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 第一章 夜晚的墓地 昏暗的工厂里,机床的黑影排成一排。那样子让雅也想到夜晚的墓地。不过,老爸要进入的坟墓并没有如此气派。黑影们看上去就像失去了主人的忠实奴仆。它们也许正和雅也怀着同样的心情,静静地迎接这个夜晚。 雅也把盛着酒的茶碗送到嘴边。茶碗的边缘有个小缺口,正好碰在嘴唇上。喝干后,他叹了口气。 旁边伸过一个酒瓶,把酒倒入他的空茶碗里。 "以后在各方面都会有困难,但不要气馁,加把劲儿吧。"舅舅俊郎说。覆满他整个下巴的胡须已变得花白。他的脸红红的,呼出的气息有股烂柿子味。 "也给舅舅添了不少麻烦。"雅也言不由衷地说。 "这倒没什么。我担心你以后怎么办。但你有一技之长,应该不愁找工作。听说西宫的工厂已经录用你了?" "是临时工。" "临时工也行。这年头有个饭碗就不错了。"俊郎轻轻拍了拍雅也的肩膀。雅也对他这样触碰自己感到不快,但还是讨好地冲他笑了笑。 灵台前还有人在喝酒,是与雅也的父亲幸夫关系最亲密的三个人——建筑队老板、废铁商和超市老板。他们都喜欢打麻将,经常聚在雅也家里。生意好的时候,五个人还曾一同出游釜山。 今晚守夜,露面的只有这三个人和几位亲戚。雅也没有通知太多的人,人少也是理所当然,但雅也认为就算都通知了也不会有太大差别。那些客户就不用说了,同行们也不可能来,就连亲戚们都是上完香便匆匆离去,似乎生怕待久了雅也会开口要钱。亲戚中留下的只有舅舅。至于他不回去的原因,雅也心知肚明。 建筑队老板把瓶里的酒喝光了,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瓶酒,剩下的只有俊郎像宝贝似的抱在怀中的那瓶了。建筑队老板一边慢慢舔着杯中只剩三分之一的酒,一边望着俊郎。俊郎一屁股坐在炉子旁,一边啃鱿鱼干,一边独酌。 "我们该告辞了。"废铁商先提了出来。他的杯子早就空了。 "是呀。"另外两个人也慢慢抬起了屁股。 "雅也,那我们回去了。"建筑队老板说。 "今天各位在百忙之中还专门过来,真是太感谢了。"雅也站起身低头道谢。 "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要我们能做到的尽管说,会帮你一把的。" "是啊,以前也受过你们家老爷子的关照。"一旁的废铁商说。超市老板默默地点点头。 "你们这番话让我心里踏实多了。届时还请多多关照。"雅也再次低头致意。三个明显见老的人也点头回礼。 他们走后,雅也锁上门回到屋里。和工厂相连的正屋里,只有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和一间狭小的厨房,二楼还有两间相连的和室。三年前母亲祯子病死前,雅也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在摆放灵台的和室里,俊郎还在喝酒。鱿鱼干似乎已经吃完了,他正把手伸向建筑队老板等人留下的花生米。 雅也开始收拾零乱的东西,这时俊郎怪声怪气地说:"说得倒好听。" "啊?" "前田那老家伙。说什么能做到的尽管说,会帮忙的。真是口是心非。" "那不过是客套话。他们手头也很紧。" "那倒不是。就说前田吧,通过接些小活,倒是挣了不少小钱。我觉得按说他能帮你爸爸一把。" "我爸并没想依靠那些人。" 俊郎闻言冷哼了一声,歪歪嘴角说:"怎么会呢,你什么都没听说?" 俊郎的话让雅也停下了正在摞盘子的手。 "手头没钱偿还买车床的贷款时,幸夫最先想到的就是和那三个人商量。但是,他们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全都关门不见。那时候哪怕有人拿出一百万日元,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舅舅,这事你听谁说的?" "你爸爸。他曾生气地说,生意好的时候都笑眯眯地围在身边的那些人,一旦生意衰落,立刻态度大变。" 雅也点点头,又开始收拾。这事他第一次听说,但并不意外。他原本就不信任那三个人,已去世的母亲也讨厌他们。母亲的口头禅是:"不管跟谁一起出去都一样,买单的总是你爸。" "肚子饿了。"俊郎嘟哝着。一升装的酒喝光了,盘子里的花生也没了,雅也把空盘子放到托盘上。 "还有什么吃的吗?" "馒头倒是有。" "馒头呀。" 雅也斜瞥了一眼皱着眉头的俊郎,然后把放着脏碗盘的托盘端到厨房,放进水池。水池马上被塞满了。 "雅也,问你点别的事。"身后传来说话声。雅也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俊郎已站在厨房门口。"和保险公司谈过了吗?" 终于说到正题了。雅也心里这样想,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是摇了摇头:"还没有。"他插上烧水器的开关,从里面倒出热水,开始洗餐具。水原家的房子建于四十年前,没有可以直接出热水的设备。 "你已经联系了吧?" "忙这忙那的,还没顾上。这时候如果保险公司来人,反而麻烦。" "也许是这样,但还是尽早办理为好。手续办迟了,赔付也会相应推迟。" 雅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清楚俊郎的用意。 "有保险证书吧?"俊郎说。 雅也的手停了一下,随即又开始刷盘子。"有。" "能让我看看吗?" "嗯……过会儿拿出来。" "我想确认点事情。这些东西明天刷就行,现在马上拿给我看看。要不然告诉我在哪儿,我自己去拿。" 雅也叹了口气,放下了满是泡沫的海绵。 和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茶柜。那是父母结婚后不久买的东西,年代相当久远了。柜子最下方的小抽屉里放着一个蓝色文件夹,里面仔细收放着寿险、火灾保险和车险等合同资料。母亲最擅长这类需要细心周到的工作。雅也觉得,母亲死后,工厂才开始出现经营漏洞,尽管以前只要母亲对工作提出意见,父亲都会大发雷霆,说女人不该插手工作的事。 "三千万日元呀,果然。"俊郎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看了看文件夹。他有些不满,或许因为金额比预想的要少。 "听说是从银行贷款时被要求入的保险。"雅也说。 "扩大工厂规模的时候吧?" "嗯。" 那是一九八六年,正是整个日本都头脑发热的时期。 俊郎点点头,合上了文件夹。朝着半空吐了几个烟圈后,他对雅也说:"剩下的借款还有多少?"瞬间,他混浊的眼球似乎亮了一下。 "大约是……两千万。" 上周和债权人进行了商议。当时雅也也在场。 "那么,就算把钱全还了,也还能剩下一千万。" "算是吧,但不清楚实际会怎样,也不知保险金会不会全额支付。" "肯定会支付,又不是死于非命。" 雅也沉默着。他想说,不是死于非命还是什么? "雅也呀,估计你也听说过……"俊郎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 雅也已猜到他会拿出什么东西。不出所料,俊郎掏出一个茶色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在雅也面前展开。 "你妈妈去世前——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说是需要一大笔钱,过来求我,我呢,就给她凑了四百万。后来经济不景气,我也不好意思催亲姐姐还钱,所以一直拖到今天,可是,我的生意也不行了。" 俊郎以神户和尼崎为中心做眼镜和钟表的批发生意,全都批发给了镇子上的小零售商,整日从早到晚开着小货车四处奔波,凭借多销提高收益。泡沫经济崩溃后,他的收入明显减少,那些小零售店已经没了再进货的能力。但俊郎资金周转紧张,原因不仅如此。雅也记得以前母亲曾说过,俊郎炒股赚了不少钱,尝到甜头后,就再也不想努力工作了。 "我真不想说这些事。"俊郎愁眉苦脸地搔着头,"我也借了钱,而且是高利贷。如果一直不还,不知他们会怎样对我,说实话,我很为难。" "嗯,我明白。"雅也点点头,"别处的借款清算完后,会把钱还给舅舅。" "是吗?你能这样说,我就得救了。"俊郎龇着黄牙笑了,"对方不是一般人,他们也知道我借给你们家钱了。所以,如果我无法还钱,他们就会让我交出借条,最终还会给你添麻烦。我一直左右为难。" "肯定会还您。"雅也又说了一遍。 "呃……太好了。在这种时候,真不好意思。"俊郎摆出一副过意不去的面孔,指间夹着香烟,双手交叉以示歉意。 喝光仅剩的一点啤酒后,俊郎说困了,就上了二楼。他以前经常来这里,对哪个壁橱里放着待客用的被褥了如指掌。 竟然说妈妈去求他,借了一大笔钱! 父亲说过借钱的经过。父母在俊郎的唆使下买了投机股票,不,确切地说是被卷入了俊郎操作的投机。俊郎说由他先垫上,让幸夫写下借条,好像还说借条没有太大意义,只是形式上的。幸夫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妻弟所骗。事到如今,就连俊郎是否真的在买卖投机股票都让人怀疑。 雅也转向殡仪馆推荐的最便宜的棺材,盘腿坐下。父亲的遗像看上去一脸虚无。可以想象他临死前肯定也是这副表情:失去了一切,绝望,对未来失去了信心。 雅也站起身,打开通向工厂的玻璃门。冰冷的空气迅速包裹了全身,他打了个冷战,穿上拖鞋。水泥地面像冰一样寒冷,四周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和灰尘的气味。他不喜欢,但从小就已闻惯。 他抬头仰望房顶。钢骨的房梁横贯左右。尽管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却能在心里描绘出房梁上生锈及油漆脱落的样子。其中一块酷似日本地图。 就在前天晚上,雅也回到家,发现在那日本地图的正下方垂着绳子,父亲吊在那儿。 亲眼看到吊在钢骨下的父亲时,雅也竟然没感到震惊。不,不能说完全没有。他扔掉了手中的超市购物袋,慌忙跑到父亲身边。站在寒冷彻骨的工厂里,仰望着已彻底不动的父亲的遗体,"该发生的事情果然发生了"的想法确实从他脑中一掠而过。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会在不远的将来到来,却从未多想。 身体还在颤抖,雅也披上了挂在墙上的防寒夹克。这件衣服对身高足有一米八的他来说有些短小,相反,不足一米六的幸夫穿上则过于肥大。 他把手伸进口袋,手指碰到了烟盒。取出来后,发现里面还塞着一次性打火机。还有几根香烟,也许是幸夫剩下的。 雅也叼起一根有点弯的烟,点着火,一边望着工厂里贴的写有"禁止吸烟"的纸条,一边吐出烟雾。那是还有工人的时候贴的。只剩下父子二人干活时,父亲开始叼着烟站在机器前。 父亲遗留下的香烟潮了,特别难吸。雅也抽掉三分之一,便扔进了父亲用来当烟灰缸的空罐子。 雅也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一台机器前。那是一台放电加工机,正如它的名字,是靠放电现象将金属加工成特定形状的装置。它很特殊,而且价格高昂,在一般的街道工厂里很少见。刚买入的时候,父亲曾雄心勃勃地说:"不论什么时候有人委托咱们造模型,都不用担心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几年后,这类工作锐减。 机器旁边有一个小橱柜。雅也打开柜门,取出一只蒙着一层薄灰的长方形玻璃瓶。他用袖子擦了擦灰尘,依稀能看到"oldparr"的字样,一摇,发出了液体的声音。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从没听说过!"那时,雅也的话把周围的工人们都逗笑了。只有一个人满脸认真——父亲幸夫。 "不,我刚听说时也觉得肯定是骗人。但那是制造厂的人说的,断言加工速度能提高二三成。" "肯定是别人骗你玩呢。喂,老爸,别试了,多可惜呀。" "不试怎么知道。"幸夫说着把oldparr里的液体咕嘟咕嘟地倒了出来。 加工槽里原本有油,使机器放电,但幸夫不知从哪儿听说,往油里加入威士忌能提高加工速度,而且威士忌越高级,效果越好。没过多久,幸夫就发现自己被人耍了。看着左思右想的他,雅也等人捧腹大笑。好长一段时间,机器周围都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 雅也打开瓶盖,直接对着嘴竖起了瓶子。倒入口中的黏稠液体和那时的味道一样。 约五年前,泡沫经济正处于高峰期。 幸夫竭力想把水原制造所发展成规模更大的工厂。靠一台二手车床起家的制造所,由于赶上了经济高速增长的浪潮,最终发展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金属加工厂。幸夫的梦想是实现进一步的飞跃,直接从大企业接到订单。如果只接双重承包业务、三重承包业务,工厂没有发展前途。幸夫经常这么说。 在那之前,雅也一直在家电制造厂的机械部工作,制造生产设备。那时他从技校毕业已两年了。幸夫提出让儿子辞去工作在家里帮忙,因为他有一定的把握。当时经营状况确实良好,雅也丝毫没有担心。 但现在回过头去看,不能否认那个时候相当勉强。出口产品大部分在当地生产,在这种潮流下,东南亚逐渐成为竞争对手。日本的承包企业想要有活干,就被迫大幅削减成本。 那时几乎没有真正有实力的企业,有的只是浮夸的数字。大多数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反而在银行的花言巧语下积极进行设备投资或扩大规模。所以,雅也并不想只责备父亲。当时大家都很浮躁,并错误地认为这种盛况会永远持续下去。 即便如此,回顾这两三年业绩的下滑情况,雅也仍有些头晕目眩。最初认为只是今明两天没有工作,接下来觉得只有自己这一行没活干了,之后才发觉不对——也不是对不对的问题,当觉察到原来是日本的产业整体下滑时,已无法支付工人的工资了。 经过再三恳求,才从有长期业务往来的公司要到一点订单,但仅勉强够维生,无法指望还清巨额贷款。上个月水原制造所只生产了一个高频淬火用的线圈,先把铜管敲打加工,然后焊接,值不了几万元。今年过年连年糕都没买。 水原父子几天前和债权人商议,决定了水原制造所的命运。他们手头一无所剩,今后需要决定的只是什么时候搬出去。 "走投无路了。"债权人走后,坐在工厂角落里的幸夫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本就身材矮小的他曲着背,让雅也联想到枯萎的盆栽。 已经猜到父亲会自杀,却故意不去想?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确切地说,是故意假装没有注意到父亲将自杀的迹象。装给谁看呢?不是别人,正是雅也自己。如果注意到了,尽最大的努力去阻止父亲自杀,是身为人子应尽的义务。 注视着父亲潦倒的背影,"干脆死掉算了"的想法从雅也心中掠过。他知道父亲入了寿险。因此,看到父亲上吊身亡时,他最真实的想法是"这下总算解决问题了"。 威士忌喝光了。雅也把瓶子扔到地上,方形的瓶子只滚了半圈就停下了。看了看墙上的钟,天快亮了。 雅也刚要回屋睡觉,脚掌突然受到冲击,一下没站稳,趴在了地上。 地板伴随着轰响声开始剧烈地起伏震动。他惊讶地环顾四周,但还没看清楚,身体已经像从斜坡上滚落下来似的滚起来。 雅也撞到墙壁,停了下来,地面的摇晃依然没有停止。他马上抓住了身边的钻床。四周的情景让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钢骨支撑的墙壁开始大幅度弯曲,挂在墙上的黑板、钟表、工具架全掉了下来,在半空中飞舞,足有几百公斤重的加工机器的支架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头顶上传来断裂声,紧接着落下无数板片。屋顶塌了。 雅也根本无法动弹。当然也有恐惧的因素,但过于剧烈的晃动使他无法站立。他凑到钻床边,双手护住脑袋。地面一刻不停地震动,沙尘暴般的东西向他全身扑来,时不时传来爆破般的声响。 他透过指缝看了看正屋。从洞开的大门看到了父亲的棺材,棺材已从架子上滑下。灵台已面目全非。 紧接着,巨大的块状物体落了下来,房屋随之消失。刚才还摆放灵台的地方瞬间已变成一堆瓦砾。 雅也不太清楚晃动持续了多久,四周总算平息下来后,身体却依然感觉晃动尚存,恐惧也没有消失。他在原地蹲了很久,之所以决心站起身,是听到有人喊"着火了"。 雅也环顾四周,提心吊胆地站起来。工厂的墙壁几乎已全部倒塌,其中一部分是向内倾倒的,幸好结实的加工机器保护了他。他的防寒夹克上四处撕开了口子,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受重伤。 从已没有墙壁的工厂里走出来,看到周围的情景,雅也惊呆了。街道消失了,原本在对面的菜饼店和旁边的木房子全被毁得面目全非,甚至无法辨别道路与房屋。 有人在惊慌地哭喊,雅也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看。是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女子,她的头发也是灰色的。定睛一看,还有其他人在。真是奇怪,此前那些人的身影根本没有进入雅也的视线,可见废墟的场景让人震惊到了何种程度。 中年女子注意到了雅也,便满脸是泥地跑过来。"我孩子在里面,请帮帮我。" "在哪儿?"他开始向前跑。她指着砖瓦房顶完全塌落的房屋。窗框或断或弯,玻璃碎片四处飞舞,有一处已开始冒烟。 雅也觉得靠一己之力很难救人,便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顾得上伸出援手。雅也便用落在地上的木块一点点地清除压在房顶下的瓦砾。一直蹲在地上从缝隙往里看的女子突然高声喊道:"啊,那,是我的孩子,是孩子的脚!" 什么?正当雅也想往里看时,之前冒烟的地方突然蹿出了火苗。 "啊,啊,啊!"女子瞪大了眼睛惊叫着。火势迅速蔓延,刚才还能瞧见的地方已被完全掩盖。没有任何办法了。女子发出了怪兽般的叫声。地狱!雅也摇着头向后退去。 随后有些地方陆续开始起火。总也不见消防队员的身影,眼看着家人或财产被火舌吞噬,人们却束手无策。 水原家的正屋全毁了,但没有着火。雅也呆呆地走近。 舅舅被房梁压在底下,仰面倒地,一动也不动。 雅也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东西——从舅舅的上衣口袋里露出来的茶色信封。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舅舅身旁,蹲下,抽出了信封。 这样,借钱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他想着,看了一眼舅舅,不禁吓了一跳。舅舅睁着眼睛,正用混浊的眼球注视着他,嘴唇在动,似乎想诉说什么。 非理智的、近似本能的东西在驱使雅也行动。他毫不犹豫地捡起旁边的瓦砾,向舅舅的脑袋砸去,心中了无惧意。俊郎哼都没哼一声,就闭上了眼睛,额头裂开了大口子。 雅也站起身。在这里已无事可干了,反正这工厂和房子早已是别人的了。 他正想离开,忽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女人。 