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 鞠子之章 一 我的母亲可能讨厌我。 升上小学高年级后我开始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我的母亲不会像灰姑娘的后母一样对我大施虐待,也不曾对我冷言冷语,事实上在我的回忆里,多数是受到母亲关爱的点点滴滴。 我家里有三本相簿,里头几乎全是我的照片,近九成是父母帮我照的,只有少数出自同学或朋友之手。 第二本相簿前面数来第三页,有一张照片是全家三人到函馆山旅游时拍的,上头只有母亲和我,可见按下快门的是父亲。拍摄地点在一处类似展望台的地方,背景有美丽的红枫,时期应该是十月中旬。 照片中的我大约四、五岁,穿着连帽外套,从神情看,当时我似乎有点觉得冷,母亲则微蹲着环抱住我,奇妙的是,母亲的视线并未看向镜头而是微微望向右侧,我曾问母亲那时她在看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似地说: “那时候啊,我看见远处有一只蜜蜂飞来飞去,很怕它飞过来,根本没心情拍照呢。” 父亲说他不记得有什么蜜蜂,母亲却坚持有,虽然我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事,但我相信应该真的有蜜蜂,照片中的母亲试着保护我就是最好的证明,从她不安的表情看得出她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年幼的女儿。正因为有这么一段插曲,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张,可惜这本相簿已经不在了。 母亲对我的爱细腻、自然且恰到好处,待在她身边我能完全放心,我一直以为这样的生活会直到永远。 这原本应该永无止境的爱究竟何时蒙上了阴影,我也说不上来,因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其实不曾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 然而我试着回想,记得年幼的我也曾数度察觉母亲的异状,例如用餐时偶然抬起头却发现母亲正神情凝重地看着我,也曾看见母亲动也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发呆良久,但这些时候,母亲只要一发现我在看她,都会和平常一样温柔地对我微笑。 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凭着小孩子的直觉,我渐渐发觉母亲的态度很不对劲,而且随着我的成长,母亲的状况愈来愈严重。 我父亲是大学教授,热衷研究,即使在家里也常窝在书房工作,因此我和他多少有隔阂,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与其说是父亲更像是总管,虽然我感觉得出他相当溺爱我,母亲的态度带给我的不安却依然无法释怀。 五年级时我有了更深切的感受——母亲似乎在躲着我。以往我常待在厨房一边看母亲做菜一边说些学校发生的事,但曾几何时,母亲听我说话的表情不再像从前那么开心,有时甚至会叫我离开不要打扰她做菜;星期天母亲上街买东西的时候,如果我说想跟去,她会说“今天买的都是爸爸用的东西,你跟来会觉得无聊”之类的话让我打消念头,这也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然而最令我在意的是,母亲对我说话时不再看着我了。就算面朝我,视线也是看向我以外的其他地方。 我不明白为什么原本那么温柔的母亲突然变得好疏远,我完全想不出原因。 五年级快结束的时候我知道了答案。我就读的小学每学期期末都会举办亲子座谈,五年级的座谈结束后,我们母女和同学小南及他的母亲四人走进咖啡店,两个母亲天南地北闲聊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小南的母亲突然说: “鞠子是像爸爸还是像妈妈?比较像爸爸吧?” “鞠子和伯母一点都不像呢。”小南也一边打量着我和母亲的脸说:“眼睛完全不像,鼻子也差很多。” “是吗?”我说。 “幸好和我不像,不然就太可怜了。”母亲笑着回话,接着她凝视着我,有些黯然地喃喃说道:“真的完全不像呢……” 这一刻我明白了母亲内心的想法,她的眼眸深处不见一丝笑意,看着我的眼神仿佛看着某种可怕的生物。 我得出了答案,妈妈对我不再温柔是因为我和她长得不像,至于为什么母女非长得像不可,我并没多想,或许当时的我已隐约察觉父母都会比较疼爱和自己长得像的子女。 的确,从没人说我们母女长得像,但我不曾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每次回外婆家玩,外婆总是看着我说:“这孩子真是愈来愈漂亮了,到底是像谁呢?静惠竟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真是歹竹出好笋啊。” 听外婆这么说,母亲也笑得很开心。没错,那是在我还小的时候。 那天起,我便常常躲在房间里对镜子自照,我想找出与母亲的共同点,却愈看愈觉得自己和母亲真的完全不像,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差距愈来愈大;接着我又察觉一件事——我和父亲也完全不像。 一个可怕的念头逐渐占据内心,我开始怀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身为长女,他们算是很高龄的父母,换句话说,他们很可能是无法生育而收养了我。 我暗自烦恼,又无法找人商量,只能躲进自己的世界自怨自艾。 就在那时学校教到关于户籍的知识,当时的导师是位年轻的男老师,他很肯定地回答我: “户籍誊本的资料绝对正确,如果是领养的,上面就会记载是养女。” 两天后我下定决心前往市公所,经办小姐有些诧异我一个小学生独自前来申请户籍誊本,我原本打算要是被问到理由就说是报考中学用的。 数分钟后我拿到了户籍誊本影本,本来想先回家再说,还是按捺不住当场看了起来。 父母栏上印着“氏家清”及“静惠”,下方印着说服力十足的两个字:“长女”。 一看见这两个字,我胸口的积郁骤然散去,我从不知道长女这两个字能够如此温暖。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把户籍誊本看了一次又一次,原来事情这么单纯,原来查明真相这么简单。 外婆曾对我说: “你出生的时候你妈妈难产,大家都很担心呢,亲戚们聚在医院里等了将近八小时,到了半夜一点,外头雪愈下愈大,大家正在讨论明天恐怕得上屋顶铲雪的时候便听到你呱呱坠地了。” 看到户籍誊本让我想起这番话,原来外婆说的是真的,不是为了骗我而编出来的故事。 但这么一来,我的疑惑又回到了原点,为什么我的长相和父母差这么多呢?每次照镜子我都不禁纳闷。 升上六年级,母亲对我更见外了,终于在那年冬天,我确定了这一切不是我的错觉,爸妈说想让我念私立中学,那是一所天主教大学的附设初中部,所有学生都必须住校。 “这附近没什么好中学,爸妈虽然舍不得你离家,不过你假日也会回来嘛,而且这么做对你将来比较好。” 父亲很明显是在找借口,母亲则一直待在厨房洗碗,我想象得到他们俩一定有过这样的讨论:看着那孩子实在很难受,不如把她送去远方吧…… 父亲见我沉默不语赶紧改口:“当然啦,如果鞠子你不愿意,爸妈也不勉强你,和现在的朋友分开一定很痛苦,爸爸只是让你知道还有更多的选择,如果你想上这边的中学,老实说没关系。” 我想了一会儿,望着母亲的背影问:“妈妈觉得呢?” “嗯……”母亲没回头,继续洗着碗盘说:“上这边的中学也不错,不过一边过团体生活一边念书也很棒哟,应该会遇到很多新鲜事吧。” 我确定母亲是赞成我离家的,便当场决定了。 “好,我要念那所中学,和一群人一起生活应该很快乐。”我对父亲说。 “是吗?嗯,那就这么决定吧。”父亲频频点头,将学校的介绍手册收了起来,“接下来的日子就寂寞了啊。”他真诚的语气是发自内心的。 我转头望向母亲,但她一句话也没说。 入学前那段时间我和母亲经常出去购物,我们买了替换衣物、随身用品及简单的家具,母亲非常温柔且贴心地为我挑选每一样东西,而且她会对我微笑,看着这样的母亲,我忽然觉得两人之间的疏离只是我多心,但我心中同时存在这个想法——她只是心情好而已,因为我要离开了,再也见不到面了。 “妈妈,我去住校你会不会寂寞?”买完东西之后我们在果汁店喝果汁,虽然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其实内心犹豫了许久。 “当然会寂寞呀。”母亲旋即答道,但我在她眼神深处看见一丝迟疑。 三月我从小学毕业,二十九日我便带着一个小包包与母亲一起步出家门,大件行李都事先寄去学校了。 我们走到附近车站,巴士已经来了,我上了车,母亲则绕到车窗边。 “要注意身体哟,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回家。” “嗯。”我点头。 巴士发动后,好长一段时间母亲一直留在原地目送我。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她原本朝我挥舞的手伸向了眼角,我猜她可能哭了,但那时候她的身影已经小到我无法确认这件事。 学校位于一座平缓的丘陵上,校内有牧场、教堂,还有学生宿舍。宿舍是木造建筑,内部却没有想象的陈旧,空调设备也很完善。初中部学生住的是四人房,房内设有拉帘,多少保住了一点个人隐私。我们那间只住了三个人,除了我还有一位名叫春子的三年级学姐及一位名叫铃江的二年级学姐,两位学姐都对我很好,让我安心不少。 就这样,我开始过着每天六点起床、六点半做体操、七点祷告后吃早餐、八点到校的生活,同学有几人得了思乡病,我倒是没事。同寝室的学姐都很有趣,我每天就像参加课外活动一样快乐,牧场工作及圣歌练习也是课业的一环,所有课程都令我着迷不已。新生都会领到一本学生日志,每天就寝前必须把当天经历的事写下来,隔天交给舍监细野修女审阅,但我常常白天玩得太累,晚上写到一半便睡着了,这时身材一点也称不上纤细的细野修女就会叉腰低头瞪着我,以极为严厉的声音简短地说:“以后多注意点。”细野修女的严格在学生之间几乎成了一则传说,但我周围并没有人见过她真正动怒。 习惯宿舍生活之后,春子学姐和铃江学姐偶尔会问起我家里的事,例如我父亲从事什么工作,或是我家房子的样貌等等,她们一听说我父亲是大学教授,铃江学姐便如祈祷般双手交握说: “好了不起呢,令尊一定很聪明。大学老师耶,啊啊,好令人憧憬!” “令尊教授哪一方面的课程呢?”春子学姐问。 “我也不大清楚,好像和生物、医学方面有关。”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即使我的回答暧昧不清,铃江学姐还是连呼“好了不起”。 接下来话题移到母亲身上。一开始学姐的提问都很普通,好比她是什么样的女性、擅长做什么料理,后来铃江学姐不经意问道: “令堂应该和你长得很像吧?” 没想到我却被这无心的问题刺伤了,连我自己都很意外。我当场大哭起来,铃江学姐吓得手足无措,春子学姐则让我回床上休息,她们好像以为我是因为想家而落泪。 隔天晚上,我决定把心事告诉两位学姐,因为我不想让她们觉得我是个需要照料的麻烦学妹,她们两人认真地听完后异口同声地说怎么可能。 “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呀,天底下没有讨厌女儿的母亲的。”铃江学姐坚定地说。 “我也希望如此,但是……”我说着低下了头。 “鞠子,世界上长得不像的亲子多得是哟。”春子学姐不愧是三年级生,一派冷静地说:“这么点小事就让令堂避着你实在不合理,如果令堂的态度真的不对劲,一定是别的原因,而且我认为那个原因绝对、绝对和鞠子你没有关系。”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铃江学姐也重重地点头。 “暑假你应该会回家吧?”春子学姐微笑说道:“你回家之后,她一定会温柔接纳你的,我向你保证。” 我轻轻答了声“嗯”。 后来一如春子学姐所说,暑假我回到家,父母都显得非常开心,刚到家的那天父亲还一直待在客厅和我闲聊,而且我回家那段期间父亲都不曾带工作回家。 母亲则是每天带我上街买衣服或是一些小饰品,晚餐都煮我爱吃的菜,整个暑假她都对我非常温柔。 但即使如此,我仍无法释怀,母亲的态度让我觉得她有些勉强自己,甚至觉得她像是代为照顾别人家的孩子。 暑假结束,我回到宿舍,春子学姐一看见我劈头便问: “令尊和令堂对你很温柔吧?” 我只能回答“是”。 往返于教室与宿舍的日子再度展开,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这个季节有体育祭、文化祭等各项惯例活动,每天都有新发现,时间就在喜怒哀乐之间流逝,母亲的事虽然让我耿耿于怀,多亏了充实的生活让我没时间去胡思乱想。 光阴飞逝,冬天很快就到了,这里的季节夏短冬长,从年尾到一月底都是寒假。寒假一结束,三年级生就要毕业了(*日本传统学制中每年毕业及入学的季节为四月。),因此对于我们这些即将在年底返家的一、二年级生来说,最大的课题就是该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形式为学姐办送别会。 “不用特地办什么送别会啦。”春子学姐笑着说:“反正你们也会升到高中部来,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见面的。” “该办的还是要办哪。”铃江学姐一边打点返家的行李一边说:“不过这些事等二月回来再讨论也不迟,先预祝二位寒假一切平安。”她说着鞠了个躬。 “二月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开开心心的喔。”春子学姐对我说。 “好的,我一定会笑着回来报到的。”我也用力点了头。 但是,我失约了,因为这个冬天,我家发生了恶梦般的惨事。 那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日期,快乐的团圆光景在一夕之间完全走样。 看见许久没回家的我,爸妈显得很兴奋。父亲照例搬出一大堆问题,学校课业如何、宿舍生活如何、朋友如何、老师如何……诸如此类。 “还不错啦。” 我的回答却只有这么短短一句,其实有些过意不去,但父亲还是眯起眼连连点头,直说“那就好、那就好”。 母亲一点也没变,话并不多,但对我细心呵护,我无从判断这是出于她对女儿真挚的爱,还是她心中有个完美母亲的蓝本,她只是照着蓝本行事。不过,当时曾发生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那天我想去厨房帮忙母亲做菜,只见母亲在流理台前愣愣地站着,正想开口的我又将话吞了回去,因为我发现她脚边的地板上不大寻常。 水滴一滴滴落在木头地板,而水正是从她下巴淌下来的,这时我才发现她在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人哭成这样,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背影散发出让人难以接近的气息,我连“妈妈你怎么了?”都不敢问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厨房。 晚餐的餐桌上母亲又恢复了往常的完美笑容,将亲手做的菜一盘盘端上桌,那天吃的是附近港口海鲜的日本料理。 饭后母亲端出了苹果茶,我一边喝着茶一边大谈明年的目标与将来的抱负,父亲和母亲都露出满足的笑容。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没多久,强烈的睡意袭来。 当时我正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没看见父亲,或许是在书房吧,父亲刚刚好像也说有点想睡觉。 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盘,我想帮忙,她却叫我坐着休息就好。 电视正在播两小时的连续剧,剧中有我喜欢的演员,我很想看到最后,意识却愈来愈模糊。一看时钟才晚上九点半,虽然习惯了宿舍的作息,这个时间有睡意并不奇怪,但我总觉得不大对劲,那种悃好像整个人会被吸走似的。 我想站起来倒杯水喝,发现身体已经动弹不得了,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转了一圈,接着我便失去了意识。 我感觉全身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我想我应该是被某个人抱在怀里,但我神智很恍惚,无法判断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在做梦。 脸颊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我醒了过来,接着强烈的冰冷转为痛觉,我想翻个身,却发现不只脸颊,全身都冷了起来,于是我张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夜晚的天空,无数星光散布在黑暗的天幕,周围的景物慢慢进入视野,我发现自己正躺在我家庭院的积雪上。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冷得直发抖,身上只穿着毛衣和牛仔裤,连鞋都没穿。 下一瞬间,身旁传来轰然巨响。 不,单纯的巨响已不足形容那爆炸声,随着大地的震动,我的身子也为之动摇。 一团火球从我头顶落下,我当场抱住头卷起身子,一股热风从我背上掠过。 我战战兢兢抬起脸,眼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景象。 我的家在燃烧。刚刚还笼罩着团圆气氛的家,如今却被火舌吞噬。 我逃到庭院大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刺眼的巨大火焰让我几乎睁不开眼,但火光中摇曳着的影子确实是我家的屋子。 有人高喊着“危险!”跑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拖着我离开院子,后来才听说他是住附近的老伯。当时身旁有一大群人赶来帮忙,我的眼里却一个也看不见。 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大事,一径愣愣地看着从小到大居住的屋子不停地燃烧,火焰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吞没了整个家,我最喜欢的阳台垮了,米黄色的墙壁眼看变得焦黑,我房间的窗户正不断喷出火焰。 直到听见消防车的鸣笛我才回过神来,不知为什么,我甚至没意识到这就是火灾。 我一边哭一边喊着爸爸妈妈,身旁似乎有人不停地对我说“别担心、别担心”,但我只是一直哭,喊到嗓子都哑了。 消防队员迅速灌救,没多久便把父亲抬了出来。父亲躺在担架上,头发和衣服都烧焦了,脸上还有擦伤,我跑去父亲身边,还顾不及他身上的伤势便先问:“妈妈呢?” 担架上的父亲望着我,他的意识很清楚,伤势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 “鞠子吗?”父亲呻吟着说:“你妈妈她……”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后来直到被抬入救护车里,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哀伤地凝视着我。 大火仿佛嘲笑着人类的无能为力,持续地猛烈燃烧,随后赶来的警察把我带上了警车,我在火车内看着消防队员灭火,逐渐理解一件事,此时的灭火作业并不是为了拯救我家,而是为了防止火势延烧到其他房子。 大概是警方的安排,这一晚我住在邻居家,但我一心只想知道母亲是否平安,邻居伯母一直和我说没事的、不用担心,但我很清楚那只是口头的安慰。就这样,我度过了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隔天早上舅舅开车来接我。 “我们要去哪里?”我望着驾驶座上的舅舅问道。舅舅喜欢滑雪,平常看上去总是年轻有活力,这天却是一脸失魂落魄,仿佛老了十岁。 “去医院看爸爸。” “妈妈呢?” 舅舅仍直视着前方,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妈妈的事等到了医院再和你说。” 一句“妈妈是不是死了?”只差没脱口而出,昨天我整晚没合眼,满脑子想着这件事,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途中我们经过我那遭受大火洗礼的家门前,舅舅应该是心思不在开车才会开进这条路。我仔细望着我家的残骸,其实已经不能算是残骸了,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黑色的块状物,灭火时洒上的水隔了一夜结成冰,如今正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父亲的头、左臂及左脚都包着绷带,精神还不错,也能正常说话,他说他只受到轻微烫伤。 过一会儿舅舅离开了病房,不知是主动离开还是父亲事先和他说好的,病房里只剩我和父亲,父亲凝视着我开口了: “你妈妈来不及逃出来,她死了。”或许是害怕一旦停顿便再也说不出口,父亲话说得很急,接着他仿佛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轻轻吁了口气。 我默然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我早有心理准备了,昨晚我已经把该哭的份都哭完了。 然而我还是无法压抑不断涌上的情绪,一滴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下,我开始放声大哭。 后来很快地,警察和消防署的人员也来到病房,从他们的谈话我得知母亲在火场被找到时已是一具焦黑的尸体。 父亲的证词大致如下: 那天他在一楼的书房工作到晚上十二点,觉得口渴到厨房喝了一杯水,走回客厅的时候察觉不对劲,他闻到一股奇妙的臭味,马上惊觉是瓦斯味,于是赶紧打开通往庭院的玻璃门:由于担心在沙发上熟睡的女儿,他先将女儿抱到庭院再回屋内检查瓦斯开关,但客厅及厨房的开关都是关着的。 他想到可能是妻子在二楼寝室使用瓦斯暖炉,连忙奔上楼梯,就在抵达二楼的时候,大爆炸发生了。 爆炸的冲击力将他弹了数公尺远,他滚下楼梯,周围瞬间化为一片火海,不知何时他的衣服开始燃烧。 他爬了起来大声喊着妻子的名字,但脚好像受伤了,每走一步都疼痛万分,即使如此他还是努力爬上楼梯走向寝室,之间火舌不断从炸毁的寝室窜出,根本无法踏进房内。 “静惠!快从阳台跳下去!”他大喊,却不见妻子回应。 他拖着疼痛的脚下楼,继续待在这里肯定会被烧死,如今只能祈祷妻子已经逃出去了。 一楼也完全笼罩在火海里,距离室外不过短短距离,但他知道自己冲不出去了,何况他的左脚已几乎失去知觉。 走投无路的他不禁想蹲下等死,就在这时,身穿防火衣的消防队员从火焰的另一头冲了进来。 母亲在密不通风的寝室里使用瓦斯暖炉,暖炉的火因不完全燃烧而熄灭,造成瓦斯弥漫室内,这是警方初步研判的结论。母亲没有逃走,或许她当时已经一氧化碳中毒失去了意识。 但警方有几个疑点,第一是关于瓦斯外泄警报器。家里一楼和二楼各有一个警报器,但两个警报器的电源插头都被拔掉了。 针对这一点,父亲的回答是: “说来丢脸,我们家常把警报器插头拔掉,因为家电用品愈买愈多,插座总是不够用……” 或许是太常听到这种案例,警察听了只是皱了皱眉没多说什么。 但剩下的两个疑点就无法解释了。其一,起火的原因是什么?母亲并不抽烟,何况她也不可能在瓦斯中毒失去意识的状态下抽烟。 其二,寝室的密闭状态。瓦斯暖炉会燃烧不完全,表示寝室是处于完全密闭的状况,既是完全密闭,为什么身在一楼的父亲会闻到瓦斯味? 关于这两点,父亲只能照实回答不知道,当然父亲并没有解释的义务,一般民众不明白起火原因是很正常的事。 但是这天晚上,又有一名刑警来到父亲的病房,这位刑警有着岩石般粗犷的脸孔,我看不出他的年纪。 “小妹妹,能不能请你先到外面去一下?”刑警的嗓音令人毛骨悚然。虽然被当成碍事者感觉很不舒服,但站在他身旁更不舒服,于是我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来到走廊上,我倚在门旁墙上,我知道这样门另一头的声音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明白你太太当时到底在寝室里做什么?”刑警将之前问过很多遍的问题要求父亲再回答一次之后,继续问道:“不大可能是在睡觉吧?先生和女儿都还没就寝,自己却先睡,实在不合常理。” “是,所以我猜她应该是在卸妆吧,她每天洗澡前一定会先卸妆。” “啊,原来如此。”我想象得出刑警点头的摸样,“你太太经常使用瓦斯暖炉吗?” “对,每天都用。” “瓦斯暖炉放在寝室的哪个位置?” “房里有两张床,瓦斯暖炉就放在床角附近,刚好与阳台相反方向。” “瓦斯管线多长?” “差不多三公尺吧……” 接着刑警非常详细地询问关于瓦斯暖炉的细节与母亲使用瓦斯暖炉的习惯,这些父亲在今天白天都说明过了,但刑警似乎怀疑着什么,他们认为像这样重复问相同的问题能让父亲露出破绽,然而父亲一点也没有显露不愉快,很有耐心地一遍遍给了相同的答案。 差不多问完之后,刑警又说了: “你太太最近有没有什么异状?” 或许是这个问题太唐突,父亲愣了一下。 “有异状是什么意思?” “例如有没有什么事情想不开,或是心里有烦恼?” “你的意思是我太太纵火自杀?”父亲提高了音量。 “我们只是在思索有没有这种可能。”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父亲斩钉截铁地说:“那天是我们全家最快乐的团圆日子,我女儿平常住校,那天难得回家,我太太期待好久了,一大早就出门采买,还煮了女儿喜欢吃的菜,整个人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得不得了,这么快乐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听到父亲的反击,刑警沉默了,我无从得知刑警此时是点头认同还是露出怀疑的眼神。 缄默了许久,刑警轻声说道:“不抽烟吧?” “我吗?对,不抽。” “你太太也不抽?” “对。” “那为什么会有打火机?” “什么?” “一个百元打火机,就掉在遗体旁边。” “这不可能……,啊,等等……”原本对答如流的父亲有些乱了方寸,“她手边有打火机应该不奇怪,有时总得烧烧垃圾或落叶。” “但洗澡前应该用不到打火机吧?” “或许她平常打火机就是放在梳妆台上呢?” “你说的没错,我们也在遗体旁发现了梳妆台的残骸。” “那就对了呀。”父亲恢复了自信,“这只是偶然,单纯的偶然。” “或许吧。” 我听见有人拉开椅子,连忙离开门边,不一会儿刑警走出病房,一看见我便堆着笑走过来。 “方便问你几个问题吗?” 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点头。 我在候诊室内回答了刑警的问题,内容就和父亲刚刚被问的一样。我心想,要是我把母亲在厨房掉泪的事说出来,这个刑警不知会有多开心,但我当然是这么回答的:母亲看到放假回家的我,显得非常开心…… 刑警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拍拍我的肩便离开了。 后来父亲似乎又被侦讯了好几次,但详情我不清楚,因为那段时间我被安置在外婆家,不过警方最后得出的结论就如同他们最初的判断,这是一场瓦斯暖炉不完全燃烧所引发的火灾。 父亲出院后,亲戚们低调地为母亲举行了简单的丧礼,那是在天寒地冻的一月底。 二月我回到学校宿舍,每个人都对我很温柔,细野修女特地为我在教堂祷告——希望这孩子今后不再受那样的苦…… 父亲租了一间公寓开始独居生活,火灾中受伤的左脚后来有些行动不便,但他认为最起码自己的生活起居应该自己打理,煮饭、打扫、洗衣服样样不假他人之手。从此每当学校放假,我并不是回到住惯了的老家,而是回到狭小而有点脏的父亲公寓。 但我偶尔会回火灾现场看看,那里荒废了好一阵子,后来在我升高中的时候改建成停车场。 不论经过多少岁月,我永远无法忘怀那一晚发生的事,难以理解的数个疑点在我心中逐渐凝结成一个巨大的问句,深深烙印在我脑海。 ——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警察和消防队的分析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母亲绝对不会在密闭房间内长时间使用瓦斯暖炉,也不会切断瓦斯外泄警报器的电源。 母亲的死一定是自杀,而且她原本想拉我和父亲陪葬。我想起那晚突然袭来的强烈睡意,不禁怀疑餐后母亲端出来的苹果茶,谁能保证茶里没下安眠药?母亲原本打算让我和父亲睡着,把整间屋子灌满瓦斯,然后点火引爆。 问题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点我怎么也不明白,还有,她之前为什么要避着我? 我能肯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父亲知道一切真相,所以他才会对警方隐瞒母亲自杀身亡的事实。 但父亲对我也是只字不提,就算我偶尔聊起母亲,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这么说: “把悲伤的事埋在心底吧,别再提了。” 就这样,五年多的岁月过去了。 双叶之章 一 休息室里的时钟是类似从前小学教室墙上挂的圆形钟,可是今晚指针的移动速度特别怪异,盯着看会觉得它好像老先生爬楼梯似地走得很慢,但稍微移开一下视线再回头看,指针又仿佛以惊人的速度飞快移动,不禁怀疑有人趁我不注意对时钟动了手脚,吉他手阿丰从刚刚就一直跑厕所;鼓手宽太抖着脚一边假装陷入沉思;贝斯手友广则是一下子打哈欠、一下子翻阅和我们无关的脚本,乍看似乎相当自在,但我知道这只是他拼命装出大人物的沉着模样,所有人里面最紧张的其实就是他。总而言之,三人都是可爱又平凡的大男生。 我再次望向时钟,距离出场还有二十分钟。 “别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呀。”友广似乎察觉我的焦虑,“紧张也没用,就保持平常心上场吧。” 我不禁轻笑出声,紧张到双唇僵硬的他实在不适合说这样的台词,不过攸关男生的面子,所以我乖乖地回道:“说的也是。” “哪有办法说平常心就平常心啊!”毫不掩饰紧张的阿丰说:“啊啊,我有预感我会出错……” “喂,争气点。”宽太的声音很细,和他的体型完全不搭,“只要你吉他引导得好,我就算稍微出错也不会太明显。” “呿,别赖着我啦,去赖双叶才对。” “没错。”友广听到阿丰的话,也看着我说:“外行人根本听不出演奏的好坏,所以正式上场的成功与否全看双叶的表现了。” “你们什么意思嘛?这种节骨眼还给我压力。”我不禁跺脚。 “没事啦,总之放轻松吧,放轻松。”友广拿起脚本当扇子对着我猛扇,他们也知道要是主唱压力太大就糟了。 “今天只要正常表现就能过关对吧?”宽太的口吻像是和自己确认。 “导播是这么说的啊。”阿丰答道:“他说最近大概不会有什么令人惊艳的乐团出场,不过他也说不能掉以轻心,我们要是表现太烂还是会被刷掉的。” “毕竟是现场转播啊。” “出错又不能重来呀。” 宽太与阿丰同时叹了口气,这时身材矮小、满脸青春痘的助理导播走了进来。 “各位准备上场了哟。” 虽然他的语气轻松且毫无威严,听到这句话的我们却顿时全身僵硬。 “该来的终于来了。”宽太第一个站起身。 “我又想上厕所了。”阿丰苦着一张脸说道。 “结束后再去上啦,反正一定一滴也尿不出来。唉,真拿你们这些家伙没辙。”友广边说边拼命舔着嘴唇。 我也站了起来,反正到这地步已经逃不了了,我现在该做的事就是把这三个傻小子赶上场去,然后扯开嗓门好好地唱,尽全力让我们乐团过关。 走出休息室,我做了个深呼吸走在长廊上,前方三人走路的模样仿佛没上油的金属人偶,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好生羡慕他们要面对的只是上电视前的紧张心情,哪像我,满脑子都在担心今天登台的后果。 “当然不准,你在说什么废话。”妈妈说。 不出我所料。我早知道她会反对,所以一点也不意外,只是仍免不了沮丧。 场景回到当初我告诉她我可能会上电视的时候。 我们母女和平常一样面对面围着小餐桌吃晚餐,那天轮到我做菜,我故意煮了烤茄子、蛤蜊汤等等妈妈爱吃的菜。 “怎么了?一定有鬼,你在打什么注意?”妈妈一看桌上的菜色便察觉了,我嘴上回答“没有啊”,但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我看准把妈妈心情最好的时刻说出了要上电视的事。 妈妈的表情一下子由圣母变成恶鬼,然后说出了上述那句话。 “为什么不行?”我用力将筷子搁到桌上。 “不行就是不行。”妈妈的表情又从恶鬼变成了冰冷的扑克脸,只见她默默地将我做的烤茄子塞进嘴里。 “这不公平,至少要告诉我理由吧?” 妈妈放下筷子,将眼前的料理推到一旁,手肘撑在桌上,脸凑近我说道:“双叶。” “干嘛。”我不禁微微向后一缩。 “你高中刚开始玩乐团的时候妈妈和你说什么来着?” “必须兼顾学业和家事……” “还有呢?” “不能随便和乐团的男生交往……” “我记得还有一点吧?”妈妈瞪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说:“不能把乐团当职业,也不能上电视。” “没错,你都记得嘛,看来不需要我解释理由了。” “等一下。”妈妈正想将盘子拉回面前,我出声了,“我记得我们的约定,但现在状况和那时候又不一样,如果高中生随便组个乐团便夸口说要朝职业之路迈进而荒废课业,我也觉得不妥,但我现在是大学生了,二十几了,我有能力自己下判断,也很清楚自己有没有实力把乐团当职业。” “喔?”妈妈打量着我,“就凭你的歌声能把乐团当职业?” “我有自信办得到。” “哈,真会说大话,小心哪天被环保署开罚说你制造噪音。” “哼,你又没听过。” “不用听也知道,你可是我女儿。” “你不是常说我和你一点也不像吗?” “是啊,可惜你父亲也是个大音痴。啊啊,可怜的双叶小妹妹,无法挣脱遗传的束缚。”妈妈拿起生菜沙拉里的芹菜咬得喀喀作响,吃光之后狠狠瞪着我说:“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妈妈,求求你嘛。”我使出哀兵战术,“让我去这次就好,我们可是好不容易通过预赛才能上那个节目呢。” “那个什么鬼预赛,我也不记得我答应让你参加吧。” “当初我也没想到会赢嘛,可是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怎能轻易弃权。求求你,一次就好!如果真像你所说我们没有成为职业乐团的实力,头一周的节目里又会被刷下来了。” “想也知道会被刷下来。”妈妈的态度冷淡得几乎不像个母亲,“何必特地在全日本人面前丢脸?” “不过是上个电视,为什么不行?”我拉高了音量。一瞬间妈妈闭上了双眼,再度张开凝视着我。 “你从小到大,我自认没限制过你什么,往后绝大部分的事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你带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回家说想和他结婚,只要你喜欢,我都不会阻止。就唯独这么一件小事,为什么你不能答应我?何况我也不是强人所难,只是希望你能够过普通人的生活而已。玩摇滚乐不是坏事,但只能当兴趣,妈妈不希望你在外面抛头露面。” “难道我在外面抛头露面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我半开玩笑地问。 “如果我说正是这样,你愿意打消念头吗?”妈妈放下筷子了,脸上不见丝毫说笑的意思。 “你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叫我怎么打消念头?” “你非打消念头不可。”妈妈说着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吃饱了”便走进隔壁房间,之后不管我再费多少唇舌,她都像座石雕般不为所动。 实际演唱时间大约三分钟,演唱前后还有一些和主持人事先套好的对话,由于排演时已练习过很多次,正式上场几乎不须思考就回答了。不论是说话或唱歌,直到最后我都没搞清楚到底是哪一台摄影机在拍,不过之后也没人出面纠正我们,所以应该是表现得不错吧。 评审结果出炉,我们本周过关了,于是团员们按照导播的指示高举双手欢呼,我一边偷瞄荧幕,看见了自己的脸部特写,现在只能祈祷妈妈没看到这个节目了。她今晚是夜班,但不代表我能高枕无忧,医院护理站里应该也有电视机,护士搞不好晚上也会看歌唱节目。 节目结束后,我们和导播稍微讨论了下次拍摄的细节才离开摄影棚,走出电视台的时候已经深夜一点了,我们坐上宽太的箱型车离去。 “太好了。”车子开了好一阵子,宽太率先开口,大伙似乎这时才终于感受到过关的真实感与喜悦。 “虽然我原本就知道会过关,还是挺开心的。”副驾驶座的友广一副自信满满的语气,接着转头看着我说:“不过,这都是双叶的功劳。”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的功劳,大家今天的表现都很棒。” “的确,今晚没什么明显失误。”阿丰一脸满足,“不过说真的,我们这种程度的演奏没什么大不了,多亏双叶今晚的歌声特别洪亮,评审们也大力称赞呢。” “都是双叶的功劳、都是双叶的功劳。”开车的宽太也透过后照镜望着我说道。 “谢谢。”我微微笑了笑,深深靠进椅背。 直到三天前我才下定决心上电视。与其说下定决心,不如说是局势已骑虎难下。乐团其他成员不知道我和妈妈有过约定,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要玩乐团就以走上职业之路为目标,而事实上我也的确想走职业之路,我不想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 但决定上电视之后,我依然开朗不起来,妈妈严厉的眼神不断浮现脑海,她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在众人面前露脸呢?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因为上电视的事和妈妈发生争执,国三的时候,我曾经想和班上同学组队参加电视机智问答节目,那时候妈妈也强烈反对,她的理由是做这种事会影响我准备升学考,我说我很想得到节目的参加奖——一台迷你cd音响,隔天妈妈便带我到秋叶原买了一台cd立体组合音响,她觉得这样我就会闭嘴了。的确我没再吵着上节目,但取而代之的是满肚子疑惑。比起上节目,cd音响应该更容易影响念书吧。 如果我在外抛头露面,就会带来不好的后果。这逻辑听起来很荒谬,但妈妈严肃的表情让我怀疑这不只是单纯的玩笑。对这个谜团的难以释怀以及背叛妈妈的罪恶感,害我今天一整天都很忧郁,为了一扫心中阴霾,我在台上特别使劲扯开喉咙唱歌,没想到反而因此过了关,真是讽刺。 宽太送我到石神井公园旁的我家公寓前,其他团员也住在同一条铁路沿线上,我们几个都是高中时代的同学。 高二时,友广邀我加入乐团,第一次练习之后我便明白这就是我要的,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长年追求的东西。我原本参加的是排球社,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而那个欠缺的要素我在这里找到了。 “小林双叶一加入,我们的乐团就完美无缺了。”那天练习完,友广在咖啡店里对着团员正式宣布。 我们确定身边没有学校辅导员之后,举起啤酒干杯庆祝。 就这样,我离开排球社一头栽进乐团的练习,而妈妈也对我开出前述那些条件,我曾经把这件事告诉那几个男生,但他们似乎并不特别在意。 “不准走上职业之路?哈哈哈,不愧是双叶的老妈,格局就是不一样。”友广这么一说,阿丰及宽太也笑了出来。 的确,对那时的我们而言,职业之路根本是梦想,我们的预设目标只是想在文化祭之类的活动上出出风头罢了。但进了大学之后,乐团活动愈来愈像回事,大家渐渐开始聊到一些更具体的目标,例如将来希望靠这行吃饭或是想开演唱会等等。 所以我们有了这次的挑战。 友广他们想必早忘了我和妈妈之间的约定,就算记得,一定也不觉得是多严重的事。这不怪他们,因为我原本也是这么想。 如果我宣布退出乐团,不知道那几个男生会有什么反应?虽然是个有趣的实验,但我实在没勇气说出口。 我和妈妈住在一栋两层楼公寓的二〇一号室,步行到车站大约十分钟,家里没什么贵重家当,平日也没访客,所以两房一厅的空间已经很够了,站在朝南的阳台上看得见翠绿的石神井公园,住起来还蛮舒适的。 一开门,妈妈的深褐色皮鞋摆在门口,我不禁心头一凛。她之前说今天是夜班,应该明天早上才会回家。 我蹑手蹑脚走过妈妈的房门前,到厨房喝了一杯水,再回来轻轻拉开她房间的纸拉门。床已经铺上了,妈妈面朝里面侧睡,严肃的肩膀露出棉被外,似乎诉说着对我的怒气。 我心想既然睡了就别吵醒她,小心翼翼正想拉上纸拉门,拉了五公分,妈妈突然说了声:“你回来了。” 我像触电似地全身一震,“吓我一跳,你还没睡?今天不是夜班吗?” “我换班了。” “喔……” 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看了那个节目,但不知从何问起,就在我默默望着妈妈背影时,她开口了: “你下星期也会参赛吗?” 妈妈果然看了那个节目,不过她既然这么问,可见不是那么生气吧。不,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是有这个打算啦……”我望着妈妈身上的棉被战战兢兢地说道,总觉得那条棉被似乎随时会飞起,妈妈会面目狰狞地转过身来。 但没想到妈妈只是“喔”了一声说道:“没事的话把门拉上,我很冷。” “啊,对不起。”我虽然心想这个季节怎么会冷,还是照着她的话做,就在门快拉上的时候,妈妈开口了。 “双叶。” “什么事?” “你歌声还不错嘛,妈妈对你刮目相看了。” 意想不到的一句话。 “谢谢。”我对着妈妈的背影微微鞠躬,自己也觉得这个反应有点蠢。我拉上了纸拉门。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睡衣钻进被窝。妈妈似乎没生气,我试着思考其中原因。是我太不听话所以她已经不想理我了?还是我的歌声让她惊为天人,所以不忍心反对我走上职业之路? 我还没想出任何结论便进入了梦乡,睡着的前一刻,我朦胧地想着,看来妈妈的反对立场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强硬。 但这天真的想法在一个小时后便完全被推翻了。 夜里突然觉得渴,我醒过来爬下床,手伸向门把又缩了回来,因为房门开着数公分宽的缝,我看见了厨房一隅的景象。 妈妈正孤零零坐在椅子上,面对餐桌却什么也没在看。我仔细看着她不禁吓了一跳,妈妈脸上有明显的泪痕,神情恍惚,像人偶般动也不动。 我还没有乐观到能够自我解释妈妈会这样不是因为我,我忘了口渴回到床上。 我真的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吗?不过是上电视,我只不过是在电视上大声唱了首歌而已啊。 为什么这件事会让妈妈如此痛苦? 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在我脑海苏醒,从前好像也发生过……,不是似曾相识的错觉,而是相当明确的回忆。想了一会儿,我终于想起来了,是那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妈妈也曾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当时我刚上小学,如果没记错,我们才搬来不久。 有一天我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带头的是一个住我家附近的女生,她拉了一群班上同学指着我说: “不要和她一起玩,我妈妈说不可以靠近小林家的小孩,你们说对不对?” 她身边几个人点了点头,他们都是和我住同社区的小孩。 “为什么不能一起玩?”我一问,那个女生便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挺起胸膛说:“因为你家没有爸爸。不是死了,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爸爸。是我妈妈告诉我的,这是不对的事,太不成体统了。” 我很怀疑这个刚上小学的女生是否真的了解“不成体统”是什么意思,她可能只是把母亲在家里说过的话原封不动搬出来而已,当然现在的我完全能够想象她母亲说了些什么。“听说小林小姐没结婚呢,没错,就是未婚妈妈。我是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工作啦,总之生活一定很不正常。酒店小姐?或许吧,搞不好连小孩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真讨厌,我们家附近怎么会搬进这种不成体统的人。”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 那天我哭着回家,一看见妈妈劈头便问:“妈妈,我们家不成体统吗?我们家不像别人一样有爸爸,这是不对的吗?” 妈妈思索了一会儿我说的话,接着抬起脸看着我豪爽地哈哈大笑,“双叶,别理那些人,他们只是太羡慕你了。” “羡慕我?为什么?” “那还用问吗?因为你很自由呀。有爸爸的话,生活可是非常不自由呢,爸爸会一下叫你要守规矩,一下叫你要像个女孩子,妈妈有没有拿这些烦人的事要求过你?” “没有。” “那就对啦,家里只有女生才好呀,大家都是因为羡慕你才找你麻烦,懂了吗?” 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说:“懂了。” “很好,既然懂了……”妈妈揉着我的双颊不停绕圆,“下次被欺负,如果你又哭着回来,妈妈可不让你进家门哟。不管对方是谁,你都要勇敢对抗,不必担心,受伤的话妈妈会帮你包扎。你顺便和朋友这么说:我妈妈是护士,知道怎么处理伤口,所以不必手下留情。” 妈妈气势十足的一番话,让我顿时勇气百倍。 但是那天晚上,我看见了。在榻榻米上铺床的时候,妈妈跪坐着一动也不动地发愣,她没察觉我洗好澡出来,一径凝视着远方,那个时候她的脸上也带着泪水,看见这一幕的我不禁又缩回浴室站在洗衣机旁边,当时我的幼小心灵开始觉得我的出生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至于是否与父亲有关就不得而知了。 刚才妈妈的表情就和那晚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莫非这次的事情又和我的出生有关,妈妈才会那么痛苦?我在电视上露脸是否打开了不该打开的潘多拉盒子(*希腊神话中,潘多拉 打开了一个盒子,因而释放出人世间的所有灾厄。)? 鞠子之章 二 七月十日下午三点五分,我搭乘的飞机抵达羽田机场,取回行李后我搭上单轨电车前往滨松町。这是我第三次来到东京,前两次都是跟在朋友后面什么都不必烦恼,但这次所有事情都必须自己决定。 我从滨松町转搭山手线电车去涩谷。前往帝都大学的转车路线是横井告诉我的,横井是北海道大学的学生,他的说明相当详细,托他的福这一路都还算顺利,但我很不适应的是在东京不管走到哪里人都很多,札幌或函馆那边根本没得比,这里连买张车票也得排队好久,而且明明是星期六下午,车站却像早晨通勤时间一样拥挤。 山手线电车上几乎全是年轻人,我分辨不出他们和北海道的年轻人有什么不同,可能服装发型有些差异,但我向来不关心时尚,连札幌现在流行什么打扮都不知道。不过我对东京人的确有种莫名的惧意,这种感觉是我在北海道时不曾有的,或许是东京给我的印象让我有些神经质吧。 到了涩谷人潮更多,整个车站就像《玫瑰的名字》(*是意大利小说家安伯托·艾可于一九八〇年出版的神秘探案小说。)里的立体迷宫一样错综复杂,我拿着横井写给我的便条纸寻找标示牌,终于找到井之头线的剪票口。距离目的地只差最后一步了。 “在东京,最好别和车站人员以外的人问路。” 这是横井给我的建议,他说,东京大部分的人都只沿着自己平常习惯的路线移动,根本不在意自己现在在哪个位置,向这样的人问路只是给他们添麻烦,而且就算得到回答,内容也不见得正确。我觉得也怪不得他们,毕竟这里要面对的是棋盘般的电车网以及宛如立体迷宫的车站。 十分钟后电车抵达涩谷,一出站只见周围大楼林立,马路上满是汽车,这个地区在我看来也是大都市,我再次深深体会这就是东京令人乍舌之处,在札幌搭个十分钟电车就感受不到都市气氛了。 我的视线停在一间遍布全国的汉堡连锁店,这儿就是约定的地点,我走进店里点了汉堡与可乐,看看手表,距离四点还有十分钟。 汉堡的味道果然到哪里都一样,吃完已过了四点,但约好碰面的人还没出现。我拿着仅剩少许的可乐望着店门,觉得自己好像是正在光明河车站等待马修·卡斯伯特前来迎接的安妮·雪莉。对方真的会来吗?就算来了,对方认得出我吗?就算认出我了,会不会因为阴错阳差使得对方以为即将碰面的是个男孩,却在见到我之后大失所望,就像红发安妮遇到的状况?(*此处乃是描述世界知名小说《红发安妮》中的剧情。主角安妮·雪莉是个孤儿,被马修·卡斯伯特及马丽拉兄妹收养,两人原本想收养一个男孩,因此初次见到雪莉的时候相当惊讶。) 四点十二分,一名身穿蓝色马球衫搭米色长裤的女子走进了店内,身材高挑的她先是环顾四周,一看见我便笔直走来,两手仍插在裤子口袋。 “你是氏家鞠子小姐吧?”她的声音颇有磁性。 “请问是下条小姐吗?” “对。”她点了点头,“抱歉来晚了,教授临时丢了件工作给我。” “没关系,我也刚到。” “那就好。我们走吧。”下条小姐说着转身就走。 “啊,好。”我急忙抓起行李跟上。 下条小姐说从这里走到大学只需几分钟,于是我和她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听说你想写父亲的半生记?”下条小姐问。应该是横井告诉她的吧。 “是的。”我回答。 “而且是用英文写?好厉害啊,你虽然念的是英文系,也才一年级不是吗?” “没有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很了不起呢,而且好令人羡慕,你会想写父亲的半生记,可见你一定有个好父亲,哪像我爸,只是个混吃等死的牙医,脑袋里只有钱。”下条小姐又说了一次,“真的好羡慕。” “请问……”我说:“刚刚你为什么一眼就认出我了?” “刚刚?喔,提着大旅行包走进麦当劳的女生还蛮少见的。”下条小姐轻描淡写地说。 走没多久,右手边出现一道长长的围墙,带着翠绿叶子的树枝从围墙的另一边伸出来,原来东京也有绿色植物。 “你想先查哪一方面的事?”步入校门的时候下条小姐问我。 “嗯……只要是和家父学生时代有关的都好……” “这么说来应该先找出当年的教师啰?不过毕竟过了三十年,很多地方都改变了……。你父亲是从事什么领域的研究?” “他现在在大学教书,教的好像是发育生物学(*专门研究生物的生长与发育过程,简称‘发生学’。)。” “发生学呀……”下条小姐停下脚步,利落地拨了拨短发,“学生时代的研究方向和现在不见得相同,但梅津教授或许知道些什么,他是我的专题研究老师。” “梅津老师?请问是梅津正芳老师吗?” 下条小姐单边眉毛一扬,“你认识他?” “不认识,不过……”我从提包拿出一张贺年卡,寄件人就是梅津正芳,“和帝都大学有关系的人当中,目前与家父还有联络的似乎只有这位老师。” “原来如此,看来找梅津老师准没错了,真巧。”下条小姐继续向前走去,我抱着背包紧跟在后。 我们来到一栋四层楼的白色建筑前,下条小姐要我在这里等一下便走了进去,我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眼看校园里的学生们来来去去,这些身穿白袍的学生每个看上去都是神采奕奕满脸自信,三十年前的父亲想必也是那副模样吧。 什么想写父亲的半生记云云,当然都是骗人的。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查出母亲死亡的真正原因。 我相信母亲是自杀。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不断思索如何查明原因,但唯一知道真相的父亲却三缄其口,我又住在宿舍,根本找不到机会,光阴就在哀声叹气之中虚度。 我终于掌握到线索是在事件发生的五年半之后,也就是今年的春天。 四月我进入札幌的某女子大学就读,因此借住在外婆家。 外婆家住着舅舅一家人,舅舅和舅妈有个刚上高中的女儿阿香,和我情同姐妹。我刚搬去没多久,有一天阿香拿了一本东京区域地图及一份老旧的班次时刻表来找我,她说这些东西是当初他们改建房子之前整理外婆遗物时在佛坛抽屉里发现的。 “我一直很喜欢东京的地图,爸爸也答应把这份地图给我,后来这些东西就一直放在我那里。你看,连续剧里不是常会出现一些东京地名吗?六本木或原宿什么的,我很喜欢看地图找出那些地方呢。” 听到这番话我不禁笑了出来,因为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室友从家里带来一个地球仪,我们就在地球仪上找倒了《红发安妮》的爱德华王子岛及《真善美》(*《真善美》是一部音乐剧作品,改编自玛莉亚·冯·崔普的著作《真善美的故事》。)的萨尔斯堡的位置。阿香和我做了同样的事,差别只是地名换成了六本木和原宿。 当然阿香给我看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和我聊这些,她说,这本地图和班次时刻表应该是姑妈——也就是我妈妈的东西。 阿香翻开时刻表的国内航空班机那一页要我看,“东京—函馆”的航班时刻被人以蓝色原子笔圈了起来,“东京—札幌”的班机也有几班打了记号,接着阿香又翻到函馆本线电车的页面。 “看,这里也有几班电车做了记号,把这个和飞机时刻表对照一下就会发现,这几班电车是当东京来的飞机抵达千岁机场的时候,刚好能衔接搭往函馆的班车,换句话说,使用这个班次时刻表的人想要来回函馆与东京,只是担心回程在羽田机场无法搭上直飞函馆的班机,所以把飞往札幌千岁机场再转电车回函馆的方式也列入考虑。” 我不禁佩服这个高一表妹的敏锐观察力,听到这我也明白了,能够进出外婆家而且住函馆的,只有我母亲。 “阿香你好厉害,简直就像玛波小姐(*玛波小姐是英国侦探小说作家阿嘉莎·克莉丝蒂笔下的老处女神探。)!”我对她大加称赞。 但我的兴奋心情却因阿香接下来的一句话消失无踪,只听她吞吞吐吐地说: “奶奶可能是将这些东西都当成姑妈的遗物才会收进佛坛抽屉里,因为你看,时间正好是那个意外发生不久前……” 我吃了一惊,再次仔细看班次时刻表的封面,发现我忽略了一个重点。 这份是五年半前的十二月份时刻表,没错,就是母亲过世的那个恶梦般的十二月,换句话说,母亲在发生那件事的不久前曾经去了东京。 我直接问父亲这件事,父亲很明显慌了手脚,我把时刻表与东京地图拿给他看,又把阿香的推理重复了一遍,听着我的说明,父亲的脸色一直是苍白的。 但父亲却这么回答我: “你妈妈没有去东京,你快点忘了那场火灾吧。” 之后父亲对我的追问完全充耳不闻。 父亲的态度让我更确定母亲自杀之前去过东京,母亲那趟东京之行一定隐藏了某些秘密。 说到东京,我又想起另一件事。去年年末,我曾和父亲说我想念东京的大学,父亲一听大惊失色,直说绝对不能去东京、年轻女孩子一个人住那种地方绝对没好事等等,如此情绪化且缺乏理性的言词实在不像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会说出的话。 当时我以为父亲只是怕寂寞,因为我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但发现母亲去过东京之后,这件往事再度浮现脑海,难道父亲不让我上东京是有什么特殊原因? 接下来的日子,我只要一有空便着手调查母亲与东京的关联,好比假装若无其事地向舅舅他们打探情报,或是仔细调查母亲的过去经历,结果我发现母亲在东京似乎没有任何朋友,东京对母亲而言也不是熟悉的土地,如此一来只剩下一种可能性——母亲的东京之行关系着曾就读帝都大学的父亲的过去。 此外,我还发现另一个母亲东京之行的线索。阿香找到的东京区域地图上有个地方被划了记号,那一页是世田谷区的地图,上头的“祖师谷一丁目”被人以铅笔圈了起来,我仔细检查其他页面都没找到类似的记号。 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这里可能就是母亲东京之行的目的地,从地图上判断那一带似乎没有什么大型机构,所以母亲应该是前往某人的住家。 我把函馆老家家中所有的通讯录及书信文件彻头彻尾查了一遍,没看到位于世田谷区祖师谷的住址。 说不定父亲帝都大学时代的友人当中有谁住在那里,我有股冲动想立刻前往东京,但这时我手上的线索还太少,就算去到东京也只是手足无措查不出个所以然吧。 就在暑假将近,我开始焦急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关键线索。那是一张照片,看见照片的瞬间,我便下定决心要好好调查父亲在帝都大学的往事,我确信朝这个方向绝对没错。 前往东京之前,我想先找到和帝都大学医学院有关的人,而和我参加同一个义工社团的横井说他有个高中学姐目前是帝都的学生,于是我请横井帮我介绍那位学姐,她就是下条小姐。 “久等了。” 听到身后有人呼唤,我回过神,下条小姐走了过来,双手摆出“x”的手势说:“梅津老师在上课,我们等等再来吧。嗯……你今晚不用赶着回去吧?” “嗯,我订饭店了。” “所以明天晚上才回北海道?” “对,我已经订好明晚的班机,六点前抵达羽田机场就行了。” “好,那我们时间很充裕。”下条小姐微微一笑交抱双臂说:“不过接下来要去哪里呢?你还想知道关于父亲的什么事?” “请问哪里查得到名册?” “名册?哪一种名册?” “医学院的名册,只要查得到毕业生姓名和联络方式……” “啊,原来如此。”她弹了一下手指,“那我们去图书馆,走吧。”她话一说完便迈开步子。 帝都大学的图书馆相当气派且庄严,在我就读的大学恐怕只有校内的大礼堂能相提并论。走进图书馆,里面宛如博物馆一样静谧,我把行李寄在一楼柜台,跟着下条小姐走进位于二楼的特别阅览室。阅览室里没有书,室内并排着许多空空荡荡的桌椅,只有房间角落站着一名像是服务人员的年轻男子。 下条小姐拿出学生证走向男子,他们似乎原本就认识,两人一边办手续一边闲聊了几句关于足球的话题,男子面带微笑看了我一眼,突然神情有些惊讶。 “这位是你朋友?”他问。 “朋友的朋友。”下条小姐说:“很可爱吧?” “是啊,不过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呃,到底是哪里来着?” “少来了,拿这种借口泡妞是没用的。” “不不,是真的,我真的见过她。” “我们应该没见过面吧。”我说。 “咦?真的吗……?”男子看着我喃喃说道。 “别耍嘴皮子了,快把名册拿来吧,不然我会去打小报告说你怠职哟。” 下条小姐话刚说完,男子双手一拍说: “我想起来了,昨晚的电视节目!” “电视节目?什么啊?”下条小姐问。 “你上过电视吧?就是那个星期五晚上十一点的音乐节目。” 他说的那个节目名称我听都没听过,应该是北海道没播的节目。 “里头有个单元是让业余乐团上场表演,昨晚那个乐团主唱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就是你吧?”看他说得煞有介事,搞不清楚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我摇了摇头说不是。 “咦?真的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梦话,人家可是刚刚才从北海道来东京呢。别瞎扯了,快做事吧。” 男子一边喃喃自语:“我是说真的呢……”一边走进隔壁房间。 房门一关上,下条小姐便小声对我说:“你得小心点,在东京到处都是像这种找借口搭讪的男人。” 我笑着回答知道了。 男子抱着一叠厚厚的档案走了出来。 “资料请勿携出阅览室,也请勿影印资料。”他一边将档案交给下条小姐一边说道。男子说这两句话时用了敬语,或许是职业习惯吧,接着他瞄了我一眼,又喃喃说着:“真的太像了,只要我看上的女生,我是绝对不会忘记长相的。” “你怎么还不死心呀。”下条小姐骂道。 我们挑了靠窗边的桌子。 “这是医学院的毕业生名册,你先找出你父亲的名字吧,应该找得到。我再去确认一下梅津老师的时间。” “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目送下条小姐走出房间之后,我翻阅陈旧的名册。这份名册并不是统整旧资料重新编制,只是把每一届的毕业生名册装订在一起,所以前几页的纸张褪色很严重,印刷品质也很差,毕竟这所大学已经有七十多年的历史,毕业生名册也有想当年纪了。 从父亲的年龄不难推测他的毕业年度,找出他的名字不费什么力气,我在第四十三期第九研究室中找到了“氏家清”这个名字,而“梅津正芳”就在父亲名字的正下方。 每个名字旁边都记载了此人毕业后的发展,以父亲为例,上头写着北斗医科大学研究所,那是一所位于旭川的大学,与父亲同期的毕业生只有父亲进入这间研究所,其实看下来很少人继续攻读研究所,或许因为大部分毕业生的目标都是执业,所以毕业后多半在不同的际遇下各自成了医生吧。 我无意间想到一个疑问——父亲为什么要选择位于旭川的大学研究所?是因为旭川距离父亲的故乡苫小牧比较近吗?不,如果是这个原因,父亲打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就读帝都大学。 我之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这的确是个疑点。 我查了一下前几期的毕业生出路,想看看是否有人和父亲一样进入北斗医科大学,但一直往前翻都没看到,看来父亲的决定确实颇突兀。 我放弃追查想翻回印着父亲名字的那一页,翻到途中,突然“北斗”两个字跃入眼帘,我愣了一下停下手。 这一页的内容并不是毕业生资料,而是医学研究室的人事资料,我看见“北斗医科大学”这串字。 「久能俊晴原任第九研究室教授,昭和xx年三月十五日起转任北斗医科大学教授。」 人事资料上印着这样的文字。 这位久能教授既然负责第九研究室,应该是父亲在帝都时的直属教授。久能教授转任北斗医科大学一年之后,父亲也进入了北斗医科大学研究所,这么说来,父亲是追随这位久能教授的脚步才进入北斗吗? 还是有疑点,如果父亲一直在这位久能教授底下做研究,为什么父亲的生活中看不出任何端倪?包括通讯录及所有书信都不曾出现久能这个名字。 现在似乎不可能立即找出答案,我决定先换个方向调查。我以父亲的毕业年度为起点查阅每一名毕业生的住址,我想找的是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地址——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 但没多久这个方向也遇上了瓶颈,我遍寻不着住在这个地址的人,虽然勉强找到一位住在祖师谷四丁目,但此人的毕业年度晚了父亲十年,不大可能和父亲扯上关系。 我托着下巴陷入沉思,虽然早知道事情不会太顺利,还是难掩失望,难不成“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这个地址没有任何意义?东京区域地图上出现那个记号是基于毫不相干的理由? 我听见开门声,抬头一看,下条小姐正面露微笑走过来。 “有收获了吗?” “啊……嗯,很有参考价值。”给人家添了那么多麻烦,总不好意思说出“斩获甚少”。 “那就好。”接着下条小姐闭上一只眼搔了搔太阳穴,语带歉意地说道:“梅津老师说他今天实在抽不出时间,想问你能不能改约明天见面。明天中午。” “我是无所谓,但明天是星期日,不会太打扰吗?” “没问题的,老师说氏家的女儿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呢。” “嗯,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回到一楼取回行李,和下条小姐一道走出图书馆。我在里面待了一个半小时,即使是白昼漫长的七月时节,天色也开始暗了下来。 “你难得大老远跑来,要不要顺便参观一下校园?我可以当向导哟。” “啊,那就麻烦你了。” “行李重不重?” “不要紧的。