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杀人事件》 第一章 超税金对策杀人事件 1 《冰街杀人事件第十回》 终于来到这里了芳贺站在旭川车站前这么想着,逸见康正肯定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 被冰雪覆盖的路面上留着许多鞋印,他突然觉得,说不定其中就有逸见的脚印。他踏出一步,体会那种跺在已冻硬的积雪上的触感,脚底传来刷刷的踏雪声。 身后传来细小的尖叫声。回头一看,静香颤颤巍巍地难以举步。她看见芳贺在看,露出了羞涩的表情。 “我的脚滑了。” “小心点。抵达饭店之后,我们先去买双适合雪地的靴子吧。” 芳贺指着她的脚边,她穿着一双黑色高跟鞋。 “你穿那双鞋是没办法在这种地方走路的。” “嗯,说的也是。” 话声刚落,静香的脚底又滑了一下。她尖叫一声,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芳贺连忙抓住她的右手,然后顺势抱住她的身体。 “你没事吧?” “嗯……不好意思。” 静香抬头看着芳贺,细薄的雪花沾上她的睫毛,她的瞳孔仿佛因为融化的雪花而湿润。芳贺盯着她的眼眸,感到内心升起一股不寻常的悸动。像是要斩断那股情绪似地,他放开了她的身体。 “请你小心。”他说,“你现在可不是平常人的身体。” “嗯,我知道。”静香低着头回答。接着,抬起头来再度看着他。 “可是,他真的在这里吗?” “根据这个讯息,他应该在这里。”芳贺从皮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 上头写着一排无法理解的数字和英文字母,那是逸见康正留下的唯一线索。昨晚芳贺将那几个字重新排列组合之后,拼出了“asahikawa”——也就是旭川一字。 “总之我们先到饭店吧。一直杵在这种寒冷的地方,对身体不好。” 芳贺拿着两人的行李,缓步朝计程车招呼站走去。他边走边告诫自己,“这个女人是逸见最重要的人!她是你挚友的未婚妻,你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她的体内可是怀着她和逸见的爱的结晶唷!” 搭上计程车后 咯噔咯噔哐啷! 楼下发出一阵巨响。我在电脑荧幕上打出“搭上计程车后”便停下手指,走出房间,从楼上往下呼喊。 “喂,怎么了?” 没有人回应,于是我走下楼梯。 妻在厨房流理台前的地上躺成大字型。她的裙子翻起,内裤一览无遗。 “哇,你怎么了?振作一点啊!” 我摇晃着妻,噼啪噼啪地拍打她的脸颊,好不容易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啊,老公……” “你到底怎么了?” “这,这个,你看这个。”她递给我看她抓在右手的纸张。 那是滨崎会计事务所寄来的文件。老板滨崎五郎是我高中时代就认识的朋友。我当小说家十年了,今年的收入比往年多了不少,为了准备明年春天报税一事,前一阵子我到滨崎那里去找他商量。以往我都是自己处理报税相关事宜,这意味着我以前的收入少到自己随便弄弄就能蒙混过关。 纸上概略列出了我明年春天必须缴交的税金金额。 起先我恍惚地看着那串数字,接着仔细地盯着它,最后则数起了有几个0。 “哈哈哈……”我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哈哈哈、哈哈!” “老公!振作啊!”这次换妻摇晃我的身体。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这太乱来了,胡说八道、乱七八糟!为什么我要缴这些钱?哈哈哈……” “现实就是如此,不缴不行呀。要被国家征收这么多钱……” “开玩笑啦。这一定是开玩笑!我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怎么可能会有那么蠢的事?”我掉下眼泪,嚎啕大哭了起来。 “喂,怎么办啦?我们家哪有这么多钱,这可怎么办才好?”妻也哭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脸都皱成一团了。 “把滨崎找来!”我命令妻。 2 三小时后,滨崎五郎来了。明明都已经年底了,他还将白衬衫的袖子卷起,脖子上微微冒出汗来。一个大汗淋漓的胖子,让看着他的人都热了起来,仿佛光是这个人走进来,室温就升高了两、三度。 “你看过那份报表了吧?”滨崎一进屋便劈头问道。 “看过了。”我说,“吓得我腿都软了。” “我想也是啦。啊,谢谢。”滨崎将妻端来的咖啡一口饮尽。 “那个数字是怎么回事?不是开玩笑的吗?” “我知道你希望那是开玩笑,可惜并不是。那是我根据你今年的收入与你交给我的收据试算出来的金额,申报的时候会再仔细计算一次,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差太多。” “那,我得缴那么一大笔钱……” “嗯。我虽然很同情你,但你也只好缴了。” 听到滨崎那么说,一旁的妻又啜泣了起来。 “你到楼下去!”我对妻说。于是妻用围裙按着眼角,步下楼梯。她头上缠着绷带,那是因为之前她晕倒时撞了一个大包。 “喂喂,我问你,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问滨崎。 说来丢人,我的口气顿时变得谄媚。 “如果你早一点找我商量的话,还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利用,可是现在都已经十二月了……”滨崎垮着一张脸。“哎,你就尽量多找些收据出来吧,那是最简单的解决之道。” “可是前一阵子交给你的那些收据,是我手上仅有的了……”我叹了一口气。 “噢,关于这一点,有些状况该跟你谈谈。”滨崎说。 “出了什么状况?” “你交给我的收据当中,有两、三张必须再确认一下。”滨崎从黑色公事包中取出档案夹。 “确认什么?每张都是真正的收据呀。” “虽然收据是真的没错……”滨崎打开档案夹。“先是这一张。你四月去旅行,对吧?嗯,你去了夏威夷……” “那有什么不对吗?” “我在想该用什么名目做账。” “有什么好想的?就当作是取材旅行不就得了吗?” “我原本也打算那么做。可是,你今年写的小说当中完全没有出现夏威夷吧?” 被滨崎这么一说,我回想今年的写作内容。我写了四篇短篇小说,其他都是长篇连载。其中确实都没有出现夏威夷。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那样没错。”我说,“那样不太好吗?” “不太好。应该说,很糟糕。”滨崎用肥短的手指搔了搔头。 “听说最近税务署新增了专门稽核文字工作者收入的人员,他们会将负责的作家们的作品全部看过一遍,毫不含糊地将这种小地方挑出来。” “呜……”我又想哭了。“这么说来,去夏威夷的旅费就不能当作取材经费啰?” “正是。”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那,不能说我打算将在夏威夷的见闻用在明年的作品中吗?这样他们应该就没话说了吧?” “他们应该是不会说话,但相对地,他们大概会要我们将这笔经费留待明年申报。” “这些虐待狂!”我破口大骂。“税务署的人肯定是一群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家伙。” 我当然是在开玩笑,但滨崎没有笑。他不但没笑,还一脸无动于衷地说道:“他们就是那种人。我曾听一位熟识的税务员说,他们会优先采用有虐待倾向的人。” “救救我啊!”我抱着头大喊。 “你没办法在今年写出一部提到夏威夷的小说吗?”滨崎说。 “塞不进去了啦!这是我今年最后一份工作了。”我指着电脑说。荧幕上显示妻子晕倒当时我写到的部分。 滨崎瞄了荧幕一眼。 “那个是你现在正在写的小说吗?” “嗯。预定刊载于下个月的杂志,已经是连载第十回了。”我伸手去拿已冷掉的咖啡。 “没办法在那部小说中提到夏威夷吗?” 听到滨崎这么说,我差点把咖啡喷出来。 “别胡说八道了,故事背景是北海道耶!和夏威夷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小说家就是要设法将夏威夷插进去,不是吗?还是说你想缴更多税金?” “我可不想。” “不想的话,你就照我说的做。再说……”滨崎再次看着档案夹说,“你在夏威夷买了不少东西吧?还打了高尔夫?关于这些支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编些理由出来。” “理由?” “正当的理由啊。好比说,如果小说中出现主角在夏威夷购物或打高尔夫的情节,你就能主张这些支出是为了小说取材。” “不能说我原本打算写,但是临时改变主意,变更了剧情吗?” “如果对方能够接受你这个理由的话就好了……”滨崎沉着一张脸,双臂抱胸。“我想大概是不可能。” “因为他们是虐待狂吗?” “是啊。” “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将旭川变成夏威夷啊!主角总算解开了暗号,抵达旭川。再说,我实际到了旭川旅行取材,这样小说中也不能不出现旭川吧?” “唔,这个我们待会再想办法。其他还有很多要谈的。” “还有吗?” “这个。”滨崎从档案夹的袋子里拿出一叠收据。 “那些又怎么了吗?有什么不妥吗?” “这些都难以列入工作经费。譬如说这个,女用大衣十九万五千元的收据。这是买给尊夫人的吧?” “那是今年一月趁大拍卖的时候买的,不行吗?” “不是不行。你孝敬尊夫人是可以,不过,这很难列入工作经费吧?” “为什么啊?不满二十万元的话,应该可以当作消耗品处理吧?我是因此才拼命找价格接近又不超过的收据出来耶。” “可是,这是女用大衣,你工作上用得着吗?” “呃……”我抱着胳臂低吟。 “还有这个。”滨崎又拿出另一张收据。“绅士用品,包括西装、衬衫、领带与皮鞋,总计三十三万八千七百元的收据。” “那些全部都是我的衣服。”我说,“应该可以列入吧?那是我为了工作买的。” “怎么说是为了工作买的?” “我穿它们去参加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的派对。还有,杂志访问时的彩页摄影,我也穿了。” “嗯……”滨崎搔搔头。“这很难算耶。” “为什么?这有什么难算的?” “你别气嘛,总之处理服装类的开支就是很麻烦。从事你这行的人,的确只有在公开场合才需要穿西装打领带,可是税务员才不吃你这套。他们绝对会主张说,你私底下也可能会穿啊。” “我才不穿呢!”我说,“谁会私底下穿亚曼尼的西装啊!我平常都穿牛仔裤和圆领衫,这你也知道不是吗?” “我是知道啊,问题是税务署才不会理你那套说词呢。”滨崎的眉毛皱成了八字眉。 我咂嘴发出“啧”的一声。 “那,他们到底要怎样才能接受……” “基本上,他们认可的消耗品仅限于工作上使用过之后,就不能再用于其他用途的物品。好比说是文具用品。” “文具用品也能用在工作之外的其他用途呀。” “所以说那是比例的问题。税务署单方面认为在非工作场合穿着高级服装的机会比较多。” “难道他们就擅自认定、擅自征收税金吗?” “那是税务署的方针。换句话说,那就是我们国家的方针。” 我踹了一下桌脚以代替骂脏话。但那是不锈钢制的,一踢之下,痛得我差点哭出来。 “还有……”滨崎说。 “还有什么?” “你上个月买了电脑吧?” “嗯,就是这台。”我指着桌上的电脑。 “这是我丢掉旧型文书处理机,把心一横买下来的。这应该可以列入工作经费了吧?” “是可以列入,但不能以消耗品的名目列帐。” “咦?这话什么意思?” “收据上表示的购买价格是二十二万元。原则上,超过二十万元的物品要当作固定资产,所以会以折旧费用列入。” “随便啦。反正这二十二万元会列入工作经费吧?” “不是直接全额列入,而是根据耐用年数,将该年渐少的价值当作折旧金额来列帐。讲得简单一点,就是计算今年使用了这二十二万元之中的几分之几。” “那种东西也能算出来吗?” “当然能啊,什么东西都有公式可算喔。因为这台电脑今年只用了两个月……,顶多算几千块吧。” “咦……” “还有这个,你好像买了卡拉ok伴唱机是吧?” “这是我们夫妻共同的兴趣……”我猛然惊觉。“那一套机器总共花了几十万,那也要用折旧公式去算吗?” “不,幸好这个按项目细分了,所以没有必要那么做。” “得救了。” “但是……”滨崎说。“你的工作有需要用到卡拉ok伴唱机吗?” “你说什么?” “我从来没听说过写小说还需要用到卡拉ok伴唱机耶?税务署一定会就这一点来驳回你的申请。” 我抱着头。 “那,到底怎么样嘛!夏威夷旅行、大衣、亚曼尼、卡拉ok伴唱机都不能列入工作经费,就连电脑的金额他们也只承认一小部分吗?” “其实除了这些,还有很多收据可能无法被承认。不过这有点难以启齿……”滨崎看着档案夹,脸皱成一团。 “老实说,上次寄给你的那份报表上的金额,是我假装没看到这些问题而计算出来的。要是税务署检查出来这些东西,你的应报税额会更高。” “大概多少?” “我原本想说你最好别问,可是不告诉你也不行啊。” 滨崎先说个开场白,让我有点心理准备,然后说出了某个金额。 我突然感到头晕,勉强才能稳稳坐在椅子上。 “我哪来那么大一笔钱啊?” “你这是常见的案例。突然增加收入是好事,但就是会有人忘了还要缴税金,把钱花得一干二净。” “你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在那边说风凉话!” “才不是这样,我也在设法帮你啊。再说,你还要付住民税(*日本居民设籍于市町村或道府县所需缴纳的税款,是地方税的一种。)呢。” “住民税?”我看着滨崎。“你刚才说的税金,不是也包含了住民税吗?” “不好意思,那只有所得税。” “那,住民税……” “我大略计算了一下……”滨崎拿出计算机,噼噼啪啪地计算过后说出了一个金额。 这次我真的要晕过去了。我自己都有种——啊,我不行了的感觉。 但在我晕倒之前,房门外传来咚咚巨响。我回过神来,冲出房间。 妻就像上海杂技团的少女般,手脚纠结成一团地倒在楼梯下方。 我慌忙冲下楼梯,将她抱起。她口吐白沫地呢喃着。“税金、税金、……,救人喔……”看来她似乎站在门外偷听我们的谈话,因此吓得滚下楼梯。 我轻轻将妻放下,冲上楼梯,一把揪住滨崎的领口。 “哇,你干什么?”他的脸上浮现恐惧的神色。 “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减少税金。任何事情我都做。任何小说我都写。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滨崎震慑于我的气势,肥短的脖子不住地点头。 3 《冰街杀人事件第十回》 终于来到这里了,芳贺站在火奴鲁鲁机场前这么想着。逸见康正肯定就在这座岛的某个地方。 阳光照在路面上的反光炫目刺眼,他不禁皱起眉头。 身后传来细小的尖叫声。回头一看,静香跌了一跤。 “我的高跟鞋鞋跟断了。” “小心点。抵达饭店之后,我们先去买双海滩凉鞋吧。” 芳贺看着她身上的大衣继续说道。 “还有夏天的衣服。” “嗯,是啊。真是热死人了,这身大衣已经用不着了。” 静香脱下大衣,噼啪一声撕开,丢在路上。 “为什么他非得撕开大衣不可呢?”我问身旁的滨崎,是他要我写出这种场景的。 “你可以声称,为了描写这个场景而实际撕裂了一件女用大衣,这么一来就可以将购买大衣的费用以实验材料费的名目列入工作经费。只是当稽查员来府上调查的时候,你们得把那件大衣藏好。” 听到滨崎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地点头。 “那我的西装也用这个方法处理,就能列入经费啦。” “嗯。可是衣服一撕再撕,未免太了无新意了。” “我知道啦。”我开始敲打键盘。 芳贺看着她的举动,也想脱衣服了。他脱下亚曼尼西装,取下领带,脱掉衬衫,接着以打火机点火,将那些衣服烧掉。亚曼尼的西装质料非常易燃。他顺手将鞋子丢入火焰中,发出皮革燃烧的臭味。 “这样舒服多了。”芳贺身上只剩一件平口内裤。 “嗯,舒服多了。” 静香抬头仰望天空,脸上沾着细小的沙粒,额头上冒出的汗珠从脸颊流至颈项。芳贺盯着那颗汗珠,渐渐有了来到夏威夷的真实感。他的脑中不自觉地响起一首歌。 晴——空万里—— 轻——风徐来—— “太老套了。你不会唱新一点的歌吗?”滨崎插嘴说道。 “我没办法马上想出夏威夷有关的歌嘛。” “算了。反正你就这样不时将歌曲加进小说中,这么一来,卡拉ok伴唱机就能以资料和资料搜寻器材的名义列入经费。” 静香随着芳贺的歌声翩翩起舞。但她的两只脚却绊在一块儿,险些跌倒。芳贺连忙撑住她。 “请你小心。”他说。“你现在可不是平常人的身体。” “嗯,我知道。”静香低着头回答。接着,抬起头来再度看着他。 “可是,他真的在这里吗?” “根据这个讯息,他应该在这里。”芳贺从平口内裤里拿出一张纸条。 上头写着一排无法理解的数字和英文字母,那是逸见康正留下的唯一线索。三天前芳贺将那几个字重新排列组合之后,拼出了“asahikawa”——也就是旭川一字。 “好,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说。 “前一回连载中出现了解读暗号的场景,‘asahikawa’这个答案曾经出现过。这要怎么处理?” “让主角也去旭川就行了。”滨崎不负责任地说,“但那不是正确答案。让他们在那里发现另一个暗号,指出目的地是夏威夷如何?这么一来,去旭川旅行取材的费用也能请款了。” “可是这挺牵强的……”话是这么说,我还是决定按照滨崎的意见,继续写下去。 两天前,芳贺和静香曾根据这个暗号前往旭川。街道上覆盖着白雪,两人并肩走在已结冰的白色道路上。 两人在旭川室内找到逸见康正的秘密工作场所,但是那里并没有逸见的身影。不,不仅是不见人影,那里已经完全成了一间空荡荡的房子。 “这是怎么回事?暗号指出的地方明明是这里呀。”芳贺气愤不已,用拳头猛捶墙壁。 “请等一下。这里写了奇怪的字。”静香指着屋内一隅。 芳贺望向那边,角落的墙壁上有几个文字的刻痕。 “ㄇㄟˊ一ㄡvㄙㄢv一ˋㄐ一ˋㄢㄌ一ˊㄡ” 那里写着这几个字。 “没有伞,逸见留……什么啊?”芳贺读出这段文字后,回头看着静香。“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静香摇了摇头。“下雨了,可是没伞很伤脑筋的意思吗?” “我不认为他会刻意将这种小事刻在墙上。” “说的也是。”静香皱起眉头,歪着脖子说道。 芳贺再次盯着墙上的字。暗号指示的地方肯定是这里,也就是说,逸见应该知道芳贺和静香会来,这段谜样的文字铁定是写给两人的。 “ㄇㄟˊ一ㄡvㄙㄢv……” ㄇㄟˊ一ㄡvㄙㄢv、没有伞、kasaganai(*“没有伞”的日文发音。),各种文字呈现方式在芳贺的脑中闪烁,忽隐忽现。 思考片刻后,他的眼前闪过一道光。 “我知道了。”芳贺击掌。“我知道了,静香小姐。” “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芳贺摊开记事本,以原子笔在上头写下“asahikawa”。 “从这个字中去掉kasa(*“伞”的日文发音。)。”他说。 “咦,伞?” “kasa——k、a、s、a。” 芳贺从“asahikawa”中去掉了k、a、s、a四个字母,剩下的字是“hiawa”。 “这些字母可以重新排列成h、a、w、a、i。换句话说,就是夏威夷!” “夏威夷……”静香睁大眼睛。 “没错,逸见在夏威夷。”芳贺隔着窗户,指着南方的天空。 “我们走吧,静香小姐。去夏威夷。” “好。”她坚定地回答。 于是两人来到了夏威夷。 “好,干得好。”我看着电脑荧幕点头。“总算成功将两人带到夏威夷了。” “这不是办到了吗?真不愧是职业作家。”滨崎钦佩地说。 “接下来只要将舞台从旭川换到夏威夷,顺着剧情写下去就行了。” “你在说什么啊?还有很多要想办法消化掉的收据呢。”滨崎从档案夹中拿出单据夹,在我面前晃呀晃的。“首先是在夏威夷购物和打高尔夫的开支。如果将这些场景加进小说中,多少能搪塞过去。” “我知道了。”我再度对着电脑努力。 芳贺和静香在饭店办妥住房手续后,便先前往夏威夷最大的购物中心moana。这是为了避免让地下组织察觉他们两人并非单纯的旅客,谁知道那些目光锐利的家伙会躲在哪里偷窥呢。 静香买了一个包包、五件衣服和三双鞋子,芳贺买了斜纹长裤、衬衫和ferragamo的鞋子。静香还买了些许香水和化妆品。 “这下看起来总算像普通的旅客了吧。”芳贺两手提着纸袋说。 “是啊。来到夏威夷却完全不买东西的话,周遭的人一定会觉得我们很奇怪。” “没错。在我们顺利找到逸见之前,绝对不能被人盯上。” “我们能找得到康正吗?”静香不安地说。 “放心,我一定会找到他的。”芳贺拍胸脯保证。 “可是我们完全没有线索。” “不,我们有。逸见爱打高尔夫的程度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来到夏威夷,他不可能不去打高尔夫。我们到夏威夷的每个高尔夫球场看看,必定可以发现一点线索。” “就算去了,如果我们只是向球场员工询问,可能不会有什么收获啊。” “你说的没错。所以,虽然这么做会有点辛苦,但是我们也只好在每个高尔夫球场都实际打打看了。” “是啊。虽然很累人。” 两人走进附近的高尔夫球用品店,买了整组球杆、球袋、球鞋,以及两件同款式的高尔夫球装。 4 滨崎轻快地敲打计算机按键,看着液晶屏幕,嘀咕了一声后将计算机对着我。 这次换我呻吟了。 “还不够。”滨崎说,“你还有没有其他收据?不是那种一、两万的小金额,而是几千万的收据。” “没有耶。”我叹了一口气。“我既不去银座的酒吧玩,也没有租工作室。” “小说的情况怎么样?还有篇幅可用吗?”滨崎问我。 “不,这一回差不多该结束了。” “那就得有效运用所剩不多的篇幅了。” 连载小说《冰街杀人事件》的剧情已经被我们改得面目全非。主角们去了好几个高尔夫球场、乘快艇出航与大肆购物之后,在毫无收获的情形之下决定回日本。一抵达成田机场,主角们马上又赶往草津温泉。不用说,这当然是为了将今年秋天的温泉旅行开支列入取材经费。 我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似乎是妻。 “老公。”她边开门边说。 “这个能不能派上用场?”她将手上的信封递给我。 “那是什么?” “收据呀。我去娘家拿回来的。” “噢,那真是太好了。”我接过信封,抽出里面的东西。 “太太真是贤妻良母啊。”滨崎拍马屁地说。 妻子的娘家就在我家附近,走路十五分钟左右的地方。 “可是,那些派得上用场吗?”妻子一脸担心地问。 “嗯……”看过收据之后,连我自己都知道我的脸色立刻暗了下来。 “怎么样?”滨崎问。 “不行,这完全派不上用场。”我边说边将那叠收据递给滨崎。 “让我瞧瞧。”他将那叠收据浏览了一番。不久,他也面露难色。 “果然不行吧?”我说。 “改建浴室五十六万、修理汽车十九万……”滨崎抓了抓头。“如果是你们家的浴室和汽车的话,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是这是尊夫人娘家的……” “如果当作是取材呢?”我问。“让改建浴室和修理汽车的场景出现在小说中。” “不,应该不行吧。因为改建的浴室和修理后的汽车是尊夫人娘家的人在使用,这会涉及赠与税。” “这样啊。” “不过……”滨崎将手抵在额头上。“如果是因为工作而故意破坏浴室和汽车的话,说不定会有办法。” “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当作是为了写小说需要参考,因此可以破坏尊夫人娘家的浴室和汽车,可是又不能破坏完就算了,所以修理费用由你负担。” “原来如此。”我问滨崎。“可是,非得蓄意破坏浴室和汽车才写得出来,那是怎么样的小说?” “思考这件事是你的工作吧?嗯,接下来金额比较高的收据是……”滨崎翻了翻妻拿来的一叠收据。“挂轴二十万、陶壶三十万……,为什么会有这种收据啊?” “家父喜欢古董。”妻说。 “他每个月会去古董店好几次,买些看起来不值钱的破烂玩意儿回来……” “嗯,这个可以用。”滨崎拍了一下膝盖,看着我说。“你,接下来在小说中写一些古董的相关知识!” “咦?可是我对古董一窍不通耶。” “没关系啦,你只要适度地写得煞有其事就行了。这样你就可以声称是为了学习小说中提到的古董知识,因为具有写作的参考价值,因此买了几件古董作为教材。” “你叫我写的像真有那么回事一样,哪那么容易呀……”我咯吱咯吱地抓着头。 “如果是用这招的话,这个也能用唷。”滨崎给我看一张收据。 那是美容沙龙的收据。我想起了曾听妻说过丈母娘上美容沙龙的事。 “老公,那么这个能不能用呢?”妻递来一张纸。我拿来一看,是超市的收据。 牛肉、葱、豆腐、蒟蒻丝、鸡蛋——上头列着今晚寿喜烧的材料。 5 《冰街杀人事件第十回》(续) 芳贺开车从草津温泉街出来,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之后停下。没铺柏油的道路旁是一栋白色的建筑物,房子后面紧邻树林,环顾四周,仅此一户民宅。 “根据推理,逸见应该在这里。”芳贺下车,抬头看着屋顶说。 “不知道该从哪里进去。”静香左右张望。 “当然是从玄关啰。”芳贺迈开脚步,但旋即停了下来。他再度看着建筑物。 “真奇怪。玄关在哪里呢?” “我也很纳闷。”静香说。 仔细一看,这是一栋奇怪的建筑物。整栋房子以白墙包覆,没有大门,只有一扇小窗户。 芳贺将车开到唯一的窗户下方,站上汽车前盖,从小窗户窥视屋内。里面一片漆黑,但是仔细一看,芳贺看见有人倒在黑暗之中。 “喂!”他发出呼喊,对方却完全没有反应。 芳贺思考着有什么办法能从窗户进入屋内。但窗户大小仅仅三十公分左右,人根本钻不过去。 “有人在里面。我们救他出来吧。”芳贺对静香说。 “要怎么救他呢?” “包在我身上。” 芳贺一上车便不假思索地倒车,将车头对准建筑物后,全力踩下油门。 随着一声巨响,强烈的冲击力传至芳贺身上。车头整个凹陷,而那面墙壁也几乎要到了。 芳贺再次倒车,和刚才一样冲撞建筑物。墙壁这次全倒了。那里似乎是浴室。(为了描写这个场景,必须破坏浴室和汽车做实验。将两者的修理费列入工作经费。) “啊,康正先生。”静香叫道。 倒在浴室里的人是逸见康正,他已面无血色。芳贺摸了摸他的脉搏,他似乎不可能再睁开眼了。 “他死了。”芳贺低声地说。 静香放声大哭。 芳贺检查逸见的尸身,发现他的后脑勺出血,似乎被人用什么东西欧打过。 芳贺环顾四周,白底上描绘鲜艳图案的古伊万里陶壶映入眼帘。 “看来这就是凶器。”芳贺说。(为了描写古伊万里陶壶,购入古董数件作为参考资料。将购买费列入工作经费。) “这太过分了。”静香哭肿了双眼瞪着陶壶。泪水模糊了眼影,在脸颊上留下两道蓝色的泪痕。这种眼影是今年流行的颜色,女性通常会连玫瑰色的口红一起购买。(为了描写这个场景,购入化妆品十余件作为参考资料。将购买费列入工作经费。) “总之我们报警吧。”芳贺再度发动引擎,但汽车似乎因为刚才的撞击而故障,完全发不动。 “这下伤脑筋了。现在不是抛锚的时候。” “我们拦车吧。” 静香站在路肩,微微拉高迷你裙,摆出撩人的姿势拦车。却没有一辆车肯停。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静香太过气愤,气得牙齿嘎吱作响。(练习让牙齿发出声音时,弄坏了假牙。列入工作经费。) 不久,一辆车停下了,驾驶却是位女性。 “你那副德行是拦不到车的。”女驾驶说。 “哎呀,没礼貌!”静香发火了。 “我就载你一程吧。上车!” 幸好静香拦下了那辆车,对方愿意载,于是芳贺也一同上车。 “请到警察局。”他说。 “待会再说。总之你们先跟我来。”女驾驶说。 芳贺和静香被带到美容沙龙。 “来,在这里能让人变美唷。” 芳贺和静香被迫躺在床上,原来女驾驶是著名美容店的老板。两人被称作美容小姐的女性在全身涂上乳液按摩。(将美容费用列入工作经费。) 离开沙龙店,两人前往警察局。 他们带着警察回到现场,看见刚才那栋白色建筑物烧起来了。 “糟了!”芳贺叫道。“犯人趁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纵火。” 他们马上与消防署联络。没过多久,消防车便赶来灭火,但是建筑物已经烧毁了一大半。 芳贺清查烧毁的残迹,却怎么也找不到逸见的尸体。 “真奇怪。他的尸体哪儿去了呢?”芳贺低喃道。 她在残迹中找到了几样物品。首先找出了五件已烧成灰烬的女用和服,其中一件是大岛绸。每一件都已炭化了。(购入和服五件,实际燃烧做实验。将和服购买费用列入工作经费。) “还找到什么其他的吗?”芳贺询问继续调查残迹的刑警与搜查员。 “被害者似乎在这里生活了几天。”刑警说,“找到一些应该是食物的东西。” “有些什么东西呢?” “嗯……”搜查员说,“牛肉、葱、豆腐、蒟蒻丝、鸡蛋……”(为了调查这些食品燃烧后会变怎样而做了实验。材料费用列入工作经费。) 6 二月二十日,我请滨崎代为办理报税。 我使用蛮干的手法,成功省出了金额庞大的必须经费。如此一来,我的收入虽然高于往年,税金应该还是会回到我的手中。我们举杯庆贺,高呼三声万岁。 但是三月二十日时,税务署找我过去一趟,要求我提出必需经费的明细表。 我将《冰街杀人事件第十回》的原稿影本一起提交,但是除了少数款项之外,大部分经费税务署都不予承认。 结果税务署要求我缴交金额庞大的税金。 我和妻束手无策。 到现在我还是一筹莫展。 自从写了《冰街杀人事件第十回》之后,再也没有一家出版社来邀稿了。 《冰街杀人事件》的连载也喊停了。 怎么办? 第二章 超理科杀人事件 1 好久没到车站一带逛逛了。今天是个风清气爽的星期日,我决定去走走。平常我大多是搭乘公车过去,其实走路也不过二十分钟左右。 我一到车站就先去书店。我原本计划在书店里买了推理小说文库本(*普遍来说,日本出版社在新书出版一段时间之后,会将作品再次推出尺寸较小、价格也较平实的版本,即为文库本。不过也有新书一发行就是以文库本上市。)之后,到柏青哥店打打小钢珠再回家。 因为今天是假日,书店里人很多,不过大多都聚集在杂志区。年轻女孩注意的是流行杂志,男性们则在寻找刊载了清凉照片的杂志。以摩托车、运动等为主题的杂志也出了不少,据说专门报导电视节目的杂志最近也卖得相当不错。 但是在大批杂志当中也有许多不幸停刊的。有些是在过度竞争之下惨遭淘汰,也有的是因为该领域整体受欢迎的程度下降。 科学类的杂志就是一个好例子。 我记得以前曾有段时间,好几家出版社争相出版科学杂志,最近便少了许多,读者不爱看科普类书籍肯定是原因之一吧。以我来说,我会因为爱看的科学杂志停刊而感到失望,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到底是少数。 除了杂志区之外,说到人气鼎盛的就是漫画区了。但是一册册漫画都封了胶膜,无法当场站着翻阅,因此并不会聚集人群。假使可以当场翻阅,书店里一定会挤满小孩吧。 文学区依旧人影稀落,就连立着畅销书牌子的书柜前也没有半个客人。这就是卖十万册即能号称畅销书的文学书籍,与出版印刷一百万册也不稀奇的漫画之间的差异。 