她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的?在这儿干什么?雅也一无所知。但他确信,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看到了。 雅也注视着她。她看上去二十四五岁,身穿奶油色运动衣,或许是当睡衣穿的,没有化妆,长发束在脑后,瓜子脸,尖下巴,正睁着微微上翘的眼睛凝视着他,一动不动。 他一步步走近她。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地面再一次摇晃起来。 雅也失去了平衡,当即双膝着地。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立在旁边的铁柱子倒了。不断传来周围的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声音。他突然注意到不远处又发生了火灾,火势在迅速蔓延。 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雅也四处张望,大火使周围烟雾弥漫,看不到远处。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雅也身旁。是咖啡店的招牌,里面带着照明灯。他抬头一看,倾斜的二层楼房耷拉着断开的电线。这里太危险! 他向南走去,脚上还穿着拖鞋。那边有所小学。 路面起伏,裂缝四处可见。道路两边是一片片倒塌的民居和建筑。火舌四处肆虐,人们在哭喊,整条街都在燃烧,却仍看不见消防队的踪影。雅也帮着救了几个人,但能保住性命的不到一半。每当碰到人们冰冷的手脚,他都感觉这是场噩梦。 第二章 让人震惊的一片火海 终于出现的消防队员们望着眼前让人震惊的一片火海,同样束手无策。他们的灭火设备全无作用,手持不出水的灭火软管呆呆伫立,遭到了受灾群众的责骂。 "干什么呢,快……快灭火呀!房子不是在烧吗?" "可、可没有水呀。" "里面还有人呢,你们在干什么?" 就在消防队员和受灾者争论的时候,无数房屋被烧毁,很多人失去了生命。一路上目睹了太多这样的场景,雅也终于来到了小学的操场。校园里铺了蓝色的塑料布,从附近逃到这里的人都蹲在上面。 校园的角落里摆放着桌子,几个穿防寒服的男人在向受灾者发纸。雅也走到近前。 "受损情况怎样?"一个戴着防寒帽的中年男人看到他,问道。这人胳膊上佩着袖章,看来是消防员。 "住宅和工厂塌了。" "有人受伤吗?" "这个……"雅也思索片刻后答道,"舅舅死了,也许吧。" 中年男子只皱了一下眉头,点了点头。看来出现死亡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遗体呢?" "没动。被压在房子下面。" "哦。"那人又点了点头,把一张草纸递给雅也,"请写下你的住址和姓名。尽量把受害情况写详细。如果可以,再画上地图,还有已去世的人的情况。" 雅也借了根铅笔,离开那里,坐在塑料布边上,先在草纸上写下姓名和住址。 把受灾情况大致写完后,又添上了舅舅米仓俊郎死亡的情况。他不记得俊郎的住址及联系方式。 到了下午,雅也和消防员一起回到家中,去确认俊郎的遗体。和地震刚发生时一样,俊郎依然被压在房梁下。从额头流下的血已发黑凝结。 "真不幸。肯定是房顶塌落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额头。"上了年纪的消防队员说。雅也默默地点点头。 "还有没有别人?"消防队员问。 "没有了,不过……" "怎么了?" "还有父亲的遗体,昨晚正在灵前守夜。" "啊。"消防队员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随后微微歪了歪嘴,"如果不是地震的受害者,能往后推一推吗?要优先救助还活着的人。" "可以。"雅也答道。 俊郎的遗体要被运到附近的体育馆。雅也一同去了,那里已运来了二十多具遗体。有些人悲痛地蹲在放在地上的遗体旁,像是死者家属。 警察逐一验尸。查看俊郎的尸体时,雅也接受了警察的询问。 "和工厂相连的正屋完全塌了。我当时在工厂里,所以没事。" 对于雅也的说明,警察似乎没有任何疑问,他们肯定已见过多具额头裂开的尸体。 "米仓先生有家人吗?"警察问。 "几年前离婚了。有一个女儿,结婚后去了奈良。" "能和他女儿取得联系吗?" "不好说。我先问问亲戚,估计问题不大。" 年长的警察似乎在思考什么,沉默片刻后开口道:"请你尽量想办法和他女儿联系上。如果还有别人可以认领遗体,那另当别论。" "当然可以,可现在手头没有写着亲戚电话号码的本子,或许需要一段时间。" "没关系。大家都很难取得联系。"警察沉着脸,或许他也是地震的受害者。 验尸草草结束了。不断有遗体运来,负责验尸的人根本顾不上细致检查。就算仔细检查,也不可能查清瓦砾直击俊郎额头的原因。 雅也离开俊郎的尸体。一张折叠起的乒乓球台被当成了墙壁,他绕到后面。那里坐着几组面带疲惫的人,像是一个个家庭,都是轻装打扮,只在睡衣外披了条毛毯,紧紧凑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来保暖。 雅也坐在角落里,靠在墙上。这一切似乎都不是现实。整个城市突然被摧毁,许多人因此丧命,今后肯定还会出现死者。这世界究竟会成什么样子?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他想起砸碎舅舅额头时的触感。他只觉得那是梦中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自己干的,他并不确定。 又有新的遗体被运来。这次是两具,摆在雅也身边,被毛毯包裹着,情况不明。 随后,刚才的警察和一个女人走了过来。看到那个女人,雅也立刻僵住了——正是他杀舅舅时,在旁边的那个女人。 雅也赶紧藏到乒乓球台后面。 "你的姓名?" "新海美冬。新旧的新,大海的海,美冬就是美丽的冬天。"女人细声细语地回答。 新海,雅也对这个姓氏有印象。就在自己家旁边的公寓里,住着一对姓新海的夫妇。他曾见过那家的丈夫。几年前的年末,在街上巡逻值夜班时,他们曾在一组。那人六十岁左右,体形偏瘦,据说刚从公司退休,很有气质,一看就知道曾经是公司的精英,但不清楚为什么会住在破旧的公寓里。 "去世的是你父母?"警察接着问道。 "是的。睡觉时房顶突然塌了下来……" "能告诉我房间构造吗?" "只能说个大概……我以前不住在那里。" "哦?那你住哪儿?" "东京。不过,我已经退掉那边的房子,本打算今后和父母一起生活。" "哦。" 询问继续着,警察和女人的声音渐渐变小了,雅也听不清楚。除了说父母是被房子压死的之外,那女人好像也说不出什么了,连自己是怎样得救的也不清楚。 调查完毕后,新海美冬跌坐在父母的遗体旁。雅也从乒乓球台后面看清楚后,便走开了。 把俊郎的遗体运出的时候,雅也只拿了自己的钱包,里面有三万多元。幸亏把来守夜上香的客人放的礼金移到了钱包里。他摸着口袋里的钱包,走出了体育馆,想去买点吃的。 商店几乎都倒塌或关门了。侥幸逃过一劫的便利店门前排起了长龙,估计就算在这儿排队也没希望买到食物。雅也走来走去,连脚都失去了感觉,最后还是回到了体育馆。 来体育馆避难的人越来越多。电力尚未恢复,四周光线很暗。更难以忍受的是寒冷。就连穿着防寒服的雅也,如果不动就会浑身发抖,牙齿打战。穿着睡衣逃出来的人的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饥饿、寒冷和黑暗笼罩着身心都受到伤害的受灾者。不时还有余震。每次发生晃动,体育馆里都会响起惊叫声。 入口附近传来声响,走来几个拿着手电筒的人。其中一个人嘴巴贴在话筒上,好像说会马上发食物。大家发出了获救般的欢呼声。 "数量有限,每家一罐茶、两三个面包,请各位谅解。"政府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人说。 抱着纸箱的工作人员向各家走去,先询问人数,然后递过相应的面包和罐装茶。 "我们不要茶,有水吗?想给孩子冲牛奶。"雅也身旁的年轻男子问道,他旁边有女子抱着婴儿。 "对不起,现在只有这些。"工作人员同情地回答,随后来到雅也面前。 "我一个人,只要面包就行了。" "是吗?谢谢。"工作人员低下头,拿出了一个袋装面包,是豆沙馅的。 雅也刚想打开,身边一家人的对话传进了耳朵。 "数量不够也没办法,忍忍吧。"像是母亲在训斥孩子。孩子有两个,看样子是小学高年级和低年级学生,都是男孩。他们三人好像只领到两个面包。 "肚子饿了,这么点哪够呀。"抱怨的是弟弟。 雅也叹了口气,来到他们面前,把豆沙面包递给那位母亲。"把这个给孩子吃吧。" 女子惊讶地摇着手:"这哪行……你也没吃东西吧?" "我没事。"雅也看了看男孩子,"别哭了。" "真的可以?" "别客气。" 女子不住地道谢,雅也径直回到原处。饥饿的滋味不好受,可总比听孩子的哭叫声好。 所有人都格外珍惜地吃着领到的那点食物。一个人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抱膝而坐的雅也。他吓了一跳。正是新海美冬。 和雅也四目相对后,美冬低下头,把脸埋在环着膝盖的双臂中。雅也也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数小时前的场景再次从脑海中掠过:砸碎舅舅额头时的触感、冒出的鲜血…… 为什么会那样做呢?虽然怨恨舅舅,却从未想过要杀他。 见他被压在瓦砾下,本以为他死了。看到上衣里露出的茶色信封,以为借款的事可以一笔勾销。其实当时脑子里只想过这些。然而,他睁开了眼睛。舅舅没有死!意识到这一点时,雅也的脑子一下子乱了,紧接着便是恐慌,想都没想就抓起瓦片砸了下去。 雅也偷偷瞄了一眼美冬。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是否目击了那个瞬间? 地震太可怕了,因此雅也之前顾不上考虑这些,而一旦冷静下来,哪怕是形式上的冷静,那件事便立刻占据了整个大脑。 那个女人看见我杀舅舅了吗? 有可能看见了。她站的地方离雅也不足十米。所有屋子都塌了,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遮挡,而且雅也曾和她四目相对。她那满脸惊异的表情,深深刻在了他的眼底。 但如果她真的看到了,为什么没告诉警察呢?父母亲突然去世,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或许无法顾及别人,但如果是杀人事件,则应另当别论。也许她已经报警了,只是警察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警察现在确实无法顾及所有案件,但不可能连谋杀案都置之不理吧?而且,很容易就能确定嫌疑人。只要根据她的证词去现场调查,就能马上查清受害人是米仓俊郎,至少会来找雅也询问情况。 也许没看见…… 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从当时情况推测,她应该刚从因地震倒塌的房子里逃出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正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还担心是否会发生余震,不知如何是好,完全陷入了恐慌。虽然目光朝着雅也,未必全都看见了,完全有可能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 从她站的位置推断,也无法确定她能否看见。俊郎被一堆瓦砾埋在下面。在瓦砾的遮挡下,她也可能看不见俊郎的身影,或许只能看见雅也在挥舞瓦砾,但不知道他在砸什么。 雅也觉得自己光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再偷瞄一眼新海美冬,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说话声。 "喂,是不是该回家看看?"一个中年男子小声说。 "这可不行,太危险……"回答的是一个中年女子。两人看上去像一对夫妇。 "可山田家好像也被偷了。" "被偷走什么了?" "听说装在现金出纳机里的钱全被拿走了,贵重物品也没了。" "这种时候还有人干坏事,真不知什么时候下的手。" "随时都可以,咱们家出来时也没锁好门呀。" "现在又说这个,是你说锁门没有任何意义——" "当然没意义,墙全塌了。那种状态下房子竟然还没倒,真不可思议。"男人没好气地说,"不管怎样,还是要重新盖房。"最后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妻子说的,更像在自言自语。 "还好,存折和印章拿出来了。"女人说。 "还有一些该拿的东西,比如说债券之类的。" "会有人偷那东西吗。" "不好说。"男人烦躁地咂着嘴,随后叹了口气,"还是该回家看看情况。" "别了。不是还有余震吗?万一你刚进家,房子就因为余震塌了怎么办?" "会塌吗?" "很有可能。你没见佐佐木家吗?" 雅也听出两人在谈所谓的震灾盗贼的罪行。那些人闯入已倒塌或快倒塌的房子里,搜罗值钱的东西。就算报案,警察也不可能认真调查。对盗贼来说,现在正是捞钱的大好时机。 雅也想了想家里是否放着值钱的东西。存折倒无所谓,反正里面也没多少钱。只有放着那份保险合同的资料夹勉强算是值钱的东西。不过,现在并不用急着去取。 雅也感到一阵尿意,站起身来。旁边的那对夫妇还在没完没了地谈论。 没有灯,走路要特别小心,否则会撞上别人。走廊也漆黑一片。雅也沿着墙壁向前走,发现厕所前聚了一群人。 "怎么了?"雅也问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 "啊……听说厕所不能用了,没有水。大便就不用说了,连小便都会堵住。这下真麻烦了,以后可怎么办呀。"棒球帽男子挤出一丝无力的微笑。 一对中年男女从旁边走过,像是一对夫妻。 "我以后尽量不吃东西。"女人说,"如果只能在外面解手,还不如饿肚子。" "可也不能不补充体力呀。" "我也这样想,可如果不能去厕所……" 也许想不出妥善的办法,男人只是哼哼了几声。 雅也走出体育馆。建筑物前点起了火堆,像是在烧倒塌房子的木料。篝火四周围了一圈人,有老人和孩子的身影。被火映照出的每张面孔都十分消沉,和那火红色形成强烈反差。很少有人说话。 建筑物一侧有树丛,雅也走过去,找了个背光的地方撒了尿。男人能这样,女人就麻烦了。他刚要往体育馆里走,迎面出来一个女人——是新海美冬。雅也立刻停下脚步,藏在篝火边的人群后。 美冬只向篝火瞄了一眼,便从前面走过。她在运动衣外面披了一块小毛毯,就像斗篷一样。 雅也离开篝火,跟在她身后,想和她打个招呼。如果她目击了杀人过程,见到雅也肯定无法保持自然,也许会扭头逃跑。那时一定要抓住她,想方设法说服她。该怎么说呢?说那只是看上去像杀了人,实际上是误解,还是告诉她俊郎的恶行,说明自己当时出于无奈? 雅也一直没拿定主意,只好跟在美冬身后。如果跟得太近,有可能被发现;但如果离得太远,又会跟丢。离篝火越远,周围越黑。她拿着一个小手电筒,在前方落下淡淡的光圈。那对雅也来说就是标记。 美冬突然拐进岔道。拐角处有幢小楼房,勾勒出的影像就像一个被挤烂的箱子。 看见美冬走到楼后面,雅也已猜出她的用意。这样就不好意思打招呼了。她肯定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体育馆。但如果在人多的地方和她搭话,对雅也来说又太危险。 究竟是被看见了,还是没有被看见?明明知道想也没用,雅也还是翻来覆去地思索着,想知道答案。 就在他把目光转向美冬拐进的胡同时,听到了低低的惊呼,随后是声音不大却很激烈的争执声,接着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 雅也慌忙冲进胡同。黑暗中有几个人影在地上纠缠在一起,还亮着的手电筒在地上滚动。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的背影。那人正用双臂抱起一个发白的东西,想从那上面剥下衣服,有两条腿像在游泳一样在空中乱蹬。雅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在干什么!" 他跑了过去,从后面向那人双腿间踢了一脚。那人呻吟着向前倒去。与此同时,雅也发现压在那人身下的正是新海美冬,她的嘴里被塞了东西,另一个男人正摁着她的双臂。这人挥拳向雅也打来,打中了他的脸颊,指关节碰得脸有些疼,但冲撞力并不大。雅也调整姿势,用脑袋直接撞向男人的腹部,将其撞倒,然后骑在他身上,双手用力抽他的脸。突然,雅也的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了,好像是刚才被踢中大腿跟的男人又来还击。雅也抓着对方的手,想从脖子上扯掉。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闷响,对方的力道突然减弱了。雅也趁机用胳膊肘狠狠捣向他的腹部,随后站起身。那人正用双手捂着头。 美冬站在那人身后。她双手拿着一块水泥碎片似的东西,看来是用那个打了那人的后脑勺。 雅也和美冬的视线瞬间撞在了一起,有几分之一秒的沉默和静止,但这给了歹徒机会。被雅也揍了一顿的男人先跑了出去,另一个人也捂着脑袋紧随其后。雅也本想去追,又改变了主意。就算抓住了强xx未遂的案犯,警察也不可能认真处理。 "伤——"雅也本想问美冬伤着没有,却赶紧垂下眼睛,因为在手电筒的光亮中清晰地显露出她被剥光的下半身。 感觉她已经穿好衣服后,雅也才抬起头,又问了一遍:"伤着没有?" 她微微摇了摇头,捡起落在脚边的手电筒。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千万不能一个人行动,有些流氓正四处转悠。你拿着手电筒,就等于明确告诉别人:猎物在这里。" 美冬一言不发,或许她已没有精神再说话。 "快回体育馆。把手电筒借给我,我在前面走,你跟在后面。" 但她倒退了几步,随即向前跑去,手电筒的亮光摇晃着渐渐远去。 雅也刚想走,却停下了脚步,感觉踩到了柔软的东西。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她披的毛毯。 他回到体育馆前,发现篝火的数量增多了。无法忍受寒冷的人们开始点火。 新海美冬坐在离围着篝火的人群不远的长椅上,和先前一样,正抱着双膝,脸埋在胳膊里。 雅也走近她,从身后给她披上毛毯。她吓得猛一哆嗦,挺直了后背,看到雅也后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毛毯忘了呢?"雅也尽量用轻松的口气搭讪道。但美冬僵硬的表情并没有丝毫变化。她双手紧紧抓着毛毯边,像保护自己似的裹得严严实实。 "去火堆那边吧,这里太冷了。" 她向火堆瞅了一眼,马上又垂下眼帘。雅也看了看围着火堆的人,理解了她的想法。在汽油桶四周的几乎都是成年男子,没有孩子或年轻女子的身影。 "没关系。那些人和刚才那几个流氓不同,现在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她依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雅也坐在她身旁,感觉她全身都绷紧了。"