只是让你陪我这么久,会不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说出了一直挂怀的事。 下条小姐轻闭双眼摇了摇头,“如果觉得麻烦,我一开始就不会答应这件事了,横井和我只是单纯的学弟学妹关系,我又没义务帮他。” “可是让你帮了这么多忙……” “目前还没帮上什么忙吧?而且像你这么努力的女生相当令人赞赏呢,大学女生多半满脑子只想着玩乐和谈恋爱,这几年女性社会地位虽然逐渐提升,可是那种让人担心大学毕业之后就活不下去的女生依然满街都是,就是这些女生在扯我们的后腿,从小到大,只因为身为女性,我受到太多不公平待遇了。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每次都被拿来和那种女生相提并论,想到就让我很火大。但现实是残酷的,这样的状况恐怕还会持续下去,所以像你这么努力的女孩子,我很希望你能继续保持,只要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没关系。” 下条小姐说得如此慷慨激昂,我不禁感到无地自容,只想把自己像海滩球一样泄了气之后压得扁扁的塞进旅行包。如果她知道我根本没打算写父亲的半生记,搞不好会气疯了。我在心里偷偷双手合十对她道歉——请原谅我吧!为了查出母亲过世的真相,我非这么做不可。我也借着这些话希望能稍解自己的良心不安。 我们两人从图书馆出发,绕了一大圈之后走向医学院,途中看到各式风格的建筑物,有让人联想到明治时代的古老建筑,也有生硬而略嫌冰冷的现代化建筑。 “这里是从前的学生会馆,从创校一直使用到大概二十年前,后来是因为太过老旧,基于安全考量才封馆的,看起来很有气氛吧?” 下条小姐指着一栋四四方方的红砖建筑物,这栋建筑物非常适合雪景,似乎再多加一根烟囱就能吸引圣诞老人光临。 我发现窗上装了窗扉,不禁伫足多看两眼。 “怎么了?”下条小姐问。 “没什么……。这些建筑真是漂亮啊。” “对呀,那个时代的建筑家很有品位呢。” 于是我们欣赏了好一会儿。 下条小姐邀我到车站附近的意式餐厅用餐,她食量不算小,吃起东西却是有条不紊,而且一边吃还能一边和我说很多话。例如大学的事情、研究的事情、以及她想学会所有医术之后游走全世界的梦想,而我则是笨拙地吃着意大利面一边聆听她的每一句话。 “我觉得男生遇到你都要甘拜下风呢。” “就工作方面,或许吧,不过我可没放弃当女人。女人都是有母性的,没了母性,女人就活不下去,也无法继续奋斗,这不是单纯生不生小孩的问题喔,母性是一种包容全宇宙的能量。”下条小姐拿起白酒斟满一杯,酒瓶刚好空了,她晃了晃酒瓶笑着说:“我好像有点醉了。” “我能理解你说的。”我也深深觉得“母性”真是一个好词,忽然间我想起了母亲,眼泪差点掉下来,我赶紧喝口水缓和情绪。 我们走出餐厅,约好明天的见面时间之后,我便与下条小姐道别了。坐在电车上,我不禁心想,真的很庆幸自己遇到这么好的人,回程买个礼物给横井谢谢他吧。 我订的饭店位于滨松町。走进房间,我从背包取出一张照片。 就是那张让我下定决心来东京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舅舅给我的,他说他偶然在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张奇怪的照片。首先,发现这张照片的地点就很令人在意,它混杂在外婆的遗物中被收在佛坛的抽屉里,说到佛坛的抽屉,阿香的班次时刻表和东京地图也是在那里找到的,也就是说,这张照片很可能也是母亲前往东京时带在身上的东西。 这张黑白照片大概巴掌大,有两人入镜,拍摄地点似乎是在某种建筑物前方,两人背后是一面红砖墙,墙上的窗子装有窗扉,两人的影子清晰地延伸到墙面。 右边那个面露笑容的年轻人正是父亲,头发黝黑,脸上肌肉紧实,当时应该不到二十五岁,父亲伸出开领衬衫袖子的手臂看起来削瘦而白皙。 但舅舅之所以说这张照片奇怪,问题当然不是出在父亲,而是站在父亲身边的那个人。 那个人比父亲矮很多,身穿窄版长裙搭配白色女上衣,应该是个女的,但如果遮住服装就无法分辨性别了。 因为那个人没有脸,被人拿黑色签字笔涂掉了。 第二天,我把行李放进滨松町的投币式置物柜之后便前往帝都大学,我和下条小姐约好正午在昨天那间汉堡连锁店碰面,今天她早到了五分钟。 “昨晚睡得好吗?” “嗯,睡得很熟。” “是吗?那就好。” “真是对不起,你难得的假日还浪费在我身上……” “不用这么客气,反正我也没有约会对象。”她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星期日的大学校园里果然人变少了,远处不断传来呐喊,下条小姐说那应该是体育社团练习时发出的声音,附近可能有个运动场吧。 我请下条小姐再带我去昨天那栋旧学生会馆看一下,她笑着说:“看来你爱上那里了。”我只是微笑不语。 漫步在老旧的红砖建筑前,我将眼前的景象与脑海里那张照片的背景对照,墙壁的形状、窗扉的模样,全部如出一辙。错不了,那张照片是在这里拍的。 母亲来东京的原因一定和那张照片有关,这么说来,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是谁便成了最大的关键。我有预感,只要解开这个谜,其他疑点都会迎刃而解。 我们和梅津老师约好在他的教授休息室见面,走过充满药味的木头走廊来到一个房门前,门牌写着第十研究室教授休息室,下条小姐敲了门。 “哎呀,欢迎欢迎!远道而来辛苦你了。” 教授的脸圆得像是拿圆规画出来的,没有头发,眉毛也很稀薄,眉毛下方是两道“ヘ”字形的眼睛。 教授让我们在接待沙发坐了下来,首先由下条小姐再次说明我来此的目的,当她提到父亲的半生记时,我不禁微微低下了头。 “呵,原来如此,有个愿意帮自己写传记的女儿真是令人羡慕啊。”教授一面摇晃着肥胖的身躯一面点头。 “那么我在隔壁房间等,两位慢慢谈。”下条小姐对我微微笑了笑便走出房间。 “她很精明干练,对吧?”房门关上后,教授说道。 “是啊,非常精明干练,我好欣赏这样的人。” “男同学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呢,嗯,先不谈这些,你父亲都还好吗?” “他很好,托您的福。” “是吗?那就好,平安就好。呵,和他也将近十年没见了,他刚回北海道那段时间我们还常联络呢。”说到这里,教授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沉,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那场火灾真的很遗憾,我很想出席你母亲的葬礼,可惜实在抽不出时间。” “没关系的,请别这么说。”我轻轻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一直挂在心上呢,我很想请你代我向氏家问好,但听下条说氏家并不知道你到东京来,这么说来应该是不方便托你问候了?” “真是非常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用道歉的。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任何事情都好,只要能多了解父亲的学生时代……” “嗯,我对氏家印象很深刻呢,要形容他,大概只有优秀这两个字了。我可不是因为你是她女儿才吹捧他喔,脑筋像他那么敏锐的人非常少见,而且他比别人加倍努力,教授对他也相当信赖,他还在大学部的时候教授就常托付重要工作给他。” “您说的教授,是久能教授吗?” 我这么一问,梅津教授用力点头,“没错,就是久能老师,老师可说是发生学的先驱,氏家非常尊敬久能老师,久能老师似乎也当他是继承者。” “可是后来久能老师到北斗医科大学去了?” 我这么一说,教授的“ヘ”字形眼睛微微张开了一点。 “嗯,那件事一言难尽,毕竟久能老师的研究太创新了,所以该怎么说呢……和其他教授们理念不合吧。” “教授之间曾经发生争执吗?” “不不不,没那么严重啦,只是对学问的看法不同而已,常有的事。” 梅津教授似乎有些吞吞吐吐。 “可是为什么久能老师会调去旭川那么远的地方……?他是北海道人吗?” “不,不是的,是北斗医科大学主动邀请他过去任教的,当时北斗医科大学刚创校,正在四处挖角吸收先进技术的权威人才。” “所以隔年家父也追随久能老师前往北斗医科大学?” “应该说是老师叫氏家过去帮忙吧,做研究很多时候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接下来梅津教授聊起几件学生时代的回忆,虽然也有少部分游玩的回忆,但大部分是关于做研究的辛苦与付出,有些甚至与父亲毫不相干,我不禁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请问当时这所大学里有多少女学生?”趁梅津教授讲到一个段落的时候,我假装若无其事地改变了话题,会问这个问题当然是因为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 “女学生?几乎没有女生吧……,嗯,我看不是几乎没有,是完全没有喔。”教授抚着下巴。 “一个也没有?” “嗯,因为这里不是适合女生念的大学,现在虽然多了文学院或生活科学院什么的,但当时只有医学院、工学院和经济学院。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女学生?” “啊,没有啦,我只是想知道父亲有没有和女同学交往过……” 教授登时笑了出来。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氏家虽然很认真做研究,毕竟不是圣人,应该多少交过女朋友吧?” “可是学校里完全没有女学生……” “是没错,不过会和其他大学交流嘛,从前的学生也和现在差不多,喜欢和帝都女子大学之类的学校组一些共同社团。啊,对了,”梅津教授手在膝上一拍,“我记得氏家也参加过社团呢。” 我不禁凑向前,“真的吗?” “嗯,那个社团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不是登山社那种严肃的名称,大概是健行同好会之类的吧。” “健行同好会……”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父亲在学生时期也玩社团,父亲完全没和我聊过他帝都大学时代的事。 “您也认识那个社团的成员吗?” “不,都不认识,氏家在我们面前不大提社团的事。” “是吗……” 最后一个问题,我问梅津教授是否见过我母亲,我猜想母亲过世前那次东京之行说不定曾来拜访。 “见过一次面,有一次我去北海道出差顺道拜访氏家,当时他们刚结婚,你母亲看起来很温柔贤淑呢,她的过世真是令人惋惜啊。”梅津教授说这些话的时候眉毛垂成了“八”字形。 我向梅津教授道了谢走出教授休息室,隔壁房间的下条小姐应该是听到声响也走了出来。 “有收获吗?” “嗯,收获不少。” 我们离开教师休息室大楼,我告诉下条小姐健行同好会的事,她停下脚步看着我说: “看来你的运气非常好呢。” “什么意思?” “我刚好认识一位曾经加入健行社的人,而且他的年纪和你父亲差不多。” 若真是如此就太幸运了。 “请问那个人在哪里?” “跟我来吧。”下条小姐两手插在口袋,左右转头松了松筋骨。 我跟着她来到运动场旁边的一座网球场,虽然是假日,球场依然相当热闹,四面场地都有人在打球,看他们的年龄层应该不是网球社社员。 “你先等我一下。” 下条小姐让我在铁网旁的长椅坐下之后便走向最右边的场地,场子上一位满头白发的男士正与一位年轻女子练习发球,下条小姐朝男士走去。男士应该超过五十岁了,体格却相当结实,头发如果是黑的或许就会像四十出头。 下条小姐与男士交谈两三句之后,两人一起离开球场朝这里走来,我连忙站了起来。 “这位是笠原老师。”下条小姐向我介绍那位男士,“他是经济学院的教授,也是我的网球敌手。” “啊……您好,我是氏家鞠子。”我鞠躬说道。 “敝姓笠原,请多指……”笠原老师突然敛起笑容,一径凝视着我。 “老师,怎么了吗?”下条小姐问。 “不,没什么。”笠原老师挥了挥手,脸上再度出现笑容,“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老师从前不是健行社的吗?” “怎么突然提起陈年往事?”笠原老师苦笑,“我是加入过,不过名为健行,可不是带着便当在高原上野餐唱歌哟,我们爬的山虽然不像登山社那么夸张,爬起来也不轻松呢。” “请问你们社团有没有一位社员叫氏家?他是这位小姐的父亲。” “氏家?”笠原老师粗壮的双臂交抱胸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条小姐,“没印象耶,是经济学院的人吗?” “不是,是医学院。”我告诉他父亲的入学年度。 笠原老师带着温柔的笑容摇了摇头,“那他应该大我一届,但是我不记得学长之中有这号人物,何况当时我们社团里根本没有医学院的学生,我想他参加的应该是其他社团吧。” “其他社团?还有其他从事健行活动的社团吗?” “应该有好几个吧,那个年代物资非常缺乏,健行类社团是最不花钱、最容易成立的社团。” “这么说,家父参加的是别的社团了?”我问下条小姐,一边留心不让失望写在脸上。 “嗯,应该是别的。” “你在找你父亲曾加入的社团吗?”笠原老师问。 “是的。”我答道。 “那我建议你去图书馆找找看,图书馆里有一份档案叫做‘帝都大学体育会活动记录’,上面或许有记载。那份档案是体育会五十周年时制作的,大概这么厚吧。”笠原老师将拇指与食指拉开约十公分的宽度。 “也包括同好会的资料吗?”下条小姐问。 “多多益善嘛,各同好会自制的名册应该都收录在那里面,我曾翻过一次,里头连保龄球同好会、独木舟同好会都有呢。” “那我们去找找看吧。谢谢老师,帮了大忙。” “真的非常感谢您。”我也道了谢。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接着笠原老师又愣愣地看着我的脸,迟疑了一会儿说:“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东京人吗?” “不,我住在北海道。” “北海道……,那么是我搞错了吧。” “怎么了吗?”下条小姐问。 “不,没什么啦,只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真是的,连老师都这样。”下条小姐噗哧一笑,望着我对笠原老师说:“昨天图书馆的服务人员也说她长得很像电视上出现的女生呢,难不成老师您也看音乐节目?” “音乐节目?我不看那种东西的,我是觉得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她……”说到这里,老师笑着朝自己脑袋敲了一下,“不可能啦,一定是我搞错了,真是抱歉。祝你回北海道时一路顺风哟。” “谢谢您。”我再次鞠躬道谢。 然而图书馆星期天没开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下条小姐淡淡地开口了: “我找时间帮你查吧,查到了再通知你。” 我吃了一惊,转头看着她,“这样太麻烦你了。” “这又没什么。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说要写父亲的半生记,是骗人的吧?” 我倒抽一口气,望着下条小姐,她只是平静地回望我,我不禁低下了头。 “你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啊……”下条小姐叹了口气,“你对你父亲的了解实在太少了,连我对我那颓废老爸的些许认识都要强过你手边的资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谎的……” 下条小姐温柔地将手放在我的肩上说: “我不问你理由,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她拿出一本小笔记本,“来,把你的联络方式写下来。” 我忍住泪水,写下了札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当天晚上,我在下条小姐的目送下离开了东京。 双叶之章 二 我们乐团租的录音间位于西池袋,结束练习之后我想去买些东西,在大楼前便和同伴们道别。 “正式上场时你可得多加油,我们已经没时间聚在一起练习了。”友广说。他今天从头到尾都臭着一张脸,原因是我唱歌的时候完全心不在焉。 “对不起,我会加油的。”我双手合十向他道歉。 我心不在焉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妈妈的事一直挂在心上。自从我上电视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天,她却只字不提那天的事,而且她不是在闹脾气或故意不理我,她的态度和平常一模一样,不,可能没有平常那么强势,或者该说是没精神吧,总之她看起来不像对我有什么不满。 这反而让我更在意,如果她明显表示怒意还比较容易理解,毕竟是我打破约定在先,被骂也是理所当然,但她却完全没生气。我宁愿她对我大吼大骂我心里也轻松一点,然而现在的妈妈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完全猜不透。 前几天妈妈落泪的画面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之后我好几次想开口问她怎么了,终究开不了口,我有股莫名的不安,又看到妈妈这几天的举止我更难启齿。 我买完东西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今晚轮妈妈做晚饭,平常就算不是轮我做饭的日子,我晚回家她多半会生气,但今晚我倒希望她发脾气,我希望她赶快恢复正常。 我一踏上公寓楼梯,楼梯上方传来了说话声。 “如果你改变心意了,请和我联络。”声音听起来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我一边嘀咕这人是哪户邻居的访客一边走上楼梯,但下一个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请你高抬贵手……” 是妈妈的声音,绝对不会错,我好久没听她用这么恭谨的口气说话了,我见苗头不对,回头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躲在脚踏车停车场暗处。 接着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应该只有一个人下楼,我探出头张望。 一名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提着一个小公事包正走出公寓,灯光昏暗,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只知道他身材矮小,五十岁左右,但他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瘦弱,因为他的仪态显得相当有自信,西装也是高级品,质料散发着光泽。 我等了五分钟才走出来,上了楼梯打开门进到家里,妈妈人在厨房,只见她满脸错愕地看着我。 “双叶,你刚回来?”妈妈的声音有些紧张。 “是啊。” “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啊?嗯,没有啊。” “喔……那就好。”妈妈轻吁了一口气,那一瞬间她的身影似乎小了半圈。 “怎么了?有谁来过吗?” “咦?嗯,是啊,刚来了一个推销员,这种时间跑来推销东西还赖在门口不走,我都快被烦死了。” “喔。”我偷瞄了一眼流理台,里头放着接待访客用的茶杯,看来妈妈的说谎技术变差了。 “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 “喔,那我现在煮,你等我一下。”妈妈转身点燃瓦斯炉加热炉上的锅子,她的背影似乎比平常还小。 妈妈也还没吃,等到我们坐下来一起用餐时已经将近十点了。今晚的主菜是炖牛肉,妈妈一边以汤匙叉子将食物送入口中,一边高谈阔论着调味和火候的技巧。今天的妈妈非常多话,比昨天有精神,但看她表情总觉得有些强颜欢笑,两人之间话题一中断,气氛就变得非常尴尬。 “妈妈。”我趁着对话的空当开口了,“你不气我上电视吗?” 妈妈似乎有些措手不及,身体微微缩了一下,接着耸了耸肩说: “当然生气呀。” “那为什么不骂我?” 妈妈正拿汤匙捞起一片肉,她停下手看着我,“你希望我骂你?” “也不是啦,”我拿叉子戳着一块红萝卜,“只是觉得怪怪的。本来以为你会骂我,但你什么都没说。” 妈妈微微笑了笑,但眼神依然严峻,一径默默吃着她自己做的料理。 晚餐结束后,妈妈开口了:“下次也是星期五吧?” 她指的是上电视的事。“是啊。”我说。 妈妈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们临时无法上场,不知道那个节目会怎么样喔?” 这是威胁吗? “想也知道工作人员一定会紧张得要命吧,导播和制作人应该都会慌成一团啊。” “我想也是,不过反正你们只是玩票,替代人选应该很多吧?” “你想说什么?”我皱着眉说:“难不成你想在紧要关头让我们无法上场?” “没那回事,只是问问。”说完这句话,妈妈利落地开始收拾碗盘。 那一夜我在被窝里迟迟无法入眠,太多想问妈妈的问题在我脑海盘旋不去,我试图拼凑合理的推论,弄得自己睡意全没了。我不想在床上翻来覆去,干脆下了床走出房间。 妈妈的房间静悄悄的。妈妈睡着的鼾声可是大到别人会以为里面养了一头猛兽,所以她应该还没睡。我在纸拉门上轻敲两下,里头随即有了回应,“干嘛?” 我拉开纸拉门,在妈妈的枕边坐了下来。“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 “今天那个访客是谁?” 妈妈应该没有睡迷糊,却花了不少时间才听懂我的问题,只见她一脸惊讶。 “我看到了。”我搔了搔鼻梁旁边,“那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很体面,根本不是什么推销员。” 妈妈紧绷的脸好一阵子才恢复笑容,她深深叹了口气说道: “被你看见啦,那我只好招了。” “那人是谁?”我又问了一次。 “妈妈以前的同事,当时我和他都在大学当研究助理,他很照顾我,不过人家现在已经是教授了呢。” “他来我们家做什么?” “这个嘛……”妈妈似乎觉得不妥又闭上了嘴,顿了一顿才对我说:“他说刚好来这附近顺道看看我,大概是来东京办事情吧。” “为什么骗我是推销员?” “没有为什么啊,只是随口说了。” “可是……” “双叶。”妈妈竖起食指,“你不是说只问一个问题?” “唔……”我一时语塞。 “满意了吧,快去睡觉,妈妈又不像你,我明天可得早起呢。”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走出房间拉上纸拉门,隔着门说了声:“晚安。” 门的另一头也传来一声“晚安”。 回到被窝,我回想那名绅士与妈妈的对话。 “如果你改变心意了,请和我联络。”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请你高抬贵手……” 妈妈竟然会说出高抬贵手这种话,对方一定不是普通人物。 难道是我的爸爸?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我愣了一下,但想想的确有可能,妈妈从前可能因为某个缘故与爸爸分手,从此躲到爸爸找不到的地方过日子,但是我上了电视,爸爸因此找到妈妈的下落,便来家里问妈妈愿不愿意和他复合…… 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这个推论实在太蠢了,如果爸爸真的有心要找,应该不难找出我们的住处,何况就算是亲生父亲,也不可能光凭我在电视上露面那几幕影像便认定我是他的女儿。 胡思乱想中,我沉沉睡去。 隔天我难得去了一趟学校,其实从上电视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踏进校园。 我就读的东和大学位于高田马场,我一走进阶梯教室,国文系的同学一齐发出令人震耳欲聋的尖叫。 “小林!你怎么这么久没来上课?我还以为你休学了!”甚至有人这么说。 女同学们围着我问了一些上电视的事,这些朋友都很支持我参加乐团活动。 “啊,对了,前几天有人问我一大堆你的事呢,我想想……,好像是前天吧。”绰号叫栗子的女生说道。 “问我的事?谁啊?” “他说他是电视台的人,但我后来愈想愈觉得可疑,他是个很瘦的老伯,长得怪怪的,实在不像演艺圈的人。” “他怎么会找上你?” “我走出教室没多久他就追了上来,先问我是不是国文系的学生,我说是,他就说他是电视台的人,想要采访关于小林双叶的事。” 真是怪事一桩,电视台的人应该不会这么做。“后来呢?”我问。 “他说他会付采访费,我想应该无所谓吧,就跟着他到咖啡店接受采访,没想到他净是问些怪问题。” “他问了什么?”一旁的同学催促着。 “他首先拿出双叶的照片,让我确认小林双叶是不是这个人,我说没错就是她,不过那张照片有点怪。” “怎么说?”我问。 “照片上的人的确是你,但就是怪怪的,年纪好像比较轻,感觉也比较乖巧,总之和你不大一样。” “啊?你在说什么啊?” “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你高中的照片吧,而且照片里的你是直长发。” “直长发?”我皱起眉,“我没留过那种发型啊。” “可是照片上就是那样嘛。”栗子嘟起嘴。 这实在很诡异,我高中一直是短发,上了大学才把头发留长,而且很早就把头发烫卷了,那个男人是怎么弄到那种照片的? “算了,这先不谈。那个男的还问了什么?” “嗯,他问了一些关于你的个性和日常生活的问题,我想这种时候好像该帮你说好话,所以就加油添醋讲了一堆,尤其是讲到你的成绩,可是讲得我好心虚呢。” “还有呢?”我愈听愈不爽,双臂交抱胸前。 “后来他的问题愈来愈奇怪,好比你有没有生过大病、有没有什么慢性病之类的。”说到这里,栗子突然压低了声音,“他还问你有没有怀孕过。” “什么!?”周围一阵尖叫。 “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我说。 “我哪知道?我也觉得很怪,所以我和他说这些事我不清楚便离开了,反正采访费已经拿了。” “他给你多少?”一旁同学问道,栗子吐出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一万。” “什么!?”周围发出了比刚刚更大声的尖叫。 不知道该煮什么的时候,煮咖喱饭就对了。从我上小学,妈妈就要求我帮忙做晚饭,而这个决定菜色的方针从小到大都没变过。多亏如此,现在我闭着眼睛也会煮咖喱,虽然妈妈常抱怨我手艺没进步,管他的,反正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吃。 我将瓦斯炉火转小,让咖喱慢慢熬煮,然后在厨房椅子坐下望着微波炉的电子钟,八点三十二分。看妈妈今天的班表,她应该会在九点前到家。 我在餐桌前一手托腮一手翻开晚报,没什么吸引人的新闻,或者该说没有新闻能吸引我,因为那件事一直在我脑海转来转去。 根据今天调查的结果,拿了一万元采访费的包括栗子共有三人,都是国文系二年级的同学,而且接受采访时间都是前天,过程也极为相似:上完课走出教室,不久便被人从身后叫住,劈头就问是不是国文系的学生。 我的想象是,那个男人应该是先调查过国文系二年级学生的课表,然后埋伏在教室门口,一下课他就随便挑个对象跟上前伺机开口说要采访。 另外两人被问的问题也和栗子差不多,最不可思议的是,很多问题都绕着我的身体健康状况打转,而且每个人都被问到我“是否怀孕过”,听得我心里直发毛。一个同学说,那个老伯一定是我男朋友的爸爸,为了确认我是否适合当他们家的媳妇而暗中查访,“所以我说了不少好话哟。”真是谢谢她的鸡婆。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调查我?尤其还付了每人一万元的采访费,更加深了我的怀疑,演艺圈人士再怎么出手阔绰,也不可能为了这几个问题砸下那么多钱。 我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是昨晚来我家的那名体面绅士,但根据栗子她们的描述,应该不是同一人,听说那个老伯走路时左脚有些跛,但昨晚那个绅士走路却很正常。 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决定转换心情,从橱柜拿出fourroses波本威士忌,倒进杯里加些冰块小口啜饮着,接着我从冰箱拿出一颗柠檬直接啃着吃,妈妈常说她光是看我这么吃柠檬就酸到口水直流,我倒觉得不懂这种快感的人真是不幸。 啃了半颗柠檬,微波炉旁的无线电话机响了,应该是妈妈打来的。我按下通话键,传来的却是陌生男人的声音。 “喂?请问是小林小姐的家吗?” “是的。”我回答。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严肃,我有股不好的预感。 “这里是石神井警察署交通课,请问你是小林志保小姐的家人吗?” 我一听到警察两个字顿时全身僵硬,看来我的预感没错,我紧握听筒说:“我是她女儿,请问我妈妈怎么了吗?”我不禁拉高了音调。 “她出了车祸,现在正送往谷原医院。” 我惊呼出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脏剧烈跳动,手上的柠檬掉到地上。 “喂喂?小林小姐?” “……我在。请问她状况怎么样?” “详细情形我这边也不清楚,但听说有生命危险,你方便赶去医院吗?” “我立刻过去。” “你知道谷原医院在哪里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那就是妈妈上班的医院。“请问……车祸当时的状况是……?” 警察隔了半晌答道:“对方撞了你母亲之后肇事逃逸,我们现在正全力查缉,一定会尽快将肇事者逮捕归案。” “肇事逃逸……”这四个字深深刺在我的心上。 挂上电话,我妆也没补,一身牛仔裤搭马球衫的装扮便冲出弥漫着咖喱味的家。 我一抵达医院便冲进大门,候诊室里一片昏暗,只点了一盏日光灯,挂号处也是关着的。 我边走边脱掉运动鞋,嘴里大声喊着:“有人在吗?”走廊转角出现一名护士,她的身影娇小,看上去比妈妈年轻一些。 “你是小林小姐的……”她小声问道。 “对。” 护士点了点头,招手叫我跟她走。 我本来以为她要带我去手术室,没想到她带我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牌是空的。 护士比了比房门说:“这边请。” “我母……”我本来想问“我母亲是不是在里面”,话说到一半便哽住了,因为我看到护士的眼中含着泪水,也听见了门内的啜泣。 我的身体开始发抖,寒气窜过全身冒出无数的鸡皮疙瘩,一颗冷汗从太阳穴流向脖子。 我颤抖的手握住门把一拉,阴暗的房间里,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团白色影子。白色病床、床前的两名白衣护士、以及白布。 我踉踉跄跄地走向病床,两名护士一看见我便退了下去。我站在病床旁边,低头看着脸上盖着白布的妈妈。 这是在开玩笑吧……。我很想说这句话,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嘴唇不听使唤;我想取下白布,但我的手指也不听使唤。 “妈妈……,是我,双叶。” 我一径愣愣地站着,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几个字。 鞠子之章 三 从东京回来北海道已经过了五天。星期五第四堂课结束后,我走出校门,从西十八丁目搭地下铁前往札幌车站再转搭jr电车(*jr,即japanrailways,日本铁路公司的简称。),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生活。 下条小姐完全没有联络,我想或许是我太厚脸皮了,毕竟她和我非亲非故,没有义务帮我那么多忙,我必须靠自己找出真相。 从千岁线新札幌站走十分钟路程就到了我目前借宿的舅舅家,这里原本是一栋老旧的木造建筑,两年前外婆过世后,整栋房子重新翻修,现在成了一栋白色瓷砖外墙的西式住宅。 我一打开大门便听见熟悉的声音,是父亲。 父亲正在一楼客厅与舅妈及表妹阿香聊天,舅舅好像还没回来,桌上放着水果蛋糕,应该是父亲带来的伴手礼,世界上蛋糕种类何其多,父亲却只知道水果蛋糕。 “我去旭川办事,回程就顺道过来看看鞠子你有没有给人家添麻烦。”父亲一看到我便如此说道。父亲去旭川,目的地应该是北斗医科大学吧。 “我正在和你爸爸说你一点也没有给我们添麻烦,还帮我们做了不少家事,我们非常感谢呢,真希望阿香也和你多学学。”舅妈温柔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阿香。 阿香正拿叉子叉起水果蛋糕,听到这句话眉头一皱,“又来了,没事就爱扯到我。” 舅妈和阿香的对话逗得大家笑了一阵之后,父亲从沙发起身说:“我想参观一下鞠子的房间,方便吗?” “啊,当然好呀,你们父女俩一定好久没单独聊聊了。”舅妈说。 我只好跟着站了起身。 父亲进到我房间,首先走向窗边看了看外头的景色,舅舅家这一带地势比较高,视野很辽阔,太阳已经下山了,家家户户亮起灯火。 “这里环境真不错,窗外景色一望无际呢。”父亲似乎相当感动。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忽然有股冲动想拿出那张照片,如果我当面问他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是谁,不知他会露出什么表情?但我马上甩开了这个想法,父亲连母亲过世的真相都不愿告诉我,怎么可能对我说真话?而且要是我把话摊开来讲,可能这辈子都无法从父亲口中探出真相了。 “对了,你学校生活过得如何?” 我还发着愣,父亲突然开口问道。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父亲正倚着窗框看着我。 “大学生活快乐吗?”父亲又问了一次。 “嗯,很快乐。”我回答。 “你们英文系想专精英文的人应该很多吧?” “是啊。” “那么想出国的人应该也不少?像出去留学之类的。” 我缓缓点头,“大家都说想出国呢。” “我想也是,只有留学才能真正理解一个国家,不只是学会语言而已。”父亲交抱双臂频频点头,“鞠子你呢?想不想出国留学?” “嗯,有机会当然想去。”这类梦想,我和大学朋友之间不知聊过多少次,只不过她们的留学梦还附带了“认识金发男生”这个动机。 父亲用力地点了头说:“好啊,那就这么办吧。” “咦?”我惊讶地望着父亲。 “我说你就去留学吧,去美国,啊,不过你是英文系,去英国是不是比较好?” “等等,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突然?” “爸爸可不是临时起意,当初你选择英文系的时候,爸爸就打算迟早要送你出国了。” “但你都没提过啊?” “我只是没特别拿出来讲,如何?要不要去国外看看?不过短期留学没什么意义,既然要出国,干脆念个一年左右再回来,这边的大学先办休学就行了。”父亲显得异常兴奋。 “留学……说是很简单,但是办手续什么的没那么容易吧?何况有没有学校愿意收我也是个问题。”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其实,我今天去拜访一位很熟悉这方面的人士,他说可以帮忙处理,我是和他谈过之后才决心送你出去的。” “原来是这样。不过对我来说还是太突然了,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嗯,你慢慢考虑没关系。”父亲移开了视线,搁在膝上的两手不停交互摩擦掌心,接着又望向我说:“不过你会很为难吗?是不是有什么牵挂让你无法出国留学?” “那倒是没有。” “那么我是觉得不必考虑了,如果我是你,早就满口答应了呢。” “可是我才刚进大学呀,我想再多学一些,等基础都扎实了再出国。” “是吗?爸爸不这么想呢,留学这种事,应该是愈早体验对自己愈有帮助吧。” 我真的很怀疑父亲为什么千方百计要说服我出国留学,虽然他说不是临时起意,但我印象中他先前根本不曾动过这种念头。 “总之,让我考虑一下。”我又说了一次。 “嗯,不过爸爸希望你能多想想自己的将来。”父亲点了点头。 我走到书桌旁的椅子坐下。 “对了,我想参加社团。” “社团?什么样的社团?”父亲沉下了脸。 “还没决定,不过很多社团都希望我加入。” “嗯,参加社团活动是不错啦,不过……” “爸爸,你学生时代玩过社团吗?”我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吗……?”父亲似乎有些措手不及,频频眨着眼睛,“没有啊……,我没加入什么社团,当时忙于研究,根本没空参加活动。” “这样呀。”我一边搭腔一边留意不让怀疑写在脸上。 父亲为什么要说谎?还是梅津教授弄错了,父亲根本没加入过健行社团? 不久舅舅回来了,他留父亲吃晚餐。餐桌上,父亲也和舅舅一家人提起想让我出国留学的事,舅舅和舅妈也颇为诧异。 舅舅和舅妈要父亲住一晚再回去,父亲婉拒了,才八点多便说他该走了,还说明天一大早有工作要忙,他想搭今晚的电车回函馆。 我和舅舅一家人在玄关目送父亲离开。父亲总是说火灾时受的伤早痊愈了,但看着他走路的背影还是看得出他的左脚不大灵活。 “真没想到姐夫会说这种话。”我和舅舅及舅妈回到餐桌前坐下,舅舅说:“他说想让鞠子留学,不知道是认真的还是随口说说?” “谁知道呢,或许是想法改变了吧,哪像从前,鞠子只是说想念东京的大学他就死也不答应呢。” “对喔,有过这回事呢。”舅舅捧着茶杯频频点头,“那时候他真的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现在也还是一样吧,他要是听到鞠子跑去东京玩还是会不高兴呀。”舅妈说着转头看我,“所以上次你去东京我没告诉他,放心吧。” “谢谢舅妈。”我说。 “对了,姐夫两三天前好像也去了一趟东京呢。” “咦?真的吗?”我转头看向舅舅。 “嗯。”舅舅点了点头。 “他怎么没和我们提起?”舅妈说。 “应该是去过回来了,刚刚他从口袋掏出手帕的时候掉了一张纸片,我捡起来一看,是东京飞札幌的机票票根,日期印的是前天,我就问他是不是去了东京,他说是啊。” “这样啊……,那就怪了,他怎么和我说他这星期都待在大学里?” “喔?真的有点怪。” “搞不懂。” 三人都百思不解,最后舅舅说了句:“算了,他大概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讲的吧。”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隔天是星期六,一早我假装去上学,和往常一样出了家门,之后便搭上札幌开往函馆的电车。我没和父亲说我今天要回函馆,我打算偷偷调查几件事再回札幌舅舅家。 其实对我而言“回函馆”只是个说词,因为我在函馆根本没有可“回”的地方。从小生活的房子已经不在,如今我户籍上的家是父亲住的那间公寓,但我在那间公寓其实没睡过几晚,勉强要说可“回”的地方,大概只有从前的学生宿舍吧,可是那里现在都换了一批学生,早成了一个与当初完全不同的世界,好朋友们、温柔的学姐,都不在宿舍里了。 突然觉得有点渴,我从背包取出包在保鲜膜里的柠檬,这半颗柠檬只是对半切开,我从小就喜欢把柠檬连皮一起啃,所以母亲总会帮我买无农药的国产柠檬。 电车过了长万部,左手边看得见内浦湾,平静的水面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宛如《红发安妮》里描述的“闪亮湖水”。 安妮应该不曾怀疑自己的身世吧……。我边啃着柠檬边想,她出生三个月母亲便离开了人世,四天后父亲也因热病过世,虽然不记得长相,她依然深爱着她的父母,她爱着父母的名字,把旁人提到关于父母的回忆都当成重要的宝贝。成了孤儿之后,她辗转被汤玛斯家的伯母及哈蒙仅有的些微描述一定成了她心灵上相当大的助力。 我想象着,如果我和她一样是孤儿,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这样我就不必为母亲谜样的行动及自杀而苦恼,也不必因为和父母长得一点也不像而难过,要是能像安妮一样尽情幻想该有多好,虽然我能不能挨得住身为孤儿的苦楚还是个问题。 不到中午电车便抵达函馆,由于时间有限,我决定搭计程车,从车站到父亲的公寓只花了大概十分钟。 这栋公寓只有三层楼,据说是为了确保住宅区的景观视野。父亲的租屋位在最顶楼,三房一厅的格局对一个独居男人而言非常大,不过听说每周两天会有清洁人员来打扫,屋内比我预期的整洁得多。电灯没关,可能是为了防小偷吧。 进门左手边是父亲的寝室,沿着通道直走经过厨房,在尽头处还有两间房间,一间是父亲的书房,一间是我会来过夜的房间,当年我住宿时带去的家具也放在这间房间里。 我走进自己房间,从壁橱取出收藏贺年卡及夏季问候卡的箱子,这个箱子原本是装沙拉油罐的,现在塞满了这几年收到的明信片。明信片几乎都是寄给父亲的,我一张一张拿起来审视。 我想找出当年和父亲一起加入健行社团的人,虽然父亲声称不曾加入社团,我决定赌梅津教授的记忆是正确的。 我的过滤重点在于明信片内容是否出现健行相关词句,例如“最近有没有去爬山”或是“希望再和从前一样一起去山上建行”之类的。 然而看完几百张明信片,完全没找到类似的词句,既没看到“山”,也没看到“健行”。 难道父亲真的不曾加入社团?不,不见得。人过五十之后,学生时代的友情或许早已风化成令人尴尬的青涩回忆。 而且还有另一种可能。 如果父亲真的隐瞒了曾加入建行社团的事实,那么同理可证,他很可能早已刻意切断与当初社团朋友的联系。 总之目前的状况无法下任何判断,我将明信片全数收回箱子。 接着我走进父亲书房,我还想调查另一件事—— 我想查处父亲前几天去东京的目的。当然,父亲去东京并不稀奇,每年他都会数度前往东京参加学会或研究会,但如果是这些原因,父亲何必隐瞒舅妈他们? 再者,父亲昨天突然力劝我出国留学应该和他这次前往东京脱不了关系,虽然父亲的说法是希望我学好英文,但实在太突然了,他在东京一定遇到了一些事,而且这些事一定和我有关。 父亲明明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但我一走进书房还是闻到浓浓的新家具臭味,大概是因为空气很少流通吧,我的眼睛被熏得有点痛,于是我打开窗户,越过朝南的阳台看得到远方的津轻海峡。 除了窗边及房门口之外,书房内每一面墙都摆了书架,每座书架都塞满了书,想要多赛一本进去都不可能,地上也堆满塞不进书架的书,我不得不佩服父亲有办法在这片书海里找到自己要找的。听说父亲禁止清洁人员进书房,看来他这些书的摆放应该自有一套逻辑。 窗边有张书桌,桌上也堆满了档案夹及笔记本,我对父亲的研究几乎没概念,我侧着头看了看档案夹的背条。 <哺乳类细胞核移植相关研究1> <受精卵细胞核除去法> <细胞核移植卵停止发育分化的原因与解决方法> <利用成体细胞阶段性细胞核移植的复制方法> 我看得一头雾水,但当中的受精卵、细胞之类的字眼却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安,这些研究似乎触及了人类不应该侵犯的神圣领域,父亲该不会憧憬科学怪人(*《科学怪人》,英国小说家玛丽·雪莱于一八一八年出版的小说,描述疯狂医生弗兰肯斯坦利用科学的方法让死尸复活。)的故事吧? 我带着一丝罪恶感拉开书桌抽屉,暗自期待能找到一些解读父亲东京之行的线索,但抽屉里只塞了一堆写到一半的报告,以及一些记载着不明数字及记号的便条纸。 我关上抽屉再次环视房内,发现房门旁有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公事包,我见过这个公事包,昨天父亲去札幌舅舅家的时候就是提着它,换句话说,父亲带去东京的应该也是这一个。 我蹲在地上打开了公事包,里头胡乱塞着盥洗用具组、文具、文库本(*文库本:日本一种小型规格的平装书,常见尺寸为a6,比一般版本售价便宜,也较易携带。)时代小说之类的,还有一把折叠伞。 公事包内侧有个放文件的夹层,我拉开拉链,发现里头有张折起来的纸,我满心期待摊开一瞧却大失所望,那只是一张列印出来的大学课表,父亲是大学教授,公事包里会出现这种东西根本不足为奇。 我正想将课表重新折好,突然愣住了,因为纸面的右上角印着一排字——“东和大学文学院国文系二年级”,东和大学是东京的知名私立大学,何况是文学院的国文系,和父亲绝对扯不上关系。 父亲到东和大学去了?这就是父亲前往东京的目的? 我继续在文件夹层内翻找,又找出一张照片。那是我的照片,应该是当初报考大学时用剩的,照片中的我迎面看着镜头,发型和现在一样是及肩长发,脸上表情有些僵硬,我自己不是很满意这张照片。 我不禁陷入了沉思。这张照片出现在公事包里应该不是巧合,东和大学的课表和这张照片必定有某种关联。 我转头望向书架想找出与东和大学相关的书籍,然而这么多书却没有一本与东和大学有关,我想起抽屉里有个名片收纳盒,于是将名片拿出来一张张检查,同样没找到与东和大学相关的名片。 我把照片与课表放回公事包,再将公事包放回原先的位置。父亲的观察力很敏锐,房里的东西要是位置稍有改变搞不好就会发现有人进来过,我也一边注意不去碰触其他东西。 我走到朝南的窗边正想关上窗,一低头发现一件汗衫掉在阳台地上,晒衣杆上则有一个空荡荡的铁丝衣架随风摇曳,看来应该是父亲出门前将洗好的汗衫拿出去晒却没有夹上晒衣夹,所以风一吹就掉了吧。父亲身为科学家,这种小地方却这么脱线。 我回我房间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又发现门外没有室外拖鞋,我叹了口气,回到玄关拿了我的鞋子过来,穿上鞋子走出阳台。我捡起汗衫,拍了拍上头的灰尘重新挂回衣架,我很想将汗衫重洗一遍,可惜我没那么多时间,我也很想拿晒衣夹将汗衫夹好,但想到会吓到父亲又有点于心不忍。 我手肘撑在阳台栏杆上,远远眺望着景色,这是我第一次悠哉地站在这儿看风景,觉得函馆真的变了,建筑物和谐的风格不再,整座城市像块巨大的疮疤;空气也变了,以前是那么清新,现在无论是颜色或味道都糟糕透顶。 我拎着鞋子回房里,正想关上阳台玻璃门,外头传来开锁的声音,我吃了一惊,紧接着又传来用力打开大门的声音,是父亲回来了。我一看时钟,现在还不到三点,他今天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 一阵脚步声朝我房间走来,我不禁吞了口口水。一定要表现得很平常才行,见面第一句话就说“你回来了”吧。 父亲似乎走进了厨房,他没有察觉我来了,因为我的房门是关着的,而且我的鞋子正拎在我手上。 我不断告诉自己——态度要自然,不能吓到他。正当我伸手想转开门把,突然听见父亲的声音:“杀掉了?” 我心头一惊缩回了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错,是我,氏家。你竟然做得出这种事,亏你还是……” 是电话,父亲正拿餐桌上的无线电话机和某人通电话,所以他是为了打电话而提早回家?因为他不想让学校的人听见这些对话? “别装傻了,怎么可能刚好在这个节骨眼发生意外。我要退出,我不想和这件事有任何牵扯了。” 父亲的声音夹杂着愤怒与哀伤。我伸出的手仍停在门把前,动弹不得的我宛如橱窗的模特儿人偶,汗水不断从我的腋下、颈子及掌心渗出。 “……你想威胁我?”父亲突然压低了嗓音,话语仿佛从深井底部传出,“少了我又没影响,藤村的技术和我差不多,不,比我更强,他在哺乳类细胞核移植领域的经验也很丰富。” 哺乳类细胞核移植?刚刚在书房里似乎看过这样的字眼,就在那些档案夹的标题之中。 “那些几乎都是久能老师独立完成的,我什么也没做。我之前也说过了,我只是听从指示做事罢了。” 久能老师……,是久能俊晴教授吗? 父亲沉默不语,似乎正在听对方说话。虽然完全听不到内容,我想象得到对方一定正在说服父亲,问题是,说服什么?对方想叫父亲做什么? “嗯,去过了。我在东和大学搜集了一些那孩子的情报,一切如我预期,那孩子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那孩子?东和大学? 父亲以充满无奈的沉重口气说道:“你要怎么说服?你应该知道这事不能乱来,如果闹大后果会不堪设想。小林应该也有兄弟姐妹吧……,是吗,有个哥哥?那更不能乱来啊。你打算怎么办?你该不会连那个哥哥也……,嗯,千万拜托了。” 小林……?从没听过的名字。 “我知道,总之小林的事和我无关,我就相信你,当那是一场意外吧,不过今后要是再发生类似的事我马上退出。还有,我再强调一遍,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扯上关系,以后别再找我了。”沉默了片刻,父亲接着说:“你们的保证能相信吗?二十年前,你的顶头上司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 传来喀嚓一声轻响,父亲似乎挂上了话筒。 我仍倚着门全身僵直。从刚刚的通话内容推测,父亲似乎参与了一件相当危险而恐怖的计划,我很想冲出去逼问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仿佛被施了紧箍咒全身动弹不得。 听见父亲走来走去,我不禁闭上了眼。我已经有觉悟了,他会打开房门,发现我站在这里。我多希望自己能像妖精一样,在他看见我的那一瞬间消失不见。 然而我的房门并没有打开,脚步声再度响起,而且愈来愈远,最后是大门的开门声、关门声,以及上锁声。 这些声音解开了我的封印,我的身体重获自由,但我再也站不住,膝盖一软扑倒在地。 双叶之章 三 冷气过强的室内回荡着和尚诵经声,我以为和尚都是光头,祭坛前的住持却有着一头乌黑头发,要是让他穿上西装活脱就是个银行员,但他低吟的诵经声听起来四平八稳,不愧有住持的架势。 我原本下定决心今天不哭了,但上香的时候一看见妈妈的照片,眼泪还是流了出来。这两天下来我的眼泪没停过,我从小到大很少哭,或许这两天把该哭的份都补足了吧。 丧礼全程在大楼里面进行,我不知道妈妈喜欢什么样的丧礼,只好按照葬仪社的建议选了最平凡的模式,这年头连丧礼的灵堂都是设在钢骨大楼内部。 前天夜晚发生的事在我睡眠不足的昏沉脑袋中隐隐浮现,一下子发生太多事,我对时间的感觉都麻痹了,有种已经过了一星期的错觉。 葬仪社掌握情报的速度之快令人乍舌,妈妈过世的当晚他们就跑来医院和我商讨后续处理。我明明没联络他们,一问之下才知道这家葬仪社与谷原医院关系良好,是里面的护士通知了他们,但也多亏如此,让我没多少时间沉浸在悲伤之中,对我而言或许是件好事。妈妈从前也常这么对我说:“双叶,有时间哭的话,不如想象下一步该怎么走。” “请问是否有其他亲人?”戴着黑色胶框眼镜的葬仪社人员问道,我才想起有个必须联络的亲戚,那就是住在町田的舅舅。他是妈妈的哥哥,五十岁左右,满头白发看起来像学者,其实舅舅是个铁工厂老板,个性温厚,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舅舅现在依然住在妈妈从小生活的老家,有老婆及三个儿子,两个在念高中,一个在念中学,这三个儿子都是满脸的青春痘,我每次靠近都很怕被传染。 舅舅及舅妈听到妈妈的死讯震惊不已,立刻赶来医院,平常个性温和的舅舅得知对方肇事逃逸,宛如野兽般大吼大叫敲着墙壁,哀号响遍整栋安静的医院;舅妈则是泪流满面一径抚着失去妹妹的丈夫的背。 见过遗体之后,舅舅夫妻俩马上参与我和葬仪社的讨论。说真的,我有种得救的感觉,该选择什么价位的棺木和祭坛,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舅舅叫我先回家好好休息,他说接下来的事他们会处理,我接受他的好意,当晚便回公寓去了,但我根本睡不着,结果当然又是哭了一整晚。明明听到妈妈死讯时已经哭了好久好久,眼泪却丝毫不见干涸,待在家里放眼望去,所有东西都充满了妈妈的回忆,我的眼泪更是停不下来。我一边哭一边在心中想象那个开车撞死妈妈的家伙的模样,憎恨之情愈来愈强烈。 天快亮的时候,大概是哭到麻痹了吧,悲伤的情绪变得断断续续的,而且最丢脸的是,我竟然饿了。于是我慢吞吞地下床,把咖喱弄热淋在白饭上吃掉,我的舌头完全无法辨别味道,但吃完之后我又添了一盘,想到这些咖喱本来是要和妈妈一起吃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无法入睡,但脑子又无法保持清醒,一直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早上十点左右门铃响了,我以为是舅舅他们,隔着门上的小窗一看,门外是一身制服的警察三名。 一名是石神井警察署交通课的警察,两名是搜查一课的刑警,我虽然不想被人看见自己两眼红肿,却很想听听警方的说明,只好把这三人请进了狭窄的厨房。 首先是年轻的交通课警察向我说明车祸的大致情况,他说妈妈是在车流量不多的住宅区街道上被撞到的。妈妈离开谷原医院之后走在路上,被一辆汽车从身后追撞,但那条路的路幅颇宽而且是单行道,过去极少发生车祸。 “出事时间是八点五分左右,附近居民听到声响赶来查看,发现车祸便叫了救护车,救护车立刻赶到将她送进最近的医院,但当时她已生命垂危,研判肇事车辆的速度相当快。” “头盖骨侧头部内出血,脾脏及肝脏破裂……,简直像坠楼一样。”我想起医生是这么形容的。 “我母亲难道没察觉后方有车子驶近吗?要是察觉了应该会闪到路边吧?”我问。 交通课的警察思考了一下说: “或许没察觉,也或许察觉了但以为不会那么快撞上吧,只是很不幸地开车的人也没注意到前方有人。” 我很想大骂“这不是一句没注意到就能推卸责任的吧”,还是勉强忍了下来。 “请问……关于肇事者有没有什么线索?”这是我最在意的一点。 “我们已经查出了车种。”一名头发往后梳的中年刑警随即答道。他的下巴很尖,给人冷酷的印象,“根据掉落现场的漆片及轮胎痕迹研判,肇事的是一辆九〇年出产的白色丰田liteace箱型车,我们正在过滤车主,不过拥有这款车子的人很多。” “liteace……”肇事者开的是箱型车,这让我有些意外,虽然横冲直撞的商用箱型车我的确见识过不少,“没有目击者吗?” “问题就在这里。”刑警皱着眉说:“从昨晚到现在,我们在事发现场附近问了不少人,但目前还没人表示见过肇事车辆,不过倒是有好几个人当时曾听见车子撞到东西的声响。” “这样啊。”我不知道只是听见车祸声响的证人对搜查工作能有多少帮助,但从刑警的表情看来应该是不必期待了。 “关于刚刚提到的轮胎痕迹……”一旁交通课的警察开口了,“我们仔细检查路面之后发现,本案的刹车痕比一般案例要少得多,既没有发现驾驶人在看见小林小姐的瞬间紧急刹车的痕迹,也没有撞上之后停车的痕迹,我们认为这名驾驶在过程中根本没减速,撞人之后直接把车开走,所以附近的居民听到声响出来查看的时候,肇事者早已逃逸无踪了。” “撞上之前没踩刹车并不奇怪,驾驶人可能开车不专心,直到撞上了才发现。”尖下巴的刑警说:“不过,撞到之后也完全没停车而直接逃逸就不大对劲了。” “什么意思?”我的双眉不由自主地上扬。 刑警微微绷起了脸,“简单来说,一般就算是肇事逃逸也会留下撞人之后的刹车痕。不小心撞到了人,第一个反应通常都是踩刹车,这是驾驶人的本能。如果你会开车,应该能体会吧?” “我明白。”我点头。去年我考上了驾照。 “驾驶人会下车查看伤者的状况,有良心的驾驶人不管伤者的状况如何都会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但有少部分的驾驶人却会在这时心生愚蠢的念头——‘要是报了警,自己就得背上刑责。这家伙要是死了我的一生就毁了,还是逃走吧,反正没人看见,应该不会被抓到吧。’像这样自私的驾驶人就会坐回车子开车逃逸。” “但是撞死我母亲的肇事者却没有经过这些犹豫的过程?” “若以刹车痕来判断,确实如此。这名驾驶一撞上小林小姐,当下便采取了行动。” 我的嘴里有种苦涩的味道扩散,我不禁吞了口口水。 “请问,这是不是代表这名驾驶原本就打算撞死我母亲……” 我说到一半,刑警摇了摇头。 “这目前还无法断言,因为也不是没有意外肇事后旋即逃走的案例,只不过我们目前的搜查方向并不排除蓄意犯罪的可能。” 蓄意犯罪,意思是说,这是一场谋杀?有人蓄意杀死妈妈?怎么可能?谁想杀死妈妈? “所以我们想请教你,假设这是蓄意犯罪,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可能涉案的人?” “没有,完全没头绪。” 我立刻摇头。这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只是反射动作。 “小林志保小姐有没有被人纠缠,或是有人憎恨她?不,应该说……”尖下巴的刑警连忙补充:“我说的遭人憎恨,很多时候是当事人的善意被曲解了,所以我们还是得和你确认一下。” “有谁会恨我母亲……?”我努力回想,但脑中一片空白。印象中妈妈的确和别人有过几次小纠纷,但一时之间我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没办法,我想不出来。”我哭丧着脸。 “曾经接到奇怪的电话吗?” “大约一年前常接到无声电话,但最近都没有了。” “这样啊。”中年刑警对身旁做笔记的年轻刑警使了个眼色,又对着我说:“那么,小林志保小姐最近的举止是否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不寻常……”这是我终于恢复了思考能力,我想起来有件事该告诉警方。 “有吗?再琐碎的事也没关系,请告诉我们。” “我想到一点,是关于我上电视的事。”我把我和妈妈的争执说了出来,我告诉刑警,妈妈反对我上电视的态度很不寻常,我费尽唇舌说明,然而刑警只是一脸失望地说了句“有些人的确很讨厌演艺圈”,完全不当一回事。我又告诉刑警,妈妈在我上电视之后变得很消沉,这点似乎多少引起刑警的兴趣,但他还是不认为这起车祸和我上电视有关,反而问我:“你母亲心情消沉有没有可能是其他原因?”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可能”,但我很怀疑刑警到底信了几分。 接着刑警又问我:“还有没有其他不寻常的地方?”于是我说出那名绅士来访的事。 “从前和妈妈一起工作的一名大学老师前天曾来找过妈妈,不过我没见到面。” 刑警向我询问姓名,我回答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们以前似乎在同一所大学当研究助理。 我顺便告诉刑警有个男人在大学里到处打探我的事,刑警似乎颇感兴趣,向我问了那几个接受采访的朋友姓名。 警察离开后,我试着思考妈妈遭人谋杀的可能,最让我在意的是上电视前我和妈妈的那段对话。 “难道我在外面抛头露面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当时妈妈听我这么一问,一脸认真地答道:“如果我说正是这样,你愿意打消念头吗?” “不会吧……”我不禁喃喃自语。不是这样吧?妈妈……,难道所谓“不好的事”指的就是你会被杀?不可能吧? 一阵晕眩袭来,我躺回床上。 守灵从傍晚开始,今天整晚都必须待在灵堂,祭坛前并排着许多铁椅,我坐在其中一张上头发着愣,舅舅对我说:“你还是去睡一下吧。” “不用了,我睡不着。” “别搞坏身体了。”舅舅在我身旁坐下,其实舅舅看起来比我还疲倦。 我们先聊了一些关于妈妈的回忆,接着谈到这场车祸,原来刑警也去找舅舅了,舅舅说,当刑警问他是否觉得有谁想致他妹妹于死地时,他大声地说绝对不可能。 “我告诉刑警,如果我妹妹是被人蓄意撞死的,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凶手的脑袋有问题,对他来说杀谁都一样,他只是刚好看见了志保才会拿她当牺牲者。” 舅舅说凶手的脑袋有问题这句话,我举双手赞成。 我和舅舅说妈妈过世的前一晚有个男人来找她,那个人好像是妈妈从前在大学当研究助理时的同事,舅舅听了之后点了点头说: “难怪刑警问我志保的过去经历,原来是这么回事。话说回来,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双叶你都还没出生呢。我想那个访客和车祸应该没关系吧,志保现在和那所大学的人都没往来了。” “那所大学叫什么名字?” “北斗医科大学呀,你不知道吗?” “念中学的时候好像听过,不过那时我对大学名称根本没感觉,何况妈妈也不喜欢谈往事。原来是北斗医科大学呀,那间学校不是还蛮有名的?在札幌对吗?” “不,在旭川。当年她说想从事医学方面的工作,我还觉得没什么,等到她说想去旭川的大学我才惊觉不妙,那时你外公外婆都还在,我们三人说服她打消念头,但你也知道她的个性,自己擅自办好手续就离家了。志保离开之后,你外公外婆相继病逝,她好像很内疚,回来奔丧的时候哭得跟什么一样。” “那妈妈后来为什么离开大学回来东京?” 我这么一问,舅舅松弛的眼袋微微颤了一下,“这个嘛……”舅舅歪着头吞吞吐吐的,他这个人不擅长说谎,这时我脑中突然一个直觉闪过。 “舅舅。”我坐正姿势迎面看着他,“我已经二十岁了,多少挺得住冲击。妈妈过世了,我又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我希望你能和我说实话。舅舅,妈妈回东京来是不是和我的出生有关?” 看来我猜对了,舅舅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凝视着打磨光滑的油胶地板,过了一会儿,他走去祭坛前合掌膜拜之后又走了回来。 “我去征求志保同意,问她我能不能把真相告诉你。” “妈妈怎么说?” “我觉得她好像在说‘真拿这孩子没办法。’所以我想应该是能说吧。”舅舅眯起了眼,视线又移到地板上,“不过,其实我知道不多。” “没关系,您就全部告诉我吧。” “好吧。”舅舅点点头。 “我不记得那是几月几号了,应该是年尾吧,原本应该待在旭川的志保突然跑回来,问我能不能借她一些钱。借钱这件事我并不惊讶,让我傻眼的是她当时竟然有孕在身,于是我代替过世的外公外婆不断追问她对象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说什么也不肯透露孩子父亲的名字,只说她接下来会借住朋友家直到孩子出生,还叫我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问她为什么,她坚持不肯说,后来就一如她的规划,隔天她便消失了。” “那个朋友是谁?” “她从前念女子高中时的朋友,好像叫做长……长江吧。” “我知道这个人。”我想起每年都会收到她寄来的贺年卡。 “我很想知道真相,打了几次电话给志保,但她总是叫我别问那么多。我当然担心她,又只能照她的话做。后来有一天,一位北斗医科大学的教授跑来找我。” “教授……?叫什么名字?” “抱歉,名字我不记得了。”舅舅的两道眉毛垂成八点二十分的角度,“因为我和他只见过那么一次,印象中不是太常见的姓氏,只记得他年纪蛮大的,体型很瘦。” “也难怪舅舅没印象,毕竟只有一面之缘吧,不过那个教授来找您做什么?” “他说想见志保,我猜他是想带志保回去吧,我一想到志保很可能就是在躲这些人,当然打死不肯说出她的去向,我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那个教授知道劝不动我也就走了。后来过一阵子志保回家来,我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非常开朗,一副卸下心中重担的模样,我问她事情是不是解决了,她说没错,之后才听她说那个教授其实找到她的落脚处,但被她赶走了,后来志保就在家里住了下来,五月的时候平安产下一个女婴。” 那个女婴就是我。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志保有护士执照,所以就当护士赚生活费把你养大成人。我和她说我也能帮忙照顾小孩,但她说什么也不答应,坚持要一个人把你带大。我当初借她的钱,过不久她也如数还清了。” 关于这部分我很清楚,妈妈如何辛苦拉拔我长大,我比谁都明白。 “所以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舅舅摇了摇头,“唯独这一点,她到最后还是没和我说。我猜应该是大学里的人,偏偏志保又说不是。” “会不会是那位北斗医科大学的教授?” “这我也想过,可是志保听了之后哈哈大笑,直说我猜错了,我听她那笑声应该不是装出来的。” “喔……” “所以我猜想你的父亲可能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过世了。” “您是说妈妈待在旭川的时候?” “嗯。”舅舅点了点头,“志保可能和那个人私定了终身,但那个人突然过世无法完婚,志保的肚子里又有了孩子,所以男方的双亲想带走小孩,志保不肯,于是志保就连夜逃回东京。我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那个北斗医科大学的教授搞不好是他们俩的媒人。” “好厉害。”我愣愣地看着舅舅,不禁佩服他的想象力,“简直像在拍连续剧。” “不然要怎么解释这个状况?