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犯X的献身》 第一章 书的封面写着这么几句话:究竟爱一个人,可以爱到什么地步? 究竟什么样的邂逅,可以舍命不悔? 逻辑的尽头,不是理性与秩序的理想国, 而是我用生命奉献的爱情。 第一章 上午七点三十五分,石神像平常一样离开公寓。虽已进入三月,风还是相当冷,他把下巴埋在围巾里迈步走出。走上马路前,他先瞥了一眼脚踏车停车场。那里放着几辆车,但是没有他在意的绿色脚踏车。 往南大约走个二十公尺,就来到大马路,是新大桥路。往左,也就是往东走的话就是朝江户川区的线路,往西走则会到日本桥。日本桥前是隅田川,架在河上的桥就是新大桥。 要去石神的上班地点,这样一直往南走就是最短的路线。只要走个几百公尺,就会走到清澄庭园这个公园。公园前的私立高中就是他上班之处,换言之他是个教师,教数学。 石神看到眼前的交通灯变成红登,遂向右转,朝新大桥走去。迎面而来的风掀起他的外套。他将双手插进口袋,微微弓着身子举步前行。 厚重的云层覆盖天空,隅田川倒映着暗沉的天色,看起来也一片污浊。小船正朝上游前进,石神边望着那副情景边走过新大桥。 一过了桥,他走下桥旁阶梯。穿过桥下,开始沿着隅田川走。河岸两边都设有步道。不过要是,全家出游或情侣散步,多半是从前面的清洲桥开始,即便是假日也很少有人走到新大桥附近。只要一来到此处立刻会明白原因何在,因为放眼望去,是一整排游民用蓝色塑胶布覆盖的住处。正上方就是高速公路,所以此地用来遮风避雨或许最理想不过。最好的证据,就是河对岸连一间蓝色小屋都没有,当然,这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对他们来说群居会比较方便吧。 石神毫不在意的继续走过蓝色小屋前,那些小屋的大小顶多只及背部,有些有些甚至高仅及腰。与其说是小屋,称为箱子可能更贴切。不过如果只是用来睡觉,也许这样就已足够。小屋或箱子附近,不约而同的挂着晒衣架,显示出这是个生活空间。 有个男人正倚着堤防边假设的扶手刷牙。石神常看到他,年龄超过六十,花白的头发绑在脑后。此人大概已不想工作了,如果打算做粗活,不会磨蹭到这个时间。这种工作通常是在一大清早派工。同时,他大概也不打算去职业介绍所吧。纵使替他介绍了工作,以他那头从不修剪的长发,根本不能参加面试。当然,以他那把年纪,替他介绍工作的可能性想必也已几近于零了。 有个男人正在帐篷旁扁大量空罐。石神之前就已看过多次这幅光景了,所以私下替他取了个绰号叫“罐男”。“罐男”看起来年约五十上下,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连脚踏车都有。想必让他在搜集罐头时发挥了机动性。他的帐篷位于集团最尾端,而且比较隐蔽的位置,应该是这当中的头等席。因此石神猜测“罐男”在这一群人中八成是老鸟。 整排蓝色塑胶布帐篷到此为止,再往前走一会儿,石神看见有个男人坐在长椅上。原本应该是米色的大衣,变得脏兮兮几近灰色。大衣里面穿着夹克,夹克底下是白衬衫。石神推测领带大概塞在大衣口袋里。石神在心中替这名男子取名为“技师”,因为前几天他看过对方正在阅读工业杂志。“技师”一直保持短发,胡子也刮过,所以应该还没放弃重新就业,说不定接下来也要去职业介绍所报到,不过他恐怕找不到工作。他要想找到工作,首先就得抛开面子。石神大约是在十天前第一次看到“技师”,“技师”还没有习惯这里的生活,想河蓝色塑胶帐篷那一头划清界限。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样以游民的身份活下来去,才会待在这里。 石神沿着隅田川继续走。清洲桥前,一名老妇正牵着三只狗散步。狗是迷你德国腊肠狗,分别戴着红、蓝、粉红色的项圈。走近后她似乎也注意到石神,露出微笑,微微欠身行李,他也回以一礼。 “您早”他先打招呼。 “您早,今早也很冷呢” “就是啊”他皱起眉头。 经过老妇人身旁时,她出声说:“慢走。路上小心。”他大大点头说声好。 石神看过她拎着便利商店的袋子。袋子里装的似乎是三明治,大概是早餐,因为石神猜她一定是独居。住处离这儿应该不远,因为他曾看过她穿着拖鞋,穿拖鞋无法开车。一定是丧偶后,在这附近的公寓河三只狗相依为命。而且住处想必相当宽敞,才能一口气养三只。同时也因为有这三只狗,无法搬到别处更小的房子。房屋贷款或许已缴清了,但管理费仍是不小的开销,所以她不得不节俭。这个冬天,她终究还是没上美容院,也没染发。 石神在清洲桥前走上台阶。要去高中,必须在这里过桥,不过他却朝反方向走去。 面向马路,有个店面挂着“天亭”的招牌,是间小小的便当便。石神打开玻璃门。 “欢迎光临,您早。”柜台后面,传来石神听惯的、却总是能为他带来新鲜气氛的的声音。戴着白帽的花冈靖子笑颜如花。 店内没有别的客人,这点让他更加欣欣然。 “呃,招牌便当……” “好,招牌一份。谢谢您每次惠顾。” 她用开朗的声音说着,但石神不知道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因为他不敢正视她,一直低头瞧着皮夹里面。虽然他也想过既然有缘住在隔壁,除了买便当应该聊点别的,但实在想不出任何话题。 付钱的时候他总算试着挤出一句“天气真冷”,但他含糊吞吐的嘟囔声,被随后进来的客人拉开玻璃门的声音盖过去了。靖子的注意力似乎也已转移到那边。 拿着便当,石神走出店,这次终于走向清洲桥。他特地绕远路的原因,就是为了“天亭”。 过了早上的通勤时间“天亭”就闲下来了,不过这只是表示暂时没有客人上门。实际上,店后面正在要开始准备午餐。有几家公司跟店里签约,必须在十二点之前把便当送到。没客人上门时,靖子也得去厨房帮忙。 “天亭”包括靖子在内共有四名员工。掌厨的是身为老板的米泽,和他的妻子小代子。打工的金子负责外送便当,店内的贩卖的工作几乎全交给靖子一个人。 做这份工作前,靖子在锦系町的酒廊上班,米泽是常去喝酒的客人之一。直到店里雇用的妈妈桑小代子离职前夕,靖子才知道小代子原来是他的妻子,是当事人亲口说的。 “酒家的妈妈桑居然变成了便当店老板娘。人那,还真是说不准。”客人们这么议论着。不过据小代子表示,开便利店是他们夫妻多年的梦想,她就是为了实现梦想才去酒家上班云云。 “天亭”开张后,靖子也不是去探望,店里似乎经营得很顺利。就在开店整整一年后,夫妻俩向她提议,问她能不能去店里帮忙。因为光靠夫妻俩打点一切,无论就体力和客观环境上来说都太过勉强。 “靖子你自己,也不可能永远干陪酒那一行吧?美里也大了,对于母亲陪酒,也差不多会开始自卑了。” 当然这也许只是我鸡婆啦——小代子又补上这么一句。 美里是靖子的独生女。没有父亲,她和丈夫早在五年前就离婚了。用不着小代子说,靖子也想过这样不是长久之计。美里的事当然不用说,考虑到自己的年龄,酒廊还肯雇用她多久也是个问题。 结果她只考虑了一天就做出结论。酒廊也没挽留她,只跟她说了一声太好了。她这才发现原来周遭也在暗自担心人老珠黄的酒女该何去何从。 去年春天,趁着美里升上国中,他们搬到现在这栋公寓,因为之前的住处距离“天亭”太远了。和过去不同,现在一大早就得开始工作。她总是六点起床,六点半骑着脚踏车离开公寓,那是辆绿色的脚踏车。 “那个高中老师,今天早上也来了吗?”休息时小代子问起。 “来啦,他不是每天都来吗?” 靖子这么一回答,小代子和老公对看一眼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干嘛,装神弄鬼的。” “没有啦,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只不过,我们昨天还在说,那个老师,搞不好在暗恋你。” “啊——?” “对呀,昨天你不是休假吗?结果那个老师也没来耶。他天天都来,只有你不在的时候不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那一定只是巧合啦。” “偏偏啊,好像不是巧合喔……对吧?”小代子寻求老公的声援。 米泽笑着点头。 “听她说,好像一直是这样。每逢靖子休假时,那个老师就没来买便当。她说之前就这样怀疑了,直到今天才确定。” “可是我除了店里公休日之外,休假的时间都很分散,也没有固有在星期几。” “所以才更可疑呀,那个老师就住在你隔壁吧?我想他可能是看到你有没有出门,才确定你有没有休假。” “啊——?可是我出门时从来没有遇到过他。” “大概是从哪里看着你吧,比方说窗口。” “我想应该从窗口看不见。” “我看无所谓吧。如果他真的对你有意思,迟早会有所表示。总之站在我们的立场,靖子等于是帮我们拉到固定客人,高兴都来不及。不愧是在锦系町打滚过的人。”最后米泽这么做出结论。 靖子露出苦笑,将杯里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她回想起那个被当成话题讨论的高中老师。 她记得他姓石神。搬来那晚她去打过招呼,就是在那时听说他是个高中老师。他体型矮壮,脸也很园、很大,可是眼睛却细得像条缝。头发短而稀薄,因此看起来将近五十岁,不过实际上可能比较年轻。似乎不太在意穿着打扮,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这个冬天,他多半都是穿着咖啡色毛衣。外面罩上大衣,就是他来买便当时的服装。不过他似乎勤于洗衣,小小的阳台常常晒着衣物。目前好像时单身,但是靖子猜他八成没有结过婚。 纵使听说那个老师对自己有意思,她也毫无所感。因为对靖子来说,这件事情就像公寓墙上的裂痕,即便知道它的存在,也没有特别意识过,而且打从一开始就认定没必要去注意。 遇见对方时当时会打招呼,两人也曾就公寓的管理问题讨论过,但靖子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直到最后,才知道他就是数学老师。因为看到他门口有一堆旧的数学参考书,用绳子绑好放着。 但愿他别来约我就好,靖子想,不过她随即独自苦笑。因为她想到那个看起来就正经八百的人如果真的提出邀约,不晓得会用什么表情开口。 店里一如往常在近午时分再次开始忙碌,正午过后到达巅峰。过了午后一点才告一段落,这也是一如往常的模式。 就在靖子替收银机换收据纸时,玻璃门开了,有人走过来。她边出声招呼“欢迎光临”边朝客人看去。霎时,如遭冻结。她瞪大了眼,再也发不出声音。 “你气色不错嘛。”男人对她一笑,但那双眼睛却晦暗污浊。 “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也犯不着这么惊讶吧,只要我想,要查出前妻的下落还不是什么难事。”男人将双手插进深蓝色外套的口袋,环视店内,仿佛在物色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找我干嘛?”靖子尖声说,不过声音压得很低。她不想让待在后面的米泽夫妻发现。 “你别这样横眉竖眼嘛。我们好久不见了,就算用装的也该装出个笑脸。是吧?”男人依旧挂着讨厌的笑容。 “没事的话就出去。” “当然是有事才会来。我有要紧事跟你谈,你能不能抽个空?” “你开什么玩笑。我正在上班,这你看了也知道吧?”靖子这么回答后立刻后悔了。因为对方一定会解释成:只要不在上班时间就可以跟他谈。 男人舔舔嘴唇。“你几点下班?” “我根本不想跟你谈。拜托你快出去,永远不要再来” “你真无情” “那当然。” 靖子望向门口,真希望这时来个客人,可惜看不出有谁会进来。 “既然你对我这么无情那也没办法。那,我只好去那边试试喽。”男人搓着后颈。 “什么那边?”她有不好的预感。 “既然老婆不肯听我说,那我当然只好去见女儿。她的国中就在附近吧?”男人说出靖子最害怕听到的话。 “不行,你不能去找那孩子。” “那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反正我找谁都无所谓。” 靖子叹了一口气,总之她现在只想把这个男人赶走。 “我六点下班。” “从清早做到傍晚六点啊,老板也太压榨人了吧。” “不关你的事” “那,我六点再过来就行了吧?” “别来这里。前面的马路往右一直走,有个很大的十字路口,边上有间家庭速食餐厅,你六点半去那里。” “知道了,你一定要来喔。如果你不来——” “我会去的,所以。拜托你快走。” “知道了,真无情。”男人又环顾店内一次才离开。临走时,还用力甩上玻璃门。 靖子手撑着额头,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甚至想吐。绝望感在她的心头弥漫。 她在八年前和富坚慎二结婚。当时,靖子在赤坂当酒女,他是来捧场的客人之一。 负责销售进口车的富坚出手阔绰,不但送她昂贵礼物,还带她上高级餐厅。所以当他开口求婚时,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电影“麻雀变凤凰”中的朱丽叶罗伯茨。靖子的第一段婚姻失败了,对于一边工作一边抚养女儿的生活正感到疲惫。 刚结婚时很幸福。富坚的收入很稳定,所以靖子不用在陪酒。他也很疼爱美里,美里似乎也努力把他当父亲看待。 但悲剧骤然降临。富坚长年挪用公款东窗事发,遭到公司开除。而公司之所以没控告他,是因为那些上司害怕上面追究管理责任,遂巧妙地掩饰事态。说穿了很简单,富坚在赤坂挥霍的,全是他污来的钱。 从此,富坚就性情大变,不、或许该说露出本性,不是游手好闲饱食终日,就是出去赌博。要是抱怨他两句,他还会动粗打人。酒也越喝越多,总是醉得颠三倒四,目露凶光。 因此靖子不得不再次上班,但她赚来钱,都被富坚抢走了。她学会把钱藏起来后,他甚至在发薪日抢先一步去她店里,擅自领走她的薪水。 美里变得很怕这个继父,不肯在家跟他独处,甚至宁愿跑去靖子上班的酒廊待着。 靖子向富坚提出离婚,但他充耳不闻。如果她弃而不舍的再三要求,他就会再次动粗。她在苦恼多日后,找了一个客人介绍的律师商量。在那位律师的奔走下,富坚终于勉强在离婚协议书上盖了章。看来他似乎也明白,如果打起官司自己不仅毫无胜算,恐怕还得付出一笔赡养费。 但问题并未就此解决。离婚后富坚仍不时出现在靖子母女面前。每次的说辞都一样:他保证今后会洗心革面努力工作,拜托靖子跟他复合。靖子如果躲着他,他就接近美里,还曾在学校外面守候。 看到他不惜下跪的模样,明知是演戏,不免心生同情。也许是因为好歹做过夫妻,多少还留有一点情分,靖子忍不住给了他一点钱。这时最大的错误,食髓知味的富坚,从此出现得更频繁。虽然每次都卑躬屈漆,但脸皮似乎也越来越厚。 靖子换了酒廊,也搬了家,尽管觉得美里很可怜还是替她办了转学。自从她到锦系町的酒廊上班后,富坚就此消失匿迹。后来他们又再次搬家,在“天亭”工作了快一年。她一位再也不会跟那个瘟神牵扯不清了。 她不能给米泽夫妻添麻烦,也不能让美里发觉。无论如何都得靠自己的力量让那个男人不再出现——靖子凝视着墙上的时钟下定决心。 到了约定时间,靖子前往家庭餐厅。富坚正坐在窗边的位子吸烟,桌上放着咖啡杯。靖子一边坐下,一边向女服务员点了一杯可可。其他的饮料可以免费续杯,但她不打算久留。 “好了,到底是什么事?” 他咧嘴一笑,“哎,别这样性急嘛。” “我也是很忙的,有事就快说。” “靖子”富坚伸出手好像想碰她放在桌上的手。靖子察觉到这点,连忙缩回手,他的嘴角一撇。“你好像心情不好。” “那当然。你到底有什么事,非要追着我不放。” “你也用不着这样说话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认真的。” “你算哪门子认真?” 女服务生送来可可。靖子立刻伸手去拿杯子,她想赶快喝完,赶紧离开。 “你现在还是独身吧?”富坚讨好的抬眼看她。 “这个应该不是重要吧。” “一个女人家要把女儿拉拔长大可不容易喔。今后花的钱会愈来愈多,就算在那种便当店工作,将来也毫无保障。所以,你能不能从新考虑?我已经跟以前不同了” “哪里不同?那我问你,你现在有正常工作吗?” “我会去工作的,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这表示你现在没有工作喽?” “我不是跟你说我找到工作了吗?下个月开始上班。虽然是新公司,等上了轨道,就可以让你们母女过好日子了。” “免了。既然收入那么好,你另找对象应该也没问题吧。算我求你,请你别再纠缠我们了。” “靖子,我真的需要你。” 富坚再次伸出手,想握住她拿杯子的手。“别碰我!”她说着甩开那只手。结果杯中的液体顺势洒出一些,溅到富坚手上。“好烫”他喊着缩回手,凝视她的双眼随即露出憎恶之情。 “你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话吗?之前我也说过了,我一点也不想跟你复合。你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听懂了吗?” 靖子站起来,富坚无言地盯着她。她对那道视线置之不理,把可可的费用往桌上一摆,径自走向出口。 出了餐厅后,她跨上停在旁边的脚踏车,立刻踩的飞快。她怕万一再耗下去让富坚追上来就麻烦了。她沿着清洲桥路直走,过了清洲桥就左转。 她自认该说的都已说了,但显然丝毫无法让富坚死心,想必他很快又会在店里出现。他会缠着靖子,直到最后惹出问题给店里带来困扰,也或许会在美里的国中出现。那个男人在等靖子投降,他早已算准靖子迟早会投降给钱。 回到公寓,她开始准备晚餐,不过其实也只是把从店里带回来的剩菜热一热。即便如此靖子还是做得有一搭没一搭。因为可怕的想象不断膨胀,令她不由得失魂落魄。 美里也差不多该到家了。加入羽毛球社的她,联系结束后,总会和其他社员七嘴八舌的聊上一阵子才踏上归途。所以回到家时,通常都已经过了七点。 门铃突然响起。靖子惊讶的走向玄关,美里应该带了钥匙。 “来了。”靖子从门内问:“哪位?” 隔了一会儿才响起对方的回答:“是我。” 靖子感到眼前发黑。不想的预感果然成真,富坚连这间公寓都找到了。想必他之前曾经从“天亭”一路跟踪过她。 看靖子不回答,富坚开始敲门。“喂!” 她摇着头打开锁。不过门链依然挂着。 一把门打开十公分的缝隙,对面立刻露出富坚那张脸。他嘻嘻一笑,牙齿很黄。 “你回去!你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还是一样那么性急。” “我不是叫你不要在缠着我吗!” “听我说几句话又不会怎样,总之你先让我进去” “不要!你走!” “如果你不让我进去,我就在这里等。美里也差不多快回来了,如果不能跟你谈,那我就跟她谈。” “这又不关她的事。” “那你就让我进去。” “小心我报警喔。” “你报呀,随便你。我来见前妻有哪点犯法?我相信警察也会站在我这边。人家八成会说:太太,让前夫进去坐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靖子恨恨的咬唇。虽然不甘心,但富坚说的没错。之前她也曾找警察过来,但他们从来没有帮过她。 况且,她也不想在住处引起骚动。她是在没有保证人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才进来,只要惹出一丁点不利的谣传都有可能被赶出来。 “那你马上就得走喔。” “我知道。”富坚露出夸耀胜利的表情。 卸下门链后,她重新开门,富坚一边仔细打量室内一边拖鞋。室内格局是两房一厅。一进去就是六贴大的和室,右边有个小厨房,后面是四贴半的和室,房间对面是阳台。 “虽然又小又旧,不过房子还不错嘛。”富坚大摇大摆的把腿伸进放在六贴和室中央的暖桌底下。“搞什么,怎么没开电热器。”说着就自己打开电源。 “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靖子站着俯视富坚,“说来说去,你就是要钱,对吧?” “干嘛,你这是什么意思?”富坚从外套口袋掏出一盒七星,用抛弃式打火机点燃香烟后环顾四周,似乎这才是没有烟灰缸。他伸长身体,从不可燃垃圾袋中找出一个空罐,把烟灰弹在里面。 “我是说,你只是想跟我要钱。说穿了就是这样吧。” “好吧,如果你要这样想,那也无所谓。” “要钱的话,我一毛也不会给。” “噢?是吗?” “所以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正当靖子这么放话之际,门猛然一开,穿着制服的美里进来了。她察觉家里来了客人,顿时愣在原地。接着发现客人的身份,遂浮现混杂着畏惧与失望的表情,羽毛球拍也从手中突然掉落。 “美里,好久不见,你好像又长大了。”富坚悠哉的说道。 美里瞥了靖子一眼,脱下运动鞋,默默进屋,直接走到后面房间,把纸门啪的用力关上。 富坚慢条斯理的开口。 “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只不过是想跟你复合罢了。这样拜托你,真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我不是说过我毫无意愿吗?就连你自己,应该也不相信我会答应吧。你只不过是借着这个理由来纠缠我。” 看来应该是说对了,不过富坚并未回答,径自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动画节目开始了。 靖子吐出一口气,走向厨房。钱包放在琉璃台旁边的抽屉,她从里面抽出两张万元大钞。 “收下这个就请回吧。”她把钱往暖桌一放。 “你这是干嘛?你不是说绝不给钱吗?” “这是最后一次。” “我才不稀罕这种东西。” “你是绝不会空着手走吧?我直到你想要更多,但我们手头也很紧。” 富坚凝视这两万元,然后望着靖子。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就回去好了。不过我可要声明,我说过我不要钱喔。是你硬要塞给我的。” 富坚把两万元大钞往口袋胡乱一塞,将烟蒂扔进空罐中,从暖桌抽身站起。但他没走向玄关,却走近后面房间,突然拉开纸门。美里的惊叫声响起。 “你干什么!”靖子尖声大喊。 “跟继女打个招呼应该不会怎样吧。” “她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女儿了,跟你毫无瓜葛。” “没那么严重把,那我走喽。美里,改天见。”富坚对着房间里面说道。靖子看不见美里在做什么。 富坚终于走向玄关,“她将来肯定会是个美女,真令人期待。” “你少胡说八道。” “这怎么会是胡说,再过个三年她就能赚钱了,到时候每一家都会很乐意雇用她。” “别开玩笑了!快走!” “我会走啦——至少今天会。” “你绝对不能再来。” “这我就不敢保证了。” “你……” “我可要提醒你,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该死心的是你。”富坚低声笑了,然后弯下腰穿鞋。 就在这时候。靖子背后传来的声音。当她转头时,只见身穿制服的美里已站在她身边,美里挥起某种东西。 靖子来不及阻止,也来不及出声。美里已朝富坚的后脑打了下去。钝重的声音响起,富坚当场倒下。 第二章 某个东西从美里手中脱落,是铜质花瓶,那是天亭开幕致贺时对方送的回礼。 “美里……你”靖子注视女儿的脸。 美里面无表情,失魂似的动也不动。 但在下一瞬间,她双眼圆睁,凝视着靖子背后。 靖子转身一看,富坚正摇摇摆摆的站起来。他皱着脸,按着后脑勺。 “你们……”他呻吟地露出满脸憎恶的表情,直盯着美里。一阵东摇西晃后,朝她跨出一大步。 靖子为了保护美里,连忙挡在富坚面前。“别这样!” “让开!”富坚抓住靖子的手臂,用力往旁一甩。 靖子被甩到墙边,狠狠撞到腰部。 美里想逃,却被富坚一把拽住肩膀。被一个大男人用全身重量一压,美里缩成一团几乎快被压扁了。富坚整个人骑在她身上,拽着美里的头发,用右手甩她耳光。 “臭丫头,老子宰了你!”富坚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女儿会死,靖子想,再这样下去美里真的会被杀死—— 靖子环视自己的身边,映入眼帘的是暖桌的电线。她从插座拔起电线,电线的一端仍连接着暖桌,但她就这么拽着电线起身冲上去。 她绕到压在美里身上狂吼的富坚背后,把绕成圆圈的电线往他脖子上一套,使全身的力气拉紧。 富坚唔地闷哼了一声,往后一倒。他似乎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地扯着电线。靖子死命地拉,现在如果松了手,就再无下次机会。不仅如此,这个男人肯定会像瘟神一样从此阴魂不散的缠着他们。 可是如果要比力气,靖子终究不是对手,电线从她手中滑落。 就在这时,美里扑上去扯开富坚抓电线的手指。最后干脆骑在他身上,拼命试图阻止他挣扎。 “妈,快点!快点!”美里大叫。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在犹豫了。靖子紧闭双眼,将浑身的力气灌注到双臂中,她的心脏扑通狂跳。她一边听着血液流淌的声音,一边继续拉扯电线。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这样过了多久。是听见有个小小的声音频频喊着“妈”,才让她回过神来。 靖子缓缓睁开眼,依然紧握着电线。 富坚的头部近在眼前。暴睁的双眼是灰色的,仿佛正端视着虚无,脸部由于淤血变成紫黑色。勒过脖子的电线,在皮肤留下深色的痕迹。 富坚动也不动,口水淌下唇角,鼻子也溢出液体。 啊!靖子大叫一声,扔开电线。咚的一声,富坚的脑袋掉在榻榻米上,即便如此他依然文风不动。 美里战战兢兢的从男人身上起来,制服裙变得皱巴巴。她跌坐在地,倚着墙壁,看着富坚。 母女俩沉默了好一阵子,两人的视线都在不会动的男人身上,唯有荧光灯吱吱作响的声音分外响亮地传入靖子耳中。 “怎么办……”靖子喃喃自语。脑袋一片空白,“我杀了她。” “妈……” 这个声音,令靖子的目光转向女儿。美里的脸颊惨白,但双眼充血,下方犹有泪痕。靖子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流的泪。 靖子再次看着富坚,即希望他起死回生又不太希望他复活的复杂心情占据了她的心头,不过看来他的确是活不过来了。 “是这家伙……自己不好。”美里屈起腿,抱着双膝。她把脸往两膝中间一埋,开始嘤嘤啜泣。 怎么办——就在靖子再次呢喃时,门铃响了。她太过惊惶,以致全身像痉挛似的颤抖。 美里也仰起脸,这次泪水已经湿遍双颊。母女俩面面相处,彼此都在问对方,这个时候会是谁—— 紧接着响起敲门声,然后是男人的声音,“花冈小姐。” 这个声音很耳熟。可是靖子一时之间想不起是谁。她像中邪般动弹不得,一直和女儿继续对视。 敲门声再次响起,“花冈小姐,花冈小姐。” 门外的人,似乎知道靖子她们在家。她没道理不去应门,可是这种状态下不能开门。 “你去里面待着。把门关上,绝对不准出来。”靖子小声命令美里,思考力总算一点一点回来了。 敲门声再次响起,靖子深呼一口气。 “来了。”她发出刻意保持平静的声音,这已是她竭尽所能的演技了。“哪位?” “啊,我是隔壁的石神。” 听到这里,靖子吓了一跳。刚才她们发出的声音,想必非比寻常。邻居不可能不起疑心,所以石神才决定过来看看情况吧。 “来了,请稍等一下。”她自认声音一如往常,但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伪装的很好。 美里早已进入里屋,关上纸门。靖子看着富坚的尸体,必须想办法处理这个。 暖桌的位置歪的很厉害,大概是因为刚才拉扯电线的关系。她把暖桌往更旁边推,用桌被盖住尸体。虽然位置有点不自然,但也别无他法了。 靖子确认自己身上毫无一样后,走下门口拖鞋处。富坚肮脏的鞋子引入眼帘,她连忙将鞋子塞到鞋柜下面。 她悄然无声的偷偷挂上门链,刚才门没有锁,她暗自庆幸还被石神没有直接打开来。 一开门,只见石神那张大圆脸。细缝般的小眼睛对着靖子,他面无表情,这点令人毛骨悚然。 “呃……请问……有什么事吗?”靖子对他挤出微笑,她知道自己的脸颊僵硬。 “因为我听到很大的声音。”石神依旧用难以判读情绪的表情说道,“出了什么事吗?” “不,什么事也没有。”她用力摇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就好。” 靖子发现石神的小眼睛正朝室内看去,全身顿时一热。 “呃,是蟑螂……”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蟑螂?” “对。因为有蟑螂,所以……我跟我女儿想打蟑螂……所以才引起骚动。” “杀死了吗?” “啊?……”石神的问题,令靖子的脸颊突然绷紧。 “蟑螂消灭了吗?” “啊……对。那当然是解决了。已经没事了,对。”靖子频频点头。 “这样吗?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说,别客气。” “谢谢。吵到您,真的很不好意思。”靖子鞠个躬,关上门,顺便锁上。听到石神回到住处关门的声音,她呼的吐出一口大气,忍不住当场蹲了下来。 背后传来纸门拉开的声音,接着是美里喊她的声音。 靖子慢吞吞起身,看着暖桌被子鼓起的那块,再次感到绝望。 “没办法了……对吧?”她终于开口。 “怎么办?”美里抬眼凝视着母亲。 “还能怎么办?只好打电话……报警。” “要自首?” “不然也没别的办法了,人都死了,不可能复活。” “如果自首,妈妈会怎么样?” “谁知道……”靖子撩起头发,这才发现自己顶着一头乱发。隔壁的数学老师或许会觉得奇怪,不过她觉得那已经无所谓了。 “一定要去坐牢吗?”女儿又问。 “那还用说,应该要吧?”靖子咧嘴,是绝望的笑,“毕竟我杀了人嘛。” 美里用力摇头,“这样太奇怪了。” “为什么?” “因为妈妈又没错,全部都是这家伙的错。我们应该都已经跟他毫无瓜葛了,他却老是来折磨妈妈和我……根本用不着为了这种人去坐牢。” “说这些有什么用,杀人毕竟是杀人。” 不可思议的是,在跟美里解释的过程中,靖子的心情也逐渐镇定下来了,开始能够冷静地思考,于是她更加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她不想让美里变成杀人犯的女儿,然而这个事实既而无法逃避,至少得选个比较不会遭到社会冷眼唾骂的方式。 靖子瞥向滚落屋内一隅的无线电话,伸手去拿话机。 “不行啦!”美里迅速冲过来,企图从母亲手中夺走电话。 “放手!” “不行!”美里抓住靖子的手腕,可能是因为平常打羽毛球,她的力气很大。 “拜托你放开我。” “不要,我不能让妈妈这么做,不然我去自首好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 “因为最先打他的人是我。妈妈只是想救我。我也中途帮了妈妈,我也是杀人凶手。” 美里的话,令靖子悚然一惊,霎时,握着电话的手放松了力气。美里没错过这个机会,立刻夺走了电话,一把抱进怀里藏起来,走到屋里内角落背对靖子。 警方会——靖子开始动脑筋。 刑警们真的会相信我的话吗?对我一个人杀死富坚的供述不会提出质疑吗?他们会完全相信吗? 警方一定会彻底调查。她在看电视连续剧时,曾听过“查证”这个台词。他们会动用各种方法,确认犯人的说词是真是假。例如四处打听、科学侦查、还有其他等等——如果被刑警查出什么就完了。纵使她哀求警方放过女儿,对方也不可能答应。 能不能伪装成是自己一个人杀的呢?靖子想,但立刻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外行人即使动这种拙劣的手脚,肯定也会被轻易识破。 话虽如此,但她非保护美里不可,靖子想。只因为有自己这样的母亲,害得女儿从小就几乎没过什么好日子,唯有这个可怜的女儿,就是拼了自己的命也绝不能让她更加不幸。 那么到底该怎么办呢?有什么好办法吗? 就在这时。美里抱着的电话响了,她瞪大了眼看着靖子。 靖子默默伸出手。美里一脸犹豫,最后还是缓缓地递出电话。 靖子调整好呼吸,按下通话键。 “喂?您好,我是花冈。” “呃,我是隔壁的石神。” “啊……”又是那个老师,这次又想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呃,那个,我在想你们不知决定得怎么样了。” 她完全听不懂他在问什么。 “你说什么?” “我是说,”石神停了一拍才继续说道,“如果要报警的话,那我毫无意见,不过如果没这个打算,我想我或许帮得上忙。” “啊?”靖子陷入混乱,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总之,”石神用压抑的声音说道:“我现在可以过去一趟吗?” “啊?不,这个……呃,不太方便。”靖子全身冒出冷汗。 “花冈小姐,”石神喊她,“光靠女人是无法处理尸体的。” 靖子愕然失声,这个男人怎会知道? 他听见了,她想。刚才她和美里的争执,隔壁一定都听见了。不,说不定,打从和富坚打斗时就已经听见了。 没救了,她认命的想。已经无路可逃了,只能向警方自首:至于美里涉案的事,不管如何都得隐瞒到底。 “花冈小姐,你在听吗?” “啊。我在听。” “我可以过去你那边吗?” “啊?可是……”话筒依旧贴在耳上的靖子看着女儿,美里正带着满脸的畏惧与不安。大概是难以理解,母亲到底在和谁谈些什么。 倘若石神真的在隔壁竖着耳朵偷听,那他必然也知道美里涉及这起命案。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警方,那么就算靖子再怎么否认,想必刑警也不会相信。 靖子下定决心。 “我知道了。我也有事想拜托您,那,就请您来一下好吗?” “好,我现在马上过去。”石神说。 靖子挂断电话的同时,美里立刻开口问:“谁打来的?” “隔壁的老师。石神先生。” “那个人怎么会……” “这个待会再解释,你先去房间待着,门也要拉上。快点。” 美里一脸莫名其妙地走进里屋。几乎就在她拉上纸门的同时,也传来石神走出隔壁房间的动静。 门铃终于响起了,靖子走下门口脱鞋处,打开门锁和门链。 门一开,只见石神肃然而立。不知为何穿着深蓝色运动服,刚才他并非这般打扮。 “请进。” “打扰了。”石神行个礼走进来。 靖子锁门的时候他已进了房间,毫不迟疑地掀开暖桌的被子,看他的动作似乎确信那里一定有尸体。 他单膝跪地望着富坚的尸体,那副表情似乎在定定思索什么。靖子这才发现,他手上戴着粗线手套。 靖子战战兢兢地将目光移向死尸。富坚的脸上已了无生气,嘴唇下方凝结着既非口水又不像呕吐物的干涸痕迹。 “请问……果然让您听见了吗?”靖子试问。 “听见了?听见什么?” “我是说,我们的对话,所以您才会打电话来吧?” 石神听了立刻毫无表情地转向靖子。 “不,我完全没听见什么说话的声音。这栋公寓的好处只有隔音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我当初就是看中这点,才决定住这里。” “那您为什么……” “你是问我怎么察觉出事了吗?” “对。”靖子说着点点头。 石神指着房间角落,空罐倒了,罐口散出烟灰。 “刚才我来的时候,府上仍留有烟味,所以我本来以为有客人在,却没有看到客人的鞋子。但暖桌底下却好像有人,暖桌的电线也没插上。如果要躲应该躲进屋里。换句话说,这表示暖桌下的人不是躲起来而是被藏起来。再加上之前打斗的声音,你又罕见的蓬头散发,当然想像得到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一点,这栋公寓没有蟑螂,我在这已定居多年可以打包票。” 靖子茫然凝视着石神面不改色淡然说明的双唇。她突然萌起一个毫不相干的感想:此人在学校一定也是以这种口气向学生上课。 察觉石神一直盯着她,她这才别开视线,她感到自己也正被对方观察着。 真是个冷静到可怕的聪明人,她想。要不然光靠从门缝间随意一瞥,不可能归纳出如此正确的推理。但在同时,靖子也松了一口气。看来石神应该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 “是我前夫。”她说,“都已经离婚多年了,到现在还缠着我不放。如果不给钱他就不肯走……。今天也是这样。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一气之下……”说到这里,我垂头不语。她不能说出杀害富坚时的情形,一定要让美里完全置身事外才行。 “你打算自首吗?” “我想也只能这样了,唯一心疼的就是无辜的美里。” 她说到这里是,纸门猛然拉开,那头站着美里。 “不可以那样,绝对不可以。” “美里,你给我闭嘴。” “我不要!我死也不要!叔叔,你听我说,杀死这个人的其实是——” “美里!”靖子尖声大喝。 美里吓得下巴一缩,恨恨凝视母亲,她的两眼通红。 “花冈小姐。”石神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道,“你用不着瞒我。” “我哪有瞒什么……” “我知道不是你一个人杀的,小妹妹也有帮忙吧?” 靖子慌忙摇头。 “您在说什么,真的是我一个人做的。这孩子刚刚才回来……。呃,我杀人后,她就紧跟着回来了,所以跟她毫无关系。” 但石神似乎不相信她的话,他叹口气转而看着美里。 “说这种谎,恐怕只会让小妹妹痛苦。” “我没有说谎,请相信我。”靖子把手放在石神膝上。 他定定凝视那双手后,瞥向尸体,然后微微侧起头。 “问题在于警方怎么想,你这个谎话恐怕行不通。” “为什么?”说完靖子才发觉自己这么问,等于承认了说谎。 石神指着尸体的右手。 “手腕和手背都有内出血的痕迹。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痕迹呈现手指的形状。这个男人想必是被人从后面勒住脖子,拼命想挣脱吧。这应该是抓住的手不让她挣脱时留下的痕迹,可以说一目了然。” “我说过了那也是我干的。” “花冈小姐,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你想想,你是从后面勒他脖子吧?所以你绝对不可能又去抓他的手。这需要有四只手。” 石神的说明,令靖子哑口无言,她感到自己仿佛钻进了没有出口的隧道。 她颓然垂首。既然石神只瞄一眼都能明察秋毫到如此地步,那么警方一定会更严密地查出真相。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美里卷进来,我想救这孩子……” “可是,我也不希望让妈妈坐牢呀。”美里哭着说道。 靖子双手蒙着脸,“到底该怎么办……” 空气似乎骤然凝重起来,这个重担几乎要压垮靖子。 “叔叔……”美里开口了,“叔叔,你不是来劝我妈自首的吗?” 石神隔了一拍才回答。 “我只是想帮你们才打电话来。如果决定自首,我当然不反对,如果另有打算,我想光靠你们俩恐怕很困难。” 他这番话,令靖子放下双手。现在想想,这个人打电话来时,的确说过奇怪的话。他说光靠女人无法处理尸体—— “有什么方法可以不用自首也能解决吗?”美里又问。 靖子抬起脸,石神微微歪着脖子,脸上毫无动摇的神色。 “要不就是隐瞒这起命案,要不就是切断命案和你们俩的关系,两者择一。不过不管怎样都得把尸体处理掉。” “叔叔认为做得到吗?” “美里!”靖子喝止她,“你胡说什么。” “很困难,不过并非不可能。” 石神的语气还是一样平板,但在靖子听来,也正因此显示他有某种理论上的根据。 “妈,”美里说,“就让叔叔帮忙吧,没别的选择了。” “可是,这种事……”靖子看着石神。 他的小眼睛一直看着斜下方,感觉上好像是静待着母女俩做出结论。 靖子想起小代子说过的话。据小代子说,这个数学老师似乎暗恋靖子,每次都确定她在店里才来买便当。 如果没听说这件事,她一定怀疑石神神经不正常。天底下有哪个人,会对不太熟的邻居拔刀相助到这种地步?弄得不好,连他自己也会被逮捕。 “纵使把尸体藏起来,迟早也会被发现吧?”靖子问道。她发觉这句话,就是改变她们命运的第一步。 “要不要藏尸体,现在还没决定。”石神回答,“因为有时候不要藏反而比较好。要如何处置尸体,应该等相关讯息归整之后再决定。目前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就是尸体不能这样放着。” “请问,您是说什么相关讯息?” “就是这个人的相关资料。”石神俯视尸体。“住址、姓名、年龄、职业。来这里做什么,接下来打算去哪里,有无家人等等。请把你知道的统统告诉我。” “啊,那个……” “不过首先,还是先移动尸体吧。这间屋子最好尽快打扫,因为一定留着堆积如山的犯案痕迹。”话声方落,石神已开始抬起尸体的上半身。 “啊?,可是,您说移动,要移到哪去?” “我家。” 石神看似理所当然的回答后,就把尸体扛到肩上。他的力气好大,靖子看到深蓝色运动服的衣角上,缝着写有“柔道社”的布条。 石神用脚踢开散落一地的数学书籍,总算腾出一块看得见榻榻米的空间放下尸体,尸体双眼暴睁。 他转向呆立门口的母女俩。 “那就请小妹妹开始打扫你家吧,要用吸尘器,越仔细越好。请妈妈留在这里。” 美里一脸苍白地点点头,瞥了母亲一眼后就回到隔壁屋子。 “请关上门。”石神对靖子说。 “啊……好。” 她听命行事后,依旧杵在门口脱鞋处。 “总之先请进屋来吧,不过我家没有府上那么整齐。” 石神拆下原本铺在椅子上的小坐垫,往尸体旁边一放。靖子虽然进了屋,但压根不想用坐垫,径自别过脸避着尸体在屋内一角坐下。石神看了,这才醒悟她是害怕尸体。 “啊,不好意思。”他拿起坐垫,递给靖子,“请拿去用,别客气。” “不,不用了。”她一迳垂着脸微微摇头。 石神把坐垫放回椅子上,自己坐到尸体旁边。 尸体的脖子留有暗红色的环状淤痕。 “是电线吗?” “啊?” “我是说用来勒他的东西,应该是电线吧?” “啊……是的,是暖桌的电线。” “那张暖桌吗?”石神回想起罩着尸体的暖桌被子花色,“最好把那个处理掉。不过,这个我晚点再想办法解决。说到这里——”石神的视线回到尸体,“今天,你跟这个人约好了见面吗?” 靖子摇头。 “没有,白天他突然跑来店里,所以我傍晚才会在店附近的家庭餐厅和他碰面。当时本来分手了,可是后来他又跑来我家。” “家庭餐厅……是吗?” 这样就不可能期待无人目击了,石神想。 他把手伸进尸体的外套口袋,取出揉成一团的万元大钞,有两张。 “啊,那个是我……” “是你给他的吗?” 看到她点头,石神把钱递给她,但她不肯伸手接。 石神起身,从自己挂在墙上的西装内袋取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两万元,把本属尸体所有的钞票放进自己皮夹。 “这样你就不会觉得恶心了吧?”他把从自己皮夹取出的钱给靖子看。 她略显踌躇后,小声的说了谢谢接下钞票。 “好了。” 石神再次开始翻尸体的衣服口袋,他从长裤口袋掏出皮夹。里面只有一点钱和驾照、发票等物。 “富坚慎二先生……吗?住址是新宿区西新宿。他现在住在这个地方吗?”他看完护照后问靖子。 她皱着眉、歪着脖子。 “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不是。他好像也在西新宿住过,但我以前听他提过,好像因为付不出房租被赶出来了。” “驾照本身是去年更新的,这么说来应该是户籍没有改,另外找到了住处。” “我想他大概到处搬来搬去,因为他没有固定工作,租不到什么好房子。” “应该是。”石神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发票上。 上面印着出租旅馆房屋,金额是两晚5880元,好像是事先付清。石神略做心算,一晚等于是2800元(须另加税金)。他把那个拿给靖子看。 “看来他住在这里,如果没办法退房,旅馆的人迟早会强行打开房间。也许发现房客失踪后会报警,但也有可能怕惹麻烦就置之不理。大概就是因为常有这种事才会要求事先付清房钱,不过凡事想得太乐观会很危险。” 石神继续翻尸体的口袋,找出了钥匙。上面挂着圆牌,刻着305这个数字。 只见靖子眼神茫然地凝望着钥匙,对于今后该怎么办,她自己似乎还没什么头绪。 隔壁隐约传来吸尘器的声音。想必魅力正在拼命打扫,她一定是觉得处在对今后前途茫茫的不安中,至少该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所以才这样拼命的清扫。 自己必须保护他们,石神再次深深这么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今后肯定不会再有任何机会能和这么美的女性近距离接触。现在他必须动员所有智慧与力量,阻止悲剧降临在他们身上。 石神看着死亡男子的脸,他的表情已消失殆尽,给人一种扁平的印象。不过还是可以轻易想像得到,此人年轻时想必是个美男子。不,虽然中年发福,现在的外貌一定仍属于女性喜欢的那一型。 石神想到靖子就是爱上这种男人,嫉妒顿时如小小的气泡发酵逐渐涨满心头。他甩甩头,对自己竟然萌生这种心态感到可耻。 “这个人有什么定期联系的亲友吗?”石神再次发问。 “不知道,因为今天真的是隔了好久才再度见面。” “有没有听他说起明天的计划之类的?比方说要跟谁碰面?” “我没听说,真对不起,什么忙都帮不上。”靖子一脸愧疚地垂着头。 “没事,我只是问问看。你不知道是应该的,请别放在心上。” 石神戴手套的手拽着尸体脸颊,凑近窥视口中,可以看到富坚的臼齿套着金冠。 “他治疗过牙齿啊。” “跟我结婚时,他去看过一阵子牙医。” “那是几年前?” “我们是在五年前离婚的。” “五年吗?” 那就是不能期待病例已遭销毁了,石神想。 “这个人有前科吗?” “应该没有,跟我离婚后我就不知道了。” “这么说来也许有啰。” “对……” 就算没有前科,应该也曾因违反交通采过指纹吧。石神不知道警方的科学办案方式是否连交通违规者的指纹也会比对,不过列入考虑还是比较保险。 不管尸体怎么处置,都得有死者身份曝光的心里准备。不过他们还是得争取时间,不能留下指纹和牙模。 靖子叹了一口气,听在石神耳中格外性感令他心旌动摇,他再次下定决心绝不能让她绝望。 这的确是个难题。一旦查明死者身份,警方肯定会来找靖子。她们母女俩能熬得住刑警执拗的连番审问吗?如果只准备一套脆弱的否认之词,只要一被警方抓住矛盾,立刻会出现破绽,到时肯定会忍不住把真想和盘拖出。 一定要备妥完美的逻辑和最佳的防御,而且必须现在立刻架构。 别急,他这样告诉自己。焦急不能解决问题,这个方程式一定有解答。 石神闭上眼。面临数学难题时,他总是这么做。一旦隔开来自外界的讯息,数学程式就会在脑中开始不断变形,然而现在他脑中出现的并非数学方程式。 