如果你害怕,我陪你——" 雅也话未说完,美冬突然站起身,向前走了一两步,转身冲着他说:"谢谢你把毛毯拿来。"她点头行礼,又向前走,却没去烤火,而是直接进了体育馆。 第三章 饥饿已到极限 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终于迎来了清晨。雅也在体育馆的角落里缩成一团,把捡来的报纸全裹在身上,但冰冷的地板无法阻止体温被剥夺。 尽管头脑清醒了,却无力起身。饥饿已到了极限。周围的人也都差不多,只有几个人起来了。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动起来的,还是那恐怖的余震。地板一晃动,人们马上惊叫着站起来,小孩子哇哇的哭声也传进了雅也的耳朵。 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却依然有尿意。雅也出了体育馆,外面还有人围在火堆旁。在老地方撒完尿,雅也决定回家,想取些替换衣服和食物。 走到马路上,环顾四周,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再次意识到整个城市的毁灭并不是噩梦,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一座座房子化为瓦砾;电线杆歪了,电线耷拉着;大楼拦腰折断,无数玻璃碎片散落在路面上;被烧得漆黑的建筑物比比皆是。 头顶上飞着直升机,雅也猜测是电视台的。他们正把拍到的影像配上播音员兴奋的解说在全国播放。观众们看后会惊讶、担心、同情,最后会为这种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感到庆幸。 离家有相当长的距离。雅也穿着不跟脚的拖鞋,默默地挪动着脚步。不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倒塌的房屋,有时也能看到人的身影,有些在号啕大哭,有些在呼喊家人的名字,看来还有人被活埋在废墟中。 走到小商店街了,但那里已面目全非。几乎所有店铺都塌了,招牌落在地上,已分不清原本是什么店。 只有一家店的卷帘门开着。是家药店,里面光线昏暗。走近一看,玻璃门已掉了下来。雅也小心翼翼地喊道:"有人吗?" 没人应声。他注意着脚底下,走了进去。屋里弥漫着一股药味,或许是有药瓶碎了。环顾店内,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商品,勉强还有点口服药。有好多人受伤,估计治疗外伤的药昨天就卖光了,纸巾、卫生纸、牙刷等日用品肯定也已销售一空,以前放口服液的小冰箱空空如也。"有人吗?"他又喊了一遍,依然没人答应,看来店主也去避难了。角落里有两包像是赠品的纸巾,雅也捡起来塞进口袋,走出药店。 雅也刚走了几步,右手腕突然被抓住了。回头一看,一名四十岁左右、体形偏胖、手持高尔夫球杆的男子正恶狠狠地盯着他。那人身后还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手持金属球棒的男人。 "你在那家店里干什么了?"拿球杆的男人问,眼镜后面的目光异常锐利。 "没干什么。我以为在卖什么东西,就进去看了看。" "你把什么东西放进口袋了?我看见了。" 尽管有些烦,雅也还是把口袋里的纸巾拿了出来。那两人面面相觑。 "如果不相信,可以搜身。"雅也举起了双手。 那人颇为不悦地点点头。"好像是我们搞错了,对不起。不要怪我们,从昨晚起发生了很多事情。" "好像有人趁乱盗窃。"雅也说。 "太过分了。警察也不管,只能靠我们自己保护。这位先生,刚才真是失礼了,对不起。" 雅也摇摇头。没法去责怪他们。"坏人不光盗窃,还强xx妇女。" 那两人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拿球杆的男人绷着脸点了点头。"你有熟人碰上这种事吗?" "幸好未遂。" "那就好。听说昨晚就有两人遭强xx,都是去上厕所时被盯上的。女人又不能站着撒尿,只能去没人的地方。" "就算报警,警察也不会管。罪犯也知道这一点,才为所欲为。"拿金属球棒的男人撅着嘴说。 雅也穿过商店街,接着向前走,到处都能看到从损坏的民房里拿东西的人。他想,就算这样拿别人的东西,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估计也不会被逮捕。难怪有人四处转悠,伺机盗窃。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责备那些趁地震犯罪的人呢?自己杀了人啊! 终于快到家的地方了。四周弥漫着黑烟,估计刚才又着火了。看样子消防队没有来,肯定又是任其燃烧。 工厂还是昨天最后看到时的样子。墙倒了,只有钢筋柱子勉强立着,加工器械被落下的房顶碎片埋住了。正屋已完全倒塌。放父亲棺木的地方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瓦砾,折断的木材和破损的墙壁堆成了小山。 雅也挪开堵在门口的瓦砾,先找到一双满是灰尘但还没坏的运动鞋,用它换下拖鞋后,又开始下一项工作。 他正想清理厨房附近的瓦砾,突然发现倒地的冰箱完全露了出来,便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昨天并没有这样。 他马上反应过来,赶紧打开冰箱门。不出所料,放在里面的食物荡然无存,只剩下调味品和除臭剂。冷冻食品、香肠、奶酪、罐装啤酒和没喝完的乌龙茶全消失了,连梅干和咸菜都不见了。不必考虑原因,肯定是被饥饿的人偷走了。雅也开始咒骂起自己的愚蠢,本以为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大可放心,但家里放着在一定意义上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浑身像铅一样沉重,甚至失去了站立的力气,他颓然蹲在地上。眼前就有一个包香肠的保鲜膜,那是几天前买来放在冰箱里的。 雅也四肢无力,正想抱住头,忽觉有人来了,抬头一看,新海美冬正站在面前。由于过于吃惊,雅也差点仰面摔倒。 "若不嫌弃,请吃这个吧。"她伸出双手,表情依然那么僵硬。 她手上托着用保鲜膜包着的饭团。 米仓佐贵子是在大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进入灾区的。从奈良经难波到梅田还算顺利,之后就麻烦了。不仅电车的车次少,而且只到甲子园,然后只能步行。 去灾区的人都抱着大行李,背旅行包的也不少,应该是给受灾的家人或朋友带的东西。佐贵子生怕出事,只把替换衣物和简单的食物放进了包里,根本没想过要给别人带东西。她只想尽快摆脱麻烦。 地震发生时,她正在位于奈良的家中睡觉,也感觉到了晃动,却没想到会那么严重,等丈夫信二打开电视后,才意识到出大事了。看到毁坏的高速公路像巨蟒一样蜿蜒曲折时,她还以为是哪里搞错了。 阪神地区有很多熟人,但佐贵子最先想到的还是独自在尼崎生活的父亲俊郎。 电话根本不通,打给住在大阪的亲戚也一样。直到下午,才终于和一个亲戚通上话,那时已经知道这是一场空前的大灾难。 那个亲戚家并没有太多损失,但他们也不知道俊郎的安危。 正当佐贵子不知如何是好时,大婶在电话中说:"对了,昨晚他去守夜了。就是水原家。" "啊。"佐贵子也想起来了,曾听父亲说过姑父水原去世了,但她和水原家几乎没有来往,也没想过要发唁电,只当成了耳旁风。俊郎在电话中说要去守夜。 无法和水原家取得联系。到了第二天傍晚,佐贵子才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电视中播了俊郎的名字。 本想查出俊郎遗体的安置地点,可不论往哪儿打电话都占线,毫无头绪。终于,在昨天晚上弄清了。大阪的亲戚打来电话,称接到了水原雅也的通知。看来俊郎果然是在水原家里遇难的。 也没有办法和雅也取得联系,他应该知道佐贵子的电话号码,但在避难所里不好拨打。 到了甲子园后,她沿着铁轨向前走。同行的人很多。望着那些沉浸在悲痛中的景象,她感觉自己简直像在战场,就像在某张照片上见过的空袭后的街道。 父亲死得确实突然,但她并不认为是突如其来的悲剧,说实话,倒感觉轻松了不少。当知道发生地震时,她马上惦记父亲的安危,是因为心中暗暗期待:他被砸死就好了。 佐贵子不喜欢父亲。他爱撒酒疯,对工作也不认真,还经常和母亲争吵。佐贵子的母亲性格刚强,做事多少挣了点钱后,便开始露骨地责骂丈夫。俊郎有一次动手打了她,两人就为此事后来竟发展到了离婚,或许他们早已厌烦彼此了。 佐贵子不想和任何一方一起生活。她那时已经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信二,开始半同居的生活,不愁住的地方。很明显,母亲希望能得到女儿的照顾,但佐贵子故意视而不见。她认为和那样的父母有牵扯,肯定对自己的将来没有好处。即便如此,母亲依然会趁信二不在时来家里,每次必定向她要钱,而且会说一大堆父亲的坏话。父亲倒不索要零花钱,但显而易见,他企图靠佐贵子养老。信二在奈良经营酒吧,佐贵子也在店里帮忙。父亲以为女儿很富裕。 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安置父亲遗体的体育馆。很多人在外面,有的围着火堆,有的在吃应急食品。哭声不绝于耳。 有一处围着不少人,佐贵子也挤过去看了看,只见小桌子上放着绘画用的大张白纸,上面贴着几张照片,像是地震刚发生时拍的。画质粗糙,感觉怪怪的,但看了写在角落上的字就明白了:"这是地震后用摄像机拍到的一部分画面,如想详细查询,可与以下地址联系。"地址位于大阪,拍摄者好像已经离开这里。 看到了佩着袖章的年轻人,佐贵子向他打听放遗体的地方。年轻人领她到了体育馆的一角。那里并排放着几十具遗体,有的已放入棺材,大多只是用毛毯包裹着。 遗体旁放着注明身份的牌子,佐贵子边看边向前走。脚底下冰冷彻骨,恶臭弥漫。也许有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佐贵子。"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喊声。佐贵子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绿色防寒服的男子,头发油乎乎地已打了绺儿,胡子拉碴,脸色极差,面颊消瘦。佐贵子愣了片刻才认出此人。 "啊,雅也。真不幸。" "怎么来的?" "从甲子园走过来的,腿都快走断了,不说这个了……" "我明白。舅舅在这边。"雅也用大拇指指着后面,扭身便走。 俊郎的遗体用毛毯包着。一打开便冒出了白烟。里面放了干冰。 俊郎面色土灰,闭着双眼,与其说安详,不如说毫无表情。佐贵子觉得看上去简直像人体模型。看了父亲的遗容,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他身上的衣服有点眼熟——曾无数次目送着身披这件破旧外衣出门的父亲的背影,这让她多少受到些震撼。 佐贵子觉得眼圈微微发热,便拿出手帕按住眼睛。竟然流出了眼泪,连她自己都颇感意外,这样心里倒痛快多了。 "地震时,舅舅在我家的二楼。你也知道那破房子,从房顶到墙全塌了。头上的伤是致命伤,听说当场死亡。" 佐贵子闻言默默地点点头。父亲的额头上放着一块布。她想,当时父亲肯定血流满面。 "接下来就该办葬礼了。"合掌之后,她念叨了一句,心里却觉得不胜其烦。 "不通天然气,所有火葬场都停业了,在这里无法举办葬礼。" "那……该怎么办呢?" "看来只能在你家那边办了。从昨天开始,就不断有人把遗体运出去。一般情况下个人不允许搬运遗体,但在这种时候,只要向有关部门申请就可以。" "运遗体?用汽车运吗?" "看来只能这样了。佐贵子,你有车吧?" "有是有……" "本想把家里的车借给你,可惜被倒下的电线杆压瘪了。倒霉死了,真麻烦。" 佐贵子极想发句牢骚,说真正倒霉的是自己。信二也讨厌岳父,没陪自己来。在她临出家门时,信二丢下一句话:"在那边随便找个地方火葬算了,骨灰也不要拿回来,找个寺庙之类的地方放下就行。" 如果要在家里举行葬礼,信二肯定会火冒三丈。如果还要运尸体,就要用他的爱车,他更不可能同意。 "向有关部门申请的手续很快就能办完,有些死者是因出差才来到这里的。" 佐贵子暧昧地点了点头。雅也也许是出于好心,她却觉得是多管闲事。他把俊郎的遗体从瓦砾中拖出来,还运到这种地方,本是好意,却倒添麻烦。如果当初就置之不理,遗体也许会被当成身份不明者处理掉。 佐贵子想,一定要想方设法说服信二。这需要一个诱饵。 "雅也?"她抬头看看他,"我爸的行李呢?" "行李?"雅也摇了摇头,"没有呀。那天他只带了奠仪,我记得是空着手来的。" "钱包和驾照之类的东西呢?我想他该带着家里的钥匙。" "钱包我拿着呢,"雅也从防寒服口袋中掏出黑色皮钱包,"其他东西应该还在他的口袋里。我担心有人偷钱包。" "也许在吧,谢谢。"佐贵子接过钱包打开看了看,里面只有几张千元钞。她起了疑心,但没说出来。 "想要遗物,最好去舅舅家里。尼崎受灾也很严重,不知究竟怎样。" "是啊。喂,雅也,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啊,知道了。对不起。"雅也似乎觉得打扰了她和亡父的会面,满脸歉意地起身离开。 确认已看不见雅也的身影后,佐贵子开始翻找父亲的衣服口袋。从裤子口袋里找出了皱巴巴的手帕和钥匙,此外别无他物,上衣的内袋里也一无所有。 她正感觉纳闷,突然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一看,正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四目相对。那人二十四五岁,头发束在脑后,身穿奶油色运动服,外面披着短大衣,似乎也是死者家属。 那个女人马上垂下眼睛,似乎不再在意佐贵子。佐贵子想,刚才她未必是在看自己。 她再次查看了俊郎的衣服,依然没找到想找的东西。真奇怪! 俊郎打电话告诉她要去水原家守夜时,曾说过一句奇怪的话,说有希望拿到一大笔钱。 "以前也跟你说过,曾借给他们家钱,加上利息会有四百多万。以前没指望他能还上,这回没问题了。幸夫买了寿险。" 佐贵子知道借钱的事,但没听说过详情。她猜肯定是俊郎把幸夫卷进了自己的投机活动。 "可是,爸爸,那家应该还从别处借钱了。把那些钱还掉后,能剩下钱还你吗?" "所以才去守夜,把这事跟雅也定死了。我有正式的借条,让他看了,他会认账的。" "守夜的时候谈这种事?" "那有什么办法。如果傻等着,钱会被别的债权人抢走。反正这样一来,我就能还清借款,问题全解决了,以后也不会再拖累你。" 听俊郎那口气,像是说今后想和她作为正常的父女往来。 佐贵子一直觉得这事和自己无关,也确实忘得一干二净。但当接到通知说俊郎死在水原家里,她突然想了起来。促使她想起此事的是信二的一句话:"反正那个人死了,你也拿不到一分钱遗产。" 佐贵子想,如果现在有四百万,就能解决大问题了。店里经营状况不佳。几年前,不用怎么努力,店里都能爆满,但现在很多时候一天只来一两组客人。为了削减人工费,佐贵子减少了人手,没想到这又进一步减少了客流。 实际上,佐贵子今天专门跑过来,就是因为惦记着这笔钱,否则她根本不会来,顶多会给母亲打电话,说那是你以前的老公,你去想办法处理吧。 如果说出四百万的事,估计信二也不会反对为俊郎举办葬礼。其实不用办得多么隆重,只要火化就行。 为此,就要先把借条弄到手。如果没有正式凭证,只是空口声称父亲曾借钱给雅也家,恐怕雅也不会理会。 佐贵子站起身,离开了遗体。为什么找不到借条?那天打电话时,俊郎确实说过要让雅也看借条,那么他不可能不带在身上。 "佐贵子。"她刚来到走廊,便看见雅也跑了过来。"我拿来了这个。"他说着递过一束香。 "啊,谢谢。"佐贵子接过来凝视片刻,然后抬起头,"喂,雅也,我爸爸没带什么东西吗?" "什么?" "比如资料之类的。"她死死盯着雅也的脸。 "资料?我不太清楚。" "没见过?" "嗯。" "哦,知道了。对不起,总问些怪问题。我先去上香。"佐贵子扭过身,再次走进体育馆。她一边向俊郎的遗体走,一边在心里嘀咕:遭算计了…… 父亲不可能不让雅也看借条。雅也在发现遗体后先抢到了手,现在肯定都变成灰了。如果父亲借出去的钱要不回来,自己干吗还要来这里?只揽上了要给父亲办葬礼的麻烦。该如何向信二解释呢? "随便你,他是你爸,我可不管。"信二肯定会说出如此冷漠的话语。 她走出体育馆,呆立在走廊上,雅也又凑了过来:"佐贵子,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她心中思绪万千,既懊恼被人轻易抢走了借条,又恨麻烦为什么偏偏落在自己头上,还要去处理父亲的遗体。她尽量不让这些情绪流露出来。 "让你丈夫开车过来怎么样?可以直接拉舅舅回去。" "嗯……" 雅也说的是,一般的家庭都会这样做,但佐贵子觉得自己不在此列。她并不想要父亲的遗体,更不想亲自操持葬礼。 "今天恐怕不行,都这么晚了,他还要照顾店里。" "那就只能请他明天来。佐贵子,你就住这儿吧,昨天开始生起了暖炉,不再那么冷了。" 雅也接二连三地提出让人心烦的建议,佐贵子真想抽他一记耳光,再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逼问他把借条放在了哪里。 "我……今天先回家吧。"佐贵子装出一副犹豫的表情。 "什么?回奈良?" "嗯。我一直以为能在这边火化,跟老公也是这样说的。如果要在家里举办葬礼,要和他商量一下,还要有各种准备。能把爸爸的遗体再在这儿放一晚吗?虽然这样会给你添麻烦。" "没事,我倒没关系。"雅也摇摇头。佐贵子想,怎么会没关系呢?肯定有各种烦琐的工作,比如更换干冰等等。但雅也毫无怨言,佐贵子觉得这正是他做了亏心事的表现。 "真是太麻烦你了,对不起。"佐贵子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骂道:四百万的借款一笔勾销了,这点事算什么! "雅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在体育馆门口,她问送出来的雅也。 "说实话,没什么着落。本来有家工厂说好要雇我,但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工。现在我没地方可去,只能先在这个避难所待一段时间了。" "真不容易。" "是啊。也不光我一个人这样。" 雅也把目光转向体育馆前的广场。不知从哪里开来一辆小型卡车,正在卖袋装快餐,价格高得惊人,饥饿的人却满脸无奈地争相购买。 "我和丈夫商量一下,明天再来。" "嗯,路上小心。" 告别了雅也,佐贵子朝体育馆大门走去。那些拍摄了地震初发时情景的照片还贴在那里。真不明白这些照片是为谁贴的,现在已没有人观看了。 从照片前走过时,佐贵子无意间扫了一眼,随即停下了脚步。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上面拍到水原制造所的招牌,那招牌已斜落到地面上。 她把脸凑到照片前,她曾去过水原家几次。工厂后的正屋已完全倒塌。 佐贵子的眼睛捕捉到了什么。看不清细节,但能看清有人被压在瓦砾下。这是—— 她意识到这正是父亲,衣服颜色和遗体上的完全一样。但若果真如此,这张照片上有一点和事实不符。 