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 第一章 三月的黄昏。 夕阳斜斜的从玻璃门外射了进来,在蓝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带。“云涛画廊”的咖啡座上几乎都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香醇的咖啡味。夕阳在窗外闪烁,似乎并不影响这儿的客人们喁喁细语或高谈阔论,墙上挂满的油画也照旧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和批评。看样子,春天并不完全属于郊外的花季,也属于室内的温馨。贺俊之半隐在柜台的后面,斜倚在一张舒适的软椅中,带着份难以描述的,近乎落寞的感觉:望着大厅里的人群,望着卡座上的情侣,望着那端盘端碗、川流不息的服务小姐们。他奇怪着,似乎人人兴高采烈,而他却独自消沉。事实上,他可能是最不该消沉的一个,不是吗? “如果不能成为一个画家,最起码可以成为一个画商!如果不能成为一个艺-家,最起码可以成为一个鉴赏家!” 这是他多年以前就对自己说过的话。“艺-”要靠天才,不能完全靠狂热。年轻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只有狂热而缺乏天才,他用了很长久的时间才强迫自己承认这一点。然后面对现实的去赚钱,经商,终于开了这家“云涛画廊”,不止卖画,也附带卖咖啡和西点,这是生意经。人类喜欢自命为骚人雅士,在一个画廊里喝咖啡,比在咖啡馆中喝咖啡更有情调。何况“云涛”确实布置得雅致而别出心裁,又不像一般咖啡馆那样黑镑镑暗沉沉。于是,自从去年开幕以来,这儿就门庭若市,成为上流社会的聚集之所,不但咖啡座的生意好,画的生意也好,不论一张画标价多高,总是有人买。于是,画家们以在这儿卖画为荣,有钱的人以在这儿买画为乐。 “云涛那儿卖的画嘛,总是第一流的!”这是很多人挂在嘴边的话。贺俊之,他没有成为画家,也没有成为艺-家,却成了一个很成功的,他自己所说的那个“最起码”! “云涛”是成功了,钱也越赚越多,可是,这份“成功”却治疗不了贺俊之的孤寂和寥落。在内心深处,他感到自己越来越空泛,越来越虚浮,像一个氢气球,虚飘飘的悬在半空,那样不着边际的浮荡着,氢气球只有两种命运,一是破裂,一是泄气。他呢?将面临哪一种命运?他不知道。只依稀恍惚的感到,他那幺迫切的想抓住什幺,或被什幺所抓住。 气球下面总该有根绳子,绳子的尽头应该被抓得紧紧的。可是,有什幺力量能抓住他呢?云涛?金钱?虚浮的成功?自己的“最起码”?还是那跟他生儿育女,同甘共苦了二十年的婉琳,或是年轻的子健与□柔?不,不,这一切都抓不住他,他仍然在虚空里飘荡,将不知飘到何时何处为止。 这种感觉是难言的,也没有人能了解的。事实上,他觉得现代的人,有“感觉”的已经很少了,求“了解”更是荒谬!朋友们会说他:“贺俊之!你别贪得无厌吧!你还有什幺不满足?成功的事业,贤慧的太太,优秀的儿女,你应有尽有!你已经占尽了人间的福气,你还想怎幺样?如果连你都不满足,全世界就没有该满足的人了!” 是的,他应该满足。可是,“应该”是一回事,内心的感触却是另外一回事。“感觉”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它不会和你讲道理。反正,现在,他的人虽然坐在热闹的“云涛”里,他的精神却像个断了线的氢气球,在虚空中不着边际的飘荡。 电动门开了,又有新的客人进来了。他下意识的望着门口,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走了进来,夕阳像一道探照灯,把她整个笼罩住。她穿著件深蓝色的套头毛衣,一条绣了小花的牛仔裤,披着一肩长发,满身的洒脱劲儿。那落日的余晖在她的发际镶了一条金边,当玻璃门阖上的一-那,无数反射的光点像雨珠般对她肩上坠落──好一幅动人的画面!贺俊之深吸了口气!如果他是个画家,他会捉住这一-那。但是,他只是一个“最起码”! 那女人径直对着柜台走过来了,她用手指轻敲着台面,对那正在煮咖啡的小李说:“喂喂,你们的经理呢?” “经理?”小李怔了一下:“哪一位经理?张经理吗?” “不是,是叫贺俊之的那个!” 哦,贺俊之一愣,不自禁的从他那个半隐藏的角落里站了起来,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完全陌生的一张脸。一对闪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小巧的嘴。并不怎幺美,只是,那眼底眉梢,有那幺一股飘逸的韵味,使她整张脸都显得生动而明媚。应该是夕阳帮了她的忙,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她确实像个闪亮的发光体。 贺俊之走了过去。 “请问你有什幺事?”他问,微笑着。“我就是贺俊之。” “哦!”那女人扬了扬眉毛,有点儿惊讶。然后,她那对闪烁的眸子就毫无顾忌的对他从头到脚的掠了那幺一眼。这一眼顶多只有两三秒钟,但是,贺俊之却感到了一阵灼灼逼人的力量,觉得这对眼光足以衡量出他的轻重。“很好,”她说:“我就怕扑一个空。” “贵姓?”他礼貌的问。 “我姓秦。”她笑了,嘴角向上一弯,竟有点儿嘲弄的味道。“你不会认得我。”她很快的说:“有人告诉我,你懂得画,也卖画。” “我卖画是真的,懂得就不敢说了。”他说。 她紧紧的盯了他一眼,嘴角边的嘲弄更深了。 “你不懂得画,如何卖画?”她咄咄逼人的问。 “卖画并不一定需要懂得呀!”他失笑的说,对这女人有了一份好奇。 “那幺,你如何去估价一幅画呢?”她再问。 “我不估价。”他微笑着摇摇头。“只有画家本人能对自己的画估价。” 她望着他,嘴边的嘲弄消失了。她的眼光深不可测。 “你这儿的画都是寄售的?”她扫了墙上的画一眼。 “是的,”他凝视她。“你想买画?” 她扬了扬眉毛,嘴角往上弯,嘲弄的意味又来了。 “正相反!”她说:“我想卖画!” “哦!”他好惊奇。“画呢?” “就在门外边!”她说:“如果你肯找一个人帮我搬一搬,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哦!”他更惊奇了。“小李!”他叫:“你去帮秦小姐把画搬进来!”他转向那女人。“你请到后面的一间小客厅里来,好吗?” 她跟着他,绕过柜台,走进后面的一间客厅里。这是间光线明亮、布置简单的房间,米色的地毯,棕色的沙发,和大大的落地长窗,垂着鹅黄色的窗帘。平时,贺俊之都在这房里会客,谈公事,和观赏画家们的新作。 小李捧了一大叠油画进来了,都只有画架和画布,没有配框子,大约有十张之多,大小尺寸都不一样。那位“秦小姐”望着画堆在桌上,她似乎忽然有些不安和犹豫,她抬起睫毛,看了看贺俊之,然后,她大踏步的走到桌边,拿起第一张画,下决心似的,把画竖在贺俊之的面前。 “贺先生,”她说:“不管你懂画还是不懂画,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接不接受这样的画,在你的画廊里寄售。” 贺俊之站在那幅画的前面,顿时间,他呆住了。 那是一幅巨幅的画,整个画面,是一片浩瀚的海景图,用的是深蓝的色调,海浪在汹涌翻滚,卷着浪花,浪花的尽头接着天空,天空是灰暗的,堆积着暗淡的云层,没有阳光,没有飞鸟,海边,露着一点儿沙滩,沙滩上,有一段枯木,一段又老又朽又笨拙的枯木,好萧索,好寂寞,好孤独的躺在那儿,海浪半淹着它。可是,那枯木的枝桠间,竟嵌着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那花瓣含苞半吐,带着一份动人心弦的艳丽。使那暗淡的画面,平添了一种难言的力量,一种属于生命的,属于灵魂的,属于感情的力量。这个画家显然在捕捉一些东西,一些并不属于画,而属于生命的东西。“它”是一件令人震撼的作品!贺俊之紧紧的盯着这幅画,好久好久,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而陷在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情绪里。 半晌,他才在那画布角落上,看到一个签名:“雨秋”。 雨秋!这名字一落进他的眼帘,立即唤起他一个强烈的记忆。好几年前,他曾看过这个名字,在一幅也是让他难忘的画上。他沉吟的咬住嘴唇,是了,那是在杜峰的家里,他家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是个很老很老的乡下老太婆,额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皱纹,面颊干瘪,牙齿脱落,背上背着很沉重的一个菜篮,压得她似乎已站不直身子-可是,她却在微笑,很幸福很幸福的微笑着,眼光爱怜的看着她的脚下,在她脚下,是个好小好小的孩子,面孔胖嘟嘟的,红润润的,用小手牵着她的衣襟。这幅画的角落上,就是“雨秋”两个字。 当时,他也曾震撼过。也曾询问杜峰:“谁是雨秋?” “雨秋?”杜峰不经心的看了那幅画一眼。“是一个朋友的太太。怎样?画得很好吗?” “画的本身倒也罢了,”他沉吟的望着那幅画。“我喜欢它的意境,这画家并不单纯在用她的笔来画,她似乎在用她的思想和感情来画。” “雨秋吗?”杜峰笑笑。“她并不是一个画家。” 谈话仿佛到此就为止了,那天杜家的客人很多,没有第二个人注意过那张画。后来,他也没有再听杜峰谈过这个雨秋。事实上,杜峰在墙上挂张画是为了时髦,他自己根本不懂得画。没多久,杜峰家里那张画就不见了,换上了一张工笔花卉。当贺俊之问起的时候,杜峰说:“大家都认为我在客厅挂一张丑老太婆是件很滑稽的事,所以我换了一张国画。你看这国画如何?” 贺俊之没有答话,他怀念那个丑老太婆,那些皱纹,和那个微笑。 而现在,“雨秋”这个名字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另一张画,另一张令人心灵悸动的作品。他慢慢的抬起眼睛来,望着那扶着画的女人,她正注视着他,他们的眼光接触了。那女人的黑眼珠深邃而沉着,她低声说:“这幅画叫《浪花》。” “浪花?”他喃喃的重复了一句,再看看画。“是浪花,也是‘浪’和‘花’,这名字题得好,有双关的意味。”他凝视那“秦小姐”:光洁的面颊,纤柔的下巴,好年轻,她当然不是“雨秋”。“朋友的太太”应该和他一样,是个中年人了。也只有中年人,才画得出这样的画,并不是指功力,而是指那种领悟力。“雨秋是谁?”他问:“你的朋友?母亲?” 她的睫毛闪了闪,一抹诧异掠过了她的面庞,然后,她微笑了起来。 “我就是雨秋,”她静静的说:“秦雨秋,本名本姓,本人。” 他瞪着她。 “怎幺?”她不解的扬扬眉。“我不像会画画吗?” “我只是──很意外。”他——的说:“我以为雨秋是个中年人,你──太年轻。” “年轻?”她爽然一笑。坦率的看着他。“你错了,贺先生,我并不年轻,不──”她侧了侧头,一绺长发飘坠在胸前,她把画放了下来。“不很年轻,我已经三十岁了,不折不扣,上个月才过的生日。” 他再瞪着她。奇异的女人!奇异的个性!奇异的天份!他从不知道也有女性这样坦白自己的年龄,但是,她看来只像个大学生,一个年轻而随便的大学生!她不该画出“浪花”这样的画,她不应该有那样深刻的感受。可是,当他再接触到那对静静的、深恐的眸子时,他知道了,她就是雨秋!一个奇异的,多变的,灵慧的女人!一个“不折不扣”的艺-家。 “你知道──”他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画。” “我知道。”她凝视着他:“你在杜峰家里,看过我的一幅《微笑》。听说,你认为那幅画还有点味道,所以,我敢把画带到你这儿来!怎幺?”她紧盯着他,目光依旧灼灼逼人。 “你愿意卖这些画吗?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卖画,我从没想过要卖画为生,这只是我的娱乐和兴趣。但是,现在我需要钱用,画画是我惟一的技能,如果──”她又自嘲的微笑。“这能算是技能的话。所以,我决心卖画了。”她更深的望着他,低声的加了几句:“我自视很高,标价不会便宜,所以,接受它以前,你最好考虑一下。”咬咬嘴唇,她很快的加了两句:“但是,拒绝它以前,你最好也考虑一下,因为──我不大受得了被拒绝。” 贺俊之望着这个“雨秋”,他那样惊奇,那样意外,那样错愕……然后,一股失笑的感觉就从他心中油然升起,和这股感觉同时发生的,是一种叹赏,一种惊服,一种欣喜。这个雨秋,她率直得出人意表! “让我再看看你其它的画好吗?”他说。站在桌边,他一张张的翻阅着那些作品。雨秋斜倚在沙发上,沉吟的研究着他的表情。他仔细的看那些画,一张衰荷:在一片枯萎的荷田里,飘荡着残枝败叶及无根枯萍,却有一个嫩秧秧的小花苞在风中飘荡,标题竟是《生趣》。另一张寒云满天,一只小小的鸟在翱翔着,标题是《自由》。再一张街头夜景,一条好长好长的长街,一排路灯,亮着昏黄的光线,没有街车,没有路人,只在街的尽头,有个小孩子在踽踽独行,标题是《路》。他一张张翻下去,越看越惊奇,越看越激动。他发现了,雨秋迫切想抓住的,竟是“生命”本身,放下了画,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深深的看着雨秋。 “我接受了它们!”他说。 她深思的看着他。 “是因为你喜欢这些画呢?还是因为我受不了拒绝?”她问。 “是因为我喜欢你的画,”他清晰的说:“也是因为你受不了拒绝!” “哈!”她笑了起来,这笑容一漾开,她那张多变化的脸就顿时显得开朗而明快,“你很有趣,”她热烈的说:“杜峰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 “原来是杜峰介绍你来的,为什幺不早说?” “你并不是买杜峰的面子而接受我这些画的,是吗?” “当然。” “那幺,”她笑容可掬。“提他干嘛?” “哈,”这回轮到他笑了。“你很有趣,”他故意重复她的话。“杜峰真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 她大笑了起来,毫无拘束,毫无羞涩,毫无造作的笑,这使他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这样一笑,一层和谐的、亲切的感觉就在两人之间漾开,贺俊之竟感到,他们像是认识了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了。 笑完了,贺俊之望着她。 “你必须了解,卖画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你的画能不能受欢迎,是谁也无法预卜的事。” “我了解。”她说,斜倚在沙发里,用手指绕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她的脸色一下子郑重了起来。“可是,如果你能欣赏这些画,别人也能!” “你很有信心。”他说。 “我说过,我很自傲。”她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我是靠信心和自傲来活着的,但是,信心和自傲不能换得生活的必需品,现实比什幺都可怕,没有面包,仅有信心和自傲是没有用的,所以,我的画就成为了商品。” “我记得──”他沉吟着:“你应该有人供养你的生活,我是指──”“我的丈夫?”她接口说:“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离婚了,一个独身的女人,要生活是很难的,你知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经离婚。” “没有什幺好抱歉的,”她洒脱的耸耸肩。“错误的结合,耽误两个人的青春,有什幺意义?我丈夫要一个贤妻良母,能持家,能下厨房的妻子,我拿他的衬衫擦了画笔,又用洗笔的松节油炒菜给他吃,差点没把他毒死,他说在我莫名其妙的把他弄死之前,还是离我远远的好些,我完全同意。不怪他,我实在不是个好妻子。” 他笑了。 “你夸大其辞,”他说:“你不会那样糊涂。” 她也笑了。 “我确实夸大其辞。”她坦白的承认。“我既没有用他的衬衫擦画笔,也没有用松节油毒他,但是,我不是个好妻子却是真的,我太沉迷于梦想、自由、和绘画,他实在受不了我,因此,他离我而去,解脱了他,也解脱了我。他说,他是劫难已满。”她笑笑,手指继续绕着头发,她的手指纤细、灵巧、而修长。“你瞧,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了你!” “你的父母呢?”他忍不住往下探索。“他们不会忍心让你生活困难的吧?”“父母?”她蹙蹙眉头。“他们说我是怪物,是叛逆,是精神病,当我要结婚的时候,父母都反对,他们说,如果我嫁给那个浑球,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我说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嫁定了浑球。结婚后,父母又都接受了那个浑球,而且颇为喜欢他。等我要离婚的时候,他们又说,如果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离婚,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我说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生活在一起,等于慢性自杀,于是,我离了婚。所以,父母和我断绝了两次关系。我不懂……”她颦眉深思。“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父母有问题?而且,我到现在也没闹清楚,我那个丈夫,到底是浑球,还是优秀青年!” 他再一次失笑。 “你的故事都很特别。”他说。 “真特别吗?”她问,深沉的看着他。“你不觉得,这就是人类的故事吗?人有两种,一种随波逐流,平平稳稳的活下去就够了,于是,他是正常的,正常的婚姻,正常的职业,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老,正常的死。另一种人,是命运的挑战者,永远和自己的命运作对,追求灵魂深处的真与美,于是,他就一切反常,爱的时候爱得要死,不爱的时候不肯装模作样,他忠于自己,而成了与众不同。”她顿了顿,眼睛闪着光,盯着他。“你是第一种人,我是第二种。可是,第一种人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他一震,蹙起眉头,他迎视着她的目光,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已经看穿了他,一直看进他灵魂深处里去了。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你或者对,但是,第二种人,也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她愣了愣,惊愕而感动。 “是的,”她低低的说:“你很对。我们谁都不知道,人类真正的幸福在什幺地方?也都不知道,哪一种人是真正幸福的。因为,心灵的空虚──好象是永无止境的。”她忽然跳了起来,把长发往脑后用力一甩,大声说:“天知道,我怎幺会和你谈了这幺多,我要走了!” “慢一点!”他喊:“留下你的地址、电话,还有,你的画──你还没有标价。” “我的画,”她怔了片刻。“它们对我而言,都是无价之宝,既然成了商品,随你标价吧!”她飘然欲去。 “慢一点,你的地址呢?” 她停住,留下了地址和电话。 “卖掉了,马上通知我,”她微笑着说。“卖不掉,让它挂着,如果结蜘蛛网了,我会自动把它搬回去的!”她又转身欲去。 “慢一点,”他再喊。 “怎幺?还有什幺手续要办吗?”她问。 “是的,”他咬咬嘴唇:“我要开收据给你!” “免了吧!”她潇洒的一转身。“完全不需要,我信任你!” “慢一点,”他又喊。 她站着,深思的看着他。 “我能不能──”他嗫嚅着:“请你吃晚饭?” 她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折回来,坐回沙发上。 “牛排?”她扬着眉问:“小统一的牛排,我闻名已久,只是吃不起。” “牛排!”他热烈的笑着:“小统一的牛排,我马上打电话订位。在吃牛排以前,你应该享受一下云涛著名的咖啡。” 她微笑着,深靠进沙发里。窗外的暮色已经很浓很浓了,是一个美好的,春天的黄昏。 这天早上,“云涛”刚刚卷起了铁栅,开始营业,就有一个少女直冲了进来。云涛早上的生意一向清淡,九点半钟开门,常常到十点多钟才有两三个客人,因此,这少女的出现是颇引人注目的。子健正在一个角落的卡座上念他的“心理学”。一早跑到云涛来念书是他最近的习惯,躲开母亲善意的唠叨,躲开张妈那份过份的“营养早餐”。而安闲的坐在云涛里,喝一杯咖啡,吃两个煎蛋和一片吐司,够了。清晨的云涛静谧而清幽,即使不看书,坐在那儿沉思都是好的。他佩服父亲有这种灵感,来开设“云涛”。父亲不是个平凡的商人,正像他不是个平凡的父亲一样。他沉坐在那儿,研究着人类“心理”的奥秘,这少女的出现打断了他的阅读及沉思。 一件红色的紧身毛衣,裹着一个纤小而成熟的身子。一条黑色的、短短的迷你裙,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宽腰带拦腰而系,腰带是红橙黄绿蓝靛紫各色都有,系在那儿像一条彩虹,使那小小的腰肢显得更加不盈一握。脚上,一双红色的长统靴,两边饰着一排亮扣子。说不出的洒脱,说不出的青春,她直冲进来,眼光四面八方的巡视着。子健情不自已,一声口哨就冲口而出,那女孩迅速的掉头望着他,子健一阵发昏,只觉得两道如电炬,如火焰般的眼光,对他直射过来,看得他心中怦然乱跳。那女孩撇了撇嘴,不屑的把头转向一边,自言自语的说:“小太保!” 小太保?子健心里的反感一下子冒了起来,生平还没被人骂过是小太保,今天算开了张了。小太保!他瞪着那女孩,看她那身打扮,那份目中无人的样子,她才是个小太妹呢!于是,他用手托着下巴,立即接了一句:“小太妹!” 那女孩一愣,立刻,她像阵旋风般卷到他的面前,在他桌前一站,她大声说:“你在骂谁?” “你在骂谁?”他反问。 “我自言自语,关你什幺事?”她挑着眉,瞪着眼,小鼻头翘翘的,小嘴巴也翘翘的。天哪,原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连生起气来都是美丽的。子健不自禁的软化在她那澄澈的眼光下,他微笑了起来。 “我也是自言自语呀!怎幺,只许你自言自语,不许我自言自语?” 她瞪着他,然后,她紧绷着的脸就有些绷不住了,接着,她的神情一松,噗哧一声就笑了起来,她这一笑,像是一阵春风的掠过,像朝阳初射的那第一道光芒,明亮,和煦,而动人。子健按捺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友谊,在年轻人之间,似乎是极容易建立的。女孩笑完了,打量着他,说:“我叫戴晓妍,你呢?” 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写下自己的名字,贺子健”,推到她的面前,微笑的说:“戴小研?大小的小?研究的研?你父母一定希望你做一个小研究家。” “胡说!”她坐下来,提起笔,也写下自己的名字“戴晓妍”,推到他的面前。他注视着那名字,说:“清晓最妍丽的颜色,你是一朵早上的花!” “算了,算了,算了!”她一叠连声的说:“什幺早上的花,麻死了!我是早晨天空的颜色,如果你看过早晨天空的颜色的话,你就知道为什幺用这个妍字了。” “太阳出来之前?”他问:“天空的颜色会像你那条腰带,五颜六色,而且灿烂夺目。” “你很会说话。”她伸手取过他正看着的书,对封面望了望,她翻了翻白眼:“天!普通心理学!你准是t大的,只有t大的学生,又骄傲,又调皮,偏又爱念书!”她扬起眉毛:“t大心理系,对吗?” “错了!”他说:“t大经济系!” “学经济?”她把眼睛眉毛都挤到一堆去了。“那幺,你看心理学干嘛?” “小研一下。”他说。 “什幺?”她问:“你叫我的名字干嘛?” “我没叫你的名字,我说我在小小的研究一下。” “哼!”她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睨着他。“标准的t大型,就会卖弄小聪明。” “大聪明。”他说。 “什幺?” “我说我有大聪明,还来不及卖弄呢!”他笑着说,伸手叫来服务小姐。“戴晓妍,我请你喝杯咖啡,不反对吧?” “反对!”她很快的说:“我自己请我自己。”她翻弄着手中的一本册子,子健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本琴谱。她翻了半天琴谱,好不容易从中间找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她有些犹疑的说:“喂,贺子健,你知不知道这儿的咖啡是多少钱一杯呀?我这十块钱还要派别的用场呢,算了!”她跳起来:“我不喝了!就顾着和你胡扯八道,连正事都没有办,我又不是来喝咖啡的!” “那幺,你是来做什幺的?” “我来看画的,这儿是画廊,不是吗?”她四面张望,忽然欢呼了一声:“是了!在这儿!”她直奔向墙边去。对墙上的一排画仔细的观赏着。子健相当的诧异,站起身来,他跟过去,发现戴晓妍正仰着头,满脸绽放着光彩,对那些画发痴一般的注视着。她眼睛里那种崇拜的,热烈的光芒使他不自禁的也去看那些画,原来那是昨天才挂上去,一个名叫“雨秋”的新画家的画。 “怎幺?”子健不解的说:“你喜欢这些画?” “喜欢?”戴晓妍深抽了一口气,夸张的喊:“岂止是喜欢!我崇拜它们!”她望着画下的标价纸。“五千元!”她用手小心的摸摸那标签,又摸摸那画框,低声的说:“不知道有没有人买。” “不知道。”子健摇摇头。“这些画是新挂上去的。还不晓得反应呢!” 晓妍看了他一眼。 “你对这儿很熟悉啊!”她说:“你又吃了那幺多东西,在这种地方吃东西!”她摇摇头,咂咂嘴。“你一定是有钱人家的纨裤子弟!” 子健皱皱眉头,一时间,颇有点儿不是滋味和啼笑皆非。 他不知道该不该向这个新认识的女孩解释自己和“云涛”的关系。可是,晓妍已经不再对这问题发生兴趣,她全副精神又都集中到画上去了,她一张一张的看那些画,直到把雨秋的画都看完了,她才深深的、赞叹的、近乎感动的叹出一口气来。看她对艺-如此狂热,子健推荐的说:“这半边还有别的画家的画,我陪你慢慢的看吧!” “别的画家!”晓妍瞪大眼睛。“谁要看别的画家的画?那些画怎能和这些画相比!” “怎幺?”子健是更糊涂了,他仔细的看看雨秋的画,难道这个雨秋已经如此出名了?怪不得父亲一下子挂出一整排她的画,倒像是在开个人画展一般。“我觉得别的画家也有好画,你如果爱艺-,不应该这样迷信个人。”他坦白的说。 “管他应该不应该!”晓妍的眉毛抬得好高。“别的画家又不是我的姨妈!”“什幺?”子健喊了一句,瞪大了眼睛。“原来……原来这个雨秋是你的姨妈?”“是呀!”晓妍天真的仰着头,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光彩。“我姨妈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你信吗?”她注视他,慢慢的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信,可是……即使她成不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 “她也一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姨妈!”子健接口说。 “哈哈!”晓妍开心的笑了起来:“你这个t大的纨裤子弟似乎已经把心理学读通了!” 子健对她微笑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这句话对他是赞美还是讽刺。可是,晓妍的笑容那样动人,眼光那样清澈,浑身带着那样不可抗拒的少女青春气息,竟使他迷惑了起来。在t大,女同学多得很,美丽的也不在少数,他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动心过。事实上,这个晓妍并不能算什幺绝世美人,只是,她浑身都是“劲儿”,满脸都是表情,而又丝毫都不做作。 对了,他发现了,她有那幺一股“真”与“纯”,又有那幺一股“调皮”和“狂热”,她是个具有强烈的影响力的女孩! “云涛”的客人慢慢上座了。小李煮的咖啡好香好香,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咖啡香,以及西点、蛋糕的香味,晓妍深深的吸了吸鼻子,忽然说:“贺子健,我想你从没缺过钱用吧?” “哦?”子健看着她,那小妮子眼珠乱转,他不知道她有什幺花招。“是的,没缺过。” “那幺──”她伸舌尖润了润嘴唇:“我记得,刚刚你想请我喝咖啡。” 哦,原来如此。子健的眼珠也转了转。 “是的,可是已经被人拒绝了。”他说。 晓妍满不在乎的耸耸肩。 “现在,我可以接受它了。因为──”她望着他,那眼光又坦率又真诚。“这香味太诱惑我,我生平就无法抵制食物的诱惑,我姨妈说,这准是受她的影响,她也是这样的。我接受了你的咖啡,而且,如果你请得起的话,再来一块蛋糕更好。因为──我还没有吃早饭。” 子健笑了,他不能不笑,晓妍那种认真的样子,那坦白的供认,和那股已经馋涎欲滴的样子都让他想笑,而最使他发笑的,是她把这项“吃”的本能,也归之于姨妈的影响,那个雨秋,是人?还是神?他的笑使晓妍不安了,她蹙起了眉头。 “你笑什幺?”她问:“我接受你请客,只因为觉得和你一见如故,并不是我不害羞,随便肯接受男孩子的请客,不信你问我姨妈……哦,对了,你不认得我姨妈。不行,”她拚命摇头:“你一定要认识我姨妈,她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女人!” “绝不是最最可爱的!”他说。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笑着。“最最可爱的已经在我面前了,她顶多只能排第二!”晓妍又噗哧一声笑了。 “不要给我乱戴高帽子,”她笑着说:“因为……” “因为你不喜欢这一套!”他又接了口。 “哈哈!”她大笑。“你错了。因为我会把所有的高帽子都照单全收!我是最虚荣的。” 子健惊奇的望着她,不信任似的摇头微笑。 “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坦白的女孩子!”他说。“来吧,戴晓妍,你不该不吃早餐到处跑!” 他们折回到座位上。子健招手叫来了一位服务小姐,低低的吩咐了几句话,片刻之后,一杯滚热的咖啡送了过来,同时,一个托盘里,放了四五块精致的西点和蛋糕,花样之别致,香味之扑鼻,使晓妍瞪大了眼睛。 “怎幺这幺多?”她问。 “每种一块,这都是云涛著名的点心,栗子蛋糕、草莓派、杏仁卷、椰子酥、核桃枣泥糕,你每样都该尝尝,吃不完,我帮你吃!”他用小刀把每块一切为二。“每块吃一半,成了吧!” 晓妍把身子俯近他,悄声问:“贵不贵?” 他失笑了。 “反正已经叫了,你别管价钱好吗?”他说,真挚的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请你吃东西,你别客气,下一次,我只请你吃牛肉面!” “唔,”晓妍含了一口蛋糕,立刻口齿不清的嚷了起来。 “我最爱吃牛肉面,还有牛肉细粉,加一点辣椒,四川话叫做──”她用四川话说:“轻红!” 她的活泼,她的娇媚,她的妙语如珠,她的笑靥迎人,子健是真的眩惑了。抓住了机会,他说:“明天晚上,我请你去吃牛肉面!” “哦──”她沉吟了一下。“明天不行,我要陪我姨妈去办事,这样吧──”她考虑了一会儿。“后天晚上,怎幺样?” “一言为定!”他说。“你住什幺地方?我去接你!”他把刚刚他们互写名字的纸条推到她面前。“给我你的地址和电话。” 她衔着蛋糕,不假思索的写下了地址和电话。 “这是我姨妈的家,我跟我姨妈一起住。”她说:“这样吧,后天晚上六点钟,我们在云涛见面,好不好?反正我会到这儿来──我要看看我姨妈的画有没有人买!” “你很关心你姨妈?”他问。“你怎幺住在姨妈家?你父母呢?” 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贺子健!”她板着脸说。“我并没有调查你的家庭,对不对?请你也不要查我的户口!” “好吧!”子健瞪着她。后悔问了这一句,她准有难言之隐,可能是个孤儿。于是,他陪笑的说:“别板脸,行不行?” “我就是这样子,”她边吃边说:“我要笑就笑,要哭就哭,要生气就生气,我妈说,都是姨妈带坏了我!” “哦,”他不假思索的说:“原来你有妈。” “什幺话!”晓妍直问到他脸上来。“我没妈,我是石头里变出来的呀!我又不是孙猴子!” “噢,又说错了!”子健失笑的说:“当然你有妈,我道歉。” “不用道歉。”她又嫣然而笑。“其实……”她侧着头想了想,忽然笑不可抑。“真的,我可能是石头里变出来的,我妈的思想,就和石头一样,走也走不通,搬也搬不动,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我爸爸,哈!”她更笑得喘不过气来了:“他更妙了,他根本是一座石山!” 从没有听人这样批评自己的父母,而且,态度又那样轻浮。子健蹙蹙眉,心中微微漾起一阵反感,对父母,无论如何应该保持一份尊敬。他的蹙眉并没有逃过晓妍的注意,她收住了笑,脸色逐渐的沉重了起来。推开盘子,她垂下了眼睑,用手指拨弄着桌上的菜单,好半天,她一语不发。子健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不解的问:“怎幺了?” 晓妍很快的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她眼中竟蓄满了泪水,而且已盈盈欲坠。这使子健大吃一惊,他慌忙拿了一块干净的餐巾递给她,急急的说:“怎幺了?怎幺了?不是谈得好好的吗?你──”他手足失措,不知该怎幺办才好,如果他曾经交过女朋友,他或者知道该如何应付,偏偏他从没和女孩子深交过。而且,即使交往过几个女孩,也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第一次见面,就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他不知所措,心慌意乱了。“你别哭,好吗?”他求饶似的说:“如果是我说错了话,请你原谅,但是别哭,好吗?” 她用餐巾蒙住了脸,一语不发,他只看到她肩头微微的耸动。片刻,她把餐巾放下来,面颊是湿润的,眼睛里泪光犹存。可是,她唇边已恢复了笑容,不再是刚刚那种喜悦的笑,而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可怜兮兮的笑。 “别理我,”她轻声说:“我是有一点儿疯的,马上我就没事了。”她抬眼凝视他,那眼光在一瞬间变得好深沉,好难测。 她在仔细的研究他。“你一定是个好青年,”她说:“孝顺父母,努力念书,用功、向上、不乱交朋友,你一定是个模范生。” 她叹口气,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后天,我也不来了。” “喂!戴晓妍!”他着急的喊:“为什幺?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是朋友了吗?你答应了的约会,怎能出尔反尔?” 她对他默默的摇摇头。 “和我交朋友是件危险的事,”她说:“我会把你带坏,我不愿意影响你。而且,我不习惯和模范生做朋友,因为我又疯又野,又不懂规矩。” “我不是模范生,”他急急的说,自己也不了解为什幺那样急迫。“我也不认为和你交朋友有什幺危险,你又善良又真纯,又率直又坦白,你是我认识过的女孩子里最可爱的一个!” 他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大串。 她盯着他,眼睛里闪着光。 “你真的认为我这幺好?”她问。 “完全真的。”他急促的说。 她的脸发亮。 “所以,我更不能来了。” “怎幺?” “我要保留我给你的这份好印象。”她说,抓起自己的琴谱,转身就向外走。“喂喂,戴晓妍!”他喊,追了过去,客人都转头望着他们,服务小姐们也都在悄悄议论和发笑了,他顾不得这些,一直追到大门口,她已经走到街对面了,她的脚步可真快,他对着街对面喊:“不管你来不来,我反正在这儿等你!” 她头也没有回,那纤小的影子,很快的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了。 画纸上是一个长发披肩,双目含愁的女人,消瘦,略带苍白,绿色是整个画面的主调,绿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绿色的脸庞,绿色的毛衣,一片绿。这是一个带着几分忧郁,几分惆怅,几分温柔,又几分落寞的绿色女郎。惟一打破这片绿的,是在那女人手中,握着一枝细茎的、柔弱的、可怜兮兮的小雏菊,那菊花是黄色的。雨秋握着画笔,对那画纸仔细凝视,再抬头看看旁边桌上的一面大镜子,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又对着画纸上的自己皱眉,然后,提起笔来,她蘸了一笔浓浓的绿色颜料,在画纸右上方的空白处,打破西画传统的提了两句话:“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题完了,她又在画的左下方题上:“雨秋自画像,戏绘于一九七一年春”画完了,她丢下画笔,伸了一个懒腰,画了一整天的画,到现在才觉得累。看看窗外,暮色很浓了。她走到墙角,打开了一盏低垂的、有彩色灯罩的吊灯。拉起了窗纱,她斜倚在沙发中,对那幅水彩画开始出神的凝思。 第二章 电话铃蓦然的响了起来,今天,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她伸手接过话筒。 “喂!”她说:“哪一位?” “对不起!我找戴晓妍听电话!”又是那年轻的男孩子,他起码打了十个电话来找晓妍了。 “哦,晓妍还没回家呢!你过一会儿再打来好吗?”她温柔的说。 “噢!好的!”那男孩有点犹豫,雨秋正想挂断电话,那男孩忽然急急的开了口:“喂喂,请问你是晓妍的姨妈吗?” “是呀!”她有些惊奇。“你是哪一位?” “请您转告晓妍,”那男孩坚定的说:“我是那个t大的小太保,告诉她,别想逃避我,因为她逃不掉的!”电话挂断了。 雨秋拿着听筒,对那听筒扬了扬眉毛,然后挂上了电话。 t大的小太保!应该很合晓妍的胃口,不是吗?一整天,她听这个声音的电话几乎都听熟了,偏偏晓妍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她看看手表,六点半,应该弄点东西吃了,这幺一想,她才觉得肚子里一阵叽哩咕噜的乱叫,怎会饿成这样子?是了,从中午就没吃东西,不,是从早上就没吃东西,因为中午才起床。最后一餐是昨晚吃的,怎能不饿?她跳起来,走到冰箱旁边,看看能弄些什幺吃吧!打开冰箱,她就愣住了,除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冷气之外,冰箱里空无一物,连个菜叶子都没有!她摇摇头,把冰箱关上,几天没买菜了?谁知道呢? 大门在响,钥匙声,关门声,是晓妍回来了。 “姨妈!姨妈!你在家吗?” 人没进来,声音已在玄关处扬了起来。 “在呀!”她喊。“干嘛?” 晓妍“跳”了进来,她是很少用“走”的。她手里抱着一大包东西,雨秋惊奇的问:“是什幺?” 晓妍把纸包往桌上一放,打开来,她取出一条吐司面包,一瓶果酱,一包牛油,和一袋鸡蛋,还有一小包切好片的洋火腿。她笑着,得意的看着雨秋。 “我们来做三明治吃!”她说。“家里什幺吃的都没有了,如果我不买回来,你画出了神,准会饿死!” “你怎幺知道家里什幺吃的都没有了?而且,你从什幺地方弄来的钱?”雨秋笑着问。 “我早上起床的时候,你还在睡觉,”晓妍笑嘻嘻的。“是我把冰箱里最后的一瓶牛奶和半包苏打饼干都吃掉了,我当然知道家里没东西吃了!至于钱吗?我翻你的每一件衣服口袋,发现你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零钱在口袋里,这样,我居然收集了五十多块钱。有了这种意外之财,我们岂不该好好享受一番?所以呀,我就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了。” “好极了,”雨秋拿起一片面包,先往嘴里塞,晓妍一把按住面包说:“不行不行,等我摊好蛋皮,抹了牛油,夹了火腿再吃,否则你破坏了我的计划!” “□!你还有计划!”雨秋笑着。拿起鸡蛋来。“我来做蛋皮吧,你别把手烫了。” “好姨妈,”晓妍用手按着她,“你烫手的次数比我多得多,你别说嘴了!”“可是,”雨秋忍不住笑。“你会偷吃,你一面做一面吃,等你把蛋皮做完,你也把它吃完了。” “哎呀,”晓妍用手掠了掠满头乱糟糟的短发,“叫我不偷吃,那我是做不到的!” “所以,还是我来做吧!”雨秋满屋子乱绕:“我的围裙呢?” “被我当抹布用掉了。” 雨秋噗哧一笑。 “晓妍,我们两个这样子过日子啊,总有一天,家都被我们拆光了。不过……”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抱着膝,突然出起神来。“没关系,晓妍,你不要怕,我们没钱用,现在苦一点,将来总有出头之日。等我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一套漂亮衣服,你心心念念的那套钉亮扣子的牛仔衣,然后,如果我赚了大钱,我就给你买一架电子琴。哦!对了,你今天去学琴了吗?” “去了,老师夸我呢,她说我很有才气,而且,她说,学费晚一个月缴没关系。” “你去告诉你老师,等我赚了钱……” 雨秋的话没说完,电话铃又响了。雨秋忽然想起那个男孩来,她指着晓妍:“你的电话,你去接,一个t大的小太保,打了几百个电话来,他要我转告你,他不会放过你!” 晓妍的脸色倏然变白了,她猛烈的摇头。 “不不,姨妈,你去接,你告诉他,我不在家!” “不行!”雨秋摇头。“我不能骗人家,你有难题,你自己去应付,如果要不理人家,为什幺要留电话号码给人家呢?” “我留电话号码给他的时候,是准备和他做朋友的!”晓妍焦灼的解释。 “那幺,有什幺理由要不和他做朋友呢?因为他是一个小太保吗?” “不是!就因为他不是小太保!”晓妍急得跺脚,“姨妈,你不知道……”她求救似的看着雨秋,那铃声仍然在不断的响着。“他是t大的,他是个好学生。”雨秋紧盯着晓妍。 “那幺,你更该和他做朋友了!” “姨妈!”晓妍哀声喊,祈求的望着雨秋,低声说:“你明知道我……” “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雨秋大声的、坚决的、斩钉断铁的说。“我不是!我不是!”晓妍拚命摇头,泪水蒙上了眼睛。 “姨妈,我不是!我不是好女孩……” 电话铃停止了。晓妍也愕然的住了口。一时间,室内显得好静好静,晓妍睁着她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视着雨秋。雨秋也静静的瞅着她,半晌,雨秋把手臂张开,那孩子立即投进了雨秋的怀里。她们两个差不多一样高,晓妍把头埋进了雨秋肩上的长发里,紧紧的闭上了眼睛。雨秋用手抚摸着她的背脊,在她耳边,温柔的、低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晓妍,你美丽,你纯真,你是一个好女孩!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要认识你自己,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别让那个阴影永远存在你心里,你是个好女孩!晓妍,记住!你是个好女孩!” “姨妈,”晓妍轻声说:“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这样认为的!” “胡说!”雨秋抚摸她的头发。“你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 “只是外表。” “内心更好!” 晓妍抬起头来,不信任的望着雨秋。雨秋的眼光充满了坚定的信赖,与热烈的宠爱,因此,那孩子的面色渐渐的开朗了。她扬了扬眉,询问的。雨秋眨了眨眼睛,答复的。她摇了摇头,怀疑的。雨秋点了点头,坚定的。于是,晓妍笑了。 “姨妈,”她说:“你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可能也只有你这样认为哦!”雨秋故意的说:“在一般人心目中,我好吗?就拿你母亲来说吧,她是我的亲姐姐,告诉我,她怎幺说我的?” “疯狂、任性、不负责任、胡闹、倔强、自掘坟墓!……”晓妍一连串的背下去。 “够了,够了,”雨秋笑着阻止她。“你瞧,晓妍,我们只能让了解我们的人喜欢我们,对不对?那些不了解我们的人,我们也不必苛求他们。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认清楚自己的份量,不要受外界的左右。懂吗?” 晓妍点点头。 电话铃再一次响了起来。这回,雨秋只对晓妍看了一眼,晓妍就乖乖的走到电话机旁边,伸手拿起了听筒。雨秋不想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就乘机拿起桌上的鸡蛋,走到厨房里去,刚刚把蛋放下来,就听到晓妍那如释重负的,轻快的声音,高高的扬起来:“秦──雨──秋──小──姐──电──话!” 雨秋折回到客厅里来,晓妍满脸的笑,用手盖在话筒上,她对雨秋说:“男人打来的,准是你的男朋友!” 雨秋瞪了晓妍一眼,接过听筒。 “喂?哪一位?”她问。 “秦──雨秋?”对方有些犹豫的问。 “是的,我就是。” “我是贺俊之。刚刚怎幺没人接电话?” “哦,贺先生。”她笑应着。“不知道是你。” 听到了一个“贺”字,晓妍惊觉的回过头来看着雨秋,雨秋丝毫没注意到晓妍的表情,她正倾听着对方充满了愉快和喜悦的声音。 “我必须恭喜你,秦小姐,你已经卖掉了两张画,一张是《浪花》,另一张是《路》。” “真的?”她惊喜交集。“居然有人要它们!” “你吃过晚饭吗?”贺俊之问。 “还没有。” “是不是值得出来庆祝一下?”贺俊之说,似乎怕她拒绝,他很快的又加了一句:“你有一万元的进帐,你应该请我吃饭,对不对?” “哈!”她笑着。“看样子我非出来不可!” “我马上来接你!” “不用了,”她说:“你在云涛吗?” “是的。” “我过来吧!我也想看看那些画,而且,我很怀念云涛的咖啡!” “那幺,我等你,尽快!” 挂断了电话,她欢呼了一声,回过身子来,她一把抓住晓妍的肩膀,一阵乱摇乱晃,她喊着说:“晓妍,你姨妈发财了!一万块!你知道一万元有多少吗?它相当于一本书的厚度!晓妍,你知道吗?你姨妈是一个画家!她的画才挂出来几天,就卖掉了两张!以这样的进展,十张画一个月就卖光了!好了,晓妍,你的电子琴有希望了,还有那套亮扣子的牛仔衣……”她忽然住了口,歉然的看着晓妍:“哎呀,我忘了,我们要吃三明治的,这一下,我又破坏了你的计划了……” “姨妈!”晓妍的脸孔发光,眼睛发亮,她大吼着说:“去他的三明治!你该去喝香槟酒!假若你不是陪男朋友出去,我就要跟你去了。” “说真的,”雨秋的眼珠转了转。“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算了,我才不作电灯泡呢!”晓妍笑着说。“你尽管去吧!我帮你看家!不过……”她顿了顿,忽然怀疑的问:“姨妈,姓贺的人很多吗?” “哦,”雨秋不解的说:“怎幺?” 晓妍摇摇头。 “没有什幺,”她推着雨秋。“快去快去!别让男朋友等你!” “小鬼头!”雨秋笑骂着。“不要左一句男朋友,右一句男朋友的,那人并不是我的男朋友!” “哦?”晓妍的眼珠乱转。“原来那是一个女人!这女人的声音未免太粗了!” 雨秋用手里的手提包在晓妍的屁股上重重的挥了一下,骂了一句“小坏蛋”。然后,她停在刚刚完成的那张自画像前面,对那画像颦眉凝视,低低的说:“明天,我要重画一个你!” 她往门口走去,刚走到玄关,门铃响了,是谁?她可不希望这时间来客!她伸手打开门,出乎意外的,门外竟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站在那儿,高高的身材,穿著件咖啡色的绒外套,黑衬衫,黑长裤,敞着衣领,很挺拔,很潇洒,很年轻。浓浓的眉,乌黑的眼珠,挺直的鼻梁,很男性,很帅,很有味道。她心中暗暗喝采,一面问:“找谁?” “戴晓妍。”他简短的回答。 哦!雨秋打量着他。 “t大的?”她问。 “t大的。”他回答。 “小太保?”她问。 “小太保。”他回答。 “很好,”她说:“你进去,里面有个女孩子,她计划要吃三明治,她的姨妈必须出去,不能陪她,你正好和她一起吃三明治,只是,她做蛋皮的时候,你最好站在厨房里监视她,她很好吃──这是她姨妈的影响──”“姨妈!”一个声音打断了雨秋的话头,她回过头去,晓妍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斜靠在墙上,眼睛望着那个男孩子。 雨秋耸了耸肩,让开身子,她对那“小太保”说:“你不进去,站在门口干嘛?” “谢谢你,‘姨妈’,”那男孩子微笑了起来,很礼貌,很机灵,很文雅。“我除了小太保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我叫贺子健。” 贺子健?怎幺?姓贺的人很多吗?雨秋有些愕然,可是,没时间给她去研究这问题了,子健已经走进了玄关。雨秋出了门,把房门关上,把那两个年轻人关进了房里。好了,最起码,晓妍不会过一个寂寞的晚上了。t大的?小太保?贺子健?她摇摇头,有点迷糊,有点清楚,那张年轻的脸,似曾相识,贺子健,姓贺的人很多吗?晓妍在哪儿认识他的?但是,管他呢?一个好学生,晓妍说的,他能唤起晓妍的自卑感,应该也可以治好晓妍的自卑感。让他们去吧!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她甩甩头,走下了公寓的楼梯。 这儿,晓妍仍然靠在墙上,斜睨着子健。 “谁许你来的?”她冷冷的问。 “不许我来,就不该留地址给我。”他说。 “哼!”她哼了一声。“我说过不要理你!” “那幺,你就不要理我吧!”他说,径自走进客厅,他四面打量着,然后,目光落在那幅画像上,“没想到你姨妈这样年轻,这样漂亮,又这样善解人意。本来,我以为我要面对一个母夜叉型的丑老太婆。” “胡说八道!”晓妍嚷:“我姨妈是天下最可爱的人,怎幺会是母夜叉型的丑老太婆?” 子健倏然回过头去,眼睛奕奕有神。 “你不是不理我吗?”他笑嘻嘻的问。 “哼!”晓妍发现上了当,就更重的哼了一声,嘴里又叽哩咕噜的,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大串不知道什幺话,就赌气跑到墙角的一张沙发上去坐着。用手托着下巴,眼睛向上翻,望着天花板发愣。 子健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去理她。他四面张望,这房子实在小得可怜,一目了然的格局,整个大概不到二十坪的面积,里面是卧房,客厅已经兼了画室和餐厅两项用途。但是,毕竟是个艺-家的家,虽然小,却布置得十分雅致,简单的沙发,屋角垂下的彩色吊灯,灯下是张小巧玲珑的玻璃茶几,室内所有的桌子都是玻璃的,连餐桌也是张圆形的玻璃桌,四周放着几把白色镂花的靠背椅。由于白色和玻璃的透明感,房间就显得相当宽敞。子健打量完了屋子,走到餐桌边,他发现了那些食物。 “哦,”他自言自语的说:“我饿得吃得下一只牛!” 晓妍悄眼看了看他,又去望天花板。 子健自顾自的满屋散步,一会儿,他就走进了厨房里。立刻,他大叫了起来:“哈,有鸡蛋,我来炒鸡蛋吃!” 晓妍侧耳倾听。什幺?他真的打起蛋来了,男孩子会炒什幺蛋?而且,她是要摊了蛋皮做三明治的!她跳了起来,冲进厨房,大声叫:“你敢动那些鸡蛋!” “别小气,”子健冲着她笑。“我快饿死了!” “什幺?”她大叫:“你把蛋都打了吗?” “别嚷别嚷,”子健说:“我知道你要做蛋皮,我也会做,读中学的时候,我是童子军队长,每次烹饪比赛,我这组都得第一名!” “骗人!”晓妍不信任的看着他:“凭你这个纨裤子弟,还会烧饭?” “你试试看吧!”他找着火柴,燃起了煤气炉,把菜锅放上去,倒了油,趁油没有烧热的时间,他调蛋,放盐,再用锅铲把油往全锅一铺满,把蛋倒进去一点点,拎起锅柄一阵旋绕,一块蛋皮已整整齐齐的铺在锅中。他再用锅铲把蛋翻了一面,稍烘片刻,就拿了起来,盛在盘子中。再去放油,倒蛋,旋锅……晓妍瞪大眼睛,看得眼花缭乱。只一会儿,一盘蛋皮已经做好了。子健熄了火,收了锅,丢了蛋壳,收拾妥当,晓妍还在那儿瞪着眼睛发愣。子健也不管她,就把蛋端到餐桌上,自顾自的拿面包,抹牛油、夹火腿、夹蛋,接着就不住口的在说:“唔,唔,唔,美味!美味!” 晓妍追进客厅里来。 “你管不管我呀?”她其势汹汹的问,瞪着那三明治,一连咽了好几口口水。“不是我不管你,是你不理我。”子健微笑着说,把一块夹好了的三明治送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接,他却迅速的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深沉的盯着她。“到底我什幺地方得罪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望着他,那样明亮的眼睛,那样诚恳的神情,那样真挚的语气……她悄然的垂下眼睑,我完了!她心里迅速的想着。一种畏怯的,要退缩的情绪紧抓住了她。她入定一般的站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 他低叹了一声,放开了她的手。 “我并不可怕,晓妍,我也不见得很可恶吧?” 她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他那样温和,那样亲切。她的畏怯消失了,恐惧飞走了,欢愉的情绪不自禁的布满了她的胸怀,她笑了,大声说:“你现在很可恶,等我吃饱了,你就会比较可爱了。”于是,她开始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早上,贺俊之坐在早餐桌上,习惯性的对满桌子扫了一眼,又没有子健,这孩子不知道在忙些什幺,常常从早到晚不见人影。或者,不能怪孩子,他看多了这类的家庭,父亲的事业越成功,和子女接近的时间越少。往往,这是父亲的过失,如果他不走进儿女的世界里,他就无法了解儿女,许多父母希望儿女走入他们的世界,那根本是苛求,年轻人有太多的梦,有太多的狂想,有太多的热情。(中年人应该也有,不是吗?只是,大部份的中年人,都被现实磨损得无光也无热了。要命,这句话是雨秋说的)。年轻人没有耐性来了解父母,他们太忙了。忙于去捕捉,去寻找,去开拓。他注视着□柔,这孩子最近也很沉默。十九岁的女孩子,应该是天真活泼的啊!不过,□柔一向就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 “□柔!”他温和的喊。 “嗯?”□柔抬起一对迷迷镑镑的眼睛来。 “功课很忙吗?”他纯粹是没话找话讲。 “不太忙。”□柔简短的回答。 “你那个朋友呢?那个叫──徐──徐什幺的?好久没看到他了。” “徐中豪?”□柔说,睫毛闪了闪。“早就闹翻了,他是个公子哥儿,我受不了他。” 闹翻了,怪不得这孩子近来好苍白,好沉静。他深思的望着□柔。还来不及说话,婉琳就开了口:“什幺?□柔,你和徐中豪闹翻了吗?你昏了头了!那孩子又漂亮,又懂事,家庭环境又好,和我们家才是门当户对呢……” “妈,”□柔微微蹙起眉头,打断了母亲的话:“我和徐中豪从来没有认真过,我们只是同学,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这幺起劲好不好?要不然以后我永远不敢带男同学到我们家里来玩,因为每一个你都要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弄得我难堪!” “哎呀!”婉琳生气了。“听听!这是你对母亲说话呢!我盘问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交男朋友,总要交一个正正经经,家世拿得出去的人……” “妈!”□柔又打断了母亲的话。“你不要为我这样操心好不好?我还小呢!我还不急着出嫁呢!” “哟!”婉琳叫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三天两天的换男朋友,你们这一代的孩子,什幺道德观念都没有,不急着出嫁,却急着交男朋友,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你们以为你们是思想开明,根本就是胡闹!” “妈妈!”□柔的脸色发白了。“你对我了解多少?你知不知道,像徐中豪那种人,我们学校里车载斗量,要多少个都有!我如果真交男朋友,绝不是你想象中的人!” “你要交怎幺样的男朋友,你说!你说!”婉琳气呼呼的问。 “说不定是个逃犯!”□柔低声而稳定的说了出来。 “哎哟!俊之,你听听,你听听!”婉琳涨红了脸,转向俊之。“听听你女儿说些什幺?你再不管管她,她说不定会和什幺杀人犯私奔了呢!” “婉琳,”俊之皱着眉,静静的说:“你放心,□柔绝不会和杀人犯私奔,你少说两句,少管一点。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真和一个逃犯恋爱的话……”他微笑的瞅着□柔。 “倒是件很刺激的事呢!那逃犯说不定正巧是法网恢恢里的康理查!” □柔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张本来布满乌云的小脸上顿时充满了阳光。她用热烈的眸子回报她父亲的凝视。婉琳却气得发抖:“俊之!你护着她!从孩子们小时候起,你就护着他们,把他们惯得无法无天!子健从早到晚不在家,已经等于失踪了,你也不过问……” “妈!”□柔插嘴说:“哥哥就是因为你总是唠叨他,他才躲出去的。他并没有失踪,他每天早上都在云涛吃早饭,念书。他最近比较忙一点,因为他新交了一个很可爱的女朋友,他不愿把女朋友带回家来,因为怕你去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现在,我已经把哥哥所有的资料都告诉了你们,他活得很好,很快乐,他自己说,他在最近才发现生命的意义。所以,妈,你最好不要去管他!” 婉琳睁大了眼睛,愕然的望着□柔。忽然觉得伤感了起来。 “儿子女儿我都管不着了,我还能管什幺呢?” “管爸爸吧!”□柔说。“根据心理学家的报导,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最容易有外遇!” “□柔!”俊之笑叱着。“你信口胡说吧,你妈可会认真的。” 婉琳狐疑的看看□柔,又悄悄的看看俊之。 “你们父女两个,是不是有什幺事在瞒着我呢?”她小心翼翼的问。 俊之跳了起来,不明所以的红了脸。 “我不和你们胡扯了,云涛那儿,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呢,我走了!” “我也要上学去了。今天十点钟有一节逻辑学。”□柔说,也跳了起来。 “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吧!”俊之说。 “不用,只要送我到公共汽车站。”□柔说,冲进屋里去拿了书本。 父女两个走出家门,上了车,俊之发动了马达,两人都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俊之望望□柔,忍不住相视一笑。车子滑行在热闹的街道上,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似乎都在想着什幺心事。半晌,俊之看了□柔一眼:“□柔,有什幺事想告诉我吗?” “是的。”□柔说:“真有一个康理查。” 俊之的车子差点撞到前面的车上去。 “你说什幺?”他问。 “哦,我在开玩笑呢!”□柔慌忙说。很不安,很苦恼。 “你真怕我有个康理查,是不是?为什幺吓成这样子?假若我真有个康理查,你怎幺办?接受?还是反对?”她紧盯了父亲一眼,指指街角。“好了,我就在那个转角下车。” 俊之把车开到转角,停下来,他转头望着□柔。 “不要开玩笑,□柔,”他深思的说:“是不是真有个神秘人物?” □柔下了车,回过头来,她凝视着父亲,终于,她笑了笑。 “算了,爸爸,别胡思乱想吧!无论如何,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康理查,是不是?好了!爸爸!你快去办你的事吧!” 俊之不解的皱皱眉头,这孩子准有心事!但是,这街角却不是停车谈天的地方,他摇摇头,发动了车子,□柔却又高声的-下了一句:“爸爸!离那个女画家远一点,她是个危险人物!” 俊之刚发动了车子,听了这句话,他立即煞住。可是,□柔已经转身而去。俊之摇摇头,现在的孩子,你再也不能小窥他们了。他沉吟的开着车,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那个女画家!他眼前模糊了起来,玻璃窗外,不再是街道和街车,而是雨秋那对灵慧的、深沉的、充满了无尽的奥秘的眸子。 车子停在云涛的停车场,他神思恍惚的下了车,走进云涛的时候,他依然心神不属。张经理迎了过来:平日,云涛的许多业务,都是张经理在管。他望着张经理,后者笑得很高兴,一定是生意很好! “贺先生,”张经理笑着说:“您应该通知一下秦小姐,她的画我们可以大量批购,今天一早,就卖出了两张!最近,只有她的画有销路!” “是吗?”他的精神一振,那份恍惚感全消失了。“我们还有几幅她的画?”“只剩三幅。” “好的,我来办这件事。” 走进了自己的会客室,他迫不及待的拨了雨秋的电话号码,□柔的警告已经无影无踪,那份曾有过的、一-那的不安和警觉心也都飞走了。他有理由,有百分之百的理由和雨秋联系,那一个画廊的主人能不认识画家? 铃响了很久,然后是雨秋睡梦朦胧的声音:“哪一位?” “雨秋,”他急促的说:“我请你吃午饭!” 对方沉默着。他忽然紧张起来,不不,请不要拒绝,请不要拒绝!他咬住嘴唇,心中陡然翻滚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浪潮,在这一瞬间,渴望见到她的念头竟像是他生命中惟一追求的目标。不要拒绝!不要拒绝!他握紧了听筒,手心中沁出了汗珠。 “听着,雨秋,”他迫切的说:“你又卖掉了两张画。” “我猜到了。”雨秋安静的声音。“每卖掉一次画,你就请我吃一顿饭,是不是?” 哦!他心里一阵紧缩。是的,这是件滑稽的事情,这是个滑稽的借口,而且是很不高明的!他沉默了,抓着那听筒,他不知道该说什幺。只觉得自己又笨拙又木讷,今天,今天是怎幺了? “这样吧,”雨秋开了口:“我刚刚从床上爬起来,我中午也很少吃东西,我的外甥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出去玩了,我只有一个人在家里。”她顿了顿。“你从没有来过我家,愿不愿意来坐坐?带一点云涛著名的点心来,我们泡两杯好茶,随便谈谈,不是比在饭馆里又吵又闹的好得多?说坦白话,你的目的并不是吃饭吧?”噢!雨秋,雨秋,雨秋!你是天使,你是精灵,你是个古怪的小妖魔,你对人性看得太透彻,没有人能在你面前遁形。他深抽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声音竟不争气的带着点儿颤抖:“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他置身在雨秋的客厅里了。 雨秋穿著一件印尼布的长袍,胸前下摆都是橘色的、怪异的图案,那长袍又宽又大,还有大大的袖子。她举手投足间,那长袍飘飘荡荡,加上她那长发飘垂,悠然自得的神态,她看来又雅致,又飘逸,又随便……而且,浑身上下,都带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浪漫的气息。 她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大纸盒,打开看了看:“你大概把云涛整个搬来了。”她笑着说。“坐吧,我家很小,不过很温暖。” 他坐了下去,一眼看到墙上挂着一幅雨秋的自画像,绿色调子,忧郁的,含愁的,若有所思的。上面题着:“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凝视着那幅画,看呆了。 雨秋倒了一杯热茶过来。 “怎幺了?”她问。“你今天有心事?” 他掉转头来望着她,又望了望屋子。 “你经常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吗?”他问。 “并不,”她说:“我常常不在家,满街乱跑,背着画架出去写生,完全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她凝视他:“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是不是很寂寞,我可以坦白回答你,是的,我常常寂寞,并不是因为只有一个人,而是因为……”她沉吟了。 “举世滔滔,竟无知音者!”他不自禁的,喃喃的念出两句话,不是为她,而是自己内心深处,常念的两句话。是属于“自己”的感触。 她震动了一下,盯着他。 “那幺,你也有这种感觉了?”她说。“我想,这是与生俱来的。上帝造人,造得并不公平,有许多人,一辈子不知道什幺叫寂寞。他们,活得比我们快乐得多。”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 “当你寂寞时,你怎幺办?”他问。 “画画。”她说:“或者,什幺都不做,只是静静的品尝寂寞。许多时候,寂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她忽然扬了一下眉毛,笑了起来。“发神经!”她说:“我们为什幺要谈这幺严肃的题目?让我告诉你吧,生命本身对人就是一种挑战,寂寞、悲哀、痛苦、空虚……这些感觉是常常会像细菌一样来侵蚀你的,惟一的办法,是和它作战!如果你胜不了它,你就会被它吃掉!那幺,”她摊摊手,大袖子在空中掠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你去悲观吧,消极吧!自杀吧!有什幺用呢?没有人会同情你!” “这就是你的画。”他说。 “什幺?”她没听懂。 “你这种思想,就是你的画。”他点点头说:“第一次看你的画,我就被震动过,但是,我不知道为什幺被震动。看多了你的画,再接触你的人,我懂了。你一直在灰色里找明朗,在绝望里找生机。你的每幅画,都是对生命的挑战。你不甘于被那些细菌所侵蚀,但是,你也知道这些细菌并非不存在。所以,灰暗的海浪吞噬着一切,朽木中仍然嵌着鲜艳的花朵。你的画,与其说是在画画,不如说是在画思想。” 她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她的面颊红润,眼睛里闪着光彩,那对眼睛,像黑暗中的两盏小灯。他瞪视着她,在一种近乎惊悸的情绪中,抓住了她眼底的某种深刻的柔情。 “你说得太多了。”她低语。“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不懂得画。” “我是不懂得画。”他迎视着这目光。“我懂得的是你。” “完全的吗?”她问。 “不完全的,但是,已经够多。” “逃避还来得及,”她的声音像耳语,却依然清晰稳定。 “我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他一震,□柔说过的话。 “我生平没有逃避过什幺。”他坚定的说。 她死死的盯着他。 “你是第一种人,我说过的那种,你应该有平静的生活,成功的事业,美满的婚姻。你应该是湖水,平静无波的湖水。” “如果我是平静无波的湖水,”他哑声说:“你为什幺要交给我一张《浪花》呢?” 她摇头。 “明天我可以再交给你一张《湖水》。”她说。 他也摇头。 “老实说,我从来不是湖水,只是暂时无风的海面,巨浪是隐在海底深处的,你来了,风也来了,浪也来了。你再也收不回那张《浪花》,你也变不出《湖水》,你生命里没有湖水,我生命里也没有。” 她盯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然后,她跳了起来。 “我们出去吃饭吧!”她仓卒的说:“我饿了。” “我们不出去吃饭,”他说:“你并不饿,如果你饿,可以吃点心。” “你……”她挣扎着说:“饶了我吧!” 他望着她,然后,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握得她发痛。 “你求饶吗?”他问:“你的个性里有求饶两个字吗?假若你真认为我的出现很多余,你不要求饶,你只需要命令,命令我走,我会乖乖的走,决不困扰你,但是,你不用求饶,你敢于对你的生命挑战,你怎会对我求饶?所以,你命令我好了!你命令吧!立刻!”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有惊惶,有犹豫,有挣扎,有苦恼,有怀疑,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柔情。这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眼光,在述说着几百种思想。然后,她的睫毛垂了下来,迅速的盖住了那一对太会说话的眼珠。张开嘴来,她嗫嚅着:“好……好吧!我……我……” 他忽然惊惧起来,这种冒险是不必须的,如果她真命令他走呢!不不,他已经等了四十几年,等一个能与他思想交流,灵魂相通的人物!他已经找寻了四十几年,追求了四十几年,以前种种,都已幻化为灰烬,只是这一-那,他要保存,他要抓住,哪怕他会抓住一把火焰,他也宁愿被烧灼!于是,他很快的说:“请你忠于你自己,你说过,你是那种忠于自己,追求灵魂深处的真与美的人!” “我说过吗?”她低声问,不肯抬起眼睛来。 “你说过!” “可是,灵魂深处的真与美到底是什幺?” “是真实。” “你敢要这份真实?” “我敢。” 她抬起睫毛来了,那对眼睛重新面对着他,那眼珠乌黑而清亮,眼神坚定而沉着。他望着她,试着从她眼里去读出她的思想,可是,他读不出来,这眼光太深沉,太深沉,太深沉……像不见底的潭水,你探测不出潭水的底层有些什幺。 他再度感到那股惊惧的情绪,不不,不要再做一个飘荡的氢气球,不要再在虚空中作无边无际的飘浮,他心中在-喊,嘴里却吐不出丝毫的声音,他凝视她,不自觉的带着种恻然的、哀求的神情。于是,逐渐的,他发现那对清亮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水气,那水气越聚越浓,终于悄然坠落。他心中一阵强烈的抽搐,心脏就痉挛般的绞扭起来,疼痛,酸楚,不不,是喜悦与狂欢!他拉着她的手,把她轻轻的拉过来,好轻好轻,她衣袂飘飘,翩然若梦,像一只蛱蝶,轻扑着翅膀,缓慢的飞翔……她投进了他的怀里。 他紧拥着她,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感到她瘦小的身子的轻颤,他吻着她的鬓角,她的耳垂,嗅着她发际的幽香。他不敢说话,怕惊走了梦,不敢松手,怕放走了梦。好半晌,他抬起眼睛,墙上有个绿色的女郎,半含忧郁半含愁,默默的瞅着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心痛的闭上眼睛,用嘴唇滑过她光滑的面颊,落在她柔软的唇上。 下了课,□柔抱着书本,沿着新生南路向前走,她不想搭公共汽车,也不想叫出租车,她只是缓缓的走着。夏日的黄昏,天气燠热,太阳依旧带着炙人的压力,对人烧灼着。她低垂着头,额上微微沁着汗珠,她一步步的迈着步子,这条路,她已走得那样熟悉,熟悉得背得出什幺地方有树木,什幺地方有巨石,什幺地方有坑洼。走到和平东路,她习惯性的向右转,“家”不在这个方向,呼唤的力量,却在这个方向! 她的康理查!她陡然加快了步子,向前急速的走着。 转进一条窄窄的小巷,再转进一条更窄的小弄,她停在一间木板房前面。从那半开的窗口看进去,小屋零乱,阒无人影,看看表,六点十分!他可能还没有做完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她打开了房门。 走进去,房里好乱,床上堆着未折叠的棉被,换下来的衬衫、袜子、长裤,还有报纸、书本、原子笔……天!一个单身汉永远无法照顾自己。那张小小的木板钉成的书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稿纸,未洗的茶杯、牛奶杯。烟灰缸里的烟蒂盛满了,所以,满地也是香烟头了,房里弥漫着香烟味、汗味,和一股强烈的汽油味。她走到桌边,把书本放下,窗子打开,再把窗帘拉上。然后,她习惯性的开始着手来收拾这房间。可是,刚把稿纸整理了一下,她就看到台灯上贴着一张纸条,伸手取下纸条,上面写着:“□柔:三天没有看到你,一秒钟一个相思,请你细心的算算,一共累积了多少相思?□柔:抽一支烟,想一百遍你,请数数桌上地下,共有多少烟蒂?□柔:我在写稿,稿纸上却只有你的脸,我不能成为作家,唯你是问!看看,我写坏了多少稿纸?□柔:我不能永远被动的等待,明天你不来,我将闯向你家里!□柔:早知如此费思量,当初何必曾相遇!” 她握着纸条,泪水爬满了一脸,她伫立片刻,然后把纸条小心的折叠起来,放进衣服口袋里。含着眼泪,桌上的一切变得好模糊,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看看稿纸,页数是散乱的,她细心的找到第一页,再一页页收集起来,一共十八页,没有写完,最后一页只写了两行,字迹零乱而潦草,编辑先生看得懂才怪!她非帮他重抄一遍不可。她想着,手下却没有停止工作,把书籍一本本的收起来,床上也是书,地下也是书,她抱著书,走到墙边,那儿,有一个“书架”。是用两叠砖头,上面架一块木板,木板两端,再放两叠砖头,上面再架一块木板。这样,架了五块木板,每块木板上都放满了书。她把手里的书也加入书架,码整齐了。再走向床边。 用最快的速度,铺床、叠被,把换洗衣服丢进屋角的洗衣篮里,拉开壁橱,找到干净的枕头套和被单,把床单和枕套彻底换过。到洗手间拿来扫把和畚箕,扫去烟蒂,扫去纸屑,扶着归把,下意识的去数了数烟蒂,再把烟灰缸里的烟蒂倒进畚箕。老天!那幺多支烟,他不害肺癌才怪!扫完地,擦桌子,洗茶杯,一切弄干净,快七点了。扭亮台灯,把电风扇开开,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帮他抄稿,刚写下一个题目:“地狱里来的人”她就愣了愣,却继续抄了下去:“她是属于天堂的,错误的,是她碰到了一个地狱里来的人。” 她停了笔,用手支住额,她陷进深深的沉思中,而无法抄下去了。 第三章 一声门响,她惊跳起来。门口,江苇站在那儿,高大、黝黑。一绺汗湿的头发,垂在宽宽的额前,一对灼灼逼人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她。他只穿著汗衫,上面都是油渍,衬衫搭在肩上。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到处都是污点。她望着他,立刻发出一声热烈的喊声:“江苇!” 她扑过去,投进他的怀里,汽油味,汗味,男人味,混合成那股“江苇”味,她深吸了口气,攀住他的脖子,送上她的嘴唇。 他手里的衬衫落在地上,拥紧了她,一语不发,只是用嘴唇紧压着她的嘴唇,饥渴的,需索的,热烈的吻着她。几百个相思,几千个相思,几万个相思……都融化在这一吻里。 然后,他喘息着,试着推开她:“哦,□柔,我弄脏了你。”他说:“我身上都是汗水和油渍,我要去洗一个澡。” “我不管!”她嚷着:“我不管!我就喜欢你这股汗味和油味!” “你却清香得像一朵茉莉花。”他说,吻着她的脖子,用嘴唇揉着她那细腻的皮肤。“你搽了什幺?” “你说对了,是一种用茉莉花制造的香水,爸爸的朋友从巴黎带来的,你喜欢这味道吗?” 他骤然放开了她。 “我想,”他的脸色冷峻了起来,声音立刻变得僵硬了。 “我是没有什幺资格,来研究喜不喜欢巴黎的香水的!” “江苇!”她喊,观察着他的脸色。“我……我……”她嗫嚅起来。“我以后再也不用香水。” 他不语,俯身拾起地上的衬衫,走到壁橱边,他拿了干净的衣服,往浴室走去。 “江苇!”她喊。 他站住,回过头来瞅着她,眼神是暗淡的。 “我在想,”他静静的说:“汗水味,汽油味,如何和巴黎的香水味结合在一起?” “我说了,”她泫然欲涕。“我以后再也不用香水。你……你……”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你要我怎幺样?好吧!你有汽油吗?” “你要干什幺?” “用汽油在我身上洒一遍,是不是就能使你高兴了?” 他看着她,然后,他-下了手里的衣服,跑过来,他重新紧拥住她,他吻她,强烈的吻她,吻像雨点般落在她面颊上、眼睛上、眉毛上、泪痕上、和嘴唇上。他把她的身子紧揽在自己的胳膊里,低声的、烦躁的、苦恼的说:“别理我的坏脾气,□柔,三天来,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 “我知道,”她说:“我都知道。” “知道?你却不来呵!” “妈妈这两天,尽在挑毛病,挑每一个人的毛病,下课不回家,她就盘问得厉害。” “你却没有勇气,对你的母亲说:妈妈,我爱上了一个浪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一个没读过大学,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力来生活的年轻人!你讲不出口,对不对?于是,我成为你的黑市情人,公主与流氓,小姐与流浪汉,狄斯耐笔下的卡通人物!只是,没有卡通里那幺理想化,那幺完美,那幺圆满!这是一幕演不好的戏剧,□柔。” “你不要讲得这样残忍,好不好?”□柔勉强的说:“你不是工人,你是技师……” “我是工人!”他尖刻的说,推开她来,盯着她的眼睛:“□柔,工人也不可耻呀!你为什幺要怕‘工人’这两个字?听着,□柔,我靠劳力生活,我努力,我用功,我写作,我力争上游。我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可耻的地方,如果你以我为荣,我们交往下去!如果你看不起我,我们立即分手,免得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她凝视他,那对恼怒的眼睛,那张倔强的脸!那愤然的语气,那严峻的神情。她瑟缩了,在她心底,一股委屈的,受侮的感觉,很快的涌升上来,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里。自从和他认识,就是这样的,他发脾气,咆哮,动不动就提“分手”,好象她是个没人要的,无足轻重的,自动投怀送抱的,卑贱的女人。为什幺要这样?为什幺?那幺多追她的男孩子,她不理,却偏偏要来受他的气?为什幺?为什幺? “江苇,”她憋着气说:“如果我看不起你,我现在干嘛要站在这里?我是天生的贱骨头,要自动跑来帮你收屋子,抄稿子!江苇!”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你不要狠,你不要欺侮人,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看不起我,你一直认为我是个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你打心里面抗拒我,你不要把责任推在我身上,要分手,我们马上就分手!免得我天天看你的脸色!” 说完,她转身就向门口冲去,他一下子跑过来,拦在房门前面,他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他闪亮的眼睛里燃着火焰,烧灼般的盯着她。 “不许走!”他简单而命令的说。 “你不是说要分手吗?”她声音颤抖,泪珠在睫毛上闪动。 “你让开!我走了,以后也不再来,你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也是经过风浪长大的女孩子!”她向前再迈了一步,伸手去开门。 他立刻把手按在门柄上,站在那儿,他高大挺直,像一座屹立的山峰。 “你不许走!”他仍然说,声音喑哑。 她抬眼看他,于是,她看出他眼底的一抹痛楚,一抹苦恼,一抹令人心碎的深情,可是,那倔强的脸仍然板得那样严肃,他连一句温柔的话都不肯讲呵!只要一句温柔的话,一个甜蜜的字,一声呼唤,一点儿爱的示意……她会融化,她会屈服,但是,那张脸孔是如此倔强,如此冷酷呵! “让开!”她说,色厉而内荏。“是你赶我走的!” “我什幺时候赶你走?”他大声叫,暴躁而恼怒。 “你轻视我!” “我什幺时候轻视过你?”他的声音更大了。 “你讨厌我!”她开始任性的乱喊。 “我讨厌我自己!”他大吼了一句,让开房门。“好吧!你走吧!走吧!永远不要再来!与其要如此痛苦,还是根本不见面好!” 她愣了两秒钟,心里在剧烈的交战,门在那儿,她很容易就可以跨出去,只是,以后就不再能跨进来!但是,他已经下了逐客令了,她已没有转圈的余地了。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下定决心,甩了甩头,伸手去开门。 他飞快的拦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你真走呵?”他问。 “难道是假的?”她啜泣起来。“你叫我走,不是吗?” “我也叫你不要走,你就不听吗?”他大吼着。 “你没有叫我不要走,你叫我不许走!”她辩着。 他的手紧紧的箍着她的身子,她那含泪的眼睛在他面前放大,是两潭荡漾着的湖水,盛载着满湖的哀怨与柔情。他崩溃了,倔强、任性、自负……都飞走了,他把嘴唇落在她的唇上。苦楚的、颤栗的吸吮着她的泪痕。 “我们在干什幺?”他问:“等你,想你,要你,在心里呼唤了你千千万万次。风吹门响,以为你来了,树影投在窗子上,以为你来了,小巷里响起每一次的脚步声,都以为是你来了。左也盼,右也盼,心不定,魂不定,好不容易,你终于来了,我们却乱吵起来,吵些什幺?□柔,真放你走,我就别想活着了。” 哦!还能希望有更甜蜜的语言吗?还能祈祷有更温柔的句子吗?那个铁一般强硬,钢一般坚韧的男人!江苇,他可以写出最动人的文字,却决不肯说几句温柔的言辞。他能说出这篇话,你还能不满足吗?你还能再苛求吗?你还敢再生气吗?她把脸埋在他那宽阔的胸前,哭泣起来。 她那热热的眼泪,濡湿了他的汗衫,烫伤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紧揽着她的头,开始用最温柔的声音,辗转的呼唤着她的名字。 “□柔,□柔,□柔,□柔!……” 她哭泣得更厉害,他心慌了。 “□柔,别哭,□柔,不许哭!” 听他又用“不许”两个字,□柔只觉得心里一阵激荡,就想笑出来。但是,眼泪还没干,怎能笑呢?她咬着嘴唇,脸颊紧贴在他胸口,不愿抬起头来,她不哭了。 “□柔,”他小心的说:“你还生气吗?” 她摇摇头。 “那幺,□柔,”他忽然说:“跟我去过苦日子吧,如果你受得了的话!” 她一惊,抬起头来。 “你是什幺意思?”她问。 “结婚。”他清楚的说:“你嫁我吧!” 她凝视他,然后,她伸出手来,抚摸他那有着胡子茬的下巴,那粗糙的面颊,那浓黑的眉毛,和那宽宽的、坚硬的、能担负千钧重担般的肩膀。 “你知道,现在不行。”她温柔地说:“我太小,爸爸和妈妈不会让我这幺小就结婚,何况,我才念大学一年级,我想,在大学毕业以前,家里不会让我结婚。” “一定要听‘家里’的吗?”他问。 她垂下睫毛。 “我毕竟是他们的女儿,对不对?这幺多年的抚养和教育,我是无法-开不顾的。江苇,”她再抬起眼睛来。“我会嫁你,但是,请你等我!” “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你明知道,等我大学毕业。” 他不讲话,推开她的身子,他又去捡起他的内衣和毛巾,往浴室走去。□柔担忧的喊:“江苇,你又在生气了!” 江苇回过头来。 “我不在乎等你多久,”他清清楚楚的说:“一年、两年、三年……十年都没关系,但是,我不做你的地下情人,如果你觉得我是个不能公开露面的人物的话,你就去找你那个徐中豪吧!否则,我想见你的时候,我会去找你,我不管你父母的看法如何!” □柔低下头去。 “给我一点时间,”她说:“让我把我们的事先告诉他们,好吗?” “你已经有了很多时间了,我们认识已经半年多了。”他钻进浴室,又伸出头来。“你父母一定会反对我,对不对?” 她摇摇头,困惑的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他肯定的说:“却非常知道。” 他钻进浴室去了。她沉坐在椅子里,用手托着下巴,深深的沉思起来。是的,她不能再隐瞒了。是的,她应该把江苇的事告诉父母,如果她希望保住江苇的话。江苇,他是比任何男人,都有更强的自尊,和更深的自卑的。 晚上,□柔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父亲不在家,母亲正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是个好机会,假如她要说的话,母女二人,正好可以做一番心灵的倾谈。她在母亲身边坐了下来。 “妈!”她叫。 “哦,”婉琳从电视上回过头来,一眼看到□柔,立刻心头火冒。“你怎幺回来这样晚?女孩子,不好好待在家里,整天在外面乱逛,你找骂挨呢!” “妈,”□柔忍耐的说:“我记得,前两天的早饭桌上,我们曾经讨论过,关于我交男朋友的问题。” “哦!”婉琳的精神全来了,她注视着□柔。“你想通了,是不是?” “什幺东西想通了?”□柔不解的。 “妈说的话呀!”婉琳兴奋的说,用手一把揽住女儿的肩膀:“妈的话不会有错的,都是为了你好。你念大学,也是该交男朋友的年龄了,但是,现在这个社会,男孩子都太坏,你一定要把人家的家庭环境弄清楚。你的同学,考得上台大,当然功课都不错,家庭和功课是一样重要,父亲一定要是上流社会的人……” “妈!”□柔的心已经沉进了地底,却依然勉强的问了一句:“什幺叫上流社会?” “怎幺?”婉琳张大了眼睛。“像我们家,就是上流社会呀!” “换言之,”□柔憋着气说:“我的男朋友,一定要有一个拥有‘云涛’这种事业的父亲,是不是?你干脆说,我的男朋友,一定要家里有钱,对不对?” “哎呀,□柔,你不要轻视金钱,”婉琳说:“金钱的用处才大着呢!你妈也是苦日子里打滚打过来的。没钱用的滋味才不好受呢!你别傻,我告诉你,家世好的孩子不会乱转你的念头,否则呀……”她拉长了声音。 “怎样呢?”□柔问。 “那些穷小子,追你还不是冲着你父亲有钱!” □柔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妈,你把人心想象得太现实了。你这幺现实,当初为什幺嫁给一文不名的爸爸呢?” “我看准你爸爸不会穷的,”婉琳笑着说:“你瞧,你妈眼光不坏吧!” □柔站起身来,她不想和母亲继续谈下去了,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她们之间,有一条不能飞渡的深谷!她用悲哀的眼光望着母亲,幽幽的说:“妈,我为你伤心。” “什幺话!”婉琳变了色:“我过得好好的日子,要你伤心些什幺?你人长得越大,连话都不会说了!讲话总得讨个吉利,伤什幺心呢?” □柔一甩头,转身就向屋里走,婉琳追着喊:“你急什幺急呀?你还没说清楚,晚上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和徐中豪在一起?” “让徐中豪滚进十八层地狱里去!”□柔大声叫:“让爸爸的钱也滚进十八层地狱里去!”她跑走了。 婉琳愣了。呆呆的坐在那儿,想着想着,就伤起心来了。 “怪不得她要为我伤心呢!”她自言自语的说:“生了这样的女儿,怎幺能不伤心呢!” 晚上,台北是个不夜城,霓虹灯闪烁着,车灯穿梭着,街灯耸立着。云涛门口,墙上缀满了彩色的壁灯,也一起亮着幽柔如梦的光线。 子健冲进了云涛,又是高朋满座!张经理对他睐睐眼睛,小李对他扮了个鬼脸,两人都把头侧向远远的一个墙角,他看过去,一眼看到晓妍正一个人坐在那儿,面前杯盘狼藉,起码已吃了好几盘点心,喝了好几杯饮料。他笑着赶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陪笑的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晓妍不看他,歪过头去望墙上的画,那是一幅雨秋的水彩,一片朦朦胧胧的绿色原野,上面开着许多紫色的小野花,有个赤足的小女孩,正摇摆着在采着花束。“对不起,别生气,”他再说了一句。“我妈今天好不容易的抓住了我,问了几百个问题,说什幺也不放我出来,并不是我安心要迟到。” 晓妍依旧不理他,仰起头来,她望着天花板。 他也望望天花板。 “上面没什幺好看的,只是木板和吊灯。”他笑嘻嘻的说:“如果你肯把目光平视,你对面正坐着一个英俊‘稍’傻的青年,他比较好看。” 她咬住嘴唇,强忍住笑,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沙发,用手指在那沙发上乱划着。“沙发也没什幺好看,”他再说:“那花纹看久了,就又单调又没意思,绝不像你对面那张脸孔那样千变万化,不信,你抬起头来看看。” 她把脸一转,面对墙壁。 “怎幺,你要参禅呀?还是被老师罚了?” 她一气,一百八十度的转身,面向外面,突然对一张桌子上的客人发起笑来,他回头一看,不得了,那桌上坐着五六个年轻男人,她正对他们大-媚眼呢!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慌忙说:“晓妍,晓妍,不要胡闹了,好不好?” 晓妍不理他,笑容像一朵花一般的绽开。该死!贺子健,你碰到了世界上最刁钻最难缠的女孩子,偏偏你就不能不喜欢她。他深吸了口气,忽然计上心来,他叫住了一个服务小姐:“喂,我们云涛不是新出品一种冰淇淋,就是好大好大一杯,里面五颜六色有七八种味道,有新鲜草莓,什锦水果,顶上还有那幺一颗鲜红的樱桃,那个冰淇淋叫什幺名字呀?” “是云涛特别圣代。”服务小姐笑着说。 “哦,对了,云涛特别圣代,你给我一客!” 晓妍迅速的回过头来了,叫着说:“我也要一客!” 子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笑着说:“好不容易,总算回过头来了,原来冰淇淋的魔力比我的魔力大,唉唉!”他假装叹气。“早知如此,我一坐下来就给你叫客冰淇淋不就好了,费了我这幺多口舌!” 晓妍瞪视着他,噗哧一声笑了。笑完了,她又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的说:“我警告你,贺子健,以后你跟我订约会,敢迟到一分钟的话,我们之间就算完蛋!”“是的,小姐。我遵命,小姐。”子健说,又叹口气。自言自语的再加了句:“真不知道是哪一辈子欠了你的债。” “后悔和我交朋友,随时可以停止。”她说,嘟起了嘴唇。 “反正我也不是好女孩。” “为什幺你总是口口声声说你不是好女孩?”子健不解的问。“在我心目里,没有别的女孩可以和你相比,如果你不是好女孩,怎样的女孩才是好女孩?” “反正我不是好女孩!”她固执的说。“我说不是就不是!” “好好好,”子健无可奈何的说:“你不是好女孩,反正我也不是好男孩!坏女孩碰着了坏男孩,正好是一对!” “呸!谁和你是一对?”晓妍说,却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她的笑那样甜,那样俏皮,那样如春花之初绽,如朝霞之初展,他又眩惑了。他总是眩惑在她的笑里、骂里、生气里、欢乐里。他眩惑在她所有的千变万化里。他不知不觉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叹息的、深切的、诚挚的说:“晓妍,我真形容不出我有多喜欢你!” 晓妍的笑容消失了,她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悄悄的抽回了自己的手,默默的垂下了眼睫毛。子健望着她,他不懂,每回自己涉及爱情的边缘时,她总是这样悄然的静默下来,如果他想做进一步的试探,她就回避得比谁都快。平日她嘻嘻哈哈,快乐而洒脱,一旦他用感情的句子来刺探她,她就像个受惊的小鸟般,扑扑翅膀,迫不及待的要飞走,吓得他只好适可而止。因此,和她交往了三个多月,他们却仍然停止在友谊和爱情的那一条界线上。这,常带给他一种痛楚的压力,这股压力奔窜在他的血管里,时刻都想腾跃而出,但是,他不敢,他怕吓走了她。谁能解释,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却会害怕爱情? 冰淇淋送来了,服务小姐在递给子健冰淇淋的同时,也递给他一张纸条,他打开纸条来,上面写着:“能不能带你的女朋友到会客室来坐坐?爸爸”他没料到这时间,父亲还会在云涛。他抬起头,对服务小姐点头示意,然后,他把纸条递给晓妍。 晓妍正含了一大口冰淇淋,看到这纸条,她吓了一大跳,瞪着一对略略吃惊的眸子,她看着子健。子健对她安慰的笑笑,说:“你放心,我爸爸并不可怕!” 晓妍费力的把那一大口冰淇淋咽了下去。当然,她早已知道子健是云涛的小老板,也早已从姨妈嘴中,听过贺俊之的名字。只是,她并不了解,姨妈和贺俊之,已超越一个画家和画商间的感情,更不知道,贺俊之对于她的身分,却完全一无所知。 “你什幺时候告诉你爸爸,你认识我的?”她问。 “我从没有对我爸爸提过你,”他笑着说。“可是,我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这并不是个秘密,对不对?我早就想带你去我家玩了。你也应该在我父母面前露露面了。” “为什幺?”她天真的问。 为什幺?你该死!他暗中咬牙。 “晓妍,”他深思的问:“你对爱情认真过吗?” 她怔了怔,然后,她歪着头想了想。 “大概没有,”她说:“说老实话,我到现在为止,还根本不知道什幺叫爱情。” 他紧盯着她。 “你真不知道吗?”他憋着气问。“即使是在最近,你心里也从没有要渴望见一个人,或者为他失眠,或者牵肠挂肚,或者……” “喂喂!”她打断了他。“你再不吃,你的冰淇淋都化掉了。” “让它化掉吧!”他没好气的说,把杯子推得远远的。“我真不知道你这种吃法,怎幺能不变成大胖子?如果你的腰和水桶一样粗,脸像烧饼一样大,我可能也不会这样为你发疯了。我现在希望你马上变成大胖子!最好胖得像猪八戒一样!”“喂喂,”她也把杯子推开。“你怎幺好好的咒我像猪八戒呢?你怎幺了?你在和谁发脾气?” “和我自己。”子健闷闷的说。 “好吧!”晓妍擦擦嘴,“我也不吃了,你又发脾气,又咒人,弄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你没胃口是因为你已经吃了太多的蛋糕。”子健气愤愤的冲口而出。 晓妍瞅着他,然后,她站起身来。 “如果我需要看你的脸色,我还是回家的好,我不去见你的老爸了!你的脸已经拉长得像一匹马,你老爸的脸一定长得像一匹驴子!”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非跟我去见爸爸不可!”他说。 “我不去!”她任性的脾气发作了。 “你非去不可!”他也执拗起来。 她挣脱了他,提高了声音:“你别拉拉扯扯的好不好?”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进去!”他命令的说。 “我不!” “跟我进去!” “我不!” 附近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了,服务小姐又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子健心中的火焰迅速的燃烧了起来,一时间,他觉得无法控制自己体内那即将爆发的压力,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这样又气又爱又恨又无可奈何!不愿再和她捉迷藏了,不愿再和她游戏了。他捏紧了她的胳膊,把她死命的往会客室的方向拉去,一面咬牙切齿的说:“你非跟我进去不可!” “不去!不去!不去!”晓妍嘴里乱嚷着,一面拚命挣扎,但是子健力气又大,捏得她的胳膊其痛无比,她就身不由己的被他拉着走。她越挣扎,子健握得越紧,她痛得眼泪都迸了出来,但她嘴里还在猛喊:“不去!不去!不去!” 就这样,子健推开了会客室的门,把晓妍一下子“摔”进了沙发里,晓妍还在猛喊猛叫,子健的脸色气得发青,他阖上房门,大声的说:“爸爸,这就是我的女朋友,你见见吧!” 俊之那样惊愕,惊愕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站起身来,看看子健,又看看晓妍。晓妍蜷在沙发里,被子健那一摔摔得七荤八素。她的头发蓬松而零乱,满脸泪痕,穿著一件长袖的、紧身的蓝色衬衫,一条绣花的牛仔裤-好熟悉的一身打扮,俊之盯着她。那张脸孔好年轻,不到二十岁,虽然泪痕狼藉,却依然美丽动人,那翘翘的小鼻头,那翘翘的小嘴,依稀仿佛,像那幺一个人。他看着她,一来由于这奇异的见面方式,二来由于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和这身服装,他呆住了。 晓妍缩在沙发里,一时间,她心里有点迷迷糊糊,接着,她就逐渐神思恍惚起来。许多画面从她脑海里掠过,许多久远以前的记忆,许多痛楚,许多伤痕……她解开袖口的扣子,卷起衣袖,在她手腕上,被子健握住的地方,已经又红又肿又瘀血,她用手按住那伤痕,泪珠迅速的滚下了她的面颊。她低低的、呜咽着说:“你看!你弄痛了我!我没有做错什幺,你……你为什幺要弄痛我?” 看到那伤痕,子健已经猛吸了一口冷气,他生平没有对任何人动过蛮,何况对一个女孩子?再看到晓妍泪痕满面,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心脏就绞痛了起来,几百种后悔,几千种怜惜,几万种难言的情愫一下子袭击着他。他忘了父亲,忘了一切,他眼里只有晓妍,那可怜的、委屈的、娇弱的晓妍! 他扑了过去,跪在地毯上,一把握住晓妍的手,想看看那伤痕。可是,晓妍被他扑过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就惊慌的缩进沙发深处,抬起一对恐惧的眼光,紧张而瑟缩的看着子健,颤抖着说:“你──你……你要干什幺?” “晓妍!”他喊:“晓妍?”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心痛得头发昏。“我不会再弄痛你,我保证,晓妍。”他凝视她的眼睛,她怎幺了?她的眼神那幺恐惧,那幺畏怯,那幺瑟缩……这不是平日的晓妍了,这不是那飞扬跋扈、满不在乎的晓妍了。 他紧张了,冷汗从他额上沁了出来,他焦灼的看着她,急促的说:“晓妍,我抱歉,我抱歉,我抱歉!请原谅我!请原谅我!我没有意思要弄伤你!晓妍?晓妍?你怎幺了?你怎幺了?” 俊之走了过来,他俯身看那孩子,晓妍紧紧的蜷在沙发里,只是大睁着受惊的眸子,一动也不动。俊之把手按在子健肩上,说:“别慌,子健,你吓住了她,我倒一点酒给她喝喝,她可能就回过神来了。” 会客室里多的是酒,俊之倒了一小杯白兰地,递给子健,子健心慌意乱的把酒杯凑到晓妍的唇边。晓妍退缩了一下,惊慌的看着子健,子健一手拿着杯子,一手轻轻托起晓妍的下巴,他尽量把声音放得好温柔好温柔:“晓妍,来,你喝一点!” 晓妍被动的望着他,他把酒倾进她嘴里,她又一惊,猛的挣扎开去,酒一半倒进了她嘴里,一半洒了她满身,她立刻剧烈的呛咳起来,这一咳,她的神志才咳回来了,她四面张望,陡然间,她“哇”的一声放声痛哭,用手蒙住脸,她像个孩子般边哭边喊:“我要姨妈!我要姨妈!我要姨妈!” 子健是完全昏乱了,他喊着说:“爸爸!请你打电话给她姨妈!” “我怎幺知道她姨妈的电话号码?”俊之失措的问。 “你知道!”子健叫着:“她姨妈就是秦雨秋!” 俊之大大的一震,他瞪着晓妍,怪不得她长得像她!怪不得她穿著她的衣服!原来她是雨秋的外甥女儿!子健急了,他喊着说:“爸爸,拜托你打一下电话!”俊之惊醒了,他来不及弄清楚这之间的缘由,晓妍在那儿哭得肝肠寸断。他慌忙拨了雨秋的号码。雨秋几乎是立刻就接起了电话。 “雨秋!”他急急的说,“别问原因,你马上来云涛的会客室,你的外甥女儿在这里!” 在电话中,雨秋也听到了晓妍的哭泣声,她迅速的摔下了电话,立即跑出房间,一口气冲下四层楼。二十分钟后,她已经冲进了那间会客室。晓妍还在哭,神经质的,无法控制的大哭,除了哭,只是摇着头叫:“姨妈!姨妈!姨妈!姨妈!”雨秋一下子冲到晓妍身边,喊着说:“晓妍!” 晓妍看到雨秋,立即扑进了她怀里,用手紧紧的抱着她的腰,把面颊整个藏在她衣服里。她抽噎着,哽塞着,颤抖着。雨秋拍抚着她的背脊,不住口的说:“没事了,晓妍,姨妈在这儿!没事了,晓妍,没人会伤害你!别哭,别哭,别哭!”她的声音轻柔如梦,她的手臂环绕着晓妍的头,温柔的轻摇着,像在抚慰一个小小的婴孩。晓妍停止了哭泣,慢慢的、慢慢的平静下来,但仍然抑制不住那间歇性的抽噎。雨秋抬起眼睛来,看了看子健,又看了看俊之。 “俊之,”她平静的说:“你最好拿一杯冰冻的橘子汁之类的饮料来。” 俊之立刻去取饮料,雨秋望着子健。 “你吓了她?”她问。“还是凶了她?” 子健苦恼的蹙起眉头。 “可能都有。”他说:“她平常从没有这样。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她!” 雨秋了解的点点头。俊之拿了饮料进来,雨秋接过饮料,扶起晓妍的头,她柔声说:“来吧,晓妍,喝点冰的东西就好了,没事了,不许再哭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呢!” 晓妍俯着头,把那杯橘子汁一气喝干。然后,她垂着脑袋,怯怯的用手拉拉雨秋的衣服,像个闯了祸的小孩,她羞涩的、不安的说:“姨妈,我们回家去吧!”子健焦灼的向前迈了一步,却不知该说些什幺好。雨秋抬眼凝视着子健,她在那年轻的男孩眼中,清楚的读出了那份苦恼的爱情。于是,她低下头,拍拍晓妍的背脊,她稳重而清晰的说:“晓妍,你是不是应该和子健单独谈谈呢?” 晓妍惊悸的蠕动了一下身子,抓紧了雨秋的手。 “姨妈,”她不肯抬起头来,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已经出丑出够了,你带我回家去吧!” “晓妍!”子健急了,他蹲下身子,他的手盖在她的手上,他的声音迫切而急促:“你没有出丑,你善良而可爱,是我不好。我今天整个晚上的表现都糟透了,我迟到,叫你等我,我又和你乱发脾气,又强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情,又弄伤了你……我做错每一件事情,那只是因为……”他冲口而出的说出了那句他始终没机会出口的话:“我爱你!” 听到了那三个字,晓妍震动了,她的头更深的低垂了下去,身子瑟缩的向后靠。但是,她那只被子健抓着的手却不知不觉的握拢了起来,把子健的手指握进了她的手里。她的头依然在雨秋的怀中,喉咙里轻轻的哼出了一句话,嗫嚅、而犹疑:“我……我……我不是个……好女孩。” 雨秋悄悄的挪开身子,把晓妍的另一只手也交进了子健的手中,她说:“让子健去判断吧,好不好?你应该给他判断的机会,不能自说自话,是不是?” 晓妍俯首不语,于是,雨秋移开了身子,慢慢的站起来,让子健补充了她的空位。子健的双手,紧紧的握着晓妍的,他的大手温暖而稳定,晓妍不由自主的抬起睫毛来,很快的闪了子健一眼,那带泪的眸子里有惊怯,有怀疑,还有抹奇异的欣悦和乞怜。这眼光立刻把子健给击倒了,他心跳,他气喘。某种直觉告诉他,他怀抱里的这个小女孩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简单。但是,他不管,他什幺都可以不管,不管她做错过什幺,不管她的家世,不管她的出身,不管她过去的一切的一切,他都不要管!他只知道,她可爱,又可怜,她狂野,又娇怯。而他,他爱她,他要她!不是一-那的狂热,而是永恒的真情。 这儿,雨秋看着那默默无言的一对小恋人,她知道,她和俊之必须退去,给他们一段相对坦白的时间。她深思的看了看晓妍,这是冒险的事!可是,这也是必须的过程,她一定要让晓妍面对她以后的人生,不是吗?否则,她将永远被那份自卑感所侵蚀,直到毁灭为止。子健,如果他是那种有热情有深度的男孩,如果他像他的父亲,那幺,他该可以接受这一切的!她毅然的甩了一下头,转身对那始终被弄昏了头的俊之说:“我知道你有几百个疑问,我们出去吧!让他们好好谈谈,我们也──好好谈谈。” 于是,他们走出了会客室,轻轻的阖上房门,把那一对年轻的爱人关进了房里。 当雨秋和俊之走出了那间会客室,他们才知道,经过这样一阵紊乱和喧闹,云涛已经是打烊的时间了。客人们正纷纷离去,小姐们在收拾杯盘,张经理在结算帐目,大厅里的几盏大灯已经熄去,只剩下疏疏落落的几盏小顶灯,嵌在天花板的板壁中,闪着幽柔的光线,像暗夜里的几颗星辰。那些特别用来照射画的水银灯,也都熄灭了,墙上的画,只看出一些朦胧的影子。很少在这种光线下看云涛,雨秋伫立着,迟迟没有举步。俊之问:“我们去什幺地方?你那儿好吗?” 雨秋回头看了看会客室的门,再看看云涛。 “何不就在这儿坐坐?”她说:“一来,我并不真的放心晓妍。二来,我从没享受过云涛在这一刻的气氛。” 俊之了解雨秋所想的,他走过去,吩咐了张经理几句话,于是,云涛很快的打烊了。小姐们都提前离去,张经理把帐目锁好,和小李一起走了。只一会儿,大厅里曲终人散,偌大的一个房间,只剩下了俊之和雨秋两个人。俊之走到门边,按了铁栅门的电钮,铁栅阖拢,云涛的门关上了-一屋子的静寂,一屋子的清幽,一屋子朦胧的、温柔的落寞。雨秋走到屋角,选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坐下来,正好可以看到大厅的全景。俊之却在柜台边,用咖啡炉现煮了一壶滚热的咖啡。倒了两杯咖啡,他走到雨秋面前来。雨秋正侧着头,对墙上一幅自己的画沉思着。 “要不要打开水银灯看看?”俊之问。 “不不!”雨秋慌忙说。“当你用探照灯打在我的画上的时候,我就觉得毫无真实感,我常常害怕这样面对我自己的作品。” “为什幺?”俊之在她对面坐下来。“你对你自己的作品不是充满了信心与自傲的吗?” 她看了他一眼。 “当我这样告诉你的时候,可能是为了掩饰我自己的自卑呢!”她微笑着,用小匙搅动着咖啡。她的眼珠在咖啡的雾气里,显得深沉而迷镑镑。“人都有两面,一面是自尊,一面是自卑,这两面永远矛盾的存在在人的心灵深处。人可以逃避很多东西,但是无法逃避自己。我对我的作品也一样,时而充满信心,时而毫无信心。” “你知道,你的画很引起艺-界的注意,而且,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你的画卖得特别好。最近,你那幅《幼苗》是被一个画家买走的,他说要研究你的画。我很想帮你开个画展,你会很快的出名,信吗?” “可能。”她坦白的点点头。“这一期的艺-刊物里,有一篇文章,题目叫《秦雨秋也能算一个画家吗?》把我的画攻击得体无完肤。于是,我知道,我可能会出名。”她笑瞅着他:“虽然,你隐瞒了这篇文章,可是,我还是看到了。” 他盯着她。 “我不该隐瞒的,是不是?”他说:“我只怕外界的任何批评,会影响了你画画的情绪,或左右了你画画的路线。这些年来,我接触的画家很多,看的画也很多,每个画家都尽量的求新求变,但是,却变不出自己的风格,常常兜了一个大圈子,再回到自己原来的路线上去。我不想让你落进这个老套,所以,也不想让你受别人的影响。” “你错了,”她摇摇头。“我根本不会受别人的影响。那篇文章也有他的道理,最起码,他的标题很好,秦雨秋也能算一个画家吗?老实说,我从没认为自己是个画家,我只是爱画画而已,我画我所见,我画我所思。别人能不能接受,是别人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既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我的画,也不能强迫别人喜欢我的画。别人接受我的画,我心欢喜,别人不接受,是他的自由。画画的人多得很,他尽可以选择他喜欢的画。”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他微笑起来,眼底燃亮着欣赏与折服。“那幺,顺便告诉你,很多人说你的画,只是‘商品’,而不是‘艺-’!” “哈哈!”她忽然笑了,笑得洒脱,笑得开心。“商品和艺-的区别在什幺地方?毕加索的‘艺-’是最贵的‘商品’,张大千的‘艺-’一样是‘商品’,只是商品的标价不同而已。我的画当然是商品,我在卖它,不是吗?有金钱价值的东西,有交易行为的东西就都是商品,我的愿望,只希望我的商品值钱一点,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已。如果我的画,能成为最贵的‘商品’,那才是我的骄傲呢!” “雨秋!”他握住她那玩弄着羹匙的小手。“你怎会有这些思想?你怎能想得如此透彻?你知道吗?你是个古怪的女人,你有最年轻的外表,最深刻的思想。”“不,”她轻轻摇头。“我的思想并不深刻,只是有点与众不同而已,我的外表也不年轻,我的心有时比我的外表还年轻。我的观念、看法、作风、行为、甚至我的穿著打扮,都会成为议论的目标,你等着瞧吧!” “不用等着瞧,”他说,“已经有很多议论了,你‘红’得太快!”他注视她,“你怕吗?”他问。 “议论吗?”她说:“你用了两个很文雅的字,事实上,是挨骂,是不是?”“也可以说是。” 她用手支着头,沉思了一下,又笑了起来。 “知不知道有一首剃头诗?一首打油诗,从头到尾都是废话,却很有意思。”“不知道。” “那首诗的内容是──”她念了出来。“闻道头须剃,人皆剃其头,有头终须剃,不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俊之笑了。 “很好玩的一首诗,”他说:“这和挨骂有什幺关系吗?” “有。”她笑容可掬。“世界上的人,有不挨骂的吗?小时,被父母骂,念书时,被老师骂,做事时,被上司骂,失败了,被人骂,成功了,也会被人骂,对不对?” “很对。” “所以,我把这首诗改了一下。” “怎幺改的?” 她啜了一口咖啡,眼睛里充满了嘲弄的笑意,然后,她慢慢的念:“闻道人须骂,人皆骂别人,有人终须骂,不骂不成人,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请看骂人者,人亦骂其人!” “哈哈!”俊之不能不笑。“好一句‘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请看骂人者,人亦骂其人。’雨秋,你这首骂人诗,才把人真骂惨了!”他越回味,越忍俊不禁。“雨秋,你实在是个怪物,你怎幺想得出来?” 雨秋耸了耸肩。 “人就是这样的,”她说:“骂人与挨骂,两者皆不免!惟一的办法,就是抱着‘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的态度,假若你对每个人的议论都要去注意,你就最好别活着!我也常对晓妍说这话,是了,晓妍……”她猛然醒悟过来。“我们把话题扯得太远了,我主要是要和你谈谈晓妍。” 第四章 他紧紧的凝视着她。 “不管和你谈什幺,”他低声的说:“都是我莫大的幸福,我愿意坐在这儿,和你畅谈终夜。” 她瞅着他,笑容隐没了,她轻轻一叹。 “怎幺了?”他问。 “没什幺,”她摇摇头:“让我和你谈谈晓妍,好吗?我不相信你能不关心。” “我很关心,”他说:“只是你来了,我就不能抑制自己,似乎眼中心底,就只有你了。”他握紧了她的手,眼底掠过一抹近乎痛楚的表情。“雨秋!”他低唤了一声。“我想告诉你………” 她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来。 “能不能再给我一杯咖啡?”她问。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给她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咖啡的热气氤氲着,香味弥漫着。她的眼睛模糊而朦胧。 “很抱歉,俊之,”她说:“我第一次见到子健,听他说出自己姓贺,我就猜到他是你的儿子。但是我并没告诉你,因为,我想,他们的感情不见得会认真,交往也不见得会持久。晓妍,她一直不肯面对异性朋友,她和他们玩,却不肯认真,我没料到,她会对子健真的认真了。” 俊之疑惑的看着她。 “你怎幺知道是她在认真?我看,是子健在认真呢!” “你不了解晓妍,”她摇摇头。“假若她没有认真,她就不会发生今晚这种歇斯底里的症状,她会嘻嘻哈哈,满不在乎。” “我不懂。”俊之说。 “让我坦白告诉你吧,你也可以衡量一下,像你这样的家庭,是不是能够接受晓妍?如果你们不能接受晓妍,我会在悲剧发生之前,把晓妍远远带走……” “你这是什幺意思?”俊之微微变了色。“如果我的儿子爱上了你的外甥女儿,我只有高兴的份,我为什幺不能接受她?” “听我说!”她啜了一口咖啡,沉吟的说:“她仅仅读到高中毕业,没进过大学。” “不成问题,我从没有觉得学历有多重要!” 雨秋注视了他一段长时间。 “晓妍的母亲,是我的亲姐姐,我姐姐比我大十二岁,晓妍比我小十岁,我的年龄介乎她们母女之间。我姐姐生性孤僻,守旧,严肃,不苟言笑,和我像是两个时代里的人……”她顿了顿,望着咖啡杯。“现在的人喜欢讲代沟两个字,似乎两辈之间,一定会有代沟,殊不知在平辈之间,一样会有代沟。代沟两个字,与其说是两代间的距离,不如说是思想上的距离。我和姐姐之间,有代沟,我和晓妍之间,竟没有代沟,你信吗?” 俊之点点头。 “晓妍是我姐姐的长女,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姐夫和我姐姐是标标准准的一对,只是,姐夫比姐姐更保守,更严肃,他在一家公司里当小职员,生活很苦,却奉公守法,兢兢业业,一个好公民,每年的考绩都是优等。”她侧头想了想。“我姐夫的年龄大概和你差不多,但是,你们之间,准有代沟。” “我相信。”俊之笑了。 “晓妍从小就是家里的小叛徒,她活泼、美丽、顽皮、刁钻,而古怪。简直不像戴家的孩子,她──有些像我,任性、自负、骄傲、好奇,而且爱艺-,爱音乐,爱文学。这样的孩子,在一个古板保守的家庭里,是相当受罪的,她从小就成为她父母的问题。只有我,每次挺身而出,帮晓妍说话,帮她和她父母争执,好几次,为了晓妍,我和姐姐姐夫吵得天翻地覆。因此,等到晓妍出事以后,姐姐全家,连我的父母在内,都说我该负一部份责任。” “出事?”俊之蹙起了眉头。 “四年前,晓妍只有十六岁,她疯狂般的迷上了合唱团,吉他、电子琴、热门音乐,她几乎为披头发疯。她参加了一群也热爱合唱团的年轻朋父们,整天在同学家练歌、练琴、练唱。这是完全违背戴家的原则的,她父母禁止她,我却坚持应该让她自由发展她的兴趣。晓妍的口头语变成了‘姨妈说可以!’于是,她经常弄得很晚回家,接着有一天,我姐姐发疯般的打电话叫我去……”她顿了顿,望着俊之,清晰的、低声的说:“晓妍怀孕了。” 俊之一震。他没有接口,只是看着雨秋。 “十六岁!”雨秋继续说了下去。“她只有十六岁,我想,她连自己到底做了什幺错事都弄不清楚,她只是好奇。可是,我姐夫和我姐姐都发疯了,他们鞭打她,用皮带抽她,用最下流的字眼骂她,说她是荡妇,是娼妓,说她下贱、卑鄙,丢了父母的人,丢了祖宗八代的人,说她是坏女孩,是天下最坏的女孩……当然,我知道,晓妍犯了如此的大错,父母不能不生气,可是,我仍然不能想象,亲生父母,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 俊之动容的看着雨秋,他听得出神了。 “我承认,晓妍是做了很大的错事,但是,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尤其像晓妍那样的孩子,她热情而心无城府,她父母从没有深入的了解过她,也没有给她足够的温暖,她所需要的那份温暖,她是比一般孩子需要得多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应该想办法弥补,他们却用最残忍和冷酷的手段来对付她,最使他们生气的,是晓妍抵死也不肯说出事情是谁干的。于是,整整一个礼拜,他们打她,揍她,骂她,不许她睡觉,把她关在房里审她,直到晓妍完全崩溃了,她那幺惊吓,那幺恐惧,然后,她流产了。流产对她,可能是最幸运的事,免得一个糊里糊涂的,不受欢迎的生命降生。但,跟着流产而来的,是一场大病,晓妍昏迷了将近半个月,只是不停口的呓语着说:‘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不是一个好女孩……’他父母怕丢脸,家丑不可外扬,竟不肯送她去医院。我发火了,我到戴家去闹了个天翻地覆,我救出了晓妍,送她去医院,治好了她,带她回我的家,从此,晓妍成了我的孩子、伴侣、朋友、妹妹、知己……虽然,事后,她的父母曾一再希望接她回去,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回到她父母身边。” 俊之啜了一口咖啡,他注视着雨秋。雨秋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线下发着微光,闪烁的、清幽的。 “那时候,我刚刚离婚,一个人搬到现在这栋小公寓里来住,晓妍加入了我的生活,正好也调剂了我当时的落寞。我们两个都很失意,都是家庭的叛徒,也都是家庭的罪人,我们自然而然的互相关怀,互相照顾。晓妍那时非常自卑,非常容易受惊,非常神经质,又非常怕接触异性。我用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来治疗她的悲观和消沉,重新送她去读高中──她休学了半年。她逐渐又会笑了,又活泼了,又快乐了,又调皮了,又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了。很久之后,她才主动的告诉我,那闯祸的男孩只有十七岁,他对她说,让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她觉得不对,却怕那男孩子笑她是胆小鬼,于是,他们做了,她认识那男孩子,才只有两小时,她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唉!”她深深叹息。“我们从没给过孩子性教育,是吗?” 她啜了一口咖啡,身子往后靠,头仰在沙发上,她注视着俊之。 “晓妍跟着我,这几年都过得很苦,我离婚的时候,我丈夫留下一笔钱,他说我虽然是个坏妻子,他却不希望我饿死,我们用这笔钱撑持着。晓妍一年年长大,一年比一年漂亮,我可以卖掉电视机、卖掉首饰,去给她买时髦的衣服,我打扮她,鼓励她交男朋友。她高中毕业后,我送她去正式学电子琴,培植她音乐上的兴趣。经过这幺多年的努力,她已经完全是个正常的、活泼的、快乐的少女了。只是,往日的阴影,仍然埋在她记忆的深处,她常常会突发性的自卑,尤其在她喜欢的男孩面前。她不敢谈恋爱,她从没有恋爱过,她也不敢和男孩子深交,只因为……她始终认为,她自己不是个好女孩。” 她停住了,静静的看着他,观察着他的反应。 “这就是晓妍的故事。”她低语。“我把它告诉你,因为这女孩第一次对感情认了真,她可能会成为你的儿媳妇。如果你也认为她不是一个好女孩,那幺,别再伤害她,让我带她走得远远的,因为她只有一个坚强的外表,内在的她,脆弱得像一张玻璃纸,一碰就破,她禁不起刺激。” 俊之凝视着雨秋,他看了她很久很久。在他内心深处,晓妍的故事确实带来了一股压力。但是,人只是人哪!哪一个人会一生不犯错呢?雨秋的眼睛清明如水,幽柔如梦,他想着她曾为那女孩所做过的努力,想着这两个女人共同面对过的现实与挣扎。然后,他握着她的手,抚摸着她手上的皮肤,他只能低语了一句:“我爱你,雨秋。” 她的眼睛眨了眨,眼里立即泛上了一层泪影。 “你不会轻视那女孩吗?”她问。 “我爱你。”他仍然说,答非所问的。 “你不会在意她失足过吗?”她再问。 “我爱你。”他再答。“你善良得像个天使!别把我想成木钟!” 泪光在她眼里闪烁,她闭了闭眼睛,用手支着头,她有片刻垂首不语,然后,她抬起眼睛来,又带泪,又带笑的望着他。 “你认为──”她顿了顿:“子健也能接受这件事实吗?” 他想了想,有些不安。 “他们在房间里已经很久了,是不是?”他问。 “是的。” “你认为晓妍会把这一段告诉子健?” “她会的。”她说:“因为我已经暗示了她,她必须要告诉他。如果──她真爱他的话。” “那幺,我们担忧也没用,是吗?”俊之沉思着说。“你不愿离开云涛,因为你要等待那个答案,那幺,我们就等待吧,我想,很快我们就可以知道子健的反应。” 她看来心魂不定。 “你很笃定呵!”她说。 “不,我并不笃定。”他坦白的说:“在这种事情上,我完全没有把握,子健会有怎样的反应,我想,这要看子健到底爱晓妍有多深。反正,我们只能等。”他说,站起身来,他再一次为她注满了热咖啡。 “喝这幺多咖啡,我今晚休想睡觉了。”她说。 “今晨,”他更正她。“现在是凌晨两点半。” “哦,”她惊讶,更加不安了。“已经这幺晚了?” “这幺早。”他再更正她。 她看着他。 “有什幺分别?”她问:“你只是在文字上挑毛病。” “不是,”他摇头,“时间早,表示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时间晚,表示你该回去了。” “我们──”她冲口而出:“本来就晚了,不是吗?见第一面的时候就晚了。” 他的手一震,端着的咖啡洒了出来。他凝视她,她立刻后悔了。 “我和你开玩笑,”她勉强的说:“你别认真。” “可是──”他低沉的说:“我很认真。” 她盯着他,摇了摇头。 “你已经──没有认真的权利了。” 他把杯子放下来,望着那氤氲的、上升的热气,他沉默了,只是呆呆的注视着那烟雾。他的眉头微蹙,眼神深邃,她看不出他的思想,于是,她也沉默了。一时间,室内好安静好安静。时间静静的滑过去,不知道滑了多久,直到一声门响,他们两人才同时惊觉过来。会客室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子健。雨秋和俊之同时锐利的打量着他,他满脸的严肃,或者,他经过了一段相当难过的、挣扎的时刻,但是,他现在看来是平静的,相当平静。 “哦!”子健看到他们,吃了一惊。“你们没有走?”他说:“怪不得一直闻到咖啡味。” 雨秋站起身来。 “晓妍呢?”她不安的问,再度观察着子健的脸色。“我要带她回家了。”她往会客室走去。 “嘘!”子健很快的赶过来,低嘘了一声,压低声音。“她睡着了,请你不要吵醒她。” 雨秋注视着子健,后者也定定的注视着她。然后,他对她缓缓的摇了摇头。 “姨妈,”他说:“你实在不应该。” “我不应该什幺?”她不解的。 “不应该不告诉我,”他一脸的郑重,语音深沉。似乎他在这一晚之间,已经长大了,成熟了,是个大人了。“如果我早知道,我不会让她面对这幺多内心的压力。四年,好长的一段时间,你知道她有多累?她那幺小,那幺娇弱,却要负担那幺多!”他眼里有泪光。“现在,她睡着了,请不要惊醒她,让她好好的睡一觉,我会在这儿陪着她,你放心,姨妈,我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雨秋觉得一阵热浪冲进了她的眼眶,一种松懈的、狂喜的情绪一下子罩住了她,使她整个身子和心灵都热烘烘的。她伸过头去,从敞开的、会客室的门口看进去,晓妍真的睡着了。她小小的身子躺在那宽大的沙发上,身子盖着子健的外衣。她的头向外微侧着,枕着软软的靠垫。她面颊上还依稀有着泪光,她哭过了。但是,她现在的唇边是带着笑的,她睡得好香好沉好安详,雨秋从没有看到她睡得这样安详过。 “好的,”她点点头,对子健语重心长的说:“我把她交给你了,好好的照顾她。” “我会的,姨妈。” 俊之走了过来,拍拍还在冒气的咖啡壶。对子健说:“你会需要热咖啡,等她醒过来,别忘记给她也喝一杯。” “好的,爸,”子健说:“妈那儿,你帮我掩饰一下,否则,一夜不归,她会说上三天三夜。” 俊之对儿子看了一眼,眼光是奇特的。然后,他转身带着雨秋,从边门走出了云涛。迎着外面清朗的、夏季的、深夜的凉风,两人都同时深吸了一口气。 “发一下神经好不好?”他问。 “怎样?” “让我们不要坐车,就这样散步走到你家。” “别忘了,”她轻语:“你儿子还要你帮他掩饰呢!” “掩饰什幺?”他问:“恋爱是正大光明的事,不需要掩饰的,我们走吧!”于是,踏着夜色,踏着月光,踏着露水濡湿的街道,踏着街灯的影子,踏着凌晨的静谧,他们手挽着手,向前缓缓的走去。 当晓妍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了,阳光正从窗帘的隙缝中射进来,在室内投下了一条明亮的、闪烁的、耀眼的金光。晓妍睁开眼睛,一时间,她有些儿迷糊,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何处。然后,她看到了子健,他坐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双手抱着膝,睁着一对大大的、清醒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她,她惊悸了一下,用手拂拂满头的短发,她愕然的说:“怎幺……我……怎幺在这儿?” “晓妍,”他温柔的呼唤了一声,拂开她遮在眼前的发鬈,抓住她的手。“你睡着了,我不忍心叫醒你,所以,我在这儿陪了你一夜。” 她凝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昨夜发生的事逐渐在她脑海里重演,她记起来了。她已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子健,包括那件“坏事”。她打了个冷战,阳光那样好,她却忽然瑟缩了起来。 “啊呀,”她轻呼着。“你居然不叫醒我!我一夜没回家,姨妈会急死了。”她翻身而起。 “别慌,晓妍。”他按着她。“你姨妈知道你在这儿,是她叫我陪着你的。”“哦!”她低应一声,悄悄的垂下头去,不安的用手指玩弄着牛仔裤上的小花。“我……我……”她嗫嚅着,很快的扫了他一眼:“你……你……你一夜都没有睡觉吗?你……怎幺不回去?” “我不想睡,”他摇摇头。“我只要这样看着你。”他握紧她的手。“晓妍,抬起头来,好吗?” 她坐在沙发上,头垂得更低了。 “不。”她轻声说。 “抬起头来!”他命令的:“看着我!晓妍。” “不。”她继续说,头垂得更低更低。她依稀记得昨晚的事,自己曾经一直述说,一直述说,一直述说……然后,自己哭了,一面哭,一面似乎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关于自己“有多坏,有多坏,有多坏!”她记得,他吃惊过,苦恼过,沉默过。可是,后来,他却用手环抱住她,轻摇着她,对她耳边低低的絮语,温存而细致的絮语。他的声音那样低沉,那样轻柔,那样带着令人镇静的力量。于是,她松懈了下来,累了,倦了,她啜泣着,啜泣着……就这样睡着了。一夜沉酣,无梦无忧,竟不知东方之既白!现在,天已经大亮了,那具有催眠力量的夜早已过去,她竟不敢迎接这个白昼与现实了。 她把头俯得那样低,下巴紧贴着胸口,眼睛看着衬衫上的扣子。心里迷迷糊糊的想着:怎幺?她没有失去他?怎幺?他居然不把她看成一个“堕落的、毁灭的、罪恶的”女孩吗?怎幺可能?怎幺可能??怎幺可能??? “抬起头来!”他再说,声音变得好柔和。“晓妍,我有话要对你说。” “不,不,不。”她惊慌的低语。“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 “我要说的,”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于是,他看到了一张那样紧张而畏怯的小脸,那样一对羞涩而惊悸的大眼睛。他的心灵一阵激荡,一阵抽搐,一阵颤栗。噢,晓妍,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终日神采飞扬的女孩,怎会变得如此柔弱?他深抽了口气,低语着说:“我要说的话很简单,晓妍,你也非听不可。让我告诉你:我爱你!不管你过去的历史,不管一切!我爱你!而且,”他一字一字的说:“你是个好女孩!天下最好的女孩!” 她瞪着他,不信任的瞪着他。 “我会哭的。”她说。泪光闪烁。“我马上要哭了,你信不信?” “你不许哭!”他说:“昨晚,你已经哭了太多太多,从此,你要笑,你要为我而笑。” 她瞅着他,泪盈于睫。唇边,却渐渐的漾开一个笑容,一个可怜兮兮的、楚楚动人的笑容。那笑容那样动人,那样柔弱,那样诱惑……他不能不迎上去,把自己的嘴唇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盖在那个笑容上。 她有片刻端坐不动,然后,她喉中发出一声热烈的低喊,就用两手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身子从沙发上滑了下来,他们滚倒在地毯上。紧拥着,他们彼此怀抱着彼此,彼此紧贴着彼此,彼此凝视着彼此……在这一-那,天地俱失,万物成灰,从亘古以来,人类重复着同样的故事,心与心的撞击,灵魂与灵魂的低语,情感与情感的交融。 半晌,他抬起头来。她平躺在地上,笑着,满脸的笑,却也有满脸的泪。 “我说过,不许再哭了!”他微笑的盯着她。 “我没哭!”她扬着眉毛,泪水却成串的滚落。“眼泪吗?那是笑出来的!”她的手重新环绕过来,揽住了他的脖子,她的眼珠浸在泪雾之中,发着清幽的光亮。“可怜的贺子健!”她喃喃的说。 “可怜什幺?”他问。 “命运让你认识了我这个坏女孩!”她低语。 “命运带给了我一生最大的喜悦!让我认识了你这个──坏女孩!” 他再俯下头来,静静的,温柔的吻住了她,室内的空气暖洋洋的,阳光从窗隙中射进来,明亮,闪烁,许多跳跃的光点。终于,她翻身而起。兴奋、活跃、喜悦,而欢愉。 “几点钟了?”她问。 他看看手表。 “八点半,张经理他们快来上班了。” “啊呀,”她叫了一声,“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 “我十点钟要学琴!”她用手掠了掠头发。“不行,我要走了!你今天没课吗?” “别管我的课,我送你去学琴。”他说。 她站在他面前,用手指抚摸他的下巴,她光洁的面庞正对着他,眼光热烈而爱怜的凝视着他。 “你没刮胡子,”她低语。“你的眼睛很疲倦,你一夜没有睡觉,我不要你陪我去学琴,我要你回家去休息。”她把面颊在他胸前依偎了片刻。“我听到你的心在说话,它在和我强辩!它在说:我不累,我一点都不累,我的精神好得很!哦,”她轻笑着,抬起睫毛来看着他,她眼底是一片深切的柔情,和一股慧黠的调皮。“你有一颗很会撒谎的心,一颗很坏很坏的心!” “这颗很坏很坏的心里,什幺都没有,只装着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他说,低下头去,很快的捉住她的唇,然后,他把她紧拥在怀里。“天!”他说:“宇宙万物,以及生命的意义,在这一刻才对我展示,它只是一个名字:戴晓妍!” 她用手指玩弄着他的衣钮。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幺选择了我?”她问:“在你那个杜鹃花城里,不是有很多功课好,学问好,品德好,相貌好,各方面都比我好的女孩子吗?” “只是,那些好女孩中,没有一个名叫戴晓妍。”他说,满足的低叹。“命运早就安排了人类的故事,谁叫你那天早上,神气活现的跑进云涛?” “谁叫你乱吹口哨?” “谁叫你穿迷你裙?” “姨妈说我有两条很好看的腿,她卖掉了一个玉镯子,才给我买了那套衣服。” “从今以后,请你穿长裤。”他说。 “为什幺?” “免得别人对你吹口哨。” 她望着他,笑了。抱紧了他,她把头在他胸前一阵乱钻乱揉,她叫着说:“再也没有别人了,再也不会有别人了!我心里,不不,我生命里,只能有你一个!你已经把我填得满满满满了!哦!子健!”她喊:“我多爱你!多爱你!多爱你!多爱你!我是不害羞的,因为我会狂叫的!”她屏息片刻,仰起头来,竟又满面泪痕:“子健,”她低语:“我曾经以为,我这一生,是不会恋爱的。” 给她这样坦率的一叫一闹,他心情激荡而酸楚,泪光不自禁的在他眼里闪亮。“晓妍,”他轻唤着她的名字。“晓妍,你注定要恋爱,只是,要等到遇见我以后。” 他们相对注视,眼睛,常常比人的嘴巴更会说话,他们注视了那幺久,那幺久,直到云涛的大门响了,张经理来上班了,他们才惊觉过来。 “我们走吧!”子健说。 走出了云涛,满街耀眼的阳光,车水马龙的街道,热闹的人群,蔚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世界!世界怎能这样美呢?晓妍仰望着天,有一只鸟,两只鸟,三只鸟……哦,好多好多鸟在飞翔着,她喜悦的说:“子健,我们也变成一对鸟,加入它们好吗?” “不好。”子健说。 “怎幺?”她望着他。 “因为,我不喜欢鸟的嘴巴,”他笑着低语:“那幺尖尖的,如何接吻呢?”“啊呀!”她叫:“你真会胡说八道!” 他笑了。阳光在他们面前闪耀,阳光!阳光!阳光!他想欢呼,想跳跃,欢呼在阳光里,跳跃在阳光里。转过头来,他对晓妍说:“让我陪你去学琴吧!” “不行!”她摇头,固执的。“你要回家去睡觉,如果你听话,晚上我们再见面,六点钟,我到云涛来,你请我吃咖哩鸡饭。” “你很坚持吗?”他问,“一定不要我陪吗?” “我很坚持。”她扬起下巴。“否则,我一辈子不理你!” 他无可奈何的耸耸肩。 “我怕你。”他说:“你现在成为我的女神了。好,我听话,晚上一定要来!” “当然。”她嫣然一笑,好甜好甜。然后,她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对他挥了挥手,她的笑容漾在整个的阳光里,钻进车子,她走了。 目送她的车子消失在街道的车群中,再也看不见了,他深吸了口气。奇怪,一夜无眠,他却丝毫也不感到疲倦,反而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在他体内奔窜。他转过身子,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吹着口哨。电线杆上挂着一个气球,不知是那个孩子放走了的。他跳上去,抓住了气球,握着气球的绳子,他跳跃着往前走,行人都转头看着他,他不自禁的失笑了起来,松开手,那气球飞走了,飞得好高好高,好远好远,飞到金色的阳光里去了。 回到家里,穿过那正在洒水的花园,他仍然吹着口哨,“跳”进了客厅。迎面,母亲的脸孔一下子把他拉进了现实,婉琳的眼光里带着无尽的责备,与无尽的关怀。 “说说看,子健,”婉琳瞪着他。“一夜不回家是什幺意思?如果你有事,打个电话回来总可以吧?说也不说,就这样失踪了,你叫我怎幺放心?” “哦!”子健错愕的“哦”了一声,转着眼珠。“难道爸爸没告诉你吗?” “爸爸!”婉琳的眼神凌厉,她的面孔发青。“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爸爸在什幺地方,我或者可以去问问他,你去了什幺地方?” “噢!”子健蹙起眉头,有些弄糊涂了。“爸爸,他不在家吗?” “从他昨天早上出去以后,我就没有看到过他!”婉琳气呼呼的说:“你们父子到底在做些什幺?你最好对我说个明白,假若家里每个人都不愿意回家,这个家还有什幺意义?你说吧!你爸爸在哪里?” 子健深思着,昨晚是在云涛和父亲分手的,不,那已经是凌晨了,当时,父亲和雨秋在一起。他蹙紧眉头,咬住嘴唇。 “说呀!说呀!”婉琳追问着。“你们父子既然在一起,那幺,你爸爸呢?”“我不知道爸爸在那里。”子健摇了摇头。“真的不知道。” “那幺,你呢?你在那里?” “我……”子健犹豫了一下。这话可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哦,妈,我一夜没睡觉,我要去睡一下,等我睡醒再说好吗?” “不行!”婉琳拦在他面前,眼眶红了。“子健,你大了,你成人了,我管不着你了,只是,我到底是你妈,是不是?你们不能这样子……”她的声音哽塞了。“我一夜担心,一夜不能睡,你……你……” “哦,妈!”子健慌忙说:“我告诉你吧!我昨夜整夜都在云涛,并没有去什幺坏地方。” “云涛?”婉琳诧异的张大眼睛。“云涛不是一点钟就打烊了吗?” “是的。” “那你在云涛做什幺?” “没做什幺,”子健又想往里面走。 “站住!”婉琳说:“不说清楚,你不要走!” “好吧!”子健站住了,清清楚楚的说。“我在云涛,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剩下的事,你去问爸爸吧!” “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婉琳尖叫了起来。“整夜吗?你整夜单独和一个女孩子在云涛?你发疯了!你想闯祸是不是?那个女孩子没有家吗?没有父母吗?没有人管的吗?肯跟你整夜待在云涛,当然是个不正经的女孩子了!你昏了头,去和这种不三不四的女孩子胡闹?如果闯了祸,看你怎幺收拾……”她的话像倒水一般,滔滔不绝的倾了出来。 “妈!”子健喊,脸色发白了。“请你不要乱讲,行不行?什幺不三不四的女孩子,我告诉你,她是我心目中最完美、最可爱的女孩。你应该准备接受她,因为,她会成为我的妻子!” “什幺?”婉琳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一个和你在云涛鬼混了一夜的女孩子……” “妈!”子健大声喊,一夜没睡觉,到现在才觉得头昏脑胀。“我们没有鬼混!” “没有鬼混?那你们做了些什幺?” “什幺都没做!” “一个女孩子,和你单独在云涛过了一夜,你们什幺都没做!”婉琳点点头。“你以为你妈是个白痴,是不是呀?那个小太妹……” “妈!”子健尽力压抑着自己要爆发的火气。“你没见过她,你不认得她,不要乱下定语,她不是个小太妹!我已经告诉你了,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孩!” “最完美的女孩绝不会和你在外面单独过夜!”婉琳斩钉截铁的说:“你太小了,你根本不懂得好与坏,你只是一个小孩子!” “妈,我今年二十二岁,你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生了我了。” “怎幺样呢?”婉琳不解的问。 “不要再把我看成小孩子!”子健大吼了一句。 婉琳被他这声大吼吓了好大的一跳,接着,一种委屈的、伤心的感觉就排山倒海般的对她卷了过来,她跌坐在沙发里,怔了两秒钟,接着,她从胁下抽出一条小手帕,捂着脸,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子健慌了,他走过来,拍着母亲的肩膀,忍耐的、低声下气的说:“妈,妈,不要这样,妈!我没睡觉,火气大,不是安心要吼叫,好了,妈,我道歉,好不好?” “你……你大了,□柔……也……也大了,”婉琳边哭边说,越说就越伤心了。“我……我是管不着你们了,你……你爸爸,有……有他的事业,你……你和□柔,有……有你们的天地,我……我有什幺呢?” “妈,”子健勉强的说:“你有我们全体呀!” “我……我真有吗?”婉琳哭诉着。“你爸爸,整天和我说不到三句话,现……现在更好了,家……家都不回了,你……你和□柔,也……也整天不见人影,我……我一开口,你们都讨厌,巴不得逃得远远的,我……我有什幺?我只是个讨人嫌的老太婆而已!” “妈,”子健说,声音软弱而无力。“你是好妈妈,你别伤心,爸爸一定是有事耽搁了,事实上,我和爸爸分开没有多久……”他沉吟着,跳了起来。“我去把爸爸找回来,好不好?” 婉琳拿开了着捂脸的手帕,望着子健。 “你知道你爸爸在什幺地方?” “我想……”他赔笑着。“在云涛吧!” “胡说!”婉琳骂着。“你回来之前,我才打过电话去云涛,张经理说,你爸爸今天还没来过呢!” “我!我想……我想……”他的眼珠拚命转着:“是这样,妈,昨晚,有几个画家在云涛和爸爸讨论艺-,你知道画家们是怎幺回事,他们没有时间观念,也不会顾虑别人……他们都是……都是比较古怪、任性、和不拘小节的人,后来他们和爸爸一起走了,我想,他们准到哪一个的家里去喝酒,畅谈终夜了。妈,你一点也不要担心,爸爸一夜不回家,这也不是第一次!” “不回家也没什幺关系,”婉琳勉强接受了儿子的解释。 “和朋友聊通宵也不是没有的事情,好歹也该打个电话回家,免得人着急呀!又喜欢开快车,谁知道他有没有出事呢?” “才不会呢!”子健说:“你不要好端端的咒他吧!” “我可不是咒他,”婉琳是迷信的,立刻就紧张了起来。 “我只是担心!他应该打电话回来的!” “大概那个画家家里没电话!”子健说:“你知道,画家都很穷的。” 婉琳不说话了,低着头,她只是嘟着嘴出神。子健乘此机会,悄悄的溜出了客厅。离开了母亲的视线,他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站在门外,他思索了片刻,父亲书房里有专线电话,看样子,他必须想办法把父亲找回来。他走向父亲的书房,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个人猛然从沙发中站起来,子健吓了一跳,再一看,是□柔。他惊奇的说:“你在爸爸书房里干什幺?” □柔对墙上努了努嘴。 “我在看这幅画。”她说。 他看过去,是雨秋的那幅《浪花》这画只在云涛挂了一天,就被挪进了父亲这私人的小天地。子健注视着这画,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父亲一夜没有回家,昨夜雨秋和父亲一起走出云涛,雨秋的画挂在父亲书房里,他们彼此熟不拘礼,而且直呼名字……他怔怔的望着那画,呆住了。 “你也发现这画里有什幺了吗?”□柔问。 “哦,”他一惊。“有什幺?” “浪花。”□柔低声念。 “当然啦,”子健说:“这幅画的题目就是浪花呀!” “新的浪冲激着旧的浪,”□柔低语。“浪花是永无止歇的,生命也永不停止。所以,朽木中嵌着鲜花,成为强烈的对比。我奇怪这作者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很奇异,很可爱的女人!”子健冲口而出。 □柔深深的看了子健一眼。 “我知道,那个女画家!那个危险的人物,哥哥,”她轻声的说:“我们家有问题了。” 子健看着□柔,在这一-那,他们兄妹二人心灵相通,想到的是同一问题。然后,□柔问:“你来爸爸书房里干什幺?” “我要打一个电话。” “不能用你房里的电话机?”□柔扬起眉。“怕别人偷听?那幺,这必然是个私人电话了?我需不需要回避?” 子健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走过去锁上了房门。 “你留下吧!”他说。 “什幺事这幺神秘?” 子健望望□柔,然后,他径自走到书桌边,拨了雨秋的电话号码,片刻后,他对电话说:“姨妈,我爸爸在你那儿吗?” “是的,”雨秋说:“你等一下。” 俊之接过了电话。子健说:“爸爸,是我请你帮我掩饰的,但是,现在我已经帮你掩饰了。请你回来吧!好吗?” 挂断了电话,他望着□柔。 “□柔,”他说:“你恋爱过吗?” □柔震动了一下。 “是的。”她说。 “正在进行式?还是过去式?”他问。 “正在进行式。”她答。 “那幺,你一定懂了。”他说:“我们请得回爸爸的人,不见得请得回爸爸的心了。” 第五章 俊之回到了家里。 同样的,他有个神奇的、不眠的夜。散步到雨秋的家,走得那幺缓慢,谈得那幺多,到雨秋家里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雨秋泡了两杯好茶,在唱机上放了一叠唱片,他们喝着茶,听着音乐,看着窗外晓色的来临。当朝阳突破云层,将绽未绽之际,天空是一片灿烂的彩色光芒,雨秋突然说,她要把这个黎明抓住。于是,她迅速在画板上钉上画纸,提起笔来画一张水彩。这是他第一次看她作画,他不知道她的速度那样快,一笔笔鲜明的彩色重叠的堆上了画纸,他只感到画面的零乱,但是,片刻后,那些零乱都结合成一片神奇的美。当她画完,他惊奇的说:“我不知道你画画有这样的速度!” “因为,黎明稍纵即逝,”她微笑着回答:“它不会停下来等你!” 他凝视她,那披散的长发,衬衫,长裤,她潇洒得像个孩子。席地而坐,她用手抱着膝,眼底有一抹温柔而醉人的温馨,她开始说:“从小我爱画,最小的时候,我把墙壁当画纸,不知道挨了父母多少打。高中毕业,考进师大艺-系,如愿以偿,我是科班出身。但是,我的画,并不见得多好,我常想抓住一个-那,甚至,抓住一份感情,一支单纯的画笔,怎能抓住那幺多东西?但,我非抓住不可。这就是我的苦恼,创作的过程,并不完全是喜悦,往往,它竟是一种痛苦,这,是很难解释的。” “我了解。”他说。 她凝视他。 “我画了很多画,你知道吗?俊之,你是第一个真正了解我的画的人!当你对我说,我的画是在画思想,是在灰色中找明朗,在绝望中找希望,当时,我真想流泪。你应该再加一句,我还经常在麻木中去找感情!” 他紧紧的盯着她。 “找到了吗?”他问。 “你明知道的。”她答,“那个黄昏,我走进云涛,你出来迎接我,我对自己说:完了!他太世俗,他不会懂得你的画!当你对我那张浪花发呆的时候,当你眼睛里亮着光彩的时候,我又对自己说:完了!他太敏锐,他会看穿你的画和你的人。” 她仰望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微笑着。“俊之,碰到了你,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怎幺讲?” “告诉你,我一生命运坎坷,我不知道是我不对劲,还是这个世界不对劲,小时候,父母说我是个小怪物,小疯子,哥哥姐姐都不喜欢我。我是叛徒!长大了,我发现我和很多人之间都有距离──都有代沟,甚至和我的丈夫之间。我丈夫总对我说:别去追寻虚无缥缈的梦好不好?能吃得饱,穿得暖就不错了!我却偏不满足于吃得饱,穿得暖的日子。于是,我离了婚,你瞧,我既不容于父母,又不容于兄姐,再不容于丈夫,我做人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但是,我不肯承认这份失败,我仍然乐观而积极,追寻,追寻,在绝望中找希望,结果,我遇到了你。” 他瞅着她。 “雨秋,”他说:“我知道你所想的,你怕你抓住的只是一片无根的浮萍,你怕我禁不起你的考验。你找希望,真有了希望,你却害怕了,雨秋,人类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是不是?你不能断定,这番相遇,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是不?”她默然片刻,然后,她笑了。 “你把我要讲的话都讲掉了,我还讲什幺?”她问。 “你已经讲了太多的话,”他低语。“别再讲了,雨秋,我只能对你说一句:我要给你一个希望,绝不给你一个失望。” 她颤栗了一下,低下头去。 “我就怕你讲这句话。”她说。 “怎幺?” 她抬眼看他。 “答应我一件事。” “什幺事?” “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 “不。”他摇头:“你先告诉我,我才能答应你。” “不行,你一定要先答应我!”她固执的说。 “你不讲理,如果你要我做一件我做不到的事,我怎幺能答应你?” “你一定做得到的事!” “你不是在刁难我吧?” “我是那种人吗?” “那幺,好吧,”他说:“我答应你。” 她凝视他,眼光深沉。 “我见过子健,”她说:“他是个优秀的孩子,我没见过□柔,我猜她一定也是个可爱的女孩,我也没见过你的妻子……”她顿了顿。“可是,我知道,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最起码,在外表上,在社会的观点上,是相当幸福的。我只请求你一件事,不论在怎样的情形下,你不要破坏了这份幸福,那幺,我就可以无拘无束的,没有负担的和你交朋友了。” 他紧盯着她。 “这篇话不像你讲出来的。”他说。 “因为我是一个叛徒?”她问:“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叛徒,我就会希望我身边每个人都成为叛徒!” 他注视着她,默然沉思。 “雨秋,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我不和你辩论,”她很快的说:“你已经答应了我,请你不要违背你的诺言!” “你多矛盾,雨秋!”他说:“你最恨的事情是虚伪,你最欣赏的是真实,为了追求真实,你不惜于和社会作战,和你父母亲人作战,而现在,你却要求我──不要去破坏一份早已成为虚伪的幸福?你知不知道,为了维持这份虚伪,我还要付出更多的虚伪?因为我已经遇到了你!我不能再变成以前的我,我不能……” “俊之!”她轻声的唤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她眼里有份深切的挚情。“有你这几句话,对我而言,已是稀世珍宝。我说了,我不辩论,我也不讲道理。俊之,你一个人的虚伪,可以换得一家人的幸福,你就虚伪下去吧!人生,有的时候也需要牺牲的。” “你是真心话吗?”他问。“雨秋,你在试探我,是不是?你要我牺牲什幺?牺牲真实?” “是的,牺牲真实。”她说。 “雨秋,你讲这一篇话,是不是也在牺牲你的真实?”他的语气不再平和。“告诉我,你对爱情的观点到底是怎样的?” 她瑟缩了一下。 “我不想谈我的观点!” “你要谈!” “我不谈!” 他抓住她的手臂,眼睛紧盯着她,试着去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我以为,爱情是自私的,”他说:“爱情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你对我做了一个奇异的要求,要求我不对你作完整的……” 电话铃响了,打断了俊之的话,雨秋拿起听筒,是子健打来的,她把听筒交给俊之,低语了一句:“幸福在呼唤你!” 挂断电话以后,他看着雨秋,雨秋也默默的看着他。他们的眼睛互诉着许许多多难言的言语。然后,雨秋忽然投进了他的怀里,环抱着他的腰,她把面颊紧贴在他胸前,他垂下眼睛,望着那长发披泻的头颅,心里掠过一阵苦涩的酸楚,他抚摸那长发,把自己的嘴唇紧贴在那黑发上。 片刻,她离开他,抬起头来,她眼里又恢复了爽朗的笑意,打开大门,她洒脱的说:“走吧!我不留你了!” “我们的话还没有谈完,”他说:“我会再来继续这篇谈话。” “没意思,”她摇摇头。“下次你来,我们谈别的。” 她关上了大门,于是,他回到了“家”里,回到了“幸福”里。 婉琳在客厅里阻住了他。 “俊之,”她的脸色难看极了,眼睛里盛满了责备和委屈。 “你昨夜到哪里去了?” “在一个朋友家,”他勉强的回答。“聊了一夜的天,我累了,我要去躺一下。” 他的话无意的符合了子健的谎言,婉琳心里的疙瘩消失了一大半,怒气却仍然没有平息。 “为什幺不打电话回来说一声?让人家牵肠挂肚了一整夜,不知道你出了什幺事情?现在你是忙人了,要人了,应酬多,事情多,工作多,宴会多……你就去忙你的事情吧,这个家是你的旅馆,高兴回来就回来,不高兴回来就不回来,连打个电话都不耐烦。其实,就算是旅馆,也没有这幺方便,出去也得和柜台打个招呼。你整天人影在什幺地方,我是知都不知道。有一天我死在家里,我相信你也是知都不知道……” 俊之靠在沙发上,他带着一种新奇的感觉,望着婉琳那两片活跃的、蠕动的、不断开阖着的嘴唇。然后,他把目光往上移,注视着她的鼻子、眼睛、眉毛、脸庞,和那烫得短短的头发。奇怪,一张你已经面对了二十几年的脸,居然会如此陌生!好象你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认识过!他用手托着头,开始仔细的研究这张脸孔,仔细的思索起来。 二十几年前,婉琳是个长得相当漂亮的女人,白皙,纤柔,一对黑亮的眸子。在办公厅里当会计小姐,弄得整个办公厅都轰动起来。她没有什幺好家世,父亲做点小生意,母亲早已过世,她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她必须出来做事赚钱。他记得,她的会计程度糟透了,甚至弄不清楚什幺叫借方?什幺叫贷方?什幺叫借贷平衡?但是,她年轻,她漂亮,她爱笑,又有一排好整齐的白牙齿。全办公厅的单身汉都自动帮她做事,他,也是其中的一个。 追求她并不很简单,当时追求她的人起码有一打。他追求她,与其说是爱,还不如说是好胜。尤其,杜峰当时说过一句话:“婉琳根本不会嫁给你的!你又没钱,又没地位,又不是小白脸,你什幺条件都没有!” 是吗?他不服气,他非追到婉琳不可。一下决心,他的攻势就又猛又烈,他写情书,订约会,每天有新花样,弄得婉琳头昏脑胀,终于,他和婉琳结了婚。新婚时,他有份胜利的欣喜,却没有新婚的甜蜜。当时,他也曾问婉琳:“婉琳,你爱我吗?” “不爱怎幺会嫁你?”婉琳冲了他一句。 “爱我什幺地方?”他颇为兴致缠绵。 “那──我怎幺知道?”她笑着说:“爱你的傻里傻气吧!” 他从不认为自己傻里傻气,被她这幺一说,他倒觉得自己真有点傻里傻气了。结婚,为什幺结婚?他都不知道。然后,孩子很快的来了,他辞去公务员的职位,投身于商业界,忙碌,忙碌,忙碌,每天忙碌。奔波,奔波,奔波,每天奔波。他再也没问过婉琳爱不爱他,谈情说爱,似乎不属于夫妇,更不属于中年人。婉琳是好太太,谨慎持家,事无巨细,都亲自动手。中年以后,她发了胖,朋友们说,富泰点儿,更显得有福气。他注视着她,白皙依然,却太白了。眉目与当初都有些儿走样,眼睛不再黑亮,总有股懒洋洋的味儿,眼皮浮肿,下巴松弛……不不,你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跟你过了二十几年的日子,苦过、累过、劳碌过,生儿育女过,然后,从少女走入了中年,不复昔日的美丽,你因此就不再爱她了!他甩甩头,觉得自己的思想又卑鄙又可耻。但是,到底,自己曾经爱过她哪一点?到底,他们在思想上,兴趣上,什幺时候沟通过?他凝视着她,困惑了,出神了。 “喂喂,”婉琳大声叫着:“我和你讲了半天话,你听进去了没有?你说,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他惊醒过来,瞪着她。 “什幺去还是不去?”他愕然的问。 “哎呀!”婉琳气得直翻眼睛:“原来我讲了半天,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你在想些什幺?” “我在想……”他——的说:“婉琳,你跟了我这幺些年,二十几?二十三年的夫妻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爱不爱我?” “啊呀!”婉琳张大了眼睛,失声的叫,然后,她走过来,用手摸摸俊之的额角。“没发烧呀,”她自言自语的说:“怎幺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呢!” “婉琳,”俊之忍耐的,继续的说:“我很少和你谈话,你平常一定很寂寞。” “怎幺的呀!”婉琳扭捏起来了。“我并没有怪你不和我谈话呀!老夫老妻了,还有什幺好谈呢?寂寞?家里事也够忙的,有什幺寂寞呢?我不过喜欢嘴里叫叫罢了,我知道你和孩子们都各忙各的,我叫叫,也只是叫叫而已,没什幺意思的。你这样当件正经事似的来问我,别让孩子们听了笑话吧!” “婉琳,”他奇怪的望着她,越来越不解,这就是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女人吗?“你真的不觉得,婚姻生活里,包括彼此的了解和永不停止的爱情吗?你有没有想过,我需要些什幺?” 婉琳手足失措了。她看出俊之面色的郑重。 “你需要的,我不是每天都给你准备得好好的吗?早上你爱吃豆浆,我总叫张妈去给你买,你喜欢烧饼油条,我也常常叫张妈买,只是这些日子我不大包饺子给你吃,因为你总不在家吃饭……” “婉琳!”俊之打断了她。“我指的不是这些!” “你……你还需要什幺?”婉琳有些嗫嚅。“其实,你要什幺,你交代一声不就行了?我总会叫张妈去买的!要不然,我就自己去给你办!” “不是买得来的东西,婉琳。”他蹙紧了眉头。“你有没有想过心灵上的问题?” “心灵?”婉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微张着嘴,她看来又笨拙又痴呆。“心灵怎幺了?”她困惑的问:“我在电视上看过讨论心灵的节目,像奇幻人间啦,我……我知道,心灵是很奇妙的事情。” 俊之注视了婉琳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闭着嘴,他只是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她。心里逐渐涌起一阵难言的、铭心刻骨般的哀伤。这哀伤对他像一阵浪潮般淹过来,淹过来,淹过来……他觉得快被这股浪潮所吞噬了。他眼前模糊了,一个女人,一个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女人!二十三年来,他们同衾共枕,他们制造生命,他们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但是,他们却是世界上最陌生的两个人!代沟!雨秋常用代沟两个字来形容人与人间的距离。天,他和婉琳,不是代沟,沟还可以跳过去,再宽的沟也可搭座桥梁,他和婉琳之间,却有一个汪洋大海啊! “俊之,俊之,”婉琳喊:“你怎幺脸色发青?眼睛发直?你准是中了暑,所以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台湾这个天气,说热就热,我去把卧室里冷气开开,你去躺一躺吧!” “用不着,我很好,”俊之摇摇头,站起身来。“我不想睡了,我要去书房办点事。” “你不是一夜没睡吗?”婉琳追着问。 “我可以在沙发上躺躺。” “你真的没有不舒服吗?”婉琳担忧的。“要不要我叫张妈去买点八卦丹?”“不用,什幺都不用!”他走到客厅门口,忽然,他又回过头来。“还有一句话,婉琳,”他说:“当初你为什幺在那幺多追求者中,选择了我?” “哎呀!”婉琳笑着。“你今天怎幺尽翻老帐呢?” “你说说看!”他追问着。 “说出来你又要笑。”婉琳笑起来,眼睛-成了一条缝。 “我拿你的八字去算过,根据紫微斗数,你命中注定,一定会大发,你瞧,算命的没错吧,当初的那一群人里,就是你混得最好,亏得没有选别人!” “哦!”他拉长声音哦了一句。然后,转过身子,他走了。 走出客厅,他走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关上房门,他默默的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他坐着,一直坐着,沉思着,一直沉思着。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张《浪花》,雨秋的浪花,用手托着下巴,他对那张画出神的凝视着。半晌,他走到酒柜边,倒了一杯酒,折回到书桌前面,啜着酒,他继续他的沉思。终于,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雨秋的号码。 雨秋接电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喂?哪一位?” “雨秋,”他说:“我必须打这个电话给你,因为我要告诉你,你错了。” “俊之,”雨秋有点愕然。“你到现在还没睡觉吗?” “睡觉是小问题,我要告诉你,你完全错了。”他清晰的、稳重的、一字一字的说:“让我告诉你,在我以往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获得过幸福,所以,我如何去破坏幸福?如何破坏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俊之!”她低声喊:“你这样说,岂不残忍?” “是残忍,”他说:“我现在才知道,我一直生活在这份残忍里。再有,我不准备再付出任何的虚伪,我必须面对我的真实,你──”他加强了语气。“也是!” “俊之。”她低语。“你醒醒吧!” “我是醒了,睡了这幺多年,我好不容易才醒了!雨秋,让我们一起来面对真实吧!你不是个弱者,别让我做一个懦夫!行吗?” 雨秋默默不语。 “雨秋!”他喊。“你在听吗?” “是的。”雨秋微微带点儿哽塞。“你不应该被我所传染,你不应该卷进我的浪花里,你不应该做一个叛徒!” “我早已卷进了你的浪花里。”他说。“从第一次见到那张画开始。雨秋,我早已卷进去了。”他抬眼,望着墙上的画。 “而且,我永不逃避,永不虚伪,永不出卖真实!雨秋,”他低语:“你说,幸福在呼唤我,我听到幸福的声音,却来自你处!”说完,他立即挂断了电话。 伫立片刻,他对那张《浪花》缓缓的举了举杯,说了声:“干杯吧!” 他一口气喝干了自己的杯子。 一连两个星期左右的期终考,忙得□柔和子健都晕头转向,教授们就不肯联合起来,把科目集中在两三天之内考完,有的要提前考,有的要延后考,有的教授,又喜欢弄一篇论文或报告来代替考试,结果学生要花加倍的时间和精力去准备。但是,无论如何,总算是放暑假了。 早上,□柔已经计划好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去找江苇,为了考试,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没看到他了。江苇,他一定又在那儿暴跳如雷,乱发脾气。奇怪,她平常也是心高气傲的,不肯受一点儿委屈,不能忍耐一句重话,只是对于江苇,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倔强,他的孤高,他的坏脾气,他的任性,他的命令的语气……对她都是可爱的,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的,她没办法,别的男性在她面前已如粪土,江苇,却是一座永远屹立不倒的山峰。 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早餐桌上既没有父亲,也没有子健,只有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儿发愣。一份还没打开的报纸,平放在餐桌上,张妈精心准备的小菜点心,和那特意为父亲买的豆浆油条,都在桌上原封未动。□柔知道,子健近来正和秦雨秋的那个外甥女儿打得火热,刚放暑假,他当然不肯待在家里。父亲呢?她心里低叹了一声,秦雨秋,秦雨秋,你如果真像外传的那样洒脱不羁,像你的画表现的那幺有思想和深度,你就该鼓励那个丈夫,回到家庭里来呵! 一时间,她对母亲那孤独的影子,感到一份强烈的同情和歉意,由于这份同情和歉意,使她把平日对母亲所有的那种反感及无奈,都赶到九霄云外去了。妈妈,总之是妈妈,她虽然唠叨一点,虽然不能了解你,虽然心胸狭窄一些,但她总是妈妈!一个为家庭付出了全部精力与心思的女人!□柔轻蹙了一下眉,奇怪,她对母亲的尊敬少,却对她的怜悯多。 她甚至常常怀疑,像母亲这种个性,怎会有她这样的女儿? “妈!”□柔喊了一声,由于那份同情和怜悯,她的声音就充满了爱与温柔。“都一早就出去了吗?”她故作轻快的说:“爸爸最近的工作忙得要命,云涛的生意实在太好。哥哥忙着谈恋爱,我来陪你吃饭吧!” 婉琳抬眼看了女儿一眼。眼神里没有慈祥,没有温柔,却充满了批判和不满。“你!”她没好气的说:“你人在这儿,心还不是在外面,穿得这幺漂亮,你不急着出门才怪呢!你为什幺把裙子穿得这幺短?现在的女孩子,连羞耻心都没有了,难道要靠大腿来吸引男人吗?我们这种家庭……” “妈妈!”□柔愕然的说:“你在说些什幺呀?我的裙子并不短,现在迷你裙是流行,我比一般女孩子都穿得长了,你到西门町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就看不惯你们露着大腿的那副骚样子!怪不得徐中豪不来了呢,大概就被你这种大胆作风给吓跑了?” “妈!”□柔皱紧了眉头。“请你不要再提徐中豪好不好?我跟你讲过几百遍了,我不喜欢那个徐中豪,从他的头发到他的脚尖,从他的思想到他的谈吐,我完全不喜欢!” “人家的家世多好,父亲是橡胶公司的董事长……” “我不会嫁给他的家世!也不能嫁给他的橡胶对不对?”□柔开始冒火了,声音就不自禁的提高了起来:“我不喜欢徐中豪,你懂吗?” “那幺,你干嘛和人家玩呢?” “哦,”□柔张大了眼睛。“只要和我玩过的男孩子,我就该嫁给他是不是?那幺,我头一个该嫁给哥哥!”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幺怪话呀!”婉琳气得脸发青。 “因为你从头到尾在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柔瞪着眼睛。几分钟前,对母亲所有的那份同情与怜悯,都在一-那间消失无踪。“所以,我只好和你说怪话!好了,你弄得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早饭也不吃了,让你一个人吃吧!”抓起桌上的报纸,她往客厅跑去。 “你跑!你跑!你跑!”婉琳追在后面嚷:“你等不及的想跑出去追男孩子!” “妈!”□柔站定了,她的眉毛眼睛都直了,愤怒的感觉像一把燎原的大火,从她胸腔里迅速的往外冒。“是的,”她点点头,打鼻孔里重重的出着气。“我要出去追男孩子,怎幺样?” “啊呀!”婉琳嚷着,下巴上的双下巴哆嗦着,她眼里浮起了泪光。“这是你说的呢!这是你说的!瞧瞧,我到底是你妈,你居然用这种态度对我,就算我是个老妈子,就算是对张妈,你们都客客气气的。但是,对我,丈夫也好,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可以对我大吼大叫,我……我……我在这家庭里,还有什幺地位?”她抽出小手帕,开始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 □柔的心软了,无可奈何了,心灰气丧了,她走过去,把手温柔的放在母亲肩上,长叹了一声。 “妈妈,你别难过。”她勉强的说:“我叫张妈准备一桌菜,你去约张妈妈、杜妈妈她们来家里,打一桌麻将散散心吧,不要整天关在家里乱操心了。” “这幺说……”婉琳嗫嚅着。“你还是要出去。” “对不起,妈,”她歉然的说:“我非出去不可。” 就是这样,非出去不可!一清早,俊之说他非出去不可,然后,子健说他非出去不可,现在,轮到□柔非出去不可。惟一能够不出去的,只有她自己。婉琳萧索的跌坐在沙发里,呆了。□柔站在那儿,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马上出去,于心不忍,留在这儿,等于是受苦刑。正在这尴尬当儿,张妈走进来说:“小姐,有位先生找你!” 准是徐中豪,考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了,一放假就要来找她。她没好气的说:“张妈,告诉他我不在家!” “太迟了!”一个声音静静的接了口:“人已经进来了!” □柔的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口,她对门口看过去,深吸了一口气,江苇!他正站在门口,挺立于夏日的阳光之中。 他穿著件短袖的蓝色衬衫,一条牛仔裤,这已经是他最整齐的打扮。他的浓发仍然是乱篷篷的垂在额前,一股桀骜不驯的样子。他那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发亮,他额上有着汗珠,嘴角紧闭着,眼光是阴郁的、热烈的、紧紧的盯着她。□柔喘口气,喊了一声:“江苇!” 冲到门前,她打开玻璃门,急促而有些紧张的说:“你……你怎幺来了?进……进来吧!江苇,你──见见我妈妈。” 江苇跨进了客厅,扑面而来的冷气,使他不自禁的耸了耸肩。□柔相当的心慌意乱,实在没料到,他真会闯了来,更没料到,是这个时间,他应该在修车厂工作的,显然,他请假了。他就是这样子,他要做什幺就做什幺,你根本料不到,他就是这样子,我行我素而又不管后果。她转头看着母亲,由于太意外,太突然,又太紧张,她的脸色显得相当苍白。 “妈,”她有些困难的说:“这是江苇,我的朋友。”她回头很快的扫了江苇一眼:“江苇,这是我妈。” 婉琳张大了眼睛,瞪视着这个江苇,那浓眉,那乱发,那阴郁的眼神,那高大结实的身材,那褐色的皮肤,那毫不正式的服装,以及那股扑面而来的、刺鼻的“江苇”味!天哪,这是个野人!□柔从什幺地方,去认识了这样的野人呀!她呆住了。 江苇向前跨了一步,既然来了,他早就准备面对现实。他早已想突破这“侯门”深深深几许的感觉,他是□柔的男朋友,他必须面对她的家庭,他倒要看看,□柔的父母,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为什幺□柔迟迟不肯让他露面?他盯着婉琳,那胖胖的脸庞,胖胖的身材,细挑眉,白皮肤,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只是,那眼光,如此怪异,如此惊恐,她没见过像自己这种人吗?她以为自己是来自太空的怪物吗?无论如何,她是□柔的母亲!于是,他弯了弯腰,很恭敬的说了一声:“伯母,您好。” 婉琳慌乱的点了点头,立刻把眼光调到□柔身上。 “□柔,你──你──”她结舌的说:“你这朋友,家住在哪儿呀?” “我住在和平东路。”江苇立刻说,自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租来的房子,一小间,木板搭的,大概只有这客厅三分之一大。”他笑笑,露了露牙齿,颇带嘲弄性的。“反正单身汉,已经很舒服了。” 婉琳听得迷迷糊糊,心里只觉得一百二十个不对劲。她又转向□柔。 “□柔,你──你这朋友在那儿读书呀?” “没读书,”江苇又接了口:“伯母,您有什幺话,可以直接问我。” “哦!”婉琳的眼睛张得更大了,这男孩子怎幺如此放肆呢?他身上颇有股危险的、让人害怕的、令人紧张的东西。她忽然脑中一闪,想起□柔说过的话,她要交一个逃犯!天哪! 这可能真是个逃犯呢!说不定是什幺杀人犯呢!她上上下下的看他,越看越像,心里就越来越嘀咕。 “我没有读书,”江苇继续说,尽量想坦白自己。“读到高中就没有读了,服过兵役以后,我一直在做事。我父母早就去世了,一个人在社会上混,总要有一技谋身,所以,我学会了修汽车。从学徒干起,这些年,我一直在修车厂工作,假若您闻到汽油味的话,”他笑笑。“准是我身上的!我常说,汽油和我的血液都融在一起了,洗都洗不掉。” “修……修……修车厂?”婉琳惊愕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你的意思是说,你──你是个学机械的?你是工程师?” “工程师?”江苇爽朗的大笑。“伯母,我没那幺好的资历,我也没正式学过机械,我说过了,我只念过高中,大学都没进过,怎能当工程师?我只是一个技工而已。” “技……技工是……是什幺东西?”婉琳问。 “妈!”□柔急了,她向前跨了一步,急急的解释。“江苇在修车厂当技师,那只是他工作的一部份,主要的,他是个作家,妈,你看过江苇的名字吗?常常在报上出现的,长江的江,芦苇的苇。” “□柔!”江苇的语气变了,他严厉的说:“不要帮我掩饰,也不要让你母亲有错误的观念。我最恨的事情就是虚伪和欺骗!” “江苇!”□柔苦恼的喊了一声。江苇!你!你这个直肠子的、倔强的浑球!你根本不知道我母亲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她有多现实,多虚伪!你一定要自取其辱吗?她望着江苇,后者也正瞪视着她。于是,她在江苇眼睛里,脸庞上,读出了一份最强烈的,最坦率的“真实”!这也就是他最初打动她的地方,不要虚伪,不要假面具,不要欺骗!“人生是奋斗,是挣扎,奋斗与挣扎难道是可耻的吗?”江苇的眼睛在对她说话,她迅速的回过头来了,面对着母亲。 “妈,让我坦白告诉你吧!江苇是我的男朋友!” “哦,哦,哦。”婉琳张着嘴,瞪视着□柔。 “江苇在修车厂做工,”□柔继续说,口齿清楚,她决定把一切都坦白出来。“如果你不知道技工是什幺东西,我可以解释给你听,就是修理汽车的工人。爸爸车子出了毛病,每次就由技工来修理,这,你懂了吧!江苇和一般幸福的年轻人不同,他幼失父母,必须自食其力,他靠当技工来维持生活,但他喜欢写作,所以,他也写作。” 技工?工人?修车的工人?婉琳的嘴越张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工人?她的女儿和一个工人交朋友?这比和逃犯交朋友还要可怕!逃犯不见得出身贫贱,这江苇却出身贫贱! 哦哦,她不反对贫贱的人交朋友,却不能和□柔交朋友!那是耻辱! “伯母,您不要惊奇,”那个“江苇”开了口。“我之所以来您家拜访,是因为我和□柔相爱了,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应该瞒您的事情……” “相爱?”婉琳终于尖叫了起来,她转向□柔,尖声的喊了一句:“□柔?”□柔静静的望着母亲。 “是真的,妈妈。”她低语。 哦,哦!上帝!老天!如来佛!耶稣基督!观世音救苦救难活菩萨!婉琳心里一阵乱喊,就差喇嘛教和回教的神□,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喊。然后,她跳起来,满屋子乱转,想想看,想想看,这事该怎幺办?要命!偏偏俊之又不在家!她站定了,望着那“工人”,江苇也正奇怪的看着她,她在干什幺?满屋子转得像个风车? 婉琳咬咬牙,心里有了主意,她转头对□柔说:“□柔,你到楼上去!我要和你的男朋友单独谈谈!” □柔用一对充满戒意的眸子望着母亲,摇了摇头。 “不!”她坚定的说:“我不走开!你有什幺话,当我的面谈!” “□柔!”婉琳皱紧眉头:“我要你上楼去!” “我不!”□柔固执的。 “□柔,”江苇开了口,他的眼光温柔而热烈的落在她脸上,他的眼里有着坚定的信念,固执的深情,和温和的鼓励。 “你上楼去吧,我也愿意和你母亲单独谈谈!” □柔担忧的看着他,轻轻的叫了一声:“江苇!” “你放心,□柔,”江苇说:“我会心平气和的。” □柔再看了母亲一眼,又看看江苇,她点点头,低声的说了一句:“你们谈完了就叫我!” “谈完了当然会叫你的!”婉琳说,她已平静下来,而且胸有成竹了。□柔看到母亲的脸色已和缓了,心里就略略的放了点心。反正,江苇会应付!她想。反正,事已临头,她只好任它发展。反正,全世界的力量,也阻止不了她爱江苇! 谈吧!让他们谈吧!她转身走出了客厅。 确定□柔已经走开了,婉琳开了口:“江先生,你抽烟吗?”她递上烟盒。 “哦,我自己有。”江苇慌忙说,怎幺,她忽然变得这样客气?他掏出香烟,燃上了一支,望着婉琳。“伯母,您叫我名字吧,江苇。” 婉琳笑了笑,显得有些莫测高深起来。她自己心里,第一次发觉到自己的重要性-她要保护□柔!她那娇滴滴的,只会做梦,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女儿! “江先生,你怎幺认识□柔的?”她温和的问。 “哦!”江苇高兴了起来,谈□柔,是他最高兴的事,每一件回忆都是甜蜜的,每一个片段都是醉人的。“是这样,我的一个朋友是□柔的同学,有一次,他们开舞会,把我也拖去了,那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柔知道我是江苇,她凑巧刚在报上看过我一篇小说,我们就聊起来了,越聊越投机,后来,就成了好朋友。”“□柔的那个同学当然对□柔的家庭很清楚了?”她问。 “当然。”江苇不解的看着她。“□柔的父亲,是云涛的创办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婉琳立即垮下脸来。 “好了,江先生,”她冷冰冰的说:“你可以把来意说说清楚了!” “来意?”江苇蹙紧眉头:“伯母,你是什幺意思?我的来意非常单纯,我爱□柔,我不愿意和她偷偷摸摸的相恋,我愿意正大光明的交往,您是□柔的母亲,我就应该来拜访您!” “哼!”婉琳冷笑了。“如果□柔的父亲,不是云涛的老板,你也会追求□柔吗?” 江苇惊跳了起来,勃然变色。 “伯母,你是什幺意思?”他瞪大眼睛问,一股恶狠狠的样子。 婉琳害怕了,这“工人”相当凶狠呢,看样子不简单,还是把问题快快的解决了好。 “江先生,”她很快的说:“我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你在□柔身上也下了不少工夫,你需要钱用,一切我都心里有数,你就开个价钱吧!” 江苇的眼睛瞪得那幺大,那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跳了出来,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那宽阔的胸腔在剧烈的起伏着,他的脸色在一-那间变得铁青。浓眉直竖,样子十分狰狞。他的身子俯近了婉琳,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要你的臭钱,我要的是□柔!你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为我是什幺人?来敲诈你的!你昏了头了!你别逼我骂出粗话来!” “哎哟!”婉琳慌忙跳开。“有话好好说,你可别动粗!要钱,我们好商量。我们这种家庭,是经不得出丑的,你心里也有数,如果你想娶□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无知,也不会嫁给一个工人,我和她父亲,也不会允许家里出这种丑,丢这种人!我们总还要在这社会里混下去呀!你别引诱□柔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她也不会真心爱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大家子弟,她不过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双入对,你叫她怎幺做人?她的朋友、父母、亲戚都会看不起她了!你说吧!多少钱你肯放手,我们付钱!你开价钱出来吧,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我们一定付,好不好?” 江苇怔了,婉琳这篇话,像是无数的鞭子,对他的自尊没头没脑的乱抽过来,他怔了几秒钟,接着,他-下烟蒂,一拍桌子,他大叫:“去你们的上流社会!滚你们的上流社会!你们是一群麻木不仁的伪君子!你们懂得感情吗?懂得人心吗?懂得爱吗?多少钱?多少钱可以出卖爱情?哈哈!可笑!你的女儿是上流社会的大家闺秀,我这个下等流氓不配惹她,是不是?好,我走!我再不惹你的女儿!你去给她配一个上流社会的大家子弟,看看她是不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他往门口冲去,回过头来,他又狂叫了一句:“省省你的臭钱吧!我真倒了楣,走进这样一幢房子里来,我洗上三天三夜,也洗不干净我被你弄脏了的灵魂!” 他冲出玻璃门,像闪电一般,他迅速的跑过院子,砰然一声阖上大门,像一阵狂飙般,卷得无影无踪了。 第六章 婉琳愣在那儿了,吓得直发抖,嘴里喃喃的说:“疯子,疯子,根本是个疯子!” 雨柔听到了吼叫声,她冲进客厅里来了,看不到江苇,她就发狂般的喊了起来:“江苇!江苇!江苇!”冲出院子,她直冲向大门,不住口的狂喊:“江苇!江苇!江苇!” 婉琳追到门口来,也叫着:“雨柔!雨柔!你回来,你别喊了,他已经走掉了!他像个疯子一样跑掉了!” 雨柔折回到母亲面前,她满面泪痕,狂野的叫:“妈妈!你对他说了些什幺?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些什幺?” “他是疯子,”婉琳余悸未消,仍然哆嗦着。“根本是个疯子,幸好给妈把他赶走了!雨柔,你千万不能惹这种疯子……” “妈妈!”雨柔狂喊:“你对他说了些什幺?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些什幺?”雨柔那泪痕遍布的面庞,那撕裂般的声音,那发疯般的焦灼,把婉琳又给吓住了,她——的说:“也没说什幺,我只想给你解决问题,我也没亏待他呀,我说给他钱,随他开价,这……这……这还能怎样?雨柔,你总不至于傻得和这种下等人认真吧?” 雨柔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顿时天旋地转,她用手扶着沙发,脸色惨白,泪水像崩溃的河堤般奔泻下来,她闭上眼睛,喘息着,低低的,咬牙切齿的说:“妈妈,你怎幺可以这样伤害他?这样侮辱他?妈妈,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张开眼睛来,她又狂叫了一句:“我恨你!” 喊完,她像个负伤的野兽般,对门外冲了出去。婉琳吓傻了,她追在后面叫:“雨柔!雨柔!你到哪里去?” “我走了!”雨柔边哭边喊边跑:“我再也不回来了!我恨这个家,我宁愿我是个孤儿!”她冲出大门,不见人影了。 婉琳尖叫起来:“张妈!张妈!追她去!追她去!” 张妈追到门口,回过头来:“太太,小姐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哦!”婉琳跌坐在沙发中,蒙头大哭。“我做了些什幺?我还不是都为了她好!哎哟,我怎幺这样苦命呀!怎幺生了这样的女儿呀!” “太太,”张妈焦灼的在围裙里擦着手,她在这个家庭中已待了十几年了,几乎是把雨柔带大的。“你先别哭吧!打电话给先生,把小姐追回来要紧!” “让她去死去!”婉琳哭着叫。“让她去死!” “太太,”张妈说:“小姐个性强,她是真的可能不再回来了。” 婉琳愕然了,忘了哭泣,张大了嘴,吓愣在那儿了。 晚上,江苇踏着疲倦的步子,半醉的,蹒跚的,东倒西歪的走进了自己的小屋。一整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依稀仿佛,他曾游荡过,大街小巷,他盲目的走了又走,几乎走了一整天。脑子里,只是不断的回荡着婉琳对他说过的话:“……你别引诱雨柔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她也不会真心爱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大家子弟,她不过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双入对,你叫她怎幺做人?她的朋友、父母、亲戚都会看不起她了!你说吧,多少钱你肯放手?……”……如果你想娶雨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无知,也不会嫁给一个工人!……我们家里,不允许出这种丑,丢这种人…… 他知道了,这就是雨柔的家庭,所以,雨柔不愿他在她家庭中露面,她也认为这是一种“耻辱”!和她的母亲一样,她也有那种根深柢固,对于他出身贫贱的鄙视!所以,他只能做她的地下情人!所以,她不愿和他出入公开场合!不愿带他走入她的社交圈。所以,她总要掩饰他是一个工人的事实,“作家”,“作家”,“作家”!她要在她母亲面前称他为“作家”!“作家”就比“工人”高贵了?一个出卖劳力与技-,一个出卖文字与思想,在天平上不是相当的吗?伪君子,伪君子,都是一群伪君子!包括雨柔在内。 他是生气了,愤怒了,受伤了。短短的一段拜访,他已经觉得自己被凌迟了,被宰割了。当他在大街小巷中无目的的行走与狂奔时,他脑子里就如万马奔腾般掠过许多思想,许多回忆。童年的坎坷,命运的折磨,贫困的压迫……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要站起来,要奋斗,要努力,要力争上游!他念书,他工作,他付出比任何一些年轻人更多的挣扎,遭遇过无数的打击。他毕竟没有倒下去。但是,为什幺要遇到雨柔?为什幺偏偏遇到雨柔?她说对了,他应该找一个和他一样经过风浪和打击的女孩,那幺,这女孩最起码不会以他为耻辱,最起码不会鄙视他,伤害他! 人类最不能受伤害的是感情和自尊,人类最脆弱的地方也是感情与自尊。江苇,他被击倒了,生平第一次,他被击倒了。或者,由于经过了太多的折磨,他的骄傲就比一般人更强烈,他骄傲自己没被命运所打倒,他骄傲自己没有堕落,没有毁灭,他骄傲自己站得稳,站得直。可是,现在,他还有什幺骄傲?他以为他得到了一个了解他、欣赏他、爱他的女孩子,他把全心灵的热情都倾注在这女孩的身上。可是,她带给了他什幺?一星期不露面,一星期刻骨的相思,她可曾重视过?他必须闯上去,必须找到她──然后,他找到了一份世界上最最残忍的现实,江苇,江苇,你不是风浪里挺立的巨石,你只是一棵被践踏的、卑微的小草,你配不上那朵暖室里培育着的、高贵的花朵,江苇,江苇,你醒醒吧!睁开眼睛来,认清楚你自己,认清楚这个世界! 他充满了仇恨,他恨这世界,他恨那个高贵的家庭,他恨雨柔父母,他也恨雨柔!他更恨他自己!他全恨,恨不得把地球打碎,恨不得杀人放火。但是,他没有打碎地球,也没有杀人放火,只是走进一家小饭店,把自己灌得半醉。 现在,他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他的“小木屋”里。 一进门,他就怔住了。雨柔正坐在他的书桌前面,头伏在书桌上,一动也不动。猛然间,他的心狂跳起来,一个念头像闪电般从他脑海里掠过:她自杀了!他扑过去,酒醒了一大半,抓住雨柔的肩膀,他疯狂的摇撼她,一叠连声的喊着:“雨柔!雨柔!雨柔!” 雨柔一动,睁开眼睛来。天!她没事,她只是太疲倦而睡着了。江苇松出一口长气来,一旦担忧消失,他的怒火和仇恨就又抬头了,他瞪着她:“你来干什幺?你不怕我这简陋的房子玷污了你高贵的身子吗?你不怕我这个下等人影响了你上流社会的清高吗?你来干什幺?” 雨柔软弱的,精神恍惚的望着他。她已经在这间小房子里等了他一整天,她哭过,担忧过,颤栗过,祈祷过……一整天,她没有吃一口东西,没有喝一口水,只是疯狂般的等待,等待,等待!等待得要发狂,等待得要发疯,等待得要死去!她满屋子兜圈子,她在心中反复呼唤着他的名字,她咬自己的手指、嘴唇,在稿纸上涂写着乱七八糟的句子。最后,她太累了,太弱了,伏在桌子上,她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终于,他回来了!终于,她见到他了!可是,他在说些什幺?她听着那些句子,一时间,捉不住句子的意义,她只是恍恍惚惚的看着他。然后,她回过味来,她懂了,他在骂她,他在指责她!他在讽刺她! “江苇,”她挣扎着,费力的和自己的软弱及眼泪作战。 “请你不要生气,不要把对妈妈的怒气迁怒到我身上!我来了,等了你一整天,我已经放弃了我的家庭……” “谁叫你来的?”江苇愤怒的嚷。完全失去了理智,完全口不择言:“谁请你来的?你高贵,你上流,你是千金之躯,你为什幺跑到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里来?尤其,是一个下等人的房里?为什幺?你难道不知羞耻吗?你难道不顾身分吗?”雨柔呆了,昏了,震惊而颤栗了。她瞪视着江苇,那恶狠狠的眼睛,那凶暴的神情,那残忍的语句,那扑鼻而来的酒气……这是江苇吗?这是她刻骨铭心般爱着的江苇吗?这是她-弃家庭,背叛父母,追到这儿来投奔的男人吗?她的嘴唇抖颤着,站起身来,她软弱的扶着椅子:“江苇!”她重重的抽着气:“你不要欺侮人,你不要这样没良心……”良心?”江苇对她大吼了一句:“良心是什幺东西!良心值多少钱一斤?我没良心,你有良心!你拿我当玩具,当你的消遣品?你有的是高贵的男朋友,我只是你生活上的调剂品!你看不起我,你认为我卑贱,见不得人,只能藏在你生活的阴影里……”江苇!”她喘着气,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沿着面颊奔流。 “我什幺时候看不起你?我什幺时候认为你卑贱,见不得人?我什幺时候把你当消遣品?如果我除了你还有别的男朋友,让我不得好死!” “用不着发誓,”他冷酷的摇头。“用不着发誓!高贵的小姐,你来错地方了,你走错房间了!你离开吧,回到你那豪华的、上流的家庭里去!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大家子弟!去吧!马上去!” 雨柔惊愕的凝视着他,又急,又气,又悲,又怒,又伤心,又绝望……她的手握紧了椅背,椅子上有一根突出的钉子,她不管,她抓紧那钉子,让它深陷进她的肌肉里,血慢慢的沁了出来,那疼痛的感觉一直刺进她内心深处,她的江苇!她的江苇只是个血淋淋的刽子手!只为了在母亲那儿受了气,他就不惜把她剁成碎片!她终于大声的叫了出来:“江苇!我认得你了!我认得你了!我总算认得你了!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禽兽!你这个卑鄙下流的……” “啪!”的一声,江苇重重的抽了她一个耳光,她站立不住,踉跄着连退了两三步,一直退到墙边,靠在墙上,眼泪像雨一般的滚下来,眼前的一切,完全是水雾中的影子,一片朦胧,一片模糊。耳中,仍然响着江苇的声音,那沉痛的、受伤的、愤怒的声音:“我是人面兽心,我是卑鄙下流!你认清楚了,很好,很好!我白天去你家里讨骂挨,晚上回自己家里,还要等着你来骂!我江苇,是倒了几百辈子的楣?既然你已经认清楚我了,既然连你都说我是人面兽心,卑鄙下流,”他大叫:“怪不得你母亲会把我当成敲诈犯!” 不不!雨柔心里在喊着,在挣扎着。不不,江苇,我们不要这样子,我们不要争吵,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说那些话,打死我,我也不该说那些话。不不!江苇,我不是来骂你,我是来投奔你!不不,江苇,让我们好好谈,让我们平心静气谈……她心里在不断的诉说。可是,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很好,”江苇仍然在狂喊,愤怒、暴躁、而负伤的狂喊:“既然你已经认清楚了我,我也已经认清楚了你!贺雨柔,”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根本不值得我爱!你这个肤浅无知的阔小姐,你这个毫无思想,毫无深度的女人!你根本不值得我爱你!” 雨柔张大了眼睛,泪已经流尽了,再也没有眼泪了。你! 江苇,你这个残忍的、残忍的、残忍的混蛋!她闭了闭眼睛,心里像在燃烧着一盆熊熊的火,这火将要把她烧成灰烬,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挣扎着说:“我……我们算是白认识了一场!没想到,我在这儿等了一整天,等来的是侮辱和耳光!生平,这是我第一次挨打,我不会待在这儿等第二次!”她提高了声音:“让开!我走了!永不再来了!” “没有人留你!”他大吼着:“没有人阻止你,也没有人请你来……” 她点点头,走向门口,步履是歪斜不整的,他退向一边,没有拦阻的意思,她把手放在门柄上,打开门的那一-那,她心中像被刀剜一般的疼痛,这一去,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去,又将走向何方?家?家是已经没有了!爱情,爱情也没有了。她跨出了门,夏夜的晚风迎面而来,小弄里的街灯冷冷的站着,四面渺无人影。她机械化的迈着步子,听到关门的声音在她身后砰然阖拢,她眼前一阵发黑,用手扶着电线杆,整日的饥饿、疲倦、悲痛,和绝望在一瞬间,像个大网一般对她当头罩下,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什幺都不知道了。 眼看雨柔走出去,江苇心里的怒火依然狂炽,但,她真走了,他像是整个人都被撕裂了,赶到门边,他泄愤般的把门砰然关上。在狂怒与悲愤中,他走到桌子前面,一眼看到桌上的稿纸,被雨柔涂了个乱七八糟,他拿起稿纸,正想撕掉,却本能念到了上面横七竖八写着的句子:“江苇,我爱你,江苇,我爱你,江苇,我爱你,江苇,我爱你……” 几百个江苇,几百个我爱你,他拿着稿纸,头昏目眩,冷汗从额上滚滚而下,用手扶着椅子,他摇摇头,想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椅背上是潮湿的,他摊开手心,一手的血!她自杀了!她割了腕!他的心狂跳,再也没有思考的余地,再也没有犹豫的心情,他狂奔到门口,打开大门,他大喊:“雨柔!雨柔!雨……” 他的声音停了,因为,他一眼看到了雨柔,倒在距离门口几步路的电线杆下。他的心猛然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冷汗从背脊上直冒出来。他赶过去,俯下身子,他把她一把从地上抱了起来,街灯那昏黄的、暗淡的光线,投在她的脸上,她双目紧阖着,面颊上毫无血色。他颤抖了,惊吓了,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被撕成了碎片,磨成了粉,烧成了灰,痛楚从他心中往外扩散。一-那间,他简直不知道心之所之,身之所在。 “雨柔!雨柔!雨柔。”他哑声低唤,她躺在他怀里,显得那样小,那样柔弱,那惨白的面颊被地上的泥土弄脏了。他咬紧了嘴唇,上帝,让她好好的,老天,让她好好的,只要她醒过来,他什幺都肯做,他愿意为她死!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回小屋里,把她平放在床上,他立即去检查她手上的伤口,那伤口又深又长,显然当她踉跄后退时,那钉子已整个划过了她的皮肤,那伤口从手心一直延长到手指,一条深深的血痕。他抽了口冷气,闭上眼睛,觉得五脏六腑都翻搅着,剧烈的抽痛着,一直抽痛到他的四肢。他仆下身子,把嘴唇压在她的唇上,那嘴唇如此冷冰冰的,他惊跳起来,她死了! 他想,用手试试她的鼻息,哦,上帝,她还活着。上帝!让她好好的吧! 奔进洗手间,他弄了一条冷毛巾来,把毛巾压在她额上,他扑打她的面颊,掐她的人中,然后,他开始发疯般的呼唤她的名字:“雨柔!雨柔!雨柔!请你醒过来,雨柔!求你醒过来!只要你醒过来,我发誓永远不再和你发脾气,我要照顾你,爱护你,一直到老,到死,雨柔,你醒醒吧,你醒醒吧,你醒来骂人打人都可以,只要你醒来!” 她躺在那儿,毫无动静,毫无生气。他甩甩头,不行!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只有冷静下来,才知道现在该怎幺办?他默然片刻,然后,他发现她手上的伤口还在滴血,而且,那伤口上面沾满了泥土。不行!如果不消毒,一定会发炎,家里竟连消炎粉都没有,他跺脚,用手重重的敲着自己的脑袋。 于是,他想起浴室里有一瓶碘酒。不管了,碘酒最起码可以消毒,他奔进去找到了碘酒和药棉,走到床边,他跪在床前面,把她的手平放在床上,然后,用整瓶碘酒倒上去,他这样一蛮干,那碘酒在伤口所引起的烧灼般的痛楚,竟把雨柔弄醒了,她呻吟着,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挣扎的低喊:“不要!不要!不要!” 江苇又惊喜,又悲痛,又刻骨铭心的自疚着,他仆过去看她,用手握着她的下巴,他语无伦次的说:“雨柔,你醒来!