最后他终于睁开眼,先看了桌上的闹钟一眼,已经过了八点半。接着将目光移向靖子。她连大气都不敢出,缩在后面惊慌失措。 “请协助我脱衣服。” “啊……?” “脱掉这个人的衣服。不只是外套,连毛衣和长裤也要脱。再不快点的话尸体就要变硬了。” 石神说着已经动手去拉外套。 “啊,好。” 靖子也开始帮忙,不过可能是不想触碰尸体,她的指尖在颤抖。 “不用了,这边我来处理,你去帮小妹妹吧。” “……对不起,”靖子垂着脸,缓缓站起。 “花冈小姐,”石神朝她的背影呼唤。然后对着转过身的她说:“你们需要不在场证明,请你先想想这点。” “不在场证明吗?可是,我们根本没有。” “所以,才要制造。”石神披上从尸体拔下来的外套。“请你相信我,把一切交给,我的逻辑思考。” 第三章 “我还真想好好分析一下,你的逻辑思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汤川学百无聊赖地托腮这么说完后,故意打了一个大哈欠。小小的金属框眼镜被取下放在一旁,显然是在表明,你已经没必要挣扎了。 事实或许正式如此,草薙从刚才就对着眼前的棋盘瞪了二十分钟以上,还是想不出破解的对策。国王无路可逃,虽然想狗急跳墙,却连胡乱攻击的对策也没有。方法倒是想到了很多,但他发觉那些招数早在好几手前就已遭到封锁。 “西洋棋就是不合我的脾胃。”草薙嘟囔。 “又开始了。” “本来就是,从敌人那里特地夺来的驹凭什么不能用?驹是战利品吧?拿来用又有什么关系。” “你挑游戏基本规则的毛病做什么?况且驹并非战利品。驹是士兵,被对方夺去就等于丧了命,死掉的士兵当然不能用。” “将棋就可以用。” “我要对将棋发明者的柔软创意致上敬意。我想那大概意味着,夺走驹的这个行为并非杀死敌方士兵,而是降服对方,所以才能够再次利用。” “西洋棋也这样不就好了。” “阵前倒戈的行为违反骑士精神吧。你不要老是强词夺理,要有逻辑地注视战况。你只能动一次驹,而且你能动的驹很少,无论动哪个都无法阻挡我的下一手。而且,我只要一动骑士你就输了。” “不玩了,西洋棋好无聊。”草薙重重埋进椅子。 汤川戴上眼镜,抬眼看墙上的钟。 “花了四十二分钟啊,不过几乎都是你一个人在思考。对了,你在这里摸鱼没关系吗?不会被正经的上司臭骂一顿吗?” “跟踪狂命案好不容易才刚结案,当然得让我喘口气休息一下。”草薙伸手去拿下太干净的马克杯,汤川替他泡的即溶咖啡早已冷掉了。 帝都大学物理学科第十三号研究室内,除了汤川和草薙别无他人,听说学生们都去上课了。草薙就是知道这点,才会挑这个时间顺道来访。 草薙的手机在口袋响起,汤川一边披上白袍一边露出苦笑。 “看吧,才刚说完好像就在找你了。” 草薙苦着脸,看着来电显示,似乎被汤川说中了。打来的是隶属同一小猪的刑警学弟。 现场在旧江户川的堤防,附近可以看到污水处理厂。河对岸就是千叶县,草薙一边竖起大衣领子一边暗想: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对面。 尸体弃置在堤防旁,盖着应该是从某处工地拿来的蓝色塑胶布。 发现者是一个在堤防慢跑的老人。据说他看到塑胶布一端露出看似人脚的东西,遂战战兢兢的掀起塑胶布一探究竟。 “那位老爷爷听说都七十五了,这么冷的天亏他跑得动。不过这把岁数还看到这么倒霉的东西,我打从心底同情他。” 先一步抵达的刑警学弟岸谷把状况告诉他后,草薙不禁皱起眉头,大衣下摆在风中翻飞。 “小岸,你看过尸体了吗?” “看了。”岸谷窝囊地撇了撇嘴,“因为组长叫我要仔细看。” “那个人每次都这样,自己倒是从来不看。” “草薙先生,你不看吗?” “我才不看,那种东西就算看了也没用。” 据岸谷表示,尸体是在惨不忍睹的状态下遭人弃置。首先,尸身全裸,鞋袜也被脱掉,而且惨遭毁容。岸谷形容为打破的西瓜,光是听到这里草薙就觉得恶心。此外死者的手指被烧过,指纹完全遭到破坏。 死者是男性,脖子上有勒痕,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明显外伤。 “但愿鉴识小组能找到什么。”草薙边在四周草坪漫步边说。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假装正在寻找犯人的遗留品。不过如果要说真心话,他全仰仗鉴识那边的专家,他不太相信自己能找到什么重大线索。 “旁边扔了一辆脚踏车,已经带回江户川分局了。” “脚踏车?大概是谁当垃圾扔掉的吧” “可是那辆脚踏车实在太新了,两个轮胎都被人放了气,看起来应该是故意用钉子之类的东西戳的。” “恩——是被害者的车吗?” “目前还不确定,车上有登记编号,或许能查出车主。” “但愿是被害者的。”草薙说,“要不然事情就麻烦了,简直是天堂与地狱之分。” “是吗?” “小岸,你第一次处理身份不明的尸体?” “那你想象看,脸孔和指纹都被毁了,表示犯人想隐瞒被害者的身份,对吧?反过来说,这也表示一旦查明被害者的身份就可轻易找出烦人是谁。能不能立刻查明身份,就是命运的分歧点——当然,是我们的命运。” 草薙说到这里时,岸谷的手机响了。他简短说完后对草薙说道:“叫我们去江户川分局。” “谢天谢地,得救了。”草薙直起身子,拍打了两次自己的腰。 一到江户川分局,间宫正在刑事课的办公室对着电暖炉取暖,间宫是草薙他们的组长。在他四周仓皇走动的几个男人似乎是江户川分局的刑警,大概是正在准备成立专案小组。 “喂,你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吗?”间宫一看到草薙就问。 “对,因为这一带搭电车不方便。” “你熟悉这一带的地理环境吗?” “谈不上熟悉,不过还算有点认识。” “那就不用找人替你带路啰?你带岸谷去这里一趟。”说着递出一张便条纸。 上面潦草写着江户川去条崎的地址,和山边曜子这个名字。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你跟他说脚踏车的事了吗?”间宫问岸谷。 “说了。” “是尸体旁边那辆脚踏车吗?”草薙看着组长严肃的脸孔。 “没错。对比资料后,发现这辆车早已报了失窃,登记编号完全符合。那位女士就是车主,我已跟对方联络过了,你现在立刻去替我问问详情。” “脚踏车上有采到指纹吗?” “这种事用不着你操心,快去。” 仿佛遭到间宫粗厚嗓音的驱赶,草薙和学弟一起冲出江户川分局。 “伤脑筋,原来是失窃的脚踏车,不过我早就料到八成会是这样。”草薙一边转动爱车的方向盘一边念念咂舌。他的车子是黑色的skyline,用到现在已经快八年了。 “这样说来是犯人用过脚踏车之后就丢掉啰?” “也许吧,倘若真是这样,询问脚踏车车主也没用。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是谁偷走车子的。不过如果能问出是在哪被偷的,至少可以稍微锁定烦人的行动路线。” 草薙靠着便条纸和地图在条崎二丁目附近转来转去,最后终于倒到便条纸上的那户人家。门牌写着山边,是一栋白墙的西式住宅。 山边曜子是那家的主妇,年龄看起来约为四十五岁上下。大概事先知道刑警会来,状化得一丝不苟。 “我想应该是我家的脚踏车没错。” 看了草薙递上的照片,山边曜子斩钉截铁的答道。照片内容是脚踏车,是草薙向鉴识组借来的。 “如果您能到局里来一趟确认实物,我们会很感激。” “那是可以啦,不过你们应该会把脚踏车还我吧?” “那当然。不过还是一些地方需要调查,所以要等调查结束后才能还给您。” “不赶快还给我,我会很麻烦耶,少了脚踏车要买菜也很不方便。”山边曜子不满地皱起眉头,从她的语气听来,好像觉得是警方害她车子失窃似的。看来她还不知道那辆车可能涉及杀人命案,如果知道了,想必再也不想骑了。 等她发现轮胎被人戳破,该不会叫我们赔偿吧?草薙想。 据她表示,脚踏车是昨天失窃的,也就是三月十日上午十一点至晚间十点之间。昨天她和友人相约在银座碰面,逛街购物吃东西,回到条崎车站时已过了晚间十点,无奈之下只好从车站搭公车回家。 “您停在停车场吗?” “不,就停在路边。” “应该有上锁吧?” “锁了,我用链子锁在人行道的栏杆上。” 草薙并未听说命案现场有发现锁链。 后来草薙载着山边曜子,先前往条崎车站,因为他想先看一下脚踏车失窃的地点。 “就是这附近。”她指的是距离站前超市约有二十公尺的马路边,现在那个地点依然停放着成排脚踏车。 草薙环视四周,这一带也有信用金库分行和书店之类的建筑,白天和傍晚的来往行人应该很多。虽说只是手法够巧妙,迅速剪断链子,假装是自己的脚踏车径自骑走或许不是难事,但他还是觉得犯人应该是趁人际稀少后才行窃的。 接着他请山边曜子跟他一起回江户川分局,为了请她亲眼指认脚踏车。 “真倒霉。我上个月刚买那辆车的,所以发现被偷时我气死了,搭公车回家前就先去站前的派出所报了案。”她在后座说。 “亏您还记得脚踏车的登记编号。” “那当然,因为才刚买嘛,家里还留着备忘录。是我打电话回家,问我女儿的。” “原来如此。” “重点是,这到底是什么案件?打电话来的人也不肯说清楚,我从刚才就一直很好奇。” “不,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案件,我们也不清楚详细情况。” “啊——?这样吗?恩……你们做警察的口风还真紧。” 岸谷在副驾驶座拼命憋着不敢笑。草薙暗自捂胸庆幸,幸好是今天去找这位女士。要是等案情公开后才去,肯定会反过来遭到对方连番追问。 山边曜子在江户川分局看到脚踏车后,断定就是自己的车没错。此外,她还指出轮胎爆了胎,车上有刮痕,问草薙该向谁要求赔偿损害。 关于那辆脚踏车,从握把到车身、脚踏板都采到两者以上的指纹。 至于脚踏车之外的遗留物,警方在距离现场大约一百公尺处,发现了疑似被害者所有的衣物。衣物塞在一斗深的桶子中,部分遭到焚烧,包括外套、毛衣、长裤、袜子、以及内衣。研判应是犯人点火后经行离去,没想到衣物没有继续燃烧,很快就自动熄灭了。 专案小姐并未提议针对这些衣物清查制造厂商,因为这些衣物显然都是大量制造的成衣。相对的,专案小组根据衣物和死这得体格,画出了被害者之前的模样。部分调查员拿着这张图,以条崎车站为中心四处打听。然而可能是因为这样的服装不够惹眼,并未打听到任何有用的情报。 新闻节目也报道了这张肖像图,这边倒是收到了一大堆情报,但是没有一则和旧江户川边发现的尸体扯得上关系。 另一方面,警方也针对报警协寻的失踪名册进行对比,但还是没找到可能的对象。 接着警方决定以江户川区为中心,彻底调查是否有最近销声匿迹的独居男子,或是突然失踪的旅馆与饭店客房,最后终于打听到一个情报。 位于龟户的出租旅馆扇屋,有一名男客失踪了。旅馆是在三月十一日发现客房失踪,也就是尸体被人发现的那天。由于已过了退房时间,旅馆员工去房间查看,结果只是房内留有少许行李,房客却不见踪影。经营者接获报告后,由于已事先收了房钱所以没有报警。 警方立刻从房间和行李采集到毛发与指纹,毛发和尸体的完全一直。此外,从那辆脚踏车采到的指纹之一,也证实和房间及行李上留下的指纹完全相同。 失踪的客人在旅馆登记簿上写的姓名是富坚慎二,住址是新宿区新新宿。 第四章 从地下铁森下车站往新大桥走,在桥前的小路右转,民宅节比邻次,不时还可看到小型商店。这些店,几乎都散发出一种自古以来就营业至今的氛围。如果是其他地区,可能早就被超市或量贩店淘汰了,但他们却仍能老当益壮的活下去,这或许就是老街的有点吧,草薙边走边想。 时间已过了晚间八点。大概是哪里有公共澡堂,只见抱着脸盆的老妇和草薙他们错身而过。 “交通便利,买东西好像也很方便,应该是个适合定居的好地方。”岸谷在他身旁嘟囔。 “你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特别意思啦。我只是觉得纵使只有母女相依为命,这里应该也很容易生活。” “原来如此。” 令草薙恍然大悟的理由有二。其一,待会要见的对象就是和女儿相依为命的女人,另一点则是岸谷也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 草薙边走边比对着便条纸上抄的地址与电线杆上的路牌,照理说差不多也该抵达要找的那栋公寓了,便条纸上还写着“花冈靖子”这个名字。 遇害的富坚慎二在旅馆登记的住址并非捏造,他的户籍的确还留在那个住址,不过他并不住在那个地方。 查明死者身份的消息,电视和报纸都报道了。同事也不忘加上一句“如果认识此人请立刻和附近的警局联系”,然而完全没收到算得上线索的消息。 根据出租房子给富坚的房屋中介业者的记录,查出了他以前的工作地点是中古车行;但他没做很久,不到一年就离职了。 以这个线索为起点,调查人员逐一查明了富坚的经历。令人惊讶的是,他过去竟是卖超级进口车辆的业务员,因为挪用公款被发现后遭到开除,不过并未遭到起诉。就连挪用公款的事,也是其中一名调查员偶然透过小道消息探听到的。那家公司当然还在营业,不过根据公司的说法,已经没有员工知道当时的详情了。 富坚在当时结了婚,据跟他很熟的人表示,富坚离婚后似乎还对前妻纠缠不放。 前妻带了个孩子,要查出两人的居住地点对调查人来说不是难事,很快就查出那对母女——花冈靖子和美里的住处。地点在江东区森下,也就是现在草薙他们正要去的地方。 “真不想接这个差事,好倒霉。”岸谷叹息着说道。 “怎么,跟我去打听案情有这么倒霉吗?” “不是啦,人家母女俩好端端地安静过日子,我只是不想去打扰她们。” “只要跟案子无关,就不会打扰到她们的。” “不见得吧,听说富坚好像是相当恶劣的坏丈夫、坏父亲,她们应该连想都不愿再想起吧?” “这样的话,她们应该更欢迎我们,因为我们带来了坏男人死掉的好消息。总之你别这样苦着脸了,否则连我都会跟着泄气。——噢,好像就是这里。”草薙在老旧的公寓前驻足。 建筑物本身呈现脏脏的灰色,墙上有几处修补的痕迹。共有两层,上下各四个房间,现在亮着灯的大约只占了半数。 “二零四号室,这么说是在二楼喽。”草薙走上楼梯,岸谷也尾随在后。 二零四号室距离楼梯最远,门旁的窗口射出灯光。草薙松了一口气,如果不在家就得改天再跑一趟了,他并未通知对方今晚要来访。 他按下门铃,室内立刻传来有人走动的声响,锁开了门也开了,不过门上依然挂着链子。既然是母女相依为命,这种程度的谨慎是理所当然。 从门缝彼端,有一名女子正讶异地仰望草薙二人。大大的黑眼珠令人印象深刻,是个脸蛋小巧的女人,看起来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岁,但草薙立刻发觉那是因为灯光昏暗,握着门把的手背分明属于家庭主妇。 “不好意思,请问是花冈靖子小姐吗?”草薙尽量让表情和语气柔和一点。 “我就是。”她露出不安的眼神。 “我们是警视厅的人,有个消息想通知您。”草薙取出警用手册,给对方看大头照的部分,一旁的岸谷也有样学样。 “警察……”靖子睁大了眼睛,大大的黑眼珠游移不定. “可以打扰一下吗?” “啊,好。”花冈靖子先把门关上,卸下门链后,重新打开。“请问,到底是什么事?”草薙向前一步,脚踏进门内,岸谷也跟着效法。 “您认识富坚慎二先生吧?” 靖子微微一僵的表情并未逃过草薙的眼睛,但那或许该解释为,是因为突然听到警察提起前夫的名字。 “是我前夫……那个人怎么了?” 她似乎不知道他已被害,大概是没看电视新闻和报纸。新闻媒体的确没有大篇幅处理这则新闻,就算她没注意到也不足为奇。 “事实上,”草薙才刚开口,眼睛就瞄到里面的纸门,纸门正啪地关上。“里面有人?”他问。 “是我女儿。” “原来如此。”门口拖鞋放着运动鞋。草薙压低声音,“富坚先生过世了。” 靖子的嘴唇惊讶的张开,除此之外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 “那是……呃,怎么回事?”她问。 “有人在旧江户川的堤防发现他的遗体,目前无法做任何断定,不过也有可能是他杀。”草薙坦白表示,因为他判断这样更能开门见山地质问对方。 靖子的脸上这时才浮现动摇的神色,她一脸茫然地微微摇头。 “那个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目前就是在调查原因,富坚先生似乎没有家人,所以只好来请教以前跟他结过婚的花冈小姐。这么晚来打扰,不好意思。”草薙鞠躬道歉。 “啊,呃,这样吗?靖子手捂着嘴,垂下双眼。” 草薙对里面一直关着的纸门耿耿于怀,她女儿是否正在里面竖耳倾听母亲与来客的对话呢?如果正在听,那她对以前的继父的死会做何感想? “不好意思,我们事先做了一点调查。花冈小姐和富坚先生是在五年前离婚的吧?后来,您还见过富坚先生吗?” 靖子摇头。 “离婚后几乎没见过面。” 几乎——这表示,并非全然没见过面。 “就连最近一次,都已经很久了。好像是去年,还是前年吧……” “你们都没联络吗?比方说打电话,或是写信。” “没有。”靖子再次用力摇头 草薙一边点头,一边不着痕迹的观察室内。六帖大的和室,虽然老旧但打扫得很干净,也整理得井然有序,暖桌上放着橙子。看到墙边放着羽毛球拍,怀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以前大学时也参加过羽毛球社。 “富坚先生去世,应该是三月十日晚上的事。”草薙说。“听到这个日期,和旧江户川的堤防这个地点,您有没有想到什么?就算再琐碎的小事都可以。” “我不知道。对我们来说那天并非特别的日子,我也完全不知道那个人最近过着什么生活。” “这样吗?” 靖子看起来显然很困扰。不想被人问起前夫的事,可说是人之常情。草薙目前还难以断言,她和本案究竟有无关系。 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姑且打道回府吧,他想。不过有一点必须先确认。 “三月十日您在家吗?”他边把首次放回口袋边问,他自认已摆出姿态强调:这纯粹是顺便问一声。 不过他的努力没什么效果,靖子皱起眉头,露骨地表现不悦。 “我应该一五一十交代清楚那天的事情比较好吗?” 草薙对她一笑。 “请别看的那么严重。当然,如果能弄清楚的话,对我们来说也比较有帮助。” “请稍等一下。” 靖子盯着位于草薙二人视野死角的墙面,那上面大概是帖了月历。草薙心想如果上面写了预定行程的话还真想看一眼,不过他还是决定忍住。 “十号我一早就去工作,后来跟我女儿出门了。”靖子回到。 “你们去了哪里?” “晚上去看电影,在锦系町的乐天地那个地方。” “你们大约是几点出门的?说个大概的时间就可以了,另外如果能把电影片名告诉我是最好不过。” “我们是六点半左右出门的,电影片名是——” 那部片子草薙也听过。是好莱坞电影的卖座系列,现在正在上映第三集。 “看完电影,你们就立刻回家了吗?” “我们在同一栋大楼里的拉面店用餐,然后去唱歌。” “唱歌?去ktv吗?” “对,因为我女儿一直吵着要去。” “这样啊……你们长长一起去吗?” “大概一两个月去一次。” “大约唱了多久?” “每次都是一个半小时左右,否则回来就太晚了。” “看电影,吃饭,唱ktv……那你们回到家是……” “应该已经过了十一点,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 草薙点点头,但他总觉得有点无法释然。至于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看来应该跟案子无关。”岸谷一边离开204室门前一边小声说。 “目前很难说。” “母女一起唱歌,真不错,很有共享天伦之乐的味道。”岸谷似乎不愿去怀疑花冈靖子。 一个男人走上楼梯,是个体格矮壮的中年男人,草薙两人停下脚让男人先过。男人打开203室的门锁,进入屋内。 草薙和岸谷对看一眼后,转身往回走。 203号室挂着石神这个门牌,一按门铃,刚才那个男人就来开门。他似乎刚脱下大衣,穿着毛衣和便裤。 男人面无表情地来回看着草薙与岸谷的脸。照理说这时应该会一脸讶异,或是流露出戒心,但男人的脸上根本读取不到这些情绪,这点令草薙很意外。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能不能请您帮个忙?”草薙堆出殷勤笑容将警用手册拿给他看。 即便如此男人脸上的皮肉依然纹风不动,草薙上前一步。 “只要几分钟就好,我想请教您几句话。” 他以为对方可能没看到警用手册,遂将手册再次拿到男人面前。 “有什么事?”男人对手册瞧也不瞧径自问道,看来他已知道草薙两人是刑警。 草薙从西装内袋取出一张照片,是富坚以前在中古车行上班时的照片。 “这张照片虽然有点旧,不过您最近有看过貌似此人的人物吗?” 男人定定凝望照片后,抬起脸看着草薙。 “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想也是,所以我只是请问您是否看过类似的人。” “在哪里?” “不,这只是打个比方,例如这附近。” 男人皱起眉头,再次垂眼看照片。看来是没希望了,草薙想。 “我不知道。”男人说。“如果只是路上擦肩而过,那我不会去记长相。” “这样吗?”看来根本不该向此人打听,草薙很后悔。“请问,您通常都是这时候回来吗?” “不,看日子而定,有时社团活动也会拖到比较晚。” “社团活动?” “我是柔道社的顾问,管好道场的门窗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啊,您是学校老师吗?” “对,高中教师。”男人报上校名。 “这样子啊,您累了一天还来打扰真不好意思。”草薙低头致歉。 这是他看到玄关旁边摆了一堆数学参考书。原来是数学老师啊,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倒胃口,这是草薙最头疼的科目。 “请问,您是石神先生没错吧?我看过门牌。” “对。” “那么石神先生,三月十日那天您是几点回来的?” “三月十日?那天怎么了?” “不,跟您毫无关系,我们只是想手机那天的情报。” “噢,是吗?三月十日啊……”石神望着远方,然后立刻将视线回到草薙身上。“那天我记得立刻就回来了,应该是七点左右吧。” “那时,隔壁有什么动静吗?” “隔壁?” “就是花冈小姐家。”草薙压低声音。 “花冈小姐出了什么事吗?” “不,现在还不知道,所以才要收集情报。” 石神的脸上浮现揣测的表情,也许是针对隔壁的母女开始东猜西想。草薙根据室内的样子,判定此人还是单身。 “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吧。”石神回答。 “有听到什么杂音,或者说话的声音吗?” “不知道,”石神侧着头,“我没印象。” “这样吗?您跟花冈小姐熟吗?” “我们是邻居,见到面自然会打招呼,大概就是这个程度吧。”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 “哪里。”石神鞠个躬,顺势朝门内侧的信箱伸出手。草薙不经意地往他手边一看,霎时瞪大了眼,因为他看到邮件之中有帝都大学这几个字。 “请问……”草薙略带迟疑地问,“您是帝都大学的校友吗?” “是的。”石神的小眼睛睁大了一些,不过似乎立刻就发现自己手上的信箱。“噢,你说这个吗?这是学校校友会的会刊。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因为我朋友也是帝都大的校友。” “噢,这样吗?” “不好意思打扰了。”草薙又行了一礼走出屋子。 “帝都大不就是学长毕业的学校吗?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离开公寓后岸谷问。 “没有,我猜他的反应会让我很不爽,因为那家伙八成是理工科系的。” “学长也对理工科有自卑情绪吗?”岸谷鬼头鬼脑地笑了。 “因为我身边就有个家伙老让我意识到这点。”草薙想起汤川学的面孔。 石神等刑警走了十分钟后,才离开屋子。他朝隔壁房间投以一瞥,确认204号室的窗子亮着灯,这才下楼。 要找个不惹人注目的公用电话,还得再走上将近十分钟。他有手机,家里也有电话,但他认为最好都不要用。 他边走边回想与刑警的对话。他确信,自己没有提供任何线索足以让警方察觉他和本案的关系,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警方应该会想到处理尸体需要男人帮忙,到时必然会急着找出花冈母女身边,有哪个男人可能为了他们不惜犯罪。石神这个数学教师,也大有可能只因为住在隔壁就被警方盯上。 今后去她家固然危险,甚至也得避免直接碰面,石神想。之所以不从家里打电话,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因为警方有可能透过通话记录,发现他频频打电话给花冈靖子。 “天亭”呢—— 关于这件事情,他至今仍未做出结论。按照常理推论,最好暂时不要去。不过刑警迟早还是会去那家便利店打听,到时或许会从店里的人那里听说,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数学老师天天都来买便当。这样的话,如果在案发后突然不来了,反而显得可疑,还是像之前一样报到比较不会惹人怀疑。 关于这个问题,石神没有把握自己能提出最和逻辑的解答。那是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渴望像以往一样去“天亭”,因为唯有“天亭”是花冈靖子和他唯一的交点。不去那家便利店,他就见不到她。 抵达那个公用电话后,他插进电话卡,卡片上印着学校同事的小宝宝。 他拨的是花冈靖子的手机号码。他认为家里的电话或许会遭到警方装设窃听器。虽然警方表示不会窃听一般老百姓的通讯,但他不相信。 “喂?”传来靖子的声音。石神之前就跟她说过,要联络时会打公用电话。 “我是石神。” “啊,是。” “刑警刚才来过我家,我想应该也去过你家吧?” “对,刚刚才来过。” “他们问了些什么?” 石神在脑中整理、分析、记忆靖子所说的内容,看来警方在现阶段并没有特别怀疑靖子,盘问她的不在场证明应该只是例行手续。 不过一旦查明富坚的行动路线,发现他来找过靖子后,刑警想必会脸色大变的朝她展开攻势,首先应该会追究她说最近没见过富坚的这段供述,不过他早已指点过她该如何防御这点。 “令渊也见过刑警吗?” “不,美里待在里面房间。” “是吗?不过他们应该迟早也会想找令媛问话。到时该怎么应付,我已经说过了吧?” “是的,您吩咐的很仔细,她自己也没问题。” “我要啰唆的再强调一次,没必要演戏,只要机械式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就行了。” “是,这个我也告诉过她了。” “还有,你给刑警看过电影票根了吗?” “没有,今天没给他们看。因为您说过,对方没这么要求之前不用拿出来。” “这样就对了,你把票根放在哪里?” “在抽屉里。” “请夹在电影简介中,没有人会小心保管电影票根,如果放在抽屉里反而显得可疑。” “我知道了。” “对了,”石神咽下一口口水,用力握着话筒,“‘天亭’的人知道我常去买便当的事情吗?”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我想请教你,店里的人怎么看待住你隔壁的男人常来买便当的这件事?这点很重要,请你务必坦白告诉我。” “这个啊,店长也说您肯常来光临,他高兴都来不及。” “他们知道我是你的邻居吧?” “对……请问这有什么不妥吗?” “不,这点我自由考虑。总之请你照我们事先商量的行动就好,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 “那就这样。”石神把话筒拿开耳旁。 “啊,石神先生,请等一下。”靖子叫住他。 “有事吗?” “谢谢您处处费心,您的恩情没齿难忘。” “哪里……那就这样。”石神挂断电话。 她最后的那句话,令他全身热血沸腾。滚烫的双颊被冷风一吹格外舒服,连腋下都出汗了。 石神带着满心的幸福踏上归途,不过雀跃的心情并未太久,因为他听说了“天亭”的事。 他发觉自己在刑警面前犯了一个错,对方问起他和花冈靖子的关系时,他回答只是偶尔打个招呼,当时他应该把去她工作的店里买便当的事也一并说出才对。 (书中此处空两行) “你们查证过花冈靖子的不在场证明了吗?”间宫把草薙和岸谷叫到桌边,一边剪指甲一边问。 “已经查过ktv那边了。”草薙回答,“他们好像是老主顾,店员记得他们,也留有记录,从九点四十分开始总共唱了一个半小时。” “那之前呢?” “花冈靖子看的电影,就时间点考量,好像是七点整的那一场。散场是九点十分,之后她说去了拉面店,所以毫无矛盾。”草薙看着手册报告。 “我没有问你矛不矛盾,我只问你查证了没有。” 草薙关上手册,耸耸肩说道,“没有。” “你觉得这样对吗?”间宫冷然抬眼看他。 “组长你应该也很清楚,电影院和拉面店那种地方,是最难查证的场所。” 间宫听完草薙抱怨,把一张名片扔到桌上,上面印刷着“玛丽安酒廊”,地点似乎在锦系町。 “这是什么?” “靖子以前上班的店,三月五日那天,富坚去酒店里。” “受害的五天前……吗?” “听说他打听玩靖子的时后才离开,说到这里就是连你这个二愣子,应该也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吧?”间宫指着草薙两人的背后,“快去查证,查不出来的话,就去找靖子。” 第五章 四方形的盒子上竖立着长约三十公分的棍子,棍子上套着直径数公分的圆圈,形状很像那种套圈圈的玩具;不同之处是盒子牵着电线附带的开关。 “这是什么玩意?”草薙仔细打量着说道。 “你最好不要碰。”岸谷在一旁提醒。 “没关系,要是碰了有危险,那家伙不可能就这样随便搁着。”草薙啪地打开开关,套在棍子上的圆圈,顿时飘然浮起。 “噢!”草薙霎时愣住了,圆圈浮在空中,缓缓摇晃。 “你把圆圈往下压压看。”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草薙回头一看,汤川正抱着书本和资料夹走进室内。 “回来了,去上课吗?”草薙边问边照汤川说的用指尖压下圆圈,但还不到一秒就把手缩回。“哇!好烫!怎么这么烫?” “我当然不会把碰了有危险的东西随便乱搁,不过先决条件是,碰那个的人懂得最基本的理科常识。”汤川走到草薙身旁,关掉盒子的电源。 “这就是高中物理程度的实验道具。” “我高中时有没有选修物理。”草薙猛朝指尖吹气,岸谷在一旁吃吃笑。 “这位是?好像没见过。”汤川看着岸谷问。 岸谷收回笑容肃然起立,欠身鞠躬。 “敝姓岸谷,有幸和草薙先生一起工作。我已久仰汤川老师的大名多时,听说您也曾多次协助警方办案,伽利略大师的称号在我们一课也是响叮当。” 汤川皱起眉头,拼命摇手。 “拜托你,千万别那样喊我。更何况,我并不是喜欢帮忙办案,只是看不下去此人毫无逻辑的思考方式,所以忍不住插嘴。你和这种人一起行动,小心也会被传染大脑硬化症。” 岸谷忍不住扑哧一笑,挨了草薙一个大白眼。 “你笑得太过分了。——说是这样说,你自己还不是解谜解的很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托你的福害我的论文毫无进展。你今天该不会又带着什么麻烦的问题来烦我吧?” “你不用担心,我今天没这个意思,只是正好经过附近顺便来看看。” “那我就安心了。” 汤川走近流里台,将水壶装满水,放在瓦斯炉上,好像又打算要喝那种即溶咖啡。 “对了,旧江户川发现尸体的案子解决了吗?”汤川一边往杯中放咖啡粉一边问起。 “你怎么知道我们负责侦办那个案子?” “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你被叫走那天的晚上,电视新闻就报道了。看你闷闷不乐的表情,调查工作显然没什么进展吧?” 草薙皱起眉头,抓抓鼻翼。 “哎,也不算完全没进展,已经锁定了几个嫌疑犯,会渐入佳境的。” “噢?嫌疑犯啊。”汤川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随便听听。 于是岸谷也从旁插嘴,“我认为,现在的方向并不正确。” “噢?”汤川说着瞥向他,“那你是对调查方针有异议喽?” “不,也谈不上异议啦……” “不用你多嘴。”草薙皱起眉头。 “对不起。” “你应该没必要道歉吧?在听从命令的同事,产生个人意见是正常反应。如果没有这种人,事情就很难合理化了。” “这小子批评调查方针,才不是基于那种理由。”草薙无奈地说道,“他只是想包庇我们现在盯上的对象。” “不,不是这样。”岸谷结巴了。 “行了,不用掩饰了。你很同情那对母女吧?其实要我说真心话,我也不愿去怀疑那两个人。” “听起来好像挺复杂的。”汤川笑嘻嘻的来回审视草薙和岸谷。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遭害的男人有个早就离婚的老婆,案发前据说他正在打听前妻的下落。所以只是按照惯例要确认一下她的不在场证明。” “原来如此,那她有不在场证明吗?” “唉,问题就在这里。”草薙抓抓头。 “奇怪,怎么好像突然有难言之隐。”汤川笑着站起来,水壶已喷出水蒸气。“两位都喝咖啡吗?” “那就麻烦您了。” “我可敬谢不敏。——那个不在场证明怎么看都有点可疑。” “我倒不觉得她们说谎。” “别说这种无凭无据的话,现在还没查明真假呢。” “可是,告诉组长电影院和拉面店无法查证的不就是草薙先生吗?” “我没说无法查,只是说很难查。” “我懂了,那个有嫌疑的女人,生成她在犯案时刻待在电影院吗?”汤川拿着两个咖啡杯走回来,其中一个递给岸谷。 “谢谢您。”岸谷说着瞪大双眼似乎愣了一下。八成是因为杯子太脏,草薙忍住笑意。 “光说在看电影,这的确很难证明。”汤川坐回椅子。 “可是后来她们还去唱ktv,这个倒是有店员可以清楚证明。”岸谷用力地说道。 “那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管电影院的部分,况且也有可能是犯案后才去唱歌。”草薙回应。 “花冈母女看电影的时间是晚上七八点,就算地点再怎么偏僻,也不是杀人的理想时段。而且不只是杀人,还得替死者脱衣服。” “这我当然知道,但如果没有排除所以可能性,就不能断定她是清白的。”尤其不可能说服那个顽固的间宫,草薙心想。 “我是不太懂,不过听两位的对话,好像已经确定犯罪时间了。”汤川插嘴质疑。 “解剖后,判定死亡时间应在十日傍晚六点以后。” “对一般老百姓,用不着滔滔不绝地透露那么多。”草薙提醒他。 “可是,汤川老师过去不是也帮我们破过案子?” “那只是在案子涉及灵异谜团时,这次的案子跟外行人讨论也没用。” “我的确是外行人。不过你最好别忘了,你们现在的闲谈场所可是我提供的。”汤川悠然的饮着即溶咖啡。 “知道了,我走就是了”草薙从椅子起身。 “当事人自己怎么说?他们无法证明去过电影院吗?”汤川拿着咖啡杯问。 “他们好像还记得电影情节,可是谁知道那是几时去看的。” “票根呢?” 听到这个问题,草薙不由得回看汤川的脸,两人四目相接。 “还在。” “嗯——从哪拿出来的?”汤川的眼镜一闪 草薙轻笑一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通常没有人会小心保存票根那种东西。如果花冈靖子是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话,就连我也不得不起疑心。” “这么说,她不是从那种地方拿出来的喽?” “起先,她说票根应该已经扔掉了。没想到,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一打开当时买的电影简介,就发现票根夹在里面。” “从电影简介里找到吗?也是,这的确没什么不自然。”汤川交保双臂,“票根上的日期是案发当天吗?” “那当然,不过就算这样也不能证明他们看了电影。说不定是从垃圾桶或哪里捡来的票根,也可能买了票,却没进入电影院。” “不过不管怎么样都表示,那个涉嫌者的确去了电影院或附近。” “就是因为这样想,我们今天才会从一大早就开始四处打听,看能不能找到目击者。结果那天负责检票的女工读生今天休假,我们还专程去她家,所以回程才会顺道来你这里坐坐。” “看你的表情,显然没有从检票小姐那里得到有利情报。”汤川扬起嘴角笑了。 “因为事隔多日,况且她也不可能一一记住客人的长相。不过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抱指望,所以倒也不会特别失望。——好了,看来我们好像打扰到副教授了,也该告辞了。”草薙说着,拍拍还在喝咖啡的岸谷背部。 “好好干啊,刑警大人。如果那个涉嫌者就是真凶,那你说不定会有苦头吃了。” 汤川的话,令草薙转身。“你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不也说了吗?如果是一般人,不会连用来当作不在场证明的票根该收在哪儿都注意到。如果她是算准了刑警会来问所以事先夹在电影简介中,那她显然是棘手的强敌。”说这话时,汤川的眼中已毫无笑意。 草薙点点头,“我会留心的。” “那我走了。”说着他就要走出房间,可是开门前又想起什么,再次转身。 “对了,嫌疑犯的隔壁住着你的学长喔。” “学长?”汤川讶异的侧首。 “是个高中数学教师,姓什么石神。他说是帝都大的校友,所以我想应该是理学院的。” “石神……”汤川喃喃复诵一遍后,镜片后的眼睛突然睁大,“是达摩石神吗?” “达摩?” “你先等一下。”汤川说着就消失在隔壁房间,草薙不禁和岸谷面面相处。 汤川立刻就回来了,手上拿着黑色封面的档案夹,他在草薙面前打开档案夹。 “是不是这个人?” 那一页排列着许多大头照,都是看似学生的年轻人。页面上方,印着“第三十八届硕士课程修毕生”。 汤川指的是个圆脸研究生的照片,面无表情,吸入横线的眼睛直视前方,名字是石神哲哉。 “啊!就是这个人。”岸谷说,“虽然年轻很多,但绝不会错。” 草薙用手指遮住大头照的额头,点头同意。 “没错,现在头发比这时更稀薄,所以我一时没认出来,不过的确就是那个老师。是你认识的学长吗?” “他不是学长,他跟我同届。当时我们学校理科生从大三才开始区分专攻领域,我选择了物理学,石神则选了数学。”汤川说着闭起档案。 “这么说,那个欧吉桑也等于跟我同年?真没想到。” “他从以前就比较老气。”汤川咧嘴一笑,旋即露出以外的表情,“老师?你刚才说他是高中老师?” “对,他说在当地的高中教数学,也秉仁柔道社的顾问。” “我听他说过,他从小就学柔道,他爷爷好像开了一间柔道官吧。不,撇开那个不谈,那个石神居然当起高中老师……你没弄错吧?” “怎么可能弄错。” “是吗?既然你这样说,那应该是事实吧。一直没他的消息,我还以为他在哪个私立大学做研究,没想到他居然当起了高中老师。那个石神当然会……”汤川的眼神有点虚无。 “他以前真的那么优秀吗?”岸谷问。 汤川呼的吐出一口气。 “虽然我不想随便用天才这个字眼,但这个字眼应该最适合他。听说还有教授指示,他是五十年甚至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虽然选的学系不同,但他的优秀程度连我们物理系都有耳闻。他向来对利用电脑的解法没兴趣,总是半夜还窝在研究室,单凭纸笔挑战难题。那个背影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不知不拘间甚至赢得达摩这个称号,不过这当然是表达敬意的称号。” 听了汤川的叙述,草薙感到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一直以为眼前这个朋友已经够天才。 “既然那么厉害,怎么没去当什么大学教授呢?”岸谷又问。 “这个嘛,大学这种地方也有很多内幕。”汤川难得说话吞吞吐吐。 想必他自己也常对无聊的人际关系感到压力吧,草薙暗自想象。 “他看起来还好吗?”汤川看着草薙。 “我也说不上来,外表是不像病人,可是跟他交流之后,还是让人觉得捉摸不定,又好像不通人情……” “令人看不透,对吧?”汤川苦笑。 “没错。通常看到刑警来访,不管什么人至少都会有点惊讶,或是有点狼狈,总之一定会有什么反应,可是那个人却毫无表情。好像对自己以外的事都漠不关心。” “除了数学之外,他什么都不关心,不过其实那样也自有一种魅力。能不能告诉我地址?等我改天有空时再去会会他。” “没想到你居然会说出这种话,还真稀奇。” 草薙掏出手册,把花冈靖子住的公寓地址告诉汤川。物理学者抄下地址后,对杀人命案似乎就失去了兴趣。 晚间六点二十八分,花冈靖子骑着脚踏车回到家,石神透过房间窗户统统看在眼里。他面前的桌上排放着写有大量数式的纸张,和这些数式格斗是他每天从学校返家后的日课。不过,难得柔道社今天不用练习,这项日课却毫无进展。不只是今天,这几天一直如此,他逐渐养成在家里静静窥探隔壁动静的习惯。他在确认刑警有无来访。 刑警们昨晚好像又来了,是那两个以前也来找过石神的刑警,他还记得警察手册的证件上印着草薙这个姓氏。 据靖子表示,他们果如预期地来确认电影院的不在场证明。他们问靖子在电影院里有无发生什么印象深刻的事?进电影院和出来后,或是在电影院里有没有遇见谁……等等。 警方完全没问起ktv的事,可见已经查证过那部分。不过他们当然查得到,因为石神是故意挑选那个场所的。 靖子按照石神只是的顺序将票根和买简介的发票都给刑警看了,除了电影情节,对于其他问题,她一概声称想不起来,完全照石神事前的指导行事。 靖子表示刑警后来就这么走了,但他不相信他们会轻易放弃,会来查证电影院的不在场证明,或许该解释为:警方发现了足以怀疑花冈靖子的线索,那会是什么样的线索? 石神起身拿起外套,带着电话卡和皮夹、房间钥匙出门。 正要下楼之际,下面传来脚步声。他放慢步子,微微垂头。 走上来的是靖子,她似乎没有立刻发现站在眼前的是石神。知道快要错身而过,才赫然停下脚步。连一直低着头的石神也感觉得到,她好像想说什么。 她还没出声,石神就说:“晚安。” 他尽量保持和面对别人时一样的口吻与低沉声音,而且绝对不让两人视线对上,步伐也丝毫未变,他默默走下楼梯。 说不定刑警会在某处监视,所以就算碰到了,也务必表现得只是邻居关系——这也是石神给靖子的指示之一。她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小声说句晚安后,就无言的上楼了。 一走到惯用的公用电话,他立刻拿起话筒,插入电话卡。三十公尺外有间杂货店,看似老板的男人正在忙着关门打烊。除此之外,周遭没有人。 “喂,是我。”电话一接通后立刻传来靖子的声音。听她的口气好像早就料到是石神打来,这点令他莫名欣喜。 “我是石神。有没有什么异状?” “啊,呃,刑警来了,来店里。” “‘天亭’吗?” “对,还是同样的刑警。” “这次问了些什么?” “他问富坚有没有来过‘天亭’” “那你怎么回答?” “我当然说他没来过。结果刑警说也许富坚来时我正好不在,然后就进去后面厨房。时候我听店长说,刑警好像让他们看了富坚的照片,还问他们有没有这样的人来过,那个刑警正在怀疑我。” “你会被怀疑是意料中事,没什么好怕的。刑警只是问这件事情吗?” “另外,他们还问起我以前上班的店,那是在锦系町的酒廊。他问我现在还去不去那间店,是否跟店里的人保持联系?我照石神先生交代的,一概予以否认。然后我反问他们,为什么要打听我以前上班的店,结果,他说富坚最近去过那间店。” “我懂了,原来如此。”石神耳朵贴着话筒频频点头,“富坚一定在那间店拼命打听你的下落。” “好像是,‘天亭’的事好像也是在那里打听出来的。刑警说,富坚似乎正在找我,所以他不可能没来过‘天亭’。我就告诉他,没来过就是没来过,跟我说这种话也没用。” 石神回想起那名叫草薙的刑警的模样,硬要说的话,他给人的感觉还蛮随和的。说话方式也很柔软,不会耀武扬威。但他既然隶属搜查一课,表示他还是有一定水准的情报收集能力。他大概不是那种靠恐吓逼对方吐实的刑警,而是那种不动省册套出实情的类型,他从邮件中发现帝都大学信封的察觉丽也值得注意。 “其他还问了什么吗?” “他只问了我这些,不过美里……” 石神猛然握紧话筒,“刑警也去找她了吗?” “对,我刚刚才听说,他们在她一出学校就找上她了。我想应该还是那两个来找我的刑警。” “美里在你旁边吗?” “在,我叫她来听。” 美里似乎就在身旁,立刻听到美里“喂”了一声。 “刑警问你什么?” “给我看那个人的照片,问他有没有来过家里……” “你回答没来过吗?” “是的。” “他们还问了什么?” “电影的事。问我真的是十日那天看的电影吗?会不会记错了。我说绝对是十日没错。” “结果他们怎么说?” “问我是否告诉什么人看电影的事,有没有传简讯之类的?”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没发简讯,不过跟朋友提过,结果他就问我能不能告诉他朋友的名字。” “你告诉他了吗?” “只告诉他实香的名字。” “你说的实香,就是十二日那天跟你聊电影的朋友吧?” “是的。” “我知道了,你做的很好。刑警还有没有问别的?” “其他就没问什么了。问我上学开不开心,练习羽毛球累不累之类的。那个人不晓得是怎么知道我参加羽毛球社的,当时我明明没有拿羽毛球拍。” 石神推测,对方应该是看到放在家里的羽毛球拍了。那个刑警的观察力果然不可小看。 “怎么样?”话筒传来的声音变成靖子的。 “没问题。”石神为了让她安心,用力说道,“一切都照我计划的进行。今后刑警应该还会再来,不过只要照我的指示做就不用担心。” “谢谢,我们只能仰仗石神先生了。” “好好加油,再忍一下就好。那么明天见。” 石神挂上电话,他一边抽回电话卡,一边对最后那句话微感后悔。再忍一下就好,这种说法太不负责了。所谓的再一下,具体来说到底多久?根本不该说无法量化的话。 不管如何,目前的确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他早就料到警方迟早会发现富坚打听靖子下落一事,因此他才判断需要不在场证明;而那个不在场证明令警方起疑也是意料中事。 他也猜到刑警会找到美里。刑警大概认为,要拆穿不在场证明,从女儿下手会比较容易。虽然他早就想到这点而做了各种防范,不过或许该再检查一次看看有无漏洞—— 石神转着这样的念头一回到公寓,就发现他的房门前站了一个男人,是个身穿黑色薄外套的高个男子。大概是听到石神的脚步声,男人朝他转过脸。眼镜的镜片冷光一闪。 是刑警吗?这是他第一个念头,但他立刻推翻这个想法。男人的鞋子像新的一样,保养的干干净净。 正当他怀着戒心走近时,对方开口了,“是石神吧?” 那个声音令石神仰望对方的脸,那张脸上浮现笑容,而且是个眼熟的笑容。 石神吸了一口大气,瞪大了眼,“你是汤川学?” 