如果你的父亲还活着,一定会来见你的。就算他不想见到志保也一定想见你,父母心都是一样的。” “或许吧。”这番话从舅舅口中说出来特别有说服力,即使三个儿子都满脸青春痘,看起来脏得要命,舅舅还是疼得不得了。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舅舅难掩一脸寂寞,“事实真相如何,只有志保自己知道了。不过我想这样也好,虽然我能理解你想知道父亲是谁的心情,但知道真相不见得是好事。” “我也没期待有好事呀。”我淡淡笑着说:“不过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和我上星期上了电视有关。” 我把妈妈反对我上电视的事告诉了舅舅。 舅舅满脸狐疑,“为什么呢?她没道理反对呀?上电视又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很奇怪吧?” “嗯,父母眼中的孩子都是可爱的,就算不是像双叶这种美人胚子,通常孩子能上电视的话做父母的都很开心吧。”舅舅的口气非常认真,接着他走向祭坛对着妈妈的照片说:“喂,志保,你人都死了,怎么还给我们出这种难题啊?真是受不了你。” “骂得好。”我轻声说道。 出棺、火葬、捡骨等仪式陆续举行,最后亲友们一同聚餐过后丧礼便告一段落,我不清楚前来吊唁的客人有多少人,虽然大部分是妈妈医院认识的人及舅舅的朋友,我的朋友也不少,这倒是出乎我意料,后来才知道是乐团同伴帮我通知了大家。 丧礼结束后,我和舅舅及舅妈回到住处公寓,把葬仪社给的小型佛坛组装起来放上牌位与骨灰,就在这时门铃响起,石神井警察署那个尖下巴的刑警又来了。 “我们找到那辆白色liteace了。”站在门口的刑警劈头便说:“距离事故现场往东一公里左右有座购物中心,车子被丢在购物中心停车场,左边大灯有撞伤的痕迹,研判是最近才撞到的。” 舅舅听到急忙冲过来玄关,“抓到凶手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刑警沉着脸说:“那是贼车。” “贼车……”我思考着其中的含义,一股莫名的不快涌上心头。 “我们昨天早上接获失窃通知,车主在荻窪粉刷公司,就是他,你们认识吗?”刑警拿出一张驾照影本,上头的名字和面孔我都毫无印象。 “不认识。”我说。舅舅及舅妈也是相同的回答。 “是吗?”刑警似乎不意外,将影本收了起来。 “请问……”舅舅搔着脸颊说:“贼车的意思是,当时开车的不是这个人?” “至少不是车主本人。”刑警立即答道:“小林志保小姐发生车祸当时,这个人正出席同业的聚会。他估计聚会应该会喝酒,所以出门时并没开车。” 看来刑警的意思是他有不在场证明。 “不见得一定要本人开车吧?说不定是他的家人呢?不,既然他是开公司的,说不定凶手是他的员工。” “您说的没错。”刑警同意舅舅的论点,“事实上的确有这种案例,凶手为了掩饰肇事逃逸的罪行,故意将车子丢到某个地方然后向警方通报失窃,尤其像这种通报失窃的时间点晚于事故发生时刻的案子特别可疑,只不过,这间公司没有雇用员工,家族成员里会开车的也只有二十五岁的长男。” 舅舅睁大了眼,一副“所以凶手就是这家伙”的表情。 “我们已将这名长男带回讯问,他表示事发当时他正在家里看电视,但证人只有他的母亲。” “家人的证词应该不具效力吧?”舅舅张大了鼻孔。 “他是什么样的人?”听我这么问,刑警愣了一下。 “什么样的人……,你的意思是……?” “看起来像是开车会横冲直撞的人吗?” “喔,你是问这个……” “双叶啊,其实呢,就算是平常看起来很乖巧的人,一开起车来人格也会改变呢,不是常有人这么说吗?”舅妈以她独特的口吻插嘴说道。舅舅似乎听得有些不耐烦,不过还是频频点头说:“没错、没错。” “这名长男乍看也是个认真负责的好青年。”刑警说:“但依据长年的经验,我们很清楚所谓的第一印象有多不可靠。”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关于车子被偷的经过,车主是怎么说的?”我换了个问法。 “他说他把车子停在自家后面的马路上,事故发生当天早上还看到车子,下午就忽然不见了。他以为这种商用车应该没人偷,所以钥匙常常插着没拔。” “这说词还真老套。”舅舅显然完全不相信。 “不过……”刑警接着说:“我们找到车子的时候,驾驶座上残留了些许的美发剂香味,可是这间粉刷公司里没人使用这样的东西,父亲是秃头,儿子也理了个五分钟。” “美发剂……,是整形慕丝之类的东西吗?”我问。 “不,应该是养发液或发雕露之类的,而且有很强烈的柑橘香味。” “柑橘香味啊……” 接下来刑警问我这两天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我说丧礼和守夜仪式搞得我晕头转向,就算有我也察觉不到。刑警听了之后频频点头,似乎很能体会。 “关于事故前一天来找我母亲的那名大学老师,你们调查过了吗?”我见刑警似乎打算离开,赶紧问道。 “喔,那个人我们盘问过了,不过没什么可疑之处。” “怎么说……?” “他任职于北斗医科大学,名叫藤村。上星期五他来东京出差,离开的前一天顺道来拜访小林志保小姐,隔天早上搭最早的班机回去旭川,下午他就出现在课堂上了。” 看来这人也有不在场证明,刑警接着说:“我告诉他小林小姐的死讯,他显得很难过,他说他们有二十年没见了,没想到见面不久小林小姐就发生这种事,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厄运之神。啊,对了,他托我向你问好。” 被不认识的人以这样的方式问候,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回应,只好含糊地答了声:“喔。” 丧礼之后转眼过了三、四天,今天已经是星期三了。 由于头七仪式在丧礼当天都提前做完了,暂时不必烦心丧礼的事,但领保险金的手续等等麻烦事还是不少,不过毕竟妈妈买保险是为了我着想,我应该心怀感激才是,何况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这笔保险金恐怕将是我维系生活的命脉。 提到钱,赔偿金也是一大重点,但这部分应该不必期待了,撞死妈妈的那辆liteace的车主依然坚持车子是被偷的,而警方也找不到证据推翻这个说词;至于遭到怀疑的长子,警方好像也打算采纳他的不在场证明。 光看石神井警察署那几个刑警的脸色就知道搜查工作毫无进展,我甚至怀疑他们这阵子还有没有继续认真查案,这两天他们做的最大的动作恐怕只是在事故现场竖起征求目击者的告示牌,可是如果有目击者,早就出面了,现在做这种事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警方似乎已经逐渐认定这是一起单纯的肇事逃逸案件,但我不这么认为。妈妈当初说的话一语成谶,我上电视之后真的发生了不好的事,我不认为这只是巧合,背后一定有阴谋,换句话说,妈妈是被谋杀的。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开始整理妈妈的遗物,我想把妈妈的衣服和身边杂物都先收进纸箱。这有两个意义,第一,既然我暂时没有搬家的打算,就该把生活空间整理成适合独居的状态;第二,我想借着触摸妈妈平常使用的东西让自己最后一次沉浸在回忆中。也就是说,整理遗物同时具有理性层面与感性层面的好处,我想这样对保持精神状态安定应该有很大的帮助,而事实上也是如此,当我整理衣橱的时候,一方面含着泪水心想“这是妈妈最喜欢的连身洋装”,而另一方面又偷偷开心短时间内不愁没衣服穿了。 最棘手的是书。妈妈的房间里有两座邮购买来的书架,看起来是便宜货,收纳能力却超强,两座书架都塞了满满的书,其中很多是医疗相关书籍,这倒不难理解,毕竟妈妈的工作是护士,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文学类书籍,看到这些书我不禁汗颜,妈妈比我还常接触文学,教我这个国文系的学生面子往哪里摆? 把书丢掉觉得可惜,但不看的书放在家里也只是占空间,相当伤脑筋,如果书况良好还能卖给旧书摊或送给图书馆,偏偏每本书都宛如象征着妈妈的勤勉好学,全被读得破破烂烂的。 正当我站在书架前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是乐团伙伴阿丰,他拎着一个便利商店塑胶袋。 “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阿丰一面说一面频频拨着刘海。 “嗯,好好地活着呢。” 我招手要他进屋来,他有礼地说了声“打扰了”一边脱下运动鞋。这家伙这种地方还蛮可爱的。 “你在打扫?”他看了一眼宛如台风过境的屋内。 “是啊,这种事不早点做会愈拖愈久。要不要喝茶?” “嗯……我买了巧克力泡芙。”阿丰将便利商店塑胶袋递了过来。 “哇,谢啦,看来泡咖啡比较合适。” 我家的咖啡一直都是即溶式的懒人咖啡,妈妈总是说早上时间那么赶,哪有空冲那种麻烦的正统咖啡。我忽然有个念头,等这罐即溶咖啡喝完,我要去买咖啡豆磨成的真正的咖啡粉。 “宽太很担心乐团接下来怎么办。”阿丰喝了一口即溶咖啡,“短时间内你应该会很忙吧?” “是啊,暂时是没办法玩乐团了。”老实说,现在的我也没那个心情。 “不过,你可别说要退出哟。”阿丰认真地望着我,“不管多久,我们都会等你。” “我不会退出的,等我安定下来再一起练习吧。” “嗯,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阿丰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他咬了一口巧克力泡芙,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你接下来得一个人过日子了,一定很辛苦吧。”他的口气显得异常严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嗯,双叶很坚强,我相信你一定没问题的。”阿丰微微一笑,但总觉得他表情有点僵硬,我正觉得奇怪,他开口了:“我跟你说……,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要找我商量,我很想为你尽一份力,你尽量依赖我没关系喔。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真的。”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我愣住了,我看着满脸通红的阿丰,心里登时明白,这是爱的告白。原来如此,这就是他今天来我家的目的。 “双叶,我从以前就对你……”眼看他即将说出关键性的一句话。 “暂停!”我猛地伸出右手比了手势堵住他的话,“阿丰,别这样,这不公平。” 阿丰一脸错愕,“为什么不公平?” “你看看我,老实说我现在处于伤痕累累的状况,我不但疲累,对未来满怀不安,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你却这时候跑来卖我椅子,以商业行为来说当然很聪明,但对我不公平,我现在只想一屁股坐下,根本没力气去检查这张椅子到底好不好。” “可是……这张椅子的品质……我能够保证……”阿丰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摇了摇头说:“既然你这么有自信,应该在我恢复精神的时候再来卖我椅子。” 他低着头宛如被老师责骂的幼稚园小朋友,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羞涩地笑了,“我明白了,我会等到那时候的。抱歉。” “你不必道歉。”接着我向他说了声谢谢,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他问我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于是我带他到妈妈的书架前,他看见那么多书也吓了一跳。 “我认识的大人当中没有像伯母这么用功的呢。” 我也同意。 阿丰说专业书籍我们学校图书馆应该愿意接收,于是我们两人开始动手把这些书装箱,之后只要联络宽太,借他的车搬运就行了。 阿丰背对着我默默地把书塞进箱子,他的背影似乎比平常小了一圈,看来我刚刚那番话还是刺伤他了。阿丰人很好,但听到我把爱的告白比喻成卖椅子应该还是开心不起来吧,早知道就想个好一点的比喻了。 其实我之前就隐约察觉他的心意,所以听到他的告白并不意外,但我对他就是没有心动的感觉,只能和他说抱歉了。而且就算告白的是宽太或友广也一样吧,不知为什么,这几个乐团伙伴在我眼里都像弟弟,总觉得自己和他们活在不同的时代。 不过话说回来,看来以后还是得多注意一点才行,毕竟我们是正值恋爱年龄的男女。 我停下手头的工作发着愣,“咦?”阿丰突然喃喃说道:“这什么啊?” “找到什么怪东西了吗?” “嗯,你看这个。”他转头递给我一本黑色封面的剪贴本,我从没见过这东西。 翻开一看,里头全是报纸及周刊的新闻剪报,我还以为是妈妈工作相关的医学报导,没想到内容完全出乎意料。 “这什么啊?”我不禁重复了阿丰的话,“为什么要搜集这种剪报?” “很怪吧?”阿丰也一脸不解。 剪贴本上贴的全是关于伊原骏策的报导。伊原骏策是保守党的领袖人物,几年前当过首相,现在虽然已退出政坛,但全国人民都知道整个政界的实权还是掌握在他手中。 “双叶,你妈妈对政治有兴趣?” “也不是完全没情趣,但应该不到搜集剪报那么狂热。而且你看,这些新闻都怪怪的,讲的都是伊原骏策的私生活呢。” “嗯,对耶。” 剪贴本前几页贴的主要是伊原骏策之子出生的新闻,内容简单来说就是伊原骏策五十三岁时终于喜获麟儿,而且是个男孩。报纸刊载此事的篇幅很小,但杂志却以相当大的篇幅做了详尽报导,还包括一张伊原骏策抱着婴儿的照片,当时的他尚未登上领袖位置,老鹰般锐利的眼神及面容也洋溢着年轻的气息。看看日期,是距今十七年前的事了。 此外还有关于孩子母亲的新闻。她是伊原骏策的第三任妻子,当时三十岁,报导中提到她为了让自己受孕费尽苦心的过程。 继续翻下去,报导主题转到逐渐长大的孩子身上。孩子取名仁志,一则月刊的专栏文章为了报导伊原骏策的人格特质,特别描述了伊原骏策与儿子的相处互动。 “长得好像啊,一看就知道是父子。”阿丰喃喃说道:“像到这种程度反而蛮好笑的。” 正如阿丰所言,照片中的父子实在太像了,看来这个孩子绝对不是第三任妻子偷腥生下来的。 话说回来,为什么妈妈要搜集这些新闻?站在护士的立场,这些新闻或许多少有些参考价值,但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剪下来收藏,剪报中甚至包括描述伊原骏策参加儿子入学典礼时的神情之类的周刊八卦。 剪贴本后半段的新闻更是让我瞠目结舌,因为内容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完全不见先前的温馨气氛。 开头的新闻报导了伊原骏策的儿子住院,这个时候大家都还不知道病名,接下来的内容愈来愈灰暗,报导中出现了“先天性免疫不全”的字眼。 “我想起来了。”阿丰轻敲掌心,“伊原骏策的儿子后来死掉了,我想想……,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吧。” “我倒是没印象。” 我继续翻阅剪贴本,出现了一张伊原仁志躺在无菌室病床上的照片,根据报导,仁志上小学之后身体开始出现免疫机能障碍,发病原因不明,目前找不到治疗方法,医生也不乐观,父亲伊原骏策则是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会网罗全世界最先进的医疗治好儿子的病。 “免疫不全……是不是类似艾滋病的症状?”我问阿丰。 “大概差不多吧。” 妈妈的剪贴本最后一篇报导就是伊原仁志的死讯,阿丰的记忆没错,那是距今七年又五个月前的新闻,上头还有一张丧礼现场的照片,场面壮观而盛大,完全不像九岁小孩的丧礼。和儿子刚出生时相比,丧子的伊原骏策看上去简直老了三十岁。 “伊原家是政治世家。”阿丰说:“主要势力范围在仙台,没记错的话,伊原骏策是第三代当家,当地人甚至相信只要伊原家香火不断,他们的生活就能长治久安,所以当伊原仁志死掉的时候,以仙台为中心的整个东北地方掀起不小的骚动呢。” “喔。”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能半敷衍地应了一声,“你觉得我妈妈为什么要搜集这些剪报?” “这我就不清楚了。”阿丰歪着头说:“会不会是特别关心这种病?或许她上班的医院里也有小孩得了相同的病呢?” “这说不通吧?我妈妈搜集剪报是从伊原骏策的小孩得病之前就开始了耶。” “说的也是。”阿丰交抱双臂沉吟了一会儿,但马上放弃思考,“不行,搞不懂,完全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也没听说妈妈待过仙台啊……”我一直凝视着剪贴本的黑色封面,终于受不了把它丢到一旁,“搞不懂的事再怎么想也没用,下次找机会问问看我舅舅吧。” “搞不好伯母只是崇拜伊原骏策。” “怎么可能,我妈只喜欢帅哥。” 都怪阿丰找到这本怪东西,害得装箱作业停顿许久,之后我又没什么心情继续整理了。由于不想把阿丰留到太晚,我决定今天先收拾到这里。 “我还能来找你吗?”阿丰在玄关穿上鞋子之后转头望着我说道。他的眼神和刚才告白时一模一样,我不禁犹豫了一下。 “嗯,好啊,下次把宽太和友广也一起叫来吧。” 他应该听得出我这句话的牵制意味,他说“知道了”的时候显得有些落寞。 由于没时间出门买菜,我开了个芦笋罐头做成沙拉,再拿出冰箱里硬得像石头的白饭放进微波炉加热,最后淋上真空调理包的咖喱便完成了今天的晚餐。妈妈和我都不讨厌真空调理食品与速食,因此每次轮到自己煮饭的时候,我们都喜欢用这些东西来混水摸鱼,有时两人甚至斗了起来,连续一个星期都互相让对方吃这一类玩意儿。妈妈自己身为护士,对于营养均衡却毫不在乎。 我吃着调理包咖喱,想起妈妈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也是这么吃着咖喱,就在这时,仿佛当晚的情境重现,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吓得差点没把嘴里的芦笋喷出来。 “喂,请问是小林家吗?”电话那头传来稳重的男人声音,和石神井警察署的警察急躁的语气不同。我回答“是的”,对方也一时没接话,两人维持了几秒奇妙的沉默。 “请问你是小林小姐的千金吗?”对方郑重其事地问道。 “对,请问你是哪位?” “啊,你好,敝姓藤村。” 这姓氏相当耳熟,我登时想了起来。 “啊!您是北斗医科大学的……” “没错、没错。”藤村一下子提高了音调,但旋即恢复沉稳的语气,“令堂的事,警方已经告诉我了,请节哀顺变,我要是早点得到消息一定会去参加丧礼的。” 警方是听了我的建议才去找他,想确定他的不在场证明,但光听他这番话我无法判断他知不知道这一点。 “我们只办了简单的丧礼,没有通知太多人。”我尽量保持平常的语气。 “我想警方应该和你提过,事发前一天我曾到府上拜访,那时我是趁工作空当顺道过去看看,小林志保小姐曾在我们大学任职,当年我和她有些交情。” “是,我听说了。” “我和她已经二十年没见了,但她一点都没变,真的好令人怀念。我本来还打算以后有机会到东京要多多去府上拜访,没想到却发生这种事,我真是太震惊了,简直像是我给小林小姐带来了不幸似的。” “不,请别这么说。”我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对这个人有戒心,毕竟这个人来访之后妈妈就变得不大对劲。 “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不用这么客气,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样啊。唉,老朋友相见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自怨自艾的情绪透过电话传了过来,这似乎是他独特的说话语气。 我很想问他妈妈的过去,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藤村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 “对了,令堂是否和你提过她当年在我们这里工作的事?” “没有,妈妈几乎绝口不提往事,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大学回东京……” “原来如此。”藤村似乎陷入了沉思。 “呃,藤村先生?”我鼓起勇气说:“关于我妈妈的过去,能不能请你拨个时间详细告诉我?不然我心里老是有个疙瘩。” 藤村沉吟了半晌,喃喃自语道:“这么说也是。”接着他对我说:“你的心情我明白,不然这样吧,你方便过来一趟吗?” “去旭川吗?” “对。我也正想找机会和你见个面,不过我这阵子排不出时间去东京,如果你愿意过来一趟,我倒是能抽空告诉你当年的往事,而且我这边还留有你母亲当年担任研究助理的记录与报告,虽然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可能没什么用,但多少能当成我话当年的辅助资料。当然,机票和饭店我都会帮你准备好。” “可是……这太麻烦您了,没关系,我自己另想办法吧。”总得先推辞一下。 “请不要客气,我很高兴能帮得上忙,而且老实说这些开销都能从研究经费里扣,我自己花不到半毛钱。” “这样吗……,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正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反正我迟早得跑一趟旭川。 “那么,什么时间你比较方便呢?你还在念大学吧?” “是,不过快放暑假了,学校没什么课。”就算有课也没差,我本来就很少去学校,“我的时间很弹性。” “我这边的话,只有这星期和下星期比较有空,接下来就开始忙了……,可是要你在这两个星期之内过来旭川会不会太赶了?” “不,我没问题,我也希望愈快愈好。” “那就暂定这个星期日吧。” “好的。” “安排好之后我会和你联络,如果你临时想改时间请打电话给我,我的电话号码是——”他把研究室的电话号码留给我,还说他晚上应该也会待在研究室,看来藤村是个相当认真的教授。 “不好意思,我忘了问一件最重要的事。”他说:“令堂没和我提过你的名字,方便向你请教吗?” “我叫双叶。双胞胎的双,叶子的叶。”妈妈每次介绍我的名字总是说“双叶山(*双叶山定次<1912-1968>,日本相扑界第三十五届横纲,曾缔造六十九连胜的记录,并曾担任日本相扑协会理事长。)的双叶”,但我恨死了这个介绍方式。 “小林双叶吗?真是好名字。那么双叶小姐,我再打电话给你。”藤村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无线电话机,大大吐了一口气,这下子多少能解开一些妈妈的秘密了,只不过事情进展得太顺利,我反而有些不安,这个藤村在妈妈过世那晚虽然有不在场证明,但毕竟不代表能完全信任这个人。 但我对于这趟旭川之行却没有丝毫犹豫,因为继续待在东京什么都不做并无法解决任何问题,若不趁起风时扬帆,船是不会前进的。 鞠子之章 四 星期三下课后我离开学校,就在走进家门的同时电话铃声响起,不过铃声很快就停了,应该是舅妈在厨房接了电话。我走进客厅,舅妈一看见我便对着话筒说:“啊,请稍等一下,她回来了。”舅妈将无线电话机的话筒递了过来。 “一位下条小姐从东京打来的电话。” “啊……”我把背包往沙发一丢便接下话筒,舅妈似乎有点被我吓到。 “喂?我是氏家。”我不禁有些激动。 “我是下条。上次的东京之行辛苦你了。”话筒传来熟悉的声音,明明是不久前才听到的声音,却让我觉得好怀念。 “不,是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的很谢谢你。” 只见舅妈面露微笑走进厨房,于是我在沙发坐了下来。 “关于上次那个健行社团的事……”下条小姐说。 “是。”我全身僵硬。 “我在图书馆找到了笠原老师所说的那份帝都大学体育会活动记录,那种东西好像从来没人看,上面满是灰尘呢。” “那我父亲曾加入的社团……” “找到了。”下条小姐直截了当地说:“类似健行同好会的组织有好几个,令尊参加的是一个名叫山步会的社团。上山散步的山步,山步会。那本活动记录里头夹着当年山步会制作的小册子。” “山步会……” 梅津教授的记忆果然没错,父亲为什么要谎称不曾加入社团? “那本小册子是通讯录吗?” “不是通讯录,虽然上头记载了各届社员的名字,但留下联络地址的只有社长及副社长,除此之外还简单记录了当年举办过的活动,影本就在我手边,我举个例子念给你听:‘九月十九日,高尾山当天往返,天气晴、短暂雨,参加者六名。进行植物摄影及野鸟观察。’差不多像这样。这是不折不扣的健行,和笠原老师描述的不大一样。” “所以那份社员名单里也有我父亲的名字?” “对,你父亲是第十一届的副社长,只不过当时的社员人数各年级加起来只有九人。” “请问……这些社员当中有女性吗?” “女性社员?没有,全是男性。” “我父亲的上一届或下一届社员当中也没有吗?” “你等我一下。”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我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长途电话,但这个问题非厘清不可。 “嗯,也没有。”下条小姐说。 “这样啊……” “社员当中没有女性,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失望,那张照片里脸部被涂掉的女子如果不是社团成员,那是哪里冒出来的人呢? “看来结果似乎不如你的预期。” “不,没这回事……” “听得出来你很沮丧。” “对不起,还让你花那么多时间帮我调查。” “你不必挂在心上,没花我太多时间,而且调查总有扑空的时候,只不过,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这份影本应该不需要了吧?” “不,我还是想看一看,只要和父亲有关的事我都不想放过。” “那我传给你,呃,你那边有传真机吗?” “有的,我舅舅工作上偶尔会用到,号码是——” 记下号码后,下条小姐问:“你还有没有想要我调查的事情?” 我急忙说道:“不不,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别跟我客气,反正都已经蹚了浑水,我想参与到最后,而且我对于你为什么要调查亲生父亲的事也很感兴趣,算是一种凑热闹心态吧。”电话那头传来了呵呵笑声。 我听到这番话,心里有了觉悟,看来迟早得把来龙去脉告诉她才行,总不能让她帮那么多忙又什么都瞒着她。 “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有些事应该只有住东京的人才有办法调查吧?”下条小姐温柔地说。 这时我想到了一件事,于是我厚着脸皮说: “下条小姐,请问你知道东和大学吗?” “东和?知道呀。”下条小姐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东和大学怎么了吗?” “你有没有认识的人在那所大学里?” “认识的人呀……,嗯,是有几个。” “有文学院的吗?” “我记得有一个法文系的。” “没有念国文系的吗?” “没有国文系的,不过朋友的朋友当中应该找得到一、两个吧,你找东和国文系的人有事吗?” “我是想……下次我去东京的时候,能不能请你帮我和他们牵个线?” “只是这样?小意思呀,不过为什么你会突然对东和感兴趣,还指定要国文系?” “嗯……目前状况还不明朗,也可能是我想太多……” “好吧,不逼问你了,我会帮你找个适当人选的。” “麻烦你了,真的非常感谢你。” “别那么客气,那我现在把影本传过去。” 挂断电话,我和舅妈说要借用传真机便走上二楼。传真机摆在二楼楼梯旁的走廊上,名义上是舅舅工作需要,其实最常用的人是阿香,尤其考试前这台机器特别忙碌。 我一边等着传真,脑中想起前几天在函馆发生的事,父亲对着电话说的那些话一直盘旋脑海挥之不去。 “杀掉了?” 父亲确实对着电话这么说。那一天在回程的电车上,我反复推敲这句话,我试着假设是我听错,父亲说的并不是“杀”而是别的,例如“洒”或“撒”,但与父亲接下来说的话搭配起来,似乎只有“杀”才说得通,因为父亲接下来是这么说的:“怎么可能刚好在这个节骨眼发生意外。” 由此看来,应该是某个人杀了某个人并且伪装成一场意外,而电话另一头的人就是凶手。这件事听起来很荒谬,但当时父亲的阴沉语气似乎间接证实了这个可怕的推论。 父亲到底在做些什么?他究竟卷入什么事件了? 东和大学、小林、久能老师、以及“那孩子”……,这几个关键字仿佛被丢进洗衣机的手帕在我脑中不停旋转。 传真机“哔”地响了一声,我回过神来。 传真机缓缓吐出传真纸,我拿到手上一字一句仔细阅读,由于已经知道名单上没有女性社员,我其实不抱期待。 然而看了几项活动记录之后,我不禁紧紧捏住传真纸,因为上头偶尔会出现这样的叙述: “五月六日,多摩湖单车之旅,天气晴,两名帝都女子大学学生参与。” 看来虽然社员全是男性,但偶尔会有女性参加活动,可惜的是上头并没有列出那两位帝都女子大学学生的名字。 接着我看到父亲当副社长时的活动记录,读得更是聚精会神,果然这段时期也有来自女子大学的参加者,但同样没列出姓名。 再来我看到社员简介,关于父亲的介绍,只有“医学院四年级第九研究室”这一行字,不过或许因为父亲是副社长,后头还记载了他当时在涩谷租屋的地址及故乡苫小牧的地址。 我也顺便浏览其他社员的介绍,看到一行字,我不禁瞪大了眼。 我的视线停留在社长的简介上,社长名叫清水宏久,介绍文上写着“工学院冶金工学科四年级”,而后头的住址栏写着—— 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 隔天是星期四,我比平常晚了一些吃早餐,却在这时接到父亲的电话问我中午有没有空,他想在札幌车站附近和我见个面。父亲说他现在在旭川,正要搭电车回函馆,途中会经过札幌。 “我只能待到两点。”我说。 “没问题,那一起吃个午餐吧,那附近有没有比较安静的餐厅?” “车站旁边有世纪皇家饭店。” “好,就那里吧,我们在饭店大厅碰面。几点比较好?” “十二点半。” “十二点半,好。”父亲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不禁纳闷父亲找我有什么事,我们前几天才见过面,他应该没必要为了关切我的近况而特地在中途下车。 不过刚好我也有话想问父亲,就是关于那位清水宏久先生的事。母亲的东京区域地图上划了记号的“世田谷区祖师谷一丁目”是他家的地址,虽然清水先生不见得还住在那里,但我猜母亲前往东京正是去找他。 但问题是我该怎么问出口?先不管这位清水宏久和父亲是什么关系,父亲要是听到我突然说出昔日熟人的名字一定会起疑心,更别提父亲连过去曾经加入社团都不愿告诉我。 我左思右想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只好出门去学校心不在焉地上了课,然后到了中午,我走出学校前往车站。 走进饭店,父亲已经到了,一看见我便轻轻举起手,他似乎比前几天瘦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们在饭店内的餐厅吃午餐,因为下午还有课,我只点了简单的意大利面。 “关于留学的事……”一边等着料理,父亲开口了,“你考虑得如何?” 我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摇头说:“我还没考虑那件事耶。” “为什么?”父亲显得有些不悦。 “这两天比较忙……,我一时之间也没个头绪。” “我知道鞠子你没出过国,一定会感到不安。好吧,下次我带你见一位很熟悉国外寄宿与留学细节的朋友,你和他多聊聊应该就会放心了。喔,等等,说不定这周就能和他约个时间。”父亲一边说一边伸手进西装内侧口袋取出小笔记本翻开通讯录,似乎想立刻打电话给对方。 “爸爸,你想赶我出国?”我忍不住说出口。 父亲一听,脸颊微微颤了颤。 “你在说什么傻话?”父亲挤出生硬的笑容,却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我劝你出国是为你好,怎么会想赶你走。” “但在我听起来就是那种感觉,你好像很想把我丢去很远的地方。” “我没那个意思。”父亲慢慢将笔记本收进了口袋。 “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见见你,真的。”父亲喝了口水,“只不过爸爸的朋友说留学这种事要趁早,所以爸爸才心急了点。好吧,这件事我们过一阵子再说吧。” 此时服务生送上料理,父亲看着极为普通的海鲜意大利面夸张地称赞道:“喔喔,看起来很好吃呢!”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我们只是默默吃着意大利面,父亲刚才虽然把话扯开了,但我知道他特地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谈留学的事。我试着推测为什么父亲想把我送去远方,但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合理的推论,我很清楚自己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因此不管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应该没有太大的差别才是。 “爸爸,”吃完意大利面后,我开口了,“前一阵子你是不是去了东京?” 父亲满脸惊讶,“谁和你说的?” “舅舅。他说他看到返程的机票票根。” “喔……”父亲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我去出差。” “去了东京的哪里?” “没去什么有名的景点,说了你也没听过吧。” “有没有去世田谷?” “世田谷?”父亲瞪大了眼,“为什么要去世田谷?” “没什么,我只是随口说个我知道的地名,世田谷还满有名的。” “我没去那里。”父亲摇了摇头。他的举止很自然,应该不是说谎。 “有没有去帝都大学?”我接着问:“那里不是爸爸的母校吗?” “喔,我好一阵子没去了。” “也没和老同学见面吗?” “没什么机会见面呢。” 此时服务生送上咖啡,我加了牛奶,一边以汤匙搅拌一边看着父亲说: “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了,爸爸,你当初为什么会去念东京的大学?” 父亲的眉毛颤了颤,“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因为你不是反对我去东京吗?”我说。 “原来如此。”父亲似乎接受了我的说词,语气平稳地说:“因为我一直很向往帝都大学的师资和设备,而帝都大学刚好在东京,只是这么回事。” “爸爸的大学生活过得如何?快乐吗?” “该怎么说呢……,有苦也有乐吧,都过这么久,我不大记得了。”父亲似乎刻意回避帝都大学的话题。 我很想问他东和大学的事,却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要是轻易说出这所大学的名称一定会惨遭质问的。 “时间差不多了吧。”父亲看着手表说道。我点了点头,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心中重重思绪无法释怀,我回学校上完第四堂课便回家了。早上出门时我跟舅妈说过今天会和父亲见面,所以舅妈一看见我劈头就问:“今天吃了什么?”我回答吃意大利面。 “哎呀呀,难得和爸爸吃饭,怎么不趁机吃些高级料理?像是顶级全餐之类的呀。”舅妈很替我惋惜。 我想上楼去,楼梯才走到一半电话便响了,楼下随即传来舅妈的声音: “鞠子,你的电话,一位姓下条的小姐。” “好的,我在二楼接。” 希望下条小姐有新的斩获,我抱着期待接起传真机旁的电话,“喂,我是氏家。” “是我。”传来下条小姐的声音。 “上次谢谢你的调查,帮了大忙。”我说。 “喔,那就好。”下条小姐说。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她今天声音听起来有些无精打采。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下条小姐沉默了片刻,似乎犹豫着什么,“是关于东和的事情。” “你在东和大学遇到什么事吗?”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 “没有遇到什么事,只是看见了一样东西。” “看见一样东西?” “你不是托我想办法帮你牵上东和大学国文系这条线吗?所以我今天去了一趟东和,在文学院里绕了几圈……”下条小姐说到这里又是欲言又止,我第一次听她这样说话不干脆。 “怎么了吗?” “嗯,那里的公布栏贴着大学新闻,就是校内的一些消息,那上头……”下条小姐话又说一半。 “那上头有什么吗?”我问道。 “你记得吗?上次你来我们学校图书馆的时候,服务人员不是对你说了奇怪的话?” “咦?喔,他说觉得我长得很像某个人?” “对,他说你长得很像某个前阵子上电视的业余乐团主唱。” “那又怎么样?” “公布栏上贴着那个乐团的照片,原来那个女主唱是东和大学的学生。” “所以?” “我看了照片……”下条小姐陷入沉默,只听得见她沉重的呼吸声,我有种可怕的预感,握着话筒的手心满是汗水。 “那个主唱……”她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告诉我,“和你长得非常像。照片不止一张,但每张上头的主唱看起来都和你一模一样……,不,那根本就是你。” 双叶之章 四 星期五下午我收到了藤村寄来的快递信件,里面是东京飞札幌的来回机票、札幌到旭川的接驳电车车票、以及两枚信纸。藤村在信中首先向我道歉,他说因为东京直飞旭川的飞机班次很少,他只订到东京飞往札幌的机票,此外他还说明抵达旭川之后我该采取的行动。事实上,我需要做的事一点也不复杂,只要前往藤村订好房间的饭店办理入住手续然后待在房间里等着,藤村说当天晚上会打电话给我。 按照这个行程,我在后天下午一点就会抵达旭川车站了,此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觉得这次要去很远的地方,其实不过是趟国内的小旅行。 大致收拾了一些行李,我出门去池袋添够旅行用品,百货公司的卖场里挤满年轻人,我偷听对话发现他们大部分是去海外旅行,这让我想起前阵子好友栗子也兴奋地说要去加州玩。 我买了袖珍时刻表、北海道旅游手册和几样杂物之后,打公共电话到阿丰家里,运气很好,他在家。我问他现在有没有空出来见个面,他说他立刻就到,于是我和他约在百货公司前的咖啡店。 我先到了店里,一边吃着咖啡果冻一边翻开旅游手册开始安排行程。这是我第一次去北海道,心情莫名兴奋。 三十分钟后,阿丰气喘吁吁地赶来。 “抱歉,这个时间只有每站都停的慢车。”他喘着气坐了下来,一看到桌上的时刻表与旅游手册随即问我:“你要去北海道?” “嗯,不过可不是去观光。” 我简单说明了原因,他一边苦着脸听我说话一边向女服务生点了冰咖啡,我说完了,他还是那副模样。 “双叶,我完全没想到原来你妈妈这么神秘。”他拿吸管搅拌着冰咖啡,嘴里喃喃地说:“我一直以为你爸爸是在你小时候因为意外还是生病过世了,所以我都尽量避开这个话题。” “嗯,我知道,我的朋友都是这样。” “可是话说回来,我实在放心不下。既然那个肇事逃逸的驾驶有可能是蓄意谋杀你妈妈,你确定那个北斗医科大学的教授真的没问题吗?” “我会小心的。”我说。阿丰听了脸色还是一样难看,直盯着冰咖啡,看来他真的很替我担心。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我从背包取出一把钥匙,那是我家的备钥,“我不在家的这段期间,能不能请你不时去我家看看?当然这件事也可以拜托邻居伯母,只是目前状况不是很明朗,我也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想还是托给知道内情的人比较放心。” “看家当然没问题,不过……”阿丰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放心把你家交代给我?” 我苦笑着说:“如果交给宽太或友广,我家可能会变成垃圾场吧。”如果是栗子,则会把我家当做免费宾馆。 “ok,收到!”阿丰紧握钥匙,“我会尽可能待在你家里的。” “那就麻烦了。” “明天我想去送行,可以吧?” “当然。”我回答。 和阿丰道别后,我一回到公寓楼下,发现一名男子正坐在楼梯上看书,他穿着牛仔裤及肮脏的t恤,手臂的肌肉颇粗大,简直像个小号的的阿诺·史瓦辛格,五官也有点洋人味。他的肩上背着大型肩包,上头还披了一件黄色风衣。 我很想当做没看见直接绕过他走上楼梯,偏偏被他的身体整个挡住了,我只好站到他面前说:“石神井公园里有很多长椅可坐。” “啊,对不起。”小号阿诺连忙想站起身,但他屁股才刚刚离开楼梯,一看见我便整个人僵住,嘴巴呈现“啊”的嘴形静止不动。 “干嘛那样看着我?”我瞪着他。 “你是……小林双叶小姐?” 我退了一步,“是啊。” 男子仍目不转睛地打量我,但表情逐渐缓和了下来,我本来打算只要他再持续三秒这个无礼的举动我就要破口大骂了,他却突然开口: “太好了,我已经等你一个小时了。” 我心想,你等再久也不关我的事。“你是谁?”我问。 “这是我的名片。”他递出一张被汗水沾湿的名片,我接过来一看,上头写着“thedayafter编辑部胁坂讲介”,我记得《thedayafter》是由一家叫聪明社的出版社所发行的商业月刊。 “杂志记者?找我什么事” “我不是记者,是编辑,不过无所谓啦。其实我想问你一些你母亲的事,主要是关于那起车祸。”他的眼神里有一股“我只要这么说,你一定无法拒绝”的自信,“你现在有空吗?” “我很忙,不想接受采访。” “这不是采访。”男子一脸严肃地说:“我来找你是基于私人原因,你母亲生前对我有恩。” “喔?”我从没听妈妈提过胁坂讲介这个名字,“好吧,那边有间咖啡店叫‘安妮’,你先去里面等,我回家放了东西就来。” “好,‘安妮’是吧?”胁坂讲介正要下楼梯,突然又回过头来问:“对了,你要去旅行吗?” “咦?”我吃了一惊差点没从楼梯摔下去,“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那里面有一台即可拍。”他指着我手上的纸袋,即可拍的绿色盒子露了出来,我连忙将即可拍塞回纸袋。 “那我在咖啡店等你。”胁坂举起粗壮的手臂轻轻一挥便转头离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家伙不是省油的灯,得小心点。 在咖啡店和他面对面坐下,我才发现他其实只有二十五、六岁,难怪他和我说话的用字遣词颇没礼貌,可能是因为和我差不多年纪吧,不过他不用敬语我也落得轻松,通常只要对方不用敬语我也绝对不用。 “你看了我的名片一定会有所戒心,这我能理解,不过我今天来找你不是因为工作。”他拿开吸管,直接把冰咖啡杯子抓起来灌了一大口,这一口就喝掉半杯以上的咖啡,我脑中浮现阿丰斯文地以吸管喝着咖啡的模样。 “你说我妈妈从前对你有恩?” “是啊,大约一年前我在采访中受了伤住进谷原医院,当时负责照顾我的就是小林小姐。那次我在医院住了十天,小林小姐真的非常关心我,像她那么温柔、亲切又可靠的护士相当少见,我从学生时代就常因为骨折什么的住进医院,所以我感触特别深。” “喔?”除了可靠这一点,其他的赞美词都让我有些意外,“那次你是哪里受伤?” “这里。”他指了指额头,上面有道三公分左右的淡淡伤痕,“我在台风天外出采访,突然一块瓦片飞过来砸到我头顶,我当场昏倒在地,周围的人看我流了很多血都以为我死了。”他把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干。 “幸好没什么大碍。” “是啊。”他点点头,“那样死掉太不值得了吧。总之,我最感谢小林小姐的一点就是,我出院之后她还是常打电话来关心我,问我会不会头痛或身体不舒服,担心我是否留下了后遗症。过去从没有护士这么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说她也不知道,只是有时候会遇到特别放心不下的病患。对了,她在家里有没有和你提到我?说有一个额头受伤的男生?” 我摇了摇头,“完全没有。” “喔……”胁坂讲介似乎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 “你想问我妈妈的什么事?”我催促他赶快进入主题。 胁坂张望一圈确定周围没有其他客人之后,微微压低声音说:“小林小姐对我有恩,所以我在报纸上看到她去世的消息真的很震惊,根本无法相信。” 认识妈妈的人应该都有这种感觉吧,我点了点头。 “我本来想出席丧礼,时间和地点也都问过医院了,但那一天我突然有急事,等我办完事赶去灵堂的时候,丧礼已经结束了。” “那天五点就结束了,像那种灵堂可是有很多人在排队的。” “就和结婚典礼会场一样。” “是啊。” “所以我打算直接到你家拜访,但我想了想,不如先调查一些肇事逃逸的相关情报再来找你,若能因此揪出嫌犯就再好不过了。” “喔,原来如此。”我知道自己看他的眼神变了,“那么你今天来找我,表示你已经查到一些东西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凝重,“嗯,勉强算是有点收获。” “怎么说?”我问。 胁坂讲介又左右张望一番之后把上半身凑过来,“在说明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警察是怎么和你说明案情的?” “很敷衍。”我摇了摇头,比出举手投降的动作,“他们只说肇事车辆是贼车,原车主也不像是说谎,就这样。” “嗯,果然。”他的双臂交抱在厚实的胸肌前。 “什么意思?” “其实,我拜托了一位在警视厅很吃得开的人士帮我打探消息,结果听到一件奇怪的情报,他说这案子的侦查似乎快告一段落了。” “因为没有线索?” “不,应该不是。负责侦办的员警认为这不像是单纯的肇事逃逸,正打算朝谋杀的方向进行调查,却在这时候突然中止侦查,根本还不到缺乏线索而放弃的阶段。” “那是什么原因?” “像这种情况可能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来自高层的压力。” “什么嘛!” “我也不清楚,总之背后有强大的势力在施压。” “这件案子死掉的人是我妈妈耶,这么一个平凡、低调的老百姓,虽然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但她和强大势力应该扯不上关系吧。” “搞不好只有你这么认为。” “我不相信。”我使劲摇着头,胸口的郁气愈来愈沉重,妈妈的死仿佛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被一群我不知道的人像捏黏土似地蹂躏。 “这只是我的想象,信不信随你。”胁坂讲介喝了一口杯里的水,顺便拿了一颗冰块丢进嘴里嚼得喀喀有声,“不过我对这个推论相当有自信,所以我才想问你,你听了我的说明之后有没有想到什么线索?你母亲的生活周遭应该有那个强大势力所留下的蛛丝马迹才对。”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说。 “真的没有吗?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印象哪个组织或政府人士曾出没在你的生活里?” “就没有啊,你很烦耶。”我毫不客气地骂道,但这时我脑中浮现了一样东西——那本剪贴本。伊原骏策确实称得上是“强大的势力”,我迟疑着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胁坂讲介,最后还是沉默了,毕竟才第一次见面,没道理全盘信任他。 他叹了一口气,“那也没办法了,不过之后如果你又想起了什么,我希望你能联络我,只要打刚刚那张名片上的电话就行了。” “查出那个强大势力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还不知道,不过应该会采取一些行动吧。” “喔。”我说:“话都说完了?” “差不多了,谢谢你的配合,如果我查到了什么也会通知你的。” 女服务生走过来想帮我们加水,胁坂讲介谢绝了。 “对了,你要去哪里旅行?”他一边站起身拿起账单一边问道。 “北海道。” 他突然沉下脸来望着我,“北海道的哪里?” “旭川。” “旭川……。去那里做什么?”他继续问。 我叉腰瞪着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没事……,我只是单纯好奇而已。”他背起肩包到柜台结账,我听见他向店家索取收据。我又没义务等他,便朝店门走去,这时背后传来他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出发?” 我摆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转头说:“后天啦。” “后天?”他瞪大了眼。 他好像还想追问什么,我头也不回快步走出店门,不久身后传来用力打开店门的声响,我担心他再追上来我可能会被他烦死,没想到背后却没动静,我好奇回头一看,发现他看了看手表便朝反方向疾奔而去。 鞠子之章 五 星期六下午我抵达了羽田机场,取了行李走出机场大厅便看见下条小姐。前两天我在电话里告诉她我会去东京,她就说要来接机。 下条小姐一见到我便微笑着挥手,但她的表情显得五味杂陈。 “午安。很累吧?我帮你拿行李。”下条小姐说着伸出了右手。 “没关系,我自己拿就好,谢谢你特地来接我。”我微微点头致谢。 “好吧,那么接下来……”下条小姐叉着腰,“要不要先来我家?我们好好聊一聊。” “真的不会打扰到你吗?” 下条小姐在电话中说过这次到东京可以住她家。 “不用客气,不过我家很小哟。”她笑着对我眨了一只眼。 我们在羽田搭上单轨电车。两星期前我搭上单轨电车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度来到东京,舅妈似乎也觉得很奇怪,问我:“东京有什么好东西吗?” “没什么。”我说:“只是上次行程太匆忙了,这次我想多点时间好好逛一逛。” 这个借口似乎不大有说服力,舅妈仍是一脸狐疑。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在单轨电车上,好一段时间下条小姐都没开口,但当我望向窗外,又感觉得到她频频偷瞄我的视线,被瞄了几次之后,我鼓起勇气转头看她,两人视线刚好对上。 “真的那么像吗?”我问。 下条小姐脸色凝重地点头,“怎么看都是同一个人。” “但那个人不是我。” “我知道。” “你有那个人的照片吗?” “有,我拿了一份大学新闻,上头有照片,不过没带出来,我忘在家里了。” “这样啊。”我低着头说。 我隐约能体会下条小姐为什么没把照片带出来,她怕我看了照片之后在公众场所当场情绪失控,换句话说,那张照片拥有那么大的冲击性。 过去我也曾听一些人说我长得很像某个人,但一般人在说两个人“长得很像”的时候多半带有主观意识,所以如果是平日的我听到下条小姐激动地说“那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心里应该只是半信半疑吧。 但是当我得知这个人是东和大学国文系二年级的学生,我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何况这个人叫做小林双叶,上次偷听父亲讲电话时,对话中便出现过小林这个姓氏。 父亲前一阵子来东京一定和这位叫小林双叶的女生有关,这一点无庸质疑,而父亲执意劝我出国留学也肯定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这个女生和父亲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不,我更想知道她和我之间是什么关系。 于是我再也按捺不住,当下便决定再次前来东京。 下条小姐所住的公寓位于帝都大学站的前一站,距离车站只有几分钟路程,是一栋颇新的五层楼乳白色建筑。我忽然有个念头,如果有机会来东京的大学念书,我也想住在这样的公寓里。 下条小姐住四楼,室内隔成附小厨房的客厅与一间和室房,和室似乎被她当成书房,里头有桌子和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 下条小姐让我在小巧可爱的矮沙发坐下,从冰箱取出乌龙茶倒入两个杯子,然后把杯子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我道谢之后喝了一口。 “东京很热吧?”下条小姐在我身旁坐下。 “是啊,我下飞机的时候吓了一跳呢,上次还没这么热。” “那时候还是梅雨季,所以比较凉吧。” 下条小姐伸手到后方的音响柜上头拿了一张折起来的报纸,接着表情复杂地将报纸递给我。 “就是这个。” “好。”我吞了一口口水接过来,压抑住激动的情绪缓慢地打开报纸。 上头写着东和大学新闻,报导标题写着“业余乐团登上电视舞台”,旁边有三张照片,一张是乐团全员合照,其他两张拍的是女主唱,当中一张是脸部特写。 我顿时哑口无言。 照片上的人根本就是我,这已经无法以“长得像”来形容了,不管脸孔或体型都和我如出一辙。 “我说的没错吧?”下条小姐说:“一般会认为两个人长得像多半是因为发型相同,只要发型相同,给人的印象就很相似;反过来说,只要发型不同看起来就完全不同。” “但这个人的发型和我不一样……” “对,但你们还是很像。不……”下条小姐摇摇头,“即使发型不同,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人就是你。” “她不是我!” 我扔开报纸双手掩住了脸,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脑筋一片混乱。这个女的到底是谁? “我想问你一件事。”下条小姐温柔地说:“你为什么想调查东和大学?你应该本来不晓得这号人物吧?” “我完全不晓得。”我抬起头来,“我只是在调查的过程中查到了一些与东和大学有关的线索。” “你在调查什么?” “我母亲的事,我想知道母亲的真正死因。” 我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我小时候觉得母亲讨厌自己、母亲的离奇过世以及最近查到的一些线索,包括母亲死前曾来过东京,还有那张女子脸部被涂掉的照片等等。 下条小姐听完之后,大半晌没说话,只见她交抱双臂咬着唇陷入了沉思。 “原来是这样。”两、三分钟后她终于开口了,“难怪你想调查你父亲的过去……,我明白了。” “但是我没想到会查出这样的事……”我放在膝上的两手紧紧握着拳。 下条小姐搭着我的肩说: “关于这个女主唱,我有一个推测。”她看着我的眼睛,“我想她和你应该是双胞胎吧。” 下条小姐点点头,“这是最合理的答案不是吗?你们是双胞胎,因某种缘故而在不同的环境中长大。” “但是……”我说:“我小时候曾经申请户籍誊本,上头完全没提到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啊。” “在户籍上动手脚并不难,只要有医生愿意帮忙就行了。” “可是……可是……听说我母亲生产的时候亲戚们都在医院,这又怎么解释?难道他们串通隐瞒真相?” “这我就不清楚了。”下条小姐对自己的推论似乎也不大有信心。 我再度望向那张大学新闻,看着介绍女主唱小林双叶的文章。 “这个人是国文系二年级,大我一岁。” “如果生产过程和户籍是捏造的,两人差个一岁并不奇怪。”下条小姐马上回答我,果然她也考虑过两人年龄差距的问题。 我再次看向照片,看着那位和我一模一样却不是我的女生,这个人是我的双胞胎姐妹吗?父亲前往东和大学就是为了见另一个女儿? “我想和她见面。”我说:“或许见到她就能揭开一切谜底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正在调查这位小林双叶的地址和电话。”下条小姐说:“可惜东和大学现在也在放暑假,一时之间联络不上我朋友,我想明天应该就有消息了。” “谢谢你。” “如果真的见到她,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没想那么多,总之我应该会先询问她的身世。” “也对,或许她也正在怀疑自己的出身呢。”下条小姐将两手手肘撑在桌上问我:“那现在呢?先待在我家直到我查出小林双叶的联络方式?” “不,我还想调查另一件事,所以我明天想去一趟祖师谷一丁目。” “祖师谷?啊,也对,你母亲在地图上圈起来的那个地名?” “嗯,我想我母亲当年来东京应该是为了见这个人。”我取出下条小姐前两天传真给我的山步会名册,指着上头“清水宏久”的名字。 “看来朝健行社团这个方向调查并没有白费工夫呢。”下条小姐似乎很满足,“所以你明天会去见这个清水宏久?” “如果顺利的话。”我说。 “已经和他约好了吗?” “没有……” “我就知道。”下条小姐说着拿起音响旁的无线电话机,拨了ntt电信公司的查号台,幸好电话簿上还查得到清水宏久家的电话号码,下条小姐拿起原子笔,在一旁的便条纸写下了号码。 “来,拨这个号码。”下条小姐将便条纸和无线电话机放到我面前,“至于为什么想见对方,就用你当初对我说的那个理由就行了。为了写父亲的半生记,想见面谈一谈。” “啊……好。”下条小姐做事之利落令我咋舌,不过要不是这么积极的确很难找出真相。 我满怀不安拨了便条纸上的电话号码,铃声响到第三次,有人接起电话。 “喂,这里是清水家。”听起来是位稳重的中年妇女。 “啊……喂?敝姓氏家,请问清水先生在吗?”由于太过紧张,我的声音显得异常尖锐。 “你要找外子吗?”这位应该是清水宏久的妻子,她有些错愕顿了顿之后说:“他三年前过世了,请问您是?” 隔天,我中午前便离开了下条小姐家,外头好像快下雨了,天气非常闷热,夏天待在这种地方一定会整个人瘦一大圈吧。 我想象中的世田谷是非常高级的住宅区,然而清水家一带的房子看起来都很普通,这么说虽然失礼,清水家也不是什么豪宅,只是一栋古朴的两层楼木造建筑。 清水宏久过世的消息让我非常震惊,联系过去与现在的丝线宛如老旧的小提琴弦一根接着一根崩断,我应该更早着手调查的,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摁了门柱上的门铃,大门开了,前来应门的是一位看起来不到五十岁的瘦弱妇人,她应该就是清水宏久的妻子。“我是昨天打电话来的氏家。”我说。 “喔。”清水夫人带着微笑点了点头,“请进。” “打扰了。”走进门内,我鞠躬说道:“突然来访,真是非常抱歉,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我递给她一包糕点,是我在下条小姐家附近买的。 清水夫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用这么客气,反正我一点也不忙。” 清水夫人请我先进门再谈,于是我脱了鞋进屋,她带我到紧邻庭院的会客室,里头有一张玻璃桌及几张藤椅,脚下是铺木地板而非榻榻米,通往隔壁房间的门却是传统的纸拉门,墙边还摆着纯日式橱柜,整个空间充满着旧时代的风格。室内没有冷气机,通往庭院的门是打开的,或许因为通风良好,感觉非常凉爽,不知从何处飘来淡淡的檀木香。 我坐在藤椅上等了一会儿,清水夫人端来冰麦茶。 “您一个人住吗?”我问。 夫人轻轻一笑,“我和儿子一起住,他和朋友打高尔夫去了。” 这么说来,这个家庭该是靠儿子的收入维持,夫人看起来没有工作。 “令尊一切都好吗?”夫人问。 “嗯,他很好。”我回答,“请问……你见过家父吗?” “令尊出席了外子的丧礼,在那之前我和令尊大概二十多年没见了吧,丧礼那天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清水先生是三年前过世的?” “是啊,直肠癌。”夫人很坦然地说:“外子原本在机械制造常上班,或许工作太劳心也是间接原因吧,这是医生后来才告诉我的。”夫人说话的语气仿佛只是提起一件令人怀念的往事,她能够那么平静肯定是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才得以抚平伤痛。 “家父怎么会得知清水先生病逝的消息?” “当初帝都大学的同学拿着外子的通讯录联络了所有帝都大学相关的友人,氏家先生才会特地从北海道赶来参加丧礼。” “原来如此。”我拿起了麦茶。三年前父亲曾出席老朋友的丧礼,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 “昨天你在电话中说你想写令尊的半生记,所以要问我令尊学生时代的往事?”夫人问。 “是的。”我说。 “真是了不起,不过我也不知道能告诉你什么呢。”夫人不安地说道。 我直起上半身看着夫人说: “请问清水先生是否曾和您提过‘山步会’这个健行同好会?听说家父和清水先生都是那个社团的社员。” 清水夫人一听立刻开朗地说道: “当然。对外子而言,那段时期似乎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常常和我提起呢。” “那请问您知不知道他们社团是否有女性成员?” “女性?”清水夫人一脸错愕地望着我。我明明是来请教父亲的往事,却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也难怪她会差异,我急忙想找个借口搪塞,没想到夫人用力点着头说:“啊,我明白了,你想问的是那件事吧?没错没错,既然要写半生记,当然连那种事都得写进去。” 夫人似乎恍然大悟,反而是我一头雾水。 “呃……请问您说的那件事是……?” “氏家先生喜欢的人也曾参加山步会的活动,你想问的就是这件事吧?外子的确和我提过。” 仿佛有个小小的东西在我耳中炸开。 “请问清水先生有没有提过对方是一位什么样的女性?” “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一定是位很棒的女性喔。”夫人眯起眼,“外子和我说过,氏家先生一直爱着那位女子,甚至打算大学一毕业就向她求婚呢。” “爱得那么深呀……”我很意外父亲有过这样的恋爱经验,“那么那位女子对家父的感觉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这些细节外子应该也不大了解吧,不过我倒是知道氏家先生在山步会里好像有敌手。” “敌手?” “就是所谓的情敌呀。”清水夫人对这些八卦话题显得兴致勃勃,“换句话说,还有一个人也爱着那位女子,至于是谁我就不清楚了。” “而那位女子最后选择和那个人在一起?” “外子没和我明说,不过从他的口气听来应该是如此吧。” “这样啊……” 原本一团混沌的东西在我脑中逐渐浮现形体,那名脸部被涂掉的女子一定就是父亲单恋的对象,但为什么她的脸会被涂掉呢?还有,为什么那张照片会落入母亲手中? “对了,我拿那个出来给你看,请稍等我一下。”清水夫人似乎想起什么,走进里面房间。我一口喝干麦茶,调匀略显紊乱的呼吸。 过了两、三分钟,清水夫人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本类似剪贴本的茶色本子,那茶色似乎不是封面原本的颜色而是岁月的痕迹。 “我差点忘了还有这个东西。”夫人仿佛捧着贵重的宝物,小心翼翼地将陈旧的剪贴本放在桌上,剪贴本封面上有几个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识的字:“山步会记录”。 “这是那时候的……” “是啊。”夫人点头,“这是当时的相簿,外子生前常常拿出来看呢。” “能让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我就是为了让你看才拿出来的。” 我的手放上相簿封面,但在翻开之前,我转头望着夫人说: “这里面的照片,请问您是否看过?” 夫人两手放在膝上摇了摇头,“老实说我也没认真看,因为里面的人我几乎不认识。” “那么家父单恋的那位女子的长相……” “嗯,我不知道是哪位,真是抱歉。”夫人笑着说:“不过既然女性人数不多,说不定从照片就看得出端倪呢,至于能不能查到名字我就不敢肯定了。” “这样啊……” 第一页贴着三张黑白照片,仔细一看,三张里头都有年轻时期的父亲身影,背着登山背包走在山路上的父亲,或是与朋友勾肩搭背的父亲,照片下方写着一行字:“富士山山腰,清水、氏家、畑村、高城合影。” “这个就是外子,还有这个也是。哇,当时好年轻呀。”清水夫人指着一个身高比父亲矮得多、一脸稚气的年轻人,年轻人戴的毛帽非常适合他。 我感觉心跳愈来愈快,一页页翻下去,但所有照片上都只有年轻男子,正当我开始有些焦虑的时候,忽然出现了奇怪的一页。 “咦?”夫人说:“怎么回事?这一页的照片呢?” 那一页上头没有照片,但固定照片四角的贴纸仍在,可见本来是有照片的,只见页面下方写着一排字:“帝都女子大学阿部晶子同学、田村广江同学参与互动,相谈甚欢。” 