雨柔,你原谅我!雨柔,我宁愿死一百次,不要你受一点点伤害!雨柔,我这幺粗鲁,这幺横暴,这幺误解你,我怎幺值得你爱?怎幺值得?雨柔,雨柔,雨柔?” 他发现她眼光发直,她并没有真正醒来,他用力的摇撼着她。 “雨柔!你看我!”他大喊。 雨柔的眉头轻蹙了一下,她的神志在虚空中飘荡。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只是不知道意义何在?她努力想集中思想,努力想使自己清醒过来,但她只觉得痛楚,痛楚,痛楚……她辗转的摇着头:不要!不要这样痛!不要!不要!不要!她的头奄然的侧向一边,又什幺都不知道了。 江苇眼看她再度晕过去,他知道情况比他想象中更加严重,接着,他发现她手上的伤口被碘酒清洗过之后,竟那样深,他又抽了一口冷气,迅速的站起身来,他收集了家中所有的钱,他要把她尽快的送到医院里去。 雨柔昏昏沉沉的躺着,那痛楚紧压在她胸口上,她喘不过气来,她挣扎又挣扎,就是喘不过气来。模糊中,她觉得自己在车上颠簸,模糊中,她觉得被抱进了一间好亮好亮的房间里,那光线强烈的刺激着她,不要!不要!不要!她挣扎着,拚命挣扎。然后,她开始哭泣,不知道为什幺而哭泣,一面哭着,一面脑子里映显出一个名字,一个又可恨又可爱的名字,她哭着,摇摆着她的头,挣扎着,然后,那名字终于冲口而出:“江苇!” 这幺一喊,当这名字终于从她内心深处冲出来,她醒了,她是真的醒了。于是,她发现江苇的脸正面对着她,那幺苍白、憔悴、紧张、而焦灼的一张脸!他的眼睛直视着她,里面燃烧着痛楚的热情。她痛苦的摇摇头,想整理自己的思想,为什幺江苇要这样悲切的看着自己?为什幺到处都是酒精与药水的味道?为什幺她要躺在床上?她思想着,回忆着,然后,她“啊!”的一声轻呼,眼睛张大了。 “雨柔!”江苇迫切的喊了一声,紧握着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你醒了吗?雨柔?” 她动了动身子,于是,她发现床边有个吊架,吊着个玻璃瓶,注射液正从一条皮管中通向她的手腕。她稍一移动,江苇立刻按住她的手。 “别动,雨柔,医生在给你注射葡萄糖。” 她蹙着眉,凝视江苇。 “我在医院里?”她问。 “是的,雨柔。”他温柔的回答,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 “医生说你可能要住几天院,因为你很软弱,你一直在出冷汗,一直在休克。”他用手指怜惜的抚摸她的面颊,他那粗糙的手指,带来的竟是如此醉人的温柔。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我记得──”她喃喃的说:“你说你再也不要我了,你说……” 他用手轻轻的按住了她的嘴唇。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燃烧着一股令人心痛的深情和歉疚。 “说那些话的那个混帐王八蛋已经死掉了!”他哑着喉咙说:“他喝多了酒,他鬼迷心窍,他好歹不分,我已经杀掉了他,把他丢进阴沟里去了。从此,你会认得一个新的江苇,不发脾气,不任性,不乱骂人……他会用他整个生命来爱护你!” 泪滑下她的面颊。 “你不会的,江苇。”她啜泣着说:“你永远改不掉你的坏脾气,你永远会生我的气,你──看不起我,你认为我是个娇生惯养的,无知而肤浅的女人。” 他用手敲打自己的头颅。 “那个混帐东西!”他咒骂着。 “你骂谁?” “骂我自己。”他俯向她。“雨柔!”他低声叫:“你了解我,你知道我,我生性梗直,从不肯转圜,从不肯认输,从不肯低头,从不肯认错。可是……”他深深的凝视她,把她的手贴向自己的面颊,他的头低俯了下去,她只看到他乱发蓬松的头颅。但,一股温热的水流流过了她的手背,他的面颊潮湿了。她那样惊悸,那样震动,那样恐慌……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的、压抑的、痛楚的响了起来:“我认错了。雨柔,我对不起你。千言万语,现在都是白说,我只希望你知道,我爱你有多深,有多切,有多疯狂!我愿意死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如果能够弥补我昨晚犯的错误的话!” 她扬起睫毛,在满眼的水雾弥漫中,仰视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啊,多幺柔美的灯光,天已经亮了,黎明的光线,正从窗口蒙蒙透入。啊,多幺美丽的黎明!这一生,她再也不能渴求什幺了!这一生,她再也不能希冀听到更动人的言语了!她把手抽出来,轻轻的挽住那黑发的头,让他的头紧压在她的胸膛上。 “带我离开这里!”她说:“我已经完全好了。” “你没有好,”他颤栗着说:“医生说你好软弱,你需要注射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 “我不需要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医生错了。”她轻语,声音幽柔如梦。她的手指温和的抚弄着他的乱发。“我所需要的,只是你的关怀,了解,和你的爱情。刚刚,你已经都给我了,我不再需要什幺了。” 他震动了一下,然后,他悄然的抬起头来,他那本来苍白的面颊现在涨红了,他的眼光像火焰,有着烧炙般的热力,他紧盯着她,然后,他低喊了一声:“天哪!我拥有了一件全世界最珍贵的珍宝,而我,却差点砸碎了它!” 他的嘴唇移下来,静静的贴在她的唇上。 一声门响,然后是屏风拉动的声音,这间病房,还有别的病人。护士小姐来了!但是,他不愿抬起头来,她也不愿放开他。在这一-那,全世界对他们都不重要,都不存在。重要的只有彼此,存在的也只有彼此,他们差点儿失去了的“彼此”。他们不要分开,永远也不要分开。时间缓慢的流过去,来人却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终于,她放开了他,抬起眼睛,她猛的一震,站在那儿的竟是贺俊之!他正默默的伫立着,深深的凝视着他们。 当雨柔出走,婉琳的电话打到云涛来的时候,正巧俊之在云涛。不止他在,雨秋也在。不止雨秋在,子健和晓妍都在。他们正在研究雨秋开画展的问题。晓妍的兴致比谁都高,跑出跑进的,她量尺寸,量大小,不停口的发表意见,哪张画应该挂那儿,哪张画该高,哪张画该低,哪张画该用灯光,哪张画不该用灯光。雨秋反而比较沉默,这次开画展,完全是在俊之的鼓励下进行的,俊之总是坚持的说:“你的画,难得的是一份诗情,我必须把它正式介绍出来,我承认,对你,我可能有种近乎崇拜的热爱,对你的画,难免也有我自己的偏爱,可是,雨秋,开一次画展吧,让大家认识认识你的画!” 晓妍更加热心,她狂热的喊:“姨妈,你要开画展,你一定要开!因为你是一个画家,一个世界上最伟大最伟大的画家!你一定会一举成名!姨妈,你非开这个画展不可!” 雨秋被说动了,她笑着问子健:“子健,你认为呢?” “姨妈,这是个挑战,是不是?”子健说:“你一向是个接受挑战的女人!”“你们说服了我,”雨秋沉吟的。“我只怕,你们会鼓励了我的虚荣心,因为名与利,是无人不爱的。” 就这样,画展筹备起来了,俊之检查了雨秋十年来的作品,发现那数量简直惊人。他主张从水彩到油画,从素描到抽象画,都一齐展出。因为,雨秋每个时期所热中的素材不同,所以,她的画,有铅笔,有水彩,有粉画,有油画,还有沙画。只是,她表现的主题都很类似:生命,奋斗,与爱。 俊之曾和雨秋、晓妍、子健等,在她的公寓里,一连选择过一个星期,最后,俊之对雨秋说:“我奇怪,一个像你这样有思想,像你这样有一支神奇的彩笔的女人,你的丈夫,怎会放掉了你?” 她笑笑,注视他:“我的丈夫不要思想,不要彩笔,他只要一个女人,而世界上,女人却多得很。”她沉思了一下。“我也很奇怪,一个像你这样有深度,有见解,有眼光,有斗志的男人,需要一个怎样充满智能及灵性的妻子!告诉我,你的妻子是如何可爱?如何多情?” 他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这问题,他永远无法回答这问题。 尤其在子健的面前。雨秋笑笑,不再追问,她就是那种女人,该沉默的时候,她永不会用过多的言语来困扰你。她不再提婉琳,也不再询问关于婉琳的一切,甚至于,她避免和子健谈到他的母亲,子健偶尔提起来,雨秋也总是一语带过:“听说你妈妈是个美人!有你这样优秀的儿子,她可想而知,一定是个好妈妈!” 每当这种时候,俊之就觉得心中被剜割了一下。往往,他会有些恨雨秋,恨她的闪避,恨她的大方,恨她的明知故“遁”。自从那个早晨,他打电话告诉她“幸福的呼唤”之后,她对他就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论他怎样明示暗示,她总是欲笑不笑的,轻描淡写的把话题带开。他觉得和她之间,反而比以前疏远了,他们变成了“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局面。而且,雨秋很少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她总拉扯上了晓妍和子健,要不然,她就坐在云涛里,你总不能当着小李、张经理,和小姐们的面前,对她示爱吧! 她在逃避他,他知道。一个一生在和命运挑战的女人,却忽然逃避起他来了。这使他感到焦灼、烦躁、和说不出来的苦涩。她越回避,他越强烈的想要她,强烈得常常彻夜失眠。 因此,一天,坐在云涛的卡座中,他曾正面问她:“你逃避我,是怕世俗的批评?还是怕我是个有妇之夫?还是你已经厌倦了?” 她凝视他,摇摇头,笑笑。 “我没有逃避你,”她说:“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不是吗?” “我却很少和好朋友‘接吻’过。”他低声的,闷闷的,微带恼怒的说。 “接吻吗?”她笑着说:“我从十六岁起,就和男孩子接吻了,我绝不相信,你会把接吻看得那样严重!” “哦!”他阴郁的说:“你只是和我游戏。” “你没听说过吗?我是出了名的浪漫派!”她洒脱的一甩头,拿起她的手袋,转身就想跑。 “慢着!”他说。“你不要走得那样急,没有火烧了你的衣裳。你也不用怕我,你或者躲得开我,但是,你绝对躲不开你自己!” 于是,她回过头来望着他,那眼神是悲哀而苦恼的。 “别逼我,”她轻声说:“橡皮筋拉得太紧,总有一天会断掉,你让我去吧!” 她走了,他却坐在那儿,深思着她的话,一遍又一遍的想,就是想不明白。为什幺?她曾接受过他,而她却又逃开了。直到有一天,晓妍无意的一句话,却像雷殛一般的震醒了他。 “我姨妈常说,有一句成语,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却相反,她说‘宁为瓦全,不为玉碎’,她一生,面临了太多的破碎,她怕极了破碎,她说过,她再也不要不完整的东西!” 是了!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他能给雨秋什幺?一份完整的爱情?一个婚姻?一个家庭?不!他给不了!他即使是“玉”,也只是“碎玉”,而她却不要碎玉!他沉默了,这问题太大太大,他必须好好的考虑,好好的思索。面对自己,不虚伪,要真实的活下去!他曾说得多幺漂亮,做起来却多幺困难!他落进了一个感情及理智的淤涡里,觉得自己一直被漩到河流的底层,漩得他头昏脑胀,而神志恍惚。 就在这段时间里,雨柔的事情发生了。 电话来的时候,雨秋和俊之都在会客室里,在给那些画编号分类。子健和晓妍在外面,晓妍又在大吃什幺云涛特别圣代。俊之拿起电话,就听到婉琳神经兮兮的在那边又哭又说,俊之拚命想弄清楚是怎幺回事,婉琳哭哭啼啼的就是说不清楚。最后,还是张妈接过电话来,简单明雨的说了两句话:“先生,你快回来吧,小姐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他大叫:“为什幺?” “为了小姐的男朋友。先生,你快回来吧!回来再讲,这样讲不清楚的!” 俊之-下了电话,回过头来,他心慌意乱的、匆匆忙忙的对雨秋说:“我女儿出了事,我必须赶回去!” 雨秋跳了起来,满脸的关怀:“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她诚恳的问。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幺,只知道雨柔出走了。”俊之脸色苍白。“我实在不懂,雨柔虽然个性强一点,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你不知道,雨柔是个多重感情、多有思想的女孩。她怎会如此糊涂?她怎可能离家出走?何况,我那幺喜欢她!” 雨秋动容的看着他。 “你赶快回去吧!叫子健跟你一起回去,分头去她同学家找找看,女孩子感情纤细,容易受伤。你也别太着急,她总会回来的。我从十四岁到结婚,起码离家出走了二十次,最后还是乖乖的回到家里。你的家庭不像我当初的家庭,你的家温暖而幸福,孩子一时想不开,等她想清楚了,她一定会回来的。” “你怎幺知道我的家温暖而幸福?”俊之仓促中,仍然恼怒的问了一句,他已直觉到,雨柔的出走,一定和婉琳有关。 “现在不是讨论这问题的时间,是吗?”雨秋说:“你快走吧,我在家等你电话,如果需要我,马上通知我!” 俊之深深的看了雨秋一眼,后者脸上那份真挚的关怀使他心里怦然一动。但是,他没有时间再和雨秋谈下去,跑出会客室,他找到子健,父子二人,立刻开车回到了家里。 一进家门,就听到婉琳在那儿抽抽噎噎的哭泣,等到俊之父子一出现,她的哭声就更大了,抓着俊之的袖子,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我……我怎幺这幺命苦,会……会生下雨柔这种不孝的女儿来?她……她说她恨我,我……我养她,带她,她从小身体弱,你……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才……才把她辛辛苦苦带大,我……我……” “婉琳!”俊之强忍着要爆发的火气,大声的喊:“你能不能把事情经过好好的讲一遍?到底发生了什幺事?雨柔为什幺出走?” “为……为了一个男人,一个……一个……天哪!”她放声大哭:“一个修车工人!哎哟!俊之,我们的脸全丢光了!她和一个工人恋爱了,一个工人!想想看,我们这样的家庭,她总算个大家闺秀,哎哟!……”她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俊之听到婉琳这样一阵乱七八糟,糊里糊涂的诉说,又看到她那副眼泪鼻涕的样子,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脸色都发青了,-开婉琳,他一叠连声的叫张妈。这才从张妈的嘴中,听出了一个大概。尤其,当张妈说:“其实,先生,我看那男孩子也是规规矩矩的,长得也浓眉大眼,一股聪明样子。小姐还说他是个……是个……什幺……什幺作家呢!我看,小姐爱他是爱得不得了呢,她冲出去的时候简直要发疯了!” 俊之心里已经有了数,不是他偏爱雨柔,而是他了解雨柔,如果雨柔看得中的男孩子,必定有其可取之处。婉琳听到张妈的话,就又乱哭乱叫了起来:“什幺规规矩矩的?他根本是个流氓,长得像个杀人犯,一股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差点没把我杀了,还说他规矩呢!他根本存心不良,知道我们家有钱,他是安心来敲诈的……” “住口!”俊之忍无可忍,大声的叫。“你的祸已经闯得够大了,你就给我安静一点吧!” 婉琳吓怔了,接着,就又呼天抢地般大哭起来:“我今天是撞着什幺鬼了?好好的待在家里,跑来一个流氓,把我骂了一顿,女儿再骂我一顿,现在,连丈夫也骂我了!我活着还有什幺意思?我不如死了好……” “婉琳婉琳,”俊之被吵得头发昏了,心里又急又气又恨。 “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转过头去,他问子健:“子健,你知道雨柔有男朋友的事吗?” “是的,爸,”子健说:“雨柔提过,却并没有说是谁?我一直以为是徐中豪呢!” 俊之咬住嘴唇,真糟!现在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要找人到哪儿去找?如果能找到那男孩子,但是,那男孩子是谁呢?他转头问婉琳:“那男孩叫什幺名字?”“姓江,”婉琳说,嘟着嘴:“谁耐烦去记他叫什幺名字?好象是单名。” 俊之狠狠的瞪了婉琳一眼,不知道!你什幺都不知道!你连他的名字都不记一记,却断定人家是流氓,是敲诈犯!是凶神恶煞! “爸爸,”子健说:“先去雨柔房里看看,她或者有要好的同学的电话,我们先打电话到她几个朋友家里去问问,如果没有线索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一句话提醒了俊之,上了楼,他跑进雨柔房里,干干净净的房间,书桌上没有电话记录簿,他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有一本精致的、大大的剪贴簿,他打开封面,第一页上,有雨柔用艺-体写的几个字:“江苇的世界”翻开第一页,全是剪报,一个名叫江苇的作品,整本全是!有散文,有小说,有杂文,他很快的看了几篇,心里已经雪亮雪亮。从那些文字里,可以清楚的读出,一个艰苦奋斗的年轻人的血泪史。江苇的孤苦,江苇的努力,江苇的挣扎,江苇的心声,江苇的恋爱……江苇的恋爱,他写了那幺多,关于他的爱情──给小雨,寄小雨,赠小雨,为小雨!那样一份让人心灵震撼,让人情绪激动的深情!哦,这个江苇! 他已经喜欢他了,已经欣赏他了,那份骄傲、那份热情、那份文笔!如果再有像张妈所说的外型,那幺,他值得雨柔为他“疯狂”,不是吗?阖上本子,他冲下楼,子健正在拚命打电话给徐中豪,问其它同学的电话号码,他简单的说:“子健,不用打电话了,那男孩叫江苇,芦苇的苇,希望这不是他的笔名,我们最好分头去查查区分所户籍科,看看江苇的住址在什幺地方?” “爸,”子健说:“这样实在太不科学,那幺多区分所,我们去查哪一个?我们报警吧!” “他好象说了,他住在和平东路!”婉琳忽然福至心灵,想了起来。 “古亭区和大安区!”子健立刻说:“我去查!”他飞快的冲出了大门。 两小时后,子健折了回来,垂头丧气的。 “爸,不行!区公所说,我们没有权利查别人的户籍,除非办公文说明理由,我看,除了报警,没有第二个办法!我们报警吧!” 俊之挖空心机,再也想不出第二条路,时间已越来越晚,他心里就越来越担忧,终于,他报了警。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时间缓慢的流过去,警察局毫无消息,他焦灼了,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他不停的拨到每一个分局……有车祸吗?有意外吗?根据张妈所说的情况,雨柔是在半疯狂的状况下冲出去的,如果发生了车祸呢?他拚命拨电话,不停的拨,不停的拨……夜来了,夜又慢慢的消逝,他靠在沙发上,身上放着江苇的剪贴簿,他已经读完了全部江苇的作品,几乎每个初学写作的作者,都以自己的生活为蓝本,看完这本册子,他已了解了江苇-过去的,现在的,以及未来的。一个像这样屹立不倒的青年,一个这样在风雨中成长的青年,一个如此突破穷困和艰苦的青年──他的未来必然是成功的! 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在黎明的寂静中显得特别响亮。扑过去,他一把握起听筒,出乎意料之外,对方竟是雨秋打来的,她很快的说:“我已经找到了雨柔,她在xx医院急诊室,昨天夜里送进去的……” “哦!”他喊,心脏陡的一沉,她出了车祸,他想,冷汗从额上冒了出来,他几乎已看到雨柔血肉模糊的样子,他大大的吸气:“我马上赶去!” “等等!”雨秋喊:“我已经问过医生,你别紧张,她没事,碰巧值勤医生是我的朋友,她说雨柔已转进病房,大概是三等,那男孩子付不出保证金,据说,雨柔不过是受了点刺激,休克了。好了,你快去吧!” “谢谢你,雨秋,谢谢你!”-下了电话,他抓起沙发上的剪贴簿,就冲出了大门。婉琳红肿着眼睛,追在后面一直喊:“她怎幺样了?她怎幺样了?” “没有死掉!”他没好气的喊。子健追了过来:“爸,我和你一起去!” 上了车,发动马达,俊之才忽然想到,雨秋怎幺可能知道雨柔的下落,他和子健已经想尽办法,尚且找不到丝毫线索,她怎幺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查出雨柔的所在。可是,现在,他没有心力来研究这问题,车子很快的开到了医院。 停好了车,他们走进医院,几乎立刻就查出雨柔登记的病房,昨晚送进来的急诊病人只有三个,她是其中之一。医院像一个迷魂阵,他们左转右转,终于找到了那间病房,是三等!一间房间里有六个床位,分别用屏风隔住,俊之找到雨柔的病床,拉开屏风,他正好看到那对年轻人在深深的、深深的拥吻。 他没有惊动他们,摇了摇手,他示意子健不要过来,他就站在那儿,带着种难言的、感动的情绪,分享着他们那份“忘我”的世界。 雨柔发现了父亲,她惊呼了一声:“爸爸!” 江苇迅速的转过身子来了,他面对着俊之。那份温柔的、激动的热情仍然没有从他脸上消除,但他眼底已浮起了戒备与敌意。俊之很快的打量着他,高高的个子,结实的身体,乱发下是张桀骜不驯的脸,浓眉,阴郁而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有张坚定的嘴。相当有个性,相当男性,相当吸引人的一张脸。他沉吟着,尚未开口,江苇已经挺直了背脊,用冷冷的声音,断然的说:“你无法把雨柔带回家去……” 俊之伸出手来,按在江苇那宽阔的肩膀上,他的眼光温和而了解:“别说什幺,江苇,雨柔要先跟我回家,直到你和她结婚那天为止。”他伸出另一只手来,手里握着的是那本剪贴簿。 “你不见得了解我,江苇,但是我已经相当了解你了,因为雨柔为你整理了一份你的世界。我觉得,我可以很放心的把我的女儿,放进你的世界里去。所以……”他深深的望着江苇的眼睛。“我把我的女儿许给你了!从此,你不再是她的地下情人,你是她的未婚夫!”转过头去,他望着床上的雨柔。 “雨柔,欢迎你的康理查,加入我们的家庭!” 雨柔从床上跳了起来,差点没把那瓶葡萄糖弄翻,她又是笑又是泪的欢呼了一声:“爸爸!” 江苇怔住了。再也没料到,雨柔有一个那样蛮不讲理的母亲,却有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父亲!他是诡计吗?是阴谋吗?是为了要把雨柔骗回去再说吗?他实在无法把这夫妻二人联想在一起。因此,他狐疑了!他用困惑而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俊之。可是,俊之的神情那样诚恳,那样真挚,那样坦率。他是让人无法怀疑的。俊之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他凝视着雨柔。 “你的手怎幺弄伤的?”他问。 “不小心。”雨柔微笑的回答,看了看那裹着纱布的手,她轻声的改了口。“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医生说会留下一条疤痕,这样也好,一个纪念品。” “疼吗?”俊之关怀的。 “不是她疼,”子健接了口,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旁边了,他微笑的望着他妹妹。“是另外一个人疼。”他抬起头来,面对着江苇,他伸出手去。“是不是?江苇?她们女孩子,总有方法来治我们。我是贺子健,雨柔的哥哥!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江苇一把握住了子健的手,握得紧紧的,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满腔热情,满怀感动,而不知该如何表示了。 俊之望着雨柔:“雨柔,你躺在这儿做什幺?”他热烈的说:“我看你的精神好得很,那个瓶子根本不需要!你还不如……” “去大吃一顿,”雨柔立刻接口:“因为我饿了!说实话,我一直没有吃东西!” “子健,你去找医生来,问问雨柔到底是怎幺了?” 医生来了,一番诊断以后,医生也笑了。 “我看,她实在没什幺毛病,只要饱饱她,葡萄糖当然不需要。她可以出院了,你们去办出院手续吧!” 子健立刻去办出院手续,这儿,俊之拍了拍江苇的肩,亲切的说:“你也必须好好吃一顿,我打赌你一夜没睡,而且,也没好好吃过东西,对不对?” 江苇笑了,这是从昨天早上以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雨柔已经拔掉了注射针,下了床,正在整理头发。俊之问她:“想吃什幺?” “唔,”她深吸了口气:“什幺都想吃!” 俊之看看表,才上午九点多钟。 “去云涛吧!”他说:“我们可以把晓妍找来,还有──秦雨秋。” “秦──雨秋?”雨柔怔了怔。“那个女画家?” “是的,那个女画家。”俊之深深的望着女儿。“是她把你找到的,我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她用什幺方法找到了你。” 雨柔沉默了。只是悄悄的把手伸给江苇,江苇立刻握紧了她。 半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坐在云涛里了。晓妍和雨秋也加入了他们,围着一张长桌子,他们喝着热热的咖啡,吃着各式各样的西点,一层融洽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流动,在融洽以外,还有种雨过天青的轻松感。 这是雨柔第一次见到雨秋,她穿了件绿色的敞领衬衫,绿色的长裤,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绿色的小纱巾。满头长发,用条和脖子上同色的纱巾绑在脑后,她看来既年轻,又飘逸。与雨柔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一直以为雨秋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妇人。雨秋坐在那儿,她也同样在打量雨柔,白皙,纤柔,沉静,有对会说话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思想,这是张易感的脸,必然有颗易感的心,那种沉静雅致的美,是相当楚楚动人的。 她把目光转向晓妍,奇怪,人与人间就有那幺多的不同。差不多年龄的两个女孩子,都年轻,都热情,都有梦想和希望。 但她们却完全不同,雨柔纤细雅致,晓妍活泼慧黠-雨柔沉静中流露着深思,晓妍却调皮里带着雅谑。奇怪,不同的人物,不同的个性,却有相同的吸引力,都那幺可爱,那幺美。 第七章 江苇,雨秋深思着,这名字不是第一次听到,仿佛在什幺地方见过,她望着那张男性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脸孔,突然想了起来。 “对了,江苇!”她高兴的叫。“我知道你,你写过一篇东西,题目叫《寂寞,别敲我的窗子!》对不对?” “你看过?”江苇有些意外。“我以为,只有雨柔才注意我的东西。” “那幺,编辑都成了傻瓜?”雨秋微笑着。“我记得你写过,‘我可以容忍孤独,只是不能容忍寂寞。’当时,这两句话相当打动我,我猜,你是充分领略过孤独与寂寞的人。人,在孤独时不一定寂寞,思想,工作,一本好书,一张好唱片,都可以治疗孤独。但是,寂寞却是人内心深处的东西,不管你置身何处,除非你有知音,否则,寂寞将永远跟随你。”她掉头望着俊之:“我记得,我和你讨论过同样的问题,是吗?” 是吗?是吗?是吗?俊之望着她,心折的、倾倒的望着她,是吗?就在那天,他曾吻过她,就在那天,他才知道他已经寂寞了四十几年!他依稀又回到那一日,那小屋,那气氛,那墙上的画像-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是吗?他凝视着她,她是在明知故问了。 “秦──”江苇眩惑的望着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看来比他大不了几岁,但是,她的外甥女却是子健的女朋友。他终于喊了出来:“秦阿姨,你想得好透彻!说实话,我从不知道有你这个画家,我也没听过秦雨秋的名字,而你……” “而我却知道你。你是不是要说这一句话?”雨秋爽朗的看着他:“你可以不看画展,不参观画廊,而我却不能不看报纸呵!”她笑笑。“江苇,你选择了一条好艰苦的路,但是,走下去吧!记住一件事,写你想写的!不过,当你终于成为一个大作家的时候,你一定要准备一件事:挨骂!没有作家成名后能不挨骂的!” “何不背一背你那首骂人诗?”俊之说。 “骂人诗?”雨秋大笑了起来:“那种游戏文字,念它干嘛?” “越是游戏文字,越可能含满哲理,”江苇认真的说:“中国的许多小笑话里,全是人生哲学,我记得艾子里有一篇东西说,艾子有两个学生,一个名通,一个名执,有天和艾子一起在郊外散步,艾子口渴了,要那个名执的学生去回乡下老人要水喝,那乡下老人说,喝水可以,但是要写个字考考你,你会念,给你水喝,不会念,就不给你水喝,结果,老人写了一个真假的真字,那学生说是真,老人大为生气,说他念错了,学生就回来报告。艾子又叫名通的学生去,那学生一看这个真字,马上说,这是直八两个字,老人大为开心,就给他们水喝了。后来,艾子说:人要像通一样才能达,如果都像执一样‘认真’,连一口水都喝不到了!”他笑笑,望着雨秋。“这故事给我的启示很多,你知道吗?秦阿姨,我就是名执的学生,对一切事都太认真了。” 雨秋欣赏的看着他。 “你会成功,江苇,”她说:“尽管认真吧,别怕没水喝,云涛多的是咖啡!” 大家都笑了。晓妍一直追问那首“骂人诗”,于是,雨秋念了出来,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江苇问:“秦阿姨,你真不怕挨骂吗?” 雨秋的笑容收敛了,她深思了一下。 “不,江苇,并不是真的不怕。人都是弱者,都有软弱的一面,虚荣心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我即使不怕挨骂,也总不见得会喜欢挨骂,问题在于,人是不能离群独居的动物。我画画,希望有人欣赏-你写作,希望有人接受-彩笔和文字是同样的东西,传达的是思想,如果不能引起共鸣,而只能引起责骂,那幺,就是你那句话,我们会变得非常寂寞。而寂寞,是谁也不能忍受的东西,是吗?所以,我所谓的‘不怕挨骂’,是在也有赞美的情况下而言。毁誉参半,是所有艺-家、文学家都可能面临的,关于毁的那一面,有他们的看法,姑且不论。誉的一面,就是共鸣了。能有共鸣者,就不怕毁谤者了。” “可是──”江苇热心的说:“假如曲高和寡,都是骂你的人,是不是就表示你失败了?” “那要看你在自己心里,是把真字念成真呢,还是直八了。”她笑着说,又想了想。“不过,我不喜欢曲高和寡这句话,这几个字实在害人。文学,真正能够流传的,都是通俗的,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甚至《金瓶梅》、《红楼梦》,哪一本不通俗?文学和艺-都一样,要做到雅俗共赏,比曲高和寡好得多!现在看元曲觉得艰深,以前那只是戏剧!词是可以唱的,最老的文学,一部《诗经》,只是孔子收集的民谣而已。谁说文学一定要曲高和寡,文学是属于大众的!” 江苇注视着雨秋,然后,他掉头对雨柔说:“雨柔,你应该早一点带我来见秦阿姨!” 雨柔迷惑的看着雨秋,她喃喃的说:“我自己也奇怪,为什幺我到今天才见到秦阿姨!” 看到大家都喜欢雨秋,晓妍乐了,她瞪大眼睛,真挚的说:“你们知道我阿姨身上有什幺吗?她有好几个口袋,一个装着了解,一个装着热情,一个装着思想,一个装着她的诗情画意。她慷慨成性,所以,她随时把她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送人!你们喜欢礼物吗?我姨妈浑身都是礼物!” “晓妍!”雨秋轻声喊,但是,她却觉得感动,她从没有听过晓妍用这种比喻和方式来说话,她总认为晓妍是个调皮可爱的孩子,这一刻,才发现她是成熟了,长大了,有思想和见地了。 “姨妈!”晓妍热烈的看着她,脸红红的。“如果你不是那幺好,你怎幺会整夜坐在电话机旁边找雨柔呢!” 一句话提醒了俊之,也提醒了雨柔和江苇,他们都望着雨秋,还是俊之问出来:“真的,雨秋,你怎幺会找到雨柔的?” 雨秋微笑了一下,接着,她就轻轻的叹息了。靠在沙发里,她握着咖啡杯,眼光显得深邃而迷蒙。 “事实上,这是误打误撞找到的。”她说,抬眼看了看面前那群孩子们。“你们知道,我是怎幺长大的?我父母从没有了解过我,我和他们之间,不止有代沟,还有代河,代海,那海还是冰海,连融化都不可能的冰海。在我的少女时期,根本就是一段悲惨时期!出走,雨柔,”她凝视着那张纤柔清丽的脸庞。“我起码出走过二十次,那时的我,不像现在这样洒脱,这样无拘无束,这样满不在乎。那时,我是个多愁善感,碰不碰就想掉眼泪的女孩子。我悲观、消极、愤世嫉俗。每次出走后,我就有茫茫人海,不知何所归依的感觉,我并没有你这幺好的运气,雨柔,那时,我没有一个江苇可以投奔。出走之后怎幺办呢?恨那个家,怨那个家,可是,那毕竟是个家!父母再不了解我,也毕竟是我的父母,于是,我最后还是回去,带着满心的疲惫、痛苦与无奈,回去,只有这一条路!后来,再出走的时候,我痛恨回去,于是,我强烈的想做一件事:自杀!”她停下来,望着雨柔。 “我懂了,”雨柔低语。“你以为我自杀了。” “是的,”雨秋点点头:“我想你可能会自杀,如果你觉得自己无路可走的话。于是,我打电话到每一家医院的急诊室,终于误打误撞的找到了你。”她凝视她的手。“你的手如何受伤的,雨柔?” 雨柔把手藏在怀里,脸红了。 “椅子上有个钉子……”她喃喃的说。 “你让钉子划破你的手?”她深深的望着她,摇了摇头。 “你想:让我流血死掉吧!反正没人在乎!流血吧,死掉吧!我宁可死掉……” “秦阿姨,”雨柔低声说:“你怎幺知道?” “因为──我是从你这幺大活过来的,我做过类似的事情。” 江苇打了个寒战,他盯着雨柔。 “雨柔!”他哑声的,命令的说:“你以后再也不可以有这种念头!雨柔,”他在桌下握住她没受伤的手。“你再也不许!” “哦,爸爸,”雨柔转向父亲。“江苇好凶,他总是对我说不许这个,不许那个!” “哈!”子健笑了。“已经开始告状了呢!江苇,你要倒霉了,我爸爸是最疼雨柔的,将来啊,有你受的!” “他倒不了楣,”俊之摇头。“如果我真骂了江苇,我们这位小姐准转回头来说:老爸,谁要你管闲事!” 大家都笑了起来。这一番团聚,这一个早餐,一直吃了两个多小时,谈话是建筑在轻松、愉快、了解、与热爱上的。 当“早餐”终于吃完了。俊之望着雨柔:“雨柔,你应该回家了吧!” 雨柔的神色暗淡了起来。 “爸爸,”她低语。“我不想见妈妈。” “雨柔,”俊之说:“你知道她昨天哭了一天一夜吗?你知道她到现在还没有休息吗?而且──”他低叹,重复了雨秋的话:“母亲总是母亲!是不是?我保证,你和江苇的事,再也不会受到阻碍,只是……”他抬头眼望着江苇:“江苇,你让我保留她到大学毕业,好吗?” “贺伯伯,”江苇肃然的说:“我听您的!” “那幺,”他继续说:“也别把雨柔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她──”他摇摇头,满脸的萧索及苦恼。“我不想帮她解释,天知道,我和她之间,一样有代沟。” 这句话,胜过了任何的解释,江苇了解的看着俊之。 “贺伯伯,您放心。”他简短的说。 “那幺,”雨秋故作轻快的拍拍手。“一阵风暴,总算雨过天晴,大家都心满意足,我们也该各归各位了。”她站起身来:“我要回家睡觉了,你们……”她打了个哈欠,望着江苇:“江苇,你准是一夜没睡,我建议你也回家睡觉,让雨柔跟她父亲回家,去安安那个母亲的心。晓妍……”她住了口。 “姨妈,”晓妍的手拉着子健:“我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雨秋慌忙说:“这个姨妈满口袋的了解,还有什幺不可以呢?你跟子健去玩吧!不管你们怎幺样,我总之要先走一步了!”她转身欲去。 “姨妈!”晓妍有些不安的。“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觉得……” “孤独吗?”雨秋笑着接口:“当然是的。寂寞吗?”她很快的扫了他们全体一眼:“怎幺可能呢?”转过身子,她翩然而去。那绿色的身影,像一片清晨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的绿叶,飘逸、轻盈的消失在门外了。 俊之对着那门口,出了好久好久的神。直到雨柔喊了一声:“爸爸,我们回家吗?” “是的,是的,”他回过神来,咬紧了牙。“我们──回家!” 雨秋回到了家里。 一夜没睡,她相当疲倦,但是,她也有种难言的兴奋。浪花!她在模糊的想着,浪花!像晓妍、子健、雨柔、江苇,他们都是浪花!有一天,这些浪花会淹盖所有旧的浪花!浪花总是一个推一个的前进,无休无止。只是,自己这个浪花,到底在新的里面,还是在旧的里面,还是在新浪与旧浪的夹缝里?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但是,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洗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一觉。 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又开始思想了,思想,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你永远不可能装个开关关掉它。她想着雨柔和江苇,这对孩子竟超乎她的预料的可爱,一对年轻人! 充满了梦想与魄力的年轻人!他们是不畏风暴的,他们是会顶着强风前进的!尤其江苇,那会是这一群孩子中最突出的一个。想到这儿,她就不能不联想到雨柔的母亲,怎会有一个母亲,把这样的青年赶出家门?怎会?怎会?怎会?雨柔和子健的母亲,俊之的妻子,幸福的家庭……她阖上眼睛,脑子里是一片零乱,翻搅不清的情绪,像乱丝一般纠缠着。她深深叹息,她累了,把头埋进枕头里,她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梦里全是浪花,一个接一个的浪花。梦里,她在唱一支歌,一支中学时代就教过的歌。 “月色昏昏,涛头滚滚,恍闻万马,齐奔腾。澎湃怒吼,震撼山林,后拥前推,到海滨。”她唱了很久的歌,然后,她听到铃声,浪花里响着清脆的铃声。风在吼,浪在啸,铃在响。铃在响?铃和浪有什幺关系?她猛然醒了过来,这才听到,门铃声一直不断的响着,暮色已经充满了整个的房间。 她跳下床来,披上睡袍,这一觉竟从中午睡到黄昏。她甩了甩头,没有甩掉那份睡意,她朦朦胧胧的走到大门口,打开了房门。 门外,贺俊之正挺立在那儿。 “哦,”她有些意外。“怎幺?是你?这个时间?你不在家休息?不陪陪雨柔?却跑到这儿来了?” 他走进来,把房门阖拢。 “不欢迎吗?”他问。“来得很多余,是不是?” “你带了火药味来了!”她说,让他走进客厅。“你坐一下,我去换衣服。”她换了那件宽宽大大的印尼衣服出来,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她刚睡过觉,长发蓬松,眼睛水汪汪的,面颊上睡靥犹存。她看来有些儿惺忪,有些儿朦胧,有些儿恍惚,有些儿懒散。这,却更增加了她那份天然的妩媚,和动人的韵致。 她把茶递给他,坐在他的对面。 “家里都没事了?”她问:“雨柔和母亲也讲和了?是吗?你太太──”她沉吟片刻,看看他的脸色。“只好接受江苇了,我猜。她斗不过你们父女两个。” 俊之沉默着,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其实,”雨秋又说,她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缩,她感到不安,感到烦恼,她迫切的要找些话来讲。“江苇那孩子很不错,有思想,有干劲,他会成为一个有前途的青年。这一下好了,你的心事都了了,儿女全找着了他们的伴侣,你也不用费心了。本来嘛,孩子有自己的世界,当他们学飞的时候,大人只能指导他们如何飞,却不能帮他们飞,许多父母,怕孩子飞不动,飞不远,就去限制他们飞,结果,孩子就根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的面颊在向她迫近。“……就根本不会飞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紧盯着她。 “你说完了吗?”他问。 “完了。”她轻语,往后退缩。 “你知道我不是来和你讨论孩子们的。”他再逼近一步。 “我要谈的是我们自己。说说看,为什幺要这样躲避我?” 她惊跳起来。 “我去帮你切点西瓜来,好吗?” “不要逃开!”他把她的身子拉回到沙发上。“不要逃开。” 他摇头,眼光紧紧的捉住了她的。“假若你能不关心我,”他轻声说:“你就不会花那幺多时间去找雨柔了,是不是?” “人类应该互相关心。”她软弱的说。 “是吗?”他盯得她更紧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坦白说出来吧,雨秋,你是不逃避的,你是面对真实的,你是挑战者,那幺,什幺原因使你忽然逃避起我来了?什幺原因?你坦白说吧!” “没有原因,”她垂下眼睑:“人都是矛盾的动物,我见到子健,我知道你有个好家庭……” “好家庭!”他打断她。“我们是多幺虚伪啊!雨秋!经过昨天那样的事情,你仍然认为我有一个好家庭,好太太,幸福的婚姻?是吗?雨秋?” 雨秋猝然间激怒了,她昂起头来,眼睛里冒着火。 “贺俊之,”她清晰的说:“你有没有好家庭,你有没有幸福的婚姻,关我什幺事?你的太太是你自己选择的,又不是我给你作的媒,你结婚的时候,我才只有七、八岁,你难道要我负责任吗?” “雨秋!”俊之急切的说:“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你不要跟我胡扯,好不好?我要怎样才能说明白我心里的话?雨秋,”他咬牙,脸色发青了。“我明说,好吗?雨秋,我要你!我这一生,从没有如此迫切的想要一样东西!雨秋,我要你!” 她惊避。 “怎幺‘要’法?”她问。 他凝视着她。 “你不要破碎的东西,你一生已经面临了太多的破碎,我知道,雨秋,我会给你一个完整的。” 她打了个寒战。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低语。 “明白说,我要和她离婚,我要你嫁给我!” 她张大眼睛,瞪视着他。瞪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层热浪就冲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俊之的脸,成了水雾中的影子,哽塞着,她挣扎的说:“你不知道你在讲什幺?” “我知道,”他坚定的说,握紧了她。“今天在云涛,当你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这一生不会放过你,牺牲一切,家庭事业,功名利禄,在所不惜。我要你,雨秋,要定了!” 泪滑下了她的面颊。 “你要先打碎了一个家庭,再建设一个家庭?”她问:“这样,就是完整的吗?” “先破坏,才能再建设。”他说。“总之,这是我的问题,我只是告诉你,我要娶你,我要给你一个家。我不许你寂寞,也──不许你孤独。”他抬眼看墙上的画像:“我要你胖起来,再也不许,人比黄花瘦!” 她凝视他,泪流满面。然后,她依进了他的怀里,他立刻紧拥住她。俯下头来,他找着了她的嘴唇,涩涩的泪水流进了他的嘴里,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轻颤。然后,她扬起睫毛,眼珠浸在雾里,又迷蒙、又清亮。 “听我一句话!”她低声说。 “听你所有的话!”他允诺的。 “那幺,不许离婚!” 他震动,她立即接口:“你说你要我,是的,我矜持过,我不愿意成为你的情妇。我想,我整个人的思想,一直是在矛盾里。我父母用尽心机,要把我教育成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我接受了许多道德观念,这些观念和我所吸收的新潮派,和我的反叛性,和我的‘面对真实’一直在作战。我常常会糊涂掉,不知道什幺是‘是’,什幺是‘非’。我逃避你,因为我不愿成为你的情妇,因为这违背了我基本的道德观念,这是错的!然后我想,我和你恋爱,也是错的!你听过畸恋两个字吗?” “听过。”他说:“你怕这两个字?你怕世人的指责!你知不知道,恋爱本身是没有罪的。红拂夜奔,司马琴挑,张生跳墙……以当时的道德观点论,罪莫大焉,怎幺会传为千古佳话!人,人,人,人多幺虚伪!徐志摩与陆小曼,郁达夫与王映霞,在五四时代就闹得轰轰烈烈了,为什幺我们今天还要读徐志摩日记?我们是越活越倒退了,现在还赶不上五四时代的观念了!畸恋,畸恋,发明这两个字的人,自己懂不懂什幺叫爱情,还成问题。好吧,就算我们是在畸恋,就算我们会受到千手所指,万人所骂,你就退却了?雨秋,雨秋,我并不要你成为我的情妇,我要你成为我的妻子,离婚是法律所允许的,是不是?你也离了婚,是不是?” “我离婚,是我们本身的问题,不是为了你。你离婚,却是为了我!”她幽幽的说:“这中间,是完全不同的。俊之,我想过了,你能这样爱我,我夫复何求?什幺自尊,什幺道德,我都不管了!我只知道,破坏你的家庭,我于心不忍,毁掉你太太的世界,我更于心不忍。所以,俊之,你要我,你可以有我,”她仰着脸,含着泪,清晰的低语。“我不再介意了,俊之,不再矜持了,要我吧!我是你的。” 他捧着她的脸,闭上眼睛,他深深的颤栗了。睁开眼睛来,他用手抹去她面颊上的泪痕。 “这样要你,对你太不公平。”他说:“我宁可毁掉我的家庭,不能损伤你的自尊。”他把她紧拥在胸前,用手抚摸她的头发。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动着他的胸腔,他的心脏,在剧烈的敲击着。“我要你,”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做我的妻子,不是我的情妇!” “我说过了,”她也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不许离婚!” 他托起她的下巴,他们彼此瞪视着,愕然的、惊惧的、跋徨的、苦恼的对视着,然后,他一把拥紧了她,大声的喊:“雨秋!雨秋!请你自私一点吧!稍微自私一点吧!雨秋!雨秋!世界上并没有人会因为你这幺做而赞美你,你仍然是会受到指责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她说:“谁在乎?” “我在乎。”他说。 她不说话了,紧依在他怀里,她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倾听着他心跳的声音。一任那从窗口涌进来的暮色,把他们软软的环抱住。 雨秋的画展,是在九月间举行的。 那是一次相当引人注目的画展,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画卖得也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几乎百分之六十的画,都卖出去了,对一个新崛起的画家来讲,这成绩已经很惊人了。在画展期间,晓妍和子健差不多天天都在那儿帮忙,晓妍每晚要跑回来对雨秋报告,今天卖了几张画,大家的批评怎样怎样,有什幺名人来看过等等。如果有人说画好,晓妍回来就满面春风,如果有人说画不好,晓妍回来就掀眉瞪眼。她看来,比雨秋本人还热心得多。 雨秋自己,只在画展的头两天去过,她穿了件曳地的黑色长裙,从胸口到下摆,是一支黄色的长茎的花朵,宽宽的袖口上,也绣着小黄花,她本来就纤细修长,这样一穿,更显得“人比黄花瘦”。她穿梭在来宾之间,轻盈浅步,摇曳生姿。俊之不能不一直注视着她,她本身就是一幅画!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画。 画展的第二天,有个姓李的华侨,来自夏威夷,参观完了画展,他就到处找雨秋,雨秋和他倾谈了片刻,那华侨一脸的崇敬与仰慕,然后,他一口气订走了五幅画。俊之走到雨秋身边,不经心似的问:“他要干嘛?一口气买你五幅画?也想为你开画展吗?” “你倒猜对了,”雨秋笑笑。“他问我愿不愿意去夏威夷,他说那儿才是真正画画的好地方。另外,他请我明天吃晚饭。” “你去吗?” “去哪儿?”雨秋问:“夏威夷还是吃晚饭?” “两者都在内。” “我回答他,两者都考虑。” “那幺,”俊之盯着她:“明晚我请你吃晚饭!” 她注视他,然后,她大笑了起来。 “你想到什幺地方去了?你以为他在追求我?” “不是吗?”他反问:“他叫什幺名字?” “李凡,平凡的凡。名字取得不坏,是不是?” “很多人都有不坏的名字。” “他在夏威夷有好几家旅馆,买画是为了旅馆,他说,随时欢迎我去住,他可以免费招待。” “还可以帮你出飞机票!”俊之没好气的接口。 “哈哈!”她爽朗的笑:“你在吃醋了。” “反正,”他说:“你不许去什幺夏威夷,也不许去吃什幺晚饭,明天起,你的画展有我帮你照顾,你最好待在家里,不要再来了,否则,人家不是在看画,而是在看人!” “哦,”她盯着他:“你相当专制呵!” “不是专制,”他低语:“是请求。” “我本来也不想再来了,见人,应酬,说话,都是讨厌的事,我觉得我像个被人摆布的小玩偶。” 于是,她真的就再也不去云涛了,一直到画展结束,她都没在云涛露过面。十月初,画展才算结束,但是,她剩余的画仍然在云涛挂着。这次画展,引起了无数的评论,有好的,有坏的,正像雨秋自己所预料“毁誉参半”,但是,她却真的成名了。 “名”,往往是件很可怕的东西,雨秋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潇潇洒洒的满街乱逛了,再也不能跑到餐馆里去大吃大喝了,到处都有人认出她来,而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尤其,是她和俊之在一起的时候。 这天,他们又去吃牛排,去那儿的客人都是相当有钱有地位有来头的人物。那晚的雨秋特别漂亮,她刻意的打扮了自己,穿了一件浅紫色的缎子的长袖衬衫,一条纯白色的喇叭裤,耳朵上坠着两个白色的圈圈耳环。淡施脂粉,轻描眉毛,由于是紫色的衣服,她用了紫色的眼影,显得眼睛迷镑如梦。坐在那儿,她潇洒脱俗,她引人注目,她与众不同,她高雅华贵。俊之点了菜,他们先饮了一点儿红酒。 气氛是迷人的,酒味是香醇的,两人默默相视,柔情万种,连言语似乎都是多余的。就在这时候,隔桌有个客人忽然说了句:“瞧,那个女人就是最近大出风头的女画家!名叫秦雨秋的!” “是吗?”一个女客在问:“她旁边的男人是谁?” “当然是云涛的老板了!”一个尖锐的女音:“否则,她怎幺可能这样快就出名了呢?你难道不知道,云涛画廊已经快成为她私人的了!” 俊之变了色,他转过头去,恶狠狠的瞪着那桌人,偏偏那个尖嗓子又酸溜溜的再加了两句:“现在这个时代呀,女人为了出名,真是什幺事都肯干,奇装异服啦,打扮得花枝招展啦!画家,画家跟歌女明星又有什幺不同?都要靠男人捧才能出名的!你们知不知道,例如xxx……”她的声音压低了。 俊之气得脸发青,把餐巾扔在桌上,他说:“我没胃口了,雨秋,我们走!”“坐好!”雨秋安安静静的说,端着酒杯,那酒杯的边缘碰触着她的嘴唇,她的手是稳定的。“我的胃口好得很,我来吃牛排,我还没吃到,所以不准备走!”她喝着酒,他发现她大大的饮了一口。“你必须陪我吃完这餐饭!”她笑了,笑得开心,笑得洒脱。她一面笑,一面喃喃的念着:“闻道人须骂,人皆骂别人,有人终须骂,不骂不成人,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请看骂人者,人亦骂其人!”她笑着,又喝了一大口酒。 俊之用手支着头,望着她那副笑容可掬的脸庞,只觉得心里猛的一阵抽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晚,回到雨秋的家,俊之立刻拥住了她。 “听我!”他说:“我们不能这样子下去!” 雨秋瞅着他,面颊红艳艳的,她喝了太多的酒,她又笑了起来,在他怀中,她一直笑,一直笑,笑不可抑。 “为什幺不能这样子下去?”她笑着说:“我过得很快乐,真的很快乐!”她又笑。 “雨秋!”他注视着她。“你醉了。” “你知道李白说过什幺话吗?”她笑仰着脸问,然后,她挣开了他,在客厅中旋转了一下身子,他那缎子衣袖又宽又大,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线条,她喜欢穿大袖口的衣服。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她又转了一下,停在俊之面前。“怎样?忧愁的俊之,你那幺烦恼,我们不如再开一瓶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好不好?” 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 “你已经醉了,回房去睡觉去,你根本一点酒量也没有,你去睡一睡。” 她横躺在他怀抱里,很听话,很乖,一点也不挣扎,只是笑。她用手勾着他的脖子,长发摩擦着他的脸,她的唇凑着他的耳朵,她悄悄的低语:“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幺?”他问。 她更紧的凑着他的耳朵,好轻好轻的说:“我爱你。” 他心为之颤,神为之摧。再看她,她已经躺在他怀里睡着了,那红扑扑的面颊,红润润的嘴唇,像个小婴儿。他把她抱进卧房,不舍得把她放下来,俯下头,他吻着她的嘴唇,她仍然知道反应他。终于,他把她放在床上,为她脱去了鞋子,拉开棉被,他轻轻的盖住了她。她的手绕了过来,绕住了他的脖子,她睡梦朦胧的说:“俊之,请不要走!” 他震动了一下,坐在床沿上,他哑声说:“你放心,我不走,我就坐在这儿陪你。” 她的手臂软软的垂了下来,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她呓语般的低声说了句:“俊之,我并不坚强。” 他愣了愣,心里一阵绞痛。 她翻了个身,把面颊紧埋在枕头里,他弯腰摘下了她的耳环。她又在喃喃的呓语了,他把她的长发从面颊上掠开,听到她正悄声的说着:“妈妈说的,不是我的东西,我就不可以拿。我……不拿不属于我的东西,妈妈说的。” 她不再说话,不再呓语,她沉入沉沉的睡乡里去了。 他却坐在那儿,燃起一支烟。他很少抽烟,只在最苦闷的时间里,才偶尔抽一支。他抽着烟,坐着,在烟雾下望着她那张熟睡的脸庞,他陷入深深的沉思里。 同一时间,贺家却已经翻了天。 不知是哪个作家说过的,如果丈夫有了外遇,最后一个知道的一定是妻子。婉琳却并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打雨秋开画展起,她已经听到了不少风风雨雨。但是,她在根本上就拒绝相信这件事。二十几年的夫妻,俊之从来没有背叛过她。他的规矩几乎已经出了名了,连舞厅酒家,他都不肯涉足,这样的丈夫,怎会有外遇呢?他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和一个女画家来往的次数频繁了一点而已。她不愿去追究这件事,尤其,自从发生了雨柔出走的事件之后,俊之对她的态度就相当恶劣,他暴躁不安而易发脾气,她竟变得有些儿怕他了。她如果再捕风捉影,来和俊之吵闹的话,她可以想象那后果。因此,她沉默着。但,在沉默的背后,她却也充满了畏怯与怀疑。不管怎样相信丈夫的女人,听到这一类的传言,心里总不会很好受的。 这天午后,杜峰的太太打了个电话给她,她们都是二十几年的老朋友了,杜太太最恨杜峰的“逢场作戏”,曾经有大闹酒家的记录。每次,她和杜峰一吵架,就搬出俊之来,人家贺俊之从不去酒家!人家贺俊之从不包舞女!人家贺俊之对太太最忠实!现在,杜太太一得到消息,不知怎的,心里反而有份快感,多年以来,她羡慕婉琳,嫉妒婉琳,谁知婉琳也有今天!女人,是多幺狭窄,多幺自私,又多幺复杂的动物! “婉琳,”她在电话里像开机关枪般的诉说着:“事情是千真万确的了,他们出双入对,根本连人都不避。秦雨秋那女人我熟悉得很,她是以浪漫出了名的,我不但认得她,还认得秦雨秋的姐姐秦雨晨,秦雨晨倒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可是雨秋呵,十六、七岁开始就乱交朋友,闹家庭革命,结婚、离婚、恋爱,哎哟,就别提有多少风流韵事。我们活几辈子的故事,只够她闹几年的。现在她是抓住俊之了,以她那种个性,她才不会放手呢!据他们告诉我,俊之为她已经发疯了,婉琳,你怎幺还蒙在鼓里呢?” 婉琳握着听筒,虽然已经是冬天了,她手心里仍然冒着汗,半天,她才嗫嗫嚅嚅的说:“会……会不会只是传言呢?”。 “传言!”杜太太尖叫。“你不认得雨秋,你根本不知道,你别糊涂了,婉琳!说起来,这件事还是杜峰不好,你知道,雨秋是杜峰介绍到云涛去的。凭雨秋那几笔三脚猫似的画,怎幺可能出名呢?俊之又帮她开酒会,又帮她开画展,又为她招待记者,硬把她捧出名来……” “或者……或者……或者俊之是为了生意经。”婉琳结结巴巴的,依然不愿接受这件事。 “哦,婉琳,你别幼稚了,俊之为别的画家这样努力过吗?你想想看!” 真的,婉琳头发昏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怎……怎幺会呢?那个秦──秦雨秋很漂亮吗?” “漂亮?”杜太太叫着:“天知道!不过普普通通而已。但是她会打扮,什幺红的、黄的、紫的……她都敢穿!什幺牛仔裤啦,喇叭裤啦,紧身衫啦,热裤啦,她也都敢穿,这种女人不用漂亮,她天生就会吸引男人!她姐姐一谈起她来就恨得牙痒痒的,你知道,雨晨的一个女儿就毁在雨秋手里,那孩子才真漂亮呢!我是眼看着晓妍长大的……” “你……你说什幺?”婉琳更加昏乱了。“晓妍?是……是不是戴晓妍?”戴晓妍,子健的女朋友,也带到家里来过两次,坐不到十分钟,子健就把她匆匆带走,那女孩有对圆圆的大眼睛,神气活现,像个小机灵豆儿。她也曾要接近那孩子,子健就提高声音喊:“妈,别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 她还敢管孩子们的事吗?管一管雨柔,就差点管出人命来了,结果,还不是她投降?弄得女儿至今不高兴,江苇是怎幺也不上门,俊之把她骂得体无完肤,说她幼稚无知。她还敢管子健的女友吗?问也不敢问。但是,怎幺……怎幺这孩子会和秦雨秋有关呢! “是呀!就是戴晓妍!”杜太太叫着:“你怎幺知道她姓戴?反正,晓妍就毁在雨秋手里了!” “怎幺呢?”她软弱的问,手心里的汗更多了。 “晓妍本来也是个好孩子,她们戴家的家教严得很,可是,晓妍崇拜雨秋,什幺都跟雨秋学,雨秋又鼓励她,你猜怎幺着?”她压低了声音:“晓妍十六岁就出了事,怀过一个孩子,你信吗?才十六岁!戴家一气,连女儿也不要了,雨秋就干脆把晓妍接走了,至于那个孩子,到底是怎样了,我们就弄不清楚了。就凭这一件事,你就知道雨秋的道德观念和品行了!” 婉琳的脑子里轰然一响,像有万马奔腾,杜太太叽哩咕噜的还说了些什幺,她就全听不清楚了。当电话挂断之后,她呆呆的在沙发里坐了下来,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她动也不动的坐着。事情一下子来得太多,太突然,实在不是她单纯的脑筋所能接纳的。俊之和秦雨秋,子健和戴晓妍。她昏了,她是真的昏了。 她没有吃晚饭,事实上,全家也没有一个人回家吃晚饭,雨柔没回来,子健没回来,俊之也没回来。一个人吃饭是什幺味道?她没有吃,只是呆呆的坐着,像一座雕刻的石像。 七点多钟,雨柔回来了。看到母亲的脸色不对,她有些担忧的问:“妈!你怎幺了?生病了吗?” 婉琳抬头看了雨柔一眼,你真关心吗?你已经有了江苇,又有你父亲和哥哥帮你撑腰,我早就成了你的眼中钉,我是每一个人的眼中钉!她吸了口气,漠然的说:“我没什幺。” 雨柔甩甩头,有些不解。但是,她心灵里充满了太多的东西,她没有时间来顾及母亲了。她上楼去了。 婉琳仍然呆坐着。好了,雨柔有了个修车工人做男朋友,子健有了个堕落的女孩做女朋友。俊之,俊之已经变了心,这世界,这世界还存在吗?婉琳!杜太太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拿出一点魄力来,你不要太软弱,不要尽受人欺侮!你是贺家的女主人呀! 贺家的女主人!是吗?是的,她是贺俊之的太太,她是雨柔和子健的母亲!二十几年含辛茹苦,带孩子,养孩子,持家,做贤妻良母,她到底什幺地方错了?她在这家庭里为什幺没有一点儿地位?得不到一点儿尊敬? 一声门响,她抬起头来,子健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一进门就直着脖子大喊大叫:“雨柔!雨柔!” 雨柔跑了出来。 “干什幺?哥哥?”她问。 “晓妍在外面,”子健笑着说:“她一定要我拉你一起去打保龄球,她说要和你比赛!” “我怎幺打得过她?”雨柔也笑着:“我的球只会进沟,你和她去不好吗?”“她喜欢你!”子健说:“这样,你陪她先打,我去把江苇也找来,四个人一起玩……”他一回头,才发现了母亲,他歉然的笑笑。“妈,对不起,我们还要出去,晓妍在外面等我们!妈?”他皱起眉头:“你怎幺了?” “子健,”婉琳的手暗中握紧了拳,声音却是平平板板的。 “请你的女朋友进来几分钟好不好?” “好呀!”子健愕然的说,回头对门外大叫了一声:“晓妍,你先进来一下!” 晓妍很快的跑进来了,黑色的紧身毛衣,裹着一个成熟而诱人的胴体,一条短短的、翠绿色的迷你裙,露出了修长、亭匀、而动人的腿。短发下,那张年轻的脸孔焕发着青春和野性的气息。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大胆的服装,那放荡的模样,那不害羞的冶笑…… “贺伯母!”晓妍点了点头,心无城府的笑着。“我来约雨柔去玩……” 婉琳站起身来,走到晓妍的面前,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就是这个女孩!她和她的姨妈!怒火在她内心里疯狂般的燃烧,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声音里已带着微微的颤抖:“你叫戴晓妍?”她咬牙问。 “是呀!”晓妍惊愕的说,莫名其妙的看了子健一眼,子健蹙着眉,耸耸肩,同样的困惑。 “你的姨妈就是秦雨秋?”婉琳继续问。 “是呀!”晓妍扬着眉毛,天真的回答。 “那幺,”婉琳提高了声音:“你就是那个十六岁就怀孕的小太妹?你姨妈就是去抢别人丈夫的贱女人?你们这两个下贱的东西,你们想拆掉我们贺家是不是?老的、小的,你们这两个卑鄙下流的烂污货!你们想把我们家一网打尽吗?你……你还不给我滚出去!你……” 晓妍吓呆了,倏然间,她那红润的面颊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她张着嘴,无法说话,只是拚命摇头,拚命向后退。婉琳却对她节节进逼。 “妈!”子健狂喊了一声,扑过去,他拦在母亲和晓妍的中间,用手护着晓妍,他大声的对母亲叫:“你要干什幺?妈!你怎能这样说话?你怎能……” “你让开!”婉琳发疯般的喊:“我要打她!我要教训她!看她还敢不敢随便勾引男孩子!”她用力的推子健,眼泪流了一脸。“你让开!你让开!你让开……” “妈!”雨柔叫,也冲过来,用手臂一把抱住母亲:“你冷静一点,妈!你冷静一点!妈妈!妈……” “我要揍她!我要揍她!我要揍她!”婉琳挣扎着,疯狂的大吼大叫,积压已久的怒火和痛苦像决堤的河水般泛滥开来,她跺脚,扑打,又哭又叫。 晓妍张大了眼睛,她只看到婉琳那张泼妇似的脸,耳朵里像回声般回荡着无数的声音:下贱,卑鄙,勾引男孩子,不要脸……要揍她!要揍她!要揍她……她的神志开始涣散,思想开始零乱,那些久远以前的记忆又来了,鞭打,痛殴,捶楚……浑身都痛,到处都痛……终于,她像受伤的野兽般狂叫了一声,转过身子,她冲出了贺家的大门。 “快!”雨柔喊,双手死命抱住母亲:“哥哥!快去追晓妍!快去!”她闭上眼睛,泪水滑了下来,历史,怎能重演呢? 子健转过身子,飞快的冲了出去,他在大门口就追到了晓妍,他一把抱住她,晓妍拚命踢着脚,拚命挣扎,一面昏乱的、哭泣的、尖声的喊着:“姨妈!我要姨妈!我要姨妈!” “我带你去找姨妈!”子健说,抱紧了她。“晓妍,没有人会伤害你,”他眼里充满了泪水,哽塞的说:“我带你去找姨妈!” 第八章 子健带着晓妍回到家里的时候,雨秋正沉睡着,俊之还坐在她身边,默默的抽着烟,默默的望着她。那疯狂的门铃声把俊之和雨秋都惊动了,雨秋在床上翻身,迷镑的张开眼睛来,俊之慌忙说:“你睡你的,我去开门!” 大门一打开,子健拉着晓妍,半搂半抱的和她一块儿冲进了房子,晓妍泪流满面,在那儿不能控制的嚎啕痛哭,子健的脸色像一张白纸,看到俊之,他立刻说:“爸,姨妈呢?” 俊之呆了,他愕然的问:“怎幺了?发生了什幺事?” “先别管什幺事?”子健焦灼的喊:“姨妈呢?” 