佐贵子伸手揭下了那张照片。是从录像上打印出来的,相当模糊,很难看清细节。但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随即又转为疑惑。 她把照片放入包中,刚要走,突然注意到身边站着一个人,不禁吓了一跳。正是她面对父亲的遗体时,在旁边的年轻女人。那女人看都没看佐贵子一眼,转身走开。 7 深夜十一点多,电话突然响了。木村刚洗完澡,喝了一口罐装啤酒,头发还湿着,脖子上缠着毛巾。电视上,新闻节目主持人依然在播震灾的情况。在厨房洗东西的奈美惠拿起桌上的无绳电话。 "喂……啊,是的,您稍等。"奈美惠捂着话筒看了看木村,"找你的。" "我?" "嗯。"她递过电话。 "喂,我是木村。" "这么晚打扰真是抱歉,"是女人的声音,而且是悦耳的标准语,"我是日本电视台新闻播报局的仓泽。" "日本电视台?"木村全身一阵发热。电视台?肯定是为那件事,他用力抓紧话筒。 "是这样,想咨询一下您拍的录像,才给您打电话。现在说话方便吗?" "嗯,没关系,请说。"木村空着的那只手握紧了拳头。果然不出所料。 "您在池川体育馆前展示了从录像中打印的照片,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目的……是、是想让那些和受灾者有关的人看一看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地震。另、另外,好像没有地震刚发生时的照片。" 他在撒谎。实际上,他打印并张贴那些照片完全出于其他目的。 "那是您碰巧拍到的吗?" "当然。我喜欢摄影,总会随时作好拍摄的准备,才会在地震发生的一瞬间拿着摄像机跑出去。幸亏我住的房子只是倾斜了,并没有倒塌。" "哦。我看到了那些照片,我认为是非常珍贵的资料。正如您所说,显示地震发生时情景的影像很少。那盘录像带还在您手里吗?" "是的。" "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不能把它借给我两三天?我们想在电视台里好好看看,根据情况,有可能会用在节目中。" "嗯,完全可以。"木村开始在脑中迅速盘算,"您要怎样使用呢?" "现在还不好说。估计会以新闻特别节目的形式播出。" "特别节目?哦。"这事不错。想象着自己拍的录像会在全国播放,木村不禁一阵兴奋,"明白了。没问题。可如果借给你们,那有什么……" "我们当然会付报酬。如果确定会播放,再通知您具体金额,现在还说不准。" "没关系。那怎样给你呢?" "能否今天马上去府上取呢?不好意思,这么急。" "什么?马上?" "我们要赶时间,计划今晚进行准备工作。我也知道这样会给您添麻烦。" 木村推测,也许他们打算用在明天早晨的新闻节目中。 "知道了。我的地址是……"木村说了地址和公寓的房间号,又补充说门牌上写的是"藤村"。电话那端的女人说已经来到大阪,大约三十分钟后就能到。 "太好了!那盘录像带卖出去了,我的目的实现了!看来把照片贴在那种地方是对的。"挂掉电话后,木村竖起大拇指。 "哦,看来什么事都要尝试一下。"奈美惠钦佩地说。 "你还说那种东西不会有人理会,看见了吧,日本电视台,那可是大型电视台。喂,磨蹭什么呢,快收拾一下,马上就会来取带子。" "看把你得意的。" 木村把啤酒倒进喉咙,觉得有特别的味道。 他并不爱好摄影,摄像机也是为了确认打高尔夫的姿势而向朋友借的。那时把摄像机放在枕边,只是想出门时顺便还回去。发生地震时拿着它跑出来,也仅仅是因为怕把它弄坏。 拍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机,只能说是恰巧手上有机器。但当跑到奈美惠这里住下后,他看着所拍的影像,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将其卖给媒体。他在传媒界没有熟人,便想到在灾区公开展示录像的一部分。他托一个卖家电的朋友打印了几张照片,今天一大早就贴到了池川体育馆前,立刻吸引了几个人。他希望能引起媒体的注意。 不愧是电视台,动作真迅速。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想得在那个姓仓泽的女人来之前把头发吹干。 挂断电话后大约三十分钟,门铃响了,门口站着一位身披驼绒大衣、看样子不到三十岁的女子。木村觉得这身打扮来灾区采访未免有些华丽,可一看对方的脸,他立刻惊呆了。从没想过会来这么漂亮的女人,皮肤白皙,像少女的肌肤一样细腻柔嫩,但微微上翘的眼睛放出妖艳的光,表明她是成熟的女人。 木村后悔让她来这里了,真该约在其他地方见面。难得有机会结识这样的女人。 "我是仓泽,您是木村先生?"她那动人的嘴唇渗出了一丝微笑,足以让木村心跳加速。 "嗯,是的。"木村又开始后悔自己竟穿着一身旧运动服,头发刚干,还没梳理成型。 "您能答应我们这么急迫的请求,真是太感谢了。"她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仓泽克子"的字样。地址和电话都是工作单位的,没印私人联系方式。 "没什么。只要能有用……我就满足了。"木村已不知该说什么。 "录像带呢?" "啊,对,对。"木村递过本放在门口鞋柜上的信封,"就是这个。" "是小型录像带?"她看了看里面,"没有复制?" "没,没有。" "嗯,我们会小心使用,直是太感谢了。我想肯定能制成精彩的节目。播放时间确定后,会马上通知您。"她礼貌地低头道谢。鲜花般的香气飘进了木村的鼻孔。 "那个……"他舔了舔嘴唇,"录像带什么时候还我?" "播放时间一确定就马上还给您。寄过来可以吗?" "不,嗯,最好能直接见面……" "那,我让人送来。具体情况日后再联系。" 见她想起身离开,他赶紧说:"请稍等。"随后转身瞧了一眼,确认奈美惠没有在听,这才开口说:"我是借给你的,希望还由你还回来。"他的心怦怦直跳。 仓泽克子顿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会和您联系。" "我等着。" 木村送她出门,直到她乘坐的电梯关闭才回来。 第四章 女人一接近三十岁就很麻烦 受灾后的第四天,雅也回到了家中,用帐篷将勉强没有倒塌的工厂的一面围了起来,借煤油炉抵御严寒。他实在不愿意再待在避难所。从昨天开始,来避难的人增多了。反复多次的余震让很多人不敢继续住在随时可能倒塌的房子里。体育馆里挤满了人,空间逐渐被扶老携幼的家庭占据,雅也这样的单身者逐渐没有了立身之地,晚上被吵得睡不着,周围还充斥着哭诉和牢骚。雅也已经掌握了领取食物和水的要领,也明白尽量不要乱动,以免浪费体力。 他开始考虑离开这里。家里已不能住了,只能在别处摸索出路。可完全没有目标。本来要就职的西宫工厂联系不上,就算联系上,也不可能获得满意的答复。他不想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四处活动,把手头所剩无几的钱白白花光。而且,要想领取父亲的保险金,最好不要随便离开这里。 他调节了暖炉的火力,从放在旁边的袋子里取出饭团和罐装茶。这是今早在避难所发的。饭团早吃厌了,可现在也不能再奢求什么。 他咬了一口,突然想起了那天的事。正当自己为冰箱里的食物被盗而心灰意冷时,新海美冬递来一个用保鲜膜包着的饭团,说是他离开体育馆后发的。 之后他们聊了一会儿。她好像原本就在关西长大,工作后去了东京,辞职回来后遭遇了这场地震。 "什么公司?"雅也问。 "经营服装和饰品的公司,也进口国外的商品,以比市价便宜的价格销售。" "哦,感觉很风光。也会去国外?" "嗯,一年会出去几次。" "真好。我连夏威夷都没去过。" "我不是去玩,一点意思都没有。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张,和那些外国人交涉又特别累心,工作完了就在酒店睡觉,根本没去过什么景点。" "哦。可我还是很羡慕。" 通过和美冬的交谈,雅也终于放下心来。她似乎没有看到自己杀舅舅的场面,否则绝不会这样毫无戒备地说话,也绝不会送来饭团。她说在体育馆见他把面包给了孩子,所以猜他现在肯定饿了。 "为什么辞职?" "一言难尽。女人一接近三十岁就很麻烦了。"美冬眯着眼睛笑了。那表情中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着雅也。 "没那么大吧?" "只剩两年了。"她竖起两根手指。 "二十八?和我同岁。我还以为你更年轻呢。" "噢,你也二十八呀。"不知为什么,她似乎很满足地点点头,"我猜你就这么大。" 之后又聊了许多。美冬似乎渴望和别人说话,当然雅也也是如此,而且他觉得,即便不是处于目前这种状况,能和她在一起肯定也很快乐。她没有化妆,就是受灾者的打扮,但美丽的容貌丝毫未减,素面朝天反而能突出真正的亮点。 美冬没有谈到自己差点被强xx的事。雅也猜她想忘掉那些不愉快,便也没有提及。 雅也无法离开这个地方,理由之一就是美冬。她今后作何打算?会回东京,还是有其他去处? 昨晚在避难所没有见到她的身影。雅也特别担心她已经离开这里。但她父母的遗体还安置在体育馆里,只要遗体在,她肯定会回来。雅也暂且放心了。 刚过中午,雅也想把权充墙壁的帐篷弄结实些,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雅也。" 是一个梳着大背头、约四十岁的男人,身穿黑色皮夹克,戴着墨镜。他将手插在口袋里,注意着脚底下,走到近前,中途摘掉了墨镜。雅也不记得曾见过这张脸。 "这回可真惨,真是场大灾难。"来人以闲聊的语气说。 "不好意思,您是……"雅也警惕地问。 "仔细想来,咱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我见过你的照片。"男人的嘴角挤出一丝笑容,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小谷企业总经理小谷信二"。 "小谷先生……呃,您是……" "佐贵子的丈夫。" "啊,是佐贵子的……"雅也不记得小谷这个姓氏,他突然想起舅舅说过佐贵子没有正式登记结婚。 "我听佐贵子说了,她父亲的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没什么麻烦的,我也没做什么。" "不不,你父亲的葬礼还没结束,又出了这么大的事。" "没什么。"雅也一边挠着头一边猜测这人来这里的目的,看来绝非只是道谢。不祥的预感像滴入水中的墨水一样在心中迅速扩散。 "真冷啊,都冷到骨头缝里了。能让我进去吗?"小谷缩着背指了指帐篷。 "请。"雅也答道。 小谷坐在倒放着的水桶上,凑在火炉旁边,双手罩在炉子上,笑道:"总算活过来了。"被下面熊熊燃烧的晃动的火光一照,小谷的脸看上去更加冷酷无情。 "佐贵子去体育馆了?" "没有,她过会儿再来。" "哦?" "先顺便去个地方,办完事再来。到了车站会给我打电话。"小谷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 "开车去接她?" "不,摩托车。" "摩托车?" "从奈良开摩托车赶来的。听佐贵子说,路上堵得要命,开车不知什么时候能到。" "可摩托车运不了舅舅的遗体啊。" "嗯,那也没办法。" "没办法……你们不是来领遗体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小谷向上翻着眼睛瞪着雅也,"路上太堵,不能开车。" 雅也闭上了嘴,看向小谷皮夹克的拉链。那你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不去体育馆,而来家里? "地震确实很惨,可之前你也够悲惨的。你父亲岁数不算大吧?" "啊……"雅也忐忑地点点头,忖度着对方的目的。 "我听佐贵子说,你家工厂的经营状况很不好。" "嗯,整个经济都不景气。" "虽说不景气,可并不是所有公司的老板都上吊自杀。"小谷晃着肩膀笑了。雅也想不明白他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满不在乎地对受灾者说出这种话。看来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故意的,明显是想激怒雅也。 "是这样,佐贵子对她父亲作了各种调查,发现了一张让她很在意的便条,或者说是备忘录之类的。上面说她父亲曾借给你们家四百万。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果然,雅也想。佐贵子昨天就一个劲儿地问她父亲带的东西,估计就是想找借条。雅也假装不知,可佐贵子明显有疑问,甚至能感觉出她在怀疑自己。 佐贵子把情况告诉了丈夫,小谷就来了。看样子这人有从雅也手中要到钱的自信。根据是什么呢?借条已经不存在了:大地震的晚上,已经扔进火里化为灰烬。 "我没听说过。"雅也摇了摇头,"筹钱的事全由父亲管。和债权人商议的时候,舅舅并没有参加。" "虽然不是亲兄弟,那也是姐夫和小舅子的关系,不能像其他债权人一样,肯定是两人单独慢慢商议。可你父亲已经不在,那么佐贵子的父亲会怎么办?当然是找你说了。" "没听说过。" "真的?"小谷瞪着眼睛,声音中增添了让人发毛的恐吓意味。 雅也刻意面无表情,默默地缩了缩下巴。最好不要多说话。 "哦,你这样说,那就没办法了。"小谷说着,开始在火炉上搓双手,发出了干燥的皮肤摩擦的声音。 "你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才专门来到这里?" "怎么能这样说话?老婆的父亲死了,我当然该来。"小谷盯着雅也,松了松嘴角。在雅也看来,小谷一笑反而显得更加狰狞可怕。 小谷把手伸进了皮夹克内侧,拿出一张照片。"这是昨天佐贵子拿回家的,说上面有些古怪。" 雅也刚伸出手,小谷立刻把照片抽了回去。"我拿着,你凑过来看吧。这照片有可能成为重要的证据,而且不能再加洗了。" 那不是照片,像是用打印机打出来的。雅也觉得像是录像带里的一个镜头。他依言把脸凑了过去。 照片上是自家的工厂,像是刚遭到地震破坏。不知是谁拍的,那时完全没有注意到。 "怎样?"小谷挑起了一侧的眉毛,嘴角也弯曲了一下。 "上面是我家的工厂?" "是。不光工厂,后面的房子也拍到了。你看这里,像是被压在瓦砾下的,不正是佐贵子的父亲吗?" 的确,他指着的地方有一个人影,不管从位置还是从衣着上看,无疑就是俊郎。 "你不觉得奇怪吗?"小谷微微一笑,"二楼全塌了,房顶都落了下来,瓦片也碎了。听说是瓦片击中额头导致当场死亡,是不是?可这张照片上的人看上去正想爬出来,双手似乎还在动,额头上并没有伤口。" 雅也的表情没有变化。他不知道该如何掩饰,只感觉手脚渐渐发凉,腋下却流出了汗,冷汗。 "我是这样想的,"小谷依然把照片摆在雅也面前,继续说道,"佐贵子的父亲肯定还活着,至少在这个时候。" 雅也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由得想揉搓胳膊,最后勉力忍住。 他当时看到俊郎时,俊郎一动也不动,所以他一直以为俊郎被压在下面时已昏了过去。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俊郎曾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筋疲力尽的时候,雅也才到达。 "听说是当场死亡。反正警察是这样说的。" "也许是当场死亡,这种事警察应该不会搞错。可拍这张照片时,老头子还活着,这没错吧?" 雅也装出再次凝视照片的样子,似乎百思不得其解地说:"光看这张照片也不好说什么。" "为什么?"小谷似乎很意外地瞪圆了眼睛,"不论怎样看,他都还活着,这不正想从倒塌的房子里爬出来吗?" "也不是不能这样看,但地震导致所有东西都在晃动倒塌。也许出于某种原因碰巧拍成了这样。" "尸体会碰巧这样舞动?最关键的是额头上没有伤口。不是说他的额头裂开了吗?"小谷指着自己的额头。 "你总是强调没有伤口,仅靠这照片怎么断定?你看,舅舅的脸太小了,还模糊不清。" "那可是额头裂开呀,一般情况下肯定会满脸是血,就算模糊,也不可能看不出来。" "就算对我说这些……"雅也支吾着。 "佐贵子的父亲没死。这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拍的。"小谷把照片放回皮夹克内袋,"这太奇怪了。为什么瓦砾会击中额头?房子已经塌了,从哪里飞来的瓦砾?"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看到时舅舅已经去世了。一直有余震,肯定是旁边建筑物的碎片或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又不是刮台风,其他建筑物的碎片怎么会飞过来?绝不可能。" "那……"雅也吸了口气,看着小谷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小谷先生,你想说什么?" 小谷又松弛了一下嘴角,看上去像在暗喑发笑。他从皮夹克外面的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叼上一根,又把烟盒递到雅也面前。雅也摇了摇头。小谷用打火机点着火,装模作样地悠闲地吐着烟。或许他想借此让雅也不安。 吸完一根烟,小谷想步入正题。他刚动了动嘴唇,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有人吗?" 像是觉得最好的开口时机被干扰了,小谷显得很不高兴。雅也走出了帐篷。 工厂入口处站着一个身材小巧的中年女子,身穿粗呢短大衣和紧身运动服。雅也问道:"什么事?" "您有没有多余的取暖用具?"对方客气地问。 "取暖用具……火炉之类的?" "不,我们家有火炉,但没有煤油,也没有电。想问一问有没有不用油或电就能取暖的东西……"中年女子边说边低下了头。她也觉得不可能存在那种像具有魔法般的东西,但又不能不找。或许年幼的孩子正哆嗦着等待母亲带回温暖。 "没听说过有这种东西。这里没有。" "哦。"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雅也看到新海美冬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她似乎也注意到了雅也,冲他微微一笑。她手中提着一个纸袋。 中年女子低头行礼后就想离开。突然,雅也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请稍等。你有煤油炉?" "嗯,但没有煤油。" 从昨天起,汽油和煤油开始短缺,因为大家都争相购买,为了确保政府机关和自卫队的需要,已经限制销售量。 "我有煤油。" 雅也的话让她睁大了细细的眼睛。"啊?您有?" "嗯,还挺多。如果你愿意,可以转让给你。" "呀……太好了。我这就去取容器。"她疾步走开。 美冬走到近前。她好像听到了刚才的对话,诧异地问道:"有那么多煤油?" "嗯,本来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个铁桶里都是。"他指着立在破损的墙壁边、容积为四百升的铁桶。 "怎么会有这么多?" "这台机器要用,但不是作为燃料。"雅也站在父亲引以为豪的放电加工机旁,"这个要在油中加工金属,用的就是煤油。" "哦……"不知是否理解了,反正美冬钦佩似的点了点头。 "掺了点怪东西,父亲傻乎乎地往里面放了威士忌。但顶多有点气味,不会有别的影响。" 一直在笑眯眯地聆听的美冬突然皱起了眉头:"那人是谁?" 她视线的前方正是帐篷。小谷把头缩了回去。 "昨天来的那个表姐的丈夫。" "来领遗体?" "不是,说路上太堵不能开车,今天只是来见见面。" "哦。"美冬露出诧异的表情。 "先不说这个,你昨天去哪儿了?" "去大阪买了点东西。"她微微晃了晃手中的纸袋,然后又看了看帐篷,"那人又在看咱们。" "过一会儿我去体育馆,到时再详细跟你说。" "知道了。" 送走美冬后,雅也回到帐篷。小谷依然在吸烟,脚底下已落了几个烟头。 "那女人是谁?" "邻居。" "哦,我随便问问。"小谷把没吸完的香烟扔到地上,"不打算重建工厂?" "哪有钱呀。再说,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 "剩下的借款用你爸的保险金不就能还清了?对了,佐贵子她爸的事还是让我觉得不对劲儿。听佐贵子说,她爸带着的借条不见了。" "我没见过那东西,不好说什么。" "没见过?"小谷用轻蔑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着雅也,"如果佐贵子她爸说的是真的,那对你来说,这次地震反而是件好事了。借给你钱的人死了,借条也消失了,不就相当于借款一笔勾销了吗?" "你什么意思?" "说的是事实,再加上这张奇怪的照片。"小谷拍打着胸口,"这样一来,我们当然会有各种想象。虽然不愿想太多,但可疑的就是可疑,奇怪的就是奇怪。" "你是说,我对佐贵子的父亲做了什么?" "这个嘛,不好说。" "请不要仅凭这张照片就信口乱说。" "是啊,一张照片确实不充分,可不光只有这一张。你看你,吓得脸色都变了。害怕了?" "如果还有别的照片,拿给我看看。"雅也伸出了手。 "不是照片,是录像。刚才你看的照片是从录像带中打印的。佐贵子去找录像带的主人了,看了录像,我们就能知道佐贵子的父亲当时究竟是死是活。" 雅也心头一惊。的确,如果是录像带,应该能更详细地知道俊郎的情况。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吭声了?" "没什么。"雅也摇摇头,"能给我支烟吗?" "当然可以。"小谷把烟盒和打火机摞在一起递了过来。 雅也一边吸烟,一边想着各种可能性。不论有什么,都要想好托辞。但是,万一录像中有砸俊郎脑门的镜头—— "喂,雅也,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小谷的语气突然柔和了许多,"你是不是听佐贵子的父亲说过借钱的事?你要是说实话,我和佐贵子也不会这样纠缠不休,你也不会遭人猜疑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他想和我做交易。不,确切地说在恐吓我。不管怎样,他的目的就是钱。 "不管你怎么说,我没有撒谎。" "别这么嘴硬,你会后悔的。"小谷步步紧逼。 这时,小谷皮夹克内侧的手机响了。"是佐贵子。"他说着取出了手机,"噢,是我。去了吗?……嗯?电视台?……怎么这样,难道要在节目中播?……啊,知道了。那没办法了……嗯,那咱们今天就回去吧……我这边基本上办完了……知道了,现在马上去。" 小谷把手机放回口袋。"这下麻烦了。那盘录像带听说被电视台借走了。如果里面录上了异常情况,也许会引起轰动。" "不可能会有异常情况。" "这可不好说。不管怎样,我们看了就会明白。电视台把录像带还回来后,对方马上就借给我们。那之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小谷站起身,"看来佐贵子父亲的遗体最好先别火化。看情况了,说不定警察还会调查。"他低声笑着走出了帐篷。 马达声远去后,雅也来到外面。该怎么办?怎样才能逃离这种局面?他不禁想双手抱头,忽听身后有人喊他:"水原先生。"雅也一惊,回头一看,见美冬站在那里,手里仍拎着那个纸袋。 "你没去避难所?" "有个东西想给你。"美冬来到雅也身边,递过手中的纸袋。 "什么?" 他想打开,被她用手拦住了。"过一会儿再打开。" "哦……知道了,谢谢。" "喂,"美冬注视着他的眼睛,"想不想离开这里?" "什么?" "咱们一起走吧。" 雅也屏住呼吸,注视着她的眼睛,心跳加剧。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对不起,打扰一下。"刚才来过的那个中年女子手拿红色塑料桶又来了,身后紧跟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也提着塑料桶,看来是她的朋友。 "能给我们些煤油吗?" "啊,可以。"雅也准备把她们领到铁桶那里。 "一升二百五十元。"美冬说。雅也惊讶地看着她。 "哦,二百五十元……"中年女子看着手中的容器。 "这是二十升容量的,总共五千元。"美冬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雅也凝视着美冬的脸。她朝他瞥了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说:"你不要说话,交给我吧。" 美冬从两名女子手中接过钱,又给了雅也。他本想说其实不用收钱。她似乎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嘀咕道:"人心眼太好了就无法生存下去。" 雅也睁大了眼睛。美冬一扭身,出了工厂。 把煤油卖掉后,雅也走进帐篷,看了看美冬给他的纸袋。里面放着一个盒子。雅也打开盖,不禁呆住:一台带液晶画面的家用摄像机,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打开录像看看。" 电池好像已充好了电。雅也把摄像机的模式切换为播放录像,按下按键。 看到出现的场景,雅也差点喊出声来。倾斜的建筑物无疑就是自家的工厂,后面的主屋也被拍上了。 另外—— 被压在废墟中、正用力挣扎的俊郎出现在屏幕上,像游泳一样胡乱挥舞着双臂。 画面慢慢地横向移动。一个身穿绿色防寒服的高个子男人从画面中掠过。 第五章 那盘录像带 木村一直犹豫不决。他手里握着一张名片——日本电视台的仓泽克子给他的那张。已经两天了,却没有任何消息。 "心神不定的,干吗呢?"正在化妆的奈美惠说。镜子里映出她不耐烦的脸,她正准备去上班——在北新地的酒吧。 "你想呀,如果要在新闻里播,也该有消息了。始终没有任何联系,不是很奇怪吗?来借带子的时候那么着急,会不会没被采用?" "你这么惦记,就打个电话问问吧。不是有名片吗?" "嗯。"木村也想过打电话。他真正期盼的并不是播出时间的通知,而是再和仓泽克子见面。当然,也想确认一下那盘录像带的命运,因为又有人想看了。 昨天,一个叫米仓佐贵子的奇怪女人突然来访。她眼神锐利,那副做派一看就是酒吧女郎,却又和奈美惠不太一样。她似乎也在灾区看到了那些照片。女人说也许录像中有自己在震灾中去世的父亲,说话时的表情似乎悲痛欲绝,但感觉像在演戏。 一听说借给了电视台,她显得很失望,最后给了木村一张名片,求他在带子还回来后一定要通知自己。上面印着奈良的一家经营范围不明的公司名,在"小谷信二"这一名字旁,用圆珠笔写着"米仓佐贵子"的字样。 "之前请不要借给其他人,请务必先和我联系,定有重谢。"女人不住地低头行礼。 木村很想知道她用什么东西重谢,但没有问就答应了。或许那盘录像带具有意想不到的价值,谢礼日后再慢慢交涉吧。 先不想这个了,现在的关键是仓泽克子。 "我用一下电话。"木村拿着无绳电话的子机站起身。他不愿让奈美惠听到自己和仓泽克子的谈话,去了洗手间,拨了名片上的号码。听到呼叫声响起,他有些紧张。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这里是日本电视台。" "喂,我姓木村,请问仓泽女士在吗?" "找仓泽呀,她出去了,您是哪位木村先生?" "两天前借给她录像带的人,就是拍摄了地震刚发生时的场景的录像带。" 木村以为这样说对方马上就能明白,但那人的反应很迟钝。 "录像带?噢。看来这事只能问仓泽。您姓木村?等一会儿我把您刚才说的转告她,这样可以吗?"对方明显表现得不耐烦。木村希望对方能说让仓泽克子回电之类的话,但那人最终也没说。木材只好说句"可以",就挂断了电话。 尽管不清楚这人是干什么的,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那盘录像带在电视台并没有引起轰动,也许没有被采用。木村觉得也无所谓。即便真是如此,也要让他们把录像带还回来,而且,说好了要让仓泽克子自己来还。 10 "喂,那录像带的事怎么样了?"佐贵子刚进店,柜台后的信二马上问道。 "听说还没有还回来。" "什么时候还?" "这个不太清楚,那人好像也在等消息。" "那人"当然就是指录像带的主人木村。来店里之前,佐贵子刚打过电话。也许是因为过于频繁地催促,木村回答时已明显不耐烦了。 "都好几天了,他干吗不问问电视台?" "说是问了,可没找到负责人。" 信二咂着嘴,盯着放在柜台上的小日历。"光凭一张照片,雅也那小子不会出钱的。" "你不是说他看了照片就害怕了吗?" "听说有录像带后他才害怕。那录像带上一定拍到了什么。只要有那东西,就是咱们说了算。" "咱们骗他说录像带已经到手了。"佐贵子脱口说道。 "那有什么用?他肯定要问上面拍了什么。" "随便编一些,比如说里面有爸爸活着的证据之类的。" "故弄玄虚对他不管用。那家伙遇事相当沉着。"信二点上烟吸了两口,马上在烟灰缸里捻灭。 佐贵子也觉得如此。在避难所见面时,雅也的态度极其自然,这样接待失去父亲的表姐,态度可以说无可挑剔。一般人不可能对被自己杀死的人的女儿表现得那么和善。忘了父亲什么时候曾说,水原如果把工厂的经营委托给儿子,结局就不会那么悲惨。 柜台上的电话响了。信二拿起话筒,原本拉长的脸立刻堆满了谄笑。"给您添麻烦了……嗯,我很清楚,是本月内……好……好……不,我也在尽力想办法……嗯,肯定没问题……" 佐贵子听出是催促还钱的电话。最近,只要店里的电话响,肯定是这事。信二辩解的语调似乎也流畅多了。 信二粗暴地放下电话,又板起了面孔,从架子上取下一瓶白兰地,倒在酒杯里,喝了一大口。"那人姓木村。你再打一次电话。" "刚打过。先不说这个了,那东西怎么办?" "那东西?什么?" "我爸的遗体,不能总那么搁着呀。" 不出所料,信二的脸扭曲了。佐贵子不知他会怎样破口大骂,不禁缩在一边。信二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才不管呢。" 他把剩下的白兰地一饮而尽。 仓泽克子疲惫不堪地倒在廉价长椅上。这几天一直没在床上睡过,根据指示在灾区四处奔走,在各处避难所采访,没法洗澡,吃的也只是用摩托车送来的盒饭。 "看怎么想了,我倒觉得在战场采访更好一些。普通老百姓不会在这么大的范围内同时遇到灾难,所以容易集中采访对象,活动起来也方便,还容易搭帐篷。"和她搭档的摄像师盐野说。 克子没有答腔。盐野总是在发牢骚。她没有回答的气力了,体力上已经接近极限,最主要的是精神上快撑不住了。这几天不知目睹了多少人的悲剧。她已不再把遗体看成人了,只是当成一个物体。她甚至有种危机感,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会精神分裂。 手机响了,克子和盐野面面相觑。肯定又是主任。不知这次又让去哪里,又要命令拍到怎样悲惨的画面。 听说政府高官要巡视灾区,主任指示要去采访。克子只觉得无聊。装模作样的高官穿着防灾服走动的表演有什么可拍的? "另外,今天有个姓木村的人来电话了,怎么回事?"主任问。 "不清楚,回台后再查查吧。" 克子挂断电话,把任务传达给了盐野。他苦笑不已。 昨天就听说有一个姓木村的人给自己打过电话,却想不起那人是谁。听说那人声称曾借给自己录像带,她却不记得此事。 既然知道她的名字和工作单位,也许见过名片。克子来这里后曾给过几个人名片,不是见人都给,但只要对方索取,就不好拒绝。忘了什么时候在某个避难所拍摄时,曾有一个年轻女人索要名片。那人自称是志愿者,希望克子不要擅自拍摄受灾者。记得是个漂亮女人,拿到名片后才认可似的走开。 克子根本不打算给那个木村打电话,也没有时间。 从堆积如山的瓦砾中捡出了所需的物品,一个旅行包就足够装了。几乎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保险合同、存折、印章还算重要,存折上也没有多少钱。另外还有几件换洗衣服。 终于脱掉了这几天一直穿在身上的防寒服,找到了一件粗呢短大衣,虽然是便宜货。套在毛衣的外面,感觉多少恢复了以前的文化生活。 要舍弃自己的家,最大的难题是埋在里面的父亲的遗体。棺材已破烂不堪,遗体也近乎支离破碎,在志愿者和政府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总算运到了避难所。棺材被黑色塑料袋取代了,这也是无奈之举。殡仪馆方面没有任何消息,雅也决定不管了,反正丧葬费是后付的。在这种局面下,殡仪馆绝不会上门索要守夜的费用。各地的火葬场都无法使用,殡仪馆应该也是一片混乱。 雅也在体育馆的入口等了一会儿,美冬从前面走了过来。和平时一样,她仍穿着牛仔裤配羽绒背心。她今天化了淡妆,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如果再弄弄发型,穿着再时尚些,走在街上估计会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让你久等了。" "车呢?" "停在外面。遗体呢?" "都好了,随时可以搬运。" 他们用平板车搬运新海夫妇和幸夫的遗体,志愿者们也帮了忙。 停在外面的是一辆白色的带篷卡车,车身上印着"xx建材店"的字样。美冬提出由她找车,雅也并不知道内情。 "你在建材店有熟人?"雅也问。 "什么?" "这上面不是写着吗?"雅也指着卡车的一侧。 "啊,真的。哦,原来是建材店的车呀。"美冬好像刚注意到。 "你从哪儿借来的?"雅也问。 "保密。"她把食指贴到唇边。 "这可让我有些不放心了。" "喂,雅也,这世上东西多的是,车也是如此,我只是出点钱借用了那多得快要冒出来的东西。没必要在意这些,快点把遗体放上去。" 装好遗体,两人上了车。美冬的行李已经放在里面,有三个包,全是名牌货。 "好了,出发吧。"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美冬说。她看上去心情极好。 雅也心情复杂地发动了汽车。他们要去和歌山。美冬说已经和那里的火葬场谈妥,可以在那里处理遗体。 关于那盘录像带,雅也一直什么也没问。他不敢问。她全知道。明明知道却救了他,为什么?是因为她差点被强xx的时候被他救过?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会这么简单。另外,她究竟是如何赶在佐贵子前面弄到录像带的呢? 车开出去没多远,就碰上了堵车。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在和歌山火葬完后怎么办?"雅也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雅也,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我还没想好。" "哦。那就去东京吧,去东京。" "东京?" "嗯,这还用说。" 雅也不明白她为何这么肯定地选择东京,但也没再问。现在只能听命于她了。 收音机在天气预报后开始播新闻,是地震造成的受灾情况。据说遇难者已超过五千人,有很多都身份不明。 美冬伸手关掉了收音机。 "这和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微笑着说。 第六章 跟踪 出了高元寺站,没走多远,畑山彰子就注意到了。 又来了—— 她周身一阵颤抖。四周了无行人,这条路上路灯少,旁边也没有住户可供求助,她不禁加快了步速。她想奔跑,又害怕导致无法挽回的事态。 自己的皮鞋敲击柏油马路的声音听起来分外刺耳。在那声音的间歇中,能感觉出夹杂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她的脚步声加快,那个声音也会加快节奏;如果放慢速度,对方的节奏也会放缓。 最初注意到被跟踪是在两周前。和今天一样,那也是个阴云密布、星月全无的夜晚。她起初以为是自己脚步声的回音,可当她为买一罐饮料停步在自动售货机前时,本以为是回音的声响却不自然地慢了好几拍。她回头一看,一个黑影迅速隐藏在停放着的汽车后面。 她心里一惊:被人跟踪了。 她没有买饮料,疾步前行。身后的脚步声也跟了过来。这次没有回头看的勇气了,恐惧和焦躁几乎让她的心脏破裂。总算到了公寓,钻进大楼的玻璃门后,她才敢看了看身后。昏暗的道路上已空无一人。 但回到房间后不久,电话铃就响了。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让她顿时呆若木鸡。 "到家了。" 只说了这一句话,电话便挂断了。只知道是个男人,却听不出是谁。那声音低沉且含混不清。 之后连接发生了各种异样的事情。一天晚上,彰子回家后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纸袋,里面放着著名和式餐馆的便当和一张写有"欢迎回家"的纸条,当然,她没有吃那便当,和纸条一起扔掉了。有时会收到通过邮局寄来的装有照片的信件,照片上是她上班途中或接待顾客时的样子。她把照片也扔掉了。 三天前,信箱里出现了一张用打字机打印的纸。起初彰子还以为是公寓物业的通知,因为开头写得特别像。但读着读着,彰子的脸变白了。上面是这样写的: "……最近对垃圾不进行彻底分类的人增多了。在这一点上,五〇三室的畑山彰子小姐表现出色,连干电池都分门别类。我就是喜欢你这些地方。" 究竟是谁干的?根本猜不出来。第二天她就去了附近的警察局说明情况,但负责接待的警察实在难称态度热情。 "我明白这肯定让你害怕,可单凭这些我们也束手无策。"警察的表情似乎预示着他马上会打一个大哈欠。 "可那人跟踪我,偷偷拍照寄给我。还有,他还查看我扔的垃圾。这些行为难道不是犯罪吗?" "不能算,否则私家侦探的一切行为都是犯罪了。最主要的是有没有受损失。如果说是犯罪,你必须提交受损情况。" "我在精神上备受折磨。最近,连在上班的路上都十分紧张。上班时也总感觉被人监视,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工作。这些难道不叫损失吗?" 警察仍不耐烦地笑道:"精神方面的事能否称为损失呢?这个嘛,每个人对事物的感觉千差万别。" "可在离婚案中,如果饱受精神上的痛苦,不是能得到赔偿吗?" "那是民事方面,你找警察说这些太让人为难了。"警察的语气越来越不客气,"总之,如果受到**上的折磨或遇到危险,再来找我们。现在这种情况无论如何不能立案。" "我感觉有了生命危险,这样警察也不采取措施吗?" "我不是说了吗?"警察不耐烦地说,"是否感觉到有生命危险,这因人而异。有不少人来找警察说这种事,可什么都没有发生,想让我们警察干什么?纠缠你的人想加害你的证据在哪里? 见彰子无言以对,警察又笑着补充道:"哎呀,用不着这么担心。恐怕就是那个——对你有意思的男人想方设法希望引起你的注意。