我是个铅字中毒者,但是我向来不买硬皮书(*日本新书出版时称为单行本,近年来单行本多以硬皮精装的方式出版,因此硬皮书逐渐成为新书的代称。)。 理由有三个:首先是价格高昂。其实只要耐心稍待,出版社就会出版低价的文库本,我实在无法理解特地花大钱买硬皮书的人在想什么。 其次是携带不便。最近页数多到像砖头一样的书激增,那种书无法在通勤车里翻阅,也很难舒服地裹在棉被里将书反折着看。 第三就是看完后很碍事。家里空间又没多大,根本没地方保存硬皮书。文库本轻巧实在,就算丢掉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基于上述理由,我今天原本也打算直接前往摆设文库本的书柜。 但是…… 当我从陈设新书的平台前经过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如果用比较吓人的说法来形容,就像是幽灵在我的脸颊上摸了一把,我却不会觉得冷,而是一种温暖的触感。我下意识地望向新书区。 我差点叫了出来。 从一叠叠书本之中发出一瞬之光。当我定睛细看时,那道光已经消失了。但是我不认为那是错觉。 我将手伸向发光的源头,那是一本黑色封面的硬皮书——《超理科杀人事件》,作者是佐井圆州,这大概是一本掺杂了科学知识的小说吧。 我翻开封面,一页页看了起来。 2 成为命案现场的研究室里,有一面黑板大小的线上共同操作系统的电脑荧幕。荧幕上写着如下的内容: “考虑具备光源a与反射镜c的系统,假设此系统以速度v做横向移动,则从a射向c的光线并不会被c反射。因为当光线到达时,c已经不在该处。这表示迈克生·摩里实验(*迈克生·摩里实验,探测地球相对于以太的速度的实验,基本原理是测量光沿上游、下游及对岸往返所需的时间差别。)的见解有误。如果光线与反射镜在移动,且光线往返两者之间,则光线并不是单纯由a射向c,而是无方向性的散射球面波,移动于ac间的光线速度即为c-vcosθ。上述说明若使用近似式代入即可解释。换句话说,爱因斯坦错了。” 荧幕旁是已断气的宇宙物理学家一石博士,他像是睡着似地趴在桌上。 助理发现尸体便跑去找来与一石博士交情甚密的野口博士。野口是一名医学博士、生命工学界的权威。 野口仔细地观察尸体之后,指示助理报警。 报警的理由是“有他杀的嫌疑”。 刑警们马上从当地的警察局赶来,刑事调查官检视过后,歪着头说道: “这应该是寿终正寝。死者年事已高,没有外伤,更无中毒的迹象。” 但是野口博士摇摇头。 “本研究所研究员的健康情形都经过完善的检查。一石博士确实年事已高,但是他应该还有好几年寿命。” “可是老化现象总是在不知不觉间降临……” 听到刑事调查官这么说,野口皱起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本研究所的医疗团队掌握了每位研究员老化的状态,而且是准确到细胞的程度。说起来,成体的哺乳类动物细胞可分成三种,即永久性细胞、不稳定细胞与稳定细胞,这三种细胞都会随着年龄增加而减少。举例来说,人类末梢血管中的淋巴球数目之所以不会随着年龄增加而减少,是由于提供淋巴球的干细胞减少,而这种干细胞属于不稳定细胞。此外,大脑皮质和小脑皮质的神经细胞也会随着年龄增加而减少,肝细胞也是。神经细胞属于永久性细胞,肝细胞属于稳定细胞。因此光靠细胞的数量便能掌握一个人的老化程度,或是借由细胞容积的增加、细胞核的聚合情形再加以确认。不只是细胞,细胞外基质也会随着年龄增加而产生变化,胶原会因蛋白质间交互作用产生化学上的架桥反应而变得硬且脆弱,基质的蛋白质因而透过葡萄糖的共有结合,将异常的资讯传达给细胞。关于细胞数为何会减少,目前的主要学说认为细胞存在必须的生存因子一旦不足,就会引发细胞凋零。除此之外,学者推定缺乏生存因子还会使细胞分裂变得困难。前述的稳定细胞虽然能够依需要而分裂,但是细胞分裂具有海弗利克极限,譬如内皮细胞、纤维芽细胞、平滑肌细胞与神经胶细胞都只能分裂五十到一百次。在此结构中,目前我们研究所关注的是染色体端粒。真核细胞的染色体两端存在由ttaggg的重复序列组成的端粒,细胞每复制一次,端粒就会减少一小段。我们主张的假说是,当染色体端粒全部用完时,细胞分裂就达到极限。” 野口博士几乎毫不停顿,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之后,以强硬的口吻对听得目瞪口呆的刑事调查官说: “因此我们完全掌握了一石博士的老化程度,我们可以断言他还没有老到寿终正寝的地步。换句话说,这是他杀。你懂了吗?” “是,呃,好像懂了。”刑事调查官搔搔头。“懂是懂了,但是一石博士的死因是什么?” “嗯……”野口博士点了点头说:“大概是脑部血栓吧。” “脑部血栓……,这么说来,一石博士终究是病死不是吗?” 听到刑事调查官这么说,医学博士露出厌烦的表情。 “同样的事情你要我说几遍?我不是说了,一石博士的血管还没有老化到那种程度吗?” “所以是有人企图引发他的脑部血栓吗?” “这么想的确比较恰当。”野口博士盘着双臂,连点了两、三下头。 “这样的事有可能发生吗?” “是可能的。如果使用干扰素—α的话。” “干扰素—α……那是什么?” “脑部血栓的成因是因为血管老化,而掌握血管老化的关键就是包覆血管内壁的内皮细胞。要使内皮细胞增殖,必须要有脑细胞或癌细胞内含的一种叫fgf的成长因子,如果没有这种fgf,细胞不但会停止运作,还会引发细胞凋零。我们发现若替病人注射某种药物,就能抑制fgf的分泌,那种药物就是干扰素—α。换句话说,只要使用干扰素—α就能可以促进血管老化,引发脑部血栓或心脏病。” “那么,哪里有那种干扰素—α?”听着博士和刑事调查官对话,沉默至今的调查一课警部大为振奋地问道。 “细胞生物学实验室里面应该有,如果没遭窃的话……” 听到野口博士所说的,警部连忙带着部下赶去。 3 站在新书平台前读到这里时,我合上了《超理科杀人事件》这本书。事实上,光是看到这里就花了我许多时间,为了要掌握登场人物之一的野口博士的说话内容,同一个段落我就得反复阅读好几次。此外,要理解故事一开头所描述的那段出现在荧幕上的文字,也花了我不少时间。 我拿着这本书去结账。我今天决定放弃购买文库本,偶尔买本硬皮书看看也不赖。 离开书店后,我从柏青哥店前走过,直接进入第一家映入眼帘的咖啡店。真是幸运!这家店灯光明亮,又没什么客人,这下我能够好好看书了。 我在店中最内侧的座位坐下,点了咖啡后便马上打开刚买的书。 故事中刑警们开始搜查细胞生物学实验室,干扰素—α的样本果然被偷了好几个。这些样本虽然略有差异,但是实验室主任针对其差异说明的部分真的很不得了。毕竟作者使用了大量专业术语,花了整整四页来解说。而且说明完毕后,刚才那位野口博士又跑来针对其作用过程,解释了两页左右。 好不容易读完这些段落,我将手伸向咖啡杯。咖啡早就凉了,我甚至不记得服务生是什么时候送上来的。 我将目光落在《超理科杀人事件》上,接下来还会继续出现那样的内容吗?如果是的话,我觉得这本书简直是莫名其妙。同时,我也觉得看这种书看得兴高采烈的自己有毛病。 我在国中教自然科学,自认自己是个理科人。但在现今的世界里,学理科的人非常难生存,只要稍微提到理科方面的话题,就会被他人摆臭脸。 正因如此,既然有小说挑明了就叫《超理科杀人事件》,我岂可不读?我也很好奇,作者究竟是基于何种创作理念写出这本书。 故事背景设在国立超尖端科学研究所,其实这是实际存在的机构,令我有点惊讶。这种真实机构的名称可以在虚构小说中写出来吗?不过转念一想,警视厅和科学技术厅等名称向来便常出现在各种小说中,或许公家机关的名称是可以出现的吧。 国立超尖端科学研究所于两年前成立,聚集了各领域的专家学者,日夜从事最尖端先进的科学研究。所内进行何种研究向来不对外公开,所以光是看在能够一窥其中奥秘的份上,买这本书就很值得了。 目前我看到刑警将犯人锁定为遭杀害的一石博士的死对头法金教授的段落。 4 “听说教授你前一阵子和一石博士大吵了一架,是吗?这个消息没错吧?”刑警询问法金教授。 这里是国立超尖端科学研究所,法金教授的研究室。 法金教授没想到会被怀疑,雪白胡子下的嘴角都扭曲了。他的胡须很浓密,头顶上却是寸草不生。 “吵架是个误会,我们只是在辩论。就彼此的研究进行激烈的辩论是提升学术成果的优良养分,你懂不懂啊?” “这道理我懂,但是根据在场人士指出,你们的情绪相当激动,然后……,一石博士骂法金教授你是,呃,那个,金橘头……。于是教授你喊道:‘我要杀了你!’。以上的说明是事实吧?” “哼!”教授以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不记得了。” “能不能请你扼要说明当时两位说了什么呢?” “好吧。”教授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我们争论的重点是,如何解释哈伯定律(*,星体互相远离的速度与其相互距离成正比。)与银河年龄的矛盾。我想你应该知道哈伯定律的内容,哈伯(*艾德温·包威尔·哈伯,二十世纪的知名天文学家,发现宇宙膨胀现象。)在<系外银河的距离与观测速度之关系>这篇论文中发表了银河后退的速度与距离成正比的公式中的比例常数,并以此为根据,这张宇宙正在膨胀。但是问题在于哈伯常数是多少?那篇论文发表当时是五百三十km/sec/mpc(*mpc,兆秒距离。),若以此为计算基准,将产生宇宙年龄比地球年龄短的矛盾结论。对此有学者提出‘宇宙正在膨胀,但其年龄无限大,状态不会改变。’这种稳态学说(*由霍伊尔提出的一种宇宙模型,目前已被学界弃置。这种模型主张宇宙并不会演化,而是永远保持同一状态。)。天文学界研究后,最终发现问题出在哈伯常数的决定方式,美国方面终于发表了堪称决定版的哈伯常数。美国卡内基天文台的温蒂·弗来德门使用哈伯望远镜,以高精度求得位于处女座银河团中的银河m100的造父变星(*造父变星,变星的一种,由于半径会周期性的胀缩,使得亮度也发生周期性的变化。亮度变化一周的时间与光度成正比,因此可用于测量恒星与星系的距离。)的光度周期关系,因此决定哈伯常数为八十±十七。” “教授和一石博士对那个数字的意见分歧吗?”刑警汗流浃背,边作笔记边问。 “不,这个数字我们双方都接受,争论点在于以此计算出来的宇宙年龄。若以这个数字计算,宇宙年龄只有八十亿年左右。以放射性同位素的含量可以推得太阳系与地球的年龄约为四十六亿年,这点没有问题,令人在意的是银河年龄。推求银河年龄的各种方法中,目前精确度最高的方法是借由球状星团的年龄来推定。球状星团指的是诞生时间相同、重元素少的小行星集合。质量大的行星会随着时间消失,若以脱离主星系的行星寿命为理论模式计算,便能推得球状星团本身的年龄。以此推定球状星团的年龄为一四〇±二〇亿年,也就是说,这比用哈伯常数求出的宇宙年龄还久远。或者还有一种利用放射性同位素推测银河年龄的方法,这是基于铀和钍的相对含量比,反求银河必须于何时诞生。当然,这种方法必须考虑到星球自爆炸诞生而开始提供重元素的时期,以及星球被吸进太阳系后停止提供重元素的时期,解明元素转换的过程。以此法推算出的银河年龄为一五〇±四〇亿年,竟然还是比用哈伯常数计算出来的宇宙年龄久远许多。这个矛盾该如何解释呢?我和一石博士在此有了争议。” “噢,原来是这样。”刑警已经放弃做笔记了。 “我对这个矛盾的看法是这样的。基本上,单一的哈伯常数是否适用这整个宇宙呢?我对测定方法和数值本身没有意见,但那不过是观测百兆秒距离内的宇宙所得的结果罢了。我认为如果以千兆秒距离以上的宇宙规模来看,哈伯常数应该也会随之改变。而且已有研究报告为我的说法背书。那份研究报告显示,以重力透镜观测从类星体(*类星体,二十世纪新发现的一种在极为遥远的距离之外,形状、性质与恒星类似,具有高光度的天体。)同时发出的两道光线受重力扭曲的程度,求出位于千兆秒距离的哈伯常数,所得的数字低于五十。听说这份研究报告的结果之后,使我对自己的假设有了自信。但是那个排骨男,不……,我是说一石兄……”法金教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他想要拿出宇宙常数那种过时研究的产物来解释,我真是不懂他在想什么。宇宙常数能够产生未知的宇宙斥力,如果将它代入宇宙方程式中,确实能够让宇宙保持稳定,延长宇宙年龄,以远方银河或是重力透镜求得的数字也会趋近计算结果。可是啊,那不过是特意使它合乎逻辑罢了,为了使理论与结果相符合而提出缺乏根据的常数,这并不是研究员该做的事,即使是第一位提出宇宙常数的爱因斯坦也都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当我一提出这点研究常识,他就骂我是个不懂事的……金、金橘头,还说……,呃……,哼,就算他头顶还剩了几根毛,话也不能乱讲吧。所以我才对他大吼,说要杀了他。哼,这明明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才没有错!” 5 自埋首阅读中抬起头来,我招来服务生再点了一杯热咖啡。我还没有厚脸皮到只点一杯咖啡就在咖啡店里赖着一个小时以上不走。 小说中持续描述刑警们如何一一调查与遇害的一石博士相关的人物。那些关系者以宇宙物理学的研究员为主,刑警每调查一个人,就会出现与法金教授交谈时相同的情节。各个研究员会针对自己的研究主题论述,我猜作者似乎是想从中告诉读者,他们是否与一石博士处于对立的立场。 “宇宙泡沫结构”、“摇晃”、“大引力子”等理论接连出现,光是一一阅读那些说明,就要耗费许多精神。不过我觉得那是甜蜜的负担,这让我有一种正在接触理科世界的喜悦。 法医检查了一石博士的遗体,发现果然有人刻意使他的血管老化。在这段描述中,从未听过的医学与生命科学专门术语也如洪水般袭来,令我感到非常畅快。 四处调查之下,警方发现这间国立超尖端科学研究所正在进行一项规模庞大的计划,那就是隔离培育理科人。而这项计划的主导人物正是一石博士。 这一段内容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决定更仔细阅读。 6 “能不能请哪一位仔细说明这项计划?”县警总部的刑事部长问道,这起命案不是光靠搜查一课的一个小组就能够处理的。 刑事部长的面前是一张圆桌,围坐着来自各自研究小组的十多名研究员代表,其中并没有人立即回答刑事部长的问题。不久,一名坐在中央的研究员起身,他就是研究所的副所长恩田博士,是分子生物学界的权威。而所长则是身故的一石博士。 “这项计划的正式名称是婴儿科学家计划。简单一句话,就是讲具备理科天份的婴儿集中,自幼便施予专业教育。” “哈哈,就是英才教育机构吗?” “从前的教育方法是让不特定多数的孩子全部接受相同的教育,再举行考试,从中挑选出适合学习理科的人。不过这种方法有很多问题,最大的漏洞就是欠缺正确性。以目前的考试制度来说,只要学会应试技巧,即使没有理科天份也可以在数学或物理上拿到高分,这样便无法找出真正的理科人。其次是太浪费——这里指的浪费,包含品质与时间。简单地说,教导不适合的孩子学习理科知识是在浪费力气,这只会剥夺适合学习理科的孩子的时间,成为他们的绊脚石。常有人说现在的孩子都不学理科了,那是结果论,是因为原本具有理科才能的孩子被主流意见影响而未学习理科所显示出的表面现象。” “可是如果不接受考试,就不知道哪个孩子具备理科才能了,不是吗?”刑事部长以像是在看外星人的眼神扫视所有人。 听到他这么一问,恩田博士眼神中略带怜悯地看着刑事部长。 “一个孩子是否具备理科才能,在还是胎儿的阶段,不,极端地说,在更早之前就能知道了。” “咦,是这样的吗?” “譬如说,不止个性受到遗传的影响极深,学习能力、智力、资讯处理能力同样也是如此,因为这些都必须仰赖大脑的葡萄糖代谢能力、活力来源的atp合成能力、神经元的传导速度……” “……也就是说‘龙生龙、凤生凤’,是吗?” “机率很高吧。基本上我们认为研究工作最好采用世袭制,可惜光是如此,毕竟还是缺乏正确性。我们认为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利用基因图谱区分。dna的三十亿个碱基对是构成人类的设计图,敝所进行中的人类基因图谱解读计划打算解读出所有碱基对,目前大约已经完成了九成。结构解析进行得格外顺利,我们即将完成人类基因图谱,至于机能解析,这也将在数年内达到相当程度的解明。如此一来,借由读取图谱,将理科婴儿分类挑选出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哈哈,我听不太懂,但这听起来挺恐怖的。” “不单只是具备理科天份,个体的性格是否适合担任研究工作也将是重要的检查项目,而这将经由解读基因获得答案。将容易因为愤怒或挫折而使用暴力的男性基因加以分析,便发现x染色体中简称maoa的单胺氧化酵素a的基因产生突变,导致氧活性降低。maoa是一种促进血清素、多巴胺、正肾上腺素等生物体内的单胺代谢的酵素,若缺乏这种酵素会使人对压力产生过度反应,表现出暴力行为。另外,最近医学界也发现神经传导物质与人类的情绪变化有关,选择理科婴儿时便必须仔细调查我以上说的这几点。” “原来如此。”刑事部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表现出一脸放弃理解的神情。“我似乎了解计划的内容了。那么,你的意思是这项计划和命案有关?” “是的。”恩田博士回答。“很明显,这一定是这项计划的反对者干的。” “反对者是指?” “假理科恐怖份子。” 博士的话令刑事部长感到错愕。 “假……什么?” “假理科恐怖份子。原本就没有理科天份,但是因为某些误解造成他们深信自己是理科人,便毫无意义地寻求科学资讯,时而主动发出幼稚的讯息,是一群混乱真理科人的麻烦家伙,我们称之为假理科人。其中特别激进的人就是假理科恐怖份子。” “真的有那样的一伙人吗?”刑事部长瞪大双眼。 “拥有那种潜在素质的人出乎意料之外地多,稍微会使用电脑就自以为是理科人的也是其中一种。不过,症状到达恐怖份子的人应该不多。” “那么,那些人为何要反对计划呢?” “原因很简单。计划实施之后,科学将成为一门完全脱离普通人生活的学问。假理科人好像不喜欢那样的生活,他们觉得人应该有平等学习的权利,看来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想让自己的小孩成为科学家。” “哈哈,可是,我觉得他们的主张也有一番道理。” “那是因为你不懂科学为何物。所谓科学,如果不能真正融会贯通,那么学了也是白学。而且完全不学科学对生活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即使完全不懂电机理论还是能够操作电器,就算不会写电脑程式还是可以使用电脑。不需具备内燃机知识就能开车、不用理解流体力学也能开飞机,一般人根本什么都不用知道,不,该说是不知道比较好。一知半解的知识反而会扩散错误的资讯,以医学为例,你应该就懂我的意思了。我们常听说由于外行人采取错误的处置而导致病情恶化的例子,对吧?假科学之所以会出现,也是因为不适合学理科的人囫囵吞枣,硬是学习不适合自己的科学知识而造成的。所知不全的科学知识不会为人类带来任何利益,我能够很笃定的这样说。” 恩田博士魄力十足的这番话令刑事部长略感畏缩,他本身就是那种对科学丝毫不感兴趣的人。 “你说的我懂了,可是你有证据能够证明这次的犯罪行为是那些恐怖份子干的吗?” “有。”恩田博士斩钉截铁地说,“恐怖份子通常都会发表犯罪声明,这次那些假理科恐怖份子也发出了犯罪声明。” “咦,是吗?” 刑事部长一惊,向身旁的部下们确认,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一回事。 沉默至今的法金教授开口了。 “也难怪你们不知道。一石博士的助手刚刚才发现,那篇声明文放在太过显眼的地方,反而没人察觉到它的存在。” “显眼的地方是指?” “电脑荧幕。你知道那上面写了一篇奇怪的文章吧?” “爱因斯坦怎样又怎样的那个吗……?” “嗯,就是它。” “那不是一石博士写的吗?” 听到刑事部长的话,法金教授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一石博士是名优秀的宇宙物理学家,发表了许多篇精彩的论文,而那些论文的理论基础就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如此看来,博士应该不可能提出爱因斯坦有误的主张吧?电脑荧幕上写的是没有正确理解相对论的假理科人以往主张的幼稚理论。具体来说,他们并不能正确理解朝某方向发射光是怎么一回事,在提出反论之前,他们的大前提就已经错了。当然,他们现在应该也知道那是一篇谬论了。所以他们在崇敬爱因斯坦的一石博士身旁写下那篇文章,代替犯罪声明以表示那是他们犯下的罪行。” “噢,原来如此。”刑事部长依旧一脸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7 读到这里,我觉得相当不舒服。 这是一本小说,书里的内容应该都是杜撰的吧,但是作者本身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样的事。 所谓科学,如果不能真正融会贯通,学了也是白学…… 一般人根本什么都不用知道,不,该说是不知道比较好…… 所知不全的科学知识不会为人类带来任何利益…… 这是多么高傲的想法啊!他们以为自己是何方神圣? 我在教导孩子们自然科学时,首先会告诉他们科学绝对不是一门艰涩的学问,一切都能以自身延伸思考。 当然,每个孩子的学习能力有高下之分,或者也可以说是性格差异。有的孩子看到活跃于太空梭中的太空人就能理解重力的概念,也有孩子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何宇宙空间没有上下之分。然而那样也无妨,说不定那个孩子具备了丰富的感受性,会因一朵牵牛花开花而感动。 我开始认为,假如这位作者真的这么想的话,他的精神可能有点毛病。如果这种计划真的在进行,我大概也会反对吧。 不过,我不认为自己是假理科人。 不是我在自夸,我的数理成绩从念书时代就出类拔萃,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也理解得很透彻,刊登在报纸科学版的报导只要读一遍就能掌握内容。电脑难不倒我,操作机器我也很擅长,汽车若有一点小故障,我自己就能修理。 我之所以没有成为科学家,只不过是我想认识更宽广的世界罢了。除了科学之外,这世界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我不想选择不知道那些美好事物而虚度一生的不幸人生。 这么一想,科学家的内心有部分扭曲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或许就是因为如此,这样的小说才得以成立。 我喝下第二杯咖啡,再点了一杯奶茶,便继续往下读。 8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怀疑那些恐怖份子了。”刑事部长说,“可是这实在很伤脑筋,我们警察局,不,大概连警察厅都没有那些家伙的资料吧。” “应该没有吧。”恩田博士答道。“只有我们科学技术厅的人知道假理科恐怖份子的存在。” “你们知道他们的领导人是谁吗?” “不,我们不知道。应该说,因为他们不是具有实际体质的组织,说不定并没有领导人。” “那到底该从何查起……” 刑事部长一脸头痛不已的样子转向部下们,但是他们好像也没有具体的想法,个个一脸阴郁地垂下头。 恩田博士见状说道:“敝所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 “其实我们前一阵子刚开发出在一般市民之中找出假理科人的方法。” “咦?”刑事部长从椅子上弹起来。“有那种方法吗?” “有。虽然还称不上完美,但是我们认为准确率应该很高。” “要怎么做呢?” “原理很简单,这就和钓鱼一样,我们只要撒鱼饵等他们上钩就行了。不过我们得下点功夫做饵,必须是只有假理科人会吃的饵才行。” “那该用什么样的东西呢?” “在说明之前,请先听听他的话。” 恩田博士指着坐在他身旁的年轻研究员。 那名研究员起身,自我介绍说是姓穴黑的量子力学研究员之后,用力地深吸一口气,便突然向机关枪扫射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研究宇宙的诞生必须要有虚数时间,那会因是否存在奇异点而改变。奇异点是指宇宙的时空收缩至一点,空间曲率变得无限大而失去物理意义的地方。” “咦?”刑事部长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但穴黑却不理他,继续说下去。 “遵照爱因斯坦方程式的理论,宇宙若回溯过去必定会遇上奇异点,为了避开这个奇异点,必须要有虚数时间。换句话说,要消除宇宙诞生的奇异点,只要消除那里时间与空间的区别就行了。为了做到这点必须将时间设为纯虚数,若要仔细计算就要使用费曼(*费曼,理论物理学家,在量子力学研究上贡献良多,是发展夸克理论的关键研究者。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加入制造原子弹的曼哈坦计划。一九六五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发明的路径积分法,将方程式中的时间t以虚数时间i·t代入,便能计算宇宙的波动函数。” “等等,请你等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 刑事部长话还没说完,便换另一名学者站起,突然开口说了起来。 “相当于蛋白质核心的氨基酸无法换成别种氨基酸,一旦换成别种氨基酸便不能完成固有的机能。各种蛋白质具有独特的立体形状,其形状对于完成固有机能也很重要,不容许替换。氨基酸能对突变产生多重制约,因此在进化的过程中无法改变其机能。” 又换另一名学者站了起来。 “构成物质的最小要素是夸克(*夸克,物理学家葛尔曼于一九六四年提出,认为质子与中子并不是基本粒子,而是由更小的粒子所组成,葛尔曼将此粒子命名为夸克。)和轻子(*轻子,讲成物质的基本粒子之一类,指重子数是零的基本粒子,包括电子、微中子等。),这些粒子之间有四种力运作。夸克数目不变,阳子在四力作用之下维持安定。大统一理论认为电磁力、强力与弱力原本是一种力量,在低能量状况下看起来会像是不同的力量。这股统一的力量会平等对待夸克和轻子,而夸克和轻子之间必然会产生相互迁越。” 又有另一名学者开口。 “在一维的情况下扩大奇异点周边,消除的方式与普通点的处理方式是一致的。二维的情况下存在极小消除,若是三维以上就必须使用别的方式进行……” 9 搞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了…… 小说中的角色突然说起与剧情无关的专业话题,令我不知所措。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角色为什么有这种举动,或者该说我不懂作者这样写的理由。 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这应该具有某种用意,便决定耐着性子继续读下去。 那些角色说的知识内容包含量子力学、宇宙物理学、生物学、医学、基因工学等等,总之网罗了科学的所有领域。老实说,那些都是我不太了解的事物,但是我还是一面拿出手帕擦拭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水,一面努力阅读。若是跳过这些部分,就不能以自称理科人为傲了。 当我终于读完学者们冗长的说明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两名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汉低头看着我。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左边的男子以不容分说的强硬口气说道。 “你们是谁?” 我一问,右边的男子拿出了一样东西。在那像是身份证的证件上,印着“特搜警官”的头衔。 10 “总而言之……”刑事部长说,“就是将这个内容出书,散布到全国各地是吗?” “是的,书名就叫《超理科杀人事件》吧。”恩田博士说。 “书名叫什么不重要,问题在于这样行得通吗?” “敝所已经实验过了。我们事先将超迷你脑波解析装置和通讯装置植入书的封底中,借由分析阅读者的脑波,能够检测出对方是不是假理科人。当读者的脑波高于判定标准时,便立刻报警。” “这我知道了,但是只靠脑波侦测结果就能知道阅读者是不是假理科人吗?” “这道理很简单。基本上检测时只要注意两点,一是读者是否跳着读,二是没有跳着读时是否能理解内容。普通人不可能不跳着读完这种小说,而真理科人读过之后就能理解。无法理解内容,但是又固执地不肯跳着读的怪人……” “只有假理科人会这么做是吗?” “正是。” 原来如此,刑事部长同意地点头。 第三章 超猜凶手小说杀人事件 问题篇 1 汽车开上中央高速公路。 “……话说回来,他吩咐的这件事还真奇怪耶。”朝月出版社编辑部的颚川踩下油门加速,以单手操控方向盘继续说道:“居然突然发传真到编辑部,要我们火速赶到他家。不,叫我去他家是无所谓,可是一定要四个人一起去是怎么回事?如果我们四个人在同一间出版社也就算了,偏偏都是不同出版社的编辑。” “有没有可能是要教训我们啊?”坐在后座右侧的坂东靠在座椅上,咧嘴笑着说。他在文福出版社编辑部工作。 “像是‘我的书最近为什么卖得不太好?是不是因为你们的努力不够啊?给我想想办法!’之类的。” “鹈户川大师还要我们怎么努力嘛……”坐在后座左侧,忠实书店文艺部的千叶叹了一口气。“我们家前一阵子才刚办了鹈户川邸介书展耶。” 坐在副驾驶座,大八书房的堂岛说:“不是只有你们,我们出版社还不是一样。前一阵子我们才刚在两大报上刊登广告,还蛮有效的,最近又再版了从前出的书。别家出版社我是不知道,我们出版社出的书不可能卖不好。” “我们公司的书也不会卖不好。”坂东脸色微愠。“可是,那位大师太贪心了。” “明明那么有钱,鹈户川大师还嫌不够吗?”千叶无法认同地说道。 “不放心啦,毕竟他的书曾经好长一段时间乏人问津。”颚川看着前方答道。 “现在真是无法想象啊。我刚进出版社的时候,大师就已经是畅销作家了。”堂岛转过身来,对着后面说。 “千叶的情况不也是跟我差不多?” “是啊。”千叶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进公司几年了?”坂东盘着双臂问。 “正好十年。”千叶回答。 “我是九年。”堂岛答道。 “既然如此,也难怪你们会不知道他的书卖不出去那时候的情况了。”颚川插嘴说。 “大师的书变得畅销的时候,是比你们进出版社还久之前,大概已经是二十年前左右了吧。