雨秋出来了,扶着墙,她酒意未消,睡意朦胧,她微蹙着眉,柔声问:“什幺事?” 一看到雨秋,晓妍就“哇”的一声,更加泣不可抑了。她扑奔过去,用双手紧抱住雨秋,身子溜到地板上,坐在地上,她抱着雨秋的腿,把脸紧埋在她那白色的喇叭裤里。她哭喊着:“姨妈,我不能活了!我再也不能活了!” 雨秋的酒意完全醒了,摇了摇头,她硬摇掉了自己那份迷镑的睡意。她用手揽着晓妍的头,抬起眼睛来,她严厉的看着子健:“子健,你们吵架了吗?”她问:“你把她怎幺样了?你对她说了些什幺?” “不是我!不是我!”子健焦灼的说:“是妈妈!”他转头对着父亲:“爸,你最好回去,妈妈发疯了!不知道是那一个混帐王八蛋在妈妈面前多了嘴,妈妈什幺都知道了!连晓妍的底细都知道了!偏偏那幺不凑巧,我会把晓妍带回家去,妈妈像发狂了一样,她说……她说……”他瞪视着雨秋和晓妍,无法把母亲那些-脏的句子说出口,他咬紧牙,只是苦恼的摇头。 雨秋的酒意是真的全消了,睡意也消了,她抬起眼睛,默默的望了俊之一眼,就弯下身子,把晓妍从地上拉起来,她轻柔如梦的说:“晓妍,起来。” 晓妍顺从的站起身来,雨秋拉着她,坐到沙发上,晓妍仍然把头埋在她怀中,现在,她不嚎啕大哭了,只是轻声的呜咽,一面低低的细语着:“姨妈,你骗了我,你说我还是好女孩,我不是的!姨妈,我不是的!你骗了我,你骗了我!” 雨秋把晓妍的头紧揽在胸前,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温柔的抚摸着晓妍的短发。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了她的眼眶,滑过她的面颊,滚落在晓妍的头发上了。这,似乎惊吓了晓妍,她从雨秋怀里仰起脸来,大睁着那对湿润的眸子,她恐慌的说:“姨妈?你哭了?”她顿时一把抱住雨秋的头,喊着说:“姨妈!你不要哭!姨妈!你不要哭!姨妈!你不能哭!你那幺坚强,你那幺好,你那幺乐观,你不能哭!姨妈!姨妈!我不要你哭,我不要把你弄哭!” “晓妍,”雨秋低语:“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骗了你?或者,我们两个都太坏了!或者,我们不适合这个时代。晓妍,连我都动摇了,什幺是‘是’,什幺是‘非’,我不知道。晓妍,跟我走吧!我们可以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我们可以立足的地方去!” “雨秋!”俊之往前跨了一步,他的神情萧索,眼睛却坚定而狂野:“你们什幺地方都不许去!所有痛苦的根源只有一个,我们却让那根源发芽生长蔓延,像霉菌般去吞噬掉欣欣向荣的植物,为什幺?雨秋,你们不要伤心,这世界并非不能容人的,我要去彻底解决这一切!”他掉头就往外走:“我要去刿除那祸害之根,不管你同意或不同意!” “俊之!”雨秋喊:“请你三思而后行!” “我已经五思、六思、七思、八思、九思、十思了!”俊之哑声说:“雨秋,你不要再管我!我是一个大男人,我有权处理我自己的事情,无论我做什幺,反正与你无涉!” “真的吗?”雨秋静静的问。 俊之站定了,和雨秋相对凝视,然后,俊之毅然的一甩头,向外就走。子健往前跨了一大步,急急的说:“爸爸,你要去干什幺?” 俊之深沉的看着子健:“你最好也有心理准备,”他说:“我回去和你母亲谈判离婚!在她把我们全体毁灭之前,我必须先和她分手!子健,你了解也罢,你不了解也罢,我无法再和你母亲共同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他转身就走。 “爸爸!不要!”子健急促的喊,追到门口。 “子健,”俊之回过头来。“你爱晓妍吗?” “我当然爱!”子健涨红了脸。 “那幺,留在这儿照顾你的女朋友,设法留住她,保有她,” 他低语。“幸福是长着翅膀的鸟,你抓不牢它,它就飞了。”转过身子,他走出门去了。 子健失措的看着父亲离去,他折回到客厅来。晓妍已不再哭泣了,她只是静悄悄的靠在雨秋怀里,雨秋也只是静悄悄的搂着她。子健望着她们两个,心慌而意乱。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幺,父亲和母亲要离婚,雨秋和晓妍,幸福是长着翅膀的鸟……他头昏了,只觉得心头在隐隐的刺痛,说不出缘由的刺痛。“子健,”忽然间,晓妍开了口。“你回去吧!” 他站定在晓妍的面前。 “我不回去!”他说。 “子健,”晓妍的声音好平静。“我想过了,我是配不上你的,我早就说过这话。我以前确实犯过错,人是不能犯错的,一旦犯了,就是终身的污点,我洗不掉这污点,我也不要玷污你,所以,你回去吧!” “晓妍,”子健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说这话,是要咒我不得好死!”“我告诉你事实,何曾咒过你?”晓妍说。 “我早发过誓,”子健说:“如果我心里有一丝一毫的轻视你,我就不得好死!” 雨秋轻轻的推开晓妍,她站起身来。 “晓妍,子健,”她说:“你们最好谈谈清楚,你们要面临的,是你们终身的问题,谁也无法帮你们的忙。晓妍,”她深深的望着外甥女儿。“有句话我要告诉你,最近,我发现你越长越大了,你已经满了二十岁,是个成人了,不再是孩子。姨妈不会跟你一辈子,以后,你再受了委屈,不能总是哭着找姨妈,姨妈疼你,却不能代你成熟,代你长大。晓妍,面对属于你的问题吧!你面对你的,我面对我的,我们都有问题,不是吗?解决这些问题的钥匙,应该在我们自己手里,是不是?”说完,她再凝视了那两个孩子一眼,就转身走进卧房,关上了房门。 晓妍目送姨妈的身影消失,她忽然若有所悟,是的,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问题,再也不能哭着找姨妈,是的,她大了,不是孩子了,再也不是孩子了。她默默的低下头去。默默的深思起来。 “晓妍,”子健喊了一声,坐在她身边,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觉得她的表情好怪,好深沉,好落寞,他担忧起来,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幺。再也没有心思去想父亲和母亲的问题,再也没有心思想别的。这一刻,他只关心晓妍的思想。“你在想什幺?” 晓妍抬起眼睛来,看着他,深沉的。然后,她说:“冰箱里有冰水,给我倒一杯好不好?” “这幺冷天,要喝冰水?”他用手摸摸她的额,没发烧,他松口气。走去倒了杯冰水来,她慢慢的啜着,眼光迷迷镑镑的,他又焦灼起来。“晓妍,”他喊:“你怎幺了?你到底在想些什幺?” “我在想,”她静静的说。“我要离开你,子健。” 子健惊跳,他抓住她的手,她刚拿过冰水,手是冰凉的,他用双手紧紧的把她那凉凉的小手阖在自己的手中。 “我做错了什幺?”他哑声问。 “你什幺都没做错,”晓妍说:“就因为你什幺都没做错,所以我要离开你。”她抬起眼睛来,凝视着他。“你瞧,子健,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是不是?” “怎样呢?”子健闷声问。 “你的过去,堆积成一个优秀的你。我的过去,堆积成一个失败的我。不,用失败两个字并不妥当,”她-起眼睛,深思着。“用失落两个字可能更好。自从发生过那件事以后,我就一直在找寻我自己,我是一个不太能面对现实的人,好一阵,我只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我要忘记那件事,我要把它从我生命里抹掉。认识你以后,我以为,我已经把那件事,从我生命里抹掉了。但是,今晚,我知道了-它是永不可能从我生命里抹掉的!” “晓妍!”他急切的说:“你能的,你已经抹掉了,晓妍!请你不要这样说!晓妍,我告诉你……” “子健,”她打断了他:“坦白告诉我,难道那件事情在你心里从没有投下一点阴影吗?” 他凝视她。 “我……” “说真实的!”她立即喊。 “是的,”他垂下头。“有阴影。晓妍,我不想骗你说,我完全不在乎。可是,我对你的爱,和那一点阴影不能成比例,你知道,晓妍,在强烈的阳光的照射下,没有阴影能够存在的。”他抬起头,热烈的望着她。“我知道你的心理,我母亲的几句话使你受不了!你发现你终身要面对这问题。可是,晓妍,你知道我母亲,她对江苇说过更难听的话,江苇也原谅她了,请你也原谅她吧!” “我可以原谅她,”晓妍摇头:“但是不能原谅我自己。子健,你走吧!去找一个比我好的女孩子!” “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子健大叫。“我不在乎,你为什幺一定要在乎?” “姨妈常说,人类的悲哀,就在于不能离群而独居!即使你真不在乎,你身边的人会在乎。男女相悦,恋爱的时候比什幺都甜,所有的阴影都可以忘掉。一旦有一天吵了架,那阴影就回来了,有一天,你会用你母亲相同的话来骂我……” “如果有那一天,让我被十辆汽车,从十个方向撞过来,撞得粉粉碎碎!”他赌咒发誓,咬牙切齿的说,他的脸涨得通红。 “何苦发这种毒誓?”晓妍眼里漾起了泪光。“世界上纯洁善良的好女孩那幺多,你为什幺一定要找上我?” “你认为你不纯洁不善良吗?只因为那件事?” “是的,我不纯洁,不善良!”她喊着:“让我告诉你吧,大家都以为十六岁的我,什幺都不懂,连姨妈也这样以为!事实上,我懂!我知道我在做什幺!那天我和妈妈吵了架,她骂我是坏女孩,我负气出走,我安心想做一点坏事,我是安心的……”她哭了起来。“我从没告诉过别人,我是安心的!安心要做一件最坏最坏的事,只为了和妈妈负气……我是这样一个任性的、坏的、不可救药的女孩子,事后,我一直骗自己,说我不懂,不懂,不懂……”她把头埋进手心里,放声痛哭。“你怎能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你走吧!走吧!走吧!” 他一把抱住了她的头。 “好了,晓妍。”他喑哑的说:“你终于说出来了。你认为你很坏?是不是?” “是的!” “你是很坏。”他在她耳边说:“一个为了和妈妈负气,而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女孩子,实在很坏。现在,我们先不讨论你的好坏问题,你只告诉我,你爱我吗?” “我……我……” “说真话!”这次,轮到他叫。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眼睛来。 “你明知道的。”她凄楚的说。 “我不知道,”他摇头。“你要告诉我!” “是的,我爱你!是的!是的!是的!”她喊着,泣不成声。“从在云涛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起!” 他迅速的吻住了她,把她紧拥在怀里。 “谢谢你!”他说:“晓妍,谢谢你告诉我!不管你有多坏,我可以承认你坏,但是,我爱你这个坏女孩!我爱!”他把她的手压在自己的胸膛上。“你已经都告诉了我,现在你不该有任何负担了。” “可是,”她摇头,“我还是要离开你!我不能让别人说,你在和一个坏女孩交往,子健,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你懂吗?” 他推开她,看到她遍布泪痕的小脸上,是一片坚决而果断的神情,他忽然知道,她是认真的!他的心狂跳,脸色就变得比纸还白了。 “你决定了?”他问。 “决定了!” “没有转圜的余地?”他瞪着她。 “没有。”她的脸色和他一样苍白。 “为什幺?你最好说说清楚!” “我已经说了那幺多,因为我是个坏女孩。从小,我背叛我父母,他们不了解我,我就恨他们,姨妈成了我的挡箭牌,我现在想清楚了。我要──回家去!” “回到什幺地方去?” “回我父母身边去,”她望着窗子,眼光迷镑如梦。“我要去对他们说一句──我错了。一句──”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早就该说,该承认的话!奇怪,” 她侧着头。“我现在才承认,我错了。父母管我严厉,是因为他们爱我,姨妈放任我,也是爱我!父母不了解我,不完全是他们的错,我从没有为他们打开我的门,而我为姨妈打开了我的门。他们走不进我的世界,然后,我说:我们之间有代沟!”她望着子健:“我要去跳那条代沟,你,该去跳你的代沟!” “我的代沟?” “当你母亲指着我骂的时候,她惟一想到的事:只是该保护她纯洁善良的儿子,不是吗?” 子健深深的望着晓妍。深深深深的。 “晓妍,”他说,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你变了,你长大了。” “人,都会从孩子变成大人的,是不是?” “你有把握跳得过那条沟?”他问。 “没有。你呢?” “更没有,” “那幺,或者,我们可以想办法搭搭桥。姨妈常说,事在人为,只怕不做!”“晓妍,”他握紧她的手:“听你这篇话,我更加更加更加爱你,我不会放过你!不管你到那里去,我会追踪你到天涯海角!你跳沟,我陪你跳沟!你跳海,我也陪你跳海!今生今世,你休想-掉我!你休想!” 她瞅着他。 “到底我有什幺地方,值得你这样爱我?”她问。 “你吗?”他也瞅着她。“我以前,只是爱你的活泼、率直、调皮、任性,和你的美丽。今晚,我却更增加了些东西,我爱你的思想,你的坦白,你的──坏。” “坏?” “是的,我既然爱了你,必须包括你的坏在内。你坚持你是坏女孩,我就爱你这个坏女孩!我要定了你!” 她摇头。 “我并没有答应跟你,我还是要离开你。” “还是吗?”他吻她。 “还是。”她低叹了一声。 他凝视她。 “晓妍,”他沉下脸来。“你逼得我只能向你招供一件事,一件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什幺事?” “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纯洁,十八岁那年,我太好奇,于是,我跟同学去了一个地方。”他盯着她,低声的。 “你知道那种地方,是吗?”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我们是不是扯平了?” 她瞪大眼睛,望了他好久好久。然后,她忽然大笑了起来,一面笑,她一面把他揽进了怀里,她吻他,又吻他,笑了又笑,说:“哦!子健!我真的无法不爱你!我投降了。子健,你这样爱我这个坏女孩,你就爱吧!从此,你上天,我也上天,你下地,我也下地。跳沟也罢,跳海也罢,跳河也罢,一起跳!我再也不挣扎了!我再也不逃避了!就是你母亲指着我鼻子骂我是妓女,我也不介意了,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子健,我跟定了你了。” “哦!”子健吐出一口长气来,他发疯般的吻她,吻她的唇,她翘翘的小鼻子,她的面颊,她的额,她的眼睛,然后他发现她满脸的泪。“别哭,晓妍,”他说:“以后你要笑,不要再流泪。晓妍!晓妍?”她哭得更厉害。“你又怎幺了?”他问。 “我爱你!”她喊:“我哭,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你有多爱我!哦,子健,”她抱着他的头,又笑了起来,她就这样又哭又笑的说:“你实在并不擅长于撒谎,你知道吗?” 他瞪着她。 “你撒了一个很荒谬的谎,你以为我会相信?”她带泪又带笑的凝视着他。“你是那种男孩,你一辈子也不会去什幺坏地方。但是,子健,你撒了一个好可爱的谎!”她深深的注视他,不再哭了。她的脸逐渐变得好严肃好郑重好深沉,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热烈的、梦似的光彩。她的声音轻柔而优美。 “我们要共同度过一段很长很长的人生,不是吗?” 他不语,只是紧紧的揽住了她。 俊之回到了家里。 客厅里静悄悄的,俊之以为客厅里没有人,再一看,才发现婉琳缩在长沙发的角落里,正在不停的抹眼泪。雨柔呆呆的坐在婉琳身边,只是瞪着眼睛发愣。客厅里有种特殊的气氛,是暴风雨之后的宁静,俊之几乎还可以嗅出暴风的气息。他进门的声音惊动了那母女两个,雨柔跳起身来,有了份紧张后的松弛。 “好了,爸,”她吁出一口长气:“你总算回来了!妈妈心情不好,爸,”她对父亲暗中眨了一下眼。“你最好安慰安慰妈妈。” 安慰?俊之心中涌上一阵苦涩而嘲弄的情绪,真正需要安慰的是谁?婉琳?雨秋?晓妍?子健?还是他自己?他在婉琳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掏出香烟,找不着火柴,雨柔拿起桌上客人用的打火机,打着了火,她递到父亲面前,低声的说:“爸爸,你别染上烟瘾吧,你最近抽烟很凶呵!以前,你一向不抽烟的。” “以前一向不做的事,现在做的可多了,何止抽里一件?” 俊之冷冷的说,望着婉琳。“婉琳,你有什幺话想说吗?” 婉琳抬起眼睛来,很快的望望俊之。俊之的眼光深邃而凌厉,她忽然害怕起来,惊悸起来,畏缩起来。这眼光如此陌生,这男人也如此陌生,她把身子往沙发后面蜷了蜷,像个被碰触了的蜗牛,急于想躲进自己那脆弱的壳里去。张开嘴,她嗫嗫嚅嚅的说:“没……没……没什幺,是……是……是子健……” “子健!”俊之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很好,我们就从子健谈起!” 他的声音里有种无形的力量,有种让人紧张的东西,有种足以令人惊吓、恐惧的味道。那正准备悄然退开的雨柔站住了,然后,她在屋角一个矮凳上静静的坐了下来。 “很好,”俊之再喷出一口烟雾。“子健交了一个女朋友,不是,是热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戴晓妍。听说,今晚你对晓妍有很精彩的一幕演出……” “俊之,”婉琳惊愕的喊:“那女孩……” “我知道,”俊之打断她。“晓妍的过去,不无瑕疵,她曾经有过一段相当惊人的历史。但是,那已经过去了,她犯过错,她用了四年的时间来挣扎向上,来改过迁善。你在几分钟之内,就把她努力了四年的成绩,完全砸成粉碎。婉琳,我佩服你!” 婉琳张大眼睛,她更瑟缩了,俊之的声音,那样冷冰冰,却那样咄咄逼人。她瞪着俊之,心里迷迷糊糊的,只隐隐约约的感到,自己那场小风暴,可能要引起一场大风暴!她咬住牙,本来吗?她早就告诉自己,儿女的事情她根本没权利管,她却要管!现在,会管出什幺结果来呢? “你曾经干涉雨柔的恋爱,因为江苇出身贫贱,现在,你干涉子健的恋爱,因为晓妍曾经堕落过。你甚至不去深入的研究研究江苇和晓妍两个人,在基本上,在做人上,在思想上,在心灵上,在各方面的情形,你立刻先天性的就反对,而且采取最激烈的方式。似乎全世界都是坏人,只有你和你的儿女是好人!全世界的人都来欺侮你,来占你的便宜,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是有感情有自尊的人,包括你的儿女在内!婉琳!我和你结婚这幺多年,我现在才知道,你多虚荣,你多无知,你多幼稚,你多自私!” 婉琳跳了起来,她被触怒了,她被伤害了,瑟缩和恐惧远远的离开了她,她瞪大眼睛,大声的吼叫了起来:“你不要这样给我乱加罪名,你看我不顺眼,你就实说吧!自己做了亏心事,你回来先下手为强!我没说话,你倒先来了一大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姘上了一个年轻的野女人,你看我这个老太婆……” “住口!”俊之大声叫,脸色铁青。“你对每个人的侮辱都已经太多太多,别再伤害雨秋!你如果再说‘野女人’三个字,我会对你忍无可忍。无论如何,我们今天还都是文明人,我们最好用最文明的方法,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他深抽了一口烟,压低了声音。“婉琳,二十几年的夫妻,我不预备亏待你,我会给你一笔钱,你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这房子,你要,也可以拿去,我只要云涛就够了。好在,我们的孩子都大了,都有他们自己的世界,早晚都要各奔前程……” 婉琳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里面逐渐涌起一阵恐惧及惊慌的神色,她愕然的、喃喃的说:“你……你要干嘛?好好的,我……我……我又不要和你分家。” “不是分家,”俊之清清楚楚的说:“是离婚!” 这像一个炸弹,突然从天而降,掉在婉琳的面前,把她的世界、宇宙、天地,一下子都炸得粉碎。她呆了,昏了,脑子麻木了,张大眼睛和嘴,她像个石塑的雕像,既木讷,又呆板。 “爸爸!”雨柔从她的角落里跳了起来,旋风般卷到父亲的面前。“爸爸,你不能……” “雨柔,”俊之望着女儿。“你能不能不管父母的事,只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我不能。”雨柔的眼里涌满了泪水。“因为我不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我是你和妈妈的女儿,我是这个家庭里的一份子。” “那幺,”俊之逼视着她:“你为什幺曾经从这个家庭里出走?是谁把你找回来的?又是谁逼你出走的?雨柔,你能从这个家庭里出走,我也可以从这家庭里出走!你是个懂事、明理,懂感情的孩子,用用你的思想!雨柔,感情生话并不是只有你们年轻人才有!你懂吗?你想想看吧!现在,雨柔,不要多嘴,如果你不能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你就退出这房间,让我和你母亲单独谈谈!” 雨柔被击倒了,俊之的言论,带着那幺一股强烈的、压迫的力量,对她辗过来,她无力承担。退了开去,她缩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坐下来,她开始无意识的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心里像翻江倒海般转着许多念头,父母的离婚,代表的是家庭的破碎。是的,她和子健都大了,有一天,她会嫁为江家妇,再也管不了父母的事。子健会娶晓妍,独立去创他们的天下。父亲呢?当然和雨秋在一起,结婚也好,同居也好,他们会过得很甜蜜。剩下的是什幺?母亲!只有母亲,一个年华已去,青春早逝,懵懂,糊涂,而孤独的女人!她,将靠什幺活下去?雨柔咬紧指甲,指甲裂开了,好痛。她甩甩手,注视着母亲。 婉琳的神志已经回来了,她终于弄清楚了俊之的企图。离婚!她并没有听错那两个字。结婚二十几年,她跟他苦过,奋斗过,生儿育女,努力持家。然后,他成功了,有钱了,有地位了。包围在他身边的,是一群知名之士,画家,作家,音乐家。他们谈她听不懂的话,研究她无法了解的问题,艺-,文学!她早就被他排挤在他的生活之外。现在,有个年轻的、漂亮的、会打扮的、风流的“女画家”出现了。他就再也不要她了!抹煞掉二十几年的恩情,抹煞掉无数同甘共苦的日子。她就成了虚荣、无知、幼稚、自私的女人!她一仰头,-起眼睛,她开始尖叫:“贺俊之!你这个卑鄙下流的无赖汉!记得你追求我的时候吗?记得你对我发誓,说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的时候吗?现在,你成功了,有钱了!有人巴结你了,有女画家对你投怀送抱了!离婚!你就要和我离婚了!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你卑鄙!你下流!你混蛋!”她提高嗓音,尖声怪叫:“离婚!你休想!你做梦!秦雨秋那个淫妇,荡妇,婊子,娼妓……” 哦,不不!雨柔在心里狂叫着:妈妈,你要闯祸,你要闯大祸!你真笨,你真糊涂!攻击秦雨秋,只是给你自己自掘坟墓!果然,“啪!”的一声,她看到父亲在狂怒中给了母亲一耳光。他的声音沙哑而苍凉:“婉琳,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低级,更加无知,更加没教养!我真不知道我当初怎会娶了你!” “你打我?你打我?”婉琳用手抚着脸,不信任的问。“你居然打我?为了那个臭女人,你居然打我?” “你再敢讲一个下流字!”俊之警告的扬起了声音,眼睛发红:“我会把你撕成粉碎!” “哎哟!”婉琳尖叫了一声:“天哪!上帝!耶稣基督!观世音菩萨!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她开始放声大哭。“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瘪三!你这个王八蛋!你要打,你就打,打死好了!”她一头冲向他:“打不死算你没种!贺俊之!我就要讲,我偏要讲,那个野女人,贱货!婊子!妓女……”她喊个没停了。 俊之气得发抖,脸色黄了,眉毛也直了,他瞪着她,喘着气说:“我不打你!我打你都怕打脏了手!很好,你再说吧!多说几句,可以让我多认识你一点!现在,我和你离婚,不再会有丝毫心理负担!因为你只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泼妇,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妻子!” 说完,他转身就往楼上走,婉琳扑过去,依然不停口的尖叫着:“你不是要打我吗?你就打呀!打呀!撕我呀!撕不碎我你就不姓贺!” “我不和你谈!”俊之恼怒的吼叫:“明天,我会叫律师来跟你谈离婚,我告诉你!”他斩钉截铁的说:“愿意离,我们要离,不愿意离,我们也要离!”摔开她,他径自的走了! “你别走!姓贺的,我们谈个清楚……”婉琳抓着楼梯栏杆,直着脖子尖声大叫。“你别走!你有种就不要走……” 雨柔再也忍不住了,她跑过去,扶住母亲,眼泪流了一脸。她哀求的、婉转的、温柔的叫:“妈妈!你不要吼了,坐下来,你冷静一点,求求你,妈妈!你这样乱吼乱叫,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妈妈,我求求你!” 婉琳被雨柔这样一喊,心里有点明白了,她停止了吼叫,怔怔的站着,怔怔的看着雨柔,然后,一股彻心彻骨的心酸就涌了上来,她一把抱着雨柔,哭泣着说:“天哪,雨柔,我做错了些什幺?为什幺这种事偏偏要到我头上来呢!我又没有不管家,我又没有红杏出墙,我又没有天天打麻将,我也帮他生儿育女了!为什幺要离婚?为什幺?我还要怎样才对得起他?二十几年,我老了,他就不要我了!天哪!男人的心多狠哪!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嫁给杜峰!他虽然寻花问柳,总没有要和太太离婚呀!天哪!我怎幺这幺倒霉?我怎幺这幺倒霉?” “妈妈!”雨柔含着泪喊,把母亲扶到沙发上去坐着。“妈妈,你如果肯冷静下来,我有几句话一定要跟你讲!妈妈,事情或者还可以挽救,如果你安心要挽救的话!你能不能静下来听我讲几句?” “我老了!”婉琳仍然在那儿哭泣着自言自语。“我老了!没人要我了!雨柔,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嫌我,子健也嫌我,我是每一个人的眼中钉!如果我现在死掉,你们大家都皆大欢喜!天哪!为什幺我不死掉!你们都巴不得我死掉!你们每一个都恨我!天哪,我为什幺不死掉?为什幺不死掉?” “妈妈呀!”雨柔哀声的大叫了一句:“你的悲剧是你自己造成的!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婉琳愕然的安静了行来,她瞪视着雨柔。 “你……你说……什幺?”她口齿不清的问。 “妈妈,请听我说!”雨柔含着满眶的眼泪,抓着母亲的手,诚恳的、恳切的说:“我们没有任何人恨你,我们都爱你,可是,妈妈呀,这些年来,你距离我们好远好远,你知道吗?你从不了解我们想些什幺,从不关心我们的感情、思想、和自尊!你只是唠叨,只是自说自话,虽然你那幺好心,那幺善良,但是,人与人间的距离,会从一条小沟变成汪洋大海。我,哥哥,爸爸,都不是游泳的好手,即使我们能游,我们也游不过大海……” “雨柔,”婉琳瞪着眼睛喊:“你在说些什幺鬼话?我没发昏,你倒先发起昏来了!我什幺时候要你们学游泳过?我什幺时候怪你们不会游泳了?” 雨柔住了口,她凝视着母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她废然的长叹了一声,低下头去,她自言自语的说了句:“什幺汪洋大海,我看,这是太平洋加上大西洋,再加上北极海,黑海,死海,还得加上美国的五大湖!” 婉琳怔怔的看着雨柔,她忘了哭泣,也忘了面临自己的大问题,她奇怪的说:“雨柔,你怎幺了?你在背地理吗?” “不,妈妈,我不在背地理。”雨柔抬起眼睛来,紧紧的盯着母亲,她深吸了口气。“我们换一种方式来谈吧,妈妈。” 她再吸了口气:“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虽然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却有完全不同的世界。妈妈,你不了解我们,也不愿意费力来了解。举例说,你骂过江苇,你又骂晓妍,你忽略了我爱江苇,哥哥爱晓妍,你这样一骂,就比直接骂我们更让我们伤心……” “我懂了。”婉琳悲哀的说:“凡是你们爱的,我就都得说好,这样你们才开心,这样就叫做了解。如果有一天,你们都爱上了臭狗屎,我就应该说那臭狗屎好香好香,你们爱得好,爱得高明……” “妈妈!”雨柔皱紧眉头,打断了她。“妈妈!”她啼笑皆非,只能一个劲儿的摇头。“我看,我要投降了,我居然无法讲得通!怎幺人与人的思想,像我们,亲如母女,要沟通都如此之难!”她注视了母亲好长一段时间。“好了,妈,我们把话题扯得太远,别管我和哥哥怎幺样,爸爸说得对,有一天,我和哥哥都会离开这个家庭,去另创天下。儿女大了,都会独立,那时候,你怎幺办?妈妈,爸爸要和你离婚,你不要以为他是一时负气,嘴上叫叫,明天就没事了,爸爸不是那样的人,他是认真的!” 婉琳又开始手足失措起来,拚命的摇着头,她叫:“不离婚!不离婚!反正我不离婚!看他一个人怎幺离!我又没做错事,为什幺要离婚?” “你不离婚,爸爸可以走的!”雨柔冷静的说:“他可以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那时候,你离与不离,都是一样,你只保留了一个‘贺太太’的空衔而已。” “那……那……那……”婉琳又哭泣起来。“我……我怎幺办?都是那个贱女人,那个婊子!天下男人那幺多,她不会去找,偏偏要勾引人家的丈夫……” “妈妈!”雨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秦雨秋不是贱女人,不是婊子,她是个充满了智能和灵性的女人,她满身的诗情画意,满心的热情和温暖。她不见得漂亮,却潇洒脱俗,飘逸清新。她有思想,有深度,有见解,她是那种任何有思想的男人都会为她动心的女人!” “哦!”婉琳勃然变色:“你居然帮那个坏女人说话!你居然把她讲成了神,讲成了仙,你到底是站在我一边,还是站在她一边?” “妈妈,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我会站到她一边的!”雨柔大声喊,眼眶红了。“我同情爸爸!我同情秦雨秋!你不知道我有多同情他们!但是,我是你的女儿,我只能站在你一边,我爱你!妈妈!我不要你受伤害,我不要这个家庭破碎,我想帮助你!你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不肯听我说,你不肯让我帮助你!” 婉琳愣在那儿,她看来又孤独,又无奈,又悲哀,又木讷。好半天,她才结舌的说:“如……如果,她……她那幺好,我怎幺能和她比呢?怎幺能……保住你爸爸呢?” “你能的,妈妈,你能。”雨柔热烈的喊,抓紧母亲的手。 “妈,所有的女人都有一个通病,当丈夫有外遇的时候,就拚命骂那个女人是狐狸精,是臭婊子,是坏女人,勾引别人的丈夫,破坏别人的家庭等等。但是,几个妻子肯反躬自省一下,为什幺自己没有力量,把丈夫留在身边?你想想,妈妈,这些年来,你给了爸爸些什幺?你们像两个爬山的伴侣,刚结婚的时候,你们都在山底下,然后,爸爸开始爬山,他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你却停在山底下不动,现在,爸爸已经快到山顶了,你还在山底下,你们的距离已经远得不能以道里计。这时候,爸爸碰到了秦雨秋,他们在同一的高度上,他们可以看到同样的视野,于是,两个孤独的爬山者,自然而然会携手前进,并肩往山上爬。你呢?妈妈,你停在山下,不怪自己不爬山,却怪秦雨秋为什幺要爬得那幺高!你想想,问题是出在秦雨秋身上呢?还是出在你身上?还是出在爸爸身上?” 婉琳很费力的,也很仔细的听完了雨柔这篇长篇大论。然后,她怯怯的说:“雨柔,说实话,你刚刚讲了半天的海,现在又讲了半天的山,到底海和山与我们的事情有什幺关系?你爸爸是另外有了女朋友,并不是真的和秦雨秋去爬山了,是不是?” 雨柔跌坐在沙发里,用手揉着额角,她暗暗摇头,只觉得自己头昏脑胀。闭了一下眼睛,她试着整理自己的思绪,然后,她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太多事了?那秦雨秋,和爸爸才是真正的一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她为什幺要这样费力的去撮合爸爸和妈妈呢?两个世界的人为什幺一定要拉在一起呢?算了,她投降了,她无法再管了,因为母亲永不可能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自己只是在作徒劳的努力而已。 睁开眼睛,她想上楼了,但是,她立即接触到母亲的眼光:那样孤苦无助的看着自己,好象这女儿成为她绝望中惟一的生路。雨柔心中一紧,那种母女间本能的血缘关系,本能的爱,就牢牢的抓紧了她!不不!她得想办法帮助母亲! “雨柔!”婉琳又茫然的说:“你不要讲山啦,水啦,我弄不清楚,你说秦雨秋很可爱,我斗不过她,是不是?可是,我和你爸爸结婚二十几年了,她和你爸爸认识才一年,难道二十几年抵不过一年吗?” “二十几年的陌生,甚至于抵不过一-那的相知呢!”雨柔喃喃的说。悲哀的望着母亲。然后,她振作了一下,说:“这样吧!妈妈,我们-开一切道理不谈,只谈我们现在该怎幺办好不好?” “你说,我听着。”婉琳可怜兮兮的说,不凶了,不神气了,倒好象比女儿还矮了一截。 “妈,你答应我,从明天起,用最温柔的态度对爸爸,不要唠叨,不要多说话,尤其,绝口不能攻击秦雨秋!你照顾他,尽你的能力照顾他,像你们刚结婚的时候一样。你不可以发脾气,不冒火,不生气,不大声说话,不吵他,不闹他……”“那……我还是死了好!”婉琳说:“我为什幺要对他低声下气?是他做错了事,又不是我做错了事!依我,我就去把秦雨秋家里打她个落花流水……” “很好,”雨柔忍着气说:“那一定可以圆满的达成和爸爸离婚的目的!我不知道,原来你也想离婚!” “谁说我想离婚来着?”婉琳又哭了起来。“我现在和他离了婚,我到哪里去?” “妈妈呀!”雨柔喊着。“你不想离婚,你就要听我的!你就要低声下气,你就要对爸爸好,许多张妈做的工作,你来做!爸爸没起床前,你把早餐捧到他床前去,他一回家,你给他拿拖鞋,放洗澡水……” “我又不是他的奴隶!”婉琳嚷着。“也不是日本女人!再下去,你要叫我对他三跪九叩了!” “我原希望你能和爸爸有思想上的共鸣!如果你是秦雨秋,爸爸会对你三跪九叩,可惜,你不是秦雨秋,你就只好对爸爸三跪九叩,人生,就这幺残忍,今天,是你要爸爸,不是爸爸要你。妈,你不是当初被追求的时代了!你认命吧!在思想上,心灵上,气质上,风度上,年龄上,各方面,我很诚实的说,妈妈,你斗不过秦雨秋,你惟一的办法,只有一条路──苦肉计。我说的各项措施,都是苦肉计,妈妈,如果你想爸爸回头,你就用用苦肉计吧!爸爸惟一可攻的弱点,是心软,你做不到别的,你就去攻这一个弱点吧!你毕竟是跟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妻子!” “苦肉计?”婉琳这一下子才算是明白过来了,她恍然大悟的念着这三个字。“苦肉计?”她看看雨柔。“会有用吗?” “妈,”雨柔深思着。“你只管用你的苦肉计,剩下来的事,让我和哥哥来处理。今晚,我会在这儿等哥哥,我们会商量出一个办法来。无论如何,我和哥哥,都不会愿意一个家庭面临破碎。” “子健?”婉琳怯怯的说:“他不会帮我,他一定帮晓妍的姨妈,何况,我今晚又骂了晓妍。” “妈妈!”雨柔忽然温柔的搂住了母亲的脖子。“你真不了解人性,我恨过你,哥哥也恨过,但是,”她满眶泪水。“你仍然是我们的妈妈!当外界有力量会伤害你的时候,我们都会挺身而出,来保护你的!妈妈,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那些汪洋大海,会有多好!” 汪洋大海?婉琳又糊涂了。但,雨柔那对含泪的眼睛,却使她若有所悟,她忽然觉得,雨柔不再是个小女孩,不再是她的小女儿,而是个奇异的人物,她可能真有神奇的力量,来挽救自己婚姻的危机了。 第九章 子健用钥匙开了大门,穿过院子,走进客厅,已经是深夜二点钟了。但是,雨柔仍然大睁着眼睛,坐在客厅里等着他。 “怎幺?雨柔?”子健诧异的说:“你还没有睡?” “我在等你。”雨柔说:“晓妍怎样了?” 子健在沙发里坐了下来。他看来很疲倦,像是经过了一场剧烈的战争,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明亮而有神,那种撼人心魄的爱情,是明显的写在他脸上的。他低叹了一声,用一种深沉的、怜惜的、心痛的声音说:“她现在好了,我差一点失去了她!我真没料到,妈妈会忽然卷起这样的一个大台风,几乎把我整个的世界都吹垮了。” “你知道,妈妈是制造台风的能手,”雨柔说:“只是,风吹得快,消失得也快,留下的摊子却很难收拾。如果台风本身要负责吹过之后的后果,我想,台风一定不会愿意吹的。” 她注视着子健:“哥哥,妈妈事实上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幺,也不知道做过的后果,更不会收拾残局。但是,她是我们的妈妈,是吗?” 子健凝视着雨柔。 “你想说什幺?雨柔,别兜圈子。家里发生事情了,是不是?爸爸和妈妈吵架了?” “岂止是吵架!爸爸要和妈妈离婚。我想,这是那阵台风引起来的。你去秦阿姨家的时候,爸爸一定在秦阿姨家,对不对?爸爸表示过要和妈妈离婚吗?” “是的。”子健说,蹙起眉头。“唉!”他叹了口气。“人生的事,怎幺这幺复杂呢?” “哥哥!”雨柔叫:“你对这事的看法怎幺样?” “我?”子健的眉头锁得更紧。“老实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昏了头了,我觉得,父母的事,我们很难过问,也很难参加意见。说真的,爸爸移情别恋,爱上秦阿姨,在我看来,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我是爸爸,我也会!” “哥哥!”雨柔点点头,紧盯着他:“妈妈骂了晓妍,你就记恨了,是不是?你宁愿爸爸和妈妈离婚,去娶秦阿姨,对吗?这样就合了你的意了。秦阿姨成为我们的后母,晓妍成为你的妻子。这样,就一家和气了,是不?你甚至可以不管妈妈的死活!” 子健跳了起来。 “你怎幺这样说话呢?雨柔?我爱晓妍是一回事,我欣赏秦阿姨是另外一回事,我同情爸爸和秦阿姨的恋爱又是一回事。不管怎样,我总不会赞成爸爸妈妈离婚的!妈妈总之是妈妈,即使和她记恨,也记不了几分钟!父母子女之间的感情是血亲,如果能置血亲于不顾的人,还能叫人吗?” “哥哥!”雨柔热烈的喊:“我就要你这几句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和我站在一条阵线上的!” “一条阵线?”子健诧异的问。“战争已经发生了?是吗?你的阵线是什幺阵线呢?” “哥哥,让我告诉你。”雨柔移近身子,坐在子健的身边,她开始低声的、喃喃的,不停的说了许多许多。子健只是静静的听,听完了,他抬起眼睛来,深深的看着雨柔。 “雨柔,我们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呢?” “挽救父母的婚姻,是错吗?”雨柔问:“撮合父母的感情,是错吗?孝顺母亲,不让她悲哀痛苦,是错吗?维持家庭的完整,是错吗?拉回父亲转变的心,是错吗?”她一连串的问。 子健瞪着她。 “破坏一段美丽的感情,是对吗?勉强让一对不相爱的人在一起,是对吗?打击父亲,使他永堕痛苦的深渊,是对吗?维持一个家庭完整的外壳,而不管内部的腐烂,是对吗?拆散一对爱人,让双方痛苦,是对吗?……” “哥哥!”雨柔打断了他:“你安心和我唱反调!” “不是的,雨柔。”子健深沉的说:“我只要告诉你,对与错,是很难衡量的,看你从哪一个角度去判断。但是,我同意你的做法,因为我是妈妈的儿子,我不能不同意你!我站在一个儿子的立场,维护母亲的地位,并不是站在客观的立场,去透视一幕家庭的悲剧。雨柔,你放心,我会去做,只是我很悲哀,我并没有把握,能扮演好我的角色。你孝心可嘉,但是,爱情的力量排山倒海,谁都无法控制,我们很可能全军覆没!” “我知道。”雨柔点点头,“可是,我们尝试过,努力过,总比根本不尝试,不努力好,是不是?” “当然,”子健说,深思着。“但是,妈妈是不是能和我们合作呢?她的那个台风只要再刮一次,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妈妈,你知道,我同情她,甚至可怜她,却无法赞成她!” “我知道。”雨柔低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要妈妈有秦阿姨的十分之一,她也不会失去爸爸!可是,妈妈是无法了解这一点的,她甚至不懂什幺叫爱情。她认为结婚,生儿育女,和一个男人共同生活就叫恋爱,殊不知爱情是人生最撼人心弦的东西。是吗?哥哥?” “我们却要去斩断一份撼人心弦的东西!”子健低低的说。 “我甚至希望我们失败。” “哥哥!”雨柔叫。 “我说了,我和你一条阵线!”子健站起身来。“不管我的想法如何,我会努力去做!你,负责妈妈不刮台风,我,负责爸爸,怎样?”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哥哥,像小时候一样,我们要勾勾小指头,这是我们兄妹间的秘密,是不是?你不可以中途反悔,倒戈相向,你不可以让晓妍左右你的意志,你要为我们可怜的母亲多想一想,你能吗?” “雨柔,”他注视她,毅然的点了点头:“我能!” 雨柔伸出手来,兄妹二人郑重的勾勾小指头。相对注视,两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相当沉重。然后,他们上了楼,各回各的房间了。 俊之彻夜难眠,辗转到天亮,才朦朦胧胧的睡着了,一觉醒来,红日当窗,天色已近中午。他从床上坐起来,心里只是记挂着雨秋。翻身下床,他却一眼看到婉琳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穿戴整齐,还搽了胭脂抹了粉,戴上了她出客才用的翡翠耳环。她看到他醒来,立即从椅子里跳起身,陪笑着说:“你的早餐早就弄好了,豆浆冷了,我才去热过,你就在卧室里吃吧,大冷天,吃点热的暖暖身子。” 俊之愕然的看着婉琳。这是什幺花招?破天荒来的第一次,别是自己还在什幺噩梦里没醒吧!他揉揉眼睛,摔摔头,婉琳已拎着他的睡袍过来了:“披上睡袍吧!”婉琳的声音温柔而怯弱。“当心受凉了。” 他一把抓过睡袍,自己穿上,婉琳已双手捧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滚烫的豆浆。俊之啼笑皆非,心里在不耐烦的冒着火。这是见了鬼的什幺花样呢?他已正式提出离婚,她却扮演起古代的、被虐待的小媳妇了!他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我没漱口之前,从来不吃东西,你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 “哦,哦,是的,是的。”婉琳慌忙说,有点失措的把杯子放了下来,显然那杯子烫了她的手,她把手指送到嘴边去吁着气,发现俊之在瞪她,她就又立即把手放下去,垂下眼睑,她像个不知所措的、卑躬屈膝的小妇人。 “婉琳!”俊之冷冷的说:“谁教你来这一套的?” 婉琳吃了一惊,拾起眼睛来,她慌慌张张的看着俊之,嗫嗫嚅嚅的说:“我……我……我……” “没有用的,婉琳。”俊之深深的望着她,默默的摇着头。 “没有用的。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你帮我端豆浆拿衣服就可以解决了,我并没有要你做这些,我要一个心灵的伴侣,不是要一个服侍我的女奴隶!你也没有必要贬低你自己,来做这种工作。你这样做,只是让我觉得可笑而已。” 婉琳低下了头,她自言自语的说:“我……早……早知道没有用的。”她坐回椅子上,一语不发。俊之也不理她,他径自去浴室梳洗,换了衣服。然后,他发现婉琳依然坐在椅子里,头垂得低低的,肩膀轻轻耸动着,他仔细一看,原来她在那儿忍着声音啜泣,那件特意换上的丝棉旗袍上,已湿了好大的一片。他忽然心中恻然,这女人,她再无知,她再愚昧,却跟了他二十几年啊!走过去,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别哭了!”他粗声说,却不自已的带着抹歉意。“哭也不能解决问题的!我们的事,好歹都要解决,反正不急,你可以冷静的思考几天!或者你会想清楚!我……”他顿了顿,终于说:“很抱歉,也很遗憾。” 她仍然低垂着头,泪珠一滴滴落在旗袍上。 “当……当初,”她抽噎着说:“你不娶我就好了!” 他一愣,是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低叹了一声,人生,谁能预卜未来呢?假若每个人都能预卜未来,还会有错误发生吗?他转过身子,要走出房去,婉琳又怯怯的叫住了他:“俊──俊之,你……你的早餐!” “我不想吃了!你叫张妈收掉吧!” “俊之,”婉琳再说:“子健在你书房里,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俊之回过头来,狐疑的望着婉琳:“你对孩子们说了些什幺?”他问。 “我?”婉琳睁大眼睛,一股莫名其妙的样子,那脸上的表情倒是诚实的。“我能对他们说什幺?现在,只有他们对我说话的份儿,哪有我对他们说话的份儿?” 这倒是真的,那幺,子健找他,准是为了晓妍。晓妍,他叹口气,那孩子也够可怜了。这个社会,能够纵容男人嫖妓宿娼,却不能原谅一个女孩一次失足!他下了楼,走进书房里,关上了房门。 子健正靠在书桌上,呆呆的站着,他的眼光,直直的望着墙上那幅《浪花》。听到父亲进来,他转头看了父亲一眼,然后,他愣愣的说:“我在想,秦阿姨这幅《浪花》,主要是想表现些什幺?” “对我而言,”俊之坦率的说:“它代表爱情。” “爱情?”子健不解的凝视着那幅画。 “在没有遇到雨秋以前,”俊之说:“我就像海滩上那段朽木,已经枯了,腐烂了,再也没有生机了。然后,她来了,她像那朵玫瑰,以她的青春、生命、和夺人的艳丽,来点缀这枯木,于是,枯木沾了玫瑰的光彩,重新显出它朴拙自然的美丽。” 子健惊愕的望着父亲,他从没有听过俊之这样讲话,如此坦率,如此真诚。尤其,他把他当成了平辈,当成了知音。 子健忽然觉得汗颜起来,他想逃开,他想躲掉。雨柔给他的任务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是,他来不及躲开了,俊之在桌前坐了下来,问:“你有事找我?” 他站在父亲对面,中间隔着一张书桌,他咬紧牙关,脸涨红了。 “为了晓妍?”俊之温和的问。 子健摇摇头,终于说了出来:“为了你,爸爸。为了你和妈妈。” 俊之脸色立刻萧索了下来,他眼睛里充满了戒备与怀疑,靠进椅子里,他燃上了一支烟。喷出烟雾,他深深的望着儿子。 “原来,你是妈妈的说客!”他说,声音僵硬了。 子健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一把裁纸刀,他无意识的玩弄着那把刀子,透过了烟雾,他注视着父亲那张隐藏在烟雾后的脸庞。 “爸爸,我不是妈妈的说客!”子健说。“我了解爱情,我认识爱情,我自己正卷在爱情的巨浪里,我完全明白你和秦阿姨之间发生了些什幺。我不想帮妈妈说话,因为妈妈无法和秦阿姨相比,我昨晚就和雨柔说过,如果我是你,我一样会移情别恋,一样会爱上秦阿姨。” 俊之稍稍有些动容了,他沉默着,等待儿子的下文。 “爸爸,这些年来,不是你对妈妈不耐烦,连我们做儿女的,和妈妈都难以兼容。妈妈的生活,在二十几年以来,就只有厨房、卧房、客厅。而我们,见到的,是一片广漠无边的天地。接触的,是新的知识,新的朋友,新的观念,新的人生。妈妈呢?接触的只有那些三姑六婆的朋友们,谈的是东家长西家短,衣料、麻将,和柴米油盐。我们和妈妈之间当然会有距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俊之再抽了一口烟,子健停了停,他看不出父亲的反应,在烟雾的笼罩下,父亲的脸显得好模糊。 “我已经大学四年级了,”子健继续说:“很快就要毕业,然后是受军训,然后我会离家而独立。雨柔,早晚是江苇的太太,她更不会留在这家庭里。爸爸,你和妈妈离婚之后,要让她到哪里去?这些年来,她已习惯当‘贺太太’,她整个的世界,就是这个家庭,你砸碎这个家庭,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各奔前程,只有妈妈,是彻彻底底的面临毁灭!爸,我不是帮妈妈说话,我只请你多想一想,即使妈妈不是你的太太,而是你朋友的太太,你忍心让她毁灭吗?忍心看到她的世界粉碎吗?爸爸,多想一想,我只求你多想一想。” 俊之熄灭了那支烟,他紧紧的盯着儿子。 “说完了吗?”他问。 “爸!”子健摇摇头。“我抱歉,我非说这些话不可!因为我是妈妈的儿子!” “子健,”俊之叫,他的声音很冷静,但很苍凉。“你有没有也为爸爸想一想?离婚,可能你妈妈会毁灭,也可能不毁灭,我们谁都不知道。不离婚,我可以告诉你,你爸爸一定会毁灭!子健,你大了,你一向是个有思想有深度的孩子,请你告诉我,为了保护你妈妈,是不是你宁可毁灭你爸爸!” 子健打了个冷战。 “爸爸!”他蹙着眉叫:“会有那幺严重吗?” “子健,”俊之深沉的说:“你愿不愿意离开晓妍?” 子健又打了个冷战。 “永不!”他坚决的说。 “而你要求我离开雨秋?” “爸爸!”子健悲哀的喊:“问题在于你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在二十几年前,你娶了妈妈!现在,你对妈妈有责任与义务!你和秦阿姨,不像我和晓妍,我们是第一次恋爱,我们有权利恋爱!你却在没有权利恋爱的时候恋爱了!” 俊之一瞬也不瞬的瞪视着子健,似乎不大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接着,一层浓重的悲愤的情绪,就从他胸中冒了起来,像潮水一般把他给淹没了。 “够了!子健!”他严厉的说:“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家庭,我们或者是太民主了,所以你可以对我说我没有权利恋爱!换言之,你指责我的恋爱不合理,不正常,不应该发生,是不是?” 子健低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 “爸爸,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俊之打断了他。“我虽然是你父亲,却从没有对你端过父亲架子!也没拿‘父亲’两个字来压过你,你觉得我不对,你尽可以批评我!我说了,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家庭!好了,子健,我承认我不对!我娶你母亲,就是一个大错误,二十几年以来,我的感情生活是一片沙漠,如今碰到雨秋,像沙漠中的甘泉,二十几年的焦渴,好不容易找到了水源,我需要,我非追求不可!这是没道理好讲的!你说我没有权利爱,我可以承认,你要求我不爱,我却做不到!懂了吗?”“爸爸!”子健喊:“你愿不愿意多想一想?” “子健,如果你生活在古代的中国,晓妍在‘理’字上,是决不可以和你结婚的,你知道吗?” 子健的脸涨红了。 “可是,我并没有生活在古代!” “很好,”俊之愤然的点点头。“你是个现代青年,你接受了现代的思想!现代的观念。那幺,我简单明白的告诉你:离婚是现代法律上明文规定,可以成立的!” “法律是规定可以离婚,”子健激动的说:“法律却不负责离婚以后,当事人的心理状况!爸,你如果和妈妈离婚,你会成为一个谋杀犯!妈跟你生活了二十几年,你于心何忍?” “刚刚你在和我说理,现在你又在和我说情,”俊之提高了声音。“你刚刚认为我在理字上站不住,现在你又认为我在情字上站不住,子健子健,”他骤然伤感了起来。“父子一场,竟然无法让彼此心灵相通!如果你都无法了解我和雨秋这段感情,我想全世界,再也没有人能了解了!”他颓然的用手支住额,低声说:“够了!子健,你说得已经够多了!你去吧!我会好好的想一想。” “爸爸!”子健焦灼的向前倾,他苦恼的喊着。“你错了,你误会我!并不是我不同情你和秦阿姨,我一上来就说了,我同情!问题是,你和妈妈两个生下了我,你不可能希望我爱秦阿姨胜过爱妈妈!爸爸,秦阿姨是一个坚强洒脱的女人,失去你,她还是会活得很好!妈妈,却只是一个寄生在你身上的可怜虫呵!如果你真做不到不爱秦阿姨,你最起码请别-弃妈妈!以秦阿姨的个性,她应该不会在乎名分与地位!” 俊之看了子健一眼,他眼底是一片深刻的悲哀。 “是吗?”他低声问。“你真了解雨秋吗?即使她不在乎,我这样对她是公平的吗?” “离婚,对妈妈是公平的吗?”子健也低声问。 “你母亲不懂得爱情,她一生根本没有爱情!” “或者,她不懂得爱情,”子健点头轻叹。“她却懂得要你!” “要我的什幺?躯壳?姓氏?地位?金钱?” “可能。反正,你是她的世界和生命!” “可笑!” “爸,人生往往是很可笑的!许多人就在这种可笑中活了一辈子,不是吗?爸,妈妈不止可笑,而且可怜可叹,我求求你,不要你爱她,你就可怜可怜她吧!”说完,他觉得再也无话可说了,站起身来,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信纸,递到父亲的面前。“雨柔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她说,她要说的话都在这张纸中。爸爸,”他眼里漾起了泪光。“你一直是个好爸爸,你太宠我们了,以至于我们敢在你面前如此放肆,爸,”他低语:“你宠坏了我们!”转过身子,他走出了房间。 俊之呆坐在那儿,他沉思了好久好久,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打开了那张信纸。发现上面录着一首长诗:“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万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半裂湘裙裾,泣寄雨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棰,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倘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长诗的后面,写着几个字:“雨柔代母录刺血诗一首,敬献于父亲之前。” 俊之闭上眼睛,只觉得五脏翻搅,然后就额汗涔涔了。他颓然的仆伏在书桌上,像经过一场大战,说不出来有多疲倦。 半晌,他才喃喃的自语了一句:“贺俊之,你的儿女,实在都太聪明了。对你,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雨柔,”江苇坐在他的小屋里,猛抽着香烟,桌上堆满了稿纸,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脸上堆满了愤懑。“我根本反对你的行为,我觉得你的做法狭窄、自私、而且愚不可及!” “江苇,你不理智。”雨柔靠在桌子旁边,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苦恼。“你反对我,只因为你恨我妈妈!你巴不得我爸爸和妈妈离婚,你就免得受我妈妈的气了,是不是?别说我狭窄自私,我看是你狭窄自私!” “算了!”江苇嗤之以鼻。“我爱的是你,我看她的脸色干什幺?将来我娶的也是你,只要你不给我脸色看,我管她给不给我脸色看!我之所以反对你,是因为我客观,而你不客观!说实话,你妈配不上你爸爸,一对错配的婚姻,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离婚!何必呢?两个人拖下去,你妈只拥有你爸爸的躯壳,你爸爸呢?他连你妈的躯壳都不想要,他只拥有一片空虚和寂寞!雨柔,你爱妈妈,就不爱爸爸了?” “妈妈会转变,妈妈会去迎合爸爸……” “哈!”江苇冷笑了一声:“你想把石头变成金子呢!你又没有仙杖,你又不是神仙!” “江苇!”雨柔生气的叫:“请你不要侮辱我妈妈,无论如何,她还是你的长辈。” “尽管她是我的长辈!”江苇固执的说:“她仍然是一块石头,她就是当了我的祖宗,她还是一块石头!” “江苇!”雨柔喊:“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不理你了!” 江苇把她一把拉进自己的怀里,用手臂紧紧的圈住了她。 他的嘴唇凑着她的耳朵,轻声的、肯定的说:“你会理我!因为,你心里也清楚得很,你妈妈只是一块石头!而且还是块又硬又粗的石头,连雕刻都不可能!而那个秦雨秋呢,却是块美玉!” “我看,”雨柔没好气的说:“你大概爱上秦雨秋了!” “哼!”江苇冷哼一声。“爱上秦雨秋也没什幺希奇,她本就是挺富吸引力的女人!可是,我已经爱上贺雨柔了,这一生跟她跟定了,再没办法容纳别的女人了!” “你干嘛爱贺雨柔?她妈是石头,她就是小石头,你干嘛舍美玉而取石头!”“哈哈!”江苇大笑。“我就喜欢小石头,尤其像你这样的小石头,晶莹、透明、灵巧,到处都是棱角,迎着光,会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有最强的折射律,最大的硬度,可以划破玻璃,可以点缀帝王的冠冕,可以引起战争,可以被全世界所注目……” “你在说些什幺鬼话呵!”雨柔希奇的喊。 “这种石头,学名叫碳。” “俗名叫钻石,是不是?”雨柔挑着眉问。 “哈哈!”江苇拥住她,低叹着。“你是一颗小钻石,一颗小小的钻石,我不爱你的名贵,却爱你全身反射的那种光华。” 他吻住了她,紧紧的。 半晌,她挣开了他。 “好了,江苇,你要陪我去秦阿姨家!” “你还要去吗?”江苇注视着她。“我以为我已经说服了你。” “我要去!”雨柔一本正经的。“可是,要我单枪匹马去,我没有勇气,你爱我,你就该站在我一边,帮我的忙!江苇,难道你忍心看着我的家庭破碎。” “雨柔,”江苇的脸色也正经了起来。“每个人自己的个性,造成每个人自己的悲剧。你母亲的悲剧,是她自己造成的!你管不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你或者可以赶掉一个秦雨秋,焉知道明天,不会出现第二个秦雨秋?你母亲个性不改,你父亲早晚要变心,你会管不胜管,烦不胜烦,你何苦呢?” “你不了解,江苇。”雨柔诚挚的说:“我母亲二十几年来,一直是这副德行。我父亲可能很孤独,很寂寞,他却也安心认命的活过了这二十几年。直到秦雨秋出现了,父亲就整个变了。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秦雨秋,只有惟一的一个!你懂吗?就如同──你眼睛里只有我,哥哥眼睛里只有晓妍,爸爸眼睛里──只有秦雨秋!” 江苇深深的看着镑柔。 “如果是这样子,”他说:“我更不去了。” “怎幺?” “假若现在有人来对我说,请我放弃你,你猜我会怎幺做?我会对那个人下巴上重重的挥上一拳!” “可是,”雨柔喊:“秦雨秋没有权利爱爸爸!爸爸早已是有妇之夫!” “哦!”江苇瞪大了眼睛:“原来你在讲道理,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卫道者!那幺,雨柔!让我告诉你,汤显祖写《牡丹亭》,清远道人为他题词,中间有两句至理名言,你不能不知道!他说: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已经说明人生的事,情之所钟,非‘理’可讲!那是三百年前的人说的话了!你现在啊,还不如一个三百年前的人呢!” “江苇!”雨柔不耐的喊:“你不要向我卖弄你的文学知识,我保护母亲,也是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怎幺样?你别把‘情’字解释得那幺狭窄,父母子女之情,一样是情!难道只有男女之情,才算是情?” “好,好!”江苇说:“我不和你辩论,你是孝女,你去尽孝,我不陪你去碰钉子!别说我根本不赞成这事,即使我赞成,那个秦雨秋是怎样的人,你知道吗?她有多强的个性,我行我素,管你天下人批评些什幺,她全不会管!她要怎幺做就会怎幺做的!你去,只是自讨没趣!” “她却有个弱点。”雨柔轻声说。 “什幺弱点?” “和爸爸的弱点一样,她善良而心软。” 江苇瞪着她。 “哦,你想利用她这个弱点?” “是的。” “雨柔,”江苇凝视着她,静静的说:“我倒小看你了!你是个厉害的角色!” “不要讽刺我,”她说:“你去不去?” “不去。”他闷闷的说。 “你到底去不去?”她提高了声音。 “不去!” “你真的不去?” “不去。” “很好!”她一甩头,往门外就走。“我有了困难,你既然不愿意帮助,你还和我谈什幺海枯石烂,生死与共!不去,就不去,我一个人去!我就不信我一个人达不到目的,你等着瞧吧!” 他跳起来,一把抱住她。 “雨柔,雨柔,”他柔声叫:“别为你的父母,伤了我们的感情,好吗?从来,我只看到父母为子女的婚姻伤脑筋,还没看到子女为父母伤脑筋的事!” “你知道这叫什幺?”她低问。 “什幺?” “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她引用了他刚刚所念的句子。 江苇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但厉害,而且聪明。”他说。 她翻转身子,用手揽住了他的颈项,她开始温柔的、甜蜜的、细腻的吻他。一吻之后,她轻轻的扬起睫毛,那两颗乌黑的眼珠,盈盈然,镑镑然的直射着他,她好温柔好温柔的低问:“现在,你要陪我去吗?” 他叹息,再吻她,一面伸手去拿椅背上的夹克。 “你不止聪明,而且灵巧,不止灵巧,而且──让人无法抗拒。是的,我陪你去!” 走出了江苇的小屋,外面是冬夜的冷雨。这是个细雨镑镑的天气。夜,阴冷而潮湿,雨丝像细粉般洒了下来,飘坠在他们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襟上。江苇揽紧了她,走出小巷,他问:“你怎幺知道今晚秦雨秋在家?又怎幺知道你爸爸不会在她那儿?” “今晚是杜伯伯过生日,爸爸妈妈都去了,根据每年的经验,不到深夜不会散会,何况,我已经告诉妈妈,要她绊住爸爸。至于秦雨秋,”她仰头看看那黑沉沉的天空,和无边的细雨。“只有傻瓜才会一个人冒着风雨,在这幺冷的天气往外跑。” “晓妍呢?”他问:“你总不能当着晓妍谈。” “晓妍现在在我家。”雨柔笑容可掬。“和哥哥在一起,我想──不到十二点,她不会回去的!” “哦!”江苇盯着她:“你──不止让人无法抗拒,而且让人不可捉摸。你──早已计划好了。” “是的。” “我想──”他闷闷的说:“我未来的生活可以预卜了,我将娶一个世界上最难缠的妻子。” “你怕我吗?” “怕?”他握住她凉凉的小手,她手心中有一条疤痕,他抚摸那疤痕。“不是怕,而是爱。” 他们来到了雨秋的家,果然,来开门的是雨秋本人。一屋子的寂静,一屋子冬天的气息,有木炭的香味,雨秋在客厅中生了一盆炉火。看到雨柔和江苇,她显得好意外,接着,她就露出了一脸由衷的喜悦及欢迎。 “你们知道,人生的至乐是什幺?”她笑着说:“在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之际,你品茗着自己的寂寞,这时,忽然来两个不速之客,和你共享一份围炉的情趣。” 她那份喜悦,她那份坦白,以及她那份毫不掩饰的快乐,使江苇立刻有了种犯罪的感觉,他悄悄的看了一眼雨柔,雨柔似乎也有点微微的不安。但是,雨秋已热烈的把他们迎了进去。她拖了几张矮凳,放在火炉的前面,笑着说:“把你们的湿外套脱掉,在炉子前面坐着,我去给你们倒两杯热茶。” “秦阿姨,”雨柔慌忙说:“我自己来,你别把我当客人!” 她跟着雨秋跑到厨房去。 雨秋摸摸她的手,笑着:“瞧,手冻得冰冰冷!”她扬声喊:“江苇,你不大会照顾雨柔呵!你怎幺允许她的手这样冷!” 江苇站在客厅里,尴尬的傻笑着,他注意到客厅中有一架崭新的电子琴。 “秦阿姨,你弹琴吗?”他问。 “那架电子琴吗?”雨秋端着茶走了过来,把茶放在小几上,她又去端了一盘瓜子和巧克力糖来。“那是为晓妍买的,我自己呀,钢琴还会一点,电子琴可毫无办法。最近,晓妍和她父母有讲和的趋势,这电子琴也就可以搬到她家去了。” 她在炉边一坐,望着他们:“为什幺不坐?” 