这事看你怎么想了,其实是件幸福的事,因为你长得很漂亮,你就当成美人税不就行了?对对,是美人税,美人税。" 警察似乎对"美人税"这种说法分外满意,重复了好几次。 无法指望警察,只能靠自我保护了,可弄不清对方的真实身份,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目前唯一想出的对策就是先不要胡乱刺激对方,尽量不去在意他的存在。 这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对策。对方的行动日益升级。今晚的跟踪比以往更大胆,似乎有恃无恐,即便被发现了也无所谓。如果彰子突然转身向他跑去,结果又会怎样?本想质问对方,也许只会陷入对方的圈套。 什么都没有发生,想让我们警察干什么? 彰子耳边回响起警察不负责任的话语。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一切不都晚了吗?若照此状态发展下去,肯定会出事,肯定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但彰子想不出对策。看不见的敌人的脚步声让她浑身发抖。彰子拼命压抑着奔跑的冲动,走向家的方向。 "怎么了?好像没精神呀。" 听到有人说话,彰子才回过神来。刚才又走神了,脑子里当然是那个从不现身的人。 新海美冬颇为担心地歪着头。和彰子同岁的她有时看上去异常成熟,有时又像少女一样天真无邪。现在她的样子有些像后者。 "啊,对不起,刚才在想事情。" "最近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烦恼?" "算是……烦恼吧。"彰子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出于工作的原因,摆笑脸是她的长项,但还是感觉脸颊有些僵硬。看来已经到极限了。 "你不介意的话,可以随时找我商量。当然,也许除了听你倾诉外,帮不上其他的忙。"美冬微微一笑,回到了创意戒指专柜。那是她负责的柜台。彰子在订婚戒指专柜,在这家店的最里面。 "华屋"是位于银座的老牌珠宝饰品店。三层楼全是店铺,一楼卖零碎杂货和服饰用品,二楼卖高档日用器具,三楼是华屋的主阵地,经营昂贵的宝石和贵金属。 最近一个月,店里的营业额在下滑,很明显是因为那起地铁毒气事件。在不知何时会成为恐怖袭击牺牲品的情况下,只要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情,人们自然会考虑避免去市中心。这种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的事件发生后,自肃气氛增强,极尽奢华的宝石饰品行业率先受到冲击。阪神淡路大地震刚发生时也是如此。 对了,她好像就是受灾者——望着新海美冬的背影,彰子想了起来。 地震刚发生不久,美冬通过中途录用进入了华屋。彰子不清楚详细经过。美冬最初是在一楼的柜台,约两周后便转到三楼。这样的调动很罕见,所以起初大家都极为吃惊。但两个多月后的现在,就彰子所知,没有一个人对她在三楼工作提出异议。美冬十分了解宝石饰品,也很擅长接待顾客,外语又好,来外国顾客时大伙也都靠她。所有人都想,怪不得在如此不景气的情况下会中途录用她。 听说她在地震灾害中失去了父母,但在她身上看不出丝毫忧郁,她也从未谈及地震。彰子觉得她内心很坚强,不免对其刮目相看,得知她和自己同岁时,甚至还有些自卑。 她也许能帮自己想出好主意。彰子突然有这种感觉。 华屋的营业时间到晚八点,之后再开半个小时的会,店员们就自由了。在更衣室换完衣服,彰子对新海美冬招呼道:"喂,下班后有时间吗?一起喝杯茶?" "好啊。"美冬微笑着点点头。 面向中央大道的蛋糕房二层就是咖啡馆。窗户边的桌子正好空着,两人面对面坐下。彰子点了咖啡,美冬点了皇家奶茶。 "今天也很糟糕。发生了毒气事件,我也知道客流量会减少,可为什么连看结婚戒指的人都少了呢?"彰子先说起无关痛痒的话题。 "今年不吉利,很多人把婚期推迟到了明年。电视上说的。" "哦,可能是这个原因。"彰子刚想说地震的事情,赶紧又咽了回去。 饮料端上来后,彰子开始说那件事。美冬一直表情认真地聆听,不一会儿就很痛苦似的歪了歪嘴角,也许光听就让她感觉很不快。 "有什么线索吗?"听完,美冬问道。 "正因为没有才头疼呢。如果知道是谁,或许想得出办法应对。"她喝了口咖啡,味道很糟。 美冬把手指搭在茶杯上,像在沉思般注视着斜下方。低下头更能突出她那长长的睫毛,和杏仁眼简直是绝配,就像时尚杂志的模特儿。她怎么会选择现在的工作呢?彰子脑中竟然浮现出和自己的烦恼毫无关系的问题。 美冬抬起头:"太让我吃惊了。" "是吧。真是无法相信,竟然会有人干那种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美冬环顾四周,随后把脸凑了过来,"我最近也遇到了类似的事。" "什么?"听到这出乎意料的消息,彰子不禁脱口问道,"真的?" 美冬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大约一周前,回家后发现门上夹着一张纸。本以为又是保险公司业务员的名片,拿起来一看,上面写了字。" "写的什么?" "欢迎回家。听说你今天又卖了不少和你同样美丽的宝石。" "唷……"彰子的胳膊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她一边用手抚摸,一边说,"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吗?" "有几次无言的电话。我也不清楚垃圾袋是否被查看了。" "怎么回事?难道和纠缠我的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会以我和你为目标呢?"美冬说。 "我也不明白。"彰子双手环住咖啡杯,"你觉得这种事情会偶然发生吗?两个人竟然在同一时期遇到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是啊。"美冬也百思不得其解。 尽管没弄明白,但得知并非只有自己有这种遭遇时,彰子感觉轻松了不少。 "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难道受害的只有我们俩?" 彰子马上明白了美冬的意思。"你是说其他同事也可能有类似遭遇?" "嗯。这种事情很难开口向别人说,我猜大家都是自己暗暗苦恼。" 也许如此。彰子自己就是这样,所以十分理解。"明天问问大家吧。"她说着点了点头。 华屋的三层除了彰子和美冬,还有三名女职员。第二天,彰子趁顾客少的时候和她们聊了聊,询问最近是否遭到奇怪男人的纠缠。 令人吃惊的是,有三人形式不同地遇到了怪事。一个人收到了自己上班途中的照片,另一个人接到过无言电话,还有一个人和美冬一样,门上曾被人夹过纸条。 大家达成共识,肯定是同一个人所为。究竟是谁?加上美冬在内的五个人讨论了半天仍不得头绪。 找到伙伴让彰子踏实多了,可也出现了令她更加不安的因素。和自己相比,其他四人受骚扰的程度明显要轻。这绝非心理作用。 彰子下班后买了男性用的内衣、小东西及易耗品。当晚扔垃圾时,把那些东西混入垃圾袋,期待着对方在查看垃圾时,误认为这个房间里曾来过男人。 在店内环顾一周后,樱木轻轻地叹了口气。创意戒指专柜前有两对年轻恋人,但怎么看都像只看不买的顾客。就算买,估计也是三万元左右的便宜货。新海美冬一直在向穿着稍好些的一对推荐新款戒指。感兴趣的只是女方,男方明显是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樱木断定,他们不会买。 在订婚戒指专柜,畑山彰子正让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看几款戒指。他觉得这边还勉强有希望。光看不买的顾客很少会让店员拿出多款戒指细看,男人的衣着看上去也相当昂贵。樱木推测他是为了来华屋专门打扮的。剩下就看畑山彰子能卖出多贵的东西了。那姑娘心眼太好,总会傻乎乎地推荐便宜的。如果客人看上去在犹豫,自己最好亲自过去看看情况。 其他专柜也零星有几个客人,但大多数就像在海洋馆里一样,只是从玻璃柜前走过。入迷地望着摆放在玻璃柜中的东西的年轻恋人根本不会购买,那些都是起码值三百多万日元的绝品。本来就经济不景气,又发生了阪神淡路大地震,再加上地铁毒气事件,客流量减少也在预料之中。 三层的负责人浜中乘扶梯上来了,四方脸上堆满了谄笑,正说着什么。跟在后面的中年男女樱木也曾见过,是最近迅猛发展的廉价商店的老板夫妇。男人把肥胖的身体塞进巴宝莉西装中,戴着金光闪闪的劳力士手表。女人全身都是爱玛仕,可不光身材和气质差,连化妆都很土气。樱木觉得名牌穿在他们身上太委屈了。 "欢迎光临。今天需要点什么?"樱木走到他们面前招呼道,对两人投入微笑的比率是五比一。女人自然是重点。 "没定下来具体要什么。只是浜中联系我,说店里进了些好货。" "前些日子的项链您还满意吗?"浜中说。 "啊,黑珍珠的那个。"樱木点点头,他想起来了。尽管毫不相配,眼前这女人当时还挺满意。 "不是说进了绿宝石的好货吗?"把脸颊涂得又红又丑的女人摸着鳕鱼子般的手指说道。她已经套上了嵌着钻石和红宝石的戒指,全是在这里买的。 "我想您肯定喜欢。"樱木冲她笑了笑。 目送着浜中把两人领到贵宾室,樱木想,这些靠卖便宜货发财的人竟然来这里耍威风,真是有损华屋的招牌。 突然传来了道谢声。抬头一看,新海美冬正把印有店名的纸袋递给那对恋人。樱木本以为那两人不会买,看来判断错了。创意戒指赚不了多少钱,但总比卖不出去要好。 樱木看着新海美冬想,这女人真是难得的人才。她突然从一层卖场调过来时,樱木还曾担心她能否胜任,而实际上她特别擅长抓住顾客的心理。听说她曾在有名的时装店干过,不知道为何辞职。原以为她会有什么致命的缺点,目前看来没有任何问题。 樱木认为新海美冬比畑山彰子能干得多,后者还在为卖出一枚戒指费尽口舌。 樱木决定过去帮忙,刚想迈步,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一个印有华屋标志的纸袋放在嵌有钻石的王冠的展柜下方。原以为是客人放的,可旁边并没有人。 樱木走近拿起了纸袋。随后,事情便发生了。 伴随着微弱的嗖的一声,一股刺鼻的恶臭弥漫开来。 彰子发觉自己无法集中精力去工作,仍惦记着那件事,虽已竭力控制,可还是会浮现在脑海的角落中。 男顾客在询问着什么。正在发呆的彰子没听清,只好问道:"什么?" "我是说白金的——" 他刚说到这里,彰子的视线捕捉到了樱木怪异的举动。樱木趴在地板上,嘴巴一张一合,一只手还在摆动。 彰子正在纳闷,突然闻到了极其刺鼻的药味,紧接着便感觉呼吸困难,眼睛刺痛。出现这种症状的不光是自己。一直在比较两枚戒指的女顾客开始一个劲儿地咳嗽,眼睛也在流泪。搂着她的男顾客也摁着喉咙大喊道:"是不是毒气?"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大家都注意到了恶臭,立刻响起了喊叫声。 "快出去!"那个男顾客抓住女伴的胳膊,向楼梯冲去。其他客人跟在他们身后。 浜中从贵宾室走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彰子想说明情况,但呼吸困难,刚想勉强张口,就呛住了。 "好像是某种气体。"新海美冬走到彰子身旁,把摆在外面的戒指放回柜台里,"要尽快离开,还要救樱木先生。"她也开始剧烈咳嗽。 浜中这才明白过来,大喊道:"快把商品收拾好,然后到下面避难。注意不要忘记带柜台钥匙。" 在他发出指示之前,店员们已经开始行动。没几个客人,摆在外面的商品很少。她们用手帕捂住嘴向楼梯跑去。樱木也被女店员们救了,还有人摁响了警报器。 见浜中把贵宾室里的那对夫妇领到了楼梯口,彰子拍了拍新海美冬的肩膀:"快点逃吧。" "嗯。" 见美冬朝着与楼梯相反的方向走去,彰子喊道:"反了。"但美冬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摁了上行扶梯的停止按钮,确认已经停下后,才沿着扶梯下了楼。原来是这样,彰子钦佩不已。 喉咙和眼睛生疼,开始感觉到头痛、恶心。 约一个小时后,彰子来到位于明石町的综合医院里。被带到这里的还有十多个人,是三层的工作人员和顾客。包括彰子在内,几乎所有人都只有轻微症状,休息一会儿就恢复了。只有樱木被抬到病房接受治疗,看来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吓死我了。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店里遇到这种事。" "是啊。本以为只要不坐地铁就能放心了。" "为什么会选中咱们的店呢?那种事不是一般都发生在人员密集的地方吗?" 彰子的同事七嘴八舌地说着。身体已经恢复了,她们正待在候诊室里。 新海美冬没有加入谈话,在一旁垂着头。她和彰子是最后离开现场的,恢复起来比大家慢。 彰子也没心情说话,但并非身体的缘故。有一种想法占据着她的大脑。这太不吉利了,根本不愿去想,但又无法从头脑中驱逐出去。她想找人商量,但不管谁听了这种事情,肯定都会惊慌失措。 不一会儿,浜中出现了。他的表情极其憔悴。 "听说警察要问话。" 女店员们顿时紧张起来。 "实话实说就可以,注意不要掺加猜测和想象的成分,只叙述事实。明白了吗?"浜中说。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众人被带到医院内部一个像是会议室的房间,和五名警察面对面坐在长桌两侧。 没有作任何自我介绍,坐在中间的警察便开口说话了。此人留着平头,看样子不到四十岁,目光锐利,下巴很尖,穿着做工讲究的藏蓝色西服。他让大家随便说说,见没人开口,便问道:"最初发现异样的是哪一位?" 大家都看向彰子——她只能说话了。 她尽可能详细地说明发现樱木出现异状时的情景。那人听的时候一直盯着彰子的眼睛。其他四名警察有的记录,有的点头。 彰子说完,新海美冬、另外三名女店员和浜中依次讲述了事件的大概经过。 "发现那个纸袋的是樱木先生,之前有没有人注意到?"那人问大家。 没人回答,他便又换了问题。 "有没有人能断定几点之前没有那东西?" 依然无人应答。警察们开始露出失望的神情。 那人看了看浜中。 "今天大约有多少位顾客,包括那些只看不买的?" "到底来了多少人?"浜中扭头望着几个女店员,问身旁的女子,"我不总在三层,不太清楚……来了多少?" "有……四五十人吧。"她回答得很没自信。 "不是吧?加上那些进来看看就走的,应该有一百多人。"另一个女店员说。 "是吗?"最初说话的女店员嘀咕着。再没人发言。估计大家心里都在想,谁都不会去数有多少顾客,当然不可能知道。至少彰子是这样想的。 "顾客中有没有可疑人物,比如不看商品,只在店里瞎转悠的?" 大家依然默不作声。 彰子想,这种问题让人怎么回答?总是有很多不留意商品,只在店里走来走去的人,很多人只是为了在约会前消磨时间才进店。如果对这些人一一留意,那就没完没了了。 "那么,不限于今天,以前是否见过可疑的人,或接到过奇怪的电话?总之有没有发生过令你们印象深刻的事?" 仍无人开口。居中的男子刚想再说什么,突然有人冒出一句:"那个……"是叫坂井静子的女店员。 "什么?"男人扭头看着她。 "也许和这件事完全无关。" "那也没关系。发生过什么?" "嗯,这个……"不知为什么,坂井静子看了看彰子,"那件事可以说吗?" "哪件事?" "就是那个奇怪的男人。你看,我们大家不都是受害者吗?" 彰子心里一惊。她没想到其他人会说起那件事。 "什么事?你们说的受害指什么?" "是这样,包括我在内,这里的所有人最近都遭到了奇怪的骚扰。" "具体指什么?" "比如……回家后发现有奇怪的纸条,收到奇怪的照片,还有被跟踪。" "等等,最近你遇到了这些事吗?" "我只收到过纸条,其他人收到过照片之类的东西。" 警察们面露困惑惊异之色,就像在意外的场所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死死地盯着彰子她们。 最终,彰子也只得说出最近有神秘男子纠缠自己一事,因为其他人都说了。她把事实简化了许多,因为她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受害情况比其他人严重。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神秘男人……"居中的男子把手放到脖颈上。很明显,他对她们的话感到失望。他想听的不是这些。 "是个变态。"坐在最左边的男子突然咕哝了一句。他胡子拉碴,长发随意地拢在脑后,说完还发出一阵笑声。居中的男人不悦地歪了歪嘴。 警察调查完毕后,众人回到店里。卖场已禁止入内,她们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就打算直接回家。以后的营业情况据说会另行通知。 彰子刚走出店,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是新海美冬。她嘴角在微笑,眼中却充满严肃。 "有时间的话,喝杯茶再回去?" "嗯……可以。" 彰子一答应,美冬马上迈步向前。 "这下可麻烦了,不知店会怎么样。"她们又来到那家咖啡馆,美冬边喝皇家奶茶边说。 "不知道。"彰子含糊地答道。现在她无心考虑珠宝店的事。 "刚才为什么不说实话?"美冬问道,"和我们相比,你受害的情况更严重,为什么说得轻描淡写的?" 彰子垂下眼睛。美冬果然注意到了。 "为什么?"美冬又问了一遍,似乎带有责备的语气,像在说,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还隐瞒,对大家都不好。 彰子抬起头,发现美冬的杏仁眼正注视着自己,感觉内心全被她看透了。 "也许应该说出那件事。" "什么?" "嗯,是……" 彰子犹豫着打开包,取出一张纸,展开后放在桌子上。字是打印的: "你竟敢背叛我!你的命在我手上,会让你知道这一点。小心!我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 "是氯气。从肇事的纸袋中发现了塑料容器和破裂的气球。容器里装的是次氯酸钠,气球里极有可能灌满了硫酸。两者混合在一起会发生化学反应,产生气体。目前尚未发现与地铁毒气事件的共通之处。"向井的声音回荡在会议室中。他身材瘦小,穿着笔挺的西服,看上去更像是一流企业的职员。当然,锐利的眼神除外。 向井手里拿着来自警视厅科学搜查研究所的报告,内容是对昨天银座华屋发生的恶臭事件中案犯留下的纸袋进行分析的结果。 听说是氯气,加藤亘抿嘴笑了。怪不得今天公安部的人没有露面。这份资料肯定也被送到了地铁毒气事件的调查总部。既然和毒气无关,那些人现在肯定不关心了。听说在银座发生了毒气事件,那些人率先冲到现场,向受害店员调查情况,擅自把握主导权,现在可好…… 向井率以加藤为首的侦查员来到了筑地东警察局,这里也暂时设了调查总部。说是暂时的,因为现在关于毒气的调查全由警视厅负责。 和昨天一样,今天依然在现场周边进行侦查。收获微乎其微。唯一的特征就是华屋的纸袋,但在银座拿着那种纸袋绝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目前唯一的线索就是设在华屋三层的两台监控摄像头。有一百多人经过放置纸袋的地方。