那是在他得奖之后,我想想,那部作品叫什么名字?奇怪岛的……变态杀人的……” “是《怪奇岛猎奇杀人记录》。”后座的坂东说道。 “对啦。哈哈哈,要是现在是在他面前,铁定要被大骂一顿了。自从那本书大为畅销之后,他的书就变得大卖了。” “那可是名作啊。”千叶点点头,只说了一句简短感想。 “我读的第一部大师的作品也是那个怪奇岛,内容真有意思呢,剧情异想天开,而且角色吸引人。” “我个人认为……”千叶稍微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鹈户川大师还没有写出凌驾那部作品的新作。” “这样说还真残酷。”颚川说道,他的声音里带着认真的意味。 “不过,也的确可以那么说。”坂东也是一脸认真的样子。“之后他虽然出了许多畅销书,其中却没有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代表作。结果每次大家脑中最先浮现的书名还是那本怪奇岛。” “我竟然会想不起来,真是不配当编辑啊。”颚川自嘲地低声笑着。“我得请大师早日替我们出版社写一本新的代表作才行,这么一来我大概就不会忘记书名了。” “天晓得,你最好别太期待。” “怎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说大师下一本代表作是文福出版社的吗?” “真能那样就太好了,问题是他已经失去了雄心壮志。前几年还能感觉到他以直木奖为目标的野心,最近大家心知肚明,他只要书卖得不错就好。” “我也有同感。”千叶一点笑容也没有。“最近几部作品都在炒冷饭,鹈户川大师似乎完全无意做新尝试了。” “大师最新的作品叫什么来着?”堂岛问。 “叫什么呢?”颚川依旧看着前方,侧着头思索。 “那个啦,是《遥远传说的杀人》。为了寻找小时候便分离的母亲,一名男人前往流传着浦岛传说的乡里,被卷入杀人事件之中的故事。” “不是啦,那是我们家出的《永远之时的杀人》的内容。”千叶纠正他。“《遥远传说的杀人》是主角为了寻找下落不明的情人,造访流传着羽衣传说的乡里,却发现已遭杀害的情人尸体的故事。” “是吗?无所谓,都没差。” “可是读者当中有很多人认为这种单一模式的故事很棒。”坂东挤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大师大概也可以放心了吧。”堂岛同意地说道。 “这就跟水户黄门(*日本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水户藩二代藩主德川光国。后人创作出许多以他为主角的办案故事,不仅有小说,还有舞台剧、电影与电视剧。)和蝾螺小姐(*日本知名的长寿漫画,作者为长谷川町子。一九四六年,日本国内因战败而士气低落,此时在报纸上刊登的四格幽默漫画抚慰了日本人疲惫郁闷的身心。)的支持者那么多是一样的道理。” “算了,反正只要卖得好,我们也没必要抱怨。变更笔风若是一个弄不好,被读者嫌弃的话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颚川说。 “那《遥远传说的杀人》是什么时候出版的?我记得那是缘谈社的书吧?”堂岛依序看着其他三人问道。 “好像是……去年秋天吧?”千叶马上拿出记事本。“噢,果然没错,是去年九月,搞不好是在意每年年底发表的推理小说排行榜才出版的。” “连第十名也没挤进去唷。”堂岛哧哧偷笑。 “也就是说他已经超过半年没出新书了吗?”颚川微微摇头。“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太太去年夏天过世了,对吧?之后他写作的速度好像就变慢了,我们编辑部里甚至还传说其实他太太是捉刀人。”坂东刚说完便立刻用手捣住嘴。 “如果他这几个月在埋头努力替我们出版社写稿就好了。”颚川说。 “你别做梦了,他接下来该替我们公司写稿才是。” “你才在说什么梦话咧,接下来轮到我们出版社了,文福出版社前阵子不是刚出了小说吗?” “才不是前阵子,那已经是好久以前推出的了。再说,那只是将从前出的硬皮书换个版本,重新上市。最近这三年,我们公司都没拿到大师的新作。” “是吗?” “是啦,所以接下来该换我们公司了。” “恕我无礼。”千叶插嘴说道。 “我们家预定从下个月开始,在杂志上短期集中连载鹈户川大师的新作,第一次连载的份量是一百五十张稿纸,这应该是第一顺位吧。” “没那回事。忠实书店不是已经出了《永远之时的杀人》吗?按照顺序来说,你们公司应该排最后一个才对。”坂东不满地说道。 “《永远之时的杀人》是之前在杂志上连载的旧稿,如果鹈户川大师快点把该增修的部份改好,前年早就出版了。” “就算是那样,书还不是出了吗?我已经好一阵子未拜读大师的原稿了,我们出版社可是一步也不会退让的!”颚川说话的语调有几分强横的味道。 “你这么说的话,我们出版社还不是一样。”堂岛也不甘示弱。“我很久之前就跟大师约好,截稿期老早就已经过了。要是这次又让别家出版社抢先出书,我可是会被总编掐死!” “有什么关系,掐死就掐死。”颚川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唉,大师到底打算怎么样?”坂东摇头晃脑。“不考虑事情先后便随便与人约定,正是那个人的坏习惯,他从以前就是那样。看来我们四个人是谁也不打算退让了,这样的话,他究竟想把这次的原稿交给哪间出版社?” “说不定……”千叶一脸沉思地说。“也许鹈户川大师这次找我们四个人,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什么意思?”驾驶座上的颚川发问。 “鹈户川大师自己也很难决定接下来要替哪家出版社写稿,不是吗?所以,大师该不会是打算让我们四个当事人自己决定……” “不会吧?”副驾驶座上的堂岛硬挤出笑容。 “不,那个人向来不按牌理出牌,这也难说,搞不好他就是打算这么做。”坂东别扭地说,“毕竟他是个怪人。” “可是找我们来商量又能怎样,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嘛。就像坂东先生说的,我们谁也不会退让。”堂岛转向后座说道。 “我实在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四个人一起来,结果我还落得要当司机的下场。” “抱歉啦,我不会开车。” “不好意思,我没有车。” “真是对不起,我只有两人坐的车。” “算了,别再说了。回程由堂岛你开车。”颚川不太高兴地吩咐后辈,一面用力踩下油门,接连超过好几部车。 下了中央高速公路,汽车一路北上。不久,来到了因聚集许多以年轻人为客群的西式民宿而闻名的观光区。每逢假日必定拥挤不堪的马路边,并排着装潢花俏刺眼的土产店与餐厅,让人光看就觉得眼睛痛了起来。 “听说这条路的别名叫做可耻大道。”千叶望向车窗外,苦笑着说,“鹈户川大师也很感叹,说这个别名让他很困扰,每次说到自己住的地方,对方就会联想到这条路。” “他真的在感叹吗?就因为这条路受年轻人欢迎,他不是经常跑到居酒屋里找年轻女孩搭讪?”坂东哧哧地笑。 “他太太去世之后,他在那方面的需求好像更强了。玩女人是无所谓,但是稿子也要好好写啊。”颚川脸颊扭曲着叹气。 汽车抵达别墅区。向入口的管理室告知来意之后,像平交道的断路器摸样的栅栏便升起让汽车通过。 颚川踩下油门。 鹈户川邸介的家位在这个别墅区的最内侧。遇有宴会或是与出版社的特殊餐会时,他才会去东京,平常都待在家里写作。 颚川在欧式风格的木造建筑前面停车。 “对了,差点忘了这个领带……”坂东从自己的公事包里拿出几个小包裹。“来,把这打起来。” 堂岛打开包裹一看,脸上明显露出无力的表情。 “这什么鬼东西啊?品位真差!” 那是红绿条纹相间,缀以小颗金色骷髅头花样的领带,上面还绣着tu的字样。 “这是预定在『鹈户川大师的作品出版五十册的纪念派对』上发送的领带。我昨天打电话告诉大师样本做好了,所以他嘱咐我们今天要打着这条领带过来。” “既然如此,坂东先生你打了就可以了吧?” “那可不行。我连你们的份也带来了,你们给我乖乖打起来!” “哎唷,真是被打败了。”颚川也只好解开自己的领带,重新打上。 “打上这条领带,绝对会被女人嫌弃的。”千叶皱起眉头。 就在四人下车之前,鹈户川家的玄关大门打开了,出现了一名身穿黑衣黑裤、留着一头长发、脸部瘦长的女子。 “那是谁?”颚川转过头来,面朝后座发问。 “鹈户川大师的新秘书。”千叶依然看着女子的方向说,“听说是上个月开始工作的。” “真有他的耶。”坂东压低声音,感叹地说。 “长得真美,看起来大概三十岁不到,之前应该是粉领族吧。”堂岛羡慕地发表感言。 四人下车走进鹈户川家,一身黑的女子先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辛苦你们了。鹈户川先生刚才就在引颈期盼各位光临。”她口齿清晰地说完后,看见男人们打上的领带,翻了个白眼。 2 四人被带到铺着木质地板的客厅,深绿色沙发摆放的角度能够将庭院一览无遗。四人在女秘书的促请之下,围着大理石茶几落座。 “我马上请鹈户川先生过来,请稍后。”说完,女秘书离开了客厅。 “一个人住在这间大房子里,大师也很寂寞吧。”颚川抬头看着挑高的天花板说。 “三餐大概也是由那个女人张罗吧?”坂东对着千叶问道。 “好像是这样没错。” “那简直像是新太太嘛,看来我们对她的态度最好多注意一点。” “大师几岁啊?”堂岛问对面的颚川。 “今年应该五十三岁了。”颚川回答。 “真有他的耶。”坂东重复刚才在车上说过的话。 客厅门打开,鹈户川邸介穿着藏青色的和式工作服(*一种传统日式服装,以棉布制成,特色是筒装窄袖,上衣下摆略为过臀,长裤裤脚可束紧。原本是工作服,后来渐渐被当做居家服,甚至成为悠闲、有品位的象征。)现身。四人几乎同时挺直背脊。 “哎呀,让你们久等了、久等了。”鹈户川单手提着一个纸袋走进,将它放在一旁,坐在单人沙发上。“突然发传真找你们来,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只要是大师吩咐,我们不管人在哪里都会飞奔过来。”坂东搓揉双手,低三下四地谄媚。“请你瞧瞧,这是预定在派对上发送的领带。” “噢,不错嘛。完全按照我说的做了。”鹈户川摸了摸坂东颈上的领带,高兴得眯起眼睛。 “对了,我们刚才在讨论,大师今天找我们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听到颚川这么一说,鹈户川的脸上浮现一抹戏谑的微笑。 “大师还吩咐一定要四个人一起来呢?” “是啊,究竟有什么事呢?” “原因我现在正要说。” 就在这个时候,女秘书以托盘端了咖啡进来。她将装了咖啡的迈森(*迈森,德国德勒斯登地区附近出产的瓷器,品牌商标是一对交叉蓝剑。自一七一零年生产至今,以精湛典雅的技艺与艺术造型闻名全球,被誉称为“白色金子”,贵为欧洲第一名瓷。)咖啡杯放在每个人面前之后,在稍远处的餐桌旁的椅子坐下。 “让我介绍她吧。她是我的秘书樱木弘子,除了工作之外,还替我打点身边的大小事,帮了我很大的忙。” “我是樱木。”一身黑衣的女秘书起身行礼。 四人也坐着低头示意,轮流自我介绍。只有千叶多说了一句,表示自己之前和她见过面,樱木弘子轻轻点头。 “好,那我们进入正题吧。”鹈户川将手伸进一旁的纸袋。 四人想要看他在拿什么,都从沙发上起身了。 鹈户川拿出来的是一叠a4大小、已分成四份钉好的纸张,他将其分给四人。 “噢,这是新作品吗!”颚川盯着身旁的坂东那一份说,“我们拿到的都是一样的内容吧?” “这是预定在这个月的《小说珍重》上刊载的短篇小说。” 听到鹈户川这么一说,四人都露出困惑的神色。《小说珍重》并不是这四人任职的任何一间出版社出的月刊杂志。 “这是篇什么样的小说呢?”坂东代表众人发问。 “嗯,其实它不是一般的小说。” “这话怎么说?” “这个嘛,这是一部猜凶手的小说。”鹈户川以鼻孔冷笑着。 猜凶手的小说…… 众人在口中附诵着,一边翻阅手上的纸张。四人都在大致浏览过开头之后,马上翻到最后一页。 “真的是这样,后面写着‘待续’。”颚川抬起头说道。 “解答篇预定在下个月的《小说珍重》上刊载,本月除了刊载问题篇,还将举办读着挑战解答的募集活动。” 鹈户川将迈森瓷杯拿到鼻子前,闻了闻香味后啜饮一口。看到他的动作,四人也伸手拿起咖啡杯。 “猜对的读者会得到什么奖品吗?”千叶依旧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不太清楚,听说《小说珍重》的编辑们会准备一点小礼物。猜对的话大概能得到电话卡之类的东西吧。”鹈户川将咖啡杯放在茶几上,哧哧笑了,和式工作服底下的肩膀微微晃动着。 “大师,您该不会……”颚川对着鹈户川重新坐好。“难不成是要我们阅读这个,猜凶手是谁吧?” 鹈户川听了便放声大笑,接着从茶几上的玻璃香烟盒中拿出一根香烟,以同样是玻璃外壳的打火机点火。 他这一连串动作显得格外缓慢。 鹈户川靠在沙发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往四人脸前吐出乳白色的烟雾。 “算你聪明。”他说。“我打算请你们猜猜凶手是谁。” 四人顿时哑口无言,各自观察其余三人的反应,再将目光落在鹈户川发给他们的小说稿上,最后还是将视线固定在小说作者身上。 “这又是为什么呢?”颚川问道。他虽然带着笑容,脸颊的肌肉却有些僵硬。“您是为了这件事情找我们来的吗?” “如果我说是的话,好脾气的你们大概也会生气吧?” “不,不会,倒是不会生气……,总而言之,呃……”颚川环视其余三人,清了清嗓子之后继续说,“只是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我们做这种事呢……” “这样啊。不过你们放心,我准备好了当奖品的小礼物。” 鹈户川再度将手伸进刚才的纸袋中,但这次是双手。他抓出来的是一叠厚度将近三公分的纸张,尺寸还是a4大小。 他将那叠纸“咚”地一声放在茶几上。 “奖品是我最新的长篇小说,我要将它奉送给最先猜出凶手的人。” “咦?”众人低呼。颚川和坂东从沙发上起身,千叶睁大双眼,而堂岛则是张大了嘴。 “当然,不是真的免费奉送,而是交由猜中者任职的出版社将它出版。”鹈户川补充说明。 “不,可是,可是……”坂东激动得口沫横飞。“我们不是约好了新作品要给文福出版社吗!” “照约定应该是我们家先吧?”千叶也拉高嗓门嚷嚷着。“我们家是要在杂志上刊登短期集中连载,可不能开天窗啊!” “才不是咧!大师,我们在京都一同用餐的时候您不是答应了吗?您说接下来要替朝月出版社写稿,我可没忘!”颚川气得脸红脖子粗。 “不!接下来应该是八大书房,应该轮到我们出版社了。之前写信给大师的时候您不是已经答应了!”堂岛也不甘示弱地加入战局。 鹈户川依序看着全都变了个样子的四人,搔了搔头。 “不好意思啦,算来是我不对。我没有意思撒谎,都是因为我不经思考就答应你们,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不过就现实而言,我只能从你们当中选一间出版社,可是一想到至今和你们的交情,我又不能做得太绝情,真是伤脑筋啊。” “所以您就想出了这种方法?”千叶拿着那叠问题篇问道。 “嗯,就是这么回事。” “这太残酷了。”坂东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大师,请您务必遵守和我的约定,出版计划书里都已经填上大师的名字了,千万拜托您啦。”坂东深深鞠躬,额头都快碰到茶几了。 “别这样啦,坂东兄。若是再提起那些约定,这件事会无法解决的。”颚川拉起坂东的肩,要他抬起头来。 “可是……” “只要猜出凶手是谁就好吗?”堂岛询问鹈户川。 “不行随便乱猜唷。没有提出确切的证据,我不会承认那是正确答案。” “是不是正确答案,要由大师来判断是吗?”千叶问道。 “当然啰。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够判断吧。我会待在工作室里,你们想出正确答案的话,可以随时来告诉我。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有一个问题。”颚川举手发问。“应该不会有共犯或是凶手自杀之类的设计吧?” 鹈户川绷着脸。 “这一点我原本也想请你们推理出来,但是时间不多,我就放一点水好了。对,你说的没错,谜底没有共犯也不是凶手自杀。” “请您再给一个提示。”坂东竖起食指。 “不行再给了。”鹈户川将那叠厚厚的纸放回纸袋,站起身来。“到晚餐之前你们就慢慢思考吧。我不会限制你们的行动,爱去哪儿都行,要和什么人讨论也无所谓。反正我在工作室里,谁想到答案就来找我。” 当他离开客厅关上门的同时,四名编辑立刻读起手上的小说。 3 晚餐于七点开始。附近一间民宿的老板和鹈户川很熟,带着材料来做菜。四名编辑没料到能够吃到法国料理,但是四人用餐时的脸色还是不甚佳。 “喂喂,至少吃饭的时候别想工作的事嘛。”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鹈户川对着一脸郁闷的编辑们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一想到可能有人会比自己更先猜出凶手,一颗心就悬在半空中。”颚川一脸疲惫地看着其余三人。 “你们应该已经看完问题篇了吧?” “看是看完了。” 颚川说,其他三人也一起点头。 “怎么样啊?” “我吓了一跳。”坂东说,“没想到会是那样的剧情,这是以我们为蓝本写的吗?” “那就看你们怎么想了。既然都看完了,再来就剩下仔细思考啰。” “呃,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千叶客气地问道。 “不准问问题。我不是说过不能再给提示了吗?”鹈户川手持叉子,微微地摇头。“不过,有一件事我忘了说。” 四人都停下手边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鹈户川看了他们一眼,然后说:“你们不用思考杀人动机。应该说,只凭问题篇就要推理出动机是不可能的事,你们只要告诉我凶手是谁、证据是什么就行了。” “就是不知道才会这么烦恼啊。”堂岛搔搔头。 “没关系,你们好好想吧,反正夜还长得很。不过就算你们想到答案了,过了凌晨十二点就别来敲我房间的门,毕竟我也得睡觉。如果你们十二点之后才猜出来,就把答案写在纸上从门缝塞进来。明天我看过之后,谁的答案写得最好就算是正确答案。来,猜凶手的话题就到此打住,大厨好不容易来此展现厨艺,让我们尽情享用。” 听到鹈户川这么一说,四人露出谄媚的笑容,继续用餐,但是以叉子将美食送到嘴里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变快。 晚餐在八点结束。鹈户川待在二楼的房间里,四名编辑则将在偌大的客厅里过夜。 “我做梦也无法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颚川坐在沙发上,将脚翘起拦在大理石茶几上。他手上拿着问题篇。 “这很像那位大师会想出来的鬼点子。虽然有种被耍的感觉,但大家确实是站在平等的立足点上,我们也只有努力推理了不是吗?”千叶将脱下来的外套披在椅背上,在餐桌上摊开小说,边做笔记边说。 “千叶真是镇定啊,还把衬衫的袖子卷起来,看起来很有干劲嘛。听说千叶在大学参加过推理小说研究社,难怪对这种猜凶手小说很擅长。我就完全不行了。” “我也一样。”坂东边松开那条『鹈户川邸介的作品出版五十册的纪念领带』,边向坐在对面沙发上的颚川说,“读这种小说的时候我从未猜对凶手是谁。如果是电视上那种两小时推理剧,只要看演员表就知道谁是犯人了。” “我虽然参加过推理小说研究社,却没有什么推理能力,和大家一样唷。”千叶苦笑道。 “不过,有一种东西叫做习惯吧?再说,堂岛老弟也是,你们两个还年轻,脑筋灵活。你们如果不让我和颚川兄一点,就不公平了。” “这个主意好!我赞成。” “你们两位不是有经验这项武器吗。”堂岛原本坐在千叶对面重读小说,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到便加入对话。 “我和坂东兄的经验根本没什么用,顶多在请会计大婶处理银座酒店的收据时能派上用场罢了。” “唉,大师还真会想些有的没的。”坂东乱抓头发。“为什么为了原稿得遇上这种事?明明当初都讲好了啊。” “我还不是一样。”堂岛右手托着脸颊,左手翻着纸张说道。他不时停下左手的动作,拿起红笔不知写些什么。 “喂,你们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坂东站起身来,环视三人。 “什么意思?”颚川问道。 “我拜托你们,能不能把那部最新的长篇小说让给文福出版社。我想你们也知道,我们公司今年迈入七十周年,纪念书展上非得有鹈户川大师的书不可。只要你们答应,大师应该也不会有意见,这样一来我就不用经过这么麻烦的步骤才能拿到他的作品了。” “哪有人这么自私……”千叶错愕地摊开双手。 “当然,我会想办法报答你们的。” “我们家现在最想要的也是鹈户川大师的作品。”千叶垂下双手,左手玩弄着披在椅背上的外套纽扣。“如果你们肯将原稿让给我们家,我想应该可以谈谈交换条件。” “别傻了,坂东兄。”颚川躺在沙发上说,“你想要原稿,大家也想要,所以现在才会这样大伤脑筋不是吗?” “颚川兄,我记得你还欠我很多人情唷。” “是啊。不过我也帮过你不少,现在提起那种事不但不公平,也没意义。” 坂东吐出一口气,再度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就在这个时候,墙上的布谷钟告诉大家九点了。 “吵死了。”坂东丢出这么一句话。 在这之后,四人各子陷入沉思,偌大的客厅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沉默气氛之下。 隔了好一阵子,四人再度交谈是在布谷钟告诉大家十一点的时候。但他们倒不是为了时钟而对话,而是因为堂岛从位子上起身想要离开客厅。在之前的两个多小时之中,没有任何人离开过客厅。 “你要去哪里?”原本懒散地躺在沙发上的坂东猛然起身质问他。 “去哪里?去厕所啊。”堂岛苦笑着回答。 “真的吗?你该不会是找出凶手了,打算去大师的房间吧?” “不是啦。”堂岛笑着离开。 “他真的是去厕所吗?”坂东还是不放心。 “就算他是去大师的房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千叶冷静地说,“那代表他具有推理能力。当然,就算他去找大师,也不见得就表示他找出的是正确答案。” “那倒是。”坂东在沙发上盘腿坐下,边按摩着肩膀,边低头看着躺在另一张沙发上的颚川。“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进展?” “要是有的话,我早就冲去大师的房间了。”颚川将小说丢到茶几上。“不行,一点头绪也没有。我既不知道线索在哪里,也不晓得该怎么推理才好。” “我也是,看来这对我们中年男子真是太困难了。”坂东望向餐桌旁的千叶。“怎么样?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一点点。”千叶答道。 坂东咂嘴。 “真羡慕呀。如果能告诉我线索是什么,那就太感激了。” “别丢人现眼了。”颚川斥喝着。 “我想着应该没有你们两位以为的那么困难。”千叶说,“毕竟这是让读者猜凶手的小说,如果是一般读者解不开的天大难题,那就太扫兴了。” “换句话说,我和颚川兄的推理能力比不上一般读者啰?” “算了,我并不意外。”颚川淡淡地说,“这是意料中的事。” 坂东不知如何回应,选择了沉默。 过了没多久,堂岛回来了。他将手帕收进口袋里,回到原本的位子。 “好,来去大师的房间吧。” 颚川站起身来,其余三人一脸惊讶地抬头看他。 “开玩笑啦。我也要去厕所。”他说完就离开了。 颚川离开客厅之后,樱木弘子走了进来。 “要不要我帮你们弄点饮料呢?”或许是因为对方最年长的缘故,她看着坂东问道。 “不,我不用了。”说完,他往千叶和堂弟的方向看去,但两人都默默地摇头。“看来他们也不需要。”他对樱木弘子说。 “那么,我就先休息了。”她行个礼就离开了。 坂东则飞也似地朝她身后追去,千叶和堂岛面面相觑。 “他忽然想到什么了吧。”堂岛说。 “我大概知道他想做什么,不过应该会无功而返吧。”千叶冷笑了两声。 “樱木小姐、樱木小姐。”坂东追着樱木弘子,步下楼梯。 她站在通往地下室的门前,回头问道。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坂东看着门。“这里是你的房间吗?” “在这种别墅区,地下会便宜一些。这里以前是大师的工作室。” “原来如此。”坂东点头。“我能不能……进去呢?” “这有点不太方便。”樱木弘子侧着头微笑。 “那在这里说就好。我要拜托你,请你告诉我这部小说的凶手是谁吧。” “咦?”樱木弘子一对大眼睁得更大了。 “当然,我不会亏待你的。我会准备一份相当的大礼,就请你当作是帮我一个忙吧。” “等等、等等,请你等一下。”樱木弘子低头对不断鞠躬的坂东说,“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呢?我并不知道解答。” “不,你身为秘书不可能不知道,请你务必帮我,算我求你。”坂东继续鞠躬。 “我真的不知道,大师绝对不会告诉我的。再说,就算我知道也不能说,这样不公平吧?” “事到如今我顾不了那种漂亮话!拜托,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 “我就说我不知道了嘛!”樱木弘子尖声叫嚷。 “怎么了?”楼梯上面传来人声,接着颚川从楼上下来。“哎唷?坂东兄你在做什么?”才刚问完,他似乎马上察觉出坂东的目的。“哈哈,你企图要樱木小姐帮你啊?”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作弊是不行的唷。” 这时从樱木弘子的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电话铃声。 “啊,是大师打来的内线电话。”樱木弘子说,“呃,我可以走了吗?” “真不好意思,樱木小姐,给你添麻烦了。”颚川抓着坂东的手臂。“走,我们上楼去吧。” “拜托啦,颚川兄,稿子就让给我啦。” “你真那么想要的话,就自己想办法。” 两人上楼之后,千叶正好打开客厅的门走出来。 “唷,千叶。解开谜底了吗?”颚川立即发问。 “不,还没。我想去寝室里思考一下。” 这间屋子的一楼有两间客房,鹈户川将其借给四人当作寝室。 “颚川先生你们要去哪?” “嗯,没什么,我们去让脑袋冷静一下。”颚川拉着坂东往玄关而去。半路上他看了手表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已经十一点半啦?” 凌晨十二点整,千叶回到客厅,颚川与坂东也会来了,此时布谷钟正叫到第十二声。 “今晚解答的期限到了。”颚川看着时钟说,“这下到明早之前都不用担心大师最新的长篇小说被人抢走了。” “可是也不用睡了。”堂岛说,“现在非得在今晚将正确答案写在纸上,塞进大师房间的门缝才行。” “关于这件事,我们要不要规定就算想出答案也不能一个人到大师的房间去?”颚川提议。 “为什么呢?”千叶问道。 “因为大师的房间没有上锁啊。说不定有人假装拿着写了答案的纸条去大师的房间,其实是想溜进书房偷看解答篇。” “怎么可能。”堂岛说。 “虽然我也不认为会有人做这种事,可是任谁都会有一时冲动的时候。”说完之后,颚川瞄了身旁的坂东一眼。 “我懂了。那就是大家在提出解答之前不要独自行动,是吗?”千叶确认问道。 “没错。虽然有很多不便之处,不过这件事最好彻底执行。” 所有人都同意颚川的意见。 4 布谷钟告诉大家早上八点了。 躺在沙发上的颚川挺起上半身搓着脸。 “哎呀呀,结果完全睡不着。” “你不是睡得很熟吗?”趴在餐桌上的堂岛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你还打鼾呢。” “咦?是吗?”颚川眼睛骨碌碌地环视周遭。“另外两个人呢?” “千叶好想去洗脸了。坂东大概在厕所吧。” “哦。”颚川伸着懒腰,又一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该不会有人解开谜底了吧?” “天晓得。坂东先生昨晚在另一张沙发上打盹儿,千叶也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在这里沉思了一整晚,大概都还没解开吧。” “是喔,这样的话我也还有机会。”颚川抱着胳臂点头。“没有人半夜溜进大师的房间吧?” “放心,我们整晚彼此监视,你也可以问问另外两个人。”堂岛的口气带有几分懒得理你的意思。 另外那两人一起回来了。 “颚川先生,你醒了吗?”千叶调侃他,但千叶自己也是一脸浓浓的倦意。 “大家讨论过了,颚川兄看来好像已经放弃比赛了喔。”坂东说。 “开什么玩笑,接下来才要一决胜负。” 颚川话刚说完,二楼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怎么了?”坂东抬头看天花板。 “是樱木小姐的声音。”堂岛起身往门的方向冲去,其他人也跟在他身后。 跑上楼梯,走廊尽头是鹈户川的书房,樱木弘子正伫立门前。 “发生什么事了?”堂岛问。 “那……那个,鹈户川……他……”樱木弘子指着房内,嘴唇像金鱼版开合。 堂岛打开房门进去,其他三个编辑也跟在他身后,但是看到室内情景的刹那间,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不仅是脚,而是全身动作都停了下来。没有人发出声音。 鹈户川邸介倒在地上,身旁书桌上的笔记型电脑电源还开着,a4大小的白纸散落一地。其中一张纸落在鹈户川穿着和式工作服的背上。 “大家不要动!”颚川说道,走进鹈户川的身旁。 他单膝着地蹲下,先抓住鹈户川右手腕,马上抬头看着包含樱木弘子在内的四人,摇了摇头。 “他死了吗?”千叶问,声音岔了气般沙哑。 “是啊。而且……”话未说完,颚川便闭上嘴,沉默不语。 “而且什么啊?”坂东催促他说下去。 颚川吞了一口口水,缓缓地环视所有人。 “而且,他不是自然死亡。” “你说什么?” 坂东想走近尸体,但或许是两腿发软,走到距离尸体两、三步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反倒是千叶与堂岛两人走了过去,而樱木弘子仍旧伫立不动。 “你们看这个。”颚川指着尸体的脖子。 鹈户川邸介的粗脖子上,明显留下一道被绳状物勒过的痕迹。而且那条勒痕上还浮现了某个文字,那似乎是绣在作为凶器的绳状物上的字。 字经过转印,变得左右颠倒,若将其还原——是英文字母tu。 堂岛拿起自己颈上的领带,轻呼了一声。 (问题篇完) ※ 接近午夜零时,金潮社文艺出版部的片桐敲响岛袋银一郎的书房门。晚餐之后,片桐连澡也没洗就和猜凶手小说奋战至今,头发散乱,脸上泛着油光,颈上那条昨天刚做好的『岛袋银一郎的作品出版一百册的纪念领带』也松开了。 “请进。”书房里传来应答声。片桐说了声“打扰了”,推开门进去。 岛袋对着摆在房间内侧的书桌,也就是背对着门口而坐。他在携带式文书处理机的键盘上咯嗒咯嗒地打了几个字之后,将椅子唰地转了过来。 “你猜出凶手是谁了吗?”岛袋一脸兴趣盎然地问道。 “应该是……”片桐说,“我想应该没错。” 他原本想说那部新的长篇小说是我的囊中物了,但是他忍下了。 “嗯,那我就洗耳恭听了。如果你能将你对这部作品的感想一道告诉我,就更感激不尽了。”岛袋坐在椅子上,盘着双臂抬头看片桐。 书房里似乎没有多余的椅子,片桐只好站着说明。 “首先,我要说的是这部小说很有趣。”他说,“将猜凶手小说发给四名编辑,再将最新作品交给推理正确的人,这点格外有趣。” “是啊。”岛袋愉快地放声大笑。“毕竟这样的情节和现实世界的情况一模一样,只不过出现在小说中的人名是虚构的。” “其中该不会也有以我为蓝本而设定出来的吧?” “这个嘛,就暂且先不告诉你。”岛袋咧嘴笑着拿起桌上的香烟,现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火。 “还有,我觉得没有采用特定人物的视点也很有趣。小说中完全没有描写登场人物的内心世界,顶多只有显露于外的表情和动作,换句话说,所有登场人物的戏份分配得非常平均。也就是说,除了遭杀害的鹈户川邸介之外,其他五个人都是嫌疑犯。” “我贯彻了猜凶手小说的原则。”岛袋满意地吐出一口白烟。 “我很了解您的目的。” “嗯,那该让我听听你的推理了吧。” “是的。只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指出一个重点。”片桐竖起一根手指。“那就是这部小说使用了叙述性诡计。如果没想出这一点便很难锁定凶手吧?” (问题篇完) 解答篇 “叙述性诡计?”岛袋嘟起下唇,侧着头。“你的意思是,作者对读者所设下的陷阱吗?” “正是。” “呵呵呵。”岛袋唰唰地翻了翻放在桌上的问题篇影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这话有意思,继续说下去。” 从岛袋的口吻听来,他似乎完全没有想过要使用叙述性诡计,让片桐感到些许不安。然而片桐认为自己的推理不可能会错,他深呼吸之后便继续说下去。 “在那之前,我想先从比较简单的部分依序推理。首先,凶器很明显就是领带。从这一点可以注意到,由于使用的是预定在『鹈户川邸介的作品出版五十册的纪念派对』上发送的领带,坂东当天带来了样品,所以我们应该可以假设除了坂东之外,没有人能事前准备吧?这么一来就能先将女秘书樱木弘子从嫌疑犯中排除。” “我希望你能赞扬作者针对领带所下的工夫。如果设定它不是样品,而已是确定将在纪念派对上大量发送的礼物,其余人等就可能在事前弄到手。” “这我知道。”片桐边说边摸自己的领带,这也是预定在即将举办的『岛袋银一郎的作品出版一百册的纪念派对』上发送的礼物的样品。换句话说,目前拥有这种领带的人除了片桐之外,就只有来到这间宅邸的其余男编辑。 “那,归根究底,犯人是四名编辑其中之一,是吧?”岛袋催促他说下去。 “是的。这么一来就能锁定犯罪时间。从晚餐之后到晚上十一点之间,没有任何一名编辑单独行动,从凌晨十二点之后到早上发现尸体为止也是,所以应该可以假设凶手是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下手的。那么,这段时间内有谁会单独行动呢?颚川、千叶、堂岛三人都曾以不同的理由单独行动,只有坂东一直和其他人在一起,所以在这个阶段就可以排除坂东犯案的可能性。” “到目前为止,你所说的……”岛袋清了清嗓子。“谁都能猜到。” “您说的没错,关键就在接下来的部分。首先,必须注意的是坂东追着樱木弘子直到她的房间,拜托她告诉他凶手是谁的那一段。当他们话说到一半时,颚川出现了,而鹈户川邸介此时打了内线电话到樱木弘子的房间,也就是说鹈户川这个时候还活着。而在这之后,颚川和坂东就一直在一起。既然坂东不是凶手,也不是共犯,所以颚川也可以从嫌疑犯中排除。” “原来如此。” 岛袋从香烟盒中抽出一根香烟,现在嘴里点火。但随即注意到烟灰缸里已有一根方才刚捻熄的香烟,赶忙熄掉了手上的香烟。 “你继续说。”岛袋说,“这下嫌疑犯剩下两个人了,也就是千叶和堂岛。” “颚川和坂东与樱木弘子分开后,在前往庭院之前遇见了要去寝室的千叶。总而言之,千叶和留在客厅里的堂岛都各自落单,也就是说两人其中之一就是凶手。” “那是谁呢?” “堂岛。” “为什么?” “因为千叶没有领带。” “没有领带?” “因为千叶是女的。” “哦……” 岛袋张着嘴,仿佛定格般一动也不动。片桐看着他那副蠢样子,继续说下去。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叙述性诡计。从问题的开头一路读下来,完全没有显示千叶是男性的描述,大家称呼千叶时也从来没有加上具有性别之分的称谓。坂东在车上分发领带之后,只有在描述千叶时始终没有提到打领带一事。” 岛袋重新看了好几次应该是他写的小说,接着低声呻吟。 “可是,小说中也没有描述千叶是女性不是吗?因为没有出现千叶是男性的描述,就主张千叶是女性,这并不能算是正确的推理唷。” “您说的没错。当然,我找到了足以证明千叶是女性的段落。” “那一段?” “四人在晚餐后交谈的那一段,描述了千叶将外套披在椅背上,以垂下的左手玩弄外套纽扣。千叶若要办到这一点,外套的纽扣就必须在左侧,换句话说,那是一件女装外套。” “这样啊……”岛袋翻至那一段边阅读边点头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基于上述的推理,我推论凶手是堂岛。您觉得如何?我觉得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了。” 不知道岛袋是否听进了片桐的话,他只是不住点头。过了不久他总算缓缓抬起视线,看着眼前的年轻编辑。 “哎呀,我懂了,原来是那么回事啊!嗯,这应该是正确答案没错,这样的确说得通。哎呀,得救了,这下得救了。”自顾自地说完,岛袋便旋转椅子,面向书桌。 片桐如坠五里雾中,摸不着头绪地望着作家俯首弓起的背影。 “呃,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您说您懂了是什么意思?得救了又是指什么呢?” 听到他这么一问,岛袋再度唰地转过身来,一脸尴尬地露出讨好的笑容。 “哎呀,坦白说我也不知道凶手是谁。” “咦?”片桐翻了翻眼。“您不知道,这到底是……” “这部小说是去年夏天过世的内人写的。你应该也听过内人是我的捉刀人之类的谣言吧?几乎所有听过的人都不相信,老实说,其实那个谣言是真的。” “不会吧!” “嘘!嘘!嘘!”岛袋将食指靠着嘴唇。“别那么大声嚷嚷。当然,我出的书并不全是内人的著作,每几部作品当中就有一部是我自己写的。” 接着岛袋举出几部他亲自写出来的作品名称,就片桐所知,那些都被人评为岛袋作品中的失败作。 “所以尊夫人死后,您写作的速度就变慢了吗?”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小说一本接着一本写,这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啊。”岛袋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说道。 “所以,这次的猜凶手小说是……” “是内人的绝笔之作。她只写到那里,还来不及告诉我解答就过世了,所以才会至今都尚未发表。但是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出好点子,才会以猜凶手小说的形式发表。我想反正这是月刊杂志,那我一个月内想出解答篇就行了吧。” “但是您却想不出来,是吗?” “正确答案。”岛袋击掌。“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其实,我本来打算拜托编辑部让我看看读者寄来的解答,如果有不错的答案,我就拿来当做参考写出解答篇。” “哦哦……” 片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世上肯定没有其他作者会打算靠读者的解答,发表连自己都不知道凶手是谁的猜凶手小说。 “但是这个策略却不太顺利。”岛袋垮着一张脸说。 “为什么呢?” “没有收到令人满意的解答。或许应该说,几乎没有人投稿。哎呀,我虽然听说小说杂志销售量不太好,但没想过会差到这样的程度。” 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作家。片桐差点脱口而出,但是他忍了下来。 “那么,您该不会是为此找我们来的吧?” “嗯,正是。”岛袋开朗地说。“我想你们应该能帮我想出好办法。果然如我预期,这下子得救了,我不会出洋相了。” “那……太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事情就是这样,我接下来要写解答篇了。”岛袋旋转椅子,面对文书处理机的键盘。 片桐恍惚地看着作家的背影好一阵子之后,才开口说:“请问……” “干嘛?”岛袋依旧背对着片桐,以一副你怎么还不快滚的口吻粗鲁地回应。 “请问,刚才的原稿……” “刚才的原稿?” “您之前不是说谁猜出凶手,就将最新的长篇小说交给猜中者?就是那个您当时给我们看的原稿。” “噢,那个啊?那个应该在那边的纸袋里。”岛袋头也不回,手指着书房角落。 那里确实放着一个纸袋,打开一看,其中装了一大叠a4纸。 “我可以收下这个吧?”片桐问道。 “噢,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吧。” “容我拜读。” 片桐兴奋地拿出那叠纸,但是随即变得面无血色。 “这……,大师……,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上头什么字也没有,全是白纸!” “是白纸没错啊,怎么了吗?” “怎么了……” “我从来没说那就是原稿啊。我只说我会将最新的长篇小说奉送给猜中者,但是我又没说我已经写完了。” “哪有这样的……,那……,您岂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想骗人……”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岛袋转过脸来,稍稍朝向片桐的方向。 “你不用担心,这次写的长篇小说我会给你们出版社,那样就行了吧?” “可是那并不是尊夫人的作品吧?” “那倒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啊。” “这意思是,就算您说要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写得出来吧?” “你少啰嗦!”岛袋啐了一句。“你们只要乖乖等就行了,别忘了畅销作家跟神一样伟大!知道的话就快点给我滚出去!” 被作家一吼,片桐反射动作往门的方向走去。但是在低头握住门把之前,领带的花纹映入他的眼中,那是『岛袋银一郎的作品出版一百册的纪念领带』。 某种东西在他脑中炸开。他改变身体的方向,缓缓地松开领带,朝作家背后走去。 (解答篇完) 第四章 超高龄化社会杀人事件 1 薮岛清彦尚未出现在约好的“涩泽咖啡店”。小谷健夫松了一口气,挑了个能够看见大门的位子坐下。女服务生来点餐时,他点了热咖啡。 小谷环顾店内一整排四人坐的座位,心想,从第一次来这家店到现在已经过了几年了呢?他是担任薮岛的责任编辑之后才开始来这家店,算算应该也二十年了吧。第一次来的时候是薮岛的前任责任编辑带他来的,当时传真机已经相当普及,以电子邮件邮寄送原稿的作家也不少,编辑和作家在咖啡店见面交稿的情况正逐渐减少,但是薮岛还是喜欢当面交稿,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小谷就会光顾这家店。 小谷今天也要向薮岛拿在《小说金潮》月刊上连载的推理小说原稿。 小谷邻桌那名年轻男子正在使用的电脑只有记事本大小,机体竖着一根小巧的天线,看来正与网络系统连线。已经不记得是几年前开始的了,行动电话与笔记型电脑合而为一,并进一步缩小成掌上型尺寸在市面上贩售,小谷工作的出版社里也有人使用,这样就能随时随地与作家联络、接收原稿,或是与印刷厂联络。听说有一名年轻编辑曾因为腹泻不止,当天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在家里的厕所完成,这样的事是小谷年轻时无法想象的。 不过,小谷悄悄露出从容的微笑,心想那并不能解决所有的事情。时代迈入二十一世纪已久,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随着机器文明起舞,还是有编辑像自己现在这样,为了向作家拿原稿而约在咖啡店。薮岛清彦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不使用传真或电子邮件,不但如此,他的原稿还是手写的。 女服务生送来热咖啡。小谷闻了闻咖啡香,啜饮了一口黑咖啡。这家店的咖啡味道和二十年前完全一模一样,只要喝下这里的咖啡,他的精神即为之一振。前一阵子看的周刊中也再次提到咖啡喝太多对身体不好,但是他并不以为意,咖啡对编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本来香烟对他也是如此重要,但是好几年前起各公共场所都开始禁烟,咖啡便成了他最后的堡垒。 小谷打开公事包,从中取出一个大信封。信封里是几本钉起来的稿纸,他将那几叠稿纸全部抽出来。 那是薮岛清彦正在连载的小说的手写稿。目前已经连载了九回,所以原稿也有九本。 小谷打开第一回原稿,喝了一口咖啡之后便读了起来。 2 《白雪山庄资产家千金密室杀人事件第一回》 高屋敷秀麿独自步下列车,他竖起大衣衣领抵挡冷风的吹拂,走在寂寥的月台上。剪票口有个一头白发的站员等着,站员脚边摆了一台电暖炉。高屋敷将车票交给他。 小小的木造车站,候车室内也不大,只见ㄇ字形的长凳围着一个石油暖炉,一对母子坐在那儿。母亲约莫三十余岁,套头毛衣外是一件红色连帽厚夹克。小男孩看似才刚上小学,一面翻着漫画杂志,一面摇晃他那穿着黑色胶筒鞋的小脚。 正当高屋敷要坐下来时,进来了一名男子。他身穿毛皮背心,戴着防寒耳罩,年纪大约五十岁上下,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您是侦探高屋敷先生吗?”男人问道。 “我是。”高屋敷回答。 “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樱木别墅的管理员中村铁三,我是来接您的。” “噢,你好。”高屋敷摘下帽子,低头致意。“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 铁三驾驶者一辆四轮传动箱型车前来。道路上积雪厚实,如果不是这样的车着实令人不放心。 “大家都已经到齐了吗?”高屋敷上车后问道。 “是的。梅田夫妇两位已于早上抵达,松岛先生喝竹中小姐刚才也到了。” “这样啊,那么大家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梅田太太风湿的老毛病犯了,所以人一到便马上去泡温泉,其他人还是一样老当益壮。” “那就好,看来今年也可以过个好年了。” “是啊,大家也都这么说。” 大约一个星期前,樱木要太郎邀请高屋敷到他的别墅一同过年。樱木是高屋敷念大学时就认识的朋友,至今每年都还会互寄贺年卡。 几年前高屋敷前往樱木位于等等力的住宅造访,那是高屋敷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时高屋敷认识了梅田夫妇、松岛次郎、竹中加世子等人,与他们变得亲近,他们四人和樱木似乎是四十多年的老交情了。 “美祢子小姐好吗?”高屋敷问道。 “嗯,她很好。” “她又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了吧?” “是啊,那是当然的。”仿佛被夸奖的人是自己似的,铁三眯起了双眼。 美祢子是樱木的独生女,可是并非他的亲生骨肉,而是第三任妻子带来的孩子。然而之前一直没有孩子的樱木不但疼爱新妻子,也很溺爱这孩子。几年前高屋敷见到她时还是个大学生,如今应该也二十五、六岁了。 四轮传动箱型车在雪地上不断前行。铁三相当谨慎地开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高屋敷完全不会感到不安。 先前都是上坡路段,这时突然变成下坡,使得车子猛然加速,轮胎好像有点打滑。高屋敷觉得有点危险,看了邻座一眼,发现铁三变得一脸铁青。 “怎么了?” “刹车……刹车不灵。” “你说什么!” 3 小谷一口饮尽已冷的咖啡,瞄了大门一眼,都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十多分钟了,薮岛还没出现。不过这是常有的事,小谷猜想薮岛大概还要再十分钟才会到吧。小谷招来女服务生,又点了一杯热咖啡,再从头看一次刚才读过的部分。 故事到这里还算可以,这一系列的主角高屋敷秀麿的出场方式很自然,让人看不出接下来主角将进入怎样的世界。故事一开始马上就发生刹车故障,安排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倒也不错。 若是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就是薮岛的小说一向严重欠缺现代感。这部小说的故事背景应该是设定在现代,这么一来就有太多不自然的地方。 首先是突然出现的木造车站,现在就算是在偏僻的乡下地方也看不到那种建筑。还有剪票口,现在日本全国各地都已实施剪票自动化了。就连候车室那对母子也完全不像时下的母子,这种时候小孩子的手上一定会拿着一台超迷你电动游戏机,母亲的打扮也很怪,现在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是连帽厚夹克呢? 不过算了,那些都无所谓,反正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是否具备小说的形貌,就这点而言,这篇第一回连载应该算是合格了。 高屋敷急中生智克服了刹车不灵的危机。调查之下发现车子又被人动过手脚的迹象,但是高屋敷要铁三保密,别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抵达樱木要太郎的别墅时,高屋敷看见樱木和所有客人们都在客厅里谈笑着。小说中依序描述了梅田夫妇、松岛次郎、竹中加世子的身份。接着,美祢子登场了。 宛如天女下凡一般,美祢子身穿一袭白色礼服,缓缓下楼。她美艳不可方物,美得令人窒息。 这太八股了吧,小谷不禁苦笑。有没有办法稍微改变一下这种老掉牙的写法呢,不过,这也算是薮岛费尽心力写出的句子了。 美祢子身后出现了另一个人,是个名叫杉山卓也的青年。当樱木宣布他是美祢子的未婚夫时,第一回连载便到此告一段落。 当时那个人的脑袋还是正常的吧,小谷回想着。那个人当然是指薮岛清彦。到了第二回、第三回,随着连载次数的增加,薮岛的情形越来越怪。 小谷拿出第三回原稿,翻至后面的部分,总算找到了樱木美祢子的尸体被发现的段落。 到了该吃早餐的时候,美祢子还没出现。原本在看报的要太郎抬起头来,瞥了墙上的时钟一眼,皱起眉头。 “美祢子是怎么了?大家都已经到齐,就剩她一个人拖拖拉拉的,她该不会还在睡吧?” “好了好了,没关系啦。昨天晚上她得陪我们这些人,大概是累了吧。”梅田房江微笑着说。 “是啊。何况昨天晚上她必须将未婚夫介绍给我们认识,这么重大的事,想必她挺紧张的。我们并不介意,不如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听到梅田健介这么一说,松岛次郎和竹中加世子也点头表示同意。 “不不不,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可是今后要继承樱木家的人,这样赖床是件伤脑筋的事。卓也,你今天早上也还没见到美祢子吗?” 杉山卓也对此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说不定她真的还在睡。淑子小姐,麻烦你去叫美祢子起床。”要太郎吩咐女佣淑子。淑子应了一声便上楼去了。 “看来今天也是好天气。”竹中加世子从面向露台的气窗看着外面。 “可是天气预报说今晚会起暴风雪。”松岛次郎说。 “哎呀,是那样的吗?” “我也听到昨晚播报的新闻这么说。”杉山卓也语调稍嫌客气地插嘴说,“听说初一到初三的天气都不好。” “真可惜。那我们新年首次参拜是不是别去比较好?”梅田房江侧着头说。 “有什么关系,奢侈地喝个赏雪酒吧。”梅田健介咧嘴笑道。 “我说老公你呀,脑袋里别老是想着喝酒。” 此时原本在看书的要太郎,看了手表一眼,歪着头。 “美祢子是怎么了?她该不会还在睡吧?” “好了好了,没关系啦。昨天晚上她得陪我们这些人,肯定累翻了。”梅田健介说。 “是啊。何况昨天晚上她必须将未婚夫介绍给我们认识,想必她挺紧张的。我们并不介意,请让她好好睡一觉,对吧,各位?”听到梅田房江这么一说,松岛次郎和竹中加世子也点头表示同意。 “不不不,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可是今后要继承樱木家的人,这样赖床是件伤脑筋的事。淑子小姐,麻烦你去叫美祢子起床。”要太郎吩咐女佣淑子。淑子应了一声便上楼去了。 当初第一次读到这个段落时,小谷霎时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重新再看一遍,他才发现原来是相同的情节写了两次。但是当时他还没有发现事态严重的程度,并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那时小谷将这个情况解释为薮岛写到一半时被某些事情打断,再继续写稿时便不小心将已经写过的内容又重写了一次。 但是继续看下去,小谷又发现了另一个难以理解的段落。 二楼突然传来尖叫声。原本在看杂志的樱木抬起头来。“刚才是什么声音?” “是淑子小姐。”松岛说着便站起身来。 松岛冲上楼,高屋敷跟在他身后。要太郎他们也随后跟来。 松岛第一个冲进了美祢子的房间。 “啊,糟了!”松岛叫道。 接着高屋敷也进了房间,看见眼前的情景,他倒抽了一口气。 美祢子倒在床上,一把刀深深刺进她的背。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随后进来的要太郎呻吟着。 “我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淑子在房外颤抖这身子说道。 高屋敷走进窗帘,仔细地观察之后回头看着大家。 “窗户上了锁,没有被人动过手脚的迹象。” 大家发出惊讶的叫声,个个露出一脸沉思的表情。 高屋敷问淑子。“你来的时候门是关着的吗?” “是的。”淑子点头。“肯定关着。” “嗯……”高屋敷低声嘟囔着。“这么一来事情就棘手了。” “这话怎么说?”松岛问。 高屋敷说:“看来美祢子是遭人杀害了。可是窗户上了锁,门又关着,那么凶手究竟是怎么离开这间房间的呢?也就是说,这是一起骇人的密室杀人事件!” 印象中,小谷还记得自己当初收到这份原稿时,这一段反复看了好几次。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是密室?说得更具体一点,“门关着”这种描述方式很模糊、暧昧。 那时在不得已之下,小谷决定打电话询问薮岛。 “那个,请问这是门上了锁的意思吗?” “当然是啊。”薮岛回答。“从房内锁起来了。” “可是上一回的剧情中曾提到门锁是搭扣式的。” “是搭扣式的啊,就是扣上金属零件的那种锁。” “但是如果是那种锁,从门外面就打不开了吧?” “当然啰。如果不是这样,锁门就没意义了。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噢,嗯……,那个,我在想,那样的话女佣是怎么进去的?” “咦?什么?” “女佣啊,她进去房间了,对吧?” “她没进去唷,你读仔细一点!我不是写了‘在房外颤抖着身子’吗?” “噢,那我知道了。那么,是谁打开门的?” “松岛啊,你是读到哪里去了!”薮岛焦躁地说。 “那么,松岛是怎么开门的?锁不是从房内扣上了吗,对吧?” “呃……”薮岛说不出话来了。 这阵沉默将小谷推向不安的深渊,难道这个人现在才察觉到如此严重的矛盾…… “还是说……”小谷说,“松岛是以蛮力破门而入的?” 其实小谷说这句话有一大半是为了给薮岛台阶下,但是薮岛似乎无法马上会意过来,反问着:“咦?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因为这扇门从房内上了锁,如果要开门的话,就只好破门而入了。” 沉默片刻之后,薮岛才恍然大悟,“啊啊”大叫了一声。 “是啊。嗯,没错,他是破门而入的,是我疏忽了,因为这一阵子太忙了嘛。” “那么,‘松岛第一个冲进了美祢子的房间’这句我就将它改成‘美祢子的房门好像上了锁,于是松岛破门而入’吧?” “嗯,这样好。”薮岛说。“我原本就是打算这么写的。” “可是这么一来,女佣的尖叫声又成了问题。” “尖叫声?” “是的。高屋敷他们是听到尖叫声才冲上二楼的吧?为什么女佣会尖叫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她看见尸体啊。” 小谷觉得头越来越痛了,但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发问。 “可是,这个时候门还关着吧?门关着怎么能看见尸体?” 小谷听见薮岛在电话的另一端低声惊叫。 “这个时候女佣还无法看见尸体吧?”小谷继续发问。 “你很啰嗦耶!”沉默持续没多久便传来薮岛不悦的声音。“只会拘泥那种小地方怎么能写出大格局的作品,如果你们喜欢小家子气的东西就去找别的作家写。” “是,呃,非常抱歉。” “我也是人啊,不可能写出零缺点的作品,你的工作不就是填补缺点吗?” “那么,就由我适当地修正好吗?” “交给你了。告诉你,我很忙的。”薮岛挂上了电话。 最后,小谷将这段内容改成女佣淑子说美祢子房间的状况有异,找来了高屋敷他们。他看着改写过的原稿,心想原来谣言是真的。 所谓的谣言,就是有人怀疑薮岛清彦最近老人痴呆了。 4 小谷也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征兆。阅读薮岛最近的作品时,小谷经常觉得某些段落很怪,不是剧情牵强就是解谜不合逻辑,都是一些薮岛以前写的小说中不会发生的情况。 那个人终于也走到了人生中无可避免的阶段,小谷这么想着。想一想,其实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毕竟薮岛清彦今年也九十岁了,或许该说至今他也算够努力了。 目前活跃的作家中,超过九十岁的占了好几成,近来还传出其中几位患了痴呆症的谣言。不过,其实并不是最近突然流行高龄作家,纯粹只是大家一起上了年纪罢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日本人不读书的情形更加严重。书卖不出去,作家便难以维持生活,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因此大幅减少。这几十年来,在小说界活跃的几乎都是那些熟面孔,换句话说,当时那些三、四十岁的作家们就一路创作至今。 年纪增长的不只是作家,读者也一样老了。新读者可说是完全没有增加,现在会买书的读者肯定和几十年前是同一票人,只不过那些旧读者们也不想尝试接触现在的新作家,只愿意继续看自己偏爱的作家的书。 因此,相较于新作家,出版社反而必须不断出版旧作家的书。尽管那些作者年近九十,甚至是百岁人瑞,还是要请他们写作,这就是基于高龄化社会而生的现况。 不过话说回来,薮岛清彦再怎么说也太勉强了,小谷这么想着。如果是其他类型的小说也就罢了,要一个脑袋开始痴呆的人写推理小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小谷翻开《白雪山庄资产家千金密室杀人事件》第七回连载的原稿,短时间内他应该还忘不掉初次看这份原稿时感受到的震惊。 这一回的场景始于高屋敷侦探遇上第二起命案的地方,根据上一回最后的情节,尸体是倒在离别墅稍微有点距离的森林里。 “有人倒在那里。”松岛说完便跑了起来。 高屋敷也迈开步伐。积雪颇深,因此无法运动自如。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要太郎呻吟着。 高屋敷走进窗边,仔细地观察之后回头看着大家。 “各位,看来美祢子是遭人杀害了。可是窗户上了锁,门也从房内锁上了,那么凶手究竟是怎么离开这间房间的呢?也就是说,这是一起骇人的密室杀人事件!” 这一段居然又出现了樱木美祢子的尸体?而且场景明明就是在森林里,为什么瞬间又变成别墅内?高屋敷宣布这是密室杀人事件而惊动众人的段落也几乎和第三回刊载的原稿如出一辙。 继续读下去,之后的内容更是乱七八糟。 梅田健介一副凶神恶煞地摸样逼问要太郎。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找我们到这种鬼地方来,大家才会一个接一个遭到杀害。把我的房江还来!” “梅田先生,请你冷静一点。美祢子小姐被杀了,樱木先生也是被害者啊。”竹中加世子劝说道。 “可恶!可恶!可恶啊!为什么我们得遇上这种事情?为什么房江会被人杀死?我绝对不会原谅凶手!我一定要揪出他的真面目!” 这个时候,名侦探神无月小次郎出现了。 “我一定会设法找出真凶,这世上没有我神无月侦探解不开的谜。” 读完这个段落,首先小谷察觉到在森林里被发现的第二名被害者应该是梅田房江。 但是最令人困惑的还是神无月小次郎的登场。这个人物并不该出现在这次的小说中,他是薮岛清彦为另一家出版社写的书中的固定人物,看来高屋敷与神无月两人在薮岛清彦的脑中已经混成一团了。 而故事就在一片混乱中继续发展。 神无月对着大家说。 “总而言之,铁三先生劈完柴的时间是下午三点,而尸体是在六点半被发现,这之间就是梅田房江女士遇害的时间。在此我想请问各位,那段时间各在哪里做什么。” “我在书房里看书。”