江苇和雨柔脱掉外套,在炉边坐下。雨柔下意识的伸手烤烤火,又抬头看看墙上的画──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看呆了。江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默默的出起神来。 雨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她看看江苇,又看看雨柔,耸了耸肩说:“你们两个没吵架吧?” “吵架?”雨柔一惊,掉转头来。“没有呀。” “不能完全说没有,”江苇说,燃起了一支烟。“我们刚刚还在辩论‘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两句话呢!” “是吗?”雨秋问:“我没听过这两句话。” “出自《牡丹亭》的题词里,”江苇望着雨秋。“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我们在讨论,人类的感情,通常都是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的。三百年前的人知道这个道理,今天的人,却未见得知道这个道理!” “江苇!”雨柔轻轻的叫,带着抗议的味道。 雨秋深深的看了他们一会儿,这次,她确定他们是有所为而来了。她啜了一口茶,拿起火钳来,把炉火拨大了,她沉思的看着那往上升的火苗,淡淡的问:“你们有什幺话要对我说吗?” “我没有。”江苇很快的说,身子往后靠,他开始一个劲儿的猛抽着香烟。 “那幺,是雨柔有话要对我说了?”雨秋问,扫了雨柔一眼。 雨柔微微一震,端着茶杯的手颤动了一下。在雨秋那对澄澈而深刻的眼光下,她觉得自己是无所遁形的。忽然间,她变得怯场了,来时的勇气,已在这炉火,这冬夜的气氛,这房间的温暖中融解了。她注视着手中的茶杯,那茶正冒着氤氲的热气,她轻咳了一声,嗫嚅的说:“我……也没什幺,只是……想见见您。” “哦!”雨秋沉吟的,她抬起眼睛来,直视着雨柔,她的脸色温和而亲切。“雨柔,你任何话都可以对我讲,”她坦率的。“关于什幺?你爸爸?” 雨柔又一震,她抬起睫毛来了。 “没有秘密可以瞒过你,是不是?秦阿姨?”她问。 雨秋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你脸上根本没有秘密,”她说:“你是带着满怀心事而来的。是什幺?雨柔?” 雨柔迎着她的目光,她们彼此深深注视着。 “秦阿姨,我觉得你是一个好奇怪的女人,你洒脱,你自信,你独立,你勇敢,你敢爱敢恨,敢做敢当,你什幺都不怕,什幺都不在乎,像一只好大的鸟,海阔天空,任你遨游。你的世界,像是大得无边无际的。” 雨秋倾听着,她微笑了。 “是吗?”她问:“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当你们来以前,我正在想,我的世界似乎只有一盆炉火。” 雨柔摇摇头。 “你的炉火里一定也有另一番境界。” 雨秋深思的望着她。 “很好,雨柔,你比我想象中更会说话。最起码,你这篇开场白,很让我动心,下面呢?你的主题是什幺?” “秦阿姨,我好羡慕你有这幺大的世界,这幺大的胸襟。但是,有的女人,一生就局促在柴米油盐里,整个世界脱离不开丈夫和儿女,她单纯得近乎幼稚,却像个爬藤植物般环绕着丈夫生存。秦阿姨,你看过这种女人吗?” 雨秋垂下了眼睛,她注视着炉火,用火钳拨弄着那些燃烧的炭,她弄得炉火爆出一串火花。她静静的说:“为什幺找我谈?雨柔?为什幺不直接找你父亲?你要知道,在感情生活里,女人往往是处于被动,假若你不希望我和你父亲来往,你应该说服你父亲,让他远远的离开我。” 雨柔默然片刻。 “如果我能说动爸爸,我就不会来找你,是吗?” 雨秋抬起眼睛,她的眼光变得十分锐利,她紧紧的盯着雨柔,笑容与温柔都从她的唇边隐没了。 “雨柔,你知道你对我提出的是一个很荒谬的要求吗?你知道你在强人所难吗?” “我知道。”雨柔很快的说:“不但荒谬,而且大胆,不但大胆,而且不合情理。我──”她低声说:“不勉强你,不要求你,只告诉你一个事实,妈妈如果失去了爸爸,她会死掉,她会自杀,因为她是一棵寄生草。而你,秦阿姨,你有那幺广阔的天地,你不会那样在乎爸爸的,是不是?” 雨秋瞪着雨柔。 “或者,”她轻声的说:“你把你爸爸的力量估计得太渺小了。” 雨柔惊跳了一下。 “是吗?秦阿姨?”她问。 “不过,你放心,”雨秋很快的甩了一下头。“我既不会死掉,也不会自杀,我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女人!一个像我这样在风浪中打过滚的女人,要死掉可不容易!”她把火钳重重的插入炭灰里。“但是,雨柔,当我从这个战场里撤退的时候,你的父亲会怎样?” “爸爸吗?”雨柔咬咬嘴唇:“我想,他是个大男人,应该也不会死掉,也不会自杀吧!” “很好,很好。”雨秋站起身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绕着屋子再走了一圈。“你已经都想得很周到了,难为你这幺小小年纪,能有这样周密的思想,你父亲应该以你为荣。”她停在江苇面前。“江苇,你也该觉得骄傲,你的未婚妻是个天才!” 江苇注视着雨秋,他的眼光是深刻的,半晌,他骤然激动的开了口:“秦阿姨,”他说:“你不要听雨柔的,没有人能勉强你做任何事,如果贺伯母因为贺伯伯变心而自杀,那也不是你的过失,你并没有要贺伯母自杀!花朵之吸引蝴蝶,是蝴蝶要飞过去,又不是花要蝴蝶过去的!这件事里面,你根本负不起一点责任……”“江苇!”雨柔喊,脸色变白了。“你是什幺意思?你安心要让我下不了台?” “你本不该叫我来的!”江苇恼怒的说:“我早说过,我无法帮你说话!因为我们在基本上的看法就不同!” “江苇,”雨柔瞪大眼睛。“你能不能不说话?” “对不起,”江苇也瞪大眼睛。“我不是哑巴!” 雨秋把长发往脑后一掠,仰了仰头,她拦在雨柔和江苇的中间。她的眼光深邃而怪异,唇边浮起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 “好了!你们两个!”她说:“如果你们要吵架,请不要在我家里吵,如果你们的意见不统一,也不要在我面前来讨论!尤其,我不想成为你们争论的核心!”“秦阿姨!”雨柔跳了起来,又气又急,眼泪就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我没办法再多说什幺了,江苇把我的情绪完全搅乱了。我来这儿,只有一个目的……”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抽噎了起来。“我只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可怜我妈妈,她懦弱而无知,她……她……她不像你,秦阿姨……” 雨秋望着雨柔。 “你的来意,我已经完全了解,雨柔。怕只怕──会变成‘抽刀断水水更流’!”她用手揉了揉额角。“不要再说了,我忽然觉得很累,你们愿不愿意离开了?” “秦阿姨!”雨柔急促的喊了一声。 雨秋走到那架电子琴前面,打开琴盖,她坐了下来,用弹钢琴的手法随便的弹弄着音键,背对着雨柔和江苇,她头也不回的说:“雨柔,你和江苇以后一定要统一你们的看法和思想,现在,你们还年轻,你们可以并肩前进。有一天,你们的年纪都大了,那时候,希望你们还是携着手,肩并着肩,不要让中间有丝毫的空隙,否则,那空隙就会变成一条无法弥补的壕沟。” “秦阿姨!”雨柔再叫,声音是哀婉的。 “我练过一段时间的钢琴,”雨秋自顾自的说:“可惜都荒废了,晓妍的琴弹得很好,希望不会荒废。”她弹出一串优美的音符:“听过这支歌吗?我很喜欢的一支曲子。”她弹着。再说了一句:“你们走的时候,帮我把房门关好。”然后,她随意的抚弄着琴键,眼光迷迷镑镑的,她脑中随着音符,浮起了一些模糊的句子:“有谁能够知道?为何相逢不早?人生际遇难知,有梦也应草草!说什幺愿为连理枝,谈什幺愿成比翼鸟,原就是浮萍相聚,可怜那姻缘易老!问世间情为何物?笑世人神魂颠倒,看古今多少佳话,都早被浪花冲了!……” 她停止了弹琴,仍然沉思着,半晌,她骤然回过头来:“你们还没有走吗?”她问。 江苇凝视着她,然后他拉住雨柔的手腕。 “我们走吧!”他凄然的说。 雨柔心中酸涩,她望着雨秋,还想说什幺,但是,江苇死命的拉住她,把她带出门去了。 雨秋望着房门阖拢,然后,她在炉火前坐了下来,弯腰拨着炉火。风震撼着窗棂,她倾听着窗外的雨声,雨大了。又是雨季!又是个濡湿的、凄冷的冬天!一个炉火也烘不干、烤不暖的冬天。 第十章 时间流了过去,转瞬间,春天又来了。 这段时间,对俊之而言,是漫长而难耐的,生活像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担子,沉重的压在他的肩上。“离婚”之议,在儿女的强烈反对下,在婉琳的泪眼凝注下,在传统的观念束缚下,被暂时搁置下来了。雨秋随着春天的来临,越变越活泼,越变越外向,越变越年轻,越变越难以捉摸。她常常终日流连在外,乐而忘返,即使连晓妍,也不知道她行踪何在。 俊之似乎很难见到她了,偶然见到,她一阵嘻嘻哈哈,就飘然而去,他根本无法和她说任何知心的言语。他开始觉得,她和他之间,在一天比一天疏远,一天比一天陌生。而这疏远与陌生,是那幺逐渐的、无形的、莫名其妙的来临了。 四月,阳光温暖而和煦,冬季的寒冷已成过去,雨季也早已消失。这天,俊之一早就开了车来找雨秋。再也不能容忍她那份飘忽,再也不甘愿她从他手中溜去。他一见面就对她说:“我准备了野餐,我们去郊外走走!” “好呀!”雨秋欣然附议。“我叫晓妍和子健一块儿去,人多热闹点儿!” “不!”俊之阻止了她。“不要任何人,只有我和你,我想跟你谈一谈。” 她愣了愣。 “也好,”她笑着说:“我也有事和你商量,也不换衣服了,我们走吧!”拿起手提袋,她翩然出门,把房门重重的阖拢。 他望着她,一件黑色的麻纱衬衫,一条红色的喇叭裤,长发披泻,随风摇曳。就那幺简简单单的装束,她就是有种超然脱俗的韵味。他心中低叹着,天知道,他多想拥有她!如果命运能把她判给他,他宁愿以他所有其它的东西来换取。因为,幸福是围绕着她的-她的笑容,她的凝视,她的豪放,她的潇洒,她的高谈阔论,或她的低言细语,她的轻颦浅笑,或她的放怀高歌……啊,幸福是围绕着她的!她举手,幸福在她手中-她投足,幸福在她脚下-她微笑,幸福在她的笑容里-她凝眸,幸福在她的眼波中。人,怎能放走这幺大的幸福!他要她!他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纤维,每一分思想,每一缕感情,都在呼唤着她的名字:雨秋,雨秋,那全世界幸福的总和! 上了车,他转头望她。 “到什幺地方去?” “海边好吗?”她说,“我好久没有见到浪花。” 他心中怦然一动,没说话,他发动了车子。 车子沿着北部海岸,向前进行着,郊外的空气,带着原野及青草的气息,春天在车窗外闪耀。雨秋把窗玻璃摇了下来,她的长发在春风中飞舞,她笑着用手压住头发,笑着把头侧向他,她的发丝拂着他的面颊。 他看了她一眼。 “你今天心情很好。”他说。 “我近来心情一直很好,你不觉得吗?”她问。 “是吗?”他看了她一眼。“为什幺?” “事业、爱情两得意,人生还能多求什幺?”她问,语气有一点儿特别。他看看她,无法看出她表情中有什幺特殊的意味。但是,不知怎的,他却觉得她这句话中颇有点令人刺心的地方。他不自禁的想起牛排馆中那一夜,她醉酒的那一夜,他轻叹一声,忽然觉得心头好沉重。 “怎幺了?”她笑着问:“干嘛叹气?” 他伸过一只手来,握住她的手。 “我觉得对你很抱歉。”他坦白的说:“不要以为我没把我们的事放在心上……” “请你!”她立即说:“别杀风景好吗?你根本没有任何地方需要对我道歉。我们在一起,都很开心,谁也不欠谁什幺,谈什幺抱歉不抱歉呢!” 他蹙起眉头,注视了她一眼。他宁愿她恨他,怨他,骂他,而不要这样满不在乎。她看着车窗外面,好象全副精神都被窗外的风景所吸引了。忽然间,她大喊:“停车,停车!” 他猛然煞住车子,不知道发生了什幺大事,她打开车门,翩然下车,他这才注意到,路边的野草中,开了一丛黄色的小雏菊。她喜悦的弯下身子,采了好大的一束。然后,她上了车,把一朵雏菊插在鬓边的长发里,她转头看他,对他嫣然微笑。 “我美吗?”她心无城府的问。 他低叹了一声。 “你明知道的!”他说:“在我眼光中,全世界的美,都集中于你一身!” 她微微一震,立刻笑了起来。 “这种话,应该写到小说里去,讲出来,就太肉麻,也太不真实了!” 他瞪了她一眼,想说什幺,却按捺了下去。他沉默了,忽然感到她离他好远,她那样心不在焉,潇洒自如,又那样莫测高深,他的心脏开始隐隐作痛。而她,握着那一把雏菊,她拨弄着那花瓣,嘴里轻轻的哼着歌曲。 车子停在海边,这不是海的季节,海风仍强,吹在身上凉飕飕的,整个沙滩和岩石边,都寂无人影。 他们下了车,往沙滩上走去,他挽着她,沙滩上留下了两排清楚的足迹。浪花在翻卷,在汹涌,在前推后继。她走向岩石,爬上了一大块石头,她坐了下来,手里仍然握着花束,她的眼光投向了那广漠的大海。海风掀起了她的长发,鼓动了她的衣衫,她出神的看着那海浪,那云天,那海水反射的粼光,似乎陷进了一份虚渺的沉思里。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阳光很好,但是,风在轻吼,海在低啸,浪花在翻翻滚滚。 “想什幺?”他柔声问,用手抚弄她那随风飞舞的发丝。感到她的心神飘忽。她默然片刻。 “我在想,下个月的现在,我在什幺地方?”终于,她平平静静的说,看着海面。 “什幺?”他惊跳。“当然在台湾,还能在哪里?” 她转过头来了,她的眼光从海浪上收了回来,定定的看着他。眼底深处,是一抹诚挚的温柔。 “不,俊之,我下月初就走了。” “走了?”他愕然的瞪大眼睛。“你走到哪里去?” “海的那一边。”她说,很平静,很安详。“我早已想去了,手续到最近才办好。” 他凝视她,咬住牙。 “不要开这种玩笑,”他低声说,紧盯着她。“什幺玩笑都可以开,但是,不要开这种玩笑。” “你知道我没开玩笑,是不是?”她的眼光澄澈而清朗。 “我又何必和你开玩笑呢?我告诉你,世界好大,而我是一只大鸟,海阔天空,任我遨游。我是一只大鸟,现在,鸟要飞了。” “不不,”他拚命摇头,心脏一下子收缩成了一团,血液似乎完全凝固了。“你哪儿也不去!雨秋,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幺,自从那晚在牛排馆之后,你就没有快乐过。你以为我和你逢场作戏,你心里不开心,你就来这一套!不不,雨秋,”他急促起来。“我答应你,我会尽快解决我的问题,但是,你不会离开。你要给我一段时间,给我一个机会”“俊之!”她蹙起眉头,打断了他。“你在说什幺?你完全误会了!我对你从没有任何要求,不是吗?我并没有要你解决什幺问题,我和你之间,一点麻烦也没有,一点纠葛也没有,不是吗?” 他瞪着她,死命的瞪着她。 “雨秋!”他哑声喊:“你怎幺了?” “我很好呀!”雨秋大睁着一对明亮的眸子。“很开心,很快乐,很自由,很新奇……因为我要到另一个天地里,去找寻更多的灵感。” 他怔怔的望着她。 “你的意思是说,你将到海外去旅行一段时间?去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好,”他点点头:“你能不能等?” “等?等什幺?” “我马上办手续,陪你一起去。” 她凝视他,然后,她掉转头来,望着手里的花朵。 “你不能陪我去,俊之。” “我能的!”他急切的说:“我可以把云涛的业务交给张经理,我可以尽快安排好一切……” “可是,”她静静的说:“李凡不会愿意你陪我去!” “李凡?”他大大一震:“李凡是个什幺鬼?” “他不是鬼,他是个很好的人,”雨秋摘下一朵小花,开始把花瓣一瓣瓣的扯下来,风吹过来,那些花瓣迎风飞舞,一会儿就飘得无影无踪。“你忘了吗?他是个华侨,当我开画展的时候,他曾经一口气买了我五张画!” “哦,”俊之的心沉进了地底,他挣扎着说:“我记得了,那个土财主!” “他不是土财主,他有思想,有深度,有见解,有眼光,他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哦!”他盯着她。“我不知道,他最近又来过台湾吗?” “是的,来了两星期,又回去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怪不得她神秘莫测,怪不得她满面春风,怪不得!怪不得!他的手抵着岩石,那岩石的棱角深深的陷进他的肌肉里。 “这幺说来,”他吸进一口冷风。“你并不是去旅行?而是要去投奔一个男人?他的旅馆和金钱,毕竟打动了你,是不是?” 她望着她。 “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她继续撕着花瓣。“我确实是去投奔他,你知道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他的人,我喜欢他!” 他狠狠的望着她。 “你同时间能够喜欢几个男人?”他大声问。 “俊之?”她的脸色发白了。“你要跟我算帐吗?还是要跟我吵架?我和你交往以来,并没有对你保证过什幺,是不是?我既不是你的妻子,又不是你的小老婆,你要我怎幺样?只爱你一个?永不变心?假若我是那样的女人,我当初怎幺会离婚?你去问问杜峰,你打听打听看,秦雨秋是怎样的女人!我们好过一阵,谁也没欠谁什幺,现在好聚好散,不是皆大欢喜?” 他重重的喘着气,眼睛发直,面色惨淡。 “雨秋!这是你说的?”他问。 “是我说的!” “每句都是真心话?” “当然。”她扬扬眉毛。 他注视着她,不信任的注视着她,他眼里充满了愤怒、懊丧、悲切,和深切的哀痛。半晌,他只是瞪着她而不说话,然后,他闭了闭眼睛,重重的一甩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开始急促的,恳求的,满怀希望的说:“我知道了,雨秋,整个故事都是你编出来的!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这幺久,我没有给你一个安排,你心里生气,嘴里又不愿意讲,你就编出这幺一个荒谬的故事来骗我!雨秋!你以为我会相信,不不,我不会信的!雨秋,我知道有一个李凡,我也知道他会追求你,但是,你不会这幺快就变心。雨秋,你不去美国,你要留下来,我保证,我明天就离婚,明天就离!你真要去美国,我们一起去,我们去度蜜月,不止去美国,我们还可以去欧洲,你画画,我帮你背画架!” 他的眼睛明亮,闪烁着心灵深处的渴望。“好不好?雨秋,我们一起去!”他握紧她的手腕,摇撼着她。“我们一起去!回来之后,我帮你再开一个画展,一个更大的、更成功的画展!”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风吹着她的眼睛,她不得不半垂着睫毛,那眼珠就显得迷迷镑镑起来。 “我抱歉……”她低低的说。 “不是你抱歉,”他很快的打断她:“是我抱歉,我对不起你,我让你受了委屈,你那幺要强好胜,你不会讲。但是,我知道,你受了好多好多委屈。雨秋,我弥补,我一定弥补,我要用我有生之年,来弥补你为我受的委屈,只求你一件事,不要离开我!雨秋,不要离开我!” “如果我真受了什幺委屈,”她轻声的说:“你这一篇话,已足以说服我,让我留下来。但是,很不幸,俊之,你必须接受一个事实,我这种女人,天生无法安定,天生不能只属于一个男人。我太活跃,太不稳定,太好奇,太容易见异思迁,我是个坏女人。俊之,我是个坏女人。” “不是!不是!你不是!”他疯狂的摇头。“你只是在生我的气!” 她盯着他,骤然间,她冒火了。 “我一点也没有生你的气!”她恼怒的大喊,无法控制的大喊。挣开了他的手。“你为什幺不肯面对现实?像你这样的大男人,怎幺如此娘娘腔?”她的眼眶胀红了。“你一定要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不爱你了,是不是?你难道不懂吗!我另外有了男朋友!我爱上了别人!”她喊得那样响,声音压过了海涛,压过了风声。“我要走!不是因为你没有离婚,而是因为另外有一个大的力量在吸引我,我非去不可!我爱上了他!你懂了吗?” 俊之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她,他呆了,怔了,血色离开了他的嘴唇,他呆呆的坐着,一动也不动。她注视他,他一直不动,就像一块他们身边的岩石。她泄了气,不自禁的软弱了下来,她苦恼的蹙蹙眉,轻唤了一声:“俊之?” 他依然不动,似乎充耳不闻。她摸摸他的手。担忧的叫:“俊之?” 他仍然不动。她在他耳边大吼:“俊之!” 他惊醒了,回过神来。 “哦,雨秋?”他做梦似的说:“你刚刚在说什幺?” “不要装听不见!”她又生气了:“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想一再重复!” “是的,你说得很清楚了,”他喃喃的自语。“你爱上了李凡,一个百万富翁!你要到美国去嫁给他,至于我和你的那一段,已经是过眼云烟,你在寂寞时碰到我,用我来填充你的寂寞,如今事过境迁。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汉,应该洒脱的甩甩头,表示满不在乎。”他瞪着她,眼光倏然间变得又锐利,又冷酷。“是吗?雨秋?” “随你怎幺说,”雨秋垂下眼睛。“我不想为自己说任何话。反正,事实上,我有了另外一个男人,再怎幺自我掩饰,都是没有用的事,我一生,就没办法做到用情专一。总之,我希望我们好聚好散,谁也别怨谁。” “放心,”他冷冷的说:“我不会怨你!要怨,也只能怨我自己!怨我的傻,怨我的执着,怨我的认真!”他站起身来,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天下有我这种傻瓜,活到四十几岁,还会迷信爱情!很好,雨秋,你最起码做了一件好事,你教育了我!这些年来,我像个天真的孩子,当杜峰他们寻花问柳的时候,我嘲笑他们,因为我盲目的崇拜爱情!现在,我知道什幺叫爱情了。” 雨秋也站起身来,她手里那一束花,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揉成了碎片纷纷。她凝视他,忍不住神情恻然。 “俊之,请你不要太难过,无论如何,你有个好太太,有两个优秀的儿女,这,应该足以安慰你了……” 他顿时一把抓住了她,他的眼光惊觉而凌厉。 “好了,雨秋。”他哑声说:“不演戏了!告诉我,是谁去找过你?我太太?子健?还是雨柔?是谁要你这样做?告诉我!别再对我演戏!” 她颤栗了一下,他没有忽略她这一下颤栗,立即,他一把拥住了她,把她紧紧的抱在他怀里,俯下头,他捉住了她的嘴唇。顿时间,他深深的、强烈的吻住了她,他的唇辗过了她的,带着颤栗的、需索的、渴求的深情。她挣扎着,却挣不开他那强而有力的胳膊,于是,她屈服了。她一任他吻,一任他拥抱,一任他的唇滑过她的面颊和颈项。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狂野而热烈。 “你居然敢说你已经不再爱我了?”他问。 “我还是要说,我不再爱你了。”她说,望着他。 “你的心灵在否认你的话,你的心灵在说,你仍然爱着我!” “你听错了。要不然,你就是在欺骗你自己。” 他捏紧她的胳膊,捏得她好痛好痛。 “你真的不再爱我?真的要去美国?真的爱上了别人?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他用力握紧她,她痛得从齿缝里吸气。 “对我发誓你说的是真的!” “如果我说的是假话,我会掉在海里淹死!” “发更毒的的誓!”他命令的:“用晓妍来发誓!” 她挣开了他,愤怒的大嚷:“贺俊之,你少胡闹了!行不行?为什幺你一定要强迫一个不爱你的女人承认爱你?对你有什幺好处?我告诉你!”她发狂般的大叫:“我不爱你!不爱你!不爱你!不爱你!你只是我的一块浮木,你只是一个小浪花,而我生命里有无数的浪花,你这个浪花,早就被新的浪花所取代了,你懂吗?你看那大海,浪花一直在汹涌,有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你知不知道什幺叫结束?” 他举起手来,想打她,他的脸色惨白,眼睛发红,终于,他的手垂了下来。 “我不打你,”他喘着气说:“打你也唤不回爱情。很好,” 他凝视着那广漠无边的大海,真的,浪花正翻翻滚滚,扑打着岩石,旧的去了,新的再来,卷过去,卷过去,卷过去…… 前起后继,无休无止。“很好,”他咬紧牙关。“我们的故事,开始于浪花,结束于浪花,最起码,还很富有文艺气息。”他冷笑。“浪花,我以为是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原来只是一个小浪花!” “世界上多少惊心动魄的爱情,也只是一个小浪花而已。” 雨秋残忍的说:“何需伤感?如果我是你,我就一笑置之。” 他瞪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秦雨秋,你是个刽子手!”他说:“希望我以后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这个小浪花,已经差点淹死了我。事实上,” 他沉思片刻,冷笑的意味更深了。“这浪花已经淹死了我──淹死了我整个的爱情生命!” “在遇见我以前,你何尝有爱情生命?”她漠然的说,语气冷得像北极的寒冰。“浪花原就是我带给你的,我再带走,如此而已。” 他瞪了她好久好久,挣扎在自己那份强烈的愤怒与痛楚里。紧闭着嘴,他的脸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看样子,”终于,他说:“我们再谈下去也没有用了,是吗?你就这样子把我从你生命里完完全全抹煞了,是吗?很好,我是男子汉,我该提得起,放得下!”他咬牙。“算我白认识了你一场!走吧!我们还站在这儿吹冷风干什幺?” 她一语不发,只是掉头向车子走去。 于是,他们踏上了归途。 车子里,他们两个都变得非常沉默。他疯狂的开着快车,一路超速。她默默的倚在座位里,一直没有再开口。到了家门前,他送她上了楼,她掏出钥匙。 “我想,”他闷声说:“你并不想请我进去!” “是的。”她静静的接了口:“最好,就这样分手。我下月初走,坐船,我不喜欢飞机。”她顿了顿。“在这段时间里,不见面对我们两个都好些。”她打开了房门,很快的再扫了他一眼。“就此再见吧!俊之。” 他愕然片刻。真的结束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他摇摇头,不大相信。不不,不能结束!不甘结束!不愿结束!可是,雨秋的神情那样冷漠,那样陌生,那样坚决。她不再是他的雨秋了!不再是他梦中的女郎,不再是那个满身诗情画意,满心柔情似水的女人!他曾爱过的那个秦雨秋已经像烟一样的飘散了,像云一样的飞去了,像风一样的消失了。不不,那个秦雨秋已经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他望着面前这个有长发的陌生女人,只注意到她发际沾着一片小黄花瓣,他下意识的伸手摘下来。小黄花!秦雨秋的小黄花!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失神的冷笑了一下,毅然的转过身子,走下了楼梯。 雨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她咬紧嘴唇,立即飞快的闪进房里,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把头仰靠在门上,她伫立片刻,才跄踉的冲进客厅里。 晓妍被惊动了,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姨妈,你怎幺了?”她惊愕的喊:“你病了!你的脸像一张白纸!” “我很好。”雨秋哑声说,在沙发上软软的躺了下来。“我只是累了,好累好累。”她伸手抓住晓妍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把晓妍的身子拉下来,她抚摸她的短发,眼光飘忽的落在她脸上。她的声音深沉幽邃,像来自深谷的回音。“晓妍,你该回你父母身边去了,去跳那条沟。不管有多难跳,那是你该做的工作。晓妍,姨妈不能再留你了。”放开晓妍,她阖上了眼睛。“我好累好累,我想睡觉了。别吵我,让我睡一睡。” 翻身向里面,她把脸埋在靠垫里,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五月初,晓妍终于回到了父母的家里。 事先,雨秋已经打了电话给她的姐姐,当雨晨接到电话的时候,连声音都抖颤了,她似乎不大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五年来,她也曾好几次努力,想把这女儿接回家里。但是,晓妍连电话都不肯听,强迫她听,她就在电话里叫着喊:“妈,你就当我已经死了!” 而这次,雨秋却在电话中说:“晓妍想回家了,她问,你们还欢不欢迎她回去?” 雨晨握着电话的手直发抖,她的声音也直发抖:“真的吗?她真愿意回来吗?你不是骗我吗?欢不欢迎?啊,雨秋,”她啜泣起来:“我已经等了她五年了!她肯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我那幺爱她,怎幺会不欢迎?她是我亲生的女儿呵!”“大姐,”雨秋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她这次愿意回家,要归功于一个男孩子,他名叫贺子健。这孩子优秀、能干、聪明、而热情。你必须有个心理准备,你不止是接女儿回家,同时,你要接受晓妍的男朋友。这次,她是认真的恋爱了,不再是儿戏,不再是开玩笑。晓妍,她已经长大了。不是孩子了。” “我懂,我懂,我都懂!”雨晨一叠连声的说:“你放心,雨秋,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待她了,我会试着去了解她,去爱她,去和她做朋友。这些年来,你不知道我多痛苦,我反省又反省,想了又想,说真的,我以前是太过份了,但是,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呀!我不知道是什幺阻碍了我们,我不知道……” “我想,”雨秋说:“你和她两个人,都要合力去搭那条桥,总有一天,你们会把桥搭成功的!” “什幺桥?”雨晨不解的问。 “应该叫什幺桥?叫爱之桥吧!”雨秋深沉的说。“你们之间隔着一条河,晓妍想回家去搭桥,她很认真,我希望──大姐,你一定要合力搭这座桥。因为我要走了,她是我惟一所牵挂的,如果你让这座桥坍掉,那幺,再也没有一个姨妈可以挺身而出,来帮助她找回自己了。” “雨秋,”雨晨的声音里带着哽塞,带着真诚的感激。“谢谢你照顾她这幺多年。” “别骂我带坏了她,就好了。”雨秋苦涩的笑笑。“不过,晓妍跟着我,从来没出过一点儿岔,可见得,管孩子并不一定要严厉才收效。可能,了解、欣赏、同情与爱心,比什幺都重要。大姐,”她沉吟片刻。“晓妍,还给你了,好好爱她,她一直是个好孩子。” 雨晨忍不住哭了起来。 “不止她是个好孩子,”她哭着说:“雨秋,你也是个好姨妈!” “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雨秋低叹着说:“看样子,时间磨练了我们,也教育了我们。这些年来,你不会想到,孩子们成熟得多幺快,今天的年轻人,都足以教育我们了!” 挂断了电话,她沉思了很久。家,已经变得很零乱了,因为她即将离去,所有的东西都装箱打包,整个客厅就显得空空落落的。晓妍当晚就回了家,陪她去的,不是雨秋,而是子健。 那晚,晓妍踏着初夏的晚风,踟蹰在家门口,一直不敢伸手按门铃。子健伴着她,在街灯下来来往往的行走着,最后,子健把晓妍拉过来,用胳膊圈着她,他定定的望着她的眼睛,温柔而坚定的说:“晓妍,门里面不会有魔鬼,我向你保证,五年来,你一直想面对属于你的真实,现在,你该拿出勇气来了,你从什幺地方逃跑的,你回到什幺地方去!晓妍,按铃吧!别怕,按铃吧!” 晓妍凝视着子健的眼睛,终于伸手按了门铃。 是雨晨自己来开的门,当门一打开,她眼前出现了晓妍那张年轻、动人、青春、而美丽的脸庞时,她愣住了。晓妍的眼里有着瑟缩,有着担忧,有着恐惧,还有着淡淡的哀愁,和浓浓的怯意。可是,等到母亲的脸一出现,她就只看到雨晨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然后,她看到母亲眼里突然涌上的泪水,她立即忘了恐惧,忘了担忧,忘了怯场,忘了瑟缩。张开手臂,她大喊了一声:“妈!” 就一下子投入了雨晨的怀里,雨晨紧紧紧紧的抱着她,抱得那幺紧,好象生怕她还会从她怀中消失,好象怕她抱着的只是一个幻象,一个错觉。眼泪像雨水般从她脸上奔流而下,久久久久,她无法发出声音,然后,她才用手颤栗的摸索着女儿的头发、颈项、和肩膀,似乎想证实一下这女儿还是完完整整的。接着,她哆哆嗦嗦的开了口:“晓妍,你……你……还生妈妈的气吗?你……你……你知道,妈等你……等得好苦!” “妈妈呀!”晓妍热烈的喊了一声:“我回来,因为,我知道我错了!妈妈,你原谅我吗?允许我回来吗?” “哦,哦,哦!”雨晨泣不成声了。她把女儿紧压在她胸口,然后,她疯狂般的亲吻着女儿的面颊和头发,她的泪和晓妍的泪混在一起。半晌,她才看到那站在一边的,带着一脸感动的情绪,深深的注视着她们的子健。她对那漂亮的男孩伸出手去:“谢谢你,子健,”她说:“谢谢你把我女儿带回家来。现在,让我们都进去吧,好吗?” 他们走了进去,子健返身关上了大门,他打量着这栋简单的,一楼一底的二层砖造洋房,考虑着,这门内是不是无沟无壑,无深谷,无海洋,然后,他想起雨秋的话:“事在人为,只怕不做,不是吗?” 不是吗?不是吗?不是吗?雨秋爱用的句子。他跟着那母女二人,跨进了屋内。 同一时间,雨秋只是在家中,整理着她的行装。“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她模糊的想着,苦涩的折叠着每一件衣服,收拾着满房间的摆饰,和画纸画布。“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她摘下了墙上的画,面对着那张自画像,她忽然崩溃的坐进沙发里,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哦,秦雨秋,秦雨秋,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一生叛变,为什幺到最后,却要向传统低头? 她凝视着自己的自画像,翻转画框,她提起笔来,在后面龙飞凤舞的写了几行字,再翻过来,她注视着那绿色的女郎,半含忧郁半含愁,这就是自己的写照。李凡,李凡,在海的彼岸,有个人名叫李凡,她默默的出起神来。 门铃忽然响了,打破了一屋子的寂静,她一惊,会是晓妍回来了吗?那斗鸡般不能兼容的母女,是不是一见面又翻了脸?她慌忙跑到大门口,一下子打开了房门。 门外,贺俊之正挺立着。 她怔了怔,血色立刻离开了嘴唇,他看来萧索而憔悴,落魄而苍凉。 “我还能不能进来坐一坐?”他很礼貌的问。 她的心一阵抽搐,打开门,她无言的让向一边。他跨进门来,走进了客厅,他四面张望着。 “你是真的要走了。”他说。 她把沙发上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移开,腾出了空位,她生涩的说:“坐吧!我去倒茶!” 她走进厨房,一阵头晕猛烈的袭击着她,她在墙上靠了一靠,让那阵晕眩度过去。然后,她找到茶杯,茶叶,热水瓶。冲开水的时候,她把一瓶滚开水都倾倒在手上,那灼热的痛楚使她慌忙的摔下了水壶,“雨啷”一声,水壶碎了,茶杯也碎了。俊之直冲了进来,他一把握住了她烫伤了的手,那皮肤已迅速的红肿了起来。他凝视那伤痕,骤然间,他把她紧拥进自己的怀里,他颤栗的喊:“雨秋,雨秋!留下来!还来得及!请不要走!请你不要走!” 眼泪迅速的冲进了她的眼眶。不不!她心里在-喊着:不要这样!已经挣扎到这一步,不能再全军覆没,可是,-喊归-喊,挣扎归挣扎,眼泪却依然不受控制的奔流了下来。手上的痛楚在扩大,一直扩大到心灵深处。于是,那晕眩的感觉就又回来了,恍惚中,屋子在旋转,地板在旋转,她自己的人也在旋转。她软软的靠进俊之的胳膊里,感到他胳膊那强而有力的支持,她昏昏沉沉的说:“你不该来的,你何苦要来。” 似乎,这是一句很笨拙的话,因为,他一把抱起了她,把她抱回客厅,放在沙发上,他跪在沙发面前,一语不发,就用嘴唇紧紧的吻住了她。她无法挣扎,也无力挣扎,更无心挣扎。因为,她的心已疯狂的跳动,她的头脑已完全陷入昏乱,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已经飘到了层云深处。那儿,云层软绵绵的包围住了她,风轻柔柔的吹拂着她。她没有意识了,没有思想了,只是躺在云里,一任那轻风把她吹向天堂。 终于,他的头抬了起来,他的眼睛那样明亮,那样燃烧着疯狂的热情。她在泪雾中凝视着他,想哭,想笑,不能哭,也不能笑──都会泄露太多的东西。可是,难道自己真没有泄露什幺吗?不不,已经泄露得太多太多了。真实,是你自己永远无法逃避的东西。 他用手温柔的拂开她面颊上的发丝。他低语:“你可以搬一个家,我们去买一栋小巧精致的花园洋房,你喜欢花,可以种满花,长茎的黄色小花!东西既然都收好了,不必再拿出来,我会尽快去买房子,完全按你喜欢的方法来布置。”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黯然微笑着说:“你想干什幺?金屋藏娇?” “不。”他摇头,深深的望着她,简单的说:“娶你!”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她的手,继续温柔的抚摸着他的面颊。她知道,现在要做任何掩饰都已经晚了,她的眼睛和心灵已说了太多太多的言语。 “俊之,”她轻轻摇头。“我不要和你结婚,也不要你金屋藏娇。” 他凝视她。 “你要的,”他说:“因为你要我。” 她咬住了嘴唇,他用手指轻柔的抚弄她的唇角。 “不要咬嘴唇,”他说:“你每次和自己挣扎的时候,你会把嘴唇咬得出血。” “哦,俊之!”她把头转向沙发里面。“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他把她的头扳转过来。 “雨秋,”他低低的喊:“不要讨饶!只请你──救救我吧!好不好?” 哦!她深抽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她用手环绕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向了自己,立刻,他们的嘴唇胶着在一起了!怎样痛楚的柔情,怎样酸涩的需索,怎样甜蜜的疯狂!天塌下来吧!地球毁灭吧!来一个大地震,让地壳裂开,把他们活埋进去,那时候,就没有人来和她讲“对”与“错”,“是”与“非”,以及“传统”和“道德”,“畸恋”和“反叛”……种种问题了。 她放开了他。没有地震,没有海啸,没有山崩地裂,世界还是存在着,人类还是存在着,问题也还是存在着。她轻叹了一声:“俊之,你要我怎幺办?我一生没有这幺软弱过。” “交给我来办。好不好?”他问。 她沉思片刻,她想起晓妍和子健,雨柔和江苇,那两对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那两对充满了机智、热情、与正义感的年轻人!她猛的打了个冷战,脑筋清醒了,翻身而起,她坐在沙发上,望着俊之。 “俊之,你知道,一切已经不能挽回了!” “世界上没有不能挽回的事!”他说。 “太晚了!都太晚了!”她说。 “不不!”他抓着她的手。“追求一份感情生活,永不太晚。雨秋,我真傻!那天在海滩上,我完全像个傻瓜!我居然会相信你,我真愚不可及!还好,还不太晚,你还没有走!雨秋,我们再开始,给我机会!雨秋,不晚,真的不晚,我们再开始……” “晚了!”她拚命摇头。“我必须走!他在海的那边等我,我不能失言!” “你能!”他迫切的喊:“雨秋,你为什幺要做违背本性的事!你根本不爱他,不是吗?” “违背本性,却不违背传统道德,”她幽幽的说:“我生在这个时代,必须违背一样,不能两样兼顾!我选择了前者,就是这幺回事!” “雨秋,这是你的个性吗?” “我的个性在转变,”她低语,“随着时间,我的个性在转变,我必须屈服在传统底下,我没办法,或者,若干年后,晓妍他们那一代,会比我勇敢……我实在不是一个很勇敢的女人,敢于对传统反叛的人,不止需要勇敢,还需要一颗很硬的心。我缺少那颗心,俊之。” “我不懂你的话!”俊之苍白着脸说:“你完全前后矛盾。” “你懂的,”她冷静的说:“因为你也缺少那颗心,你无法真正-弃你的妻子儿女,对不对?”她的眼睛灼灼逼人的望着他。“如果你太太因此而死,你会愧疚终身,她将永远站在我和你之间,不让我们安宁。俊之,我爱你,因为你和我一样矛盾,一样热情,一样不顾一切的追求一份爱情生活,却也和我一样,缺少了一颗很硬的心。俊之,别勉强我,”她摇头,语重而心长。“别破坏我心中对你的印象。现在,我离开你,是我的躯壳,如果你破坏了那个好印象,我离开你的时候,就是彻彻底底的了。” 他凝视她,在这一瞬间,他懂了!他终于懂了!他完全了解了她的意思。太晚了!是的,太晚了!无论如何,他-不掉已经属于他的那一切:婚姻、子女、家庭、妻子。他永远-不掉!因为他没有那颗铁石心肠!他瞪视着她,两人相对凝视,彼此搜索着彼此的灵魂,然后,骤然间,他们又紧紧的、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了。 夜,静静的流逝,他们不忍分离,好久好久,夜深了。她说:“你回去吧!”“你什幺时候走?”他低问。 “最好你不要知道。” “那个人,”他咬紧牙关:“很爱你吗?” “是的。” “很了解你吗?” “不是的。”她坦率的说:“爱不一定要了解,不了解的爱反而单纯。我爱花,却从不了解花。”她一眼看到桌上那张画像,她拿起来,递给他:“一件礼物。”她说:“我只是这样一张画,现代的、西方的技巧,古典的、中国的思想。当我在这张西画上题古人的诗词时,我觉得滑稽,却也觉得合适。你懂了吗?我,就是这样的。又西方,又东方-又现代,又古典-又反叛,又传统──一个集矛盾于大成的人物。你喜欢她,你就必须接受属于她的、所有的矛盾。” 他深思的、心碎的、痛楚的望着她,然后,他接过那张画,默默的望着那画中的女郎,半含忧郁半含愁,半带潇洒半带柔情。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他无意间翻过来,看到那背面,写着两行字:“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抬起眼睛来,深深的望着她,四目相瞩,心碎神伤。她悄然的移了过去,把头慢慢的倚进了他的怀里。 三天后,雨秋离开了台湾。 船,是在基隆启航,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船期,也没告诉任何人,她的目的地。可是,当船要启航之前,晓妍和子健,雨柔和江苇,却都赶来了。两对出色的年轻人,一阵热情的拥抱和呼喊,她望着他们,心中酸楚,而热泪盈眶。 雨柔手里拿着一幅大大的油画,她送到雨秋面前来,含泪说:“爸爸要我把这个送给你!” 她惊讶的接过那幅画,愣了。那是她那张《浪花》,在云涛挂出来一个星期以后,俊之就通知她卖掉了。她愕然片刻,喃喃的说:“我以为──这幅画是卖掉了的。” “是卖掉了。”雨柔说:“买的人是爸爸,这幅画始终挂在爸爸私有的小天地里──他的书房中。现在,这幅画的位置,换了一幅绿色的水彩人像。爸爸要我把它给你,他说,他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了。” 雨秋望着雨柔。 “他生命里,不再需要这幅《浪花》了,”她含泪说,唇边带着一个软弱的微笑。“他有你们,不是吗?你们就是他的浪花。” “他还有一张绿色的水彩人像。”雨柔说。 雨秋深思的望着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将是一串大的浪花。他们太聪明,太敏感,太有思想和勇气。晓妍走过去,悄悄的扯了雨秋的衣服一下。 “姨妈,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好的。”雨秋把她揽向一边。 晓妍抬起睫毛来,深切的凝视着她。 “姨妈,”她低声问:“真有一个李凡吗?” 她震动了一下。 “什幺意思?”她问。 “没有李凡,是不是?”晓妍紧盯着她。“你并不是真正去投奔一个男人,你永不会投进一个没有爱情的男人的怀里。所以,你只是从贺伯伯身边逃开,走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而已。” 雨秋抚弄着晓妍的短发。 “晓妍,”她微笑的说:“你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以后,再也不会哭着找姨妈了。”她揽紧了她。“回家,过得惯吗?” “我在造桥,”她说:“我想,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很好的造桥工程师。” 雨秋笑了。 江苇大踏步的跨了过来。 “秦阿姨,你们讲够了没有?” 雨秋回过头来。 “秦阿姨,”江苇说:“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一句我生平不肯对任何人说的话:我佩服你!秦阿姨!” 雨秋眼中,泪光闪烁。 子健也往前跨了一步:“再说什幺似乎很多余,”他说,望着雨秋。“可是,依然不能不说。姨妈,我和雨柔,我们对你衷心感激。你不知道这份感激有多深!” 是吗?她望着这一群孩子们,泪珠一直在眼眶中打转。船上,已几度催旅客上船了,她对他们挥挥手。“是”与“非”,“对”与“错”,现在都不太重要了,她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你们!” 然后,拿着那幅《浪花》,她上了船。 船慢慢的离港了,慢慢的驶出了码头,她一直不愿回到船舱里去,站在甲板上,她眺望着港口变小变远,变得无影无踪。几只海鸥,绕着船飞来飞去。她想起晓妍问的话,真有一个李凡吗?然后,她想起苏轼的词里有:“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句子,是的,拣尽寒枝不肯栖!此去何方?她望着那些海鸟,此去何方? 海浪在船下汹涌,她看着那些浪花,涛涛滚滚,汹汹涌涌,浪花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她看到手里那幅画了,从此,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了。举起那幅画来,她把它投进了海浪里。那幅画在浪花中载沉载浮,越飘越远,只一会儿,《浪花》就被卷入了浪花里。 她又想起那支歌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笑世人神魂颠倒-看古今多少佳话,都早被浪花冲了。” 浪花一直在汹涌着,汹涌着,汹涌着。 ~全文完~ 一九七四年三月十日夜初稿脱稿 一九七四年四月五日晚修正完毕 第一章 三月的黄昏。 夕阳斜斜的从玻璃门外射了进来,在蓝色的地毯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带。“云涛画廊”的咖啡座上几乎都坐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香醇的咖啡味。夕阳在窗外闪烁,似乎并不影响这儿的客人们喁喁细语或高谈阔论,墙上挂满的油画也照旧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和批评。看样子,春天并不完全属于郊外的花季,也属于室内的温馨。贺俊之半隐在柜台的后面,斜倚在一张舒适的软椅中,带着份难以描述的,近乎落寞的感觉:望着大厅里的人群,望着卡座上的情侣,望着那端盘端碗、川流不息的服务小姐们。他奇怪着,似乎人人兴高采烈,而他却独自消沉。事实上,他可能是最不该消沉的一个,不是吗? “如果不能成为一个画家,最起码可以成为一个画商!如果不能成为一个艺-家,最起码可以成为一个鉴赏家!” 这是他多年以前就对自己说过的话。“艺-”要靠天才,不能完全靠狂热。年轻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只有狂热而缺乏天才,他用了很长久的时间才强迫自己承认这一点。然后面对现实的去赚钱,经商,终于开了这家“云涛画廊”,不止卖画,也附带卖咖啡和西点,这是生意经。人类喜欢自命为骚人雅士,在一个画廊里喝咖啡,比在咖啡馆中喝咖啡更有情调。何况“云涛”确实布置得雅致而别出心裁,又不像一般咖啡馆那样黑镑镑暗沉沉。于是,自从去年开幕以来,这儿就门庭若市,成为上流社会的聚集之所,不但咖啡座的生意好,画的生意也好,不论一张画标价多高,总是有人买。于是,画家们以在这儿卖画为荣,有钱的人以在这儿买画为乐。 “云涛那儿卖的画嘛,总是第一流的!”这是很多人挂在嘴边的话。贺俊之,他没有成为画家,也没有成为艺-家,却成了一个很成功的,他自己所说的那个“最起码”! “云涛”是成功了,钱也越赚越多,可是,这份“成功”却治疗不了贺俊之的孤寂和寥落。在内心深处,他感到自己越来越空泛,越来越虚浮,像一个氢气球,虚飘飘的悬在半空,那样不着边际的浮荡着,氢气球只有两种命运,一是破裂,一是泄气。他呢?将面临哪一种命运?他不知道。只依稀恍惚的感到,他那幺迫切的想抓住什幺,或被什幺所抓住。 气球下面总该有根绳子,绳子的尽头应该被抓得紧紧的。可是,有什幺力量能抓住他呢?云涛?金钱?虚浮的成功?自己的“最起码”?还是那跟他生儿育女,同甘共苦了二十年的婉琳,或是年轻的子健与□柔?不,不,这一切都抓不住他,他仍然在虚空里飘荡,将不知飘到何时何处为止。 这种感觉是难言的,也没有人能了解的。事实上,他觉得现代的人,有“感觉”的已经很少了,求“了解”更是荒谬!朋友们会说他:“贺俊之!你别贪得无厌吧!你还有什幺不满足?成功的事业,贤慧的太太,优秀的儿女,你应有尽有!你已经占尽了人间的福气,你还想怎幺样?如果连你都不满足,全世界就没有该满足的人了!” 是的,他应该满足。可是,“应该”是一回事,内心的感触却是另外一回事。“感觉”是一种抽象的东西,它不会和你讲道理。反正,现在,他的人虽然坐在热闹的“云涛”里,他的精神却像个断了线的氢气球,在虚空中不着边际的飘荡。 电动门开了,又有新的客人进来了。他下意识的望着门口,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走了进来,夕阳像一道探照灯,把她整个笼罩住。她穿著件深蓝色的套头毛衣,一条绣了小花的牛仔裤,披着一肩长发,满身的洒脱劲儿。那落日的余晖在她的发际镶了一条金边,当玻璃门阖上的一-那,无数反射的光点像雨珠般对她肩上坠落──好一幅动人的画面!贺俊之深吸了口气!如果他是个画家,他会捉住这一-那。但是,他只是一个“最起码”! 那女人径直对着柜台走过来了,她用手指轻敲着台面,对那正在煮咖啡的小李说:“喂喂,你们的经理呢?” “经理?”小李怔了一下:“哪一位经理?张经理吗?” “不是,是叫贺俊之的那个!” 哦,贺俊之一愣,不自禁的从他那个半隐藏的角落里站了起来,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完全陌生的一张脸。一对闪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小巧的嘴。并不怎幺美,只是,那眼底眉梢,有那幺一股飘逸的韵味,使她整张脸都显得生动而明媚。应该是夕阳帮了她的忙,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她确实像个闪亮的发光体。 贺俊之走了过去。 “请问你有什幺事?”他问,微笑着。“我就是贺俊之。” “哦!”那女人扬了扬眉毛,有点儿惊讶。然后,她那对闪烁的眸子就毫无顾忌的对他从头到脚的掠了那幺一眼。这一眼顶多只有两三秒钟,但是,贺俊之却感到了一阵灼灼逼人的力量,觉得这对眼光足以衡量出他的轻重。“很好,”她说:“我就怕扑一个空。” “贵姓?”他礼貌的问。 “我姓秦。”她笑了,嘴角向上一弯,竟有点儿嘲弄的味道。“你不会认得我。”她很快的说:“有人告诉我,你懂得画,也卖画。” “我卖画是真的,懂得就不敢说了。”他说。 她紧紧的盯了他一眼,嘴角边的嘲弄更深了。 “你不懂得画,如何卖画?”她咄咄逼人的问。 “卖画并不一定需要懂得呀!”他失笑的说,对这女人有了一份好奇。 “那幺,你如何去估价一幅画呢?”她再问。 “我不估价。”他微笑着摇摇头。“只有画家本人能对自己的画估价。” 她望着他,嘴边的嘲弄消失了。她的眼光深不可测。 “你这儿的画都是寄售的?”她扫了墙上的画一眼。 “是的,”他凝视她。“你想买画?” 她扬了扬眉毛,嘴角往上弯,嘲弄的意味又来了。 “正相反!”她说:“我想卖画!” “哦!”他好惊奇。“画呢?” “就在门外边!”她说:“如果你肯找一个人帮我搬一搬,你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哦!”他更惊奇了。“小李!”他叫:“你去帮秦小姐把画搬进来!”他转向那女人。“你请到后面的一间小客厅里来,好吗?” 她跟着他,绕过柜台,走进后面的一间客厅里。这是间光线明亮、布置简单的房间,米色的地毯,棕色的沙发,和大大的落地长窗,垂着鹅黄色的窗帘。平时,贺俊之都在这房里会客,谈公事,和观赏画家们的新作。 小李捧了一大叠油画进来了,都只有画架和画布,没有配框子,大约有十张之多,大小尺寸都不一样。那位“秦小姐”望着画堆在桌上,她似乎忽然有些不安和犹豫,她抬起睫毛,看了看贺俊之,然后,她大踏步的走到桌边,拿起第一张画,下决心似的,把画竖在贺俊之的面前。 “贺先生,”她说:“不管你懂画还是不懂画,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接不接受这样的画,在你的画廊里寄售。” 贺俊之站在那幅画的前面,顿时间,他呆住了。 那是一幅巨幅的画,整个画面,是一片浩瀚的海景图,用的是深蓝的色调,海浪在汹涌翻滚,卷着浪花,浪花的尽头接着天空,天空是灰暗的,堆积着暗淡的云层,没有阳光,没有飞鸟,海边,露着一点儿沙滩,沙滩上,有一段枯木,一段又老又朽又笨拙的枯木,好萧索,好寂寞,好孤独的躺在那儿,海浪半淹着它。可是,那枯木的枝桠间,竟嵌着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那花瓣含苞半吐,带着一份动人心弦的艳丽。使那暗淡的画面,平添了一种难言的力量,一种属于生命的,属于灵魂的,属于感情的力量。这个画家显然在捕捉一些东西,一些并不属于画,而属于生命的东西。“它”是一件令人震撼的作品!贺俊之紧紧的盯着这幅画,好久好久,他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而陷在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情绪里。 半晌,他才在那画布角落上,看到一个签名:“雨秋”。 雨秋!这名字一落进他的眼帘,立即唤起他一个强烈的记忆。好几年前,他曾看过这个名字,在一幅也是让他难忘的画上。他沉吟的咬住嘴唇,是了,那是在杜峰的家里,他家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是个很老很老的乡下老太婆,额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皱纹,面颊干瘪,牙齿脱落,背上背着很沉重的一个菜篮,压得她似乎已站不直身子-可是,她却在微笑,很幸福很幸福的微笑着,眼光爱怜的看着她的脚下,在她脚下,是个好小好小的孩子,面孔胖嘟嘟的,红润润的,用小手牵着她的衣襟。这幅画的角落上,就是“雨秋”两个字。 当时,他也曾震撼过。也曾询问杜峰:“谁是雨秋?” “雨秋?”杜峰不经心的看了那幅画一眼。“是一个朋友的太太。怎样?画得很好吗?” “画的本身倒也罢了,”他沉吟的望着那幅画。“我喜欢它的意境,这画家并不单纯在用她的笔来画,她似乎在用她的思想和感情来画。” “雨秋吗?”杜峰笑笑。“她并不是一个画家。” 谈话仿佛到此就为止了,那天杜家的客人很多,没有第二个人注意过那张画。后来,他也没有再听杜峰谈过这个雨秋。事实上,杜峰在墙上挂张画是为了时髦,他自己根本不懂得画。没多久,杜峰家里那张画就不见了,换上了一张工笔花卉。当贺俊之问起的时候,杜峰说:“大家都认为我在客厅挂一张丑老太婆是件很滑稽的事,所以我换了一张国画。你看这国画如何?” 贺俊之没有答话,他怀念那个丑老太婆,那些皱纹,和那个微笑。 而现在,“雨秋”这个名字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另一张画,另一张令人心灵悸动的作品。他慢慢的抬起眼睛来,望着那扶着画的女人,她正注视着他,他们的眼光接触了。那女人的黑眼珠深邃而沉着,她低声说:“这幅画叫《浪花》。” “浪花?”他喃喃的重复了一句,再看看画。“是浪花,也是‘浪’和‘花’,这名字题得好,有双关的意味。”他凝视那“秦小姐”:光洁的面颊,纤柔的下巴,好年轻,她当然不是“雨秋”。“朋友的太太”应该和他一样,是个中年人了。也只有中年人,才画得出这样的画,并不是指功力,而是指那种领悟力。“雨秋是谁?”他问:“你的朋友?母亲?” 她的睫毛闪了闪,一抹诧异掠过了她的面庞,然后,她微笑了起来。 “我就是雨秋,”她静静的说:“秦雨秋,本名本姓,本人。” 他瞪着她。 “怎幺?”她不解的扬扬眉。“我不像会画画吗?” “我只是──很意外。”他——的说:“我以为雨秋是个中年人,你──太年轻。” “年轻?”她爽然一笑。坦率的看着他。“你错了,贺先生,我并不年轻,不──”她侧了侧头,一绺长发飘坠在胸前,她把画放了下来。“不很年轻,我已经三十岁了,不折不扣,上个月才过的生日。” 他再瞪着她。奇异的女人!奇异的个性!奇异的天份!他从不知道也有女性这样坦白自己的年龄,但是,她看来只像个大学生,一个年轻而随便的大学生!她不该画出“浪花”这样的画,她不应该有那样深刻的感受。可是,当他再接触到那对静静的、深恐的眸子时,他知道了,她就是雨秋!一个奇异的,多变的,灵慧的女人!一个“不折不扣”的艺-家。 “你知道──”他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画。” “我知道。”她凝视着他:“你在杜峰家里,看过我的一幅《微笑》。听说,你认为那幅画还有点味道,所以,我敢把画带到你这儿来!怎幺?”她紧盯着他,目光依旧灼灼逼人。 “你愿意卖这些画吗?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卖画,我从没想过要卖画为生,这只是我的娱乐和兴趣。但是,现在我需要钱用,画画是我惟一的技能,如果──”她又自嘲的微笑。“这能算是技能的话。所以,我决心卖画了。”她更深的望着他,低声的加了几句:“我自视很高,标价不会便宜,所以,接受它以前,你最好考虑一下。”咬咬嘴唇,她很快的加了两句:“但是,拒绝它以前,你最好也考虑一下,因为──我不大受得了被拒绝。” 贺俊之望着这个“雨秋”,他那样惊奇,那样意外,那样错愕……然后,一股失笑的感觉就从他心中油然升起,和这股感觉同时发生的,是一种叹赏,一种惊服,一种欣喜。这个雨秋,她率直得出人意表! “让我再看看你其它的画好吗?”他说。站在桌边,他一张张的翻阅着那些作品。雨秋斜倚在沙发上,沉吟的研究着他的表情。他仔细的看那些画,一张衰荷:在一片枯萎的荷田里,飘荡着残枝败叶及无根枯萍,却有一个嫩秧秧的小花苞在风中飘荡,标题竟是《生趣》。另一张寒云满天,一只小小的鸟在翱翔着,标题是《自由》。再一张街头夜景,一条好长好长的长街,一排路灯,亮着昏黄的光线,没有街车,没有路人,只在街的尽头,有个小孩子在踽踽独行,标题是《路》。他一张张翻下去,越看越惊奇,越看越激动。他发现了,雨秋迫切想抓住的,竟是“生命”本身,放下了画,他慢慢的抬起头来,深深的看着雨秋。 “我接受了它们!”他说。 她深思的看着他。 “是因为你喜欢这些画呢?还是因为我受不了拒绝?”她问。 “是因为我喜欢你的画,”他清晰的说:“也是因为你受不了拒绝!” “哈!”她笑了起来,这笑容一漾开,她那张多变化的脸就顿时显得开朗而明快,“你很有趣,”她热烈的说:“杜峰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 “原来是杜峰介绍你来的,为什幺不早说?” “你并不是买杜峰的面子而接受我这些画的,是吗?” “当然。” “那幺,”她笑容可掬。“提他干嘛?” “哈,”这回轮到他笑了。“你很有趣,”他故意重复她的话。“杜峰真应该早些介绍我认识你!” 她大笑了起来,毫无拘束,毫无羞涩,毫无造作的笑,这使他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这样一笑,一层和谐的、亲切的感觉就在两人之间漾开,贺俊之竟感到,他们像是认识了已经很多年很多年了。 笑完了,贺俊之望着她。 “你必须了解,卖画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你的画能不能受欢迎,是谁也无法预卜的事。” “我了解。”她说,斜倚在沙发里,用手指绕着垂在胸前的长发。她的脸色一下子郑重了起来。“可是,如果你能欣赏这些画,别人也能!” “你很有信心。”他说。 “我说过,我很自傲。”她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我是靠信心和自傲来活着的,但是,信心和自傲不能换得生活的必需品,现实比什幺都可怕,没有面包,仅有信心和自傲是没有用的,所以,我的画就成为了商品。” “我记得──”他沉吟着:“你应该有人供养你的生活,我是指──”“我的丈夫?”她接口说:“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离婚了,一个独身的女人,要生活是很难的,你知道。” “抱歉,我不知道你已经离婚。” “没有什幺好抱歉的,”她洒脱的耸耸肩。“错误的结合,耽误两个人的青春,有什幺意义?我丈夫要一个贤妻良母,能持家,能下厨房的妻子,我拿他的衬衫擦了画笔,又用洗笔的松节油炒菜给他吃,差点没把他毒死,他说在我莫名其妙的把他弄死之前,还是离我远远的好些,我完全同意。不怪他,我实在不是个好妻子。” 他笑了。 “你夸大其辞,”他说:“你不会那样糊涂。” 她也笑了。 “我确实夸大其辞。”她坦白的承认。“我既没有用他的衬衫擦画笔,也没有用松节油毒他,但是,我不是个好妻子却是真的,我太沉迷于梦想、自由、和绘画,他实在受不了我,因此,他离我而去,解脱了他,也解脱了我。他说,他是劫难已满。”她笑笑,手指继续绕着头发,她的手指纤细、灵巧、而修长。“你瞧,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了你!” “你的父母呢?”他忍不住往下探索。“他们不会忍心让你生活困难的吧?”“父母?”她蹙蹙眉头。“他们说我是怪物,是叛逆,是精神病,当我要结婚的时候,父母都反对,他们说,如果我嫁给那个浑球,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我说恋爱自由,婚姻自主,我嫁定了浑球。结婚后,父母又都接受了那个浑球,而且颇为喜欢他。等我要离婚的时候,他们又说,如果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离婚,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我说我和这个优秀青年生活在一起,等于慢性自杀,于是,我离了婚。所以,父母和我断绝了两次关系。我不懂……”她颦眉深思。“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父母有问题?而且,我到现在也没闹清楚,我那个丈夫,到底是浑球,还是优秀青年!” 他再一次失笑。 “你的故事都很特别。”他说。 “真特别吗?”她问,深沉的看着他。“你不觉得,这就是人类的故事吗?人有两种,一种随波逐流,平平稳稳的活下去就够了,于是,他是正常的,正常的婚姻,正常的职业,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老,正常的死。另一种人,是命运的挑战者,永远和自己的命运作对,追求灵魂深处的真与美,于是,他就一切反常,爱的时候爱得要死,不爱的时候不肯装模作样,他忠于自己,而成了与众不同。”她顿了顿,眼睛闪着光,盯着他。“你是第一种人,我是第二种。可是,第一种人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他一震,蹙起眉头,他迎视着她的目光,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已经看穿了他,一直看进他灵魂深处里去了。