时,他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噢,是吗”。顺利从棒球地狱解脱的我,立刻开始留长发(以前一直是类似运动头的古怪发型),尽量不去户外,以尽快把皮肤捂白。 勇马三岁时,老爸给了他一个软式棒球。以前就已教他玩过球,但真正全力训练则是从这时开始的。 老爸要求勇马用左手投球。 “棒球运动中左投手是很宝贵的人才,即使球的时速比右投手慢上十公里,威力也同样惊人。假设对方是左打者,那就更占便宜。另外,牵制一垒跑者也很容易,最终自责分(指扣除失误、捕逸因素,纯粹因投手的投球造成的失分)就会很少。” 三岁小孩哪里听得懂这些,老爸却喋喋不休。 后来老爸又采取各种手段实施左投手培养计划。勇马本来惯用右手,很快就学会用右手握筷子和铅笔,但老爸连这些细节都要求他改变。 一天,老爸买来一大堆玻璃球,放在海碗里,旁边再放一个空海碗,然后给勇马一双筷子,对他说: “你听好,勇马,用左手拿筷子,把玻璃球夹到另一个海碗里。你要天天练习,一直练到能迅速夹起来为止。” 用筷子夹玻璃球,就算右手都很费劲,更别提左手了。勇马每天都练得愁眉苦脸,老爸还坐在他面前计时,嚷着“不行,不行,比昨天慢了五秒”之类的激励他。 老爸这种作法连妈妈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向他抗议,他却悍然说出“男人的世界女人少插嘴”这种完全与时代脱节的话来,对妈妈的抗议充耳不闻。无奈的妈妈只能趁老爸白天出门上班的机会,尽可能地让勇马使用右手。父母双方教育方针的分歧,起初令年幼的弟弟有些无所适从,但他凭借儿童特有的灵活性,总算克服了这种复杂局面。后来他左右手都能用筷子、写字,就是这个缘故。 到了勇马上幼儿园时,老爸的特训日渐强化。首先是跑步,每天早晨练完投接球,父子俩便在街上跑步,一直跑到幼儿园的班车开来为止。原本老爸还打算直接跑到幼儿园,理由是“小孩子搭什么班车,跑过去就行了”。但幼儿园方面婉转地规劝道这样在安全上不太妥当,老爸这才死了心。 接下来是蛙跳。这项训练在晚上的投接球练习之后进行,在家门前的路上不停地来回蛙跳。邻居见状开始议论纷纷,我和妈妈都觉得抬不起头,老爸却满不在乎,照样风雨无阻地坚持训练。不仅如此,他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个旧轮胎,要求勇马用绳子拖着轮胎练习蛙跳。照他的说法,想把孩子培养成棒球选手,拖着旧轮胎练蛙跳是最基本的手段。他为什么会认准这个死理,我实在搞不懂。 但我从高中的体育保健老师那里得知,蛙跳只会导致腰部和膝关节疼痛,对强化肌肉力量几乎没有效果。我把这番话捎回家之后,这项特训才算告一段落。但我刚提起这件事时,老爸大发雷霆,就像自己的存在价值被否定了一般,吼道:“不可能!居然说我、我那特训……拖着轮胎练蛙跳的特训没意义,这种事、这这这、这种事,绝绝绝、绝对不可能!”直到看了老师给我的运动训练书复印件,他才闭上了嘴,脸色阵红阵白,一连三天打不起精神。 从旧轮胎足以看出,老爸很热衷自己摸索训练方法。铁屐就是其中一例。记得是勇马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有一天老爸带回两小片铁板,手工穿上木屐带,做成铁屐。他吩咐勇马穿上这双鞋,沿着平时的路线跑步。弟弟刚穿上跑了一会,就哭丧着脸说“脚趾很痛”,老爸却回答:“要有毅力!拿出毅力来就不会痛了!” 结果铁木屐三天就被丢掉了,因为勇马的脚趾磨得又红又肿,连训练必备的钉鞋都没法穿。 在老爸琢磨出的训练方法里,最出色的莫过于“那个”了。当时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很久,正当我感到好奇的时候,他拿出了“那个”。 那乍看就像个奇形怪状的拉力器,缝的很复杂的皮带上装着好几根粗弹簧,应该就是把拉力器上的弹簧拿来改造的。 “勇马,你过来一下。” 听到老爸招呼,勇马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当时弟弟在念小学五年级。 “脱掉衣服,把这个穿上。” “这是什么?”弟弟不安地问。 “这个?这个嘛,”老爸深吸一口气,得意得鼻孔都膨胀了起来,“这是职棒选手培养强化器。” “强化器?” “对。只要日常生活中穿上这个,自然而然就会肌肉发达,培养出职棒选手的强健体格。” “慢着老公,”妈妈皱着眉说,“别给他穿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哪里古怪了?你们不懂,这可是很有名的训练器材。来吧勇马,快把衣服脱了。” “不行!”妈妈难得地不依不饶,“伤到了身体怎么办?” “没事,相信我吧。好好,既然你这么怀疑,我就先穿给你看。嘿嘿嘿,我特意把皮带长度设计成可调节的,大人小孩都能穿,就是为了让勇马长大了也能用。” 老爸脱掉上衣,开始往身上套强化器。只听弹簧哐啷哐啷直响,妈妈看得眉头紧锁,勇马也直发愣,我则在旁边看热闹。 扣上最后一个零件后,老爸挺起胸膛。 “怎么样?很厉害吧!”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诡谲的闷响,老爸双臂被绷到后面,宛如向后摆臂出水的蝶泳选手。 “啊痛痛痛痛!好痛!好痛!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老爸痛得脸都扭曲了,不住大呼小叫。 “啊呀呀,这下糟了。” 妈妈和我们一齐动手,总算把强化器摘了下来,但老爸一活动双臂就又连声呼痛。送他到医院一检查,双肩、双肘的肌肉都受到损伤,双腕也轻度挫伤,而且因为弹簧夹到皮肤,双臂多出淤血。老爸不得不向公司请了两天假休息。 但老爸的优点就是越挫越勇。双臂刚能活动自如,他就吸取上回的教训,造出了“职棒选手培养强化器二号”。这次他没用弹簧,换成了自行车内胎,并且为防止损伤身体,轮胎也绷得相当宽松。勇马练习投接球的时候穿在身上,但除了感觉很累赘,看不出有多少训练效果。但对老爸来讲,似乎穿了强化器才是最重要的。 诸如此类的蹩脚训练还有很多,但终究也算是施行了精英教育,勇马的棒球能力大有长进,成为少年棒球队的主力投手兼第四棒打者(第四棒打者通常是棒球队中最擅长全垒打的打者,是强打者的代名词,在比赛中常起到扭转局面的作用。),也在全国大赛中出过场,让老爸心满意足。 上中学后,勇马顺理成章地加入了棒球社。这段时期,老爸每晚的乐趣就是晚饭后听勇马聊棒球社的事,而且不是简单听听,看那场面,该说是棒球社活动报告会才对。 “就是说教练调松本去守三垒?” “是的。” “这样不行,松本的投球能力有问题,他守三垒,就很难以内角球(内角球指投手投出的球靠近打者的位置。内角球容易投失或投成触身球,对投手的控球能力要求较高。下文中的“外角球”则指离打者位置较远的投球。)决出胜负了。真是的,教练到底在想什么?”老爸板着脸翻看眼前的笔记本。我瞄过几次他那个本子,上面全是去看勇马练习、比赛时记录的资料。 “下次比赛的第一棒打者是谁?” “小坂。” “小坂?唔,他确实跑得很快……”老爸看着笔记本,上面每个人的盗垒成功率、打击率等数据整理得一目了然,“但上垒率有些一般,他挥棒时用力太猛了。如果改掉这个毛病,当第一棒打者应该够格。算了,既然教练叫他上,那就看看他的表现再说吧。 听老爸的口气,俨然是球队的总教练。 临近比赛时,老爸又摇身一变成了记录员。他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挤出时间的,反正每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对手的训练情况侦查到手,然后向勇马传授作战策略。 “听好,你要留意那个姓大山的打者。他身材高大,看起来像是擅长拉打,但实际上他拿手的是外角球,擅长把球推打出去。一旦他出场,你就毫不犹豫地投内角球。放心,你投出的球,他连边也休想摸着。” 后来听勇马说,老爸的意见有时确实派的上用场,但有时也完全不可靠。比如某选手被老爸评为“就表现来看,是该队最可怕的打者”,其实只是个刚入社的候补选手;有时老爸说“对方投手只会投直球和曲球,没什么大不了”,实际上对方却投出了喷射球,以致不得不疲于奔命。 不管怎么说,老爸的努力毕竟没白费,勇马在本地的中学棒球界已小有名气。证据就是,勇马一升上初三,各所高中的招生人士便登门造访,而且全是棒球实力很强、曾打进甲子园(甲子园:日本全国高中棒球联赛的俗称,因决赛圈比赛在阪神甲子园球场举行而得名。)一两次的棒球名校。 勇马在学校的成绩也还说得过去,如果推荐入学,应该上任何一所高中都不成问题,而且无疑会享受特招生待遇。 问题在于选择哪一所高中。 我和妈妈提出kk学园不错,原因是这所高中男女同校。多了异性的色彩,勇马的校园生活会过得比较快乐。 但这个建议却被老爸一口否决。 “棒球不需要女生!”他说,“如果和女生一起念书,就会光顾着花前月下,无法专注训练。等他进入职棒创造了好成绩,到了适婚年龄,再考虑交女朋友的事不迟。” 更有甚者,他还对我说:“有空替弟弟操心,倒不如先担心自己嫁不嫁得出去吧。” 顺便一提,我当时正立志成为职业高尔夫球手,开始在高尔夫球场工作。向老爸报告这件事时,他只回了一句“哦,是吗”。 老爸替勇马选择了武骨馆高中。这是一所以作风硬朗闻名的男校,棒球社成员清一色留着短发,而且是短到头皮发青的那种。我觉得怪恶心的,老爸却格外中意。 定下学校的那天,我对勇马说: “你啊,也该有点主见吧,什么事都听爸的可不行。如果心里有想法,就要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你又不是爸的傀儡。” 弟弟的反应让我很心焦。 “可是,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棒球也还不讨厌,可能会有很多问题,但只要照着爸的吩咐做,嗯,应该不会错到哪里去吧。” 我忍不住想把他揪过来往脑袋上捶上几拳。 如此木讷的勇马,进入高中一段时日后竟渐渐起了变化,令人觉得比以前有了活力。原先他打棒球只是遵从老爸的旨意,自从上了高中,渐渐变成自觉自愿地拼命苦练。 “勇马真像是脱胎换骨了呢。”我和妈妈谈起这件事时感叹。 勇马发生变化的原因,听说是交到了知心好友——同在棒球社的同学、担任捕手的番野。 “自从和他组成投捕搭档,投球就变得很有乐趣。或许可以说是心有灵犀吧,能明白彼此心意。当我心想‘好,对这个打者要这样攻击’时,番野也总是打出同样的暗号。” 听到勇马这番话,老爸自然是喜上眉梢。 “交到好朋友是好事,尤其好朋友就是捕手搭档,太理想了!”说完,老爸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宿命的劲敌又是谁?” “宿命的劲敌?” “是啊。对于一个献身体育运动的人来说,并肩作战的好友固然重要,在战斗中彼此磨砺的劲敌也不可或缺。你没有这样的劲敌吗?” “没有。”勇马回答。 老爸顿时流露出不满的神色,然后喃喃自语说,得尽快找一个。 很快老爸就替勇马找到了。此君是邻县强队的第四棒打者,很受职棒界瞩目。老爸把登有他肖像照的剪报拿给勇马看,同时宣布:“从今天起,他就是你宿命的劲敌。”我心想,被人自作主张地当成劲敌,这位选手也真倒霉。 此后不久,勇马和该对手在练习赛中狭路相逢。比赛前一天,老爸连夜赶制出“打到宿命劲敌!”的横幅。然而这一助威并未发挥效用,勇马被他击出两记安打。这位选手一定做梦也没想到,横幅上写的“宿命劲敌”指的就是自己。 勇马高二时获得了当家投手的球衣号码,但终究没能进军甲子园。最接近的一次是高三那年夏天,当时他们打进了地区预赛的决赛,对手也正是我和妈妈向勇马推荐过的kk学园。我第一次去给弟弟加油,老爸则盘算着利用这个机会实现在甲子园的出场,引起职棒球探的注目。从第一局上半局到第九局下半局,他一直站在看台的最前排,双手叉腰、两腿大张,保持着这副金刚力士般的雄姿观看比赛。他全身散发出慑人的气势,整个人如欲喷出火来。这场比赛以武骨馆高中的败北告终,过了好半天,老爸还僵立着一动不动。第二天他请了假,看来受的打击着实不轻。就连往年必看的高中棒球花絮节目,这一年他也一眼都没瞧。 就在这场比赛后不久,勇马没有被任何一支球队提名,选秀当天,老爸特意请了假,期待着球队会打来电话,却继甲子园出场梦想破灭之后,再度跌入失望的深渊。之前他在某体育报“本年度高中生选秀候补”新闻中隐约瞄到勇马的名字,对此寄予厚望。 “职棒球探难道瞎了不成?”老爸咕嘟咕嘟灌着茶,大口大口吃着包子,整整叫嚷一晚上。附带一提,老爸他不会喝酒。 “算了,既然没选上,就去参加球队的选拔考试吧。”老爸向勇马说,“争口气给选秀组看看,就算是考试生又怎么啦,很多人后来都成了风云人物啊,譬如说……”老爸列举了一串往年的知名选手。 要老爸放弃这乱来的主意倒并不难,因为当时选秀的规则已经改变,选拔考试在选秀前举行,考试合格者也必须在选秀会上获得提名才能入队。 “哦,这样吗?我倒是疏忽了。”老爸一脸打心底惋惜的表情。 结果勇马上了大学,那所大学也曾培养出多名职棒选手。本来老爸不乐意再等四年才能参加下一次选秀,想让勇马直接去找工作,但这次勇马坚持了自己的心愿,他的好友番野也进了同一所大学。 上大学期间,勇马理所当然地加入了棒球社,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抢眼表现。升上大学四年级后,他忽然开始大放异彩,大学联赛里只要有他上场投球,球队就所向无敌,于是他迅速荣升为王牌投手。 同时广受瞩目的还有捕手番野。他投球力强、打击率高,能够最大限度地激发勇马的力量,这一点受到外界很高评价。 投捕搭档同心协力连战连胜 类似的报道开始零星出现在体育报的角落。老爸每次都乐得笑容满面,珍而重之地剪下来贴到剪报簿上。 终于,老爸翘首以待的日子愈来愈近了。这次报纸预测的选秀候补名单中,千真万确有了勇马的名字。我想老爸心里应该重又燃起希望,觉得这回十拿九稳了。 番野获得提名的可能性比勇马更高。传闻他肯定会被高位提名,甚至有可能是第一名。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番野拒绝加入职棒,理由竟然是:“我想去自由王国美国。”这委实超出棒球迷的理解范围。他还表示,不想被职棒的狭小世界所束缚。 事实上,早在选秀会之前他便已独自飞往美国,也办理了休学手续。 这一事件显然让勇马颇受打击,他常常一个人若有所思。 但老爸并没察觉儿子的异样,每天照旧过得眉飞色舞。自从有球队打来电话表示“可能会提名令郎,届时还请关照”,他那得意劲儿就更足了。在他心目中,儿子俨然已经成了职棒选手,开始忙着演练向记者发表感想。其实,在前不久举行的高尔夫比赛中,我首次夺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但老爸听到消息时浑不在意,只应了一句“啊,是吗”。 决定命运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老爸照例向公司请了假,把电话放在眼前,端坐着敬候佳音。 那天我刚好在家,便决定看看结果。勇马闷在屋子里没出来,妈妈在厨房做饭。 选秀会从中午十一点开始,但只有第一、第二提名的选手会立刻接到电话通知,从报纸的预测来看,勇马也不可能早早便被提名。但老爸还是急得坐立不安,双臂抱胸紧盯着电话。十一点五十分时电话响了一次,却是妈妈的朋友打来的,邀她一道去看和服展。妈妈接电话时,老爸站在她面前,屡屡打手势叫她赶快挂断。 之后电话一直没再响起。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了,依然毫无动静。因为实在沉寂得太久,老爸几次拿起话筒贴到耳边,检查电话有没有出毛病。我一边冷眼旁观,一边练习推杆。 两个半小时后,老爸起身去了厕所。仿佛是专等这一刻一般,电话恰在这时响起。我拿起话筒。 对方是名男子,确认了我的名字后,他自我介绍是某职业棒球队球探部的副部长。 不知何时老爸已抢到我身旁,连裤子拉链都没顾上拉好。我把话筒递给他,他接过时手直发抖。 “您、您好,电话换人听了。对,我是他父、父亲。……咦?第六提名?噢,这样啊……不不,怎么会呢……我们很高兴……嗯,这真是……” 我边听边迈步上楼,敲响勇马房间的门。没人回应。我心生疑惑,推门一看,勇马竟已出去了,房间内空无人影。 不对劲啊。这么想着,我环顾室内,发现书桌上留了张便条。拿起看时,上面是勇马的留言: 打不起,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番野。从高中时我就喜欢他,他也很爱我。和他在一起非常快乐,因为有他在身边,我才能持续打棒球至今。我将和他在美国携手共度幸福生活,请不要来找我。再见了。 勇马 老爸仍在楼下兴高采烈地打着电话。 一想到他看到这张便条时将作何反应,我不禁打个寒战。 逆转同学会 说到同学会,通常参加者都是昔日的同班同学,可能是小学同学,也可能是高中同学,补习学校时代或许不是很美好的回忆,但也不乏举办同学会的情形。此外,当年在中国东北部念过小学的同学也有可能聚会。 不管怎样,办同学会的都是当时的学生。筹划这种聚会的,通常是同学中几个特别热心的人,因很想见见昔日伙伴,便发起提议。 这里所说的“伙伴”,并不包括老师。筹划到最后阶段时,往往会有好心的女同学提出:“难得聚会一次,要不要把山田老师也请来?”大家才会讨论这个话题。此时如果有人表示:“算啦,干嘛非得见那老头不可!”那么提议就到此为止。如果大家都赞同:“是哦,那时我也很受他关照,这么多年了,很想再见他一面!”这位老师才会幸运地获得招待。嘉宾的头衔听起来很风光,但总而言之,老师并不是同学会的主角。 不过,也有一群人举办的同学会别开生面,名叫“巢春高中第十五届教友会”。 巢春高中是所县立高中,在以升学为主的学校里属于中等偏下的水平。今年是巢春高中建校三十七周年,这意味着,第十五届学生就读这所高中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所谓第十五届教友会,就是当时在巢春高中任教的教师聚会,成员约有十人。当时的教师自然不止这个数,但参加聚会的只有这些人。 发起聚会的缘由很简单。一位名叫大宫一雄的教师退休后,收到前同事寄来的贺年片,从此有了联络。两人都曾在巢春高中任教,见面时聊起往事,说得兴高采烈,当下便决定把当时的同事召集来聚会。 如果只是这样,顶多办上一回也就到头了。但这一聚会至今已办了五回,每年都在九月召开,几乎已成了雷打不动的惯例。往往聚会还没结束,下一任干事便已发表致辞:“明年就由我负责联系,请大家多多支持。” 为什么聚会能持续如此之久呢?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巢春高中任教的这段时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充实的回忆。特别是第十五届学生,大家都觉得教起来很有成就感。当时受学区调整影响,学生的素质为之一变,成绩水平上了好几个档次。以往会报考更好学校的优秀学生,那一年源源涌入巢春高中。 “这样的良机绝不能错过!” 在校长的号召下,教师们无不满腔热情地投身教学。人人意气风发,要把巢春高中打造成屈指可数的升学名校。授课内容愈发深入,考试也提升了难度,相应地,教师也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功夫不负有心人,学生的成绩大有长进。 一晃到了高三,向第十五届学生提供毕业指导时,教师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学生想考的不是国立大学就是知名私立大学,立志报考东京大学的有十多人。而此前巢春高中从未有学生考入东大,事实上连报考的都没有。校长得知后大为兴奋,把报考东大的学生召集到校长室勉励了一番。 第十五届学生的考试成绩着实粲然可观,周刊刊载的全国知名大学录取榜上,巢春高中不时可见。很多教师都把那一页剪下来作为纪念。 但巢春高中的黄金时期没能维持多久,此后学生的素质愈来愈低,似乎是初中方面认为“把优秀的学生送到巢春这种高中,根本就是亏大了,今后就让程度比较差的学生去报考吧”。第十五届学生毕业次年,巢春的名字就从周刊的知名大学录取榜上消失了。 当然,并不是优秀的学生就可爱,不优秀就不可爱。第十五届学生里也有不良少年,但这些教师对他们的印象同样深刻,觉得和考进东大的高材生没什么两样,所以归根到底,是教师们对这一届学生情有独钟。 由于上述原因,对于当时在巢春高中任教的教师们来说,第十五届学生非常特别。 今年的巢春高中第十五届教友会的干事是古泽牧子。她过去教语文,退休后没再上班,只偶尔去文化中心讲讲课打发日子。她丈夫以前也是教师,如今整日忙于侍弄自家种的蔬菜。 七月的一天,大宫一雄给她打来电话。大宫也是语文老师,当初两人共事时交情就很好。 寒暄了几句之后,大宫便提起这次聚会,问她着手准备了没有。她回答还没开始。 “哦,这样啊,毕竟还有两个月。老实说,我忽然想到一个提议,打电话来征求你的意见。” “什么提议?” “说到我们的聚会,每次都是同一拨人也挺无聊的,我想不如找几个嘉宾。” “嘉宾?你是说,再多请些老师过来?” “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找学生来参加,应该会很开心吧。” “学生?” “对。像以往那样叙叙旧当然也不错,不过当年那些学生如今过得怎样,你不想知道吗?” “当然想啊,他们一定在各自的领域内颇有成就了。” “我就说吧,你会感兴趣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看看?当然,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辛苦。如果确定要联系学生,我一定尽力帮忙。” “啊,不用了,这个应该不成问题。可找谁来呢?” “唔,这我倒还没想过……” “要是找学生,就找第十五届的吧?” 古泽牧子话音未落,大宫马上高声答道: “没错。如果不找第十五届学生,就没多大意义了!” “那么找谁……” “柏崎怎么样?能联系到吗?” “哦,柏崎啊。” 那些过去的同事只要一聚会,必定会谈起这个学生。他的成绩只是中上游水平,但生性诙谐幽默,从学生到老师都很喜欢他。班级旅行那晚,他扮成女装,企图溜进女生寝室这一趣闻十分出名,当时逮到他的就是大宫,每年大宫都会笑谈此事一番。 “好的,我会和柏崎联系看看。要不要请他代为通知其他同学呢?” “好,就这么办吧。” 电话那端的大宫满意地说。 古泽牧子从毕业纪念册里查到柏崎老家的电话号码,打去电话。好在柏崎的家还在老地方,接电话的是他上了年纪的母亲,说儿子现在已经搬出去住了。古泽牧子询问柏崎现在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他母亲说得很详细。接到儿子的高中老师打来的电话,想必让她感到很亲切。 “那么,请问柏崎同学现在在哪里高就呢?” “噢,他在花丸商事工作。” “在那里啊……” 花丸商事在当地算是颇有名气的公司,但有名归有名,究竟经营什么业务,她全然不知。 “真是出人头地了!” “哪里哪里,也就混了个科长罢了。” 柏崎的母亲虽这么说,语气其实充满自豪。 打完电话,古泽牧子马上给柏崎写了封信,述说事情缘由,最后写明,过几天会给他打电话,请他到时答复。寄出信后的第四天晚上,古泽牧子打电话到柏崎的住处,接电话的正式柏崎。 “老师,好久不见了。谢谢您写信给我,本来应该我主动回电话才是对,可是不知不觉就拖到今天,还要劳您特地打电话过来,真的很抱歉。看到您的来信,知道您身体安康,我也放心了。” 他一口气说将下来,令古泽牧子连插嘴的工夫都没有,语气之流利,仿佛已练习多遍。 “是啊,我身体还算过得去。柏崎,你听起来也很有活力,真是太好了。” “谢谢您的关心。” “对了,信上提到的那件事……” 切入主题时,古泽牧子莫名地感到紧张。柏崎在电话中给她的感觉一点都不像当年那个谐星。