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清新地缓缓复生。 第六章 那天教室还是一样空荡荡,虽然空间足以容纳百人,在座的却顶多只有二十人。而且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坐在后面的位子,以便一点完名就立刻开溜,或是可以在底下做自己的事。 有心专攻数学的学生尤其少得可怜,甚至可说除了石神没有别人。这堂课谈来谈去都是应用物理学的历史背景,所以学生很不捧场。 石神遂也对那堂课没什么兴趣,但他还是按照惯例,坐在第一排从左边数第二个位子。无论什么课他都坐在那个位置或附近。之所以不坐正中间,是因为他有意已客观的态度看待讲课。他知道,即使是再怎么优秀的教授,说出来的话也不见得永远正确。 他通常都很孤独,那天却难得地有人坐在后面那个位子,不过他并未太在意这点。在讲师进教室前,他还有事要做。他取出笔记本,开始解答某个题目。 “你也是厄多斯的信徒吗?” 起先,石神没发觉那个声音是在对自己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之所以抬起脸,是因为他很好奇居然会有人提起厄多斯这个名字,他转头向后看。 一个长发披肩,敞着衬衫胸口的男人正托着腮,脖子上还挂着金色项链。他常看到那张脸,之前他就知道对方是打算专攻物理的学生。 跟他说话的,不可能是这个人——石神才刚闪过这个念头,长发男子就保持托腮的姿势说道:“纸笔是有局限的,不过尝试本身或许就自有意义吧。” 是同一个声音,让石神有点惊讶。 “你知道我正在做什么?” “我稍微瞄到一眼,不是故意要偷看的。”长发男子指着石神的桌子。 石神的视线回到自己的笔记本。上面虽然写着数式,但才写到一半,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只看一眼,就能知道他在做什么题目,表示此人也曾演算过这个题目。 “你也做过吗?”石神问。 长发男子终于放下托腮的手,浮现苦笑。 “我向来主张不做不必要的事。毕竟我将来想专攻物理,只是运用数学家提出的定理就行了,证明的工作交给你们。” “但你对这玩意有兴趣吗?”石神拿起自己的笔记本。 “因为已经证明过了,反正知道被证明过了也没什么损失。”他看着石神的眼睛继续说,“四色问题已被证明,所有的地图都是涂成四色。” “不是所有的。” “没错。先决条件是,必须在平面或球面上。” 这是数学界最有名的问题之一,题目是<平面或球面上的任何地图是否都能以四色区分>,由a.凯莱在一八七九年提出。只要能证明的确是以着色区分,或是想出一个并非如此的地图就行了,结果却花了斤百年才解决。加以证明的是伊利诺大学的凯尼斯.阿佩尔和渥而夫甘古.哈肯,两人利用电脑,确定所有的地图约可归类为一百五十种基本的类型,终于证明这些都是用四色区分。那是一九七六年的事。 “我不认为那是个完备的证明。”石神说。 “我想也是。所以,你才会试图用纸笔解题。” “那样的做法如果靠人工作业来调查,规模太过庞大,所以他们才会使用电脑吧;不过也因此无法完美判断那个证明是否正确。如果连确认都得使用电脑,那就不是真正的数学。” “你果然是厄多斯信徒。”长发男子莞尔一笑。 保罗.厄多斯是生于匈牙利的数学家。他最有名的事迹就是一边浪迹各地,一边和各地的数学家共同研究。他始终抱着一个信念:好的定理必然有美妙自然又简单的证明。对于四色问题,他虽然也同意阿佩尔与哈肯的证明应该是正确的,却还是表示那个证明不够美。 长发男子看穿了石神的本质,他的确是“厄多斯的信徒。” “前天,我去问教授一个数值解析的考题。”长发男子换了话题,“题目本身虽无错误,得出的解答却不够优雅,果然是因为印刷出了一点差错。但我惊讶的是,听说还有其他学生提出同样的质疑。老实说我很懊恼,我本来还自恋的以为只有我能完美地解出男个问题。” “那点小问题……”石神说道这儿就把下半截的话吞回去。 “以石神的本领,解得开是理所当然的——连教授也这么说。果然是人外人有,这样一来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念数学的料。” “你刚才说,你想专攻物理学,是吧?” “我姓汤川,请多指教。”他朝石神伸出手。 石神虽然觉得此人是个怪胎还是和他握了手,然后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因为他一直以为被人当成怪胎的永远是自己。 虽然他和汤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但碰到时一定会聊上几句。汤川博学多闻,除了数学和物理学,其他领域也多有涉猎。连石神暗自鄙视的文学与演艺新闻都了如指掌。不过石神并不知道他的知识究竟有多深厚。因为石神自身缺乏判断的基准,而汤川可能也知道石神只对数学有兴趣,很快就不再提起其他领域的话题。 即便如此对石神来说,汤川仍是他进大学以来第一个聊得来的同伴,也是第一个实力获得他肯定的人物。 后来两人逐渐不再碰面,因为他们各自选择了数学系和物理学系。这种学系之间的转系,只要成绩达到一定标准就会核准,但双方都不想转系。石神认为这对彼此来说都是正确选择,两者都选了最适合自己的道路。虽然两人都有同样的野心:企图以理论建构世上的一切,但采取的方式正好相反。石神试图藉由数式的推敲打成此一目的,而汤川却先从观察着手,接着发现问题,加以解决说明。石神喜欢模拟推演,汤川则注重实验。 虽然难得碰面,石神依旧不时听说汤川的消息。研二那年的秋天,听说汤川发明的“磁界齿轮”被某家美国企业买下时,他当下感到相当佩服。 汤川结束硕士课程后的发展,石神毫无所悉。因为他自己离开了大学,就这样一别经年,任由二十多年的岁月一晃而逝。 “你还是老样子嘛。”汤川一进屋,就仰望着书架说道。 “怎么说?” “我就知道你对数学情有独钟。就连我们学校的数学系,恐怕都找不出哪个人拥有这么多的私人资料。” 石神什么也没说。书架上不只是相关书籍,还排列着各国召开学会的档案资料。虽然都是他利用网际网络寻找来的,但他自认自己绝对比半吊子的研究学者精通当前的数学界。 “总之你先坐,我去泡咖啡。” “喝咖啡也不错,不过我带了这玩意儿来。”汤川从拎来的纸袋取出盒子,是有名的日本酒。 “唉,其实你不用这么客气。” “久别重逢,怎么好意思空手来。” “不好意思。那,我叫点寿司好了。你应该还没吃完饭吧?” “不,我才要叫你别这么客气。” “我也还没吃呢。” 他拿起电话分机,翻开叫外卖用的档案夹。可是看到寿司店的菜单,他不禁有几分犹豫,他点的总是普通的综合寿司。 他拨通号码,点了特别综合寿司和生鱼片,寿司店的店员应答时似乎很意外。这个房间不晓得有多少年没出现过像样的客人了,石神想。 “不过我还真吓了一跳,没想到你居然会来。”他边坐下边说。 “我凑巧从朋友那里听说你的事情,突然觉得很怀念。” “朋友?有这样的人吗?” “嗯,这件事说起来也很妙。”汤川看似难以启齿的抓抓鼻翼,“警视厅的刑警来找过你吧?就是那个姓草薙的。” “刑警?” 石神心头一跳,但他小心地不形于色,然后重新看着老同学的脸。这个男人该不会知道什么吧—— “那个刑警,和我们同届。” 汤川口中冒出的话,令他很意外。 “同届?” “他和我都是羽毛球社的,别看他那样,其实跟我们一样都是帝都大毕业的。不过他是社会学系。” “噢……原来如此。”石神心头那团正要扩散的不安霎时消失,“我想起来了,他的确盯着我收到的大学信封猛瞧,难怪我觉得他好像很在意帝都大这个名词。既然如此,他当时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 “对那家伙来说,帝都大理学院的毕业生根本不是什么同学,在他眼中是另一个人种。” 石神点头同意,这点可说是彼此彼此。一想到跟自己在同一时间念同一所大学的人现在居然成了刑警,就有种奇妙的感受。 “我听草薙说,你现在好像在高中教数学。”汤川笔直凝视着石神。 “就是这附近的高中。” “我听说了。” “你是留在大学吧?” “恩,我现在在第十三实验室。”他回答的很干脆。这应该不是装的,而是真心的觉得这没什么好骄傲吧,石神想。 “当教授?” “不,还在一步之外原地打转,因为上面的位子都挤满了。”汤川毫不在意的说。 “你有‘磁界齿轮’的丰功伟绩,我还以为你现在一定已经当上教授了。” 听到石神这么说,汤川笑着搓揉脸。 “也只有你还会记得这个名称。结果毫无实用化,根本就是纸上谈兵。”说着他动手打开带来的酒瓶。 石神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杯子。 “你才是,我还以为你现在一定在哪个大学当教授,正在向‘黎曼假说’挑战。”汤川说道,“达摩石神到底是怎么了?还是为了效忠厄多斯,也打算当个流浪的数学家?” “不是那样的。”石神小小叹了一口气。 “来,不管怎么样先干一杯。”汤川没有多做追问,径自往杯中倒酒。 石神以前当然也打算一辈子献身数学研究。他曾下决心,结束硕士课程后,就像汤川一样留在大学拿博士。 之所以没能如愿,是因为他必须照顾双亲。父母都已年迈,又有病在身。纵使能够半工半读地念研究所,也筹不出父母的生活费。 这时,教授告诉他某间新成立的大学正在征助教。那间大学距离他家还算不远,他心想只要能继续研究数学就好,于是决定接受这份工作。结果这个决定却打乱了他的人生。 他在那间大学根本无法从事任何研究。教授们只顾着争权夺利和明哲保身,既没有栽培优秀学者的意识,也没有完成划时代研究的野心。石神辛苦写成的研究报告,事隔多日依旧沉睡在教授的抽屉里。再加上学生的水准很差,照顾这些连高中数学都搞不清楚的学生,剥夺了石神的研究时间。儿他忍耐到如此地步得到的薪水却低得可怜。 他也曾想过换一间大学,不过看起来毫无希望。设置数学系的大学本就不多,就算有数学系,预算也很少,没有多余的钱请助教。因为数学系不像工程院,没有企业愿意赞助。 他被迫转化人生方向,最后他选择以学生时代就考取的教师资格谋生,同时也放弃了成为数学家的梦想。 石神觉得就算告诉汤川这些事情也无济于事。不得不放弃成为研究者的人,多半都有类似的苦衷,他明白自己的境遇并不稀奇。 寿司和生鱼片送来了,他们边吃边继续喝酒。汤川带来的酒喝完后,石神就拿出威士忌。其实他很少喝酒,不过他喜欢在解开数学难题后,浅酌几口以消大脑疲劳。 虽然聊得并不算热闹,不过一边要想学生时代一边谈论数学还是很愉快。石神再次察觉,这么多年,自己早已失去这样的时光。这或许是离开大学后的第一次。也许除了此人再无别人能够理解他,也再没人能获得他视为同类的肯定,石神边看着汤川边想。 “对了,差点忘了要紧事。”汤川突然说着,从纸袋中取出一个褐色的大信封,放在石神面前。 “这是什么?” “你先打开看看。”汤川笑嘻嘻的说。 信封里装着a4的报告用纸,上面写满了数式。石神快速扫过一张,顿时醒悟那是什么。 “是反正‘黎曼假说’的试算吗?” “一眼就被你看穿啦。” 黎曼假说是当今数学界最有名的难题,虽然只要能证明数学家黎曼的假说是正确的即可,至今却无人成功。 汤川拿出来的研究内容,就是想证明这个假说不正确。石神早已知道世界各地都有学者在做这项努力,同样也无人能成功举出反正。 “这是我们请数学系的教授影印给我的,他还没公开发表。虽然还没有完全反正成功,不过应该已经找对了方向。”汤川说 “你是说黎曼的假说是错的吗?” “我只是说他找对了方向。如果假说是正确的,就表示这篇论文应该哪里有错。” 汤川的眼神就好像恶作剧的小孩想确认计谋是否成功,石神立刻察觉到他的企图。他在挑衅,同事也想确认“达摩石神”的功力已退到什么地步。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我就是带来给你看的。” 石神看着论文,最后他起身坐到桌前。摊开一旁没用过的报告纸,拿起原子笔。 “你想必知道p不等于np这个题目吧?”汤川从他背后出声说。 石神转身。 “对于数学问题,自己相处答案,和确认别人说的答案是否正确,哪一种比较简单,或者困难到何种程度——这是克雷数学研究所悬赏征求解答的问题之一。” “果然厉害。汤川笑着举杯。” 石神重新面对桌前。 数学很像寻宝,他想。必须先看清该从哪一点进攻,思索通往解答的挖掘路径,然后按照计划逐步拟定数式,得到线索。如果什么都没得到,就得更改线路。只要这样埋头苦干,有耐心、但却大胆的走下去,最后就能找到从未被人发掘过的宝藏——也就是正确解答。 如果用这个比喻,那么鉴证别人的解法,就好像只是沿着别人挖掘的路径前,感觉上进似乎很简单。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如果沿着错误线路前进,找到假宝藏做出某种结论,有时要证明那个宝藏是假的,会比寻找真宝藏更困难。所以才会有人提出p不等于np这种令人束手无策的问题。 石神忘了时间,斗争心、探求心以及自尊心令他亢奋。他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数式,脑细胞全都用在如何操演他们。 石神突然起身,拿着论文转身向后。汤川披着大衣,缩着身子睡着了。石神摇晃他的肩。 “快醒醒,我懂了。” 汤川睡眼惺忪的缓缓直起身子,搓搓脸,仰望石神。 “你说什么?” “我懂了。很遗憾,这个反正有错。虽然是有趣的尝试,但在质数分布上有根本错误——” “等一下,你先等等。”汤川把手伸到石神的脸前,“我刚睡醒,就算听了你的复杂解释,也不可能会懂。不,就算我清醒时也不可能。老实说,我对黎曼假说完全没辙,只是猜想你会有兴趣,才带来给你看。” “你不是说什么方向是对的吗?” “那是从数学系教授那里听来现学现卖。其实他早就知道反正有误,所以才没发表。” “那,我发现错误也是应该的?”石神很失望。 “不,你很厉害。那个教授说就算是小有名堂的数学家,恐怕也无法立刻发现错误。”汤川看看手表,“你只用六个小时就找出来,已经很厉害了。” “六小时?”石神看向窗户,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一看闹钟,原来快五点了。 “你一点也没变,我可以放心了。”汤川说,“达摩石神依然健在,这就是我看着你背影时的感想。” “抱歉,我都忘了你还在。” “没关系。到时你,应该稍微睡一下,你今天还要上课吧?” “是啊,不过太兴奋了毫无睡意。好久没这么聚精会神了,谢谢。”石神伸出手。 “看来我来对了。”汤川说着握紧他的手。 他小睡到七点。不知是因为大脑累了,还是精神上太满足,时间虽短却睡得很熟,醒来时头脑比平常还要清醒。 石神准备出门时,汤川说:“你的邻居起的真早。” “什么邻居?” “我刚才听到出门的声音,那时大概才刚过六点半吧。” 汤川后来好像没睡。 石神正在考虑是否该说些什么,汤川又接着往下说:“之前提到的那个刑警草薙说,你的邻居好像有嫌疑,所以才会来找你问话。” 石神故作平静,套上外套,“他会告诉你案情?” “有时候,去我那里摸鱼时顺便发发牢骚早走,多半都是这样。” “到底是什么案子?草薙刑警……是这个名字没错吧?他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 “原来如此。”石神保持面无表情。 “你跟隔壁邻居有来往吗?”汤川问。 石神霎时动起脑筋。单从语气推测,汤川似乎不是基于什么特别意图才问起,所以他也可以随便敷衍一下。然而石神很在意汤川和刑警熟识,他说不定会把这次重逢告诉草薙。顾及这点,眼下非回答不可。 “是没什么往来,不过花冈小姐——花冈小姐就是我隔壁邻居,我倒是常去她工作的便当店,这点我忘了告诉草薙刑警了。” “嗯——便当店啊。”汤川点头。 “我不是因为她在那上班才去买,只是她凑巧在我习惯去的店上班,因为那店就在学校附近。” “是吗?不过就算只是点头之交,听说她是嫌疑犯还是会不舒服吧?” “那倒不会,反正跟我无关。” “说的也是。” 汤川似乎并未特别起疑。 两人在七点半出门。汤川没走向最近的森下车站,却表示要陪石神一起走到高中旁,这样好像可以少换一趟车。 汤川已不再提起命案和花冈靖子。他本来还怀疑汤川是受草薙支托来刺探什么消息的,不过看来好像是自己多心了。归根究底,草薙本来就没有任何理由必须用上这种手段来刺探石神。 “这条上班路线还挺有意思的。”汤川说这话时,他们已经穿过新大桥下,开始沿着隅田川步行。他会这样说,应该是因为看到一整排游民的住处。 把花白的头发绑在脑后的男人正在晒衣服。前方,那个被石神称为“罐男”的男人正按照惯例压扁空罐。 “这幅景象总是一成不变。”石神说,“这一个月以来,什么都没变,他们活得就像时钟一样正确。” “人一旦摆脱了时钟的束缚反而会变成这样。” “我有同感。” 他们在青州桥前走上台阶。办公大楼紧贴一旁而建,石神看着两个映在一楼玻璃门上的身影,微微抬头。 “不过话说回来,你看起来永远都这么年轻,跟我差了十万八千里。你的头发也很茂密。” “哪里,别看我这样,其实也老多了。撇开头发不说,脑袋好像都变钝了。” “你太贪心了。” 石神虽然嘴上说笑,心理却有点紧张,再这样下去汤川恐怕会一路跟到“天亭”。对于花冈靖子和自己的关系,这个洞察力过人的天才物理学家该不会察觉到什么端倪吧?他开始有点不安。此外,看到石神和陌生男子一起光顾,也难保靖子不会露出狼狈神色。 就在可以看到便当店招牌时,石神开口:“那就是刚才提到的便当店。” “嗯——‘天亭’”啊,店名挺有趣的。” “今天我也要去买便当。” “是吗?那么我就在这跟你分手了。”汤川停下脚。 石神虽感意外,但还是暗自庆幸。 “没能好好招待你真不好意思。” “我已经享受到最好的招待了。”汤川眯起眼,“你已经不想回大学做研究了吗?” 石神摇头。 “在大学能做的事,我一个人也能做。况且,我这把年级恐怕也没有大学肯要我了。” “那倒不见得,不过,我不会勉强你。今后你也要加油。” “你也是。” “很高兴见到你。” 握手后,石神目送汤川远去,他并非依依不舍,而是不想让汤川看到他走进“天亭”。 汤川的身影完全消失后,他转过身,快步迈出。 第七章 看到石神的脸,靖子有种莫名的安心,因为他的表情泰然自若。昨晚,他家似乎难得来了访客,直到很晚还听见说话声。她一直提心吊胆深怕访客是刑警。 “招牌便当。”他像以往一样以平板的声音点餐,同时也一如往常地不看靖子的脸。 “好,招牌一份,谢谢惠顾。”她回答后低声问道,“昨天府上有客人?” “啊……对。”石神抬起脸,惊讶的眨眼。然后环顾四周低声说道:“最好别跟我说话,刑警或许在哪盯着。” “对不起。”靖子脖子一缩。 在便当装好前,两人都默默无言,也刻意不让视线相对。 靖子瞥向马路,完全感觉不出有谁在跟监。当然,如果刑警真的在监视,肯定也不会让他察觉。 便当装好后,她把便当交给石神。 “是老同学。”他边付钱边嘟囔。 “什么?” “是大学同学来找我,不好意思吵到你了。”石神极力不动嘴皮地说话。 “哪里,不会。”靖子不禁浮现笑容。为了不让外头的人看到她的表情,她垂着脸。 “原来是这样,我还想有客人找你,真是稀奇。” “这是第一次,连我也吓了一跳。” “你很高兴吧。” “对,是啊。”石神拎起便当袋子,“那么,今晚见。” 大概是会再打电话的意思吧。好,靖子回答。 目送着石神浑圆的背影走向马路,她暗想:像他这样与世隔绝的人没想到竟然也会有友人来访。 过了早上的巅峰时间,她像往常一样去后面和小代子他们一起休息。小代子爱吃甜食,所以递给她麻糬。爱吃咸食的米泽兴趣缺缺地喝着茶,打工的金子出去送便当了。 “昨天,后来没再来找你麻烦吗?”小代子喝了一口茶后问。 “你说谁?” “那批人呀,刑警。”小代子皱起眉头,“因为他们跑来一直追问你老公的事,我们还在想,说不定晚上又会找你。对吧?”她征求米泽的附和。沉默寡言的米泽只是微微点头。 “噢,后来什么事都没发生。” 虽然实际上美里一出校门就被叫去问话,但靖子判断应该没必要说出来。 “那就好。这些当刑警的,就是这么死缠不放。” “他们只是当例行公事来问问而已吧。”米泽说,“又不是在怀疑靖子,他们也很多做的程序嘛。” “也对,刑警毕竟也是公务员。不过不是我要说,幸好富坚先生没来我们店里。要是他遇害前来过这里,那靖子才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不会啦,怎么可能有那么紧张。”米泽露出苦笑。 “那可难说。你想想看,刑警不是说富坚先生去‘玛丽安’打听过靖子,所以不可能不来这里吗?那分明是在怀疑她。” “玛丽安”就是靖子小代子以前在锦系町待过的酒廊。 “就算是这样,他真的没来过我们也没办法呀。” “所以喽,我才会说幸好他没来。要是富坚先生真的来过一次,那你看着吧,那个刑警一定会死缠着靖子不放。” “不会吧。”米泽歪着头,脸上看不出重视这个问题的神色。 如果他们夫妻俩知道富坚真的来过,不晓得会露出什么表情?靖子想到这里不禁坐立不安。 “虽然不愉快,你就再忍耐一下吧,靖子。”小代子乐观的说,“谁叫你前夫死于非命,刑警当然会来。反正过几天就不会来找你麻烦了,到那时候才真的是可以轻松了。你不是一直很苦恼富坚的问题吗?” “那倒也是。”靖子勉强挤出笑容回应。 “我呀,老实说,还觉得富坚被杀真是太好了。” “喂!” “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呀,根本不知道靖子为那个男的受了多少罪。” “你还不是不知道。” “虽然不是直接知道,但我从靖子那里也听过不少。当初她就是为了躲那个男的才会去‘玛丽安’上班。结果那个居然又到处找靖子,真的是光用想的都发毛。虽然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不过我还真想谢谢那个凶手呢。” 米泽目瞪口呆地起身离座。小代子不悦地目送丈夫的背影离去后,把脸凑近靖子。 “不晓得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是被债主追杀吧?” “谁知道。”靖子歪着头。 “不过只要不连累你就好,我只担心这点。”小代子快快说完后,把剩下的麻糬塞进嘴里。 回到店前柜台,靖子依然心情沉重。米泽夫妻对她深信不疑,反而还担心靖子会因这起命案受到种种连累,一想到欺骗了这样的好人就感到心痛。不过,如果靖子被逮捕,替他们夫妻带来的麻烦非同小可。“天亭”的生意想必也会受影响,想到这里,她觉得除了彻底隐瞒之外别无选择。 她就这么边想边继续工作,差点发起呆来。不过她立刻想到现在要是不好好工作就什么都别想谈了,接待客人时遂强迫自己专心。 快六点时,好一阵子不再有客人上门,这时店门开了。 “欢迎光临。”她反射性地出声招呼,瞥向客人。霎时瞪大了眼。“哎呀……” “你好。”男人笑了,眼角两端挤出皱纹。 “工藤先生,”靖子用手捂着张开的嘴,“你怎么会来?”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来买便当。喔,便当种类还蛮丰富的嘛。”工藤仰望着便当的照片。 “你从‘玛丽安’听来的?” “是啊。”他咧嘴一笑,“好久没去了,昨天又去了店里。” 靖子从领便当的柜台朝后面喊:“小代子,不得了,你快来一下!” “怎么了?”小代子惊讶的瞪大眼睛。 靖子笑着说:“是工藤先生啦,工藤先生来了。” “什么?你说的工藤先生是……”小代子一边解开围裙一边走出来。抬头朝满脸笑容站在眼前的男人一看,嘴巴顿时张得老大,“哇,工藤先生!” “你们两个看起来气色都不错嘛。妈妈桑和老公过得还好吗?看店里的样子,我想应该很顺利。” “是还过得去。不过,你怎么会突然来这?” “是啊,我突然很想看看你们。”工藤边抓鼻子边看靖子。他这个害羞时的习惯动作,和几年前完全没变。 打从靖子还在赤坂上班时,他就是老主顾了。他总是叫她坐台,还在她出门上班前找她一起吃饭。酒廊大洋后,两人也常去喝酒。当靖子为了躲避富坚跳槽到锦系町的“玛丽安”时,她只告诉工藤一人自己的新去处,于是他马上又成了常客。要离开“玛丽安”时,她也是第一个告诉他。他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地祝福她:“你要好好加油过幸福日子喔。” 从此一别至今。 米泽也从后面出来和工藤聊起往事。因为米泽也是玛丽安的常客,和工藤也算认识。 聊了一阵子后,小代子说:“你们去喝杯茶嘛。”大概是想刻意撮合两人,米泽也点头。 靖子一看工藤,他便问道:“你有时间吗?”也许一开始就是抱着这个打算才会选这种时间上门。 “那就去坐一下。”她笑着回答。 出了店,他们朝新大桥路走去。 “其实很想跟你好好吃顿饭,不过我看今天算了,我想你女儿大概在等你。”工藤说。打从靖子在赤坂时,他就已知道靖子有个女儿。 “工藤先生,你的小孩还好吗?” “好得很。今年已经高三了,一想到他的升学考试我就头痛。”他皱起眉头。 工藤经营一家小型印刷公司。靖子以前听他说过他家在大崎,和妻子儿子一家三口同住。 他们走进新大桥路边的小咖啡屋。虽然十字路口就有家庭餐厅,但靖子刻意避开那里,因为那是她和富坚碰面的地方。 “我之所以去‘玛丽安’,其实是为了打听你的消息。你离职时,我只听说你要在小代子妈妈桑的便当店工作,可是不知道地址。” “你突然想起我了?” “是呀,就是这样。”工藤点起香烟,“老实说,我是看新闻得知那起命案,所以有点不放心。你的前夫,真是不幸。” “唉……你一看就知道是他。” 工藤边吐烟边苦笑。 “我当然知道,因为报道提到了富坚这个名字,而且我也忘不了那张脸。” “……对不起。” “你用不着道歉。”工藤笑着摇手。 他对靖子有意思,这她当然知道,她也对他抱有好感。可是,他们从来没发生过所谓的男女关系。他曾多次邀她上旅馆,每次她都委婉拒绝了。她既没勇气和一个有妇之夫出轨,况且她也有丈夫——虽然当时她没告诉工藤。 工藤见到富坚,是在送靖子回家时。她总是在离家门口还有段距离的地方就下计程车,那天当然也是如此,但她把烟盒忘在计程车上了。工藤随后追来想把烟盒拿给她,正巧看到她走进某间公寓。于是他直接走到门口敲门。没想到开门出来的,不是靖子却是陌生男人——也就是富坚。 当时富坚已经醉了。看到工藤突然来访,他断定是纠缠靖子追求她的客人。工藤还来不及解释他就勃然大怒,出手打人。要不是正准备洗澡的靖子出面阻止,说不定他会连菜刀都拿出来了。 几天后,靖子带着富坚,去找工藤道歉。当时富坚一脸惶恐安分的很,大概是怕工藤报警就麻烦了。 工藤没生气,只是提醒富坚,老是让妻子卖笑陪酒不太好。富坚显然很不高兴,但还是默默点头。 后来工藤还是照常来店里捧场,对靖子的态度也丝毫未变,只是两人不再店外见面了。 四下无人时,他偶尔会问起富坚的事。多半是富坚找到工作没有,她总是只能摇头。 最先发现富坚动粗的也是工藤,虽然靖子以化妆巧妙地掩饰脸上和身上的淤青,但就是瞒不过他的眼睛。 你最好找律师谈谈,费用我出——工藤这么告诉她。 “结果怎样?你的生活有变化吗?” “变化倒是谈不上……就是警方的人不时会来找我。” “果然,我就是这么想。”工藤露出懊恼的表情。 “不过,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靖子对他一笑。 “来找你啰唆的只有警察?那些新闻媒体呢?” “那倒是没有。” “是吗?那就好。不过,这本来就不是媒体会穷追不舍的大新闻,但是如果遇到什么麻烦,或许我可以帮点忙。” “谢谢,你还是一样这么体贴。” 她的话似乎让工藤有点害臊,他低下脸伸手拿咖啡杯。 “那件案子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当然没有,难道你以为有吗?” “看到新闻时,我首先就想起你。然后,我突然很不安,毕竟这是杀人命案。虽然不知道那个人因为什么原因遭到杀害,但我怕你会受到连累。” “小代子也说过同样的话,看来每个人的想法都一样。” “现在看到你好端端的模样,果然是我多心了。况且你跟那个人好几年前就离婚了,最近也没见过面吧?” “你说跟他吗?” “对,跟富坚先生。” “当然没有。”这么回答时,靖子感到脸颊有点僵硬。 后来,工藤说起他自己的近况,虽然不景气,公司的业绩似乎还过得去。至于家庭,除了独生子的事他并不想多谈。他从以前就是这样。所以靖子虽然完全不了解他和妻子的感情好坏,但在她的想象中,八成还不至于夫妻失和吧。靖子在陪酒时代就已领悟到,在外面还能开心别人的男人通常有个幸福家庭。 一推咖啡屋的门,外面正在下雨。 “都是我害的,刚才你如果直接回家就不会碰上这场雨了。”工藤一脸歉疚地转头看靖子。 “你别这么说。” “你家离这里远吗?” “骑脚踏车大概十分钟吧。” “脚踏车?这样子啊。”工藤咬着唇,仰望雨幕。 “没事。反正我有带折叠伞,脚踏车可以放在店里。明天早上,我早点出门就行了。” “我送你回去。” “啊,不用啦。” 但工藤已走上人行道,朝着计程车举起手。 “改天我们好好吃顿饭吧。”计程车才刚开动,工藤便说,“把你女儿一起带来也没关系。” “那孩子倒是可以不用管她,可是你没问题吗?” “我随时都有时间,现在已经没那么忙了。” “噢。” 靖子说的其实是他妻子的事情,但她决定不再多问。因为她觉得他明明很清楚她的意思,只是故意装作不解其意。 他问起手机号码,靖子就说了,她没有理由拒绝。 工藤让计程车直接开到公寓门口。由于靖子坐在里侧,所以他也下了车。 “这样会淋湿,你快上车吧。”一下车她就说。 “那么下次见。” “好。”靖子微微点头。 钻进计程车的工藤,眼睛看着她的背后。靖子顺着他的目光转头一看,楼梯下方有个男人撑伞而立。黑漆漆的看不清长相,不过她从那人的体型看出是石神。 石神缓缓走开了。靖子暗想,刚才工藤会看着他,八成是因为石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俩。 “我再打电话给你。”说完这句话,工藤就让计程车开走了。 靖子目送着远去车尾灯,她自觉心情好久没这么亢奋过了。这种和男人在一起为之陶醉的感觉,不知已睽违多少年了。 她看到计程车追过了石神。 一回到家,美里正在看电视。 “今天有什么状况吗?”靖子问。 当然不是指上学,魅力应该也很清楚。 “完全没有。实香什么也没说,所以我想刑警应该还没去找她。” “喔。”没一会儿她的手机就响了,液晶屏幕显示是从公用电话打来的。 “喂?是我。” “我是石神。”预期中的低沉声音传来,“今天有什么状况吗?” “没什么。美里也说,她那边毫无异样。” “是吗?不过请你们别大意,警方应该还没排除对你的怀疑。我想现在,他们可能正在彻底清查周边情报。” “我知道了。” “其他还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啊……?”靖子很困惑,“我说过了,没什么特别情况。” “啊……说得也是。不好意思。那么,明天见。”石神挂上了电话。 靖子惊讶地放下手机,因为石神似乎难得如此狼狈。 该不会是因为看到了工藤吧,靖子想。石神或许在诧异,那个和她亲密交谈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也许是渴望打听工藤底细的念头,让他说出最后那个奇怪的问题。 靖子很清楚石神为何会帮助他们母女,大概就如小代子他们说的,是对靖子有意思。 然而如果她和别的男人走得很近又会如何?他还会像之前一样尽力帮助她们吗?还会为她们母女绞尽脑汁吗? 或许还是别见工藤比较好,靖子想。就算要见面,也不能让石神发觉。 可是这么一想,旋即有种难以言喻的焦虑弥漫心头。 要到什么时候为止?得这样背着石神偷偷摸摸到几时?难道说,只要命案一天没过追诉期限,自己就永远无法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吗——? 第八章 鞋底滑过发出咻咻的声音,几乎在同时,也传来细小的破裂声。对草薙来说这个声音颇令人怀念。 他站在体育馆入口,往里窥探,汤川正在靠入口的这个球场上握拍迎战。他大腿的肌肉,比起年轻时果然好像有点松弛了,不过架势倒是没变。 对手看来是个学生,球技相当不错,连汤川刁钻的攻势也没能把他耍的团团转。 学生的杀球得分了,汤川当场跌坐在地,他满脸苦笑的对着学生说着什么。 他瞥见草薙,对学生打个招呼后,拿着球拍走来。 “今天又有什么贵干?” 听见汤川的质问,草薙故意做出要跌倒的动作。 “你这样说话太过分了。明明就是你打电话来,我以为你找我有事,才特地跑来的。” 草薙的手机,留着汤川打来的记录。 “这样啊。因为没什么大事,所以我没留言。我是好心怕打扰你,看你连手机都关机了,你一定很忙吧。” “你打来时我正在看电影。” “电影?在执勤时间?您可真悠哉啊。” “才不是,是为了确认那个不在场证明。我想还是该看看是什么电影,要不然,怎么确定嫌疑犯说的是真是假。” “反正不管怎么说都是桩好差事。” “为了工作看电影,一点乐趣也没有。既然没什么大事,早知道就不要特地跑来了。我本来打去你研究室,他们说你在体育馆。” “那你既然已经来了,就一起吃个饭吧,而且我的确找你有事。”汤川在入口换上随地乱脱的鞋子。 “到底是什么事?” “就是那件事啊。”汤川边迈步走出边说。 “哪件事?” “电影院的事。” 他们走进大学旁边的居酒屋,草薙念书时还没有这间店。两人在最里面那张桌子落座。 “嫌疑犯说她们去看电影,是在案发的本月十日,而且嫌疑犯的女儿在十二日告诉同学这件事。”草薙边替汤川倒啤酒边说,“就在刚才,我已经确定过了。我去看电影,就是为了做事前准备。” “我知道你的解释,那你从她同学那里听来的结果如何?” “还很难说,根据那女孩的话,好像没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上野实香是那个同学的名字。她表示在十二日那天,的确花冈美里聊起和母亲去看电影的事。实香也看了那部电影,所以两人聊得很起劲。 “案发两天后的时间点倒是有点可疑。”汤川说。 “没错。看过电影之后如果想跟同学讨论,照理说应该隔天就会说。所以我的想法是:电影或许是十一日那天看的。” “有那个可能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嫌疑犯工作到6点,女儿如果一结束羽毛球练习就立刻回家,应该赶得上七点那场。实际上,她们坚称十日那天就是这样看电影院的。” “羽毛球?她女儿是羽毛球社的吗?” “我第一次去她家时,看到屋里放着球拍,立刻就猜到了。对,打羽毛球这点也有点可疑。你当然也知道,那是一种相当激烈的运动。虽说是国中生,不过照理说结束社团练习后应该已经筋疲力竭。” “不过如果像你这么会摸鱼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汤川顺口说。 “你别打断我的话。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 “一个结束社团练习已经筋疲力尽的国中女生,之后去看电影也就算了,竟然还跑去ktv唱到深夜未免太不自然——这就是你想说的吧?” 草薙惊讶的看着朋友,的确被他说对了。 “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的断定这样不自然,毕竟有些女生就是体力比较好。” “是这样没错,可是她很瘦,看起来就没什么体力。” “也许那天的练习比较轻松。更何况,你不是已经确认过她十日晚上的确去了ktv吗?” “是啊。” “她是几点进ktv的?” “九点四十分。” “你说便当店的工作六点下班是吧?命案现场在条崎,扣掉来回的时间,大约还有两小时可疑用来犯案……也对,也不是毫无可能。”汤川连免洗筷子也没放下就交抱双臂。 草薙看着他那副样子,边在心中暗想:我曾经提过嫌疑犯在便当店工作吗? “喂,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案子有兴趣了?你居然主动问起办案进度,这倒是挺稀奇的。” “谈不上什么兴趣,只是有点好奇罢了。我倒不讨厌这种所谓铜墙铁壁的不在场证明。” “与其说是铜墙铁壁,应该说是难以查证,所以我才伤脑筋。” “那个嫌疑犯,照你们的说法不是清白的吗?” “或许是吧,问题是目前还没有其他的可疑人物浮出台面。况且,案发那晚正巧去看电影唱ktv,你不觉得未免太刚好了吗?” “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还是需要理性的判断。也许你该着眼于不在场证明之外的部分。” “用不着你说,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草薙从搭在椅子上的大衣口袋,取出一张影印纸,在桌上摊开,纸上画了一个男人。 “这是什么?” “我们请人试着画出遇害者生前的穿着打扮,现在正有数名刑警拿着这个,在条崎车站周边到处打听。” “我想起来了,你说衣服没有烧光吧?深蓝色运动外套和灰毛衣,以及深色长裤啊……听起来好像是随处可见的打扮。” “就是啊。自认好像见过那个人的说法多到数不清,负责打听的人都举手投降了。” “这么说来,目前还没有什么又用的情报喽?” “是啊。只有一个情报,目击者说曾在车站旁边看过同样打扮的可疑男子,有个粉领族看到他无所事事到处闲逛。因为车站也张贴了这张肖像图,所以她看了主动来通报。” “原来还真有人这么配合啊,那你何不找那个粉领族详细打听?” “用不着你说,我当然问了。可惜她看到的好像并不是遇害者。” “你怎么知道?” “她说的车站并非条崎,而是前一站的瑞江站。而且,长相似乎也不同。我一拿遇害者的照片给她看,她就说她记得脸应该更圆才对。” “恩……圆脸啊……” “唉,干我们这行本来就得不断重复这种挥拳落空的滋味。跟你们这种只要道理讲得通,就能获得肯定的世界可是大不相同。”草薙一边用筷子捞起煮烂的马铃薯一边说,然而汤川毫无反应。草薙抬头一看,只见他双手轻握,瞪着空中。 草薙很清楚,这是这个物理学家沉思的表情。 汤川的眼睛逐渐对焦,他的视线射向草薙。 “听说尸体被毁容了,是吧?” “没错,连指纹也被烧毁了,大概是不想让人查出死者身份。” “是用什么工具毁容的?” 草薙先确认周遭无人窥听后,才在桌子探出上半身说道: “没找到工具,凶手八成事先准备了锤子之类的东西,研判应该是用工具多次敲击脸部,敲碎了骨头。牙齿和下颚也支离破碎,所以也无法比对牙科的病例资料。” “锤子啊……”汤川一边用筷子戳开关东煮的白萝卜一边嘟囔。 “有什么不对吗?”草薙问。 汤川放下筷子,双肘放在桌上。 “如果那个便当店的女士是凶手,你应该想像过她那天采取了什么行动。你一定认为她说去电影院是谎话吧?” “我并未断定那是谎话。” “不管这个了,总之你先说说看你的推理。”汤川说着对店员招手,另一双手抓起空杯歪着晃了一下。 草薙皱起眉头,舔舔嘴唇。 “谈不上什么推理,不过我是这么想的:便当店的……为了省事就姑且称她为a子吧。a子下班走出便当店时已过了六点,她从那里走到滨町车站约需十分钟。搭乘地下铁抵达条崎站约二十分钟,如果从车站搭公车或计程车去案发现场的旧江户川附近,应该七点就能抵达现场。” “遇害者在这段期间的行动呢?” “遇害者也正前往命案现场,八成和a子事先约好了。只不过被害者是从条崎站骑脚踏车过去。” “脚踏车?” “对。尸体旁边扔了一辆脚踏车,上面的指纹和遇害者的吻合。” “指纹?不是被烧毁了吗?”草薙点点头。 “所以这是在查明死者身份后才确认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从被害者凭居的出租旅馆房间采到的指纹完全吻合。慢着,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光凭这样就算能证明出租旅馆的房客用过脚踏车,也不见得就是死者本人吧?因为出租旅馆的房客或许才是凶手,是那家伙用的脚踏车,也不见得就是死者本人吧?因为出租旅馆的房客或许才是凶手,是那家伙用的脚踏车。问题是,我们也比对过房间掉落的毛发,和尸体完全吻合。顺便告诉你,连dna鉴定也做了。” 草薙这连珠炮般的说词令汤川露出苦笑。 “这年头,没人会以为警方会在确认身份时出错。撇开这个不说,使用脚踏车这点倒是耐人寻味,被害者是把脚踏车放在条崎车站吗?” “不,说到这个啊——” 草薙把脚踏车的失窃经过告诉汤川。 汤川睁大了金框眼镜后面的双眼。 “这么说来,被害者为了前往命案现场,不坐公车或计程车,却特地从车站偷了一辆脚踏车?” “应该是这样。根据调查,死者目前失业,身上没什么钱,大概连公车钱都舍不得花吧。” 汤川无法释然地交抱双臂,呼出一口大气。 “算了。总而言之,姑且假设a子和死者就是这样在现场碰面。你继续往下说。” “虽然约好要碰面,但我想a子八成躲在某处。一看死者现身,就从背后悄悄走近。把绳子往死者脖子上一套,用力勒紧。” “停。”汤川张开了一双手,“死者身高多少?” “一百七十公分出头。”草薙按奈着想咋舌的冲动回答,他知道汤川想说什么。 “a子呢?” “一百六十公分左右吧。” “那就是差了十公分以上喽,”汤川托着腮,咧嘴一笑,“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要勒毙一个比自己高的人的确很困难。根据脖子上的勒痕角度,也看得出死者是被人往上拉扯勒死的。不过,死者也可能是坐着的,说不定他当时正跨坐在脚踏车上。” “原来如此,原来还可以这样强词夺理啊。” “这不是强词夺理吧。”草薙一拳敲在桌上。 “然后呢?剥下衣服,用带来的锤子砸烂脸,拿打火机烧毁指纹。再烧掉衣服,从现场逃走。是这样吗?” “这样要在九点抵达锦系町应该不是不可能吧.” “就时间来说的确是,不过这个推理太牵强了。专案小组的人,该不会统统都跟你想的一样吧。” 草薙嘴一歪,一口喝干啤酒。他向经过的店员又叫了一杯后,才把脸转向汤川这边。 “大部分的探员都觉得女人应该无法犯案。” “你看吧。就算再怎么出其不意,只要遭到男人抵抗,根本不可能勒死对方。而且男人绝对会抵抗,事后处理尸体对女人来说也很困难。很遗憾,我也无法赞同草薙刑警的意见。” “算了,我早就料到你会这样说。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个推理是正确的,只是把它当成众多可能性之一。” “听你的口气好像还有其他想法。既然说都说了,那你就别小气,把其他假设也说来听听吧。” “不是我要故意卖关子。现在的说法,是假设尸体发现的地点是犯罪现场,但也有可能是在别处杀人后再弃尸该处。姑且不论a子是不是凶手,至少专案小组的成员,目前比较支持那个说法。” “按照常理的确会这么判断,可是草薙刑警却不认为那个说法最有可能。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如果a子是凶手,那这个说法就不成立,因为她没有车。而且她根本不会开车,这样就无法搬运尸体。” “原来如此,这点倒是不容忽视。” “还有留在现场的脚踏车,当然也可以推断那是凶手故布疑阵,好让人以为该处就是犯罪现场;可是那样的话,在车上留下指纹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尸体的指纹已遭到烧毁。” “那辆脚踏车的确是个迷——就各种角度而言。”汤川像弹钢琴似的在桌边舞动着五指,等动作停下后他说,“不管怎样,判定是男人犯罪应该比较妥当吧。” “这正是专案小组的主流意见,不过这并不表示就和a子划清关系了。” “你是说a子有男性共犯?” “目前,我们正在清查她的周边关系。她以前做过酒女,不可能和男人毫无关系。” “你这种话要是让全国的酒店小姐听到的话,他们恐怕会生气喔。”汤川嬉皮笑脸的喝着啤酒,然后一脸正经的说,“可以给我看看刚才那张画吗?” “你说这个?”草薙把死者服装的速写图递给他。 汤川边看边嘟囔。 “凶手为什么要剥下尸体的衣服?” “那当然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就跟毁掉脸孔和指纹一样。” “如果是那样,应该带走脱下的衣服就行了吧?就是因为他没事找事想烧掉,结果烧到一半就熄了,才让你们有机会做出这种肖像图。” “大概是太慌张吧。” “基本上,如果是皮夹或驾照之类的东西或许还有可能,从衣服和鞋子能查出身份吗?剥除尸体衣服所冒的风险太大了。站在凶手的立场来看,应该只想尽快逃走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脱下衣服还能有什么其他理由?” “我无法断言。不过如果真有其他理由,在没有弄清那个理由之前,你们恐怕绝对找不出凶手。”汤川说着,用手指在肖像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二年三班期末考的数学成绩惨不忍睹。不只是三班,整个二年级都考得很糟。石神觉得,这些学生一年比一年不会用脑了。 发还考卷后,石神宣布补考日期。在这所学校,所有的科目都定有分数底限。按照校规,不及格的学生就无法升级,不过实际上补考可以一补再补,所以很少有留级生。 一听到要补考,顿时响起一片抱怨声。石神早已司空见惯所以不当一回事,不过这时有人朝他发话了。 “老师,有些人要报考的大学又不考数学,像这样的,应该已经不用在乎数学成绩了吧?” 石神看着发话的人。名叫森刚的同学一边抓着后颈,一边征求周遭的附和说:“对吧?”就连不是班导师的石神也知道,森刚的个头虽小,在班上却是老大。他偷偷骑摩托车上学,已经被校方警告过好几次了。 “森刚你要报考那样的大学吗?”石神问。 “如果要报考的话我一定会选那种大学。不过,目前我还不想念大学,而且不管怎样等我上了三年级都不会选修数学,所以无所谓啦,我才不在乎数学成绩。其实老师要应付我们这种笨蛋应该也很辛苦吧。所以我们不如彼此……该怎么说呢?像个成年人来处理这件事吧。” “像个成年人”的这种说法似乎很滑稽,引起哄堂大笑,石神也为之苦笑。 “如果觉得我辛苦,这次的补考就努力及格。考试范围只有微积分,简单的很。” 森刚夸张的念念咋舌,往旁伸出的腿翘起了二郎腿。 “微积分到底有什么用处嘛,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石神本来已面向黑板打算开始讲解期末考的考题,听到森刚这句话顿时转身,这是不容错过的发言时机。 “听说森刚你喜欢骑摩托车是吧?你看过摩托车比赛吗?” 听到这个唐突的问题,森刚满脸困惑的点点头。 “赛车手不能以固定的速度驾驶。不只要配合地形和风向,还得根据战术,不断变换速度。该在哪里忍耐、在哪里怎么加速,胜负全看这一瞬间的判断。你懂吗?” “懂是懂啦,但这和数学有什么关系?” “这种加速度的变化,就是将那一刻的速度微分。说得更进一步,所谓的行走距离,就是把不停变化的速度加以积分。