录像没有照到脚下,无法判定是谁放的纸袋。调查人员正在把录像中出现的每个人的相貌特征描绘出来,列出名单,也和以往的监控录像进行了对比。大家认为案犯肯定会预先查看地形。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将两种药品混合在一起的作案方式。"向井继续说道,"报告称,将装有硫酸的橡胶气球放入装满次氯酸钠的容器中,提前设置好,只要气球受到某种刺激就会破裂。" "刺激是指什么?"一个警察问道。 "设定的是只要动纸袋就能打开开关,靠电磁石让针刺破气球。详情你可以看报告的复印件。" 看了传过来的复印件,加藤发自内心地感到佩服。靠电磁石让针飞出的装置和开关的构造并不太复杂。开关使用的是弹子游戏中的钢球,只要动纸袋,钢球就会在轨道上滚动,在碰到一边障碍的瞬间,电流便会从干电池中流向电磁石。估计连小学生都能做出来。 "钢球……"加藤自言自语道。 "现在正锁定弹子房,估计很快会查明。"向井说,"关于塑料容器和气球,也正在调查生产厂家,电磁石估计是什么东西的零件,针和其他部件详情不明。关于产生气体的装置,就是这些。" "什么都不清楚。"有人嘀咕了一句。 向井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瞪了一眼。"并非没有启示。正如报告书上所说,设置极其简单,只要有中学生水平的知识,就能做出来。包括你们,只要看看上面画的简图,应该马上能理解构造。但是否能想出这种办法是关键。" 听了组长的话,所有人都不吭声了。加藤在内心也深表赞同。人成年后,只要不在工作或爱好中运用,肯定会把电磁石和电流的原理忘得一干二净。 "还有一个问题。原理虽然简单,如想使其发挥功能,不论是使用钢球的开关,还是电磁石,都需要满足合适的条件。若不加思考就做出来,肯定不会正常运转。本案中的装置做得相当高明。科学搜查研究所认为,案犯或者是专业制造人员,或者经过反复的研制。" "无疑是手巧的人干的。" 听了加藤的意见,向井说:"我有同感。"随后他又掷地有声地说:"尽管不知公安部是如何理解的,我从没想过把本案与地铁毒气联系起来。以地铁这类公共场所为目标的恐怖行为,与以珠宝店为目标的本案,在性质上完全不同,这是刑事部全体成员的一致见解。首先要彻查华屋相关人员的外围情况。" "如果发现与毒气事件有关联怎么办?"加藤试探地问道。 "到时候,"向井停顿片刻,微微松弛了半边脸颊,"到时候再说。我们按正常程序进行调查。如果需要从公安部得到信息,要想方设法套出来。但只要他们不问,我们不必特意向他们汇报。" "好。"加藤也微微一笑。 加藤非常重视女店员们提到的最近纠缠她们的神秘人物。氯气虽然危险,却不致命,估计案犯的目的是吓唬华屋里的某个人。这种阴险手法与她们所说的神秘人物的形象完全符合。调查情况时,因为自己嘴里冒出一句"变态",那些期待与地铁毒气事件有关的公安部的人还曾给他脸色看。 总之,对华屋的相关人员,特别是店员,要逐一调查询问。正当加藤和同事商量如何开展工作时,突然接到通知,说华屋的两个女店员来到了警察局,好像有话要说。 加藤决定和同属向井组的年轻同事西崎一起去见她们。 设在刑事部一角的会客室里,两名女子正在等候。加藤对她们都有印象。两人都是美女,其中之一的长相尤其引人注目,完全可以去当演员。加藤能记得她叫新海美冬,绝非只因为她的名字并不常见。 新海美冬这次却只是陪同,主角是那个叫畑山彰子的店员,声称在昨天调查时有一件事没有说。 "是什么?"加藤笑眯眯地问。 一看到畑山彰子从包中取出的纸条,加藤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甚至可以说是这次犯罪的预告。 "什么时候收到的?"加藤问。 "事发两天前。下班回家后,发现夹在门上。" "写着竟敢背叛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你背叛了神秘男人?" "他好像是这么认为。"畑山彰子点点头。 "什么意思?" 新海美冬开口说道:"我曾建议畑山,让她假装有男朋友。比如晾男式衣服,将门牌改为男性的名字,或者在垃圾中混入男士用品。" "哦。你照做了?"加藤将视线转向彰子。 "我在垃圾中掺入了男士用品,晾衣服时也……" "什么时候开始的?" "应该是一周前。" "到今天为止,除了这张纸条,还有其他异常吗?" 彰子略作思索后,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收到奇怪的信,也没接到电话,我还以为新海的建议奏效了……" 加藤抱起胳膊,视线再次落到纸条上。 "竟敢背叛我"这部分可以这样来解释:神秘男子似乎以为彰子有了男朋友。这类人由于过于迷恋目标女子,总认定她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加藤知道不少由此发展而成的凶杀案。 "你的命在我手上,会让你知道这一点。"这些话反映出这人的精神状态十分危险。未达到目的的焦躁和被所爱的人背叛的怒火,令他随时可能爆发。 但加藤想,从这句话中感觉不出被逼到头的杀意。他想表示的只是"随时可以要你的命",只是警告,而且从警告的角度看,放氯气的方式的确有效。 "我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仅表示对畑山彰子的行动了如指掌,还是另有他意? "事发后有没有什么异常?"加藤问彰子。 "昨天晚上接到了电话。" "说什么?" "这下知道了吧。不要背叛我。随后就挂断了。我吓坏了,所以……" "今天就来这儿了。" 彰子用力点头。 回到总部,加藤马上向向井汇报。向井看了看纸条,低声说:"这件事媒体知道吗?" "没泄露出去,也叮嘱她们不要说。" 向井点了点头。 "要不要派人监视畑山彰子?可其他女职员也不同程度地受到那个神秘男子的骚扰。" "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如果说迷恋畑山彰子的男人因爱生恨,才引发了此案,为什么又去骚扰其他女子?难道是某种掩饰?" "掩饰什么?" "不清楚。" "难道他最初对华屋的女店员都感兴趣,后来集中到畑山彰子一个人身上?" "有可能。"加藤的语气中加入了难以认可的成分。 "我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这句话让人回味呀。"向井似乎和加藤有同感。 "只是恐吓,还是具有实质性的意义?这一点需要注意。" "实质性意义?"向井抬头看着加藤,表情似乎在期待部下能说出和自己相同的想法。 "案犯就在内部,或者就在她们身边。但若果真如此,是不是反而不会这样写了?这又是一个疑问。也许他低估了畑山彰子,认为她不会报警。" 向井似乎陷入了沉思,闭上眼睛。 "有五名女店员……暂时先对她们上下班进行监控。" 第七章 你的行为明显违法 目标住在江东区门前仲町一幢面向葛西桥大街、建于五年前的公寓,一层是便利店,因此白天这里人来人往。尽管只需要注意出入公寓的人,可依然让人精疲力竭。 筑地东警察局的侦查员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又派了这么无聊的活,真他妈的烦人!在刑警队属于骨干力量的他,竟然受命去监视恶臭事件中的受害者,这工作太低级了,他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今天是第三天了,没有任何异常。他已经死心了,认为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事。 他很清楚总部那些人在想什么。他们本以为和地铁毒气事件有关联,便急忙成立了调查总部,但案情并非如此,浮出水面的只是卑鄙变态者的身影,那些人马上改变方针,把麻烦事尽早委托给了辖区警局。如果死一两个人,或许多少会加大力度,然而连受害最为严重的樱木都快出院了,或许以杀人未遂的罪名起诉都不太可能。这样,完全可以把一切都委托给辖区警局,却偏偏不那样做,就是因为担心会查出与毒气事件有某种关联。 他坐在轻便客货两用车的驾驶座上。汽车是从卖电器的朋友那里借的。他将车停在葛西桥大街的左端,以便观察对面的公寓。这幢公寓外面的走廊对着马路,连各房间的门都能看清。 连着打了两个哈欠的时候,听到有人敲副驾驶座一侧的车窗。一个比他资历浅的年轻警察正在往车里看。 来人打开门锁,拉开车门。"换班了。" "终于到点了。时间过得真慢。"他在狭小的车厢内伸了伸懒腰。 就在这时,正盯着公寓的年轻警察"啊"地喊了一声。他反射性地朝那边看去。 门前站着一个男人,穿着灰色防寒夹克,中等身材,约四十岁,也许更老一些,看不清脸。 那人正在摸信箱。这幢公寓的一楼有专门的信箱室,会送到屋门口的信件只有快递或挂号信。他看上去不像邮递员,也不像快递员。 "要不要喊他一声?"年轻同事说。 "等等,先看看情况。" 不一会儿,男人离开房门,向电梯走去。他似乎对别的屋门不感兴趣。 "你待在这儿。"他向同事命令道。这虽称不上什么大功,也不能让年轻人抢去。 他一路小跑过了马路,等在公寓大门前。从这里也能看到信箱室,这在第一天监视时便已确认。 那人出现了。如果他径直走过信箱怎么办?警察决定,即便那样也要叫住他。 不出所料,男人向信箱走去,似乎想先查看周围的情况。警察先把脑袋缩了回去,然后又探身观察。 男人将手插进一个信箱的投信口。很明显,他不是往里放东西,而是想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如果不知道密码,这种信箱的门无法打开。男人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夹克口袋,若无其事地就要出去。 "对不起,稍等一下。"警察喊道。 男人站住了,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刚才你在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男人摇摇头,却不直视警察。 "我一直在看。你是不是想偷信?" "没有。" "那你在干什么?" "不是说了吗,没干什么。真烦人!" 警察发觉对方想逃,便马上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时他的表情才变得僵硬。没等他高声叫喊,警察便拿出了证件。 "先把你的住址和姓名告诉我,然后把你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让我看看。你的行为明显违法。" 男人的脸刷的一下变白了,警察品尝到了正中对方要害时的快感。 在审问过程中,加藤亘依然对摆在面前的答案感到困惑。虽然尚无法断定这便是正确答案,既然撞上了警方铺开的网,他无疑是嫌疑人。 浜中洋一在短时间内变得极度憔悴,失焦的目光正对着审讯室的桌子,嘴半张着。光看他那样子和表情,绝对想不到他是银座知名珠宝饰品店的楼层负责人。 桌子上放着一个信封,是电信局寄来的,里面是使用明细和催款通知。是浜中从信箱中偷出来的。 收信人是新海美冬。负责监视的警察还目击浜中曾摸过挂在她屋门上的信箱。 "喂,浜中先生,该说实话了,为什么偷新海美冬的信?"加藤说。这个问题已问过数遍。 浜中还是低着头,说:"所以,我刚才说过……" "不是偷的而是捡的,想交给她,才去了她的公寓。本想放进屋门上的信箱,又改了主意,去了一层,可不好塞进去,只好放弃,刚想回去就被警察喊住了,是不是?"加藤用调侃的语气把之前浜中的供述重复了一遍,"浜中先生,假设你是警察,你会完全相信这样的供述?会马上信服?估计不会。那么,能不能说些让我们信服的话?" 浜中的头越来越低。他试图摆脱困境,但想不出好主意,只能保持沉默。到底在隐瞒什么? "浜中先生,听说你时常去玩弹子游戏,刚才听你夫人说的。附近是不是有家常去的弹子房?" 或许是因为突然转换了话题,浜中眨了眨眼睛看着加藤。 "是不是曾从那里往外带过钢球?" "钢球?没有。" "哦?"加藤把下巴凑了过来,抬头斜望着浜中的脸,"放毒气的装置中就用了那家店的钢球。能说是偶然吗?" 浜中这才明白加藤的意思,用力摆着手说:"我不知道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怎么会……有钢球?" "那就再换一个问题。"加藤说,"既然都当上华屋这种大店的楼层负责人了,肯定有机会使用电脑吧?" 浜中微微抬起头。 "到底用不用?"加藤又问了一遍。 "偶尔会用。" "你家里也有电脑?" 浜中想了想,随后点点头。 "机型是什么?" "机型……为什么要问这个?" "少废话,问什么答什么就行了!"加藤厉声喝道,随后又恢复了原来柔和的语气,"请告诉我电脑的机型。" "富士通的……叫什么呢?"浜中嘟哝了半天,歪歪脑袋,"对不起,不记得。" "你用打字机?" "用。" "打字机软件是什么?" "一太郎。" "打印机的机型呢?如果不记得,光说牌子也行。" "好像是……惠普。" 加藤靠在椅子上,注视垂着头的嫌疑人。打字机软件和打印机都和畑山彰子收到的恐吓信的分析结果一致,但这么痛快地坦白交待,反而不正常。从浜中那蜷身缩肩的身影中只能感觉出胆怯。 传来了敲门声,门开了。向井探进头,冲加藤微微点头示意。加藤站起身,出了审讯室。 "已经向新海美冬问了情况。"向井小声说。 "她说什么?" "很吃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关于和浜中的关系,说什么了?" 向井摇摇头:"说一直受浜中的关照,觉得是好上司,想努力成为好部下,没想到发生这种事情,真是难以置信——像是优等生的回答。" "已经让她回去了?" "没有,还让她等着。你要见一见?" "嗯。" "可以。"向井点点头,"浜中这边怎样?" "老样子。" "哦。那今晚就不要让那家伙回去了,明天也许他就会改变主意。" "组长。" "什么?" "浜中是清白的。" 向井先愣了一下,随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部下的脸,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有什么根据?" "那家伙干不出那种勾当,干那事需要相当的胆量。" "你是说他没有胆量?仅凭直觉作出这种判断,可不像你的一贯风格。快去见见新海美冬。" 新海美冬穿着无袖衫,两条白皙纤细的手臂分外迷人。以前只见过她穿制服和套装的样子,这种休闲打扮在加藤看来十分新鲜。 "听说现在华屋还在停业。"他先寒暄了一句。 "嗯。"美冬点点头,表情却很僵硬。 "听说你今天一直待在屋里,完全没发现外面有人动你门上的信箱?" "一直在里屋看电视……" "据浜中讲,他给你打过多次电话,但没人接,这才去了你家。" "我把电话线拔了。以前也说过,最近总有奇怪的电话……" "这样恐怕很不方便。没有人能联系上你了。" "没办法,总比接到奇怪电话弄得心里不舒服强。而且,不可能有什么急事找我。我又没有亲人。"美冬垂下了头。加藤知道她是阪神淡路大地震的受灾者。 "对这件事,你能想到些什么情况?" "刚才已经向另外一位警察……" "对不起,麻烦你再说一遍。"加藤微微低了低头。 美冬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才开始叙述。她上个月就没有收到电信局的通知,觉得奇怪,也没收到煤气费和电费的交款收据。 "如果真的是信件被偷,太让我震惊了。说实话,真不愿相信。" 美冬祈祷似的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手在微微颤抖。上次见面时,加藤感觉她相当稳重沉着,看来这回是真的受刺激了。 "你觉得三楼负责人浜中这人怎样?在工作单位,他以前对你的态度有没有异常?"加藤单刀直入。 新海美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长长地出了口气。"刚才也说过了,我依然无法相信。会不会搞错了?浜中先生会不会真的是为了给我送丢失物品才来我家的?" "你认为这种说法能让人信服?" 她停顿片刻,随后向上拢了拢头发,像在忍受痛苦般紧锁眉头。 "无法相信。浜中先生很能干,我作为下属一直很尊敬他。以后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客厅的架子上放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一张抓拍的全家福照片,看上去和睦美满,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上小学的儿子站在正中间,后面并肩站着一对夫妻。似乎光线刺眼,三人都眯着眼睛在笑。像是在爬山,不光丈夫,连妻子都是牛仔裤配球鞋的打扮。 照片上的妻子正低头坐在加藤面前,放在膝盖上的左手紧紧握着手帕,身穿针织毛衣配白裙子。加藤觉得这身打扮比牛仔裤适合她。 "那么,您注意到他的样子有些异常?" 听加藤这样问,浜中顺子微微点了点头。"好像想其他的事想得多了,对我的话完全心不在焉……" 就算没什么事,这世上的丈夫多半都是如此——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加藤咽了回去。他四年前离婚了,没离婚时也是那个样子。 "另外,"她又补充道,"回家比以前晚了。以前九点左右回来,最近经常到将近十一点。" "不在外面过夜?" "这倒没有……" "早上出门有没有提前?"加藤问。 顺子像是刚刚想到似的点了点头。"确实是。尽管不是经常的,偶尔会比平时早出去近一个小时,说是店里有准备工作……" "您还记得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顺子把手放在消瘦的脸颊上。"好像是从两个月前。" 加藤点点头。如果纠缠畑山彰子和新海美冬的真是浜中,倒是符合这番证词。回家晚出门早的现象,可以理解为是要跟踪她们或检查她们的垃圾。 "请问,"顺子抬头看向加藤,目光中充满胆怯,"我丈夫真的干了那种事?真的去骚扰店里的女员工……" 顺子闭上眼睛,又一次深深地低下头。加藤能看出来,对她来说,安定的生活和将来都会受到巨大的冲击。 她没说"我丈夫才不会干那种事"之类的话。看来她隐约注意到了某种异常。 对浜中洋一的房间进行了搜查。想找的东西分为两类:对华屋女职员进行骚扰的痕迹,和制造毒气散发装置的证据。 "咱们换个话题。"加藤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他想起沏茶时顺子的手一直在颤抖。"上周的这个时候,有没有迹象表明您丈夫在房间里做什么,比如制造什么东西?" 顺子歪了歪头,眉头紧锁。"刚才我也说了,最近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的时候确实多了。我不清楚他在干什么。" "您经常进您丈夫的房间吗,比如他不在的时候?" 顺子摇摇头。"以前曾因进他的房间被狠狠训斥过。他说里面放着客户寄存的重要物品,警告我绝不能擅自进去。" "您不知道屋里是什么样子?" "嗯,几乎不知道。他真的会非常严厉地训斥我。就在前几天还发过火,说我又擅自进去了。" "刚才我大致看了一眼您丈夫的房间,里面放着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如操作台、老虎钳、小工具等。" "他爱好镂金。