但想想这也很自然,人家现在可是知名企业的科长了。 柏崎爽快地答应了古泽牧子的委托,表示一定下参加的名单就通知她。 “这么忙还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那就万事拜托了。” 挂断电话后,一丝不安袭上古泽牧子心头:自己该不会做了不该做的事吧? 第六次巢春高中第十五届教友会定于九月二十日周五晚上七点举行,地点仍是历次聚会都沿用不变的一家日本料理餐厅。 身为干事的古泽牧子自不待言,其他教师也很积极,六点五十分就全部到了会场,每个人都透着几分兴奋。 “真慢啊,怎么学生一个都没来?”大宫一雄手抚下巴望着入口。 “大宫老师,话不能这么说,现在还没到七点呢。”出声打圆场的是前理科教师杉本,为了今天的聚会,他特地做了件新外套。 “过了七点就算迟到,来想想该怎样惩罚迟到的人吧。”满脸皱纹的前社会科教师新美破颜一笑。他过去担任教导主任,学生们背地里都叫他“魔鬼新美”,他倒对这个外号沾沾自喜。 “今天都有谁来?”前数学教师内藤问古泽牧子。 “柏崎、小山、松永、神田,还有光本和幸田两个女生,她们婚后分别改性川岛和本原了。” “哦哦,小山这学生我印象很深。”前英语教师时田语带怀念地说,“他那时好像在玩乐队,有一次正上着课,他却埋头猛翻字典,不知在查什么。我心理纳闷,就从他身后偷偷瞄了一眼,发现竟然是在把外语歌的歌词翻译成日文。我训斥他:‘你在干什么’他一脸泰然自若地问我:‘老师,这个地方应该怎么翻比较好?’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是啊,当时这样的学生还真不少。不知该说是有个性还是别扭,总之不能用普通手段来对付,就像数学那样,不是只有一种解题方法。打个比方说,呃……我想想有什么好例子啊……”教数学的内藤貌似想讲个妙趣横生的掌故,可惜一时想不起来,交抱着双臂陷入深思。 “你知道他们现在分别在什么地方工作吗?”前理科教师杉本望着古泽牧子问。 “我看看啊……”古泽牧子瞥了眼便条,“柏崎在花丸商事工作,这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另外,松永在县警本部。” 所有人都“咦”了一声,瞪大眼睛。 “他竟然当了警察?”前教导主任新美大叫起来,“这可让人忧心忡忡了。松永不就是那个经常有课不上、跑去附近什锦煎饼店的小子吗?我去逮过他一次,被他从后门溜了。”话虽如此,新美脸上却笑眯眯的,很开心。“这种家伙混进警察本部,真不晓得这个地区的治安会变成什么样。等他来了,我一定要好好问问他,到底有没有踏实工作。” “哎,可不是嘛。要说柏崎也一样,想到他高中时干的那些事,总觉得不像是当商事公司科长的材料,我很担心他能不能胜任呢。”接口的大宫嗓门大得不输给新美,“可能我以前也讲过了,那小子的恶作剧真叫人目瞪口呆。班级旅行的那天晚上,他竟然男扮女装想溜进女生寝室,该说是胆大包天呢还是……” 这件趣事大宫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正待旧事重提时,外面似乎有女招待领着客人过来。紧接着拉门开了,出现三名男子。 “对不起,让老师们久等了。” 一个身着茶色西服的男子鞠了一躬,后面两人也微微点头致意。教师们都默不作声。他们的沉默是有原因的。 “呃……你是柏崎吧?”古泽牧子小心翼翼地确认。 “是的,我是柏崎。”穿茶色西服的男子点了点头。 “那后面两位是……” “我是小山。” “我是松永。” 两人自我介绍后,众人才知道穿藏青色西服的小个子是小山,穿灰色西服的瘦削男子是松永。 “对啊对啊,你是松永。嗯,错不了。”新美大声说,“我就说嘛,你依稀还看得出从前的样子。哈哈哈,嗯,你是松永。” “老师好。”松永点头致意。 “别站在门口了,快坐下来吧,位子自己随便挑好了。” 听大宫这么一说,三人道声“打扰了”,在众人对面落座。还有学生没到,但古泽牧子觉得可以先开始了,当下吩咐女招待送上酒水菜肴。 “哎呀,那次我真是吓了一跳。我心想女生寝室应该都是女生才对,可有个人的体形怎么看都不像女的。我正想叫他站住,他却马上逃之夭夭,当下我就认定,这人绝对是柏崎,嗯嗯。因为当时班上的同学里,会感触这种荒唐事的只有你了。” 大宫喋喋不休地老调重弹,洗耳恭听的自然就是柏崎本人。他只是一味苦笑。 他身边的松永则成了新美的猎物。新美从那次什锦煎饼店事件讲起,把松永过去的种种窘事翻出来说个没完。 “你不喝酒吗?”新美旁边的杉本问道。松永面前的酒杯里,啤酒丝毫没动。 “是啊,我不会喝酒。”松永搔搔头。 “什么嘛,当警察不会喝酒?太弱了吧!”新美笑的金牙毕露。他已经喝得酒劲上涌,脸红得像熟透的虾,讲话的腔调也变得怪里怪气。“不管怎么说,警察可不是好做的差事,得成为老百姓的表率才行。你要好好努力!” “是,我时刻谨记。”松永边说边为新美斟满啤酒。 小山则陪其他教师聊天,聊的主要是他现在的工作。他供职于一家汽车制造企业。 “我从事的是生产技术的工程设计,说得通俗一点,就是研究产品的制造方法。” “汽车的造法有那么多花样?”前数学教师内藤问。 “确切的说,不单汽车本身,每个部件也都有各自的生产线,这些都需要研究工程设计。” “哦,这样啊。”内藤听得一脸茫然,而小山也无意进一步说明。 这时,正在应酬大宫的柏崎似乎想对小山说什么。 他还没来的及开口,川岛文香和本原美佐绘出现了。虽都已三十六七岁,两名女子的加入还是顿时让席面热闹起来。 “唷,光本当了翻译?厉害!”听了川岛文香的介绍,时田喜滋滋地说。作为英语教师,他可能觉得学生中出了翻译人才很值得骄傲吧。“那你在什么地方工作?旅行社?” “不是,我现在签了一家专利事务所。” “专利?”时田的表情仿佛在说,这和口译有什么相干? “时下常有日本企业因为海外专利问题陷入纠纷,这时候就用得着我们了。” “听起来很有难度啊。”接口的不是教师,而是小山,“每次都得把专利相关术语全部记牢吧?” “对。不但要记住,还要理解含义。” “我们公司前一阵也被美国企业索赔,害我通宵写材料找理论根据,如今正在打官司呢。” “有把握打赢吗?” “没有。一旦美国来找麻烦,基本就完了。” 两人一聊起这么专业的话题,其他人都只能默默聆听。看到冷了场,两人显得很尴尬。 “幸田……不对,现在该叫本原了,听说你也在工作?”古泽牧子问本原美佐绘。 “是啊,我在ndt公司上班。” “爱迪替?”古泽牧子从没听说过这家公司,其他教师也都一头雾水。 这时,坐在最边上的柏崎问道:“就是开发软件的ndt?” 本原美佐绘点头:“是的。” “这样啊,我还正发愁怎么和你们公司搭上关系呢!”柏崎一面说,一面把手伸到西服内袋想掏名片,旋即意识到这个举动与当下的场合不协调,又把手缩了回去,“想不到你在那里上班。” “说到开发软件,是跟计算机打交道吧?”前理科教师杉本有点惴惴地问本原美佐绘。 “是啊。” “女孩子家能干这一行,真不简单。” 听到前语文教师这么说,本原美佐绘望着他温柔地微笑。 “我们这一行是不分男女的。” “可是你……”杉本抚了抚额头说,“你不是不擅长物理、化学这类理科课程吗?” 本原美佐绘依然笑盈盈地点了点头。 “是的,不过软件开发和物理、化学没有直接关系。” “哦,这样啊……” “你现在还在编程吗?”小山问。 “已经不做了,三年前就调到了营销部门。” “也是,听说编程很耗体力的。” “过了三十岁以后确实蛮辛苦。” “你开发过什么系统?” “我吗?十年前我经常负责开发专家系统,因为当时很流行。” “哦,那个啊。我们公司也考虑过,最后放弃了。” “当时社会上一窝蜂赶潮流,其实连那是什么都没搞清楚。” “就是就是。说起来,”川岛文香也加入话题,“当时相关的专利满天飞。但也是沾这股热潮的光,我才能三天两头去美国出差。” “其实说穿了呢,”这回搭话的是柏崎,“就是计算机业界想把ai,也就是人工智能商品化,但不加包装直接推向市场,很难得到消费者认同,所以就硬给市场前景比较看好的产品安上‘专家系统’这种很有诱惑性的名字,总之就是这么回事啦。” “怎么,你们公司也用过这种商品?” “我就在产业机器科嘛。”说着,柏崎麻利地把刚才没拿出的名片递给两位女同学,最后朝小山递过去,“我们公司最近会和德国的电源厂商签约,你们以后要开发新生产线的时候,能不能给我透个信息?” “电源厂商有很多家,要打进来可不容易,我们的生产一线也不大想换新厂商。” “那就靠价格和服务决胜负了。我们的电源品质肯定没问题。如果有兴趣,还可以安排你去现场参观考察。” “你是说去德国旅游?听起来挺有吸引力,那我替你留意吧。” “嗯,关照一下啰。”柏崎拿起手边那瓶啤酒,手法娴熟地给小山斟酒,小山也一副安然消受的模样。 “对了,”前教导主任新美忽然大声说道,“你现在负责侦办什么案子呢?”不用说,他问的是松永。松永一直在喝着橙汁,听老同学聊天。 “说起来,形形色色的案子都有,特别是今年,大案要案就没断过。” “那个新兴宗教团体的案子也是你负责侦办吗?” “我不确定那一系列案件和那个宗教团体有没有关联,我们倒是在协助调查。” “哦,辛苦了。” 可能是不便透露侦查机密,松永说得有些含糊其辞。众人很想向他探问一些工作上的见闻,却总是三言两语便冷了场。 “不过,真没想到你竟然当了警察。”古泽牧子说。 “家父就是警察,所以我没多犹豫就选了这条路,况且如今经济又很不景气,警察好歹算是铁饭碗。”说到这里,他朝柏崎等人笑了笑。 “是啊,的确是这样。我真羡慕你。”柏崎叹了口气。 “有这么不景气?”大宫问。 “确实不景气,日子难熬得很,而且日元还在升值,简直雪上加霜。” “对,日元升值太要命了,老实说,压缩成本也已经到了极限。”小山的脸色也暗淡下来。 “我们公司做过预测,今年会有相当多的企业倒闭呢。”本原美佐绘的话更无异于致命一击。 “如果交易能以日元为基准结算就好了。”柏崎说,“确实也有公司是这么做的。” “你是说京都的m制作所?那是特例。” “嗯,那家公司是例外。”川岛文香说,“它在研究开发上不惜血本,拥有数量惊人的专利,通过专利巩固了自家产品的市场,交易时才能以日元为基准结算。” “所有交易都用日元结算吗?”小山问道。 “应该不全是。”柏崎答道,“听说他们也和客户订立协议,共同分摊日元升值带来的损失。有时对半平摊,有时约定升值到一定比例前由己方承担,超过的比例则由对方承担。” “就算这样,听起来也够梦幻了。我们反正是没这种福气啦。”小山摇摇头。 聊到不景气这个话题,学生们顿时都面带愁容。之后他们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良久,谈的都是那些经营情况恶化的公司。柏崎提到某公司投资金融衍生产品失败,本原美佐绘则透露公司正在考虑开发一款软件,让负责人以外的员工也能了解金融衍生产品的状况。 这段时间里,前教师们只能默默听他们讨论。不仅内容听不明白,带出的字眼也全然不知所云,所有人都变得无精打采。 古泽牧子不得不承认,找学生来参加聚会的举动很失策。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学生举办同学会时邀请老师,和前教师聚会时邀请过去的学生,两者有本质的不同。学生举办的同学会,是生活在当下的同伴们因怀念往昔而聚会,即把“过去”带进“现在”,而邀请的教师就是“过去”的代表。这次聚会却正相反,是把“现在”带进了“过去”。 忽然,哔哔的电子音响起,打断了古泽牧子的思绪。是传呼机。松永慌忙把手伸进上衣内袋,揿掉开关。“对不起,失陪一下。”说完,他走到门外。 “有案子?”柏崎悄声问。 “不清楚……”小山侧头沉吟。 没多久松永回到房间,神色显得有些异样。 “对不起,我现在就得赶回去,承蒙各位老师邀请,真是抱歉。” “别这么说,当然是工作要紧。不要有什么顾虑,快去忙吧。”新美说。 “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告辞了。”松永鞠了一躬,然后招呼柏崎到了门外,把自己那份费用交给他。古泽牧子到最后结账时才发现,几个学生把前教师们该出的份额一并包揽,平摊了所有的费用。 “当警察果然很辛苦啊。”川岛文香说。 “这家伙还真一口酒都没沾。”小山说。 “咦,他不是不会喝酒吗?”前立刻教师杉本问。 “这个嘛,”小山把头发往后掠了掠,一边说道,“来之前他叫我们替他保密,其实他能喝酒,只是担心中途也许有急事要回去,所以不敢沾酒。” “警部大人要是一身酒气就不好看了。”本原美佐绘简短地说。 “什么,他做了警部?”新美一脸惊异。 “是的。” “这样啊……”新美本想去拿那杯已回温的啤酒,又缩回了手,“那他尽可以坦率讲出来呀,为什么要谎称不会喝酒?” “多半是不想扫我们的兴吧。”大宫说,语气有些沮丧,还带着些怄气的意味。 古泽牧子心想,自己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这些学生都是在百忙之中腾出时间来和老师聚会的。 松永的告辞正好给聚会画上句号。古泽牧子宣布散席后,大家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纸门忽然被猛力拉开,现出一个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的男子。 “哎呀,已经结束啦?”男子大声问。 “哦……” “啊……” “你是……” 古泽牧子觉得他很眼熟,想不起名字,但确实是第十五届的学生。和松永等人不同,他的面貌几乎一点都没变。 “我是神田。”他说,“神田安则。抱歉,我来迟了。” “是神田啊,你现在还好吧?”大宫不甚热心地问。 “是啊,还过得去。呃……聚会已经结束了?” “嗯,我们都已经上了年纪啦。你们几个老同学很久没见了,再去找个地方聚聚吧。”大宫朝门口走去,其他教师也开始穿外套。 “这么晚才来,你到底在忙什么啊?”小山问神田。 “哎呀,我在忙着准备运动后,伤脑筋哪。” 一听这句话,所有前任教师都有了反应。 “什么,运动后?”新美问。 “是啊,就是这周日。” “你……你……当了教师?” “对。我在东巢春高中教生物,本来今天还有很多问题想向各位老师请教的……” 前教师们眼里顿时闪出了光彩。 “啊,你当上教师了啊!” “真是太好了!” 几位教师纷纷脱下外套,已经在门口穿上鞋的大宫也回到座位。 “那就再来喝一杯吧!嗯嗯,你当上教师啦,嗯嗯,这样啊,这样啊。” 前教师们再度落座。 超狸理论 空山一平上小学前,曾随母亲去和歌山的乡下玩。那里是他母亲的老家,家门口挂着“井上酒店”的招牌。说是酒店,实际上食品、日用百货也一应俱全。周围群山环绕,有这样一家店可算帮了当地居民大忙。住在店里的有一平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和表姐。 虽然受到他们的热情款待,一平却并不很快乐。表姐比他大得多,他没有玩伴。而且他一直都在都市的公园里玩耍,不懂得怎样亲近自然。 有一天,一平跑到店里的仓库玩。他没有什么目的,就是长日无聊,看电视也没意思,想消磨消磨时间而已。 仓库里堆放着酒瓶和纸箱。他心不在焉地呆望,眼角余光瞄到有东西在动。 那东西迅速躲到冰箱后面。那台冰箱并非家用类型,而是上方装有玻璃门的商用冰箱。 是猫吗?一平暗忖,看大小和猫差不多。 他定睛细看那只小动物躲藏的角落,但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到。他试着轻敲冰箱。 冰箱背后传来“啾——”的叫声,不是猫叫也不是狗叫,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 一平又多次敲击冰箱,每次都传出“啾啾”的可爱叫声。一平很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动物,但它始终不肯从冰箱后面出来。 这件事一平没对任何人提起。当天晚上吃饭时,他问舅舅: “舅舅,这一带有什么动物?” 喝啤酒喝得面红耳赤的舅舅亲切地答道: “很多啊,狐狸也有,狸猫也有。” “咦,还有狸猫?” “是啊,多着呢。” “你去后山转转就知道了,要多少有多少。”外公也说。 那么准是狸猫,一平心想。如果是狐狸,叫声应该是“呜——”才对。 吃完晚饭,他又来到仓库,敲了敲冰箱,没多久就听到“啾啾”的叫声。他回到厨房,盛了点米饭放在手心,再度走进仓库,把米饭撒到冰箱背后。 “晚安,小啾。”说完,他就离开了。 一平和小啾的亲密关系一直持续到他回家前。他从未看到小啾的样子,只听到冰箱后方传出的声音。他也曾想过移开冰箱,但小孩子根本搬不动。他又不愿向大人求助。他觉得大人若知道有动物躲在那里,肯定二话不说就把它赶走。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一平来到仓库,站在冰箱前,把几颗花生丢到后面。 “再见了,小啾。我明天就得回去了,你要好好地,小心别给发现哦。” 接着他像往常那样敲了敲冰箱,这次却没听到回应。就在他觉得奇怪、正要再敲一次时,一团小小的影子从冰箱后方闪出,敏捷地跑过地板,蹿上柱子。天花板附近有一扇敞着的小窗,它一口气跑到那里。 “小啾!”一平大叫。 那只小动物在窗框处回了一次头。幽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它的模样,只见漆黑的瞳孔映着月光,一瞬间闪出光芒。 一平急忙跑到外面,抬头望时,小啾已从窗子跃下。 他吓了一跳,但小啾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轻盈地径直飞向山的方向。那种飞翔的方式既不像鸟儿也不像蝙蝠,是他从未见过的。 狸猫飞走了,他想。至于小啾或许不是狸猫的可能性,他压根想都没想过。 起初一平的想法是,小啾是精灵。他想起了《姆明一族》(芬兰作家、画家托芙?扬松创作的系列通话)这部动画。姆明谷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精灵,它们的外形大多是动物,主人公姆明长得就很像河马。 可是姆明不会飞啊。一平心想,会飞的应该是蝴蝶之类的精灵。 后来他明白了,精灵只是想象的产物。国外有人宣称拍到过精灵,但是很可惜,那是伪造的。 那么小啾到底是什么呢?既不是精灵,为什么狸猫能飞?一平不断思索着这个疑问,终于想到了一件事。 传说中,狸猫不是会捉弄人吗? 也有人说,狸猫能任意幻化成各种形态。 一平认为狸猫没有捉弄自己,他相信小啾不会对他做这种事。在他想来,小啾一定是幻化成某种会飞的东西了。 他广泛查阅与狸猫有关的民间传说。在很多传说中,狸猫不是变身就是骗人,其中一平最关注的是文福茶釜(茶釜即煮茶用的茶锅,文福指热水在茶釜中煮沸时的声响。)的传说。 这则传说有多个版本。群马县茂林寺流传的是,一位叫守鹤的老和尚爱用的茶釜神妙不可思议,里面的开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实际上这茶釜就是狸猫变成的。还有版本说,为了帮助一堆穷夫妻,狸猫化身为金茶釜卖给寺庙换钱,但被火一烧,它就现出了原形。有的版本还有后续的插曲,称茶釜被寺庙转卖到戏班子表演走钢索。 文福茶釜走钢索……这让一平很在意,觉得有些接近空中飞翔的狸猫模样。 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狸猫拥有超能力,文福茶釜的传说也确有其事。那时他只是小学六年级学生。 从此,空山一平一生都致力这项研究。 一平认为,假如他的设想无误,那么不止日本,外国很可能也有狸猫变身的传说。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人狼传说,传说的主角是狼,但或许其实是狸猫。狸猫和狼都是毛茸茸的,有可能为了增加传说的恐怖感,狸猫的角色就被替换成了狼。 他又想到《美女与野兽》。故事中的王子被施魔法变成了野兽,说不定正是变成狸猫。另外《西游记》形形色色的妖怪里,大部分的原形也都是野兽。 愈是调查,一平愈是了解到世界之大,人类变身为野兽或动物幻化为人类的故事数不胜数,而且故事中的野兽大多毛茸茸的,全部认定为狸猫也毫无问题。 在调查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这件事记载于希腊神话之中。 引起他注意的,不是动物变身的故事,而是宙斯之子的传说。一平对他的名字很感兴趣——坦塔罗斯(tantalus)。 有件事一平一直觉得很奇怪,就是某首圣歌中“tantan狸猫”这句歌词。他总在琢磨,这个“tantan”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人们可从来不说“nennen猫咪”或者“inin狗狗”(ta、ne、i分别是日语“狸猫”(tanuki)、“猫”(neko)、“狗”(inu)的第一个音节。)之类的话呀。 这时他忽然想到,莫非“tantan”这个词就是来源于“tantalus”?他这样设想是有根据的。 坦塔罗斯是小亚细亚某地的国王,因冒渎神祗被打入冥界,永久遭受饥渴的折磨。他被罚站在地狱深及下颚的水中,当他口渴想要喝水时,水却迅速流走,一滴也喝不到。 一平发现这个故事正好是文福茶釜的相反版本。一个是开水怎么都舀不完的文福茶釜,一个是深及下颚却怎么都喝不到的地狱之水。他觉得截然相反的背后,或许反而隐含着渊源。 就这样,超能力狸猫说逐渐变得不可动摇。一平意犹未尽,觉得看到狸猫飞翔的人应该为数不少,却几乎找不到类似的记载。 被这个疑问困扰的他,到读大学时终于恍然大悟。他忍不住暗骂自己粗心。为什么以前就一直没想到呢? 事实上,的确有人目击过,而且记载不胜枚举,只是目击者并不知道那就是狸猫罢了。 他这个惊人的设想,是来自乔治?亚当斯基(乔治?亚当斯基georgeadamski,着名的外星人接触者,拍摄的碟状不明飞行物成为ufo的代表性形象,被称为“亚当斯基型ufo”)的启发。 再怎么看,插图上的亚当斯基ufo(不明飞行物)都和过去绘本里的文福茶釜一模一样。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只是没有露出狸猫的脸和四肢罢了,但飞行时缩起头、收起四肢也是很合理的。 此外还有根据众多目击证言画出的其他类型ufo,基本上都很接近文福茶釜的形状。看似窗子的部分应该就是茶釜的花纹,至于很多ufo顶端的突起物,正不妨解释为茶釜的把手。 一平确信,ufo就是文福茶釜,绝对没错。 他想象着狸猫化为文福茶釜,在全世界夜空任意翱翔的情景,真是既可爱又梦幻。其中一定也有那只小啾的身影。 但也有对他不甚有利的论调。欧美ufo研究组织断言,数不胜数的目击证言中,大部分都只是错觉或误认。他们利用电脑详细分析ufo照片,也分析目击时的飞机飞行状况和天体动向,得出“百分之九十五的证言皆属误认”的结论。 一平很快就重拾信心。就算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误认,也有百分之五是真实的。有观点认为,全世界ufo目击者超过一千万人,那么百分之五就是五十万人,这个数字多么惊人啊!有这么多人亲眼看到过文福茶釜。 一平深入查阅ufo相关文献,发现从本质上说,ufo研究专家的意见不外乎两种:一种认为那是某种交通工具,另一种则认为所有目击证言都是误认所致。 每次看到诸如此类的意见,一平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发现真相呢?那些研究专家中不乏日本人,难道他们没听说过文福茶釜的传说? 后来某一天,他又有了新发现,就是关于“狸猫”这个词的语源。 “狸猫”的语源竟然来自英语。 他的灵感是从ufo目击证言中得来的。好几则证言的描述中,都是用了“回旋”、“回转”之类的词。“回旋”、“回转”用英语来说,就是“turn”。 一平忽然想到,这一发音不是接近日语的“狸猫”吗?他立刻开始详细调查。“狸猫”的英文是“racoondog”,“racoon”的本意是“浣熊”,也可以简称“coon”。一平试着把单次如下排列组合: turninggoon(旋转的浣熊) 他激动不已。这个词只要念快一点,不就跟日语的“tanuki”几乎一样吗?