比赛时每辆摩托车跑的当然都是同等距离,所以为了获胜该如何调配速度的微分,就成了重要要素。怎么?这样你还认为微积分毫无用处吗?” 也许是无法理解石神说的内容,森刚露出困惑的表情。 “可是,赛车手才不会想这种事,谁管你什么微分积分,他们应该是靠经验和直觉取胜。” “他们想必如此,但是从旁协助比赛的工作人员却非如此。该在哪里怎么加速才算赢,他们会反复进行模拟,推演战略,这时就会用到微积分。或许当事人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使用的电脑软体的确应用了微积分。” “既然这样,只要发明那种软体的人念数学不就好了。” “也许吧,但谁也不敢保证你将来不会成为这种人。” 森刚夸张的往后仰身。 “我怎么可能变成那种人。” “就算不是森刚,也可能是在座的某位同学,数学这门课就是为了这样的某人。在此我要声明,我现在教你们的,只不过是数学这个世界的小小入口。因为如果不知道那是在哪里,自然也就无法进入。当然,讨厌数学的人可以不用进去。我之所以要考试,只是想确认你们是否起码知道入口在哪里。” 石神说到一半时,环顾全班同学。为什么要学数学——每年,都有人问这个问题,每次他总是说同样的话。这次是因为知道对方爱骑摩托车所以拿赛车举例。去年,面对立志成为音乐家的学生,他谈的是音响工学使用的数学,这点程度的小事对石神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下了课回到办公室,只见桌上放着便条纸。上面抄着手机号码,潦草写着“汤川先生来电”,是另一位数学老师的笔迹。 汤川找他会有什么事——石神心头不禁涌起一阵莫名感动。 他拿起手机,走到走廊上。一拨便条纸上的号码,才想了一声立刻被接起。 “不好意思,你在忙还打扰你。”汤川劈头就说。 “有什么急事吗?” “嗯,说急也算是很急吧。今天,待会能见个面吗?” “待会吗……我还有点工作得处理,五点以后倒是可以见个面。”刚才上的是第六节课,现在各班早已开始开班会。石神没有当导师,至于柔道场的钥匙,也可以委托其他老师保管。 “那么我五点在正门口等你,你看怎样?” “我都可以……你在哪里?” “在你学校旁边,那么待会见。” “知道了。” 电话挂断后,石神仍紧握手机,足以令汤川特意来访的急事究竟是什么事? 等他改完考卷收好东西准备离校时,正好也五点了。石神走出办公室,横越操场走向正门。 正门前那条斑马线旁边,站着身披黑色大衣的汤川。他一看到石神,就慢条斯理地对他挥手。 “让你特地抽空,真是不好意思。”汤川笑容满面地打招呼。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跑来这种地方?”石神也放缓了脸色问。 “别急,我们边走边说吧。” 汤川迈步朝清洲桥路走去。 “不,是这头。”石神指着旁边那条路,“沿着这条路直走,离我家比较近。” “我想去那里,那间便当店。”汤川爽快地说。 “便当店……为什么?”石神脸颊一阵紧绷。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去买便当,这还用说吗?今天,我还得去别的地方,恐怕没时间好好吃饭,所以我想趁现在先打点晚餐。那家的便当应该很好吃吧?否则,你不会每天早上都去买。” “喔……这样啊,我知道了,那我们走吧。”石神也朝那个方向迈步。 二人朝着清洲桥并肩走去,一辆大卡车驶过他们身旁。 “前几天,我见过草薙。你忘啦?就是我之前提过,去找过你的那个刑警。” 汤川的话令石神紧张,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 “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要工作一碰上瓶颈,就会立刻来找我发牢骚。而且,每次都带着棘手的问题,麻烦得很。以前有一次,他居然还开口叫我帮他破解什么灵异现象,快把我烦死了。” 汤川开始谈起那幢灵异现象,那的确是个耐人寻味的案子。不过他应该不会为了讲这种故事,特地来找石神。 石神正想着要问他真正的目的,就看到“天亭”的招牌遥遥在望。 和汤川一起走进那间店一事,令石神有点不安。因为他无法预期靖子看到他们两人会有什么反应。单是石神在这种时间出现就已经够异常了,如果还带了同伴,说不定会令她胡思乱想。但愿她不会露出不自然的态度,他想。 汤川可不管他的想法,径自打开“天亭”的玻璃门,走进店内。无奈之下,石神只好也跟着进来,靖子正在招呼别的客人。 “欢迎光临。”靖子对汤川堆出殷勤笑容,接着瞥向石神。霎时,她的脸上浮现惊讶的困惑,笑容也不上不下的僵住了。 “他有什么不对吗?”汤川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开口问道。 “啊,没有。”靖子脸上挂着不自在的笑容,连忙摇头,“他是我的邻居,常常来捧场……” “好像是。自从听他提起贵点后,我就一直想来吃吃看。” “谢谢您的惠顾。”靖子鞠躬致谢。 “我跟他是大学同学。”汤川转头看着石神,“就在前几天,我才刚去他家打扰过。” “我知道。”靖子点头。 “你听他提过?” “对,听说了一点。” “这样吗?对了,你推荐哪种便当?他向来都是买什么?” “石神先生多半都是点招牌便当,不过今天已经卖光了……” “真可惜。那么我该买什么好呢?每一种好像都很好吃。” 汤川挑选便当的期间,石神隔着玻璃门窥探店外。他怀疑刑警或许正在哪里监视,绝不能让他们看到他和靖子亲密的样子。 不,更重要的是——石神瞥向汤川的侧脸。可以信任这个男人吗?用不着戒备吗?汤川既然和那个草薙刑警是好有,那他现在在此的情形,说不定也会被此人告诉警察。 汤川似乎终于选好便当了,靖子进去转告厨房。 就在这时,玻璃门开了,一名男人走入。石神不经意地转眼一看,不由得抿紧嘴角。 这名身穿深棕色夹克的男人,正式前几天,他在公寓前撞见的人。对方还用计程车送靖子回来,当时两人亲密对话的情景,石神撑着伞全看在眼里。 男人似乎没发现石神,他等着靖子从厨房出来。 靖子终于回来了,她一看到刚进来的客人,立刻露出讶异的表情。 男人不发一语,只是含笑对靖子点个头,也许是想等碍事的客人离开后再和靖子说活。 此人究竟是谁?石神想。他是从哪冒出来,什么时候和花冈靖子熟识的? 靖子走出计程车的表情,石神至今仍印象深刻,那是他从未看过的娇艳面孔。那既非母亲也非便当店店员的表情,也许才是她的本来面目?换句话说那时她展现的身为女人的模样。 在这个男人眼前,她展现了绝不让我看见的另一面—— 石神来回凝视着神秘男子和靖子,他感到两人之间的空气隐含着某种动摇。几近焦灼的情绪在石神的胸臆扩散。 汤川点的便当做好了,他接过便当付了钱,对石神说:“让你久等了。” 两人出了“天亭”,从清洲桥旁走下隅田川边,沿河边迈步走去。 “那个男人有什么问题吗?”汤川问。 “什么?” “我是说后来进店里的那个男人,我看你好像很在意他。” 石神心头一跳。同时,也暗自为老友的慧眼咋舌。 “是吗?没事,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石神拼命故作镇定。 “是吗?那就算了。”汤川丝毫没有怀疑的表情。 “对了,你说的急事到底是什么事?你的目的应该不只是买便当吧。” “差点忘了。要紧事还没说。”汤川皱起眉头,“正如我刚才所说,草薙那家伙,动不动就来找我商量他的麻烦问题。这次也是,他知道你住在便当店女士的隔壁后,立刻又找上我。而且,还拜托我一件极不愉快的差事。” “怎么说?” “警方似乎还是怀疑她,可是他们又找不到任何足以证明犯行的线索。所以,他们想尽量监视她的生活,然而跟监毕竟有限度,因此他们想到了你。” “该不会是要叫我监视她吧?” 汤川抓抓脑袋。 “你说对了,不过说要监视也不是二十四小时都得盯着。只是请你稍微注意隔壁的动静,如果有什么异样就通报一声,他是这么说的。总而言之就是叫你当间谍。真不知该说这些人厚脸皮,还是没礼貌。” “汤川你就是来拜托我这件事吗?” “当然,警方应该会正式来拜托你,他只是托我先来问问你的意愿。我个人认为你要拒绝也无妨,甚至觉得你拒绝更好,不过在社会上混毕竟还是有所谓的人情债。” 汤川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很为难,不过警方真的会委托老百姓做这种事吗?石神想。 “你特地跑去‘天亭’,跟这件事有关吗?” “老实说的确有关。因为我想亲眼看看那个传说中的女嫌犯,不过我觉得她看起来不像会杀人。” 我也这么想——石神本想这么说,又把话吞回肚里。 “谁知道,人不可貌相。”他反而故意这么回答。 “的确。对了,怎么样?警方如果来拜托你,你会答应吗?” 石神摇摇头。 “老实说,我想拒绝。刺探别人的生活不和我的性格,而且我也没那种时间。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忙的。” “我想也是。那么我就替你跟草薙这么回绝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如果惹你不高兴我愿意道歉。” “也没那么严重。” 他们已来到新大桥附近,游民们的栖身小屋也引入眼帘。 “听说命案是在三月十日发生的。”汤川说,“照草薙的说法,那天,你好像特别早回家。” “因为没别的地方好去。我记得那时告诉刑警,我七点左右就回家了。” “然后就按照惯例,待在家里和数学超级难题格斗?” “是啊。” 石神边回答边想,此人是在确认我的不在场证明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表示他对石神产生了某种怀疑。 “说到这里,我好像还没问过你的嗜好。除了数学你还喜欢什么?” 石神微微一笑。 “没什么像样的嗜好,数学是我唯一的寄托。” “你都不用别的事情调剂心情吗?比方说开车兜风。”汤川一手做出握方向盘的动作。 “想做也做不到,因为我没车。” “不过你有驾照吧?” “很意外吗?” “那倒不会。就算再忙,应该还是抽得出时间去驾训班。” “决定放弃留在大学做研究后,我立刻去考了驾照,因为我以为或许对找工作有帮助。可惜实际上,根本毫无关系。”说完,石神看着汤川的侧脸,“你是想确认我会不会开车吗?” 汤川一脸意外的眨着眼,“没有啊,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有这种感觉。”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猜想你起码应该会去兜兜风。况且,偶尔也想跟你聊聊数学以外的话题。” “应该说,是数学和杀人命案以外的话题吧?” 他本想讽刺汤川,没想到汤川却哈哈大笑,“恩,你说对了。” 走到新大桥下,正好看到白发男人把锅子放在瓦斯炉上煮东西,男人身旁放着一升装的酒瓶,另外还有几个游民站在外头。 “那么我就在这告辞了,跟你说那些不愉快的是,还请见谅。”走上新大桥旁的阶梯后汤川这么说道。 “替我跟草薙刑警道个歉,说我很抱歉帮不上忙。” “你用不着道歉,倒是我还可以再来找你吗?” “那倒是无所谓……” “改天再一边喝酒,一边聊数学吧。” “不是数学和杀人命案吗?” 汤川耸耸肩,皱起鼻子。 “也许会那样吧。对了,我想到一个新的数学问题,有空时你先想想看好吗?” “是什么题目?” “拟一个人无法解答的问题,和解答那个问题,何者比较困难,不过答案绝对存在。怎样,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的确是耐人寻味的题目。”石神凝视着汤川,“我会好好想想。” 汤川点个头,旋即转身,迈步走向马路。 第九章 吃完草虾时,酒瓶正好也空了。靖子喝光自己杯中的剩余葡萄酒,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知已有多久没吃过道地的意大利菜了,她想。 “要不要再喝点什么?”工藤问。他的眼睛下方,微微泛红。 “我不用了。工藤先生,你再喝一点吧。” “不,我也不喝了,我要等着吃甜点。”他眯起眼,用餐巾擦拭嘴巴。 以前当公关小姐是,靖子常和工藤一起吃饭。无论是法国菜或意大利菜,他从来不会只喝一瓶葡萄酒就喊停。 “你现在不太喝了?” 听她这么问,工藤想了一会儿才点头。 “是啊,比以前喝得少了,大概是年纪大了。” “这样也许比较好,你可要保重身体。” “谢谢。”工藤笑了。 今晚这顿饭,是白天工藤打电话给靖子约好的。她虽感犹豫,还是答应了。之所以犹豫,当然是因为对命案耿耿于怀。这种紧要关头,不是兴冲冲去吃饭的时候,她的自制心 如此提醒自己。对于警方的搜查,女儿必然比靖子更害怕,所以对女儿多少也有点内疚。此外无条件协助她隐瞒命案的石神也令她难以释怀。 然而,这种非常时期,不是更该保持正常举止吗?靖子想。她觉得如果陪酒时代的老主顾请吃饭,除非有什么特殊理由,欣然赴约应该比较“正常”吧。要是拒绝对方,反而 显得不自然,倘若传到小代子他们耳中,还会让他们起疑心。 不过她自己当然也已察觉,这样的理由无非只是勉强找的藉口。她会答应共进晚餐的最大也是唯一一个理由,就是她想见工藤——如此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对工藤怀有爱意。在前几天重逢之前,她几乎完全没有想起过他。虽有好感,但顶多也只有这样——这应该是她真正的想法。 但她一答应赴约后顿时心花怒放一事,毕竟也是事实。这种喜孜孜的心情,已经很接近与情人约会时的感受了,她甚至觉得连体温都有点升高。在这股兴冲冲的行动下,甚至 拜托小代子让她翘班,提早回家换衣服。 说不定,这是因为她渴望逃出现在置身的这种窒息状态——纵使只有暂时地让她忘记所有痛苦。抑或是封印已久、渴求被人当作女性看待的本能苏醒了。 总之,靖子并不后悔来赴约,反正时间很短。虽然脑海一隅总有罪恶感挥之不去,但她依然享受到睽违已久的快乐滋味。 “今晚,你女儿怎么吃饭?”工藤拿着咖啡杯问。 “我在答录机留了话,叫她自己买东西吃。我想她大概会买披萨,那孩子,最爱吃披萨了。” “嗯……听起来好像怪可怜的,我们自己吃得这么丰盛。” “不过,与其来这种地方吃饭,我想她大概宁愿坐在电视机前吃披萨。她最讨厌这种正襟危坐的场所了。” 工藤皱起眉头点点头,抓抓鼻翼。 “也许吧,而且还得跟个不认识的欧吉桑一起吃,想必根本不能好好品尝味道。下次我会多动动脑筋。也许去吃个回转寿司之类的比较好。” “谢谢,不过你真的不用这么客气。” “这不是客气。是我想见她,我想见你女儿。”说着工藤边喝咖啡,边意有所指地看她。 他邀她吃饭时,就主动表示欢迎她女儿一起来。靖子感觉得到,他这话是出自真心,他的诚意令她开心。 问题是,她不可能带美里一起来。美里不喜欢这种场合固然是事实,不过更重要的是,非属必要她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在工藤面前恢复女人本色的那一面。 “工藤先生女自己呢?不和家人一起用餐没关系吗?” “你说我吗?”工藤放下咖啡杯,双肘撑在桌上,“我就是想跟你谈这件事,所以今天才会找你出来吃饭。” 靖子侧首不解地凝视对方。 “老实说,我现在是孤家寡人。” “啊?”靖子不禁讶异,双眼也瞪的老大。 “我老婆得了癌症,是胰脏癌。虽然开了刀,还是为时已晚。结果去年夏天,她就过世了。因为还年轻,所以扩散得也快,一转眼就恶化了。” 工藤语气很平淡,也许因为这样,这番话在靖子听来毫无真实感。足足有好几秒,她就这样茫然的瞪着她。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费尽力气才挤出这句话。 “要开玩笑,我可说不出这种话。”他笑了。 “是没错,可是该怎么说……”她垂下脸,舔舔嘴唇才抬起脸,“那真是呃……请节哀顺变,你一定很辛苦吧?” “一言难尽。不过正如我刚才说的,真的是一转眼就过去了。起先她只是嚷着腰痛去医院挂号,然后医生就突然把我叫去告诉我病情。住院,开刀,照顾病人——简直像被放 在自动传送带上一样。时间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过去了,然后她就过世了,然后她就过世了。她自己知不知道病因,现在已成了永远不可解的谜题。”说着工藤拿起水杯喝了口水。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生病的?” 工藤歪着头,“前年……年底吧?” “那,我那时还在‘玛丽安’嘛。工藤先生,你不是还来店里捧场?” 工藤苦笑着,晃晃肩膀。 “很不像话吧?老婆性命垂危之际,做老公的的确不该上酒家喝酒。” 靖子浑身僵硬,一时之间想不出该说什么。工藤当时在店里的开朗笑容在她脑海浮现。 “不过,如果容许我辩解的话,正因为发生了这种事让我身心俱疲,才会见你想稍微得到一点慰藉吧。”他抓抓偷,皱起鼻子。 靖子依然说不出话。她回想起自己离职时的情景,在酒廊上班的最后一天,工藤还带了一束花来送她。 你要好好加油幸福生活噢—— 当时他是抱着什么心情说出那样的话呢?他自己明明背负了更大的苦难,但他只字未提,反而祝福靖子重新出发。 “话题好像被我越说越闷了。”工藤为了掩饰腼腆取出香烟,“简而言之,我想说的是经过这件事后,我的家庭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啊,可是令郎呢?不是快要考大学了吗?” “我儿子现在住在我爸妈家。那里离他的高中比较近,况且,我连替他煮顿宵夜也不会。我妈忙着照顾孙子好像挺乐的。” “那么你现在其实是一个人生活?” “说是生活,其实回家只是为了睡觉。” “上次你怎么完全没提这件事?” “我觉得没必要说,我是担心你才去见你的。不过像这样找你出来吃饭,你一定会顾忌我的家庭,所以我想还是先说清楚比较好。” “原来是这样……”靖子垂下眼。 她早就明白工藤的真意。他在暗示自己,他希望正式和她交往,而且说不定是想以结婚为前提而交往。他想见美里,似乎也是为了这个理由。 出了餐厅,工藤像上次一样叫计程车送她回公寓。 “今天谢谢你请客。”靖子下车前向他郑重道谢。 “改天可以再约你吗?” 靖子沉默了一下,才微笑说好。 “那么晚安,代我向你女儿问好。” “晚安。”靖子嘴上这么回答,心里却觉得今晚的事难以对美里启齿。因为她在答录机里,说要跟小代子他们去吃饭。 目送工藤坐的计程车远去后,靖子回到家里。美里正窝在暖桌里看电视,桌上果然放着披萨的空纸盒。 “你回来了。”美里仰脸看着靖子。 “我回来了,今天真对不起。” 靖子怎么也无法正视女儿的脸。对于和男人出去吃饭一事,她感到有点心虚。 “电话打过来了吗?”美里问。 “电话?” “我是说隔壁的……石神先生。”美里越说越小声,好像是指每天的按时联络。 “我把手机关掉了。” “恩……”美里一脸闷闷不乐。 “出了什么事吗?” “那倒没有,”美里瞥了一眼墙上时钟,“石神先生今晚从家里进进出出好几次。我从窗口看到他好像是往马路走,我猜应该是打电话给你吧。” “喔……” 也许吧,靖子想。其实和工藤吃饭的时候,她也一直记挂着石神。电话的事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令她耿耿于怀的,是石神在“天亭”和工藤碰个正着。不过工藤似乎只把石 神当成单纯的客人。 什么时候不好挑,石神今天怎么偏偏挑那个时间去店里。还跟据说是友人的人一起出现,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 石神一定记得工藤。看到上次坐计程车送她回来的男人,现在又在“天亭”现身,他或许觉得别有含意。这么一想,石神待会肯定会打来的电话就另她格外忧愁。 正在这么边想边挂大衣之际,玄关的门铃想了。靖子吓了一跳,和美里面面相觑。霎时,她以为是石神来了,但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来了。”她朝着门回答。 “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可以跟您说句话吗?”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 靖子没卸下门链只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外面站着一个男人,有点眼熟。他从外套取出警用手册。 “我是警视厅的岸谷,之前,和草薙来打扰过。” “喔……”靖子想起来了,今天那名叫草薙的刑警好像没来。 她先关上门,对美里使个眼色。美里钻出暖桌,默默走进屋里。靖子看到纸门拉上后,这才卸下门链,重新打开门。 “什么事?” 靖子一问,岸谷就鞠个躬。 “对不起,还是为了电影的事……” 靖子不由得皱眉。石神早就交代过,警方会针对他们去电影院的事死缠烂打,没想到真的跟他说的一样。 “请问是什么事?该说的我已经统统都说了。” “您的意思我很清楚,我今天是想跟您借票根。” “票根?电影院的票根吗?” “是的。我记得上次拜访时草薙跟您说过,请您好好保管。” “请等一下。” 靖子拉开柜子抽屉。上次给刑警看时,本来是夹在电影简介中,不过后来就改放进抽屉了。 加上美里的份,她把两张票根递给刑警。“谢谢您。”岸谷说着接下票根。他戴着白手套。 “你们果然还是觉得我最有嫌疑吗?”靖子鼓起勇气问。 “没那回事。”岸谷举起手猛摇。 “我们目前为无法锁定嫌疑犯正在发愁,所以只好试着把没有嫌疑的人逐一消去。跟您借票根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从票根能查出什么?” “这个我也无法断言,不过或许能作为参考。能够证明两位在那天去了电影院当然是最好……后来您还有想起什么吗?” “没有,上次能说的我都说了。” “是吗?”岸谷瞥向室内。 “天气还是这么冷呢,府上每年都使用电暖桌吗?” “你说暖桌?对……”靖子转头向后看,努力不让刑警察觉她的动摇,他会提起暖桌似乎不是偶然。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个暖桌的?” “这个嘛……应该四、五年了吧。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什么。”岸谷摇头,“对了,今天您下班后,又去了什么地方吗?因为您好像很晚才回来。” 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令靖子大为狼狈,同时她也察觉刑警似乎一直在公寓前守着。如此说来,说不定也看到了她下计程车的那一幕。 不能扯拙劣的谎话,她想。 “我和朋友去吃饭了。” 她极力想用三言两语简短交代,但这样的答复显然无法说服刑警。 “是那位坐计程车送您回来的男士吧。是什么样的朋友?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教一下。”岸谷一脸抱歉的说。 “连这种事都非说不可吗?” “我说过了,如果您方便的话。我知道这样很失礼,可是我如果不问就走,事后一定会被上司骂的很惨。我们绝不会骚扰对方,所以能否请您透露一下。” 靖子叹了一口大气。 “那是工藤先生。他以前常去我工作的店里捧场,发生命案之后,他怕我受到打击所以来看我。” “请问他是做什么的?” “听说他经营印刷公司,不过我不清楚详情。” “您知道怎么联络他吗?” 岸谷的问题,令靖子再次皱眉,刑警看了拼命鞠躬哈腰。 “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我们绝不会跟他联络,就算真有必要,我们也会尽量不冒犯他。” 靖子毫不掩饰不悦,默然取出自己的手机,连珠炮似的报出工藤给的号码。刑警连忙抄下来。 之后岸谷虽然满脸惶恐,还是针对工藤的事盘根究底地问了老半天。结果靖子只好连工藤第一次在“天亭”现身时的事也和盘托出。 岸谷走后,靖子锁上门,就一屁股跌坐在地。她觉得元气大伤、筋疲力尽。 传来纸门拉开的声音,美里从里屋出来了。 “看电影的事,他们好像还在怀疑什么。”她说,“一切果然都如石神先生所料。那个老师,实在太厉害了。” “是啊。”靖子站起来,撩起刘海走回客厅。 “妈,你不是跟“天亭”的人去吃饭吗?” 被美里一问,靖子赫然抬起头,她看到女儿谴责的表情。 “你听见了?” “那当然。” “喔……”靖子垂着头把双膝伸进暖桌底下,她想起刑警刚才提到暖桌。 “为什么这种节骨眼,你还跟那种人去吃饭?” “我推辞不了,人家以前那么照顾我。而且,人家不放心我们,还特地来看我。我知道我不该瞒着你。” “我是无所谓啦……” 这时,隔壁传来房门开闭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朝楼梯走去。靖子和女儿面面相觑。 “你要开机。”美里说。 “已经开了。”靖子回答。 过了几分钟,她的手机响了。 (文中空行。) 石神还是用那支公用电话,还是他今晚第三次从这里打电话了。前两次,靖子的手机都打不通。之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所以他很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不过从靖子的声音听来,似乎没这回事。 夜深之后石神曾听到花冈母女家的门铃响起,看来果然是刑警。据靖子表示,对方好像是来借电影院的票根,石神很清楚他们的目的。想必,是要和电影院保存的另一半票根比对。如果找到和她给的票根斯口吻合的另一半票根,警方一定会调查那上面的指纹。假使上面的确有靖子母女的指纹,姑且不论它们有没有看电影,至少能证明他们进了电影院。不过万一没有指纹,警方应该会更怀疑她们。 此外刑警似乎还针对暖桌东问西问,石神也料想到了这点。 “他们大概已经锁定凶器了。”石神对着话筒说。 “您指的凶器是……” “电暖桌的电线,你们就是用那个吧?” 电话彼端的靖子陷入沉默,她也许是想起了勒死富坚时的情景。 “如果是勒杀,凶器一定会在脖子上留下痕迹。”石神继续说明。现在没时间注意遣词用句来委婉表达了,“科学办案的方式日新月异,用什么东西当凶器,几乎看痕迹就可确定。” “所以那个刑警才问起暖桌……” “我想应该是。不过你不用担心,关于那点我早已做好安排了。” 他早料到警方会锁定凶器,所以石神已把花冈家的电暖桌,和自己屋里的对调了,她们的电暖桌现在塞在他的壁橱里。而且幸运的是,他原来那张电暖桌的电线,和她们用的种类不同。刑警既然注意到电线,应该一眼就能察觉。 “刑警另外还问了些什么?” “另外……” “喂?花冈小姐?” “啊,是。” “你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我只是正在回想刑警还问了什么。其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他只是暗示,如果能证明我们去过电影院就可洗清嫌疑。” “他们大概会咬住电影院不放吧。当初我就是算准他们会这样才拟定对策的,所以是令所当然,没什么好怕的。” “听石神先生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靖子的话,令石神内心深处仿佛亮起一盏明灯,持续了一整天的紧张,在这一瞬间似乎骤然放松。 也许是因为这样,他突然很想打听那个人。所以那个人,就是他和汤川去“天亭”时,半路冒出来的男客。石神知道她今晚也是让那个男人坐计程车送回来的,他从房间窗口都看见了。 “我能报告的只有这些,石神先生那边有什么状况吗?”靖子主动问道。大概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吭气把。 “没有,没什么特别状况。请你像以前一样地正常过日子。刑警或许还会来盘问一阵子,重点是你绝对不能慌。” “是,我知道。” “那么替我向令媛问好。晚安。” “晚安。”听到靖子这么说,石神这才放下话筒。电话卡从公用电话退出。 听了草薙的报告,间宫掩不住满脸露骨的失望。他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在一直上前后晃动身体。 “这么说来,那个工藤和花冈靖子重逢,果然是在案发之后。这点你确定没错吗?” “照便当店老板夫妻的说法,好像是这样,我想他们应该没说谎。工藤第一次去店里时,据说靖子也和他们一样惊讶。当然,那也可能是在演戏。” “毕竟,她以前当过酒店小姐.应该很会演戏吧。”间宫仰望草剃,“不管怎样,你再好好调查一下那个工藤。他在案发之后突然出现,时机未免太巧合了。” “可是据花冈靖子表示,工藤就是因为听说了那起命案,才会来找她。所以我想应该也不算是巧合吧。”草?身旁的岸谷,略带顾忌地插嘴说道。“而且如果两人真有共犯关系,在这种状况下,应该不会公然见面用餐吧?” “也许是大胆的障眼法呀。” 草?的意见,令岸谷皱起眉头,“是没错” “要问问工藤本人吗?”草?问间宫。 “也好。如果他真的有涉案,或许会露出什么马脚。你去试探看看。” 草?说声知道了,就和岸谷一起离开问宫面前。 “你不能凭着主观发表意见,犯人说不定会利用你这一点。”草薙对刑警学弟说道。 “这话什么意思?” “说不定工藤和花冈靖子从以前就交情匪浅,只是一直掩人耳目私下来往。他们或许就是利用这一点。如果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不就是最佳的共犯人选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现在应该继续隐瞒关系才对。” “那倒不见得。男女之间的关系,迟早会被拆穿。他们或许觉得,既然如此不如趁这个机会假装久别重逢比较好。” 岸谷带着无法释然的表情点点头。 出了江户川分局,草?和岸谷一起钻进自己车里。 “据鉴识表示,凶手极可能是以电线为凶器,正式名称是空心麻花绳。”岸谷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 “喔,电热器常用的那种电线,对吧,比方说电暖桌之类的。” “电线外面包了一层编织的棉线,据说就是那个织痕留下勒杀的印子。” “然后呢?” “我看过花冈小姐家里的暖桌,不是空心麻花绳,是那种圆结绳,表面是橡胶皮。” “嗯所以呢?” “没了,就这样。” “说到电热器,除了暖桌还有很多种吧?而且用来当作凶器的,不一定是身边的日用品,说不定是她从哪随手捡来的电线。” “是”岸谷闷声回答。 草?昨天和岸谷一直盯着花冈靖子,主要目的是为了确认她身边有没有人可能成为共犯。 所以当她下班后和一名男人坐上出租车时,他抱着某种预感开始跟踪。看到两人走进汐留的餐厅后,依旧有耐心地等待他们出来。 两人吃完饭,再次坐上出租车,抵达的地点是靖子的公寓。男人没有下车的意思.草剃让岸谷去问靖子,自己负责追出租车。对方似乎没发觉被跟踪。 那个男人住在大崎的某间公寓大楼,连工藤邦明这个名字也已确认无误。 事实上,草薙也想过,单凭一个妇道人家应该干不了这个案子。如果花冈靖子真的涉案,应该有个男人从旁协助——说不定那人才是主谋!总之一定有这号人物。 工藤就是共犯吗?然而草?虽然那样斥责岸谷,其实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个推论。他觉得他们似乎正朝完全错误的方向走。 草薙的脑中,此时完全被另一个念头占据了,昨天,他在“天亭”旁监视时,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物。 那个汤川学,竟然和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数学教师连袂出现。 第十章 傍晚六点刚过,公寓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驶进一辆绿色宾士,那是工藤邦明的车,草薙白天去他公司时就已确认过这点了。一直坐在公寓对面那间咖啡店监视的草薙边算出两杯咖啡钱边起身离席,第二杯咖啡,他只喝了一口。 他快步跑过马路,冲进地下停车场,公寓在一楼和地下室都有入口。两边都是自动上锁,利用停车场的人,肯定会走地下室的那个入口。草薙希望尽量在工藤进公寓前逮住他。如果先用对讲机报上名字才去工藤家,恐怕会给对方充裕的时间思索对策。 幸好,草薙似乎抢先抵达了入口。正当他手扶墙壁调整呼吸之际,身穿西装的工藤抱着公事包出现了。 工藤取出钥匙,正欲插进自动锁的钥匙孔时,草薙从背后喊住他:“您是工藤先生吧?” 工藤腰杆一挺似乎吓了一跳,顺手抽回正要插进去的钥匙。他转过身,看着草薙,脸上开始露出狐疑的神色。 “我就是”他的视线迅速扫遍草薙全身。 草薙从外套里面,露出一小角警用手册给他看。 “突然来访很抱歉,我是警方的人,能否请您配合一下?” “警方?是刑警先生?”工藤压低音量,眼带窥探。 草薙点点头。 “是的,我想稍微请教您关于花冈靖子小姐的事。 草薙盯着工藤,看他听到靖子的名字有何反应。如果他面带惊讶或一脸意外,反而可疑。因为工藤应该已经听说这起命案了。 “我知道了。那么你要来我家吗?或者,去咖啡店之类的地方会比较好?” “不,方便的话最好去您府上。” “可以呀,不过我家很乱。”工藤说着,重新把钥匙插进钥匙孔。 工藤说家里很乱,毋宁该说是冷清。大概是因为做了什么隐藏式收纳柜,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就连沙发也只有一张双人椅和一张单人椅。他请草薙坐那张双人椅。 “要喝点茶或别的吗?”工藤连西装也没脱就开口问。 “不,您别客气。我马上就走。” “是吗?”工藤嘴上虽然这样说,还是走进厨房,双手拿着两个杯子和保温瓶装的乌龙茶回来。 “恕我冒昧,请问您的家人呢?”草薙问。 “我内人去年过世了。儿子倒有一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现在住在我爸爸妈家”工藤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这样啊,那么您现在一个人生活?” “可以这样说。”工藤脸色缓和下来,把乌龙茶倒进两个杯中。一杯放在草薙面前。“您今天来是为了富坚先生吗?” 草薙刚伸出去拿杯子的手顿时缩了回来,既然对方主动调明,那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是的,是关于花冈靖子小姐前夫遇害的案子。” “她是清白的。” “是吗?” “是啊,他们都已经离婚了,现在根本毫不相干。她有什么理由杀害他。” “当然,站在我们的立场,基本上也是这么想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夫妻,所以也有很多事不光以某种形式就能解决的。如果说分手之后的隔天起就能断绝关系,彼此互不干涉,彼此形同陌路,那就不会有变态跟踪狂了,问题是现实并非如此。一方想断绝关系另一方却迟迟不肯放手的情形,多得数不清,纵使已经办妥离婚手续也一样。” “她说,她和富坚先生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工藤的眼中开始酝酿着敌意。 “您和花冈小姐谈过这起命案吗?” “谈过,我就是担心这件事才会去见她。” 这点似乎和花冈靖子的供述吻合,草薙想。 “换言之,您相当关心花冈小姐,可以这样说吧?而且打从案发前就很关心她。” 草薙的话,令工藤不悦地皱起眉头。 “关心?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既然会来找我,就表示你应该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吧?我曾经是她上班那家店的常客。跟她先生,也见过面——虽说是出于偶然。我也是在那时听说,富坚这个名字。所以听说那起命案后,而且新闻连富坚先生的照片都登了出来,我才会在担心之下去探望她。” “我已听说您曾是常客。不过光是这点,一般人会做到这种地步吗?工藤先生是公司的大老板吧?照理说应该是个大忙人才对。”草薙故意语带讽刺,基于职业所需,他常这样讲话。不过他其实不喜欢这种说话方式。 草薙这招似乎见效了,工藤顿时怒形于色。 “你不是说要来问花冈靖子的事吗?可是你一直质问我私人的事,难道你在怀疑我?” “没那回事,如果惹您不快我愿意道歉。只是,我看花冈小姐现在好像跟您走得特别近,所以才想顺便问您几句。” 草薙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但工藤依旧狠狠瞪着他。工藤用力深呼吸后,点个头说道:“我知道了。被这样迂回刺探的感觉很不愉快,所以我就干脆直说吧,我的确对她有意思,是男女之间的爱意。因此我一听说发生命案,觉得这是接近她的好机会,便立刻去看她。怎么样?这个说法你满意了吗?” 草薙报以苦笑,那既非演戏也非职业技巧。 “唉,您别这么激动。” “你不就是想听我说这个吗?” “站在我们的立场,只是想理清花冈靖子小姐的人际关系。” “这我就不懂了,警方为什么要怀疑她”工藤侧首不解。 “富坚先生遇害前夕,正在打听她的下落。换言之,死前很可能见过她。”草薙判断告诉工藤这件事情应该也无妨。 “所以就认为她杀了富坚先生?警察的想法,总是这么单纯。”工藤哼地嗤之以鼻,耸耸肩膀。 “对不起,是我们无能。当然,我们并非只怀疑花冈小姐。只是,就现阶段而言,她还不能完全排除嫌疑。况且就算她本人是清白的,她身边也可能有人是关键人物。” “她身边?”工藤皱起眉头,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开始拼命点头。 “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您是指什么?” “你认为她委托某人,替她杀死前夫,所以才来找我。我等于是杀手名单上的第一人选??” “我们并没有这样断定”草薙说到最后故意语带含糊。倘若工藤个人有什么想法,那他倒要听听看。 “如果是这样,那么除了我之外,你们应该还有很多人该去查问。迷恋她的客人多得很,毕竟她长得那么漂亮。不只是以前陪酒的时候,我听米泽夫妻说,就连现在好像也有客人是为了看她才来买便当。像这种人你是不是全都该去见个面?” “要是知道姓名和联络方式,我当然打算去拜访。您认识这样的人吗?” “不,我不认识。而且很遗憾,我向来也不喜欢做这种说三道四的事。”工藤比了个拒绝的姿势。“不过,就算你一个一个跑去问我想也是白费力气,她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她既没那么狠毒也没那么笨。附带说明,我也没笨到只因为喜欢的人拜托,就替她杀人。您说您是草薙先生是吧?让您特地跑一趟,可惜看来您是毫无所获了。”他一口气快快说完后,就站起身来。似乎在暗示:你就快滚吧。 草薙弓腰起身,但是抄笔记的手仍保持原来的姿势。 “三月十日那天,您象平常一样离开公司吗?” 工藤霎时意外地瞪大眼睛,旋即目带怒意。 “这次又想问不在场证明?” “对,可以这样说。” 草薙觉得没必要掩饰,反正工藤已经生气了。 “请等一下。”工藤从公事包取出厚厚的记事本,啪啦啪啦地翻了一阵子,然后吐出一口气。“行事历上什么也没写,所以大概和平常一样,我应该是在六点左右离开公司的。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去问我公司的人。” “离开公司后呢?” “我说过了,行事历上什么也没写,所以大概和平时一样,回到这里,随便吃点东西就睡觉。就我一个人,所以没人能替我证明。” “您能不能再仔细回想一下?站在我的立场,其实也希望嫌疑犯的名单越少越好。” 工藤露骨地做出不耐烦的表情,再次垂眼看记事本。 “对了,十日啊。这么说,就是那天啰……”他自言自语地嘀咕。 “怎么了?” “是我拜访客户的日子。我是傍晚去的……对了,客户还请我吃串烤。” “您记得时间吗?” “正确时间我没印象了,应该是喝到九点左右吧,后来我就直接回来了。对方是这个人。”工藤取出夹在记事本里的名片,好像是设计公司的人。 “这样就行了,谢谢您。”草薙鞠了个躬,走向玄关。 他正在穿鞋时,工藤突然喊他:“刑警先生。” “你打算监视她到什么时候?” 草薙默然回看着他,他带着满脸敌意继续说:“就是因为在监视她,才会看到我和她在一起吧?然后,八成还接着跟踪我。” 草薙抓抓脑袋,“真是败给您了。” “请告诉我,你打算对她穷追不舍到什么时候?” 草薙叹口气,索性也吧强作笑脸了,他凝视着工藤说:“那当然是等到没那个必要为止。” 工藤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草薙转身背对着他说声“不打扰了”,就打开玄关大门。 出了公寓,他拦下计程车。“去帝都大学。” 看着司机应声驶出车子,草薙才翻开记事本。他边看自己草草做的笔记边回想他和工藤的对话,有必要查证工藤的不在场证明。不过他心理其实早已做出结论。 那个男人是清白的,他说的是真话—— 而且,他是真心地爱着花冈靖子。此外正如他所说,愿意协助花冈靖子的很可能另有其人。 帝都大学的正门已经关了,四处可见点点灯光,不至于一片漆黑,不过夜里的大学似乎笼罩着诡异的气氛。草薙走小门进去,到警卫室通报来访目的后就往里走。“我和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的汤川副教授越好了见面”——他这么跟警卫解释,其实根本没有事先约好。 校舍内的走廊悄然无声。不过从有些门缝间漏出的室内光线可以看出,这里并非空无一人。想必正有一些研究者或学生,默默埋首于各自的研究中。说到这里草薙想起以前曾听说,汤川也常留在大学过夜。 去找汤川,是他还没去工藤家之前就已决定的。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同一个方向顺路,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他想问清一件事。 汤川为何会在“天亭”出现?当时他是和那个当数学老师的大学同学一起去的,是否和那人有关呢?如果他察觉了什么破案的线索,为什么不告诉草薙?或者他纯粹只是想和那个数学老师闲话当年,顺路经过“天亭”并无特殊含意? 然而对草薙来说,他不相信汤川会毫无目的,专程去嫌疑犯工作的店里。因为过去汤川向来坚持,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干涉草薙负责侦办的案件。这不是他怕卷入麻烦,而是尊重草薙的立场。 第十三研究室的门上挂着板子交代每人的去向。上面并列着选修讲座的学生和研究生的名字,也有汤川的名字。照板子所示,汤川目前外出。草薙恨恨咋舌,他猜想汤川八成在外面办完事就会直接回家。 不过他还是敲门碰碰运气。照板子所示,应该有两名研究生在。 “请进。”听到一个粗厚的声音回答,草薙打开门。从他熟悉的研究室后方,出现一个身穿运动t恤戴眼镜的年轻人,是他看过多次的研究生。 “汤川已经回去了吗?” 听到草薙这么问,研究生一脸抱歉。 “对,刚刚才走,不过我倒是知道老师的手机号码。” “不,我知道他的号码,没关系。况且我找他也没什么事,只是经过附近顺道来看看。” “这样啊。”研究生说着放松了表情,他一定听汤川说过,草薙这个刑警常来摸鱼打混。 “以那家伙的个性,我还以为他应该会在研究室窝到很晚呢。” “本来是这样,不过这两、三天走的特别早。尤其是今天,老师好像说他要去什么地方转转。” “什么?去哪里?”草薙问。该不会,又跑去找那个数学老师吧—— 可是研究生说出来的,却是出乎他意料的地名。 “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是去条崎那边了。” “条崎?” “对,老师问我们要去条崎车站,怎么走最快。” “他没说要去做什么吗?” “恩,我问他去条崎有什么事,他只说有点小事……” “嗯……” 草薙谢过研究生就走出房间,难以释怀的心情在心头蔓延。汤川去条崎车站做什么?不需多说,那里是距离这桩命案现场最近的车站。 草薙走出大学后取出手机,可是从手机里的通讯簿叫出汤川的号码后又立刻取消,因为他判断现在去逼问汤川并非上策。汤川既然不跟草薙商量就涉入此案,表示他一定有什么想法。 不过—— 我自己去调查我在意的事应该没关系吧,他想。 补考的考卷批改到一半石神不禁叹气,因为实在考得太糟了。这次补考的用意本来就是为了让学生及格,所以他自认比期末考试简单多了,结果几乎看不到一个像样的解答。学生八成算准了反正就是考得再烂,最后校方还是会让他们升级,所以没有认真准备。实际上,也的确不可能留级,即使考不到及格分数,校方还是会硬掰出什么理由,最后让大家统统升级。 既然这样,一开始就不该把数学成绩当作升级条件,石神想。真正能理解数学的只有一小群人,就算让全部学生记住高中数学这种低层次的解法,也毫无意义。只要让学生知道世上有数学这门难解的学问就够了,这就是他的看法。 改完考卷一看时钟,已经晚间八点了。 检查完柔道场的门窗,他走向正门。出了大门,正在斑马线等红绿灯,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您现在才要回家吗?”男人堆起殷勤的笑容,“我看您不在公寓,猜想您或许还在学校。” 这张脸很眼熟,是警视厅的刑警。 “你应该是……” “您可能忘了我吧。” 石神制止对方伸手去外套里面拿证件,点点头说道:“是草薙先生吧?我记得。” 绿灯亮了,石神迈步走出,草薙也尾随在后。 这个刑警怎会出现?石神移动着脚步,脑中开始思考。这和两天前汤川来访有关吗? 汤川当时曾说警方有意委托他协助办案云云,但是那件事他明明已经拒绝了。 “你认识汤川学吧?”草薙开口说。 “认识,他说是听你提起我,才来找我的。” “好像是。我发现您也是帝都大学理学院毕业的,忍不住顺口告诉他,但愿您不会怪我多事才好。” “哪里,我也很怀念他。” “您都和他谈了些什么?” “主要都是聊往事。第一次,几乎都只谈了往事。” “第一次?”草薙讶异地反问,“你们见了好几次吗?” “只有两次。第二次,他说是受你委托才来的。” “受我之托?”草薙的目光游移,“他是怎么跟您说的?” “他说什么你叫他先来问问我愿不愿意协助警方调查……” “喔,协助调查啊。”草薙边走边抓着额头。 石神直觉,事情有点不对劲。