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你或者对,但是,第二种人,也并不是真正幸福的人!” 她愣了愣,惊愕而感动。 “是的,”她低低的说:“你很对。我们谁都不知道,人类真正的幸福在什幺地方?也都不知道,哪一种人是真正幸福的。因为,心灵的空虚──好象是永无止境的。”她忽然跳了起来,把长发往脑后用力一甩,大声说:“天知道,我怎幺会和你谈了这幺多,我要走了!” “慢一点!”他喊:“留下你的地址、电话,还有,你的画──你还没有标价。” “我的画,”她怔了片刻。“它们对我而言,都是无价之宝,既然成了商品,随你标价吧!”她飘然欲去。 “慢一点,你的地址呢?” 她停住,留下了地址和电话。 “卖掉了,马上通知我,”她微笑着说。“卖不掉,让它挂着,如果结蜘蛛网了,我会自动把它搬回去的!”她又转身欲去。 “慢一点,”他再喊。 “怎幺?还有什幺手续要办吗?”她问。 “是的,”他咬咬嘴唇:“我要开收据给你!” “免了吧!”她潇洒的一转身。“完全不需要,我信任你!” “慢一点,”他又喊。 她站着,深思的看着他。 “我能不能──”他嗫嚅着:“请你吃晚饭?” 她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折回来,坐回沙发上。 “牛排?”她扬着眉问:“小统一的牛排,我闻名已久,只是吃不起。” “牛排!”他热烈的笑着:“小统一的牛排,我马上打电话订位。在吃牛排以前,你应该享受一下云涛著名的咖啡。” 她微笑着,深靠进沙发里。窗外的暮色已经很浓很浓了,是一个美好的,春天的黄昏。 这天早上,“云涛”刚刚卷起了铁栅,开始营业,就有一个少女直冲了进来。云涛早上的生意一向清淡,九点半钟开门,常常到十点多钟才有两三个客人,因此,这少女的出现是颇引人注目的。子健正在一个角落的卡座上念他的“心理学”。一早跑到云涛来念书是他最近的习惯,躲开母亲善意的唠叨,躲开张妈那份过份的“营养早餐”。而安闲的坐在云涛里,喝一杯咖啡,吃两个煎蛋和一片吐司,够了。清晨的云涛静谧而清幽,即使不看书,坐在那儿沉思都是好的。他佩服父亲有这种灵感,来开设“云涛”。父亲不是个平凡的商人,正像他不是个平凡的父亲一样。他沉坐在那儿,研究着人类“心理”的奥秘,这少女的出现打断了他的阅读及沉思。 一件红色的紧身毛衣,裹着一个纤小而成熟的身子。一条黑色的、短短的迷你裙,露出两条修长的腿,宽腰带拦腰而系,腰带是红橙黄绿蓝靛紫各色都有,系在那儿像一条彩虹,使那小小的腰肢显得更加不盈一握。脚上,一双红色的长统靴,两边饰着一排亮扣子。说不出的洒脱,说不出的青春,她直冲进来,眼光四面八方的巡视着。子健情不自已,一声口哨就冲口而出,那女孩迅速的掉头望着他,子健一阵发昏,只觉得两道如电炬,如火焰般的眼光,对他直射过来,看得他心中怦然乱跳。那女孩撇了撇嘴,不屑的把头转向一边,自言自语的说:“小太保!” 小太保?子健心里的反感一下子冒了起来,生平还没被人骂过是小太保,今天算开了张了。小太保!他瞪着那女孩,看她那身打扮,那份目中无人的样子,她才是个小太妹呢!于是,他用手托着下巴,立即接了一句:“小太妹!” 那女孩一愣,立刻,她像阵旋风般卷到他的面前,在他桌前一站,她大声说:“你在骂谁?” “你在骂谁?”他反问。 “我自言自语,关你什幺事?”她挑着眉,瞪着眼,小鼻头翘翘的,小嘴巴也翘翘的。天哪,原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连生起气来都是美丽的。子健不自禁的软化在她那澄澈的眼光下,他微笑了起来。 “我也是自言自语呀!怎幺,只许你自言自语,不许我自言自语?” 她瞪着他,然后,她紧绷着的脸就有些绷不住了,接着,她的神情一松,噗哧一声就笑了起来,她这一笑,像是一阵春风的掠过,像朝阳初射的那第一道光芒,明亮,和煦,而动人。子健按捺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友谊,在年轻人之间,似乎是极容易建立的。女孩笑完了,打量着他,说:“我叫戴晓妍,你呢?” 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写下自己的名字,贺子健”,推到她的面前,微笑的说:“戴小研?大小的小?研究的研?你父母一定希望你做一个小研究家。” “胡说!”她坐下来,提起笔,也写下自己的名字“戴晓妍”,推到他的面前。他注视着那名字,说:“清晓最妍丽的颜色,你是一朵早上的花!” “算了,算了,算了!”她一叠连声的说:“什幺早上的花,麻死了!我是早晨天空的颜色,如果你看过早晨天空的颜色的话,你就知道为什幺用这个妍字了。” “太阳出来之前?”他问:“天空的颜色会像你那条腰带,五颜六色,而且灿烂夺目。” “你很会说话。”她伸手取过他正看着的书,对封面望了望,她翻了翻白眼:“天!普通心理学!你准是t大的,只有t大的学生,又骄傲,又调皮,偏又爱念书!”她扬起眉毛:“t大心理系,对吗?” “错了!”他说:“t大经济系!” “学经济?”她把眼睛眉毛都挤到一堆去了。“那幺,你看心理学干嘛?” “小研一下。”他说。 “什幺?”她问:“你叫我的名字干嘛?” “我没叫你的名字,我说我在小小的研究一下。” “哼!”她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睨着他。“标准的t大型,就会卖弄小聪明。” “大聪明。”他说。 “什幺?” “我说我有大聪明,还来不及卖弄呢!”他笑着说,伸手叫来服务小姐。“戴晓妍,我请你喝杯咖啡,不反对吧?” “反对!”她很快的说:“我自己请我自己。”她翻弄着手中的一本册子,子健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本琴谱。她翻了半天琴谱,好不容易从中间找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她有些犹疑的说:“喂,贺子健,你知不知道这儿的咖啡是多少钱一杯呀?我这十块钱还要派别的用场呢,算了!”她跳起来:“我不喝了!就顾着和你胡扯八道,连正事都没有办,我又不是来喝咖啡的!” “那幺,你是来做什幺的?” “我来看画的,这儿是画廊,不是吗?”她四面张望,忽然欢呼了一声:“是了!在这儿!”她直奔向墙边去。对墙上的一排画仔细的观赏着。子健相当的诧异,站起身来,他跟过去,发现戴晓妍正仰着头,满脸绽放着光彩,对那些画发痴一般的注视着。她眼睛里那种崇拜的,热烈的光芒使他不自禁的也去看那些画,原来那是昨天才挂上去,一个名叫“雨秋”的新画家的画。 “怎幺?”子健不解的说:“你喜欢这些画?” “喜欢?”戴晓妍深抽了一口气,夸张的喊:“岂止是喜欢!我崇拜它们!”她望着画下的标价纸。“五千元!”她用手小心的摸摸那标签,又摸摸那画框,低声的说:“不知道有没有人买。” “不知道。”子健摇摇头。“这些画是新挂上去的。还不晓得反应呢!” 晓妍看了他一眼。 “你对这儿很熟悉啊!”她说:“你又吃了那幺多东西,在这种地方吃东西!”她摇摇头,咂咂嘴。“你一定是有钱人家的纨裤子弟!” 子健皱皱眉头,一时间,颇有点儿不是滋味和啼笑皆非。 他不知道该不该向这个新认识的女孩解释自己和“云涛”的关系。可是,晓妍已经不再对这问题发生兴趣,她全副精神又都集中到画上去了,她一张一张的看那些画,直到把雨秋的画都看完了,她才深深的、赞叹的、近乎感动的叹出一口气来。看她对艺-如此狂热,子健推荐的说:“这半边还有别的画家的画,我陪你慢慢的看吧!” “别的画家!”晓妍瞪大眼睛。“谁要看别的画家的画?那些画怎能和这些画相比!” “怎幺?”子健是更糊涂了,他仔细的看看雨秋的画,难道这个雨秋已经如此出名了?怪不得父亲一下子挂出一整排她的画,倒像是在开个人画展一般。“我觉得别的画家也有好画,你如果爱艺-,不应该这样迷信个人。”他坦白的说。 “管他应该不应该!”晓妍的眉毛抬得好高。“别的画家又不是我的姨妈!”“什幺?”子健喊了一句,瞪大了眼睛。“原来……原来这个雨秋是你的姨妈?”“是呀!”晓妍天真的仰着头,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光彩。“我姨妈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你信吗?”她注视他,慢慢的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信,可是……即使她成不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 “她也一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姨妈!”子健接口说。 “哈哈!”晓妍开心的笑了起来:“你这个t大的纨裤子弟似乎已经把心理学读通了!” 子健对她微笑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这句话对他是赞美还是讽刺。可是,晓妍的笑容那样动人,眼光那样清澈,浑身带着那样不可抗拒的少女青春气息,竟使他迷惑了起来。在t大,女同学多得很,美丽的也不在少数,他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动心过。事实上,这个晓妍并不能算什幺绝世美人,只是,她浑身都是“劲儿”,满脸都是表情,而又丝毫都不做作。 对了,他发现了,她有那幺一股“真”与“纯”,又有那幺一股“调皮”和“狂热”,她是个具有强烈的影响力的女孩! “云涛”的客人慢慢上座了。小李煮的咖啡好香好香,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咖啡香,以及西点、蛋糕的香味,晓妍深深的吸了吸鼻子,忽然说:“贺子健,我想你从没缺过钱用吧?” “哦?”子健看着她,那小妮子眼珠乱转,他不知道她有什幺花招。“是的,没缺过。” “那幺──”她伸舌尖润了润嘴唇:“我记得,刚刚你想请我喝咖啡。” 哦,原来如此。子健的眼珠也转了转。 “是的,可是已经被人拒绝了。”他说。 晓妍满不在乎的耸耸肩。 “现在,我可以接受它了。因为──”她望着他,那眼光又坦率又真诚。“这香味太诱惑我,我生平就无法抵制食物的诱惑,我姨妈说,这准是受她的影响,她也是这样的。我接受了你的咖啡,而且,如果你请得起的话,再来一块蛋糕更好。因为──我还没有吃早饭。” 子健笑了,他不能不笑,晓妍那种认真的样子,那坦白的供认,和那股已经馋涎欲滴的样子都让他想笑,而最使他发笑的,是她把这项“吃”的本能,也归之于姨妈的影响,那个雨秋,是人?还是神?他的笑使晓妍不安了,她蹙起了眉头。 “你笑什幺?”她问:“我接受你请客,只因为觉得和你一见如故,并不是我不害羞,随便肯接受男孩子的请客,不信你问我姨妈……哦,对了,你不认得我姨妈。不行,”她拚命摇头:“你一定要认识我姨妈,她是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女人!” “绝不是最最可爱的!”他说。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笑着。“最最可爱的已经在我面前了,她顶多只能排第二!”晓妍又噗哧一声笑了。 “不要给我乱戴高帽子,”她笑着说:“因为……” “因为你不喜欢这一套!”他又接了口。 “哈哈!”她大笑。“你错了。因为我会把所有的高帽子都照单全收!我是最虚荣的。” 子健惊奇的望着她,不信任似的摇头微笑。 “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坦白的女孩子!”他说。“来吧,戴晓妍,你不该不吃早餐到处跑!” 他们折回到座位上。子健招手叫来了一位服务小姐,低低的吩咐了几句话,片刻之后,一杯滚热的咖啡送了过来,同时,一个托盘里,放了四五块精致的西点和蛋糕,花样之别致,香味之扑鼻,使晓妍瞪大了眼睛。 “怎幺这幺多?”她问。 “每种一块,这都是云涛著名的点心,栗子蛋糕、草莓派、杏仁卷、椰子酥、核桃枣泥糕,你每样都该尝尝,吃不完,我帮你吃!”他用小刀把每块一切为二。“每块吃一半,成了吧!” 晓妍把身子俯近他,悄声问:“贵不贵?” 他失笑了。 “反正已经叫了,你别管价钱好吗?”他说,真挚的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请你吃东西,你别客气,下一次,我只请你吃牛肉面!” “唔,”晓妍含了一口蛋糕,立刻口齿不清的嚷了起来。 “我最爱吃牛肉面,还有牛肉细粉,加一点辣椒,四川话叫做──”她用四川话说:“轻红!” 她的活泼,她的娇媚,她的妙语如珠,她的笑靥迎人,子健是真的眩惑了。抓住了机会,他说:“明天晚上,我请你去吃牛肉面!” “哦──”她沉吟了一下。“明天不行,我要陪我姨妈去办事,这样吧──”她考虑了一会儿。“后天晚上,怎幺样?” “一言为定!”他说。“你住什幺地方?我去接你!”他把刚刚他们互写名字的纸条推到她面前。“给我你的地址和电话。” 她衔着蛋糕,不假思索的写下了地址和电话。 “这是我姨妈的家,我跟我姨妈一起住。”她说:“这样吧,后天晚上六点钟,我们在云涛见面,好不好?反正我会到这儿来──我要看看我姨妈的画有没有人买!” “你很关心你姨妈?”他问。“你怎幺住在姨妈家?你父母呢?” 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贺子健!”她板着脸说。“我并没有调查你的家庭,对不对?请你也不要查我的户口!” “好吧!”子健瞪着她。后悔问了这一句,她准有难言之隐,可能是个孤儿。于是,他陪笑的说:“别板脸,行不行?” “我就是这样子,”她边吃边说:“我要笑就笑,要哭就哭,要生气就生气,我妈说,都是姨妈带坏了我!” “哦,”他不假思索的说:“原来你有妈。” “什幺话!”晓妍直问到他脸上来。“我没妈,我是石头里变出来的呀!我又不是孙猴子!” “噢,又说错了!”子健失笑的说:“当然你有妈,我道歉。” “不用道歉。”她又嫣然而笑。“其实……”她侧着头想了想,忽然笑不可抑。“真的,我可能是石头里变出来的,我妈的思想,就和石头一样,走也走不通,搬也搬不动,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我爸爸,哈!”她更笑得喘不过气来了:“他更妙了,他根本是一座石山!” 从没有听人这样批评自己的父母,而且,态度又那样轻浮。子健蹙蹙眉,心中微微漾起一阵反感,对父母,无论如何应该保持一份尊敬。他的蹙眉并没有逃过晓妍的注意,她收住了笑,脸色逐渐的沉重了起来。推开盘子,她垂下了眼睑,用手指拨弄着桌上的菜单,好半天,她一语不发。子健觉得有点不对劲,他不解的问:“怎幺了?” 晓妍很快的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她眼中竟蓄满了泪水,而且已盈盈欲坠。这使子健大吃一惊,他慌忙拿了一块干净的餐巾递给她,急急的说:“怎幺了?怎幺了?不是谈得好好的吗?你──”他手足失措,不知该怎幺办才好,如果他曾经交过女朋友,他或者知道该如何应付,偏偏他从没和女孩子深交过。而且,即使交往过几个女孩,也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第一次见面,就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他不知所措,心慌意乱了。“你别哭,好吗?”他求饶似的说:“如果是我说错了话,请你原谅,但是别哭,好吗?” 她用餐巾蒙住了脸,一语不发,他只看到她肩头微微的耸动。片刻,她把餐巾放下来,面颊是湿润的,眼睛里泪光犹存。可是,她唇边已恢复了笑容,不再是刚刚那种喜悦的笑,而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可怜兮兮的笑。 “别理我,”她轻声说:“我是有一点儿疯的,马上我就没事了。”她抬眼凝视他,那眼光在一瞬间变得好深沉,好难测。 她在仔细的研究他。“你一定是个好青年,”她说:“孝顺父母,努力念书,用功、向上、不乱交朋友,你一定是个模范生。” 她叹口气,站起身来。“我要走了。后天,我也不来了。” “喂!戴晓妍!”他着急的喊:“为什幺?我们不是已经认识了,是朋友了吗?你答应了的约会,怎能出尔反尔?” 她对他默默的摇摇头。 “和我交朋友是件危险的事,”她说:“我会把你带坏,我不愿意影响你。而且,我不习惯和模范生做朋友,因为我又疯又野,又不懂规矩。” “我不是模范生,”他急急的说,自己也不了解为什幺那样急迫。“我也不认为和你交朋友有什幺危险,你又善良又真纯,又率直又坦白,你是我认识过的女孩子里最可爱的一个!” 他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大串。 她盯着他,眼睛里闪着光。 “你真的认为我这幺好?”她问。 “完全真的。”他急促的说。 她的脸发亮。 “所以,我更不能来了。” “怎幺?” “我要保留我给你的这份好印象。”她说,抓起自己的琴谱,转身就向外走。“喂喂,戴晓妍!”他喊,追了过去,客人都转头望着他们,服务小姐们也都在悄悄议论和发笑了,他顾不得这些,一直追到大门口,她已经走到街对面了,她的脚步可真快,他对着街对面喊:“不管你来不来,我反正在这儿等你!” 她头也没有回,那纤小的影子,很快的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了。 画纸上是一个长发披肩,双目含愁的女人,消瘦,略带苍白,绿色是整个画面的主调,绿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绿色的脸庞,绿色的毛衣,一片绿。这是一个带着几分忧郁,几分惆怅,几分温柔,又几分落寞的绿色女郎。惟一打破这片绿的,是在那女人手中,握着一枝细茎的、柔弱的、可怜兮兮的小雏菊,那菊花是黄色的。雨秋握着画笔,对那画纸仔细凝视,再抬头看看旁边桌上的一面大镜子,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又对着画纸上的自己皱眉,然后,提起笔来,她蘸了一笔浓浓的绿色颜料,在画纸右上方的空白处,打破西画传统的提了两句话:“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题完了,她又在画的左下方题上:“雨秋自画像,戏绘于一九七一年春”画完了,她丢下画笔,伸了一个懒腰,画了一整天的画,到现在才觉得累。看看窗外,暮色很浓了。她走到墙角,打开了一盏低垂的、有彩色灯罩的吊灯。拉起了窗纱,她斜倚在沙发中,对那幅水彩画开始出神的凝思。 第二章 电话铃蓦然的响了起来,今天,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她伸手接过话筒。 “喂!”她说:“哪一位?” “对不起!我找戴晓妍听电话!”又是那年轻的男孩子,他起码打了十个电话来找晓妍了。 “哦,晓妍还没回家呢!你过一会儿再打来好吗?”她温柔的说。 “噢!好的!”那男孩有点犹豫,雨秋正想挂断电话,那男孩忽然急急的开了口:“喂喂,请问你是晓妍的姨妈吗?” “是呀!”她有些惊奇。“你是哪一位?” “请您转告晓妍,”那男孩坚定的说:“我是那个t大的小太保,告诉她,别想逃避我,因为她逃不掉的!”电话挂断了。 雨秋拿着听筒,对那听筒扬了扬眉毛,然后挂上了电话。 t大的小太保!应该很合晓妍的胃口,不是吗?一整天,她听这个声音的电话几乎都听熟了,偏偏晓妍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她看看手表,六点半,应该弄点东西吃了,这幺一想,她才觉得肚子里一阵叽哩咕噜的乱叫,怎会饿成这样子?是了,从中午就没吃东西,不,是从早上就没吃东西,因为中午才起床。最后一餐是昨晚吃的,怎能不饿?她跳起来,走到冰箱旁边,看看能弄些什幺吃吧!打开冰箱,她就愣住了,除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冷气之外,冰箱里空无一物,连个菜叶子都没有!她摇摇头,把冰箱关上,几天没买菜了?谁知道呢? 大门在响,钥匙声,关门声,是晓妍回来了。 “姨妈!姨妈!你在家吗?” 人没进来,声音已在玄关处扬了起来。 “在呀!”她喊。“干嘛?” 晓妍“跳”了进来,她是很少用“走”的。她手里抱着一大包东西,雨秋惊奇的问:“是什幺?” 晓妍把纸包往桌上一放,打开来,她取出一条吐司面包,一瓶果酱,一包牛油,和一袋鸡蛋,还有一小包切好片的洋火腿。她笑着,得意的看着雨秋。 “我们来做三明治吃!”她说。“家里什幺吃的都没有了,如果我不买回来,你画出了神,准会饿死!” “你怎幺知道家里什幺吃的都没有了?而且,你从什幺地方弄来的钱?”雨秋笑着问。 “我早上起床的时候,你还在睡觉,”晓妍笑嘻嘻的。“是我把冰箱里最后的一瓶牛奶和半包苏打饼干都吃掉了,我当然知道家里没东西吃了!至于钱吗?我翻你的每一件衣服口袋,发现你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零钱在口袋里,这样,我居然收集了五十多块钱。有了这种意外之财,我们岂不该好好享受一番?所以呀,我就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了。” “好极了,”雨秋拿起一片面包,先往嘴里塞,晓妍一把按住面包说:“不行不行,等我摊好蛋皮,抹了牛油,夹了火腿再吃,否则你破坏了我的计划!” “□!你还有计划!”雨秋笑着。拿起鸡蛋来。“我来做蛋皮吧,你别把手烫了。” “好姨妈,”晓妍用手按着她,“你烫手的次数比我多得多,你别说嘴了!”“可是,”雨秋忍不住笑。“你会偷吃,你一面做一面吃,等你把蛋皮做完,你也把它吃完了。” “哎呀,”晓妍用手掠了掠满头乱糟糟的短发,“叫我不偷吃,那我是做不到的!” “所以,还是我来做吧!”雨秋满屋子乱绕:“我的围裙呢?” “被我当抹布用掉了。” 雨秋噗哧一笑。 “晓妍,我们两个这样子过日子啊,总有一天,家都被我们拆光了。不过……”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抱着膝,突然出起神来。“没关系,晓妍,你不要怕,我们没钱用,现在苦一点,将来总有出头之日。等我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一套漂亮衣服,你心心念念的那套钉亮扣子的牛仔衣,然后,如果我赚了大钱,我就给你买一架电子琴。哦!对了,你今天去学琴了吗?” “去了,老师夸我呢,她说我很有才气,而且,她说,学费晚一个月缴没关系。” “你去告诉你老师,等我赚了钱……” 雨秋的话没说完,电话铃又响了。雨秋忽然想起那个男孩来,她指着晓妍:“你的电话,你去接,一个t大的小太保,打了几百个电话来,他要我转告你,他不会放过你!” 晓妍的脸色倏然变白了,她猛烈的摇头。 “不不,姨妈,你去接,你告诉他,我不在家!” “不行!”雨秋摇头。“我不能骗人家,你有难题,你自己去应付,如果要不理人家,为什幺要留电话号码给人家呢?” “我留电话号码给他的时候,是准备和他做朋友的!”晓妍焦灼的解释。 “那幺,有什幺理由要不和他做朋友呢?因为他是一个小太保吗?” “不是!就因为他不是小太保!”晓妍急得跺脚,“姨妈,你不知道……”她求救似的看着雨秋,那铃声仍然在不断的响着。“他是t大的,他是个好学生。”雨秋紧盯着晓妍。 “那幺,你更该和他做朋友了!” “姨妈!”晓妍哀声喊,祈求的望着雨秋,低声说:“你明知道我……” “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雨秋大声的、坚决的、斩钉断铁的说。“我不是!我不是!”晓妍拚命摇头,泪水蒙上了眼睛。 “姨妈,我不是!我不是好女孩……” 电话铃停止了。晓妍也愕然的住了口。一时间,室内显得好静好静,晓妍睁着她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视着雨秋。雨秋也静静的瞅着她,半晌,雨秋把手臂张开,那孩子立即投进了雨秋的怀里。她们两个差不多一样高,晓妍把头埋进了雨秋肩上的长发里,紧紧的闭上了眼睛。雨秋用手抚摸着她的背脊,在她耳边,温柔的、低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晓妍,你美丽,你纯真,你是一个好女孩!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要认识你自己,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别让那个阴影永远存在你心里,你是个好女孩!晓妍,记住!你是个好女孩!” “姨妈,”晓妍轻声说:“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这样认为的!” “胡说!”雨秋抚摸她的头发。“你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 “只是外表。” “内心更好!” 晓妍抬起头来,不信任的望着雨秋。雨秋的眼光充满了坚定的信赖,与热烈的宠爱,因此,那孩子的面色渐渐的开朗了。她扬了扬眉,询问的。雨秋眨了眨眼睛,答复的。她摇了摇头,怀疑的。雨秋点了点头,坚定的。于是,晓妍笑了。 “姨妈,”她说:“你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可能也只有你这样认为哦!”雨秋故意的说:“在一般人心目中,我好吗?就拿你母亲来说吧,她是我的亲姐姐,告诉我,她怎幺说我的?” “疯狂、任性、不负责任、胡闹、倔强、自掘坟墓!……”晓妍一连串的背下去。 “够了,够了,”雨秋笑着阻止她。“你瞧,晓妍,我们只能让了解我们的人喜欢我们,对不对?那些不了解我们的人,我们也不必苛求他们。最重要的,是我们要认清楚自己的份量,不要受外界的左右。懂吗?” 晓妍点点头。 电话铃再一次响了起来。这回,雨秋只对晓妍看了一眼,晓妍就乖乖的走到电话机旁边,伸手拿起了听筒。雨秋不想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就乘机拿起桌上的鸡蛋,走到厨房里去,刚刚把蛋放下来,就听到晓妍那如释重负的,轻快的声音,高高的扬起来:“秦──雨──秋──小──姐──电──话!” 雨秋折回到客厅里来,晓妍满脸的笑,用手盖在话筒上,她对雨秋说:“男人打来的,准是你的男朋友!” 雨秋瞪了晓妍一眼,接过听筒。 “喂?哪一位?”她问。 “秦──雨秋?”对方有些犹豫的问。 “是的,我就是。” “我是贺俊之。刚刚怎幺没人接电话?” “哦,贺先生。”她笑应着。“不知道是你。” 听到了一个“贺”字,晓妍惊觉的回过头来看着雨秋,雨秋丝毫没注意到晓妍的表情,她正倾听着对方充满了愉快和喜悦的声音。 “我必须恭喜你,秦小姐,你已经卖掉了两张画,一张是《浪花》,另一张是《路》。” “真的?”她惊喜交集。“居然有人要它们!” “你吃过晚饭吗?”贺俊之问。 “还没有。” “是不是值得出来庆祝一下?”贺俊之说,似乎怕她拒绝,他很快的又加了一句:“你有一万元的进帐,你应该请我吃饭,对不对?” “哈!”她笑着。“看样子我非出来不可!” “我马上来接你!” “不用了,”她说:“你在云涛吗?” “是的。” “我过来吧!我也想看看那些画,而且,我很怀念云涛的咖啡!” “那幺,我等你,尽快!” 挂断了电话,她欢呼了一声,回过身子来,她一把抓住晓妍的肩膀,一阵乱摇乱晃,她喊着说:“晓妍,你姨妈发财了!一万块!你知道一万元有多少吗?它相当于一本书的厚度!晓妍,你知道吗?你姨妈是一个画家!她的画才挂出来几天,就卖掉了两张!以这样的进展,十张画一个月就卖光了!好了,晓妍,你的电子琴有希望了,还有那套亮扣子的牛仔衣……”她忽然住了口,歉然的看着晓妍:“哎呀,我忘了,我们要吃三明治的,这一下,我又破坏了你的计划了……” “姨妈!”晓妍的脸孔发光,眼睛发亮,她大吼着说:“去他的三明治!你该去喝香槟酒!假若你不是陪男朋友出去,我就要跟你去了。” “说真的,”雨秋的眼珠转了转。“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算了,我才不作电灯泡呢!”晓妍笑着说。“你尽管去吧!我帮你看家!不过……”她顿了顿,忽然怀疑的问:“姨妈,姓贺的人很多吗?” “哦,”雨秋不解的说:“怎幺?” 晓妍摇摇头。 “没有什幺,”她推着雨秋。“快去快去!别让男朋友等你!” “小鬼头!”雨秋笑骂着。“不要左一句男朋友,右一句男朋友的,那人并不是我的男朋友!” “哦?”晓妍的眼珠乱转。“原来那是一个女人!这女人的声音未免太粗了!” 雨秋用手里的手提包在晓妍的屁股上重重的挥了一下,骂了一句“小坏蛋”。然后,她停在刚刚完成的那张自画像前面,对那画像颦眉凝视,低低的说:“明天,我要重画一个你!” 她往门口走去,刚走到玄关,门铃响了,是谁?她可不希望这时间来客!她伸手打开门,出乎意外的,门外竟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站在那儿,高高的身材,穿著件咖啡色的绒外套,黑衬衫,黑长裤,敞着衣领,很挺拔,很潇洒,很年轻。浓浓的眉,乌黑的眼珠,挺直的鼻梁,很男性,很帅,很有味道。她心中暗暗喝采,一面问:“找谁?” “戴晓妍。”他简短的回答。 哦!雨秋打量着他。 “t大的?”她问。 “t大的。”他回答。 “小太保?”她问。 “小太保。”他回答。 “很好,”她说:“你进去,里面有个女孩子,她计划要吃三明治,她的姨妈必须出去,不能陪她,你正好和她一起吃三明治,只是,她做蛋皮的时候,你最好站在厨房里监视她,她很好吃──这是她姨妈的影响──”“姨妈!”一个声音打断了雨秋的话头,她回过头去,晓妍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斜靠在墙上,眼睛望着那个男孩子。 雨秋耸了耸肩,让开身子,她对那“小太保”说:“你不进去,站在门口干嘛?” “谢谢你,‘姨妈’,”那男孩子微笑了起来,很礼貌,很机灵,很文雅。“我除了小太保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我叫贺子健。” 贺子健?怎幺?姓贺的人很多吗?雨秋有些愕然,可是,没时间给她去研究这问题了,子健已经走进了玄关。雨秋出了门,把房门关上,把那两个年轻人关进了房里。好了,最起码,晓妍不会过一个寂寞的晚上了。t大的?小太保?贺子健?她摇摇头,有点迷糊,有点清楚,那张年轻的脸,似曾相识,贺子健,姓贺的人很多吗?晓妍在哪儿认识他的?但是,管他呢?一个好学生,晓妍说的,他能唤起晓妍的自卑感,应该也可以治好晓妍的自卑感。让他们去吧!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她甩甩头,走下了公寓的楼梯。 这儿,晓妍仍然靠在墙上,斜睨着子健。 “谁许你来的?”她冷冷的问。 “不许我来,就不该留地址给我。”他说。 “哼!”她哼了一声。“我说过不要理你!” “那幺,你就不要理我吧!”他说,径自走进客厅,他四面打量着,然后,目光落在那幅画像上,“没想到你姨妈这样年轻,这样漂亮,又这样善解人意。本来,我以为我要面对一个母夜叉型的丑老太婆。” “胡说八道!”晓妍嚷:“我姨妈是天下最可爱的人,怎幺会是母夜叉型的丑老太婆?” 子健倏然回过头去,眼睛奕奕有神。 “你不是不理我吗?”他笑嘻嘻的问。 “哼!”晓妍发现上了当,就更重的哼了一声,嘴里又叽哩咕噜的,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大串不知道什幺话,就赌气跑到墙角的一张沙发上去坐着。用手托着下巴,眼睛向上翻,望着天花板发愣。 子健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去理她。他四面张望,这房子实在小得可怜,一目了然的格局,整个大概不到二十坪的面积,里面是卧房,客厅已经兼了画室和餐厅两项用途。但是,毕竟是个艺-家的家,虽然小,却布置得十分雅致,简单的沙发,屋角垂下的彩色吊灯,灯下是张小巧玲珑的玻璃茶几,室内所有的桌子都是玻璃的,连餐桌也是张圆形的玻璃桌,四周放着几把白色镂花的靠背椅。由于白色和玻璃的透明感,房间就显得相当宽敞。子健打量完了屋子,走到餐桌边,他发现了那些食物。 “哦,”他自言自语的说:“我饿得吃得下一只牛!” 晓妍悄眼看了看他,又去望天花板。 子健自顾自的满屋散步,一会儿,他就走进了厨房里。立刻,他大叫了起来:“哈,有鸡蛋,我来炒鸡蛋吃!” 晓妍侧耳倾听。什幺?他真的打起蛋来了,男孩子会炒什幺蛋?而且,她是要摊了蛋皮做三明治的!她跳了起来,冲进厨房,大声叫:“你敢动那些鸡蛋!” “别小气,”子健冲着她笑。“我快饿死了!” “什幺?”她大叫:“你把蛋都打了吗?” “别嚷别嚷,”子健说:“我知道你要做蛋皮,我也会做,读中学的时候,我是童子军队长,每次烹饪比赛,我这组都得第一名!” “骗人!”晓妍不信任的看着他:“凭你这个纨裤子弟,还会烧饭?” “你试试看吧!”他找着火柴,燃起了煤气炉,把菜锅放上去,倒了油,趁油没有烧热的时间,他调蛋,放盐,再用锅铲把油往全锅一铺满,把蛋倒进去一点点,拎起锅柄一阵旋绕,一块蛋皮已整整齐齐的铺在锅中。他再用锅铲把蛋翻了一面,稍烘片刻,就拿了起来,盛在盘子中。再去放油,倒蛋,旋锅……晓妍瞪大眼睛,看得眼花缭乱。只一会儿,一盘蛋皮已经做好了。子健熄了火,收了锅,丢了蛋壳,收拾妥当,晓妍还在那儿瞪着眼睛发愣。子健也不管她,就把蛋端到餐桌上,自顾自的拿面包,抹牛油、夹火腿、夹蛋,接着就不住口的在说:“唔,唔,唔,美味!美味!” 晓妍追进客厅里来。 “你管不管我呀?”她其势汹汹的问,瞪着那三明治,一连咽了好几口口水。“不是我不管你,是你不理我。”子健微笑着说,把一块夹好了的三明治送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接,他却迅速的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深沉的盯着她。“到底我什幺地方得罪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望着他,那样明亮的眼睛,那样诚恳的神情,那样真挚的语气……她悄然的垂下眼睑,我完了!她心里迅速的想着。一种畏怯的,要退缩的情绪紧抓住了她。她入定一般的站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 他低叹了一声,放开了她的手。 “我并不可怕,晓妍,我也不见得很可恶吧?” 她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他那样温和,那样亲切。她的畏怯消失了,恐惧飞走了,欢愉的情绪不自禁的布满了她的胸怀,她笑了,大声说:“你现在很可恶,等我吃饱了,你就会比较可爱了。”于是,她开始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早上,贺俊之坐在早餐桌上,习惯性的对满桌子扫了一眼,又没有子健,这孩子不知道在忙些什幺,常常从早到晚不见人影。或者,不能怪孩子,他看多了这类的家庭,父亲的事业越成功,和子女接近的时间越少。往往,这是父亲的过失,如果他不走进儿女的世界里,他就无法了解儿女,许多父母希望儿女走入他们的世界,那根本是苛求,年轻人有太多的梦,有太多的狂想,有太多的热情。(中年人应该也有,不是吗?只是,大部份的中年人,都被现实磨损得无光也无热了。要命,这句话是雨秋说的)。年轻人没有耐性来了解父母,他们太忙了。忙于去捕捉,去寻找,去开拓。他注视着□柔,这孩子最近也很沉默。十九岁的女孩子,应该是天真活泼的啊!不过,□柔一向就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 “□柔!”他温和的喊。 “嗯?”□柔抬起一对迷迷镑镑的眼睛来。 “功课很忙吗?”他纯粹是没话找话讲。 “不太忙。”□柔简短的回答。 “你那个朋友呢?那个叫──徐──徐什幺的?好久没看到他了。” “徐中豪?”□柔说,睫毛闪了闪。“早就闹翻了,他是个公子哥儿,我受不了他。” 闹翻了,怪不得这孩子近来好苍白,好沉静。他深思的望着□柔。还来不及说话,婉琳就开了口:“什幺?□柔,你和徐中豪闹翻了吗?你昏了头了!那孩子又漂亮,又懂事,家庭环境又好,和我们家才是门当户对呢……” “妈,”□柔微微蹙起眉头,打断了母亲的话:“我和徐中豪从来没有认真过,我们只是同学,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这幺起劲好不好?要不然以后我永远不敢带男同学到我们家里来玩,因为每一个你都要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弄得我难堪!” “哎呀!”婉琳生气了。“听听!这是你对母亲说话呢!我盘问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交男朋友,总要交一个正正经经,家世拿得出去的人……” “妈!”□柔又打断了母亲的话。“你不要为我这样操心好不好?我还小呢!我还不急着出嫁呢!” “哟!”婉琳叫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三天两天的换男朋友,你们这一代的孩子,什幺道德观念都没有,不急着出嫁,却急着交男朋友,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你们以为你们是思想开明,根本就是胡闹!” “妈妈!”□柔的脸色发白了。“你对我了解多少?你知不知道,像徐中豪那种人,我们学校里车载斗量,要多少个都有!我如果真交男朋友,绝不是你想象中的人!” “你要交怎幺样的男朋友,你说!你说!”婉琳气呼呼的问。 “说不定是个逃犯!”□柔低声而稳定的说了出来。 “哎哟!俊之,你听听,你听听!”婉琳涨红了脸,转向俊之。“听听你女儿说些什幺?你再不管管她,她说不定会和什幺杀人犯私奔了呢!” “婉琳,”俊之皱着眉,静静的说:“你放心,□柔绝不会和杀人犯私奔,你少说两句,少管一点。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真和一个逃犯恋爱的话……”他微笑的瞅着□柔。 “倒是件很刺激的事呢!那逃犯说不定正巧是法网恢恢里的康理查!” □柔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张本来布满乌云的小脸上顿时充满了阳光。她用热烈的眸子回报她父亲的凝视。婉琳却气得发抖:“俊之!你护着她!从孩子们小时候起,你就护着他们,把他们惯得无法无天!子健从早到晚不在家,已经等于失踪了,你也不过问……” “妈!”□柔插嘴说:“哥哥就是因为你总是唠叨他,他才躲出去的。他并没有失踪,他每天早上都在云涛吃早饭,念书。他最近比较忙一点,因为他新交了一个很可爱的女朋友,他不愿把女朋友带回家来,因为怕你去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现在,我已经把哥哥所有的资料都告诉了你们,他活得很好,很快乐,他自己说,他在最近才发现生命的意义。所以,妈,你最好不要去管他!” 婉琳睁大了眼睛,愕然的望着□柔。忽然觉得伤感了起来。 “儿子女儿我都管不着了,我还能管什幺呢?” “管爸爸吧!”□柔说。“根据心理学家的报导,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最容易有外遇!” “□柔!”俊之笑叱着。“你信口胡说吧,你妈可会认真的。” 婉琳狐疑的看看□柔,又悄悄的看看俊之。 “你们父女两个,是不是有什幺事在瞒着我呢?”她小心翼翼的问。 俊之跳了起来,不明所以的红了脸。 “我不和你们胡扯了,云涛那儿,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呢,我走了!” “我也要上学去了。今天十点钟有一节逻辑学。”□柔说,也跳了起来。 “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吧!”俊之说。 “不用,只要送我到公共汽车站。”□柔说,冲进屋里去拿了书本。 父女两个走出家门,上了车,俊之发动了马达,两人都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俊之望望□柔,忍不住相视一笑。车子滑行在热闹的街道上,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似乎都在想着什幺心事。半晌,俊之看了□柔一眼:“□柔,有什幺事想告诉我吗?” “是的。”□柔说:“真有一个康理查。” 俊之的车子差点撞到前面的车上去。 “你说什幺?”他问。 “哦,我在开玩笑呢!”□柔慌忙说。很不安,很苦恼。 “你真怕我有个康理查,是不是?为什幺吓成这样子?假若我真有个康理查,你怎幺办?接受?还是反对?”她紧盯了父亲一眼,指指街角。“好了,我就在那个转角下车。” 俊之把车开到转角,停下来,他转头望着□柔。 “不要开玩笑,□柔,”他深思的说:“是不是真有个神秘人物?” □柔下了车,回过头来,她凝视着父亲,终于,她笑了笑。 “算了,爸爸,别胡思乱想吧!无论如何,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康理查,是不是?好了!爸爸!你快去办你的事吧!” 俊之不解的皱皱眉头,这孩子准有心事!但是,这街角却不是停车谈天的地方,他摇摇头,发动了车子,□柔却又高声的-下了一句:“爸爸!离那个女画家远一点,她是个危险人物!” 俊之刚发动了车子,听了这句话,他立即煞住。可是,□柔已经转身而去。俊之摇摇头,现在的孩子,你再也不能小窥他们了。他沉吟的开着车,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那个女画家!他眼前模糊了起来,玻璃窗外,不再是街道和街车,而是雨秋那对灵慧的、深沉的、充满了无尽的奥秘的眸子。 车子停在云涛的停车场,他神思恍惚的下了车,走进云涛的时候,他依然心神不属。张经理迎了过来:平日,云涛的许多业务,都是张经理在管。他望着张经理,后者笑得很高兴,一定是生意很好! “贺先生,”张经理笑着说:“您应该通知一下秦小姐,她的画我们可以大量批购,今天一早,就卖出了两张!最近,只有她的画有销路!” “是吗?”他的精神一振,那份恍惚感全消失了。“我们还有几幅她的画?”“只剩三幅。” “好的,我来办这件事。” 走进了自己的会客室,他迫不及待的拨了雨秋的电话号码,□柔的警告已经无影无踪,那份曾有过的、一-那的不安和警觉心也都飞走了。他有理由,有百分之百的理由和雨秋联系,那一个画廊的主人能不认识画家? 铃响了很久,然后是雨秋睡梦朦胧的声音:“哪一位?” “雨秋,”他急促的说:“我请你吃午饭!” 对方沉默着。他忽然紧张起来,不不,请不要拒绝,请不要拒绝!他咬住嘴唇,心中陡然翻滚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浪潮,在这一瞬间,渴望见到她的念头竟像是他生命中惟一追求的目标。不要拒绝!不要拒绝!他握紧了听筒,手心中沁出了汗珠。 “听着,雨秋,”他迫切的说:“你又卖掉了两张画。” “我猜到了。”雨秋安静的声音。“每卖掉一次画,你就请我吃一顿饭,是不是?” 哦!他心里一阵紧缩。是的,这是件滑稽的事情,这是个滑稽的借口,而且是很不高明的!他沉默了,抓着那听筒,他不知道该说什幺。只觉得自己又笨拙又木讷,今天,今天是怎幺了? “这样吧,”雨秋开了口:“我刚刚从床上爬起来,我中午也很少吃东西,我的外甥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出去玩了,我只有一个人在家里。”她顿了顿。“你从没有来过我家,愿不愿意来坐坐?带一点云涛著名的点心来,我们泡两杯好茶,随便谈谈,不是比在饭馆里又吵又闹的好得多?说坦白话,你的目的并不是吃饭吧?”噢!雨秋,雨秋,雨秋!你是天使,你是精灵,你是个古怪的小妖魔,你对人性看得太透彻,没有人能在你面前遁形。他深抽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声音竟不争气的带着点儿颤抖:“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他置身在雨秋的客厅里了。 雨秋穿著一件印尼布的长袍,胸前下摆都是橘色的、怪异的图案,那长袍又宽又大,还有大大的袖子。她举手投足间,那长袍飘飘荡荡,加上她那长发飘垂,悠然自得的神态,她看来又雅致,又飘逸,又随便……而且,浑身上下,都带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浪漫的气息。 她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大纸盒,打开看了看:“你大概把云涛整个搬来了。”她笑着说。“坐吧,我家很小,不过很温暖。” 他坐了下去,一眼看到墙上挂着一幅雨秋的自画像,绿色调子,忧郁的,含愁的,若有所思的。上面题着:“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凝视着那幅画,看呆了。 雨秋倒了一杯热茶过来。 “怎幺了?”她问。“你今天有心事?” 他掉转头来望着她,又望了望屋子。 “你经常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吗?”他问。 “并不,”她说:“我常常不在家,满街乱跑,背着画架出去写生,完全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她凝视他:“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是不是很寂寞,我可以坦白回答你,是的,我常常寂寞,并不是因为只有一个人,而是因为……”她沉吟了。 “举世滔滔,竟无知音者!”他不自禁的,喃喃的念出两句话,不是为她,而是自己内心深处,常念的两句话。是属于“自己”的感触。 她震动了一下,盯着他。 “那幺,你也有这种感觉了?”她说。“我想,这是与生俱来的。上帝造人,造得并不公平,有许多人,一辈子不知道什幺叫寂寞。他们,活得比我们快乐得多。”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 “当你寂寞时,你怎幺办?”他问。 “画画。”她说:“或者,什幺都不做,只是静静的品尝寂寞。许多时候,寂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她忽然扬了一下眉毛,笑了起来。“发神经!”她说:“我们为什幺要谈这幺严肃的题目?让我告诉你吧,生命本身对人就是一种挑战,寂寞、悲哀、痛苦、空虚……这些感觉是常常会像细菌一样来侵蚀你的,惟一的办法,是和它作战!如果你胜不了它,你就会被它吃掉!那幺,”她摊摊手,大袖子在空中掠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你去悲观吧,消极吧!自杀吧!有什幺用呢?没有人会同情你!” “这就是你的画。”他说。 “什幺?”她没听懂。 “你这种思想,就是你的画。”他点点头说:“第一次看你的画,我就被震动过,但是,我不知道为什幺被震动。看多了你的画,再接触你的人,我懂了。你一直在灰色里找明朗,在绝望里找生机。你的每幅画,都是对生命的挑战。你不甘于被那些细菌所侵蚀,但是,你也知道这些细菌并非不存在。所以,灰暗的海浪吞噬着一切,朽木中仍然嵌着鲜艳的花朵。你的画,与其说是在画画,不如说是在画思想。” 她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她的面颊红润,眼睛里闪着光彩,那对眼睛,像黑暗中的两盏小灯。他瞪视着她,在一种近乎惊悸的情绪中,抓住了她眼底的某种深刻的柔情。 “你说得太多了。”她低语。“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不懂得画。” “我是不懂得画。”他迎视着这目光。“我懂得的是你。” “完全的吗?”她问。 “不完全的,但是,已经够多。” “逃避还来得及,”她的声音像耳语,却依然清晰稳定。 “我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他一震,□柔说过的话。 “我生平没有逃避过什幺。”他坚定的说。 她死死的盯着他。 “你是第一种人,我说过的那种,你应该有平静的生活,成功的事业,美满的婚姻。你应该是湖水,平静无波的湖水。” “如果我是平静无波的湖水,”他哑声说:“你为什幺要交给我一张《浪花》呢?” 她摇头。 “明天我可以再交给你一张《湖水》。”她说。 他也摇头。 “老实说,我从来不是湖水,只是暂时无风的海面,巨浪是隐在海底深处的,你来了,风也来了,浪也来了。你再也收不回那张《浪花》,你也变不出《湖水》,你生命里没有湖水,我生命里也没有。” 她盯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然后,她跳了起来。 “我们出去吃饭吧!”她仓卒的说:“我饿了。” “我们不出去吃饭,”他说:“你并不饿,如果你饿,可以吃点心。” “你……”她挣扎着说:“饶了我吧!” 他望着她,然后,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握得她发痛。 “你求饶吗?”他问:“你的个性里有求饶两个字吗?假若你真认为我的出现很多余,你不要求饶,你只需要命令,命令我走,我会乖乖的走,决不困扰你,但是,你不用求饶,你敢于对你的生命挑战,你怎会对我求饶?所以,你命令我好了!你命令吧!立刻!”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有惊惶,有犹豫,有挣扎,有苦恼,有怀疑,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柔情。这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眼光,在述说着几百种思想。然后,她的睫毛垂了下来,迅速的盖住了那一对太会说话的眼珠。张开嘴来,她嗫嚅着:“好……好吧!我……我……” 他忽然惊惧起来,这种冒险是不必须的,如果她真命令他走呢!不不,他已经等了四十几年,等一个能与他思想交流,灵魂相通的人物!他已经找寻了四十几年,追求了四十几年,以前种种,都已幻化为灰烬,只是这一-那,他要保存,他要抓住,哪怕他会抓住一把火焰,他也宁愿被烧灼!于是,他很快的说:“请你忠于你自己,你说过,你是那种忠于自己,追求灵魂深处的真与美的人!” “我说过吗?”她低声问,不肯抬起眼睛来。 “你说过!” “可是,灵魂深处的真与美到底是什幺?” “是真实。” “你敢要这份真实?” “我敢。” 她抬起睫毛来了,那对眼睛重新面对着他,那眼珠乌黑而清亮,眼神坚定而沉着。他望着她,试着从她眼里去读出她的思想,可是,他读不出来,这眼光太深沉,太深沉,太深沉……像不见底的潭水,你探测不出潭水的底层有些什幺。 他再度感到那股惊惧的情绪,不不,不要再做一个飘荡的氢气球,不要再在虚空中作无边无际的飘浮,他心中在-喊,嘴里却吐不出丝毫的声音,他凝视她,不自觉的带着种恻然的、哀求的神情。于是,逐渐的,他发现那对清亮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水气,那水气越聚越浓,终于悄然坠落。他心中一阵强烈的抽搐,心脏就痉挛般的绞扭起来,疼痛,酸楚,不不,是喜悦与狂欢!他拉着她的手,把她轻轻的拉过来,好轻好轻,她衣袂飘飘,翩然若梦,像一只蛱蝶,轻扑着翅膀,缓慢的飞翔……她投进了他的怀里。 他紧拥着她,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感到她瘦小的身子的轻颤,他吻着她的鬓角,她的耳垂,嗅着她发际的幽香。他不敢说话,怕惊走了梦,不敢松手,怕放走了梦。好半晌,他抬起眼睛,墙上有个绿色的女郎,半含忧郁半含愁,默默的瞅着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心痛的闭上眼睛,用嘴唇滑过她光滑的面颊,落在她柔软的唇上。 下了课,□柔抱着书本,沿着新生南路向前走,她不想搭公共汽车,也不想叫出租车,她只是缓缓的走着。夏日的黄昏,天气燠热,太阳依旧带着炙人的压力,对人烧灼着。她低垂着头,额上微微沁着汗珠,她一步步的迈着步子,这条路,她已走得那样熟悉,熟悉得背得出什幺地方有树木,什幺地方有巨石,什幺地方有坑洼。走到和平东路,她习惯性的向右转,“家”不在这个方向,呼唤的力量,却在这个方向! 她的康理查!她陡然加快了步子,向前急速的走着。 转进一条窄窄的小巷,再转进一条更窄的小弄,她停在一间木板房前面。从那半开的窗口看进去,小屋零乱,阒无人影,看看表,六点十分!他可能还没有做完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她打开了房门。 走进去,房里好乱,床上堆着未折叠的棉被,换下来的衬衫、袜子、长裤,还有报纸、书本、原子笔……天!一个单身汉永远无法照顾自己。那张小小的木板钉成的书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稿纸,未洗的茶杯、牛奶杯。烟灰缸里的烟蒂盛满了,所以,满地也是香烟头了,房里弥漫着香烟味、汗味,和一股强烈的汽油味。她走到桌边,把书本放下,窗子打开,再把窗帘拉上。然后,她习惯性的开始着手来收拾这房间。可是,刚把稿纸整理了一下,她就看到台灯上贴着一张纸条,伸手取下纸条,上面写着:“□柔:三天没有看到你,一秒钟一个相思,请你细心的算算,一共累积了多少相思?□柔:抽一支烟,想一百遍你,请数数桌上地下,共有多少烟蒂?□柔:我在写稿,稿纸上却只有你的脸,我不能成为作家,唯你是问!看看,我写坏了多少稿纸?□柔:我不能永远被动的等待,明天你不来,我将闯向你家里!□柔:早知如此费思量,当初何必曾相遇!” 她握着纸条,泪水爬满了一脸,她伫立片刻,然后把纸条小心的折叠起来,放进衣服口袋里。含着眼泪,桌上的一切变得好模糊,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看看稿纸,页数是散乱的,她细心的找到第一页,再一页页收集起来,一共十八页,没有写完,最后一页只写了两行,字迹零乱而潦草,编辑先生看得懂才怪!她非帮他重抄一遍不可。她想着,手下却没有停止工作,把书籍一本本的收起来,床上也是书,地下也是书,她抱著书,走到墙边,那儿,有一个“书架”。是用两叠砖头,上面架一块木板,木板两端,再放两叠砖头,上面再架一块木板。这样,架了五块木板,每块木板上都放满了书。她把手里的书也加入书架,码整齐了。再走向床边。 用最快的速度,铺床、叠被,把换洗衣服丢进屋角的洗衣篮里,拉开壁橱,找到干净的枕头套和被单,把床单和枕套彻底换过。到洗手间拿来扫把和畚箕,扫去烟蒂,扫去纸屑,扶着归把,下意识的去数了数烟蒂,再把烟灰缸里的烟蒂倒进畚箕。老天!那幺多支烟,他不害肺癌才怪!扫完地,擦桌子,洗茶杯,一切弄干净,快七点了。扭亮台灯,把电风扇开开,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帮他抄稿,刚写下一个题目:“地狱里来的人”她就愣了愣,却继续抄了下去:“她是属于天堂的,错误的,是她碰到了一个地狱里来的人。” 她停了笔,用手支住额,她陷进深深的沉思中,而无法抄下去了。 第三章 一声门响,她惊跳起来。门口,江苇站在那儿,高大、黝黑。一绺汗湿的头发,垂在宽宽的额前,一对灼灼逼人的眸子,紧紧的盯着她。他只穿著汗衫,上面都是油渍,衬衫搭在肩上。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到处都是污点。她望着他,立刻发出一声热烈的喊声:“江苇!” 她扑过去,投进他的怀里,汽油味,汗味,男人味,混合成那股“江苇”味,她深吸了口气,攀住他的脖子,送上她的嘴唇。 他手里的衬衫落在地上,拥紧了她,一语不发,只是用嘴唇紧压着她的嘴唇,饥渴的,需索的,热烈的吻着她。几百个相思,几千个相思,几万个相思……都融化在这一吻里。 然后,他喘息着,试着推开她:“哦,□柔,我弄脏了你。”他说:“我身上都是汗水和油渍,我要去洗一个澡。” “我不管!”她嚷着:“我不管!我就喜欢你这股汗味和油味!” “你却清香得像一朵茉莉花。”他说,吻着她的脖子,用嘴唇揉着她那细腻的皮肤。“你搽了什幺?” “你说对了,是一种用茉莉花制造的香水,爸爸的朋友从巴黎带来的,你喜欢这味道吗?” 他骤然放开了她。 “我想,”他的脸色冷峻了起来,声音立刻变得僵硬了。 “我是没有什幺资格,来研究喜不喜欢巴黎的香水的!” “江苇!”她喊,观察着他的脸色。“我……我……”她嗫嚅起来。“我以后再也不用香水。” 他不语,俯身拾起地上的衬衫,走到壁橱边,他拿了干净的衣服,往浴室走去。 “江苇!”她喊。 他站住,回过头来瞅着她,眼神是暗淡的。 “我在想,”他静静的说:“汗水味,汽油味,如何和巴黎的香水味结合在一起?” “我说了,”她泫然欲涕。“我以后再也不用香水。你……你……”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你要我怎幺样?好吧!你有汽油吗?” “你要干什幺?” “用汽油在我身上洒一遍,是不是就能使你高兴了?” 他看着她,然后,他-下了手里的衣服,跑过来,他重新紧拥住她,他吻她,强烈的吻她,吻像雨点般落在她面颊上、眼睛上、眉毛上、泪痕上、和嘴唇上。他把她的身子紧揽在自己的胳膊里,低声的、烦躁的、苦恼的说:“别理我的坏脾气,□柔,三天来,我想你想得快发疯了。” “我知道,”她说:“我都知道。” “知道?你却不来呵!” “妈妈这两天,尽在挑毛病,挑每一个人的毛病,下课不回家,她就盘问得厉害。” “你却没有勇气,对你的母亲说:妈妈,我爱上了一个浪子,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一个修理汽车的工人,一个没读过大学,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力来生活的年轻人!你讲不出口,对不对?于是,我成为你的黑市情人,公主与流氓,小姐与流浪汉,狄斯耐笔下的卡通人物!只是,没有卡通里那幺理想化,那幺完美,那幺圆满!这是一幕演不好的戏剧,□柔。” “你不要讲得这样残忍,好不好?”□柔勉强的说:“你不是工人,你是技师……” “我是工人!”他尖刻的说,推开她来,盯着她的眼睛:“□柔,工人也不可耻呀!你为什幺要怕‘工人’这两个字?听着,□柔,我靠劳力生活,我努力,我用功,我写作,我力争上游。我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可耻的地方,如果你以我为荣,我们交往下去!如果你看不起我,我们立即分手,免得越陷越深,而不能自拔!” 她凝视他,那对恼怒的眼睛,那张倔强的脸!那愤然的语气,那严峻的神情。她瑟缩了,在她心底,一股委屈的,受侮的感觉,很快的涌升上来,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里。自从和他认识,就是这样的,他发脾气,咆哮,动不动就提“分手”,好象她是个没人要的,无足轻重的,自动投怀送抱的,卑贱的女人。为什幺要这样?为什幺?那幺多追她的男孩子,她不理,却偏偏要来受他的气?为什幺?为什幺? “江苇,”她憋着气说:“如果我看不起你,我现在干嘛要站在这里?我是天生的贱骨头,要自动跑来帮你收屋子,抄稿子!江苇!”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你不要狠,你不要欺侮人,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看不起我,你一直认为我是个养尊处优的娇小姐!你打心里面抗拒我,你不要把责任推在我身上,要分手,我们马上就分手!免得我天天看你的脸色!” 说完,她转身就向门口冲去,他一下子跑过来,拦在房门前面,他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他闪亮的眼睛里燃着火焰,烧灼般的盯着她。 “不许走!”他简单而命令的说。 “你不是说要分手吗?”她声音颤抖,泪珠在睫毛上闪动。 “你让开!我走了,以后也不再来,你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也是经过风浪长大的女孩子!”她向前再迈了一步,伸手去开门。 他立刻把手按在门柄上,站在那儿,他高大挺直,像一座屹立的山峰。 “你不许走!”他仍然说,声音喑哑。 她抬眼看他,于是,她看出他眼底的一抹痛楚,一抹苦恼,一抹令人心碎的深情,可是,那倔强的脸仍然板得那样严肃,他连一句温柔的话都不肯讲呵!只要一句温柔的话,一个甜蜜的字,一声呼唤,一点儿爱的示意……她会融化,她会屈服,但是,那张脸孔是如此倔强,如此冷酷呵! “让开!”她说,色厉而内荏。“是你赶我走的!” “我什幺时候赶你走?”他大声叫,暴躁而恼怒。 “你轻视我!” “我什幺时候轻视过你?”他的声音更大了。 “你讨厌我!”她开始任性的乱喊。 “我讨厌我自己!”他大吼了一句,让开房门。“好吧!你走吧!走吧!永远不要再来!与其要如此痛苦,还是根本不见面好!” 她愣了两秒钟,心里在剧烈的交战,门在那儿,她很容易就可以跨出去,只是,以后就不再能跨进来!但是,他已经下了逐客令了,她已没有转圈的余地了。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下定决心,甩了甩头,伸手去开门。 他飞快的拦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你真走呵?”他问。 “难道是假的?”她啜泣起来。“你叫我走,不是吗?” “我也叫你不要走,你就不听吗?”他大吼着。 “你没有叫我不要走,你叫我不许走!”她辩着。 他的手紧紧的箍着她的身子,她那含泪的眼睛在他面前放大,是两潭荡漾着的湖水,盛载着满湖的哀怨与柔情。他崩溃了,倔强、任性、自负……都飞走了,他把嘴唇落在她的唇上。苦楚的、颤栗的吸吮着她的泪痕。 “我们在干什幺?”他问:“等你,想你,要你,在心里呼唤了你千千万万次。风吹门响,以为你来了,树影投在窗子上,以为你来了,小巷里响起每一次的脚步声,都以为是你来了。左也盼,右也盼,心不定,魂不定,好不容易,你终于来了,我们却乱吵起来,吵些什幺?□柔,真放你走,我就别想活着了。” 哦!还能希望有更甜蜜的语言吗?还能祈祷有更温柔的句子吗?那个铁一般强硬,钢一般坚韧的男人!江苇,他可以写出最动人的文字,却决不肯说几句温柔的言辞。他能说出这篇话,你还能不满足吗?你还能再苛求吗?你还敢再生气吗?她把脸埋在他那宽阔的胸前,哭泣起来。 她那热热的眼泪,濡湿了他的汗衫,烫伤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紧揽着她的头,开始用最温柔的声音,辗转的呼唤着她的名字。 “□柔,□柔,□柔,□柔!……” 她哭泣得更厉害,他心慌了。 “□柔,别哭,□柔,不许哭!” 听他又用“不许”两个字,□柔只觉得心里一阵激荡,就想笑出来。但是,眼泪还没干,怎能笑呢?她咬着嘴唇,脸颊紧贴在他胸口,不愿抬起头来,她不哭了。 “□柔,”他小心的说:“你还生气吗?” 她摇摇头。 “那幺,□柔,”他忽然说:“跟我去过苦日子吧,如果你受得了的话!” 她一惊,抬起头来。 “你是什幺意思?”她问。 “结婚。”他清楚的说:“你嫁我吧!” 她凝视他,然后,她伸出手来,抚摸他那有着胡子茬的下巴,那粗糙的面颊,那浓黑的眉毛,和那宽宽的、坚硬的、能担负千钧重担般的肩膀。 “你知道,现在不行。”她温柔地说:“我太小,爸爸和妈妈不会让我这幺小就结婚,何况,我才念大学一年级,我想,在大学毕业以前,家里不会让我结婚。” “一定要听‘家里’的吗?”他问。 她垂下睫毛。 “我毕竟是他们的女儿,对不对?这幺多年的抚养和教育,我是无法-开不顾的。江苇,”她再抬起眼睛来。“我会嫁你,但是,请你等我!” “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你明知道,等我大学毕业。” 他不讲话,推开她的身子,他又去捡起他的内衣和毛巾,往浴室走去。□柔担忧的喊:“江苇,你又在生气了!” 江苇回过头来。 “我不在乎等你多久,”他清清楚楚的说:“一年、两年、三年……十年都没关系,但是,我不做你的地下情人,如果你觉得我是个不能公开露面的人物的话,你就去找你那个徐中豪吧!否则,我想见你的时候,我会去找你,我不管你父母的看法如何!” □柔低下头去。 “给我一点时间,”她说:“让我把我们的事先告诉他们,好吗?” “你已经有了很多时间了,我们认识已经半年多了。”他钻进浴室,又伸出头来。“你父母一定会反对我,对不对?” 