一定是英美的目击者看到狸猫以文福茶釜的姿态在空中飞旋,于是大叫“turningcoon”。这故事流传到日本后,就衍伸出了“狸猫”这个词。 此外,“coon”还有“奸猾之徒”的含义,这暗示欧美也知道狸猫会捉弄人。 一平对自己的观点愈来愈有自信。到他三十岁那年,终于出版了第一部着作。这部值得纪念的处女作名为《ufo就是狸猫》,甫一推出立刻引起街谈巷议。 “周日特别探索”的主持人介绍了两位来宾之后说道: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请主张‘ufo为外星人交通工具说’的大矢真先生,针对空山一平先生的‘ufo为狸猫说’提问。大矢先生,您想先从哪个问题开始呢?” “首先,”瘦小的大矢倾身向前,斗志在脸上表露无遗,“我想请问空山先生,为何会提出这种荒唐论调?依据何在?” “第一个一句是民间传说。我认为文福茶釜的故事是真实的,其中茶釜走钢索的情节,正是狸猫在空中飞翔的暗示。第二个依据是,目击者看到的ufo外形和文福茶釜一模一样。” “胡说八道,我从没见过狸猫会飞。” “哦,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狸猫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狸猫,另一种是超能力狸猫。我刚才提到的是后者。超能力狸猫会飞,这是我儿时亲眼所见。” 说到这里,空山一平眼中光芒闪动,充盈着无可言喻的怀念之情。摄像机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幕。 “再者,”一平续道,“大矢先生说没见过会飞的狸猫,但您在很多着作里都提过,您曾亲眼看到过飞碟,对吧?其实那全是变成文福茶釜的狸猫。” “你、你乱说什么,我看到的明明是ufo!” “不,您还没理解我的意思,”一平从容不迫地说道,“所谓ufo,含义就是不明飞行物体,换句话说,还无法确认其真实面貌。而我刚才告诉您的,正是我研究的答案——ufo其实就是狸猫。” “我看到的是外星人的交通工具!”大矢把桌子拍的砰砰响。 一平闻言一怔。 “外星人……吗?” “没错。”大矢重重点头。 “为什么您会这样想?莫非您见过?” “我是没见过,但见过的大有人在,也拍到过照片。” “什么样的照片呢?” “今天提问的人是我才对吧?”说着,大矢支起一旁的两块说明板,“比如这张和这张。” 两张照片拍的都是一种个子矮小、光滑无毛、以双足行走的奇妙生物,一张照片拍的是它在岩石嶙峋的山峰上行走的情景,另一张照片中,它被两名身材高大的白人男子抓住双手。 但空山一平不动声色,只回了一句“哦,是这张啊”,然后两处自己准备的说面板。上面的照片与大矢刚才出示的一般无二。 “我也认为这两张照片是重要的证据。” “为什么这会变成你的证据?”大矢怒目问道。 “因为,”一平微微一笑,“它们都是狸猫。” 主持人和助理惊得往后一仰。大矢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露出茫然的表情,接着整张脸涨的通红。 “开什么玩笑!这到底哪里像狸猫?连一根毛都没有!” “实际上,”一平镇定自若地说,“狸猫是会换毛的。” “换毛?” “狸猫虽拥有超能力,终究仍是野兽,还是会换毛。尤其照片里的狸猫,更是如各位所见,毛掉的一干二净。这种状态下等于失去了保护色,自然很容易被发现。所以所有拍下的照片、目击者的证言中,外星人全是一副光溜溜的模样。” “证、证据呢?”大矢唾沫四溅地问,“你凭什么说它是狸猫?” “很遗憾,我并没有物证,不过大矢先生,也有观点认为这些照片都是骗局,是把猴子之类的小动物剃光毛,伪装成外星人的样子。” “总有人喜欢钻牛角尖。” “那如果说这并非骗局,只是碰巧排到自然脱完毛的小动物呢?这样就等于证实了我的看法。” 大矢的嘴角微微抽搐,但一平视若不见,径直往下说。 “关于狸猫换毛,我发现了一个线索,也是出自日本的民间传说,就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河童。” “河童跟狸猫八竿子也打不着吧?” “乍看的确如此,但如果假设河童就是完全脱毛后的狸猫,那合情合理的地方就多得惊人了。先说河童那甲壳,不折不扣就是茶釜。脱毛后的狸猫变身为文福茶釜,看起来活脱就是河童。所以也不妨说,ufo的真面目就是河童。还有河童头顶那独特的圆盘,与男子罹患圆形脱毛症的样子十分相似,这也是它正在脱毛的明证。” “河童也是外星人!”大矢叫到,“背上的甲壳是氧气瓶,嘴巴是氧气罩!” “那原因呢?”一平问,“外星人为什么要呆在偏僻的池塘里?” “这种事谁知道,我看是为了调查人类世界吧。” “空山先生,那狸猫又为什么要生活在水中呢?有原因吗?”主持人问。 “当然有。更确切地说,是超能力狸猫也种类繁多,其中就包括水栖类。为了和陆生类区分开来,我把水栖类称为超能力水獭。” “水獭?”主持人一脸错愕。 “您这样理解好了,如同狸猫那样,水獭也分为普通水獭和超能力水獭,而脱毛后的超能力水獭被人们称为河童,这就是事实真相。在我国的民间传说中,水獭栖身字水底干坏事、学说人话骗人、把人拖到水里,这不仅与河童的传说有一致之处,与狸猫捉弄人的故事也若合符节。” “这样啊……”主持人钦佩地瞪大了眼睛,旁边的女助理也频频点头。大矢见状心中发急,握住麦克风说道: “那直立行走这一点你又怎么说?目击者描述的外星人可都是用双腿行走!传说中描绘的河童也正是双腿直立的模样!” 空山一平依然面不改色。 “您没见过狸猫的摆饰吗?它们全都是两条腿站立的姿态。很早以前人们就知道,有的狸猫会用双腿行走,那就是超能力狸猫。” 大矢霍地站起。 “照、照你这种讲法,不是想怎么扯就怎么扯?反正抬出超能力狸猫这种虚实难测的玩意就行了!” “自称拥有超能力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既然这样,狸猫拥有超能力也没什么稀奇吧。况且,要说无法证明所持观点的真实性,您不也是彼此彼此吗?” “外星人当然存在!”大矢开始乱了阵脚,“这一点早就获得证明,很多人都见过外星人,还有人有过和外星人接触的神秘体验!” “哦,譬如说被外星人带到外星球,或是被施行奇妙的手术?” “是的。” “哈哈哈,”一平笑了,“他们都被狸猫捉弄啦。” 插播广告过后,两人再度展开论战。 “我想换个话题探讨一下,”大矢看似冷静了一些,拿手帕擦了擦嘴角后说道,“你的主张我大致了解了,可你当真觉得ufo为狸猫说足以解释一切?” “正是。” “那人体自燃现象你怎么看?还有cattlemuttion,也就是动物的部分肢体被类似锐器之物切除的现象又怎么说?这些都和ufo关系密切,你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吗?” 听到这一连串质问,一平首次微微低下了头。大矢见状信心大振,追问道:“到底行不行?” 一平抬起头。 “提到这个话题,我打心底感到痛心,因为不得不对我心爱的文福茶釜狸猫提出指责。但我相信做出这种坏事的,只是狸猫中的极少数……” “空山先生,空山先生!”主持人插口道,“您究竟想说什么?” “抱歉,”一平干咳一声,“没办法,我就坦率直说了吧。遗憾得很,不论人体自燃还是cattlemuttion,毫无疑问都是狸猫干的勾当。先说cattlemuttion好了,详细调查这种现象就会发现,与其说是动物的部分肢体被利刃切除,不如说是被吃掉更为确切。通常被吃掉的都是眼睛、睾丸、舌头、嘴唇这些体表的柔软部位,还有内脏。这让我想到,狸猫恰是食肉动物,而且贪得无厌。当我看到受害的牛的尸骸时,就确信一定是狸猫捣的鬼。” 说到这里,四周的电视台工作人员也都信服地点头,大概是因为狸猫吃牛尸骸的情景,想起来一点也没有突兀感吧。 “那、那人体自燃呢?”大矢早已失去了从容。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要费些口舌。简单来说……”一平稍稍一顿后开口,“就是狸猫会喷火。” “咦!”演播室里响起一片惊叹。 “空山先生,狸猫会喷火是什么意思?”主持人急忙问道。 “狸猫体内能产生若干种气体,其中之一是沼气,我们人类的屁里也含有这种气体。狸猫从肛门喷出沼气时,利用某种方式点火,就会如同火焰喷射器般喷出火来。” 四周的观众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人类的屁可以燃烧,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所以这番解释听来也很易懂。 “这种现象在日本自古以来便广为人知,其他国家也有类似的传说。在日本,我们称之为‘狐火’,想必是不知何时把狸猫和狐狸弄混了,又或是古人有意开的玩笑。” “牵强附会!”大矢再度猛力拍桌,桌上的果汁杯应声而到,但他不管不顾,一径吼道,“什么事都硬扯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我只是依样而为,”一平说,“虚心学习以您为代表的众多超自然现象研究专家的做法而已。” 大矢霎时间哑口无言,随后又伸手指着一平的脸,说: “那飞行的原理呢?你说狸猫会飞,那就把会飞的奥妙说出来听听!” “让我来为各位说明。”一平点点头,“在说明之前,可否也请大矢先生解释一下,如果说ufo是宇宙飞船,它为什么能够飞行?” “哼,这要解释还不容易,它是依靠反重力来飞行。” “反重力?” “没错。”似乎是惊讶于他的无知,大矢傲然挺起了胸膛。 “请问什么是‘反重力’呢?” 一平一问,大矢便摆出一副不耐烦的面孔,像在说“外行人什么都不懂,真没法。” “就是对抗重力的力量,所以宇宙飞船才能悬浮在空中。” “那么我想请教,这种力量是怎样运作的?” 大矢眼中登时露出畏缩之意。 “那、那是外星人凭借高度发达的文明创造出来的,我们怎么可能明白!” “也就是说,您并不清楚宇宙飞船的飞行原理啰?” “我可以肯定,绝对是利用反重力来飞行,接触过外星人的目击者都这样形容。” “哦,是吗?” “话说回来,我问你的问题呢?你能解释狸猫飞行的原理吗?” “当然可以,原理并不难。”空山一平确认了摄像机的位置后,开始侃侃而谈,“我刚才也提过,狸猫体内会产生若干种气体,其中之一就是氦气。氦气应该是储存在从肺进化而来的脏器中,平常经过强力压缩,体积很小,但当狸猫变身成为文福茶釜时,氦气便同时释放出来。很多人都见过肚子如热气球般鼓起的狸猫摆饰吧?这正说明它腹中充满了气体。当它膨胀得像热气球一般,里头充斥的又是氦气,身体当然能浮上天空。这样就大功告成,接下来只要从肛门喷出气体就能前进了。” “原来如此。”主持人交抱着双臂说道,“这样说来,狸猫的确可以飞。” “就是好像臭了点儿。”女助理蹙起眉头。 “这正是关键所在。”一平答说,“放出气体并不是超能力狸猫的专利,普通的狸猫、狐狸、黄鼠狼、臭鼬都会放臭屁。但对超能力狸猫来说,有时候放出去的气体可不止是臭那么简单。” “具体来说呢?”主持人问。 “有时超能力狸猫放出去的臭气中含有致幻气体。什么情况下它会放出这种气体,目前还不太清楚,人类一旦吸入体内,就会产生强烈的幻觉,甚至明明子虚乌有的事情,也会错以为亲身经历过。” “换句话说,就是被狸猫捉弄喽?”女助理开心地说。 “没错。”一平含笑回应。 “荒谬!”大矢双手用力一拍桌子,愤然站起,“为什么你们都听得这么认真?这种鬼话也能信吗!说什么ufo、我们最珍视的ufo是狸猫,是文福茶釜,这种事、这种事……绝对绝对不可能!”他几乎快哭出来了。 看到大矢怒发冲冠,一平暂时停止发言,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隔了片刻,他拿出几张照片站了起来。 “大矢先生,请看这几张照片。第一张照片是有名的‘麦耶ufo’,您也曾制作过相关的节目,应该记得很清楚吧。一九七五年六月十二日上午十点半左右,居住在瑞士小镇的爱德华?比利?麦耶拍下一系列照片,这就是其中之一。” 这张照片是从高地俯拍的,照片中央悬浮着一个类似宽边帽的物体。 “想必您也知道,经过科学家的透彻分析,对这张照片产生了几个疑问。其中最大的疑问就是,根据拍摄者麦耶的描述,ufo的直径约有七米,但从照片来计算,却只有二十五厘米。由于这一矛盾,科学家认定这张照片是假造的,但我并不这么认为。事实上的确出现过直径二十五厘米的ufo,再说,文福茶釜狸猫差不多就是巴掌大小啊。麦耶应该是受到致幻气体的影响,才会对ufo的体积产生错觉。” 他又拿出几张照片。 “这些都是从大矢先生的着作中选取的ufo照片,现在都被学界判定为弄虚作假,只是把小型模型抛向空中,然后摄入镜头罢了。但我对这种意见无法苟同,这些全部都是狸猫,是文福茶釜。尤其这张照片更是有力的证明。” 说着他举起一张照片,上面一个扁平的圆盘正飞过屋顶,顶部黑色的突起清晰可辨。 “专家认为这张照片耍的花招更加拙劣,只要放大来看,分明就是锅盖。我很想说,开什么玩笑,这是文福茶釜!既然是茶釜,有盖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大矢先生,请和我并肩作战,让那些冥顽不灵的科学家刮目相看吧!” 一平走到大矢身旁,和他紧紧握手。 大矢沉默不语,目光茫然。 录完节目,空山一平回到歌山的家中。 他在母亲老家附近盖了栋房子,目的自然是为了研究文福茶釜。此外,他也期待有朝一日与小啾重逢。 一回到家,他便操作起摄像机。这台摄像机正对后山,每天持续拍摄森林的动静。他的目的是拍下空中飞翔的狸猫,但迄今尚未成功。 他仔细地查看当天录下的影像。 今天还是没有拍到狸猫。 但画面上不时掠过飞鼠的身影。 无人岛大相扑转播 正在客房里收看大相扑(日本相扑协会举办的专业力士相扑比赛。)的电视转播,画面忽然模糊一片。 “搞什么,搞什么,出什么毛病啦?” 躺在床上的我只得爬起来,把电视机按键乱按了一通,却一点儿也不见好转。 这时,洗完澡的惠里子披着浴衣,腰肢轻摆,风情款款地回来了。 “哎呀,怎么回事?电视怎么没画面了?” “我也不知道啊。照理说是卫星转播,应该不会收不到。可恶,马上就到最后一组贵花田对武藏麿的比赛了!” “什么,小贵就要出场了?讨厌,快给我恢复正常啦!” 惠子砰砰地拍打着电视机侧面。 “笨蛋,你想把电视拍坏啊?” “我老家的电视这么一拍就好了。” “这里可是豪华客轮,别跟你老家那种破烂货相提并论——” “啊,好了!”惠里子说。 画面确实一瞬间恢复了正常,但转眼又嘎嘎地闪烁不定。 “讨厌!” 惠里子又开始拍打电视机侧面,我索性也跟着凑热闹,画面偶尔清楚一下,但总好不了多少。 “可恶,什么烂电视!” 我禁不住咂舌。 “小贵的比赛要开始了!” “去大厅看吧。” 我们赶紧换好衣服,走出客房。 大厅的电视机前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小个子中年人,嘴里叼着雪茄,衣着打扮颇为得体,另外一位身材瘦削,端坐在电视正前方,双目炯炯地盯着画面。我和惠里子在稍远处的沙发落座,但视线刚好被瘦削男人挡住,看不太清楚。 “喂,你挡到我们了,麻烦挪开点儿。” 我出声提醒,但他纹丝不动。我正想再次抱怨,小个子男人朝我走来,诡谲地一笑。 “你现在跟他讲什么都白搭,他的心思全在比赛上呢。” “我们也是相扑迷啊!”我抗议道。 小个子依然浅笑着摇头。 “那人可不是一般的相扑迷,他是日本第一相扑博士,德表庄之介。” “什么,他就是有名的德表庄之介?”我瞪大了眼睛。 但凡与相扑有关的一切,德表庄之介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据说他不仅谙熟古今相扑力士的资料,连过去的所有比赛也全部了如指掌。 “那人在念叨什么啊?”惠里子问。 的确,德表一直对着画面喃喃自语。 “哦,那是他饿老习惯了。”小个子说,“德表先生曾是电视台的主播,负责相扑比赛实况报道,但因太过沉迷相扑,后来被解聘了。到现在他只要一看到相扑,嘴里还是会念念有词,只不过自己意识不到。” “真厉害!” 我望向德表,与其说对他感到钦佩,倒不如说心里有点发毛。他似乎根本没听见我们的谈话,依旧对着画面不住低喃。 我们乘坐的客轮从日本出发,将在环游东南亚后抵达印度。客轮上的设备不亚于豪华宾馆,不但有高级时装店和餐厅,赌场、健身房和游泳池也一应俱全。中途停靠港口时还可以就地观光,尽情享受当地美食,堪称愉悦得无可挑剔的海上之旅。 上个月我父亲过世,我继承了公司。为庆祝即将就任社长,我携女友惠里子参加了这次旅行。 晚上我和惠里子在酒吧里喝酒时,再度遇到德表和那位小个子。自我介绍后得知,他名叫谷町一朗,是一家大型旅行社的经营者。 “旅行社老板和相扑通,你们这对组合真特别。” 我交替着看着谷町和德表说道。 “是啊。老实说,我正在构思一项新的策划方案。现在不是已经有大相扑海外巡演了吗?我的计划是举办海上巡演,就在这艘客轮上搭建土表(相扑力士的比赛场地),在十五天的航海旅程中完成一个赛季的比赛。” “这可太了不起了!”我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我这次是来前期考察,同时邀请德表先生作为顾问一道前来。” “这样啊。” 我看了看德表。虽然话里谈到他,他却依然浑不在意,眼神飘向斜下方。 惠里子开口问他:“听说所有比赛你都记在脑子里,是真的吗?” 德表眼中骤然精光一闪,缓缓望向惠里子。 “你就随便问吧。”谷町从旁插口。 “好,那就请教一下……”惠里子抿着嘴想了一会儿,问道:“三年前名古屋赛(日本每年举行六次大相扑比赛,三次在东京,另外三次分别在大阪、名古屋和九州,每次为期十五天。)第十天,千代之藤的对手是谁,比赛结果如何?” 德表闭目思索几秒,倏地双目圆睁,脱口而出: “比赛终于开始了!赛季第十天的最后一组比赛,千代之藤的对手是年轻选手中的明日之星——角樱!角樱能够不抓千代的腰带,纯粹以手掌全力推击取胜吗?千代之藤似乎准备尽快抓住角樱的前腰带拿下!现在双方同时蹲下身子,裁判宣布开始时间已到!两人直起身了!角樱使出全掌推击!千代用力拉住角樱的手臂,角樱继续猛推!千代欺近身,出手去抓角樱的腰带!角樱后腿闪避!千代向前推击,角樱撑住了!千代前推!再前推!角樱被逼出场外!”德表大气不喘一口地说完,最后平静地加上一句“千代之藤漂亮地把角樱推出土表,赢得了比赛。” 我和惠里子听得目瞪口呆,而德表又恢复了原来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小个子谷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所有的比赛德表先生都是一边实况转播,一边记在脑海里的,所以回忆的时候也只能用同样的形式来描述。” “感觉就像在听收音机一样。” “没错,他的外号就叫收音机男。” “真的假的!” 我和惠里子同时失声惊叫。 这天晚上,我们正在双人床上相拥缠绵,忽然警铃大作,紧接着广报响起,通报船上发生火灾。我们一丝不挂地从床上滚了下来。 “快穿上衣服,再不逃船就要沉了!” “我不想死啊!”惠里子哭丧着脸说。 我们带上贵重物品冲出客房,走廊上挤满了陷入恐慌的乘客,我们很快就被卷入人群,晕头转向地不知如何是好。 回过神时,我们已坐上救生艇,在海上随波漂流。四周还漂着很多救生艇,刚才还是我们安乐乡的豪华客轮,此刻已在冲天的火光中缓缓沉入黑暗的大海。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救生艇终于漂到某个小岛上,似乎是个无人岛。 “大家就在这里等待救援吧。”客轮的轮机员向十几名乘客说道,“救援队应该正在赶过来。” “可他们不一定能马上找到我们啊。” 说话的是谷町,原来他和我们坐同一条救生艇。再看他身旁,德表也在。 “只要救援队到了附近,就能用袖珍无线对讲机和他们取得联系。就算找到这里要花上一段时间,顶多也就等个三四天,我们的应急食品很充足,尽管放心。” 或许是为了鼓励大家,轮机员的语气显得很乐观。 随后分发了应急食品。说是“很充足”其实只有饮用水和压缩饼干。吃这点东西能撑几天呢?心里不安,但发牢骚也无济于事,我们只能依靠这些食物等待救援。 每天百无聊赖地苦等也很难熬,我们没有收音机听,也没有书看。第一天好歹熬过来了,到了第二天,所有人都开始心浮气躁,甚至有人公然调戏惠里子,害得我坐立不安。 第三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大家都聚在一起。走过去一看,他们正围着德表庄之介。 “接下来,将由横岗(相扑手的等级由低到高分为序之口、序二段、三段、幕下、十两、前头、小结、关胁、大关和横岗。十两以上的等级统称为幕内,属于力士中的上层。)泰鹏对阵小结北之藤。双方互相盯视,摆出蹲踞(力士的基本姿态之一,以脚掌尖着地,双膝外张,双肩放松后将手放在膝盖上,为取得平衡,上身必须挺直以维持重心。此举乃表示尊重对手之意。)姿势,本场的裁判是武守伊之介。好,两人直起身了!北之藤双掌推出,紧接着插向泰鹏腋下!泰鹏没能取得上手(指从对方胳膊外侧抓住腰带,对应的“下手”则指插入对方腋下。)!北之藤从右侧插臂反挟强压!泰鹏侧身一闪……现在泰鹏取得上手了,可惜只抓住腰带外层。北之藤用头顶住泰鹏!” “他在说谁啊?”惠里子问我,“什么泰鹏、北之藤,从来没听说过。” “两人都是二十年前的相扑力士,看样子他实在重现当时的转播实况。” 德表唾沫横飞地继续。 “看来这将是一场持久战!为避免泰鹏下手插臂,北之藤采取半侧的姿势。泰鹏取得了上手,但北之藤竭力弓身向后,泰鹏抓腰带的手被拉到极限,难以发力!哦,北之藤忽然向前跨出,一口气推挤过去!泰鹏拼命撑住,同时两手都抓住北之藤腰带!北之藤继续推挤,啊!泰鹏被举起来了!他被举起来了!被举起来了!泰鹏猛然后仰将北之藤摔出!两人同时跌到土表外!军配(裁判用来指挥的扇子,扇子指向的一方为胜者。)指向泰鹏,指向泰鹏!有争议吗?没有!泰鹏以一记后仰侧摔反败为胜!” 听众一阵惊叹,旋即响起掌声。 “现在播放今天的比赛结果,先从幕内级力士的比赛开始,白黑山对砂岚,砂岚凭借体重一气压倒白黑山胜出!铁板山对骨川,骨川以一记踢腿拉臂侧摔获胜!岩石岳对山本山,则是……” 就在德表滔滔不绝地播报赛事结果之际,谷町忽然冒了出来。 “各位,三十分钟后我们将继续转播第二天的比赛。从下一场开始,请付给我一块饼干作为收听费。” “什么——”周围的听众嘘声四起。 “哪有这种道理!” “就是就是!” “在这种鸟不生蛋的荒岛上,还能听到完全不输给收音机的精彩相扑转播,区区一点儿收听费不算什么吧?” 谷町呵呵笑道。 众人纷纷散去后,我向谷町搭讪。 “亏你想得出这么绝的主意。” 谷町戳了戳额头。 “人要随时动脑子嘛。往后还不知得在这里待多久,不想办法手机食物怎么成。” “嗯,为什么要转播年代那么久远的比赛呢?” “如果转播最近的比赛,只要稍微对相扑有点兴趣的人,就可能还记得比赛结果。但如果是二十多年前的比赛,基本上没人会记得啦。喂,这位小姐,麻烦你不要随便跟他聊天。” 谷町警告惠里子。 “我已经和德表先生签了约,想免费听转播可不行。” “嘁,小气鬼!”惠里子沉下脸来。 “有兴趣听的话,请带着食物三十分钟后过来,我会为两位保留贵宾席。”谷町搓着手说道。 漂流到无人岛的第五天,终于通过无线通讯和救援队取得了联系。但因海上风高浪急,必须再等待一段时间才能获救。 若在以前,我们一定会心急如焚,幸亏现在有了德表这个大救星。 听德表的实况转播,就跟听收音机一模一样。他不是泛泛地找你按记忆中的比赛实况,简直就像身上按了天线,捕捉到实况转播的电波后,直接从收音机喇叭转述出来。 大相扑的一次比赛为时十五天,德表通常用三十分钟播报完一天的赛事,休息三十分钟后再度开播。依照这样的进度,十四个半小时便能听完一次大赛。这种“无人岛大赛”可说是我们唯一的娱乐了。 “好,岩石岳取得上手了!他要全力把北之藤摔出去,但北之藤也用力撑着。” “上啊岩石!把他摔出去!” “坚持住啊!北之藤!” 德表的实况转播听得多了,每个人都产生了正在收听收音机的错觉,也有了各自支持的力士,还有人在他播报期间呐喊加油,完全没有不协调的感觉。 “北之藤也采取下手应战!双方展开激烈的互摔!啊,岩石的膝盖着地了!