这个刑警看起来一脸困惑,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汤川说的这回事。 草薙露出苦笑。 “我跟他谈了很多,所以到底是哪件事,我已经有点记不清楚了。他说请您怎么协助调查?” 石神思索着刑警的问题,他不知是否该说出花冈靖子的名字。不过现在装傻也没用,草薙想必还会去找汤川确认。 “叫我监视花冈靖子。”石神说。草薙闻言,瞪大了眼。 “这样啊,我懂了,原来如此。对,我的确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如果能得到石神先生协助就好了,所以他才贴心地立刻帮我转告您吧。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在石神听来,刑警的这番话分明就是临时掰来圆谎的。如此说来,是汤川自作主张地来说那种话,他究竟有何目的呢? 石神停下脚,转身面对草薙。 “你今天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对不起。刚才那只是开场白,其实我另有要事。”草薙从外套口袋取出一张照片,“您看过这个人吗?是我偷拍的,拍得不是很清楚。” 石神一看照片,霎时屏息。 上面拍的是他现在最在意的人,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唯一知道的,就是此人和靖子很熟,如此而已。 “怎么样?”草薙又问了一次。 该怎么回答?石神想。说句不知道就没事了,可是这样的话,也就无法套出关于此人的情报。 “我好像看过。”石神慎重回答,“这是什么人?” “您是在哪看到的,能不能再仔细想想?” “你这么说可难倒我了,因为我每天看过太多人了。如果能告诉我名字或职业,或许比较容易回想。” “这个人姓工藤,经营印刷公司。” “工藤先生?” “对。” 他姓工藤啊——石神凝视着照片。不过话说回来,刑警为何要调查此人?想当然耳,一定和花冈靖子有关。换句话说,这个刑警认为花冈靖子和工藤之间有特殊关系吗? “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嗯……好像是在哪看过。”石神歪着头,“对不起,就是想不起来,我说不定把他当成别人了。” “这样吗?”草薙一脸遗憾地把照片收回口袋,接着又掏出名片,“如果想起什么,麻烦跟我联络好吗?” “我知道了。请问,这个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目前还不知道,我们也正在调查。” “这个人和花冈小姐有关吗?” “对,基本上可以说有。”草薙含糊其辞,摆出不想泄露情报的姿态。“对了,您和汤川去过“天亭”吧?” 石神回视刑警,由于话题转向意外的方向,令他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前天,我凑巧撞见你们。因为我正在执勤,所以不方便喊你们。” 他一定在“天亭”监视靖子,石神猜想。 “因为汤川说想买便当,所以我就带他去。” “为什么要去“天亭”?要买便当的话,附近的便利商店不就有卖?” “谁知道……这个请你自己问他,我只是受托带路而已。” “汤川对于花冈小姐和本案,没说什么吗?” “我说过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协助调查……” 草薙连忙摇头。 “我是说除了那个之外。您或许也听说了,他常常对我的工作给予有效建议。他在物理学方面固然是天才,干侦探的能力其实也不赖。所以,我才会抱着一丝期待,猜想他也许又像以往一样提出了什么推论。” 草薙的问题,令石神陷入轻微的混乱。既然常见面,汤川和这个刑警应该会交换情报。那么,他为何还要问我这种事情? “他倒是没特别提过什么。”对石神而言,他也只能这么说。 “是吗?我知道了。您辛苦了一天还来打扰,真是对不起。” 草薙鞠个躬,循着原路走回。石神看着他的背影,内心笼罩在一种莫名的不安中。 那种感觉,就像他坚信绝对完美的数式,被出乎预期的未知数渐渐打乱时一样。 第十一章 出了都营新宿线条崎车站,草薙就取出手机。从通讯簿选择汤川的号码,按下拨话键。他把手机贴在耳上,环顾四周。下午三点这个不早不晚的时段人潮倒是挺多的,超市前面依然放着成排的脚踏车。 线路很快就通了,草薙等着嘟声响起。 但还没响起他就挂断了电话,因为他已经捕捉到要找的人。 汤川坐在书店前的护栏上,正在吃冰淇淋,他一身白裤黑衣,戴着镜片略小的太阳眼镜。 草薙越过马路,走近他的背后,汤川的眼睛似乎一直盯着超市周遭。 “伽利略大师。” 本想出声吓他一跳,但汤川的反应出乎意料地迟钝。他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像慢动作镜头般地换换转动脖子。 “你的鼻子果然很灵,难怪大家会揶揄刑警是狗。”他表情丝毫不变地说道。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慢着,我看不想听到“在吃冰淇淋”这种答案。” 汤川报以苦笑。 “我还想问你在这做什么。不过答案显而易见,你是来找我的吧?不,应该说,你是来探听我在做什么。” “既然你这么清楚就老实回答我,你在做什么?” “我在等你。” “等我?你在开玩笑吗?” “我可是认真得很。刚才我打电话回研究室,研究生说你来过。听说昨晚好像也来找过我,所以我猜只要在这儿等,你应该会现身。因为我想你应该已经从研究生那里听说我会来条崎。” 汤川说对了。方才草薙去帝都大学的研究室一看,得知汤川和昨天一样外出。他之所以猜测汤川会来条崎,是根据昨晚从研究生那里听来的消息。 “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草薙抬高了一点音量。他自认已经很习惯这个物理学家迂回曲折的说话方式了,却还是按乃不住烦躁。 “哎,你先别急,要不要喝杯咖啡?虽然是自动贩卖机的咖啡,不过应该比我们研究室的即溶咖啡好喝。”汤川起身,把冰淇淋的蛋卷柯丢进附近的垃圾桶。 去超市前面的自动售卖机买了罐咖啡后,汤川跨上旁边的脚踏车,径自喝了起来。 草薙站着打开灌装咖啡,四下打量。 “你别乱坐别人的脚踏车。” “不要紧,这辆车的车主暂时还不会出现。” “你怎么知道?” “车主把车停在这里后,就走近地下铁车站了。就算只是去隔壁一站,起码也得过个三十分钟,才会办完事回来。” 草薙喝了一口咖啡,一脸厌烦透顶的说道:“你就待在这种地方边吃冰淇淋,边看着这种事情吗?” “观察人性是我的嗜好,还蛮好玩的。” “少替自己吹嘘了,快解释给我听,你干嘛待在这种地方?你可别扯那种烂谎,说什么跟命案无关。” 汤川听了身体一转,看着胯下脚踏车的后轮挡泥板四周。 “这年头,在脚踏车上写名字的人好像不多了,大概是怕别人摸清底细会有危险。以前,几乎人人都会写上名字,不过时代一变习惯也跟着变了。” “你好像很在意脚踏车。我记得,你之前也说过这种话。” 看汤川从刚才到现在的言行举止,草薙也开始明白他在意什么了。 汤川点点头。 “我记得关于现场弃置的脚踏车,之前你曾说那不太可能是故不疑阵,对吧?” “我是说,那种伪装毫无意义。如果要故意将被害者的指纹留在脚踏车上,那就犯不着烧毁尸体的指纹。事实上,我们也根据脚踏车的指纹查出了死者身份。” “问题就在这里了,如果脚踏车上没有指纹怎么办?你们大概就查不出死者身份了吧?” 汤川的质疑,令草薙沉默了十秒钟,他压根没想过这些问题。 “不,”他说:“就结果而言,虽然是因为指纹和那个从出租旅馆失踪的男人的指纹吻合才查明身份,不过就算没有指纹应该也不成问题。我们还做了dna鉴定,我之前应该也说过了吧?” “我知道。换言之,烧毁尸体指纹一事本身其实毫无意义。可是,如果凶手连这点都已事先计算在内的话怎么办?” “你是说凶手明知多此一举还故意烧掉指纹?” “对凶手来说当然一定有其用意,不过那并不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你有灭有想过,那或许是让你们以为,弃置一旁的脚踏车并非故布疑阵?” 这个出人意表的意见,令草薙霎时瞠目结舌。 “你的意思是,事实上那果然哈市故布疑阵?” “不过,我想不透故布疑阵的目的何在。”汤川从跨坐的脚踏车下来,“凶手想让你们以为死者是自己骑脚踏车去现场,这点应该毫无疑问。问题在于这样故弄玄虚有何意义。” “我的意思是其实死者并非自行前往,而凶手想隐瞒这点。”草薙说,“也就是说死者早已遇害,是凶手把尸体搬去那里。我们组长,就主张这个说法。” “而你反对这个说法,是吗?我记得你说过,嫌疑最大的花冈靖子没有驾照。” “如果有共犯那就另当别论了。”草薙回答。 “好吧,这个姑且不提。我现在更在乎的问题,是脚踏车失窃的时间。你们似乎已确定实在上午十一点至晚间十点之间,但我听了倒是很奇怪。亏你们能把时间锁定得这么清楚。”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是车主自己这样说的。这应该不是什么复杂问题吧。” “你说到重点了。”汤川拿着咖啡罐朝草薙一指,“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找到车主?” “这个问题也不难回答。因为车主有报案,所以比对一下报案资料就搞定了。” 听草薙这么回答,汤川低声沉吟。即使透过太阳眼镜也能看出,他的目光很严肃。 “怎么了,这次你又哪里不满意?” 汤川凝视着草薙。 “你知道那辆脚踏车失踪的地点吗?” “当然知道,因为就是我负责询问车主的。” “不好意思,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应该在这附近吧?” 草薙回看汤川。他很想问汤川,为何要深究到这种地步?但他还是忍住了。汤川的眼中,正散发出每次专心推理时的那种敏锐光芒。 走这边,草薙说着迈步走出。 那个地点距离他们喝罐装咖啡的地方不到五十公尺,草薙站在一整排脚踏车前。 “车主说她用锁链把车绑在这里的人行道栏杆上。” “是凶手剪断了锁链吗?” “应该是。” “那表示凶手事先准备了链条剪……”汤川说着望向整排脚踏车,“没挂链条的脚踏车好像比较多,既然如此,凶手为何要特意自找麻烦。” “这我怎么知道,也许只是凶手看中的脚踏车正好挂了锁链,如此而已。” “看中的……吗?”汤川自言自语地嘀咕,“那么到底看中哪一点?”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草薙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于是汤川转身面对草薙 “你也知道,我昨天也来过这里,就像今天一样观察周遭环境。这里一整天都停放着脚踏车,而且数量相当多。有的车锁得好好的,也有些车似乎已有被偷的心理准备所以豁出去了。在这其中,凶手为何会选择那辆脚踏车?” “又不能确定就是凶手偷的。” “好吧,假设就被害者自己偷的也行。不管是谁偷的,为何偏偏是那辆脚踏车?” 草薙摇头。 “我不太懂你想说什么,被偷的是一辆毫不特别的普通脚踏车。我看只是随手选一辆,如此而已。” “不,不对。”汤川竖着食指,在草薙面前摇晃,“告诉你我的推论吧。那辆脚踏车是新车或者看起来跟新的一样,怎样,我没说错吧?” 草薙宛如遭到意外的突袭,他回想起和那个脚踏车车主的主妇当时的对话。 “没错。”他回答,“我想起来了,车主好像还说是上个月刚买的。” 汤川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你看吧。正因如此,才会特地锁上链条,一旦失窃也才会立刻去报警。反过来说,凶手就是想偷这样的脚踏车。因此,虽然明知没挂锁链的脚踏车多得很,还是特地准备了链条剪带来。” “你是说凶手故意找新车下手?”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这么推想,凶手的目的显然只有一个,就是凶手希望脚踏车车主一定要报警。因为这样一来,对凶手来说可能会产生某种好处。说得更具体一点,也就是可以发挥误导警方办案方向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说,目前虽已确定脚踏车是在上午十一点至晚间十点之间被偷,但这其实是错的?可是,凶手应该不知道脚踏车车主会怎么说吧?” “就时间来说应该是。不过脚踏车主绝对会指出一件事,就是失踪地点是在条崎车站。” 草薙倒抽了一口气,瞪着物理学家。 “你的意思是,这是故不疑阵好把警方的注意力引向条崎车站?” “应该可以这么想。” “我们的确在条崎车站四周花了不少人力和时间打听,如果你的推理是正确的,那等于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也不至于白费功夫,毕竟脚踏车在此失踪是事实。不过,这个案子看没单纯到凭此就能找出什么线索。凶手的设计远比你们想的更巧妙、更精致。”汤川说着转过身,迈步走出。 草薙连忙追上他,“你要去哪里?” “回家呀,这还用说。” “你等一下。”草薙抓住汤川肩头,“我还没问你最重要的事,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个案子?” “我不能关心吗?” “你还没回答我。” 汤川甩开草薙的手,“我是嫌疑犯吗?” “嫌疑犯?怎么可能。” “既然不是,那我要做什么应该是我的自由吧?我可无意妨碍你们办案。” “那我就不客气地直说了,你用我的名义,对那个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数学老师说了谎吧?你不是还告诉他,我想请他协助调查吗?那我应该有权利问问你的目的吧。” 汤川定定地看着草薙,流露出他平时难得一见的冷峻表情。 “你去找过他?” “去了,谁叫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说了什么吗?” “慢着,现在在问话的是我,你认为那个数学老师和命案有关吗?” 但汤川并未回答,避开了草薙的视线,再次迈步走向车站。 “喂!等一下!”草薙在背后喊他。 汤川伫足转身。 “我可要先声明,唯有这次,我不能全力协助你。我是基于个人的理由在追查此案,你最好不要指望我。” “那我也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提供情报给你了。” 汤川听了垂落视线,然后对他点点头。 “你要这样那也没办法,这次我们就各自行动吧。”说着迈步走出。他的背影带着强烈的意志,草薙也不再喊他了。 草薙抽完一根烟才走向车站。这样消磨时间,是因为他判断最好不要跟汤川搭同一班电车。虽然不清楚原因,但这次的案子显然和汤川的私人问题有关,而且汤川正企图自行解决。他不想妨碍汤川思考。 草薙搭着地下铁边晃边想,汤川究竟在苦恼什么—— 还是为了那个数学老师吗?记得那人应该是姓石神。可是根据草薙他们到目前为止的调查,石神没有半点涉案的迹象,他只不过是花冈靖子的邻居。那么汤川为何这么在意他? 草薙的脑海,又浮现在便当店看到的景象。傍晚,汤川和石神联袂出现。据石神表示,是汤川主动提议要去“天亭”。 汤川不是那种会刻意做无谓行动的人。他和石神一起去那间店,一定有什么用意,但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才想起,后来工藤也紧接着出现了,不过汤川不像早已料到这点。 草薙不禁想起从工藤那里听来的种种说法,他也不曾提到石神。应该说,他没提到任何人。工藤当时说得很明白:我向来不喜欢做这种说三道四的事。 霎时,草薙脑中闪过某种念头。不喜欢做这种说三道四的事——这句话,是在说什么的时候冒出来的? “就连现在好像也有客人是为了看她才来买便当的。”他想起工藤当时按乃着不快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 草薙吸了一大口气,猛然挺直腰杆。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子,像看到变态似地瞪着他。 虽然很久没握方向盘了,不过开个三十分钟后,就习惯开车这件事了。只是,在目的地找个路边空位停车颇费了一点时间。因为他觉得不管停在哪里好像都会挡到其他车子。幸好,有辆小货卡停得很随便,他决定紧贴在后面停车。 这是他第二次租车。在大学当助教时,有一次带学生去发电厂参观,在当地行动非自己开车不可,只好去租车。当时租的是七人座的客货两用车,今天则是国产的小型大众车,开起来轻松多了。 石神瞥向右斜方的小型大楼,上面挂着“光辉印刷有限公司”的招牌,是工藤邦明的公司。 要找到这间公司,并不困难。因为从刑警草薙那里,已经知道了工藤这个姓氏,和经营印刷公司的这个线索。石神利用网际网路,找到连接印刷公司的网站后,逐一清查位于东京的公司。经营者姓工藤的,只有这间“光辉印刷公司”。 今天一放学,石神立刻前往租车公司,租好事先预约的车子,开车到达此地。 租车这个举动,当然伴随了危险,因为就各种角度而言都会留下证据。不过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采取行动的。 车上配备的电子钟显示下午五点五十分时,数名男女从大楼正面玄关鱼贯走出。认清其中有工藤邦明的身影后,石神不禁身体一僵。 他伸手去拿放在副驾驶座的数码相机,打开电源,眼睛贴近镜头,焦点对准工藤,拉近焦距。 工藤还是一样,穿着时髦洗练。对石神来说,连该去哪才能买到那种衣服都不知道。靖子喜欢的原来是这种男人啊,他再次暗想。不只是靖子,世上大部分的女人,如果叫她们从我和工藤之间二选一,肯定都会选择他吧,石神想。 在妒意的驱使下,他按下快门。他设定让闪光灯不会亮,因为天色尚早,四周仍很明亮,所以液晶画面上,还是鲜明地映出工藤的身影。 工藤绕到大楼后面去了,石神早已确认过那里有座停车场,他在等工藤把车开出来。 一辆宾士终于出来了,是绿色的。看到工藤坐在驾驶座,石神连忙发动引擎。 他边看着宾士后面,边驾车尾随。石神根本不习惯开车,要跟踪当然更非易事。立刻就被别人的车子切近来,几乎跟丢了工藤,尤其是红绿灯块要变换时更难。不过幸好工藤开车注重安全,并没有开得太快,碰到黄灯也一定规矩停车。 他反而担心靠得太近会不会被发现,但是又不能放弃跟踪,石神已做好被对方察觉的最坏打算。 因为对地理环境不熟,石神不时瞥向卫星导航系统,工藤的宾士好像正开往品川。 车子的流量增加了,跟踪前车渐渐变得困难起来,才一个不留神,就让大卡车插了进来,这下子完全看不到宾士了。再加上,他正在犹豫是否该变换车道之际,亮起了红灯,大卡车似乎排在路口第一位。换言之,宾士已经绝尘而去。 然而绿灯亮起后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一辆宾士在前面那个红绿灯打方向灯准备右转,是工藤的车。 道路右边建有饭店,工藤似乎准备开进去。 石神毫不迟疑,也跟在宾士后面。对方或许会起疑心,但既然跟到这里已经不能回头了。 右转灯亮起,宾士转弯了,石神也跟着走。进了饭店大门后,左边有个通往地下室的坡道。大概是通往停车场的入口,石神也跟着把车滑进去。 工藤拿停车场券时,略微回了个头。石神连忙缩起脖子,不知道工藤是否察觉了什么。 停车场空荡荡的,宾士就停在通往饭店的入口附近。石神停在离那里很远的地方,一熄掉引擎立刻抓起相机。 他先按快门拍下工藤走下宾士那一幕,工藤正留意着石神这边。看来他果然起了疑心,石神把头垂得更低。 不过工藤直接走向饭店入口,确定他的身影消失后,石神才发动车子。 总之,先有这两张就够了吧—— 由于在停车场待的时间很短,通过出口栅栏时就没有被要求付钱。石神慎重地打着方向盘,开上细窄的坡道。 他正在思考搭配这两张照片的文字。脑中拟出的文章,大致如下: “我已查明你频频会晤的男人是何来历。我特地拍下照片,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想问你,和这个男人是何关系。 如果是恋爱关系,那等于是严重背叛了我。 你也不想想看我为了你做了什么。 我有权利命令你,立刻和这个男人分手。 否则,我的怒火将烧向这个男人。 要让此人走上与富坚相同的命运,对现在的我而言易如反掌。我已有此心理准备,也有办法做到。 再重复一次,如果你和此人有男女关系,我绝不允许这种背叛。我一定会报复。” 石神在口中喃喃复诵着拟好的文章,他吟味着这样是否有威吓效果。 信号灯变换了,正当他打算钻进饭店大门之际,看到了从人行横道走入饭店的花冈靖子,不禁双眼圆睁。 第十二章 靖子一走进咖啡座,就有人从后方的座位举手招呼,是穿着深绿色夹克的工藤。店内坐满了三成,当然也有情侣,不过谈生意的生意人占了多数。他略低着头走过这些人。 “突然找你出来不好意思,”工藤笑着说,“先点个什么东西喝吧。” 看到女服务生走来,靖子点了奶茶。 “没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端起咖啡,但还没沾唇就说,“昨天,刑警来找过我。” 靖子张大双眼,“果然……” “是你告诉刑警我的事情吗?” “对不起。上次和你吃完饭后刑警就找上门来,追根究底地问我和谁去了哪里,所以我想瞒着不说反而会令他们起疑心……” 工藤抬手否定。 “你不用道歉,我并不是在怪你。为了今后堂堂正正地见面,本来就该让刑警知道我们的交往,我反而觉得这样更好。” “真的吗?”靖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对。不过暂时可能会被人投以异样眼光吧,刚才我来这里的路上,也遭到跟踪。” “跟踪?” “起先我还没注意,开了一阵子才发现有一辆车一直跟在我后面。我想应该不是我多心,因为对方甚至跟着开进这间饭店的停车场。” 靖子凝视着工藤坦然叙述不当一回事的脸孔。 “结果呢?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耸耸肩,“因为隔得很远,看不清对方长相,不知什么时候人就不见了。老实说,你没来之前,我一直环视四周,不过好像没看到类似的人。当然,对方或许是在我没注意到的地方监视。” 靖子环顾左右,窥视周遭的人们,没看到可疑人物。 “看来警方是在怀疑你。” “按照他们编的剧本,好像认为你是富坚命案的主谋我是共犯。昨天来找我的刑警,还露骨地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才走。” 奶茶送来了,在女服务生离去前,靖子再次注视着他们俩的周遭。 “如果现在真有人在监视,看到你这么和我碰面,恐怕又会怀疑你吧。” “无所谓。我刚才也说过了,我想正大光明的来往,偷偷摸摸地见面反而更可疑。更何况,我们的关系本来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工藤似乎想表现他的大胆,慢条斯理地往沙发一靠,端起咖啡啜饮。 靖子也伸手拿茶杯。 “听你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不过如果给你惹了麻烦,我真的很抱歉。也许,我们还是暂时别见面比较好。” “依你的个性,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工藤放下杯子,倾身向前。“正因如此,我今天才会特地找你来。你迟早会听说刑警去找我的事,到时候,我怕你会想太多对我觉得不好意思。老实说吧,你完全不用顾忌我。虽说刑警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不过幸好有人能替我作证,我想那些刑警迟早会对我失去兴趣。” “这样就好。” “我还是比较担心你。”工藤说,“他们迟早会明白我不是共犯,可是那些刑警,依然在怀疑你。一想到今后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就会缠着你,我就觉得很忧郁。” “那也没办法,因为富坚生前似乎的确在找我。” “真是的,那个男人也是,为什么事到如今还想纠缠你……人都死了还要这样折磨你。”工藤皱起眉头,郑重地看着靖子。“你真的跟那起命案毫无关系吧?我问这话不是在怀疑你,我只是希望,就算你和富坚有那么一点关系,也能坦白告诉我。” 靖子回视着工藤端正的面孔,她觉得这才是他突然要求见面的真正用意,原来他对她并非全然信之不疑。 靖子挤出微笑。 “你放心,真的跟我毫不相干。” “嗯,虽然知道,不过能听到你亲口说出我比较安心。”工藤点点头然后看着手表。 “对不起,今晚我没事先跟美里说。” “是吗?那就不好硬邀你了。”工藤拿着账单,站起身说,“走吧。” 虽然觉得对不起工藤,不过在他还没洗清共犯的嫌疑前应该没事吧,她想。这表示警方还在距离真相很远的地方调查。 不过话说回来,该不该继续发展和工藤的关系,令她很犹豫。她希望关系变得更亲密,可是一旦希望成真,她怕会因此招来什么重大的破绽。她想起石神面无表情的脸孔。 “我送你回去。”工藤付完帐说道。 “今天不用了,我自己搭电车回去。” “没关系,我送你。” “真的不用了,而且我还想顺路买点东西。” “嗯……”尽管似乎难以释怀,工藤最后还是对她一笑,“那么今天就先这样,我再打电话给你。” “让你破费了。”靖子说完转身就走。 越过通往品川车站的斑马线时,手机响起,她边走边开皮包。一看来电显示,是“天亭”的小代子打来的。 “喂?” “啊,靖子。我是小代子,你现在方便吗?”她的声音带着奇特的紧张感。 “没关系,你说,怎么了?” “刚才你走后,刑警又来了。而且还问我很怪的问题,所以我想还是跟你说一声比较好。” 靖子握着手机,闭上眼睛。又是刑警,他们就像蜘蛛网一样,从四面八方把她缠得动弹不得。 “很怪的问题?他问了什么?”靖子满心不安地问。 “他问的居然是那个人耶,就是那个高中老师,他好像姓石神吧?” 听小代子这么一说,电话差点从靖子手中掉落。 “那个人怎么了?”她的声音在哆嗦。 “刑警会来,是因为听说有客人为了见你才会买便当,所以来打听到底是哪个客人。他好像是从工藤先生那里听来的。” “工藤先生?” 怎会扯上他呢?简直难以理解。 “我仔细想想,以前好像的确和工藤先生说过,有客人为了见你,每天早上都来光顾。工藤先生好像把这件事告诉刑警了。” 原来如此,靖子恍然大悟。刑警去找工藤后,为了确认他的话所以又去了“天亭”。 “结果你怎么回答?” “我想否认也很奇怪所以就老实说了,我说就是住在你隔壁的老师。不过我有特别声明,我说那个老师专程来看你,只是我们夫妻私下的猜测,是真是假我也不确定。” 靖子感到口中干渴,警方终于盯上石神了。只是因为听了工藤的话吗?或是另有什么理由,才会盯上他? “喂?靖子?”小代子喊她。 “啊,是。” “我这样说,应该没关系吧?不会给你造成麻烦吧?” 是很麻烦——这话她死也不能说。 “说的也是,总之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我知道了,谢谢你特地打电话来。” 靖子挂断电话,感到胃沉甸甸地揪成一团,有点想吐。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回家。半路上,她去超市买菜,可是买了些什么,连自己都不太记得。 听到隔壁开门关门的声音时,石神正坐在电脑前。萤幕上映出三张照片,是拍摄工藤的两张,和靖子走入饭店的一张。本来想拍下两人一起的镜头,可是他怕这次一定会被工藤发现,况且万一让靖子发觉也很麻烦,所以只好作罢。 石神已想好最坏的打算,到时这几张照片应该会派上用场,不过他还是想极力避免让情况演变到那种地步。 石神瞥了一眼桌上的钟然后起身,快八点了。看来靖子和工藤会面的时间似乎不长,他很清楚这点令自己大为安心。 他把电话放进口袋,走出房间。像以往一样步上夜路,小心确认有没有被人跟踪。 石神想起草薙这名刑警,他的来意着实奇妙。虽然他嘴上问着花冈靖子的事,但石神总觉得他主要的目的是想打听汤川学。他们到底是怎么谈论的?石神无法判断自己是否遭到怀疑,令他难以做出下一个决定。 他在惯用的那个公用电话打靖子的手机。响到第三声时,她接起电话。 “是我。”石神说,“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 “今天有什么状况吗?” 他很想问她和工藤见面谈了些什么,却找不到适当说法。石神会知道他们两人见面,本来就是件不自然的事。 “呃,事实上……”说到这里,她犹豫地陷入沉默。 “什么事?出了什么问题吗?”该不会是从工藤那里听到什么惊人消息吧,石神想。 “店里……刑警今天去过“天亭”,而且,呃,听说是去打听你的事。” “打听我?怎么个打听法?”石神咽下口水。 “这个,事情可能有点不好解释,老实说我们店里的人,老早就在谈石神先生……嗯,石神先生听了也许会不高兴……” 真啰嗦,石神不耐烦地想,这人的数学一定也不好。 “我不会生气,请你开门见山地直说吧。店里的人谈了我什么?”反正一定是嘲笑我的外表吧,石神边问边这么暗想。 “我说绝对没有这回事,可是店里的人……他们却说,您是为了见我才来买便当……”靖子拼命想解释,可是这番话他连一半都没听进去。 原来除了她以外的第三者,是这样看待他—— 那并非误解,事实上,他的确是为了看靖子,才每天早上去买便当。若说他从不期待她感受到自己这片痴心,那是骗人的;然而一想到连别人也这么看他,他不禁全身发热。看到他这种丑八怪苦恋她那种美女的嘴脸,别人一定会嘲笑他。 “请问,您生气了吗?”靖子问。 石神连忙干咳。 “没有……那么,刑警问了些什么?” “所以,刑警听到这个消息,便去问店里的人是什么样的客人。店里的人,好像就说出您的名字了。” “原来如此。”石神依然感到体温上升,“刑警是从谁那里听到的?”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刑警问的就只有这个吗?” “好像是。” 石神握着话筒点点头。现在不是狼狈的时候,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刑警逐渐把焦点对准他却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就有必要想个对策。 “令嫒在旁边吗?”他问。 “您说美里吗?她在。” “能不能请她听一下电话?” “好。” 石神闭上眼。草薙刑警他们有什么企图、行动,接下来会怎么出招呢——他集中精神思考着这个问题。但是想到一半浮现汤川学的脸孔时,他不禁有点动摇,那个物理学家究竟在想什么? “喂?”年轻女孩的声音传入耳中,电话传到了美里手上。 我是石神,他表明身份后继续说道:“十二日跟你聊电影的人是实香吧。” “对,这个我已经告诉过刑警先生了。” “这我之前已听你说过了。那关于另一个朋友,是叫小遥对吧?” “是的,她叫玉续遥。” “你跟她后来还有聊电影吗?” “没有,应该只是那次吧。不过说不定,可能还有再聊一点点。” “你没把她的事告诉刑警吧?” “没有,只提到实香。因为您说最好暂时不要说出小遥的事。” “恩,没错,不过现在你可以说出来了。” 石神一边留意四周,一边开始详细指点花冈美里。 网球场旁边的空地,冒起一阵灰烟。走近一看,穿白袍的汤川卷着袖子,正拿棍子往一斗深的罐子里面戳。烟似乎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大概是听到踩在土上的脚步声,汤川倏然回头。 “你简直就像对我一往情深的跟踪狂。” “对于可疑人物,刑警当然要跟踪。” “喔?你是说我很可疑吗?”汤川饶富兴趣地眯起眼,“难得你也会冒出这么大胆的创意想法。有了这种灵活头脑,你应该会升迁得更快。” “你都不问我为何觉得你可疑吗?” “没必要问。因为无论在哪个年代,科学家总是被人当成异类。”说着他又继续往罐子里戳。 “你在烧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不要的报告和资料,因为我不信任碎纸机。”汤川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桶,把水倒进罐子里。咻地一声,顿时冒出更浓的白烟。 “我有话跟你说,是以刑警的身份询问你。” “你今天好像特别起劲啊。”大概是确定罐中的火已经熄灭了,汤川拎着水桶迈步走出。 草薙也跟着追上他。 “我昨天去了“天亭”,在那间店听到一个颇有意思的消息。你不想听听看吗?” “不想。” “那我就自己说出来吧,你的好朋友石神在暗恋花冈靖子。” 汤川大步跨出的脚停住了,他转头回视的眼光变得很尖锐。 “是便当店的人这么说的吗?” “对。跟你聊着聊着我突然灵光一闪,所以就去“天亭”确认。逻辑或许重要,不过对刑警来说直觉也是一大武器。” “所以呢?”汤川转身面对他,“就算他暗恋花冈靖子,这点对你们的搜查又有什么影响?” “到了这个节骨眼,你就别装糊涂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在什么契机下察觉的,但你不就是因为怀疑石神是花冈靖子的共犯,才会背着我偷偷摸摸地到处打转吗?” “我可不记得我有偷偷摸摸的。” “总之,我已经找到怀疑石神的理由了,今后我会彻底地盯着他。所以重点来了,昨天虽然决定分道扬镳,但我们能不能订个和平条约?也就是说,我会提供情报给你,相对的你也把你掌握的线索告诉我。怎么样,这样提议不坏吧?” “你太高估我了,我还没掌控任何线索,只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那么,你就把你的想象说给我听。”草薙直直看入好友的眼中。 汤川转开脸,迈步走出。“总之先去我的研究室吧。” 草薙在第十三研究室留有奇妙焦痕的桌前坐下,汤川把两个马克杯放在那上面。老样子,两个杯子都谈不上干净。 “如果石神是共犯,那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汤川立刻提出质疑。 “我先说吗?” “和平条约可是你主动提议的。”汤川往椅子一坐,悠然啜饮咖啡。 “好吧。我还没把石神的事告诉我们老大,这纯粹是我的推理。不过如果命案现场在别处,那么搬运尸体的就是石神。” “喔?你本来不是反对尸体搬运说吗?” “我说过了,如果有共犯就另当别论。不过主犯——也就是实际下手的人——是花冈靖子,说不定石神也有帮忙。总之我确实她一定在场,参与了杀人。” “你这么肯定啊。” “如果实际下手的处理尸体的都是石神,那他就不是共犯,应该是主犯甚至单独犯案了。但就算再怎么痴情,我也不相信他会傻到这种地步。因为靖子一旦背叛他他就完了,她应该也背负了什么风险才对。” “难道不可能是石神独自杀人,然后两人联手弃尸吗?” “我不敢说可能性是零,不过应该相当低。花冈靖子在电影院的不在场证明很暧昧,但那之后的不在场证明倒是很确定。大概是决定好时间才行动的。这么一来,她就不太可能参与不知要花多少时间的弃尸行动。” “花冈靖子的不在场证明目前不确定的是……” “据称在看电影的七点到九点十分之间,后来去拉面店和ktv都已确认属实。不过我想她应该进过电影院,我们已从电影院保存的票根中,找到留有花冈母女指纹的票根了。” “这么说来,你认为靖子和石神利用这两个小时又十分钟的时间杀人?” “或许也包括了弃尸,不过就时间来考虑,靖子极可能先石神一步离开现场。” “杀人现场在哪里?” “这个我不知道。总之不管在哪,应该都是靖子把富坚约出来的。” 汤川默默举起马克杯啜饮,眉间刻着皱痕,一脸难以信服的表情。 “你好像有话想说。” “不,没有。” “有什么想说的你就直说。我已经说出我的意见了,接下来轮到你说了。” 草薙这么一说,汤川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使用车子。” “啊?” “我是说石神应该没开车,搬运尸体需要汽车吧?他没有车,一定得上哪弄来。我不认为他有那么大的本领,可以不留痕迹地,弄到一辆不会留下证据的车子。一般来说,谁也没有这种本领。” “我打算挨家挨户去清查租车公司。” “辛苦你了,我保证你绝对查不到。” 这个混蛋,草薙瞪着他这么想,但汤川一脸若无其事。 “我只是说如果真的另有杀人现场,负责搬尸体的应该是石神。发现尸体的地方极可能就是犯案现场,毕竟两人联手的话,什么都有办法。” “两人联手杀死富坚,把尸体毁容烧掉指纹,脱下衣服焚毁,然后两个再徒步离开现场吗?” “所以两人之间或许有时间差,因为靖子必须在电影结束前赶回去。” “照你这个说法,留在现场的脚踏车,还是被害者自己骑去的喽?” “是啊。” “这就表示石神忘了擦掉上面的指纹,石神会犯下这种最基本的错误吗?他可是达摩石神喔。” “不管多厉害的天才,照样都会犯错。” 可是汤川缓缓摇头,“那家伙不会做那种事。” “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没擦掉指纹?” “我一直在想这点,”汤川双臂交抱,“不过还没想出结论。” “你想太多了。那家伙或许是数学天才,但杀起人来应该很外行。” “都一样。”汤川坦然自若地说,“杀人对他来说应该更容易。” 草薙缓缓摇头,拿起肮脏的马克杯。 “总之我会试着盯住石神。如果男性共犯存在的前提可能成立,调查内容也会更扩大。” “照你的说法,犯案手法未免太粗糙了。事实上,脚踏车上的指纹忘了擦,又没把死者的衣服完全焚毁,简直是漏洞百出。我倒想问个问题:这桩命案是事先计划好的吗?抑或是在某种原因下,突发性的犯罪?” “这个嘛——”草薙像要观察什么似地死死盯着汤川,“也许是突发性犯罪吧。假设靖子为了谈判某件事把富坚约出来,石神以保镖的身份陪同出席。没想到双方一言不合,于是两人就失手把富坚杀死了——应该是这样吧。” “这样的话,就和看电影的事产生矛盾了。”汤川说,“如果只是要谈判,用不着事先准备不在场证明——即使那是不完整的的不在场证明。” “那么,你是说这是计划性犯案?靖子和石神打从一开始就打算杀他,所以事先埋伏……” “这也不大可能。”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草薙一脸厌烦。 “如果是石神拟的计划,绝不会这么不堪一击,他不可能拟出这种漏洞百出的计划。”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说到这里,草体的手机响起,“抱歉。”说着他接起电话。 是岸谷打来的,他报告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草薙边问边做笔记。 “冒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情报。”挂断电话后,草薙对汤川说道,“靖子有个女儿叫美里,据说那女孩的同学做出了耐人寻味的证词。” “怎么说?” “案发当日白天,那个同学说,曾听美里提起晚上要和母亲去看电影。” “真的吗?” “岸谷确认过了,好像没错。也就是说,靖子母女早在白天就已决定要去电影院。”草薙对着物理学家点头,“看来应该是计划性犯案不会错。” 然而汤川却眼神认真地摇头。 “不可能。”他凝重地说道。 第十三章 从锦系町车站走过五分钟就到了“玛莉安”,店址位于酒廊杂处的大楼五楼。建筑老旧,电梯也是老式的。 草薙看看表,才刚过晚间七点,他算准这时候应该还没什么客人。为了好好打听,他想避开忙碌的时段。不过,真怀疑这种破地方的店生意能好到什么地步?——他看着生锈的电梯墙壁想。 但他一走进“玛莉安”就吓到了,因为超过二十张以上的桌子已坐满了三分之一。看服装似乎多半是上班族,不过也有些人看不出做哪一行的。 “之前,我去银座的酒廊打听消息时,”岸谷在草薙耳边嗫喏,“那里的妈妈桑还说,泡沫经济时期每晚报到的人,现在不晓得都在哪喝酒。原来是流落到这种地方了。” “那倒不见得。”草薙说,“人一旦尝过奢华的滋味,就很难再降低水准。在这喝酒的人,应该和银座族不同。” 他喊来服务生,说要跟负责人谈谈。年轻服务生的殷勤笑容顿时抹去,遁入店里后方。 最后又出现另一个服务生,将草薙两人带往吧台。 “请问要喝点什么吗?”服务生问。 “那就来杯啤酒吧。”草薙回答。 “这样没关系吗”等服务生离开后,岸谷问道,“我们正在执勤耶。” “如果我们不喝点什么,其他的客人会起疑心。” “那喝乌龙茶不就好了。” “两个大男人,会为了喝乌龙茶跑来这种店吗?” 正当两人这么斗嘴之际,一名身穿银灰色套装、年约四十的女子出现了。浓妆艳抹头发高高挽起。虽然很瘦,仍不失为一个美女。 “欢迎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女人压低了声音问,唇角流露出笑意。 “我们是警视厅的人。”草薙也低声回答。 一旁的岸谷把手伸进西装内裤,草薙制止他后,再次看着女人。“应该拿出证件证明身份比较好吗?” “不,不用了。”她在草薙身旁坐下,同时放下名片,上面印着“杉村园子”。 “你是这里的妈妈桑吧?” “名义上算是。”杉村园子微笑点头,看来她无意掩饰自己受人雇佣的身份。 “生意挺不错的嘛。”草薙环视店内说。 “那只是外表,这间店是老板开来节税用的。就连捧场的客人,也都是和老板有关的人。” “这样子啊。” “像这种店,谁晓得哪一天会变成怎样。也许小代子选择开便当店才是正确的。” 虽然说的很低调,但爽快提到前任者名字的态度,令草薙感到她还是自有她的尊严。 “之前,我们的刑警应该已经来打扰好几次了。” 园子颌首。 “为了富坚先生的事,来过好多次了,多半都是由我出面。今天还是为了那件事吗?” “不好意思,再三叨扰。” “我也跟之前来的刑警先生说过了。如果怀疑靖子,那你们肯定搞错了,因为她根本没有杀人动机。” “不,谈不上怀疑。”草薙堆出笑容,摇手说,“因为搜查迟迟没有进展,所以我们只好换个想法重新开始,所以才会来拜访你。” “重新开始啊。”杉村园子小小吐出一口气。 “听说富坚慎二先生在三月五日那天来过。” “是的。好久不见了,况且,也没想到那个人事到如今还会来这里,所以我吓了一大跳。” “你以前就见过他吗?” “只有两次。我以前也在赤坂,和靖子在同一家店上班。那时,曾经见过他。当时那个人手头很阔绰,穿着打扮也很气派……” 她的语气似乎表示,久别重逢的富坚已经了无昔日风采。 “富坚慎二先生好像很想知道花冈小姐的下落,是吧?” “我想应该是想复合吧,不过我可没告诉他喔,因为我很清楚那人让靖子受了多少罪。没想到,那个人又到处去问店里其他女孩。我以为店里现在应该没人知道靖子的事所以一时大意,偏偏还有一个女孩,去过小代子的便当店。那个女孩,好像连靖子在那工作的事也告诉富坚先生了。” “原来如此。草薙点点头。如果要靠人脉混饭吃,是别想完全隐藏行踪的。 “工藤这个人,常来这里吗?”他换个问题。 “工藤先生?开印刷公司那个?” “对。” “他常来呀。啊,不过,最近好像很少出现了。”杉村园子侧首不解,“工藤先生怎么了?” “听说花冈靖子以前陪酒时,他很捧她的场。” 杉村园子嘴角放松地点点头。 “是呀,工藤先生好像很照顾她。” “他们两交往过吗?” 草薙这么一问,她歪着头,沉吟良久。 “是有人这么怀疑过,不过我看应该没有。” “怎么说?” “靖子以前在赤坂时,应该是他们两走的最近的时候。可是那段期间,靖子正为了富坚先生的事很苦恼,不知怎么工藤先生好像也知道了。于是工藤先生就扮演起靖子的咨询顾问,好像就这么不了了之没发展成男女关系了。” “可是花冈小姐离婚了,后来应该可以交往了吧?” 然而杉村园子摇摇头。 “工藤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一边提供建议让靖子和老公和好,等人家离婚了却开始交往,这样会让人觉得他本来就抱着这种目的。所以即使她离婚后,他们好像也打算继续维持好朋友的关系。更何况,工藤先生也有太太。” 杉村园子似乎还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过世了,草薙觉得没必要告诉她,于是决定保持沉默。 她猜的应该很准,草薙想。在男女关系这方面,酒女的直觉远比刑警敏锐多了。 工藤果然是清白的,草薙确信。这样的话,看来应该把重心放到另一件事。 他从口袋取出一张照片,拿给杉村园子看。 “这个男人你见过吗?” 那是石神哲哉的照片,是岸谷趁他走出学校时偷拍的。由于是从侧边拍摄,石神并未察觉,视线正投向某个远方。 杉村园子露出讶异的表情。 “这个人又是谁?” “这么说来你不认识?” “不认识。至少,不是我们店里的客人。” “这个人姓石神。” “石神先生……?” “你没听花冈小姐提过这个名字吗?” “对不起,我没印象。” “这个人在高中当老师,花冈靖子小姐没提过相关的话题吗?” “这个嘛……”杉村园子歪着头,“到现在我还在常和她用电话聊天,可是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那么靖子小姐曾对目前的男性交友关系说过什么吗?有没有找你商量或是告诉过你什么?” 草薙的质问,令杉村园子不禁露出苦笑。 “关于这点我也跟上次来的另一个刑警先生说过了,我从来没听她提过。说不定她真的有交往对象,只是没告诉我,不过我想应该不可能。靖子忙着抚养美里都来不及了,哪有空谈什么恋爱。上次小代子也是这么说。” 草薙默然点头。对于石神和靖子的关系,他本来就没指望能从这间店得到太大斩获,所以倒也不失望。不过,听到对方断言靖子毫无与男人交往的迹象,对于石神协助靖子犯案的这个推论,还是多少丧失了自信。 新的客人进来了,杉村园子露出有点在意那边动静的小动作。 “你说常和花冈小姐用电话聊天是吧?那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聊的?” “应该是富坚先生的事上新闻的那天,我吓了一跳急忙打电话给她。这点我也和之前来的刑警先生说过了。” “花冈小姐当时反应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她说警方的人已经找过她了。” 草薙没告诉她,靖子指的警方的人就是她们俩。 “富坚先生来这里打听花冈小姐下落的事,你没告诉她吗?” “我没提,应该说我说不出口,况且我也不想让她紧张。” 这么说来,花冈靖子并不知道富坚正在找她。换言之也就无法猜到他会去找她,自然也就不可能事先拟妥杀人计划。 “我本来想告诉她,可是那时她正开心地东聊西扯,我也就失去了开口的时机。” “那时?”