所以这一页原本贴着一张拍到两名女子的照片,阿部晶子与田村广江。那名脸部被涂掉的女子是哪一个? 继续翻下去,缺照片的页面愈来愈多,我仔细阅读这些页面下方的文字发现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字里行间都出现了阿部晶子这个名字。 我将整本相簿翻来翻去,确定里头完全没有阿部晶子的照片,只要拍到她的照片都被拿掉了。 至于田村广江的照片则出现了几张,例如有一张照片是四名男生围绕着一名女子,下方的文字写着:“围绕着广江同学的四骑士。”四人之中并没有父亲,倒是有神情僵硬的清水先生,照片中央的田村广江有着圆脸及洋娃娃般的水汪汪大眼睛,身材娇瘦,体型和那个脸部被涂掉的女子明显不同。 接着我又找到了决定性的证据。有一页的照片同样被拿掉,但下方写着这样的文字: “奥秩父,阿部晶子同学与氏家。长年的梦想终于实现?” 长年的梦想…… 我抬起头说道: “看来家父喜欢的是这位阿部晶子小姐。” “好像是喔。”坐我对面看着相簿的夫人也同意,“不过好怪,为什么少了那么多张照片?难道是外子把照片送人了?” “还有谁看过这本相簿吗?”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山步会的那群朋友后来一直与外子有联络的只有氏家先生。” “家父看过这本相簿吗?” “可能看过吧,不过我刚刚也说过,外子过世前,我们和氏家先生已经二十年以上没见面了……。还是因为照片上头有氏家先生曾经喜欢的女生,所以外子早早就把那些照片送给氏家先生了?”夫人边说边托着腮,忽然她轻敲桌子说:“啊,我想起来了。” “怎么了?”我问。 “有一次外子带着这本相簿出门去,我记得是这几年的事情。” “为什么清水先生要把相簿带出去?” “当时外子说有稀客来东京想问他山步会的事,所以他要带相簿赴约。” 有稀客来到东京……,我的胸口不禁涌上一阵热流。 “清水先生有没有告诉您那位稀客是谁?” “没有。后来我问外子,他只说是某个朋友,我还记得外子出门的时候看起来满开心的,回来之后却苦着一张脸。我想既然那位稀客想问外子关于山步会的事,应该不是山步会的成员。” “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想想,那是外子过世前不久……”夫人将手指放在唇边思索了片刻,接着点了点头,“应该是六年前,说得更精确一点,是五年半前的冬天。” “冬天……,是十二月左右吗?” “嗯,是啊,好像是师走(*‘师走’是日本对十二月的古称。其名称由来有一种说法是:十二月是一个忙碌的季节,就连老师也必须东奔西走,所以称为‘师走’。)吧,我记得那阵子挺忙的。” 那位稀客一定是母亲,母亲果然来见了清水宏久。 这么一来,阿部晶子的照片全部消失的原因也解开了,一定是母亲在得到清水宏久同意之后将照片全数拿走。母亲如果对清水宏久说想借走这些照片,他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问题是母亲为什么会突然开始调查父亲从前爱过的女子?还有,为什么要把照片上的脸涂掉? 只要见到这位女子应该能得知一些事情。 “请问您是否知悉任何一位山步会成员的联络方式?” 清水夫人思索了好一会儿说道: “我刚刚也说过,后来仍保持联络的只有氏家先生,至于其他人,外子毕业之后就很少和他们往来了,何况外地生毕业后大多回老家去,外子的丧礼上与山步会有关的人也只有氏家先生出席。” “那么清水先生是否留下了社员名册之类的东西?” “这个我也不确定,我去找找看。”夫人说着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我再次翻阅桌上的相簿,每张照片里的父亲都充满活力,和现在截然不同,仿佛父亲所有的青春都遗留在那段岁月之中。 爸爸…… 你到底在隐藏什么?妈妈为什么要调查你的过去? 不久清水夫人回来了。 “我只找到这个。” 清水夫人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放到桌上,小册子的封面写着“山步会”,我翻开一看却大失所望,这就是前几天下条小姐传真给我的那份资料,上头只记载了社长及副社长,也就是清水宏久与父亲的联络方式。我告诉夫人这件事,夫人也沮丧地垂下了眉。 “这样子呀……,除了这个,只剩这本笔记本上头有外子朋友的联络方式了。”她说着拿出一本巴掌大的深褐色笔记本,翻开后面的通讯录平放在桌上,“本子太旧了,字迹有些模糊,不过应该勉强能辨识吧。” 真的是一本非常旧的笔记本,铅笔字几乎完全看不见,钢笔字也已晕染变色。 我小心翼翼翻动着脆弱的内页,没多久我看见了一个名字。 高城康之。我把这个名字和相簿内的文字对照,相簿里有一行字是“富士山山腰,清水、氏家、畑村、高城合影”,此外好几张照片上都出现了高城这号人物,他的脸部轮廓很深,有点像西方人。 “这个‘高城’应该是念作takashiro吧?清水先生曾经提过这个名字吗?”我指着通讯录问道。 “高城先生……,我应该听过。”夫人眉头紧蹙,微偏着头轻按太阳穴,忽然双眉一展,“我想起来了,是那个人。” “请问他是……?” “该怎么说呢,他和外子一样啊。” “和清水先生一样……?”我有股不好的预感。 “已经过世了,大概十年前吧。” “这样啊……”我觉得自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是因为生病吗?” “嗯,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因病过世。” 我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对了,外子当年听到高城先生过世的消息还说了句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我记得他说……‘果然还是死了’。” “‘果然’?这么说来,高城先生病了很久?” “这个嘛,好像不是那意思。”清水夫人偏着头说:“外子的意思好像是劫数难逃。” “劫数?是指死劫吗?” “或许吧,外子没说太多。” “这样啊……” 我无从得知那位高城先生曾背负了什么样的劫数,我只知道,小提琴的弦又断了一根。 双叶之章 五 东京乌云密布,北海道却是万里无云,湿度也低,不会晒得全身汗流浃背,我任性地想这个季节要是能住在这里就好了。 我抵达新千岁机场,接下来必须转搭电车前往旭川。我坐上“丁香号”特快列车(*即一九八〇年~二〇〇七年九月三十日行驶于札幌与旭川之间的特快列车‘ラィラック’,一九九二年新千岁机场启用后,部分班次往来新千岁机场与札幌之间。),看着气质不同于东京人的乘客陆续从沿途停靠的车站走进车厢,我终于感受到自己来到了北方的城市。我的意思并不是这些人的模样很逊或很老土,我仔细观察北海道的人们,试图找出与东京人的不同点,我发现关键在于表情的微妙差异。今早我前往羽田机场的一路上看见的行人都宛若经历风霜的疲倦旅客,而这里的人们在这个时间却仿佛仍细细品味着早晨的清新朝气,或许是因为这块土地还处于成长阶段,也或许只是因为这里的七月很凉爽吧。 我胡乱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列车抵达了札幌,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下车逛逛再去旭川。一想到妈妈一定曾在札幌游玩,我不禁也想看看这里的景物。 我参观了旧本厅舍,又去看了札幌市著名的钟塔,钟塔的寒酸简陋让我大失所望。接着我坐在大通公园的长椅上吃着冰淇淋,或许因为是星期日,路上行人大多携家带眷,每个父亲都满脸倦意,这点倒是和东京没两样。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胁坂讲介说的那些话,难道妈妈真如他所说是被巨大的势力谋杀?那股势力和伊原骏策有关系吗?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动机又是什么? 无奈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我和妈妈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对妈妈的事却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妈妈到底是什么人,甚至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是我的妈妈,我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活了这么久。 我决定从头到尾把所有事情整理一遍。一切的起点从我上电视开始,妈妈反对我上电视,但我瞒着她上台了,于是怪事接踵而来。 名叫藤村的北斗医科大学教授从旭川来我家拜访,妈妈曾任职于那所大学,而这号人物的来访似乎让妈妈感到很忧心。 一名中年男人出现在我就读的大学到处调查我,中年男人曾向我的三个朋友探听情报,不久妈妈便被车撞死,凶手肇事逃逸,车子是贼车。 我在妈妈的遗物中找到一本关于伊原骏策与他儿子的新闻剪贴本,而就在同一天,藤村教授问我要不要来一趟旭川。 紧接着前天出现一名奇怪男子和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男子自称胁坂。 我的头愈来愈疼,现在的心情就好象面对着两千块拼图片,而且手上并没有完成图,每一块拼图片都各自存在,彼此之间不管横向或纵向都拼不起来,怎么排都不对劲,怎么绕都是死胡同。 忽然我的视野一暗,眼前出现一道人影,我抬起头,一名年轻男子冲着我满脸堆笑,他穿着像是不二家(*‘不二家’是日本著名的零食制造商。)包装纸的衬衫。 “嗨,我们见过面对吧?”年轻男子挥舞着手臂,看上去像只大猩猩。 我的冰淇淋还没吃完,索性瞪了他一眼回道:“你是谁啊?” 年轻人有点被我吓到,但仍不死心,“你不记得了吗?今年四月你们入学典礼结束后,我不是跑去问你们要不要加入我们学校的社团?我们还在咖啡店里聊了一下呀。” “你在讲什么鬼话?我入学是去年的事了。” “咦?你不是念前面那所女子大学吗?”眼前的傻小子举起长长的手臂指向西方。 “我刚刚才从东京来到这里,你在发什么神经啊?想泡我也得想个好一点的借口吧。” “不是啦,我没有那个意思……,你真的不认得我?” “很烦耶,你哪位呀。” “怪了……”年轻人嘟囔着搔了搔头便离开了,一边走还频频回头满脸狐疑。 什么我们见过面啊,真是老套,这句话在湘南海滩待一个小时大概会听到五次吧,看来只要大一点的都市,居民都会失去自己的风格。 吃完冰淇淋,我拿着行李离开札幌。 抵达旭川车站的时候是下午三点。札幌的确是个大城市,但旭川也相当有规模,一出车站,林立的高楼大厦映入眼帘,棋盘格线般整齐的道路上塞满了汽车,这幅景象和东京其实没两样,不过穿越马路的时候如果站在道路中央眺望远方,会看见美丽的山丘稜线,这就不是在东京见得到的风景了。 车站前朝东北方延伸而出的道路当中有一条步行者专用道,两侧并排着综合商城及高级咖啡厅与餐厅,我拿起旅游手册一看,这里叫做平和通购物公园,是日本所有行人徒步区的滥觞,道路中央设有花坛、喷水池以及供行人休憩的长椅。这里和大通公园一样人潮众多,坐在长椅上休息的男士看起来都像是为人父亲的,每个都是满面倦容,这点也和大通公园一样。 从车站步行到饭店约五分钟,道路对面的大楼也是饭店,但我住的这栋看起来比较新,应该是最近刚盖好。我从车站走到这里的路上看见许多盖到一半的大楼,看来这座城市若以人的一生来比喻应该正处于发育期吧。 饭店房间以我的名字预约了两个晚上,而且我不必付半毛钱。 服务生交给我七〇三号房的钥匙并和我说明了房间位置,接着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是有人转交的留言,我伸手接过道了谢之后走向电梯。 七〇三号房是单人房,当然不怎么宽敞,但设备很新,看起来很清爽,光是没有烟味这一点就让我谢天谢地了。 放下行李上过厕所之后,我拆开信来看,藤村信上叫我先别用餐,要我在房里等着,他预定六点过来和我碰头,看来今晚的饭钱也省了,我暗自窃喜。 我冲完澡正在换衣服,窗边的电话响了。现在才刚过五点,我一边暗忖会不会太早了点,一边接起电话。 话筒传来总机小姐的声音:“请问是小林小姐吗?一位铃木先生来电找您,我帮您转接。” “铃木?”哪个铃木啊? 电话接通声响起,接着传来模糊的男人说话声:“喂喂,小林吗?” “我是。” 对方听到我的声音似乎愣了一下,“咦?请问小林一郎先生在吗?” 小林一郎?这家伙在说什么梦话? “你打错了,这房间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什么小林一郎。” “咦?”电话那一头的男人说道:“啊,这样子吗?大概是总机搞错了,真是对不起。”说着径自挂断电话。 我一头雾水,呆呆地握着话筒。 搞什么呀? 我瞪了话筒一眼挂回话机,住饭店居然还会接到打错的电话,看来打电话的男人和那个总机小姐两人之中一定有一个是冒失鬼。 不过……总觉得不大对劲,不,应该说是我的耳朵觉得不大对劲。刚刚那个男人的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不,不是声音,是说话的语气,声音本身倒是很模糊。 我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决定不管了,我可没闲工夫想这些,在藤村抵达饭店之前,我得化好妆才行。 妆化到一半电话又响了,接起来一听,又是刚刚那个总机小姐说有转接,我本来想和她抱怨刚刚的事,嫌麻烦又算了。 电话是藤村打来的,他先说了声:“远道而来,辛苦你了。” “还好,不怎么辛苦,没想到东京和北海道这么近。” “你有这种感觉表示你还年轻呀。啊,我现在正要过去,你都安顿好了吗?” “好了。” “那么我们在饭店大厅碰面吧,我应该会准六点抵达。” “好的,恭候大驾。” 挂上电话,我加快了化妆的速度。 来到一楼大厅,我在柜台前的整排沙发中挑了一张坐下等藤村,就在时针即将指向六点二分的时候,饭店大厅的自动门开启,一名身穿灰色西装的瘦小绅士走了进来,我记得这个身影,妈妈出车祸的前一天来我家公寓的人就是他。 他在柜台前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我,大厅里坐在沙发上的只有我和另一位中年伯母。 他露出温和的笑容缓缓朝我走来,于是我站了起来。 “你是小林双叶小姐吧?”他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模一样,“我是藤村。” 我双手交叠身前恭谨地鞠了个躬,“真是非常谢谢您的帮忙,还麻烦您帮我安排机票和饭店……” 藤村轻轻挥了挥手,“别和我说这些硬邦邦的客套话,免得影响了食欲。不过话说回来……”他眨着眼睛一边打量我的长相和全身,喃喃地说:“真是太完美了、太完美了,没想到竟然这么……” 对方强烈的视线让我不禁缩起身子。 “啊,对不起。”他连忙致歉,“你的母亲小林志保小姐把你养育得太完美了,我只是忍不住赞叹这一点,如果造成你的不舒服还请见谅。” “不,请别这么说。”我笑着摇了摇头,但我确实有些不舒服。 藤村说他知道一间好餐厅,于是我上了他的车,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一间日式料理屋,餐厅附近是住宅区,与购物公园附近的热闹气氛相较之下静谧多了。 藤村报上姓名,身穿深蓝和服的女侍便带我们来到一间精致小巧的包厢,墙边有着小小的壁龛,包厢不大却气氛十足,很像政治家私下收贿的场所。 来这里的车上,我对藤村说自己并不挑食,他便随意点了几样料理,接着他问我想喝什么,我说喝茶就好。 “那我也喝茶吧,回去还得开车。”藤村说。 女侍出去后,藤村转过身端正了坐姿说道: “今天你远道而来,想必很累了,请多吃些美味佳肴补充体力。” “谢谢。”我鞠躬说道。 “话说回来,令堂的事真是令人深感痛惜啊,只要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请让我尽一点绵薄之力。” “是……,多谢关心。”我又鞠了个躬。 就这样,藤村每说一句话我就得鞠一次躬,重复了大约三次,到第四次的时候,纸拉门拉开了,女侍送上料理。 每一道料理的分量都很少,装在小小的碟子上,这一餐以海鲜为主,烹调得很用心,但每当我将料理一口塞进嘴里,才刚品尝出“原来这是鲍鱼”或“这好像是蟹膏”,小碟子已经空空如也,我不禁开始担心这些东西真的填得饱肚子吗? “请问……当初我母亲在北斗医科大学做的是什么工作?”我逮住后续料理尚未送来的空挡切入正题。 “简单来说就是研究助理。”藤村放下了筷子,“医科大学并不只是将现有的医疗技术传授给学生而已,同时必须进行许多放眼未来的研究,所以需要研究助理。” “我母亲做的是什么样的研究?”明知人家讲了我也听不懂,还是问了出口。 藤村思索了一下说:“以体外受精为主的不孕症治疗研究。” “喔……”幸好他的回答并不难懂,“试管婴儿(*‘体外受精’是让卵子和精子在身体之外的环境下受精,然后植入女性子宫内使产生着床及怀孕,及一般俗称的‘试管婴儿’技术;而‘人工受精’则是以人工方式将精液注入女性体内以取代性交途径使其妊娠,属于‘体内受精’。)的研究吗?” “是的,不过当然不止试管婴儿的范畴……” 此时女侍进来送上新的料理。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在东京出生长大的母亲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工作,关于这一点,藤村先生您是否知道些什么?”我试着换个方向问。 “这我倒是听小林小姐提过。”藤村等女侍离开才开口,“小林小姐从高中时期便对这个领域的研究相当感兴趣,她评估过各校的论文发表数量等等之后,最后选择了北斗医科大学。” “喔……”以妈妈平日的勤奋好学来看,的确很有可能,妈妈挑选大学的动机和我完全不一样。我接着问道:“可是,她为什么会对体外受精的研究这么感兴趣?” “这就要谈到她当时的价值观了,那时候小林小姐对于女性的社会地位与生物职责相当不满。” “社会地位与……什么?”对话突然转进艰深的内容。 “简单来说,女性无法随心所欲地参与社会活动是因为肩负着育子的职责。假设有一对夫妻,两人同样在工作,分担着相同分量的家事,拥有相同的收入,但女方若怀孕就必须辞去工作或至少离开工作岗位好一阵子,这时候就会变成男主外、女主内,一旦陷入这种状态便很难恢复原状,而且包含企业在内的整个社会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女人结婚怀孕之后就会离职,所以打从一开始就不敢把重要职务交给女性,如此一来,女人根本不可能获得与男人平等的社会地位……。以上大概就是小林小姐的想法,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我也有同感。”我吃了一口墨鱼切片,“不过现在的女性社会地位比以前好多了。” “但相对地怀孕的女性减少了,这一点从出生率下降就看得出来,小林小姐的论点在这里也能得到印证。” “我也有一些朋友为了不让小孩影响工作,已经打定主意不生小孩了。” “嗯,这很正常,现代的女性已经舍弃生物职责选择了社会地位,但这并不能怪女性,应该怪这个男性社会没有努力创造出一个能让女性兼顾两方的环境。” “没错。”我握起拳头在膝上敲了一下。 “话说回来,现在虽然我也认同这样的想法,但在二、三十年前,很多年轻女性本身都认为女人只要负责生小孩、养小孩、把老公照顾好就行了,可以想见小林小姐当年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那我母亲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不清楚她是否有具体的计划,但我相信她很想彻底改变女性的生育机制。刚刚你说过,你朋友认为小孩会妨碍工作所以不想生小孩,但这样的观点严格说来并不正确。现在很多职业妇女其实是认为,只要丈夫愿意主动照顾孩子,那么生小孩也无妨,换言之,会妨碍工作的并不是小孩本身,而是怀孕和养育小孩的任务,小林小姐也是这么认为的。进一步看,养育小孩的任务可由丈夫或其他人代劳,怀孕却不行,如果一位女性在公司接下了重要工作,正准备大展长才却怀孕了,不只会造成公司困扰,本人也很懊恼吧,所以小林小姐认为应该开发出一种技术,让职业妇女不必使用自己的身体便能获得自己的小孩。” “简单来说,就是找代理孕母吧?”我说出曾在报章杂志上看到的名词。 “代理孕母也是手段之一。”藤村点头,“体外受精原本的目的是治疗不孕症,但小林小姐却认为其优点不止于此。事实上我今天来找你之前查阅了一些从前的研究报告,其中一篇就是小林小姐所写的,标题是‘关于代用母体的必要性’,她在报告中提及了无法怀孕或不想被怀孕拖累的女性可将自己夫妻的受精卵植入其他女性体内的构想,这正是不折不扣的代理孕母概念。但小林小姐的理想更高远,报告中提到她的最终目标是开发出一套能让所有女性不再受怀孕之苦的生育机制,也就是透过人工子宫生下孩子的方法。” “人工子宫……”藤村说得口沫横飞,我却只能愣愣看着他的嘴角。他所说的这些内容和我熟悉的妈妈根本无法联想在一起,我甚至怀疑他说的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小林志保。 “请原谅我唠唠叨叨地说了这么多,总而言之,小林小姐认为体外受精这方面的研究有助于提升女性社会地位,所以才会大老远跑来这里研习。如果你对这份研究报告有兴趣请随时和我说,报告都保存在微缩胶卷(*即microfilm,一种透过微缩摄影技术得以长久并大量储存资料的介质,具有国际标准化、对原文献真迹重现、并有利资料永久储存的特点。亦称‘微卷’。)里,很容易复制的。”藤村说完这番话,露出一副终于大功告成的神情,津津有味地喝起茶来。 “藤村先生也是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吗?” “当时是的,现在则是在研究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他自嘲着说。 “我母亲后来为什么放弃研究?” 听到这个问题,藤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想应该是因为有了孩子吧。” “那个孩子就是我?” “是的。” “我母亲离开大学的时候是怎么和大家说的?” “这个嘛……,她其实是先斩后奏。有一天她突然回东京去,就这么离职不做了。她本人没和我们提起她怀孕,但我们早就隐约看出来了,所以我们才会猜想她离职的原因是怀孕。她向来主张不该让怀孕夺走女性的工作权,没想到自己也陷入了这样的窘境,想来真是讽刺啊。” “这么说您也不知道是谁让她怀孕的?” “可以这么说……”藤村含糊带过,接着他一脸严肃地望着我,“其实我这次请你过来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求证这件事。小林小姐是否曾和你提起她的对象,也就是你的父亲?” “她只告诉我他们还没结婚就分手了,没告诉我父亲是谁,也没说他活着还是死了。” “这样啊,果然……” “请问……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正想凑向前问个清楚,纸拉门又拉开了,我只好端正坐姿在坐垫上坐好,一边偷瞄藤村的表情,只见他一脸茫然地望着女侍端上桌的料理。 “真想我并不清楚。”女侍离开之后他说:“不过我做了一番猜测。” “什么样的猜测?” “这个嘛,”藤村舔了舔嘴唇,“我猜你的父亲应该就是那个人吧……” “是谁?”我顾不得料理了,放下筷子追问藤村。 藤村别开脸望着空无一物的空间好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才转头看着我,只见他喉头一动吞了口唾液。 “我在猜应该是久能教授吧。” “久能教授?” “永久的久,能力的能,他当年是我和小林小姐的顶头上司。” “为什么您会认为是他?” “因为第一,我们每天在一起工作,这是我的直觉。小林小姐非常尊敬、信赖而且仰慕教授,能够让小林小姐愿意投怀送抱的人,除了教授我想不出第二人。再者是现实的因素,当时的她整天忙于研究,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和校外人士交往,而且久能教授一直是单身,就算谈恋爱也很正常。” “研究室里没有其他人吗?” “当时久能研究室的人员除了我和小林小姐,还有一位姓氏家的助理教授,虽然我们与其他研究室不是完全没来往,但大部分的研究都只由我们四人执行。” “这些人现在在哪里呢?” “我就如你所见一直留在北斗,氏家助理教授现在则任教于函馆理科大学。” “久能教授呢?” “教授他……”藤村张着嘴,眨了几次眼之后才说:“久能教授十五年前去世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边放松肩膀一边缓缓吐出气。 “是病逝吗?” “不,是意外,一场发生在风雪之夜的车祸,教授的车撞上了路边护栏。” 又是车祸……,和妈妈一样。我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厌恶。 “可是光凭以上这些理由并不能断定让我母亲受孕的人就是久能教授吧?” “你说的没错。”藤村点了点头,“我会认为小林小姐的对象就是久能教授,其实还有另一项根据——久能老师曾亲口说出一段很接近这个臆测的话。” “他承认是他的种?” “不不,没那么直接。他只是说,他虽然没结婚,却有一个好几年没见的女儿,事到如今已不奢望能以父亲的身份与女儿相见,但为了女儿的将来着想,他很希望至少能够让这个女儿认祖归宗。教授大概说了这些话,当时我马上就猜到他指的正是小林小姐的小孩,但我无法理解的是教授为什么事隔多年才突然提起这件事。”藤村看着我静静地说道:“几天之后,老师便过世了。” 我震惊不已,背上仿佛被人重重敲了一记,好一阵子说不出话,藤村也低头默然不语。 “他是自杀的?”我终于开口了。 “我不知道。至少在警方的记录上那是一场意外。”藤村交抱双臂,“不过他说了那样的话之后便发生意外,教人很难不做联想,而且我们后来才知道老师当时得了癌症,他一直没告诉我们。” “癌症……” “是啊。老师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不过毕竟无法战胜对死亡的恐惧吧。”面对满桌菜肴,藤村终于又拿起筷子,却又旋即搁下说道:“老师的那番话让我很在意,所以后来我曾问过小林小姐,老师有没有寄信给她,因为我觉得如果老师真是自杀而死,一定会写下遗书寄给小林小姐,而在遗言中承认子女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我母亲怎么回答?”虽然我心里大概有数,还是开口问了。 藤村一脸苦涩地摇了摇头,“她说没收到任何信件,于是我明知失礼,还是鼓起勇气问她小孩是不是她和久能老师的,她大发雷霆矢口否认,还叫我以后别再打电话给她。” 我暗忖,想也知道妈妈会有这种反应。 “后来您怎么处理?” “我也束手无策呀。”藤村叹了口气,“既然小林小姐否认,我也没办法说什么,但我又想不出其他有可能和久能老师交往的女性,我还是认为久能老师口中的女儿就是小林小姐的孩子。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活了十几年,直到前几天才终于再见到小林小姐。” “所以那时候您和我母亲又聊起久能老师?” “聊到了,不,应该说是我主动提起的,我拜托她说出真相。我和她说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久能老师的骨肉,我们这些老同事及校方一定很愿意提供你们母女日后各方面的协助,这样对孩子的将来也比较好。” “但我母亲还是不承认?” 藤村点了点头,“她叫我别再提起这件事。” 我回想藤村当初在公寓门口与我母亲对话——“如果你改变心意了,请和我联络。”“我不会改变心意的……”原来那两句话是这个意思。 “讽刺的是,那次碰面竟成了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我听到小林小姐去世的消息就一直在想,我还是应该让小孩知道父亲是谁,我认为我有这个责任。”藤村正眼凝视着我,“这就是我请你来旭川最大的目的。” “可是,”我说:“这一切都只是臆测吧?既然我母亲和久能老师都过世了,事到如今应该无法求证了不是吗?” 藤村停顿了片刻,缓缓说道: “如果有办法求证,你愿意试试看吗?” “有办法求证?” “有。”藤村斩钉截铁地说:“做血液检查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可是久能老师的血液……” “还保存着。以前我们做实验的样本只能从自己身上取得,所以我那边还冷冻保存了一些老师的血液。” “这样啊……”我不明白为什么体外受精的研究要用到血液,但我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就算测出的血型符合亲子关系,也不见得是亲生骨肉吧?” “我们使用的是dna鉴定法,这是一种精确度极高的鉴定法,又叫做dna指纹比对,据说误判机率只有一百亿分之一。” “一百亿……” “如何?”藤村看着我说:“我不会勉强你,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能让我做这个鉴定,我认为这么做对你比较好。” 我没回答他,兀自思考着。我不知道接受鉴定是不是真的对我比较好,不管那个久能是不是我父亲,我想应该不会对我接下来的人生带来任何改变。既然这件事过去从未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未来想必也不会太重要吧。 问题在于妈妈。若想解开包覆着妈妈的庞大谜团,其中一个重要的关键应该是确认我的父亲,或许我还能因此查出妈妈为什么遇害。 “请问做这个鉴定大概需要多久时间?”我问。 “这个嘛,应该一、两天就足够了……。你决定接受鉴定了吗?” “是的,麻烦您了。” 藤村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你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我会安排让你尽快接受鉴定。请问你明天有行程吗?” “目前没有计划。” “那么就由我来联络饭店吧。说真的,现在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过当然在鉴定结果出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藤村似乎终于恢复了食欲,又开始动筷了。 “请问那位久能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他是天才。”藤村用力点头,似乎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具说服力,“他的思想比一般学者先进太多了,他一方面脚踏实地、锲而不舍地做研究,又能够提出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大胆假设,我们光是跟上老师的步调就追得焦头烂额了。” “看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身上会流着这样的人的血液。” “不,说不定你体内也沉睡着了不起的才能,只是你没察觉。而且久能老师不只是一位杰出的学者,他的为人处世也很了不起,好比……” “请等一下。”我伸出右手比了手势打断他的话,“请别再说下去了,又还没确定久能老师就是我的父亲。” 藤村先是一愣,连忙改口说道:“没错,嗯,这么说也是。”他频频点头,“不过有一点我必须补充,当年小林小姐辞掉大学工作回东京的时候,追到东京试图带她回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久能老师。” “带她回来?追到东京?” “是啊,老师拼命调查小林小姐的住处,还向小林小姐的哥哥,也就是你的舅舅询问,但你舅舅不肯吐露她的行踪。” 我想起舅舅和我说过妈妈因怀孕而回到东京,不久便有个教授找上门。 “总之就如你所说,一切都看鉴定结果了。”但藤村的态度似乎对鉴定结果胸有成竹。 用完餐走出店门的时候,女侍交给藤村一个小餐盒,我正在想那里面是什么,一坐上车,藤村便把小餐盒递了过来,“这给你带回去。你刚刚一定没吃饱吧?这里面是散寿司,可以当宵夜。” “啊,真是非常感谢。”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我还是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说真的我觉得今晚好像完全没吃到东西。 藤村送我到饭店门口。 “那就明天见了。”我说完正要下车,藤村又叫住我说:“明天上午我会打电话给你。” “恭候来电。”我一面回答一面走下车子。 目送藤村的丰田celsior完全消失在街角之后,我没走进饭店,而是沿着来时路信步而行。刚过九点,又难得来到这个地方,一直待在房间里太可惜了,何况我有点想喝酒。 我拿着藤村给我的宵夜漫步了十分钟左右,看见一栋仿小木屋造型的两层楼建筑,二楼出入口刚好有两名年轻女子走出来,室内传出抒情乐,只见两名女子沿着外侧楼梯走下,楼梯扶手也是原木材质。店名叫“巴姆”,听起来有点逊,但刚才那两名年轻女子的打扮还颇时髦,我决定进去看看。 店内有许多像是巨大原木切片的大桌子,每张桌子旁边都聚集了一堆年轻人,宛如被砂糖吸引的蚁群。 我在吧台喝着波本威士忌苏打,过来搭讪的年轻男子一个又一个,最常问的问题是“你在等人吗?”不然就是“你住这附近吗?”看来男人只要看见女人独自喝酒就会忍不住问这些问题。我本来是为了派遣无聊和他们聊上两句,但果然愈聊愈觉无聊,最后他们一定会说出这句话:“要不要去别的地方玩?”这是我就会拿出小餐盒说道:“抱歉,我得把这个送去给爸爸。”每个男人听见这句话,都会各自在心里对“爸爸”下一个定义,然后乖乖离去。 没有男人过来搭讪的空挡我便独自思考着关于我父亲的事,久能教授真的是我父亲吗?藤村的推理相当具有说服力,我也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但总觉得无法释怀。如果藤村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妈妈为什么没和那个人结婚?为什么要回东京? 此外还有一个疑点,藤村说追到东京来想把妈妈带回去的人就是久能教授,但根据舅舅的说法,他当时曾问妈妈那个教授是不是我的父亲,妈妈哈哈大笑直说不是,舅舅说妈妈那个笑容应该不是装出来的,我也觉得舅舅的直觉错不了。 我反反复复地想着,在店里耗了将近两个小时之后才离开。 回饭店的路上,我故意绕远路到购物公园逛了一圈,路上的行人明显变少了,我坐在长椅上稍事休息。 如果那个久能真的是我父亲,那么这和妈妈的遇害是否有关?根据藤村的说法,他来拜访妈妈与妈妈被撞死是完全不相干的两回事,真的吗? “我都糊涂了,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我不禁咕哝着。 这时数道影子落在我脚边,眼前出现三名男子。 “小姐,你好像很寂寞呀?”一名金发鸡冠头的男子在我身旁坐下,混杂了酒臭与烟味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当场想站起身。 “别逃嘛。”另一名光头男按住我的肩膀在另一侧坐下,剩下那个长得像蜥蜴的男子则蹲在我前方。 我环顾四下,运气真背,周围完全不见行人,或许是看见这三个家伙之后都躲得老远了。 “抱歉,我和人有约。”我边说边迅速站起来,这次我没被按住,但金发男和光头男跟着站起身将我包夹在中间。 “那我们送你去赴约吧。”光头男说。他说话的时候,浓稠的唾液附着在齿缝间,我曾在新宿歌舞伎町被这样的男人缠上。 “你想去哪里我们都能送你一程,尽管吩咐不用客气。”蜥蜴男嘻嘻笑着一边将脸凑了上来。我暗忖,要是我大声呼救不晓得这些人会做出什么事,我决定闭嘴等待逃走的机会,只要能逃开,我有自信不会被追上。 “好了,我们走吧。”蜥蜴男靠得更近了,我全身鸡皮疙瘩直冒,不知道是光头男还是金发男在我屁股上摸了一把。 忽然间,蜥蜴男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男人出现眼前,只见蜥蜴男一头撞上一旁的花坛不停呻吟。 光头男朝那个男人冲了过去,男人似乎什么也没做,但光头男却当场翻了一圈,背部狠狠撞上后方店铺的铁卷门发出轰然巨响。 我趁机拔腿就逃,路上行人却变多了,这些人刚刚不出现,现在才跑出来碍手碍脚的。我速度一变慢,便听见后头有脚步声追上来,我正想加速逃逸,身后的人喊道: “喂,等一下!双叶!” 我停下脚步回头一看,一名身穿无袖汗衫搭牛仔裤、一身汗水的男人正朝我走来。 “啊!”我当场愣住指着对方。 “别到处晃来晃去啦,怎么不赶快回饭店去?”男人说话的时候,肩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他就是那个小号阿诺——胁坂讲介。 胁坂讲介送我回饭店的路上什么都没说,不管我问什么,他都只回答“啊”或“喔”敷衍过去,直到送我到电梯前他才开口:“赶快睡觉,别看什么影片了。” 我瞪了他一看,电梯门刚好打开,他按住电梯门比手势要我进去。 “你打算什么都不解释就这么消失?”我问。 “有机会再解释,今天已经很晚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看我。 我走进电梯,没按楼层按钮而是按着“开”,此时我瞥见电梯内侧贴着一张饭店餐厅与酒吧的介绍图片。 “十楼有酒吧呢。”我抬头看他,对他嫣然一笑,“营业到凌晨一点哟?” 他将防水连帽外套披在肩上想了片刻,一边瞪着我走进了电梯。我按下十楼的按钮。 我们做吧台,他点了一杯健怡可乐。 “你不喝酒?” “我母亲告诉我,纵容酒精伤害身体很愚蠢。” “你没听过酒是百药之长吗?”我点了一杯马丁尼。 “你喝太多了。”他还是老样子,拿开吸管直接抓起杯子将可乐灌进嘴里,“你已经在‘巴姆’喝了两个小时,之前和北斗医科大学的藤村吃饭时应该也喝了酒吧?” 我一听差点没被酒呛到,“你跟踪我?” “跟好几个小时了。”他不耐烦地说:“藤村送你回来之后,你怎么不乖乖回饭店?” “等等,我们一件一件说好吗?我开始有点火大了。”我将马丁尼一饮而尽,“首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因为你在这里。” “别跟我耍嘴皮子,我们前天才第一次见面,当时我虽然说了要来北海道,我可没告诉你详细地点。” “不,你说了要来旭川。” “旭川这么大,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就是啊,所以花了我不少苦心呢,还害我用掉一堆电话卡。” “电话卡?” “你那天说要去北海道,我立刻猜到这趟旅程一定和小林志保小姐的过世有关,否则天底下有哪个女儿会在母亲刚过世不久便出门旅行?所以啦,我决定盯住你。” “这么说来,从我出了家门你就一直跟着我?” “我很想这么做,但我知道不可能,这个时期飞北海道的班机肯定班班客满,我势必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搭飞机离开羽田机场,虽然也可以等铺位,但那样太不保险了。” 说的也是。我暗自点头。 “那你是怎么来北海道的?搭电车?” “这我也考虑过,但是没订位就跳上开往北海道的电车,光想都觉得可怕,而且电车的机动性太低无法随机应变,所以方法只剩一个。” “该不会是……开车?” “答对了。” 我吓得倒抽一口气,“从东京?” “是啊,昨天出发的。” “你开了多久?” “久到我不敢去想。在青森搭上渡轮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早上了,开了一整天的车,我在船上睡得跟死人一样。” 听到他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我甚至不知该作何感想。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没开车的时候我就拼命打电话到旭川每间饭店,询问有没有一位叫小林双叶的房客。找到你住的饭店时我正在道央高速公路(*道央高速公路为北海道最重要的一条高速公路,目前全长约六百八十一公里。)的休息区里,当时我感动得都快哭了,正想挂电话,总机小姐居然已经帮我把电话转接到你房间,我还真有点慌了手脚呢。” “啊!”我不禁喊了出声,“原来那个人是你!今天傍晚的时候那个自称铃木……说什么打错电话的家伙。” “我当时连忙拿手帕捣住话筒,看来那声音真的瞒过你了。”胁坂讲介搔着鼻头。 “为什么要瞒我?” “那还用说,因为我想暗中跟踪你呀。打完电话后我再度开车狂飙,抵达饭店门口大概六点左右吧,正想确认你在不在房间,就看见你和那个藤村走了出来,所以啦,我就一路跟在你们后面。” “听起来真不舒服。”我点了一杯琴莱姆,“你就这样一直监视我?” “是啊。尤其和你见面的人是北斗医科大学的教授,我更不能跟丢。我早就查清楚小林志保小姐的经历了,北斗医科大学正是她的母校。”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藤村的身份?” “不,是后来查出来的。” “怎么查?” “那间料理屋的女侍告诉我的,只要肯花时间和金钱,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查得到。”胁坂讲介若无其事地说。 “接下来你还是像跟屁虫一样紧跟着我不放?”我喝了一口琴莱姆,故意语带轻蔑地说。 “多亏我的跟踪,你才没被刚刚那些家伙怎么样。”他挺着胸膛说:“当女生有难,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必须伸出援手,这也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学习格斗技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对了,你还没跟我道谢呢。” “你没出手相救,我也不会有事的。” “是吗?我如果没把那个鸡冠头小子摔出去,你现在大概已经成了狼嘴上的可怜小羔羊了。” “我会逃得像猎豹一样快,而且你摔出去的那个家伙不是鸡冠头,是光头。亏你身为杂志记者,观察力这么差。” “咦?真的吗?我记得是鸡冠头呀……”他粗壮的双臂交抱胸前歪着脑袋,这模样还满可爱的。 “不过,你救了我是事实,我就和你道声谢吧。”我朝他高举杯子,“谢谢你。” “这种感觉挺不错的。”他笑着说:“不用送我什么谢礼了。” 我正想回他一句“那还用说”,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大喊一声“糟糕”,手往吧台一拍,“我把小餐盒忘在长椅上了,那是人家送我的宵夜呢。” “真是遗憾啊,话说回来那个藤村竟然连宵夜都替你准备了,还真是贴心,他和小林志保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二十年前他们好像待过同一个研究室。啊啊,我本来好期待那个宵夜呢。” “真是放不下的家伙。这么说,你认为这次的肇事逃逸事件,揭开谜底的关键就在于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他兴致勃勃地问道。 “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见见这个知道妈妈过去的人而已。” “可是他是二十年前的同事耶。” “这个人在妈妈过世的前一天曾去过我家。” “咦?真的吗?” “这种事情我骗你干什么?”我简单说了藤村来我家时的状况。 “真可疑,这个人绝对不单纯。”他沉吟着,“这次会面是你提议的?” “是藤村提议的,他问我要不要来旭川一趟,不过就算他没这么问我也迟早会来。” “原来如此,是他把你叫来的,这么看来这家伙更可疑了。”胁坂讲介左掌包住右拳,把指关节捏得劈啪作响,“那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聊了很多,例如妈妈从前的工作内容之类的。”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他的眼神亮了起来,“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也没多有意思,简单说就是以体外受精为主的不孕症治疗研究……,大概是这类工作吧。”我以朗读课文的语气,把从藤村那边听来的名词现学现卖复诵了一遍。 “喔,体外受精啊……”他似乎不特别意外,点了几次头,“北斗医科大学的确在体外受精研究这方面相当有名,藤村有没有和你提到体外受精的实际执行技术?” “没有,我也不想听。” “是吗?”他似乎有些失望,“还有呢?” “还有?” “藤村还和你聊了什么?” “很多呀。” “那就说来听听啊,他把你大老远叫来应该有什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吧?”他问得开门见山,我却不想把关于我父亲是谁的那段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于是我将杯子搁在吧台上说道: “我们的确谈了些要事,但那和妈妈的死因不见得有关,而且是私事,我还没大嘴巴到把所有事都告诉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男人。” 他身子微微一缩,视线游移了一会儿,再次凝视着我说: “不是我自夸,我这个人多少有点本事,而且为了调查你母亲的死因,我也已经有觉悟可能需要冒一些险,再加上我在各方面都有人脉,利用出版社的资料库搜集情报也会事半功倍。你想想,肇事逃逸的案子另有隐情不就是我告诉你的吗?像我这么有用的人,你应该好好利用才对吧。” “我会好好利用的,可是这不代表我必须把所有事情都对你坦白呀?” “但你瞒东瞒西的,我要怎么帮你?” “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自然会跟你说。在那之前……”我面朝他在胸前比了个“x”的手势说:“别缠着我。” 胁坂讲介摇摇头,“你一个人是查不出真相的。” “我一个人查不出,多了你的帮助大概也查不出。”我丢了这句话便把手肘撑到吧台上,这时他抓住我的肩膀说: “相信我,我一定帮得上你。” “别乱碰我。”我瞪了他一眼。 “啊,抱歉。”他慌忙缩回手。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我说:“你想把我妈妈过世的真相写成报导。” “写报导对我来说不重要,我上次已经说过了。” “谁相信你呀。”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抓了抓自己的平头说:“好吧,那至少告诉我一件事,你还会不会和藤村碰面?” 我心下一惊,“你问这干什么?”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果然还约了下次。”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问这干什么?” “我这么问是推测你们交谈内容的重要程度,你还会和他碰面,表示你们刚刚的会面谈了相当重要的事。” 我的眉毛向上扬起。 “你又要像跟屁虫一样跟踪我?” “谁教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只能这么做了。” “你跟着我又能知道什么?” “至少,”胁坂讲介将手肘撑在吧台上,“能够知道你是否平安。” 我一听不禁愣住,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少扯了,我会遇到什么危险?” “我也不知道,不过根据目前的情报来看,那个叫藤村的学者千万轻忽不得。”他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你最好别再和他见面,我有不好的预感。” “神经病,懒得跟你说了。”我站了起来。 “等一下。”他抓住我的右手。 “别碰我!”我登时甩开他的手,可能我喊得太大声,店里几名客人转头看向我们。我急着想离开,他却突然开口: “不让我碰,却愿意让那家伙碰?” 店内的客人听到这句话,视线全投了过来,我大步走回胁坂讲介面前,朝他的脸颊用力挥出右掌。 啪!清脆声响之中,我的右掌传来一阵冲击,周围响起一片“喔喔”的惊呼。胁坂讲介一只手肘仍撑在吧台上,整个人却像蜡像似的动也不动,其他客人也仿佛瞬间停格一片静默。 我转头朝店门快步走去,进电梯之后手掌才渐渐麻了起来。 隔天,电话铃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游泳似地在床铺上划行,拿起话筒无精打采地说了声“喂?” “一位藤村先生的来电。”电话另一头传来总机小姐爽朗的声音。 我心想怎么这么早就打来了,转头朝床边电子钟看了一眼,上头显示着“10:25”,我揉揉眼睛再看一次,这次变成“10:26”,我抓着话筒从床上一跃而起。 “喂?”话筒传来藤村的声音。 “啊,早安。昨晚谢谢您的招待。” “别客气,昨天的晚餐分量不多,有没有害你半夜肚子饿?” “没……没有,没那回事。”其实昨晚睡觉前,我把冰箱里的零食全吃光了。 “对了,小餐盒吃了吗?” “吃了,非常好吃。”总不能告诉他我把小餐盒忘在购物公园里。 “是吗……,那就好。”电话里的藤村轻轻咳了一声,“那么……方便请你过来接受检查吗?” “好的,请问我应该几点过去呢?” “我想想……,那就一点吧。” “好的,我一点到。” “你知道怎么过来吗?” “知道,我有地图。”我不打算坐计程车,我想搭公车到站之后步行前往,感受一下这个妈妈住过的城市。 “请记得不要走到医院那一栋,直接过来大学这边,正门左手边有警卫室,你和警卫说一声他就会和我联络,我再派助理去接你。” “那就麻烦您了。”我挂上电话的同时也脱掉了睡衣,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还是照样睡过头? 简单梳妆打扮之后,我来到饭店一楼咖啡厅点了热三明治与咖啡,咖啡厅里只有两名身穿西装的男人与一对年轻情侣,年轻情侣一看见我便低头窃笑,看来他们昨晚也在酒吧里。都怪胁坂讲介那家伙,害我在这种地方也如坐针毡。 不过他那句惹得我赏他一巴掌的话“不让我碰,却愿意让那家伙碰?”确实让我有些在意,当时只觉得是侮辱,但后来想想,真是如此吗?若单纯以字面意义来看,这也可以是一句普通的问句,因为今天我去藤村那里接受鉴定,某种意义上的确算是“让那家伙碰”。 话说回来,胁坂又不知道我和藤村的谈话内容,不可能提到鉴定的事。 昨晚到现在我脑袋里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吃完早餐回到房里,我拨了电话回石神井公园的自家公寓,电话转到答录,答录机里也没有新的留言,接着我拨到阿丰家,他立刻接起电话。 “这边一切正常,你那边呢?见到那个藤村教授了吗?” “昨天见到了。” “喔,有没有问出什么?” “嗯,有啊,回去再告诉你。” “喔,好……”我没有马上把取得的情报告诉阿丰似乎让他有些寂寞,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你打算在那边待几天?” “我也不知道。”虽然阿丰看不见这边,我还是边说边摇头,“说不定今晚就想回去了。” “希望你早点回来。” “好,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正要过去你家,不过昨天是星期天,我想应该没有邮件。” “嗯,麻烦你了。” 挂上电话,我不禁深深觉得阿丰人真好,看来他真的很担心我。 中午过后,我走出饭店到旭川车站前搭上公车,公车朝着东方笔直前进,开了数公里后,我下车步行朝北方走去,一开始周围都是平凡的独栋住宅,不久便出现了集体住宅区,虽然不像东京练马区的光之丘集体住宅区那么大,这里的公寓数量也不少,可见即使在北海道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是独栋住宅。 我望着右手边的集体住宅区朝北方前进,眼前出现一栋七层楼高的淡褐色建筑,这里就是北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我在医院大门前左转沿着水泥墙走了一阵子,看见医院的西侧有另一道门,墙上嵌了一块牌子写着“北斗医科大学”,里头空无一人,宽广的停车场上停了无数汽车。 一如藤村所说,大门左侧有警卫室,戴着眼镜的警卫老伯看上去百无聊赖。我上前说我想找藤村教授,老伯问了我的姓名之后把电话机拉向身边。 等待的时候,我四处看了看,校园非常宽敞,建筑物之间仿佛高尔夫球场种了草坪,道路也很美观,地上完全看不见垃圾,简直像迪士尼乐园一样。 来接我的助理是一名瘦得像骷髅的男子,气色非常差,头发留得很长,医院里如果有个医生长这副德行恐怕会影像医院声誉吧,他胸前挂的名牌写着“尾崎”。 我们没交谈几句便一同往校内走去。骷髅男走在笔直的道路上,背景是绿油油的草坪,他微脏的白袍迎风摇曳,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自己来到一个很不得了的地方。 我跟着他走进一栋低矮的白色建筑,在弥漫着淡淡药味的走廊上走了一阵子来到一扇门前,门牌上写着“藤村”,助理敲了敲门。 门内马上有回应,门往内侧开启,应门的正是藤村。 “客人来了。”助理的声调毫无抑扬顿挫。 “辛苦了,你去准备一下吧。” 助理听到藤村这么吩咐,转身沿着刚才的走廊离去,脚步飘飘摇摇像个幽灵似的。 “你真准时。”藤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请我进去。 这间休息室空间狭长,像是合并两间三坪大的房间,内侧窗边有张大桌子,桌旁的墙上有一扇门,似乎是通往隔壁房间。 房间中央摆着看起来等级普通的接待沙发及矮桌,藤村请我坐下,于是我在人造皮革制的沙发坐了下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医学院的教授休息室呢。” “我想也是。你念的是什么科系?” “国文系。”我不想让他继续追问课业上的问题,所以四处张望了一番说道:“没想到这房间看起来挺普通的,我还以为会像医生的诊疗室。” 藤村苦笑着说:“因为我不是医生,是研究人员。” 我点点头,接着我看见墙上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只长相奇特的动物,乍看有点像绵羊,仔细一看却发现皮毛很短,而且毛色比较接近山羊。 “那是我们实验室培育出来的嵌合体(*‘嵌合体’原文为‘chimera’,典出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蛇尾的怪物。‘嵌合体’动物指的是部分组织细胞基因中混入其他生物体基因<外源基因>的动物。)动物。”藤村察觉了我的视线。 “嵌合体动物?” “就是合体而成的动物,照片里那只是山羊与绵羊的细胞混合而成的。” “是杂种的意思吗?” “不,不是杂种。所谓杂种指的是身上每一个细胞里面都同时拥有山羊和绵羊的染色体,换句话说细胞本身便是混血状态了;但所谓的嵌合体动物身上的每个细胞不是来自山羊就是来自绵羊,嵌合体便是由这两边的细胞组合而成的一个个体。” “就像拼布一样?” “没错、没错。”藤村频频点头,“把红布和白布缝在一起的拼布就是嵌合体,而粉红色的布就是杂种。” “真是奇妙的动物。”我再次望向照片,嵌合体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独特,神情显得相当悠哉,“藤村先生,您现在不做体外受精的研究了吗?” “人类的体外受精这部分我已经不碰了,后续的研究由其他研究室接手,现在我主要研究的是发生学。” “发声?” “简单来说,我的研究就是尽情地尝试创造出这一类动物,常有人觉得这种研究不切实际,但我相信只要继续努力下去,应该会找出大量培育优良家畜的方法,或是拯救即将灭绝的物种。不过我们学校是医科大学,我能做这样的研究全拜这里是北海道之赐。” 我点了点头。搭电车来这里的路上,我隔着车窗看到好几座牧场,提升产业优势及保护这块土地的珍贵自然环境应该都是科学家的重要职责。 “那么接下来……”藤村看了手表一眼,我以为马上要开始dna鉴定了,没想到他只是喃喃地说:“怎么这么慢呀……” 我望着他问:“有谁要来吗?” “是啊,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谁?” “一位氏家先生,我昨天稍微和你提过。”藤村从沙发站了起来,“不管了,我们先去医院吧,助理应该准备好了。” 于是我也站了起来,就在这时桌上电话响起,藤村迅速拿起话筒。 “喂,是我。氏家先生呢?……在东京?为什么这个节骨眼跑去东京……”说到这里,藤村似乎察觉我在看他,“等一下,我换支电话。”说着他在话机上按了个按钮,转头对我说:“不好意思,请等我一下。” “好的。”我回答。藤村打开桌旁的门走进隔壁房间。 他应该是在隔壁继续讲电话,我却听不到任何对话。 我记得氏家这个名字,昨晚藤村说过这个人当初也是研究室成员之一。本来他今天也会出现在这里吗? 我不解地看着山羊与绵羊混种而成的嵌合体动物照片,突然听到“喀、喀”的声响,我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胁坂讲介的脸从玻璃窗下方探了出来,原来是他手指轻敲窗户玻璃发出的声响。 我一面留意隔壁房间的动静,一面悄悄打开窗户。 “你在搞什么鬼,为什么跑来这里?” “我才要问你咧!”胁坂讲介压低了声音说:“这里不能待,快逃吧!” “逃?为什么要逃?” “没时间和你解释了,总之快照我的话去做。” “这个道理都说不出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耳朵靠过来。”他把窗户整个推开,对着我招手。 我把头发拨到耳后,身子探出窗外,忽然他巨大的手掌朝着我的嘴巴捣来,力量之强,我想呻吟都发不出声音,就这么被他拖出了窗外。 他一手按住我的头和嘴巴,另一手关上窗户,接着把我整个人抱起来,我拼命挣扎却完全挣脱不出他的粗壮手臂。 一直到弯过建筑物转角之后他才把我放了下来,却依然捣着我的嘴。 “你答应我不出声我就放开手。”他凝视着我说道。 我连忙点了两次头,于是他放开手。 “救……”我刚要大喊,马上嘴巴又被按住,胁坂讲介在我面前伸出食指左右摆动,“今天说谎,明天就做贼了。” 我以眼神对他笑了笑,视线里带着歉意。 “昨晚纠缠你的那个鸡冠头……不,光头男,那群人今天早上被抬进医院了,据说是食物中毒,看来他们吃了你留下的那个小餐盒。” 我一听登时瞪大了眼,他明白我不会吵闹便放开手。 “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为了搜集这所大学的情报到附属医院去了一趟,结果刚好听到护士在聊。你听好了,本来应该食物中毒的人是你,如果你认为这只是偶然我也不勉强你;不过如果你认为这不是偶然,就跟我来吧。”胁坂讲介的眼神流露出热切的期盼。 仔细想想,今天早上藤村在电话里似乎特别在意小餐盒的事,看来我没有食物中毒让他相当惊讶…… 我吞了口口水,问道:“你开车来的?” “车子在医院停车场。”他说。 于是我站了起来。 我们像游击兵一样压低身子移动,医院停车场七成左右的停车格都停了车子。 一辆又圆又肥的深蓝色汽车停在一棵巨大的七灶树下,眼看胁坂讲介朝着那辆车走去,我不禁有些失望,本来还期待他开的是本田nsx之类的跑车。 “你从东京开到北海道就开这种车?” “mpv(*‘mpv’是‘multipurposevehicle’的简称,意思是多用途的箱型车。)是适合长距离驾驶的车款,要抱怨等坐过之后再说吧。” 他的大言不惭还算有点道理,mpv的内部非常宽敞,坐起来满舒适的,后座是可调式座椅,唯一的败笔是上头凌乱丢着发出汗臭的毛毯及换洗衣物。 “走喽。” “好。”话声刚落,我又急忙大喊:“啊,等一下!” “怎么?”胁坂讲介踩下刹车问道。 “你看那个。”我指着七灶树的根部,那里插了一块小牌子写着“伊原骏策敬赠”,“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伊原骏策的名字?” “为什么这里不能出现伊原骏策的名字?” 我一时说不出话,他放开了刹车说道:“看来背后有些故事,等一下再来好好盘问你,我们先赶快离开吧。” 车子出了停车场,我看到刚刚那个骷髅男在校门口东张西望,一定是藤村叫他出来找我。 “惨了,是藤村的助理。” “你到后面去躲好,用毛毯盖住头。” 虽然很不想听他指示,我还是照做了。不久车子停了下来。 “干嘛?”胁坂讲介的口气很粗暴。 “请问你是来探病的吗?”声音一听就是那个骷髅男。 “我朋友好像食物中毒被抬了进来,那个笨蛋,一定是乱捡地上的东西吃。” “喔,你是那几个人的……。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穿着牛仔裤,头发满长的。” “是美女吗?” “我也说不上来……” 我在心里暗骂:“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 “美女我没看见,丑女我没兴趣。”胁坂讲介丢下这句话便踩下油门。 车子开了好一阵子,他都没开口,我也默不作声。 终于车子停了下来,引擎也熄了火。 “安全了。”胁坂讲介说。 我掀开毛毯,“你偶尔也洗一下毛毯吧,你母亲没告诉你男人应该保持清洁吗?” “只要你和我说真话,要我准备高级喀什米尔羊毛毯都没问题。”他隔着椅背慢慢转过头来,“好了,快说吧,首先告诉我昨晚你和藤村聊了些什么,你可是差点就食物中毒的,别再死鸭子嘴硬了。还有,关于伊原骏策的事也请你交代清楚。” 我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车子停在某个堤防边,川面非常辽阔,水流平缓。 我不禁心想,我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鞠子之章 六 “考虑得如何了?”吃早餐时下条小姐问:“要不要再想个一天?” 我正伸手拿茶杯,听她这么一问又缩回了手。我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她,“不必了。”我说:“我去,今天就去。拖到明天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也赞成你这么做。”她点了点头,“那吃完早餐就准备出门吧。” “好的。”我说。 又是新的一周,今天是星期一。 昨天我回到公寓,下条小姐已经到家了,她一见到我便大刺刺地说:“我查到小林双叶的地址了。”害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 小林双叶。一位和我拥有相同面孔的女子。 “我没查到电话,所以想见她的话只能直接去这个地址找她。”下条小姐将便条纸放在桌上,“要去的话,我明天有空。” 便条纸上写着“练马区石神井町”,这个住址位在哪里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请让我……考虑一下。”我说。 “也好,你决定了再和我说吧。”下条小姐折起便条纸。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其实我根本没有考虑的余地,如今的我手上毫无线索,要查出真相,一定得和这位小林双叶小姐见上一面,我迟迟无法说出口只是因为害怕见到这个长相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昨晚就寝时我下定决心了,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明天,我要去见另一个我。 但一想到见面的那一瞬间我便辗转难眠。 我们不到中午就出门了,下条小姐说先去涩谷搭山手线,到了池袋再转西武线。 在山手线电车里,我把昨天与清水夫人见面的情形告诉了下条小姐。听到山步会的相簿里只有阿部晶子的照片被取走,下条小姐也相当在意,她也觉得如果取走照片的真的是我母亲,那么脸部被涂掉的女子应该就是这位阿部晶子。 “最好能找出山步会其他成员。”下条小姐换一只手抓住车厢拉环,“那本小册子上也记载了其他社员的名字,对照毕业生名册或许能找出联络方式。” “但这么一来又会给你添麻烦……” “别介意,我也觉得愈来愈有意思了。”下条小姐笑着说。 此时电车抵达池袋,我们转乘西武线。 愈接近目的地,我的心情愈难保持平静。那位小林双叶小姐看见我不知会有什么反应?