他说既然是卖宝石饰品的,也应该掌握一定的技术。" "镂金是很精细的活,您丈夫手巧吗?" "这个,怎么说呢,我感觉一般。他让我看过他做的戒指和胸针,一看就是外行人做的。"顺子回答时感觉很纳闷,不明白警察为何问这种问题。加藤没告诉她这些与华屋发生的恶臭事件有关。 "加藤,过来一下。"西崎在屋门口喊道。他正在搜查房间,手上戴着白手套。 "对不起。"加藤说着从沙发上起身,来到走廊上,"发现什么了?" "看。"西崎拿着几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正是新海美冬,很明显是偷拍的。 约定的会面场所是水天宫附近一家酒店里的茶室。身穿黑色制服的男子举止优雅,他利落地将加藤和西崎领到角落的座位。 加藤看了看价目单,不禁吓了一跳。"快看,一杯咖啡竟然一千日元!" "酒店自然会这么贵,应该可以免费续杯。" "哦,那最少要续上两次。" 加藤环顾四周,发现多是些西装革履的企业老板类人物。加藤穿的也是西装,但和他们穿的看上去有天壤之别。外国人也很多。坐在这种地方心里总不踏实。 "为什么偏偏指定这种地方?" "说是有事正好来这附近,还说是平时经常来的店。" "经常来这种一杯咖啡就一千元的店?珠宝店的店员工资那么高吗?" "不清楚,听说单身女人手头有点钱。另外,也许泡沫经济时代生活比较奢侈,那种习惯还没完全改变。" "谁娶了这种女人可不容易呀。" "我也这样想。可她长得漂亮,应该有人要吧。" "确实漂亮,可我并不喜欢。看上去挺成熟稳重,有时又显得柔柔弱弱,很难看出她的真实想法。" "加藤,你不用担心,人家不会对你感兴趣。" 正当西崎揶揄的时候,咖啡端了上来。加藤感觉香气和颜色都与普通咖啡店的不同,一尝发现确实美味。 "来了。"西崎小声说,目光转向大厅。 身穿白色套装的新海美冬正往这边走来,走路姿势像模特儿一样优美大方,还散发着坚定的气质。加藤又一次想,她真的只是普通职员吗? 她注意到警察,嘴角挂着微笑走到近前。"让你们久等了,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也刚到。" 身着黑色长裙的女子走了过来。美冬点了皇家奶茶。加藤发现她没有丝毫犹豫,看来是她在这儿喜欢的饮品。 "这么忙还叫您出来,真不好意思。"加藤坐着低头行礼。 "没什么,今天并不忙。" "听说明天店里就要开门了。" "嗯。发生了那种事,我想必须努力恢复店的形象。"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加藤的眼睛,那是一双令人身不由己地被吸引进去的眼睛。加藤赶紧伸手端起咖啡。 "是这样,今天占用您的时间,是想确认一个很微妙的问题,让您定地点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加藤想起了浜中被捕时的情形。那时,这女子显得十分胆怯,今天看上去却无所顾忌。难道短短几天就将情绪调整好了? "前几天对浜中家进行了搜查,发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拿着这些东西审问浜中时,听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皇家奶茶端上来了。美冬道声谢,喝了一口。加藤没发现她有丝毫动摇。 "据浜中说,"加藤一边留意不放过美冬表情的任何变化,一边继续说道,"他的目标只是您一个人,而且不仅是单方面的追求。他和您有特殊关系。" 美冬的表情没有变化,更确切地说,像是贴了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具。良久,她注视着加藤的脸,眨了两下眼睛,仍毫无表情地说:"什么意思?" "就是话里的意思,您是他的情人。" "我?"美冬捂住胸口,"怎么可能?" "您的意思是他在说谎?" "当然!为什么要这样说我?" "不是我们,是浜中说的。为确认这件事,才把您叫出来。" "胡说八道。我和楼层负责人……"美冬边摇头边长呼一口气,"真的是浜中先生说的?" "是。" "真难以置信。"她不停地眨着眼睛,咬紧了嘴唇,"我和浜中先生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普通的上下级。" "但浜中说得极其具体,说您调到三层后不久,他就和您发生了关系,会面场所是neotower大酒店,位于东阳町,离您家也近。他说每次都是您去开房,在房间里等着,然后他再去。" "别再说了。"美冬厉声道,"我从没去过那种地方!" 在加藤看来,她像是真生气了,不像是在演戏,但声称和她有关系的浜中也不像在撒谎。究竟是谁在隐瞒事实? "如果是说谎,浜中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不知道,我刚进华屋,对浜中先生还不太了解。" "浜中有没有主动接近过您?也就是说,有没有追求您?" "这个嘛……"美冬的表情出现了变化,像是刚注意到什么。 "有没有想到什么线索?" "也称不上是线索。" "任何细小的事情都可以,能告诉我们吗?如果查清与此案无关,今后绝不会问及此类问题,也不会再让您感觉不快。我们完全不想介入您的私生活。" 美冬犹豫片刻,随后开口说道:"刚换了现在的工作不久,曾和浜中先生喝过两次茶。下班后,他说有事找我商量。"说到这里,她点了点头,"啊,对了,那家店也许就是……" "什么?" "您刚才说的那家东阳町的酒店。" "neotower?" "也许就是那里。送我回家的途中顺便去的,我不知道酒店的名字。" "在那儿喝茶了?" "嗯。" "只是喝茶?" "是的。"美冬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讲店里的方针之类的事情,仅此而已。" "我再啰唆一句,那时他有没有追求您?" "这个……"她微微歪了歪头,"也许有。" "什么意思?" "他邀我去酒吧,说想进一步深谈。" "您没有接受邀请?" "时间太晚了,和不太熟悉的人一起喝酒也不愉快。" "哦。" 出于工作关系,加藤一向对分辨他人说话的真假颇有自信,对新海美冬却把握不住。她或者在说实话,或者是高明的演员。 "有没有听女同事们说过类似的事情,就是也曾被浜中邀请?" "不清楚。"她摇摇头,"我刚来店里不久,还没人跟我说贴心话。" "嗯。" 正当加藤考虑下一个问题时,美冬突然说道:"请问,浜中先生为什么要偷我的信?" "这个嘛……"加藤有点犹豫该不该说,但如果不回答,她肯定不会信服。"这始终都是他说的,说觉得您似乎有了别的男人,他想查查对方是谁。" "啊?"美冬眉头紧锁,"那人是不是有病呀?" "反正不同一般。"加藤苦笑道,"就算他说的是实话,真的和您有某种特殊关系,去偷别人的信也不正常。" "我和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美冬严厉地瞪着加藤。 "您的意见我们清楚了,回去后会认真探讨。也许还会有其他事情要问您,届时还请您协助我们的工作。" "我说的都是实话。" 加藤刚要伸手取桌上的账单,她却早一步飞快地抢了过去。"你们不用管了,因为指定在这儿会面的是我。" "不行,不能这样。" "我还想再待一会儿,调整一下心情。" "噢,是吗……"加藤挠了挠头,"那就不客气了。" 出了酒店,加藤问西崎:"你怎么想?觉得她在撒谎吗?" "不好说,但……"西崎回头看了看,小声说,"是个厉害的女人。" "同感。"加藤咧嘴笑了笑。 回总部前,两人去了neotower酒店。白色的高层建筑在满是家常餐馆和日用品商店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出。 加藤在服务台前拿出一张照片——从华屋借来的新海美冬简历上的照片,询问是否有人见过。 头发三七分的酒店职员问了身边的好几个人,然后回到加藤面前。"没有人说见过她。" "住宿的客人中有没有叫新海美冬或浜中洋一的?是这样写。"加藤出示写有两人姓名的纸条。 "您稍等。"职员动作麻利地操作电脑,写了一张纸条后返回,"浜中洋一先生住过两次。" "哦?什么时候?" "平成五年,也就是前年,十月份住过两次。" "前年……" "记录中没有叫新海美冬的。" 这并不意外,搞婚外情的人写真名才怪呢。 加藤又拿出一张照片,这回是浜中洋一的。 "这位客人,我觉得见过几次。"职员边看照片边说。 "大约什么时候?" "这个嘛,应该是今年。"他似乎并不确定。 "有没有和女人在一起?" "呃,记不清楚。"职员为难地摇了摇头。 加藤点点头,全记住是不可能的。 回到警局,加藤马上把浜中叫到审讯室。听说新海美冬否认了与自己的关系,浜中从椅子上抬起屁股,使劲摇头。 "她撒谎。竟然说没有任何关系,怎么会呢?警察先生,请相信我。"浜中的眼神中充满乞求。 "可你说过,总是她去办入住手续,但酒店里没有人记得她。" "客人那么多,估计忘了。" "但人家记得你。退房手续都是你办吧?那种酒店,在服务台办手续的绝大多数是男人,能记住你却记不住新海美冬,你不觉得不自然吗?" "就算你这样说……" "听说你以前也在那酒店住过。是前年秋天,和谁去的?" 浜中扭曲的表情顿时没了劲头,像是冷不防被人戳中了要害。"那个……无所谓吧。" "是无所谓。你是不是玩女人的老手、和谁搞婚外恋、糟蹋了几个女店员,都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想知道的只是恶臭事件是谁干的。既然发现了这东西,当然就要找出写这个的人。"加藤说着把一份复印的资料放在浜中面前——畑山彰子收到的那封恐吓信,"快坦白,你是不是对每个女店员依次展开了攻势?新海是其中之一,畑山彰子也是。没有人屈从,你恼火万分,就干出了那种事。" "不是,不是。我没干那种事。请把美冬叫来,请让我直接跟她说。" 加藤俯视着苦苦哀求的浜中,在脑中清醒地问自己,他看上去像是在演戏吗? "有两个人?"向井皱起了眉头。 "这样考虑能说通。"加藤在向井的桌前说,心里却觉得这种说法肯定不会被接受。 向井轻轻抱着胳膊,抬头看着部下。"你是说有两个变态?" "是否为变态尚不清楚,但我觉得跟踪华屋女店员的不止浜中一人,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个。据浜中本人讲,他只跟踪了新海美冬。" "新海不是否认了和浜中的关系吗?" "未必属实,还要考虑她顾忌仍要在公司继续工作的处境。" "你认为浜中的目标只是新海,对其他店员什么都没做?" "如果浜中对所有人都采取可疑行动,那他应该对所有人都否认。不明白他为什么只坦白对新海那样做了。" "偷信的时候被发现了,所以无法辩解。" "对此,浜中说感觉新海有了新男友,想查清是谁,这才偷了信。这个动机我感觉很有说服力。" "接着说。" "对新海有如此异常的忌妒心的男人,会同时同样关注其他女人吗?畑山彰子收到的类似恐吓信的纸条,我认为是另一个人出于其他忌妒心写的。" "所以你说有两个变态。"向井嘴角微微一咧,"按你的思路理解是这样,在同一时期碰巧出现了两个人,都对华屋这家珠宝饰品店里的女店员有同样的感情。两人在同一时期对不同的女人产生了相同的忌妒心,一个人去偷信,一个人在店里放置了散发毒气的装置。喂,加藤,你觉得这可能吗?" "组长,你知道stalker这个词吗?" "什么?" "stalker。在美国备受关注的一个词,翻译过来就是跟踪狂。" "我很清楚你熟知国外的情况。那stalker怎么了?" "stalker是一种精神疾病。由于太喜欢对方,如果无法支配对方日常生活的全部,心里就不踏实。我认为浜中对新海的行为就是这样。这种stalker逐年增多,也许在日本早晚会成为问题。" "你是说跟踪狂在增多,同一时期出两个人也不足为怪?" "的确,在此案中,所有事情都发生在同一时期,步调过于一致。" "你想多了。加藤,你平日是个合理主义者呀,怎么这回想出一个偏执的答案?" "假设不是偶然呢?" "你说什么?" "假定浜中是stalker,另一个人知道浜中的行动,乘机充当了第二个stalker。手法完全一样就是出于这一原因。后来,那人想嫁祸浜中,将毒气……" 加藤还没说完,向井便开始摇头。"你刚才还说,stalker是一种精神病,也就是说,发病与本人的意志无关。所以,不可能因认定机会难得而变成精神病。" "所以,"加藤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第二个人不是精神病,而是在假扮stalker。" 向井面露诧异。"为什么?" "这个还不清楚。组长,你看了昨天科学搜查研究所送来的报告吗?" "你是说技术方面的内容?" 加藤点点头。"报告称,部件加工的部分经过了高度的研磨处理,可以判定是具有一流技术的人干的——是这样吧?业余喜欢雕首饰的人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一点。" "你认为这是第二个stalker干的?"向井又摇了摇头,"听起来很有趣,但仅凭空想无法展开调查。" "但——" "你该做的,"向井冷静地说,"是调查浜中周围是否有这种手艺精湛的人,并没有下结论说是浜中一个人干的。" "stalker经常单独行动。" "别再说stalker了!" 樱木回到工作岗位,是在恶臭事件后华屋重新开业的第五天。主管营业的董事把他叫去,为他的不幸表示道歉后,当场任命他为楼层负责人。听说目前不设副手,他惊讶万分,不禁脱口问道:"那浜中呢?"话一出口,他马上后悔自己多嘴了。 正如樱木担心的,董事脸上浮现出不悦和困惑的表情。"以目前的状态,他不能再当楼层负责人了。唉,尽管不知实际情况如何,就算最终嫌疑解除,也打算让他休息一段时间。" 回答仅此而已,董事全身散发着"不许多问"的气势。 回到久违的职场,樱木嗅到了新鲜的空气,似乎并非仅仅因为离开了一段时间。女店员们看上去都生机勃勃。她们已经知道樱木高升了。这么快就被她们以新职务相称,樱木不禁心跳加速。 本就不景气,又发生了那种事情,客流量确实没有增加,但也未急剧减少。华屋是老店,有很多忠实的客人。樱木鼓励自己:商场的发展肯定没问题。 他穿着制服环顾店内。畑山彰子依然傻乎乎地拼命向一名男子推荐订婚戒指。新海美冬仍无可挑剔,正自然地向迎面走来的一位看似富有的客人展示新款产品。其他店员也都在努力恢复华屋的形象。 浜中,多亏你不在了,整个楼层反而更加团结。樱木在心中对已被解除职务的原上司说道。 浜中洋一现在仍处于拘留状态,但似乎并未被断定为案犯。他被逮捕的详情,樱木并不知道。听说他被逮捕时,樱木正在疗养。 其他店员同样不知道确切消息,只知道警察好像认定,最近各种让女店员们万分苦恼的骚扰举动与这次恶臭事件有某种关系,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把浜中抓起来。现在华屋里依然会出现警察的身影。他们眼神锐利地四处搜索能证明浜中罪行的证据。 浜中究竟是不是案犯?对此,樱木无论怎样都没有实际的感觉。尽管不是十分了解浜中,但感觉他绝对无法做出那么复杂的装置。以前曾经有人拿来一台摄像机,那时只有浜中连碰都不敢碰。从报纸上看到,那个毒气散发装置设计得相当巧妙。浜中会一点首饰加工,估计手比较巧,但这与科学知识没有关系。 就算浜中不是案犯,对华屋来说也绝非好事,被逮捕过的人不可能依然留在原来的岗位上。如果只是因证据不足处于模棱两可的状态,就更不用说了。而且,万一骚扰女店员的果真是他,还要担心对她们的影响。这次人事处理可说是理所当然的。 果然要命。看来要小心女人! 樱木想到了浜中的坏毛病。浜中好色,只要有看中的女人,不论在哪个楼层,都要想方设法染指。早就预感到他会出问题,果不其然。樱木觉得浜中自作自受,我绝不会做出与店里的女职员私通的蠢事。 樱木边想着这些边在店内巡视,突然看到一个展柜的后面放着一个纸袋,他猛地一惊,立刻停下了脚步。那时的噩梦又重现了。刺鼻的恶臭、呕吐、头痛、呼吸困难——这些在一瞬间又想了起来。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也曾因这种噩梦惊醒过多次,现在仍然如此,估计一时忘不了。在那起地铁毒气事件中幸存的人肯定也有同样的感受。就算抓住了罪犯,对受害人来说,事件也并未结束。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纸袋,但不敢随意出手,在距其约一米处停了下来,伸着脖子向里面望去。 里面什么也没有,像是谁落在这儿了。樱木轻手轻脚地走近,伸手拿起,心中仍掠过一丝不安。 当然,拿起空纸袋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他深深叹了口气,把纸袋小心地叠好。 到达高元寺车站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像平时一样,彰子选择在路灯下走。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来的那一瞬间,她感到毛骨悚然。应该不会吧?但她还是不禁加快了脚步。 前方看到了人影,是个中年女子的背影。彰子想求救,便追了上去。身后的脚步竟也快了起来,和以前一样。难道那个男人又出现了? 还有几米就能追上前面那名女子了—— "喂。"身后有男人在喊。 彰子差点儿惊呼出声,真想撒腿就跑。 "叫你呢。"那人又喊了一声。 彰子想向前面的中年女子求救,但没等她开口,中年女子就扭过了头,却并没有看彰子,目光朝向她身后。 "哎呀。"女子停下了脚步。 "刚回来?"彰子身后传来说话声——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 彰子轻轻扭过头。一个戴着眼镜、身穿西装的男人快步走近。但他没有看彰子,而是在看中年女子,那脚步声无疑是彰子刚才听到的。 彰子追上中年女子,从她身边走过。像是夫妇的两个人开始并排向前走。起初还能听到两人的声音,不久便消失了。 原来是自己搞错了,她不禁苦笑。那么老实巴交的男子,如果知道刚才被当成变态,肯定会火冒三丈。 她平安地到了家。最近一直如此,没有再被跟踪,没有接到让人恶心的信或电话,也没发现垃圾袋被翻或信箱被人动过的迹象。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浜中洋一被逮捕之后,再没发生奇怪的事情。 尚不知他是否为恶臭事件的案犯,但彰子确信,对自己进行骚扰的肯定是浜中。时间太巧合了。 彰子也曾有意无意地向其他人确认过,都在他被捕之后再没发生什么事。新海美冬也这样说。 可浜中为什么会那样做呢?两天前,那个姓加藤的警察又出现了,问她以前是否被浜中约过。彰子拼命搜索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便如实回答。警察默默地点点头。 关于浜中,曾听到过一些传言,说他看上去一本正经,实际上很不检点,好像有好几个人被他追过。但彰子没有这样的经历。 进楼后,她看了看信箱。除了报纸和邮寄广告,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到房门前,她又确认了一下门缝里是否夹着什么东西。不知不觉中这已成了习惯。 没有任何异常。她松了口气,打开屋门。 彰子打开房间的灯,注视着静悄悄的电话,心中祈祷浜中永远别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