下手拉带过腰摔!北之藤以一记下手拉带过腰摔胜出!” “太好了!” “可恶!” 听众有的大声较好,有的垂头丧气,俨然一副收听收音机实况转播的景象。 我正听得入迷,冷不防旁边有人捅了捅我的腰,转头一看,是客轮的轮机员。他冲我嘻嘻一笑。 “下一组比赛,我跟你赌两块饼干怎么样?我赌筋肉山赢。” 酷爱赌博的我一口答应。 “好啊,那我就赌肉弹川赢。” 比赛旋即开始,肉弹川被筋肉山提出场外,败下阵来。 “呸,真见鬼!”我只得交给轮机员两块饼干。 没多久四处都赌上了,我和惠里子也下了几注,可我们俩的直觉都不灵,手上的食物越赌越少,很快两人加起来也只剩半天份了。 “怎么办哪!这样我们岂不是要活活饿死?” “我知道,可是运气这么背,我也没法子呀。” 漂流到无人岛的第六天,“无人岛大赛”的气氛空前火暴,因为今天是赛季最后一天,前五天里横岗泰鹏全胜,另一位横岗柏怒则输了一场,如果最后这场比赛柏怒获胜,两人的战绩就将平分秋色,必须加赛一场冠军争夺战。 在众人的瞩目中,比赛拉开了序幕。 “泰鹏和柏怒互相插臂提带,双方都放低姿态!啊!泰鹏向前跨出一步,柏怒往右一甩,又反推回去!推挤、推挤、再推挤!泰鹏从左侧使出拉带过腰摔,但柏怒稳稳没动!泰鹏失去平衡,被挤向土表外!挤倒、挤倒、挤倒!柏怒以挤倒获得胜利!” 听众一半唉声叹气,另一半则喜上眉梢。此时谷町从人群中闪出,宣布冠军争夺战将在二十分钟后进行。 决赛还没开锣,众人已早早开始下注。 “我压五块饼干赌泰鹏赢。” “我也赌泰鹏赢,压两块饼干。” “我压三块饼干赌柏怒赢。” “就看这场了!我压四块饼干赌柏怒赢。” 赔率是三比一,泰鹏比较被看好。我决定孤注一掷。 “好,我压全部的食物赌柏怒赢!” “哇!”听到我这样豪赌,众人发出一片惊叹。 “你在想什么啊?万一输了怎么办?”惠里子快哭出来了。 “你放心,我自有妙计。” 我带着惠里子进了林子。等了一会,谷町过来了。我知道他一向在这里小便。 我和惠里子出现在他面前,吓了他一跳。 “有件事想拜托你,”我说,“下场比赛让柏怒赢吧!” 谷町莞尔一笑。 “这我爱莫能助,德表先生只会把储存在脑海里的记忆忠实地播报出来。” “所以要请你从中帮忙呀,只要你点个头,以后我们公司的员工旅游就全报给你了。” “唔……”谷町登时换上生意人面孔细细盘算,“你们的员工旅游去海外吗?” “那当然了。”我煞有介事地说。 “可万一是泰鹏获胜……不知他有没有办法谎报战况。” “你跟他说,只要让柏怒赢,我就奉送一年份的大相扑门票给他。” “哦,那或许会打动他。不过你千万要保密。” “嗯,我知道。” 我们随机回到原地等待。过了片刻,谷町和德表双双献身。德表脸色似乎不太好,我猜谷町已经叮嘱过他了。 在所有人的热切注视下,收音机男德表开始了转播。 “冠军争夺战终于到来了!横岗泰鹏从东边上场,同样身为横岗的柏怒从西边商场,全场欢声雷动!” “拜托了,泰鹏!你一定要赢啊!” “柏怒,冲啊!” “双方互相瞪视,场内响起掌声。好,比赛时间到了!双方撒了盐(相扑比赛前,力士会抓把净盐洒在土表上,以使场地清洁,以免皮肤擦伤感染,并祭祀天地,祈求安全。),泰鹏慢慢摆出预备姿势,柏怒也已经蹲低身子。现在双方伸手接触地面,调整呼吸……直起身了!两人以惊人的气势撞在一起,展开激烈互博!” “上啊,泰鹏!” “把他挤出去,柏怒!” “两人都没能取得上手。柏怒逐渐放低姿态,泰鹏保住柏怒的右臂……哦!他竟然想在这时使出插臂侧身抛摔!柏怒撑住了!而且转守为攻!泰鹏开始后退!” “太好了,就是这样!”我禁不住呐喊助威。 “柏怒不断向前推挤,但泰鹏取得了上手!柏怒全力前推!啊!退回来了!双方又回到土表中央,泰鹏果然毅力过人!” 一片叹息声中,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破口大骂,我则急得直跺脚。 “柏怒也取得了上手!现在双方互相插臂提带,全力推挤!啊,泰鹏试图提起柏怒!柏怒也用力拉扯泰鹏的腰带,同时使出外侧勾腿,企图将他压倒!泰鹏不为所动,继续向前推挤!柏怒稳住脚步,同时把泰鹏向旁边一抛,啊!双方都使出抛摔——” 说到这里,德表忽然张着嘴巴不动了,紧接着额头留下粘汗。 “喂,你怎么啦?” “怎么回事啊,到底谁赢了?” 大家开始骚动,但德表一味哆嗦着下巴,就是说不出话来。 “糟了!”谷町凑到我旁边耳语,“看来果然是泰鹏胜出,他无论如何编不出谎,左右为难,直接卡壳了……” “喂!你倒是说话呀!” “出什么问题啦?” 众人纷纷拥上前追问。 这时不知谁说了声: “不会是坏了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开始砰砰地敲打德表的脑袋,一遍嚷着: “收音机坏了!收音机坏了!” 尸台社区 闹钟铃声滴滴响起,我本能地伸手想去按停,手背却重重撞上某样硬物的边角,痛得眼冒金星地跳将起来。 “好痛啊!” 仔细一看,原来闹钟旁边搁着台袖珍液晶电视。 “喂,怎么回事?这玩意儿怎么会摆在这里?” 老婆还在被窝里背对着我酣睡,肥硕的屁股就在我眼前。听到我问话,她老大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动作迟钝得犹如《幻想曲》(迪士尼1940年出品的音乐动画电影。)里跳芭蕾舞的河马。 “什么事啊,吵死了。” “我问你这是什么!”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这时闹钟铃声已经变成急促的“滴滴滴滴”。我赶紧按掉开关,时间显示是五点半。 “闹钟啊。” “不是,我是问旁边这个!!”我把液晶电视举到老婆鼻子底下。 老婆像赶苍蝇般挥挥手:“不就是电视嘛。” “我知道这是电视,问题是为什么会摆在这儿?你几时买的?” “前些日子邮购的,还不是因为你不同意在卧室放普通的电视。” “我每天要早起,你在旁边看电视,我哪里还睡得着。” “所以我才买这个啊。这样就能在被窝里看电视了,只要我带上耳机,你就听不到声音了。” “可你也得早睡早起啊!” “我和你不一样,九点多十点上床根本睡不着,在床上干躺着听你打鼾,实在很烦人。再说就算看电视,撑死了也只能看到十点档的电视剧。唉,以前在东京还能时不时看看深夜节目。”说着她故意打了个打哈欠。 一提到从前在东京的时光,我就我无话可说了。我抓了抓鼻翼,低头看看液晶电视问:“这个花了多少钱?” “也没多贵啦,瞧你这小气劲儿。”老婆皱起眉头。 “算了,你快点起来,我饿了。” “这么早爬起来,亏你倒还有胃口。”她哼哼唧唧地坐起肥胖的身子,张口又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哇”的一声好似巨大爬行类动物发出的尖叫,和老婆打哈欠几乎同时发生,我差点以为是她在怪叫。 “刚才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从门外传来的。” “我去看看。” 我匆匆套上衣服走出卧室,发现女儿绘理也一身睡衣来到走廊上。 “爸爸,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哪?”绘理揉着惺忪的睡眼问,左边头发睡得翘了起来。 “你快回房间。” 我下楼从玄关出了大门,只见一个系着围裙的女人跌坐在门柱对面。是对门那家的主妇。 “呦,是山下太太啊,你怎么了?”我边打招呼边走过去。 山下太太僵硬地朝我转过头。她双目圆睁,流着鼻水,嘴角微微抽搐。 “……出了什么事了?” 我意识到事态非同小可,当即继续朝他走去,发现有人倒卧在离她几米远处。那人穿着灰色西服,应该是个男的,仰躺在地,隆起的啤酒肚上染着红褐色。不知什么东西插在他肚皮上,看起来就像小山丘上竖着个十字架。我旋即发现那是一把刀。 “啊!”我很没出息地大叫一声,向后直退。 这时回力跑了出来:“爸爸,你在干吗?” “不要过去!”我一把将她抱起,挡住她的视线。 “怎么啦?”老婆也趿着拖鞋出来了。她在睡衣上罩了件开襟毛衣,刘海上还粘着个卷发器。“哎呀,这不是对门的太太吗?怎么坐在这种地方,出了什么事了?” “啊,你别往外跑!” 老婆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径自走出大门。没多久她就发现了尸体,惊得猛一哆嗦,僵立不动。但她没有失声尖叫,随即战战兢兢地凑过去仔细打量。 “这个人死了?”老婆一脸悚然地问道。 “没错。”我说,“快回来。” “嗯……”老婆俯下身望着死者的脸庞,“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尸体呢。” “啊,我也要看!” “喂!” 绘理挣脱我的怀抱跑到路上,躲在妈妈背后偷眼张望尸体,然后天真烂漫地嚷道:“哇,好吓人!”旋又捡起掉在地上的棍子,戳着尸体的侧腹。 “绘理,很脏的,不要碰!”老婆阻止她。 “唷,大家早啊。”隔壁的远藤西装革履地迈出家门。在我们社区,他几乎每天都第一个出门上班。正要骑上自行车,他忽然瞥见倒在路边的尸体,登时失去平衡,连人带车翻倒在地。 “哇哇哇!哇哇哇哇哇!”远藤跌坐在地,指着尸体,“那、那、那是什么?”他的眼镜都歪了。 “早上好!”斜对面的主妇笑眯眯地出来了,几秒过后,她啊地尖叫起来,僵立着动弹不得。 其他住户也陆续露面。 “大家围在这儿干吗呢?嘿咿!” “出什么事了?呀啊!” “怎么了?怎么了?我看看……哇!” 尖叫声、惊呼声此起彼伏,转眼间尸体旁便围上了一圈人。说来奇怪,随着人数的增加,人们似乎可以比较镇定地面对眼前的尸体了。最初吓得腿软的那些人,看热闹的心态也逐渐占了上风,甚至为了看得更清楚不断往前凑。 “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町内会会长岛田瞧着尸体说,“这里怎么会冒出尸体?” “看样子是他杀。”我试探着说,众人一致点头。 “这人是谁啊:”老婆随口问道。 “不认识。”岛田会长说,“大概是推销员之类的。有哪位认得他吗?” 没人应声,都只是摇头。我也没见过此人。 “伤脑筋。”岛田会长抓了抓脸颊,喃喃自语,“那就只有报警了吧?”他的语气像在征求大家意见,有几个人点了点头。 “一定得报警吗……”有人低声插嘴,是刚才跌倒在地的远藤。 岛田会长向他望去。“你什么意思?” “呃……我知道不该有这种想法,可一想到现在的情况,忍不住就……”远藤吞吞吐吐地说。 “你想说什么?有话就直接讲出来吧!”岛田会长一脸焦躁地催促,我们也听得很不耐烦。 远藤干咳了一声。“我是说,如果报警,肯定会闹到沸沸扬扬,对吧?” “那当然,毕竟是命案嘛。” “报纸应该也会报道,说不定还会上电视新闻。” “差不多吧,有什么问题吗?” “那到时社会大众会怎么看我们社区呢?恐怕会觉得是个出过凶杀案的地方,很可怕吧?换句话说,社区的形象会恶化。” 周围有人恍然轻呼,我也明白了远藤的言下之意。 “老公,那样一来,”身边的老婆说,“我们的房子又要跌了!” 我嘘了一声,示意她赶快闭嘴,她也慌忙伸手捂住嘴巴,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但没有一人露出觉得她说话不着边际的表情,反而因为发现有人和自己持相同观点,人群中弥漫着一股安心的氛围。 “她说得没错。”远藤看了我老婆一眼,又望向岛田会长,“我就是担心这件事。” “嗯……”岛田会长交抱起双臂,“是有这层担忧啊……” “不要啊,我可不想让房价再跌了!”对门的山下太太悲痛地叫道,“眼下就已经缩水了一千万,东边那栋在售的房子面积比我家还大,可是前阵子看售房广告,比我们买的时候还要便宜两百万!” “那栋房子啊,听说实际有人来看房的时候,还可以再优惠一百万。”后方有人接口道。 “什么?怎么会这样!”山下太太当即呜咽起来,她丈夫神情尴尬地递上手帕:“别哭啦。” 每个人表露感情的方式不同,不见得都这么直接,但在场所有人应该都和山下太太心有戚戚焉。我们都是怀着同样的梦想在这远离东京市中心的地方安家,也同样每天眼睁睁看着梦想破灭。 “岛田会长,你看该怎么办?”远藤再度开口,“如果房价再跌下去,将会给大家的未来带来严重的不利影响,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你也不希望自家的房子进一步贬值吧?” 被远藤一语道破心事,岛田会长略显不快。但仔细想想,说不定最不满现状的人就是他。他担任町内会会长,就是因为最早在这一社区买下住宅。而他不惜每天花三小时上下班,第一个出手买下这种地段的房子,自然不是出于“风景优美”、“让孩子生活在有院子的环境里”或“远离都市喧嚣”之类的理由,而是计划着“很快房子就会升值,到时转手卖出,再到交通便利的地方买栋独门独院的房子”。 “可总不能不报警吧?”岛田愁容满面地回答,“尸体也不能这么搁着不管。” 没有人答得上话,众人都沉默不语。 “死在哪儿不好,干嘛偏偏死在这里!”隔了片刻,远藤太太盯着尸体恨恨地说。 “这话你该对凶手讲,跟死鬼抱怨有什么用。”山下悻悻说道。 大家异口同声地发泄不满。 “干脆随便埋了拉到。” 甚至有人提出这种玩火的主意。 “埋了他?那可不大好,万一被人挖出来……” 这些讨论已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了。 我也忘形起来,想都不想便脱口提议道: “倒不如扔到黑丘镇算了,嘿嘿嘿。” “啊?” 一直抱怨不休的众人表情顿时僵住,齐齐朝我看来。 “你刚才说什么?”岛田会长问道。 “没什么,呃,我是开玩笑的,哈哈哈!玩笑玩笑,千万别当真。”我赶紧堆出笑容,不停地摇手。 “嗯,”远藤一脸认真地点头赞同,“原来还有这一手,我怎么没想到。扔到黑丘镇……嗯,好主意。” “喂,远藤,我是在开玩笑。” “不,这的确是条妙计。”岛田会长说,“这样处理不费多大力气,就算警察闹得沸反盈天,我们社区的形象也不会受损。” “而且这么一来,”我老婆补充道,“形象受损的就是黑丘镇了。” 有几位邻居好像早已产生同样的年头,闻言微微点头。黑丘镇离这里几公里远,据说因为有兴建铁路的计划,房价看涨。我们社区的住户听到风声,都是一肚子不满,当初黑丘镇的房价比我们这儿还低。 “我有个家住黑丘镇的同事,”山下闷闷地开了口,“他这一阵子格外兴高采烈,有事没事就找我搭讪,想打听我当初是花多少钱买的房子。前几天他还故意打开售房传单。念叨说黑丘的房价虽没有飙升,总比贬值强,这话分明就是讲给我听。” 此言一出,各位主妇个个横眉怒目,男士们则都气得直发抖。 “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岛田会长,请你定夺!”远藤用古装剧的口吻催促道。岛田会长沉吟片刻,抬起头来。 “好吧,那就民主表决,少数服从多数。赞成把尸体抛到黑丘的人请举手。” 我们社区共有十户人家,所有户主和太太都毫不犹豫地举手赞成。 当晚,我、岛田会长、远藤、山下四人把尸体抬进汽车的后备箱,驱车出发。远藤和山下是抓阄选上的,可硬拉上我真是毫无道理。按他们的说法,是因为最初提议抛尸黑丘的人就是我,我反复解释那只是开玩笑,但他们就是不听。 “我还不是一样,只因为是町内会会长就得担起这个任务,真没道理。”岛田会长边说边转动旧款皇冠车的方向盘,“而且还要拿车派这种用场,想起来就恶心,以后后备箱再也不能用了。” “算了算了,这也是为了我们社区嘛。”山下安抚道。 皇冠车载着我们四人和一具尸体,在只比田间小道稍胜一筹的路上颠簸行进。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刚插完秧的农田。 “这一带原本说要盖小学,不知后来怎样了?”远藤忽然感叹了一句。 “可不。还有铁路,本来应该经过我们社区旁边的。”山下说,“那样车站前也会兴建商业街了。” “原先还听说,政府的办事处也会很快建成。”岛田会长叹了口气,“到头来,开发商吹得牛皮哪里能信!” “按照房地产公司的解释,当初只是说建立办事处的计划正在研究,并没有打包票。但我们做业主的难免有上当受骗的感觉。”远藤说。 “我跟朋友讨论过,”我也加入话题,“他说如果是确定会开发的地段,不可能这么便宜就买到独栋住宅。” “这话说得——”岛田会长手握方向盘,靠向椅背,似乎是想说“未免也太直白了。” “说到底,都是因为首都圈(指以东京为中心,包括神奈川县、崎玉县、千叶县、茨城县、群马县、山梨县和枥木县的一都七县。)的房价太离谱了。”可能是想避开烦恼的话题,山下转而指出问题的根源,“普通人奋斗一辈子也买不起一栋小小的独栋住宅,这种情况绝对不正常。最近说是房价跌了一些,但原来的价格太高了,就算降了一点点也还是买不起啊。” “另一方面,也有人靠着父母留下来的土地变成了暴发户。”远藤不屑地说,“对这种人就该狠狠征收继承税,交不起就没收土地!” “没错,最后所有土地都归国家所有,再由国家出租给老百姓,这样贫富差距也会缩小。”岛田会长强调。 “土地是公共所有,靠炒地皮来赚钱的想法本身就不应该。” “就是就是!” “说得太对了!” 其实我们也是为了投资才买下现在的房子,此刻却都假装忘记了这回事,批判得慷慨激昂。 “哦,看得到黑丘了。”岛田会长踩下刹车。 一望无际的田地中,有一片区域林立着数十栋同样格局的住宅。黑暗中看不分明,但每一栋的面积都和我们社区的差不多。 “哇,这地方真偏僻,周围什么都没有。”山下的声音里透着幸灾乐祸,“看样子也没有公交车站,去最近的电车站开车也得十分钟吧?” “不,十分钟应该到不了,估计要花上十五分钟。”岛田会长说得把握十足。 我们放慢车速,缓缓驶入黑丘镇。时值深夜,这里本就住户寥寥,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灯几乎都熄了。 “尽量找个显眼的地方扔掉,”远藤说,“这样才能早点被发现。” 商量的结果,我们决定把尸体抛到最大的一栋房子门前。这户人家的停车场里居然挺着奔驰,愈发惹得我们大起反感。 我们从岛田会长皇冠车的后备厢里拖出用毛毯包裹的尸体,扔到路边。不可思议的是,这时我对尸体的恐惧已消失了大半。 “好了,快撤!” 会长一声令下,我们陆续回到车上。 次日早晨——其实也就五点半光景,我把顺利抛尸的事告诉了老婆,她回我一声:“辛苦了。”这句话我已许久没听过了。 “这下黑丘镇的形象就要一落千丈了!”平常这个时候老婆总是睡眼惺忪,今天却难掩兴奋之情。 但等她看到早报里夹带的传单,脸色迅速晴转多云。 “老公,房价又跌了!”她拿给我看的,不用说正是我们社区的售房广告。“你看,就是昨天提到的东边的房子,比两周前又跌了两百万!” “还真是。”我啃着吐司,瞟了一眼。 “啊,烦死了,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像高级公寓什么的,如果后来房价下调,之前购买的业主不是可以要求返还差价吗?” “嗯,但肯定有一番扯皮,因为虽然降了价,也还一栋都没卖出去呢。” “什么?我们社区就这么无人问津?” “……我去上班了。”趁她还没大发雷霆,我赶紧溜走。 三小时后,我抵达了位于虎之门的某办公用品制造公司总部。说来也怪,自从开始远距离上班,我反而一次也没迟到过。 落座后,我正想起身去自动售货机上买罐咖啡,无意中听到隔壁科的同事在闲聊。 “今天科长好像请假了。” “咦,真难得,感冒了?” “听说是车出了问题。” “就为了这事请假?” “你不知道,对科长来说,车坏了是很要命的。他住在一个叫‘黑丘镇’的地方,没有车连电车站都去不了。” “哇,那也太辛苦了吧。” 我窃笑着离开座位。没想到隔壁的科长就住在黑丘,所谓车出了故障云云,肯定只是个幌子,十有八九是因发现了尸体乱成一团,所以没来上班。我不禁开始期待晚上的新闻。 然而,这天晚上全然不见黑丘镇发现尸体的报道。 “怪了,到底怎么回事?”躺在床上,我对着老婆买的液晶电视不停换台,一边歪头思索,“明明是一起命案,不可能不报道啊!” “说不定警方公布消息比较晚,明天的早报就会登出来了。” “有可能。” 我关掉电视。明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但我早睡已成习惯,没多久便困意袭来。 一阵激烈的摇晃把我惊醒。睁开眼,老婆的脸孔近在咫尺,神色大变。 “糟了!糟了!老公,大事不妙!” “怎么了?” “尸体……尸体……那具尸体又出现在门外!” “什么?”我立刻跳下床。 走出玄关,门前和前天一样围了一圈人,岛田会长,远藤等人也在。 “早。”看到我出来,远藤像我问了声好,其他人也纷纷打招呼。一一回应后,我开口问道:“听说又冒出尸体了?” “是啊,你看这边。” 顺着眉头紧蹙的远藤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禁不住一声惊呼,吓得直往后退。一具尸体横卧在地,皮肤已变成土灰色,脸也走了形,令人印象深刻的啤酒肚也有点缩水,但从衣着来看,无疑就是我们夜里仍在黑丘镇的尸体。 “怎么又回来了?” “我们正在讨论这个问题,”岛田会长抚了下日渐稀薄的头发,“恐怕是黑丘的居民运过来的。” “黑丘镇的……” “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担心发现尸体会连累社区形象,所以就扔到我们这里。”山下解释道。 “太卑鄙了!”山下太太怒不可遏地说。 “说起来,总归是我们先使的这一招啊。”岛田会长面露苦笑。 “不见得,这可难说的很。”远藤说,“有没有证据证明这个人是死在我们这儿,说不定打一开始就是他们扔过来的。” “对对对!” “就是这样!” “黑丘的人肯定做得出这种事!” 事实上我们也干了同样的勾当,没资格指责别人,但大家都对这一逻辑矛盾视而不见,交口痛骂黑丘的居民。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问岛田会长。 “还能怎么办?眼下这种状况,总不能报警吧?” “那就再扔到黑丘镇。”人群后方有人提议。 “这主意好!” “跟他们杠上了!” 没人反对。 “那么先把尸体藏起来吧,入夜后才能行动。”岛田会长向众人提议。 “就这么办!” “这次也藏到那栋房子里好了。” “那栋房子”指的是社区的样板房,门上了锁,库房却开着,前天尸体也是在那里藏到晚上。 有人拿来梯子,我们把尸体搬到梯子上,当成担架抬起来。山下在前,岛田会长断后,其他人簇拥在四周,络绎前进。 “好像有点臭。”远藤抽着鼻子说。 “哎呀,难道开始腐烂了?”我老婆说完,大胆地凑到尸体脸旁闻了闻。“果然,最近天气太闷热了。”她皱起眉头,伸手在鼻子前扇风。 “说起来,昨天我家的生鲜食品也坏了。”远藤太太说,“也就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会儿。” “你们家也是?我家也一样。”山下太太接口道。 “这天气说热就热。” “厨房垃圾也很快就臭了。” “真头疼。” 尸体就在眼前,主妇们还能满不在乎地闲话家常,神经之粗委实令我咋舌。我虽已习惯了不少,仍竭尽全力才压住呕吐的冲动。 把尸体放到库房后,岛田会长关上们。 “那么,还是晚上见了。” “辛苦了。” “辛苦了。” 气氛仿佛刚清扫完社区的下水道,我们互相道乏后四散而去。 “打扰一下。”正要迈进家门时,身后有人叫住了我。回头一看,大门旁边站着一高一矮两名男子。 “有什么事吗?”我转身面向他们。 “我们是警察。”小个子亮出证件,“可以请您配合调查吗?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 听到“警察”二字,正要各自回家的邻居们纷纷围拢过来,两名警察见状显得有些困惑。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呃……照片里的这个人,不知您有没有在这一带见过?” 小个子警察取出一张照片,拍的正是那个死者。但我只字不提,只回了声“我没见过”,随机把照片递给老婆。老婆也很冷淡地说:“不认识。” “我看看。”岛田会长接过照片,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唔,附近没见过这个人。” 其他人也传看了照片,每个人都斩钉截铁地说不认得。 “这个人出了什么事了吗?”我问小个子警察。 “他是某起重大案件的关键角色,”警察收起照片说道,“有迹象显示有人要杀他灭口,几天前他就下落不明了。” “呦,那可很不妙啊!”远藤装得大惊失色似的,“但两位为什么会来我们社区呢?” “我们在北边几公里处发现了他的汽车,一路查找线索,最后就找到了这里。” “车啊……但照这么说,”岛田会长说,“黑丘镇不是距离更近吗?你们去那边调查过没有?” “去过了。”小个子警察点点头说道。 “那边也反映没见过这个人?” “不,有人作证说见过他。” “哦?”岛田会长瞪大眼睛,“这么说来,是在那里遭了什么不测?” “不是,”警察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根据证人的描述,后来照片上的人来了你们这里。据说他曾向人打听,到白金台(日语的“白金”和“尸”发音相似,小说的篇名由此而来。)社区应该怎么走。” “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前天白天。” “前天?” 不可能。前天一大早,他已成了一句死尸! “请问……”警察搔搔头,扫视众人一眼,“贵社区的住户……” “都在这里了。” “哦,如果想到什么线索,请跟我们联系。” 把写有联系方式的便条递给岛田会长后,两名警察乘车离开。 “黑丘那些混账,还真敢胡说八道!”等到警察的车看不见了,远藤忍不住说道。 “刚才真险!要是尸体还没藏好警察就找上门来,那就神仙也没法子了。” 山下言毕,我们都点头称是。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都要把尸体处理掉。趁警察还没展开全面调查,赶紧扔到黑丘,绝对不能认输。” 岛田会长下了结论,我们轰雷般齐声答应。 凌晨两点,我们在皇冠车前集合。参与行动的仍是前天那拨人。有人提议更换人手,但考虑到去过一趟的熟门熟路,还是维持不变。作为补偿,免除我们今后一年的社区服务。 岛田会长推开库房门,用手电筒向里探照。恶臭扑鼻而来,中人欲呕,看来尸体腐烂得愈发厉害了。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尸体的皮肤表面似乎有液体渗出,把衣服和库房的地面沾湿了一片。 “来,动手搬吧。” 岛田会长说完,我们点点头,将尸体从库房拖出。原本很肥硕的尸体,面部肌肉已松垮下垂,头盖骨的轮廓清楚浮现,塌陷的眼皮间隐约看得到浑浊的眼球,嘴唇向上收缩,露出黄色的牙齿,一刻臼齿上镶了金色牙套。 “拿这个把他包上。”岛田会长在院子里铺上塑料薄膜。 正要将尸体移上去,山下忽然绊了一跤。 “啊!” 失去平衡的他本能地伸手一撑,正好撑到尸体肚子上。那啤酒肚比今早看到时膨胀了不少,冷不防被山下一压,登时如瘪了的沙滩球般萎缩下去。 与此同时,气体从尸体口中喷出,想必体内已充满腐烂产生的气体。我们当时正蹲在尸体旁预备搬运,这一下迎面保守了恶臭的洗礼。 “啊!” “呕!” 伴随着不知该说是惨叫还是发病的声音,所有人都吐了。之后好一阵子,只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对、对不起,对不起。”山下道歉。 “没什么,你也不是故意的,总比到了车上才漏出气体强。”岛田会长说。 “可真够臭的。” “才免一年的社区服务,不合算啊,哈哈哈。” 重新打起精神后,我们把尸体抬进汽车后备厢,和前天一样,驱车前往黑丘镇。今晚每个人都少言寡语。 到了黑丘,我们急忙停下车,打开后备厢。抛尸的地点也是老地方。 在后备厢里揭开塑料薄膜,接着就要将尸体拖出来。虽感到恶心,我还是抓住了尸体的手腕。不料尸体腐烂得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刚觉得滑溜溜的,抓住的手腕便已完全脱离衣袖,腐烂得筋肉从手腕前段耷拉下来。 “呜……”我惊呼一声,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不得不咬紧牙关拼命忍耐。 “这样不行,连塑料薄膜一起拖出来吧。” 依照岛田会长的提议,我们先将尸体连薄膜一起扔到路边,再抽出薄膜。尸体顺势滚落在地,除了手腕,其他零件好像也都和身体分了家,我们只能尽量避开视线。收拾了薄膜、确认所有人都上了车,岛田会长立刻猛踩油门,恨不得把车底跺穿。 第二天是星期天,依然一早就很闷热。我昏昏沉沉地出来取报纸,刚好和对门的山下打了个照面。我们俩不约而同地苦笑。 “昨晚睡着了吗?”他问。 “没有。”我摇摇头。他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昨晚回家后,我冲了个澡便倒在床上,然后尸体的恶臭和触感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以致一夜毫无睡意,不断在床上辗转反侧。到现在我鼻端还隐约萦绕着那股恶臭。 “看样子今天也很热。”山下望着天空说,“恐怕会更……” 后面的话他含糊其辞,但我完全明白他想说什么。他是指尸体腐烂的事。 “好在已经跟我们不相干了。”我说。山下浅浅一笑,显然是表示“但愿如此”。 这天晚上依然没有黑丘镇发现尸体的新闻。我莫名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和昨晚一样辗转难眠。身旁的老婆倒是鼾声大作。 我起床想喝点威士忌,忽然听到家门前响起停车的声音,依稀还有人声。车很快就开走了,我还是很在意,穿着睡衣来到门外一看,差点当场腿软。 昨晚才丢弃的尸体现在竟然又躺在门前,不仅已腐烂得乱七八糟,而且似乎遭到相当粗暴的对待,两条胳膊破破烂烂,被我拽断的手腕也胡乱抛在一旁。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我一边大叫,一边奔走去敲邻居的门。岛田会长、远藤、山下都立刻出现,想必都和我一样睡不着吧。 得知缘由,众人无不光火。 “肯定是黑丘那些人捣的鬼,他们也太死缠烂打了!” “绝对不能轻饶!” 我们一致决定,现在就把尸体送回去。这次依然是由我、岛田会长等人前往。 原想象昨晚那样三两下就搬上了车,但不是扯断手腕,就是将脖子弄得东倒西歪,费了好大的功夫。起初我还强忍着恶心,但汗流浃背地折腾了一阵,愈来愈意识不到我们搬弄的是人类尸体,开始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加上远藤、山下,我们依旧一行四人驱车前往黑丘。到达后却发现,明明是深夜时分,路上却三三两两地站着人,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看到我们,慌忙拿出一样东西——是对讲机。 “不妙,他们派了人望风!”岛田会长恨恨说道。 岛田会长立刻转动方向盘掉头,想找个没人盯守的地方。最终我们开进一处正在施工的空地,这里空无人影。 “赶快把尸体扔掉,快!快!” 不消他催促,我们早已迅速把尸体从后备厢拖出。尸体的脚腕和耳朵脱落了,但我们已无暇顾及。 扔完尸体,我们马上跳回车上,逃离现场,途中却被一个望风的人发现了。尸体被找到显然只是时间问题。 回到社区后,我们立刻召集邻里,决定也派人站岗放哨,所有道路的拐角处最少要站一个人。人手不足,连我家绘理也得上阵。 刚布置完没几分钟,远处便传来汽车引擎声。我摆出架势严阵以待。如果他们要来抛尸,我们说什么也要阻止! 从社区尽头那栋房子的拐角开来一辆四轮驱动的卡车,车斗上站着几个男人。 卡车毫无停下的意思,气势汹汹地从我们面前驶过。就在交错的一瞬间,有物体从车斗抛出,随着刺耳的“啪嗒啪嗒”声,落到地面的正是那具尸体,遭到落地的冲击后,尸体愈发七零八落,眼球也掉了出来。 “喂,停车!” 等我怒吼时已经完了,那些人早已扬长而去。 我们立刻聚集到一起商量。 “竟然当着我们的面抛尸,简直欺人太甚!”岛田会长大为震怒,“既然他们做的这么绝,我们也要来点狠的,把尸、尸体撒遍整个黑丘镇!” 我们没有卡车,无奈之下,只得用了一辆敞篷汽车。车主是刚搬来的一对新婚夫妻,年轻的太太哭着抗议,但我们都劝她,这是为了保护我们的社区。 把已不成人形的尸体搬到敞篷汽车后座,我们直奔黑丘镇而去。 不出所料,黑丘的住户早已做好准备。住宅区入口停了一整排汽车,企图阻止我们闯入。 “怎么办?”我问岛田会长。 “当然是强行突破!” 岛田会长驾车钻进那排汽车间的狭窄空隙,成功闯进了黑丘镇。但对方的防御可没这么简单,我们刚一进去,埋伏在路边的主妇、小孩便纷纷现身,齐心协力朝我们大扔石头。我们自然也誓死不退,用尽全力把尸体扔到车外,胳膊、手腕、手指、脚、耳朵和眼珠一股脑儿全飞了出去。尸体的头皮犹如假发般滑溜剥落,正罩在一个主妇的脸上,她当场昏倒。 “好了,快逃!”岛田会长猛打方向盘,敞篷汽车一百八十度急转弯,轮胎发出刺耳的怪叫。 刚回去不久,又有引擎声由远而近,而且来的似乎不止一台。我们正在思考防御手段,一看到如此长蛇般逼近的一列车头灯,不由得哑口无言。黑丘那帮家伙这次出动了摩托车队。 摩托车的种类五花八门,从75的大排量摩托车到购物用的轻便摩托车都有,骑手们每人拿着部分尸块,在我们白金社区的路上纵横驰骋,把尸块撒得遍地都是。有一家的晾衣杆上同时挂着长筒袜和人腿,还有一家的信箱里飞进一片舌头。 至此我们的愤怒达到了极限。 “开战吧!” “打倒那帮混账!” 我们有车的开车。有摩托车的骑摩托车,有自行车的骑自行车,什么都没有的就徒步出发,浩浩荡荡杀向黑丘镇。不用说,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那个胖男人的尸块。 但黑丘镇的居民也不是好惹的,我们一进攻,他们马上组织更强大的队伍回击,于是我们也奋起迎战。这场战争持续了好几天,直到尸体化为白骨仍未止歇。 电视台的女记者语气欢快地说道: “各位观众朋友,我现在就站在白黑球场。这里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白金镇对黑丘镇足球大赛,但和一般的足球或橄榄球比赛不同,比赛规则非常简单,只要把球放到对手阵地就算赢。最特别的是,比赛没有人数限制,因此双方的居民几乎全部参赛。这项足球大赛源于过两村之间互相抢球的庆典活动,堪称有着悠久历史传承的赛事。据记者了解,这项传统活动已持续数十年,促进了两镇居民的友好关系,是一项很有意义的赛事。还有个有趣的地方是:这项比赛中使用的球称为‘窟娄’。为什么这样称呼,缘由似乎已不太清楚。听到‘窟娄,我不禁联想到“骷髅”,但二者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以上是记者从现场发回的报道。 献给某位老爷爷的线香 三月一日 新岛大夫忽然叫俺写日记。大夫平常很照gu俺,实在不好拒绝,就答应了。可是,为什么非要俺写日记呢?俺这种老头子,能写出什么东西?他还送俺一个老hou的笔记本,俺都不晓得有没有命把它写完哩。不过大夫那么照gu俺,总不好拒绝,就收下了。写日记俺还是头一遭,根本不晓得怎么写,头teng死了。俺去跟大夫倒苦水,他回答,写什么都行,把当天发生的事全写下来。俺说俺的脑袋哪记得了那么多,大夫说,记得什么写什么好了。俺就开始写啦。可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俺一点也想不起来,好像啥事也没有。唯一还记得的,就是上医院时新岛大夫叫俺写日记,这事儿俺已经写了,今天就先写到这里吧,好久没拿过铅笔,手都写得生疼。上一次这样正儿八经地写字,还是在工厂写组长日志的时候了。想到打明儿起都得写日记,俺就直犯chou。汉字俺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真要命,以前俺还会写不少汉字呀。不过大夫那么照gu俺,总不好拒绝啦。 三月六日 好一阵子没写日记了。前些日子俺问了大夫,他说不用天天写,想写时再写就行,俺就一直拖到现在。俺这n散得很,今后还是要坚持天天写比较好。虽然大夫很体谅俺,一句也没责怪,但俺要是老ton,肯定会给他添麻烦。 今天有挺多事情可写。先是一早起来xi盖就痛得要死,最近每天都这样,真是受gou了。虽说套了两层秋裤,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就是图个心安。现在拄着拐杖都走得越来越fei劲了。山田告诉俺,推辆婴儿车撑着走就会轻松得多,但俺实在不情愿那么做。 再有就是今天俺出去买东西,正要出门时,却发现找不到钱包,急得要死。俺四处乱找了一通,才发现原来就握在右手里。最近三天两头这样,看样子俺已经开始痴呆了,一点小事都想不起来,急得团团转,一天能闹上好几次。搞不好要不了多久,俺就会变得和冈本一样了。冈本老是忘记自己刚刚吃过饭,从早到晚吵着要吃东西。他儿媳妇逢人就抱怨,弄得左邻右舍没一个不晓得,俺可不想变成他那样。而且俺一个人过日子,真要痴呆了,根本没人来照顾俺。俺宁愿在变痴呆之前就死了算了,反正都这把年纪了,俺一点也不怕死,也没有什么牵挂,只想着在给别人添麻烦之前死去就好了。 三月十日 今天俺去书店买了字典。俺寻思日记里还是得多写点汉字,老是用平假名,看起来就像小孩子写的日记。(日语中不常用的汉字多以平假名书写,儿童先学平假名,再逐步学习常用汉字,因此多用平假名写日记。前文中主角将常用汉字也写成平假名,译文中以拼音对应。)于是俺跑了一趟书店,但又拿不准该买什么样的字典。店员小姐过来问俺要买什么书,俺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她马上说:“这本字典不错。”向俺推荐一本红色封皮的字典。她说这本字典字很大,看起来方便。俺打开一看,字果然很显眼,带上老花镜差不多就看得清楚了。俺向她道了谢,买了回来。现在俺就是边查这本字典边写日记。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字典很费时间,眼睛也酸了,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三月十一日 今天又跑了一tang书店,因为昨天店员小姐说,有什么问题可以去店里问她。俺现在写日记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到汉字再写,感觉很累,想跟她讨教看看有什么好法子。结果她说,不用把所有的词都写成汉字,觉得适合用汉字表示,那就写成汉字,不然就写成平假名也无所wei。如果汉字用得太多,反而不容易认。(日语中汉字和平假名的使用很大程度上已约定俗成,如果将习惯用汉字的词用平假名表示,会给阅读带来不便,反之亦然。)所以俺今天就少写些汉字,可心里到底还是没pu,也许习惯了就容易上手了。写日记真难啊。 话说回来,那小姑娘人可真好,性格也温柔,俺老伴扶美也是个温柔的女人,两个人倒长得很像。俺问她名字,她说叫井上千春。果然人如其名,声音也很好听。俺要是有个儿子,一定要把她娶回来当儿媳妇。不对,俺儿子大她太多了,应该是孙子年纪刚好。 好久没想起扶美了,俺总觉得很对不起她。因为俺身体有问题,一直生不出小孩,俺家人却都责怪扶美。其实根本不是她的错,但她都默默忍耐下来。等俺也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定要好好跟她赔罪。 三月十三日 傍晚新岛大夫打来电话,要俺务必去一tang医院。俺心想,恐怕是上次的检查结果发现问题了。虽然很担心,可担心也没用,已经活到这把岁数,也该知足了。话虽如此,去医院的路上俺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琢mo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新岛大夫仔细问了一通俺最近的身体状况。俺跟她说:“别兜圈子了,爽快告诉俺得了什么病吧,俺只想早点知道,早点解脱。”大夫似乎听得莫名其妙,然后对俺说:“你误会了,今天找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俺觉得很纳闷,像大夫这么了不起的人,会有什么事需要俺帮忙呢? 原来大夫想拜托俺的,是协助他做实验。俺问是什么实验,他回答是返老还童的实验,人类返老还童很可能成为现实。俺听后吓了一跳,问他难道这种事也能办到?大夫说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现在已经做过很多次动物实验,确实有老鼠变年轻了,只不过还不能永远维持年轻的状态,过一段时间又会恢复原样。听到这里俺还是不相信,就算医学再怎么发达,返老还童也太不可思议了。如果真能实现,早就轰动全世界了。大夫告诉俺:“这项研究目前还处在秘密阶段,尚未向学术界公布,请你也不要透lu出去。”俺说:“俺不是爱jiao舌头的人,绝不会到处宣扬。” 俺问大夫为什么找上俺,他说因为俺刚好符合条件。这是个秘密实验,所以实验对象最好很少和外界打交道又没有亲人,而且身体健康的当然比有病的更理想。从这些条件来看,似乎就数我最符合了。 俺表示要回家好好考虑考虑,离开了医院,回到家想来想去,总觉得无法相信,就像在做梦一样。要是真能返老还童,该有多开心啊,虽然大夫说也许只能维持很短的时光,那也已经很棒了。 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写,但太多念头在脑子里打转,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写到这里算了。差不多该上床睡觉了,不过俺很可能会兴奋得睡不着。 三月十五日 俺告诉新岛大夫,俺愿意协助他做实验。大夫非常高兴,问俺二十一日做手术行不行,俺说随便哪天都可以。大夫说做过手术后,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和任何人见面,所以如果有想见的人,不妨趁现在去见一面。俺说俺没什么想见的人,大夫说不会的,好好想一想,有想见的人就去见见。俺回家后就开始想,还是想不出要见的人。邻居俺都不认识,亲戚也好久没往来了。以前倒还有几个朋友,但都比俺先走一步,现在能陪俺聊聊天的,就只有新岛大夫了。俺常常听说,有的独居老人死了好多天后才被发现,俺以后肯定也是这种下场吧。平常又没人上门,哪天俺死了,说不定要过上两个月才被人发现。发现的人八成是房东那小子,最近都是他来收房租。要是看到俺死了,他一定高兴还来不及,因为他平常就老叫俺赶快走人。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井上千春。见不到她,心里空落落的,明天去书店看看她吧。她对俺这么亲切,俺很想买点礼物送给她,可又没有钱,也不晓得女孩儿家喜欢什么。 三月十六日 今天去见了井上千春。在车站前看到有卖大福饼的,就买了送给她。她很高兴,俺也很开心。 俺告诉她,以后会有一段时间来不了了。她问为什么,俺说俺要住院。她问是生了什么病,俺说,没有生病,只是有点事儿。她一脸担忧地叫俺多保重身体。这姑娘心地真好。 离开书店,在商店街上胡乱逛了逛。才几天没来,又多了好些眼生的店铺,有的店俺都搞不懂是在卖什么。所有的店里都是年轻人扎堆,没有一家适合老年人。 晚上打开电视,没有俺平常看的武侠片,在放足球比赛。最近老这样,不管怎么转台,放的全是些莫名其妙的节目,无聊死了。 三月二十日 明天就要做手术了。从今天起开始住院。手术是怎样做法,俺完全不晓得,心里有点害怕。俺还是不相信返老还童真的能实现。新岛大夫解释了一大堆,可俺脑子不灵光,听得半dong不dong。俺跟大夫说,一切就交给他了。 大夫给俺介绍了护士花田广江,说今后就由她专门负责照顾俺。花田护士四十五六岁年纪,看起来很和善。她说有事尽管找她。俺说,不知道要住几天院,带的换洗衣服只怕不够。花田护士回说,反正再过一阵子,你现在的衣服应该就没法穿了。俺问是不是衣服会变得不合身?她说那也有可能,不过最主要的是看起来会不搭调。俺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新岛大夫问俺有没有坚持写日记,俺说有,虽然不是天天写。他说以后也要坚持下去。看到俺用的字典,他夸奖说这本字典不错,看起来很好用,俺听了心里一乐。到了晚上,大夫又给俺一个大大的镜片,不用像放大镜那举起来,只消放在字典上,字就大了许多。这可帮了俺大忙。 医院晚上九点熄灯,但俺可以十点再熄。不过大夫说,电视还是只能看到九点。反正也没有想看的节目,无所谓。 三月二十四日 三天前做完了手术。到底怎么做的,俺是一头wu水,醒过来时,已经全身裹满beng带躺在床上。俺以为整个身体都被切开了,可大夫说没有,只切开了脊柱和脑袋。昨晚手术后一连两天俺都动弹不得。也不是什么地方疼,就是身体懒懒的没力气。今天总算能活动一下了,俺就写了这篇日记。新岛大夫问俺感觉怎样,俺回答说还行。很累,就写到这了。 三月二十五日 身体好过多了。俺找花田护士要来镜子一照,发觉一点儿也没见年轻。俺问是不是失败了?花田护士说,实验才刚开始呢。俺问她是不是还要做手术,她说不是。俺不太懂她的意思。 三月二十六日 新岛大夫今天过来,拿一架类似相机的东西给俺看,说想装在墙上。原来那不是相机,而是能把拍下的影像转到电视屏幕上的摄像机。他说要用这个来拍俺,遇到不想被拍的时候,跟花田护士说一声就行。俺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心里不太舒服,但看到大夫拼命拜托俺,实在不好拒绝,就答应了。真累,今天就写到这里。 四月二日 最近一个星期身体乏得要命,整天埋头大睡,日记也开了天窗。今天忽然觉得很有精神,俺就起床稍微走走。问问大夫,他说以后可能还会不时感到乏力,这个没有什么办法,最重要的是好好吃饭,充分摄取营养。俺不是因为他这样讲才努力吃饭,但今天的确吃得很香,觉得很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俺跟花田护士说这里的伙食真好,她却说没那回事,是俺的身体渴求营养。她常常往俺胳膊上打针,好像也是为了补充营养。 可能是好一阵子没有用眼,今晚视力状况不错。平常到了这个时候,眼睛已经酸涩得睁不开,今天却没事,字典里的字也看得比平时清楚。 又觉得饿了,但大夫交代过今天不能再吃了,胃会受不了。俺还是忍一忍去睡觉吧。 四月三日 今天一早起来就觉得很怪,但并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说呢,就是特别想活动活动。只要一静下来,身体就会发热。俺跟新岛大夫说了这些情况,他说会帮俺检查一下。当时他量了俺的脉搏和血压,让俺在意的是,他旁边还有两个陌生男人。过后俺向花田护士打听,她说那两人也是大夫,对新岛大夫的研究很感兴趣。如果这项试验成功,大夫就将名扬全世界。果真这样,俺帮大夫这个忙也算值得了。 刚才俺又发现,膝盖的麻木现象彻底消失了。俺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转暖还是手术的效果,反正真是太好了。 从今天起俺可以洗澡了。医院的员工澡堂面积不大,但俺已经很久没泡过澡,觉得舒心极了。可能是因为泡了澡,手脚都滑溜溜的。 四月七日 三天前花田护士带了很多书过来,说是给俺打发时间,历史书、政治书,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太难的书俺看不懂,就挑了唯一一本武侠小说来看。俺原本不大看小说,但这本很精彩,俺看得十分着迷,一天就一口气看完了。俺请花田护士再买点武侠小说,因为等不及,就又看起别的小说。这回是本现代小说,讲的是男女主角邂逅相恋的故事。俺正看得无聊,却发现两人很快就干起那事,不禁吓了一跳。小说把情态描写得跟真的似地。真没想到现在这种色情小说也能出版。而花田护士会买这种书,也让俺很意外。跟着俺又想起井上千春,她也会卖这种书吗?虽说只是工作,但总不该让那么好的小姑娘卖这种书吧? 看着这本小说,俺的身体也有了不寻常的反应。俺不知道怎么讲比较好,拿小说里的话来说,就是俺的肉棒直挺挺地站起来了!