杉村园子的话,令草薙觉得有点不对劲。“你指的那时,是什么时候?听起来,应该不是最近一次打电话时吧?” “啊,对不起。那是更早之前,应该是富坚先生来我店里三、四天之后。她在我答录机留了话,所以我回拨给她。” “那是几号的事?” “那是几号来着……”杉村园子从套装口袋取出手机。草薙以为她是要查阅来电和拨号记录,但她却叫出月历,看了之后抬起脸,“是三月十日。” “啊?十日?”草薙不禁扯高嗓门,和岸谷面面相觑。“没有错吗?” “对,我想应该不会错。” 十日那天,就是富坚慎二推定遇害的日子。 “大约几点?” “这个嘛,我是等回家之后才打的,我想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她好像是十二点之前打来的,可是那时店里还没打烊,所以我没接到。” “你们大概聊了多久?” “那时,差不多有三十分钟吧,我们每次都聊那么久。” “是你主动打她的手机,对吧?” “不,不是手机,我是打她家里的电话。” “不是我要挑语病,那你的意思应该不是十日,而是十一日凌晨一点才对吧?” “啊,是这样没错,如果说得更正确的话。” “你说花冈靖子在你的答录机留言,请问她说了些什么?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当然就是说找我有事,叫我打烊之后回她电话。” “她找你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说想跟我打听以前我治疗腰痛的那家指压按摩院……” “指压啊……。之前她也会为了这种小事,主动打电话给你吗?” “其实每次都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只是想找对方聊聊天。无论是我,或是她。” “每次也都是这样在半夜聊天吗?” “这没什么稀奇的,因为我干这一行,总是得忙到深夜才有空。不过平常我会尽量选假日再打,那次是因为她先打来。” 草薙点点头,但是难以释怀的疑虑并未抹消。 出了酒店,草薙一边走向锦系町车站,一边动脑筋。杉村园子最后那段话令他耿耿于怀。三月十日深夜,花冈靖子和她讲过电话,而且接的是家里的电话。换言之,这表示那个靖子正在家里。 事实上,专案小组内部也有人认为犯案时间应该在三月十日晚间十一点之后。这当然是假设花冈靖子就是凶手才拟出的推论。就算去ktv唱歌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难道不可能是唱完歌才犯案吗? 然而没人强力支持这个推论。因为,纵使一出了ktv就立刻赶往现场,抵达时也快十二点了。之后,就算真的动手行凶,事后也没有交通工具可以回家。通常这种犯人在这种时候绝不会搭乘会留下犯案线索的计程车。况且现场附近,也罕有计程车经过。 此外这也牵涉到那辆脚踏车的失窃时间,车子是在晚间十点之前失窃的。如果是故不疑阵,靖子在那之前必须去过条崎车站。如果不是故不疑阵,而是富坚自己偷的,那他偷车之后,直到快十二点和靖子碰面之前,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就成了一大疑问。 基于以上的考量,之前草薙他们并未积极调查靖子深夜的不在场证明。不过这下子就算真的着手调查,花冈靖子也有了不在场证明。这点令他耿耿于怀。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见花冈靖子的情形吗?”草薙边走边问岸谷。 “记得,有什么不对吗?” “当时,我是怎么问她不在场证明的?三月十日在哪里——我应该是这样问的吧?” “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我想应该是这样。” “然后她回答:一早就去工作,晚上和女儿出门。去看了电影,然后吃拉面,唱ktv。回家应该已经过了十一点——她是这样说的没错吧?” “我想应该没错。” “据刚才妈妈桑的说法,随后靖子就打了电话给她。而且明明没什么大事,还特地在答录机留言叫她回电。妈妈桑打过去时已过了一点,然后又聊了三十分钟左右。” “那有什么不对吗?” “那时——我问她不在场证明时,靖子为什么没提到这件事呢?” “为什么……应该是觉得没必要吧。” “为什么?”草薙伫足,转身面对刑警学弟,“用自家电话和第三者说过话,这可以证明她在家喔。” 岸谷也停下脚,嘟起嘴,说道: “是没错,可是从花冈靖子的角度来看,只要说出外出地点,应该已经足够了。如果草薙先生进一步追问回家后的事,我想她应该会说出打电话的事。” “真的只是这个的理由吗?” “不然还能有什么理由?如果是隐瞒自己缺少不在场证明那还有话说,现在她可没提自己有不在场证明喔。前辈追究这点未免太奇怪了。” 草薙将目光从一脸不满的岸谷身上转开,径自迈步走出。这个刑警学弟,打从一开始就同情花冈母女,向他征求客观意见或许本来就错了。 今天白天和汤川的那番对话,又在草薙的脑中复苏。那个物理学者坚称,如果命案和石神有关那就决不可能是计划性杀人。 “如果是他策划的,他不会用电影院当作不在场证明。”汤川首先举出这点,“因为正如你们所怀疑的,去看电影的这种供述太没说服力了。石神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此外,还有个更大的疑问:石神没理由协助花冈靖子杀害富坚。就算她被富坚苦苦折磨,以他的个性应该也会另谋解决之道,绝不会选择杀人这种方法。” 你的意思是石神不是那么残酷的人吗?草薙问。汤川带着冷静的目光摇头。 “不是感情上的问题,而是企图用杀人逃离痛苦的方法不够合理。因为杀人之后,又会因此产生别的痛苦。石神不会做那种蠢事。反过来说,只要合乎逻辑,就算再怎么残酷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那么汤川认为,石神到底是以什么方式涉及本案?关于这点汤川的回答如下: “如果他真有涉案,唯一的可能,就是处于无法参与杀人行动的状况下。也就是说当他掌握事态发展时,人早已被杀了。这时他能做什么?如果能隐瞒案子,他应该会这样做。如果瞒不住,他会拟出各种对策来躲避警方的追查。而且还会指示花冈靖子母女,面对刑警的质问该怎么回答,在哪个时间点该提出什么证据等等。” 简而言之,到目前为止花冈靖子和美里对草薙他们供述的一切,都不是出于他们个人的意志,而是石神在背后操控下的结果——这就是汤川的推论。 不过这位物理学者,在如此断言后,又静静地补充说: “当然,这一切纯粹只是我的推论,是在石神涉案的前提下做出的猜测。这个前提本身也可能是错的,不,我毋宁希望这是错的。我打从心底期盼,但愿这只是我自己想太多。”他说这话时的表情,罕见地苦涩,还带着寂寥。好不容易和老友重逢,可惜又要再次失去了——他甚至像是这样地害怕着事情的真相如他所料。 汤川为什么会对石神起疑,这点汤川终究还是不肯告诉草薙。看样子起因似乎是他看出石神对靖子怀有好感,至于他是凭着哪点看出来的,始终不肯透露。 不过草薙很相信汤川的观察力和推理力,他甚至觉得既然汤川抱着这种想法,那就绝不可能有错。这么一想,就连在“玛丽安”听来的消息,草薙也就能理解其背后的意义了。 靖子为何没告诉草薙三月十日深夜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她是凶手,既然事先已准备好不在场证明来应付警方的怀疑,照理说应该会立刻说出来。她之所以没这样做,八成是因为石神的暗示。而石神的指示一言以蔽之,想必就是“只做最低限度的交代。” 草薙想起汤川之前还不像现在这么关心本案时,曾经随口说出一句话。那时他们谈到花冈靖子是从电影简介中取出电影院票根,汤川听了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一般人,不会连用来当作不在场证明的票根该保存在哪儿都精心设计。如果是考虑到刑警会来问才事先把票根夹在简介中,那对方可是棘手的强敌。” 过了六点靖子正想解下围裙时,一个客人进来了。欢迎光临——她反射性地堆出殷勤笑脸,但一看到对方的脸不禁愣住了。她看过那张脸,不过跟对方并不熟。唯一直到的,就是对方是石神的老友。 “您还记得我吗?”对方问,“之前,石神曾经带我来过。” “啊,对,我记得。”她重新找回笑容。 “我正好经过附近,所以就想起了这里的便当。上次那个便当,味道非常好。” “今天嘛……我想想,就买招牌便当吧。听说石神每次都买这个,上次不巧卖光了,今天还有吗?” “没问题。”靖子去后面厨房转达后,重新解下围裙。 “咦?您要下班了吗?” “对,我上到六点。” “这样啊。那您现在要回公寓吗?” “对。” “那,我可以陪您走一段吗?我有几句话想说。” “跟我说吗?” “对,也许该说是商量吧,是为了石神的事。”男人对她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 靖子感到莫名不安。 “可是,我对石神先生几乎毫无所知。” “不会耽搁您的时间的,边走边说也没关系。”这个男人的语气虽然柔和,却霸道得不容别人拒绝。 “那么只有几分钟喔。”她无奈的这么说。 男人自称姓汤川,目前在石神毕业的大学担任副教授。等他的便当做好了,两人就一起离店。 靖子像平常一样是骑脚踏车来的。她推着车正要迈步,汤川说声“让我来吧”,就替她推起车子。 “您没和石神好好交谈过吗?”汤川问。 “对,只有他来店里时会打个招呼。” 是吗?他说,然后陷入沉默。 “请问……你要找我商量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但汤川还是一样不发一言,知道不安弥漫靖子心头之际,他这才开口说:“他是个单纯的男人。” “啊?” “我是说,石神这个人很单纯。他寻求的解答,向来很简单。他绝不会同时追求好几样东西,而他用来达成目的的手段也很简单。所以他从不迟疑,也不会为一点小事轻易动摇。不过,这也等于表示他不擅长生存之道。不是赢得全部就是全盘皆输,他的人生随时伴随着这种危险。” “请问,汤川先生……” “抱歉。这样子,您一定听不懂我想说什么吧?”汤川苦笑,“您第一次见到石神,是在刚搬来现在这栋公寓时吗?” “对,我去打招呼。” “当时,您把在这间便当店工作的事也告诉他了吧?” “是的。” “他开始光顾‘天亭’,也是从那时起吧?” “这个……也许是吧。” “那时,在和他寥寥可数的对话中,有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什么小事都可以。” 靖子很困惑,她做梦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您为何要问这种事?” “这个嘛……”汤川边走边凝视着她,“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所以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他和我的接触,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汤川说,“非常重要。这点您应该也明白。” 看到他真挚的眼神,靖子莫名所以地起了鸡皮疙瘩。她终于醒悟,此人知道石神对她怀有好感,所以他想弄清楚是什么起因让石神喜欢上她。 想到这里,靖子才发觉自己一次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并非那种美得足以令人一见钟情的绝色美女。 靖子摇摇头。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我真的没和石神先生说过几句话。” “是吗?说不定,还真的就是这样。”汤川的语气变得比较柔和了,“您觉得他怎么样?” “啊……?” “您应该不至于没察觉他的心意吧?关于这点,您有什么想法?” 这个唐突的问题令她困惑,当下的气氛也不容她笑着敷衍了事。 “我对他倒是没什么特别想法……只是觉得他是个好人,头脑非常聪明。” “您是说,您知道他头脑聪明,是个好人?”汤川停下脚。 “那个,呃,我只是隐约这样觉得而已。” “我明白了,耽误您的时间不好意思。”汤川说着让出脚踏车的握把。“代我向石神问好。” “啊,可是,我不一定会遇到石神先生——” 但汤川只是含笑点个头,转身就走了。靖子看着他迈步远去的背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第十四章 不悦的面孔比比皆是,也有些人的表情已超载不悦带着痛苦了。至于比痛苦更严重的人,则是一脸举手投降的自弃模样。而森冈,打从考试开始就看也不看考卷,迳自托腮望着窗外。今天是个大晴天,连城镇的遥远彼方都是蔚蓝晴空。也许他正在懊恼,要不是被这种无聊的考试剥夺时间,早就可以尽情地四处飙车了。 学校已开始放春假,不过部分学生还得面对令人忧愁的考试。由于连期末考后的补考也有太多人不及格,只好临时决定给学生补习。石神教的班级必须接受补习的,正好三十人,这个数学和其他科目比起来多得异常。而补习结束后,还得再考一次,今天就是再次补考的日子。 设计考卷时,教务主任特地叮嘱石神,千万别出太难的题目。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说,不过老实说补考只是个形式,只是为了不要让学生带着红字升级。我想石神老师你也不想再这么麻烦吧。大家老早就在抱怨石神老师的考题难了,二次补考时就拜托您,让所有的人都能一举及格。” 对石神而言,他觉得自己出的考题并不难,甚至可以说简单了。考题并没有超出课堂上教授的范围,只要了解基本原则,应该立刻就能解答。只不过,要稍微换个角度着眼。这种变化方式,和参考书或考题集锦常见的题目不太一样,学生若是只有死背解法顺序自然无所适从。 不过这次他遵照了教务主任的指示,从现成的考题集锦,选出最具代表性的题目照抄不误,只要普通做了练习应该都解得出来。 森冈打了一个打哈欠,看着时钟。石神朝他一看,当下四目相对。本以为森冈会觉得尴尬,没想到他夸张地皱起眉头,双手比出一个大叉,好像想说:我其实不会作答。 石神看他这样,朝他咧嘴一笑。森冈看了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然后同样也咧嘴一笑,又开始望着窗外。 微积分这玩意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嘛——石神想起森冈以前问的这个问题。虽然当时他用摩托车赛举例,解释过必要性,不过难保森冈听懂了几分。 然而石神并不排斥森冈这种质疑的态度,对于为何要学习某种东西抱有疑问,是理所当然的。唯有当这个疑问解除了,才会产生求学的目的,也才能通往理解数学本质之路。 可惜太多老师都不愿回答学生这种单纯的疑问,不,应该是答不出来吧,石神想。因为他们并不真正地理解数学,只是按照既定的课程照本宣科,只想着要请学生拿到一定的分数,所以对森冈提出的这种质疑只会觉得不耐烦。 自己究竟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石神想。他正在让学生接受与数学本质无关、纯粹只为了拿分数的考试。无论是打分数,或是藉此决定及格与否,都毫无意义。这种做法根本无关数学,当然亦非教育。 石神站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 “全部的人都不用再写了。”他环视着教室说,“剩下的时间,请你们在考卷背面,写上自己现在的想法。” 学生们的脸上浮现困惑,教室里一片窃窃私语。他听到有人在嘀咕:什么叫自己的想法? “就是自己对数学的感受。只要和数学有关,写什么都行。”他又补上一句:“这个内容也列入计分。” 学生们的脸上啪的一亮。 “这个也有分数吗?几分?”一个男学生问。 “那要看你们学的如何,如果不会解题,就好好加油写感想吧。”说着石神又重新坐回椅子。 所有的人都把考卷翻了过来,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动笔了,森冈也是其中之一。 这下子全体都能及格了,石神想。如果交白卷当然无法计分,不过只要有写东西就能看情况给分了。教务主任或许会有意见,不过应该会赞成他这个避免有人不及格的做法。 钟声响起,考试时间结束了。不过还有几个人喊着“再一下就好”,所以石神又多延长了五分钟。 收回考卷,走出教室。才刚关上门,就听到学生们开始大声鼓噪,也听到有人说“得救了”。 一回到办公室,男事务员正在等他。 “石神老师,有客人找你。” “客人?找我?” 事务员走过来,贴在石神耳边说:“好像是刑警。” “喔……” “你看怎么办?”事务员露出窥探的表情。 “什么怎么办?对方不是正在等我吗?” “是没错,不过我也可以帮你找个理由,请对方先回去。” 石神浮现苦笑。 “没那个必要,他在哪个房间?” “我请他在会客室等你。” “那,我马上过去。”他把考卷往自己包包里一塞,就抱着走出办公室,打算回家再批改。 事务员还想跟着,他说声“我一个人就行了”加以劝阻。他很清楚事务员在打什么主意,想必是想知道刑警的来意。而且他之所以主动表示可以帮他赶走刑警,恐怕也是以为这样就可从石神口中套出内幕。 一进会客室,他预期之中的对象正在独自等着,是草薙刑警。 “不好意思,还跑到学校来打扰。”草薙站起来,鞠躬致意。 “亏你知道我在学校,都已经放春假了。” “其实我去过府上,看您好像不在家,所以打电话到学校。结果,就听说有什么补考,当老师也挺辛苦的。” “没学生那么累,况且今天不是补考是二次补考。” “我懂了,原来如此,您出的考题想必很难。” “为什么?”石神直视着刑警的脸。 “没有,我只是多少有这种感觉而已。” “一点也不难,我只是针对一般人自以为是的盲点出题。” “盲点吗?” “比如说看起来像是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的问题。”石神在刑警对面坐下。“不过,这个应该不重要吧。对了,今天有何贵干?” “是,也不是什么大事。”草薙也坐下,取出记事本,“我想再详细请教一次那晚的事情。” “你是指哪晚?” “三月十日。”草薙说,“想必您也知道,就是那个案子发生的晚上。” “你是指在荒川发现尸体的那个案子吗?” “不是荒川,是旧江户川。”草薙立刻加以纠正,“之前,我曾请教过您花冈小姐那晚有没有什么异样。” “我记得。我应该是回答你,没什么特别的吧。” “您说的没错,不过针对这点能否请您再仔细回想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真的一无所知,所以要我回想也无从想起。”石神的嘴角微露笑意。 “不,我的意思是,您没有特别意识到的事说不定其实具有重大意义。如果您能尽可能地详细描述那晚的情形,我会感激不尽,您不用考虑和案子有无关联。” “喔……这样啊。”石神摸着自己的脖子。 “事发至今已有一段日子,我知道不容易。所以为了帮助您回想,我特地借来了这个东西” 草薙拿出来的,是石神的出勤表和任教班级的课程表,还有学校的行事历。大概是向事务员借的。 “看了这个,我想也许会比较容易回想……”刑警堆出殷勤的笑容。 一看到那个,石神当下察觉刑警的目的。虽然草薙言辞含糊,不过他想知道的,显然不是花冈靖子而是石神的不在场证明。警方的矛头为何会指向自己?他实在想不出具体根据。不过,有一点令他耿耿于怀,那就是汤川学的行动。 总之既然刑警的目的是要调查不在场证明,那他就得好好应付。石神换个姿势坐好,挺直腰杆。 “那晚柔道社练习完后我就回家了,所以应该是七点左右回去的,我记得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没错。那么后来您一直待在屋里吗?” “这个嘛……我想应该是。”石神故意含糊其辞,想试探草薙的反应。 “有没有谁去家里拜访过?或是打电话来?” 刑警的问题,令石神微微歪起头。 “去谁家拜访?你是说去花冈小姐家吗?” “不,不是的,我是说您家。” “我家?” “您会奇怪这和案子有何相干是理所当然的。重点不在于您做了什么,站在我们的立场,纯粹只是想尽量撇清,那晚花冈靖子小姐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未免掰得太牵强了,石神想。当然这个刑警说这话时,想必也明知石神会发现他是在牵强附会吧。 “那晚我谁也没见过。电话嘛……我想应该也没人打给我吧,我平常本来就很少接到电话。” “这样吗?” “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来,却没什么情报可以供你参考。” “哪里,您用不着这样客气。对了——”草薙拿起出席表,“据这上面显示,十一日上午,您好像请了假。下午才到学校上课,是什么事吗?” “你说那天吗?没什么。只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才请假休息。反正第三学期的课也几乎都结束了,我想应该影响不大。” “那您去医院看过病吗?” “没有,没那么严重,所以我才能下午就到校。” “刚才我问过事务员,据说石神老师几乎从来不请假。只是,每个月大概会有一次,在上午请假休息。” “我的确是这样利用休假。” “听说您一直致力研究数学,常常因此彻夜未眠。所以据事务员表示,像这样的时候,您隔天上午就会请假。” “我记得的确和事务员这么解释过。” “我听说这个频率大约是一个月一次,”草薙再次垂眼看出席表。“十一号的前一天,也就是十号,您上午请了假。因为是惯例,所以事务员也不以为意,可是得知您次日也请假,事务员似乎有点惊讶。您连着两天请假,好像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前所未有……会吗?”石神撑着额头,这个局面非慎重答复不可。“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理由。正如你所说,十日那天是因为前一晚熬夜,所以我下午才到校。结果那天晚上我有点发烧,所以隔天上午只好也请假。” “所以才下午到校?” “是的。” “我懂了。”草薙用显然带有怀疑的眼光回看着他。 “有什么奇怪吗?” “不,我只是在想,下午就能来学校,表示您虽然身体不舒服但是应该不严重。不过如果是这点小病,通常应该会强打起精神照常上班,所以我有点好奇。毕竟,您前一天上午就已经请过半天假了。”草薙露骨地说出他对石神的怀疑。大概是已豁出去,就算因此惹恼石神他也不在乎了。 你以为我会中你的激将法吗?石神露出苦笑。 “听你这么一说或许的确如此,不过那时我很不舒服,实在爬不起来。可是到了快中午时突然好多了,于是就强打起精神来上班了。当然,正如你所说,也是因为前一天也请了假不好意思再请假。” 石神说话时,草薙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以那种尖锐执拗、坚信嫌疑犯说谎时一定会狼狈露馅的视线。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您平常既然在练柔道,一点小毛病想必休息个半天就没事了。事务员也说,从来没听说过石神先生生病。” “不会吧,我当然也会感冒。” “您的意思是,只是凑巧是那天吗?” “‘凑巧’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那天没什么特别的。” “说的也是。”草薙盖起记事本,起身说道,“您这么忙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是我不好意思,没帮上忙。” “哪里,这样就足够了。” 两人一起走出会客室,石神决定送刑警到玄关。 “您和汤川,后来还曾再见面吗?”草薙边走边问。 “没有,后来一次也没见过。”石神回答,“你呢?应该常碰面吧?” “我也很忙,最近完全没碰面。怎样,改天三个人一起聚聚吧?我听汤川说,石神先生好像也是海量。”草薙做出举杯喝酒的动作。 “那倒是无所谓,不过等案子破了再说比较好吧?” “那当然也行,不过我们干警察的,也不是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改天我再邀您。” “是吗?那我静候佳音。” “一定。”草薙说着从正面玄关走出去。 石神回到走廊后,从窗口望着刑警的背影。草薙正拿着手机说话,表情倒是看不清楚。 他在思考刑警前来调查不在场证明的意义,照理说应该有什么根据才会把矛头指向他。但那到底是什么根据?之前和草薙见面时,他看起来不像有这种想法。 不过,就今天的质问听来,草薙尚未察觉案情的本质,他感到草薙还在距离真相很远的地方徘徊,那个刑警对于石神缺乏不在场证明,肯定以为逮到了他的小辫子。不过这样也好,到此为止都还在石神的计算之中。 问题是—— 汤川学的脸孔倏然闪过,那个男人察觉到了什么地步?又打算把本案的真相揭发到什么程度? 前几天,靖子在电话中提到一件怪事。据说汤川去找她,问她对石神有什么想法。而且,他似乎连石神暗恋靖子的心事都看穿了。 石神回想和汤川的几次对话,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迂回地泄露对她的情愫,那么又怎么会被那个物理学家发现?石神转身,朝办公室迈步走去。半路上,和那个男事务员在走廊相遇。 “咦?刑警先生呢?” “好像没事了,刚刚才走。” “石神老师还不回去吗?” “对,我想起一点事要办。” 撇下似乎很想知道刑警问话内容的事务员,石神快步走回办公室。 在自己的位子坐下后,他探头看着桌下,取出放在那里的几本档案夹。里面的东西和授课内容完全无关,是他针对某个数学难题,这几年研究出来的部分成果。 把档案夹塞进包包后,他走出办公室。 “之前我不也说过吗?所谓的考察,就是思考之后仔细省察所得到的结论。如果只因为实验得到预期的结果就感到庆幸,那纯粹只是感想。更何况,本来就不可能完全如你所预期。我希望你能从实验中自己去发现一些道理。总之你好好想一想再重写。” 汤川难得发脾气。他把报告塞回给悄然肃立的学生,然后大大摇头。学生鞠个躬,走出研究室。 “没想到你也会生气”草薙说。 “我没有生气。只是看学生的做法太草率,所以指导一下。”汤川起身,开始拿马克杯冲泡即溶咖啡。“喂,后来查出了什么吗?” “我查了石神的不在场证明。应该说,我直接去问了他本人。” “正面攻击吗?”汤川拿着大大的马克杯,背对着流理台。“那么,他有何反应?” “他说那晚一直在家。” 汤川皱起脸,摇摇头。 “我是在问你他有何反应,不是问你他怎么回答。” “反应啊……看起来倒也不慌张。大概是听说刑警来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对于你打听不在场证明的举动,他看起来像是有所疑问吗?” “不,他没问我理由,况且我也不是开门见山地直接逼问。” “以他的个性,说不定早就料到你们会问他不在场证明了。”汤川自言自语地说着,啜了一口咖啡。“他说那晚一直在家?” “而且还说什么发了烧,所以隔天上午请假。”草薙把从学校事务室拿来的石神出勤表往桌上一放。 汤川走过来,坐下,拿起出勤表。 “隔天上午……是吗?” “犯案后,想必有很多事需要善后处理,所以才无法去学校。” “那便当店小姐那边呢?” “当然也仔细查过了。十一号,花冈靖子像平时一样上班。顺便说出来供你参考,她女儿也照常上学,甚至没迟到。” 汤川把出勤表放回桌上,双臂交抱。 “所谓的善后处理,到底需要做些什么呢?” “那当然是扔掉凶器之类的。” “做那种事需要耗费十个小时以上吗?” “为什么说十个小时以上?” “因为犯案是在十号晚上。如果翌日上午请假,就表示善后处理需要十个小时以上。” “大概是需要时间睡觉吧。” “没有人犯案后在做完善后处理前睡觉的,而且就算真的因此没时间睡觉,也不会请假,照理说就算勉强硬撑也会去上班。” “……大概是有什么理由让他非请假不可吧。” “我就是在想那个理由。”汤川拿起马克杯。 草薙把桌上的出勤表仔细折好。 “今天我有件事非问你不可,那就是你开始怀疑石神的起因。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好办事。” “这话太奇怪了。你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查出他对花冈靖子有好感了吗?那个关于这点,你应该不用再问我意见了。” “问题是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也有我的立场。我向上司报告时,总不能说我只是随便碰运气才盯上石神吧?” “就说你查清花冈靖子的周旁关系后,石神这个数学老师浮上台面——这样不就够了吗?” “我是这样报告了,而且还查过石神和花冈靖子的关系。可惜到目前为止,完全找不出任何证据足以证明两人之间有密切关系。” 汤川听了连马克杯也没放下,就晃着身体笑了起来。 “哈哈,我想也是。”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意思,我只是说他们之间想必毫无瓜葛。我敢断言,你们就算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东西。” “你别说这种事不关己的风凉话。像我们组长,已经快对石神失去兴趣了。再这样下去,我就算想自行查证都会有困难。所以我才想请你告诉我,你为何盯上石神。喂,你就说啊,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大概是因为草薙语带恳求,汤川恢复正经的表情,放下马克杯。 “因为说了也毫无意义,对你来说也帮不上任何忙。” “为什么?” “促使我开始怀疑他和本案有关的起因,就和你从刚才反复提及的一样。我是从某个小地方,察觉他对花冈靖子的好感,所以我才会起意调查他涉案的可能性。我知道你一定会问,单凭他疑似暗怀好感为何就能这么推论,但这是所谓的直觉吧。除非是对他有种程度的认识否则很难理解,你不也常常提到刑警的直觉吗?就和那个一样。” “这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你会说的话,你居然会说出直觉这种字眼。” “偶一为之应该无妨吧。” “那么至少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察觉石神对靖子有好感的。” “办不到。” “喂……” “因为这牵涉到他的自尊,我不想告诉别人。” 正当草薙叹息之际,敲门声响起,一名学生走了进来。 “喔。”汤川招呼那个学生,“突然找你来不好意思,我想跟你谈谈前几天那份报告。” “有什么问题吗?”戴眼镜的学生站得直挺挺的。 “你的报告写得相当不错。不过有件事我想向你确认一下,你用物性学来讨论那个问题,这是为什么?” 学生露出困惑的目光。 “因为,那是物性学的考试……” 汤川苦笑,接着摇摇头。 “那个题目实际上是基本粒子的问题,我希望你也能从那个角度探讨,不要只因为是物性学考试,就武断的认定其他理论都没用,这样当不了一个好的学者。自以为是永远都是大敌,因为本可看到的东西也会视而不见。” “我知道了。”学生老实地点头。 “我是看你很优秀才提出建议。辛苦了,你可以走了。” 谢谢老师,学生说着就离开了。 草薙凝视着汤川。 “怎么,我脸上沾了什么吗?”汤川问。 “不是,我只是在想,学者说的话果然都一样。” “怎么说?” “石神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草薙把石神针对考题的说法告诉汤川。 “嗯……找出自以为是的盲点……是吗?的确像他的作风。”汤川笑嘻嘻地说。 可是下一瞬间,这个物理学家的脸色骤然大变。他突然从椅子站起,手摸着头,走到窗边,抬起头像要仰望天空。 “喂,汤川……” 然而汤川把手掌朝草薙一伸,似乎是要叫草薙别干扰他思考。草薙无奈之下,只好望着好友这幅德行。 “不可能”汤川低语,“他不可能做得出那种事……” “你怎么了?”草薙忍不住问。 “刚才那张纸给我看看,就是石神的出勤表。” 被汤川这么一说,草薙连忙将折起的纸从怀中取出。汤川一接过去,就瞪着面纸,低声沉吟。 “怎么会……不可能……” “喂,汤川,你在说什么?你也跟我说说啊。” 汤川把出勤表递给草薙。 “抱歉,今天请你先回去吧。” “你这太过分了吧。”草薙提出抗议,但是一看到汤川的表情,他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好友那张物理学家的脸孔,似乎正因悲伤和痛苦而扭曲着。草薙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见过那种表情。 “你走吧,抱歉。”汤川又说了一次,听起来仿佛在呻吟。 草薙起身离座,他的疑问堆积如山。可是他不得不说服自己,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朋友面前消失。 第十五章 时钟指着上午七点三十分。石神抱着公事包走出家门,公事包里,放着他在这个世上最在乎的东西。是他目前正在研究的某个数学理论的相关档案。与其说目前,说是多年来持续研究至今,或许更为正确。毕竟,连大学的毕业论文,他都是以那个理论为研究主题,而且至今尚未完成。 要完成这个数学理论,恐怕还得再耗费二十年以上的光阴,他暗自估算着。弄得不好,说不定还得更久。正因为如此艰难,他坚信这才是最适合数学家投注一升的课题。而且,他也自负除了自己之外无人能够完成。 如果能够完成不须考虑其他,也不用被杂务剥夺时间,可以专心研究的话不知该有多好——石神常常驰骋在这样的妄想中。每次只要想到有生之年不知是否能完成这个研究,他就惴惴不安地觉得把时间耗在其他不相干的事情实在可惜。 他决心不管去哪里,都不能抛下这个档案夹。他得珍惜分分秒秒,就算让研究再进一步也好。只要有纸笔,这并非不可能。只要能继续这个研究,他便别无所求。 他机械性的走着固定的路线。过了新大桥,沿着隅田川边前行,右边是蓝色塑胶布搭成的成排小屋。一头花白长发绑在脑后的男人,正把锅子放在瓦斯炉上,不知锅里是什么。男人身边系着浅咖啡色的杂种狗,狗把屁股对着主人,懒洋洋地坐着。 “罐男”还是老样子,忙着压扁罐子,一个人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他身边,放了两个早已塞满空罐的塑胶袋。 经过“罐男”面前继续走了一阵子,就看到长椅,椅子上空无一人。石神朝那里瞥了一眼,又恢复低头的姿势。他的步调毫无变化。 前方似乎有人走过来。就时间来说,应该是遇到那个牵三只狗的老妇人的时候,不过好像不是她。石神不经意地抬起脸。 “啊!”他不禁脱口喊出,停下脚步。 对方没停足。不仅如此,还一脸微笑地朝他走近。对方来到石神面前,终于停下脚步。 “早。”汤川学说。 石神霎时张口结舌,舔舔嘴唇才开口。 “你在等我吗?” “那当然。”汤川依旧表情愉悦的回答,“不过说等你好像有点不正确。我从清洲桥那边一路闲晃过来,心想或许能遇见你。” “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急事。” “急事……不知道。或许算是吧。”汤川歪着头。 “急着现在谈吗?”石神看看手表,“我没什么时间。” “十分或十五分钟就行了。” “边走边谈好吗?” “那倒是无所谓。”汤川环视四周,“不过我想在这儿先说几句话。两、三分钟就好,坐那张长椅吧。”说着也不等石神回话,就迳自走向空着的长椅。 “石神吐出一口气,跟在朋友后面。” “之前,我们也从这儿一起走过一次。”汤川说。 “好像是。” “那时你说过,看到那些游民,就觉得他们过日子像时钟一样准确。你还记得吗?” “记得。人一旦摆脱了时钟反而会那样——这是你说的吧?” 汤川满意地点点头。 “你我都不可能摆脱时钟的束缚,彼此都已沦为社会这个时钟的齿轮。一旦少了齿轮,时钟就会出乱子。纵然自己渴望率性而为,周遭也不容许我们这样做。这虽然同时也让我们得到了安定,但失去自由也是不争的事实。在游民当中,似乎也有不少人不想回到原本的生活。” “扯这些闲话,两、三分钟一下就过了喔。”石神看看表,“你看,已经过了一分钟了。” “这个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也只有齿轮半身能决定自己的用途,这就是我想说的。”汤川定定凝视着石神,“你打算辞去教职吗?” 石神惊愕地瞪大双眼,“你怎会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因为我想你自己应该也不相信自己的职责,就是扮演数学教师这个齿轮吧。”汤川从长椅起身,“走吧。” 两人并肩朝隅田川边的堤防迈步走出,石神等着身旁的老友先开口说话。 “听说草薙去找过你,为了确认不在场证明?” “恩,就是上周吧。” “他在怀疑你。” “好像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倒是一头雾水。” 汤川听了,倏然放松嘴角,露出笑容。 “其实他也是半信半疑。他只是看我对你有兴趣,才开始注意你。我想我好像不该透露这种事,不过警方几乎没有任何根据足以怀疑你。” 石神停足,“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汤川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石神。 “因为我们是朋友,除此之外别无理由。” “你认为是朋友就有必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我和案子毫不相干。不管警方怀疑不怀疑,我都不在乎。” 他知道汤川深深的叹了一口长气,接着又微微摇头。看到他的脸上隐约带着悲哀,石神不禁心生焦虑。 “跟不在场证明无关。”汤川静静说。 “什么?” “草薙他们满脑子只想着推翻嫌疑犯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坚信若能找出花冈靖子不在场证明的漏洞,只要她是真凶,迟早可以找出真相。你若是共犯,只要顺便调查你的不在场,他们以为就能瓦解你们的防御。”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为何要说这种话。”石神继续说,“站在刑警的立场,那样做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当然,正如你所说,前提是如果她是真凶的话。” 汤川听了又再次微笑。 “草薙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是关于你出考题的方式,针对自以为是的盲点。比方说看起来像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的问题,我听了恍然大悟。对那种不了解数学的本质、早已习惯根据公式解答的学生来说,这个问题想必很有效。乍看之下好像是几何问题,所以学生便拼命朝那个方向解题,然而却解不出来,唯有时间分秒流逝。要说是坏心眼的确很坏心眼,不过用来测试真正的实力倒是很有效。” “你到底想说什么?” “草薙他们,”汤川恢复严肃的表情,“自以为这次的题目是瓦解不在场证明,因为最可疑的嫌疑犯坚称有不在场证明。也难怪他们会这样,再加上那个不在场证明,看起来就摇摇欲坠。一旦发现这个线索,当然会想从那里攻起,这是人之常情。我们做研究时也是这样,不过在研究的世界里往往会发现,那个所谓的线索,其实完全找错了方向。草薙他们也一样,掉入那个陷阱。不,或许该说是被人牵着往陷阱跳。” “如果你对侦办方针有疑问,那不该找我,该向草薙刑警提出建言才对。” “那当然。我迟早必须这么做,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和你谈谈。至于理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因为我们是朋友?” “说得更进一步,是因为不想失去你的才华。我希望这种麻烦事赶紧做个了断,你才好专心做你该做的事,我不希望你的头脑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用不着你说,我也不会白白浪费时间。”石神说着再次迈步走出。不过不是因为上班快迟到了,而是他已无法忍受留在原地。 汤川从后面跟上来。 “要解决这次的案子,就不能把它视为瓦解不在场证明的问题,而是截然不同的方向。其间的差异,远比几何与函数来得大。” “为了参考起见我想请问一下,那你认为那是什么问题?”石神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很难用一句话概括,勉强要说的话应该是障眼法的问题,是故布疑阵。调整小组被犯人们的伪装唬住了。他们以为是线索的东西,其实通通不是线索。当他们以为掌握关键的那一瞬间,等于已经上了犯人的当。” “听起来好像很复杂。” “是很复杂。不过,只要稍微换个看法,问题就会变成异常简单。凡人想以复杂的手法掩饰某件事时,往往因为复杂而自掘坟墓,可是天才不会这样做。他会选用极为单纯、但是常人想像不到、常人也绝对不会选择的方法,将问题一口气复杂化。” “物理学者不是应该很讨厌抽象式的叙述吗?” “那我就稍微谈一下具体的事吧,你的时间来得及吗?” “还不急。” “还有时间去便当店吗?” 石神瞥了汤川一眼,视线立刻又回到正前方。 “我又不是天天都在那里买便当。” “不会吧。就我所听到的,你好像几乎是天天报到。” “这就是你把我和那个命案扯在一起的根据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有点不对。就算你天天在同一个店里买便当我也不觉得奇怪,不过如果是天天去看某位特定的女性,那就不能忽视了。” 石神停足,睨视汤川。 “你以为身为老朋友,就可以口无遮拦吗?” 汤川没避开,他正面迎向石神视线的双眼蕴含力量。 “你真的生气了?我知道你心慌了。” “太可笑了。”石神迈开步伐。走进清洲桥,他开始走上眼前的台阶。 “距离陈尸现场不远的地方,有一堆疑似被害者所有的衣物遭人焚烧。”汤川一边跟上一边开始说,“警方在一斗高的罐中找到没烧完的衣服,据信应是凶手所为。我刚听说这件事时就在想,凶手为何不等衣服完全烧毁再走?草薙他们似乎认为,凶手可能是想尽快离开。但如果是这样,只要先带走衣服,事后再慢慢处理不就好了?或凶手错估情势,以为应该会更快烧光?这么一开始思索后,我越想越不安心,于是抑决定实际烧烧看。” 石神再次停足,“你烧了衣服?” “在一斗高的罐中烧的。外套、毛衣、长裤、袜子……呃,还有内衣吧。我是在旧衣服店买的,不过荷包还是意外大失血。我们和数学家不同,不做个实验就是不死心啊。” “结果呢?” “衣服冒出有毒气体,熊熊燃烧,”汤川说,“全部烧光了。一眨眼就结束了,搞不好还不到五分钟。” “所以呢?” “凶手为何连短短五分钟都不肯等?” “谁知道。”石神走上台阶最顶端,在清洲桥路左转,和‘天亭’是反方向。 “你不去买便当吗?”果然汤川问道。 “你真烦人,我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是天天买。”石神皱起眉头。 “好吧,只要你不愁没午餐吃就好。”汤川赶上他并肩前行。“尸体旁边,还发现了一辆脚踏车。根据调查,已查明车子停放在条崎车站时遭人偷走。脚踏车上还留有据信应为被害者的指纹。” “那又怎么样?” “连死者的脸都记得毁容,却忘了擦掉脚踏车上的指纹,这人也未免太糊涂了。不过如果是故意留下的那就另论了,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你认为是什么?” “为了把脚踏车和被害者连在一起吧……我想。如果警方认为脚踏车和命案无关,对凶手来说比较不利。” “为什么?” “因为凶手希望警方找到证据,判定被害者是自己骑脚踏车从条崎车站前往案发现场,而且普通的脚踏车还还不行。” “找到的不是普通的脚踏车吗?” “的确是随处可见的淑女脚踏车,但唯有一点别具特征,就是看起来还是新车。” 石神感到全身的毛细孔骤然张开,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没发出喘息。 “老师早。”听到这声招呼,他倏然一惊。一个骑脚踏车的高中女生正追过他,她朝石神轻轻掉头行礼。 “啊,你早。”他慌忙回应。 “真不简单。我还以为,这年头已经没有学生会跟老师打招呼了。”汤川说。 “的确快绝种了。对了,你刚才说脚踏车看起来还很新,这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警方似乎认为小偷八成是觉得要偷就偷新的比较好,其实理由没这么单纯。凶手在意的是那辆脚踏车从什么时候放在条崎车站。” “你的意思是?” “对凶手来说,那种在车站一放就是好几天的破脚踏车没有用,而且凶手希望车主去报案,所以车子一定跟新的一样。因为很少有人会把刚买的脚踏车放上好几天,万一被偷了,报案的可能性较高。不过,这些本来就不是掩饰犯行的绝对条件。凶手只是抱着得逞了更好的侥幸心态,选择一个可以提高成功机率的方法。” “嗯……” 石神对汤川的推理不予置评,一迳往前走。终于快到学校了,人行道上开始出现学生的身影。 “这个话题很有趣,我实在很想多听一点。”他停下脚,转身面对汤川,“不过请你不要再往前走好吗?我不想让学生听见。” “这样的确比较好。反正,我也把想说的大致都说了。” “很有意思。”石神说,“之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设计别人解不开的问题,和解开那个问题,何者比较难——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的答案是,设计问题比较难。我向来认为,解答者应该对出题者心怀敬意。” “原来如此。那,p不等于np的问题呢?自己想出答案,和确认别人说的答案是否正确,何者比较简单?” 汤川一脸讶异,大概是不明白石神的意图。 “你一定会自己先提出解答,然后再听别人的答案吧。”石神说着指向汤川胸口。 “石神……” “那么就在此说再见了。”石神转身背对汤川,迈步走去。抱着公事包的手臂隐隐用力。 终究是到此为止了吗?他想。那个物理学家,已经看穿了一切——吃着杏仁豆腐这道饭后甜点的期间,美里依旧保持沉默。看来果然不该带她来,靖子想到这里就不安。 “你吃饱了吗?美里。”工藤问道。今晚,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美里看也不看他,一边将汤匙送到嘴边一边点头。 靖子他们来的是银座的高级中餐厅。工藤坚持一定要请美里同席,她只好硬把心不甘情不愿的美里拉来。到了国中生这个年纪,‘可以吃好吃的’这种说法已经毫无诱惑力。最后靖子只好说“如果举止太不自然会被警方怀疑”这才说服美里。 然而这样做也许只是让工藤不愉快,靖子后悔的暗想。用餐期间,工藤不断找各种话题跟美里说话,但是美里直到最后都没有好好答过一句。 杏仁豆腐吃完后,美里转头对靖子说:“我要上厕所。” “啊,好。” 等美里一离开,靖子立刻对工藤合掌做出道歉的手势。 “对不起喔,工藤先生。” “啊?怎么了?”他一脸意外。当然,这应该是装的。 “那孩子,向来怕生。而且,特别怕成年男人。” 工藤笑了。 “我也没奢望立刻就能混熟,我自己国中时也是那样。今天我本来就抱着先见个面就好的打算。” “谢谢。” 工藤点点头,从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口袋取出香烟和打火机。用餐时他一直忍者没抽烟,大概是因为美里在。 “对了,后来有什么变化吗?”工藤抽了一支烟后问。 “你是指什么?” “我是说,那个案子。” “喔。”靖子先垂下眼,然后才正眼看他。 “没什么特别的,每天都过得很平凡。” “那就好,刑警没来过?” “最近都没看到,也没去店里。工藤先生那里呢?” “嗯,也没来找我,看来嫌疑已经洗清了。”工藤把烟灰弹落于灰缸。“不过有件事有点怪。” “怎么了?” “嗯……”工藤露出迟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老实说最近我常接到无声电话,都是打到我家里。” “怎么会这样?好恐怖。”靖子皱眉。 “还有,”他略带踌躇地,从外套口袋取出一张便条纸。“信箱里还放了这种东西。” 靖子一看纸上的内容,不禁心头一跳,因为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内容如下: “不准接近花冈靖子,能让她幸福的人不是你这种男人” 好像是用文字处理机或电脑打出来的,当然没写寄信人的名字。 “是邮差送来的?” “不,好像是某人直接放进我的信箱。” “你猜得出会是谁吗?” “我毫无头绪,所以才想问问你。” “我也想不出会是谁……”靖子把皮包拉过来,从里面取出手帕,她的掌心已开始冒汗。 “放进你信箱的,只有这封信?” “不,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 “是上次我去品川跟你碰面时的照片。好像是饭店的停车场被偷拍的,当时我完全没察觉。”工藤侧首不解。 靖子不由得环视周围,然而对方不可能从这个店内监视。 美里回来了,所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一出了店,靖子母女就和工藤告别,坐上计程车。 “今晚的菜,很好吃吧?”靖子对女儿说。 但美里臭着脸不发一语。 “你一直那样板着脸,很没礼貌喔。” “那你别带我来不就好了。我本来就说我不要来。” “可是,人家一番好意非要邀请啊。” “那你自己来不就好了,我下次再也不来了。” 靖子叹了一口气。工藤似乎深信只要时间久了美里自然会打开心房接纳他,但她觉得那显然毫无希望。 “妈,你要和那个人结婚吗?”美里突然问。 靖子从倚着的椅背上直起身子,“你胡说什么?” “我是认真问你的,你们应该想结婚吧?” “不会啦。” “真的?” “那当然,我们只是偶尔见见面。” “那就好。”美里转向车窗。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美里说完,缓缓转向靖子,“我只是觉得,如果背叛那个叔叔不太好。” “你指的那个叔叔是……” 美里凝视母亲的眼睛,默默缩回下颚,似乎想说:就是隔壁的叔叔嘛。之所以没说出口,大概是怕计程车司机听见吧。 “你用不着在意那种事。”靖子再次靠回椅背。 美里只是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看起来似乎不相信母亲。 靖子思索着石神的事。用不着美里提醒,她本来就担心他,工藤提到的怪事令她耿耿于怀。 对靖子来说,她能想到的可疑人还只有一个。上次工藤送靖子回公寓时,石神在旁凝望的那双晦暗眼睛,至今仍烙印在她的脑海深处。 靖子和工藤的会晤,令石神燃起嫉妒之火——这绝对大有可能。他之所以帮着湮灭犯罪证据,至今仍保护花冈母女和警方对抗,显然是因为他对靖子的情愫非比寻常。 骚扰工藤的人,果真是石神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打算怎么摆布我呢?想到这里靖子大为不安。今后,他打算仗着共犯这面盾牌控制她的生活吗?她和其他男人别说是结婚了,就连交往都不可以吗? 托石神的福,关于富坚命案,靖子已逐渐摆脱警方的追查。她对这点满怀感激。不过若因此终生都无法逃离他的掌控,那么故布疑阵又有何意义?这样和富坚在世时没两样。只不过对方从富坚变成石神。而且这次,她绝对摆脱不了对方,也绝对无法背叛对方。 计程车在公寓前停下,她们下车走上公寓楼梯,石神的屋子亮着灯。 一进屋靖子就开始换衣服,紧接着就听见隔壁的房门开了又关的声音。 “看吧。”美里说,“叔叔今晚也等了很久。” “我知道啦!”靖子的语气,忍不住变得有点赌气。 几分钟后,手机响了。 “喂?”靖子接起。 “我是石神。”预料中的声音传来,“现在,方便吗?” “对,没问题。” “今天也没什么特殊状况吗?” “对,完全没有。” “是吗?那就好。”她知道石神吐出一口大气,“老实说,有几件事非告诉你不可。第一,我在你家门上的信箱,放了三封装了信的信封,请你待会儿去看一下。” “您是说……有信吗?”靖子看着门。 “那些信今后会派上用场,千万要小心保管。知道吗?” “啊,是。” “至于信的用途,我写在便条纸上一起放在里面了。我想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那张便条纸一定要销毁。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要我现在就去看看吗?” “待会儿再看没关系,另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说到这里石神沉默了一下。靖子感到,他似乎在犹豫什么。 “什么事?”她问。 “关于这种联络方式,”他开始说,“这通电话是最后一次了,我不会再跟你联络。当然,你也不能跟我联络。今后不管我发生什么事,你和令媛都要继续扮演旁观者,这是拯救你们的唯一方法。” 他才说到一半,靖子就已开始感到心跳加速。 “请问,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迟早会懂,现在还是别说比较好。总之,以上我所说的话,请千万别忘记。知道了吗?” “请等一下,您能不能解释得更清楚一点?” 大概是察觉靖子的样子不同往常,美里也凑过来了。 “我认为没必要解释,那么就这样。” “啊,可是——”她说到这里时,电话已经挂断了。 草薙的手机响起时,他和岸谷正在路上开车。坐在副驾驶座的草薙,也没把完全放平的活动椅背竖直就接起电话。 “喂?我是草薙。” “是我,间宫”组长沙哑的声音传来,“你立刻到江户川分局来。” “发现了什么吗?” “不是,是客人,有个男人说要见你。” “客人?”是汤川吗——霎时他想。 “是石神,就是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那个高中老师。” “石神,他说要见我?有事不能在电话中说吗?” “不能用电话说。”间宫用强烈的语气说道,“他是为了大事才来。” “组长已经听他说过了吗?” “详细情形他说只能告诉你,所以你快回来。” “我会回去,”草薙捂住话筒,拍拍岸谷的肩,“组长叫我们去江户川分局。” “他说是他杀的。”间宫声音传来。 “啊?什么意思?” “他说富坚是他杀的,换句话说石神是来自首的。” “不会吧!”草薙猛然直起上半身。 第十六章 石神毫无表情地盯着草薙。不,说不定只是视线对着他,其实根本没在看他。也许他正用心灵之眼凝望着某个远方,而草薙只是碰巧坐在他面前。石神那完全抹杀感情的脸孔,让人不得不这么想。 “我第一次看到那个人是在三月十日。”他以平板的声音开始叙述,“我从学校一回到公寓,就看到他在屋子旁边打转。好像在找花冈小姐家,还伸手在她家门上的信箱掏来掏去。” “抱歉,您值的那个人是……” “就是那个富坚,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石神微微放松嘴角。 侦讯室内有草薙和岸谷,岸谷在隔壁桌做记录。石神拒绝让其它刑警陪同在场。他的理由是:如果有太多人争相发问,他会无法整理说话的思路。 “我觉得很奇怪,于是出声喊他。结果那男的很慌张,说他要找花冈靖子,还说他是她分居的丈夫。我立刻知道他在说谎。不过为了让他放松戒心,我还是假装相信他。” “请等一下,您为什么认为他说谎?”草薙质疑。 石神小小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对花冈靖子了如指掌。包括她已离婚,正在四处躲那个前夫,这些事情我统统都知道。” “您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虽然您住在她隔壁,但我听说,你们几乎从来没说过话,你只不过是常光顾她工作的便当店罢了。” “那是表面上的立场。” “表面上?您的意思是?” 石神打直腰杆,微微挺起胸膛。 “我是花冈靖子的贴身保镖。替她挡开那些心术不正企图接近她的男人,就是我的职责,不过我不太想让社会上的人知道这件事。毕竟我还是个高中老师。” “所以我第一次去拜访时,您才会告诉我,你们几乎毫无来往?” 草薙这么一问,石神微微吐出一口气。 “你来找我,是为了打听富坚命案吧?那我怎么可能告诉你真话。否则不就会立刻遭到怀疑了。” “原来如此。”草薙点点头,“您刚才说,因为是贴身保镖,所以对花冈靖子了如指掌。” “是的。” “换句话说您之前就和她有密切接触?” “是的,我要再次强调,这是瞒着世人的秘密来往。她虽然有女儿,但我们连那孩子都瞒着,一直小心、巧妙地保持联络。” “能否说得具体一点。” “我们有很多方法,这个应该先说比较好吗?”石神露出窥探的眼神。 草薙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劲。石神宣称和花冈靖子有秘密接触的说法太唐突,背景也暧昧不清。不过对草薙来说,他现在只想尽快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关于这个我晚点再请教,请再详细地叙述您和富坚先生的对话。刚才您说到,决定暂时假装相信他是花冈靖子的丈夫……” “他问我知不知道花冈靖子出门到哪去了。于是我就说:她现在不住在这里,好像是因为工作关系不得不搬家,所以不久之前搬走了。他听了果然很惊讶。然后就问我知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我说知道。” “您告诉他在哪里?” 听到草薙这么问,石神冷然一笑。 “条崎,我告诉他搬去旧江户川的公寓了。” 条崎就是在这里出现的啊,草薙想。 “可是光这样说他还是找不到吧?” “富坚当然急着想知道详细住址。我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屋,一边看地图一边把住址抄在便条纸上。那个住址,位于污水处理厂那边。我把便条纸一给他,那个白痴就高兴得要命,还说我帮了大忙。” “您为何要捏造那种地方的住址?” “那当然是为了把他骗到杳无人迹的地方,我从以前就对污水处理厂附近的地理环境很熟悉。” “请问一下。这么说来,您从见到富坚先生的那一刻起,就已决定要杀害他了吗?”草薙边问边凝视石神,这段内容太惊人了。 “那当然。”石神稳如泰山地回答,“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必须保护花冈靖子。一旦有折磨她的男人出现,就得尽快加以铲除,这是我的职责。” “您确信富坚先生在折磨花冈靖子吗?” “不是确信,是知道。花冈靖子一直受那个男人折磨。为了逃离他,才搬来隔壁。” “这是花冈小姐亲口告诉您的吗?” “我说过了,我是透过特殊的联络方式得知的。” 石神的语气毫无滞碍。当然,既然会来自首,想必脑中已充分整理过了。但他的叙述有太多不自然的地方,最起码和草薙到目前为止对石神的印象差了十万八千里。 “您把便条纸给他,然后怎样了?”他决定还是先听完下文再说。 “他问我知不知道花冈靖子上班的地点。我说地点我不清楚,只听说是个餐饮店。此外,我还告诉他,她通常十一点下班,女儿也会去店里等她下班再一起回家。当然,这完全都是我瞎掰的。” “这样瞎掰的理由是?” “为了限制他的行动,就算那个地点再怎么僻静,还是不能让他太早抵达。我想他只要听说花冈靖子十一点才下班,而且在那之前女儿也不会回家,应该就不会提早去公寓找她们了。” “抱歉。”草薙伸出手,打断他的话,“这些念头,全都是您在那一瞬间想出来的吗?”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只是觉得很佩服,您竟然能当下就想出那个缜密的计谋。” “这不算什么吧。”石神恢复严肃的表情。“他一心只想赶快见到花冈靖子。所以对我来说,只要利用他这种心态就行了,一点也不难。” “当然,对您来说或许是吧。”草薙舔舔唇。“后来呢?” “最后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他,叫他如果找不到公寓再跟我联络。通常如果有人好心到这种地步,一般人至少会怀疑一下,可是那家伙却丝毫没起疑心,可见他一定笨到家了。” “那是因为谁也料想不到,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竟会二话不说就对自己萌生杀意。” “正因为初次见面,才更该觉得奇怪。可是那男的,把写有假住址的便纸条小心翼翼地往口袋一塞,就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了。我确定他走远后,就进屋开始准备。”说到这里,石神慢条斯理地伸手拿茶杯。茶应该已经凉了,不过他还是喝得津津有味。 “做什么准备?”草薙催他往下说。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换一套便于行动的服装,等时间来临。这段时间,我开始思考怎么才能确实杀死他。经过多方检讨后,我选择了绞杀。我认为这个方法最万无一失。如果用刺杀或扑杀,谁知道到时会不会喷得满身是血。况且我也没把握能一招毙命。而且用绞杀的话,凶器也比较简单。不过,还是得选坚固一点的东西,所以我才决定用暖桌的电线。” “为什么用电线?坚固的绳子应该还是很多种吧。” “我本来也考虑过用领带或打包用的塑胶绳,可是两者握起来都容易滑手,而且也可能被扯松,还是暖桌的电线最适合。” “于是您就带着那个去现场?” 石神点点头。 “十点左右,我走出家门。除了凶器,还准备了美工刀和抛弃式打火机。不过在前往车站的途中,我发现有人在垃圾场扔了一块蓝色塑胶布,就决定把那块布也折起来带去。然后我搭电车到瑞江车站,从那里坐计程车,前往旧江户川边。” “瑞江车站?不是条崎?” “如果在条崎下车,万一和那家伙碰个正着不就糟了。”石神爽快地回答。“我下计程车的地方,离我告诉他的地点还很远。总之一定要小心的,在达成目的之前,绝对不能让那家伙发现。” “下了计程车之后呢?” “我一边堤防着别人的耳目,一边朝那家伙即将现身的地点走去。不过其实也不用特别小心,路上根本没半个人影。”石神说着又喝了一口茶。“我到达堤防没多久,手机就响了,是他打来的。他说已经到了纸上抄的地点,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那栋公寓。我问他现在在哪里,那家伙回答得可仔细了。我一边跟他讲电话,一边还得小心不让他察觉我正逐渐接近。我说我要再确认一下住址请等一下后就把电话挂了,其实那是我已确定那家伙的位置了。他正懒洋洋地坐在堤防边的草坪里。我蹑手蹑脚地缓缓走近他,那家伙完全没发觉。等他发现时,我就站在他的正后方。可惜那时,我已经把电线套在他脖子上了。那家伙虽然拼命抵抗,但我用力一勒,他立刻就没气了,简单得很。”石神垂眼看着茶杯,杯子空了。“可以再给我一杯吗?” 岸谷站起来,拿茶壶替他倒茶。谢谢,石神点头致谢。 “被害者身材魁梧,才四十几岁。如果他拼命抵抗,我觉得应该没那么容易勒死吧?”草薙试探着说。 “我是柔道社的顾问。如果从后面偷袭,就算对方身体比较高大,也能轻易制服。” 草薙点点头,眼睛瞥向石神的耳朵,他的耳廓呈现可说是柔道家动章的花椰菜外状。警员之中,也有很多人拥有同样的耳朵。 “杀人之后呢?”草薙问。 “当务之急,就是隐瞒死者的身份。因为一旦死者身份曝光,花冈靖子必然会遭到怀疑。首先我剥下他的衣服,用我带去的美工刀边割边剥下。然后,再弄烂他的脸。”石神语气自若的说,“我捡来一块大石头,用塑胶布蒙在他脸上,砸了又砸。我不记得砸了几次。我想,应该有十次左右,然后再用抛弃式打火机烧掉指纹。做完这些后,我带着剥下的衣服,离开现场。没想到我要离开堤防时,正好发现一斗高的罐子,于是我决定把衣服放进去烧。可是火势比我预期的还大,我怕这样或许会引来什么人,所以还没烧完,就匆忙离去。我一直走到公车经过的大马路才拦计程车,先去东京车站,再改搭另一辆计程车回家。抵达公寓时我想应该过了十二点。”说到这里,石神呼的吐出一口大气。“以上就是我所做的。我用的电线、美工刀、抛弃式打火机,全都放在我家。” 草薙一边斜视着岸谷记录要点,一边叼起烟。点燃之后,吐着烟凝视石神,对方的眼睛令人无法联想到任何情绪。 石神的叙述没有太大的疑点。尸体的状态和现场的情况,也和警方掌握的内容完全符合。这些事项多半未经媒体披露,所以若说是编造的那才奇怪。 “您杀死他的事情,可曾告诉花冈靖子小姐?”草薙问。 “我怎么可能告诉她。”石神回答,“这么做的话,万一她告诉别人不就糟了。女人这种动物,本来就很难保守秘密。” “那么您也没跟她讨论过命案吗?” “那当然。我和她的关系,万一被你们警方发现就完了,所以我们一直尽量避免接触。” “刚才您说,您和花冈靖子小姐,是用谁也没察觉的方法取得联络。那到底什么方法?” “有好几种。其一,是她会说给我听。” “这么说,你们会约在哪里碰面啰?” “不是那样。那不就让人发现了吗?她在家说,我透过机器听。” “机器?” “我在我家墙上,对着她们家装了一个收音器。我就是用那个。” 岸谷停手仰起脸,草薙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等于是窃听啰?” 石神不以为然地皱着眉,打摇其头。 “我不是在窃听,我是在听她对我倾诉。” “那么花冈小姐知道有个机器吗?” “也许不知道,不过她应该是对着我家的墙壁说。” “也就是说,她在对您倾诉?” “是的。不过,她家还有女儿,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对我说话。她总是假装在和女儿说话,其实是在向我发出讯息。” 草薙手指夹的烟,已有一半以上燃成灰烬。他把烟灰弹进烟灰缸,然后和岸谷四目相对,刑警学弟满脸困惑地歪着头。 “是花冈靖子这么告诉您的吗?”她说她假装和女儿说话,其实是在对您倾诉?” “用不着说我也知道,凡是她的事我都很清楚。”石神点点头。 “换言之,她并没有这么说过?这只是您自己一厢情愿地认定吧。” “那怎么可能。”一直面无表情的石神,脸色终于出现些许变化。“她被前夫折磨的事,我也是听她诉苦才知道的。她就算跟女儿说这种事,也没有任何意义。她是想让我听见,才故意这么说,她还拜托我替她想想办法呢。” 草薙抬手安抚他,另一只手摁熄香烟。 “你们还用什么方法联络过?” “电话,我每晚都打电话。” “打到她家吗?” “打她的手机,不过我们不会在电话中交谈。我只是让电话响起,如果她有紧急要事就会接电话。如果没事,就不会接。我听到电话响五声之后,就会挂断电话。我们俩之间,就是这么安排的。” “你们俩之间?这么说,她也同意这样做?” “是的,我们以前就是这样说好的。” “那么我会向花冈小姐确认一下。” “那最好,这样比较确实。”石神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完,猛然缩回下颚。 “刚才的叙述今后还会请您说上很多次,接下来也会制成正式的自白书。” “好,叫我说几遍都行,这也无可奈何。” “最后我想再请教一下。”草薙的手指在桌上交握。“您为何来自首?” 石神用力倒吸了一口气。 “不自首比较好吗?” “我没有这样说。既然会来自首,总有个理由或是起因吧?我想知道。” 石神听了嗤之以鼻地说道:“那应该和你的工作无关吧?凶手在自责之下主动投案这不就好了吗?这需要什么其他理由吗?” “看您这样,不像是自责之下才来投案的。” “如果问我是否有罪恶感,我不得不说,那跟罪恶感的确有点不同,不过我很后悔。早知道就不做那种事了,要是早知道会被那样子背叛,我才不会杀什么人。” “被背叛?” “那个女人……花冈靖子,”石神略抬下颚继续说,“背叛了我。她想和别的男人交往,亏我还帮她收拾了前夫。要不是她向我诉苦,我才不会杀人。她之前就说过:好想杀死那种烂男人,所以我才会替她下手。说起来,她等于也是共犯,警察应该也逮捕她才对。” 为了确认石神的叙述是否为真,警方搜索了他家。趁这段时间,草薙和岸谷决定一起找花冈靖子问话。她早已回到家,美里本来也在,但被另一名刑警带出去了。不是不想让她听到这种惊悚对话,而是美里也要接受侦讯。 得知石神自首,靖子瞪大了眼,愕然屏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很意外吗?”草薙观察着她的表情问。 靖子先摇头,然后才终于开口。 “我做梦也没想到。因为,那个人怎会富坚……” “您对他的动机毫无所悉吗?” 被草薙这么一问,靖子露出又迷茫又踌躇的复杂表情,好想有什么话不愿说出口。 “石神说他是为您做的,为了花冈小姐才杀人。” 靖子痛苦地皱起眉,叹了一口大气。 “看来您果然心理有数。” 她微微点头。“我早就知道那个人对我好像怀有特殊感情。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那种事……” “他说,一直和您保持联络。” “跟我?”靖子顿时脸色一沉,“没那回事。” “可是,他有打电话吧?而且是每晚。” 草薙把石神的陈述告诉靖子,她的脸孔扭曲。 “打那些电话的,果然是那个人啊。” “您不知道吗?” “我猜想过可能是他,但我并不确定。因为对方没报上名字。” 据靖子表示,第一通电话大约是在三个月前打来的。对方没报上名字,一开口就干涉起靖子的私生活。至于内容,全是些惟有平常就观察她才会知道的琐事。是变态跟踪狂——她赫然惊觉,吓坏了。她毫无头绪。后来对方又打来过很多次,她不再接起。不过有一次,她不小心接起,对方那个男人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你忙得没空接电话。我看就这样吧,我每晚都会打电话,如果你有事找我就接电话。我会让电话至少响五声,你只要在那之前接起就行了。” 靖子答应了。从此,电话真的每晚响起,对方似乎是从公用电话打来的。她尽量不接那种电话。 “声音听不出来是石神吗?” “因为之前几乎都没交谈过,所以我听不出来。在电话中也只有第一次有讲话,现在连那是怎样的声音我都记不清楚了。况且,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人会做出这种事,他可是个高中老师耶。” “就算是老师,这年头也什么人都有。”岸谷在草薙身旁说道,然后就垂下头像要为插嘴道歉似的。 草薙想起,这个学弟打从命案发生就一直护着花冈靖子。石神的自首,想必令他很安心。 “除了电话还有什么特别的吗?”草薙问。 请等一下,靖子说着站起,从柜子抽屉取出信封,一共三封。没写寄信人是谁,封面上只写着花冈靖子小姐收,也没写地址。 “这是?” “就放在我门上的信箱里。本来还有更多封,都被我礽了。不过我看电视上说,万一出了什么事,留着这种证物对打官司比较有利,所以虽然很觉得恶心,还是留下了这三封。” “借我看一下。”草薙说着打开信封。 每个信封都装了一张便签,是以印表机列印出来的文章,内容都不长。 “最近,你的妆好像化得比较浓,服装也很花俏。这样不像你,素雅一点的装扮才适合你,还有你的晚归也令人在意。下班之后,就该立刻回家。” “你是否有什么烦恼?如果有,希望毫不保留地告诉我。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每晚打电话。以我的条件可以提供你很多建议,别的人都无法新人,也不可信任,你只要听我的话就好。” “我有不详的预感,我担心你会背叛我。虽然我相信这决不可能,但如果真有这种事我绝不会原谅你。因为只有我才是你的战友。只有我能够保护你。” 草薙看完后,把便签又装回信封。 “可以先交给我保管吗?” “请便。” “还有什么类似这样的怪事吗?” “我是没遇过……”靖子吞吞吐吐地说。 “是令媛遇到什么麻烦吗?” “不,不是的,是工藤先生……” “工藤邦明先生是吧,他怎么了?” “上次见面时,他说他收到奇怪的信。没写寄信人是谁,内容是警告他不准接近我,信里还附了他被人偷拍的照片。” “找上他了啊……” 根据到目前为止的发展,那封信的寄信人除了石神不可能是别人。草薙想起汤川学,他似乎很尊敬身为学者的石神。如果知道这个朋友竟然干出跟踪狂的勾当,不晓得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敲门声想起。请进,靖子一回答,年轻的刑警推开门探进头来,是负责搜索石神家的那组成员之一。 “草薙先生,请你来一下。” “知道了。”草薙点头站起。 一去隔壁,间宫正坐在椅子上等他,桌上放着打开的电脑。年轻的刑警们正忙着把各种东西装进纸箱。 间宫指着书架旁的墙。“你看这个。” “啊!”草薙不由得叫出声。 壁纸被撕掉大约二十公分见方的大小,连壁纸也被割下。从那里还延伸出细细的电线,电线末端连接着耳机。 “你戴上耳机试试。” 草薙照着间宫的吩咐,把耳机塞进耳朵,顿时听到说话声。 (只要一证明石神的叙述是真的,接下来进展就快了,今后应该也不会再给花冈小姐府上添麻烦了。) 是岸谷的声音,虽然略有杂音,但清楚得简直不像隔着一层隔壁。 (……石神先生会被判什么罪?) (这要看审判的结果。不过他犯的是杀人罪,就算不至于判死刑,也绝对不可能轻易获释,所以应该也不会再缠着花冈小姐了。) 这小子当刑警还这么长舌,草薙边这么想边拿下耳机。 “待会儿你让花冈靖子看看这个。照石神的说法,她应该也知道有这玩意,不过我想应该不可能。”间宫说。 “您是说,花冈靖子完全不知道石神做了什么吗?” “你和靖子的对话,我都透过这个听见了。”间宫看着墙上的收音器咧嘴一笑,“石神是个典型的跟踪狂。他一厢情愿地自以为和靖子情投意合,想把接近她的男人通通铲除。前任老公,不就是最可憎的对象吗?” “是……” “怎么?你干嘛苦着脸?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倒不是,我自认还算了解石神这个男人的个性,可是他的供述内容和我对他的印象差太多了,所以我很困惑。” “人哪,本来就有很多不同的面貌。跟踪狂的真实身份,通常都令人跌破眼镜。” “这我当然知道……除了收音器还找到了什么吗?” 间宫大大点头。 “找到暖桌的电线了,和暖桌一起收在箱子里,而且是空心麻花绳,和用来绞杀富坚的凶器一样。只要上头沾了一点被害者的皮肤就可定案了。” “还有呢?” “让你看看这玩意吧。”间宫移动电脑的滑鼠,但他的动作很生涩,八成是谁刚才当场教他的。“就这个。” 萤幕上出现了一个文书处理档,画面显示着写好的文章。草薙凑近细看。 文章内容如下: “我已查明和你频频会晤的男性是何来历。我特地拍下照片,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想问你和这个男人是何关系。如果是恋爱关系,那等于是严重背叛了我。你也不想想看我为你做了什么。我有这个权利命令你,必须立刻和这个男人分手。否则,我的怒火将烧向这个男人。要让此人走上与富坚相同的命运,对现在的我而言易如反掌。我已有此心理准备,也有办法做到。再重复一次,如果你和此人有男女关系,我绝不允许这种背叛。我一定会报复。” 第十七章 站在窗边的汤川,定定地凝视窗外。他的背影,散发出一种遗憾与孤独。在草薙看来,既可以解释为是因为得知久别重逢的老友犯案大受打击,又好似是被另一种情绪笼罩。 “所以呢?”汤川低声说,“你相信那个说法吗?我是说石神的供述。” “身为警察,没理由怀疑。”草薙说,“根据他的证词,我们已从各种角度采证过了。今天,我去距离石神住的公寓不远处的公用电话附近打听过。据他表示,他每晚从那里打电话给花冈靖子。公用电话旁边有间杂货店,老板看过貌似石神的人物。好像是因为最近已经很少有人用公用电话了,所以他特别有印象。杂货店老板还说,他曾多次目击石神打电话。” 汤川缓缓转身面对草薙。 “请你不要用‘身为警察’这种暧昧说法,我是在问,你相信吗?我才不管什么调查方针。” 草薙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我总觉得怪怪的。他的说法毫无矛盾,也合情合理,可是我还是无法信服。如果换个比较单纯的说法就是:我不相信那个人做那种事,这就是我的感受。不过纵使和上司这么说,上司也不肯理会我。” “警方的高层想必认为既然已抓到凶手,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吧。” “就算只有这么一个清楚的疑点也好,事态马上就会截然不同,可惜什么也没有,无懈可击。比方说关于脚踏车的指纹没擦这点,他说原来就不知道被害者会骑脚踏车来。这点也毫无可议之处,所有的事实都指出石神的供述是正确的。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我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调查重新回到原点。” “简而言之,你虽然不相信,却人云亦云地做出石神就是命案真凶的结论,是吗?” “你不要这样话里带刺。而且,事实重于感情不是你向来的原则吗?既然在逻辑上合情合理,那么就算心情上无法相信也得接受,这不就是科学家的基本原则吗?这可是你自己向来强调的。” 汤川轻轻摇头,和草薙相对而坐。 “最后一次见到石神时,他问了一个数学问题。是p不等于pn这个问题。自己想出解答,和判断别人说的解答是否正确,何者比较简单——这是个著名的难题。” 草薙皱起眉头。 “那是数学吗?怎么听起来像是哲学。” “你知道吗?石神向你们提出了一个解答,也就是这次的自首、供述内容。这个自白怎么看都只能说正确无误的解答,是他充分发挥脑力想出来的。如果就这么乖乖地照单全收,那就表示你们输了。照理说,这次应该轮到你们全力以赴,判断他提出的答案是否正确。你们正受到来自他的挑战和考验。” “所以我们不是做了各种采证了吗?” “你们正在做的,只是按照他的证明方法走。你们该做的,是探寻有没有别的答案。除了他提出的答案之外别无可能——唯有证明到这个地步,才能断言那个答案是唯一的答案。” 草薙从汤川强硬的口吻,感受到他的烦躁。这个向来沉着冷静的物理学家,难得流露出这种表情。 “那你是说石神在说谎?你认为凶手不是石神?” 草薙这么一说,汤川皱起眉头,黯然垂眼。草薙盯着那张脸孔继续说道: “你敢如此断言的根据是什么?既然你有你的推论,那你就告诉我。抑或是,你纯粹只是无法接受昔日老友杀了人的事实?” 汤川起身,背对草薙。汤川——草薙喊他。 “我的确不愿相信。”汤川说,“之前我应该也说过,他重视的是逻辑性,感情次之。只要他判断哪个方法对于解决问题有效,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是就算这样应该也不至于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这简直超乎想象。” “你果然只有这个根据啊。” 汤川一听倏然转身,狠狠地瞪着草薙。但那双眼睛除了怒意,却流露出更浓的悲伤与痛苦。 “我虽然不愿相信却还是得接受事实,世事就是如此。这点我很清楚。” “即便如此,你还是认为石神是清白无罪的吗?” 草薙的质问令汤川的脸一歪,微微摇头。 “不,我不会这样说。”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你认为杀死富坚的是花冈靖子,石神只是在袒护她,对吧?可是,越深入追查,这个可能性就越低。石神的跟踪狂行为,已有许多物证足以证明。就算是为了袒护她,也不可能伪装到那种地步。更何况,这世上有哪个人,会愿意代人顶下杀人罪?靖子对石神来说既非家人也非妻子,甚至连情人都算不上。纵使有意袒护,或是真的曾经协助湮灭犯行,但是一旦到了掩护不了的时候自然会死心,人性本来就是这样。” 汤川好像突然察觉什么似地瞪大了眼。 “掩护不了的时候自然会死心——这是正常人的反应,要坚持到底、继续袒护是至高难题。”汤川的眼睛凝视着远方低语,“石神也是如此,这点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才……” “才怎样?” “没事,”汤川摇头,“没什么。” “站在我的立场,我不得不认为石神就是真凶。除非出现什么新的事证,否则调查方针应该也不会变。” 汤川没回答,一迳摩挲着脸,吐出一口长气。 “他……选择在监狱度过一生吗?” “既然杀了人,那是理所当然的。” “是啊……”汤川垂下头,动也不动,最后他保持着那个姿势说道:“对不起,今天请你先回去好吗?我有点累了。” 汤川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对劲。草薙想问,却还是默默从椅子起身。因为汤川看起来的确是筋疲力竭。 草薙离开第十三研究室,正在昏暗的走廊上走着走着,一个年轻人上楼来了。草薙认为这个身材有点单薄,长相略带神经质的年轻人,是跟着汤川做研究的研究生常磐。之前草薙在汤川外出时来访,就是这个年轻人告诉他,汤川可能去条崎了。 常磐似乎也注意到了草薙,略点个头后就打算擦身而过。 “啊,慢着!”草薙喊他。看到常磐面带困惑的转身,他对常磐露出笑脸。“我有点事想问你,你有时间吗?” 常磐看看手表,答应给他几分钟。 他们走出物理学研究室所在的大楼,进入以理科学生为主的学校餐厅。在自动贩卖机买了咖啡,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比起在你们研究室喝的即溶咖啡,这实在好喝太多了。”草薙啜了一口纸杯中的咖啡说,这是为了让常磐放松心情。 常磐笑了,但脸颊似乎还是僵着。 本想先闲话家常,但草薙判断在这种情况下是白费力气,于是决定直接切入正题。 “我想问的,是汤川副教授的事。”草薙说,“他最近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常磐一脸困惑。大概是我问的方式不对吧,草薙想。 “他有没有为了和大学工作无关的事,正在调查什么,或是出门上哪去过?” 常磐歪着头,似乎是在认真思考。 草薙对他一笑。 “当然,这并不表示他和什么案件有关。解释起来可能有点困难,总之我觉得汤川好像在顾忌我,有事瞒着我。我想你也知道,那家伙向来个性偏执。” 虽然不确定这样的解释对方能理解多少,不过研究生总算略微放松表情点点头,也许只是在同意个性偏执这一点。 “我是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在调查什么,不过几天前,老师曾经打电话去图书馆。”常磐说。 “图书馆?你们大学的?” 常磐点头。 “好像是问馆里有没有报纸。” “报纸?既然是图书馆,起码都会有报纸吧。” “是没错,不过汤川老师想知道的,好像是旧报纸保管到什么程度。” “旧报纸吗……” “不过,好像也不是非常久之前的报纸。我记得老师好像是问,能不能一次看到这个月的报纸。” “这个月的啊……结果呢?有吗?” “我想图书馆应该有,因为老师后来立刻就去了图书馆了。” 草薙点点头对常磐道谢,拿着大约还剩一半咖啡的纸杯站起来。 帝都大学的图书馆是栋三层楼的小型建筑,草薙以前还在这所大学当学生时,总共只来过图书馆两、三次,所以连是否经过整修都不确定。在他看来,建筑物似乎还很新。 一进去就是柜台,里头坐着一名女馆员,于是他试着问起汤川副教授查阅报纸的事。她露出狐疑的表情。 草薙只好拿出警察手册。 “不是汤川老师怎么样的问题。我只是很想知道,那时他看了什么报道而已。”他知道这样问很不自然,却想不出其他的方式来表达。 “在我印象中,他应该是想看三月份的报导。”女馆员慎重地回答。 “三月份的?什么报导?”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说完,她好像又想起什么似地微微张口,“我记得他好像还说,只要社会版就行了。” “社会版?那么报纸在哪里?” 这边请,说着她带他去的是摆放成排平台架子的地方。那些架子上叠放着报纸。每十天放一批,她说。 “这里只是过去一个月的报纸,更旧的报纸已经处理掉了。以前本来留着,可是现在只要上网搜索,就看得到以前的报导了。” “汤川他说……汤川老师他说一个月份的就够了吗?” “对,三月十日以后的就行了。” “三月十日?” “对,我记得他是这样说的。” “可以让我看看这些报纸吗?” “请便。看完再叫我一声。” 女馆员转身的同时,草薙已把整叠报纸抽出,放在旁边桌上。他决定从三月十日的社会版看起。 三月十日,无庸赘言,就是富坚慎二遇害的日子。汤川果然是为了调查那个案子才来图书馆,但他到底想从报上确认什么? 草薙搜寻和案子有关的报导,最早是刊登在三月十一日的晚报上。之后,随着遗体的身份查明,十三日的早报也有报导,但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后续报导。接着再刊登时,已是石神自首的新闻。 汤川是在意在这些报导的哪一点呢? 草薙把为数不多的几篇报导,仔仔细细地反复看了好几遍,都不是什么重要内容。汤川透过草薙,对于这起命案,得到了比这些报导更多的情报,照理说应该没必要再回头看这些报导。 草薙看着面前的报纸,双臂交抱。 基本上,他本来就不认为像汤川那么厉害的人,会藉助报章报导来调查案情。在这个天天都有杀人命案发生的时代,除非有什么重大进展,否则报纸很少会对一个案子穷追不舍。这起富坚命案,在世人看来同样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汤川不可能不明白这点。 但那家伙向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 虽然刚才草薙对汤川说了那番话,但在他心中,毕竟仍留有无法断定石神就是凶手的疑问。他无法抹去那份怀疑警方误入歧途的不安,他总觉得汤川好像知道他们错在哪里。过去,那个物理学家也曾多次帮助过草薙他们这些警察。这次应该也有什么有效的建言,既然有,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草薙把报纸收好,招呼刚才那名馆员。 “对您有用吗?”她不安地问。 “还好。”草薙含糊以对。 正当他打算就这样离去时,女馆员说:“汤川老师好像也查了地方报纸。” “啊?”草薙转身。“地方报纸?” “对。他问我馆里有没有千叶或琦玉的地方报纸,我告诉他没有。” “他还问了些什么?” “没了,应该就只有问这个。” “千叶或琦玉吗……” 草薙抱着疑问走出图书馆,他完全无法理解汤川的想法。为什么需要地方报纸?还是说草薙自以为汤川正在调查命案,其实他的目的和案子根本毫不相干。 草薙一边左思右想,一边走回停车场。今天他是开车来的。 他钻进驾驶座,正要发动引擎之际。汤川学从眼前的校舍走出来了,他没穿实验用的白袍,罩着深蓝色外套。一脸凝重的表情,完全没注意周遭,笔直朝小门走去。 草薙看着汤川出了门左转后,这才发动车子。缓缓驶出校门,就看到汤川正拦下一辆计程车。那辆计程车开走的同时,草薙也上了马路。 单身的汤川,一天之中大半都在大学度过。他的解释是:反正回家也没事可干,而且要看书或运动都是在学校比较方便。他也曾说过,这样要吃东西也比较省事。 一看时钟,还不到五点,他应该不可能这么早就回家。 草薙一边跟踪,一边暗记计程车的车行与车牌号码。这样就算中途跟丢了,事后也能查出汤川是在哪里下车。 计程车一路向东走,路上有点塞车。虽然两车之间,不时有几辆车切入钻出,不过幸好没被红绿灯拉开距离。 最后计程车过了日本桥,就在快要过隅田川的地方停下,是新大桥前。前方就是石神他们的公寓了。 草薙把车子停到路肩,伺机而动。汤川走下新大桥旁的阶梯,好像不是要去公寓。 草薙迅速环视四周,寻找可以停车的地方。幸好,一座停车计费器前空着。他把车往那儿一停,急忙去追汤川。 汤川正朝隅田川下游慢步走去,步调看起来不像有事,倒像是悠闲地散步。不时还将目光瞥向那些游民。不过并未停足。 一直走到游民小屋绝迹之处,他才止步。他把手肘架在河边装设的栏杆上,然后出其不意地把脸转向草薙这边。 草薙有点狼狈,不过汤川倒是毫不惊讶,甚至露出浅笑。看来他老早就发觉草薙在跟踪了。 草薙大步走近他。“你早就发现了?” “因为你的车子太醒目了。”汤川说,“那么旧的skyline,现在已经很难看到了。” “你知道被我跟踪,所以才在这种地方下车吗?还是,你打从一开始就是要来这里?” “两种说法都算对,也都有点不对,本来的目的地是这里的再过去一点。不过发现你的车子后,我就稍微改了一下下车的地点,因为我想带你来这里。” “你把我带来这种地方,到底想怎样?”草薙迅速扫视周遭一圈。 “我最后一次和石神交谈,就是在这里。当时我是对他这么说的:这个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也只有齿轮本身能决定它的用途。” “齿轮?” “然后,我提出几个和命案有关的疑问问他。当时他虽然摆出不予置评的态度,但跟我分手后,他却做出了答复。那就是去自首。” “你是说,他是听了你的话,才放弃挣扎去自首?” “放弃挣扎……吗?也对,就某种角度而言或许的确是如此。不过对他来说,应该是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因为那张最后王牌,实在准备得非常周到。” “你跟石神说了些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就是齿轮的话题。” “后来,你不是提出一些疑问?我是在问那个。” 汤川听了露出有点寂寞的笑容,轻飘飘地摇头晃脑。 “那个根本不重要。” “不重要?” “重要的是齿轮,他就是听到那个才决心自首的。” 草薙大大叹了一口气。 “你去大学图书馆查过报纸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是常磐告诉你的吗?看来你连我的行动都开始调查了。”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谁叫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没生气。那毕竟是你的工作,随便你要调查我还是做什么,我都无所谓。” 草薙盯着汤川,然后低头求饶。 “拜托,你就别再吊我胃口了,你一定知道什么吧?请你告诉我。石神不是真凶吧?既然如此,你不觉得让他顶罪太没天理了吗?你总不希望昔日老友沦为杀人犯吧?” “你把头抬起来。” 被汤川这么一说,草薙抬眼看他,不禁赫然一惊。眼前那张物理学家的脸孔正痛苦地扭曲着,他抬手按着额头,紧紧闭着双眼。 “我当然也不希望他变成什么杀人犯,可是已经毫无办法了。连我都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喂,你干嘛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肯坦白告诉我,我们是朋友啊。” 汤川一听倏然睁眼,一脸严肃地说:“你是我的朋友,但同时也是刑警。” 草薙哑口无言。他第一次觉得和这个多年好友之间,有一道隔阂。正因为身为刑警,以至于眼看好友露出前所未有的苦恼表情,却连那个原因都问不出来。 “我现在要去找花冈靖子。”汤川说,“你要一起来吗?” “我可以去吗?” “无所谓,不过请你别插嘴。” “……我知道了。” 汤川一个转身,开始迈步,草薙也尾随在后。汤川起先的目的地似乎是便当店‘天亭’,他打算去找花冈靖子说什么?虽然草薙很想立刻问个究竟,但还是默默向前走。 汤川在清洲桥前走上阶梯,草薙一跟上去,就发现汤川站在阶梯上头等他。 “那里不是有栋办公大楼?”汤川指着旁边的建筑物,“入口有玻璃门。看得到吗?” 草薙把目光转向那边,玻璃门上映出两人的身影。 “看得到,不过那又怎样?” “命案刚发生时我来见石神,当时我们俩也这样望过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不过当时我本来完全没注意到,是被石神一说才看到的。在那之前,我压根没想过他可能和命案有关,能和睽违已久的劲敌重逢,我甚至有点乐昏了头。” “你是说,你看到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所以才开始怀疑他?” “当时他还这样说:你看起来永远都这么年轻,跟我差了十万八千里。