樱木要太郎回答。 “你能证明吗?”高屋敷问。 “大约五点左右,我请淑子小姐送咖啡过来。” “那不能作为证明。”松岛说。“三点到五点之间有两个小时,这段时间已经足够犯案了吧?” “松岛先生,你当时人在哪里?”高屋敷问。 “我和竹中先生一起在后院散布。” “是啊。我们在一起。”竹中和夫也点头。 “梅田先生,你呢?” “我和房江一起在房里。对吧,房江?” “嗯,是啊。”梅田房江也爽快地回答。 “这么一来,美祢子小姐遇害的时候,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就只有你了。”神无月指着樱木要太郎。 小谷叹了一口气。这份原稿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但他还是感到头痛了起来。 书中出现两名侦探的名字会令读者混淆,但是这还有办法解决。严重的是针对梅田房江命案调查不在场证明的时候,梅田房江居然现身了,而且还打算当她先生的不在场证明证人。虽然竹中加世子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竹中和夫这名男性也很令人头痛,但是第二具尸体竟然又写成美祢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薮岛的推理作家生涯已经到了尽头,这次连载结束之后还是暂时别邀他写稿比较好。就连这部《白雪山庄资产家千金密室杀人事件》也是,感觉像是他拼了老命才好不容易写到最终回。其实原稿中那些令人困惑的段落,最近一直都是由小谷自行改写,刚才重看的第七回原稿中,改写的部分比没动过的还多。当然,第八回、第九回的原稿也好不了多少。 最令人担心的是今天将拿到的最终回究竟会被写成什么德行,小谷只要稍一想像就感到无比的恐惧。 小谷将那一大叠原稿收进公事包。店门正好在这个时候打开,薮岛清彦走了进来。 5 薮岛站在店门口,戴着老花眼镜环顾店内。小谷不断挥手,但是他迟迟没有察觉。 就在小谷以为只好自己前去叫他,正要起身的时候,薮岛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你蛮早的嘛,我以为你还没到呢。”薮岛边坐下边说。 “喔……” 迟到四十分钟还有脸说那种话。小谷虽然这么想,但还是保持沉默。 女服务生前来点餐,薮岛点了日本茶。 “大师,请问原稿呢?”小谷有些胆怯地开口。 “嗯,我带来了。”薮岛点个头,看了看身边。“哎呀,跑哪儿去了?” “大师,稿子不在背包里吗?” “背包?我没有带那种东西来啊。” “可是你背后背了一个喔。” “咦?”薮岛这才总算发现自己背了一个背包。“噢,对哦,我放在这里面了。你很清楚嘛。” “嗯,哪里。”小谷硬生生吞下“因为你平常老是这样”这句话。 “我看看啊,嗯,就是这个。”薮岛拿出一叠稿纸。“这可是杰作唷。” “这样啊。容我拜读。”小谷双手接过原稿。 女服务生送来日本茶,小谷以眼角余光捕捉薮岛津津有味地品茶的身影,接着开始浏览原稿。 前一回最后是写到高屋敷秀麿将众人集合在客厅,即将要开始解谜,所以这一回理应能读到后续。 但是才刚开始读,小谷马上就发现剧情全变了。登场人物不知道为什么全都出现在东京,而且大家像是没发生过命案似的,感情融洽地谈笑风生。小谷心想,这大概是先描写命案解决之后的后续发展吧,也就是由某人回想的形式来说明命案时如何解决的,这种手法具有让读者看到最后的吸引力。 总之先看再说。小谷这么想着,便翻开稿纸继续看下去。 但是直到稿纸剩下没几张了,命案是如何解决的说明段落还是没有要出现的样子。登场人物仿佛忘了曾在白雪山庄发生的惨案,过着平凡的生活。 就在小谷心想剧情究竟会如何发展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令他大为吃惊的内容。 “好,各位,那么差不多该走啰。”高屋敷对着大家说。 “是啊。” “出发吧。” 在高屋敷的带领之下,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出发。今天有一场暌违已久的槌球比赛,高屋敷领着众人,他想起了樱木要太郎,高屋敷不曾忘记这位一年前杀死女儿之后自杀的挚友。高屋敷也曾经像现在这样,和他一同参加过几次比赛。 我会连你的份一起努力的。 高屋敷对天发誓。 “咦?”小谷唰唰地重新翻阅这叠稿纸。“那个……,大师,请问这样就结束了吗?” “是啊。”薮岛用一种“你有什么意见吗”的眼神看着小谷。 “犯人是……,樱木要太郎吗?” “是啊。很意外吧?”薮岛愉快地说。 “不,不是意不意外的问题,就是那个……,解谜的部分怎么办呢?” “解谜?” “案件里不是有几个谜团吗?是不是应该要揭开谜底比较好。” “所以我不是解开谜底了吗?犯人是樱木啊。” “这我知道,可是我认为要有锁定犯人是樱木的证据与说明吧。上个月都特地用高屋敷开始推理的场景收尾了,是不是有个后续比较好。” “都到现在了,你在说什么啊?”薮岛突然发飙。“一开始不是就说好了,这次是最终回吗?事到如今还要我写后续是怎样!” “不是、不是。”小谷慌张地挥手。“这次就是最终回倒是没问题,这点不会改变。只是我认为,在这次的故事当中加入侦探解谜的段落会不会比较好?” “让神无月小次郎解谜吗?” “不,不是神无月……”小谷说到这里便忽然闭上了嘴,然后改口说,“是,神无月也可以,总之我希望能有个侦探来解谜。” “我不是解谜了吗?杀死真智子的是樱木。” “真智子?” “樱木在船上掐死真智子的。” “呃……,大师,请您等一下。那是哪一部小说的内容?不是我们出版社的小说吧?樱木杀死的是美祢子,对吧?”小谷从椅子上起身,认真地说。他已无暇顾及四周的客人正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美惠子是我侄女唷,她过得很好。” “不是美惠子,而是美祢子。”小谷将之前读的原稿放在桌上,打开美祢子登场的那一页。“您看,这里出现的是美祢子。” “美祢子啊……”薮岛自言自语道,然后重重地点了个头。“这是一起凄惨的命案,美祢子她呀,在将未婚夫介绍给大家的当天晚上被某人刺杀了。”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内容。”小谷松了一口气,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而且……”薮岛继续说,“命案现场真的很奇怪,窗户和房门都从房内上了锁,而且有一把刀插在尸体的背上,所以绝对不可能是自杀。凶手究竟是怎么离开房间的呢?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吧?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这就叫做密室。” “大师、大师。”小谷再度从椅子上起身,微微挥动双手制止薮岛。“这我知道,我仔细拜读过了。” “你已经读过了吗?” “是的,因为我是责任编辑。” “这样啊,真是了不起。嗯……,那是什么时候出的书呢?我写了太多书,都不记得了。” “不,那还没出书,现在还在连载。我读的是原稿。” “原稿?”薮岛睁大了眼睛。“是喔。原来那部作品那么多人买啊,那真是太好了,我真是个超级幸运的作家。” 小谷感到胃部传来阵阵刺痛。好想要逃走,但是他非得想个办法处理最终回原稿才行。 “所以啊,我想要解决大师刚才说的密室之谜。”小谷诚惶诚恐地说。 “解决密室之谜?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我想请大师揭开谜底,凶手到底是怎么离开房间的?我想请大师解释清楚这个密室诡计。” “要我解释吗?” “是的。毕竟想出密室诡计的人是大师,不是吗?” “不,没那回事。想出密室诡计的人是爱伦坡喔。爱伦坡他写了<莫尔格街凶杀案>这篇小说,说出来你可别吃惊,犯人居然是……” “我知道。”小谷忍住想哭的情绪说,“爱伦坡的<莫尔格街凶杀案>是文学史上第一部使用密室诡计的小说。我很清楚,只不过我现在说的不是<莫尔格街凶杀案>,而是《白雪山庄资产家千金密室杀人事件》。这里面出现的密室诡计是大师想出来的,对吧?所以只有大师能够解开谜底。” “密室?”薮岛瞪大双眼。“真智子是在船上遭到杀害的唷。” 小谷跌坐在椅子上,全身无力。 这下完蛋了,这个人已经没办法写小说了。 “我知道了。那么,请告诉我真智子遭人杀害的理由。只要您告诉我这一点,剩下的我会想办法处理。” “真智子?遭人杀害的是美祢子吧?”薮岛一脸正经地说。 小谷很想往那张脸打下去,但是他按捺了下来。 “是的,是美祢子。美祢子遭人杀害的理由是什么呢?” “这个嘛,因为她知道了凶手的秘密。她目击到凶手杀害另一个人,所以遭到灭口。” “请您等一下。另一个人是指……” “应该还有一个人死掉啊。” “梅田房江吗?” “嗯,是这个人吗?” “可是梅田房江是在美祢子之后遇害的,美祢子不可能目击到犯人杀害房江吧?反过来的话倒是有可能。” “反过来?” “总而言之,就是梅田房江目击到犯人杀害美祢子,所以遭到灭口。” “噢,这样啊。”薮岛一脸佩服地说。 “基本上,这样剧情就会合理了。” “好,就这么办。那就这样决定了。那么,接下来就麻烦你了。”薮岛想要起身。 “请等一下。梅田房江遭人杀害的理由是可以这样处理,但是美祢子的部分还没有解决,她为什么会被杀呢?” “美祢子啊……”薮岛陷入沉思,脸痛苦地揪成一团。 就在小谷打算放弃时,老作家突然抬起头来。 “对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美祢子是目击到犯人杀害真智子,所以才会遭到灭口。” 6 “真是败给他了。不过算了,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从那个人手中接过原稿了。”小谷面露苦笑,递出一叠稿纸。 “那真是辛苦你了。”金子唰唰地翻阅这叠原稿,出声附和着。经过小谷一番推敲,原稿被改得满江红,每一处都经过大幅度修改。 “别说是解释清楚密室诡计,他就连犯罪动机都忘了。虽然我问过本人,其实等于是白问,所以我适度地改写了。” “这种苦差事老是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利用干冰制造密室诡计。以干冰支撑搭扣,等到干冰溶化之后搭扣就会掉下来,将门锁上。怎么样?这是个崭新的创意吧?” “是啊。” “我将杀人动机归因于凶手的乱伦之爱。凶手太爱自己的女儿,不想将女儿交给外人,所以杀了她。这不也是划时代的设计吗?” “我觉得很好。” “那么你看过之后如果没问题的话,就送去印刷厂。我等一下还要去谈公事。”说完,小谷拿着公事包离开了。 等到完全不见小谷的身影之后,金子叹了一口气。邻座的吉野惠好像看到了他的模样,对他说:“总编还真辛苦。” 金子看着手表苦笑。“我被迫和老人家聊了一个小时。” “小谷先生几岁了呀?” “他退休十年了,大概七十岁吧。不过在约聘员工当中,他还算是中坚分子了。”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跟薮岛先生合作了。” “他老是那么说,但最后还是会请薮岛先生写稿。薮岛先生的书卖得还不错,我们也没办法拒绝。” “喔,卖得不错啊?所以果然还是很有趣啰?”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有趣。这部《白雪山庄资产家千金密室杀人事件》和上次的《暴风雨孤岛天才歌姬密室杀人事件》只是换汤不换药,除了故事背景和登场人物的名字不同之外,剧情发展都一样。” “咦?是那样的吗?可是这次的密室诡计和杀人动机都是小谷小说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不是吗?” 听到吉野惠那么一说,金子一脸不耐地摇头。 “这次是小谷先生第三次修改薮岛大师的原稿。虽然他本人好像忘记了,不过前两部作品的密室诡计也是干冰,犯罪动机也是乱伦之爱。”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人好像也老人痴呆了。”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这种东西可以出书吗?” “可以啦,反正读者也不记得前作的内容了,毕竟读者的平均年龄是七十六岁。” 金子大大地伸个懒腰,眺望窗外。他心想,小谷现在肯定又在那家叫“涩泽”的咖啡店里,喝着已经五十余岁的女服务生为他送上的热咖啡。 第五章 超预告小说杀人事件 1 《死者衣装第三回》 杉山芭蕾舞团事务局长中山春子,比平常早了三十分钟左右抵达位于杉并的芭蕾舞团上班。事务局办公室和练舞室在同一栋建筑物里。 当她想要打开楼下大门时,顿时觉得奇怪,锁竟然已经开了,也就是说有人比她先到了?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除了她之外,只有团长杉山周助、他的儿子舞台总监杉山晃一郎有钥匙。周助现在去了欧洲,这么说来是晃一郎先到了。但是就中山春子所知,晃一郎向来很难早起,以往从来没有这么早就到练舞室来。 她往练舞室走去,想先和晃一郎打声招呼。然而,当她走在走廊上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假如晃一郎已经到了,停车场里应该停着他的bmw爱车,但是她刚才在停车场里并没有看到车子。 她怀着一丝不安,来到练舞室的门口,然后打开门。宽敞的练舞室的地板中央有个白色的物体,起初中山春子以为是谁的舞衣忘了带走,因为她看出那是《天鹅湖》里白天鹅角色的舞衣。可是,她越走近便越清楚不止是那么回事。 她停下脚步,双腿开始颤抖。 那确实是白天鹅的舞衣,但也不止是舞衣。地上躺着一名身穿舞衣的女子。当认出她是首席女舞者弓川姬子时,中山春子当场蹲了下来。 弓川姬子的胸口插着一柄匕首,流出了少许鲜血将白色舞衣染上黑色污点。 过了几秒之后。 正当松井清史要在键盘上敲下“中山春子发出了尖叫。”时,门铃响起。面向旧型文书处理机的他看了桌上的时钟,已经是下午两点十三分了。他几乎是用跳的从椅子上起身冲向玄关。从门上的窥孔看到远藤苍白清瘦的脸,松井打开大门。 “哎呀,你好。”松井脸上堆满了笑容。 “我有点迟到了,抱歉抱歉。”一脸胡子的远藤将手掌抵在鼻梁上作势道歉。 “哪里,请进。不好意思,房间很小。”松井请远藤进房。 这是一间四坪大的套房,称得上是家具的只有床、书桌与看起来就很廉价的玻璃茶几,大量的书籍像座小山似地堆在墙边。 松井拿出一个有点破旧脏污的坐垫,远藤盘腿坐下。 “这个是给你的,细煮肉(*以酱油、味醂、砂糖重味烹煮的保存食品。)。你老是吃泡面,会没力气工作唷。”远藤将带来的纸包放在茶几上。 “啊,真是不好意思,麻烦您了,真的是太感谢了。”松井拼命点头致谢。 “噢,看来你在写稿,是第三回连载的稿子吗?”远藤看着文书处理机荧幕问道。 “是的,不过进展不如预期就是了。” “没关系,反正离截稿日还很久,不用紧张啦。对了,这个月的《小说金潮》寄来了吗?” “我昨天收到了。”松井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小说杂志,放在远藤面前。 远藤翻开杂志,翻至松井写的《死者衣装第二回》那一页。 “到目前为止的故事发展,我觉得还算不错。”远藤说。“第一回中突然出现尸体的方式不错,护士在医院屋顶遭人勒毙,这样的情节让人脑中顿时浮现鲜明的影像。” “多谢您的夸奖。那么您觉得第二回怎么样呢?” “嗯,第二回也很好,百货公司电梯小姐遇害的场景描写很有震撼力。” “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松井起身,将流理台旁的咖啡机开关按下。他已经事先放入咖啡粉与水,只要远藤一来便能马上煮咖啡。 “只是,你啊……”远藤一副难以启齿的摸样。 “该怎么说呢,描写杀人情节的段落读起来是很刺激,但是故事铺陈有点单调。登场人物也是,实在没什么存在感,很平凡。我觉得报社记者这名主角的个人特色再多强调一点比较好。” “是吗……”松井在远藤面前重新端坐。 “哎呀,你别露出那种难堪的表情。你的小说写得相当不错喔,故事铺陈很自然,人物采取的行动也不会牵强无理。虽然每一回都出现尸体却不会让读者觉得脱离现实,我想就是因为你那种稳健踏实的写法吧。其他作家写小说是为了炒热故事气氛,经常会让笔下人物胡乱行动,或是写出完全不可能发生的情节。相较之下,我认为你的作品品质一直都很高。” “非常感谢您的抬爱。”松井又低头表示感激。 “可是啊,如果从做生意的角度来看,哪一种比较畅销又是另一回事了。实际上看来,即使情节有点离谱但是故事铺陈有趣的书还是卖得比较好。读者不会读得那么仔细,也不会拘泥小节。” “我知道。” “我想要一些具冲击性的东西。”远藤用力握紧右手拳头。“如果加入一些能够成为话题的元素,我想这本小说会得奖。” “不如加入性爱场面吧?”松井试探性地说出脑中想到的事。 但是远藤却皱起眉头,挥了挥手。 “不行啦,那种小把戏抓不住读者的心。只是加入性爱场面,你认为能产生冲击性吗?目前社会上a片泛滥,网路上到处都是未经处理的裸露照片唷!” “是……。那我该怎么办?” “思烤这点是你的工作吧?务必要写些让世人大为惊讶的东西出来。总之,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命案,有时往往远比小说更出人意表唷。” 远藤说完之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张纸。那好像是一张剪报。 “对了,我前一阵子整理旧报纸时发现了一篇有趣的报导。因为当时媒体没有大肆报导,所以那时我没有注意到。” “什么事呢?” “你看一下,很有趣唷。” 松井借过那张剪报。报导的篇幅很小,大概是刊登在社会版的角落吧。但是松井看了内容之后也大吃一惊,标题是“护士在松户的医院中遭人勒毙”。 “很有趣吧?”远藤咧嘴笑着说。“跟你的小说第一回中出现的情景一模一样。虽然是偶然的巧合,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天底下居然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真的很不可思议耶。” “总而言之……”远藤恢复认真的表情。“你绞尽脑汁才写出这样的故事,但是现实生活中却经常发生。我想你应该好好重新思考,小说里能够写些什么。” “我知道了,我会努力学习。”松井微微低头。 2 远藤只喝了一杯咖啡就回去了。松井边喝着第二杯咖啡,边看着文书处理机。但是他无法马上开始工作,远藤说的话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冲击性啊…… 他叹了一口气,要是具有冲击性的小说能如此轻易写出就好了。 松井清史以作家身份跻身文坛是在三年前,他投稿参加《小说金潮》举办的新人奖,获选为佳作。他自从大学毕业以来一直以作家为目标,已经超过十年没有固定的工作,得奖后总算站上了起跑线。 从那之后他不时在小说杂志上发表短篇,偶尔有出版社为他的长篇小说出版单行本,他便以此维持生计。 然而日子并不好过。 短篇小说能得到的稿费寥寥无几。长篇小说就算出了单行本,像他这种默默无名的作家,一刷才几千本,版税也可想而知了。当然,他的单行本至今连一次也没有再版过。 给予他机会的是金潮社,而远藤一直担任他的责任编辑。远藤说服总编让没有亮眼成绩的松井在《小说金潮》连载小说,给了他一份大工作。新上任的编辑似乎想进用新人做些新尝试,但是未经远藤提起之前,总编肯定压根儿没想到松井清史。因此松井不想搞砸这份工作,他不能辜负远藤的期望,也不想让推荐自己的远藤蒙羞。更重要的是他想成功完成这份工作,成为知名作家。 《死者衣装》是一部以连续杀人为题材的推理小说。诸如护士、百货公司小姐、首席女舞者等,穿着特殊服装的女性一一被杀害。主角的身份是一名报社名记者,同时也是第一位死者的男朋友。故事主线是描写男主角循着和警方完全不同的管道,逐渐接近事实的真相,继而与真正的凶手斗智的经过。 松井重读至今写完的章节。果然如远藤所说,他自己也觉得故事铺陈有点单调,换句话说就是无趣。他好似发现新大陆,原来如此,所以不畅销啊…… 这是玄关的门铃响起。他侧着头思索,既没有人要送宅配来,他也不记得有人要跟他募款。 打开门一看,他眼前站着两名男子。一个略瘦、一个略胖,两人都身穿灰色西装。 “呃……”胖子又看了一眼门旁的名牌才说,“请问松井老师……” “我就是。” “哦哦。”胖子和瘦子互视一眼,又将目光拉回松井身上,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他。“您是作家松井老师吗?” “是啊,有什么事吗?”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想请您协助警方办案。”对方拿出警察手册。 松井吓得瞪大双眼。“发生了什么事吗?” “可以打扰一下吗?”胖刑警指着屋内。 “噢,请进。” 松井让两名刑警进屋,两人拘谨地并肩而坐。胖刑警姓元木,瘦刑警姓清水。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老师目前在写《死者衣装》这部连载小说吧?”元木刑警问道。 “嗯,我正在写。” “第一回中描写了护士遇害的场景。” “是的。” “您知道松户发生了一起完全相同的命案吗?” “噢。”松井开口说,“我刚才听责任编辑说了,吓了我一跳。” “其实呢……”话说到一半,元木的视线飘向屋子角落,将手伸向放在那边的《小说金潮》本月号。“其实发生了第二起命案,今天上午刚发现尸体。” “第二……” “死者是位在大宫的万福百货公司的电梯小姐,她的后颈插着一把尖锥,法医研判是当场死亡。” “咦!”松井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您当然知道吧?”元木刑警拿起《小说金潮》。“也就是说,现实生活中发生了与昨天刚发售,刊载在这本小说杂志里您写的小说情节一模一样的命案。” 3 “是喔,居然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远藤啜饮着咖啡。 “嗯,不过我认为是巧合。”松井将冰淇淋送至嘴里。 两人在金潮社旁的咖啡店,松井来通知远藤刑警到访的事 “可是还真亏警察能发现到命案与你的小说的相似性,他们会不会是《小说金潮》的忠实读者啊?” “听说是一般民众电话通报警方的。不过报案民众并未具名。” “是喔。那刑警跑来问了你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像是小说发表之后有没有人对我说过什么话、身边有没有什么事物发生改变、对这一连串的命案心里有没有个底之类的。” “你没有吧?” “当然没有啊。”松井立即否定。“不是我在自傲,出道以来我从来没有收过书迷来信或是恶作剧信件,好像不管我发表哪种小说都不会有人在意。” 别这样说嘛。远藤笑着安慰松井之后,一脸严肃地抱着胳臂。 “可是我们能不能设法利用这个状况呢?” “利用?” 松井一问,远藤便蹙眉说:“你很迟钝耶。” “陆续有人如同小说情节遇害了唷,你不觉得有趣吗?”远藤继续说道。 “觉得啊。” “凶手说不定是读了你的小说之后才决定下一个下手的目标,这么一来,你的小说等于是现实命案的预告。如果将这件事大肆宣传,肯定能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松井清史这个名字将大受瞩目,书也会跟着畅销。” “情况会那么顺利吗?” “会啦,请你相信身为编辑的我。好,我马上去找认识的报社记者,他一定会感兴趣的。我想他大概会去你家采访,你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远藤越说越亢奋。 但是远藤的记者朋友却不如他那么亢奋,过了好几天,报社连一通电话也没有打到松井家,其余大众媒体也无声无息。 “他似乎不太想理我。”远藤来到松井家,一副苦瓜脸地说,“我一问之下才知道,一旦发生了稍微引起民众注意的命案,就会出现不少自称超能力者、预言家或占卜师的人,声称命案与自己预言的一样。看来你被对方当成那一类的人了。” “我是作家耶!”松井说,“我不是自称作家,而是真的作家!” “我说了,可是对方不太搭理我,他一口咬定你只是在沽名钓誉。” 松井心想自己的确是有此打算,便沉默下来。 远藤突然嘟囔了一句:“会不会再发生呢……” “咦?” “不,没什么,就着说啊……”虽然不用担心被人听到,远藤还是以手掌捣住嘴角,压低声音说,“我在想会不会再发生一起命案呢?按照你的小说内容……” “啊,那未免有点……” “我这么说是很不厚道。”远藤咧嘴一笑。“可是如果再发生一起那样的事,情况就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噢。” 松井一语不发地搔搔头,心想怎么可能会再发生那样的事。 但是两周后…… 松井边吃着吐司与牛奶的简单早餐,边看报纸,打开社会版时他差点把口中的牛奶喷出来。 首席女舞者遭人刺杀——这个标题跃进他眼中。 “二十一日上午八点左右,位于东京都世田谷区的镜芭蕾舞团的行政人员拨电话报警:‘一名舞者死了!’。警视厅成城警局的警员调查后得知,同属该芭蕾舞团,二十六岁的原口由加利胸口出血倒在练舞室地上。死者身穿舞台表演的服装,胸口插着一把登山刀。” 松井放下报纸,心想这真是太夸张了。他看着一旁的《小说金潮》最新一期,那是前夫刚发售的。 这太夸张了。当他低声嘟嚷时,电话铃声响起。他一拿起话筒就听到远藤的声音冲了出来。“你看过报纸了没?” “看了。”松井说,“吓了我一跳。” “凶手又动手了,这下子大众媒体也不得不关注你的小说了吧,你接下来会很忙唷!” “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人依照我的小说情节被杀害,这感觉颇不是滋味的。” 松井这么一说便听到电话那头的远藤咂嘴。 “为这种事情烦恼也不会有任何好处,总之你现在只要思考如何善用这个机会就好。我之前提过的那位记者朋友刚才马上跟我联络了,他说务必要听听你的意见,我等一下会再打电话给你,你先准备好了,知道了吗?” “哦。”松井含糊地回答,远藤急忙地挂上电话。 虽然说要准备,但是该做什么好呢?松井正想着该做什么时,玄关的门铃响起。 门外是元木和清水这两名刑警。两人的模样和前几天略有不同,眼睛充满血丝。 “您知道发生在世田谷芭蕾舞团的命案吗?”元木的声音中半带着怒气地问。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那您也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了吧?能否让我们问几个问题?” “好,请进。” 松井让两名刑警进屋。刑警们一坐下便立刻取出记事本。 “首先要请教您为什么要杀护士、电梯小姐与首席女舞者,当然,我是指您的小说内容。”元木说。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在小说中描写一身穿各种特殊服装的女性为下手对象的凶手,所以护士与电梯小姐被杀的话应该会很有趣……” “有趣?”清水刑警翻了个白眼。“你认为只因为有趣就可以杀人吗?死者家属们的悲痛究竟算什么!” “清水兄、清水兄。”元木拍拍清水刑警的膝盖。“现在只是在说小说的内容。” “啊,真是对不起。”清水摸着头道歉。看来他的性格相当冒失。 元木对着松井问道。 “一般连载小说是事先设定好剧情吗?也就是说,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决定将护士与电梯小姐设定为被害者?” “我想这应该因作家而异。这是我第一次写连载小说,所以先做了一定程度的设定后才下笔。护士、电梯小姐与首席女舞者遭杀害是在连载开始前就决定的,之前的预告篇中也稍微提到一点。” “接下来呢?你已经决定让什么样的女性遇害了吗?” “这我打算接下来要想,我也差不多该动笔写下次的连载了。” “嗯……”元木刑警抱着胳臂。“老实说,其实我们稍稍调查过了,发现你并不是什么名作家,或者该说你的名字没有被列在高纳税者的名单中……” “嗯,反正就这样啦,所以我们想不通为什么被害者会按照你的小说情节被杀。具体来说,我们不懂凶手在想什么。凶手如果希望罪行受世人注目,应该模仿更有名的作家的作品吧。” “我也这么认为。” “总而言之,我们认为凶手可能是对你的作品具有特殊感情的人,好比说是疯狂的书迷之类的。怎么样?你有没有想到符合的人?” “完全想不到。”松井答道。“我甚至怀疑自己可能没半个称得上是书迷的读者。” “这真是太奇怪了,我们完全摸不透凶手的目的。” “是啊。” 元木刑警放开盘在胸前的双臂,拿起记事本,重新盯着松井的脸。他以一种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没什么好稀奇的轻松口吻说: “形式上我们还是要请教一下你的不在场证明。呃……,首先就从护士遇害的那天问起吧……” 刑警们回去之后,松井不愉快的心情久久无法介怀。为什么我得被询问不在场证明呢?难道人是我杀的吗?真是莫名其妙! 当他站起身来想喝杯咖啡转换心情时,门铃再度响起。接着传来敲门声与女人说话的声音。“松井老师,您在家吗?松井老师、松井老师。” 松井连忙开门。门打开的同时,闪光灯噼噼啪啪地闪个不停。 “哇,这是干什么?”松井下意识地用手遮住脸。 “您是松井老师吧?”耳边传来女人的声音。 松井睁开眼睛,看到正前方站着一名身穿套装手持麦克风的女性。除了她之外还有大批人马涌来,其中有几个人拿着相机。 “请问您对这次的命案有没有什么头绪?有女性依照老师的小说情节还遭杀害了。” “不,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您认为犯人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嗯,呃,我只是觉得很惊讶。” 旁边另一名男记者发问。“您为什么尽是在小说中安排身穿特殊服装的女性遇害呢?” “咦?呃,这个嘛……” “那是您的嗜好吗?” “不,没有那回事。” “下次是什么样的女性会遇害呢?”另外一名记者又发问。 松井结巴了起来,记者们接二连三地发问。 “下次是空姐吗?” “还是女高中生呢?嘻嘻。” “或者是sm女王?” 众人七嘴八舌的声音涌入,松井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他想,这一定是在做梦。 4 门砰地打开,远藤走了进来。 “老师,松井大师!办到了,终于办到了,终于办到了。哈哈哈哈哈!” 他提着一瓶一公升的酒,噗咚一声将酒重重搁在榻榻米上,自己也顺势盘腿坐下。 “怎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小说金潮》大卖,而且也决定将你之前那几本单行本再版了。” “咦?再版?”松井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办到了唷!先来干杯庆祝吧。” “啊,好、好的。”松井起身到流理台洗杯子。 再版,多么悦耳动听的两个字啊!这是至今与他无缘的字,他甚至曾经以为这两个字与自己一辈子无缘。 “那个……”松井停下洗杯子的动作,回过头去。他想起自己还没问最重要的事。“你说再版,到底是再版多少本?” “多少本啊……”远藤笑得很奸诈。“各再版两万本。” “两万……” “你的书至今出了三本,所以总计再版六万本。” 松井听了差点腿软,这个数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喂喂,你可别为了这点小数字就感动啊。虽然现在市况不好、出版业不景气,但是动不动就卖出十万本的畅销作家还是大有人在,我们必须设定更高远的目标喔。” “可是我的书从来没有卖得这么好……” “你在说什么啊,这只不过是开始而已喔。算了,你的心情我也懂,总之先举杯庆祝吧。”远藤将酒打开。 松井递出刚洗好的杯子,远藤以双手斟酒,溢出来的酒水弄湿了松井的手。 “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酒过三巡之后,远藤说,“照这样下去,下个月《小说金潮》肯定会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想必读者们会抢着读你的小说吧,毕竟你的小说预测出接下来将遇害的女性。” “凶手下一次也会按照小说情节杀人吗?” “这我不知道。”远藤压低音量。“我们只能祈祷,凶手永远不会被警方逮捕,一次又一次地按照你的小说内容犯案。”他发出令人不快的奸笑声。 远藤回去之后,松井还是如处梦中,难以相信眼前的情况。 自从电视新闻与报纸报导出他的小说与连续杀人事件之间的相似性,世界便仿佛为之一变,松井清史这个名字突然具有高知名度,他的著作也开始受人瞩目。前几天他每天都被记者追着跑,连电视都已经上过两次了,直到昨天才好不容易平静许多。 松井将报纸拿到眼前。他还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但是转念一想,或许想太多也不好,就像远藤说的,说不定自己该好好思考如何善用这个机会。 松井坐在文书处理机前,打开电源。虽然他有点醉了,但差不多该写下一次的连载了,这次要让穿着何种服装的女性遇害呢?这个选择突然具有重大意义,因为他写下的内容将会变成现实。远藤说尽量选择穿着花俏的女性,比较能引起读者的兴趣。远藤喝醉时曾口齿不清地建议,像京都的舞妓就不错。 松井刚敲下第一个按键时,电话铃声响起。大概又是采访吧,他边这么想着边拿起话筒,耳边传来的声音却完全不像那么一回事。 “松井清史先生吧?”是男人的声音,对方似乎不是松井认识的人。 “我是。”松井回答。 “我是凶手。”说完,男人哧哧地笑了。 “凶手?” “连续杀害穿着各种服装的女性的凶手,依照你的小说内容一再犯案的凶手唷。” “怎么可能……,你别开玩笑了!” “那些人真的是我杀的,你托我的福而声名大噪,感觉不错吧?” “我没闲工夫理你这样的恶作剧电话。” “这不是恶作剧,我一开始就打电话通知警察关于命案与小说的相似性了。” 松井沉默不语。男人说的这件事应该没被报导出来。 男人再度低声笑着。“看来你好像相信了。” “为……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自首……,去自首吧!” “假如我去自首,你的美梦也会跟着破灭唷。世人喜新厌旧又健忘,你想要再次回到滞销作家的身份吗?” 松井被男人看穿心事,顿时哑口无言。 男人又再次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我打电话给你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交易?” “我希望你在这次的小说中以勒毙的方式杀掉啦啦队女孩。让啦啦队女孩在自己的房间内穿着啦啦队制服的情况下遭杀害。” “等一下!为什么我得依照你说的写呢?” “你听我说完嘛。如果你照这样写,这次我又会一样杀害啦啦队女孩,如此一来社会上又会闹得沸沸扬扬,你的小说与名字一定会大受瞩目。怎么样,这个主意不错吧?在这之前我一直依照你的小说情节选择下手对象,这次换你依照我将杀害的对象写小说了。”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能做那样的事!” “唷,是吗?这样一来,下次发生的命案就会和你的小说内容完全无关,也就是说之前不过是单纯的巧合罢了。你想过之后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吗?至今蜂拥而至的电视台记者们会不会突然对你失去兴趣呢?” 松井无法反驳。男人说的话,大概……是对的…… “你慢慢考虑吧,反正现实世界里下一个遭杀害的将是啦啦队女孩,你别忘了!”男人丢下这段话就挂上了电话。 5 《小说金潮》的发刊日是每个月二十日。刊载《死者衣装第四回》的《小说金潮》贩售当天早上,好几家书店前都罕见地大排长龙。这样的热潮以往只有当红偶像出裸体写真集时才会出现。,各家书店的店员也感到错愕。 购买了《小说金潮》的人们最先打开的当然是刊载《死者装束》的那一页,他们最关心的是这次遇害的是什么样的女性。 小说中描写了一名啦啦队女孩在自己的公寓房间里穿着制服遭人勒毙的模样。知道这一点之后,许多女性都松了一口气,这个月暂且不用担心会被凶手盯上了。当然也有一部分女性大为惊恐,不用说,她们都是啦啦队女孩。 “许多大学和高中纷纷来电抱怨,听说参加啦啦队社团的女孩子们都因为害怕要退社了。我当然不吃他们那一套,毕竟凶手模仿小说情节犯案并不是我们的责任。不过这次产生如此广大的回响,大家都在谈论,小说杂志已有几十年不曾这么畅销过了。”远藤在电话中的声音显得十分亢奋,他最后又说:“接下来就等什么时候会发生真实命案了。我听说警方似乎在各大学和高中的啦啦队社团教室站岗,就看凶手能否钻出警方布下的天罗地网。”远藤明显是站在犯人那一边。 《小说金潮》发售后的第四天,远藤的愿望实现了。一名女大学生死在杉并区的一间公寓套房里,她的死法和小说情节一模一样,身穿啦啦队制服被人勒死在床上。 和上个月相同的事情再度上演,刑警跑到松井家追根究底盘问案情,接着是媒体记者蜂拥而至,不同的是人数倍增。 松井清史这个名字传遍大街小巷,书也不断热卖,每本单行本的销售量都突破了十万本。他的稿费三级跳,工作邀约蜂拥而来,电视台通告也接二连三地上门来。 就在他享受名利双收的滋味时,那个男人又打电话来了。 “依照我说的是正确的吧?你现在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畅销作家了,恭喜。”男人语带嘲讽地说。“废话不多说,我是来通知你下一个目标。” “这件事就到此结束吧?”松井说。 “喂喂,你打算占尽好处就拍拍屁股走人吗?那未免太自私了吧?” “你这样也很危险吧,迟早会被逮捕的!” “所以我才和你交易以避免被逮捕到呀。不好意思,还有一堆女人非得惩罚不可。那些有几分姿色就拽起来、伤害别人也毫不在意的蠢女人!” 听到男人如此说,松井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了。看来这个男人是让被害者甩了,而且还是相当无情的甩法。若以一般手法杀害对方,警察恐怕会察觉出那些受害者她们甩了同一个男人这个共同点,于是他依照小说的剧情,伪装成精神异常者下的手,以免除自己的嫌疑。他大概是看了小说的预告篇才想到要这么做。 男人说:“下一个死者是公司的柜台小姐。她失踪之后,尸体将在山里被发现,当然,尸体身上穿着柜台小姐的制服。这次也用勒毙吧,让她脖子上缠着一条爱马仕领巾如何?” “各界开始对我施加压力了,像是要我暂停这篇连载小说、或是要我至少别描写杀人场景,我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不能自由写作。” “唷,你们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言论自由’跑哪儿去啦?” “话不能这么说……” “总之你就依照我说的写!如果你不这样写,我就告诉世人你和我联手合作过。就这样啦。”男人说完就挂了电话。 松井拿着话筒感到走投无路。 各界施加压力要他别写小说的确是事实。目前为止金潮社还没有对他提出自我约束的要求,但是依目前情况看来不久之后就会那么做了。此外,包括航空公司和模特儿公司在内,各个业界似乎都寄了请愿书给金潮社,强烈要求与她们工作相关的职业女性不要成为小说中的受害者。 然而松井却无法违逆男人的指示,要是和男人的交易被揭穿,不只是好不容易到手的地位飞了,肯定连他的作家生涯都将断送。 三天后,刑警又来了。 “你已经想好接下来的剧情了吗?”元木刑警问。 “不,我之后才要想。” “既然这样,你能不能听听我们的要求?” “如果是要我停止连载、或是不要写出杀人场景,恕难从命。” 松井话一出口便让刑警脸垮了下来。 “有人依照自己写的小说情节遇害,你心里应该也不会觉得舒坦吧?只有这次就好,请你千万别写出杀人场景。” “你现在说的正是言论控制,我没办法听从。” “为什么没办法呢?” “恕我拒绝。” “真是拿你没办法。”元木叹了一口气。“好吧,至少请你告诉我们,你笔下的凶手接下来打算杀害何种女性。若能知道这点,警方事前防范也容易得多。” 刑警的问题令松井不知所措。如果他说出真相,说不定凶手便难以下手,一个弄不好还会被警方逮捕。 “……是空中小姐。”考虑良久之后他回答道。 “原来如此,说到特殊服务,空中小姐的确是不可或缺的女性。”刑警们毫无疑虑地离去了。 下个月二十号,《小说金潮》一如往常地发售。当然,《死者衣装第五回》中遇害的不是空中小姐,而是一名在大公司任职的柜台小姐,她的尸体在山里被人发现。 如同小说情节一般,《小说金潮》发售五天后,秩父山里发现了任职于某公司的柜台小姐的尸体。死者的脖子上缠着一条爱马仕领巾,连凶器也和小说情节一样。 6 “社会对此是盯得越来越紧了,这下出版社方面也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想出版社并不愿意这么做,我也觉得很遗憾,但还是请你放弃吧。”远藤皱眉说道。 松井想着该来的终于来了,金潮社终于要他别写出杀人场景了。 “这是屈服于权力吗?”松井说到。 “顶多说是自我约束吧。你的名气已经非常响亮了,单行本又大为畅销,《小说金潮》也分了一杯羹,差不多也是该收手的时候了。” “要写完《死者衣装》还得出现命案才行。” “设法解决这一点才是职业作家吧。警方也希望下次原稿写好后先让他们看过,无视警方的权威并非上策。你上个月不是告诉刑警,遇害的将是空中小姐吗?警方似乎大规模设置了守护空中小姐的布局,但是杂志一发售却变成了柜台小姐。警方发了不少牢骚,抗议调查因此完全慢了一步。” “我突然改变想法了,才从空中小姐改成柜台小姐。” “过去的事就算了。总之这次不能有杀人情节,听到没?”说完,远藤就回去了。 松井大伤脑筋。因为凶手不可能饶过他。 当天夜里,凶手打了电话来,这次他只是松井在小说中杀害观光巴士的导游小姐。 “让犯人将她从断崖上推下去,摔得头破血流而死。你要尽可能描写得残酷一点!”凶手很明显地乐在其中。 松井手持话筒呻吟着。如果无视对方的指示,凶手就会告知社会大众真相,可是另一方面,出版社也不准他写出杀人情节。 这时松井的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他问道:“你打算在什么地方动手?” “你问这要做什么?” “我想将小说中的犯案现场设定为完全无关的遥远处。警方看过原稿之后便会在二十日之前展开埋伏,我也不希望你被逮捕啊。” “原来如此。好,我就告诉你。我打算杀害导游小姐的地方就是……”犯人说出一个地名,那是福井县的著名观光景点。 松井当天晚上开始写小说,其中并未出现杀人情节。 7 十九日,在《小说金潮》发售的前一天,松井来到福井县。当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到这里来。 等到天黑之后,他来到犯人打算动手杀人的悬崖上。 棱角峥嵘的岩壁突出于日本海海面上,数十公尺下方传来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松井走没几步就停下脚步等待。 过了一会儿,出现一个人影。那是一名年轻女子,穿着观光巴士的导游小姐模样的衣装。松井点点头,情况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凶手打算抢先警方一步,在《小说金潮》发售的前一天动手杀人。 导游小姐看到松井,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 “是你找我到这里来的吗?” 看来是凶手找她来的。 “你不可以待在这里。”松井说。“马上回家去!” “咦?可是……” “快回去!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或许是因为震慑于松井的口气,导游小姐慌张地离去。松井看着她安然离开,松了一口气。 暂且突破了第一个难关。 接下来就等凶手来了。假如凶手来的话…… 松井稍带几分怯懦地俯视崖下。如果凶手出现的话,松井非得设法将他从这里推下去不可。 没错,要让凶手看起来像是死于自杀。 他回想自己刚写好的小说内容。事实上,这次连载将是《死者衣装》最终回,小说中的凶手将跳崖自杀。 现实世界中的凶手一再依照小说情节犯案,但在小说最终回中凶手自杀了,所以现实世界中的凶手也模仿小说自杀。——如果他今天能顺利将凶手从这里推下去,警方一定会这么想吧。 松井面向大海,咧嘴一笑。他暗自得意,自己怎么那么聪明呢。 就在这个时候,他发觉背后似乎有些什么动静。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背叛我。” 就在听见那个耳熟的声音同时,松井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 “真是令人吃惊,我做梦也没想到他就是凶手。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有可能的事,因为他拼命地想提高自己的知名度。”远藤一屁股坐在编辑部的办公桌上,对着后进编辑说道。 “他以为依照自己的小说内容发生命案,他就能出名,对吧?”女编辑问道。 “嗯,就是这么回事。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也有一点责任,说不定是因为我叫他无论如何都要写些能成为话题的东西,对他造成太大的压力。” “但是没想到他竟然事先在小说中预告凶手将自杀。” “就是说啊。收到最终回原稿时,我完全没想到那竟是他的遗书。” 第六章 超长篇小说杀人事件 1 《砂之焦点》尾声 “以上是我的推理。” 和贺以低沉的嗓音为自己的推理作总结。 他再度注视着佐分利夫人。 夫人依旧低着头。沉默的气氛笼罩着两人。 过了许久,她开口了。 “你真是清楚,这一切……。果然只有你……” “我……我怎么了?” “我认为只有和贺先生能够看清真相,我的直觉果然没错。” “佐分利夫人。”和贺先生向她走近一步。“请你自首吧。” “对不起,我办不到。”女人边说着,边缓缓向后退。没几步就是悬崖边缘了。 “佐分利夫人……英子!” 听到和贺的呼喊声,佐分利英子神情平静地浅浅一笑。 “你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呢。” 和贺想要再向前一步,却已经来不及了。佐分利英子唇边带着微笑,身体轻飘飘地投向空中。 “英子!” 和贺呐喊着冲向她刚才站立的位置。他想要马上探头看看崖下,身体却动弹不得。即使如此,他还是迟疑着往下望去。 佐分利英子双手摊开,倒在悬崖下方数十公尺的岩石上,全身是血。 宛如洒落一地的鲜红花瓣。 葛原万太郎看着电脑荧幕,频频点头,他自己也觉得这故事真是好。隔了三年也写出来的新小说,他对于成果感到相当满意。 他昨天已将这份原稿以电子邮件寄给编辑部,责任编辑小木应该已经读完了。 当他想点根烟时,电话铃声响起。 “喂,我是葛原。” “葛原大师,我是金潮社的小木。《砂之焦点》的原稿已经收到了,非常感谢您。” “噢,顺利收到了就好。你读了吗?” “我读了。剧情发展和以往一样精彩,真是令人敬佩感动啊。其实我本来是想要分成昨天与今天两天读的,但是内容实在太吸引人,昨晚忍不住就熬夜读完了。” “这样啊?那真是谢谢你啦。” 小木是一个擅长甜言蜜语的男人。葛原虽然认为那些都只是客套话,但是被人夸赞的感觉还是挺不错的。葛原独自在电脑前沾沾自喜。 “最后一幕特别令人感动,哎呀,真是感人肺腑啊。” 小木不断夸赞。葛原谦虚地应对。 “你喜欢真是太好了,接下来就等校对、排版等后续处理啰。不知道你们预定的出版计划是怎样?”葛原心情愉悦地问道。 不料情势突变。 “那个……,其实我今天打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小木的语气变得低沉。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也不是什么问题。我们总编辑也非常喜欢《砂之焦点》,只不过,呃,对于篇幅倒是有一点建议……” “篇幅?” “是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这边算了一下,《砂之焦点》若以四百字稿纸计算,大概是八百多张。” “嗯,差不多吧。” “这个嘛,那个……,我们编辑部讨论的结果是想请您在篇幅上想想办法……” “想想办法?是要我减少篇幅吗?八百张或许是多了点,不过这部小说非得要这个量才行呢……” “不,不是的。”小木打断葛原的话。“您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太多,而是正好相反。我们想和您商量,能不能将篇幅增长一些。” “增长?为什么?” “大师,我们希望设法将这部《砂之焦点》捧为今年的热门巨作,并借由这部作品让葛原大师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小木的语调异常热切,葛原很清楚他想要说什么。自从葛原跻身文坛以来,这十年几乎都是为金潮社写稿。金潮社大概认为他总有一天会成为畅销作家,至今也全面支持他。但是事与愿违,葛原的作品一直卖得不太好,即使出了书,偶尔少量再版一些就算成绩不错了,而大部分的作品都没有再版。这次葛原本身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认为这篇相隔多年才写出来的《砂之焦点》也将会是同样的下场。 然而,书受不受欢迎与篇幅有什么关系?葛原问道,小木却斩钉截铁地说:“关系可大了。” “大师知道最近书市的趋势吗?每本热门书都像便当盒那么厚。原稿一千张的书多得是,八百张左右的书摆在其中一点都不起眼,无法给人超级巨作的感觉。以目前推理小说那么大的出版量来说,我们必须不择手段去吸引读者的目光。书评家也是,他们不可能看完全部的出版品,而是优先阅读看起来好像花费了比较多心血的书,这么一来,他们会先选择厚重的书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葛原也多少感觉到小木说的情况,他也知道像是新人奖规定的篇幅便增加不少。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啊。《砂之焦点》在那一幕画下句点是最好的,不可能再写下去了。” “不,我们并不是要您在结局之后再接着写下去,而是建议您增加篇幅。”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具体而言,你们希望我怎么做呢?” “具体而言嘛。”小木将音量压得更低。“故事内容维持现在这样就行,没有必要做任何改变。但是呢,您只要将目前写了两行的描述变成三行、三行的形容改写成四行,以这种模式一点一点地增加就行了。这么一来,聚沙成塔、积少成多,整体就会增加不少篇幅。” 听起来,这意思就是要葛原平均地灌水就对了。 “这样写会不会变成一部步调过于缓慢的小说呢?” “您放心,最近的读者都习惯了冗长的小说,就算内容写得有点拖泥带水,他们也会耐着性子读。比起这个,读者更在意售价与作品分量,如果同样是花两千元买书,他们当然会认为买厚一点的作品比较划算。” “是哦,原来是这样啊。”被小木这么一说,葛原渐渐被说动,也起了就这样试试的念头。“那么,你们觉得到底该增加多少篇幅?要写到一千张吗?” “这样怎么可以!”小木提高了声音叫道。 “以最近的情况来说,一千张稿纸根本已经不能算是大长篇了唷。大师,我们希望您以两千张稿纸为目标。葛原万太郎,两千张稿纸的超强力作——就以这句话当做文案的大标题吧!” 2 《砂之焦点》尾声(改稿后) “以上是我的推理。” 和贺以低沉又洪亮的嗓音为自己的推理作总结。自从学生时代参加辩论比赛以来,他已不曾说过如此长的一段话了。不过,现在的他比当年还疲累。他感到的不止是身体上的疲劳,而是心理上深沉的疲倦无力。 他再度注视着佐分利夫人。 身穿高雅捻线绸制和服的夫人依旧低着头,和贺看见她的长睫毛上闪过几许泪光。沉默的气氛凝重地笼罩着两人。风声和日本海的波浪声不断动摇他的心。他心想,如果就这样面临世界末日该有多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应该并未经过多长的时间,然而,和贺却觉得那是一段漫长的时光。过了许久,夫人优雅地微微张开涂了口红的双唇。 “没想到你能够那么彻底地看穿我的杀人计划。你果然就是那个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 “与夫人你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我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请你告诉我。” “我认为只有和贺先生能够看清真相。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啊,这个人一定就是那个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看来我的直觉果然没错,是正确的。” “佐分利夫人。”和贺满怀沉重地向她走近一步。“现在还不嫌迟,你的人生还能从头来过。请你……请你自首吧。” “谢谢你,和贺先生。事到如今,你还在为我着想,是吗?但是对不起,我办不到。我不可能自首。请你原谅我。” 说完,她缓缓向后退。没几步就是悬崖边缘了。悬崖下波涛汹涌的日本海就像是等待猎物的野兽般,张开大口等待着失足坠崖的人。情况很明显地,她想要主动成为那头野兽的食物。 “等一下!你不可以做傻事,你那么做又有什么用呢?别做傻事,佐分利夫人……英子!” 和贺仿佛要撕裂狂风般,拼了命呼喊着。听到和贺的呼喊声,佐分利英子神情平静,宛如达文西笔下的蒙娜丽莎般浅浅一笑。 “我好高兴。你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呢。我一直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天,这下我此生就了无遗憾了。” 和贺想要再向前一步,但是很遗憾的,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佐分利英子唇边带着蒙娜丽莎般的微笑,如太空人挑战宇宙游泳一般,或者说像是高空弹跳一样,身体轻飘飘地投向空中。 “英子!” 和贺叫道。他声嘶力竭地呐喊,但他的叫声也无奈地消失在风中,前方已经不见佐分利英子的身影。他呐喊着冲向她刚才几秒钟前还站立的位置。 他想要马上探头看看崖下,不知她变成了什么模样,但身体却动弹不得。他害怕,害怕到连看看她变成怎样了都办不到。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是不可能活命的,他害怕确认她的模样,所以身体才会动弹不得。但是,他不可能永远逃避现实。总有一天必须面对。于是他下定决心,胆战心惊地往下望去。 佐分利英子双手摊开,倒在悬崖下方数十公尺的岩石上。从上往下看,她的身体呈一个“大”字。和贺曾经看过京都的大文子烧,如今她的姿势令和贺想起了大文子烧。但眼前的大字却染满了血,看来她似乎大量出血。和贺心想,她这下是没救了,大概是当场死亡吧。 她浑身是血的身影,看起来宛如洒落一地的鲜红花瓣。 (全文完) 葛原在咖啡店里看完《砂之焦点》后,合上书本,啜饮一口已稍微变凉的咖啡。 他的心情不太好,或许该说是郁闷。 他看了淡蓝色的封面一眼。黑色的书腰上诚如小木所说,印着“葛原万太郎两千张稿纸的超强力作!”几个大字。 这部小说换算成稿纸的确有两千张的份量。说得正确一点,是一千八百八十三章。原本小木还希望他能再设法多灌点水,但这已经是葛原的极限了。毕竟这部作品原本只有八百多张,也就是说光是灌水的部分就占了一千张!葛原不禁佩服自己,居然真的能写出这么多字数。 重新看了一遍改写过的作品,葛原心中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想。 首先浮上脑海的是觉得写得还不错,其实自己也做得到嘛。 至今他一直以为自己写不出长篇小说的问题不在于能力,而是没有天分。自己想到的点子和情节顶多只能写成几百张稿纸的作品,根本不肯能变成一、两千张的大作。所以他一直以来都以为那些陆续发表超长篇巨作的作家们,八成都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将原本设计的宏大剧情缩减至只有一、两千张稿纸的篇幅。 但是现在葛原却认为那可未必了。当然,那些剧作中应该多少也有一些的确是需要那么长的篇幅。然而,故意将简短的内容写得冗长琐碎的作品大概也不在少数。正如同小木所要求的,只要将一行的描述写成两行,整体篇幅立刻就变成了两倍。若是厚重的书才会让人觉得是部呕心沥血巨作、才容易吸引读者的目光,会出现故意增加作品篇幅的作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葛原重新读完自己的书之后,另一个感想则是灌水果然是不行的。 光是最后一幕主角和贺追着真凶佐分利英子的情节就加写成两张半稿纸。虽然内容几乎没变,篇幅却多了一倍以上,这样修改后的故事一读之下果然给人拖拖拉拉的感觉。啰嗦地添加了许多毫无意义的描写与台词,一篇小说的节奏再糟也不过如此了。连他自己都很想问问自己在写什么废话,明明只要形容微笑却连达文西也搬了出来。 而且,如果销售数字能因为灌这么多水而变好也就罢了,但是现实却…… 当葛原陷入沉思之中时,小木出现在他眼前。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哎唷,这不是《砂之焦点》吗?您看着自己的力作,感慨到出神了是吗?” “别说笑了,我是在后悔要是没做过这样蠢的事就好了。” “咦?为什么这么说?”小木感到意外地瞪大了眼镜后的双眼。 “这样的内容不管怎么读都令人觉得在拖戏,内容相较于篇幅显得太薄弱了。” “这样说就错了。对读者而言,内容充实或薄弱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篇幅,只要写了字的纸有很多页就行了!”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这本书根本就乏人问津不是吗?枉费我加写了一千张……” “那是您误会了。”小木的语气十分强硬。“我认为,要是您没有加写,这本书会卖得更差。” “是吗?” “好吧。”小木站起身来。“如果您那么怀疑,我就让您看看证据吧。请跟我来。” 小木将葛原带到东京都内一家数一数二的大型书店。据说若是能挤进这家书店的畅销书排行榜前十名,全日本的总销售量肯定超过十万本。 “请您看这里。”小木指着新书区。那里摆了一整排最近刚出的硬皮书。葛原的小说虽然被放在不甚起眼的地方,但总算还是能置身其中。 “你要我看什么呢?” “请您仔细看清楚每本书的书腰。” 葛原以他所言将目光移向每一本书的书腰,旋即低呼了一声。 “怎样?您了解目前出版界是怎么一回事了吧?”小木得意到鼻翼一掀一掀地膨了起来,鼻孔也张大了。 葛原只得点头。 并排在新书区的书,其书腰上的文案都是这么写的: “直指人性黑暗面的超强巨作片村光雷霆万钧的两千三百张稿纸” “骇人的惊悚悬疑小说诞生道场秀一一千五百张稿纸的全新力作” “冒险小说的巅峰作品两千五百张稿纸出船俊朗” “这才是本格小说!这才是推理小说!惊天动地的大诡计!高屋敷秀麿两千八百张稿纸” 其他还有很多书上都印了诸如此类的耸动文案,每一句都竞相强调篇幅之巨,而且每一本书都至少一千张稿纸以上,超过两千张的作品也不在少数。 “怎么会这样。”葛原低语。“已经没有人写五、六百张稿纸的作品了吗?” “不,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请您看这边。”小木往后面的书柜走去,那里是推理小说专柜。“这一带摆的就是您问的那种篇幅的书。” 葛原看着他手指之处,那里并排着比刚才看到的那些长篇小说还要薄上许多的书。不,虽然说它薄,在以前这才是一般厚度。 “它们都被放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啊?” “那是当然的。乏人问津的书就算放在起眼的地方也没意义。倒是葛原先生,请您看看这边。”小木指着插在书柜角落的标示牌,那原本是将书籍依照作者分类用的牌子,如今那上面写的却不是人名,取而代之的是“~500”、“500~750”、“750~1000”等数字标示。 “这该不会是……” “没错,现在书都依照页数分类了。不到一千页的书,就算是新书也不会被摆在书店的新书区。” “天啊……” “这下您了解了吧?葛原大师您的《砂之焦点》如果依照一开始写出的篇幅分量,绝对会比现在卖得更糟。” 3 葛原和小木一起回到了刚才的咖啡店,他们今天原本是打算约在这里讨论下一部作品。 “哎呀,伤脑筋啊。我知道最近流行超长篇小说,但没想到居然夸张到这样的地步。” “因为最近出版市场也很不景气,每位作者都拼命想办法让自己的作品吸引消费者目光。