上一次这样,已经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俺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新岛大夫,最后还是算了。 话说回来,小说写的还真不赖。要是俺也有这份笔头功夫就好了。 昨天大夫带俺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那里有怎么踩都不会往前跑的自行车,还有用铁架组装成的器械。大夫要俺轮流练习,似乎是要测试俺的体力,同时也是锻炼身体。他很专注地看着俺的动作,不时记上几笔。听大夫说,以后每天都要做这些练习。 昨天刚锻炼完还没什么感觉,到了今天晚上,全身都酸痛得要命。俺告诉花田护士后,她替俺敷了毛巾。 四月九日 新岛大夫简直是天才!他讲的话没有半点水分,俺真的变年轻了!今天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洗澡的时候镜子照出俺的身体,俺还以为那是别人,仔细打量,才确定就是年轻了十多岁的自己。原本光秃秃的头顶长出了短短的头发,肌肉也变结实了。 俺跟花田护士说了这些变化,她说他们早就发现了。她还说,现在的俺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岁数。她应该只是在说恭维话吧。 晚上看电视,觉得声音很吵,俺便把音量调小。要是在以前,这样的音量俺肯定听不清。另外老花镜也几乎用不上了。 俺万分感谢新岛大夫!他真是活神仙! 四月十一日 病房窗外的樱花如今已凋零无余。吾看在眼里,不禁深感时光流逝之快。 花田护士对吾说,“俺”是老年人才会用的自称,以后最好改说“吾”。吾说这样怪难为情的,但她说,“俺”这种自称跟吾现在的样貌已经不搭调了。于是吾下定决心改口,结果舌头都快打结了。 花田护士还指出其他许多需要纠正的语气。其实吾也不是刻意那样说,但不自觉地就带上了老年人的口吻。 吾问花田护士,是不是日记里也应该用“吾”而不是“俺”,她说日记没有别人看,用什么都可以,但改过来更好。她又带给吾一本书,说是供吾写日记时参考。那是一本知名作家的散文集。吾本来想模仿书中的风格来写日记,但每当想用个难点儿的字眼,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写,看来得多读点书才行。 还有一件可喜的事。新岛大夫已经同意吾下周就可以自由外出,但条件是要由花田护士陪同。吾说,这不就像约会吗?花田护士听了显得很尴尬。被一个老头子开这种玩笑,想必高兴不起来吧。 不管怎么说,好久没上街了,吾满心期待。 四月十三日 今天是手术后的第一次外出。为避免遇到熟人惹出麻烦,吾带了副浅色眼镜,镜片是没有度数的,吾的老花眼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除了眼镜,花田护士还替吾准备了衣服。看到全是高级品,吾顿觉手足无措。就算年轻时吾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不由得有些畏缩。但花田护士说“不要紧,穿起来一定很合适”,吾这才鼓起勇气穿上。站在镜子前端详时,吾只觉得害羞的很,不好意思细细打量。后来新岛大夫也来了,说这身衣服合适极了,吾这才放了心。 说是逛街,吾也不知道去哪儿好,于是全由花田护士拿主意。她提议先去热闹的地方看看,吾们便搭上电车。车上人很多,吾们都没有座位。对面就是爱心专座,坐在哪里的年轻人却没有给吾们让座。花田护士说,这是因为吾们看起来都不像老人家。事实上吾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稍微站一站就腰酸腿疼。返老还童真好啊。 吾们抵达的地方人流如织,还有一条街高档商铺云集,吾和花田护士便沿着那条街逛过去。西装革履的打扮让吾很不习惯,愈走愈不自在,对旁人看吾的目光在意得不得了。花田护士对吾说:“没关系,只管昂首挺胸往前走,你看起是个很有气派的绅士哦。” 吾们信步逛了服装店、画廊,所到之处无不富丽堂皇。吾到今天才知道,世上竟有这等繁华所在,而生活可以如此优裕,更是吾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一直以来,吾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工作、吃饭、睡觉,一年一年地老去,然后就是等死。光是有机会了解这样的世界,就不枉吾动手术返老还童一场。 逛珠宝店时,花田护士一直热衷浏览女表,店员遂不断向吾殷勤推荐。当时他推荐的是夫妻同款的表,好像叫什么对表。吾说吾们不是夫妻,店员顿时诚惶诚恐。花田护士什么也没说,只是笑。 晚上吾们在一家餐厅用餐。吾平生第一次光顾这么优雅的餐厅。花田护士点了餐,吾一边跟她学刀叉的用法,一边享用法国菜。心醉神迷之余,反而没怎么尝出味道。吾暗想,以后也要多多了解美食方面的知识。 回医院的路上,吾向花田护士道谢,感谢她让吾体验了宝贵的经历,过得非常开心。花田护士说,她也玩得很愉快。吾心想那就好,她为人真的很亲切。 四月十四日 今天一天都待在房间里和花田护士闲聊,吾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自己的事。她丈夫两年前病故,此后她一直独自生活,膝下也没有子女。吾说,那不是和吾差不多嘛,她微笑着点点头。 她今年四十三岁,但一点都看不出来。不,应该说是最近感觉她忽然变年轻了。说不定是吾自己愈来愈年轻,看她才会有这种感觉。总之不知怎的,吾忽然觉得她很漂亮。 吾对她说,希望还会再约会,她也笑着说是啊。吾说这话是出自真心,但她心里如何想,吾就不得而知了。 四月十六日 吾问新岛大夫以后的事,想知道吾会年轻到什么程度,又能维持多久的青春。 大夫说,目前还不是很清楚。 老化意味着细胞的死亡,但根据大夫的研究,并不是所有的细胞都彻底死亡,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停留在假死状态。这次的实验就是通过特殊方法唤醒那些假死细胞,促使它们进行新的分裂。 所以返老还童并不会无限制地年轻下去。只会年轻到开始老化的那个时间点而已。但那已经够伟大了。人的身体从二十岁左右开始老化,因此吾应该会年轻到二十岁。这毕竟只是理论上的推测,无法保证。吾也很可能只年轻到现在的程度。 但没关系,能够获得目前的身体,吾已心满意足。 重要的是,这种状态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大夫说,老鼠是在一个月到两个月后恢复原状,但不知这一规律是否适用于人类。吾问有没有可能永远维持现在的状态,他说当然有可能,那是最理想的结果。 吾做了牙齿检查,发现牙龈变厚了。吾以前就只有牙齿还算结实,看来现在愈来愈健康了。 四月十九日 最近开始琢磨写这份日记的意义。新岛大夫叫吾写这个,肯定是想记录吾精神上的变化。那么吾的日记岂不是迟早会被别人看到?想到这里,吾就不敢悉数记录了。 向新岛大夫说起这层顾虑时,他说并不打算看吾的日记,叫吾记日记,是为了让吾掌握这段宝贵时期的心路历程。要不然等到实验结束,那些大夫向吾提出种种问题的时候,吾却忘得一干二净,不就白做了? 为了稳妥起见,吾追问新岛大夫:“您真的不会看吗?”大夫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 吾很担心日记被别人看到,是因为有件事正在犹豫要不要写出来。既然大夫这么肯定地保证,吾决定相信他的话,照直写出来好了。 那是昨天的事。吾和花田护士又上了趟街,和上次一样闲逛,然后吃了顿饭。 但再往后就不一样了,吾开口邀她去宾馆。吾也觉得这样太直截了当,但吾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就连这个办法,吾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来。 吾不知她会不会点头,心里全无把握,甚至觉得她可能会发火。她却小声说:“那最好先去定房间……”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是答应了。 宾馆里发生的事吾没法写出来,总之就像是做梦。几十年没做过这样的美梦了,不是吾夸张,吾真觉得马上死了都值。 但一切结束后,花田护士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吾问她为什么,是因为吾其实是个老头子吗?她摇摇头,说正好相反,你还会不断年轻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觉得我只是个黄脸婆了。吾说绝不会有这种事,不管身体怎么改变,对你的心意永远不会变。她只是静静地微笑,说:“还是先别说得这么笃定吧。” 吾很烦恼,要怎样她才能相信吾的诚意呢? 四月二十一日 花田护士似乎在躲着吾,只在有事时才到病房来,而且每次都同新岛大夫一起,也不肯正视吾的眼睛。 大夫告诉吾,吾的身体年龄已经恢复到三十四五岁,又叫吾去趟美发店。吾的头发已经长的乌黑茂密,量了一下,有十几厘米。 四月二十四日 吾的身体年龄已经迈入二十多岁,健身训练的成果也凸现出来了,脱掉衣服,身上都是肌肉,胸肌尤其结实。 吾去了趟美发店剪发,理发师问吾想剪成什么样,吾说随便,他就帮吾把两边和后脑勺的头发打薄。对着镜子一照,吾的面容和身体年龄一样,说是二十来岁也不奇怪。吾不由得回想当年二十来岁的时候,吾在做些什么。当时吾是个下等兵,每天吃不到像样的东西,在战场上满身泥水地四处奔逃。闻着火药的气味,听着长官的吼叫,连思考这场战争是对是错的工夫都没有,光是一天天熬日子就已经耗尽全部气力了。每次活着挨到晚上,先是松一口气,马上又担忧明天会不会死掉。这就是吾当时过的日子,吾二十来岁的大好年华就是这样过来的。 现在吾又恢复了青春。吾可以重新来过了。 从美发店出来,吾心中一动,迈步走向家的方向。沿着商业街信步闲逛,吾心想,现在谁也看不出吾就是那个寒酸老头了吧。不知不觉吾已来到书店前,朝里一瞥,看到井上千春正在搬书,似乎没有注意到吾。 吾赶忙离开书店,回到了医院。吾这个样子不能接近她。 花田护士正在病房里替吾换床单。看到吾的发型,她称赞很好看,但只说了这一句,就逃一般地要走。吾忙说“等一下!”伸手抓住她的右手。 那一瞬间,吾心里掠过一丝无可形容的不快。吾不知她发觉了没有,她只是温柔地挣开吾的手,默默地走出病房。 刚才抓住她的手时,吾感到这是中年女人的手。之前吾还觉得她很年轻,今天却对她的皮肤有了不满。想起她先前对吾说过的话,难道就是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吾觉得应该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却又无法否定,忍不住大生自己的气。 四月二十五日 吾是最差劲的男人。和花田护士相爱不过一个星期,吾就清楚地意识到对她的爱已迅速冷却。今天她和新岛大夫一起过来时,吾一直很在意她脸上的细纹和手上松弛的皮肤。印象中她应该更年轻一些啊!一股焦虑让吾胸口发闷。 不得不承认,吾对花田护士的感情已经淡漠,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却愈来愈强烈。不用说,那个人就是井上千春。昨天只是瞟了一眼,她的影子就已刻在吾心里,再也忘不掉了。 吾想见她,想得迫不及待。吾想听到她的声音,想和她说话,想看到她的微笑。 站在镜前端详自己现在的模样,吾看起来到底像多少岁呢?二十六七岁?还是三十三四岁?不管怎样,她都应该认不出吾就是那个秃头老爷爷了。这样,吾就有可能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接近她。 吾打算等再年轻一些就去见井上千春。这个想法让吾兴高采烈,没完没了地幻想该怎样接近她,对她说什么。 还是忘了花田护士吧。吾知道自己很卑劣,但这也无可奈何。 四月二十八日 现在的衣服太老气了,吾决定买几件新衣服。但吾不知时下的年轻人都在哪儿买衣服,爱买什么式样,迷茫良久,最后还得找花田护士求助。她拿来一本刊载了很多年轻男性服饰的杂志(好像叫什么时尚杂志),问吾喜欢什么样的。吾说吾不懂,她就帮吾挑了几件适合的,打电话向杂志上的服装店直接订购。 吾向她道谢,说她是吾的恩人。她只是摇摇头,要吾不用把她放在心上。 然后她又建议吾,今后最好不要再自称“吾”,而是改用“我”。吾说吾从没用过这个词,她说,这个自称跟吾的外表比较配。 到了晚上,我边看电视剧边独自练习。乍一改口,总觉得怪别扭的,但要和井上千春聊天,非得先练顺溜了不可。 最近那话儿老是自己站起来。躺在被窝里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伸手握住。我问新岛大夫,可不可以一天只拍摄两个小时。想到二十四小时都在摄像机监视之下,我心理就很不踏实。 大夫回答会考虑的。 四月三十日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穿着新衣服上了街,目的地只有一个——千春所在的书店。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进店里,她正坐在收银台前。我从书架上抽出以前她推荐给我的红皮字典,趁没客人时过去结账。她当然认不出我,径直接过我递出的书。 “这本字典好像很好用,有人对我说,你曾经向他推荐过。” 听我这样一说,她显得很意外,仔细打量着我。从表情可以看出,她想起了什么。 “你是那位老爷爷的……”她问。 “孙子。听说你很照顾爷爷。” 千春嫣然一笑,旋又仔细盯着我看,说我和爷爷长得很像。 “因为有血缘关系啊。”我说。 她问我爷爷的情况怎么样,现在还在住院吗,我回答恐怕还要住一阵子。 然后我大胆开口,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她说,书店营业到晚上九点,但她五点就下班。 “等你下了班,一起去喝杯茶吧?”说完,我的心怦怦急跳。 千春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我事先已物色好车站前的一家咖啡厅,这时赶紧约她在那里见面。 在咖啡厅等待时,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她会不来。但千春在五点十分左右出现了,一身蓝衣,看起来十分可爱。我只见过她在书店穿制服的样子,一瞬间差点以为认错了人。 我和她聊的都是最近看过的书,这时我唯一能找到的话题。对流行时尚和新闻热点等我也并非全然不知,但没把握能同年轻人聊得不露破绽。幸好我说的话她似乎并不觉得无聊。因为在书店工作,她似乎也很爱看书,特别是看了很多外国书,让我打心里佩服。 我们在咖啡厅里聊了两个小时。她对我说,很久没这么畅谈过书本了。听起来不像是客套,我不由得放了心。 最后她问起我的职业,我想了想,回答在配件工厂做铸模加工。她问我那是做什么的,我便介绍了一番压铸工艺。我也有二十年没跟人聊过这个话题了。 临别时,我问她以后还能否再见面,她笑着点了点头。那真是天使般的微笑。 五月一日 今天又去了书店,和千春约好五点见面。如果她讨厌我,应该会回绝,既然答应了,说明至少不讨厌我。 问起她的家世,她说家里有父母和妹妹,但现在她离开老家独自生活,白天在书店上班,晚上去上专科学校,将来想成为作家。 她对我的遣词用句提了意见,说年轻人很少说话像我这么拘谨。 “这么一来,我就觉得我的措辞也要客客气气的,感觉有点紧张。”她说。言下之意,我说话应该随性一些。 回来后我看着电视仔细研究说话方式,可改起来挺难。 五月三日 今天千春休假,我们一起去看电影。这是昨天见面时约好的。加上今天,我们已经连续四天见面了。 最近的电影简直了不得。虽只是特技做出的效果,还是看得我不断失声尖叫。电影结束后,她笑着说:“你一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沉稳,今天却像个小孩子似的。” 然后她又加了一句:“怎么觉得你长相也愈发年轻了,看起来好像比我还小。” 听她这样说,我不禁吃了一惊。今天早上我就注意到了,虽然我对她说自己二十五岁,但看起来只有二十岁,这么说来,莫非我还在不断年轻?如果再年轻下去,我就无法去见她了。真担心! 看完电影,我们一起去用餐。那家餐厅我以前和花田护士去过,服务生看到我,似乎有点以后,但应该不可能发现吧。 五月九日 新岛大夫提醒我,最近外出次数太多了。确实,这几天我频繁往外跑,说白了,几乎每天都去和千春见面。 因为我总是很想见到她。每次刚分手,马上又盼着再会。我恨不得一秒钟都不离开她。 新岛大夫似乎觉察到我在与谁约会。他忠告我说: “你要尽可能地克制自己,避免和别人建立太深的感情。这是为你好。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虽然你现在恢复了青春,但究竟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我很不舒服。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正因如此,我才要抓紧时间与千春见面啊! 现在我的年轻化进程似乎已经停止,我停留在二十二三岁,和千春年龄差不多。不管怎样,总算松了口气,但是否真的可以放心,我心里也没底。 五月十三日 这篇日记本该昨天写的。可昨晚实在没心情。 昨天我第一次和千春的朋友见了面。共两男三女。在小酒吧里。千春介绍说,他们都在朝着作家的目标奋斗。 千春的朋友们讨论的话题很难懂。我插不上嘴。最近虽然读了很多书,文学理论方面的还是啃不下去,只能在一旁喝着啤酒,默默洗耳恭听。 聊了一会儿,话题不知怎的扯到了二战上,那些事,我不愿回忆也不想听,可他们的议论却硬往我耳朵里灌。 “根本没有哪个老人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一个男的说,“那些老头子都以当过兵打过仗为荣,可你一提到慰安妇的事,他们就假装听不见。” “对于战争给邻国带来的苦难,他们嘴上说反省、反省,其实只是讲得好听罢了。” “最好的证据就是,那些家伙一旦当上大臣,就会得意忘形地爆出真正的想法,三天两头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 “太愚蠢了。” “脑子有毛病吧,才会跟美国这种超级大国开战。” “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人认真反省。” “还说什么‘战争就是青春’咧。” 听着听着,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真想把耳朵塞住。回过神时,我已霍然站起。他们以为我有什么事,茫然地抬头望了过来。我朝着他们怒吼: “你们懂什么!你们有什么资格将这种话!那时候大家可是拼了命去打仗的!”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把气氛全搅了。但我并不后悔,要我忍住不吭声是办不到的。 我一个人离开了小酒吧。过了片刻,千春追上来向我道歉。 “他们是酒喝多了,才会这样信口乱说。我也忘了你和爷爷感情很深,没有制止他们,对不起。” 看来她以为我是替爷爷打抱不平而发火。 我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密布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阴沉沉的天气最可怕了,”我说,“根本看不到b29轰炸机的踪影。只听到灰色天边传来引擎的低低轰鸣,声音愈来愈近,接着响起‘铿’的金属声响,很快又是‘咚’的一声,等炸弹炸下来了,才知道挨炸的是什么地方。刚才他们说得没错,那场战争一点胜算都没有,可又有什么法子?” “是你爷爷跟你说的吗?” 千春问。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回到医院,我去洗了把脸,发现眼睛下方出现了细纹。 五月十七日 现在来写写这两三天发生的事。事情很多,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写下来。新岛大夫保证过不会看我的日记,但现在我已经无法相信他。作为研究者,他怎么可能不想看这份日记呢?尽管如此,我终究还是提笔继续写下去,因为我想以某种形式记录下我的第二次人生。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己。 让我先从结论写起。毫无疑问我已经开始衰老,并且速度非常快。就像我数十年前经历过的那样,衰老首先从头发开始。粗硬的头发减少了,纤细脆弱的头发不断增加。现在还不太明显,但早晚都会从额头一路秃上去。 脸上的皮肤也逐渐丧失弹性,眼皮松弛,眼角的皱纹日深一日,怎么看都不像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前天我回了一趟公寓,想把家里打扫一下。我知道以后和千春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哪怕一次也好,我想邀她到家里拥抱她,也算是青春的回忆。 那栋公寓没有任何变化,锈迹斑斑的楼梯扶手,多处开裂的墙壁,一切都是老样子。 我的房间也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却仿佛已是遥远的往昔。看到丢在一边的秋裤,我想起曾经穿过这种东西;闻到房间里熏染的老人特有的体臭,我想起这是我的气味。虽然都是不愉快的回忆,此时重新接触,却令我涌起怀念之情。 我再次确认,迟早我会再回到这里。我终将变回当初那个孤独的老人,弯腰驼背,皮肤上满是老年斑,手脚枯瘦衰弱,每到寒冷的早上膝盖就会发麻。 最终我没有打扫就离开了。出门时,正遇到邻居冈本。他推着婴儿车蹒跚地走着,看了看我,却丝毫没有反应。我想这并不是因为我年轻得令他认不出来,在他的眼睛里,似乎只看得到某个遥远地方的景色。望着他瘦弱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昨天我去向千春告别。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衰老,我跟她约在咖啡厅幽暗的角落。当我告诉她,我必须去远方工作时,她显得很悲伤。 “你还会回来吗?” “会吧。”我回答,接着又说,“也许我爷爷会代替我去看你。” “他出院了?” “应该快乐。到时候,你会很亲切地对待他吗?” “当然。”她说 回到医院,花田护士正在病房里等着我。窗边摆了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白蔷薇。看到我回来,她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紧紧地抱住我。我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五月二十日 我请求新岛大夫让我回家。新岛大夫面露难色,多亏花田护士帮我说情。 我极力避免照到镜子,或站到玻璃窗前。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让人情何以堪。 然而衰老依然以各种方式提醒着我。我的体力、耐力和心肺功能都显着下降。为延缓老化,我尝试进行体能锻炼,但就像用铁通从即将沉没的船里舀水,一切都是徒劳。最后我放弃了。 我不想变老,我想停留在现在。神啊,帮帮我吧! 