你的头发也还很茂密——说着还做出有点在意自己头发的小动作。这点让我大吃一惊,因为石神这个人,本来是个绝对不会在意外貌的男人。他从以前就坚持,一个人的价值不应该靠这种东西衡量,他绝对不会选择必须受外貌左右的人生。现在他居然对外貌耿耿于怀。他的头发的确稀薄,但他居然为了这种事到如今早已无可奈何的事情哀叹。所以我才察觉,他正处于不得不在意外表与容貌的状况——也就是恋爱了。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会在这种地方,贸然说出那种话?是突然在意起外表了吗?” 草薙察觉汤川的言外之意,他接口说: “因为他马上就要见到心上人了,是吗?” 汤川点点头。 “我也这么想。我怀疑那个在便当店上班的女子、公寓的邻居、前夫遇害的女人,可能就是他的意中人。不过这样就会出现一个很大的疑问。那就是他对命案的态度。照理说,他应该很在意,但他表现得就像是个旁观者。我想,怀疑他在恋爱或许真是我自己想太多了,于是我又去找石神,和他一起去便当店。因为我想,从他的态度或许能看出什么端倪,结果出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是花冈靖子的男性友人。” “那是工藤。”草薙说,“他正在和靖子交往。” “好像是。石神看到那个工藤和她交谈时的表情——”汤川皱起眉,摇摇头,“看到那个表情我才确信,石神爱上的人就是她,因为他的脸上浮现嫉妒。” “可是这样的话,那个疑问又再次出现了。” “对,足以解决那个矛盾的解释只有一个。” “石神和命案有关——你对他的怀疑,就是这样开始的吗?”草薙再次眺望大楼的玻璃门,“你真是太可怕了。对石神来说,小小的疏忽竟成了他的致命伤。” “他那强烈的个性即使事隔多年仍烙印在我的记忆中,否则我也不会察觉到。” “不管怎样,只能说那家伙运气不好。”草薙说着开始朝马路走去,但他发现汤川没跟来,立刻停下脚。“不要去‘天亭’吗?” 汤川低着头走近草薙。 “我想提出一个对你来说很残酷哦要求,可以吗?” 草薙苦笑,“那得看是什么内容。” “你愿意基于朋友的身份听我说吗?你能舍弃刑警的身份吗?” “……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话想跟你说。不过,是要对朋友说,不是对刑警说。所以你从我这儿听到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无论是你的上司、同仁、甚至家人,你能答应我吗?”从他眼镜后方的双眼中,不停地溢出迫切感,令人感到汤川显然是有什么苦衷逼着他不得不做出最后决定。 草薙本想说,那要看内容而定,但他把这句话又吞回肚里。他怕一旦说出口,今后这个男人再也不会把他当成朋友了。 “知道了。”草薙说,“我答应你。” 第十八章 目送买炸鸡便当的客人走出店门后,靖子看看钟。再过几分钟就是晚间六点了。她叹口气摘下白帽。 工藤白天打手机给她,邀她下班后见个面。 算是庆祝,他说,语气很兴奋。 她问要庆祝什么,“这还用说吗?”他回答。 “当然是庆祝那个凶手被捕,这下子你也能摆脱那个案子了。我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既然不用再担心被刑警缠着不放,当然应该举杯庆祝一下。” 工藤的声音听起来轻浮又自大。他不知道案情背景当然会有这种反应,但靖子实在提不起兴致配合他。 我没那个心情,她说。 为什么?工藤问。发现靖子默然不语,他才好像察觉什么似地说:啊,我懂了。 “虽说你们离了婚,但被害者毕竟曾与你关系匪浅。的确,说什么庆祝太不谨慎了,对不起。” 虽然他完全误会了,但靖子依旧沉默。于是他说: “撇开那个不谈,我有要事跟你说。请你今晚务必跟我见个面,好吗?” 她想拒绝。她没那个心情。对于代替自己出面自首的石神,她有太多的歉疚。但她说不出拒绝的话。工藤说的要事会是什么呢—— 结果,还是说好了六点半接她。虽然听工藤的语气好像很希望美里也同行,但她委婉地拒绝了。不能让现在的美里和工藤见面。 靖子打电话回家,在答录机留言说今晚要晚点回家。一想到美里听了不知会怎么想,她就心情沉重。 六点一到靖子就解下围裙,向待在后面厨房的小代子打个招呼。 “哎呀,已经这么晚了啊。”正提早吃晚餐的小代子看看钟,“辛苦了。剩下的我来就行了。” “那我先走了。”靖子折好围裙。 “你要和工藤先生见面吧?”小代子小声问。 “啊?” “白天,他不是好像打过电话来,那是找你约会吧?” 看到靖子困惑地陷入沉默,也不知是怎么误解的,小代子用感慨万千的语气说声“太好了”。 “麻烦的案子好像也解决了,又能和工藤先生这么好的人交往,看来你终于走好运了,对吧。” “不会吧……” “是啦,一定是。你受了这么多苦,今后一定要幸福才行,这也是为了美里嘛。” 小代子的话,就各种角度而言都令靖子心中隐隐作痛。小代子是打从心底期盼朋友能得到幸福,但却压根也没料到,这个朋友竟然杀了人。 明天见,靖子说着走出厨房,她无法正视小代子。 出了‘天亭’,她朝着平日归途的反方向走去,转角的家庭餐厅就是她和工藤约好碰面的地方。她本来不想约在那间店。因为当初也是和富坚约在那里。可是工藤说那里最好找,指定要去那里,她实在开不了口请他换地方。 头上就是首都高速公路。钻过那下面时,有人从后面喊了一声花冈小姐,是男人的声音。 停足转身一看,两个眼熟的男人正朝她走近。一个是姓汤川的男人,据说是石神的老友,另一个是刑警草薙。这两人怎会凑到一起?靖子一头雾水。 “您应该还记得我是谁吧?”汤川问。 靖子来回审视着两人,点点头。 “接下来您有什么约会吗?” “对,呃……”她做出看表的动作。其实她心里很慌,根本没看时间。“我跟人约好了要见个面。” “是吗?只要三十分钟就好,我想跟您谈一下,是很重要的事。” “不,那恐怕……”她摇头。 “不然十五分钟怎样?十分钟也行,就在那边的长椅坐一下。”汤川说着指指身旁的小公园。在高速公路下方的空间,有一个小公园。 他的语气沉稳,态度却散发出一种不容抗拒的严肃感。靖子直觉到他打算谈什么。这个在大学当副教授的男人,之前见面时也曾以轻松的口吻,对她造成莫大的压力。 她想逃,这是她的真心话,然而她又很好奇他到底打算谈什么。内容一定和石神有关。 “那么就十分钟。” “太好了。”汤川一笑,率先走近公园。 看到靖子犹豫不前,“请。”草薙说着伸出手催她。她点点头,跟在汤川身后,这个刑警闷不吭声的样子也很诡异。 汤川在双人座坐下,替靖子空出一个位子。 “你去那边待着。”汤川对草薙说,“我要跟她单独谈。” 草薙虽然略显不满,但只是伸了一下下颚,就回到公园入口附近,掏出香烟。 靖子虽然有点顾忌草薙,还是在汤川身旁坐了下来。 “那位先生是刑警吧?这样没关系吗?” “没事,原本我就打算一个人来。更何况,对我来说他的身份是朋友不是刑警。” “朋友?” “我们是大学时的死党。”汤川说着露出一口白牙,“所以他和石神等于也是同学。不过他们两个,在发生这次的事件前好像一次也没见过。” 原来如此,靖子恍然大悟。之前她一直想不透,这个副教授为何会因为这桩命案来找石神。 虽然石神什么也没透露,但靖子之前就在怀疑,他的计划之所以会露馅,八成和这个汤川插手有关。和刑警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而且还拥有共同的友人,这点想必在他的计算之外吧。 不过话说回来,此人竟然打算说什么——? “我对石神自首一事感到很遗憾。”汤川一开口就直捣核心,“一想到像他那么有才华的人,今后只能在监狱里运用那个金脑袋,身为一个研究者我实在很不甘心,太遗憾了。” 靖子听了不发一语,放在膝上的双手用力交握。 “不过,我还是无法相信他会做出那种事。我是说对你。” 靖子感到汤川转身面对她,顿时浑身僵硬。 “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会对你做出那种卑劣行为。不,‘无法相信’这个说法还不够适切,应该说我压根就不相信。他……石神在说谎。他为何要说谎?既然背上杀人犯的污名,照理说就算再撒谎也毫无意义,但他却说了谎。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谎,并非为他自己而说,他是为了某人隐瞒真相。” 靖子咽下口水,拼命调整呼吸。 此人已经隐约察觉真相了,她想。他知道石神只是在包庇某人,真凶另有其人,所以他想救石神。该怎么救呢?最快的方法,当然就是让真凶去自首。让真凶招认一切。 靖子提心吊胆的窥视着汤川,没想到他竟然在笑。 “你好像以为我是来说服你的。” “不,我没有……”靖子慌忙摇头,“而且说到说服,我有什么可让您说服的?” “说的也是。我的确说错话了,我道歉。”他低头鞠躬,“不过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所以才来找你。” “到底是什么事?” “这个嘛,”汤川学停顿了一下才开口,“我想说的是,你对真相毫无所知。” 靖子惊讶地瞪大了眼,汤川已经不笑了。 “我想你的不在场证明,大概是真的。”他继续说,“你应该真的去过电影院,包括令媛也是,你们母女并未说谎。” “对,没错,我们根本没说谎,那又怎样?” “但你心里应该也在奇怪,为什么你们用不着说谎,为何警方的追查这么松懈?因为他……我是说石神,早已安排好让你们面对刑警的质问时,只要说实话就行了。无论警方怎么步步进逼,他都已安排好让警方无法将你定罪。至于他到底是怎么安排的,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你只晓得石神好像用了什么巧妙的障眼法,却不清楚实际内容。我说的对吗?” “您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靖子对他一笑,但是连她自己也知道脸颊在抽搐。 “他为了保护你们母女做了极大的牺牲,那是你我这种普通人连想都想像不到的壮烈牺牲。我想他大概打从命案一发生,就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决定到时要替你们顶罪了,因为他的所有计划都是以那个为前提设计出来的。反过来说,唯有那个前提绝对不能瓦解。但那个前提实在太残酷,任谁都会退缩,这点石神自己也知道。所以,为了让自己在紧要关头无法反悔,他事先断了自己的退路。同时,那也正是这次最惊人的障眼法。” 汤川的话令靖子开始混乱,因为她完全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然而,却又有一种卫击非比寻常的预感。 此人说的没错,靖子完全不知道石神设计了什么障眼法。同时,她也的确感到奇怪,为何刑警对自己的攻击没有想像中激烈。老实说她甚至觉得刑警们的再三盘问,根本找错了方向。 而汤川知道那个秘密何在—— 他看看表,也许是担心剩下多少时间。 “要告诉你这件事,我实在很为难。”事实上,他也的确痛苦地表情扭曲。“因为石神绝对不会希望我这样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希望至少不让你发现真相。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你如果了解真相,你将会终生背负比现在更大的痛苦,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因为我觉得如果不让你明白他有多爱你、是怎么把全部的人生都赌下去,那他未免牺牲得太不值了。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但看到你这样一无所知,我实在无法忍受。” 靖子感到心跳剧烈,喘不过气,几乎随时都会昏倒。汤川想说什么,她毫无头绪。但从他的语气,她已察觉那个答案必然超乎想像。 “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有话要说,就请你快点说。”她的措辞虽然强悍,声音却虚弱得颤抖。 “那起命案……旧江户川杀人命案的真凶,”汤川做个深呼吸,“就是他。是石神没错。不是你,也不是令媛,是石神杀的。他并非冒名顶罪,他才是真凶。” 眼看靖子听不懂这段话,呆坐当场,汤川又加上一句“不过。” “不过那具尸体并不是你的前夫富坚慎二。虽然看起来像是,其实是另一个人。” 靖子无法理解汤川的意思,但当她凝视他那双在眼镜后面悲伤眨动的眼睛时,她突然完全明白了。她用力吸了一口气,用手捂着嘴。因为太过惊讶,令她差点惊声尖叫。她全身的血液沸腾,紧接着却又全身发凉失去血色。 “看来你终于懂我的意思了。”汤川说,“没错,石神为了保护你,犯下另一起杀人案,那是在三月十日,真的富坚慎二遇害的隔天。” 靖子几乎晕厥,连坐都快坐不住了,手脚发冷,全身起鸡皮疙瘩。 看花冈靖子的模样,八成是从汤川那里听到了真相,草薙推测。就连站在远处都看得出,她的脸色发白。这也难怪,草薙想,听到那样的真相,没有人会不震惊,更何况她还 是当事者。 就连草薙,至今都还无法完全相信。刚才,初次听汤川说明时,他觉得怎么可能。虽然在那种状况下汤川应该不会开玩笑,但那个说法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不可能有那种事,草薙说。为了掩饰花冈靖子的杀人,又杀了另一个人?天底下哪有那么夸张的事?如果真是这样,那被杀的到底又是什么人? 被他这么一问,汤川露出非常悲伤的表情,摇头说道: “我不知道那人姓名,不过我知道是哪里的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这个世上,有些人就算突然失踪,也没人会找他,甚至不会有人担心他。想必也不会有人报案。因为那个人,大概过着和家人断绝关系的生活。”汤川说着指向刚才一路 走来的提防沿岸小径。“你刚才不也看到那样的人了吗?” 草薙一时之间无法理解汤川的意思,但是看着他指的方向,终于灵光一闪,他不禁屏息。 “你是说那里的游民?” 汤川没点头,却说出下面这番话: “有个收集空罐的人你注意到没有?他对住在那一带的游民了如指掌。我找他一问之下,据说大约一个月前,有一个新伙伴加入。不过说是伙伴,其实也只是共用同一个场所。那个人还没搭盖小屋,似乎也还很排斥用纸箱当床。收集空罐的大叔告诉我,起先谁都是这样。生而为人,好像总是难以抛开自尊。不过大叔说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没想到 那个人,有一天突然消失了。毫无前兆。大叔虽然有点犯嘀咕,心想这人是怎么了,但也仅止于此。其他的游民想必也都注意到了,但谁也没提起。在他们的世界里,早已对某人 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习以为常。” 附带一提——汤川继续说: “那个人好像是在三月十日前后消失的,年轻大约五十岁,有点中年发福,是个身材中等的男人。” 旧江户川的尸体是三月十一日发现的。 “我不清楚来龙去脉,不过石神大概发现了靖子的犯行,决定协助她毁灭证据。他认为光是处理掉尸体还不行,一旦查明尸体身份,警方必然会找上她。到时她和她女儿,不见得能永远否认到底。于是他拟的计划是,另准备一具他杀尸体,让警方认定那就是富坚慎二。警方想必会逐步查明被害者是在何时何地如何遇害,但警方调查得越深入,花冈靖子的嫌疑就会越轻。这是当然的,因为那具尸体本来就不是她杀的,那起命案根本就不是富坚慎二命案,你们调查的其实是另一件杀人命案。” 汤川淡然道出的内容,简直匪夷所思,草薙边听边不停摇头。 “石神会想出这么异想天开的计划,八成是因为他平常总是走那个堤防吧。每天望着那些游民,也许他平时就这么想: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活?难道只是这样默默等死吗?就他们死了,恐怕也不会有任何人察觉,更不会有任何人难过吧——不过,这只是我的想像。” “所以石神就认为,杀死那样的人也没关系吗?”草薙向他确认。 “他应该没这么想。不过石神思考对策的背景有他们存在,这点应该不可否认。我记得之前跟你说过,只要符合逻辑,再冷酷的事他都做得出来。” “杀人符合逻辑吗?” “他想要的是‘他杀尸体’这片拼图。要完成整幅拼图,就不能少了那一片。” 草薙终究还是无法理解。就连像在大学教课一样淡淡地述叙这件事的汤川,草薙都觉得不正常。 “花冈靖子杀死富坚慎二的翌日早晨,石神和一名游民进行接触。虽然我不知道对话内容,但他肯定是找对方打工。打工的内容,就是先去富坚慎二租的出租旅馆,在那里待到晚上。石神想必在前一天夜里,就已经清除掉所有富坚慎二的痕迹了。留在房间里的,只有那个游民的指纹和毛发,到了晚上他就穿上石神给的衣服,前往指定场所。” “条崎车站吗?” 草薙这么一问,汤川摇摇头。 “不对,我想应该是前一站的瑞江车站。” “瑞江车站?” 石神想必先在条崎车站偷了脚踏车,再去瑞江车站和那个男人会合。当时石神很可能另备了一辆脚踏车,两人抵达旧江户川的堤防后,石神就杀了那个男人。他把对方的脸砸烂,当然是怕人发现那不是富坚慎二,不过他其实没必要烧毁指纹。因为出租旅馆应该留有遇害者的指纹,就算不烧指纹,警方想必也会误认死者就是富坚慎二。不过既已毁了脸,如果不连指纹也毁掉,那凶手的行动就会欠缺一贯性,所以他不得不烧毁指纹。可是这么一来,警方要查明身份就会大费周章。因此他才会在脚踏车上留下指纹,衣服没烧完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可是这样的话,脚踏车应该没必要是新的吧?” “他会偷新的脚踏车,也是为了预防万一。” “预防万一?” “对石神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让警方正确查出犯案时间。就结果来说,解剖或许能做出较正确的推定,但他最怕的就是尸体如果发现得晚,会拉长犯案时间的推定范围。弄得不好,万一拉长到前一天晚上——也就是九日晚上,对他们来说将会极为不利,因为那晚才是花冈母女杀害富坚的日子,她们没有不在场证明。为了预防这点,他希望至少能有脚踏车是在十日之后失窃的证据。于是重点就在那辆脚踏车了,必须是不太可能放上一整天的脚踏车,而是一旦被偷车主可能确定失窃日期的脚踏车,如此一来目标就指向新买的脚踏车。” “原来那辆脚踏车还隐含了那么多钟意义。”草薙用拳头往自己额上一敲。 “脚踏车被发现时,据说两个轮胎都被戳破了,对吧?这也是石神才会想到的顾虑,大概是为了防止被谁骑走。可以说他为了替花冈母女制造不在场证明,真处心积虑。” “可是她们的不在场证明并没有那么明确。到现在都没找到决定性的证据,足以证明他们当时的确在电影院。” “但是,你们也没找到不在电影院的证明吧?”汤川指着草薙。“看似脆弱却又无法推翻的不在场证明,这才是石神设计的陷阱。如果准备的是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那警方反而会怀疑中间可能动了什么手脚。在这个过程中,说不定会开始疑心死者不是富坚慎二,石神怕的就是这个。被杀的是富坚慎二,可疑的是花冈靖子,他故意制造出这种构图,好让警方无法排除这个刻板概念。” 草薙沉吟。汤川说的没错。查明死者疑似富坚慎二后,他们立刻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花冈靖子。因为她坚持的不在场证明,令人半信半疑,警方一直怀疑她。但是怀疑她,也就等于深信死者就是富坚。 真是可怕的男人,草薙低语。我也有同感,汤川说。 “我之所以察觉这个可怕的障眼法,还是你给我的灵感。” “我?” “你不是提过石神出数学考题时的论点吗?针对自以为是的盲点。看似几何问题,其实是函数问题,就是那个。” “那个又怎么了?” “同样的模式。看似不在场证明的障眼法,其实障眼法是设计在隐瞒死者身份的部分。” 草薙不禁啊地叫出一声。 “后来,你记得你给我看过石神的出勤表吗?根据那个显示,他在三月十日上午,请假没去学校。你以为和命案无关,似乎没怎么重视,但我一看到那个就惊觉。石神想隐瞒的最重要一件事,就是那前一晚发生的。” 想隐瞒的最重要一件事——那就是花冈靖子杀死富坚慎二。 汤川的说法从头到尾都说得通,仔细想想他之前在意的脚踏车失窃案和衣服没烧完的疑点,果然都和案子的真相大有关联。草薙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些警察的确被引入石神设计的迷宫。 然而,他还是无法摆脱“匪夷所思”这个想法,为了掩饰一桩杀人案不惜再犯另一桩杀人案——天底下真有人会想出这种事吗?不过如果要强辩说正因为没人想得到才叫做障眼法,那倒也的确无话可说。 “这个障眼法还有另一个重要意义。”汤川似乎看穿了草薙的想法。“那就是可以让石神的决心——万一快被识破真相时自己就去顶罪自首——无法动摇。如果单只是出面定罪,他怕到了紧要关头他的决心会动摇,也或许他会受不了刑警的执拗追问,不慎吐露出真相。可是,现在他想必没有这种不安了。不管被谁如何追问,他的决心都不会动摇,他必定会继续坚称人是他杀的。这是当然的,因为旧江户川发现的死者,的确就是他杀的。他是杀人犯,坐牢是理所当然。可是相对的他也完美的坚守到底,保住了他心爱的人。” “石神醒悟他的障眼法快被识破了吗?” “是我告诉他,我已识破障眼法。当然,我用的是只有他才能听得懂的说法。就是我刚才也跟你说过的话:这个世上没有无用的齿轮,也只有那个齿轮能决定自己的用途。齿轮指的是什么,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 “就是被石神当成拼图的一部分、那个无名的流浪汉……是吗?” “他的行为不可原谅,自首是应该的。我之所以谈到齿轮,也是为了劝他这么做,但我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自首。他竟然不惜把自己贬为变态跟踪狂来保护她……。我就是在得知这个消失时,才发现障眼法的另一个用意。” “富坚慎二的尸体在哪里?” “这我不知道,可能是被石神处理掉了。或许已被哪里的县警发现,也或许尚未找到。” “县警?你是说不在我们辖区?” “他应该会避开警视厅的辖区,因为他大概不希望被人联想到富坚慎二命案。” “所以你才去图书馆查报纸?你是去确认有灭有发现身份不详的尸体吧。” “就我所见,似乎还没找到类似的尸体,不过迟早总会发现吧。他应该没有费太大功夫藏尸。因为就算被发现了,也不用担心那具尸体会被判定为富坚慎二。” 我立刻去查查看,草薙说。但汤川听了摇摇头,他说:“那可不行,这样违反约定。” “一开始我不就说了吗?我是告诉身为朋友的你,不是告诉刑警。如果你根据我的说法进行搜查,那我们就绝交。” 汤川的眼神是认真的,甚至令人无法反驳。 “我想赌在她身上。”汤川说着指向“天亭”,“她大概不知道真相,不知道石神付出多大的牺牲。我想告诉她真相,然后等她自己做出判断。石神想必希望她毫不知情地得到幸福吧,但是我实在看不下去,我认为她应该知道。” “你是说,她听了以后会去自首吗?” “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坚持她该去自首。一想到石神,我也会觉得至少让她一个人得救也好。” “如果花冈靖子过了很久还是不肯来自首,那我只好开始调查,就算坏了跟你的友情也在所不惜。” “我想也是。”汤川说。 望着正和花冈靖子谈话的友人,草薙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靖子一直垂着头,从刚才就没有换过姿势。汤川也只有嘴唇在动,表情毫无变化。然而连草薙都感受得到,笼罩两人的那股紧张空气。 汤川站起来了。他向靖子行个礼,便朝草薙这边迈步走来。靖子还是同样的姿势,看起来似乎动弹不得。 “让你久等了。”汤川说。 “谈完了吗?” “恩,谈完了。” “她决定怎么做?” “不知道。我只负责告诉她,没问她要怎么做,也没建议她该怎么做,一切全看她自己决定。” “我刚才也说过了,如果她不肯自首的话——” “我知道。”汤川抬手制止他,跨步迈出。“你不用再多说,倒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你想见石神,对吧?” 草薙这么一说,汤川略微瞪大了眼。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也不想想看我们是多少年的交情。” “心有灵犀吗?好吧,毕竟我们目前仍是朋友。”汤川说着寂寞地笑了。 第十九章 靖子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那个物理学家说的话朝她当头压下。那些内容太惊人,而且太过沉重。这个重担,几乎压碎了她的心。 那个人竟然如此牺牲——她想着住在隔壁的数学老师。 富坚的尸体是怎么处理的?石神什么也没告诉靖子。他说她用不着想那种事。靖子还记得他在电话彼端,淡淡地说他已经全都妥善处理好了,什么都不用担心。 她的确感到奇怪,警方为何问的是犯案翌日的不在场证明。之前,石神已吩咐过三月十日晚上该怎么行动。电影院、拉面店、ktv、还有深夜的电话。样样都是照他的指示做的,但她并不了解这么做的用意。刑警问起不在场证明时,虽然她一一据实回答,但心理其实很想反问:为什么是三月十日——— 她全都明白了。警方令人费解的调查,原来全都是石神设计好的。但他设计的内容实在太过惊悚。从汤川那里听到时,虽然心知除此之外的确别无可能,但她还是无法相信。不,是不愿相信。她不愿去想石神牺牲到如此地步,她不愿去想石神为了自己这么一个毫无长处、平凡无奇、又没什么魅力的中年女人,竟然毁了自己的一生。靖子觉得自己的心还没坚强到足以承受这个事实。 她用手蒙着脸,什么都不愿想。汤川说他不会告诉警方,他说一切都只是推论毫无证据,所以你可以自由选择今后该走的路。她不由得恨恨的想,他逼她做的是何等残酷的选择。 她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甚至无力站起。正当她像石头一样缩着身子之际,突然有人拍她的肩,她吓得猛然抬头。 身旁站着人,仰脸一看,工藤正忧心忡忡地俯视着她。 “你怎么了?” 一时之间她无法理解,工藤怎会在这出现。看着他的脸,这才渐渐想起约好要碰面。大概是在约定地点等不到她,所以担心之下才出来找她吧。 “对不起。我有点……太累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别的藉口,况且她的确很累。当然不是身体,而是精神上的疲惫。 “你身体不舒服吗?”工藤柔声问道。 但就连那温柔的声音,在此刻的靖子听来都显得好愚蠢。她这才明白,有时不知道真相原来也是一种罪恶,她觉得不久之前的自己也是如此。 不要紧,靖子说着试图起身。看她一个踉跄,工藤连忙伸手挽扶。她说了声谢谢。 “出了什么事?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靖子摇头。他不是可以解释的对象,这世上找不到那样的人。 “真的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所以在这休息一下,已经没事了。”她想发出开朗的声音,但是实在提不起那个精神。 “我的车就停在旁边,休息一下我们就走吧。” 工藤的话,令靖子不由得回视他的脸。“去哪里?” “我订了餐厅。说好七点到,不过就算晚个三十分钟也没关系。” “喔……” 连餐厅这个字眼,听起来都仿佛来自异次元,难道要叫我现在去那种地方吃饭吗?要怀着这种心情,堆出假笑,以高雅的动作拿刀叉吗?不过,这当然完全不是工藤的错。 对不起,靖子低声说。 “我实在没那个心情。要吃饭的话,还是等身体好一点的时候再吃吧。今天有点……该怎么说……” “我知道了。”工藤伸出手制止她继续说,“看来的确是那样比较好。发生了这么多事,也难怪你会累。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仔细想想,这阵子你的确一直不得安宁。我该让你喘口气才对的,是我太不替你着想了。对不起。” 看到工藤坦诚道歉,靖子再次觉得此人也是个好人,他是打从心底重视着自己。有这么多人这么爱我,为什么我却无法幸福呢?她空虚地想。 她几乎是被他推着迈步走出,工藤的车子就停在几十公尺外的路上,他说要送她回家。靖子知道该拒绝,却还是厚颜接受了。因为这条回家的路,似乎变得格外的遥远。 “你真的不要紧?如果有什么事,我希望你毫不保留地告诉我。”上了车后工藤又问了一次。看到靖子现在的样子,会担心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嗯,不要紧。对不起。”靖子朝他一笑,这已是她竭尽所能的演技。 就各种角度而言她都是满心歉疚。这股歉意,令她想起一件事——工藤今天要求见面的理由。 “工藤先生,你不是说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嗯,对,本来是这样。”他垂下眼,“不过今天还是算了。” “是吗?” “嗯。”他发动引擎。 坐在工藤驾驶的车上,靖子茫然望着窗外。天色早已全黑,街景正逐渐换上夜晚的风貌。要是一切都能这么化为暗黑,世界就此结束,不知该有多轻松。 他在公寓前停车。“你好好休息,我再跟你联络。” 嗯,靖子点点头便伸手去拉门把。这时工藤说:“等一下。” 靖子一转头,他舔舔唇,砰砰拍着方向盘,然后手伸进西装口袋。 “还是现在告诉你好了。” “什么事?” 工藤从口袋取出一个小盒子,一看就知道那是装什么的。 “电视连续剧常出现这种画面,本来我不太想这样做,不过也算是一种形式吧。”说着他当着靖子面前打开盒子,是戒指,大大的钻石绽放出细碎璨光。 “工藤先生……”靖子愕然凝视着工藤。 “用不着现在立刻答复没关系。”他说,“我知道还得考虑美里的感受,当然首先你的想法也很重要。不过我只希望你明白我绝非抱着玩玩的心态。现在的我,绝对有信心让你们母女幸福。”他拉起靖子的手,把盒子放在她掌上。“就算收下了你也不用心理负担,这只是一个礼物。不过如果你决心和我共度下半生,那这枚戒指就有它的意义了。你愿意考虑看看吗?” 靖子的掌心感受着小盒子的分量,不禁仓皇失措。她太惊讶了,以致于他的表白连一半都没听进去,但她还是弄懂了他的意图。正因为懂得,所以心理才更混乱。 “抱歉,我好像有点太唐突了。”工藤浮现腼腆的笑容,“你真的不用急着回答。跟美里商量一下也好。”说着就把靖子手上的盒子盖起来。“拜托你了。” 靖子想不出该说什么,千头万绪在脑中来回穿梭,包括石神的事——不,或许该说那占了大半。 “我会……考虑看看。”她费尽力气才挤出这句话。 工藤欣然地点点头,靖子这才下车。 目送他的车子远去后,她才回家。打开房门时,她瞥向隔壁那扇门。虽然塞满了邮件,却没有报纸。想必是石神去警局投案前就已把报纸停掉了。这点心思,对他来说肯定不算什么。美里还没回来,靖子瘫坐在地,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突然念头一转,打开旁边的抽屉,取出塞在最里面的点心盒,打开盖子。那是用来装旧邮件的盒子,她从最低下抽出一个信封。信封上什么也没写,里面有一张报告用纸,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 那是石神打最后一通电话前,放进靖子家信箱的。除了这张纸本来还有三个信封,里面装的每一封信都足以证明他在疯狂纠缠靖子,现在那三封信在警察手上。 这张纸上针对三封信的用法、当刑警来找她时该怎么应答等等,都有详细的说明。不只是对靖子,还写了对美里的指示。在那详细的说明中,缀满了他预估各种状况、好让花冈母女无论受到任何质问都不会动摇的细心顾虑。因此靖子和美里,才能毫不仓皇、理直气壮的与刑警对峙。当时靖子觉得,如果这时候应付得不好让人看穿谎言,就会害石神的一片苦心化为泡影,想必美里也有同样的想法。 这些指示的最后,还补上这么一段。 “工藤邦明先生似乎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和他结婚,你和美里获得幸福的几率应该比较高。请把我完全忘记,千万不要有罪恶感。因为如果你过得不幸福,我的行为将会完全成为徒劳。” 她看了又看,再次落泪。 她以前从没遇到过这么深的爱情,不,她连世上有这种深情都不知道。石神面无表情的背后,其实藏着常人难以理解底蕴的爱情。 得知他去自首时,她以为只是替她们母女顶罪,但是刚才听到汤川的叙述后,石神蕴藏在这段文字中的深情,更加强烈地刺向她的心头。 她想去警局说出一切,然而就算这样做也救不了石神,因为他同样也是杀了人。 她的视线停驻在工藤给的戒指盒上,打开盖子凝视戒指的光芒。 既已到了这个地步,或许至少应该照石神的心愿,只考虑母女俩怎么抓住幸福就好。诚如他所写的,如果在这时退缩了,他的辛苦将会付诸流水。 隐藏真相很痛苦。就算怀着秘密抓住了幸福,想必也不会有真正的幸福感受。肯定会终生抱着自负的念头,没有片刻能得到安宁。不过靖子觉得,忍受这种痛苦,好歹也算是一种赎罪。 她试着将戒指套在无名指,钻石好美,要是能心中毫无阴霾地投入工藤怀抱不知该有多幸福。但那是个无法实现的幻梦,自己的心永无放晴之日。心如明镜不带丝毫阴霾的,毋宁该是石神。 把戒指放回盒中时,靖子的手机响了。她看着液晶萤幕的来电显示,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喂?她回答。 “喂?请问是花冈美里同学的妈妈吗?”是个没听过的男人声音。 “对,我就是。”她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是森下南中学的坂野,突然打电话来不好意思。” 是美里念的国中。 “请问,美里出了什么事吗?” “老实说,刚才我们在体育馆后面发现美里倒卧在地下不省人事。她是那个……呃……看样子,好像是拿刀子还是什么割腕。” “啊?……”靖子心脏突然乱跳,几乎要窒息了。 “因为出血严重,我们立刻把她送往医院。不过没有生命危险,请您放心。只是有可能是自杀未遂,所以我想应该先让您知道……” 对方说的后半截,几乎完全没传进靖子耳中。 眼前的墙上有无数污渍。他从其中选出几个适当的斑点,在脑中以直线联结那些点。画出来的图形,等于三角形和四角形、六角形的组合,接着再涂上四种颜色加以区分,相邻的区块不能同色。当然一切都是在他的脑中进行。 石神在一分钟之内就完成了这个课题,一旦破解了脑中的图形,就再选择其他斑点进行同样的步骤。虽然单纯,但就算做了又做也不厌倦。如果做腻了这个四色问题,接着只要利用墙上的斑点,做解析问题就行了。光是计算墙上所有斑点的坐标,恐怕就得花上不少时间。 身体受到束缚根本不算什么,他想。只要有笔和纸,就能做数学题。万一手脚被绑,在脑中做同样的事也就是了。纵使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也没人能把手伸到他脑子里。那里对他来说就是无垠乐园,沉睡者数学这个矿脉。要把这些矿藏统统挖出来,一生的时间未免太短。 他再次感到,自己并不需得到任何人的肯定。他的确由发表论文、受人评价的欲望,但那并非数学的本质。是谁第一个爬上那座山固然重要,但只要当事人自己明白那件事情的意义就够了。 不过石神也是费了不少时间,才到达现在的境地。就算不久之前,他差点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当时他甚至觉得,只擅长数学的自己,如果不能在那领域有所进展,就等于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每天他的脑子里只有死这个念头,反正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困扰,不仅如此,他甚至怀疑有谁会发现他的死。 那是一年前的事。当时石神在屋里拿着一条绳子,正在找地方挂。公寓的房子,出乎意料地缺乏这种适合上吊的地方。最后他只好在柱子上订个大钉子。把做成圆圈的绳子挂在那上面,确认加上体重后是否撑得住。柱子发出吱吱的声音,但钉子没弯,绳子也没断。 他已毫无留恋。没有理由寻死,但也没有理由活着,如此而已。 他站上台子,正要把脖子套进绳索时,门铃响了。 那是扭转命运的门铃声。 他没有置之不理,是因为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门外的某人,说不定是有什么急事才来找他。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两名女子,好像是母女。 看似母亲的女人自我介绍说是刚搬来隔壁,女儿也在一旁鞠躬。看到两个人,石神的身体仿佛被某种东西贯穿。 怎么会有眼睛这么美的母女?他想。在那之前,他从未被什么东西的美丽吸引、感动过,也从不了解艺术的意义。然而这一瞬间,他全都懂了。他发觉那和解开数学题的美感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石神早已记不清她们是怎么打招呼了,但两人凝视他的明眸如何流转、眨动,却至今仍清晰烙印在记忆中。 邂逅花冈母女后,从此石神的生活为之一变。自杀的念头烟消云散,重获生命的喜悦。他光是想象母女俩正在哪做什么就觉得开心,世界这个坐标上,有靖子和美里这两个点,他觉得那宛如奇迹。 星期天最幸福,只要打开窗子,就能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楚内容,但随风传来的隐约话声,对石神来说就是至高仙乐。 他压根没有想和她们发生关联的欲望,他认为她们是自己不该碰触的对象。同时他也发觉数学也是如此,对于崇高的东西,光是能占到边就够幸福了。妄想博得名声,只会有损尊严。 帮助那对母女,对石神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要是没有她们,就没有现在的自己。他并不是顶罪,而是报恩,她们想必毫无所觉。这样最好。有时候,一个人只要好好活着,就足以拯救某人。 看到富坚的尸体时,石神的脑中已拟好一个计划了。 要完美地弃尸很困难,就算做得再怎么巧妙,也无法将身分曝光的几率降到零。况且就算运气好真的瞒住了,花冈母女也无法安心。她们将会成天活在不知哪时会东窗事发的恐怖中,他实在不忍心让她们受那种苦。 让靖子母女安心的方法只有一个,只要把案子和她们完全切割开来就行了。只要移到乍看之下好像相连、其实绝不相交的直线上就行了。 于是,他决心利用“技师”。 “技师”——就是那个刚在新大桥旁过起游民生活的男人。 三月十日清晨,石神走进“技师”。“技师”就像平时一样,坐在离其他游民有段距离的地方。 石神主动提议,要委托一幢差事。他说有个河川工程需要几天的监工,他先前就已察觉“技师”以前做过建筑方面的工作。 “技师”很讶异为何会找上他。石神说,这件事说来话长。本来受托担任这项工作的男人发生意外不能去了,如果无人监工就拿不到施工许可,所以需要有人代打——他这么告诉“技师”。 交付前金五万元后,“技师”一口答应。石神带着他,前往富坚租的出租旅馆。在那让他换上富坚的衣服,命他安分地呆到晚上。 该晚,石神把“技师”叫去瑞江车站,他事先从条崎车站偷了脚踏车。他尽量选新车,因为车主如果能闹开更好。 事实上他还是准备了另一辆脚踏车,那是从瑞江车站前一站的一之江车站偷来的。这辆比较旧,也没好好锁上。 他让“技师”骑新的那辆,两人一同前往现场,就是旧江户川边的案发现场。 至于后来的事,每次想起总会为之一沉。“技师”直到断气,恐怕都还不明白自己为何非死不可吧。 他没让任何人直到第二起杀人事件,尤其是绝对不能让花冈靖子发现。因此他故意选用同样的凶器、同样的勒法加以杀害。 富坚的尸体,被他在浴室分割成六块,分别绑上石块后抛进隅田川。他分成三个地点,都是在半夜扔的,费了三晚。或许迟早会被发现,但无所谓,警方绝对查不出死者的身份。在他们的记录上富坚已经死了,同一个人不可能死两次。 只有汤川发觉了这个障眼法,因而石神选择向警方自首。反正他从一开始就已有这个心理准备,也做了各项准备。 他想,汤川大概会告诉草薙,而草薙也许会报告上司,但警方无法采取行动。他们已经无法证明被害者的身份有误。他预料自己很快就会被起诉,但事到如今已不能回头,也毫无根据。就算天才物理学家的推理再怎么神准,终究敌不过凶手的自白。 是我赢了,石神想。 警铃响起,是进出拘留所用的,看守离席站起。 一阵短暂交谈后,有人走进来,站在石神这间牢房前的是草薙。 在看守的命令下,石神走出牢房。检查过身体后,他被移交给草薙。这当中,草薙一句话也没说。 一走出拘留所房门,草薙就转向石神。“您的身体怎么样?” 这个刑警到现在讲话还这么客气。石神不知道他是另有含义,抑或纯属个人习惯。 “的确有点累。可以的话,我希望法律尽快做出裁决。” “那么就当这是最后一次侦讯吧,我想请您见见某人。” 石神皱眉。会是谁呢?总不可能是靖子吧。 来到侦讯室前,草薙打开门。在里面的是汤川学,他沉着脸,定定凝神石神。 看来这是最后一道难关——他打起精神迎战。 两个天才,隔着桌子沉默了好一会儿。草薙倚墙而立,旁观两人的模样。 “你好像瘦了一点。”汤川先开口。 “会吗?三餐倒是吃得很正常。” “那就好。对了,”汤川舔舔嘴唇,“你不懊恼被贴上变态跟踪狂的标签吗?” “我不是跟踪狂。”石神回答,“我是暗中保护花冈靖子,这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这些我知道,包括你至今仍在保护她的事也是。” 石神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他仰望草薙。 “这种对话对调查好像没什么帮助吧。” 看草薙不发一语,汤川说: “我把我的推论都告诉他了,包括真正做了什么,杀了谁。” “你要吹嘘你的推论是你的自由。” “我也告诉她了,我是说花冈靖子。” 汤川这句话,令石神的脸颊猛然抽动,但那立刻转为浅笑。 “那女的有略表悔悟吗?她有感谢我吗?枉费我替她除掉眼中钉,听说她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不关她的事。” 他歪着嘴,故意扮演恶人的姿态,令草薙心头一阵激荡。他只能感叹,原来一个人竟能爱人爱到这种地步。 “你好像深信,只要你不说真话,就永远无法揭穿真相,但你恐怕有点错了。”汤川说,“三月十日,一名男子下落不明,那是完全无辜的人。只要查明此人的身份,找到他的家人,就可以做dna鉴定。再和警方以为是富坚慎二的遗体一比对,遗体的真实身份就会水落石出。” “我根本听不到你在说什么。”石神露出笑容,“那个人好像没有家人吧?就算还有别的方法,要查明遗体身份也得花上庞大的人力和时间。到那时,我的官司早已结束。当然,无论法官做出什么判决我都不会上诉。只要一结案就盖棺论定了。富坚慎二命案就此了结。警方再也无法插手。难道说——”他看着草薙,“警方听了汤川的话,会改变态度?不过那样的话,就得先释放我。理由是什么?因为我不是凶手?但我明明是凶手,这份自白又要怎么处理?” 草薙垂着头。他说的没错,除非能证明他的自白内容是假的,否则不可能半路喊停,警方的作业系统就是这样。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汤川说。 石神回看着他,仿佛在问什么事。 “对于你的头脑……你那聪颖过人的头脑,必须用在这种事情上,我感到万分遗憾。我很难过,也很遗憾永远失去了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劲敌。” 石神的嘴抿成一线,垂下双眼,似乎在忍耐什么。 最后他终于仰望草薙。 “他好像说完了,可以走了吗?” 草薙看着汤川,他默然点头。 走吧,草薙说着打开门。先让石神出去,汤川尾随在后。 就在他正要撇下汤川,把石神带回拘留所之际,岸谷从走廊的转角现身,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 是花冈靖子。 “怎么回事?”草薙问岸谷。 “这个……是她主动联络说有话要说,所以,就在刚才……听到了惊人内幕……” “就你一个人听到吗?” “不,组长也在。” 草薙看着石神。他的脸色灰败如土,那双眼睛盯着靖子,充满血丝。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他低语。 靖子如遭冻结纹风不动的脸孔,眼看着逐渐崩溃,两眼溢出清泪。她走到石神面前,突然伏身跪倒。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让您为了我们……为了我这种女人……”她的背部激烈晃动着。 “你胡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傻话……你胡说……”石神口中发出像念咒一样的呢喃声。 “怎么能只有我们得到幸福……那是不可能的。我也该赎罪,我要接受惩罚,我要和石神先生一起接受惩罚。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我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个。对不起!对不起!”靖子两手撑地,头抵着地板。 石神边摇头往后退,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 他猛然一个转身,用双手抱住头。 喔喔喔——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那同时也是夹杂了绝望与混乱的哀嚎。那个叫声令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警员跑过来,想要制止他。 “别碰他!”汤川挡在他们的面前,“至少,让他哭个够……” 汤川从石神身后,将手放在他的两肩上。 石神继续嘶吼着,草薙觉得他仿佛正呕出灵魂。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