而我看见她又会有什么反应?我不断提醒自己届时绝对不能惊慌失措,但一想到见面的那一刹那,我又感到不寒而栗。为什么我会如此恐惧呢?据说诗人雪莱(*英国浪漫派诗人柏西,比希·雪莱 ,关于他看见自己分身的传闻有不同版本,有一说雪莱在看见分身之后,不久便在自己三十岁生日前夕遇船难溺毙。)在湖边看到自己的分身,隔天便死去,但现实生活中根本不可能有那种事呀。 “放轻松点。”下条小姐也发现了,“不过我说再多也没用吧。” “我没事的。”但我的声音却明显颤抖着。 在石神井公园站下车之后,我一直走在下条小姐身后,狭窄的道路两旁全是商店,我忽然想到小林双叶平常应该会来这里买东西吧。 穿过商店街来到宁静的住宅区,路上行人变少了,下条小姐看着地图往前走,不久便在一栋两层楼公寓前停下脚步。 “好像就是这里了。”她说。 我屏住呼吸抬头望去,这栋建筑一看就是为了让平凡的人过平凡生活的普通公寓,我实在很难想象这个地方住着一位与我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 “上去吧。”下条小姐说。 “好……”我口干舌燥,声音异常沙哑。 小林双叶小姐的家在二楼,门牌上写着“小林”。见到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呢?该笑着说声“午安”吗?可是我僵硬的脸颊恐怕挤不出笑容。 下条小姐摁下门铃,门内铃声响起,我闭上眼做了一次深呼吸,心脏正剧烈跳动。 但门没开,门内也毫无动静,下条小姐又摁了一次门铃,还是没反应。 “看来没人在家。”她微笑看着我。 我也对下条小姐笑了笑,但她眼中映出我的表情恐怕是五味杂陈吧。见不到自己的分身确实让我松了一口气,但一方面又难掩失望。 下条小姐看了看手表。 “说不定她待会儿就回来了,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喝茶,一小时之后再来?” “好啊。”我接受了这个提议。我内心其实相当矛盾,很想赶快离开这里,又觉得既然迟早要见面不如早点解决。 离开公寓走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一间叫“安妮”的咖啡店,店名让我想起《红发安妮》,但从外观来看两者应该没什么关联。 我和下条小姐正要走进店里,自动门打开,一名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大约二十岁,体型修长,穿着牛仔裤搭t恤,两手提着便利商店的白色塑胶袋。男子一看见我霎时吓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大大的;我也一头雾水,一径愣愣地望着他,两个人就这么隔着自动门对看。 “双叶……?”男子凝视着我慢慢走近,“是双叶?你回来了?” 我往后退了两、三步。 “怎么了?”他一脸诧异,“对了,你怎么这么快就……,你刚刚人不是还在北海道吗?”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明白了,他是小林双叶小姐的朋友。 于是我用力摇头,“我不是小林双叶小姐。” “咦?”他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你是双叶啊?” “我不是。”我又摇头。 他听我语气这么坚定,不禁向后一退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我。 “你在闹我吗?” “不是的。” “不好意思。”下条小姐插嘴了:“请问你是小林双叶小姐的朋友吗?” “我帮她看家。”男子说。 “所以小林小姐去旅行了?” “嗯,可以这么说。”他又再盯着我看,“你真的不是双叶?” 我轻轻点头。 “我们来找小林小姐就是想弄清楚为什么她们两人长得那么像。”下条小姐说。 年轻人频频眨眼,舔了舔嘴唇说: “吓死我了……,不过的确感觉不大一样,双叶比较结实,肤色也比较黑,而且她比你成熟,还有你们的发型也不同……。对喔,我今天早上才和双叶说过话的。”男子仿佛要说服自己似地喃喃自语,“不过……也太像了吧……”他张大双眼,“真的很难相信你不是双叶。” “真的那么像?”下条小姐问。 “像到难以形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氏家。氏家鞠子。” “氏家小姐?我没听双叶提过。” “请问小林小姐去哪里了?”下条小姐问。 “北海道。”男子说:“不过她并不是去旅行。” “什么意思?” “说来话长,因为她母亲……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双叶得去旭川的某大学找一位老师。” “旭川……”我心下一惊,“那所大学该不会是……” “是北斗医科大学。”他说。 小林双叶小姐与她母亲住的地方是两房一厅,比我父亲在函馆的住处还小。双叶小姐的房间里摆了床、立体音响及塞满大量cd与录音带的置物柜,床边贴着一张外国歌手的海报,但我不知道那是谁。 负责看家的年轻男子说他叫望月丰,他先招呼我和下条小姐在餐桌旁坐下,然后手脚利落地泡起茶来,我想我能体会为什么双叶小姐会把家交给这个人照顾。 我无意间看到冰箱上头有两颗柠檬,不禁心想,不知道双叶小姐都怎么吃柠檬的? 丰先生把双叶小姐前往北斗医科大学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们,听到那起肇事逃逸的车祸,我心里有股莫名的不祥预感,父亲在电话中说的那句“杀掉了?”再次浮现脑海,这两者应该有某种关联。 接着我也说明我这次来东京的前因后果,默默听我述说的丰先生满脸惊讶。 “听你这么说明我想到一件事。”丰先生开口了:“你说你和父亲长得完全不像,这点双叶的状况也一样,她和她妈妈也是一点都不像。” “双叶小姐也是?” “嗯,我以前还曾取笑她是捡来的孩子,但双叶一点也不在乎,她说她妈妈长得那么丑,长得不像反而是好事。” “她不曾怀疑自己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吗?”下条小姐问。 “她好像确实是她妈妈亲生的,因为听说当年她妈妈挺着大肚子从北海道回来,之后就生下了双叶。” “只是不知道父亲是谁?” “没错,所以她这次才会跑去北海道。” “这样啊……”下条小姐交抱双臂转头看我,我很清楚她在想什么。 “应该是我父亲吧……”我战战兢兢地开口:“双叶小姐的父亲……就是我父亲吧。” “可是你也长得不像你父亲不是吗?” “是……” “既然这样就说不通了,你和你的双亲不像,而双叶小姐和两边的爸妈也都不像啊。”下条小姐说。 “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 下条小姐没回答这个问题,转头问丰先生: “双叶小姐什么时候会再联络你?” 他歪着头说:“我也不确定。我们今天早上才通过电话,下一通最快可能也要明天了。” “你这边没办法主动联络她吗?” “我只知道她下榻的饭店。” “那能不能麻烦你拨个电话给她?我想尽快让双叶小姐知道这个状况,而且最好尽早让她们两人见面吧。”下条小姐转头望着我。 “见了面之后呢……?” “找出真相最快的方法就是你们两人一起去问你父亲,只要你们一起出现,相信氏家先生也无法继续隐瞒了。” “我也赞成,这应该是最快的方法。”丰先生从牛仔裤口袋拿出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那应该是饭店的电话吧,他拿起无线电话机,我的心脏又开始怦怦跳。 但丰先生对着话筒只说了两三句便挂断了,“她出去了。” “大老远跑去北海道,的确没道理待在饭店里。”下条小姐苦笑着说:“如果你联络上她,能不能通知我们一声?” “好的,双叶那家伙一定会吓一大跳吧。”丰先生呵呵笑着看了我一眼,又紧闭双唇摇了摇头,“说真的我还是很难相信,简直像在做梦啊,你竟然和双叶长得一模一样……” 回到下条小姐住处的时候已经四点多了,我没换衣服只是坐着发呆,我觉得好累,而且脑中一片混乱。 下条小姐就坐在我身旁,我很担心她的状况,回程的电车上她一直沉默不语,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只是说:“我们回去再慢慢聊。” “下条小姐,”我鼓起勇气问道:“关于我和小林双叶小姐的关系,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瞄了我一眼又马上望向地板,但她没有否定。 “请你说出来吧,不用担心我,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惊讶的。”我伸出手按着下条小姐的左手。 她凝视着我的手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氏家先生的专门研究领域是发生学对吧?” “我父亲的研究领域?嗯,好像是。” “你知道什么是发生学吗?” “唔……这方面的事情我完全没概念……”我不知道下条小姐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话题,但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她不可能说出完全不想干的事。 “这要说明有些复杂……”她皱着眉搔了搔头,“生物是由细胞组成,这个你知道吧?” “知道。”这算是基本常识。 “那么,假设这边有一个细胞,青蛙的细胞。”下条小姐伸出右拳摆在我眼前,“如果我培养这个细胞让它进行分裂,会产生什么结果?” “会变成蝌蚪?”我回想着从前学过的知识。 “是吗?分裂出来的细胞应该会和原本的细胞一模一样吧?继续分裂下去,也是一样的东西,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分裂都只是增加细胞的数量。” “呃……”我有点糊涂了,一径盯着下条小姐的右拳。 她轻轻一笑放下了拳头,“但这是成体细胞的状况。如果这个细胞是卵细胞,也就是卵子,开始分裂之后,分裂出来的细胞会出现各自的特征,最后分裂成一只完整的蝌蚪。明明是从同一个卵细胞分裂出来的,有些细胞会变成眼睛,有些细胞会变成尾巴,为什么会这样呢?发生学就是在研究这当中的道理,简单说就是这么回事了,懂了吗?” “大概懂了。”我回答。 “当我听到氏家先生进入北斗医科大学的研究所,我便猜想他的研究应该和体外受精有关,因为发生学与体外受精关系密切,而且北斗医科大学目前在这方面的研究颇有成果。” “体外受精……”这个字眼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本能地对这个词产生抗拒,我吞了口口水,“然后呢?” 下条小姐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母亲生下了孩子,孩子却和母亲长得完全不像,只有一种可能性。” “因为是体外受精?” “你知道什么是代理孕母吗?把一对夫妻的受精卵放入妻子以外的女性的子宫内,如此生下来的孩子当然会和生下孩子的孕母完全不像。”她淡淡地说。 “你的意思是……我的母亲是代理孕母……,而我是体外受精生下的孩子……”我全身仿佛血液逆流,耳膜随着脉搏扑通、扑通跳动,身子不停冒汗却又感到一股寒意。 “如果是这样,一切疑点就说得通了。” “那……那个人呢?那位小林双叶小姐,为什么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我忍不住催促她说下去。 “简单讲,你们应该是双胞胎。” “双胞胎?可是我们是各自被生下来的啊?” “在体外受精的技术上,这是办得到的。所谓的同卵双生是由同一个受精卵分裂成两个细胞,然后各自独立长成两个不同的个体,所以只要让受精卵分裂成两个之后,分别放入不同女性的子宫内……” “就会各自被不同女性生下来?” “没错。”下条小姐直到这时才看着我,“不过在你们的状况,恐怕这项作业并不是同时进行,其中一方可能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冻保存,所以你们两人有年龄差距。” “你的意思是……我曾经被冷冻保存?”我低着头说。我完全无法控制全身剧烈的颤抖。 “这只是我的臆测。”下条小姐平静地说:“而且这个臆测还是有不合理之处。” “怎么说?” “如果真如我所说,你们是不同时点殖入的同卵双生,在体外受精的领域中这应该是全世界的第一起成功案例,那当初为什么没有对外发表?” 成功案例……,这个字眼让我深切感觉自己是一场科学实验的产物。 “如果我是经由体外受精生出来的孩子,而且双叶小姐和我是双胞胎,那么我们真正的父母是谁?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双叶小姐的母亲,那会是谁?” 下条小姐只是低头不语,她似乎和我想的是同一件事。 “那位名叫阿部晶子的女子,就是我的母亲?”我问。 “或许吧。”下条小姐说。 双叶之章 六 我压低身子待在副驾驶座,一边留意周围动静一边盯着饭店入口。这里是我下榻的饭店,胁坂讲介已进去十分钟了。 胁坂得知我妈妈有一本关于伊原骏策的剪贴本之后显得异常兴奋,问我那本剪贴本现在在哪里,我回答在饭店,他一听立刻发动车子来这里。他说后有追兵,我们得尽快行动,幸好我没把饭店房间钥匙寄放柜台而是带在身上,于是他拿着房间钥匙走进了饭店。 过一会儿胁坂讲介拿着我的包包走出饭店。 “运气真好,我还担心房门口有人监视呢。”胁坂讲介打开车门把包包扔进后座,一坐进车内立刻发动引擎。 “所以他们还没追来饭店?” “难说,说不定他们正躲在大厅监视。”他说得很快。 我摇了摇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要抓我?” “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调查的。” “喂,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 “想太多?” “那几个小混混会食物中毒可能只是小餐盒里的散寿司刚好坏掉啊。” “哪有那么凑巧,而且如果照你所说,被抬进医院的受害者应该更多,总不会昨晚只有那几个小混混吃了那间店的散寿司吧?” “话是这么说啦……”我无法反驳,只好默不作声。 “不过的确有必要确认一下。” 车子不知何时驶进了高级住宅区,周围都是小巧精致的建筑,胁坂讲介把车子开进路边一处停车场。 “这里是哪里?”我问。 “你忘了吗?那就是你昨天和藤村来过的店。”他指着左斜前方。 那儿是一栋纯白式建筑的料理屋,昨天来的时候四下太暗了,我完全不记得料理屋的外观。他把车子停入停车格关掉引擎,“好,我们去吃午饭吧。” “在这里吃?” “不愿意的话就在车上等,我一个人去查。”胁坂讲介边说边打开车门。 “查?”我瞪了他一眼打开车门,“你明说嘛。” 我们选择了靠近店门的桌椅席而不是店内深处的榻榻米席。 “如果看见那个把小餐盒交给藤村的女侍就告诉我。”胁坂讲介点了一些便宜的料理之后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环顾店内只看到两名女侍,但两个我都没见过,如果她们是采排班制,白天和晚上的工作人员可能是不同批人,我把这个可能性告诉胁坂讲介,他也点点头。 “的确很有可能,反正碰碰运气吧。” “喂,真的有办法害别人食物中毒吗?”我声音压得更低了,胁坂交抱双臂点头说: “方法多得是。你说小餐盒里装的是散寿司对吧?这么说来食材应该包含一些生的海鲜,这类食物上头繁殖的细菌以肠炎弧菌最常见,只要备好这种细菌偷偷加进你那盒散寿司,轻轻松松就能让你食物中毒。” “原来如此……”藤村是医生,这种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我恍然大悟,这时女侍送上料理,我一看见女侍的脸忍不住“啊”了一声,昨天就是她把小餐盒交给藤村,但她似乎不记得我,只见她一脸错愕。 坐对面的胁坂讲介以眼神问我:“就是她?”我也以眼神回答:“没错。” “方便请教几个问题吗?”胁坂满脸堆笑问女侍:“她昨晚也来过你们店里,你还记得吗?” 女侍一边将料理端上桌一边打量我,但她似乎完全没印象。 “离开的时候我们还带走散寿司的小餐盒。”我试着补充。 “啊啊。”女侍张大嘴点了点头,“刚刚没认出来真是非常抱歉,昨晚的料理您还满意吗?” “非常好吃。”我说:“散寿司也很好吃。” “如果要买你们的散寿司需要事先预订吗?”胁坂讲介问。 “不需要,您只要现场和我们说一声,我们会立刻制作。” “这样子呀……,不过好奇怪,”胁坂装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她说她没看到昨晚一起来的那名男士点了这道料理呀。” “喔……?”中年女侍微一思索,马上用力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了,那是另一间包厢的客人点的。” “另一间包厢?”我皱着眉问。 “是啊,在另一间包厢用餐的男士点了两份外带散寿司,于是我们把散寿司送进包厢。但他临走前和我们说‘菖蒲房’的客人是他朋友,要我们把其中一个小餐盒在‘菖蒲房’的客人离去时转交。” 我心里一惊望向胁坂讲介,昨晚我和藤村用餐的包厢就是“菖蒲房”。 “所以你就把那个小餐盒交给了和她一道来的那位男士?”胁坂讲介慎重地再次确认。 “是啊,点外带的那位客人还在包装纸上夹了名片,叫我们绝对不能弄错。”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他表现得若无其事,笑嘻嘻地说:“对了,另一间包厢的那位客人是不是有点胖的中年男人?” “不是。”女侍摇头,“是一位非常瘦的男士,而且头发很长。” “啊,没错没错。”胁坂讲介伸手一拍,“那家伙最近变瘦了,我都忘了。真是不好意思,在你这么忙的时候打扰这么久,谢谢你喔。” 女侍说了声“不用客气”便离开了。 我凑近胁坂讲介说:“那个很瘦的男子就是藤村的助理,他在另一间包厢里往小餐盒下毒,然后把小餐盒交给女侍就离开了。” “人赃俱获。”胁坂讲介摆出杀手13(*《杀手13》<ゴルゴ13>是一部日本漫画作品,主角是一名从事各种恐怖活动的国际级杀手,天生一副皱起眉头的扑克面孔。作者为齐藤隆夫<さぃとぅたかを>。)的招牌表情,眉头一皱掰开了免洗筷。 “我真的不懂。”解决午餐回到车上,我开口了,“他们为什么想害我食物中毒?” “有两种可能。”胁坂讲介将车轮钥匙插进钥匙孔,却没发动引擎,“第一,为了杀死你。食物中毒也是会致命的。”他冷静地说出可怕的推论。 我不禁吞了口口水,“为什么要杀我?” “不知道,不过应该和你母亲被杀的原因一样吧。” “和妈妈一样……”我全身冒汗,手脚却冷得像冰块,“妈妈真的是被藤村他们杀掉的?” “目前还无法下定论,但小林志保小姐的死和他们绝对脱不了关系,既然连伊原骏策也牵扯在内,肯定错不了的,凭伊原骏策的权势对警方施压并不是难事。” “伊原和北斗医科大学是什么关系?”我想起了七灶树下的小牌子。 “没记错的话,伊原的曾祖父是北海道的开拓使,当年主要负责开拓上川地区,从那时起伊原家族便与旭川市有密切的关系。北斗医科大学创校初期,伊原那家伙不但帮忙募款,在优秀人才的挖角上也出了力。” 胁坂讲介称伊原为“那家伙”,看来似乎对他没什么好感。 “这么说来这东西就是关键了。”我随手翻着妈妈的剪贴本,“妈妈被杀害和这本剪贴本有关?” “这是满合理的推论。小林志保小姐可能因为掌握伊原骏策的某些秘密遭到杀害,而这些秘密一定是小林小姐当年任职北斗医科大学的时候得知的。只是我搞不懂为什么事隔多年才要杀小林小姐?小林小姐并没有刻意隐瞒行踪,只要有心应该不难查出住处。” “会不会是他们直到现在才发现妈妈知道秘密?” “我也是这么猜想,可是导致消息曝光的契机又是什么……?” “契机……”想到这里我不禁僵住,可能的契机只有一个——因为我上了电视。或许这就是整起事件的导火线,而妈妈早料到有这种结果才会强烈反对我上电视。 我把这个臆测告诉了胁坂讲介,他沉吟道: “应该就是这个了。你说的没错,这就是导火线。” “可是我只是在摄影棚里唱了一首歌,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什么会引起他们注意?” “这一点确实很怪。我在想,说不定你的存在本身对他们来说就具有重大意义,所以当他们在电视上看到你的时候便慌了手脚……” “等一下,”我打断他的话,“我在节目上又没说出本名,他们怎么知道我是小林志保的女儿?” “这个嘛……”胁坂讲介似乎想说什么,眼神游移了一会儿,“这的确是疑点,不过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死的人虽然是你母亲,但他们最在意的是你。你才是那个关键人物。” “我?但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回到刚刚那个食物中毒的话题吧。”他说:“我刚刚说了,他们想让你食物中毒的原因有两个可能,其中之一是想杀了你,但我认为这个可能性不大,如果只是想杀你何必把你叫来这里?他们大可用杀死你母亲的手法杀掉你。” “如果他们并不想杀我,那么第二个可能……?” “我们不如做个假设,如果你真的食物中毒会怎么样?” “当然会被抬进医院。” “没错,而且应该就是北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严重的话搞不好得住院几天,我猜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他们想限制你的行动。” “为什么要关我?” “藤村他们是医学研究者,想关你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检查你的身体……,对吧?” “藤村的确说过想鉴定我是不是久能教授的女儿……” “不,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这个。”胁坂讲介立刻否定,“既然你已经答应接受血缘鉴定,就没必要让你食物中毒了。” “也对……” “而且……”他迟疑了片刻,“我怀疑这个血缘鉴定也只是借口。” “借口?” “他们想在你身上动手脚的借口。假设你因为食物中毒被抬进医院,即使他们是医生,要是对你做一些和治疗明显无关的检查,你还是会起疑吧?不过如果他们这时候告诉你,这么做是为了鉴定你和久能教授的亲子关系,你应该就不会说什么了,不是吗?” “啊……”我舔了舔嘴唇,回头望向挡风玻璃外的远方。 原来如此,确实是个好借口,为了得知父亲是谁,我很有可能任凭藤村他们摆布。 我转头看着胁坂讲介,“这么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什么久能教授表明自己有个女儿之后便自杀,全是骗人的?” 胁坂讲介将手肘抵在方向盘上托着腮说:“想害你食物中毒的可是这位藤村,他说的话能信吗?” 我不禁哑口无言,同时涌起一股怒意。 任何人只要站在我的立场都会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而他们竟然利用这份心情,太过分了。 “那个混蛋。”我喃喃说道。 “冷静点、冷静点,不必太激动。”胁坂讲介挥着手掌安抚我,“目前都只是推论。” “但你对这个推论很有自信不是吗?” “嗯,是啊。”他搔了搔鼻子。 “我也举得你这个推论是正确的,照这么推想所有事都说得通了,而且我还想到另一件足以佐证的事。” “什么事?” “我上电视之后,有个男人跑去我学校向我同学问了很多我的事情,其中又以健康状态及身体方面的问题居多,虽然那个男人自称是电视台的人,但我愈想愈觉得可疑。” “原来如此。”胁坂讲介点了点头,“那个男人应该也是他们的同伙吧,而且那个男人自称是电视台的人,这也间接说明了你上电视这件事正是让他们展开行动的导火线。” “嗯……” “问题是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大费周章地调查你的身体?” “难道……”我不禁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的身体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应该吧,他们要的是你的身体,没人能代替。所以我刚刚说过,你的存在对他们而言具有重要意义,你就是那个关键人物。”胁坂讲介挥舞着他巨大的拳头。 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我从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与众不同,也从没人这么说过啊。” “你身上有没有胎记?”胁坂讲介问:“或是刺青什么的。” “胎记?刺青?没那种东西呀,为什么这么问?” “搞不好你身上有个藏宝图。” 我差点没滑下座位。 “这种时候你还跟我开玩笑!” “如果不是肉眼可见的特征,那就是肉体本身带有某种秘密了。”他边说边目不转睛地打量我。 “不要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啦。” “你有没有生过病或受过伤?” “小感冒是有,不过没生过大病,也没受过重伤,顶多淤青或扭伤。”我想起从前打排球受过小伤。 “有没有医生特别和你提过身体方面的状况?” “中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个医生说我声带很好,我还满骄傲的。” “那挺好。”他不假思索便说出下一句:“不过声带好和整起事件应该没啥关系。” “哎哟,除了这一点我实在想不出来了嘛。” “唔……”胁坂讲介闭眼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看着我说: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他竖起食指,“根据我们的推论,小林志保小姐,也就是你的母亲因为掌握伊原骏策的某些秘密遭到杀害,而现在他们想尽办法要检查你的身体,综合以上两点,你想到什么?” 我翘起了脚。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是说,妈妈所掌握的那个伊原骏策的秘密就藏在我的身体里……?” “聪明。”胁坂讲介弹了一下手指,“你这个推理有白罗(*白罗 是英国侦探小说作家阿嘉莎·克莉丝蒂笔下的神探。)的水准。” “你在耍我吗?” “我是认真的。我的推论和你一样,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 “或许是吧,但我还是无法理解我的身体怎么会藏了伊原骏策的秘密?”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于是我斜眼望着胁坂讲介说:“虽然有点扯,难不成……他们想调查我是不是伊原骏策的私生女?” “咦?”他吃了一惊,身体弹起将近五公分,“对喔,我怎么没想到也有这种推论,不过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小。” “为什么?” “如果只是想调查血缘关系,根本没必要让你食物中毒,你原本就打算调查自己和久能教授的血缘关系不是吗?” “也对……” “而且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就杀死小林志保小姐也太夸张了,政治家的私生子比户籍上的子女多本来就稀松平常。” “哇,真是荒唐。” “这年头这种事有什么好惊讶的。总而言之,事情没那么单纯。”胁坂讲介发动了引擎,“我们先离开吧,我不想一直待在这一带。” “搞不懂,我的身体明明很平常啊,”我一边扣上安全带,“藤村他们能在我身上找到什么?” “或许他们的研究领域包含解读人类身体的秘密吧。”他发动排挡杆,车子缓缓前进。 “为什么他们不乖乖继续研究体外受精就好。”我嘟囔着。 这时胁坂讲介猛地踩下刹车,我整个人向前倾。 “干嘛突然停车?” “莫非……”他说:“就是这个?” “哪个?” “体外受精。” 霎时一阵电流传遍我的脑袋,我全身僵硬。 胁坂讲介关掉引擎转头看着我,点了两、三次头。 “你是说……我……我……”我吞了口口水,“是试管婴儿?” 他没有否定,只是眨了眨眼。 “这次的事件如果和他们的研究内容毫无关联反而奇怪吧,而且你母亲当年不也做过体外受精的研究?” “不……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我嘴上虽然否定,心里却想起昨天与藤村初次见面时的状况,他当时上下打量着我的身体说了一句“你的母亲把你养育得太完美了”,如果在他眼中我只是个研究材料,那么那句话就一点也不突兀了。 我再次凝视自己的双手。明明是同一双手,给我的感觉却和刚刚截然不同。 “这么说来,我妈妈是经由体外受精怀孕的?” “如果我们这个猜测无误的话。” “我不相信。”我低下脸摇着头,一时间天旋地转。 好一阵子,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漫车内,胁坂讲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终于开口了,“不过如果只是这个原因,还是说不通。” “‘只是’是什么意思?” “如果‘只是’因为你是试管婴儿,不会这么大阵仗。你想想看,现在这个时代,体外受精又不是什么大新闻,全世界靠着体外受精技术诞生的小孩多得是,北斗医科大学也公布过好几个成功案例,那么他们何必事隔多年又突然执意要调查你的身体?” “也对……” 我有种整个人悬在半空中的奇妙感觉,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一径愣愣地望着窗外。 “除非……”大约一分钟之后,胁坂讲介才说:“他们所研究的不是普通的体外受精。” 我缓缓转头望着他:“什么意思?” “这方面我不大懂,细节也不甚清楚,不过我听说体外受精的研究领域还可细分为很多子领域,例如选择生男生女,或是筛选优秀精子与卵子等等。我猜想他们可能曾经在你身上做过一些特殊实验,而这些实验至今仍持续进行,所以他们想从你身上回收实验数据。” “特殊实验……”我想起藤村说过的话,“可是,藤村说他现在已经不做人类的体外受精研究了,只做动物的实验。” “动物实验吗?”胁坂讲介抚着下巴,“你确定真的不包括人体实验?” “这……” 我脑中浮现藤村休息室里那副嵌合体动物的照片,我不敢想象自己会与那样的生物扯上关联,霎时一阵莫名的寒意袭来,我不禁搓摩着两手手臂。 “我可是很正常的人类喔。” “这我知道。”胁坂讲介的眼神异常严肃,“我的意思并不是你是改造人什么的。” “可是你认为我是他们经由实验创造出来的人类吧?” “我说过了,这一切都只是推论,况且……”他舔舔嘴唇:“就算是事实,你也不必太在意。不管从什么角度看,你都是一个很健康的女人,而且……长得很美。” “谢谢。”似乎很久没有人这么当面称赞我的容貌了,“不过我还是不想相信这个推论。” 胁坂讲介只是默默地低着头,一只手放在方向盘上一动也不动。 “也对。”一会儿之后,他喃喃说道:“这种推论的确让人很不舒服,而且其实我们手上又没有确切的证据……”他举拳在方向盘上一敲,“好吧,先别管这件事,等我们掌握到新的线索再来好好思考吧。” “……嗯。”我点了点头,接着望着他说:“你啊,该不会其实很体贴吧?” “咦?”他瞪大了眼,微微敛起下巴,“怎么突然讲这个?” “只是有这种感觉。”我转头望向前方,“我问你,如果刚刚你没把我带离大学,现在的我是什么下场?” “谁知道呢。”胁坂讲介整个人靠上椅背,轻轻吁了一口气,“或许真如藤村所说只是接受血液检查,也可能被注射麻醉不醒人事。” “哇,听起来好可怕。” “总而言之,”胁坂讲介说:“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这一点请你千万记住。” “嗯,我知道了。” “很好,乖。”他对我微微一笑,再次发动引擎,“那我们走吧。” “去哪?” “札幌。”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人多的地方才好藏身,不能再待在旭川了。” “藏身之后呢?” “一边观察对手接下来的行动一边搜集情报,总之先从伊原骏策开始调查吧。” “怎么调查?” “你忘了我是靠什么吃饭的吗?搜集情报可是记者的专业。” 胁坂讲介将自排排挡杆打入drive挡,车子慢慢前进。 鞠子之章 七 睁开眼,阳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我赖在棉被上翻身朝闹钟看了一眼,数字钟上显示着十点四十二分,我吓得弹了起来。 下条小姐已不见踪影,餐桌上放着一盘包了保鲜膜的早餐,有火腿蛋、沙拉和面包,茶杯里还放了茶包,旁边有张便条纸写着: “我去学校查资料,傍晚前回来,你今天就看看电视休息一下吧。冰箱里的鸡蛋请从右边的先取用。” 下条小姐早就出门了,我竟然完全没醒来,昨晚其实很早上床,但脑袋里有无数思绪绕来绕去,整晚辗转难眠,结果就是今早睡过了头。 我走进浴室照镜子,自己的脸真是惨不忍睹,气色很差,肌肤没有弹性,两眼无神,简直像个病人。 我倒了杯冷水喝下,再次望向镜子,镜中的人也望着我。 这张脸、这个身体…… 究竟是谁赐给我的?父亲和母亲?但我的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六年前过世的那位一直被我视为母亲的女人,又算是我的什么人? 我想起从前在学生宿舍细野修女和我说过的一番话,她说,对一个人而言,父母是谁并不重要,因为每个人都是神的孩子,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在违背神的旨意之下诞生的…… 真是如此吗?我的这张脸与这个身体的诞生,真的没有违背神的旨意吗?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回札幌舅舅家,接电话的是舅妈,她听到我的声音松了一口气,接着便兴奋地问我“今天去了哪里”之类的,我实在挤不出开朗的声音,只好敷衍了两句便请她叫舅舅听电话,舅妈听出我不大对劲,不断追问“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反正你叫舅舅来听电话就是了。”我忍不住喊道。我从不曾以这种口气和舅妈说话,她似乎吃了一惊。 数秒钟之后,话筒传来舅舅的声音:“怎么了?” 我吞了口口水说: “舅舅,我想问您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我希望您能坦白告诉我。” 舅舅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听到这句话,任谁都无法保持平静吧。 “你想问什么?只要我答得出来,当然不会瞒你。”舅舅也变得很慎重。 “是关于我妈妈怀孕的事。”我鼓起勇气问道:“我妈妈是经由体外受精怀孕的吗?” 久久沉默了片刻,接着重重吐出一口气,“鞠子,”他说:“你到底在东京做些什么?” “请先回答我的问题,舅舅,我妈妈是不是透过体外受精怀孕的?”我发现自己愈说愈大声。 又是一阵沉默,舅舅开口了,“你现在在哪里?把你那边的电话号码告诉舅舅好吗?我等一下打给你。” “请你现在就回答我,还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鞠子你听我说,舅舅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想问这件事,总之我先联络你爸爸……” “别告诉我爸!”我大喊。 “鞠子……” “对不起,我太没礼貌了。”我闭上眼做了一次深呼吸,“舅舅您如果要联络爸爸,也请等我们谈完之后,求求您,告诉我,我妈妈是不是经由体外受精怀孕的?” 舅舅似乎放弃了,只听见他叹了口气,我有种封印即将被揭开的预感。 “关于那件事,我也是一知半解。”舅舅说。 关于那件事…… 光这几个字便足以支持我的推论是正确的——体外受精与氏家一家绝非毫无关联,否则舅舅不会用“那件事”这样的字眼。 我压抑住想放声尖叫的情绪说道:“可是您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吧?” “我真的只知道大概而已。”舅舅说着轻轻咳了一声,“姐姐确实曾经考虑经由体外受精技术怀孕,你外婆也找我商量过这件事。” “外婆?” “嗯。那时候姐姐一直没办法怀孕,周围的人给了她很大压力,姐姐一天到晚被带去参加求子仪式,或是被要求做一些毫无科学根据的迷信行为。后来我们听说姐夫的学校,也就是鞠子你爸爸的大学正在进行体外受精的研究。” “果然……” “当时世界上还没有体外受精的成功案例,但研究本身相当顺利,据说接下来成功的机率很高,所以学校方面也在寻找愿意配合实验的夫妻,你外婆听到这件事便打算让姐姐试试看,姐姐自己好像也有意愿。” “所以……就做了?” “不,应该没做吧。”舅舅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把握,“当时姐夫很反对,他认为应该等技术成熟一点再说。” “但说不定他们还是偷偷做了体外受精,只是舅舅您不知道而已,后来生下来的孩子就是我……” 舅舅什么也没说,似乎是默认了。 “就算真是这样又有什么关系?”过了一会儿,舅舅说道:“你和一般的孩子又没什么分别,你一样是爸爸和妈妈的孩子呀。” 换我沉默了。爸爸和妈妈的孩子?但爸爸是谁?妈妈又是谁? “喂喂?鞠子?你在听吗?”舅舅叫我。 “在……,我在。”我勉强挤出声音。 “我也有话想问你,你在东京做什么?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对不起,”我说:“请您什么都别问。”我径自挂上了电话。 我不知道舅舅之后采取了什么行动,或许联络了父亲吧,但我不在乎,反正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可能与父亲维持过去的关系了。 我在浴室洗把脸回到客厅,一点食欲也没有,我愣愣地看着冷掉的火腿蛋。 母亲当初接受了体外受精,这点已无庸质疑。正因如此,她才会那么介意女儿长得不像自己,虽然我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但她无法像一般的母亲确信肚里的孩子是她的亲骨肉。 母亲的疑虑恐怕成真了,当初在她的子宫里着床的是一颗和她毫无瓜葛的受精卵,但是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结果? “或许是你母亲的卵子有某种缺陷,但你父亲无论如何都想要小孩,所以使用了别人的受精卵吧。” 这是下条小姐的推论,但就算是这样我也很难原谅父亲的行为,难道他以为我和母亲能一辈子过得安稳平静毫不起疑? 不过还是有疑点,如果母亲真的是代理孕母,为什么只接受了双胞胎的其中之一?关于这一点下条小姐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我终于把那盘火腿蛋放进微波炉打算吃点东西的时候,电话响了,是昨天见过面的望月丰先生打来的,他说他现在在自己家里。 “和双叶小姐取得联络了吗?”我问。 “一直联络不上,她好像退房了。” “这么说她快回来了?” “这我也不确定,不过她要回来之前应该会打电话给我。还有,我遇到了一件怪事。”丰先生压低了声音,“昨晚我在双叶家待到七点左右,有个奇怪的刑警找上门来。” “奇怪的刑警?” “那个男人一脸凶相,问我双叶现在在哪里,说有急事要联络她,我只好告诉他双叶在旭川下榻的饭店,但那个男人根本没记下来,反而问了奇怪的问题,他问我除了这间饭店还不知道双叶会去哪里。” “会去哪里……” “很怪吧?双叶住进那件饭店的事除了我应该没人知道,但听那个刑警的口气好像早就知道了,只是在那里找不到双叶才跑来问我。” “的确很奇怪。” “我说我也不知道双叶在哪里,他就说,如果双叶和我联络一定要通知他,丢了这句话就走了,但我总觉得怪怪的,而且我突然想到一点,”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那家伙根本不是真正的刑警,因为他没拿出警察手册,我猜他是为了探听双叶的下落才自称是刑警。” “如果不是刑警会是什么人呢?” “我也不知道,总之这个人对双叶一定有威胁。” “为什么他要探听双叶小姐的去处?难道双叶小姐在旭川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很担心。”从他的口气听得出他的忧心,“总之目前情况就是这样,我先和你说一声,有后续消息我再打电话给你。” “谢谢。”等他先挂断,我也放下了电话。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看来双叶小姐也和我一样正在追查自己的身世,但她的处境似乎相当危险,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她的母亲死得不明不白。 我内心涌上强烈的不安,双叶小姐现在所面临的危险或许也将降临我身上。 下午三点多,下条小姐回来了,我把丰先生那通电话的内容告诉她,她听了之后脸色也沉了下来。 “小林双叶小姐可能躲起来了吧。”下条小姐皱着眉。 “为了躲谁?” “我不知道,但总觉得这件事背后牵制了很大的势力。” “她为什么不报警?” “大概报警也没用吧,毕竟还没出事,而且肇事逃逸那件案子也已经结束了。”下条小姐叹了口气,“话说回来,真是不可思议,就在你开始调查身世之谜的现在,双叶小姐也展开了行动,看来你们果然是心有灵犀呢。” 她只是说笑,但这句话却在我心头刺了一下,我不禁垂下头。 “啊,对不起,我太口无遮拦了。”她立刻道歉。 “不,别这么说……” “不过关于双胞胎这件事,我觉得你不必想得太复杂,当做多一个亲人就好了,我这么说可不是为了替刚才那句话打圆场。” 但我依然沉默不语,我的脑子能够认同,身体却不由得产生抗拒。 “好吧,先不提这件事。”下条小姐仿佛想一扫尴尬气氛,只见她把一本笔记本放到桌上,“山步会小册子上那些成员,我已经对照毕业生名册查了一遍,当然,查到的只是当年的地址。” 我不禁瞪大了眼,“你怎么不带我去?我不能一直拖累你。” “没关系,又不是多麻烦的事,查得我肩膀有点酸就是了。”下条小姐一边以右手敲着左肩一边翻开笔记本,“老实说收获不多,查得出明确地址的只有两个人,而且其中之一还是清水夫人提过那位已经过世的高城康之;而另一位,就是他。” 笔记本上写着“畑村启一”,我记得清水夫人拿给我看的相簿里也出现过“畑村”这个姓氏,我把这件事告诉下条小姐,她点了点头说: “那我们明天就去找他吧,小金井市绿町……,嗯,搭电车去应该没问题。” 下条小姐似乎比之前还要兴致勃勃,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我的事这么热心。 “这个人还记得阿部晶子吗?都过了十几年,说不定已经忘了……” “走一步算一步喽,不见个面怎么知道呢。” “也对。”我悄声说道,接着我说出一直挂心的事:“下条小姐……,如果那个阿部晶子真的是我的母亲,你认为背后原因是什么?” 她没作声,只是偏起头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认为我父亲为什么要使用她的受精卵?” “喔……”下条小姐脸色一沉别过脸,“这种事……谁晓得呢。” “我想,我父亲当时一定还爱着阿部晶子,所以才希望拥有她的小孩。” 下条小姐什么也没说,尴尬的沉默笼罩我们俩。 双叶之章 七 旅馆房间的电话响着可笑的铃声,我趴在床上和平日一样边看电视边啃柠檬,电视正在播傍晚时段的儿童卡通。 我伸长手臂抓起了话筒,“喂?” “是我。”话筒传来胁坂讲介的声音,“虽然有点早,要不要出来吃晚饭?我终于弄到情报了。” “ok,知道了。”我爬下床穿上牛仔裤。今天叫了客房服务,我吃完早午餐之后便一直赖在床上,得到充分休息的身体反而有种倦怠感。 我们住在离札幌车站徒步约十分钟的一间商务旅馆内,建筑物老旧灰暗,服务生是个懒懒散散的中年男人,简直就是一栋印证了不景气年代的旅馆。我要求胁坂讲介找一间比较像样的旅馆,当场被否决了,他是这么说的: “接下来不晓得还得住几晚,不省着点怎么行,何况现在是暑假期间,给观光客住的旅馆全客满了。” 我换好衣服走出房间,敲了敲斜对面的房门,胁坂讲介应了一声走出来,我看他手上拿着传真,他说是公司传来的。 饭店旁边有一间螃蟹料理餐厅,我昨晚就很想去吃看看,但胁坂讲介狠心地拒绝了。 “虽然我们现在是在北海道,也没必要去吃那种冷冻螃蟹吧?还是找一间适合坐下来讨论事情的餐厅吧。” 结果我们来到一间咖喱餐厅,餐厅的名字很逊,叫做“钟塔”,里头座位多得吓人,大概六成有人坐,不至于太嘈杂,的确很适合讨论事情。 “关于那个伊原骏策,”他豪迈地吃着大盘的鸡肉咖喱饭一边说道:“我请报社跑社会线的友人帮我调查他最近的动向,结果查到一个很有趣的情报。据说这一、两个月政治线的记者之间流传着一个消息——伊原生病了。” “生病?……” “于是我回想一下,的确他最近似乎健康状况不佳,已经很少参与公开活动了。” “毕竟是老头子嘛。”我吃着我的虾子咖喱饭,“不只是伊原骏策,我看所有政治家都很不健康吧,七、八十岁还体力充沛的政治家反而奇怪。” “政治家生些小病确实是家常便饭,但听说他这次病得很严重,不是躺个几天就会好的。” 我握着汤匙的手就这么停在空中,望着胁坂讲介说:“癌症?” “可能吧。”他三两下把咖喱饭吃完,喝了口水,四下张望一圈之后压低声音说:“如果这次是危及性命的重病,事情就非同小可了,权力结构会整个改变,伊原派的那些人一旦失去领袖会登时化为一盘散沙的。” “这对日本来说是好事吧?政治操纵在单一个人手里本来就不正常。” “伊原派瓦解只是让反伊原派抬头,对人民来说根本没差,不过的确是个转机吧。” “所以如果伊原骏策真的生重病,这次事件的幕后黑手就不是他了?”我搞不懂了。 “关于这一点,还有另一个情报很耐人寻味。伊原家代代都有个姓大道的总管,康庄大道的大道,现在应该是第三代了吧,正式职称大概是首席秘书什么的,不管是募款或网罗人才,向来都是这个角色出面处理,可是最近这个大道却从伊原宅邸消失了,过去他从不曾离开主子身边,可见他的消失并不单纯。” “这么说这次的主谋就是那个大道?” “我也猜是他,而且他下手的原因应该和伊原骏策的病情有关,才会把北斗医科大学扯进来。” “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处心积虑想要得到你这个人……不,你的身体?” 胁坂讲介粗壮的手臂交抱胸前沉吟着,此时女服务生经过,他点了两杯咖啡。 喝完咖啡后,我们走出餐厅。就快八月了,空气依旧非常凉爽,真不愧是北海道。 回到旅馆房间,我拨电话回石神井公园的住处,没人接听,于是我又拨了阿丰家的电话,铃声响了两次半,他接了起来。 “喂,望月家。” “喂,是我。” “双叶?是双叶吗?”阿丰显得非常兴奋,“你现在在哪里?”他的声音大到我耳膜震得好痛。 “我在札幌。” “札幌?为什么?你怎么突然失踪了?” “出了一些事,回去再慢慢告诉你。你那边呢?都还好吧?” “好个头,事情大条了。”阿丰扯起嗓子大喊,“不得了了啦,昨天你家来了一个好像你的女生,而且那个女生和你一样正在调查身世,她和你有好多共同点……” “等一下,stop!stop!”我连忙打断他的话,“你冷静一点慢慢说,到底谁去我家了?” “我不是说了吗?一个长得很像你的女生。” “很像我?” “……你在开玩笑吧?” “谁跟你开玩笑!”他粗鲁地喊道:“真的啦!双叶,伯母有没有说过你有个双胞胎妹妹?” “当然没有。”我握着话筒,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一个长得很像我的人?谁啊?怎么可能? “她说她叫氏家鞠子,据说她爸爸也待过北斗医科大学。” “氏家……” 我的心脏剧烈鼓动,藤村也提过氏家这个姓氏,而氏家的女儿为什么和我长得很像?各种想象在脑中盘旋愈来愈混乱,我却完全理不出头绪。 “你说那个女生也在调查自己的身世?” “嗯,她在调查中发现有你这个人,所以跑来想见你一面。我和她说我一联络上你就通知她,双叶,还是你想自己打电话给她?” “唔,不了,我先别打吧。” “那就由她打给你。你那边电话几号?” “好,呃,〇一一……”我望向一旁的便条纸,念了印在上头的旅馆电话号码。 “双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丰抄完电话号码之后问我。 “你问我我问谁,我也是一头雾水啊,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个长得很像我的女生?” “岂止是长得很像,”阿丰加重了语气,“根本不是像不像的问题,双叶,她就是你,她就是你的分身!” 我的分身? 这句话听在耳里毫无现实感,仿佛朝干涸的井投下一块石头,激不起我内心一丝一毫的回响。 “还有另一件怪事。” 阿丰说,昨晚有个自称刑警的男人出现在我家门口向他打听我的行踪,而且那家伙很可能是假刑警。的确,东京的刑警怎么会知道我在旭川下榻的饭店,而且还知道我退了房,肯定有问题。 “双叶,你要不要先回来一趟?我总觉得你在那边不大安全,何况那个很像你的女生也在东京,你还是先回来和她见个面吧?”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现在还不能回去,这整件事的根源就在北海道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很担心你。” “谢谢你的关心。”我再次道谢,“等事情解决我就回去。” “一定要平安回来哟。” “嗯,拜拜。” “嗯。” “啊,等一下。”挂断电话前,我再次问道:“她真的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简直就是你的拷贝版。”阿丰说。 挂上电话,我的脑袋还是一片混乱,想了好久只整理出一个结论——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逐渐酝酿成形。 我拨了胁坂讲介房间的电话号码打算告诉他这件事,响了好几声都没接,我想他可能刚好在洗澡便挂了电话,没想到话筒才一放下就铃声大作。 “喂?” “您好,这里是柜台。”话筒传来男人的声音:“您的同伴在柜台留了一张字条给您,请问现在方便送过去吗?” “我的同伴?” 为什么胁坂讲介要透过服务生转交字条? 我说了一声“好啊”,对方说“那我现在帮您送过去”,电话就挂断了。 “搞什么啊?” 我忍不住嘀咕,再打一次电话到胁坂讲介的房间,还是没人接,所以他出门了吗? 有人敲门,我应了一声,门外的人说:“我送字条来给您。”于是我打开门锁将门微微拉开一道缝。 下一瞬间,门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撞开,我差点被夹在门和墙壁之间。冲进房间的人不是服务生,而是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我忽然闻到一股强烈的柑橘类化妆品香味,男人身后还站着一名穿着打扮和他差不多的同伙。 我正想看清楚他们的脸,一块东西已经捣上我的嘴巴,我深吸一口气想放声大喊,全身力量却霎时消失,脑袋仿佛被关掉了开关。 细碎刺眼的发光物体在我眼前飞舞,我感到耳鸣、发冷与晕眩。 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臭味,我不禁全身一颤。眼皮好重,我慢慢张开眼,那刺激性的臭味再度袭上我的鼻子,我皱着脸摇了摇头。 视野愈来愈宽广,四下光线昏暗,我仰躺着,不,严格来说并非躺着,虽然我的双脚打直,但上半身似乎倚着某个东西。 “你终于醒了。”我听见声音,眼前有一道黑影,景象愈来愈清晰,出现一张男人的脸。是胁坂讲介。 我想开口说话,一阵剧烈的头痛及恶心突然地涌上,我不禁发出呻吟。 “你不要紧吧?”他似乎很担心。 “唔……嗯……”脑袋深处阵阵抽痛,我闭上眼按了按眉心,再次睁开眼一看,我在胁坂讲介的车里。这辆车的款式叫什么来着?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味,我忍不住捣起鼻子。 “这是阿摩尼亚,我在药局买的。”胁坂讲介举起一个小瓶子亮在我眼前,“对了,喝这个。”他打开罐装咖啡递了过来。 我喝了一口咖啡,静静等待头痛退去,但不舒服的感觉丝毫没有消退。 “我怎么了?” “你差点被绑架。” “绑架?啊,对,好像有什么东西捣住我的嘴……” “大概是氯仿(*氯仿的学名为三氯甲烷,可当镇定剂或橡胶溶剂,短时间大量吸入会产生晕眩及头痛等症状,常被歹徒利用来迷昏受害者。)吧。” “后来我就……昏倒了?” “好像是。真是好险,要是我再晚个几分钟回来,你已经被他们带走了。” “你跑哪里去了?” “我去旅馆停车场。柜台打电话来说我的车被人破坏,要我去看一下,可是我到了停车场发现根本没人,车也没事,我觉得莫名其妙跑回柜台问,柜台的人又说他们没打那通电话,这时我惊觉不对劲赶紧打电话到你房间,没人接,我又绕到旅馆后门查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两个男的正要把你抬上车。” “于是你就把我抢了回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着说: “如果你以为我会像詹姆士·庞德(*詹姆士·庞德是著名的007电影及小说中的男主角。)一样狠狠教训他们一顿,那也太高估我了。他们怕的不是我的打架技术而是我的大嗓门,看热闹的人一多,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蛮干。”虽然他嘴上这么说,我看他额头有擦伤,应该还是经过了一番打斗。 “我也是接到柜台打来的电话,我当时就觉得怪怪的。”我说明了差点被绑走的经过。 胁坂讲介点了点头,“那通电话也是骗人的。”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的行踪会被发现?” “这一点我也很纳闷,不过如果真的有心要查,或许不难找到吧,只要打电话询问每间旅馆就行了。” “但我在旅馆留的又不是本名。” “现在这个时期没预约便临时入住的客人并不多,只要锁定年轻女子,总有办法查到吧。看来不能随便住旅馆了。” 我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头痛似乎减轻了一点,但身体仍轻飘飘的,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失去意识。 捣住我嘴巴的那只手臂浮现脑海,还有那股强烈的香味…… “啊……!” “怎么了?” “养发液!拿氯仿把我迷昏的男人擦了养发液,是柑橘香味的那种,还有,那个,警察说撞死妈妈的那辆车上也有那种香味,就是那家伙!就是他杀了妈妈!”我愈说愈激动,卷起了身子喊道:“啊啊,该死!大好的机会,我应该复仇的!” “你冷静点。”胁坂讲介抓住我的两肩不停摇晃,“擦养发液的男人到处都是,而且就算那家伙真的是凶手,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如果没找出幕后黑手,逮到他又有什么用?” “这我也知道,可是……” “我们还会再见到那个男的,他一定会再找上门来。” 我气得咬牙切齿,紧紧握住咖啡罐,一径在脑子里不切实际地想象逮到那个男人之后逼问他谁是幕后指使者的画面。 无意间我回过神来,望了望四周,车子似乎停在一处树林里。 “这里是哪里?”我问。 “圆山公园附近。继续待在旅馆太危险了,我已经退房了,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他说着抓起了脏兮兮的毛毯。 “喂,我们为什么不报警?我可是差点被人绑架,这很明显是犯罪行为吧?” “如果你要这么做我不会阻止你,但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 “为什么?” “因为报警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我们又没有证据证明那两个绑架你的男人和北斗医科大学或伊原骏策有关,报警反而会限制我们自己的行动。” “也对……”妈妈那件案子已经让我彻底体会警方是多么不可靠。 “现在的重点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目前我们手边的筹码只有你这张王牌了。”胁坂讲介盘腿坐在放平的座椅上沉吟着。 “对了,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 “我的拷贝版。”我说:“听说出现了一个我的拷贝版。” 鞠子之章 八 时间刚过下午三点,我和下条小姐离开了位于虎之门的某办公室机器制造商总公司,我无精打采地跟在下条小姐身后朝地下铁入口走去。 我们刚刚见过了畑村启一,就是那位下条小姐查出住家地址的山步会成员。 今天上午我们前去畑村先生的住家拜访,畑村夫人帮我们打电话联络正在公司上班的畑村先生,我说自己是氏家清的女儿,正在撰写父亲的半生记,夫人听了之后完全没起疑,畑村先生也爽快地答应和我见面。和他约好两点钟在公司碰面之后,我和下条小姐都很开心,以为终于找到一位知悉父亲山步会往事的人。 然而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畑村先生说山步会的事他记得很清楚,听到氏家清这个名字也非常怀念,但是他对阿部晶子这名女子几乎没印象。 “当时偶尔会有女生来参加活动,这我还记得……,但毕竟是好久以前的事,名字和长相已经想不起来了。”面色红润的畑村先生带着毫无心机的笑容说道。 “听说家父曾与另一位社员追求同一名女子,请问是真的吗?” “嗯,可能有过这回事吧,为了追求女生而加入健行社团的轻浮家伙其实不在少数,那个时候健行类的社团有好几个,彼此之间也会争夺愿意参加活动的女孩子,一个女孩子同时参加好几个健行类社团的情况也是时有所闻,说起来和现代的男女关系也没什么两样啦,不过当时的我不知道是迟钝还是慢半拍,我只喜欢和哥儿们一起喝酒胡闹。”畑村先生说着豪迈地笑了,看他这个举动便不难想象他学生时代的模样。 “请问您手边是否留有当时的照片?”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但畑村先生的回答却浇了我一桶冷水。 “一两张照片应该有吧,但我这个人不大整理东西,当初拿到照片就不晓得塞哪里去了。” 简单说就是弄丢了吧。 “您现在还有没有和当初山步会的朋友联络?” “很可惜,都没联络了。刚毕业的时候还偶尔会见面,后来渐渐都疏远了,大家各自在社会上努力打滚,根本没时间回首往事。现在想想实在很可怜,难得有缘当朋友,拥有那么多共同回忆,却从此断了音讯。”畑村先生感慨万千地说道。他脸上的神情不再是办公室机器制造商的高阶主管,而是当年的健行社社员。 “看来,”与畑村先生道别走出公司,下条小姐开口了,“三十年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 我只能默默点头。 我们搭地下铁到涩谷转电车,只坐了一站,下条小姐说她想去学校办点事情,我当然点头了。 “话说回来,现在所有线索都断了呢。”她苦笑着说。 “是啊。”我想回以一笑,却挤不出笑容。 “要不要去那个高成家碰碰运气?” “可是他人都过世了……” “也对……”下条小姐也是一脸沮丧。 我心想,还是只能直接询问父亲了,而在那之前我必须和小林双叶小姐见上一面,就如下条小姐所说,我得和她一起出现在父亲面前。 但小林双叶小姐现在的行踪已然成谜,昨晚望月丰先生打电话来告诉我,小林双叶小姐住在札幌某间旅馆,可是我打电话过去,旅馆却说她已经退房了,我又打去问丰先生,他说之后小林双叶小姐也没联络他,他也是一头雾水。 小林双叶小姐在北海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否和我或父亲有关?由于完全得不到任何消息,我的内心愈来愈不安。 已经暑假了,但帝都大学校园里还是有不少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下条小姐说这些人有些是来参加研讨会,有些是来参与社团活动的。我在札幌就读的那所大学也是这样吗?今年是我进大学的第一年,完全无法想象大学生是如何度过夏天。 经过网球场旁边,我看到了上次来东京时下条小姐介绍给我的那位老师,他今天也在球场上,记得他是经济学院的教授。 “笠原老师追着球跑的时间比站在讲台上的时间还多呢。”下条小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开口说道,这时我才记起这位老师的姓氏。 笠原老师一看见我们便暂停练球走过来,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嗨,你们今天又一起出现了。” “老师,您也练得太凶了吧?” “你也该多多练习呀,免得哪一天无法招架我的发球上网(*发球上网是网球技巧之一,指发球之后立刻冲到网边,制造拦截的机会。)喔。” “短时间内还不必担心。”下条小姐笑着说,接着她一脸认真地问道:“老师,您在学生时代不是参加过健行同好会吗?” “嗯,可是应该不是你们想调查的那个社团。” “你们的成员真的都是男生?” “当然啦,当时校内根本没有女学生。” “可是你们应该会邀请别校的女生参加活动吧?” 笠原老师听到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又恢复笑容。 “你还真清楚,是听谁说的?没错,我们常常四处招募女生,还曾经溜进其他大学高举看板打广告呢,当时真是青春啊。” 果然和畑村先生的描述一样。 “您还记得当年找了哪些女生吗?” “咦?这我就不记得了,毕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号称花花公子的笠原老师应该都还记得吧?” “我想你误会了喔,我可是很正派的。话说回来,你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我们正在做一些调查。”下条小姐瞄了我一眼,“我们想找出当年曾经参加帝都健行社团活动的女生。” “喔。”笠原老师似乎仍是半信半疑,却没继续追问,“那么或许相簿能提供一些线索。” “有相簿吗?” 下条小姐这么一问,笠原老师微微挺起胸膛说道: “你以为我这个人除了打网球什么也不会吗?别看我这样,我从前的兴趣可是摄影呢,当年参加健行社也是为了拍下大自然的美景喔。” “那您应该也拍了一起参加活动的女生吧?” “只要女生和我走在一起,没有道理不拍吧。” “什么嘛,果然是花花公子,拍完照一定会顺便问电话号码吧?” “呃,这我就记不得了。”笠原老师搔了搔长满胡渣的脸颊,“相簿上应该有留名字,但电话号码我就不敢说了。你们在找的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阿部晶子。” “阿部晶子吗……”笠原老师重复念了一遍,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望向我,但旋即恢复轻松的表情,“好,我今天回去查一查。” “麻烦您了。”我鞠躬说道。 我们与老师道别后朝医学院走去,“虽然希望不大,试试看总是不吃亏。”下条小姐说。 “谢谢你。” 我等下条小姐办完事情,和她一起离开学校,两人在上次那间餐厅吃了晚餐。我们一边喝着餐后咖啡,一遍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却没什么结论,而且我已经给下条小姐添了那么多麻烦,又不好意思积极提意见,但下条小姐似乎察觉了,叮咛了一句:“你可别跟我客气喔。”为什么她会对我这么好呢?真不可思议。 一回到公寓,发现电话答录机上的指示灯闪烁,按下播放键便传出望月丰先生的留言,他说希望我们尽快和他联络,于是下条小姐拨了电话。 “喂,你好,我是下条。……咦……啊,原来如此,太好了。后来呢?……嗯……嗯” 下条小姐交谈几句之后捣着话筒对我说:“小林小姐有消息了,她现在人在函馆。” “函馆?” “详细情况还不清楚,她好像遇上了一些麻烦,现在连饭店也不敢住,只能一直待在车里。还有,她好像也想见你一面,所以想知道你何时会回北海道。” 我吞了口口水,“小林双叶小姐……想见我?” “如何?你要不要先回去一趟?” 我低头沉吟了片刻,但并不是因为有所犹豫,我只是在说服自己勇敢面对自己的分身。 “我回北海道。”我抬头望着下条小姐,“我想回去和小林双叶小姐见个面。” 下条小姐点了点头仿佛赞成我的决定,她放开捣着话筒的手。 “喂,鞠子说她会回去……。对,没错。不过这个时期不晓得订不订得到机位……,嗯,我知道了,确定班机后会通知你。” 挂上电话,她转头望着我再次深深点头,“明天我们打电话去所有航空公司问问看,不过现在是暑假期间,很难订到机位哟。” “真是非常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介意,不过我有一个请求。”