五月二十二日 今天花田护士来看我,我对她说:“你看我现在衰老的程度,刚好和我们约会的时候差不多。”她一下子哭了。真不想看她哭,想哭的是我才对吧!可是我如今这个样子,已经不适合像年轻人那样哭哭啼啼了。我只能强忍泪水。 视力障碍也出现了,是老花眼。 五月二十三日 只不过在屋里走动走动,却老是绊倒东西,看来运动神经也在退化。看电视的时候,声音也小得听不到。 五月二十四日 花田护士来看我,但我没让她进屋。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模样。只看手臂上的皮肤,我就知道皱纹已经逐渐爬满全身。 现在我害怕睡觉。想到一觉醒来,自己不知又将变成什么样,我就怕得要命。 五月二十五日 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变成妖怪,只是恢复原本的模样罢了。这两个月来,大夫让我做了一场美梦,这已经足够了。以后不要再自称“我”了,那都是假的。是“俺”、“俺”! 五月二十七日 俺还是害怕。到底在怕什么,俺也不太明白,可就是害怕。 五月二十八日 俺不知道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好像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又好像还没有。但不管怎样,俺都会不断衰老,然后在不久的将来死去。 不!俺不想死!俺不想死!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都到了这把年纪,总不能老是逃避这个事实。 俺也会死吧?死了会到哪里呢?会不会有人为俺悲伤?会有人在坟前给俺上香吗? 动物家庭 肇洗完脸走进餐厅时,家人都已到齐了。 “你可算起来啦!赶快把早饭吃了,妈妈今天还要出门。”狐狸犬劈头便是一阵尖厉的狂吠。 肇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对面的狸猫身穿衬衫,系一条皮尔?卡丹的领带,一手端着咖啡杯,正在看报纸。因为近视,狸猫戴了副金边眼镜。他正眼也没瞧肇一眼,狐狸犬的汪汪怒吼似乎也没传到他耳中。 “妈要出门?去哪儿?”坐在狸猫旁边啃吐司的鬣狗问道。他穿着短袖t恤,袖口露出苍白细弱的手臂,显然从未锻炼过。为掩饰瘦弱,出门时他总是穿上黑色皮夹克。他相信这样就会让自己看起来像只狼。 “去看朋友。”狐狸犬答道,一边把盛着培根蛋的盘子搁到肇面前。培根的边缘焦黑,蛋黄也煎破了。 “是去和服展览会吧?”坐在肇身边的猫说,“这回要花多少钱?” “只是去看看。”狐狸犬一反常态,只回了短短一句,接着迅速瞥了狸猫一眼。看来去和服展的事她没对丈夫透口风,所以提防着他会发下什么话来。只要狸猫一开口,她肯定马上呛回去,把骂街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类似这种场面,肇不知见过多少回了。 但狸猫照旧看着报纸,不,应该说是装作在看报纸。他不想一清早就听狐狸犬狂吠,也心知肚明,自己不动声色反而更能抑制妻子挥霍。这正是狸猫狡猾的地方。 狸猫慢悠悠地合起报纸,看了眼手表。“啊……该上班了。”他把咖啡一口饮尽,欠身站起。 “老公,今天晚饭想吃什么?”狐狸犬问。 “噢,今天不用准备我的晚饭了。”说完狸猫走出餐厅。 “是今天‘也’不用准备吧?”猫撇了撇嘴说。狐狸犬只当没听见。 “我也走了。”鬣狗跟着站起身来。他是个大学生,但现在要去的不是大学,而是驾校。下个月他将迎来二十岁生日。如今的成年男性几乎人手一本普通汽车驾照,他唯恐自己沦为不会开车的非主流,否则才不会起这么早。 “哥,等你拿到驾照,上哪儿弄车啊?”猫问,言下之意是要他说清楚,买车的钱从哪里来。 鬣狗被问的有点措手不及,望向母亲问道: “买车的事你跟爸提了没?” “没有。”狐狸犬没好气地答道。 “干嘛不帮我说?” “你要的可是跑车啊,我怎么开得了口!” “跑车?”猫登时挑起眉,“你要爸给你买跑车?太过分了吧,为什么只给你买!”她气得全身的毛都倒竖起来。 “吵死了,你也可以搭我的便车啊。” “谁要坐你的车!妈,要是给哥买跑车,也得给我同样数额的钱,不然就是不公平。” “你给我闭嘴!”鬣狗狠狠瞪了猫一眼。猫毫不让步,呜呜地低声咆哮着示威。 狐狸犬一脸厌烦,伸手按着太阳穴说道: “家里不是有车吗?你就开那辆吧,反正你爸也很少开。” “就是嘛,开那辆就行了!” “那么土气的车,怎么开得出去啊,那不跟开辆出租车没两样吗?” “总之跑车的事我没法跟你爸开口。” “嘁,小气!”鬣狗不满地咂了咂嘴,一脚踹开椅子出了门。 猫也站起身。因为在念高中,她穿的是学校的制服。她对着餐柜的玻璃频频整理发型。她的发型模仿自某位如波斯猫般气质高雅、美貌出众的女明星。她不顾自己只是个廉价杂种猫的现实,千方百计要打扮成波斯猫的模样,却不知再花心思也难望其项背,只会让自己显得很滑稽。 “妈,给我零花钱。” “前几天不是刚给了吗?” “那么一点,早花完了。” 狐狸犬叹了口气,不情愿地给了猫一张五千元的钞票。猫接过时还不满地撇了撇嘴。 “我刚才可是说真的。” “刚才?” “你们要是给哥买跑车,就要给我同样数额的钱。” “谁会给她买啊。” “我……”肇开口说,“我想要新、新书桌……”嗓音沙哑得语不成声。他正处在变声期。 但两人对肇的话毫不理会,狐狸犬转身走向流理台,猫掠了掠头发,丢下一句“什么鬼声音”就出了门。 “那个……妈……”肇费力地发出声音,“我的书桌……” “啰嗦什么,还不赶快吃饭,再磨磨蹭蹭上学该迟到了。你不快点吃完,我就没法收拾,别连我出门都给耽误了啊!真是的,你也太慢了吧!哎呀,又把面包屑撒了一地,麻烦死了,真是受不了你!”狐狸犬汪汪地叫个不停。 这种现象是从几时开始的,肇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周围的人在他眼里几乎都成了动物。 如果他还不了解对方的性格,看上去就只是普通人,但通常只消看上一眼,对方原本的形态就会逐渐崩坏,最终变成某种动物。这并不表示他当真看到了动物的形象,确切地说,他眼里看到的是人类的样子,脑海里却自动生成另一幅动物形态,两种信息糅合在一起,最后就产生某人等于某种动物的认知。因此眼前究竟是人类还是真正的动物,他还不至于分不清楚。 肇离开家门,走向中学。他就读于一所公立中学,而他的哥哥、姐姐都没上这所学校,他们从小就进入某私立大学的附属小学,一路直升上去。哥哥现在上的就是那所私立大学,姐姐则在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两人都没有经历过升学考试,姐姐明年春天就将和之前一样,免试直接升入大学。 肇没能像他们那样上私立小学,原因其实很简单。当时经济不景气,父亲供职的公司业绩恶化,生活自然不如从前优裕,子女的教育费用也不得不相应削减。那所附属小学的赞助费和学费比公立小学高得多,更重要的是,要进入那里就读,还得找某位实权派托人情。他的哥哥、姐姐上小学时,家里舍得花这么一大笔钱,是因为经济实力允许如此。到了肇上学时,家境已大不如前了。 “只要好好念书,想进什么好学校都考得上,不是也很好吗?”母亲如此安慰他,不,该说是敷衍他。另一方面,或许因为肇上公立学校象征着自家生活水平的下降,她很想忘掉这个事实。 至于肇的哥哥、姐姐,因为自己上的是私立大学的附属学校,免不了在弟弟面前抱有优越感。当然他们也不是完全不明事理,心里多少还会有点过意不去,但他们一心想抹杀这种让人不舒服的心理,总是极力无视肇的存在。 肇的父亲对家庭已漠不关心。对于长子、长女的教育,他还稍微花过些心思,到了小儿子,他就只剩下厌倦了。他的兴趣都在家庭以外的事情上,例如在公司的地位、新泡到手的情人等等。对于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家庭成员其实都有几分察觉,肇也心里雪亮,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身上的气味改变了。那气味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来自于精神。 肇的家里还有一名成员,就是住在一楼六叠大的一个房间里的祖母。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度过的她,在肇眼里是一只白狐。她的皮毛已脱落殆尽,老丑不堪,眼神却总透出一股奇异的神采。她常常念叨“都这把岁数了,只想早点解脱算啦”,但这其实正说明她对人世还恋恋不舍。 白狐很厌恶狐狸犬,不消说,狐狸犬也同样憎恨她。 肇刚踏进教室,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大鲵(日本大鲵andriasjaponicus,因身有山椒味道,俗称大山椒鱼,实为水生、习惯于夜间活动的两栖生物。)身旁。满脸青春痘的大鲵不光在这个班,在整个二年级的不良学生中都是老大。 他们在玩花牌(日本的一种传统纸牌游戏,纸牌上花有十二个月份的花草,每种各四张,共四十八张牌。)。变色龙一边发牌,一边拍大鲵的马屁。大鲵伸直跷在课桌上的脚,轻轻戳了戳变色龙的脑袋,变色龙不但不生气,反而嘿嘿傻笑。在肇等普通同学面前,这只变色龙可是全身火红、气势汹汹呢。肇打定主意不看这帮人。如果不小心同他们对上视线,就会被抓去玩花牌,而他们老是随便变更规则,想赢是根本没指望的,一旦输了,还得赔上零花钱。 班主任山羊走进教室,大鲵等人照旧玩着花牌。山羊见状皱起眉头。 “喂,我说你们,上课铃早就响了,快回到座位坐好。”山羊咩咩叫唤了一阵,发现根本没人理他,只得咕咕哝哝地点了名,走过场般交代完通知事项便离开了教室。 其他教师也都和山羊差不多,只是象征性地警告几句,完全制止不了不良学生的喧闹。只有当这群人公然集体逃课的时候,教室里才会安静下来,而那时讲台上的教师非但不去追究,反而会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教师们态度如此消极,是因为前几天刚有一位年轻教师遭到不良学生突然袭击,被打得腿部骨折,原因就是他曾和不良学生作对。 到了午休时间,肇想去买面包,走出教室后,又决定先去厕所小便。厕所里弥漫着烟味,但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肇并没放在心上。洗手时,他照了照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只灰色的爬虫类动物,不,或许该说是两栖类动物。总之,这种动物他从未见过,眼神战战兢兢,异常滑溜的皮肤上,又黏又滑的油脂闪闪发光,姐姐总说他的气色很差。 每次照镜子,肇都忍不住思索自己究竟是什么动物。是像姐姐说的,仅仅只是气色不好,还是会变成其他动物?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如果可能,他希望变成别的动物。他很厌恶自己,觉得自己胆小、不起眼,简直一无是处。每每想到班上究竟有几个同学认可他,肇就自信全无。班上的女生几乎都当他不存在。在肇眼里,那些女生和姐姐一样是猫,他压根就没同她们讲过几句话。有的猫甚至在两三年后变身为山猫或豹子,对他来说更加遥不可及。 越是对镜细看,肇就越讨厌自己。正要转身离开时,一个隔间的门打开了,出来的正是大鲵和变色龙,两人周身笼罩着灰色的烟雾。 “喂,站住!”肇赶紧想溜,却被大鲵叫住。大鲵早过了变声期,声音像个中年男人。 肇被逼到墙边,大鲵和变色龙轻蔑地打量着他。 “借点钱花花。”大鲵说。 肇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我没带钱……”声音还是那么嘶哑。在两个不良学生听来,只当是猎物被吓得胆战心惊,但的确也有这个因素。 变色龙一把揪住肇的衣服领口。 “少蒙人,怎么可能没带!” “钱包呢?”大鲵粗鲁地问。变色龙马上从肇的裤子口袋里搜出钱包,里面有一张千元钞。 “这不是有钱吗?”变色龙说。这时大鲵早已出了厕所,他知道目的已经达到。 “那是我中午买面包的钱。” “少吃一顿饭又不会死!”变色龙撂下这句话,回身去追老大。 肇把空空如也的钱包塞回裤子口袋,无精打采地沿着走廊往回走。他心想,如果上的是私立大学的附属中学,就不会收到这种欺负了。 放学后,肇回到家门口时,忽然背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是个化着浓妆,三十左右的女人。 “你是这家的孩子?”女人问。 肇点点头,回了声“嗯”。声音还是那么沙哑。无法顺畅地出声说话,让肇心烦意乱。 “哦。”女人目不转睛地瞧着肇,涂得血红的双唇间,红色的舌头依稀可见。 就在这一瞬间,女人在肇眼里变成了蛇,一条全身散发着妖气的白蛇。肇惊得直往后退。 白蛇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四方包裹。“麻烦把这个交给你爸。” “给我爸?” “是啊,要偷偷地给他,千万别拿给你妈呦。”说完,白蛇别有深意地嫣然一笑,径自离去。肇拿着纸包,呆呆地目送她好一会儿。 家门锁着。肇端起门柱内侧的盆栽,找到花盆底下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屋。 肇没有自己的房间。二楼有三间房,但哥哥、姐姐各占一间,还有一间是父母的卧室。以前他还能和姐姐共用一间房,姐姐一上中学,他就被赶了出来。现在二楼的走廊上摆了张哥哥用过的旧书桌,那就是肇学习的地方,晚上他在父母两张床的旁边铺被子睡觉。 肇把书包放到书桌上。这张书桌加上旁边当做书架的组合柜,就是肇全部的家具了。书桌旁竖着根球棒,组合柜上摆放着一个装有凤蝶标本的玻璃盒,那是肇念小学时,同学桥本送他的礼物。桥本是他唯一的知心朋友,两人曾经一块儿去捉昆虫。这枚凤蝶标本就是桥本转校时送给他的,肇也回赠了他碧伟蜓的标本。 那以后肇再没有交到朋友,对他来说,这只标本是弥足珍贵的宝物。桥本转校后,两人还曾书信往来了一阵子,后来终究不了了之,现在早已没了联系。尽管如此,肇依然当他是好朋友,相信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同样精心保管着那枚蜻蜓标本。 在父母的卧室里换了便服,肇开始思索怎样处理那个纸包。得把它藏在母亲找不到的地方,但在藏起来之前,他想知道里面的内容。 肇用指甲小心剥开封口的透明胶,谨慎地打开纸包。里面是一盒录像带。 父母的卧室里有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和录像机,肇怀着不安又期待的心情将录像带放进录像机,按下播放键。 电视屏幕上出现一张床,床上是一对一丝不挂的男女。光这一幕已经吓得肇心脏差点跳出喉咙,没想到下一秒还有惊吓在等着他。 那赤裸的胖男人是狸猫——肇的父亲,与此同时肇也认出,那女人就是刚才见过的蛇。 狸猫晃着啤酒肚猛扑到蛇身上,蛇嘶嘶地吐着血红的信子蜷起身体。狸猫低声呻吟,野兽的本能彻底爆发,对着蛇的全身狂舔乱摸。蛇舔舔嘴唇,将身子缠上狸猫。转眼间双方的身体都被彼此的体液弄得又黏又滑,光看都令人觉得恶心。狸猫被蛇缠住全身,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蛇看似很享受狸猫的反应,自己也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狸猫和蛇的肉体紧密交缠,乍一看简直难以分辨。狸猫亢奋得翻起白眼,蛇则嘴角含笑。 肇勃岂了,这让他打心底厌恶自己。看到父亲偷情的场面竟会感到兴奋,她觉得自己同他们一样龌龊下流。 他把录像带倒回去,照原样用纸包好,藏在书包里。 晚餐的菜色是炸猪排和炸虾,都是狐狸犬从超市买回来的。她早上说只是出去一下,结果却直到傍晚才回来。要不是肇今天要上补习班,她肯定回来得还要晚。补习班七点上课,所以一周除了周六周日,其他五天肇都是六点多时一个人吃晚餐。他不清楚狐狸犬是什么时候吃饭的,多半是和晚些回来的鬣狗或猫一起吃吧,但他们俩也时常玩到深夜才回来。总之,这个家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全家一起吃晚饭了。 似乎是没能在和服展上以希望的价格买到中意的和服,狐狸犬一脸不悦。肇决定把录像带的事按下不提,他不想因这件事搅得鸡飞狗跳,而且他根本就不同情母亲,因为他曾亲眼看到母亲瞒着父亲做出同样的事。当时肇还在念小学,一天他忘了带绘画用具,向老师说明后回家去拿。那天白狐也出去了,家里应该只有狐狸犬,客厅却传出异样的响动。肇偷眼一觑,发现狐狸犬正在和一匹马赤裸裸地交缠在一起。马就是那一阵经常上门的推销员,长得高大壮硕,看起来是个空有一身体力的家伙。他正在卯足全力大干狐狸犬,而且就像真正的马一样从背后抽xx插,狐狸犬也像真正的狗一样趴伏在地,汗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毯上。看到她肚子上的赘肉不住晃动,一瞬间肇觉得她化成了一头母猪。 想到当时那幕丑态,肇心里很不舒服,但更让人心烦的事还在后头,那只白狐出现了。每到肇的晚饭时间,她就来餐厅找吃的。 “唉,又是这么油腻腻的东西啊。”白狐看到炸猪排和炸虾,故意摆出可怜巴巴的表情,边说边抚摩肚子。但家里人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白狐拿手的演技。 “酱菜的话倒是有的。”狐狸犬的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 “酱菜啊,也对,反正都七老八十的了,吃酱菜就吃酱菜吧……”白狐打开冰箱,朝里看去,“哎呀呀,里面什么都没有啊,这是要怎么做菜哪?” 她显然是在讽刺狐狸犬只会偷懒买现成的,狐狸犬登时竖起眉毛。 白狐关上冰箱,顺手在门上轻抚了一下,皱眉道: “哎呦,黏糊糊的都是油污。” 狐狸犬想必在狠狠瞪着白狐,白狐却好似浑然不觉。 “没办法,我就吃这些算啦。” 说完,白狐拿碟子盛了炸猪排和炸虾,连同一碗米饭、酱菜一起端上托盘,走出餐厅。狐狸犬马上从椅子上站起,砰的一声关上门,带起的风把灰尘都卷了起来。 餐厅里弥漫着狐狸犬的怒气,肇有种不妙的预感。他的预感不幸地应验了,狐狸犬站在门口问他:“肇,上次补习班考试考得怎么样?听说村上考进了前十名,你考了第几?” “呃,二十……”说话还是很费劲,他干咳了一声,低着头说,“二十三。” “什么?二十三名?”狐狸犬一屁股坐到肇对面的椅子上,“怎么又下降了?你到底在搞什么啊!”她伸手猛一拍桌子,杯子里的水也跟着晃动。“你有没有好好念书啊?你以为我送你上补习班是为了什么?人家村上、山田成绩都上去了,只有你反而退步,妈妈的脸都给你丢光了!你整天在想什么啊?给我振作一点行不行?万一考不上好高中看你怎么办!”她不断地狂吠。 补习班九点下课。回到家附近时,肇看到路边停着辆宝马。车门打开,下来的正是他的姐姐猫。肇赶紧躲到旁边的邮筒后面。 车里有人伸手抓住猫的手臂,想把她再拉回车里。她也没有不乐意的样子,撒娇地喵了一声就又回到车内。 肇定睛细看,只见两人的影子在玻璃窗后厮缠。之后猫再次下车,制服衬衫绽开,露出胸前春光。她向车里的男人挥了挥手,宝马一溜烟开走了。 “喂!”有人从另一个方向叫住猫,是鬣狗。他跑到猫跟前问:“刚才那人是谁?” “跟你不相干吧。” “少瞒我,那男的看样子倒是个金矿。” “还好啦。”猫迈步要走。 “等等,你身上有烟味。” “咦?糟了!”猫闻了闻衣袖,“确实有,那就待会儿再回去好了。” “刚才那男人的事我替你保密,但你要帮我跟爸要车钱。” “哼!”猫嗤之以鼻,“别做梦了,我们家哪有这个钱。” “怎么会没钱,我们家又没多少房贷负担。”这是事实,肇家盖房子的地皮是祖父传下来的。 “往后就要花钱了,他们好像打算把老太婆送到养老院。” “老太婆?”鬣狗皱起眉头,“何必这么费事,只要不理她不就完了,她还能有几天好活。”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歇斯底里’好像已经忍无可忍了。” 所谓“歇斯底里”是指狐狸犬。 鬣狗啐了一口。“老妈也真是的,既然不顺心就赶快离婚啊,干嘛死抓着老爸不放。” “她哪有这个胆子。什么能耐都没有,一个人她根本活不下去。” “烦死了!老妈也会活得很久吧,就跟现在的老太婆一样。” “老头恐怕也差不多。” “老头”是对父亲狸猫的简称。 “两个老不死的……” “等他们老了,由谁来照顾?”猫用一种事不干己的口吻问道。 鬣狗盘起双臂:“房子我是很想要的,不过我可不想伺候他们。” “哪有这种便宜事!” “那就这么办:先由我来照顾他们,所以房子就归我了。我马上转手卖掉,卖得的款子也会分你们一点。” “什么叫分我们一点?我们本来就有份!” “你听我说完嘛。等拿到了钱,我就另外买套房子搬过去住。” “那爸妈怎么办?” “我才不管。如果你也懒得理,那就只剩一个人负责了。” 猫咯咯一笑,唱歌似的说了句“好——可怜哦——”,然后问:“万一肇不同意呢?” “你放心,要骗他还不容易。” “也是。”猫表示赞同。 晚上十一点半,狸猫回家了。狐狸犬、鬣狗、猫和白狐都窝在自己房间里,谁也不露面。这个家向来如此,只有肇一个人待在走廊上学习。 他下到一楼,发现狸猫正在厨房喝水。看到儿子过来,狸猫显得有些吃惊。肇暗想,他多半是刚和蛇见过面,蛇跑到家附近的事他可能也知道了。 “这个给你。”肇边说边递出纸包。 “只是什么?” “今天一个女人给我的,要我转交给你。” 听到“女人”儿二字,狸猫顿时脸色大变。 “你妈知道吗?” 肇摇摇头,狸猫似乎松了口气。 “大概是公司的同事吧,你就不用跟你妈提了。”狸猫轻晃了下纸包,脸色又是一变,看来已经发觉里面装的是录像带。至于内容,他心里应该也有数了。 “那么,晚安。”肇说。 “嗯,晚安。”狸猫答得心神不定。 肇假装回到二楼,实则躲在客厅门外偷听里面的动静。狸猫最近经常连卧室也不回,裹条毛毯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听到打开电视的声音,接着咔嚓一声,应该是狸猫把带子放进了录像机,但没多久就响起取出带子的声音,似乎只是确认一下录像带的内容。 “喂?是我。”过了一会儿,狸猫打起电话,“儿子把录像带交给我了。为什么刚才见面时你不跟我说……什么话,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万一被老婆发现了怎么办……哪有你这么乱来的,开玩笑也不是这种开法。总之以后别再搞花样了……知道啦,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她也巴不得要离婚哪……嗯……嗯,小孩的事不用放在心上。” 肇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某个周日的早晨,白狐被送进了养老院。她似乎是前一天晚上才得知自己的命运。肇心想,她那晚对着佛坛念经到深夜,应该就是因为此事。那念诵的语调里充满了无可言喻的怨恨。 当天晚餐时,全家人难得地齐聚在餐桌前,因为要商量怎样处理白狐空出来的那间房。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一旦家里有新变化,必须尽早提出主张才不会吃亏。 但这次的问题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狸猫劈头便说: “我一直没有个可以安静工作的地方,那个房间就给我平常当书房用吧。有客人来的时候也可以作为客房。” 狐狸犬、鬣狗和猫登时沉下脸,表情分明在说“你从来就没在家工作过,要什么书房”。最沮丧的还是肇,好不容易有房间空出来,家中格局要重新调整,他本来还期待自己也能拥有一个房间。 “还有,”狸猫继续说,“刚才我看了一下壁橱,除了奶奶的东西,还塞了很多杂物。那里又不是库房,各人的东西要拿回自己屋里。” 鬣狗和猫都一脸不情愿。他们总是把自己房间里用不到的东西胡乱扔进纸箱,塞到白狐的壁橱里。