再说,打出超长篇的形象也比较容易入围文学奖。” “是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葛原还是似懂非懂,边拿出香烟边说,“我原本以为只要持续写出好作品,总有一天能获得读者青睐。” “葛原先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小木一改之前恭敬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一部作品是好是坏,不看过是不会知道的。而要让读者有兴趣去阅读,就非得是超长篇才行。一定要是一本厚重似砖头的书!” “是吗?也是啦,至少刚才我们在书店里看到的情形的确是那么一回事。”葛原悠悠的抽着香烟。 “葛原先生,你这副悠哉放松的样子我们可是很伤脑筋的。我们来研拟接下来的作战策略吧!你不可以因为写出一本新书就放心,要是不马上动笔写下一部作品,会来不及在明年出版唷。” “你真性急耶,今年才刚开始不是吗?”葛原苦笑。 “你在说什么?”小木拍了拍桌子。“现在才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写的作品都已经嫌迟了。” “接下来要写的……,什么都还没决定不是吗?” “内容是还没决定,不过篇幅可是已经决定了。” “咦?” “你看过陈列在书店里的书了吧?就算是超过两千张稿纸的书都已经不太能吸引顾客的目光了。虽然这次我拜托葛原先生多写一千张,可是我在反省那样还是太少了。下次要写更多唷,三千张。这是最低底线。” 听到小木这么一说,葛原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三千张?我绝对办不到的。” “怎么会办不到?你听好了,据说年轻作家二月堂隼人正着手创作一部总长数超过五千张的作品,一旦完成将会是全世界最长的本格推理小说。另外,听说女作家夏野桐子正在写合计八千张的四部曲。小说界的情况都已经发展成那样了,才三千张你就大惊小怪像什么话!” 听到又是五千张又是八千张的,葛原整个人都傻了,不久之前,这种篇幅的十分之一就是一本长篇小说了。 葛原由衷感到佩服,大家还真能写啊。 “话是这么说,但是要想出支撑三千张稿纸的剧情很累人的。” “设法想出来才是职业作家,不是吗?” 葛原心想,如果这样说,我说不定不能算是职业作家了。 “这样的话我们必须从头思考下一部作品,其实我想到了下一本书的题材,今天原本是想来找你商量。” “啊,这样啊。那么我洗耳恭听。” “现在看来,告诉你也没用。那个题材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写成超过三千张稿纸的超长篇小说,大概五百张的篇幅最恰当吧。” “这还不知道呢。总之,请先告诉我吧。”小木拿出记事本准备做笔记。 葛原有点犹豫,但还是决定告诉他。尽管这次说不定无法与金潮社合作,小木应该不会向旁人泄露他的点子。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其实这次的作品我打算写棒球。” “唷呵。棒球,baseball吗?很好啊。” “不是职业棒球,是高中棒球。开场白是描述一支无名的弱小队伍因为一名天才投手和捕手好友合作无间,打进甲子园,但是队伍遇上强敌饮恨落败。从甲子园回来后不久,捕手就遭人杀害,负责调查的刑警在调查命案的过程中发现了天才投手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是接着却换那名投手被人杀死。嗯,大概是这样开始发展的故事。” “感觉很有趣耶。这个题材好,就写这个吧。”小木声音高亢地说道。 葛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仔细考虑过。“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不过这个故事再怎么改写也不可能变成那么长的篇幅。它的登场人物少,命案发生的范围也小,顶多五百张稿纸。” 但小木却用力摇头。 “你不可以这么想。因为你认为只能写五百张,才会在五百张的地方就结束。三千张!请你一开始就以写三千张的心情动笔。像《砂之焦点》还不是在事后增加了一千张。” “你又要我灌水?请你饶了我吧。《砂之焦点》增加了一千张,从八百张变成一千八百张,内容被稀释成原本的二分之一。如果将原本只有五百张稿纸的作品变成三千张,等于故事密度将会松散成原来的六分之一。读者看到这样的小说会高兴吗?剧情的进展节奏未免太慢了吧?” “你完全不用担心这种事。再说,你一直说灌水、灌水的,这不见得只有坏处吧?换个角度想,你也可以说描写的词句变得丰富生动,不是吗?” “变得丰富生动……” 葛原心想,这应该是变得啰嗦冗长吧。 “还有一个要注意的地方,最近那些超长篇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也能够当作资讯小说阅读。书中细腻地描述各个业界的内幕,光是那些资讯的部分就占了不少篇幅。” 不谙世事的葛原也感觉到了这样的变化。 “或许是吧,但是要将这一类资讯加进这次的作品中很困难,毕竟其中并没有出现什么特殊的职业啊。” “业界内幕只是个比喻。就算是以高中棒球为题材,应该还是能以咨询小说的方式写。” “是吗?”葛原侧着头。 “总之……”小木说。“请你先写一些东西出来,我读过之后我们再讨论看看吧?” “嗯,好吧。” 葛原虽然认为写到三千张稿纸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还是点头答应了。 4 《曲球》 牟田高志站在甲子园的中心点。 这天甲子园上空万里无云,天空就像是涂了蓝色油漆似的。炎夏灼热的阳光照射在红褐色的泥土及绿色的草地上。 对于站在投手丘上的高志而言,阳光就像是看不见的敌人。他觉得皮肤火辣辣地发烫,地面反射的热气也折磨着他,令他全身汗流不止。即使高志对自己的体力与耐力很有自信,他的精力还是几乎被消耗殆尽。他的脑袋发晕,勉强着让自己保持站姿。 看台上的观众也是敌人。那些人大多都是为地主队南阳高中加油的啦啦队,肯定想将他这名来自乡下无名高中棒球队的当家投手尽早除之而后快。 而高志最大的敌人正站在打击区。 九局下半,二出局满垒。球数两好三坏。 高志投出了决定命运的一球。 “咦?”小木读到这里,抬起头来。“已经投出去了吗?” “嗯?什么意思?”葛原问道。 为了让小木看看新作品的走向,葛原带着已经写了一百张稿纸左右的《曲球》来到金潮社编辑部。 “这一球是小说最重要的关键,对吧?这么早出现不太好。才写了一张稿纸而已,你不拖长一点怎么行呢。” “你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啊。”葛原搔搔头。“我自认这样写已经把情节交代得很完整了,就算你要我拖长一点我也没东西可写。” “葛原先生,你这样是不行的。”小木一脸焦躁的神情。“请你忘记以前的写作模式或节奏。我不是也说过了吗?现在的畅销小说必需加入资讯小说的元素。恕我失礼,但是就我目前看到的部分,我只会觉得你把我的忠告当成是放屁。”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可是你要我在牟田高志投球之前加进什么样的资讯?根本没有适合的特殊资讯能加呀。” 小木听到他这么说,便以指尖按压双眼眼皮,缓缓摇头。 “我知道了。这样吧,我来搜集可用的资讯。葛原先生,请你设法将我找来的东西写进小说里,在主角投出命运的一球之前,请你至少写出一百张稿纸。” “咦?”葛原吓得向后仰。“把一张变成一百张。” “你在说什么啊?请你别因为区区一百张就这样大惊小怪好吗?接下来还有两千九百张呢。”小木以激励的口吻说道。 隔天小木寄来了一个小包裹,葛原打开一眼,是一叠资料文件。看来似乎是小木嘱咐他一定要加进小说的资讯。 葛原一看之下吓了一大跳,马上打电话到编辑部。 “喂,再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 “有什么好过分的?这和其他作家做的事差不多唷,总之就是要以篇幅取胜。” “是吗?” “是的。葛原先生,请相信我去写吧。请用力写,拼命写!”小木的语气听起来非常激动,要是他在面前,口水一定会像雨水般飞来。 葛原坐在电脑前面,再度盯着要改写进小说的资料。他一边心存疑虑一边敲打起键盘。 《曲球》(改稿后) 甲子园车站位于从大阪的阪神梅田车站搭乘特快电车约十二分钟的地方。这个车站位在甲子园棒球场附近,距离甲子园球场徒步两、三分钟的路程。 所谓的棒球场,诚如其名是打棒球的地方。 棒球是一种源自美国的球类运动,原文是baseball。一八九四年传入日本之后,日本人便开始使用“野球”这个名称来称呼它。由投手、捕手、一垒手、二垒手、三垒手、游击手、左外野手、中间手、右外野手九人组成一支队伍。次赛方法是由两支队伍轮流攻击防守以争取高分,攻击的一方若能将投手投出的球打击出去,依序前进一垒、二垒、三垒、最后回到本垒便能得分。两队分别轮流攻击九局,最后累计得分较高的一方获胜。 这种运动在日本广受欢迎,母亲共有十二支职业棒球队。各队拥有自己的主场,而阪神虎这支队伍的主场即是甲子园球场。 话虽如此,甲子园并不是为了阪神虎而盖的棒球场。当初兴建的目的是为了举办朝日新闻社主办的日本全国中学棒球赛。这场比赛于大正四年(一九一五年)八月举办第一届。虽然举办场地陆续移至丰中球场、鸣尾球场,但随着棒球热逐渐加温,比赛需要更大的球场,因而盖了甲子园球场,原本名做甲子园大运动场,于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年)完工。而阪神虎的前身大阪棒球俱乐部,俗称大阪虎,是在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成立。 经过几次修建工程,目前的甲子园球场总面积为三万九千六百平方公尺。球场占了四千七百平方公尺,观众席是两万四千九百平方公尺。全垒打距离在左右外野各为九十六公尺,中外野为一百二十公尺。可容纳人数为五万五千人。观众席高十五公尺,内野区设置四十八层台阶、三垒内野区为五十八层、外野区是四十九层。 此外,昭和三十一年(一九五六年)更增设了夜间照明设备。照明灯六座,内野照明灯高二十五公尺,外野照明灯高三十五公尺。至于每座灯的灯泡数目为一千五百瓦的白炽灯五十二颗、一千瓦的水银灯四百七十二颗、四百瓦的卤素灯一百八十颗。这使得投手与捕手之间本垒板那一带的亮度维持在两千五百烛光左右,内野两千两百烛光、外野一千四百烛光。 日本全国中学棒球赛按照当初的计划,于甲子园完工的同时举行。此外,大正十三年四月更在每日新闻社的主办下,于名古屋的八事球场举行了第一届日本全国中学棒球选拔赛。这项比赛后来也改在甲子园举办。棒球迷每年都引颈期盼这两项比赛,却曾不幸因战争而中断过。然而,日本全国中学棒球选拔赛和日本全国中学棒球赛又分别于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年)春、夏恢复比赛。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年),由于学制改革,日本全国中学棒球赛和日本全国中学棒球选拔赛分别改名为日本全国高中棒球选手权大会与日本全国高中棒球选拔赛。(*即为俗称的夏季甲子园与春季甲子园。) 牟田高志位在甲子园的中心点。 这一天,甲子园球场上进行的是全国高中棒球选手权大会。比赛进入第四天的赛程,各都道府县的代表们连日展开激烈的比赛,共有四十九支代表队。全日本都道府县的总数为四十七,东京和北海道各派出两支队伍,因此总共为四十九支队伍。比赛采取淘汰制,先由三十四支队伍进行第一轮淘汰赛,减少至十七支队伍。这十七支队伍加上第一轮淘汰赛时轮空的十五支种子队,总计三十二支队伍进行第二轮淘汰赛。这些比赛的组合全由抽签决定。 比赛第四天还在打第一轮淘汰赛。甲子园上空万里无云,天空就像是涂了蓝色油漆似的。炎夏灼热的阳光照射在红褐色的泥土及绿色的草地上。顺带一提,甲子园是于昭和三年(一九一四年)才铺设草地。 对于站在投手丘上的高志而言,阳光就像是看不见的敌人。 葛原以这种方式持续写下去,光是说明甲子园和高中棒球就用了将近无张稿纸。但是这还没完,他仰赖小木找来的资料,描写站在甲子园的投诉丘上有多么闷热、曾经有多少被看好的知名选手输给了炎热的天气。此外,葛原更详述投手遇上危机时的心理状态,甚至是如何投出各种球路的技术性知识…… 总之,能写的全都写进去了。 葛原按照小木的指示,在投手牟田高志投出决定命运的一球之前正好写了一百张稿纸。 5 “恭喜。你做到了嘛!我算了一下,换算成稿纸是三千零五十三张,顺利达成目标了唷。”电话另一端的小木声音显得十分雀跃。 葛原将小说《曲球》的原稿分成好几个数百张稿纸大小的档案,以电子邮件分次寄给小木,昨天总算寄出最后一份。 三千零五十三张——真是令人窒息的数字。但这的确是他写的。不过他却没有什么成就感,感觉和以前完成五百张稿纸那种篇幅的小说差不多,倒是身体感到异常地疲惫。 “这样真的好吗?”葛原还是感到很不安。 “你在说什么?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世界最长的棒球推理小说——我打算用这句话当文案,一定会成为话题!” 葛原心想,这倒是,这本书肯定会引起读者的注意。 “可是啊,最近我们听到了一件有点令人不舒服的消息。”小木压低音量说道。 “什么消息?” “葛原先生,您知道油壶俊彦先生吧?” “油壶?噢,知道啊,那个以写运动推理小说出名的年轻作家吧?” “是的。听说他现在也在写棒球推理小说,差不多快完稿了。” “是哦。” 葛原对此并不太惊讶。出版界同时出现数本相同题材的书,这是经常发生的事。葛原自己就曾遇过几次。 “那又怎样呢?没什么关系吧。” “不,这次情况不太一样。根据我们打听到的消息,那部作品的篇幅好像也是三千张稿纸上下,而且对方似乎也打算用‘世界最长的棒球推理小说’这种耸动的文案。” “喔……”葛原到底还是发出了低吟。“那不太妙吧?” “是不太妙。搞不好葛原先生与油壶先生的书都会包上写着‘世界最长的推理小说’的书腰,并列在书店新书区。要是发生那样的事,会让读者觉得困惑、心生混淆感,到底哪本才是真正的世界最长呢?” “说得也是……,喂,你该不会要我再加写吧?” “我原本想那么做啦,可是目前情况看来无法再花时间加写了。要是我们一个不留神,对方就会抢先一步出书,那么一来就算我们的篇幅比较长也失去了强烈的冲击性。我们只好以目前的稿子出书了。” 葛原知道不用再写,松了一口气。 “但是……”小木继续说道。 “有一件事请你务必应允,我打算以换行的方式增加行数。只要增加换行的部分就能多出不少篇幅。” “嗯,如果只是多换几行倒是无妨……,你要增加多少?” “原则上只要碰到句点就换行,逗点视情况考虑。” 小木这句话让葛原大吃一惊。 “你这么做会让每页下半部变得空空的!” “没关系。这样反而容易阅读,读者应该也不会抱怨才是。” “真的吗……”葛原拿着话筒陷入沉思。 “可是光是这样处理我还是不放心。应该说,油壶先生他们也可能这么做,看来最后就得靠做书的技巧一决胜负了。” “你打算怎么做?” “嗯,既然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我们只好以超长篇作为宣传重点,诉诸视觉应该能得到最强烈的效果。” “视觉?” “换句话说,就是书的厚度啦。我们要卯起来做一本超厚的书,绝对不可以比油壶先生的薄。” “可是要怎么做,原稿篇幅不是固定了吗?” “首先是排版方式。一般而言,三千张稿纸的超长篇小说会采用一页分成上下两段的排版方式。我们就来颠覆这项常识,只排一段,而且要放大字级,尽可能拉开字与字的间距,行距也是,让版面变宽松,这么做就能增加不少页数。还有我们打算每十页插入一张插话,现在已经找画家动笔了。” 小木说得情绪高亢了起来,但是葛原却完全想象不出来这将会是怎样的一本书。 “读者会很困扰吧。这么厚的书,很难将上下册一起带着走吧。” 葛原一说完,小木在电话另一头沉默了片刻。葛原还在想他怎么了,他就说:“这件事我也想和您讨论,我在想是否要分成上下册。” “不分成上下册?你是打算分成上中下三册吗?” “不,也不是,而是完全不分册。我想全部只做成一册。” “一册?三千张稿纸的作品只做成一册?”葛原不禁抬高了音量。“那样要怎么装订!我问你,这到底会做成怎样的一本书?” “我按照目前的计划粗略地试算了一下,应该会做出一本两千多页、约十五公分厚的书。再加上封面和封底,这将会是一本份量惊人的书唷。嘻嘻,大家一定会吓一跳。” “十五公分?”葛原摊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那么厚的书,单手拿不起来吧。” “没关系。在现在这个时代,不那么做是不行的。做事不能半调子,要做就要做得彻底。关于这件事,总编辑已经交给我全权负责了,也请葛原先生相信我,我一定会让它成为畅销书!” 听到他这么自信满满,葛原也无话可说,只好说声万事拜托了便挂上电话。 6 写完一本长篇小说之后不接任何工作,好好休息一阵子是葛原至今的工作模式。但是这次可就由不得他了。某出版社突然委托葛原担任新人奖的评审委员,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担任过类似的评审工作。他在文坛尚未留下相当的实绩,但也常渴望总有一天自己也能担任评审委员。虽然这份工作是因为原本的一位评审突然退出才找上他,这也就是说葛原是临危受命的代打者,他还是高兴得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然而,当看到对方送来的入围作品时也吓了一大跳,五篇都远远超过两千张稿纸。 “哇啊,难怪会有评审委员逃走!” 葛原看着眼前那一大叠原稿,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这个世界一定在哪里出了问题,这未免太夸张了。但是丢着不管也不行,他认命地读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文章中充斥着冗长多余的描述。 作品中塞进过多资讯,完全偏离了剧情,甚至有几名角色只是为了让故事变得复杂而存在。他想起最近刚读过一篇非常类似的作品,不用说,正是《曲球》。 当他看到头痛欲裂打算喘口气时,电话铃声响起,是小木打来的。 “我们得知油壶先生的作品的新消息,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也另有打算。”小木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们做了什么?” “不分册和只排一段的做法跟我们一样,不过插画的数量不一样,他们每五页就放一张画,很过分吧?简直就是绘本嘛!” 我们也没立场说人家吧?葛原硬生生吞下这句涌到喉咙的话。 “不过请你放心,我们也有秘密策略。其实我换了纸。” “纸?换了……什么意思?” “当然是换成比较厚的纸。这样整本书应该会再变厚两、三公分,忠实书店那些家伙一定会吓一跳。嘿嘿。” 忠实书店当然就是为油壶俊彦出书的出版社。 “可是他们会不会也增加纸的厚度呢?” “放心,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胜利是属于我们的。”小木高声大笑,挂上了电话。 然而三天后小木又打电话来了。 “那些家伙真的很卑鄙。他们发现我们抢先一步增加纸的厚度,居然增加封面与封底用纸的厚度,两者合计接近一公分。” 这么说来,那本书光是封面就达五公厘厚。 “放心好了,我们也不会输。我也增加了封面与封底用纸的厚度。我已经向厂商特别订做,这下应该又会再增加几公厘。” 类似这样的电话每隔几天就会打来,葛原完全无法预测自己的书究竟会被做成什么样子。 《曲球》在书店上架的日子总算来临。 葛原在工作室里读着新人奖入围作品的原稿,目前总算开始看第三篇了。不过,到此他应该已经看了五千张以上,这一阵子他完全没办法进行其他工作。 他决定休息一下,顺便打电话给小木。其实从两星期前开始,小木就突然断了音讯。 “您好,这里是金潮社。” “唷,小木吗?是我啦,葛原。” “噢,您好、您好,好久没听到您的声音了。”小木的语调异常客气。 “《曲球》应该是今天发售吧?样书还没送到我家,怎么了吗?” “啊,对不起。我马上去安排。” “还有啊,你去看过书店的情形了吗?每次一有新书出版,你不是都会立刻去观察贩售状况吗?” “不,呃……,我今天还没去,刚才正在想等一下要去。” “那我也一起去,我也想看看书做得怎么样。” “咦?可是您不是还有工作……” “我也需要偶尔休息一下,一直读那些超长篇作品,我脑袋都累坏了。五点约在平常那间咖啡店如何?” “啊,是,我知道了。”小木直到挂电话,话都说得不干不脆。 葛原一到平常约的咖啡店,便看到小木神色古怪的等着他。 “怎么了?你一脸郁闷。” “葛原先生,去书店之前我有件事要先说。” “咦?什么事?” “其实最近这一阵子,出版界发生了一点小改革,修改了计算原稿份量的规则。” “原稿份量?” “您也知道至今都是将原稿换算成四百字稿纸的张数来表示篇幅长度,可是自从大部分作家改用文书处理机或电脑写稿之后,这就产生许多不便之处。而且最近的年轻人连什么是四百字稿纸都不知道,甚至看都没看过,就算我们在书腰上写‘一千五百张稿纸的全新力作’,也无法将作品的份量传达给读者。” 葛原听到小木这样说,盘起双臂心想小木说得或许没错,就连他自己也很久没看过四百字稿纸的实物。以那种日常生活中鲜少遇到的实物来计算小说篇幅,或许真的没有意义。 “咦?这么说来,这次的书腰上也没有强调换算成稿纸的张数啰?没有写上‘雷霆万钧的三千张’,或‘惊天动地的三千张’之类的句子吗?” “事实上正是如此。”小木低头赔罪。“不,不过,相对地我们放了别的宣传词,我想应该能充分传达出这是一本巨作。” “相对地放了什么别的宣传词?” “这……”小木话说到一半,垂下了头。“我想还是您自己亲眼看看吧。” 看到小木这样的态度,葛原哪还能气定神闲地坐着喝咖啡。他什么也没点就离开了咖啡店,与小木直奔书店。 葛原一进书店便发现新书区人山人海,不时还能听见惊叹声传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怯生生地朝人群走去。 那里确实摆了他的书。不,该说摆了像书的东西。如果不知道那是书的话,绝对不会有人认为那是书,毕竟他原本以为是封面的部分竟然是书背。看来书背似乎厚到比书的宽度还长。 一旁还放了油壶俊彦的书。那本书的感觉也不像是书,而像一颗巨大的骰子。 葛原看着自己的新书的书腰,顿时哑口无言。 “葛原万太郎世界最重的棒球推理小说诞生!要人命的八·七公斤!”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木已经走近他身旁,在他耳边低语:“我想暂时应该没有人破得了这项纪录,毕竟我们的封面加了铁板。” 第七章 魔风馆杀人事件 1 在全体人员的注视之下,高屋敷侦探站起身来,缓缓开口说:“看来,终于到了解开所有谜团的时候。就让我告诉大家,在这个魔风馆发生的可怕杀人事件真相吧。为何馆主岩风先生会在钟塔上惨遭杀害?以血写成的死前留言意味着什么?而凶手又是如何从绝对不可能逃脱的钟塔密室中逃脱呢?其实,只要查明一件事的真相,就能够轻易地解开所有的谜团。那件事就是……”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 (唉唷,惨了、惨了啦!我终究想不出一个好结局就写到这里了。哇啊,怎么办啦,这次已经是最后一回连载,而且只剩下五张稿纸的篇幅……啊!现在只剩四张了!根本不可能只用四张稿纸的篇幅就解决这起命案啦,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才好!谁叫我是一路想到什么写什么,可是已经没时间想了,我不快想办法挤点东西出来也不行……) 佳枝睁大双眼,盯着这位年轻侦探的脸庞。那是一种克服心上人被夺走性命的悲伤后,想要知道痛苦真相的眼神。 (哎呀,都已经火烧屁股了,我还在写什么废话?现在不是写这些无聊的描述以骗取稿费的时候了。嗯,不过删掉也怪可惜的,就留下来凑合着用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到底该怎么写才好?说起来都要怪责任编辑大森啦,都是他叫我写密室杀人这个题材我才写的,可是我根本没有想到最重要的密室机关该怎么解决。还有那个以血写成的死前留言也是,我只是为了营造紧张气氛才故布疑阵让死者在临死前留下讯息,问我那些血字有什么特别意义我哪知道啊!唉唷!可恶!早知道就不该顺着大森的意思写,我做梦也没想到会这么痛苦,心脏怦怦乱跳,头又痛个不停,整天只想着这篇小说到底该怎么收尾,这两、三天连顿饭也没好好吃过。) “总而言之,那座钟塔的钟面有一个洞。凶手就是巧妙地利用了那个洞逃脱。”高屋敷这么一说,顿时在众人之间引起一阵骚动。 (这么写绝对会被骂到狗血淋头啦。当初喊着密室密室的弄得沸沸扬扬,现在才冒出一个洞根本是乱来。这样写果然很糟,要是真这么写绝对会要了我这个推理作家的命啊。我还是个菜鸟,要是写出这种东西,往后就没工作了。啊……要是没工作就完蛋了,不行这样写,我非得想个办法才行。那样写也不行,这样写也不行,我的妈呀,汗都流下来了,呼吸好困难!呼哈、呼哈哈哈……) 佳枝的脸上流下一道泪水。她问侦探:“可是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做出那么残忍的事?高屋敷先生请你告诉我。” (我才想要你告诉我为什么咧,到底该让谁当凶手呢?虽然大森曾不负责任地说,反正到了尾声,只要让跌破读者眼镜的角色当凶手就行了,但是我这篇故事似乎不管让谁当凶手都不会令人感到意外。真伤脑筋啊,惨了啦!呜呜呜、呜呜呜……。必须用剩下这两张稿纸解决命案,这下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啦。所以我早说过我对写连载小说没自信了嘛,都是大森啦,说什么没问题,任谁一开始都会认为自己不行……,哎呀,已经完了,全都完了!我的作家生涯就要到此结束了,谁来救救我啊……) 高屋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从头依序仔细端详所有集合在这间豪华大厅的人。不久,他的胸膛因为吸饱了气而高高鼓起,所有人都等着要听他接下来说的话。 “那么,就让我告诉各位吧。使用恶魔般的智慧完成这项骇人听闻罪行的人,也就是杀害馆主岩风先生的杀人犯就是 〔由于作者暴毙身亡,虽然对读者深感抱歉,但本连载到此结束。编辑部上〕 第八章 超读书机器杀人事件 1 每年都有数名新作家出道,反映出推理小说受到读者欢迎。这件事本身是好事,但问题是这些人不见得每个都是“指日可待的重量级新人”。好比前年,猿田小文吾以《赤颜鬼》获得日本惊悚小说大奖,书中提到的民俗学相关知识虽然令人赞赏,但是剧情写得啰嗦冗长,人物刻画又不够深入,当时我便担心他接下来的作品可能会写得很辛苦。 本月上架的《青足河童》(金潮社出版)是猿田的新作。不知道他的写作技巧究竟成长了多少,我怀着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心情打开书本。 老实说,我的期待落了空。不,这样说还太客气了,说明白一点,这根本是部拙作,我简直可以说看了真后悔。 猿田的上一本作品《赤颜鬼》是一部本格推理小说,描写发生在深山里一个小村落的连续杀人事件,故事中穿插出现赤鬼舞这项传统技艺。而这次的故事背景又是一个远离人烟的小村落,传说流经村落的河津川里住着河童,河童会杀死污染河川的人。 读到这里,我心想别再看了吧。我记得前作是以只要一有妇女堕胎,赤鬼就会袭击人的传说为故事主轴。这次换成了河童,我真想对作者说,到底同样的手法要用几次才会甘愿。 这么一来,我想后续的故事发展应该也大同小异,果然不出我所料。 想要兴建游乐园的业者来到了村中,社长恩田公一是村里望族恩田家的长男,二十五年前离开村落,从事土地开发而成为一名实业家。 恩田为了让反对派闭嘴便开展钞票攻势。正当他顺利以金钱收拢人心,赞成派即将过半数时,恩田的尸体在远离村落的一间小庙里被发现了。尸体浑身湿透,死因是溺死。但奇怪的是,他的双腿被涂成了蓝色,村人说是河童搞的鬼而人人自危。 有人怀疑凶手是反对派领袖——女医生江尻祐子,但是她也在病房里遇害,而且死法和恩田一模一样。祐子的未婚夫,同时也是医学博士的田之仓伸介为了解开令人费解的杀人之谜,前往那个村子…… 老套!我不得不叹气。《赤颜鬼》中是前往村子的妇产科医生遇害,《青足河童》中不过是换成休闲产业的社长罢了,这本新作品的独创性到底在哪里呢?双腿被涂成蓝色的理由,只是将《赤颜鬼》中尸体的脸被涂成红色的理由稍微修改。小说的主题也是自然与科学共存,这又和前作一样。唯一让我觉得下过苦心的地方是书中穿插了描述不明传染病的部分,但却还是无法磨灭故事给人一种没戏唱了,因而牵强地加入这段情节的感觉。不过,那段唐突的情节到了最后别具深意,倒也不能说是在胡弄人。 故事的步调依旧缓慢。或许这与作者擅长的领域有关系,一旦提到民俗学,内容就描写得巨细靡遗,但不管怎么想那些都和故事的主轴无关,我真希望他能设身处地去体恤被迫看这种冗长文章的读者。民俗学的内容写得洋洋洒洒,对染污的描写却几乎毫不关注,陆续登场的角色让人完全搞不清楚谁是谁。文章本身奇差无比,使用了很多奇怪的措辞,读者就连要弄懂意思都得大费心神。这还不打紧,最后案情水落石出,真凶的身份竟然一点都不让人意外,作者除了主角之外的角色只有好好描写这个人,会是凶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要重申一次,本作是部拙作、烂作,最好别看。 门马重看一次原稿,自己好像写得有点太过分了。但是《青足河童》的内容真的是差劲透顶,浪费他的时间,老实说他是为了泄愤才拼命写的。 不过,算了。 门马觉得自己只是老实地写出感想而已。并不是他自顾拿起《青足河童》来读,而是编辑部拜托他写这本书的评论。自从读完《赤颜鬼》之后,他就对猿田小文吾失去了兴趣,如果不是为了工作,他大概连看也不会看《青足河童》一眼。 话是这么说,门马还是拿起了放在脚边的另一本书。那是牛饲源八写的《人手收藏家》,接下来他得写这本书的书评。但他却连一页都还没看。 门马是推理小说评论家。他原本只是因兴趣而读,在推理迷朋友的劝说之下替同人志写了几次书评,推理小说评论家变成了他的正职。常有人揶揄他只要看喜欢的小说,适当地写出感想就好,真是份幸福的工作。但是实际从事之后,他想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痛苦的工作了。 不管怎样都非读不可的书多到不行,除了热门书、新人奖得奖作,还有资深作家和当红作家的书也得一一过目。