下条小姐欲言又止,在矮沙发坐了下来,我难得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什么请求?”我问。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北海道?” 我吃了一惊猛眨眼,“下条小姐要和我一起回去?” “我都蹚了这么久的浑水,实在很想见另一个你。如何,不方便吗?”她一脸真挚地望着我。 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怎么会不方便,有下条小姐陪着我心里也踏实得多,倒是你真的没关系吗?学校那边怎么办?” “我会安排的,别担心。” “好。”我用力地点头。老实说,我很害怕与小林双叶小姐单独见面,而且独自一人回北海道的路上肯定相当难熬。 “和双叶小姐见面当然是重点,但我也想安排一些自由时间,这可是我第一次去北海道呢。”下条小姐开着玩笑说。 此时电话铃声响起,下条小姐立刻接了起来,只见她开心地说:“啊,老师,刚刚多谢您的帮忙。”是笠原老师打来的。 “咦?啊……原来如此。什么?喔……是没什么关系,……现在吗?我知道了,那就约车站前的咖啡店吧。”她的语气逐渐变得沉重,挂上电话后她纳闷地看着我,“笠原老师说他找到相簿了,他想马上拿给我们看。” “找到阿部晶子的照片了?” “或许吧,他没讲清楚,总之我们去见见他吧。” 下条小姐说着站了起来,我也跟着起身。 走进车站前的咖啡店,我们挑了靠里面的座位,并肩坐着等了几分钟,笠原老师出现了。他穿着朴素的马球衫,比一身网球装扮时的他看起来老了将近十岁。 “等很久了吗?” “不会,我们也刚到。”下条小姐说。 点完饮料,老师看服务生走远后,把原本夹在腋下的相簿放到桌上。 “打开这本相簿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 “什么事?” “你在寻找的那位女性,应该和她有关吧?”老师望着我对下条小姐说道。 “为什么这么问?” “现在是我在发问喔。”老师笑着说。他一笑表情就变得好温柔,像极了一只玩偶熊,“先回答我的问题。” “目前还不清楚和她有没有关系。”下条小姐也瞄了我一眼,“这正是我们想调查的事。” “原来如此,这表示我猜的没错了。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问,你们看了这个就知道。”笠原老师翻开相簿,将正面转朝我们,“这位女子就是阿部晶子小姐。”他指着一张照片。 一看见那张照片,我顿时感到一阵恶寒窜过全身。 照片里是四名年轻人,两名男子分别站在两名女子的两侧,地点像是在某座平缓的山上,四人都穿着轻便的长裤与防风外套。 牢牢吸住我目光的是右边的女子,我相信不只是我,下条小姐应该也正紧盯着她。 女子大约二十岁上下,留着及肩的卷发。 而她的脸…… 那张对着镜头露出笑靥的面庞根本就是我的脸,三十多年前的照片里头竟然出现了我。 回到下条小姐住处时已经将近十点了,我们俩默默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下条小姐打开冷气,把笠原老师送给我们的照片放在桌上。 我们两人愣愣地看着照片好一会儿。 照片里的人就是我。 无论容貌或体型,女子一切的一切都和我完全相同,就连右边嘴角微微上扬的特征也如出一辙,已经无法用“像”这个字来形容了。我想起曾经看过一部关于时光机器的电影,主角是个少年,他跟着时光机器的发明者穿梭于过去与未来,少年在过去拍了照片之后回到现代,如此一来他当然会找到一张上头有着现在的自己的老照片。当初看那部电影的时候我边看边拍手哈哈大笑,但如今看着这张照片,我只觉得,恐怕只有那样的情节能解释眼前的状况。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是说过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吗?现在回想,应该是因为我隐约记得这位女子的长相吧,其实我一听到阿部晶子这个名字也觉得有些耳熟,不过说真的,没想到你们长得这么像,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笠原老师也这么说。 但这个人当然不是我。 那么,她是谁? “终于找到答案了。”我打破了沉默,下条小姐缓缓转过头望着我。 我打开皮包,取出我从札幌带来那张女子脸部被涂掉的照片。 “这张照片里的人也是这位和我拥有相同长相的女子,我想我母亲可能是在父亲的旧相簿里看到了这张照片,她当时一定非常震惊,因为自己的女儿和自己完全不像,却和父亲的昔日友人长得一模一样。接着她一定马上猜到当初进行体外受精植入自己体内的受精卵根本不是自己的卵子,而是这名女子的,如此一来她当然想查出这名女子是谁。” “所以你母亲才来到东京……” 我点点头,“应该是这样了。” “她为什么不直接问你父亲?” “我想是问不出口吧。我母亲自尊心很强,而且……”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她心里一定很害怕。” “也对。”下条小姐垂下了眼。 “我母亲知道这张照片是父亲当年参加山步会时所拍的,于是立刻联络清水宏久先生,她看到了清水先生的相簿,得知这位女子名叫阿部晶子,是父亲从前单恋的对象,就在那一瞬间,我母亲终于明白我父亲做了什么事。我父亲得不到心爱的女人,只好退而求其次,他想得到她的小孩,于是他利用了我母亲。”难以压抑的情绪不断摇撼我的心,我不停颤抖,眼眶充满泪水,“我母亲把清水先生相簿里所有拍到阿部晶子的照片全部取走,或许是不想让这个事实继续存在吧,这整件事教她情何以堪……。下条小姐,我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我母亲当初只能选择烧掉一切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她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幸福的家庭、体贴的丈夫、甚至自己生下的女儿,都是假的。啊啊……啊啊啊……妈妈好可怜……,她看着我不知道有多么愤怒、多么煎熬……” 心疼母亲的话语不断从我口中倾泻而出,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哭泣嘶喊还是在说话,最后我趴在桌上不停啜泣。 激动的情绪逐渐平复,虚脱感随之涌上。一直等着我平静下来的下条小姐将手放到我的背上说: “错不在你。”她说:“你只是被生下来而已。” “我恨我父亲,我会恨他一辈子。” “鞠子……”下条小姐抚着我的头发。 我抬头看着桌上的照片,看着那个就遗传学而言应该是我母亲的女子。 “下条小姐。” “嗯?”她的手停下来。 我拿起照片说: “就算是亲生母亲,会这么像吗?这个人不管怎么看都和我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下条小姐沉默了片刻说:“总之,明天我们去那位高城康之先生的家问问看吧。” 我将照片翻过来,背面有笠原老师大约三十年前写下的字迹: “左起,笠原、上田俊代(帝都女子短大)、阿部晶子(帝都女大)、高城(经济)” 与父亲同属山步会的高城康之竟然也出现在照片中。 双叶之章 八 车内音响的数字钟显示九点整,胁坂讲介正坐在驾驶座上研究地图,这幅景象我今天不知道看过几次了。 车子停在一栋建筑物的停车场内,大概是美术馆还是资料馆吧,五稜郭(*五稜郭是一座建造于日本幕末时期的城池,因形状为正五角星形,故称为五稜郭,如今是一座公园。)就在旁边,正确来说,是写着五稜郭的看板就在我们旁边。五稜郭里头一片昏暗,外观看起来只是一座普通的庭园。 我们傍晚抵达函馆,没想到从札幌开车到函馆竟然将近七个小时,一路上又没山谷坡路,只是以一定的速度行驶在笔直的柏油路上,还是花了这么久的时间。 我们来函馆是为了见氏家清一面,由姓氏推断,阿丰见到那位氏家鞠子应该就是氏家清的女儿。虽然不知道氏家的住址,我依稀记得藤村提过氏家任教于函馆理科大学,只不过之前去北斗医科大学找藤村的时候听他在电话上说氏家去了东京,所以搞不好氏家还没回北海道。 话说回来,为什么氏家的女儿和我长得很像? 我直觉第一个可能性就是,我也是氏家的女儿。 不但如此,我还是双胞胎试管婴儿的其中一半,另一半被放进了氏家太太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氏家鞠子。我曾在报上看过体外受精的技术能让双胞胎由不同的女性生下,如果这个假设成立,一切疑点都豁然而解。 “或许吧。”胁坂讲介也同意我的推论,“不过这么一来你们的母亲到底是谁?” “应该不是我妈妈。”我说:“我和妈妈长得完全不像,搞不好是氏家鞠子的母亲呢?” 胁坂讲介对这一点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来函馆的路上我一直思考这些问题。妈妈的死和伊原骏策有关,伊原生病了,他或是他的属下想得到我的身体;我很可能是试管婴儿,有一个女孩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她可能是氏家的女儿,而氏家当年曾经和妈妈一起在北斗医科大学工作…… 我愈想愈觉得这整件事搞不好没有解答,我将永远找不出答案,只能在一片混沌迷雾中漫无目标地绕来绕去。但我转念一想,这突如其来的迷雾没道理唯独笼罩在我的周围,一定有某个答案存在某个角落。 想来想去,我决定见见那位鞠子,见到面说不定就能找出先前不曾发现的拼图片。 抵达函馆后,我打电话给阿丰请他帮我问鞠子何时回北海道,因为我自己实在提不起勇气打电话给她。 我打给阿丰的时候,胁坂讲介也打电话回他公司,他说同事帮他查到了氏家清的住址。 “这种事都查得到,真是厉害。”我大感佩服。 “只要抓住函馆理科大学教授这个方向去查就行了,这就是情报网的威力。”胁坂轻描淡写地说道。干这行的就是这样吧,我点了点头。 胁坂讲介边看地图边开车寻找氏家的住处,找了半天还是没下文,开没多久又停到路边猛盯着地图瞧。 “好,我知道了。搞错方向了。”地图仍摆在膝上,胁坂讲介发动引擎。 “这次是真的找对路了吧?” “绝对正确,而且离这里不远。”他踩下油门。 或许是入夜的关系,函馆的街道比我想象中朴实,看上去就是一座平凡无奇的小镇,电视旅游节目介绍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地区在哪里呢? 胁坂讲介终于在一栋三层楼公寓旁停下车子,这一带是很普通的密集住宅区,和东京没什么两样。 “就是这栋三楼。”胁坂讲介伸出拇指比了比楼上。 我们走上阶梯来到氏家的家门前,隔壁门突然打开,一名肥胖的中年伯母走了出来,她一看见我吃了一惊,接着不知为何脸上堆满笑容。 “啊,吓了我一跳呢,你回来啦?”她亲昵地对着我说。 我一头雾水应了声“嗯”。 “喔……”伯母一边打量着胁坂讲介,一边绕过我们走下阶梯离去。 我转头问他:“怎么回事?” “认错人了吧。”他说:“她以为你是氏家鞠子。” 我交抱双臂吞了口口水,“她完全没起疑耶。” “是啊。”他说。 我鼓起勇气摁下氏家家门铃,没人应门。 “还没从东京回来吧。” “有可能,只能再跑一趟了。” “嗯。” 我们回到一楼正要走出公寓大门,胁坂讲介停下脚步盯着一排排的信箱,三〇五号信箱的名牌上写着“氏家”,里头塞满了信件,有些还被挤到外头来。 他轻轻抽出其中一封,看了看正面与背面之后递给我。白色信封的寄件人栏印着某间女校宿舍的名称,应该是一所天主教学校,收件人写着氏家鞠子。 “看来她住过这个宿舍。”胁坂讲介说。 “是啊,一看就知道是贵族学校。” “父亲是大学教授,对女儿的教育也很讲究吧。” “和我的际遇完全不同呢。” “读贵族学校也不见得幸福啊。” “是没错啦。” 我再次看着氏家鞠子这几个字,心想这名字取得真不错。 离开氏家公寓,我又拨了电话给阿丰,阿丰说氏家鞠子预定明天回北海道,明天他还会打电话向她确认班机时间。 这天晚上我们把车停在码头仓库旁的阴暗角落,打算在车上过夜。伊原的魔掌应该不至于伸到函馆来,但我们还是决定别住旅馆比较安全。连续两晚睡车里,我也习惯臭毛毯裹在身上的感觉了;胁坂讲介还是和昨晚一样拎着睡袋自行寻找栖身之所,虽然觉得他很可怜,我可没心胸宽大到愿意和他一起睡在狭窄的车内。不管他了,北海道这个季节应该不会感冒吧。 我打开天窗看着夜空入睡,今晚没有星星。 隔天早上,我们在附近公园洗了脸,找间咖啡店吃过早餐便朝氏家公寓前进。 “好想刮胡子啊。”胁坂讲介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抚着下巴,“头也好痒,全身黏黏的。” “忍耐一下吧,我也很久不曾两天没洗头了。” “买件内裤来替换好了……”他兀自咕哝着,我绷起脸挪动身子想离驾驶座远一点。 我们把车停在公寓前方的马路旁等氏家出现,由于不知道氏家的长相,我们的策略是只要看见差不多年纪的男士走进公寓,便由胁坂讲介尾随对方看是走进哪一扇门。守了一个小时,两名进公寓的男士都不是氏家。 “他离开东京之后会不会直接前往北斗医科大学?” “确实有可能。”胁坂讲介点头,“要不要去函馆理科大学看看?搞不好会有线索。” “也好……”我一边拿起昨天从氏家信箱抽出来的那枚白色信封。 “啊,你没把信放回去?这是犯罪行为耶。” “抽出来的人是你。”我摇了摇信封,“喂,要不要去这里看看?” “咦?”他直盯着我的眼睛,“你是认真的?” “是啊。”我说:“我想多了解这个女孩子,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小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既然她曾经住校,直接去问宿舍最快了。” 胁坂讲介敲着方向盘思索了片刻,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学校地址,默默地打开地图。 “在深山里呢,不过当做兜风倒是不错。” “就这么决定。”我说着拉起了安全带。 “但是,”他一脸严肃地说:“你的长相和氏家鞠子一模一样,这一点别忘了。” “我知道。”我扣上安全带。 车子顺着函馆湾沿岸道路开了一阵子,我们驶进右边的小路,越过一处小小的平交道之后,路面斜度突然开始拔升,民宅愈来愈少,不久便进入森林里,空气味道也从刚刚的潮汐香气转为树叶的芬芳。 车子驶进一条像是以尺画出来的笔直道路,路面没铺柏油,眼前两道清晰的车痕轨迹仿佛无尽延伸,道路两侧等距种植着高耸的大树,透过树木之间看得见远处辽阔的大草原,车子开了好一段路都是这副景色。 我开始怀疑永远走不到尽头时,前方出现了一栋浅褐色建筑物。 “太好了。”胁坂讲介喃喃说道:“这条路看起来是直线,但我很担心是不是一直在同一处绕圈圈呢。” 那栋浅褐色建筑是砖砌的古老教堂,前方有红砖围墙,入口则是黑色铁门。胁坂讲介在围墙边停下车。 一下车,空气异常冰冷,我不禁搓摩着两手手臂。“拿去。”胁坂讲介把他的风衣扔了过来,他自己则穿着厚实的运动外套。 我一面将风衣披到身上一面窥探围墙内部,但隔着铁门只看得见教堂,笼罩薄薄雾气的四下一片静谧,静到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聋了。 铁门旁有便门通往一幢雅致的砌砖小屋,小屋的窗户是关着的,内侧以白色窗帘遮住,我走进一瞧,窗边有块牌子写着“访客请摁铃”,旁边有个小小的按钮,我毫不犹豫摁了下去。 不久白色窗帘掀动,窗口探出头的是一名有点年纪的女士,脸上的皱纹流露高雅的气质,她微微一笑打开了窗户。 “我们想参观贵校的宿舍。”我说。 “里面就是我们的宿舍,不过……”女士脸上挂着笑容,但仍有戒心,“请问您有什么事呢?” “呃……” “我们想请教一些关于贵校毕业生的事。”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的胁坂讲介开口了,“我们绝对不是可疑人物。”他说着递出了名片。 女士接过名片看了看,又还给胁坂讲介。 “真是非常抱歉,校外人士必须有介绍信才能入内,毕竟我们有保护学生的义务。”她的口气温和,态度却很强硬。 “那么能不能让我们见见贵宿舍的负责人?”胁坂讲介不死心。 “这个嘛……”女士面有难色。 就在这时,围墙内的碎石地面响起脚步声,一名一身黑衣搭白色围裙的女士正踏着沉重的脚步朝小屋走来,她圆滚滚的身材让我联想到《乱世佳人》(*《乱世佳人》是著名的美国小说,又译《飘》,出版于一九三六年,作者为玛格丽特·米契尔。)里的黑人女佣。 “我烤了派,你也吃一点吧。”胖女士笑着对小屋里的女士说道。她手上端着盖了白布的银盘,然而当她转头一看到我,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哎哟,修女,这怎么好意思呢。”小屋里的女士笑嘻嘻地接过了银盘说:“对了,修女,这两位想参观宿……” “啊啊!”胖女士张着符合她体型的大口说道:“这不是鞠子吗?哎呀呀、哎呀呀,整个人感觉都不一样了,看看你这身打扮……”她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真是……真是年轻又有朝气啊,以前你都不肯穿长裤呢。” “修女,你认识她?” “她是这里的毕业生氏家鞠子。鞠子,真是好久不见了。”胖修女堆满笑容对着我说:“一切都好吗?” 我不禁“呃”了一声,赶紧摇手说道:“抱歉,我不是啦。” “不是什么?” “我不是氏家鞠子小姐。” 胖修女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不知为什么瞪大眼睛看了看胁坂讲介,又转头对我说: “不是氏家……,这么说你结婚了?” 我吓得倒抽一口气,连忙澄清,“不是的,我叫小林双叶,我并不是氏家鞠子小姐。” “咦……”胖修女的脸颊微微颤动,“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是真的。” “可是你……”胖修女猛眨着圆滚滚的眼睛,“……就是氏家鞠子呀。” “事情是这样的。”胁坂讲介帮忙解释,“这位小林小姐是鞠子小姐的双胞胎姐姐,因为某些缘故,从小没和亲生父母同住。她这次有机会来到鞠子小姐的故乡,所以想顺道看看妹妹当年住过的宿舍。” 听到这漫天大谎,我登时表情僵硬,但胖修女似乎相信了。 “啊,原来是这样呀。”她一脸恍然大悟用力点了点头,“难怪你们长得那么像,啊呀,难怪难怪,不过鞠子从没提起有个双胞胎姐姐呢。” “我想应该是鞠子的父母要她别说这件事吧。”我只好顺着胁坂讲介的话扯下去,刚刚我还很客气地称氏家鞠子为“氏家鞠子小姐”,但这名修女身材胖神经也粗,好像完全没发现。 “那么就由我带你参观宿舍吧。”她说。 “谢谢你。”我说。胁坂讲介也跟着低头致谢。 “不过,”修女竖起食指,“宿舍内男宾止步,只能麻烦这位先生在教堂稍候了。” “咦?”拿着笔记本正要踏出步子的胁坂讲介愣在当场。 “这是规定。”修女将手放在我的肩上,“来,我们进去吧。” 我转头对胁坂讲介说了声“拜拜”。 宿舍是古董级的木造建筑,前方就是一大片牧场,牛群或是悠哉漫步或是蹲着休息,这片景色让我几乎忘了这里是日本。 一走进宿舍,眼前是一排排的鞋柜,我换了拖鞋之后往里面走。宿舍虽然外表老旧,内部却很新,走廊铺着地毯。胖修女说住宿生现在都在校园那边,所以宿舍显得非常安静,这所学校的初、高中部还没放暑假,比其他学校晚了些。 我被带进交谊厅,里面有一台大型电视和几张圆桌,每张圆桌都配属四张椅子,我们在圆桌旁坐下。 胖修女说她姓细野,长年担任宿舍舍监。她让我坐下后,先离开交谊厅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端了两杯苹果汁。 细野修女对我说了许多氏家鞠子的事,她谈到氏家鞠子的老实、勤奋与诚实,还穿插许多实例,她以为我是氏家鞠子的亲人,当然不会在我面前说氏家鞠子的坏话,这我能理解,但她说的每一句赞美都有凭有据,她口中的氏家鞠子实在太美好了,听得我有些不是滋味,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这样。 “她真的是个开朗的好孩子,不过那场火灾还是有影响吧,总觉得她后来变得比较忧郁。”细野修女的脸色沉了下来。 “什么火灾?” 细野修女听我这么问,顿时愣住,我不禁有些后悔。 “就是……让她家付之一炬的那场火灾呀……”细野修女很诧异,“她的母亲就是在那场火灾中过世的……” 我的心脏仿佛被人揪了一下,氏家鞠子原来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你不知道吗?”细野修女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啊,嗯,我听说过,但详情不是很清楚……”我一时想不到借口有些慌了手脚,没想到看到我奇怪反应的细野修女却自行合理化。 “一定是周围的人不想让你知道详情吧。”她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视线中对我寄予无限同情,我只好敷衍地应了声“嗯”。 这时一名年轻女孩走了进来,她穿着长裙,全身散发纯洁的气质。 “修女,有客人吗……”她话没说完就看到了我,只见她慢慢张大眼睛与嘴巴,“鞠子……” 又来了。老实说我开始厌烦这种桥段了。 “春子,你和鞠子是同一届吗?”细野修女有些意外。 “不是的,修女,鞠子小我两岁,不过我们是室友,对吧?”这名叫春子的女孩冲着我笑,我搔了搔头望向细野修女。 细野修女圆滚滚的脸庞露出了苦笑,“春子,我和你说,这位小姐虽然长得很像鞠子,但她不是鞠子。” “咦?咦?”春子小姐连眨好几次眼睛,“不可能吧……” “敝姓小林,我妹妹承蒙您照顾了。”我自暴自弃地说道。 “妹妹……?” “她是鞠子的双胞胎姐姐。”细野修女重复一遍胁坂讲介的谎言,春子小姐也完全没起疑,用力点了点头。 “啊,原来如此,您和鞠子长得真像,我还以为是鞠子呢。”她顿了一顿又说:“一直盯着您看真是太失礼了,请容我再次向您致歉。” “没关系的。” 我还是头一次听见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以这么恭谨的敬语讲话,感觉很新鲜,或许氏家鞠子说起话来也是这种口吻吧,我当初如果念这所学校恐怕也会变成这样,乐团那些人要是听见我这么说话肯定笑翻了。 春子小姐说她现在就读这里的大学部,暑假期间便过来宿舍帮忙,她念的是教育学院,所以没意外的话将来也会一直住在这里。我很想和她说,那你一辈子都别想交男朋友了,但现场的气氛好像不适合开玩笑,只好忍了下来。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春子小姐不停说着关于氏家鞠子的回忆,有些刚刚听细野修女说过了,但也有不少当初她们瞒着舍监的秘密活动首度曝光,不过虽说是秘密活动,了不起只是在房间里玩模仿服装秀,或是奇连署信给心仪的偶像明星之类的,毕竟当时氏家鞠子才中学一年级,玩不出什么花样吧。 接着话题转到我身上,春子小姐及细野修女并没有问东问西的,但对于我和氏家鞠子从小没住一起这一点,两人都表达了强烈的关心,其实她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很正常。 “因为一些复杂的原因,”我含糊地说:“养育我的双亲过世之后我才和鞠子相认。” “原来如此。”细野修女点了点头,看她的表情似乎脑中有着许许多多的想象,但又不敢随便开口问,幸好这两人都很有教养,着实让我轻松不少。 “不好意思,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春子小姐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请说。” “小林小姐,您的亲生父母,是氏家伉俪……也就是鞠子的父亲与母亲吧……?” “是的。”为了不让她们陷入更大的混乱,我只好这么回答,但春子小姐听我这么说,脸色依然沉重。 “怎么了吗?”我问。 “呃,嗯,有件非常失礼的事不晓得该不该说……”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和细野修女,“鞠子曾经和我说过一件事,我一直挂在心上。” “什么事?” “就是……”她迟疑了片刻说道:“鞠子说她怀疑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 “咦?”我一惊挺直了背脊。 “春子,别乱说话。”细野修女以极严厉的口吻责骂春子小姐,或许这正是她面对住宿生的一贯态度吧。 “对不起。”春子小姐反射性地鞠躬道歉,“可是鞠子当初真的很烦恼,而且她说她和母亲长得完全不像,她很担心母亲因此讨厌她。” “你在说什么傻话,世界上和父母长得不像的孩子多得是呀。” “是啊,我们当初也是这么安慰鞠子,但她好像还是无法释怀,后来又发生那起火灾,我们就再也不敢和她提起这件事了……”春子小姐垂下了眼。 我陷入沉思。阿丰在电话中说过氏家鞠子也正在调查自己的身世,这么说来,她之所以会起疑就是因为母亲和她长得不像? 问题是,假如我和鞠子都是试管婴儿,而我们和双方的母亲都不像,那么我们真正的母亲到底是谁?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种荒唐事。”春子小姐见我沉默不语,连声向我道歉,急得快哭出来了。 “没关系,我没放心上。”我客套地挤出笑容。 之后我参观了一圈便告辞了,细野修女一直送我到门口。 “请帮我向鞠子问好。”细野修女临别之际对我说。 “好的。”我点头。如果这位胖修女得知我和氏家鞠子真正的关系,不晓得会露出什么表情。 走出大门,那辆mpv停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胁坂讲介正在车里睡午觉,我敲车窗叫醒他,和他说了刚刚得到那些氏家鞠子的情报。他听到氏家鞠子和她母亲也长得不像,盘起胳膊沉吟着说: “这么一来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你们两个都是试管婴儿,而且分别被不同的代理孕母生下。” “代理孕母……” 这个字眼听起来很刺耳,我不想这么定义生养我的妈妈。 “对了,我突然想到,”我回头眺望后方的道路,但往前或往后看都是一样的景色。“搞不好我和氏家鞠子拥有相同的身体呢。” 胁坂讲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什么意思?” “既然脸长得一样,身体应该也一样吧?双胞胎不都是这样吗?” “那又怎样?” “您上次说过,我的身体可能藏有某个秘密,伊原骏策那帮人才会这么穷追不舍,而这些秘密应该也存在氏家鞠子身上吧?” “应该吧。” “那不就糟了!”我心跳开始加速,“得赶快通知氏家鞠子才行,坏蛋们接下来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她!” 鞠子之章 九 在笠原老师的那张照片中看到阿部晶子之后,隔天早晨,下条小姐透过ntt电信公司查号台问到高城家的电话号码,幸好高城家搬迁,电话簿上也登记了电话号码,下条小姐迅速抄下号码。 “那我拨过去了喔。” “麻烦你了。”我轻轻点头。 笠原老师说他对高城完全没印象,看来他们并无交情。 “这张照片虽然只拍到四人,但不可能只有这几个人跑去健行,应该还有很多社员同行,当年我们随便一场活动少说都有十个人。”笠原老师说。 “可是这个人既不是女性,又不是健行社社员,为什么会混在你们里面?”下条小姐问。 “我想只有个一可能——我们社团是透过这名男生邀请外校的女生。譬如我们拜托有女友的男同学,请他女友帮忙介绍其他女性朋友,这种情况下,通常这位男同学与他的女友也会一起参加。” “这么说来,阿部晶子和这位高城可能是情侣……?” “很有可能,应该是社员当中有人和这位高城很熟,所以拜托他把阿部晶子的朋友带来参加活动吧。”笠原老师说。 我认为老师的推论是正确的,根据之前的情报,我父亲虽然是爱着阿部晶子,但在山步会里却有情敌,这个情敌应该就是高城康之。 我决定前往高城家碰碰运气,但我不确定能不能取得情报,毕竟高城已经过世了。 下条小姐慎重地按下电话号码,等待接通时,我见她舔了舔嘴唇,应该是有些紧张吧。 她的脸颊颤了一下,我知道电话接通了。 “啊,喂喂,请问是高城先生府上吗?不好意思……我这里是帝都大学行政中心,请问高城康之先生在吗?……这样子吗?那请问夫人呢……?请问何时会回来……?这样子呀……,咦……是,我们要制作毕业生名册,所以想请教毕业生目前任职公司等近况……,什么?不是的……我们不是……什么……咦?呃……喂喂?啊……”下条小姐嘴都还没合上,对方就挂电话了,她慢慢放回话筒看着我苦笑,“看来我的说词不大高明,对方好像以为是骚扰电话吧。接电话的是女佣,这么说高城应该是有钱人家。” “夫人也出门去了?” “嗯,而且女佣说不知道夫人何时回来,不过重点是……”下条小姐指尖轻敲桌面,“女佣提到了聪明社这间公司。她说如果想知道老爷和夫人的事情该去问聪明社。” “聪明社?那间出版社?” “应该是。” “他们在那边工作?” “有可能,而且我听到聪明社三个字的时候突然想到,高城这个姓氏和聪明社好像有点关系。” “什么关系?” “等我一下,我这边应该有几本他们的书。”下条小姐站了起来走进书房,在塞满书的书架前浏览了一下,抽出一本谈论公害问题的精装书,她翻到最后一页。 下条小姐一边转身面朝我,“我果然没记错,高城是……”这时她忽然宛如画面定格般全身僵住,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只见她面色凝重。 “怎么了?”我问。 下条小姐默默朝我走来把书递到我眼前,她指着最后一页的版权资料。 上头印着“出版/聪明社股份有限公司”,旁边一行则印着“发行人/高城晶子”。 我对东京文京区一点概念也没有,但过了今天,这里恐将成为我一生难忘的地方。 我不知道前往高城家的决定正不正确。高城晶子是我血缘上的母亲,这点已无庸质疑,或许我该把这件事深藏心底,永不出现在她面前;但我又很想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为什么我母亲会生下高城晶子的孩子? 我与下条小姐搭电车抵达高城家附近的车站,下条小姐身穿夏季的正式套装,她说今天拜访的是聪明社社长,不能穿得太随便;我则从随身衣物挑了最朴素的裙子与衬衫穿上。我们顶着大太阳沿途核对电线杆上的地址标识牌,途中发现一面社区住户位置的详细地图告示板,里头就有高城这个姓氏,高城家似乎是一间大宅邸。 “应该就在前面。”下条小姐说。 愈接近目的地,我的心跳愈快,血液直往头部冲,我的双颊泛红,自己的脚步声在僻静的住宅区里听起来异常刺耳。 转过这个转角就看得见高城家了,这时我不禁停下脚步。 “怎么了?”下条小姐转头问我,她似乎明白我为什么裹足不前,于是露出温柔的微笑说:“你想回家吗?不想知道真相了?” 我摇了摇头。 “那就走吧。”她说。 我做了两、三次深呼吸试着平静下来,我不断告诉自己,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慌张,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被吓到。 我踏出一步望向那栋建筑物。 映入眼帘的是模仿传统宅院的白围墙,从庭院延伸而出的树枝几乎覆盖整道墙头。 我又走近几步,从大宅的围墙及但墨色屋顶不难看出高城家族的历史渊源,我很讶异在东京的正中央会出现这种传统日式宅邸。 这时我才想到一件事——该以什么借口登门拜访呢?我真是太愚蠢了,竟然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高城家大门紧闭,宛如彻底拒绝我的半吊子决心,我没勇气前进又不能退缩,一径呆立着。 “来,我们走吧。”下条小姐说。 “可是……” “别担心。”她往我背上轻轻一推。 门柱上有门铃,摁下门铃前,下条小姐环视整座大门。 “可惜没有监视器,有的话倒是省下不少麻烦。” 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稍微调匀呼吸之后摁下门铃,一声轻响,对讲机传出说话声:“哪位?” “我们是帝都大学的人,有重要事情想与夫人谈谈,方便请夫人拨冗见个面吗?”下条小姐一口气说完,似乎不想让对方有机会打断。 “你是刚刚打电话来的人吧?夫人不在家。”应门的似乎是位大婶,语气有点不耐烦。 “方便的话我们想等夫人回来,或者请其他家人代为一见也无妨。” “家里现在没有人,有事请与公司联络。”对方说完便切断通话。 下条小姐再摁一次门铃,没反应,她又摁了两、三次,对讲机传来方才那位大婶气冲冲的声音,“还有什么事?” “总之请你开门让我们进去。”下条小姐说:“还有,请仔细瞧瞧我身旁这位小姐的长相。”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请你照着我的话做,如果没人在家就由你来见见这位小姐吧,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我没那种闲工夫。”对方又挂断了,下条小姐执拗地继续摁门铃。 “下条小姐,算了吧。” “说什么傻话,都来到这里了。”她边摁门铃边说道。 此时门内传出一阵狗吠,下条小姐终于停手,左侧的便门打开了。 “你够了没,我要叫警察了。”一位身穿围裙的胖大婶牵着一只黝黑的狗走了出来。 她忿忿地瞪着我们,但当她一看见我,脸上表情骤变,不,正确来说,是表情完全消失了,只见她愣愣地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 “请问……”我刚出声,下条小姐将手放到我的肩上要我别开口,接着她朝大婶走去。 “我不是说了吗?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下条小姐说。 大婶茫然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下条小姐,说道:“她是……,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今天前来拜访就是为了这件事,请问夫人真的不在家吗?” “夫人去旅行了……” “其他人呢?” “只……只有大老爷在家。” “能麻烦你引见吗?” 大婶看着我,思索了片刻说道:“我去问问看。”她转身回宅邸的时候没把便门关上,下条小姐见状说了声“进去吧”便走进门内,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或许是树木遮蔽了阳光,围墙内的空气异常冰凉,地上一块块的铺石往前延伸到宅邸,枝叶缝隙之间透出的阳光洒落石面。 我们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刚刚那位大婶与一位身穿茶色和服的老先生出现了,老先生拿着一把园艺剪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先生一看见我,深陷的双眼忽然张得奇大,满是皱纹的喉头动了动,似乎吞了口唾液。 下条小姐朝着老先生走近几步。 “这位小姐正在调查自己的身世。”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们辗转得知高城夫人住这里,所以特地前来拜访希望能见面谈谈。” 老先生听了这些话依然满腹疑问,但他对着身旁的大婶说:“带两位小姐到会客室。” 这栋宅邸是纯日式外观,会客室里却摆了皮革沙发与矮桌,摆饰柜上放着花瓶,旁边有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士撑着西式的阳伞,然而与和服格格不入的并不是阳伞,而是那位女士的面孔,黑白照片看不出她眼睛与头发的颜色,但照片中的女士很明显是西方人。 “不晓得这个人是谁喔。”下条小姐望着照片说道。我也很好奇。 大婶端了茶过来,不久老先生也走进会客室,在我们前方的沙发坐了下来。老先生方才在庭院见面时还没戴眼镜,现在却隔着镜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先报上自己的姓名,老先生听了之后仿佛念咒文一般喃喃复诵:“氏家……鞠子小姐?”他好像从没听过,接着他只简短说了句:“敝姓高城。”他应该是高城康之的父亲。 下条小姐把整个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不过内容简化了不少,她说我在父亲的相簿里找到一张照片,上头有位女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后来查到这位女子就是高城晶子小姐。下条小姐的描述清楚而完整,毫无破绽。 “怎么会这样呢?”老先生推了推眼镜看着下条小姐递给他的照片,就是笠原老师给我们的那张。“你和晶子的确长得很像,不,不只像,是一模一样,根本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差别只在晶子年纪大你很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晶子在外头生了小孩?”老先生看着我,“令尊和令堂是怎么和你说的?” “家母已经过世了,这件事我还没问过家父。” “她想先自己调查之后再询问父亲。”下条小姐代我解释。 “令尊的职业是?” “他是函馆理科大学的教授。” 老先生偏着头,似乎不曾听过这号人物。 “查过户籍了吗?” “户籍上记载着我是家父家母的长女。”我说。 老先生将照片还给下条小姐,沉吟着说:“这件事只能问晶子本人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你应该是晶子的女儿错不了,只是我不清楚你为什么会被你的双亲收养。”他顿了顿,望着远方喃喃说道:“话说回来,晶子是何时有了身孕呢?” “鞠子今年十八岁,”下条小姐说:“所以距今大约二十年前,夫人是否曾经长期住院,而且是住在北海道的医院?” 我明白下条小姐这么问的用意,她想证实高城晶子曾经提供卵子进行体外受精实验。 老先生整个人靠上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气。 “有的。”他说:“没错,刚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他们两人去了一趟北海道。” “两人?”下条小姐问。 “嗯,康之和晶子。” “康之先生也一起去了?” “那当然,他们是为了解决后嗣的问题而前往北海道,一定得夫妇一道过去。” 我和下条小姐对看一眼。 “为了解决后嗣的问题而特地前往北海道?” 下条小姐这么一问,老先生的脸色登时暗了下来,从他紧闭的嘴角不难看出应该有不少隐情。 “请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您不说出来,事情是不会解决的。”下条小姐继续追问。 老先生再次深深叹息之后开口了: “康之没办法有孩子,不,正确来说,是不能有孩子。” “请问您的意思是?” “他身子有病。”老先生抚着下巴说道:“一种不能有孩子的病,这一点我也有责任。”他不断眨着眼睛。 “请问……”我抬眼望着老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那是什么样的病?” 他神情哀戚地凝视着我好一会儿,举起削瘦的右手指向摆饰柜,“那张照片里的女子就是我妻子。” 我有些意外,旋即点了点头说:“她好漂亮。” “她是英国人,父亲是教师,当年他们家住横滨,我常跑她家学英文而和她有了感情,虽然周遭的人反对,我还是和她结婚了。”老先生啜了一口茶。 我不明白这些事和康之先生的病有什么关系,只是默默地听着,下条小姐似乎也不打算催促老先生。 “我们结婚之后马上有了小孩,那就是康之。康之长得很健康,当时的我也刚从父亲手中接下出版社,满怀雄心壮志想扩展事业,那段时光万事美好,我唯一的不满足就是只生了一个孩子,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不幸中的大幸。”老先生咳了一声继续说:“之后康之长大成人,开始到我公司上班,并且和学生时代一直交往的女友结了婚。” “那就是阿部晶子小姐?”下条小姐问。 老先生点了点头,“她的家世好、头脑好、人又能干,绝对配得上康之,我本来以为这下子我可以高枕无忧了,却在这时发生了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看着照片说:“我妻子突然生病了,而且是怪病。” “怪病?”下条小姐问。 “一开始是肢体动作变得很奇怪,手脚无法自主控制,接着身体急剧虚弱,提早出现老年痴呆症状,心脏机能也异常,检查发现她得了亨丁顿氏舞蹈症(*亨丁顿氏舞蹈症罕见遗传疾病,是一种体染色体显性遗传所造成的脑部退化,病发时会无法控制四肢,像在手舞足蹈,因而得名。通常疾病发生初期以运动方面症状为主,但每个患者的病症差异很大。),这种病发作时手脚无法保持平衡,走起路来像在跳舞,所以被取了这个名字。” “亨丁顿氏舞蹈症……,原来如此。”下条小姐频频点头。 “我没听过这种病。”我说。 “这种病在日本并不常见,但在美国和英国据说发病的高危险群多达十万人。”下条小姐说。 “喔……”老先生有些意外,“你知道这个病?” 下条小姐表示自己是医学院的学生,老先生于是点了点头,“这种病听说源自南美吧?” “据说来自委内瑞拉的某村落。”下条小姐说。 “病毒就是从那个村落蔓延开来的吗?”我问。 “不是病毒啦,亨丁顿氏舞蹈症是一种典型的遗传疾病,不但遗传给下一代的机率相当大,发病机率也很大,就是这样快速蔓延开来的。我说的没错吧?”老先生看着下条小姐,下条小姐点点头。 “所以是不治之症吗?” “现在治不治得好我不清楚,但是在当年……” “现在依然是不治之症。”下条小姐接口说:“不过前一阵子美国的研究人员已经找到了发病的基因,或许再过不久就有治疗方法了吧。” “希望赶快找到解决之道。”老先生感慨万千地说:“这个病的下场非常悲惨,除了肢体动作像跳舞,衰弱、痴呆、二次感染,最后只能等死。我妻子就是这样。” “可是……”我说:“既然是不治之症,为什么遗传得病的子孙不减反增?” “这就是这种病可怕的地方。大部分患者年轻时并不会发病,直到四十多岁才突然出现症状,那时患者大多已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结婚生子了。”下条小姐说。 “我和妻子也是这样。”老先生似乎非常遗憾,拳头在膝上一敲,“一开始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当年如果我们对这个病的认识再多一点,只要听到家族亲戚之中有人得病,或许就不会结婚了。可是在当时根本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病,只晓得会出现奇怪的症状,我对这个病的认识都是在我妻子发病之后才学到的。” “这么说来,康之先生也……”我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但老先生已经明白我想说什么。 “妻子发病后,我当然有所觉悟,我们知道康之很可能也遗传了这个病。” “现在能够透过基因检测判断是否得病,但当年应该还没有这样的技术。”下条小姐说。 “我一想到我儿子那时候的沮丧与苦恼,心还是很痛。”老先生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沉痛的神情,他望着远方说:“得了这种病就好像被宣告了自己的死期,康之一天比一天消沉,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好几个小时,我们担心他自杀,每隔一阵子就去敲敲他的门,幸好他都会回应,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既忧郁又愤怒,情绪很复杂。” 我心想这也怪不得他,没人能在得知死期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状况下依然平静地活着。 “最后康之做出一个结论,他要求晶子和他离婚,他认为既然将来发生不幸的机率那么高,不该把晶子拖下水。” 我点了点头。高城康之先生若真心爱着晶子小姐,势必会做出这样的结论。 “但晶子坚持不离婚,她说做妻子的怎么能因为丈夫可能罹病而离婚,她不断鼓励康之,要康之别说丧气话,还说要与康之携手共度难关。” “真是一位坚强的女性。”下条小姐说。 “她真的非常坚强。”老先生沉吟了片刻,再次深深点头,“我相信她内心应该和康之同样绝望,只是为了鼓励康之才表现出坚强的一面,多亏了她,康之才能重新站起来勇敢面对死亡,但这时他们又得面对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高城家恐怕会断了后嗣。康之得了这种病,当然不能有小孩。” “所以他们前往北海道求医?”下条小姐问。 “详细情形我不是很清楚。”老先生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康之只告诉我,他有个大学朋友在研究尖端医学,请那个人帮忙或许有机会生下没有亨丁顿氏舞蹈症的孩子。” “大学朋友?”我望向下条小姐,下条小姐也看着我微微点头。 那一定是我父亲,高城夫妻当时应该是前往北海道北斗医科大学求助于他。 “结果呢?”下条小姐问。 老先生无力地摇摇头。 “为了调整体质,晶子在北海道待了将近一年,但听说最后还是失败了,至于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失败,我都一无所知,这些事我根本问不出口。” “后来他们两位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能死了这条心啊。有一天康之突然对我说子嗣的事无望了,要我看开点,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也只能接受现实。” 我与下条小姐又再对看一眼,高城夫妻在北海道绝对不可能什么事也没做,尤其是高城晶子。 “这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老先生凝视着我,“但我一见到你又想起来了。你一定是晶子的女儿,这么说他们当年和我说没有成功生下小孩是骗我的?但他们为什么要说谎?还是你是晶子和其他男人生的?不,我相信晶子不会做那种事,何况康之不可能没发现。”老先生仿佛自问自答。 “询问本人或许是最快的方法。”下条小姐说。 “是啊,我也想向她问个清楚,搞不好这位小姐是我的孙女呢。”老先生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和康之完全不像,或者应该说你就是晶子。除了晶子,你和任何人都不像。” “请问夫人何时会回来?” “她说她想在别墅休息一星期左右,这几天还不会回来,不过我会打电话叫她早点回家。” 老先生慢慢地从沙发起身拿起门边墙上的电话,我以为他当场要打给高城晶子,但他只是对着话机说:“绢江,帮我把写着别墅电话号码的电话簿拿过来。”绢江似乎就是方才那位大婶。 下条小姐等老先生回座之后问道:“后来出版社便由夫人接手吗?” “嗯,大约十年前康之过世,没多久我就把出版社交给她了。” “康之先生也是因为亨丁顿氏舞蹈症过世的吗?”我问。 “嗯,他比我们预期要早发病,当时他成天闷闷不乐借酒浇愁。得了那个病,精神也会受到极大考验,康之愈来愈虚弱,脸色愈来愈差,并发症愈来愈多,我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日渐衰弱。在他发病前,晶子为了找出治疗方法,拼命搜集世界各地的情报,一直没有好消息,当时的研究人员才刚找出这个异常基因的大致位置,好像是在某个染色体里面。” “在人类基因组第四对染色体短臂内。”下条小姐补充,“发现者是麻州综合医院的古斯勒博士(*古斯勒博士,一九八三年首先在第四对染色体上定位出亨丁顿氏舞蹈症基因。)。” “虽然这个发现在当时已是重大突破,但距离找出治疗方法还有一段长路要走。康之愈来愈衰弱,那天早上我们发现床上的他已经是具冰冷的尸体了,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他死的时候全身瘦得只剩皮包骨,看起来比我还老。” 老先生说得轻描淡写,我却不禁移开了视线。他能说得这么平静,肯定是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抚平伤痛。 “夫人当时一定很难过吧?”下条小姐说。 “那是一定的。”老先生重重叹了一口气,“一般人光是伴侣死于疾病就难以承受了,她还一肩扛下出版社的工作,忙到没时间唉声叹气,真的很了不起。康之刚死的时候我还是社长,但没多久我就知道把出版社交给晶子绝对没问题。说来讽刺,晶子接手后经营得比康之还好。” “但后来高城家后嗣的问题怎么办?康之先生和晶子小姐又没生孩子……” “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我刚刚忘了提,康之还在世的时候和亲戚领养了一个很活泼的男孩子,他也长大成人了,跟在晶子身边当助理。” “这位养子先生现在在哪里呢?” “他最近都不在家,大概出国考察去了吧。” 此时传来敲门声,女佣绢江走了进来,交给老先生一本薄薄的笔记本。 “对了,晶子是去哪间别墅啊?”老先生一面调整眼镜的位置一面问道,绢江回答:“夫人是去千岁那边的别墅。” 我们三人同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绢江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千岁……,是北海道的千岁市吗?” “是的……” 老先生看着我,“是偶然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转头望向下条小姐,只见她皱起眉头,看来她并不认为这是偶然。 老先生立刻拨了电话去别墅,但那边说晶子小姐目前不在,她出门时曾表示会晚点回来。 “你会在东京待到什么时候?”老先生挂上电话之后问我。 “我今晚就要回北海道了。” “这样的话,与其把晶子叫回来,不如直接安排你们在北海道见面。你抵达北海道之后请和我联络,我会先和晶子谈一谈。呃,能不能再和我说一次你的名字……?” “氏家,氏家鞠子。” “氏家小姐,我记下来了。” “氏家……”一旁的绢江一听脸色微变,老先生也察觉了,问道:“怎么了?” “呃,那个……” “有什么事,快说。” “呃,是这样的,夫人前不久曾接到一位姓氏家的先生打来的电话,夫人挂上电话便立刻收拾行李前往北海道了。” “她是去见那位氏家先生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绢江缩起身子。 “那位先生就是令尊吧?”老先生问我,我想应该是父亲没错。父亲才刚来过东京一趟,难道他又跑来了?是为了见高城晶子小姐吗?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看来我们有必要和晶子及令尊好好谈一谈了,而且得尽快安排。”老先生沉吟着。 告辞离开的时候,老先生送我们到庭院,方才那只黑狗突然从树丛窜出来扑向我,我不禁尖叫出声,老先生连忙大喝:“巴卡斯!” 但巴卡斯并没攻击我也没吠叫,只是嗅了嗅我的脚边便抬起头温柔地望着我。 “啊呀……”绢江慌忙拿了牵绳过来系上巴卡斯,“真是对不起,我忘记先绑好它了。” “以后注意点。不过话说回来,难得看它对陌生人这么好,说不定它把你当成晶子了呢。”老先生说道。他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 离开高城家前往地下铁车站的路上,下条小姐说:“等一下一到家就赶快整理行李去羽田机场吧,两个候补机位应该排得到。” “高城晶子小姐去北海道是不是和小林双叶小姐有关?” “我觉得应该有,不然也太巧了吧。” “嗯,何况我父亲又来找过晶子小姐。” 看来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计划正暗中进行着。 我们搭上地下铁并肩坐在车厢内,对面座位一名上班族男子似乎累坏了正在打瞌睡,汗水在短袖衬衫的腋下部位染出宛如地图的图案。仔细想想,我见到大部分的东京人都是神色疲惫,或许这是一个让人无法好好休息的城市吧。我想起当初我说想读东京的大学的时候,父亲强烈反对而说出的那些借口,他反对我上东京应该是不想让我见到高城晶子,毕竟她是出版社的社长,随时可能在电视上露脸,如果找人在东京说不定会看到她。 “亨丁顿氏舞蹈症呀……”身旁的下条小姐喃喃地说:“终于揭开一点谜底了。”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遗传病。”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生活周遭有人得了这个病。” “我真的是高城夫妻当年前往北海道的时候所生下来的吗?” “能确定的是,他们的北海道之行与你的出生有密切的关系。” “但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不知道,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调查的。” 我们在涩谷站搭上回程电车,下条小姐说她想顺道去一趟学校,因为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没办法出现在研究室,她想先和研究室的人说一声。 “鞠子你先回去准备行李吧。” “不用了,反正也没多少行李。”于是我和下条小姐一起在大学附近车站下了车。 我们沿着走惯的路线走到帝都大学,穿过正门横越宽广的校园。这是我第几次来到这儿了?次数应该不多,但我却有种相当熟悉的感觉。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出来。”下条小姐独自走进那栋四层楼的白色建筑物,我第一次来到帝都大学的时候她也叫我在这里等她,那不过是三星期前,感觉却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或许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吧,如果我回北海道得到某个答案,应该就没必要再来了。 我忽然想和梅津教授打声招呼,毕竟他是少数几个知道父亲过去的人,当初若不是承蒙他愿意抽空见我一面,后来也不会查出这么多事。 虽然暑假期间教授不一定会待在休息室,我还是走进了眼前的白色建筑物。我记得他休息室的位置。 我放轻脚步走在木头走廊上,凭着记忆顺道找到了第十研究室的教授休息室,我正要敲门,里头传来说话声。 “我认为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 是下条小姐的声音,语气听起来颇焦虑。我的手离开了门边。 “不过是脸长得像而已吧……”这是梅津教授的声音。 “岂止是像,她们根本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相差三十岁,长相却一模一样。” 我心头一凛,下条小姐和教授好像正在讨论我的事。 “我怎么想都不大可能,当年久能老师对那个实验的确相当执着,但我不相信他真的放手做了。”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她和小林双叶、高城晶子这三个人的外貌完全相同?” “我刚刚也说过,外貌像不像是个人主观的看法。” “每个人看见她们都很吃惊,老师您当初看到小林双叶照片的时候不也非常讶异吗?” “那张照片的确是很像啦……”教授含糊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争执什么? “她们三人的关系一旦被传开,肯定会引起社会骚动,到时候我们就没机会接近她们了。我认为我们应该趁现在逼近核心,把研究内容与实验细节好好调查一番,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弄到实验数据呢。” “你要那种东西做什么?” “当然是送交学校当智慧财产。” “那种东西哪是什么财产。” “为什么不是?那可是前所未闻的成功实验记录,未来恐怕也不会有人研究成功,只要取得这些记录,我们在发生学及遗传学上肯定会有重大突破。” “我不这么认为。要是真如你所说那是一次成功的实验,北斗医科大学应该早交出成果了,但他们现在连白老鼠的细胞核移植都遇上了瓶颈。” “我觉得久能老师的去世应该是最大的败因,失去了关键决策者,使得他们空有宝物却不知如何运用。” “那不是什么宝物。”梅津教授黯然地说道:“那是没被回收的毒瓦斯兵器。” “就算是毒瓦斯好了,那么更应该被回收不是吗?” “回收的工作不必由你动手吧。” “为什么不能由我来做?现在最有可能办到的就是我。” “总之我不赞成。那个研究是危险思想的产物,和那种研究扯上关系对你的将来没有好处。” “事到如今我怎能收手?氏家鞠子这个实验结果正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啊。” 我是实验结果? “就说这一点还无法断定不是吗?你还是趁现在收手吧。” “这是千真万确的,至少我有十足的把握,”下条小姐拉高了嗓音,“她正是不折不扣的复制人。” 就在这一瞬间,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仿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失去了意识,或许是身体为了不让我听见接下来的对话而自动执行的自我防卫本能。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蹲在地上,手扶着门,我的听觉恢复了,但研究室里不再有人说话,只听见逐渐走近门边的脚步声。我刚刚可能不小心弄出声响了。 我急着站起来想逃离现场,双脚却不听使唤,我踉踉跄跄走没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声。我停下了脚步缓缓回头,下条小姐在门旁望着我,梅津教授在她身后。 “你都听见了?”下条小姐脸色苍白。 我点点头,动作相当不自然,颈子仿佛生了锈。 “请你听我说……”梅津教授朝我跨出一步,但下条小姐伸手制止了他。 “由我来说明吧,这是我的责任。”下条小姐说。 “可是……” “请让我处理。” 教授想了一下,点头说:“好吧,你们在我休息室里谈。”说着便朝走廊的另一头离去。 下条小姐向我走来,手放到我的肩上说:“请让我说明整件事,相信你也不喜欢处在一知半解的状态吧。”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低头走进教授休息室。 我和上次一样坐在休息室的会客用黑色沙发上,但这次坐我对面的人是下条小姐。 “我很少看科幻小说,但复制人这个词我听过,意思是……”我低着头说:“就是人类的复制品吧?同样的人类可以复制出好几个……,而我就是其中之一对吗?” “等等,先别急着下结论,求求你,抬起头来看着我。”下条小姐有些激动,我微微抬起眼,她说:“复制人这个字眼在科幻小说中的确常出现,但在现实里的定义不大一样。科幻小说里的复制人是取出人类身上的细胞培养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类,但在现实世界里,那是办不到的,所以你并不是那种科幻世界的复制人。” “那你们所谓的复制人是指什么?” “这个……解释起来有些复杂。” “请你解释给我听,我会努力理解的。” 下条小姐两手放在膝上,时而交握,时而摩挲着手心。 “你听过细胞核移植吗?” “刚才你们的对话里提到过,之前我在父亲的书房也看过写着这个词的档案夹。” 此外我又想起偷听父亲讲电话时,他似乎也提到了细胞核移植。 “但你并不明白它的意义吧?” “不明白。” “好,我们来上点生物课。你知道细胞都有所谓的细胞核吧?” “知道,生物课学过。” “卵子也是细胞,所以也有细胞核。细胞核里头掌管遗传的基因存在于染色体上,但卵子所带有的人类染色体数目只有一半,只能构成半个人份的细胞,所以必须与拥有另外半数基因的精子合体才足以构成完整一人份的细胞,而这个过程就是受精,受精卵细胞不断分裂最后就会成为一个人,而这些细胞的细胞核里面都有着来自父母双方的基因。到这里都听得懂吗?” “听得懂。” “所谓的细胞核移植就是不仰赖受精而让卵子变成一个具有完整一人份基因数的细胞,原理很简单,只要把卵子里头原本只具半个人份基因数的细胞核拿掉,重新放进另一个具有完整一个人份基因数的细胞核就行了。这个细胞核能够取自头发细胞,也能取自内脏细胞,反正同一个人身上的所有细胞原则上都拥有相同的基因。” “这么做会得到什么结果?” “如此产生的细胞核移植卵会拥有后来放进去的那个细胞核的基因。举例来说,如果取出白老鼠的卵子拿掉细胞核,植入黑老鼠的细胞核,那么这个卵子长大之后不会是白老鼠而是黑老鼠,而且这只老鼠身上的基因会和当初提供细胞核的黑老鼠完全相同,长相当然也一模一样,以这种技术培育出来的生物就被称作‘复制生物’(*复制生物,即clone<又译‘克隆’>,广义指制造出与某特定生物完全相同的复制品,在生物学上是指选择性地复制出一段dna序列、细胞或个体。)。” “那就是我吗?” “这一点我们还无法断定……” “请别敷衍我!你刚刚不是和梅津老师说你有十足的把握吗?”我忍不住大声起来,但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知怎的反而感到一阵悲哀,我不禁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膝盖。 下条小姐叹了一口气。 “上次你回北海道之后,我一时兴起,把你父亲与他当年追随的久能老师的事仔细调查了一番,问了很多人,我发现久能老师当时应该是被赶出大学的。那时久能老师研究的虽然是复制哺乳类动物的技术,但他的最终目标却是培育出复制人,甚至曾在教授研讨会上发表相关理论与方法。” “后来呢?”仍低着头的我催促她说下去,日光灯发出的嗡嗡声响此时听来特别刺耳。 “后来,久能老师想直接以人类卵子进行实验,但在那个年代连体外受精概念都才刚萌芽,人类的卵子并不容易取得,所以久能老师便拉拢妇产科的副教授,从接受卵巢部分切除手术的患者身上取得卵子,但是这种方式并无法在最佳时机取得适度成熟的卵母细胞,所以久能老师一方面研究以培养液培育未成熟卵子,一方面又拜托熟识的妇产科医生配合更动卵巢切除手术患者的手术时间点,但后来被学校知道了这件事,其他教授当然对久能老师大加挞伐,有人骂他违反医学伦理,也有人嘲笑他的理论根本是痴人说梦,总而言之,当时久能老师已经无法待在我们学校里了。” “所以他去了北斗医科大学?” “应该吧。” “我父亲当时就是协助他做这个研究?” “这点我不确定,但应该是这么回事。所有在我们学校发表的论文都会收进微缩胶卷里,唯独久能老师及令尊的论文我怎么也找不到。” 我微微抬起头,但仍不敢看向下条小姐。 “为什么要瞒着我?” “一开始我是打算说的,但看到那个女孩的照片之后……” “那个女孩……是指小林双叶小姐吗?” 下条小姐点了点头。 “本来我也不相信,我一直对自己说你们只是双胞胎,但是久能老师的研究内容一直在我脑中盘旋,我内心的怀疑愈来愈膨胀,到后来反而开不了口了。” “你是在什么时候确信我是复制人的?” “我也说不出个明确的时间点,只是在调查的过程中我逐渐发现这才是最合理的答案……,当然,看到高城晶子的照片也让我更加确定。” “后来又听到高城老先生那番话……” “没错。”或许是晓得再也推托不了,下条小姐的语气听起来很坦然,“我猜高城夫妻前往北海道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培育晶子小姐的复制人,如此一来小孩身上就不会有高城康之的基因。但培育计划明明成功了,为什么高城夫妻却不知道?还有,为什么会复制出你和小林双叶小姐两个人,又为什么要让你们分别被不同的代理孕母生下来?这些疑点我就不清楚了。” 不过我想下条小姐对这些疑点大概不关心吧,就像她刚刚对梅津教授所说的,她想得到的是制造复制人的技术,而我对她而言只是攸关这些技术的实验结果之一。 我们之间沉默了好一段时间,聪明如下条小姐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非常感谢下条小姐。”我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开口了,“你帮我调查了很多事,陪着我去了很多我一个人肯定没办法前往的地方,真的帮了我很多忙。要不是有你,我现在一定还是完全看不见真相,所以……”我吞了口口水,拼命忍住全身的颤抖,“所以,就算你帮助我是另有目的,我不介意,那是应该的,平白无故陪着我调查身世对你又没有任何好处。” “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能理解。”