狐狸犬也做过同样的事。 “我的房间柜子太小了。”鬣狗说。 “我也是。”猫随声附和。 “那就好好整理啊!该扔掉的扔掉,该收起来的收起来,这点事都做不到怎么行?” 鬣狗和猫的脸拉得老长。他们向来看不起狸猫,现在却被教训了一通,显然很是伤自尊。这两人的自尊可比体形庞大得多。 我也想要个自己的房间——肇很想这么说,却死活发不出声音。到底是不是因为变声期的关系,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于是肇继续保持沉默,他心里明白,就算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才不会给他单独的房间。狐狸犬只会冲他吼,说‘光会要这要那,还不先把书念好’,鬣狗和猫只会冷笑,而狸猫多半会装作没听见。 上厕所时,肇在洗手台前照了照镜子,镜中依然映出一只爬虫类动物,但肤色有了点变化,稍微有点发黑,皮肤表面变得凹凸不平。 他对着镜子张开嘴啊了一声,感觉出声容易了些。 第二天午休时,肇被叫到教师办公室,班主任山羊和教导处的牛头犬都在等他。牛头犬单刀直入地问肇,大鲵他们是不是找他要钱了,肇一口否认。 “怎么会没有?”牛头犬晃着脸上的横肉,“有同学看到你在厕所给他们钱了。” 肇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当时还有目击者。看到他的反应,牛头犬似乎了然于心。“跟老师说实话,你借钱给他们了吧?” 肇点点头。 “这就是了。”牛头犬也点了点头。山羊没有做声,只在一旁听着。 “借了多少?” “一千元。” “还你了吗?” 肇微微摇头。 牛头犬再次点点头,语带批评地说: “好,你可以回去了。以后如果不愿意借钱,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明确表态拒绝。” 肇回到教室时,大鲵正和手下聚在一起胡闹。他怯生生地缩着身体坐在位子上,这时山羊忽然进来,战战兢兢地叫大鲵和变色龙去教室办公室。二人起初流露出一抹不安,但为了掩饰心虚,马上又趾高气扬地出了教室。 第五节课上到中间,两人回来了。讲课的教师似乎知道缘由,什么也没说。肇不敢去看他们,因为事情明摆着,他们一定因为肇的证词被牛头犬责骂了一顿。 第五节课后的休息时间,肇也一直缩在座位上,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他们随时要过来找碴,但他们并没有过来。 第六节课和班会结束后,肇混在同学中离开了教室。一路上他低着头留意周围的动静,始终没有发现那两个人的影子,不由得暗自庆幸,看来不会遭到报复了。 然而几分钟后,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何等天真。那两人埋伏在他回家的路上。他无处可逃,呆立当场。 “过来!”变色龙揪住肇的制服袖子,把他拖进窄巷。 大鲵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千元钞,塞进肇胸前的口袋,“现在还你!”他声音凶狠,用阴冷的眼神狠狠瞪着肇。肇不禁双腿发抖。 大鲵稍微退开一点,肇心头一松,以为可以平安脱身,却不料大鲵倏地变脸,几乎同一时间,肇脸上已挨了一记重击,眼前漆黑一团。回过神时,他已跌坐在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挨揍了。脸上先是肿胀僵硬,很快就疼痛起来。 变色龙揪住肇的衣领:“要是把挨打的事捅出去,看我不宰了你!”肇不敢吭声。变色龙不屑地甩开手,扬长而去。 那二人离开后很久,肇仍站不起来。心有余悸的他甚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打,左脸颊又热又麻,火辣辣地疼,想开口说话都很困难。他感觉脸颊在不住抽搐。 肇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迈步向前走。屈辱的怒火在他内心熊熊燃烧,他憎恨周遭的一切,也厌恶自己的软弱。走在路上,他面容扭曲,左眼流下泪水,擦身而过的行人无不对他侧目而视。 晚上六点多了,肇依然留在公园。虽然用湿手帕敷了脸,肿胀却丝毫不见消退,嘴里也破了皮,舌头一碰就阵阵刺痛。 肇走出公园,看到路上停了辆汽车,便对着车窗察看脸上伤势。车窗上映出一只黑色的爬行类动物,不,已经不是爬行类了,皮肤如同岩石般坚硬粗糙。这到底是什么?他很像放声大叫,却又不知要叫什么。 回到家时,门口难得地摆着全家人的鞋子,只有父亲的没看到。肇悄无声息地上了楼,正要像平常那样把书包放到书桌上,忽然愣住了。 他的书桌旁边乱七八糟地堆满了纸箱和盒子,看起来就像物流公司的仓库遭了地震。肇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鬣狗、猫,多半还有狐狸犬,他们把自己房间里用不到的杂物全都打包堆到这里了。 肇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切,最后目光落到地板上。他蹲下身,把压在箱子底下的东西抽出来。那正是桥本送给他的凤蝶标本,此刻玻璃盒已经破碎,里面的凤蝶也压烂了。 他拿着凤蝶标本冲下楼梯。 “这、这是、这是谁干的?”一跑进餐厅,他劈头就问,声音比平时响亮得多。 狐狸犬、鬣狗和猫面面相觑,尴尬地沉默了约三秒。 “谁教你偏要放在那地方啊。”鬣狗回避着肇的视线说,“不过,这事儿跟我可不相干。” “哥你好狡猾——”猫嘻嘻一笑,伸手掠了掠头发说,“坏了就坏了呗,反正那东西跟蛾子似的,看着就恶心,还不如没了的好。” “姐……是你弄坏的吗?” “不是我啦。” “那就是……”肇瞪向狐狸犬。 正在做饭的狐狸犬皱起眉头:“闹什么闹,我还没问你刚才跑哪儿去了呢!现在都到补习班的时间了,你就是这么磨磨蹭蹭的,成绩才会老是退步!” 肇拿着标本走出餐厅,耳朵嗡嗡作响,全身火热发烫。 来到二楼,他把残破的标本放回书桌上,眼泪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楼下响起吃吃的笑声,肇听在耳中,只觉是冰冷无情的嘲笑。 肇内心有什么东西砰地断了。他一把抓起旁边的球棒,比刚才更冲动地飞奔下楼。 肇撞开餐厅的门,三个人一开始都没理他。最先看到他的是猫,本来满不在乎的她陡然瞧见弟弟的模样,当场“喵——”地尖叫出声,其他两个人也跟着看向肇。 “啊!杀了你们!”肇用力一挥球棒,餐桌上的餐具顿时碎裂四散。“杀了你们!”肇再次挥棒,餐柜玻璃应声破碎,四处飞溅。他的怒吼已不是少年的声音。 狐狸犬急忙想逃,却从椅子上直接滚到地上;鬣狗上前想制止肇,不防腰上重重挨了一记,痛得昏了过去。 猫向客厅逃去,腿却不听使唤,跌了一跤,肇抡起球棒紧追上来,猫吓得嘤嘤哭泣,裤子也尿湿了。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肇疯狂地挥舞着球棒,将家中的一切破坏殆尽。玻璃碎片四下飞舞,日光灯也打碎了,室内一片漆黑。砸毁电器的时候,冒出犹如电焊般的火花。 肇转向临着庭院的玻璃窗,瞄准窗子挥起球棒。 “杀了你们!”玻璃窗上映出一头怪兽,怒吼的口中喷出青白色火焰。 后记 郁积电车 我经常搭乘电车的时期是学生时代。当时我上学的路线是先搭近铁(即近畿日本铁道,日本关系地区最大的私营铁路公司,线路涵盖大阪、京都和奈良等地。)从布施站至鹤桥站,再换乘环状线到天王寺下车。每天车上都拥挤得如沙丁鱼罐头一般,自然也不乏色狼、扒手出没。在布施和鹤桥之间有个今里站,我有个朋友从这一站上车,他就不时偷摸女人屁股,还狡辩说“只是手背碰碰不算色狼”。有一回他出手猥亵时我刚好在场,那位化着浓妆的白领女郎似乎弄错了,竟朝我狠狠瞪过来。 自从通了地铁后,我就不用再受挤车之苦了,因为离家最近的站就是始发站。虽是最近的站,依然得走十五分钟以上。等到从家步行三十秒即到的地铁站建成时,我已经离开了大阪。 上班族时代我都开车去公司,故而很幸运地不用去搭满员的电车。但每天都遭遇堵车,后来发现还不如到最后一刻才出门,然后抄近道一路狂飙而去有效率。 开车上班虽然轻松惬意,但下班后就没法和同事一起去小酌两杯。我一直梦想能像《海螺小姐》(日本漫画家长谷川町子的四格漫画,主角为主妇海螺小姐,在日本家喻户晓。)里的益男或波平那样,随心所欲地把酒言欢。 成为作家后我一直在家工作,但有两年时间在外面租了工作室,每天过去上班。本来开车二十分钟就可到达,但我总是刻意搭公交再转电车,在路上折腾将近一个小时。这样很辛苦,却也很有乐趣。那间工作室邻近市中心,因此颇受编辑好评,现在从市中心到我家要花上一个半小时,想必在编辑中风评不佳吧。 这篇作品是在去往工作室的途中偶然想到的。不,说偶然想到不是很确切,应该说,是我揣摩着眼前人们的心境,不知不觉间便构思出了这样的故事。 有时也想再坐坐那种郁积电车,但每天都坐就很令人生厌了。 一彻老爸 《巨人之星》和《明日之丈》(又译《小拳王》、《铁拳浪子》,1967-1973年连载的拳击漫画名作。)都是我少年时代的经典漫画,但如今想想,颇有很是莫名奇妙的地方。其中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都是星一彻发明的魔送球。这是种三垒手给一垒手的传球,看似直奔跑向一垒的跑着脸部而去,但当对方胆怯减速时,球就一个急转弯,稳稳落入一垒手的手套,当真是出神入化。星一彻本是知名三垒手,因肩伤无法投出快速球,故而发明了这样的技巧。 可这样再怎么想都很奇怪。既然投不出比跑着速度更快的球,又怎么可能投出险些击中他脸部的球呢? 这个倒还罢了,多少总能勉强说通。最令我难以理解的,是星飞雄马对魔送球的看法。 进入巨人队后,他旋即意识到单凭直球不足以纵横天下,于是开始研发新的变化球,悟出了大联盟魔球一号。可我很想说:慢着!你为什么不投爸爸教你的魔送球呢?那可是厉害无比的变化球啊,谁也休想克得住。再搭配精准到毫厘不差的刚速直球,绝对是如虎添翼,赢上几十场也不在话下。 可是飞雄马迟迟想不到向打者投魔送球的招数。直到开发大联盟魔球二号时,他才终于想起来,但并未直接拿来用,而是利用它的原理发明了消失的魔球。这里又有个不合情理的地方:每次一看出消失的魔球本质就是魔送球,打者无不立刻挥棒猛击。我要再次强调,魔送球可是很厉害的变化球,带起的风势甚至会卷得地面尘土飞扬。在尘土掩蔽下遁形的魔球自然没人打得到,但就算看到了球的踪影,也同样不可能打中。 虽说没少吹毛求疵,我却并非与这部漫画有什么过节,毋宁说是感情深厚的表现。实际上在《巨人之星》里,魔送球远比大联盟魔球意义重大,每到故事的转折点,总会牵扯到魔送球。因为魔送球是父亲一彻的分身,只要飞雄马一天不和魔送球划清界限,他就无法摆脱父亲的掌控,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写这篇作品时,我思考的都是诸如此类的严肃问题,最后却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逆转同学会 读过我作品的朋友或许知道,我对教师很反感。至于原因,应该是从未得到过教师的关爱。世上也有不少人直到长大成人之后,依然很感念关照过自己的恩师,每次见到这种人,我都深感羡慕。 和我交情很好的作家黑川博行先生,过去曾在高中教美术。如果我当年能遇到像他这样出色的老师,或许就不会变得不相信大人了。很可惜,我遇到的老师全是煞费苦心装扮成圣人状的笨蛋。念初中的时候,有个年轻老师幽默风趣,难得我还蛮喜欢他的,没想到他竟当着大家的面,公然对因事故左眼受伤的我说出不堪入耳的歧视的话。虽然我并未因此受到伤害,却对自己有眼无珠、看不透他的本性感到很气愤。 《逆转同学会》虽是艺术创作,灵感却来自我的亲身经历。我曾受邀参加这种前教师的聚会,但不是去聚会,而是请我去演讲。邀请函上的措辞很客气,看得我诚惶诚恐。 但我最终回信谢绝,理由是排不开日程。这固然是事实,但还有一个信上没提的原因,那就是邀请函里注明“恕不支付演讲费”。 我并不是贪图金钱,假如对方提出要致送演讲费,我反而会主动辞谢。但看到信上如此表示,不由油然而生“教师果然都是这个德行”之感。 再说件别的事。几年前,我为曾供职过的公司的内部杂志撰写随笔,当时先是公司的前辈打来电话探询意见,随后社内杂志的编辑寄来正式的邀请函,函中注明“尽量为您申请稿费”。不久公司的前辈再度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愿意接下这份工作,这时我才第一次表示同意。接着前辈又说“有件事不太好启齿”,然后问我稿费应该支付多少比较合适。通常像这种情况,最后才谈稿酬问题也是可以理解的,当下我答复他说,不需要支付稿费,只要送我随后几期的内部杂志就可以。前辈确认我是出自真心后,条件便谈妥了。这份工作让我很愉快。 而我毕业的大学也曾数次向我邀稿。有一回我忽然收到一个厚厚的信封,纳闷地拆开一看,里面是稿纸和回邮信封,另外附了一页信纸,说明稿件和题目,最低页数、截稿日期和联系方式。其中最低页数若换算成四百字稿纸,要将近二十页,截稿日期是二十天后。因为只字没提稿费,我想应该意味着这是无偿的吧?如果这样我也乖乖替他写稿,那为了区区几页随笔就提前一个月打电话联系的编辑也太可悲了。不用说,我自然将其扔到一边不加理会。快到截稿日期时,负责人打来电话再三央求,我只好大幅削减页数后交差了事。大学常被视为欠缺社会常识的地方,依我看也并非没有缘由。 学生并不是学校的走卒或手下,尤其毕业之后更是如此。学校理应把他们当成有职业的社会人士来对待。 我想,前面提到的那位请我演讲的老师其实也是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多少有些倚老卖老的心态。否则,对于一个要从东京远赴大阪演讲的人,应该是说不出“恕不支付演讲费”这种话的。而我不愿意纵容这种倚老卖老的心态,是因为我的教师过敏症太严重了。 超狸理论 我不喜欢在科学上站不住脚的事情,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喜欢缺乏科学依据的小说,毕竟我自己写的不少小说也算不上多科学。我反感的,是从不科学的角度来解释事实。 “有人在xx小学厕所里见到过少女的幽灵。” 这种说法没有问题,因为的确可能有人看见幽灵,这是可以证明的。 “xx小学厕所里出现少女的幽灵。” 这样讲就不对了。幽灵的存在尚未得到科学证实。如果要这样说,多少总得提出证据。那如果说有一百人目击过呢,是不是就可以认同?还是不行。说极端一点,就算亲眼所见,我也不同意这种说法。这个时候只能得出“到那里会看到类似少女幽灵的东西”这样的结论,如此而已。至于那究系何物,则是接下来需要研究的事。 我时常听到这种论调:“因为不希望自己建立的理论遭到破坏,科学家总是对超自然现象视若无睹。”对于那些一手缔造文明的伟大科学家来说,这种看法是何等的无礼。没有人会比科学家更期待推翻既有概念的现象出现,他们总是梦想着将自己信仰的一切彻底颠覆,因为唯有不断推翻与重建,科学才能日新月异。基于这种观念,有时他们也会表现得很冷酷。例如阪神大地震发生时,以建筑学家为首的科学家们必然大为震惊,但将这场悲剧视为资料宝库的,也正是这些科学家。 实际上,向来拒绝面对现实的,毋宁说是非科学界人士。否定地球自传这一事实的,究竟是科学家,还是宗教家? 科学家自然也会犯错,因急于得出结论而错误研判资料、导致社会骚动不安的事情曾一再上演。但在科学的世界里,错误的结论绝不会长久占据统治地位,总会有其他科学家进行补充试验,验证结论是否正确。一旦别人提出足以推翻原有结论的确凿证据,科学家便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对常温核聚变提出质疑的,也正式科学家本身。 科学家对鼓吹超科学的人士不屑一顾,原因就在于他们没有提供证据。单纯的耳闻目睹是不足以作为证据的,他们提出的唯一物证就是照片和录像带。而所有证据之中,还没有发现哪一样可以说“只能用超自然现象来解释”的。说得直白一些,很多甚至有捏皂之嫌。在科学的世界里,一旦捏皂证据被发现,当事者就必须从此退出研究第一线,这是毋庸置疑的。从这个意义上,超科学的世界好混多了。 本篇小说参考了《科学朝日》一九九三年五月号上刊登的《ufo影像真相探秘》等作品,尤其是科学记者久保田裕先生的报道给了我不少灵感,在此谨致谢意。 最后需要申明的是,虽然我目前并不相信超自然现象,但时刻都做好了接受的心理准备。只要有科学的证据,无论是幽灵、尼斯湖水怪、超能力,还是ufo确系外星人交通工具,我都会欣然相信。不,应该说,我其实很期待有这样的事物存在。 无人岛大相扑转播 这是我上小学低年级时发生的事。 有位大叔总是穿着鼠灰色(已经脏到不能用灰色来形容了)的衬衫,交抱着双臂,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他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理得短短的头发透着斑白,眼神老是飘向远方。 几乎每天一道固定时间,那位大叔就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咕咕哝哝地从我们这些嬉闹的孩子身边走过,仿佛根本没有看到我们的存在。他的身体周围张着一道无形的屏障,营造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旁人谁也不得其门而入。看他的模样,也就是个普通的路人,但散发出的气场却让人觉得很像苦行僧。事实上我们当时还真以为他嘴里念叨的是经文。 印象中似乎是一次去澡堂的路上,那位大叔就走在我前方。他像平时那样双臂抱胸,微弓着身子,嘴里念念有词。我加快脚步跟上去,终于听清了他念叨得话,那可真是出人意料。 “现在是第八局下半局,上场的打者是长岛。他今天的成绩是三次打击,一次安打。那么投手村山又将如何应对呢?目前一垒、二垒上都有跑者,村山投出了球!是一记外角球!长岛做了一两次假打,投手丘上的村山和捕手交换暗号后,开始第二次投球。球投出去了!啊!打中了!长岛将球打到三垒手与游击手之间,三垒手漏球,游击手也没有追上。安打!安打!这是支左外安打!二垒跑者踏过三垒,冲向本垒!左外场员现在接到球了,全力将球直接传向本垒!这是球与跑者之间的竞争,时机很微妙,如果捕手抢先接到球触杀……安全上垒、安全上垒、安全上垒!跑者成功回到了本垒!捕手立刻将球传向三垒!安全上垒,这次也是安全上垒!巨人队以一分优势领先,而且一垒三垒都有跑者……” 以上只是我如今随意揣想出来的,重点在于大叔当时一路都在嘀咕这样的话,而且滔滔不绝,一气呵成,俨然如收音机的实况转播一般。我甚至觉得或许比真正的转播还过瘾。 后来我才发现,大人们好像很了解他的来历。听说他的人生似乎不堪顺遂,但当妈妈说出下面这番话时,我莫名地感到高兴。 “他可真不简单,讲得那么流利,一点都不停顿,说不定头脑其实很灵光。” 至今一想到这位大叔,我依然怀念不已。 尸台社区 通常来说,一个人一生中最大一笔购物就是买房。不买房的人自然也有,这里讨论的是已经或正打算买房的人。 依我的经验,买房真的很辛苦,说实话简直麻烦透了。在脑海里浮想联翩的时候还很神往,一旦付诸实际行动,只会让人愁眉不展。筹措资金就是其中一桩头疼事。 但买房辛苦的最大原因,是每个人都打心底觉得“绝对不能失败”。毕竟是一笔巨额交易,万一有什么不称心,总不能轻松说声“哎呀,买得太失败了,扔了再买个新的吧”。就算要另买新房,也得先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来筹集资金。但会让业主感觉买得很失败的房子,通常都卖不出高价,运气不好时,甚至便宜甩卖也没人要。 由于这种压力,买家难免患得患失、不胜其烦。烦恼到最后,往往会凭一时冲动买下房子。 挑选房子的关键,取决于买家优先考虑的因素。例如,一家之主是优先考虑工作还是优先考虑家庭,就是个重要的分歧点。有的人宁可自己每天路途迢迢地去上班,也要让孩子住上宽敞的房子,这份爱心和毅力我着实佩服。就算背后也存有期待房子升值的投机心理,我还是觉得很了不起。我就办不到。 这篇小说写于泡沫经济破灭后不久。时至今日,套用“如今已不是二战刚结束的时代了”的说法,也可以说“如今已不是泡沫经济刚破灭的时候了”。但我觉得类似的故事依旧会在某处上演,只是应该不至于冒出尸体罢了。 献给某位老爷爷的线香 我的祖母在九十七岁时过世。这样说可能有点怪,但那场葬礼还满令人愉快的。 我离开老家大阪已久,和堂兄弟姐妹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在葬礼上重逢时,彼此热热闹闹地寒暄招呼,就像开同学会一样。当我发现某位大婶竟然是我同年的堂妹时,真是吃惊不小。在会场里四下乱跑的,都是这些堂姐妹的小孩。 伯父姑妈他们看到亲戚们难得地大团聚,也笑得合不拢嘴。葬礼的气氛如此和乐融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祖母的高寿。父亲和伯父早在几年前便着手准备葬礼费用,还找了葬仪社来估价。若说有什么遗憾,就是祖母没能突破百岁大关。但在葬礼上,当司仪说出“享年九十九岁”时(好像都说虚岁),全场仿佛都在无声地惊叹。 流泪的只有我姑妈,也就是祖母的亲女儿。把花束放入棺材时,她抚摸着祖母的脸落下泪来。在去火葬场的公交车上,听到孙女说捡骨很恶心时,这位姑妈却回答: “捡骨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觉得人的骨头恶心,那想成鱼骨头不就好啦。”说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篇作品是在葬礼前夜守灵时偶然想到的。标题诚如读者诸君所见,是借鉴自小说《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美国作家丹尼尔?凯斯的作品,讲述一名弱智患者接受脑部手术逐渐成为天才后的离奇经历。1959年以短篇形式刊登于杂志上,荣获雨果奖,1966年改写成长篇小说,荣获星云奖。)。原本我想写成长篇,但原版的《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也是短篇版本口碑更佳,于是就维持了现在的短篇形式。 动物家庭 芸芸众生,不外乎分为两类,一类是鸟人,一类是鱼人——以上纯属我东野个人的理论。 这理论是我随便说说的,并没有什么根据,没想到向朋友提起时却很受认同,还有人表示“啊,那我应该算是鱼人了”,所以我觉得或许这个分类还挺准的。当然,也有人认为自己不属于任何一类。 照这个不大可靠的理论来判断,我可算典型的鸟人。我特别喜欢坐飞机,如果有机会,也很想尝试蹦极和跳伞。另外帆伞我也玩过,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但潜水我就不行了,不,不光潜水,我根本就不想看到海里的景色。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水族馆我也不喜欢去。甚至看到儿童图鉴里绘制的海底景象时,我背上都会蹿其一股恶寒。 我曾参观过加拿大的某博物馆,里面有一个展区展示海中的恐龙模型,整个展区营造成太古时代的海底情境。我一踏进去,立刻浑身都不舒服。 小时候我上过游泳培训班(现在应该是叫“swimmingschool”),还参加过大阪府的游泳大赛,所以并非不会游泳。在游泳池里潜水对我来说不值一提,也很喜欢,但在海里就完全不行。 但我很爱吃鱼类和贝类,几乎无一嫌弃,因此如果要把我自己比作一种动物,我的答案永远是“海鸥”。 关于这篇作品,闲话我就不多说了,请读者诸君自行领略吧。至今所写的短篇中,这是我自认倾注了最多心力的一篇,但也不敢说就一定符合每位读者的口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