数家出版社每个月都会固定寄新书到门马家,无论再怎么整理,积如山的书始终都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话虽如此,一想到正是因为推理小说盛行,才会出现自己从事的职业,他实在没有理由抱怨。 看着牛饲源八的《人手收藏家》,他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看,这本书的厚度都有五公分,而且内文是排成上下两段。一想到非看不可,“雷霆万钧的两千两百张稿纸”这种宣传词看起来就分外令人怨恨。 呃,截稿日期是什么时候呢…… 门马翻开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工作进度的记事本,他记得今天就是《青足河童》的截稿日。 “啊!” 他看到工作预定表时叫了一声。《青足河童》的截稿日那一栏的旁边写着这么一句话:——金潮社小木先生委托的工作,千万要美言几句。 原来如此,门马想起来了。这本《青足河童》是小木负责的书,小木还待在《小说金潮》时曾多方照顾门马,所以门马无论如何都必须设法写篇赞赏的书评。 “伤脑筋啊。”门马不禁发出哀号。现在要重写稿子太费力了,不,费力是一回事,麻烦的是他该怎么赞美这本书呢? 伤脑筋啊,门马又嘟囔了一声,倒在沙发上。 2 门马似乎就这么睡着了,直到玄关的门铃响起他才醒来。他揉着眼睛打开大门,眼前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陌生男子,头发三七旁分,身穿深蓝色西装。 “您是推理小说评论家门马老师吧?” “我是,您哪位?” “这是我的名片。” 男人递出的名片上写着 自动书评撰写机销售股份有限公司 营业所长黄泉咏太 “你有什么事呢?” “敝公司这次开发了高机能读书机,今日造访府上是希望能在上市之前先请以读书为职业的人士试用这台机器,感受其便利性,并提出参考意见。”黄泉搓着双手,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说叫什么机?” “高机能读书机。”话一说完,黄泉马上走进门内,从公事包里拿出介绍手册。“您使用过一次之后一定会喜欢,请参考。” “如果是到府推销,恕我拒绝。” “哎呀呀,快别这么说,至少让我把话说完。我今天上门叨扰是因为您是著名的书评家门马老师。哎呀,我对老师写的书评、论述,总是佩服地五体投地。您从事的是这么了不起的工作,真可说是当今日本首屈一指的评论家。”黄泉不停地鞠躬哈腰。 门马对他的阿谀奉承感到有点厌烦,但倒是不至于觉得不舒服。因此他不自觉地脱口回应:“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呃,老师如此活跃于文坛,想必有许多烦恼的事,不知道我有没有说错?” “怎么说?” “像是忙得没有时间看那么多书、身体不适看不下书,或是身体无恙,也有足够的时间,但就是没有喜欢的,不想看书等等,诸如此类的烦恼。” “那倒是。”门马抓了抓鼻子。 “是吧?我就说您一定是。”黄泉手里拿着介绍手册,身体靠近过来。“敝公司的自动书评撰写机就是为了像您这样的大忙人开发的,说到这台机器,它可是能代替像您这样忙的人读书的梦幻工具。” “哈哈。”门马点头。“原来如此,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它就会在一旁朗读给我们听。可是这么一来自己读还比较轻松,听朗读挺累人的,还会想睡觉。” 门马这么一说,推销员便竖起食指,“啧、啧、啧”地咂嘴。 “我可不会单单为了推销普通的朗读机而特地跑到府上打扰,这台自动书评撰写机能够在读完书之后,归纳本书的内容、撰写心得并输出书评。” “咦?不会吧?” “您一定不相信吧,但这是真的。而且读书所需的时间极短,即使是三百页的书也只要十分钟左右。”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啊。” “百闻不如一见。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让我为您示范一下。” “咦?现在吗?” “当然。” 门马犹豫了。不管怎么想都像是在骗人,但却引起了他的兴趣。如果待会发现是骗人的,他只要马上将推销员轰出门就好了。 “好。那,你示范给我看看吧。” “遵命。” 黄泉打开大门,风一般咻地离去。 几分钟后,两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将一台如小型冰箱大小的机器搬了进来,黄泉跟在他们身后进屋。 男人们将机器摆在不怎么宽敞的客厅里。 “那么,您有什么想让它读的书吗?”黄泉问道。 “这个嘛……” 既然如此,门马递出了《人手收藏家》。 “好的。那,您首先要让它做什么?让它撰写感想怎么样?” “不,先让它写摘要。我想要知道故事概要。” “好的,包在它身上。” 机器侧面有一扇类似微波炉的门。黄泉打开那扇门将书放进去,关上门之后按了几个按键。“嗡”地发出像是马达转动的声音,接着传出翻页的沙沙声,速度的确十分惊人。 十几分钟后,翻页声停止了。声音一停,从门背面的夹缝冒出一张a4的纸,上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门马拿起纸张一看,吓了一跳。纸上精简地写着《人手收藏家》的概要。 人手收藏家 故事背景在东京,一名在涩谷中央大道游玩的女子突然下落不明。隔天在公园厕所里发现她被人勒死的尸体,左手腕不知为何遭人砍断。 第二起命案发生在池袋,一名联谊中途脱队失踪的学生尸体在百货公司的屋顶被发现。这具尸体的手腕也被砍断,现场留下了第一名被害者的手腕,那只手上以红色原子笔写着“lesson1thisisapen.” 警视厅岩槻一正警部是调查精神异常者杀人事件方面首屈一指的办案高手,是本连续按键实质上的指挥官。他的爱女从前被精神错乱的年轻人杀害,该名犯人在逃亡中途从大楼跳下当场死亡。 当岩槻他们向目击者收集资讯时,发生了第三起命案,地点是银座的地下街,遇害的是一名男性游民。他的手腕遭人砍断,现场留下了第二名被害者的手腕,手上写着“lesson2iamaboy.”。 门马读到这里时大喊:“这真是太神奇了。”读完这份概要,就能大致掌握内容。 概要中提到之后还陆续发生了同样的命案,岩槻警部查出凶手留下的讯息是撷取自昭和四十年代所使用的国中英语课本,推论出凶手使用那本教科书学习英语的人。此外,教科书只编到“lesson10”,因此岩槻警部推测凶手打算杀十个人。岩槻警部心中马上浮现这件连续断掌命案与女儿命案之间的关联,发现真凶的最终目标是自己。岩槻想起女儿曾上过英语会话补习班,令人意想不到的凶手真面目逐渐浮上台面…… 门马惊声连连。只要看了这个就不用读书了。 “您中意这台机器吗?”黄泉充满自信地问道,一脸怎么可能有人会不中意的神情。 “挺不赖的。”门马说,“但光是概要不够,刚才听你说他还能写感想和书评是吗?” “没错,我示范给你看吧。” “快弄给我瞧瞧。” 黄泉说完,动作利落地按下操作按钮。机器再度发出“嗡”的马达声。 这次马上就跑出来一张纸,纸上印着如下的文字。 三年前以《哄堂大笑的一群猪》跻身文坛的牛饲源八,其新书《人手收藏家》是一部犹胜前作的杰出心理悬疑小说。变态犯罪专家岩槻追缉接连砍断尸体手腕留在下一名被害者身边的怪异杀人魔,留下的手腕上写着“lesson1thisisapen.”这种四十多岁读者应该都不陌生的讯息。 这是一部令读者无暇喘息的精彩小说。除了岩槻之外还有视尸体为办案资料的鉴识专家、沉着冷静的心理搜查官,他们无不使出浑身解数,预测下一起案件发生的时间地点而洒下天罗地网。警方看似疏而不漏的布局却被犯人巧妙地找出漏洞,再度杀害下一名被害者。紧接着,故事与岩槻的女儿过去遇害的命案错综复杂地揉和在一起,故事内容从某个时间点起便戏剧化地全盘改变,作者的设计令人拍案叫绝。 门马咂舌。这完全不像是机器写出来的文章。 “姑且汇整成一张四百字稿纸的份量。”黄泉洋洋得意地挺起胸膛。“您觉得如何?” “还可以啦。不过它写了不少溢美之词,我听说这本《人手收藏家》的风评并不太好。” “噢,这个啊,因为我将评价模式设成了‘阿谀奉承’模式。” “阿谀奉承?” “请您看这里。”黄泉指着操作面板。 门马仔细一看,面板上有一块“评价模式”,并排着五个按钮,由上而下依序是“阿谀奉承”、“花言巧语”、“诚朴笃实”、“犀利毒舌”、“尖酸刻薄”。 “它能像这样切换五个不同等级的书评语气。若觉得写出来的书评有点言过于实,改成‘花言巧语’或‘诚朴笃实’就行了。在‘诚朴笃实’模式下,主要是不痛不痒地介绍基本剧情。” 门马心想,那就和我平常在做的工作一样。 “那,你让它用‘尖酸刻薄’模式写写看《人手收藏家》的书评。” “好的。” 黄泉按下“尖酸刻薄”的按钮,让它开始撰写书评。 过没多久完成的书评如下。 三年前以《哄堂大笑的一群猪》跻身文坛的牛饲源八,其新书《人手收藏家》是一部里着心理悬疑小说外衣的烂小说。出现一堆尸体是这种小说的常规,我们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砍断手腕,留在下一名被害者身边的手法却了无新意,手腕上留着“lesson1thisisapen.”这种讯息,应该会惹得四十多岁读者放声大笑吧。 明明是接连发生的连续命案,但包括主角变态犯罪专家岩槻、配角鉴识课人员及犯罪心理搜查官都只是绣花枕头三脚猫,他们的动作总是慢犯人一步,实在令读者捏一把冷汗。故事后盘突然出现岩槻的女儿过去遇害的命案与本案之间的关连,显得既突兀又牵强。最后的解谜也是千篇一律,这是一本让人想叫出版社退钱的大烂书。 门马看了一惊。这又是天差地远的另一种评法,他自己怎样也无法写得这么毒辣。 “这种书评不怕得罪人吗。” “嗯,实际上除了极少数的例子,我想是不会用到‘尖酸刻薄’模式。” 门马心想,那大概是打算反向操作,借着尖刻的评论将书籍炒作为热门话题的时候吧。 “呃,这样您觉得如何?”黄泉又开始搓揉双手。“我想经过以上的介绍,您应该大致理解自动书评撰写机的性能了。” “是啊。”门马双臂环胸。 其实他心里早就决定要买这台机器了,不过还不知道价钱多少,要是对方狮子大开口,他可吃不消。 黄泉盯着他的脸直瞧。 “我先前说过,这次上门来是想请老师试用并提出参考意见,所以您完全不用付钱。” “咦,这样啊?免费的意思吗?” “是的。”黄泉低头行礼。“您意下如何?愿意试用看看吗?” “这个嘛,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意思拒绝。那,我就试用看看吧。” “那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您。” 说完之后,黄泉拿出几份契约书请门马签名。门马仔细阅读契约书内容,看来不是诈骗。 “那么下个月我在等们询问您的宝贵意见。”说完,黄泉就回去了。 门马靠近机器,抚摸它的表面。 得到个方便的东西! 绝处逢生就是这么回事,这下就能解决截稿期近在眼前的工作了。 他拿起猿田小文吾的《青足河童》,打开机器的门,将书放进去后关上门,目光移向操作面板。 他将评价模式设定成“阿谀奉承”,按下按钮。机器马上开始叭啦叭啦地翻页。 十分钟左右后,完成了以下的书评。 前年以《赤颜鬼》荣获日本惊悚小说大奖的猿田小文吾,是文坛公认的重量级明日之星。特别是他在民俗学方面的造诣之深,不禁令人赞叹这居然是新人写出的作品。虽然故事剧情简单,但或许就是这样才能衬托彰显出主题。部分人士指出书中对于人性刻画不够深入,但为了准确地描写命案,并将这个涵义深远的主题传达给读者,或许作者刻意模糊角色才是正确的做法。 《青足河童》(金潮社出版)是这名重量级新人的最新作品,我满心期待地捧书而读,内容不仅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更带给我远胜期望的感动。 这次的故事背景在一个流传河童传说的小山村,传说的内容是污染河津川的人会被河童杀害。 有一天,村里望族恩田家的长男回到村子。他在二十五年前离开村落,现在成了一名青年实业家。他的目标是开发该地区,打造一座大型游乐园。为了对抗环保团体,他一一地收买了村里的重要人士。 读到这里,我就确信这是一部杰作。前作是赤鬼传说,本作则是河童传说,我对这位作者肚里深厚的墨水功力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故事乍看之下是个古朴传统的世界,作者却添加了青年实业家的野心这个极具现代感的设定,让人不得不承认作者的描写重点拿捏得恰到好处。 光是以上说的都分就足以构成一本小说,但本作的惊人之处还不止于此。之后村人竟然发现了青年实业家溺死的尸体,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双腿被涂成了蓝色,从这里开始与河童传说扯上了关系。 下一个被害者是一名叫江尻祐子的女医生,她也是河童传说的牺牲者。然而她却是站在反对开发村子的立场。错综复杂的谜团、步步进逼的恐惧感,就在村里人人自危时,一名男子来到了村中,他是医学博士田之仓伸介,也是祐子的情人。 读到这里,说不定有读者会发现剧情和前作《赤颜鬼》类似。《青足河童》中确实沿用了许多前作的长处,然而,那可说是因为作者对这种创作风格具有强烈的自信。如果是缺乏天分的作者,一定会受限于旧框架,但猿田却不是如此,这仅是他出道以来的第二部作品,他就确立了自己的创作风格。 这次的小说主题依旧是自然与科学并存,这是多么深奥、多么宏大的主题啊!有些作者之所以每部作品都换一个主题,是因为他们对自己没有自信。猿田是属于那种勇往直前,走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的作者类型。 此外,更令人佩服的事写入不明传染病这个段落的创意。作者加入这一点使得作品的深度大增,乍看之下是个与内容毫无关系的篇章,到了故事尾声却具有重大意义,我只能对作者的高超技巧脱帽致敬。 作者对其擅长领域民俗学相关的描述依旧精辟入理,只要读完这本书,读者肯定能够学到相当多的民俗学知识。 而作者可以模糊角色的手法在本作中也见成效,拜作者的体贴之赐,读者不用耗费精神在与推理剧情无关的角色身上,至少这是体恤读者的结果。书中有许多独特的措词,这也可说是作者的个人风格吧。 小说最后揭露了谁都意想不到的犯人,我确信没有读者看了这本书不会感到惊艳。 猿田小文吾出道没多久,就已站在推理小说界的金字塔顶端。 3 当门马在沙发上睡午觉时,电话铃声响起。他慢吞吞地起身,打着哈欠接起电话。“您好,我是门马。” “啊,门马先生吗?我是《小说金潮》的江本。” “哎呀,你好。我刚才把原稿用电子邮件寄出去了,你已经读过了吗?” 门马捡起一本掉在脚边的书。那是女作家猫塚志乃写的恐怖小说《浪子之夜》,江本请门马替这本书写书评。其实门马原本打算这次自己看书写书评,但光看了几页楔子就令他昏昏欲睡,结果又将工作交给了自动书评撰写机。 拜这项新武器所赐,门马的书评产量大幅提升。就算他自己没有读书也能知道故事概要,连书评都能替他写好,书评产量大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特别常用“阿谀奉承”模式,因为看在各种交情上,再无聊的书也得大肆赞扬。 只要交给自动书评撰写机,“脱离现实的诡计”也会变成“充满幻想的手法”,而“不会刻画人性”也能变成“巧妙地隐藏角色本性”。像这一类的换句好话说,人总会因为不好意思而写不出来,但机器到底是机器,轻易就能写出天花乱坠的溢美之词。 门马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没有它了。 “我拜读过了。不过,这稿子有点问题……”江本的话说得吞吞吐吐。 “有什么问题?” “嗯,呃,门马先生看过本周的《文福周刊》了吗?” “《文福周刊》?不,我还没看。怎么了吗?” “您知道那本杂志里有一个推理小说书评专栏吧?” “嗯,友引传介在写的那个吧。” 友引是一名年轻的推理小说评论家,门马和他也算有往来,交情倒不算特别亲密,但在宴会上遇见了总会打声招呼。 “事情是这样的,友引先生在本周的专栏里写了《浪子之夜》的书评。” “噢,这样啊。” 猫塚志乃的前一本书大卖,是时下备受瞩目的作家。她一出新书,各家杂志想要刊登书评是理所当然的事。这种情况下对月刊很不利,无论再怎么赶,距离下次出刊都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所以经常会在这段时间内被周刊杂志抢先一步。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热门作品总是会被许多杂志报导,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啊。”门马不以为意地说。 “不,嗯,友引先生写《浪子之夜》的书评这件事本身的确是无所谓,问题是它的内容。呃……,我想这可能是个误会,友引先生写的书评和门马先生刚才寄来的原稿内容完全一模一样。” “咦?”门马的声音岔了气。“一模一样……,是指写的内容一样吗?而不是类似?” “是一模一样。一字一句,连句点、逗点的位置都一样,我实在想不出来这情况是怎么一回事。” 门马无言以对,他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总之我先把友引先生的书评传真过去吧。” “嗯,好啊。你传过来。” 门马挂上电话,他的腋下直冒汗。 几分钟后书评传真过来了。门马看了那篇书评,发出低吟。确实和他刚才寄给《小说金潮》的分毫不差。 友引这个混蛋。 友引传介肯定也有自动书评撰写机。 他一定也大量使用那台机器来工作。这么说来,门马想起友引最近的书评产量好像的确增加了。门马重重踢了沙发一脚,真是不知廉耻的家伙,年纪轻轻就会投机取巧。 不久,电话再度响起。是江本打来的。 “我知道原因了,是我的疏失。”门马开朗地说,“最近我连别人写的书评也会保存下来做资料。仔细想了一下,我也已经将友引这篇书评存档了,看来是我误将这篇书评当作自己的原稿寄过去给你了。不好意思,造成你的困扰。”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回事。那,的确有另外一篇门马先生写的原稿啰?” “当然有啊。我等一下马上给你。”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就在想一定是你寄错了。” “对了,那我顺便跟你确认一下,《浪子之夜》的书评我可以随性写吧?不用一定要赞美吧?” “那倒是无妨。门马先生大概不太看好这本书,不过友引先生可是赞不绝口。” 那是因为友引将自动书评撰写机的评价模式设成了“阿谀奉承”。 然而门马却不能使用相同的模式。 “虽然对猫塚小姐不好意思,但是我会写得辛辣一点,没关系吧?” “好的,您决定怎么写都行。” 挂上电话后,门马立即将《浪子之夜》放进自动书评撰写机,把评价模式设定成“犀利毒舌”。这份工作几分钟后就完成了,门马立刻将它传真到《小说金潮》编辑部。 “原稿已经收到了。”江本收到传真后,以轻松的口吻打电话来。“哎呀,我觉得真是有趣。相同的一本书,由不同的人来读竟然会差这么多。友引先生评为精妙绝伦的段落,却被门马先生视为太过老套;而友引先生觉得内容紧凑的特点,在门马先生的笔下却成了啰嗦冗长。真是让我长了许多知识。” 门马真想说我又何尝不是,但他忍了下来。 4 门马开始使用自动书评撰写机一个月后,黄泉满脸笑容地现身。 “使用起来感觉如何呢?” “机器是不错,但却发生了令我很头痛的事情。” “哈哈,这话怎么说?” “我问你,你也给了其他评论家这台机器吧?像是友引传介大安良吉。” “啊,您真清楚。”黄泉搔着头傻笑。 “这并不好笑。拜你所赐,当我们刚好写到同一本的书评时,其中一方便不得不改变模式,所以我们必须经常确认彼此的书评,麻烦得要命!” 不用说,友引和大安他们应该也知道门马使用了自动书评撰写机,辛苦的程度大概和他不相上下。 “关于这一点,其他人也有相同的意见。” “其他人?难道不止友引和大安?” “呃,除了评论家之外,我还请了几名作家试用。” “作家为什么会需要这种机器?” “同样的机器,使用方式也是因人而异。那些被委托写文库本解说或是新人作家的作品推荐文却没空读书的作家都用得很高兴。” 原来如此,门马明白了。能被委托解说和推荐文的作家通常以具备相当的名气,相对地,作家自己的工作应该也很忙。 “还有,这件事我不能大声张扬……”黄泉用手掌捂住嘴角,哧哧地笑着说,“这台机器也深受担任文学奖评审的人士的好评,特别是那些身兼五、六种奖项的评审,要读完所有作品真的很辛苦。” “那些人太过分了吧。”门马摇了摇头,无视自己做的事根本就是大同小异。“所以他们只是让自动书评撰写机写概要,看完概要就出席评审会议。得奖者也就罢了,因为这样而被淘汰的入围者情何以堪。” “除此之外,这台机器对于要参加作家对谈,却连对方的一篇作品都没看过的作家好像也很有用。” “哎呀呀。那,出版界里已经有不少人用过这台机器了嘛,大家大概也知道我在用了吧。等等!这么说来,出版社导入自动书评撰写机也是迟早的事了吧?” “文福出版社和淡淡社已经向我们下订单了。”黄泉高兴地说。 “你怎么可以那么做!要是出版社开始使用这种机器,我就没工作上门了。你这是严重妨碍我的生意!”门马大声嚷道。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黄泉向前伸出双手,拼命低头赔罪。 “请您别激动,听我说完。如果使用自动书评撰写机,出版社确实也能做出之前那样的书评。可是门马老师也知道吧,原本的自动书评撰写机欠缺独创性,如果让它读相同的书、选择相同的模式,它就只能输出相同的文章。” “所以我说假如出版社导入相同的机器的话……” “也就是说……”黄泉稍稍提高音量。“原本的机种会有那种缺点,所以今天我带来了值得您一听的消息。” “值得一听?什么意思?” 黄泉从手中的公事包里拿出一个灰色的箱子,大小比录影带更小一点。 “这是进化器。装在您的自动书评撰写机上使用的话,自动书评撰写机就会变成这世上独一无二、只属于门马老师的了。” “嗯?这话什么意思?” “装上这台进化器,让自动书评撰写机阅读老师之前写的书评,电脑就会记忆老师的习性和喜好、价值观。让它读得越多,精确度就越高,总有一天会具有可称之为老师的分身的头脑。在那种状态下让自动书评撰写机读书、写书评,写出来的稿子都会充满老师您的风格。” “那样的事办得到吗?”门马惊讶地盯着黄泉怀里的箱子。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的确会变成世上独一无二的机器。” “您觉得如何?要不要帮您装上这台进化器?”黄泉的语气略带怂恿之意试探着门马。 “这个嘛……”门马心中跃跃欲试。 黄泉仿佛看穿了他的心声而说道:“不过……” “这台进化器必须请您用买的。毕竟这是一台能做出老师您的独创性的机器,除了老师您之外,对任何人都没用。” 黄泉言之成理,门马怯生生地询问价钱。 “如果您能理解这项性能的重要性与开发困难度,我想价钱绝对公道。”黄泉先做了开场白,然后说出价钱。门马听了那个数字霎时感到头晕,那金额足以买一台进口轿车了。 “能不能再便宜一点?” “我们是小本生意就请您别杀价了,其他人也是以这个价格跟我们订契约的。” “其他人是指……” “友引先生和大安先生。”黄泉咧嘴一笑。 可恶,竟然抓住我的弱点。门马心里虽然那么想,但还是问道:“可以贷款吗?” 5 “我认为《白死一场》的作者并不像刻画真实人性,只是不断地以暴力场景刺激读者的感官罢了。故事中之所以出现一堆心理异常的人也是如此,因为这样作者才能乱写一通不是吗?” “我倒是觉得那样没什么不好,那也是一种娱乐的表现。若以为了剧情而任意扭曲人性这一点而言,我觉得《人面疮痂》更过分。作者将这本书中的女主角的个性设定得非常温柔,却让他膝盖上的疮痂看起来像张人脸,所以无法下手剥掉,这又怎么说?” “我有同感。疮痂本来就会让人想剥掉,像我,经常一结痂就去剥它,所以伤口很不容易好。哈哈哈。哎呀,抱歉,我岔题了。总之就像我之前说的,我想推荐《杀人欲杀杀人时》,女作家能够如此深入地描写冷酷的心理,真是太棒了。呃,这位作者是家庭主妇吧?本书出自一名家庭主妇之笔,这不是很值得赞扬吗。” “不,我还是难以割舍《人面疮痂》。” “我喜欢《白死一场》。” 当三人的意见完全分歧时,讨论便停止了。 门马和友引、大安在东京都内某家饭店的房间内进行金潮推理大奖新人奖预选会,三人对于选出其中三部作品进入入围名单的意见一致,但是要再选出一部作品时却完全对立,各自支持不同的作品。主办单位金潮社认为入围名单只有三部太少,但是六部又嫌多。 门马将目光落在手边的文件,上头列出了这六部作品名称。 《敬远的仔》——a 《硬额头》——a 《脚底的黑暗》——a 《人面疮痂》——b 《白死一场》——c 《杀人欲杀杀人时》——c 这是由自动书评撰写机预测,假如门马实际阅读作品之后会下何种评价。最近他在黄泉的推荐下买了具备评审机能的机器。 门马看到友引和大安手里也拿着相同的文件,最近大家都不再隐瞒自己使用自动书评撰写机的事实,至今的讨论与其说是各自述说自己的想法,不如说是在朗读自动书评撰写机输出的答案。毕竟在座三人之中谁都没有真正读过参赛作品。 “各位没办法再让步了吗?”司仪询问三人,他是《小说金潮》的总编辑。 “我不愿意退让。”门马第一个说。 “我也不会妥协。” “我也是。” 司仪闻言点点头。 “好。那讨论就到这里结束,就以对战模式下结论如何?” “没办法了吧。” “是啊。” “只好那么办了。” 司仪确定三人同意之后,对坐在身旁的操作人员使了个眼色。女性操作员收到指示,开始操作面前的电脑。 从那台电脑延伸出三条电话线,分别与门马他们三人家里的自动书评撰写机连线。在这次会议前三人已谈妥,当三人讨论不出结果时,便由机器比赛决定。 电脑荧幕上出现狸猫、猫熊和无尾熊,开始两两队战一较高下。狸猫代表门马的自动书评撰写机。 “上啊!那里,把它扔出去!” “咬它!啊,注意后面!” “尾巴,瞄准它的尾巴!对,很好!干掉它!” 三人对着荧幕呐喊加油。 6 作家虎山道雪盯着文书处理机荧幕沉吟。他正在修饰刚写完的小说,但没有自信。他不安地想,这样写真的有趣吗?他至今出了几本书,遗憾的是,他的书并不畅销,几乎没有被书评家称赞过,也从来没挤进年底发表的推理小说前十名排行榜。 当他想再从头看一次时,玄关的门铃响起。 前来拜访的是一名自称黄泉咏泰的推销员。虎山听到他在卖自动书评撰写机,便摇了摇头。 “你到我家来是走错门了。我既不是文学奖的评审员,也不曾为杂志写书评,作家对谈之类的工作更不会找上我。总而言之,我没有非读其他作家的书不可的理由。” 黄泉笑眯眯地边听边点头。 “是,这我非常清楚。恕我失礼,不过虎山先生您尚未受到大多数读者接受,或者该说是认同……” “因为我的书乏人问津。”虎山露骨地发出不悦的声音打断对方。 但是黄泉毫不畏缩,脸上依旧堆着笑容,挺身向前继续说道。 “敝公司有一件非常适合虎山先生的商品……” 他话还没说完,大门就打开了。两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将一台像影印机的机器搬了进来。 “等一下!你们突然将这种东西搬进来会造成我的困扰。” “别这么说嘛,总之请先听我说明。嗯,我想跟虎山先生借一下你写的原稿,稿纸或磁片都可以。” “你想做什么?” “这个嘛,你看了就知道。”黄泉脸上浮现一抹别具深意的笑容。 虎山将他撵出去,但是终究败给了好奇心,从桌上拿了磁片给他。 “这是还没公开的原稿。” “好的。” 黄泉将磁片插入机器,经过一番操作之后,没多久就输出一张纸,上头不知写了些什么。 黄泉说:“请过目。” 虎山看了那张纸,“啊”一声叫了出来。 ·主角的出场早了两页。 ·三十二页的格斗场景描写增加五行。 ·删除四十五页那段政坛说明。 ·五十八页,毒岛一雄这个角色要描写得更恐怖。 ·六十三页,增加一名神秘的中国人。 “这是什么?作品指导机吗?” 虎山一问,黄泉“啧啧”地咂嘴。 “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这是用来反制目前充斥市面的自动书评撰写机的机器,名叫自动书评撰写机杀手。” “自动书评撰写机杀手?” “也就是说,自动书评撰写机并不完美,开发那件商品的我们知道该怎么写小说才能够获得自动书评撰写机的高度评价,这台自动书评撰写机杀手就是提供建议的机器。” “那太棒了。”虎山侧着头。“可是现在的自动书评撰写机都增加了个人风格进化器,怎么能知道作品会被评价成怎样呢?” “当然,有些作品的评价会因评论评论家而异。但是看了每年年底发表的推理小说前十名排行榜就知道,被选为第一、二名的作品不管哪位评论家都会给予a的评价。自动书评撰写机杀手就是以那种水准的作品为目标。” “我懂你说的意思了,但是这样真的写得出有趣的小说吗?” 听到虎山的疑问,黄泉蹙眉摇了摇头。 “请你别误会,自动书评撰写机杀手并不是一台用来写有趣小说的机器,它只能帮助你写出令自动书评撰写机给予高度评价的小说。我实际读过照这样写出来的小说,老实说并不有趣。” “那样不行啊。” 听见虎山这么说,黄泉一脸诧异地问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 “你听好了,虎山先生。现在几乎所有的评论家都用自动书评撰写机工作,他们自己并不读书,换句话说,目前公开发表的书评可说全是自动书评撰写机写的。而读者看那些书书评买书,因此作家该在意的是自动书评撰写机。此外,文学奖的评审也多半是以自动书评撰写机的评价为基准唷。现在已经不能再以人为对象写小说了,请你改变想法,用自动书评撰写机杀手帮助你,成为一名畅销作家吧!” 虎山震慑于黄泉的气势,点了点头。 7 哎呀呀,又卖出一台啦…… 走出虎山家,黄泉在嘴里自言自语。 继自动书评撰写机之后,自动书评撰写机杀手的销路也很好,滞销作家和立志成为作家的人都心甘情愿的购买。 公司正在筹备下一样新产品,叫做自动心得撰写机。那是以一般读者为对象所开发的产品,只要将它的构造想成自动书评撰写机的机能简化版就行了。将书放进那台机器后,机器就会输出概要、内容如何有趣、如何无聊等等。 公司认为现在几乎没有真正喜欢读书的人了。当今世上根本没有人有闲工夫好整以暇地看书,会到书店的只有那些不读书便觉得有罪恶感的人、受到过去爱读书的习惯束缚的人,与想让自己看起来有点文学气质的人。他们要的只是读了多少书的业绩罢了。 黄泉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时代。不太看书却想成为作家的人增加了、卖得不怎么样的书却挤进票选排行榜前十名,还有一般读者不知道的文学奖也增加不少,诸如此类的怪现象充斥,书这种实体逐渐消失,唯有书周遭的幻影残像扰惑人心。 黄泉心想,读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