她到我身旁坐下握住我的右手,“不瞒你说,我的确很想探求未知的研究结果,这点我不否认,但我这一路以来这么主动帮助你是因为我很喜欢你这个人啊。” “……谢谢你。” “请你别用这么悲伤的语气和我说话,你这样教我该怎么办呢……”下条小姐一手仍握着我,另一手抚着自己的额头。 我拿开了她的手。 “我都明白,我一点也不怪你,而且很感谢你。真的,我打从心底感谢你。” 下条小姐只是闭着眼,没再说什么,于是我站了起来。 “所以你一个人……回去北海道吗?”下条小姐问。 “是的。”日光灯发出的声响依然刺耳。 双叶之章 九 离开氏家鞠子住了六年的学生宿舍,我和胁坂讲介朝札幌前进。据说氏家鞠子目前住在札幌,所以她从东京回北海道应该会选择飞千岁的班机。我打电话问阿丰,阿丰说氏家鞠子还没确定回程时间,我告诉他我今晚会抵达札幌。 从函馆进入国道五号线往北行驶了一阵子,胁坂讲介说:“函馆理科大学就在附近,要去瞧瞧吗?”函馆理科大学是氏家清任教的学校,“虽然氏家清应该不在学校,但或许挖得到一些线索。” “好啊,去碰碰运气。” “收到。”胁坂讲介转动方向盘。 函馆理科大学位于一处经过开发整地的山坡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红砖钟塔,学校围墙也是红砖色,我不禁想起刚刚才离开的学生宿舍,但靠近一看发现这里的建筑比较新,貌似砖砌的外墙只是贴上红砖花纹的瓷砖,放眼望去又新又亮,但总觉得有些廉价。 我们把车停进校内的大停车场,两人望着一旁设计得五颜六色、毫无格调的校园地图看板,胁坂讲介说氏家清应该是理学院生物系的教授。 确认校舍位置之后,我们朝着理学院大楼走去。校园里学生三三两两,看不出这所学校开始放暑假了没,迎面走来四名男学生,全都一脸睡眼惺忪没精打采地,擦身而过之际,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看到我一回望又立刻移开视线。 “年轻女生对他们来说应该是稀有动物吧。”胁坂讲介笑着说:“毕竟这里是理科大学,大部分是男学生。” “难怪我老觉得整间学校有股臭味。” 我们找到了理学院大楼,但不晓得氏家的休息室在哪里,只好在打磨得光滑干净的油胶地板走廊上东张西望,忽然旁边一扇门打开,一名身穿工作服的矮小男子走了出来,男子一看见我们立刻露出警戒的眼神,眼镜镜片闪闪发亮,“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男子问。 “我们想找氏家教授。”胁坂讲介说。 “氏家老师今天休假。” 果然没来学校。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联络他?他好像也不在家里。” “呃,”男子推了推眼镜,“请问二位是?” “她是氏家教授的女儿,”胁坂讲介把手放上我的肩,“而我是她的朋友。” “你是老师的……”男子眨了眨眼睛看着我,“请稍等一下。”说着走近了门内。 “你又乱扯一通,没问题吧?” “放心吧,要是不这么骗过他们,麻烦才大呢。” 没多久门打开了,刚刚那名矮小男子带着一名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这位肤色苍白的中年男人纤瘦斯文,一看见我登时眉开眼笑。 “嗨,你好,我是山本。” “啊?” “你不记得我了吗?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还是中学生呢,哎呀呀,真是女大十八变啊。”这位山本先生连珠炮似地说了一串之后望向胁坂讲介,迟疑了一下,又转头对我说:“氏家老师不在家吗?” “好像出门去了。” “这样啊,”他削瘦的手指在削瘦的下巴上搔了搔,“他只说要去旅行,会请假一阵子,有急事就在答录机留言。他没和你提起旅行的事吗?” 我不禁“呃”了一声。 “她现在没和氏家教授住在一起。”胁坂讲介连忙替我解释山本一边点头一边露出“你是谁啊”的表情。 “所以……家父最近都没来学校吗?”我说到“家父”两个字的时候舌头有点打结。 “是啊,这几天都没来。” “啊,山本老师……”一旁原本一语不发的矮小男子小心翼翼地说:“氏家老师昨天好像来过学校。” “咦?”山本瞪大了眼睛,“昨天的什么时候?” “好像是傍晚。” “为什么说好像?” “呃,我是今天早上听到学生在讲,他说昨天傍晚看见氏家老师从药品室走出来,所以我一直以为氏家老师已经回来了……” “奇怪,怎么没人通知我?你快去氏家老师的休息室看看,啊,还有药品室也去看一下。真是的,这种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山本的眼神明显露出不悦,那名矮小男子应该是助理吧,只见他连忙小跑步离开。 山本仍一脸悻悻然地转头对我说:“总之我这几天都没见到氏家老师。” “我明白。”我说。 “山本老师,”胁坂讲介问:“您和氏家老师是同一间研究室的同事吗?” “我们的研究方向不同,但氏家老师毕竟是发生学的权威,他在读书会等方面给了我诸多指教。” “氏家老师是北斗医科大学出身的吧?他现在和北斗那边还有联络吗?” “最近北斗医科大学打了好几通电话来找他,但细节我不清楚。” “您认识北斗医科大学的藤村教授吗?” “藤村老师吗?当然认识,他与氏家老师曾经待过同一间研究室,在复制生物的领域上两人同样有着傲人的成就。” “复制生物?”我问。 “是啊,这是发生学领域中最尖端的研究之一。”山本双眼透出光芒。 “氏家老师最近有没有提到北斗医科大学?”胁坂讲介打断他的兴致问道。 “这我倒是没什么印象。”山本说,接着他也试着反击,“请问……您和氏家老师是什么关系?”他脸上的笑容很明显是挤出来的。 “我目前和氏家老师还没什么关系,我只和她有关系,至于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就任君想象了。”胁坂讲介说得面不改色,却听得我冷汗直流。 山本不知做了什么想象,开口道:“原来如此,您是为此特地来见氏家老师的吧,不过您为什么会提到北斗医科大学?” “因为我哥哥在那边当研究助理。” “啊,原来是这样。”山本似乎稍微卸下了心防。 就在这时,刚才那名助理神色焦急地走了回来,只见他在山本耳边说了几句话,山本登时脸色大变说:“你确定吗?” “我很确定。昨天才检查过的。”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接着山本面色凝重地看着我说:“我有点事得处理,先告辞了。” “啊,好的。非常谢谢您。” “对了,”他说:“我们也会想办法联络氏家老师,如果你们先联络上他,能不能知会我们一声?” “好的。”我只能这么回答。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胁坂讲介问山本。 “没什么,是我们研究室的事。先告辞了。”山本说完便快步离去,愈接近走廊尽头的楼梯,他的步伐愈快,最后几乎是跑着上楼去。 胁坂讲介戳了戳我的肩膀,“要不要上去看看?” “嗯。”我点头。 我们跟在山本后头蹑手蹑脚地上了楼,站到走廊上放眼一看,其中一扇门是开着的,门牌写着“药品室”。 我们放轻脚步正要走去门边,突然有个人从里面冲了出来,是那位从刚刚就忙碌地跑来跑去的助理,他一看见我们登时停下脚步。 胁坂讲介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另一手朝他招了招。助理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一边留意身后的动静一边朝我们走来,胁坂讲介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楼梯暗处。 “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唉,这下麻烦了。”助理搔了搔头。 “是不是和氏家老师有关?” “不不,这个目前还无法确定。” “但药品室里确实出事了对吧?” “嗯,是啊。”只见助理频频回望身后,要是被上司发现自己在这里摸鱼肯定少不了一顿骂,或许是想早点摆脱胁坂讲介的纠缠,助理舔了舔嘴唇小声说道:“硝甘不见了。” “硝甘?硝化甘油(*硝化甘油,化学式为c3h5(no3)3,是一种爆炸性极强的化学物质,亦可用来治疗心绞痛。)吗?” 助理轻轻点头,“保存柜里短少了一些硝甘。” “你确定吗?” “不会错的,因为硝甘是必须严格控管的药品。你都问完了吧?我还有急事。” 胁坂讲介一松手,助理便一溜烟逃下楼去了。 我和胁坂讲介对望一眼。 “硝化甘油不是炸药吗?”我说。 “一般的认知都是炸药,其实这玩意儿也能拿来治疗心脏病。不过氏家为什么要拿走这种东西……?他心脏不好吗?” 此时走廊上传来声响,我和胁坂讲介连忙飞奔下楼。 离开函馆理科大学,我们朝着札幌笔直前进,沿着森林夹道的国道五号线一路北上来到大沼公园,透过树木的缝隙偶尔看得见函馆本线的铁轨,函馆本线还有另一条支线通往砂原,就在这两条路线的会合处附近,我们所行驶的国道开始往海岸靠拢,这片海岸就是内浦湾,我们沿着弧形的道路不断向前驶去,右手边放眼望去是海岸线。 “我实在搞不懂,”我眺望着左手边的辽阔牧场说道:“为了治疗伊原骏策的病或是基于某种原因,北斗医科大学的藤村那些人想得到我的身体;而氏家清是他们的同伙,氏家的女儿又很可能和我是双胞胎,和我拥有相同的身体。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还要找我?直接使用氏家鞠子的身体不就得了?” “或许氏家没让藤村他们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而且他当初又为什么要让氏家鞠子成为他的女儿?” “这恐怕只有本人知道了。” 车子以一定的速度稳稳地向前行驶,右边是海、左边是草原的景色一成不变,牧场上偶尔看得见几头牛,身上有黑白斑纹,但每只的斑纹不尽相同,看来牛也各有各的个性。 “喂,什么是复制生物?” “咦?” “刚刚那个山本不是说藤村在复制生物的领域有很高的成就吗?” “喔……” “复制生物这个词好像常听到,正确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谁晓得。干嘛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随口问问。”我摇了摇头。 快到长万部的时候,路旁出现许多装潢抢眼的汽车餐厅(*‘汽车餐厅’原文为‘ドラィブィン’,在美国原指不用下车就能消费的各种商业设施,但在日本多指主要干线路旁附停车场可供休憩的餐厅。),我们挑了其中一间随便吃了点东西,我顺便打电话给阿丰。 “你打来正好。”阿丰兴奋地说:“氏家鞠子小姐和我联络了,她搭的是今晚六点的飞机,抵达千岁的时间大概是……七点半吧。” “你和她说了我们会去接她吧?” “说了,她说她会在机场的到站大厅等候。” “到站大厅吗?我知道了。” “呃,双叶。”阿丰吞吞吐吐地说:“一切小心。” “嗯,谢谢你的关心。” 走出电话亭,我把消息告诉了胁坂讲介。 “好,现在赶过去应该来得及,等我打个电话回公司,我们立刻直奔机场吧。” 我看着胁坂讲介走进电话亭,转头望向微微弯成弧形的道路彼端。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和她见面了。 鞠子之章 十 晚上六点多,我所搭乘的波音客机从羽田机场起飞,顺利的话,一个半小时之后就会抵达新千岁机场。丰先生如果已经帮我传到话,那么我将在那儿遇见小林双叶小姐。 双叶小姐,我的另一个分身。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存在,如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 窗外除了云层什么也没有,我回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从拇指试着一根根弯曲,完全正常我是个正常的人类,我会思考,我会因为书本内容而感动。 但我并非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因为我是高城晶子的复制品,像我这样的人类能有多大价值呢?冒牌lv会被贱售,珍贵文件的拷贝可随意销毁,伪钞无法像真钞一样在市面流通,而我的存在或许也和这些东西一样毫无价值可言。真要说我有什么价值,顶多是身为珍贵的实验成果罢了,下条小姐会对我那么好也是因为我拥有这样的价值。 曾经被我唤作母亲的女人不过是个分身制造器,至少我父亲是这么看待她的,而同样地,我父亲或许只是把我视为过去所爱的女人的复制品,对他来说,我的价值只到这种程度。 我无法否认自己愈来愈憎恨父亲,他为了私欲而利用母亲的身体,玩弄他人的生命,这是多么重大的罪孽。 但如果父亲没犯下这个罪呢?一想到这里,我的脑袋便一片混乱,因为那代表我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是不是不存在比较好?我烦恼到几乎掉下泪来。的确,我不是没想过与其活得这么痛苦,不如从一开始就没被生下来,但我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过去的种种回忆虽然渺小,对他人而言那么微不足道,却是我最最珍惜的瑰宝。 我试着让自己轻松地看待这件事,我告诉自己身为他人的分身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就和长得很像的母女、姐妹或双胞胎没两样。但不论我再怎么美化自己的处境,事实就是两回事。长得很像的母女、姐妹或双胞胎都是带着各自的存在目的来到这世界,只是长相碰巧成了另一人的“分身”,但我从一开始存在的目的就是他人的“分身”。 我也试着单纯就生物学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即使基因及每一颗细胞都相同,也不代表人格就会相同,实际上我所度过的人生与“高城晶子”这个“原始版本”的人生正是大相径庭,而今后我们可能也将继续以不同的方式过着不同的人生。 但我还是无法教自己不在意自己被生下来的目的,以“分身”身份诞生的我,因为是“分身”而受到父亲的疼爱,也因为是“分身”而失去了母亲,这样的我想要成为“分身”以外的另一个人或许只是痴人说梦。 我思考良久得到的结论是,我根本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天地虽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处,我试着化为语言说了出口:“没有我的位置……” “咦?”坐我旁边的上班族男士看了我一眼,又回头继续看他的报纸。 我不应该存在的。 这么一想,突然有种像是使劲压住疼痛臼齿的快感,而且不知怎么的,内心多少轻松了一些。 七点三十七分,飞机抵达了新千岁机场,拿着行李走向出口,我的内心充满奇妙的情绪。见到小林双叶小姐的时候我该露出什么表情呢?该说些什么呢? 我很害怕,但真的很想见她一面,有种仿佛即将与童年玩伴重逢的怀念心情;但对于高城晶子我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走在出口通道上,我的心跳愈来愈快,接机人们的脸映入我的眼帘,我屏住呼吸放眼望去,这些面孔之中或许有一张脸和我一模一样。 但那位分身似乎不在这群人之中,我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失望,一方面觉得迟早要见面的人还是早点见的好,一方面又心生怯意。 出了出口便来到一个横向的狭长形大厅,右手边立着一张等身大的人形立牌,旁边就是吸烟区,再过去一侧是礼品店,另一侧是团体旅客柜台,中间夹着禁烟区的一排排长椅,那儿就是约好碰面的地方。 我在最前排的椅子坐了下来,再次环顾大厅,心跳依然很快,我从背包取出我最喜欢的《红发安妮》文库本小说,不论大小旅行,我一定会把这本书带在背包里,数不清度过多少遍了。 但唯独今天我完全无法静下心来阅读,于是我将它放回背包,决定拿出离开东京时所买的国产柠檬,看起来很美味,我买了两颗。 我只打算拿出一颗,另一颗却从背包掉了出来滚到地上。 “啊……”我慌忙站起来,视线仍追着地上的柠檬。 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一道人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皮鞋与折线清晰的深蓝西装裤,我吃了一惊抬起头,一名身材矮小但肩膀颇宽的男人正低头看着我。男人约四十五岁上下,戴着淡茶色眼镜,薄薄的唇露出微笑。 “你是氏家鞠子小姐吧?”他说。 “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专程来接你的。” “我父亲?” 男人伸出右手拇指指向他身后,机场出入口站着两名男士,一位身材高挑的我没见过,另一位就是我父亲。父亲直望着我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当我和他四目相接,他只是一脸无奈地别过了头。 “爸爸……”我呆立当场不知该说什么。 “请和我们走,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告诉你。”他特别强调“重要”这个字眼,接着不等我回答便拿起了我的旅行包。 “请等一下,到底是什么事?” “这个等等再说吧,没时间了。”他说着手绕到我背后。 “请先让我和父亲谈谈。” “晚点你们有很多时间可以谈。” “等一下……,我和别人约好在这里碰面了。” “别担心。”他往我背上一推,“我们会联络小林双叶小姐的。” 我吃了一惊转头看他,为什么他知道我要和小林双叶小姐见面?还有,为什么他知道我今天会回札幌? 男人推着我走到父亲身旁,父亲双眉深锁一径低着头。 “爸爸,这是怎……” 我话才讲到一半,矮小男人便说:“有话待会儿再说。”另外那名年轻男子带着父亲往出口走去,我和矮小男人则跟在后头。 出了机场,路边停着两辆车,父亲他们坐进前面那一辆,矮小男人则要我坐后面那一辆。 “请让我和父亲同车。”我对矮小男人说。 “一下子就到了,忍耐一下吧。”他边说边将我推进车内。 在驾驶座上待命的司机是一位体格壮硕的男子,他似乎擦了柑橘香味的化妆品,味道很刺鼻。 车子离开机场之后立刻上了高速公路,这条是道央高速公路,我知道车子正在北上。 “我们要去哪里?札幌吗?”我问身旁的矮小男人。 “不,还要再过去一点,反正到了你就知道了。那是个好地方,可惜现在是晚上看不到风景。”他说着淡淡一笑。 “您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请快说吧。” “别急,事情总有先后顺序。”他稍微侧向我,靠上椅背翘起二郎腿,“那件重要的事,其实是想请你救一个人。” 我没回话,只是凝视着男人,我没料到他会说出“救人”这种词,脑袋一时之间无法思考。 “有个人生了很重的病。”男人脸上的诡异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严肃的表情,“要是放着不管,他肯定撑不了多久。当然他一直在接受治疗,但这些治疗都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若要彻底治好他的病,必须克服一个相当困难的关卡。” “请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要克服这个困难的关卡必须取得你的帮助,说得明白一点,我们需要你的身体,由于你的身体具有某种特殊性,只要利用这个特殊性就能治好那个人的病。” “特殊性……” “我们已经和氏家老师取得共识,这一点我想你看到氏家老师和我们一起出现在机场应该就明白了。别担心,我们要请你帮忙的事情非常简单,你只需要在医院病床上躺个两、三天就行了,你大可放松心情,而且我们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保证不会让你有一丝一毫的不愉快。”矮小男人的嗓音清澈宏亮,说起话来毫无窒碍,虽然不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但他似乎很擅长与人交涉,即使是面对我这样的年轻一辈依然客气地使用敬语,不过这反而更让我提高警戒。 “请问那位生重病的人是谁?”我问。 男人板起了脸摇摇头说:“很抱歉,关于这一点目前还不能透露,我只能告诉你这个人对于日本来说非常重要,这个人如果现在去世,整个日本将顿失方向,就是这么一位重要的人物,而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他的话我都听得明明白白,却毫无真实感,脑中一片空白。 “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只见他脸色微微一沉,似乎有预感我会说出棘手的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只要不是与那个人有关,我会尽可能回答你。” “和那个人应该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您刚刚所说我身体的特殊性……”我迎面望着他,试着调整紊乱的呼吸却办不到,只能以颤抖的声音接着说:“您所谓的特殊性和我是复制人有关吗?” 一瞬间男人脸色大变,外表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他仿佛被扯掉一层看不见的面具,面具下方的脸孔冷酷得让人不禁颤抖。 “既然你连这都知道,我就不必拐弯抹角了。”他的眼底闪耀着冷冷的光芒。 双叶之章 十 我和胁坂讲介在七点五十分左右抵达新千岁机场,把车子停在路边便直奔大厅。好像刚好有班机到站,出口冒出大量旅客,我战战兢兢地确认每一名年轻女子的面貌,却没看到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人潮散去后,我们来到相约的地点,依然不见氏家鞠子。 “到站出口不止这一个,可能她搞错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一找。” 胁坂讲介说完便冲出去,但没多久见他一脸狐疑地走了回来,“怪了,找了一圈没看到。” “会不会是飞机误点?” “不,飞机应该早就抵达了,还是她上厕所去了?”他边说边左右张望。 我们决定先等等看,于是就近找了椅子坐下来,我仍环顾着四下。 这时我发现不远处有个小男孩面朝我们伫立,他身穿牛仔裤搭宽松的t恤,理平头,约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年纪,正大刺刺地盯着我看。 “你朋友?”身旁的胁坂讲介问道。 “不认识,我对年纪比我小的没兴趣。” 这时小男孩走来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你换衣服了?”是关西腔。 “咦?什么?”我问。 “你换衣服了吧?和刚刚穿的不一样。” 胁坂讲介和我对看一眼,我转头问小男孩: “你刚刚看见我穿着不一样的衣服坐在这里?” 小男孩不大有自信地点了点头。 “那个姐姐去哪里了?”胁坂讲介蹲在地上问小男孩。 “这里。”小男孩指向我。 “我知道她现在在这里,我的意思是她刚刚跑去哪里了?你看到了吗?” “和一个叔叔往那边走掉了。”小男孩指着机场出口方向。 “叔叔?” 胁坂讲介脸色一变,朝着小男孩所指的方向飞奔而去,我正想追上他,小男孩拉住我的衬衫袖子。 “这个。”小男孩递给我一颗黄绿色的柠檬。 一看见那颗柠檬,我的心脏突地震了一下,我接过柠檬问他:“你怎么有这个?” “刚刚捡到的,是大姐姐你掉的吧?”小男孩说完便转身跑开,前方等着他的似乎是他的祖母。 我低头望向柠檬,或许是一直被小男孩握在手里,柠檬有点温温的。 这颗柠檬是氏家鞠子留下来的。 我和她的关系目前仍是一团迷雾,但在这一瞬间,我有一种与她心意相通的感觉,我握着柠檬环视四周,就在不久前,氏家鞠子正一边看着这幅景色一边期待我的到来。 胁坂讲介回来了,神情非常沮丧。 “找不到。”他说:“她消失了。” “为什么?”我问:“她为什么没等我们?是谁把她带走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该不会……” “很可能,应该是那些想绑架你的家伙把她带走了。” “可是除了我们,没人知道她会在这里出现呀。” 只见胁坂讲介低下头双唇紧闭,下巴颤动着,显然正紧紧咬着臼齿,这是我第一次看他表情这么痛苦。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眶有些红红的。 “陪我去一个地方。”他的语气听起来心事重重。 “什么?怎么了?” “别问那么多,和我走就对了。”他转身大步走向出口,我连忙跟了上去。 我一句“到底怎么了”正要问出口,看到他的背影又吞了回去,现在的他宛如一扇紧闭的石门,顽强地将我排拒门外。 鞠子之章 十一 “正如你所说,”男人以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们需要你是因为你是复制人。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会诞生和我们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我们对你的一切了若指掌,某种意义来说恐怕更胜于你。” 男人这番话让我的体内有什么想冲出来,悲伤与绝望再次涌上心头,虽然早已有了觉悟,但这股黑暗的力量仍彻底将我击垮。此时我才惊觉,即使我是复制人这件事已是呼之欲出的事实,我依然偷偷期盼着有人能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依然幻想着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泪水几乎溢出眼眶,我望向窗外以指尖拭去泪水。 “小林双叶小姐……也是吗?” “是的,她也是复制人。”男人很干脆地回答。 “我们都是高城晶子小姐的复制人?” 男人听到这句话登时愕然无语,不一会儿低声笑了出来。 “真是厉害,你竟然查得出这么多事。” 我直视着男人说:“您刚刚说,你们对我的了解甚至超过我自己。” “是啊。” “那么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生下来?我和小林双叶小姐出生的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 男人缓缓闭上双眼又张开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事实。” 他一脸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简单来说,就是一场错误。” “错误?” “嗯,犯下错误的就是小林双叶小姐的母亲与氏家老师。我们原本的计划非常完美,不该出现这种错误的,都是因为他们轻率的举动才造成今日的局面。不过……”男人翘着的腿换了边,“他们当年犯下的错误如今反而帮了大忙,真是多亏当初把你们生了下来。” 男人的话语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虽然心中诸多疑点仍无法释怀,但我没勇气继续追问下去了,我怕知道得愈多愈是接近万劫不复的深渊。 简单来说,就是一场错误…… 唯独这句话不断在我耳边回荡。 进入札幌后,车子依然行驶在道央高速公路继续朝旭川方向前进。我并不意外,我们要去的地方一定是当年父亲与久能教授一起进行恶魔研究把我创造出来的地方,那就是北斗医科大学。 不过车子并没有一路开到高速公路的终点旭川鹰栖(*道央高速公路在一九九三年<本书日文版出版之年>当时的终点为旭川鹰栖交流道,但后来继续向北延伸,二〇〇九年此时的终点为士别剑渊交流道。),而是在途中的滝川便下了交流道驶进一般道路,我看着男人问道:“我们不是要去北斗医科大学吗?” “是要去那里没错。”男人说。 “但是这条路……” “你乖乖坐着,不必多问。”男人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转头望向车后,另一辆车的车头灯光紧随着我们这辆车,父亲一定在那辆车上。 “到了目的地之后能让我和父亲谈一谈吗?”我问男人。 “这个嘛,看状况吧,老实说我们时间不多了。” “一下子就好,请让我和父亲两人单独谈谈。”我哀求道。 男人面无表情一径凝视着前方的黑暗,侧脸宛如人偶。 “好,我会考虑。”他的口气不带丝毫感情,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行”。 我瞪着他的侧脸说:“我……还没答应要帮助你们,如果不让我和父亲说话……” 男人锐利的目光扫向我,我缩起身子不敢说下去。 “看来你还不了解自己的处境。”说这句话的时候男人依然使用敬语,听起来更具威胁。“我刚刚说过了,我们和你的诞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换句话说,我们和你是坐在同一条船上,不可能只有一边获得幸福,或是只有一边变得不幸,你帮助我们就等于帮助你自己。” “可是……” “你只要乖乖照着我们的话去做就对了。”男人说:“除非你不想再当一个正常的人类。” 他在“正常”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会说出这样的话,表示他根本没当我是正常的人类,他一定认为再怎么伤害我也无所谓吧。 我听懂了这个男人的言下之意—— 如果不想被世人发现你是复制人,就照着我们的话做。 我再次望向后方的车子,父亲一定也是受到这句话的威胁才会任他们予取予求。 车子不断向前驶去,夜里看不清景色,但依稀看得出道路两旁没有任何建筑物,只有一大片辽阔的草原绵延,我逐渐掌握了目前的位置,我们过了旭川继续往南走,所以应该是在富良野一带。 从下了高速公路到现在行驶了多少距离呢?或许因为长时间紧绷着情绪,我开始有了睡意。今天不但舟车劳顿,还听到太多惊人的消息。与高城老先生见面是今天,得知自己是复制人也是今天,但那些事仿佛变得好遥远,即使是现在此刻,我依然无法接受这些事实,总觉得一切只是一场漫长的恶梦。 忽然间身体开始晃动,我不禁睁开了眼,原来我刚才不知不觉睡着了。我看了看外头,车子行驶的道路和方才迥然不同,似乎开上了一条狭窄的农业道路。 “快到了。”身旁的男人说。 不久,前方树林出现一栋四四方方的白色建筑物,车子放慢速度来到建筑物旁边,轮胎压在碎石上发出声响。 车一停下来,开车的男子迅速下车打开我这一侧的车门,我走出车外,一股冰冷空气贴上脸颊,这时我才深深感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北海道。 过一会儿另一辆车也抵达了,车一停下来车门迅速开启,父亲他们也下了车。 “爸爸……”我想跑过去,开车男子却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父亲似乎听见了我的呼唤,转头望向我,但父亲也和我一样被限制了行动,只见他们朝着建筑物的暗处走去。 “小姐,你得走这一边。”矮小男人朝着一旁的入口比了个“这边请”的手势,开车男子在我背上一推催促我前进,浓郁的柑橘香气再度袭来。 我无意间抬头望了一眼,有个女人正站在二楼窗边俯视着我,她的一头长发编成一条辫子垂在右肩,我们四目一相接,女人立刻拉上窗帘。 “那个人是谁?”我问开车男子,他没答话,只是更用力推着我前进。 屋子里弥漫着类似医院的药臭味,但这里没有候诊室或大厅,只有一条走廊,两侧全是房间。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昏暗的走廊深处浮现两道白色人影,一名身穿白袍的中年男人与一位瘦得可怕的男子走了过来。 “辛苦了。”身穿白袍的男人对着我身旁的矮小男人说道。 “这位就是期待已久的贵客。”矮小男人说。 身穿白袍的男人凝视着我,双眼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哇,简直是奇迹,真是难以置信。” “老师,您不是见过小林双叶了吗?” “嗯,两边带给我的震撼不相上下。”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我和她在车上谈过了,她很爽快地同意配合我们。”矮小男人的手放上我的肩。 “很好,那我们明天早上就开始吧。” “那就拜托您了,现在可是分秒必争呢。” “我明白。”身穿白袍的男人转头对削瘦男子说:“尾崎,带这位小姐到病房去。” 被唤作尾崎的男子踏出一步,点个头示意我和他走,我别无选择只好跟在他身后,此时矮小男人突然说:“帮小姐保管行李。”开车男子一个箭步冲上来夺走我手上的旅行包,我不禁轻呼出声。 “你需要什么东西都直接和尾崎说,他会替你准备。”身穿白袍的男人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我跟在尾崎身后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了一层楼,继续沿着走廊而行。 “请问这里是哪里?”我对着他的背影问道,但他只是默默地向前走。 尾崎走到一扇门前停下脚步,门牌上写着“3”。他打开门锁推开门,下巴一努示意我进去。 房间约五坪大,床边有张床,除此之外只有一张铁桌、一张铁椅及一座简陋的置物柜。 尾崎指着枕边一个小小的按钮说:“有事就摁这个呼叫铃。”他的声音很沙哑,几乎听不清楚。“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换上睡衣,能不能把我的行李还给我?” 他想了一下说道:“如果上面许可,我待会儿会拿过来。还有什么事吗?” “目前没有。” 他点点头走出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仿佛被遗弃在世界的尽头。 双叶之章 十一 胁坂讲介不发一语地开着车,离开新千岁机场约莫十分钟便进入千岁市区,我们在千岁川附近左转穿越市中心到另一头,不久前方出现一片树林,树林前有一栋白色建筑物,他把车子开进了建筑物的停车场。 “这里是哪里?”我问。 “待会儿再告诉你。”胁坂讲介一径望着前方,“别多问,跟着我走就对了。”所谓专断独行大概就是他这种口气吧。 这栋建筑物有点像饭店或旅馆,但胁坂讲介没走向正面大门,而是直接走进停车场旁的便门,我跟着他走了进去。 走了一会儿前方出现电梯,两名身穿浴衣(*浴衣:一种轻便的夏季和服。)的老伯站在电梯前,其中一人拿着一瓶suntoryold,另一人则提着装了冰块的冰桶,见我们不是从大门方向走来,两位老伯都一脸讶异。我从进门之后一直低着头,但很快我便察觉两位老伯的反应不大对劲,我偷瞄他们,发现拿着威士忌的老伯正和另一位老伯窃窃私语,两人都把视线投向等着电梯的胁坂讲介。 电梯门打开,我们四人走了进去,诡异的气氛依旧,两位老伯都紧闭着嘴神情僵硬,胁坂讲介也刻意无视他们,抬头盯着楼层指示灯。 两位老伯在三楼出了电梯,他们一出去,胁坂讲介立刻按下“关”的按钮。 “那两人是谁?” “不知道。” “他们一直盯着你看呢。” “因为我长得帅吧。”他冷冷地说。还会和我开玩笑是好事,但开玩笑的时候板着一张扑克脸是教我作何反应。 电梯只到四楼,门一开,他比了个“请”的手势,我踏出一步便不禁望向地上,这里的地毯踩起来的感觉不大一样。 胁坂讲介皱着眉说:“这是接待贵宾用的地毯,不过满令人反感的。” “接待什么贵宾?” “嗯,一言难尽。”他走在灰色地毯上,完全听不到脚步声。 走廊尽头有两扇门,胁坂讲介在第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房间号码是“1”,他从牛仔裤口袋取出钱包,再从钱包抽出一枚卡片,门把上方有一道插卡缝隙,他把卡片插了进去,旁边的小绿灯闪了一下,接着便听见“喀啦”一声轻响。 他转动门把一推,房门应声而开,一进门旁边就是浴室,房间深处有两张单人床,还有一道看来是通往隔壁房间的门。 胁坂讲介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唇上,左手掌朝下摆了摆,似乎是叫我在这儿静静等着,我默默点了点头。 他在隔间门上敲了两下,不等回应便开门走进去。 一开始隔壁没传来任何声响,我以为隔壁房间没人,但没多久我发现我错了,我听见女人的说话声。 “……你吓了我一跳。”隔间门没完全掩上,声音听得很清楚,女人似乎叹了口气,接着说:“怎么突然跑来了,也没和我说一声。” 总觉得这声音听起来不大对劲,莫名的不安充塞我的胸口,这种奇妙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这个人到底是谁? “请先回答我的问题,妈妈,你想对她们做什么?” 妈妈?这个人是胁坂讲介的妈妈?为什么他妈妈会出现在这地方? “这你不用管。”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为了帮助她们一直听从你的指示,我应该有权利知道的不是吗?还是你想对我隐瞒不可告人的事?” “……你只要照着我的话做就行了。” “很抱歉,我无法再听你的话了,就是因为照着你的话做,氏家鞠子才会被那些人带走。”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无法想象他们此刻的表情。 “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女人说:“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但今天很晚了,明天再说吧,睡个觉起来你应该会冷静点。” “妈妈,”胁坂讲介大声地盖过女人的声音说道:“我想请你见一个人。” 我吃了一惊,他指的一定是我。 隔壁再度陷入沉默,数秒钟之后,女人开口了:“你该不会把她……” “没错。”他说:“我把她带来了。” “不,我不会见她的。”女人断然拒绝。 “你一定得见她,而且你必须亲口向她说明一切。” “啊,等一下,讲介……” 胁坂讲介将门整个拉开走了进来,微弱的房内灯光下,他的眼神显得异常严肃。 “进来。”他说。 我宛如梦游症患者不自然地踏着步子,走过胁坂讲介身旁走进了隔壁房间。 房间正中央摆着沙发与矮桌,深处有张大办公桌,一位身穿白衬衫的女人正站在办公桌与窗户之间望着我。 一时间我无法看清她的长相,或许是体内某股力量阻止了我,感觉像是从焦距没调好的望远镜看出去,或是正看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总之我花了不少时间才看清楚她的容貌。 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而且是和数十年后的我一模一样,我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可能遇见的人如今正满面愁容地望着我。 我轻呼一声,急忙向后退,整个背部狠狠撞在墙上,我开始颤抖,全身寒毛直竖,呕吐感压迫着我的胸口无法喘息。 胁坂讲介过来抓住我的双肩说道:“别慌。” 我看着他,我想说话,舌头却不听使唤,最后勉强挤出几个字:“她……是谁?” 胁坂满脸苦涩地朝那个女人望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她是你的原始版本。” “原始……?”我不懂他的意思,再次朝着窗边的女人看去,她也和我一样手足无措,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她慌忙抓起桌上的眼镜戴上,那是一副颇大的眼镜,镜片是淡紫色的,接着她关掉身旁的台灯,她的周围顿时暗了下来。 “马上你就会知道一切真相了。”胁坂讲介领着我走向沙发,然后他对窗边的女人说:“妈妈,你也过来吧。” “我在这里就行了。”她在办公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身子微微朝向窗户,我只看得见她斜后方的背影,她右边耳垂上的耳环闪闪发亮。我看到她的发型,忽然想着与现在的处境完全不想干的事——或许我年纪大了也该剪那样的短发。 “还有,能不能把灯再转暗一点?”她说。 胁坂讲介调整墙上的开关把天花板的灯光转暗,就在这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的空间里,我们三人沉默了好一阵子。 “首先从我父亲谈起吧。”胁坂讲介打破了沉默,“不过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只是养子。” 矮桌上有个附便条纸的笔筒,他取了便条纸,抽出旁边的原子笔在上头写下“高城康之”四个字。 “你听过这个名字吗?他是聪明社的前任社长。” 我从没听过,摇了摇头。他明白了,又写下“高城晶子”四个字。 “那这个名字呢?” “没听过。”整个喉咙好干,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胁坂讲介伸出拇指指向身后那位坐在窗边的女人,“她就是高城晶子。” 我再次望向她,暗淡的光线中一动也不动的她宛如人偶。 “这两个人是夫妻,简单说就是聪明社的年轻社长与社长夫人,在旁人眼中都觉得他们非常幸福,但这对夫妻没办法生孩子。高城康之,也就是我父亲身上带有某种遗传病的基因,这种怪病致死率相当高,而且患者的孩子也会遗传到。”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朝我看了一眼,以眼神问我“懂不懂”,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还是点了点头。 “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就是aid(*aid,即artificialinseminationbydonor,非配偶间人工授精,用他人<自愿供精者>精液做人工授精,也称做供精人工授精或异源人工授精。),也就是所谓的非配偶间人工授精法,使用特殊仪器将捐精者的精子直接注入子宫,如此一来小孩便不会带有父亲的基因,而且至少能确定与母亲有血缘关系,对夫妻而言,这样的孩子比领养的小孩更容易投入感情。但是,没想到正当我父母想施行aid的时候,发现母亲这边也有问题,由于她年轻时曾遭到感染,左右两边输卵管完全堵塞,虽然靠输卵管重建手术仍有可能受孕,但成功几率只有百分之五,而且她的主治医生并不赞成她动手术,真可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所以他们就收你当养子?” “不,在收我当养子之前,他们还有另一个选择。那位医生对他们说,当时日本有好几所大学生正在进行体外受精的研究,只要技术成熟,或许能解决他们的烦恼,于是我父母决定赌赌看。这时我父亲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进入北斗医科大学研究所的氏家清,他是我父亲就读帝都大学时的社团朋友。” “氏家……”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姓氏,“这么说来,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氏家这个人?” “你这么问让我很尴尬,总之先听我说下去。我父亲会想到氏家是有原因的,他之前就听说氏家在做关于体外受精的研究。” “但就算是体外受精……” “没错,如果使用我父亲的精子来进行体外受精,下场还是一样,所以他们的想法是利用其他捐精者的精子来进行体外受精,再植入我母亲体内让我母亲怀孕,我父亲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氏家,氏家向校方提出申请却遭到拒绝。” “为什么?” “使用他人的精子来进行一般的体内人工授精是法律允许的,但使用他人的精子进行体外受精却仍有争议,即使在现在的日本依然没有定论。” “结果他们什么也没做?” “不,氏家这时提出一个替代方案,就法律规定,体外受精所使用的精子必须是丈夫的精子,但并不代表丈夫的基因非得遗传给孩子,他说有一个办法能在体外受精之后拿掉丈夫的基因,氏家问我父母要不要试试看。” “这办得到吗?” “氏家说办得到。简单来说原理是这样的:人类细胞里有四十六条承载所有遗传物质的染色体,一般情况下,孩子会从母亲那边得到二十三条,从父亲那边得到二十三条。氏家所提议的方法就是在受精后把父亲的部分剔除,再以特殊的技术让母亲的部分变成两倍,如此一来孩子就不会继承父亲的遗传物质了。” 我脑中浮现从前上生物课时学过“细胞的奥秘”示意图,虽然我大致听得懂胁坂讲介的说明,却很难相信细胞能够这么简单拼凑。 “后来他们答应了?” “答应了。他们原本就不希望使用外人的精子,如果能避免当然是最好,就这样,我的父母来到了北海道,那是距今大约二十年前的事了……,对吧?”胁坂讲介转头望向高城晶子,她不可能没听见胁坂讲介的问话,却一径凝视着窗外,胁坂讲介只好回过头来。 “后来他们真的做了这场实验?”我问。 “嗯,听说做了,但是失败收场。” “为什么?” “我母亲虽然成功受孕,后来却流产了。即使是体外受精技术已相当成熟的现在,流产率仍然很高,更别说当时是所有研究者都毫无经验的年代。对那些研究者而言,或许成功让我母亲受孕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你父母怎么办?” “只能放弃了。”胁坂讲介叹了一口气,“我母亲和我说过,那场实验对她的肉体与精神都造成相当大的痛苦,所以我父亲也没勇气再挑战一次,何况把我母亲一个人丢在遥远的旭川,想必我父亲心里也很不安吧。一年后,他们收养了亲戚的小孩,那个亲戚家里生了五个男孩,家境又不富裕,非常乐意把当时才六岁的第五个孩子送给他们当养子。” “那个孩子就是你?” “没错。”胁坂讲介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我好像好久没看见他的笑容了。 “后来你父母和氏家那些人……” “完全没往来。几年后我父亲果然病死了,但既然高城家已经后续有人,我母亲也逐渐淡忘那段灰暗的往事,没想到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指着我说:“搞出这件大事的人就是你。” “我?我做了什么?” “你不是参加了音乐节目?” 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是……” “我们出版社的员工看到节目开始传得沸沸扬扬,说你是社长的私生子。我原本没看那个节目,见大家议论纷纷便向电视台商借了录影带与母亲同看,这一看差点没吓死,我想你应该能想象当时的情况。” 我又瞥了高城晶子一眼。以现代的化妆技术,要让长相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变得很像并不困难,但我和她之间的酷似程度已经超越了一般人对“像”的认知。她年纪比我大得多,而且化妆手法不同,形象也完全不同,但即使如此,我们两人共有的某种特质依然足以让我们被视为同一人。 不,不是我们两人,还得加上氏家鞠子。 胁坂讲介继续说:“于是我当然希望母亲给个交代,但她否认自己在外头生了小孩,并且告诉我二十年前在旭川接受的那场特殊实验,母亲一直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件事,甚至在我爷爷面前也是绝口不提。我听到这件事,马上就推测你应该是那时候生下的孩子。” “但那场实验的孩子不是流产了吗?” “我母亲子宫里面的胎儿是流产了没错,但那场实验不见得只采集一颗卵子,说不定那些研究人员手中还有其他卵子,而且瞒着母亲把胎儿培养长大。” “那个胎儿就是我?”我吞了口口说。 “应该是吧。不过这当中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你们实在太像了,就算当时的实验真的成功让你身上只带有我母亲的基因,也不至于像到这种地步,于是我母亲便命令我调查你的身世。” “我只是想知道……”高城晶子突然开口,“二十年前那件事的真相。” “不是一样意思吗?要知道真相,就必须查出她的身世。”胁坂讲介从沙发站了起来走到我和高城晶子的中间位置,他先转头对我说: “我很快便查到你是小林志保小姐的女儿,而且这个名字我母亲也记得,她当年接受实验住院时,负责照顾她的就是小林志保小姐。”接着他转头对他的母亲说:“我说的没错吧?” 这次高城晶子有了反应,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没错。”语气有点粗鲁。 “这么一来我们便确定了当年那场实验一定有问题,于是我决定继续调查你的身世,这时我还没打算出现在你面前,但后来小林志保小姐死得不明不白,我发现事件背后似乎有不寻常的势力介入,不得已只好改变策略,试图借由接近你来抓出幕后黑手。我们见面之后你突然说要去北海道,而且是旭川,我知道这趟旅行一定和你的身世之谜有关,赶紧追了过去。” 难怪他手脚那么快,其实我早怀疑胁坂讲介为什么对整件事这么积极,就算妈妈从前对他有恩,也没道理做到这个程度。 “这么说来,你常说要打电话回公司其实是……” “都是打给我母亲,不过这也不算说谎,因为我母亲是聪明社的社长。” “原来如此,那……”我问:“你们查出了什么?” 胁坂讲介转头看着高城晶子说:“妈妈,你听见了吧?请回答她吧,告诉她我们查到了什么。” 高城晶子只是微微回头说道:“你都说了这么多,就继续说下去吧。” “接下来的部分我希望能由妈妈你来说明,毕竟似乎有不少是我不知道的事。” 但是高城晶子好像完全不打算开口,胁坂讲介望着我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我先说我知道的部分吧。你在藤村的研究室里不是听到他说氏家清去东京吗?”我点了点头,他也点了点头说:“当时氏家正和我母亲见面。” “咦?” “是我母亲叫他去东京的。我母亲得知了你的存在,便要氏家去东京说明一切。” 的确,这是得知真相最快的方法。 “对于我的事,氏家是怎么说的?” “他承认你是当年那场实验生下的小孩,而且……”胁坂讲介舔了舔唇,微微垂下眼,“那是一场不单纯的实验。” “什么不单纯的实验?” 只见胁坂讲介垂着眉频频眨眼,一脸困惑地瞄了高城晶子一眼又转头看我,终于重重吐了一口气之后开口了。 “复制人。”他说。 “复制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类似的字眼,在函馆理科大学的时候,山本曾提到藤村和氏家在复制生物的领域上有着很高的成就。 “我在科幻漫画上看过……”我说:“靠着细胞分裂把一根头发变成人……,我也是这么产生的吗?” 他摇了摇头,“复制人不是那么单纯的东西。” “但本质是一样的,对吧?” “所谓的复制人其实和一般正常人没什么差别。” “那为什么我会和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我站起来指着高城晶子高声喊道:“如果是正常人,为什么会这样?你说啊!讲明了我就是利用那个人身体的一部分所创造出来的怪物对吧?” “你冷静点。”他抓住我的双臂激烈地摇晃。 “干什么,放开我!” “别再说了!” 啪!一声,我脑中嗡嗡作响,头不自然地偏向一边,整个人失去平衡就快倒在沙发上,胁坂讲介赶紧扶着我。左边脸颊麻麻的,接着愈来愈烫开始隐隐作痛。我被打了一巴掌。 “抱歉。”他说:“不过我上次也挨了你一巴掌,这下我们扯平了。” 我抚着左脸颊,摸起来又热又肿,眼泪掉了下来,我想忍却忍不住。 回过神时,我发现高城晶子站起身正看着我,她的手掌也轻抚着左边脸颊仿佛感受到我的疼痛,但她一发现我在看她,顿时察觉自己的举止很怪,连忙放下手。 胁坂讲介转头对她说:“妈妈,请你亲口和她说明吧。” 高城晶子摇了摇头说:“这件事不是我的错。” “那是谁的错?”我问。 “很多人牵扯在内。”她说:“包括生下你的小林志保小姐,就某种意义来说她也有错。” “为什么?” “因为她把你生了下来。” 听到这句话我登时哑口无言。没错,我在这儿怨天尤人,说穿了只是怨自己为什么存在。 “这里有我和氏家先生对谈的录音带。”高城晶子打开抽屉取出一台小型录放音机,“谈重要事情的时候我一定会录音,听完这个你应该就知道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拿起录放音机一下子按快转一下子倒带,调整好之后按下播放键,没多久录放音机便传出低沉而模糊的中年男人说话声,这个人应该是氏家清吧。 (……当年我跟随久能教授进行细胞核移植研究,久能教授在帝都大学任教的时候就已经是细胞核移植的权威,当时即使在外国也只有蝌蚪的成功案例,整个学术界都认为哺乳类的细胞核移植几乎不可能成功,更遑论利用哺乳类的成熟体细胞来制造复制生物,但是久能教授利用他独创的技术逐渐让高等动物的复制不再是梦想。有一天,校长把久能教授找去问他愿不愿意进行复制人的研究。即使在今日学术界,针对复制生物的研究也是全面禁止施行人体实验,在当时的道德争议当然更高,就算研究成功了也很可能无法对外发表,但校长还是很希望久能教授能执行这项计划。)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背后有庞大势力在操纵吧,至于那股势力是什么,我们这种小卒子是不会知道的。) (事隔这么多年,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 (不,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 (真的吗?我不相信。) (信不信随你,我是真的不知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或许正凝视着对方吧。 (好吧,接下来呢?久能教授答应了?) (对。这个研究不大可能让教授获得什么名声,所以他大概只是纯粹站在科学家的立场想创造出复制人吧,这也的确是教授的最终梦想。) 我心想他们这样的行为根本没有资格称作“纯粹”或“梦想”,这时录音带传出高城晶子的声音,(我只能说他是疯子。) 我身旁的胁坂讲介也点了点头。 (你说的没错。)录音带里氏家也承认了,(不只久能教授,当时的我们全都疯了,成天研究着生物的发育生长机制,我们都把自己当成了神,所以当我获准加入久能教授的研究团队时,我兴奋得不得了。) 我想起一句话:一群疯子聚在一起会更加疯狂。 (研究团队分成两组,我们这一组负责研究细胞核移植,另一组则负责研究体外受精。我们日以继夜地做着实验,每天忙着在卵子上头动手脚观察其成长过程,但这中间其实包含着极卑劣的行为,因为我们实验用的卵子都是从一些不知情的女人身上取得的。当时体外受精技术也还在研究阶段,这些可怜的女人因为无法怀孕而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项技术上,她们来到大学附属医院的时候一定没想到自己的卵子会被挪为实验用途。) (你们擅自把病人的卵子当成实验材料?) (没错。采集卵子的方法相信你也还记得,首先在肚脐下方切开三个孔,以腹腔镜及钳子找出卵巢,然后以中空的针管在卵泡上开一个洞,以吸引器吸出卵泡液。当时我们的团队已经拥有利用可洛米芬[*可洛米芬是一种诱发排卵药物,可促进卵泡<卵巢中包覆着卵子的球状细胞集合体>的发育,增加排卵机会。]取得多卵子的技术,有时甚至一次可采到五颗以上的卵子,于是没用完的卵子便成了实验材料。) 我光听描述就觉得下腹部痛了起来。 录音带里两人再度保持沉默。他们谈话的地点好像是在饭店房间之类的地方,周遭完全没有杂音干扰。 (真是恶魔的行径。)高城晶子说。 (是啊。) (后来你们顺利地研究出复制人的技术?) (顺不顺利我也说不上来,其实研究过程遇到许多难关,一开始是经过细胞核移植的卵子无法在培养液中分裂,再来又遇上细胞开始分裂不久便停滞,也找不出一套明确的模式来夺走细胞核的特定化机能好让细胞核重拾创造全新生命个体的能力;此外我们还必须关注每颗卵子本身不同的性质,因为不同的卵子在细胞核移植之后的处置都有着微妙的差异。就这样,每当我们突破一个难关,眼前就会出现更大的难关,而且我们还面临一个最大的难题,那就是即使细胞核移植卵顺利开始分裂,我们也无法让卵子实际在人体子宫内着床并追踪其成长过程,换句话说,这场实验要创造出谁的复制人?要由哪一位女性来当母体?这些问题我们没有一个人说得出答案。就在这时,你们夫妻出现在我面前。) (我们找你商量只是为了治疗不孕。) (这我知道,但你们的出现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个福音。你们已经有觉悟要接受一场特殊的实验,所以不管我们拿卵子来做什么都不必担心你们会提出抗议;而且我们已经事先告知你们,孩子只会拥有母亲的基因,所以不管生下多么神似母亲的小孩也不会引起你们的怀疑。) (于是,你们就拿了我的身体进行复制人实验……)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或许是因为愤怒,也或许是因为悲伤。 (没错。)氏家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痛苦,(我们使用你的卵子及体细胞制造出复制实验用的细胞核移植卵,非常幸运地,这颗卵子开始分裂成长了。我刚刚说过,细胞核移植卵会不会分裂真的是奇迹,即使只是单纯的体外受精实验,着床也是最困难的步骤。就这样,在数个奇迹的配合之下你顺利怀孕了。) (这么说来,那时候……)她沉默了数秒钟,(在我肚子里的不是我的小孩而是我的复制人,你们把我的分身放进了我的体内。) (是的。) (天啊……) 接下来持续了好一阵子的寂静。我望向高城晶子,她正闭着双眼轻按太阳穴。 (但是……)录音带里传出她的声音,(我流产了。) (没错。当时不只你很难过,我们也非常沮丧。你流产得太早,很多数据都还不充足。) (后来你们劝我再试一次。) (是啊,但你们拒绝了。) (当初一听到流产我们便放弃了,我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宿命,如今看来当时的放弃是正确的。) 此时录音带又持续一阵子无声无息,我们也没说话,整个房间笼罩着沉重的空气。 (后来你们又做了什么?在我们回东京之后……)高城晶子问。 (当时我们采集到的卵子不止一颗,只是我们瞒着你,由于我们使用了诱发排卵药物,一共取得三颗卵子,这三颗卵子都完成了细胞核移植,放入你体内的只是其中一颗。) (剩下的两颗呢?) (冷冻保存起来了,不过冷冻过程是否顺利我们当时也没把握,那时候世界上还没有任何胚胎冷冻保存的成功案例。冷冻过程使用的是液态氮,然而冰的结晶会破坏细胞,这个问题一直无法克服,但就在那时,北斗医科大学的家畜改良研究团队成功地冷冻保存牛的胚胎,他们的做法是在冷冻前先把一种特殊的溶液注入胚胎内,我们便采用这个方法将两颗细胞核移植卵冷冻保存。) (但你们并没有一直冷冻保存那两颗卵子。) (我必须再次强调,当时几乎没有任何一颗卵子在细胞核移植之后还能顺利分裂,所以你所留下来的冷冻胚胎对我们来说是极为珍贵的宝物。为了实现我们的复制人计划,我们决定把冷冻胚胎解冻,我们不确定胚胎是否能存活,但如果真的存活下来了,就必须立刻让胚胎在某个人的子宫里面着床,但我们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随便找一个代理孕母的话,事后可能会引来麻烦。) 听到这里,我脑中闪过一个臆测,录音带里高城晶子此时似乎也有了相同的猜想。 (该不会……小林小姐她……) (没错,小林说她愿意提供她的身体。) (这……这太荒谬了,为了区区一个研究……) (小林在这方面是很独树一格的女性,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怀孕产子被当成女人人生的全部,我想她来做实验不必担心出什么乱子,于是我们着手执行了这个实验。胚胎成功地解冻存活下来,并且在她的子宫里着床了,但我们原本没打算让她生下这个孩子,我们只是想搜集到足够的数据之后便拿掉这个胎儿。小林原本的想法也是这样,我们都认为未婚女性生下的孩子将来也无法获得幸福。) (但你们最后没有拿掉孩子。) (复制人在小林的肚子里顺利长大,预定堕胎的日子也逐渐逼近,就在我们即将把孩子拿掉的时候……)氏家叹了一口气,(小林逃走了。) (她……不希望孩子被拿掉?) (应该吧。老实说,我们早就隐约察觉她的母性本能慢慢觉醒,当时的她常会说出一些企图逃避堕胎的话,而面对这种心态上的改变,最惊讶的人应该是她自己吧,她似乎很后悔,并且质疑自己过去的想法是不是错了。但她如果不拿掉孩子,事情会变得很棘手,我们只能努力说服她,然而她终究还是选择成为一个母亲,放弃了研究者的身份。) 一阵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是妈妈救了我,如果她当初没逃走,我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我们听从久能教授的指示,全力对外界隐瞒小林失踪的消息,一方面根据她的居民证记录判断,她应该是回老家去了,所以教授也去东京试图带她回来。听说教授见到了小林,也试着说服她。) (但是说服未果?) (好像是没谈成,可是久能教授从东京回来却告诉我们他已经说服小林把孩子拿掉了,还说小林不愿意继续从事研究工作,所以他核准了小林的辞职。) (为什么他要撒这个谎……) (或许是久能教授与小林之间的交易吧,教授知道无法说服她,便答应不再追究此事,但条件是她必须从此消失不再出现在众人面前。) (于是小林小姐生下了一个女孩,就是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个人?) (没错,那孩子好像取名双叶。)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妈妈只是生下了我便对我如此疼爱,而我呢?我对她做了什么?连和她的一点小小约定我都无法遵守,甚至因此害死了她。 我蹲在地上双手掩面,无法遏抑地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之后,我站起身取出手帕擤了擤鼻子,录音带不知何时已停止播放了。 “不好意思,我没事了。”我问高城晶子:“那个复制人计划后来怎么了?” “据氏家先生说,后来计划旋即终止,但详细情形他没告诉我。” “那么……氏家鞠子又是怎么回事?她和我一样是你的复制人吧?” “我想应该是,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氏家先生会收养我的复制人当女儿。那次我和氏家先生见面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分身,所以也没问到这一点。” “那些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 “我也问过氏家先生,我和他说这件事迟早会在世人面前曝光,实际上我公司员工看见电视上出现长相酷似我的女孩就已经议论纷纷了,但氏家先生只说他们会想办法解决,他还说,他们也是现在才得知当年那场实验的复制人还活着,也有点慌了手脚。” “想办法解决……是什么意思……?”我喃喃说道。 “他叫我别多问,交给他们处理就对了。我又问他,小林志保小姐被车撞死而凶手肇事逃逸的那件案子和他们有没有关系,他的回答是……和他没有关系。” “和他没有关系,至于其他人就不敢保证……,是这个意思吧?”那些人绝对脱不了关系的。 “老实和你说,其实你刚才听到的这些来龙去脉我都知情。”胁坂讲介满怀歉意地说:“是因为知道了这些事,母亲才命令我继续监视你,希望能借此查出复制人计划的首脑人物以及藤村等人的目的。关于首脑人物,我心里大致有底,由北斗医科大学与伊原骏策的关系来看,极有可能就是这家伙,再加上你让我看那本小林志保小姐遗留的剪贴本,我更加确信这个推测是正确的。” “那本剪贴本里头都是关于伊原骏策和他小孩的新闻……” “没错,而且那个小孩长得和伊原骏策一模一样。” “那个小孩也是复制人吗?” “应该吧。伊原一定是为了创造自己的分身而暗中教唆北斗医科大学,经过你这个成功案例,久能教授等人终于创造出伊原的分身。”胁坂讲介朝高城晶子踏出一步,“妈妈,当你得知这件事的背后有伊原涉入之后便来到了北海道,对吧?你告诉我,你想就近掌握状况,必要时能随时出面处理。于是我一面陪着双叶行动,一面向你回报,偶尔也听命你的指示行事,但当我发现氏家鞠子在新千岁机场被人带走,我不得不开始怀疑你了,因为知道氏家鞠子今晚会在那个时间抵达千岁的人,除了我们两个,就只有妈妈你而已。” 高城晶子依旧不发一语面朝窗户怔怔站着。 “这么说来,我在札幌的旅馆差点被绑架,也是因为……” “应该也是妈妈向那些人通风报信吧?”胁坂讲介说:“妈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帮助他们?你和他们做了什么交易?” 高城晶子慢条斯理地拉上窗帘遮住窗户,室内更昏暗了。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请那孩子出去一下。” 她口中的“那孩子”指的应该是我。 “为什么?她有权利知道真相。”胁坂讲介的声音带着怒意。 “我不想看到她,也不想被她盯着看,请你体谅妈妈的感受好吗。”她坐回椅子,手指伸入眼睛下方按摩着眼角。 我站起身来问胁坂讲介:“我在哪里等你?” 他有些意外,“可是……” “没关系啦,”我说:“反正我待在这里也浑身不对劲。” 他面露一丝无奈,但随即点了点头,“那你到一楼大厅等我。” “嗯,好。” 刚刚我和胁坂讲介是从连接寝室的隔间门走进来,但这个房间也有一闪直接通往走廊的房门,胁坂讲介帮我打开了那扇门。 “你去喝杯咖啡吧,我请客。”他递给我一张折起来的千元纸钞。 “不用了。” “没关系,拿去吧。”他执意将纸钞推过来,我一看纸钞心中一愣,刚刚他打开隔壁寝室门时所使用的卡片就夹在纸钞里。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接过了纸钞与卡片。 高城晶子的房门一关上,我立刻走向隔壁房门,照着胁坂讲介刚才的方式打开了门锁,我静悄悄地拉开门闪身入内,小心翼翼关上门。 我不晓得隔壁房间的两人是否已开始对话,于是我将耳朵贴在隔间门上。 “真是年轻啊。”是高城晶子的声音,“看她好像没化妆,肌肤却那么紧实有弹性,眼角一条皱纹都没有,也没有松弛的双下巴,比我好太多了。” “人都会老的。” “是啊……”此时传来家具的碰撞声响,似乎有人移开椅子。她继续说:“一抵达北海道,我立刻去见北斗医科大学的藤村教授,从他口中问出了实情。” “他会愿意把实情说出来,看来妈妈一定祭出了相当强的杀手锏吧?”胁坂讲介语带讽刺,但高城晶子只是沉默不语。“算了,这部分之后再请你说清楚,先告诉我藤村说了什么。” “……首先是关于复制人计划的肇始。下命令的人的确是伊原骏策,由于他的精子带有缺陷,所以无法传宗接代,但他又不愿意采用aid的方式让他人的精子取代自己的精子,他无论如何都想留下继承自己基因的子孙。” “所以他把脑筋动到复制人上头?伊原的确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久能教授一干人的实验成功了,他们创造出伊原的分身,而这个分身由伊原的年轻妻子负责生下。我光听他叙述都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那个研究团队后来怎么了?” “据说解散了,每名成员都得到相当丰厚的报酬,也有不少人因此平步青云,但藤村说其实最大的报酬还是研究过程中所获得的知识,虽然依规定他们不得对外泄露任何与复制人有关的情报,但除了复制人,他们还开发出许多划时代的技术,好比刚刚录音带里氏家先生提到的胚胎冷冻法就是其中之一,听说后来好几个人都去了英国或澳洲加入一些在体外受精领域颇有成就的研究机构。藤村教授说,整个研究团队唯独久能教授一直很惋惜无法发表复制人技术,听说久能教授甚至暗中和美国某大学联络,希望能以那些复制人研究的成果当条件换得在该大学当教授的资格。” “可是久能教授不是已经……” “是啊,团队解散之后不久就去世了,那场车祸到底是单纯的意外还是暗杀至今仍是个谜,大概也不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吧,唯一能确定的是,研究团队的成员们都再次领教到那名幕后黑手的力量。” “或许伊原目的达成之后便对久能教授过河拆桥吧。”胁坂讲介说。 “很有可能。”高城晶子也同意,“不过伊原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原本健康成长的复制人小孩逐渐有了状况,免疫系统出现缺陷,各式各样的症状接踵而来,藤村说问题可能出在当初细胞核移植时所选择的体细胞不合适,伊原大发雷霆,叫他们一定要想办法解决,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最后小孩就这么夭折了。” 我想起妈妈那本剪贴本上的确有伊原的儿子死亡的新闻。 “伊原不想再次尝试制造复制人?”胁坂讲介问。 “或许是学乖了吧,而且就算再试一次也没人能保证成功。” “但是如今事隔二十年,他们又打算重新挑战?” “没错。”传来一阵脚步声轻响,“因为伊原得了骨髓性白血病。” “白血病……,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为了治病,伊原的部下费劲苦心想找到移植用的骨髓。” “他想接受骨髓移植?” “我们出版社的杂志也做过骨髓移植特辑,骨髓这种东西,除了亲人之外几乎很难找到适合移植者,运气差一点的案例,适合率甚至只有百万分之一,所以没有亲人的伊原骏策几乎是绝望了。” “所以他才想再次制造复制人……” “没错。”高城晶子说:“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在国外曾有一对夫妻为了救白血病的女儿,决定再生一个小孩,这样的行为引起很大的争议。而伊原骏策的状况就像一个极端的类似案例,他想以他的细胞来制造复制人,再把复制人小孩的骨髓移植到自己身上。前面提到那对夫妻后来生下的小孩的骨髓是否适合移植只能碰运气,但如果是复制人的骨髓,就能保证百分之百适合。想到这个点子的是伊原的首席秘书大道庸平,这个人也知道当年的复制人计划,所以数个月前他便四处联络当年的研究团队成员,其中又以现在仍持续在做哺乳类动物复制研究的藤村教授以及函馆理科大学的氏家教授为主。氏家先生一开始不想蹚这浑水,但后来还是答应帮忙了。” “原来他们的目的在此……。但他们为什么要绑架氏家鞠子和小林双叶?这两个人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关键在于她们的卵子。” 我不禁心中一震,我的卵子…… “要她们的卵子做什么?”胁坂讲介问。 “虽然现在各方面技术都比当年进步,但他们在复制人的制造过程中依然遇到了瓶颈。他们原本使用的是大道所带来的某位女性的卵子,但试了很多次,细胞核移植卵都无法顺利成长。失败原因藤村教授他们其实很清楚,刚刚的录音带里氏家先生也说过,细胞核移植之后的处置会依每颗卵子本身的性质而有微妙的差异,但确实掌握这项技术的人只有久能教授,而且久能教授几乎没留下任何资料,所以他们也无计可施。” “当初对久能教授下杀手,如今遭到报应了。” “藤村教授他们目前手上只有两份成功案例的资料,一份是制作我的复制人那时候的资料,一份是第一次制作伊原的复制人的资料,如果不使用与当时性质相同的卵子,这些资料便完全派不上用场,而十七年前为伊原的复制人提供卵子的那位女性现在已经过了更年期;当然,我也是。” “原来如此,双叶或氏家鞠子所拥有的卵子和妈妈的完全相同,这么一来二十年前的纪录资料就能拿来依样画葫芦了。” “不过藤村教授一干人是最近才得知她们这两个复制人的存在,氏家先生当然也没主动透露自己女儿的事,就在研究迟迟没有进展的时候,藤村教授上东京参加学会活动,偶然在饭店电视上看见了令他难以置信的画面。” “他看见了……双叶。” “藤村教授仍清楚记得我的长相,所以一看到电视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小林志保小姐根本没拿掉孩子,当年那个复制人胎儿被生下来了。” “于是藤村就去见小林志保小姐?” “没错,藤村教授要求小林志保小姐协助实验,至于如何游说他并没有详述,但我猜他应该是语带威胁吧,好比如果你想继续守住女儿是复制人的秘密就必须与我们配合之类的。” 我愈听愈不舒服,脑中浮现藤村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但是小林小姐没答应他吧?” “是啊。”高城晶子说:“小林小姐和藤村教授说,如果你们敢动我女儿一根寒毛,我就把整个复制人计划及幕后黑手的身份公诸于世,她还把那本剪贴本拿给藤村看,她当年在当研究助理的时候便猜到幕后黑手是伊原,所以搜集了不少关于伊原小孩的新闻剪报。” “藤村把这件事告诉大道,大道认为留着她很危险,便杀了小林志保小姐灭口?” “……藤村教授是说他对小林小姐的死因一无所知。” “谁相信他的鬼话!”胁坂讲介高声骂道,但高城晶子只是沉默不语。我紧咬着唇,悲伤与愤怒在我胸口翻搅。 “我大致明白了。”胁坂讲介恢复了冷静,“妈妈,你与大道庸平见过面了吧?” “……对。” “你答应协助他?” “我只答应把你们的行踪告诉他。” “这不就是协助了吗!?而且妈妈你做的事不止这样吧?当我告诉你有氏家鞠子这号人物的时候,你立刻通知了他们,所以他们才会将目标从双叶改成更容易掌握的氏家鞠子,不是吗?” 高城晶子没答话,这么说是默认了。 “妈妈,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胁坂讲介说:“为什么你要帮那些人?你从他们那边能得到什么好处?”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但这次胁坂讲介似乎打算坚持到高城晶子开口为止。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身子几乎站不稳。 “我叫他……想办法处理掉。”过了许久,她淡淡地说道。 “什么意思?” “那两个我的分身……是没经过我的允许生下来的,我要他想办法处理掉。我和他说,是你们闯下的祸,你们必须负责收尾,这就是我的交换条件。” “想办法处理掉?妈妈,你是……”胁坂讲介顿了一下调整紊乱的呼吸,“你是要大道杀了她们?” 听到这句话,一股冰凉的寒意窜过我全身,汗水却不断涌出,我拼命忍住想放声大喊的冲动。 “我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高城晶子的语调毫无抑扬顿挫,“我只是叫他们想办法把问题处理掉。我和大道说,那两个女孩继续活着迟早会引起轩然大波,到那个时候对你们来说也很棘手吧。” “但你要大道处理掉她们,不就只有杀掉一途吗?” “大道庸平说他想到了一个方法,就是让她们两人接受整形手术,只要把长相修成和我略微神似的程度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我忍不住伸出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们要改变我这张脸? “我还是无法认同,她们也有她们的人权啊。” “这么做对她们比较好。” “我不这么认为。妈妈,报导真相不是你一贯的理念吗?我一直很尊敬你的处事原则,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对世人公布整起复制人计划的来龙去脉呀。” “别说傻话了,这么做世人不知道会怎么看我,何况这也会影响你的将来。” “不用在意我,而且妈妈你也是受害者,根本没必要担心啊。” “你不懂的,到这时候谁对谁错已经不重要了。复制人计划一旦在众人面前曝光,人们就会以异样的眼神看我,大家只会把我视为那两个分身的原始版本,我永远会被拿来和那两个人相提并论。一边是年轻、拥有无限可能的少女,一边是少女三十年后的模样……,使用前对照使用后……啊啊……” 传来一阵低泣。 “外人爱怎么说就随他们啊。”胁坂讲介试着安慰她,但似乎没什么效果。 “你还说得出这种话?我问你,你自己呢?当你和她或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敢保证从未拿我们两人做比较?你敢发誓完全没意识到我的年老?” 胁坂讲介沉默不语。 “一定会比较的,对吧。”她淡淡地说:“我不怪你,这很正当。我刚刚说我害怕世人的眼光,其实我最害怕的是我自己的视线,我一想到那两个少女,就没有勇气站在镜子前面。你说人都会老,是啊,没错,大家都会老,每个人都是在放弃希望与自暴自弃中逐渐习惯老去。老实说,以前我从不曾这么悲观地看待自己的年老,我知道既然三十年前有个二十岁的我,现在就会有个五十岁的我,能够活过这些岁月我反而觉得很欣慰,就连眼角的每一条皱纹对我来说都是骄傲。但现在不同了,一切的一切仿佛全化成碎片,年老这件事对我来说只是悲伤,到我临死前一定是更加惨不忍睹吧。” “人们看到年轻人,多少都会意识到自己的年华老去啊。” “我讲的是不一样的事,完全不一样,不过我想你是无法体会的,你还那么年轻,也没有人擅自制造出你的分身。三十年后当你逐渐看到未来的终点,如果这时有个男人出现在你面前,长相和现在的你完全相同,连基因也一模一样,我敢打赌你一定会非常恨那个男人,或许是出于一种嫉妒吧,如果你的地位权势允许,搞不好你也会对那个男人萌生杀意。” “妈妈,你恨她们?” “我确实非常排斥她们,我无法克制这个念头,我不想看见她们,不想承认她们的存在,这种心情是毫无道理的。” “难道你不能像疼爱女儿一样对待她们吗?” “把她们当女儿?别开玩笑了。”高城晶子的声音微颤,或许她正全身发抖,“当我从氏家先生口中得知自己有复制人分身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做何感想吗?我只觉得恐怖,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不禁退开门边,因为似乎有一股悲伤的浪潮即将从远处袭来,我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正不停地发出警讯,若不赶快离开这里,我将受到一辈子无法平复的创伤。 但是房内两人的对话依然无情地钻入我的耳里。 “她们是无罪的。”胁坂讲介说:“她们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人类,妈妈你把她们说成这样,不觉得她们太可怜了吗?” “所以我说你什么都不懂啊!如果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偶模特儿被换上服装放在玻璃橱窗里头展示,你能想象吗?” 这一瞬间,我身体里面某个东西彻底崩溃,我拉开后方的房门冲出了房间。身后似乎传来胁坂讲介的呼喊,但我只是不断地向前狂奔。 鞠子之章 十二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虽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但感觉意识一直很清醒。不过说不定我是真的睡着了,因为我完全没发现阳光什么时候从窗帘的缝隙透了进来。 我下了床拉开窗帘,天空蓝得教人心情很差,我的视线往下移,树林近在眼前,透过林间看得见一些紫色区块,应该是远处的薰衣草田吧。 我坐在床边叹了一口气,又是莫名其妙的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往日平凡安稳的生活呢? 换上洋装,我愣愣地等了一会儿,传来令人不安的三声敲门声。那个叫尾崎的削瘦男子应该是助理吧,我知道敲门的人一定是他,心情不禁更加沉重。 果然是尾崎,他在门口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对我招了招,“请跟我来。”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站起身。 走在走廊上,我本来想询问父亲的事,想想还是算了,从这个助理口中不大可能问出什么。 我被带到类似一般医院诊疗室的房间,但这里没有护士,而且中央桌上放了一台类似电脑的机器,昨天见过那名身穿白袍的男人正盯着那台仪器的监视荧幕。 “坐这里。”身穿白袍的男人努了努下巴指向前方的椅子,我依言坐下,助理则站在门口。 身穿白袍的男人一会儿盯着荧幕输入键盘,一会儿看着身旁的档案夹,过了许久才转头对我说: “接下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请你老实回答。” “好。”反正一切照做就是了。 一开始他问我最近健康状况及病史之类的一般性问题,很像健康检查时的问诊,只是他问得非常详细,接下来方向一转,他问我最近经期正不正常、上次月经来是什么时候,他甚至问了这句话: “有没有过性经验?” 由于他的问题都很尴尬,我一直是低着头回答,但听到这个问题我不禁抬起了头,脸颊一阵火热,“连这个问题都必须回答吗?” “这很重要。”男人冷漠地说:“有,还是没有?” “……没有。” 男人似乎颇满意,点了点头输入键盘。身后那位助理的视线一直让我全身不舒服。 “有没有习惯每隔一段时间测量基础体温?” “没有。” “嗯。”他左手抚着脸颊,右手食指按了一个键,双眼一直盯着荧幕。 “请问,”我说:“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呢?听说你们这么大费周章是为了治疗一位对日本很重要的人物,但是这和我回答这些问题又有什么关系?” 男人充耳不闻,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过了好一会儿才以公务性的口吻说:“你什么都不必想,只要听话照做就对了。别担心,我们所做的事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 “可是……” “总而言之,”男人继续输入键盘,“我们请你来帮忙是得到令尊同意的,所以请相信我们。” “我知道家父也涉入这件事,但是……” 身穿白袍的男人似乎不想和我多谈,只见他对身后的助理使了个眼色,助理过来抓住我的手臂。 “你们想干什么?” “安静点,只是抽个血而已。”身穿白袍的男人一边准备针筒一边说道。 抽血检查之后我被带回房间,没多久助理推着推车送了早餐进来,餐盘上放着三明治、沙拉、汤、一壶咖啡、一壶柳橙汁及一大瓶水,助理出去后,我将这些食物全移到铁桌上,然后坐在铁椅上吃着这顿迟来的早餐。虽然完全没食欲,但进食是现在唯一能让我感受到日常生活的行为,只可惜三明治、沙拉和汤的味道都不怎么样,火腿太咸,汤也太浓,我忍不住喝了两大杯水。 用完餐后我发了一会儿呆,见没人进来,我便一边喝咖啡一边眺望窗外。 不久我感到一阵尿意,于是我打开房门出来走廊上,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那位削瘦的助理竟然在门口放了张椅子坐在走廊看书。 “想上厕所吗?”助理大刺刺地问道,我只好轻轻点头,接着助理不知为什么看了看手表,接着说出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请你再忍耐一下。”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请你晚一点再上厕所。”助理的口气很粗鲁。 “为什么?上个厕所也不行吗?” “这是配合检查需要。”助理说:“我们必须让你的膀胱呈饱和状态。” “什么检查?难道又要……” “请你转身,回房间去。”助理指着我身后。 我只好回房间像刚刚一样坐在桌前望着用剩的早餐,原来他们故意把料理做得很咸是为了让我多喝水,饮料种类特别多也是这个缘故。 他们到底想对我做什么检查?我忍受着下腹部的不舒服,不安再度袭来。 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我又打开房门,那个长相凶恶的削瘦助理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决定等等看他会不会回来。 又过了十五分钟,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于是我走出房间。削瘦助理还是不见人影,我在走廊上边走边找人,我想拜托他赶快让我接受那个检查,但走廊两侧的房间都悄无人声,我宛如走在废墟中。 弯过转角,我看到厕所的标示,顿时松了口气,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上完厕所后,我沿着走廊打算回自己房间,发现有一扇门是开着的,正要通过门口,里头传出了说话声。 “这和原本的约定不一样呀!” 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那是父亲的声音。 “我们不是说好不使用排卵剂吗?” “我可没和你做这种约定,我只说不会强迫她排卵。”那位身穿白袍的男人说。 “不是一样吗?你听着,鞠子才十八岁,对这么年轻的女子投予荷尔蒙复合药剂,天晓得会有什么药物反应!” “正因为她还年轻所以不必担心,对排卵剂产生严重副作用的个案全是高龄女性。” “少和我信口胡诌,你这统计资料是哪里冒出来的?” “这是我们内部得出的资料,而且氏家老师,你和我吵这些是没意义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提高实验的成功率。” “增加卵子数并不见得能提高成功率,会成功的话一颗卵子就够了,会失败的话就算用三、四颗卵子也没用。” “同时制作数颗细胞核移植卵,再从中选择最合适的一颗来进行着床,你应该明白这是最佳的做法。” “只要有一颗就够了。总而言之,我不允许你使用包含排卵剂在内的任何荷尔蒙复合药剂。” “真是伤脑筋啊,拥有决定权的人可是我呢。” “氏家老师,”此时另一个人说话了,就是昨天把我带到这里来的那个矮小男人,“请听从藤村老师的指示吧,你不合作的话可能会后悔喔。” “又是威胁吗?真是卑劣。” 这时突然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我吃了一惊转头一看,那个叫尾崎的助理正以他凹陷的双眼俯视着我。 “你在干什么?”他问。 “啊……呃……”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助理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他脸色一变,一脸狰狞地问我: “你跑去小便了?”他的口气和他的表情一样凶恶。 我缩着身子微微点头。 “你这个笨蛋!我不是叫你忍住吗?” “可是一直找不到你,我又实在忍不住……” “人类的膀胱没那么容易破裂呀,真是的……,这下子得从头来过了。” 想想自己又没犯什么严重的错却受到如此责骂,我忍不住流下了泪,助理见状只是咂了个嘴。 “发生什么事?”房里传出声音,身穿白袍的男人走了出来,助理向他报告原委,讲得像是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这样啊。”身穿白袍的男人叹了口气,“那也没办法了,这件事你也有错,是你没看好她。好吧,我来向她说明。”他笑着对我说:“请到里面来。” 走进会议室,我第一眼看到的是父亲,他就坐在狭长会议桌的最后头,脸色很差,看上去相当憔悴,父亲朝我看了一眼旋即低下头。父亲身旁坐着昨天那位矮小男人,矮小男人的旁边则坐着那个柑橘香味很重的男子,这两人完全没看我。 身穿白袍的男人让我在前方的椅子坐下。 “让你感到不舒服,真是抱歉。”他也坐了下来,“是我们不好,没和你说清楚,至少要向你说明检查内容才对。” 我抬起脸望着他。 他接着说:“我们要做的检查大致分成三项,首先是血液检查与尿液检查,这两项主要是为了检测荷尔蒙的数值,最后一项是超音波检查,这是为了检测卵巢中卵子的发育状况。” “卵子……?你们想拿我的卵子做什么?” “这个目前还不能告诉你。”男人摇了摇头,“总之,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必须进行以上这些检查,而其中的超音波检查必须先让膀胱充满尿液才能取得清晰的影像,这样你明白了吧?所以以后请不要擅自采取任何行动,有任何需要请通知我或是助理,他应该告诉过你呼叫铃在哪里吧?” “每次上厕所都得征求你们的同意吗?” “没错。”男人点头。 我偷瞄父亲,他仍维持一样的姿势,我隐约明白身穿白袍的男人为什么要把我带进这间会议室了,他要让我亲眼目睹父亲的处境,借以威胁我乖乖听话。 “我知道了。”我回答。 身穿白袍的男人露出诡异的笑容,“真是个乖孩子。” “不过,能让我和父亲单独谈一下吗?” 我看见父亲身子一震。 身穿白袍的男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很快又堆起笑说:“我们再找时间吧,现在要做的事太多了。……尾崎!” 助理走了进来。 “带鞠子小姐回房间去,还有,送壶水进去。” 我跟在助理后面慢慢步出会议室,父亲似乎想站起来,却被身旁那个矮小男人拉住了袖子。 双叶之章 十二 我忍着阵阵袭来的头痛坐在大通公园的长椅上,我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但公园里全家出游的游客不多,应该是非假日吧,不过反正今天星期几对我来说都一样。 我的头痛得要命,大概是酒喝多了,我试着计算自己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但愈算头俞痛,还是放弃了。 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从刚刚就一直处于呵欠连连的状态,不过这很正常,因为我一夜没合眼。昨天晚上我从千岁搭计程车来到札幌市的薄野(*位于札幌市中央区的地名,以夜店、特种行业众多闻名。),我问计程车司机哪里有安全、便宜又营业到早上的夜店,计程车司机说了一间位于车站南边的店。一走进店内,传来六〇到八〇年代的黑人灵魂音乐,店里有一块小小的舞池,一直有人在跳舞,看来是店内员工及常客。其实我比较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喝酒,但待在这样嘈杂的地方或许能让自己不去想些有的没的,我决定在吧台的角落坐下。 不出我所料,不断有男人过来搭讪,或许是因为我穿着牛仔裤挂着腰包,他们一眼就看出我是外地来的。我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打发时间,适时浇些冷水不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 “喂,你被男人甩了吗?”有个家伙这么问我,我反问他为什么这么问,他说:“因为你一脸写着我刚被甩啊。”我心想,难道我现在的心情就是失恋的感觉吗?我不曾经历过真正的失恋,如果失恋就像现在这么难受,我以后还是别随便谈恋爱好了。 夜店在清晨五点打烊,一位员工问我要不要去他家休息,我随口找个理由拒绝了。我走在清晨的札幌市区里,薄野的街道上到处是呕吐物。 我随意逛了一会儿,走进一家七点开店的咖啡店点了早餐套餐,吐司我只吃了不到一半,咖啡却续了两杯,用完餐后,胃果然有些刺痛,我走出店门来到大通公园杀时间。 我整个人瘫在长椅上,恍惚望着经过身旁的行人,熙来攘往的人潮仿佛向我夸耀世界依然转动,唯独我被遗留在这儿。 我试着咀嚼“失恋”这个字眼。当然,我并没有失恋。若说胁坂讲介完全不吸引我,那是骗人的,但即使想到以后可能再也无法见到他,我也没太沮丧,这种程度的失望对现在的我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然而我试着分析自己现在的心情,的确很接近失恋的状态,为什么呢? 我想了很久得到一个结论,或许原因就在于,我觉得自己的期待遭到了背叛,换句话说我心里一直有着期待,那么,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与高城晶子初次面对的那一幕清晰浮现脑海,虽然我的出生之谜是后来才从她及胁坂讲介的口中得知,但当我看见她的那个瞬间,我便明白了这整件事的本质。 她就是我。 不仅如此,我就是她。 于是这一刻,期待诞生了,而且开始膨胀。我听着他们说了许多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希望这个人、这个应该是我的本体的女人能够爱我这个卑微的分身。 但她并不爱我,非但如此,她还表示了厌恶之意,她说我让她感到恐惧。的确,她会讨厌我恐怕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我从长椅站起来拍了拍屁股离开公园,我像其他行人一样走在路上,随着人群移动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 我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我已经晓得了所有真相,继续逗留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任何好处,但我就是无法下定决心前往机场搭飞机回东京,有股莫名的力量把我留在这里。 我走到百货公司林立的街上,于是我仔细观察每个展示橱窗,玻璃窗内的人偶模特儿有些穿着泳装,有些则早早换上了秋季套装,这些都是女的人偶。我想找出一个长得像我的,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会期待高城晶子爱我,难道我把她当成我的母亲?不,不是的。我的母亲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小林志保,那个又凶又不会说好听话的妈妈。因为有妈妈的爱,我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 或许我希望得到的是高城晶子的认同。我是违反她的意志之下制造出来的分身,这个分身如果要被认可是一个独立的人类,最快的方法就是获得她的疼爱。 双胞胎或是更单纯的亲子关系也是同样道理,这些人也是互为分身,但他们每个人都能被视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正因为他们明白对方爱着自己。 我在橱窗前伫足了好一会儿,正打算继续往前走,突然某样东西吸住了我的目光,那是橱窗里的一面镜子,镜子上映出我的脸孔,但一时之间我觉得那不是我,而是一个来自遥远世界、正凝视着我的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我…… 这个词撼动了我心里的什么,我的胸口涌上一股热流悄悄地翻搅。 氏家鞠子…… 不知为什么,光是默念这个名字就让我陷入怀念的情绪,我忽然好想知道她的想法,好想知道她心中的烦恼,而且,我好希望让她知道我的心情。 我无从得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反应,但这股冲动是确实存在的。受伤、疲累、绝望不已的我,最终能够得到慰藉的,只有那位与我拥有相同命运的分身。 于是我朝着札幌车站飞奔而去。 鞠子之章 十三 传来敲门声,进门的依然是助理尾崎,他捧着一个很大的瓦楞纸箱。 “如果还需要其他东西再跟我说。”他边说边将纸箱放到地上,语气很冷淡。 箱子里是全新的休闲服及t恤,令我吃惊的是连内衣都有,难道是这个助理买的?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实在不大想把这些衣物穿到身上。 我翻了翻箱子底层,找到原本放在我旅行包里的换洗衣物及小杂物,不过似乎缺了一些东西。 “我们认为你不需要的东西就没放进去。”助理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那些东西在哪里?” “我们处理掉了。”助理冷酷地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房间。他的态度比先前更不客气,或许是因为超音波检查无法顺利进行吧。就在刚刚即将接受检查的前一刻,我的月事来了,由于比预期的日子提早很多,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身穿白袍的男人当然也很沮丧,不过暂时不必忍受把膀胱撑开的不舒服感,我其实松了一口气。 助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还没完全消失,我已将纸箱里的东西全倒在床上。这些都是我昨天随身带着的东西,如今看了却觉得好怀念,就连一把梳子也宛如珍宝。我又看到当初在东京买的柠檬从箱底滚出来,心里更是涌上一股莫名的感伤,掉在千岁机场的那颗柠檬如今不晓得流落何方呢? 而当中最让我移不开眼的是一本文库本的《红发安妮》,一看见这本书,我的心情登时开朗了许多。 直到傍晚我都沉浸在《红发安妮》的世界里,阅读这本书能让我暂时忘却痛苦的现实,安妮所说的每一句话总是能让我得到愉快的心情,唯一不大愉快的是每次那个助理一进来就会打断我快乐的情绪。 助理收拾晚餐走出房间没多久,又有人敲门,我一边纳闷一边问哪位,门外有个女人打了招呼便开门进来,那是一位我从没见过的女人。不对,我见过她,昨晚我刚被带来的时候,站在床边的人就是她。女人大约三十岁,身材苗条,长得很漂亮。 “你能打扰你一下吗?”她说:“我想和你聊一聊。” “我是不介意,不过……” “不必担心那个助理,他没资格管我。” “好吧,请进。”我仍坐在床上。 她把铁椅拉到床边坐下,看着我手上的书问道:“你在看什么?” “这个。”我把书封亮在她眼前。 她只是“喔”了一声,“好看吗。” “嗯,很好看。”我说得很肯定,想了想又垂下眼:“不过每个人的喜好不同吧。” “嗯,也对。”她漫不经心地回应,接着叹了口气看着我说:“你不怕吗?”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愣愣地望着她。 她见我沉默不语,又再问道:“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被怎么对待,你不害怕吗?” “害怕啊,怕死了。”我老实地回答,接着我问她:“请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和你一样,为了救某个人。” “那么你的身体也会被他们动手脚吗?” “是啊,不过我的任务和你不一样。” “任务?” “我的职责是怀孕并且生下小孩,只不过生的不是我自己的小孩。”她很干脆地说道。 我听不懂,“不是自己的小孩是什么意思……?” “就是代理孕母,透过医学技术让一颗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受精卵在我的子宫里着床,忍耐十个月平安生下一个健康的婴儿,这就是我的任务。” “也就是说,体外受精……?” “嗯,就是这么回事。” “那是谁的小孩?” 她听我这么一问,回答差点没脱口而出,但她及时打住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告诉你。” “难道是……”我脑中浮现一个臆测,但没有勇气说出口,如果说出来之后她没有否定,我无法想象这个臆测成真的后果。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改口问道:“他们说带我来这里是为了帮某个人治病。你呢?他们让你当代理孕母生下婴儿,这和治病又有什么关系?” 她双唇微张,略带茶色的瞳孔直盯着我看,过了一会儿她仍旧摇摇头。 “抱歉,他们交代我不能告诉你详情,要是惊吓到你一定会增加他们的麻烦吧。” “我心里大概有数。”我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试着让自己保持冷静,“即将移植到你身上的受精卵的卵子是从我身上取得的,对吧?” 她有些意外,凝视着我好一会儿,嘴角微微浮现笑容。 “原来你都知道啊。”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既然你都知道,我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她翘起了腿,“你说的没错,他们要用你的卵子来制作受精卵放到我体内,只不过好象不是单纯的体外受精,但详情我也不清楚。” 不是单纯的体外受精…… “所以我想来和你说说话。”她说:“我将代替你养育你身上的东西,多少该对你有些了解。” “我身上的东西……”好怪的感觉,我的卵子竟然要在与我非亲非故的女性体内化为一个生命,怎么想这都不正常。 我看着她秀丽的脸孔问道:“你不排斥这样的事吗?” “排斥?”她微微皱起眉,“岂止是排斥,我恨透这件事了。为什么我非得把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小孩放进自己肚子里?我连自己的小孩都还没生过呢,那么可怕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排斥。” 看她说得怒气冲冲,我有些慌了手脚。 “既然这样,为什么……” “我别无选择,只有这个方法能救那个人的命,我又不想把这个任务拱手让给其他女人。”她粗鲁地抓了抓头发,“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是自愿来到这里的,比起被抓来的你好多了。” “倒也不是被你抓来啦,只是没办法拒绝……” “他们威胁你?真不愧是大道,对这么小的女孩也做得出这种事。” “大道是谁?” 我这么一问,她顿时愣住了,似乎很后悔自己说溜了嘴,但旋即恢复冷静,“就是带你来这里的那个矮个子,他算是我们要救的那个人的头号部下吧。” “我来这里的路上,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位带着家父,另一位帮我们开车。” 她点了点头说:“带你父亲的那个男子并不知道详情,而且人已经离开了,现在这里只剩下大道和坂卷。” “那个柑橘香味很浓的男人……叫做坂卷吗?” 她不禁笑了出来。 “真的很臭,对吧?听说他有狐臭,所以总是喜欢用味道强烈的香水或发雕露盖住臭味,可是味道那么重,或许什么都别涂还好一点。”接着她神情凝重地说道:“你最好小心这个人,虽然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但他总是说老爹对他恩重如山,他为老爹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老爹?” “就是我们要救的那个人。” “喔……” 我的头开始痛了,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真实感,我只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团极大的漩涡,但我的脑袋却连这个漩涡有多大都判断不出来。 “我该走了。”她看了看时钟站起身,“打扰了。和你聊过心情轻松不少,我回房去了。” 我默默地目送她,但她走到门边又回头问我:“听说你月经来了?” 我心头一惊,难道那个助理到处和别人讲这件事? “希望你的月经能够持续久一点。”她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房间。 我发了一会儿呆便钻进被窝,原本放在床缘的《红发安妮》掉到地上,但我根本没心情去捡。 那个身穿白袍的男人并没告诉我他们想拿我的卵子去做什么,但我脑中有个非常可怕的臆测——既然我是透过复制人技术诞生到这世界,他们取走我的卵子肯定也是为了制造复制人,刚刚那个女人所说的那些话更让我肯定了这个臆测。 我一定要阻止这件事才行,我绝对不能成为他们的帮凶,人类不应该做这种事,何况我比谁都明白身为一个复制人是多么地痛苦。 我转头望向窗户,这里是二楼,也没有装铁窗,只要有心其实不难逃走,于是我开始认真思考逃走的步骤。先逃出这栋房子,然后避开他们的视线跑到国道上拦下路过的车子,请驾驶载我到附近村落…… 然而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我发现这个计划其实漏洞百出。就算我一个人成功逃走也毫无意义,他们马上会找到我,并且再次威胁我要我乖乖听话,到时候我依旧无法违抗。 更何况父亲还在这里,我不能在还没确定父亲安危的状况下独自逃走。我有预感,如果没在这里与父亲见上一面,以后恐怕永远见不到他了。 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留下来。我没办法前进,也无法后退,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吧。十八年前,我这个实验品透过复制人技术诞生都是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所以我是无法抗拒宿命的,就像实验用的白老鼠不可能远离实验回到大自然一样。 我趴在床上想嚎啕大哭,我感到无尽的绝望,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的体内有另一个极为冷静的我不断在我耳边呢喃:“没办法,谁教你是白老鼠呢。”我再次深刻体认自己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想起位于函馆的学生宿舍,我好想回去那里,我不想再和外界接触了,只想一个人静悄悄地活着。不知道细野修女一切都好吗?我相信她就算得知我是违逆神的旨意诞生的生命,还是会温柔对待我的,我好想和安妮·雪莉一样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世,开朗坚强地活下去。 我撑起沉重的身子爬下床捡起我最宝贝的书,我翻找着刚刚读到一半的那一页,期待继续读这本书为自己带来一些开朗的心情。 我一页一页翻下去,忽然停了下来,因为我看见某一页的空白处有人留了一行铅笔字:“看书衣的背面。” 书衣的背面? 我翻开小说的书衣一看,不禁愣住了。 书衣背面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字,我心脏的鼓动愈来愈激烈,耳中嗡嗡作响,于是我逐行读下去。 开头写着“给鞠子”,是父亲的笔记。 “给鞠子。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我也知道你是为了寻求答案而前往东京。一直以来我对你隐瞒了很多事,此时此刻,我有义务将真相告诉你。” 细小的蓝墨水字每个都写得整整齐齐,一想到父亲写这篇留言时的模样,我的胸口不禁一热。父亲一定知道这本书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乐趣,才会想到透过这个方法向我传递讯息。 父亲的留言从他曾经参与的复制人研究计划开始说起,他首先告诉我高城夫妇的来访,并说明晶子小姐是他学生时代爱恋的对象,接着又简略地描述晶子小姐的细胞核移植卵制作及胚胎冷冻保存的过程。 接下来,父亲提到这个冷冻胚胎带给他的煎熬。 “当时我和静惠,也就是你的母亲相亲结婚之后过了五年,我依然无法忘怀高城晶子,不,在我心中她永远是名叫阿部晶子的单身女子。心爱之人的细胞核移植胚胎就在我手中,我痛哭不已,我不停告诫自己不能起邪念,但有个想法一直在我脑中盘旋不去:如果这个胚胎平安培育长大,将成为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 那个时候,我们夫妻正因膝下无子而受到双方父母的催促,他们提议既然我在北斗医科大学从事体外受精相关研究,何不尝试以体外受精的方式生小孩。一开始静惠的意愿并不高,后来才逐渐觉得不妨一试,但当时这项技术还在研究阶段,我是持反对意见的,直到静惠心意已决,我才决定陪她放手一搏。 这时我心中还没有邪念,我只是打算进行一场单纯的体外受精。我们排定了严谨的行程表,决定了采卵的日子。 但或许是命运作弄,负责进行采卵手术的医生将静惠麻醉并切开卵巢之后才发现她的卵子已经排出了,结果那个医生什么都没做,也没向静惠说明,直接跑来向我解释状况,当时我正待在另一个房间准备采集受精用的精液。 听到他的告知,我的脑袋出现一个可怕的想法,我明知是绝对不能做的事情,却抵抗不了诱惑。只要让那个冷冻胚胎在静惠体内着床,我就可以永远拥有晶子了……。我心里的恶魔不断地怂恿我。 于是我对那个医生说,接下来交给我处理,我会亲自向妻子说明。接着我将晶子的冷冻胚胎解冻,在没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让胚胎在静惠的子宫内着床。我心里不停祈求受孕成功,静惠也在祈求,但她祈祷的是自己与丈夫的小孩能顺利出生。 就这样,她怀孕了。从怀孕到生产的过程我就不加赘述,就许多层意义而言,我和静惠都达到了幸福的巅峰,我们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 你出生之后的前几年也没发生任何问题,一如我的期待,你长得和我心爱之人的小时候一模一样,每次一看见你我就觉得好幸福。 当然静惠也深爱着你,毕竟你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小孩,虽然你的长相和她完全不同,但她并不在意,她相信等你再大一点应该就比较像了。 但随着你的成长,静惠心里的疑虑也愈来愈大,她开始认真地思考为什么你和她长得完全不像。 而此时的我却抱着另一种烦恼。你长得愈来愈像阿部晶子,一见到你,我的内心就无法平静。每次一想到你有一天会长大成人,我内心的不安总是大于期待,我完全无法预测到时候的我会有什么反应,我非常恐惧自己,因为我无法把你当成女儿看待。 我烦恼了很久,决定把你送到很远的地方,于是我让你去住校。或许你一直以为这是静惠的主意,但事实上一切都是我的决定。 我相信静惠从不曾讨厌你,她总是很自责,认为自己不该那么在意女儿与自己像或不像,她觉得自己是个失职的母亲。 正因为她如此爱你,我不难想象当她在我的旧相本里看到阿部晶子的照片时,内心是多么震惊与难过。静惠独自前往东京,查出了阿部晶子是我从前的爱慕对象,当下她便认定她当年所接受的受精卵是丈夫的精子与其他女人的卵子所受精而成。她会这么推论是很合理的,因为她完全没有关于复制人的知识。 内心充满绝望的她选择了最悲惨的路,那就是杀死我和你之后再自杀。就这样,我们三人迎接了那个永难忘怀的可怕夜晚。 那一天的晚餐里被下了安眠药,相信你事后也察觉了。你睡着之后没多久我也沉沉睡去,但在我睡着之前,静惠把她的计划和动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她说她上了我的当,生下别人的小孩还把小孩抚养到大,她已经没有力气活下去了,她还说她打从心底恨着我。我无法辩驳,因为她说的没错。就这样,我昏睡过去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客厅地上,或许是我平常吃惯安眠药所以醒得比较早吧。我马上察觉有浓浓的瓦斯味,连忙跑上楼去,但就在这时,大爆炸发生了,整间房子陷入火海,这一幕你应该还记得。 说到这里,或许你心里有个疑问——我完全没提到将你抱到屋子外头的事。 没错,爆炸之前将你抱到屋外的人并不是我,那么到底是谁救了你呢?只有一个可能,是静惠,原本想杀死你的静惠把你抱了出去。在最后一刻,她对你的爱战胜了其他想法,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我一直想把这件事告诉你,我知道你已隐隐察觉那并不是一场单纯的事故,而是母亲想带着我们一起自杀。也正因为我晓得你心里有数,我更希望自己能对你坦白一切,但这件事一说出口就会扯出那些可怕而黑暗的过去,我始终无法鼓起勇气。” 读到这里,我的泪水沾湿了文字。 妈妈…… 原来妈妈并不讨厌我,她常会露出难过的表情并不是因为我长得不像她,而是她对自己老是在意此事而感到自责。母亲对我的爱从没变过。 即使我身上遗传的不是她的基因…… 双叶之章 十三 我在札幌搭上电车,抵达旭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上次来到这里不过是短短五天前,回想起来却觉得好遥远。 我出了剪票口走向计程车招呼站,忽然一道人影从右侧冲上来抓住我的手臂,我大吃一惊定眼一瞧,竟然是胁坂讲介。 “你果然来了。” “放开我。”我说。 他放开了手,“我早猜到你会来这里,所以一直在等你。” “干嘛等我?你要办的事不是都办完了吗?难道你打算把我交给大道和藤村他们?” “我没那种打算。我要为我母亲所做的事向你道歉。”他的眼神非常悲伤,“还有她说过的那些话我也要道歉,她已经失去理智了,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不会放心上的。”我望着远方的霓虹灯,“你不必和我道歉,她说的话并没有错,所以你早点回去陪她吧。” “我还是想守护你,我的心意是不会变的。” “谢谢你。我不是讽刺喔,是真的很感谢你,但是,真的不用了,请你别再管我了。”说完我转身就走。 “等等。”他追上来,“你这样教我怎么放心得下。” “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参加电视节目,也尽量不在人前露脸,这样应该不会给她添麻烦了,你回去救这么转告她吧。” “你们也有权利过一般人的人生啊。” “我知道,我也打算过一般人的人生,只不过每个人的起点不尽相同就是了。”我继续往前走。 “等等。”他又喊道:“氏家鞠子不在这里。” 我停下了脚步,转头问:“什么意思?” 他走过来,“体外受精的相关研究并不是在北斗医科大学进行,而是在一处叫做北斗医科大学生物实验所的地方。” “那个实验所在哪里?” “富良野。”他说:“我母亲和我说,那个地方最近在进行整修工程暂时对外封锁,当然这只是为了偷偷进行复制人研究的障眼法。” “你知道确切位置吗?” “知道,车上有地图。”他指着车站正前方的圆环,他那辆深蓝mpv像一条忠狗乖乖地等在那儿。 “你想干什么?”我问:“难道你想破坏大道和藤村的计划?” “那还用说,我要把氏家鞠子抢回来。你不也想这么干吗?” “我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哪敢奢望自己干出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你为什么……” “我只是想见见氏家鞠子,而且那帮人看到我一定非常欢迎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么做连你也会被抓去当成实验材料的。” “或许吧,不过我不在乎。” “什么?”胁坂讲介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不能只有氏家鞠子被当成白老鼠,我也应该和她接受同等待遇。你也知道采集卵子有多可怕,肚脐下方会被开三个洞,然后塞进一堆莫名其妙的器材耶。” “所以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啊。”他抓住我的双肩凝视着我,“我能体会你担心氏家鞠子的心情,但我希望你也能体会我担心你的心情。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但那些家伙的行径我没办法视而不见,至少我必须偿还母亲的罪过。” 我不由得避开他的视线。此时一辆汽车驶进圆环,开车的是女子,一名男子下车之后两人正依依不舍地话别。我和胁坂讲介在旁人眼中或许也是那副模样吧。 “你要去富良野?”我问。 “是啊。” “带我去。” “我原本是打算带你去的,但刚刚听了你那些话我就改变心意了,我才不会傻傻地带你去自投罗网。” 我叹了一口气,“你打算怎么抢回氏家鞠子?” “还没想到法子,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退后一步搔了搔头,我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 “如果我只是在车里等着呢?”我说:“除非你点头,我绝不会离开车子。我只是想看看你如何救出氏家鞠子。” 胁坂讲介交抱双臂凝视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这句话的真伪。 “你保证不乱跑?”他说。 “嗯,我保证。” “好,那就一起走吧。” 我跟在他身后坐进那辆熟悉的mpv,一坐上座位便问他那间实验所的所在地。 “看地名大概是在中富良野一带,实验所旁边应该有个薰衣草农场。”他指着地图说。 “真是个好地方。” “地方好,里头的人就不见得了。”他边说边发动车子。 车开没多久,我要他先暂停一下,他踩下了刹车。 “能不能先载我到上次那间饭店?” “饭店?为什么?” “我的手提包还在那里,上次你只帮我拿了大包包出来。” “喔,不过现在去还找得到吗?订房的人是藤村吧?你东西没带走,饭店人员应该会联络藤村啊。” “搞不好饭店人员还保管着,那里头有很重要的东西,我想碰碰运气。” “好吧,反正就在附近。”胁坂讲介踩下油门。 来到饭店门口,他把车子停在路边,这里离闹区有一段距离,路上几乎不见行人。 “虽然大道的手下不大可能还守在这里,保险起见还是由我进去吧。”他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说:“我就和饭店人员说你突然生病被送进医院了。” “拜托你了。”我说。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饭店大门内,我移到驾驶座上,车钥匙还插着,看来他真的很信任我,我不禁有些心痛,但我还是狠下心转动了钥匙,引擎伴随着一阵低鸣开始运转,我将排挡杆打入drive挡,放下手刹车,松开刹车踏板,车子开始缓缓前进,我踏下了油门。 这时胁坂讲介从饭店冲了出来,他的表情只能以气急败坏来形容,照后镜映着他拼了命追着车子的模样。 “对不起了。” 我喃喃地道了歉,用力踩下油门。 鞠子之章 十四 父亲在留言最后写着这段话: “为了你的幸福,我希望你能逃离这里。不能从走廊逃走,走廊上应该有助理轮班监视。 你必须从窗户逃走,只要把床单和窗帘绑在一起当绳索应该没问题,但是到达地面之后一定要把绳索抽掉藏起来。不用怕,他们想不到你有勇气做出这么大胆的行为,而且他们根本不担心你会逃走,他们满心以为我和你都不敢违逆他们,而这正是你的机会。 现在门口没有守卫,下到地面之后,你先沿着建筑物外墙绕到围墙大门右侧,那边的铁丝网比较矮,很容易越过,而且从他们的房间看不到那个方向。出去之后,我希望你能在围墙大门旁的白桦树上绑一条手帕,让我知道你顺利逃走了。接着你什么也别想,一直往前跑就对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回头。 其他的事就由我来解决,你不必担心,我会结束这一切,让你今后不再为此痛苦。我知道我对你和你的母亲做了非常过分的事,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像正常的女性一样活下去。最后,我希望你能帮我将这篇忏悔拿给小林双叶小姐看,她和你背负着相同的命运,我也衷心期盼她能获得幸福。” 最后的署名是“氏家清笔”而不是“父亲笔”,我看了很难过,但我能体会父亲的心情。 我不敢想像父亲有什么打算,如今我只能照着他的指示行动。 我将书衣套回书本,坐在椅子上发着呆,全身没了力气。我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谜,而现在真想就摊在我眼前,但是,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呢? 无意间我望向眼前的书,随手翻开一页,刚好看到安妮的好友戴安娜送给她的卡片上所写的一首诗。那首诗是这么写的: “如果你爱着我 就如我爱着你 我俩将形影相随 至死不渝” 不知为什么,我一边看着这首诗,脑中浮现了一位女子的面容,不,说浮现或许并不恰当,因为我根本没见过她。 但我非常清楚她的长相。 小林双叶小姐…… 她现在在哪里做着什么事呢?她是否也和我一样知道了自己是复制人?她是否也正承受着痛苦? 我遥想着这位未曾谋面的女子,热泪再度盈眶,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下,久久不能自已。 我一直等到半夜三点才开始行动。 首先我整理了行李,不过由于必须尽量轻便,我只带了一只小肩包,里头有重要物品及《红发安妮》,犹豫了一下决定把柠檬也塞进去。 接着我按照父亲的指示取下窗帘及床单,沿着纵向撕成两半,再把两端紧紧绑在一起让长度变成两倍,一条不大可靠的白色绳索便诞生了。 我把床拉到窗边,确认怎么拉扯也不会移动之后,把绳索一端绕过床脚一直拉到绳中央。我打开窗户,吹进房里的干冷空气拂上我火热的脸颊,感觉很舒服。 我探头看了看窗外,外头黑压压一片仿佛辽阔的大海,万籁无声,一旦落入这深邃的黑暗世界,似乎将不断下坠永无到达底部的一天。 我将绳索两端扔进黑暗中,绳索宛如两条白蛇一边扭动一边坠下。 我双手紧紧抓住两股绳索谨慎地爬上窗框,我先坐在窗边调整一下呼吸,接着身子慢慢往外滑动。床稍微动了一下,吓了我一跳。 当身子完全悬空,双手便承受了我的体重,我死命抓着绳索,但我的握力根本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不过这反而是好事,因为我正顺着绳索往下滑。我身上的喇叭裙像降落伞似地整个张开向上翻起,我的小腿及手肘撞上了水泥墙。 就在我快抵达地面的时候,我的脚不慎踢到一楼的玻璃窗,虽然玻璃没破,却发出巨大的声响,下一瞬间我便整个人摔到地面。 二楼某个房间的灯亮了,我心想得赶快藏身才行,但脚踝疼痛不已,一时站不起来,那个房间的窗帘及玻璃窗打了开来。 出现窗口的是那位预备当代理孕母的女人,她一看见我,惊讶得瞪大了眼。 我慌忙十指交扣放在胸前,就像住宿舍时每天在教堂祈祷的动作。 她愣愣地俯视着我好一会儿之后,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她似乎轻声说了句什么。 看嘴型好像是“再见”,也可能是我弄错了。 接着她拉上窗帘关了灯。 “谢谢你……”我对着窗户悄声说道。 我抓住绳索一端用力一扯,整条绳索便滑了下来,虽然我很想把窗户也关上,应该是没办法了。 我忍耐着脚踝的疼痛沿着外墙移开,途中看见一个废弃纸箱,于是我将绳索藏进箱里。 我照着父亲的指示来到围墙大门旁,真的有一棵白桦树,我从小肩包取出手帕绑上树枝,不晓得父亲看不看得见呢? 我越过铁丝网之后不断地向前走,穿过林间,拨开杂草,我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去。四下没有街灯,也不见人烟。 走了许久,我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极为宽广的大草原中央,左看右看都不见任何道路,但我不打算回头,父亲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回头。 我坐到地上抱着膝,恐惧、紧张与孤独让我再也无法前进。我抬头仰望夜空,星光宛如遍洒的水晶粉末,耀眼的光粒散布整个黑色天空,忽然我有种感觉——其实有个人一直守护着我。 双叶之章 十四 我隔着车子天窗望向天空,切割成四角形的星空像是一张漂亮的包装纸,如果要拿这张纸来包一盒礼物,盒子里应该放什么东西呢?t恤太逊了。音乐盒?还是太阳眼镜?不如送一本书吧,收到的人应该满惊喜的,一本以星空包装纸包起来的书。那么挑哪本书好呢?《小王子》?太扫兴了。 红发安妮……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中突然浮现这个书名。第一次读这本书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不过这点子不错,把《红发安妮》包成礼物,要送给谁呢?像这样天马行空地东想西想也满累的,我看向车内的电子钟,已过了凌晨三点,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我抢走胁坂讲介的车之后,不假思索便开来富良野,但我怎么绕就是找不到他说的实验所,我猜是因为那间实验所不在大马路旁,必须钻进某条小路才到得了,但是夜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我东绕西绕几乎耗光汽油,看到加油警示灯开始闪烁,我只好先停车,决定等天亮再想办法,但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我躺在放平的后座上,一边看着星空一边想着妈妈。我对妈妈的感情没有丝毫改变,我对杀死妈妈的那个男人的憎恨之意也没有丝毫改变,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那么想报仇了。杀死妈妈的凶手不止那个男人,妈妈是被所有人联手杀死的,但这些人也是我的创造者,这么推论下来,我也成了杀死妈妈的帮凶。 我闭上眼睛思考自己死掉的话能改变什么。如果我的出生是一场错误,那么是否只要我死了一切就能回归原状?是否能像按下电视游乐器的重置键一样让所有的问题瞬间消失? 但是这个世上又有哪个人敢斩钉截铁地说自己的出生不是一场错误?又有哪个人敢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是某个人的分身?或许,其实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分身,而正因为找不到,所以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我的耳边响起某种低鸣,我勉强睁开眼又快要睡去,但我拼命阻止自己睡着。不能睡,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我右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宛如吸血鬼从棺材爬起来似地坐起上半身,周围异常明亮,我望向车窗外。 草原的另一头有浓烟冉冉飘升,一栋白色建筑物笼罩火海之中,没多久突然一声爆炸巨响,一道火柱向上窜起。 我急忙冲下车,那栋建筑物不就是我遍寻不着的实验所吗? 浓烟不断上升直入天际,我朝着浓烟的方向迈出步子,眼前是一大片宛如淡紫色地毯的薰衣草田。 这时前方出现一道人影。 鞠子之章 十五 听到撼动地面的一声巨响,昏睡过去的我睁开了眼。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栋白色建筑物陷入一片火海。 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意外,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我说不上来是不是因为自己早有预感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或许只是因为有过类似的经验,所以感觉像是正看着一场旧事重现的幻觉。 我要自己不去想父亲干了什么,我也不敢想象父亲的下场,我心里一道细微的声音告诉自己,这件事应该花我往后的漫长岁月慢慢思考。 我茫然伫立草原中央,眼看着火焰逐渐将天空染红,此时缠绕心头的种种纠葛逐一浮现、消失,当一切消失殆尽,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肉体也不存在了。 眼泪缓缓流下,我依然凝视着火焰。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当我回过神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一大片鲜艳的紫色包围,原来我一直站在一块薰衣草田之中。 我望向远处想找出大陆。 这时我看见紫色地毯的另一端站着一名女子。 不晓得为什么,我隐约知道她会站在那儿,仿佛在遥远遥远的从前便已注定我们俩将在此地相会。 她也正望着我朝我走来。 我也开始往前走,我们宛如在薰衣草之海里游着泳朝对方前进。 就在我心想差不多该停步的时候,她停步了,同一刻我也停下了脚步,我们两人距离很近,只要伸出手便可交握。 “你好。”我说。晚了几秒她也回我:“你好。”她的声音和我一模一样。 我们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对方,地球仿佛为了我们停止旋转。 “会渴吗?”她问。 “我带了柠檬。”我回答。 “真好。”她说。 我从小肩包取出柠檬递了过去。 “谢谢。”她看着柠檬对我说:“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她从腰包取出一颗柠檬,像极了和我刚刚交给她的那颗,我吃惊地望着她。 “我在新千岁机场捡到的。”她说。 我低头看了看她给我的柠檬,又抬头看她。 “你都怎么吃柠檬的?”我问。 “当然是这么吃喽。” 我眼前的另一个我在晨光照耀下露出雪白灿烂的牙齿,朝着黄绿色的柠檬一口咬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