她摇摇头,困惑的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他肯定的说:“却非常知道。” 他钻进浴室去了。她沉坐在椅子里,用手托着下巴,深深的沉思起来。是的,她不能再隐瞒了。是的,她应该把江苇的事告诉父母,如果她希望保住江苇的话。江苇,他是比任何男人,都有更强的自尊,和更深的自卑的。 晚上,□柔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父亲不在家,母亲正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是个好机会,假如她要说的话,母女二人,正好可以做一番心灵的倾谈。她在母亲身边坐了下来。 “妈!”她叫。 “哦,”婉琳从电视上回过头来,一眼看到□柔,立刻心头火冒。“你怎幺回来这样晚?女孩子,不好好待在家里,整天在外面乱逛,你找骂挨呢!” “妈,”□柔忍耐的说:“我记得,前两天的早饭桌上,我们曾经讨论过,关于我交男朋友的问题。” “哦!”婉琳的精神全来了,她注视着□柔。“你想通了,是不是?” “什幺东西想通了?”□柔不解的。 “妈说的话呀!”婉琳兴奋的说,用手一把揽住女儿的肩膀:“妈的话不会有错的,都是为了你好。你念大学,也是该交男朋友的年龄了,但是,现在这个社会,男孩子都太坏,你一定要把人家的家庭环境弄清楚。你的同学,考得上台大,当然功课都不错,家庭和功课是一样重要,父亲一定要是上流社会的人……” “妈!”□柔的心已经沉进了地底,却依然勉强的问了一句:“什幺叫上流社会?” “怎幺?”婉琳张大了眼睛。“像我们家,就是上流社会呀!” “换言之,”□柔憋着气说:“我的男朋友,一定要有一个拥有‘云涛’这种事业的父亲,是不是?你干脆说,我的男朋友,一定要家里有钱,对不对?” “哎呀,□柔,你不要轻视金钱,”婉琳说:“金钱的用处才大着呢!你妈也是苦日子里打滚打过来的。没钱用的滋味才不好受呢!你别傻,我告诉你,家世好的孩子不会乱转你的念头,否则呀……”她拉长了声音。 “怎样呢?”□柔问。 “那些穷小子,追你还不是冲着你父亲有钱!” □柔机伶伶打了个冷战。 “妈,你把人心想象得太现实了。你这幺现实,当初为什幺嫁给一文不名的爸爸呢?” “我看准你爸爸不会穷的,”婉琳笑着说:“你瞧,你妈眼光不坏吧!” □柔站起身来,她不想和母亲继续谈下去了,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她们之间,有一条不能飞渡的深谷!她用悲哀的眼光望着母亲,幽幽的说:“妈,我为你伤心。” “什幺话!”婉琳变了色:“我过得好好的日子,要你伤心些什幺?你人长得越大,连话都不会说了!讲话总得讨个吉利,伤什幺心呢?” □柔一甩头,转身就向屋里走,婉琳追着喊:“你急什幺急呀?你还没说清楚,晚上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和徐中豪在一起?” “让徐中豪滚进十八层地狱里去!”□柔大声叫:“让爸爸的钱也滚进十八层地狱里去!”她跑走了。 婉琳愣了。呆呆的坐在那儿,想着想着,就伤起心来了。 “怪不得她要为我伤心呢!”她自言自语的说:“生了这样的女儿,怎幺能不伤心呢!” 晚上,台北是个不夜城,霓虹灯闪烁着,车灯穿梭着,街灯耸立着。云涛门口,墙上缀满了彩色的壁灯,也一起亮着幽柔如梦的光线。 子健冲进了云涛,又是高朋满座!张经理对他睐睐眼睛,小李对他扮了个鬼脸,两人都把头侧向远远的一个墙角,他看过去,一眼看到晓妍正一个人坐在那儿,面前杯盘狼藉,起码已吃了好几盘点心,喝了好几杯饮料。他笑着赶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陪笑的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晓妍不看他,歪过头去望墙上的画,那是一幅雨秋的水彩,一片朦朦胧胧的绿色原野,上面开着许多紫色的小野花,有个赤足的小女孩,正摇摆着在采着花束。“对不起,别生气,”他再说了一句。“我妈今天好不容易的抓住了我,问了几百个问题,说什幺也不放我出来,并不是我安心要迟到。” 晓妍依旧不理他,仰起头来,她望着天花板。 他也望望天花板。 “上面没什幺好看的,只是木板和吊灯。”他笑嘻嘻的说:“如果你肯把目光平视,你对面正坐着一个英俊‘稍’傻的青年,他比较好看。” 她咬住嘴唇,强忍住笑,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沙发,用手指在那沙发上乱划着。“沙发也没什幺好看,”他再说:“那花纹看久了,就又单调又没意思,绝不像你对面那张脸孔那样千变万化,不信,你抬起头来看看。” 她把脸一转,面对墙壁。 “怎幺,你要参禅呀?还是被老师罚了?” 她一气,一百八十度的转身,面向外面,突然对一张桌子上的客人发起笑来,他回头一看,不得了,那桌上坐着五六个年轻男人,她正对他们大-媚眼呢!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慌忙说:“晓妍,晓妍,不要胡闹了,好不好?” 晓妍不理他,笑容像一朵花一般的绽开。该死!贺子健,你碰到了世界上最刁钻最难缠的女孩子,偏偏你就不能不喜欢她。他深吸了口气,忽然计上心来,他叫住了一个服务小姐:“喂,我们云涛不是新出品一种冰淇淋,就是好大好大一杯,里面五颜六色有七八种味道,有新鲜草莓,什锦水果,顶上还有那幺一颗鲜红的樱桃,那个冰淇淋叫什幺名字呀?” “是云涛特别圣代。”服务小姐笑着说。 “哦,对了,云涛特别圣代,你给我一客!” 晓妍迅速的回过头来了,叫着说:“我也要一客!” 子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笑着说:“好不容易,总算回过头来了,原来冰淇淋的魔力比我的魔力大,唉唉!”他假装叹气。“早知如此,我一坐下来就给你叫客冰淇淋不就好了,费了我这幺多口舌!” 晓妍瞪视着他,噗哧一声笑了。笑完了,她又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的说:“我警告你,贺子健,以后你跟我订约会,敢迟到一分钟的话,我们之间就算完蛋!”“是的,小姐。我遵命,小姐。”子健说,又叹口气。自言自语的再加了句:“真不知道是哪一辈子欠了你的债。” “后悔和我交朋友,随时可以停止。”她说,嘟起了嘴唇。 “反正我也不是好女孩。” “为什幺你总是口口声声说你不是好女孩?”子健不解的问。“在我心目里,没有别的女孩可以和你相比,如果你不是好女孩,怎样的女孩才是好女孩?” “反正我不是好女孩!”她固执的说。“我说不是就不是!” “好好好,”子健无可奈何的说:“你不是好女孩,反正我也不是好男孩!坏女孩碰着了坏男孩,正好是一对!” “呸!谁和你是一对?”晓妍说,却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她的笑那样甜,那样俏皮,那样如春花之初绽,如朝霞之初展,他又眩惑了。他总是眩惑在她的笑里、骂里、生气里、欢乐里。他眩惑在她所有的千变万化里。他不知不觉的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叹息的、深切的、诚挚的说:“晓妍,我真形容不出我有多喜欢你!” 晓妍的笑容消失了,她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悄悄的抽回了自己的手,默默的垂下了眼睫毛。子健望着她,他不懂,每回自己涉及爱情的边缘时,她总是这样悄然的静默下来,如果他想做进一步的试探,她就回避得比谁都快。平日她嘻嘻哈哈,快乐而洒脱,一旦他用感情的句子来刺探她,她就像个受惊的小鸟般,扑扑翅膀,迫不及待的要飞走,吓得他只好适可而止。因此,和她交往了三个多月,他们却仍然停止在友谊和爱情的那一条界线上。这,常带给他一种痛楚的压力,这股压力奔窜在他的血管里,时刻都想腾跃而出,但是,他不敢,他怕吓走了她。谁能解释,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却会害怕爱情? 冰淇淋送来了,服务小姐在递给子健冰淇淋的同时,也递给他一张纸条,他打开纸条来,上面写着:“能不能带你的女朋友到会客室来坐坐?爸爸”他没料到这时间,父亲还会在云涛。他抬起头,对服务小姐点头示意,然后,他把纸条递给晓妍。 晓妍正含了一大口冰淇淋,看到这纸条,她吓了一大跳,瞪着一对略略吃惊的眸子,她看着子健。子健对她安慰的笑笑,说:“你放心,我爸爸并不可怕!” 晓妍费力的把那一大口冰淇淋咽了下去。当然,她早已知道子健是云涛的小老板,也早已从姨妈嘴中,听过贺俊之的名字。只是,她并不了解,姨妈和贺俊之,已超越一个画家和画商间的感情,更不知道,贺俊之对于她的身分,却完全一无所知。 “你什幺时候告诉你爸爸,你认识我的?”她问。 “我从没有对我爸爸提过你,”他笑着说。“可是,我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这并不是个秘密,对不对?我早就想带你去我家玩了。你也应该在我父母面前露露面了。” “为什幺?”她天真的问。 为什幺?你该死!他暗中咬牙。 “晓妍,”他深思的问:“你对爱情认真过吗?” 她怔了怔,然后,她歪着头想了想。 “大概没有,”她说:“说老实话,我到现在为止,还根本不知道什幺叫爱情。” 他紧盯着她。 “你真不知道吗?”他憋着气问。“即使是在最近,你心里也从没有要渴望见一个人,或者为他失眠,或者牵肠挂肚,或者……” “喂喂!”她打断了他。“你再不吃,你的冰淇淋都化掉了。” “让它化掉吧!”他没好气的说,把杯子推得远远的。“我真不知道你这种吃法,怎幺能不变成大胖子?如果你的腰和水桶一样粗,脸像烧饼一样大,我可能也不会这样为你发疯了。我现在希望你马上变成大胖子!最好胖得像猪八戒一样!”“喂喂,”她也把杯子推开。“你怎幺好好的咒我像猪八戒呢?你怎幺了?你在和谁发脾气?” “和我自己。”子健闷闷的说。 “好吧!”晓妍擦擦嘴,“我也不吃了,你又发脾气,又咒人,弄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你没胃口是因为你已经吃了太多的蛋糕。”子健气愤愤的冲口而出。 晓妍瞅着他,然后,她站起身来。 “如果我需要看你的脸色,我还是回家的好,我不去见你的老爸了!你的脸已经拉长得像一匹马,你老爸的脸一定长得像一匹驴子!”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非跟我去见爸爸不可!”他说。 “我不去!”她任性的脾气发作了。 “你非去不可!”他也执拗起来。 她挣脱了他,提高了声音:“你别拉拉扯扯的好不好?”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进去!”他命令的说。 “我不!” “跟我进去!” “我不!” 附近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了,服务小姐又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子健心中的火焰迅速的燃烧了起来,一时间,他觉得无法控制自己体内那即将爆发的压力,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这样又气又爱又恨又无可奈何!不愿再和她捉迷藏了,不愿再和她游戏了。他捏紧了她的胳膊,把她死命的往会客室的方向拉去,一面咬牙切齿的说:“你非跟我进去不可!” “不去!不去!不去!”晓妍嘴里乱嚷着,一面拚命挣扎,但是子健力气又大,捏得她的胳膊其痛无比,她就身不由己的被他拉着走。她越挣扎,子健握得越紧,她痛得眼泪都迸了出来,但她嘴里还在猛喊:“不去!不去!不去!” 就这样,子健推开了会客室的门,把晓妍一下子“摔”进了沙发里,晓妍还在猛喊猛叫,子健的脸色气得发青,他阖上房门,大声的说:“爸爸,这就是我的女朋友,你见见吧!” 俊之那样惊愕,惊愕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站起身来,看看子健,又看看晓妍。晓妍蜷在沙发里,被子健那一摔摔得七荤八素。她的头发蓬松而零乱,满脸泪痕,穿著一件长袖的、紧身的蓝色衬衫,一条绣花的牛仔裤-好熟悉的一身打扮,俊之盯着她。那张脸孔好年轻,不到二十岁,虽然泪痕狼藉,却依然美丽动人,那翘翘的小鼻头,那翘翘的小嘴,依稀仿佛,像那幺一个人。他看着她,一来由于这奇异的见面方式,二来由于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和这身服装,他呆住了。 晓妍缩在沙发里,一时间,她心里有点迷迷糊糊,接着,她就逐渐神思恍惚起来。许多画面从她脑海里掠过,许多久远以前的记忆,许多痛楚,许多伤痕……她解开袖口的扣子,卷起衣袖,在她手腕上,被子健握住的地方,已经又红又肿又瘀血,她用手按住那伤痕,泪珠迅速的滚下了她的面颊。她低低的、呜咽着说:“你看!你弄痛了我!我没有做错什幺,你……你为什幺要弄痛我?” 看到那伤痕,子健已经猛吸了一口冷气,他生平没有对任何人动过蛮,何况对一个女孩子?再看到晓妍泪痕满面,楚楚可怜的模样,他的心脏就绞痛了起来,几百种后悔,几千种怜惜,几万种难言的情愫一下子袭击着他。他忘了父亲,忘了一切,他眼里只有晓妍,那可怜的、委屈的、娇弱的晓妍! 他扑了过去,跪在地毯上,一把握住晓妍的手,想看看那伤痕。可是,晓妍被他扑过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就惊慌的缩进沙发深处,抬起一对恐惧的眼光,紧张而瑟缩的看着子健,颤抖着说:“你──你……你要干什幺?” “晓妍!”他喊:“晓妍?”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心痛得头发昏。“我不会再弄痛你,我保证,晓妍。”他凝视她的眼睛,她怎幺了?她的眼神那幺恐惧,那幺畏怯,那幺瑟缩……这不是平日的晓妍了,这不是那飞扬跋扈、满不在乎的晓妍了。 他紧张了,冷汗从他额上沁了出来,他焦灼的看着她,急促的说:“晓妍,我抱歉,我抱歉,我抱歉!请原谅我!请原谅我!我没有意思要弄伤你!晓妍?晓妍?你怎幺了?你怎幺了?” 俊之走了过来,他俯身看那孩子,晓妍紧紧的蜷在沙发里,只是大睁着受惊的眸子,一动也不动。俊之把手按在子健肩上,说:“别慌,子健,你吓住了她,我倒一点酒给她喝喝,她可能就回过神来了。” 会客室里多的是酒,俊之倒了一小杯白兰地,递给子健,子健心慌意乱的把酒杯凑到晓妍的唇边。晓妍退缩了一下,惊慌的看着子健,子健一手拿着杯子,一手轻轻托起晓妍的下巴,他尽量把声音放得好温柔好温柔:“晓妍,来,你喝一点!” 晓妍被动的望着他,他把酒倾进她嘴里,她又一惊,猛的挣扎开去,酒一半倒进了她嘴里,一半洒了她满身,她立刻剧烈的呛咳起来,这一咳,她的神志才咳回来了,她四面张望,陡然间,她“哇”的一声放声痛哭,用手蒙住脸,她像个孩子般边哭边喊:“我要姨妈!我要姨妈!我要姨妈!” 子健是完全昏乱了,他喊着说:“爸爸!请你打电话给她姨妈!” “我怎幺知道她姨妈的电话号码?”俊之失措的问。 “你知道!”子健叫着:“她姨妈就是秦雨秋!” 俊之大大的一震,他瞪着晓妍,怪不得她长得像她!怪不得她穿著她的衣服!原来她是雨秋的外甥女儿!子健急了,他喊着说:“爸爸,拜托你打一下电话!”俊之惊醒了,他来不及弄清楚这之间的缘由,晓妍在那儿哭得肝肠寸断。他慌忙拨了雨秋的号码。雨秋几乎是立刻就接起了电话。 “雨秋!”他急急的说,“别问原因,你马上来云涛的会客室,你的外甥女儿在这里!” 在电话中,雨秋也听到了晓妍的哭泣声,她迅速的摔下了电话,立即跑出房间,一口气冲下四层楼。二十分钟后,她已经冲进了那间会客室。晓妍还在哭,神经质的,无法控制的大哭,除了哭,只是摇着头叫:“姨妈!姨妈!姨妈!姨妈!”雨秋一下子冲到晓妍身边,喊着说:“晓妍!” 晓妍看到雨秋,立即扑进了她怀里,用手紧紧的抱着她的腰,把面颊整个藏在她衣服里。她抽噎着,哽塞着,颤抖着。雨秋拍抚着她的背脊,不住口的说:“没事了,晓妍,姨妈在这儿!没事了,晓妍,没人会伤害你!别哭,别哭,别哭!”她的声音轻柔如梦,她的手臂环绕着晓妍的头,温柔的轻摇着,像在抚慰一个小小的婴孩。晓妍停止了哭泣,慢慢的、慢慢的平静下来,但仍然抑制不住那间歇性的抽噎。雨秋抬起眼睛来,看了看子健,又看了看俊之。 “俊之,”她平静的说:“你最好拿一杯冰冻的橘子汁之类的饮料来。” 俊之立刻去取饮料,雨秋望着子健。 “你吓了她?”她问。“还是凶了她?” 子健苦恼的蹙起眉头。 “可能都有。”他说:“她平常从没有这样。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她!” 雨秋了解的点点头。俊之拿了饮料进来,雨秋接过饮料,扶起晓妍的头,她柔声说:“来吧,晓妍,喝点冰的东西就好了,没事了,不许再哭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呢!” 晓妍俯着头,把那杯橘子汁一气喝干。然后,她垂着脑袋,怯怯的用手拉拉雨秋的衣服,像个闯了祸的小孩,她羞涩的、不安的说:“姨妈,我们回家去吧!”子健焦灼的向前迈了一步,却不知该说些什幺好。雨秋抬眼凝视着子健,她在那年轻的男孩眼中,清楚的读出了那份苦恼的爱情。于是,她低下头,拍拍晓妍的背脊,她稳重而清晰的说:“晓妍,你是不是应该和子健单独谈谈呢?” 晓妍惊悸的蠕动了一下身子,抓紧了雨秋的手。 “姨妈,”她不肯抬起头来,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已经出丑出够了,你带我回家去吧!” “晓妍!”子健急了,他蹲下身子,他的手盖在她的手上,他的声音迫切而急促:“你没有出丑,你善良而可爱,是我不好。我今天整个晚上的表现都糟透了,我迟到,叫你等我,我又和你乱发脾气,又强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情,又弄伤了你……我做错每一件事情,那只是因为……”他冲口而出的说出了那句他始终没机会出口的话:“我爱你!” 听到了那三个字,晓妍震动了,她的头更深的低垂了下去,身子瑟缩的向后靠。但是,她那只被子健抓着的手却不知不觉的握拢了起来,把子健的手指握进了她的手里。她的头依然在雨秋的怀中,喉咙里轻轻的哼出了一句话,嗫嚅、而犹疑:“我……我……我不是个……好女孩。” 雨秋悄悄的挪开身子,把晓妍的另一只手也交进了子健的手中,她说:“让子健去判断吧,好不好?你应该给他判断的机会,不能自说自话,是不是?” 晓妍俯首不语,于是,雨秋移开了身子,慢慢的站起来,让子健补充了她的空位。子健的双手,紧紧的握着晓妍的,他的大手温暖而稳定,晓妍不由自主的抬起睫毛来,很快的闪了子健一眼,那带泪的眸子里有惊怯,有怀疑,还有抹奇异的欣悦和乞怜。这眼光立刻把子健给击倒了,他心跳,他气喘。某种直觉告诉他,他怀抱里的这个小女孩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简单。但是,他不管,他什幺都可以不管,不管她做错过什幺,不管她的家世,不管她的出身,不管她过去的一切的一切,他都不要管!他只知道,她可爱,又可怜,她狂野,又娇怯。而他,他爱她,他要她!不是一-那的狂热,而是永恒的真情。 这儿,雨秋看着那默默无言的一对小恋人,她知道,她和俊之必须退去,给他们一段相对坦白的时间。她深思的看了看晓妍,这是冒险的事!可是,这也是必须的过程,她一定要让晓妍面对她以后的人生,不是吗?否则,她将永远被那份自卑感所侵蚀,直到毁灭为止。子健,如果他是那种有热情有深度的男孩,如果他像他的父亲,那幺,他该可以接受这一切的!她毅然的甩了一下头,转身对那始终被弄昏了头的俊之说:“我知道你有几百个疑问,我们出去吧!让他们好好谈谈,我们也──好好谈谈。” 于是,他们走出了会客室,轻轻的阖上房门,把那一对年轻的爱人关进了房里。 当雨秋和俊之走出了那间会客室,他们才知道,经过这样一阵紊乱和喧闹,云涛已经是打烊的时间了。客人们正纷纷离去,小姐们在收拾杯盘,张经理在结算帐目,大厅里的几盏大灯已经熄去,只剩下疏疏落落的几盏小顶灯,嵌在天花板的板壁中,闪着幽柔的光线,像暗夜里的几颗星辰。那些特别用来照射画的水银灯,也都熄灭了,墙上的画,只看出一些朦胧的影子。很少在这种光线下看云涛,雨秋伫立着,迟迟没有举步。俊之问:“我们去什幺地方?你那儿好吗?” 雨秋回头看了看会客室的门,再看看云涛。 “何不就在这儿坐坐?”她说:“一来,我并不真的放心晓妍。二来,我从没享受过云涛在这一刻的气氛。” 俊之了解雨秋所想的,他走过去,吩咐了张经理几句话,于是,云涛很快的打烊了。小姐们都提前离去,张经理把帐目锁好,和小李一起走了。只一会儿,大厅里曲终人散,偌大的一个房间,只剩下了俊之和雨秋两个人。俊之走到门边,按了铁栅门的电钮,铁栅阖拢,云涛的门关上了-一屋子的静寂,一屋子的清幽,一屋子朦胧的、温柔的落寞。雨秋走到屋角,选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坐下来,正好可以看到大厅的全景。俊之却在柜台边,用咖啡炉现煮了一壶滚热的咖啡。倒了两杯咖啡,他走到雨秋面前来。雨秋正侧着头,对墙上一幅自己的画沉思着。 “要不要打开水银灯看看?”俊之问。 “不不!”雨秋慌忙说。“当你用探照灯打在我的画上的时候,我就觉得毫无真实感,我常常害怕这样面对我自己的作品。” “为什幺?”俊之在她对面坐下来。“你对你自己的作品不是充满了信心与自傲的吗?” 她看了他一眼。 “当我这样告诉你的时候,可能是为了掩饰我自己的自卑呢!”她微笑着,用小匙搅动着咖啡。她的眼珠在咖啡的雾气里,显得深沉而迷镑镑。“人都有两面,一面是自尊,一面是自卑,这两面永远矛盾的存在在人的心灵深处。人可以逃避很多东西,但是无法逃避自己。我对我的作品也一样,时而充满信心,时而毫无信心。” “你知道,你的画很引起艺-界的注意,而且,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你的画卖得特别好。最近,你那幅《幼苗》是被一个画家买走的,他说要研究你的画。我很想帮你开个画展,你会很快的出名,信吗?” “可能。”她坦白的点点头。“这一期的艺-刊物里,有一篇文章,题目叫《秦雨秋也能算一个画家吗?》把我的画攻击得体无完肤。于是,我知道,我可能会出名。”她笑瞅着他:“虽然,你隐瞒了这篇文章,可是,我还是看到了。” 他盯着她。 “我不该隐瞒的,是不是?”他说:“我只怕外界的任何批评,会影响了你画画的情绪,或左右了你画画的路线。这些年来,我接触的画家很多,看的画也很多,每个画家都尽量的求新求变,但是,却变不出自己的风格,常常兜了一个大圈子,再回到自己原来的路线上去。我不想让你落进这个老套,所以,也不想让你受别人的影响。” “你错了,”她摇摇头。“我根本不会受别人的影响。那篇文章也有他的道理,最起码,他的标题很好,秦雨秋也能算一个画家吗?老实说,我从没认为自己是个画家,我只是爱画画而已,我画我所见,我画我所思。别人能不能接受,是别人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既不能强迫别人接受我的画,也不能强迫别人喜欢我的画。别人接受我的画,我心欢喜,别人不接受,是他的自由。画画的人多得很,他尽可以选择他喜欢的画。” “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他微笑起来,眼底燃亮着欣赏与折服。“那幺,顺便告诉你,很多人说你的画,只是‘商品’,而不是‘艺-’!” “哈哈!”她忽然笑了,笑得洒脱,笑得开心。“商品和艺-的区别在什幺地方?毕加索的‘艺-’是最贵的‘商品’,张大千的‘艺-’一样是‘商品’,只是商品的标价不同而已。我的画当然是商品,我在卖它,不是吗?有金钱价值的东西,有交易行为的东西就都是商品,我的愿望,只希望我的商品值钱一点,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已。如果我的画,能成为最贵的‘商品’,那才是我的骄傲呢!” “雨秋!”他握住她那玩弄着羹匙的小手。“你怎会有这些思想?你怎能想得如此透彻?你知道吗?你是个古怪的女人,你有最年轻的外表,最深刻的思想。”“不,”她轻轻摇头。“我的思想并不深刻,只是有点与众不同而已,我的外表也不年轻,我的心有时比我的外表还年轻。我的观念、看法、作风、行为、甚至我的穿著打扮,都会成为议论的目标,你等着瞧吧!” “不用等着瞧,”他说,“已经有很多议论了,你‘红’得太快!”他注视她,“你怕吗?”他问。 “议论吗?”她说:“你用了两个很文雅的字,事实上,是挨骂,是不是?”“也可以说是。” 她用手支着头,沉思了一下,又笑了起来。 “知不知道有一首剃头诗?一首打油诗,从头到尾都是废话,却很有意思。”“不知道。” “那首诗的内容是──”她念了出来。“闻道头须剃,人皆剃其头,有头终须剃,不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俊之笑了。 “很好玩的一首诗,”他说:“这和挨骂有什幺关系吗?” “有。”她笑容可掬。“世界上的人,有不挨骂的吗?小时,被父母骂,念书时,被老师骂,做事时,被上司骂,失败了,被人骂,成功了,也会被人骂,对不对?” “很对。” “所以,我把这首诗改了一下。” “怎幺改的?” 她啜了一口咖啡,眼睛里充满了嘲弄的笑意,然后,她慢慢的念:“闻道人须骂,人皆骂别人,有人终须骂,不骂不成人,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请看骂人者,人亦骂其人!” “哈哈!”俊之不能不笑。“好一句‘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请看骂人者,人亦骂其人。’雨秋,你这首骂人诗,才把人真骂惨了!”他越回味,越忍俊不禁。“雨秋,你实在是个怪物,你怎幺想得出来?” 雨秋耸了耸肩。 “人就是这样的,”她说:“骂人与挨骂,两者皆不免!惟一的办法,就是抱着‘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的态度,假若你对每个人的议论都要去注意,你就最好别活着!我也常对晓妍说这话,是了,晓妍……”她猛然醒悟过来。“我们把话题扯得太远了,我主要是要和你谈谈晓妍。” 第四章 他紧紧的凝视着她。 “不管和你谈什幺,”他低声的说:“都是我莫大的幸福,我愿意坐在这儿,和你畅谈终夜。” 她瞅着他,笑容隐没了,她轻轻一叹。 “怎幺了?”他问。 “没什幺,”她摇摇头:“让我和你谈谈晓妍,好吗?我不相信你能不关心。” “我很关心,”他说:“只是你来了,我就不能抑制自己,似乎眼中心底,就只有你了。”他握紧了她的手,眼底掠过一抹近乎痛楚的表情。“雨秋!”他低唤了一声。“我想告诉你………” 她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来。 “能不能再给我一杯咖啡?”她问。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给她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咖啡的热气氤氲着,香味弥漫着。她的眼睛模糊而朦胧。 “很抱歉,俊之,”她说:“我第一次见到子健,听他说出自己姓贺,我就猜到他是你的儿子。但是我并没告诉你,因为,我想,他们的感情不见得会认真,交往也不见得会持久。晓妍,她一直不肯面对异性朋友,她和他们玩,却不肯认真,我没料到,她会对子健真的认真了。” 俊之疑惑的看着她。 “你怎幺知道是她在认真?我看,是子健在认真呢!” “你不了解晓妍,”她摇摇头。“假若她没有认真,她就不会发生今晚这种歇斯底里的症状,她会嘻嘻哈哈,满不在乎。” “我不懂。”俊之说。 “让我坦白告诉你吧,你也可以衡量一下,像你这样的家庭,是不是能够接受晓妍?如果你们不能接受晓妍,我会在悲剧发生之前,把晓妍远远带走……” “你这是什幺意思?”俊之微微变了色。“如果我的儿子爱上了你的外甥女儿,我只有高兴的份,我为什幺不能接受她?” “听我说!”她啜了一口咖啡,沉吟的说:“她仅仅读到高中毕业,没进过大学。” “不成问题,我从没有觉得学历有多重要!” 雨秋注视了他一段长时间。 “晓妍的母亲,是我的亲姐姐,我姐姐比我大十二岁,晓妍比我小十岁,我的年龄介乎她们母女之间。我姐姐生性孤僻,守旧,严肃,不苟言笑,和我像是两个时代里的人……”她顿了顿,望着咖啡杯。“现在的人喜欢讲代沟两个字,似乎两辈之间,一定会有代沟,殊不知在平辈之间,一样会有代沟。代沟两个字,与其说是两代间的距离,不如说是思想上的距离。我和姐姐之间,有代沟,我和晓妍之间,竟没有代沟,你信吗?” 俊之点点头。 “晓妍是我姐姐的长女,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姐夫和我姐姐是标标准准的一对,只是,姐夫比姐姐更保守,更严肃,他在一家公司里当小职员,生活很苦,却奉公守法,兢兢业业,一个好公民,每年的考绩都是优等。”她侧头想了想。“我姐夫的年龄大概和你差不多,但是,你们之间,准有代沟。” “我相信。”俊之笑了。 “晓妍从小就是家里的小叛徒,她活泼、美丽、顽皮、刁钻,而古怪。简直不像戴家的孩子,她──有些像我,任性、自负、骄傲、好奇,而且爱艺-,爱音乐,爱文学。这样的孩子,在一个古板保守的家庭里,是相当受罪的,她从小就成为她父母的问题。只有我,每次挺身而出,帮晓妍说话,帮她和她父母争执,好几次,为了晓妍,我和姐姐姐夫吵得天翻地覆。因此,等到晓妍出事以后,姐姐全家,连我的父母在内,都说我该负一部份责任。” “出事?”俊之蹙起了眉头。 “四年前,晓妍只有十六岁,她疯狂般的迷上了合唱团,吉他、电子琴、热门音乐,她几乎为披头发疯。她参加了一群也热爱合唱团的年轻朋父们,整天在同学家练歌、练琴、练唱。这是完全违背戴家的原则的,她父母禁止她,我却坚持应该让她自由发展她的兴趣。晓妍的口头语变成了‘姨妈说可以!’于是,她经常弄得很晚回家,接着有一天,我姐姐发疯般的打电话叫我去……”她顿了顿,望着俊之,清晰的、低声的说:“晓妍怀孕了。” 俊之一震。他没有接口,只是看着雨秋。 “十六岁!”雨秋继续说了下去。“她只有十六岁,我想,她连自己到底做了什幺错事都弄不清楚,她只是好奇。可是,我姐夫和我姐姐都发疯了,他们鞭打她,用皮带抽她,用最下流的字眼骂她,说她是荡妇,是娼妓,说她下贱、卑鄙,丢了父母的人,丢了祖宗八代的人,说她是坏女孩,是天下最坏的女孩……当然,我知道,晓妍犯了如此的大错,父母不能不生气,可是,我仍然不能想象,亲生父母,怎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 俊之动容的看着雨秋,他听得出神了。 “我承认,晓妍是做了很大的错事,但是,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尤其像晓妍那样的孩子,她热情而心无城府,她父母从没有深入的了解过她,也没有给她足够的温暖,她所需要的那份温暖,她是比一般孩子需要得多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应该想办法弥补,他们却用最残忍和冷酷的手段来对付她,最使他们生气的,是晓妍抵死也不肯说出事情是谁干的。于是,整整一个礼拜,他们打她,揍她,骂她,不许她睡觉,把她关在房里审她,直到晓妍完全崩溃了,她那幺惊吓,那幺恐惧,然后,她流产了。流产对她,可能是最幸运的事,免得一个糊里糊涂的,不受欢迎的生命降生。但,跟着流产而来的,是一场大病,晓妍昏迷了将近半个月,只是不停口的呓语着说:‘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不是一个好女孩……’他父母怕丢脸,家丑不可外扬,竟不肯送她去医院。我发火了,我到戴家去闹了个天翻地覆,我救出了晓妍,送她去医院,治好了她,带她回我的家,从此,晓妍成了我的孩子、伴侣、朋友、妹妹、知己……虽然,事后,她的父母曾一再希望接她回去,可是,她却再也没有回到她父母身边。” 俊之啜了一口咖啡,他注视着雨秋。雨秋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线下发着微光,闪烁的、清幽的。 “那时候,我刚刚离婚,一个人搬到现在这栋小公寓里来住,晓妍加入了我的生活,正好也调剂了我当时的落寞。我们两个都很失意,都是家庭的叛徒,也都是家庭的罪人,我们自然而然的互相关怀,互相照顾。晓妍那时非常自卑,非常容易受惊,非常神经质,又非常怕接触异性。我用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来治疗她的悲观和消沉,重新送她去读高中──她休学了半年。她逐渐又会笑了,又活泼了,又快乐了,又调皮了,又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了。很久之后,她才主动的告诉我,那闯祸的男孩只有十七岁,他对她说,让我们来做一个游戏,她觉得不对,却怕那男孩子笑她是胆小鬼,于是,他们做了,她认识那男孩子,才只有两小时,她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唉!”她深深叹息。“我们从没给过孩子性教育,是吗?” 她啜了一口咖啡,身子往后靠,头仰在沙发上,她注视着俊之。 “晓妍跟着我,这几年都过得很苦,我离婚的时候,我丈夫留下一笔钱,他说我虽然是个坏妻子,他却不希望我饿死,我们用这笔钱撑持着。晓妍一年年长大,一年比一年漂亮,我可以卖掉电视机、卖掉首饰,去给她买时髦的衣服,我打扮她,鼓励她交男朋友。她高中毕业后,我送她去正式学电子琴,培植她音乐上的兴趣。经过这幺多年的努力,她已经完全是个正常的、活泼的、快乐的少女了。只是,往日的阴影,仍然埋在她记忆的深处,她常常会突发性的自卑,尤其在她喜欢的男孩面前。她不敢谈恋爱,她从没有恋爱过,她也不敢和男孩子深交,只因为……她始终认为,她自己不是个好女孩。” 她停住了,静静的看着他,观察着他的反应。 “这就是晓妍的故事。”她低语。“我把它告诉你,因为这女孩第一次对感情认了真,她可能会成为你的儿媳妇。如果你也认为她不是一个好女孩,那幺,别再伤害她,让我带她走得远远的,因为她只有一个坚强的外表,内在的她,脆弱得像一张玻璃纸,一碰就破,她禁不起刺激。” 俊之凝视着雨秋,他看了她很久很久。在他内心深处,晓妍的故事确实带来了一股压力。但是,人只是人哪!哪一个人会一生不犯错呢?雨秋的眼睛清明如水,幽柔如梦,他想着她曾为那女孩所做过的努力,想着这两个女人共同面对过的现实与挣扎。然后,他握着她的手,抚摸着她手上的皮肤,他只能低语了一句:“我爱你,雨秋。” 她的眼睛眨了眨,眼里立即泛上了一层泪影。 “你不会轻视那女孩吗?”她问。 “我爱你。”他仍然说,答非所问的。 “你不会在意她失足过吗?”她再问。 “我爱你。”他再答。“你善良得像个天使!别把我想成木钟!” 泪光在她眼里闪烁,她闭了闭眼睛,用手支着头,她有片刻垂首不语,然后,她抬起眼睛来,又带泪,又带笑的望着他。 “你认为──”她顿了顿:“子健也能接受这件事实吗?” 他想了想,有些不安。 “他们在房间里已经很久了,是不是?”他问。 “是的。” “你认为晓妍会把这一段告诉子健?” “她会的。”她说:“因为我已经暗示了她,她必须要告诉他。如果──她真爱他的话。” “那幺,我们担忧也没用,是吗?”俊之沉思着说。“你不愿离开云涛,因为你要等待那个答案,那幺,我们就等待吧,我想,很快我们就可以知道子健的反应。” 她看来心魂不定。 “你很笃定呵!”她说。 “不,我并不笃定。”他坦白的说:“在这种事情上,我完全没有把握,子健会有怎样的反应,我想,这要看子健到底爱晓妍有多深。反正,我们只能等。”他说,站起身来,他再一次为她注满了热咖啡。 “喝这幺多咖啡,我今晚休想睡觉了。”她说。 “今晨,”他更正她。“现在是凌晨两点半。” “哦,”她惊讶,更加不安了。“已经这幺晚了?” “这幺早。”他再更正她。 她看着他。 “有什幺分别?”她问:“你只是在文字上挑毛病。” “不是,”他摇头,“时间早,表示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时间晚,表示你该回去了。” “我们──”她冲口而出:“本来就晚了,不是吗?见第一面的时候就晚了。” 他的手一震,端着的咖啡洒了出来。他凝视她,她立刻后悔了。 “我和你开玩笑,”她勉强的说:“你别认真。” “可是──”他低沉的说:“我很认真。” 她盯着他,摇了摇头。 “你已经──没有认真的权利了。” 他把杯子放下来,望着那氤氲的、上升的热气,他沉默了,只是呆呆的注视着那烟雾。他的眉头微蹙,眼神深邃,她看不出他的思想,于是,她也沉默了。一时间,室内好安静好安静。时间静静的滑过去,不知道滑了多久,直到一声门响,他们两人才同时惊觉过来。会客室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子健。雨秋和俊之同时锐利的打量着他,他满脸的严肃,或者,他经过了一段相当难过的、挣扎的时刻,但是,他现在看来是平静的,相当平静。 “哦!”子健看到他们,吃了一惊。“你们没有走?”他说:“怪不得一直闻到咖啡味。” 雨秋站起身来。 “晓妍呢?”她不安的问,再度观察着子健的脸色。“我要带她回家了。”她往会客室走去。 “嘘!”子健很快的赶过来,低嘘了一声,压低声音。“她睡着了,请你不要吵醒她。” 雨秋注视着子健,后者也定定的注视着她。然后,他对她缓缓的摇了摇头。 “姨妈,”他说:“你实在不应该。” “我不应该什幺?”她不解的。 “不应该不告诉我,”他一脸的郑重,语音深沉。似乎他在这一晚之间,已经长大了,成熟了,是个大人了。“如果我早知道,我不会让她面对这幺多内心的压力。四年,好长的一段时间,你知道她有多累?她那幺小,那幺娇弱,却要负担那幺多!”他眼里有泪光。“现在,她睡着了,请不要惊醒她,让她好好的睡一觉,我会在这儿陪着她,你放心,姨妈,我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雨秋觉得一阵热浪冲进了她的眼眶,一种松懈的、狂喜的情绪一下子罩住了她,使她整个身子和心灵都热烘烘的。她伸过头去,从敞开的、会客室的门口看进去,晓妍真的睡着了。她小小的身子躺在那宽大的沙发上,身子盖着子健的外衣。她的头向外微侧着,枕着软软的靠垫。她面颊上还依稀有着泪光,她哭过了。但是,她现在的唇边是带着笑的,她睡得好香好沉好安详,雨秋从没有看到她睡得这样安详过。 “好的,”她点点头,对子健语重心长的说:“我把她交给你了,好好的照顾她。” “我会的,姨妈。” 俊之走了过来,拍拍还在冒气的咖啡壶。对子健说:“你会需要热咖啡,等她醒过来,别忘记给她也喝一杯。” “好的,爸,”子健说:“妈那儿,你帮我掩饰一下,否则,一夜不归,她会说上三天三夜。” 俊之对儿子看了一眼,眼光是奇特的。然后,他转身带着雨秋,从边门走出了云涛。迎着外面清朗的、夏季的、深夜的凉风,两人都同时深吸了一口气。 “发一下神经好不好?”他问。 “怎样?” “让我们不要坐车,就这样散步走到你家。” “别忘了,”她轻语:“你儿子还要你帮他掩饰呢!” “掩饰什幺?”他问:“恋爱是正大光明的事,不需要掩饰的,我们走吧!”于是,踏着夜色,踏着月光,踏着露水濡湿的街道,踏着街灯的影子,踏着凌晨的静谧,他们手挽着手,向前缓缓的走去。 当晓妍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了,阳光正从窗帘的隙缝中射进来,在室内投下了一条明亮的、闪烁的、耀眼的金光。晓妍睁开眼睛,一时间,她有些儿迷糊,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何处。然后,她看到了子健,他坐在她面前的地毯上,双手抱着膝,睁着一对大大的、清醒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她,她惊悸了一下,用手拂拂满头的短发,她愕然的说:“怎幺……我……怎幺在这儿?” “晓妍,”他温柔的呼唤了一声,拂开她遮在眼前的发鬈,抓住她的手。“你睡着了,我不忍心叫醒你,所以,我在这儿陪了你一夜。” 她凝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昨夜发生的事逐渐在她脑海里重演,她记起来了。她已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子健,包括那件“坏事”。她打了个冷战,阳光那样好,她却忽然瑟缩了起来。 “啊呀,”她轻呼着。“你居然不叫醒我!我一夜没回家,姨妈会急死了。”她翻身而起。 “别慌,晓妍。”他按着她。“你姨妈知道你在这儿,是她叫我陪着你的。”“哦!”她低应一声,悄悄的垂下头去,不安的用手指玩弄着牛仔裤上的小花。“我……我……”她嗫嚅着,很快的扫了他一眼:“你……你……你一夜都没有睡觉吗?你……怎幺不回去?” “我不想睡,”他摇摇头。“我只要这样看着你。”他握紧她的手。“晓妍,抬起头来,好吗?” 她坐在沙发上,头垂得更低了。 “不。”她轻声说。 “抬起头来!”他命令的:“看着我!晓妍。” “不。”她继续说,头垂得更低更低。她依稀记得昨晚的事,自己曾经一直述说,一直述说,一直述说……然后,自己哭了,一面哭,一面似乎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关于自己“有多坏,有多坏,有多坏!”她记得,他吃惊过,苦恼过,沉默过。可是,后来,他却用手环抱住她,轻摇着她,对她耳边低低的絮语,温存而细致的絮语。他的声音那样低沉,那样轻柔,那样带着令人镇静的力量。于是,她松懈了下来,累了,倦了,她啜泣着,啜泣着……就这样睡着了。一夜沉酣,无梦无忧,竟不知东方之既白!现在,天已经大亮了,那具有催眠力量的夜早已过去,她竟不敢迎接这个白昼与现实了。 她把头俯得那样低,下巴紧贴着胸口,眼睛看着衬衫上的扣子。心里迷迷糊糊的想着:怎幺?她没有失去他?怎幺?他居然不把她看成一个“堕落的、毁灭的、罪恶的”女孩吗?怎幺可能?怎幺可能??怎幺可能??? “抬起头来!”他再说,声音变得好柔和。“晓妍,我有话要对你说。” “不,不,不。”她惊慌的低语。“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 “我要说的,”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于是,他看到了一张那样紧张而畏怯的小脸,那样一对羞涩而惊悸的大眼睛。他的心灵一阵激荡,一阵抽搐,一阵颤栗。噢,晓妍,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终日神采飞扬的女孩,怎会变得如此柔弱?他深抽了口气,低语着说:“我要说的话很简单,晓妍,你也非听不可。让我告诉你:我爱你!不管你过去的历史,不管一切!我爱你!而且,”他一字一字的说:“你是个好女孩!天下最好的女孩!” 她瞪着他,不信任的瞪着他。 “我会哭的。”她说。泪光闪烁。“我马上要哭了,你信不信?” “你不许哭!”他说:“昨晚,你已经哭了太多太多,从此,你要笑,你要为我而笑。” 她瞅着他,泪盈于睫。唇边,却渐渐的漾开一个笑容,一个可怜兮兮的、楚楚动人的笑容。那笑容那样动人,那样柔弱,那样诱惑……他不能不迎上去,把自己的嘴唇轻轻的,轻轻的,轻轻的盖在那个笑容上。 她有片刻端坐不动,然后,她喉中发出一声热烈的低喊,就用两手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身子从沙发上滑了下来,他们滚倒在地毯上。紧拥着,他们彼此怀抱着彼此,彼此紧贴着彼此,彼此凝视着彼此……在这一-那,天地俱失,万物成灰,从亘古以来,人类重复着同样的故事,心与心的撞击,灵魂与灵魂的低语,情感与情感的交融。 半晌,他抬起头来。她平躺在地上,笑着,满脸的笑,却也有满脸的泪。 “我说过,不许再哭了!”他微笑的盯着她。 “我没哭!”她扬着眉毛,泪水却成串的滚落。“眼泪吗?那是笑出来的!”她的手重新环绕过来,揽住了他的脖子,她的眼珠浸在泪雾之中,发着清幽的光亮。“可怜的贺子健!”她喃喃的说。 “可怜什幺?”他问。 “命运让你认识了我这个坏女孩!”她低语。 “命运带给了我一生最大的喜悦!让我认识了你这个──坏女孩!” 他再俯下头来,静静的,温柔的吻住了她,室内的空气暖洋洋的,阳光从窗隙中射进来,明亮,闪烁,许多跳跃的光点。终于,她翻身而起。兴奋、活跃、喜悦,而欢愉。 “几点钟了?”她问。 他看看手表。 “八点半,张经理他们快来上班了。” “啊呀,”她叫了一声,“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 “我十点钟要学琴!”她用手掠了掠头发。“不行,我要走了!你今天没课吗?” “别管我的课,我送你去学琴。”他说。 她站在他面前,用手指抚摸他的下巴,她光洁的面庞正对着他,眼光热烈而爱怜的凝视着他。 “你没刮胡子,”她低语。“你的眼睛很疲倦,你一夜没有睡觉,我不要你陪我去学琴,我要你回家去休息。”她把面颊在他胸前依偎了片刻。“我听到你的心在说话,它在和我强辩!它在说:我不累,我一点都不累,我的精神好得很!哦,”她轻笑着,抬起睫毛来看着他,她眼底是一片深切的柔情,和一股慧黠的调皮。“你有一颗很会撒谎的心,一颗很坏很坏的心!” “这颗很坏很坏的心里,什幺都没有,只装着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他说,低下头去,很快的捉住她的唇,然后,他把她紧拥在怀里。“天!”他说:“宇宙万物,以及生命的意义,在这一刻才对我展示,它只是一个名字:戴晓妍!” 她用手指玩弄着他的衣钮。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幺选择了我?”她问:“在你那个杜鹃花城里,不是有很多功课好,学问好,品德好,相貌好,各方面都比我好的女孩子吗?” “只是,那些好女孩中,没有一个名叫戴晓妍。”他说,满足的低叹。“命运早就安排了人类的故事,谁叫你那天早上,神气活现的跑进云涛?” “谁叫你乱吹口哨?” “谁叫你穿迷你裙?” “姨妈说我有两条很好看的腿,她卖掉了一个玉镯子,才给我买了那套衣服。” “从今以后,请你穿长裤。”他说。 “为什幺?” “免得别人对你吹口哨。” 她望着他,笑了。抱紧了他,她把头在他胸前一阵乱钻乱揉,她叫着说:“再也没有别人了,再也不会有别人了!我心里,不不,我生命里,只能有你一个!你已经把我填得满满满满了!哦!子健!”她喊:“我多爱你!多爱你!多爱你!多爱你!我是不害羞的,因为我会狂叫的!”她屏息片刻,仰起头来,竟又满面泪痕:“子健,”她低语:“我曾经以为,我这一生,是不会恋爱的。” 给她这样坦率的一叫一闹,他心情激荡而酸楚,泪光不自禁的在他眼里闪亮。“晓妍,”他轻唤着她的名字。“晓妍,你注定要恋爱,只是,要等到遇见我以后。” 他们相对注视,眼睛,常常比人的嘴巴更会说话,他们注视了那幺久,那幺久,直到云涛的大门响了,张经理来上班了,他们才惊觉过来。 “我们走吧!”子健说。 走出了云涛,满街耀眼的阳光,车水马龙的街道,热闹的人群,蔚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世界!世界怎能这样美呢?晓妍仰望着天,有一只鸟,两只鸟,三只鸟……哦,好多好多鸟在飞翔着,她喜悦的说:“子健,我们也变成一对鸟,加入它们好吗?” “不好。”子健说。 “怎幺?”她望着他。 “因为,我不喜欢鸟的嘴巴,”他笑着低语:“那幺尖尖的,如何接吻呢?”“啊呀!”她叫:“你真会胡说八道!” 他笑了。阳光在他们面前闪耀,阳光!阳光!阳光!他想欢呼,想跳跃,欢呼在阳光里,跳跃在阳光里。转过头来,他对晓妍说:“让我陪你去学琴吧!” “不行!”她摇头,固执的。“你要回家去睡觉,如果你听话,晚上我们再见面,六点钟,我到云涛来,你请我吃咖哩鸡饭。” “你很坚持吗?”他问,“一定不要我陪吗?” “我很坚持。”她扬起下巴。“否则,我一辈子不理你!” 他无可奈何的耸耸肩。 “我怕你。”他说:“你现在成为我的女神了。好,我听话,晚上一定要来!” “当然。”她嫣然一笑,好甜好甜。然后,她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对他挥了挥手,她的笑容漾在整个的阳光里,钻进车子,她走了。 目送她的车子消失在街道的车群中,再也看不见了,他深吸了口气。奇怪,一夜无眠,他却丝毫也不感到疲倦,反而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在他体内奔窜。他转过身子,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吹着口哨。电线杆上挂着一个气球,不知是那个孩子放走了的。他跳上去,抓住了气球,握着气球的绳子,他跳跃着往前走,行人都转头看着他,他不自禁的失笑了起来,松开手,那气球飞走了,飞得好高好高,好远好远,飞到金色的阳光里去了。 回到家里,穿过那正在洒水的花园,他仍然吹着口哨,“跳”进了客厅。迎面,母亲的脸孔一下子把他拉进了现实,婉琳的眼光里带着无尽的责备,与无尽的关怀。 “说说看,子健,”婉琳瞪着他。“一夜不回家是什幺意思?如果你有事,打个电话回来总可以吧?说也不说,就这样失踪了,你叫我怎幺放心?” “哦!”子健错愕的“哦”了一声,转着眼珠。“难道爸爸没告诉你吗?” “爸爸!”婉琳的眼神凌厉,她的面孔发青。“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爸爸在什幺地方,我或者可以去问问他,你去了什幺地方?” “噢!”子健蹙起眉头,有些弄糊涂了。“爸爸,他不在家吗?” “从他昨天早上出去以后,我就没有看到过他!”婉琳气呼呼的说:“你们父子到底在做些什幺?你最好对我说个明白,假若家里每个人都不愿意回家,这个家还有什幺意义?你说吧!你爸爸在哪里?” 子健深思着,昨晚是在云涛和父亲分手的,不,那已经是凌晨了,当时,父亲和雨秋在一起。他蹙紧眉头,咬住嘴唇。 “说呀!说呀!”婉琳追问着。“你们父子既然在一起,那幺,你爸爸呢?”“我不知道爸爸在那里。”子健摇了摇头。“真的不知道。” “那幺,你呢?你在那里?” “我……”子健犹豫了一下。这话可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哦,妈,我一夜没睡觉,我要去睡一下,等我睡醒再说好吗?” “不行!”婉琳拦在他面前,眼眶红了。“子健,你大了,你成人了,我管不着你了,只是,我到底是你妈,是不是?你们不能这样子……”她的声音哽塞了。“我一夜担心,一夜不能睡,你……你……” “哦,妈!”子健慌忙说:“我告诉你吧!我昨夜整夜都在云涛,并没有去什幺坏地方。” “云涛?”婉琳诧异的张大眼睛。“云涛不是一点钟就打烊了吗?” “是的。” “那你在云涛做什幺?” “没做什幺,”子健又想往里面走。 “站住!”婉琳说:“不说清楚,你不要走!” “好吧!”子健站住了,清清楚楚的说。“我在云涛,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剩下的事,你去问爸爸吧!” “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婉琳尖叫了起来。“整夜吗?你整夜单独和一个女孩子在云涛?你发疯了!你想闯祸是不是?那个女孩子没有家吗?没有父母吗?没有人管的吗?肯跟你整夜待在云涛,当然是个不正经的女孩子了!你昏了头,去和这种不三不四的女孩子胡闹?如果闯了祸,看你怎幺收拾……”她的话像倒水一般,滔滔不绝的倾了出来。 “妈!”子健喊,脸色发白了。“请你不要乱讲,行不行?什幺不三不四的女孩子,我告诉你,她是我心目中最完美、最可爱的女孩。你应该准备接受她,因为,她会成为我的妻子!” “什幺?”婉琳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一个和你在云涛鬼混了一夜的女孩子……” “妈!”子健大声喊,一夜没睡觉,到现在才觉得头昏脑胀。“我们没有鬼混!” “没有鬼混?那你们做了些什幺?” “什幺都没做!” “一个女孩子,和你单独在云涛过了一夜,你们什幺都没做!”婉琳点点头。“你以为你妈是个白痴,是不是呀?那个小太妹……” “妈!”子健尽力压抑着自己要爆发的火气。“你没见过她,你不认得她,不要乱下定语,她不是个小太妹!我已经告诉你了,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孩!” “最完美的女孩绝不会和你在外面单独过夜!”婉琳斩钉截铁的说:“你太小了,你根本不懂得好与坏,你只是一个小孩子!” “妈,我今年二十二岁,你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生了我了。” “怎幺样呢?”婉琳不解的问。 “不要再把我看成小孩子!”子健大吼了一句。 婉琳被他这声大吼吓了好大的一跳,接着,一种委屈的、伤心的感觉就排山倒海般的对她卷了过来,她跌坐在沙发里,怔了两秒钟,接着,她从胁下抽出一条小手帕,捂着脸,就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子健慌了,他走过来,拍着母亲的肩膀,忍耐的、低声下气的说:“妈,妈,不要这样,妈!我没睡觉,火气大,不是安心要吼叫,好了,妈,我道歉,好不好?” “你……你大了,□柔……也……也大了,”婉琳边哭边说,越说就越伤心了。“我……我是管不着你们了,你……你爸爸,有……有他的事业,你……你和□柔,有……有你们的天地,我……我有什幺呢?” “妈,”子健勉强的说:“你有我们全体呀!” “我……我真有吗?”婉琳哭诉着。“你爸爸,整天和我说不到三句话,现……现在更好了,家……家都不回了,你……你和□柔,也……也整天不见人影,我……我一开口,你们都讨厌,巴不得逃得远远的,我……我有什幺?我只是个讨人嫌的老太婆而已!” “妈,”子健说,声音软弱而无力。“你是好妈妈,你别伤心,爸爸一定是有事耽搁了,事实上,我和爸爸分开没有多久……”他沉吟着,跳了起来。“我去把爸爸找回来,好不好?” 婉琳拿开了着捂脸的手帕,望着子健。 “你知道你爸爸在什幺地方?” “我想……”他赔笑着。“在云涛吧!” “胡说!”婉琳骂着。“你回来之前,我才打过电话去云涛,张经理说,你爸爸今天还没来过呢!” “我!我想……我想……”他的眼珠拚命转着:“是这样,妈,昨晚,有几个画家在云涛和爸爸讨论艺-,你知道画家们是怎幺回事,他们没有时间观念,也不会顾虑别人……他们都是……都是比较古怪、任性、和不拘小节的人,后来他们和爸爸一起走了,我想,他们准到哪一个的家里去喝酒,畅谈终夜了。妈,你一点也不要担心,爸爸一夜不回家,这也不是第一次!” “不回家也没什幺关系,”婉琳勉强接受了儿子的解释。 “和朋友聊通宵也不是没有的事情,好歹也该打个电话回家,免得人着急呀!又喜欢开快车,谁知道他有没有出事呢?” “才不会呢!”子健说:“你不要好端端的咒他吧!” “我可不是咒他,”婉琳是迷信的,立刻就紧张了起来。 “我只是担心!他应该打电话回来的!” “大概那个画家家里没电话!”子健说:“你知道,画家都很穷的。” 婉琳不说话了,低着头,她只是嘟着嘴出神。子健乘此机会,悄悄的溜出了客厅。离开了母亲的视线,他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站在门外,他思索了片刻,父亲书房里有专线电话,看样子,他必须想办法把父亲找回来。他走向父亲的书房,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个人猛然从沙发中站起来,子健吓了一跳,再一看,是□柔。他惊奇的说:“你在爸爸书房里干什幺?” □柔对墙上努了努嘴。 “我在看这幅画。”她说。 他看过去,是雨秋的那幅《浪花》这画只在云涛挂了一天,就被挪进了父亲这私人的小天地。子健注视着这画,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父亲一夜没有回家,昨夜雨秋和父亲一起走出云涛,雨秋的画挂在父亲书房里,他们彼此熟不拘礼,而且直呼名字……他怔怔的望着那画,呆住了。 “你也发现这画里有什幺了吗?”□柔问。 “哦,”他一惊。“有什幺?” “浪花。”□柔低声念。 “当然啦,”子健说:“这幅画的题目就是浪花呀!” “新的浪冲激着旧的浪,”□柔低语。“浪花是永无止歇的,生命也永不停止。所以,朽木中嵌着鲜花,成为强烈的对比。我奇怪这作者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很奇异,很可爱的女人!”子健冲口而出。 □柔深深的看了子健一眼。 “我知道,那个女画家!那个危险的人物,哥哥,”她轻声的说:“我们家有问题了。” 子健看着□柔,在这一-那,他们兄妹二人心灵相通,想到的是同一问题。然后,□柔问:“你来爸爸书房里干什幺?” “我要打一个电话。” “不能用你房里的电话机?”□柔扬起眉。“怕别人偷听?那幺,这必然是个私人电话了?我需不需要回避?” 子健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走过去锁上了房门。 “你留下吧!”他说。 “什幺事这幺神秘?” 子健望望□柔,然后,他径自走到书桌边,拨了雨秋的电话号码,片刻后,他对电话说:“姨妈,我爸爸在你那儿吗?” “是的,”雨秋说:“你等一下。” 俊之接过了电话。子健说:“爸爸,是我请你帮我掩饰的,但是,现在我已经帮你掩饰了。请你回来吧!好吗?” 挂断了电话,他望着□柔。 “□柔,”他说:“你恋爱过吗?” □柔震动了一下。 “是的。”她说。 “正在进行式?还是过去式?”他问。 “正在进行式。”她答。 “那幺,你一定懂了。”他说:“我们请得回爸爸的人,不见得请得回爸爸的心了。” 第五章 俊之回到了家里。 同样的,他有个神奇的、不眠的夜。散步到雨秋的家,走得那幺缓慢,谈得那幺多,到雨秋家里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雨秋泡了两杯好茶,在唱机上放了一叠唱片,他们喝着茶,听着音乐,看着窗外晓色的来临。当朝阳突破云层,将绽未绽之际,天空是一片灿烂的彩色光芒,雨秋突然说,她要把这个黎明抓住。于是,她迅速在画板上钉上画纸,提起笔来画一张水彩。这是他第一次看她作画,他不知道她的速度那样快,一笔笔鲜明的彩色重叠的堆上了画纸,他只感到画面的零乱,但是,片刻后,那些零乱都结合成一片神奇的美。当她画完,他惊奇的说:“我不知道你画画有这样的速度!” “因为,黎明稍纵即逝,”她微笑着回答:“它不会停下来等你!” 他凝视她,那披散的长发,衬衫,长裤,她潇洒得像个孩子。席地而坐,她用手抱着膝,眼底有一抹温柔而醉人的温馨,她开始说:“从小我爱画,最小的时候,我把墙壁当画纸,不知道挨了父母多少打。高中毕业,考进师大艺-系,如愿以偿,我是科班出身。但是,我的画,并不见得多好,我常想抓住一个-那,甚至,抓住一份感情,一支单纯的画笔,怎能抓住那幺多东西?但,我非抓住不可。这就是我的苦恼,创作的过程,并不完全是喜悦,往往,它竟是一种痛苦,这,是很难解释的。” “我了解。”他说。 她凝视他。 “我画了很多画,你知道吗?俊之,你是第一个真正了解我的画的人!当你对我说,我的画是在画思想,是在灰色中找明朗,在绝望中找希望,当时,我真想流泪。你应该再加一句,我还经常在麻木中去找感情!” 他紧紧的盯着她。 “找到了吗?”他问。 “你明知道的。”她答,“那个黄昏,我走进云涛,你出来迎接我,我对自己说:完了!他太世俗,他不会懂得你的画!当你对我那张浪花发呆的时候,当你眼睛里亮着光彩的时候,我又对自己说:完了!他太敏锐,他会看穿你的画和你的人。” 她仰望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微笑着。“俊之,碰到了你,是我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怎幺讲?” “告诉你,我一生命运坎坷,我不知道是我不对劲,还是这个世界不对劲,小时候,父母说我是个小怪物,小疯子,哥哥姐姐都不喜欢我。我是叛徒!长大了,我发现我和很多人之间都有距离──都有代沟,甚至和我的丈夫之间。我丈夫总对我说:别去追寻虚无缥缈的梦好不好?能吃得饱,穿得暖就不错了!我却偏不满足于吃得饱,穿得暖的日子。于是,我离了婚,你瞧,我既不容于父母,又不容于兄姐,再不容于丈夫,我做人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但是,我不肯承认这份失败,我仍然乐观而积极,追寻,追寻,在绝望中找希望,结果,我遇到了你。” 他瞅着她。 “雨秋,”他说:“我知道你所想的,你怕你抓住的只是一片无根的浮萍,你怕我禁不起你的考验。你找希望,真有了希望,你却害怕了,雨秋,人类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是不是?你不能断定,这番相遇,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是不?”她默然片刻,然后,她笑了。 “你把我要讲的话都讲掉了,我还讲什幺?”她问。 “你已经讲了太多的话,”他低语。“别再讲了,雨秋,我只能对你说一句:我要给你一个希望,绝不给你一个失望。” 她颤栗了一下,低下头去。 “我就怕你讲这句话。”她说。 “怎幺?” 她抬眼看他。 “答应我一件事。” “什幺事?” “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 “不。”他摇头:“你先告诉我,我才能答应你。” “不行,你一定要先答应我!”她固执的说。 “你不讲理,如果你要我做一件我做不到的事,我怎幺能答应你?” “你一定做得到的事!” “你不是在刁难我吧?” “我是那种人吗?” “那幺,好吧,”他说:“我答应你。” 她凝视他,眼光深沉。 “我见过子健,”她说:“他是个优秀的孩子,我没见过□柔,我猜她一定也是个可爱的女孩,我也没见过你的妻子……”她顿了顿。“可是,我知道,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最起码,在外表上,在社会的观点上,是相当幸福的。我只请求你一件事,不论在怎样的情形下,你不要破坏了这份幸福,那幺,我就可以无拘无束的,没有负担的和你交朋友了。” 他紧盯着她。 “这篇话不像你讲出来的。”他说。 “因为我是一个叛徒?”她问:“不要以为我是一个叛徒,我就会希望我身边每个人都成为叛徒!” 他注视着她,默然沉思。 “雨秋,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我不和你辩论,”她很快的说:“你已经答应了我,请你不要违背你的诺言!” “你多矛盾,雨秋!”他说:“你最恨的事情是虚伪,你最欣赏的是真实,为了追求真实,你不惜于和社会作战,和你父母亲人作战,而现在,你却要求我──不要去破坏一份早已成为虚伪的幸福?你知不知道,为了维持这份虚伪,我还要付出更多的虚伪?因为我已经遇到了你!我不能再变成以前的我,我不能……” “俊之!”她轻声的唤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她眼里有份深切的挚情。“有你这几句话,对我而言,已是稀世珍宝。我说了,我不辩论,我也不讲道理。俊之,你一个人的虚伪,可以换得一家人的幸福,你就虚伪下去吧!人生,有的时候也需要牺牲的。” “你是真心话吗?”他问。“雨秋,你在试探我,是不是?你要我牺牲什幺?牺牲真实?” “是的,牺牲真实。”她说。 “雨秋,你讲这一篇话,是不是也在牺牲你的真实?”他的语气不再平和。“告诉我,你对爱情的观点到底是怎样的?” 她瑟缩了一下。 “我不想谈我的观点!” “你要谈!” “我不谈!” 他抓住她的手臂,眼睛紧盯着她,试着去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我以为,爱情是自私的,”他说:“爱情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你对我做了一个奇异的要求,要求我不对你作完整的……” 电话铃响了,打断了俊之的话,雨秋拿起听筒,是子健打来的,她把听筒交给俊之,低语了一句:“幸福在呼唤你!” 挂断电话以后,他看着雨秋,雨秋也默默的看着他。他们的眼睛互诉着许许多多难言的言语。然后,雨秋忽然投进了他的怀里,环抱着他的腰,她把面颊紧贴在他胸前,他垂下眼睛,望着那长发披泻的头颅,心里掠过一阵苦涩的酸楚,他抚摸那长发,把自己的嘴唇紧贴在那黑发上。 片刻,她离开他,抬起头来,她眼里又恢复了爽朗的笑意,打开大门,她洒脱的说:“走吧!我不留你了!” “我们的话还没有谈完,”他说:“我会再来继续这篇谈话。” “没意思,”她摇摇头。“下次你来,我们谈别的。” 她关上了大门,于是,他回到了“家”里,回到了“幸福”里。 婉琳在客厅里阻住了他。 “俊之,”她的脸色难看极了,眼睛里盛满了责备和委屈。 “你昨夜到哪里去了?” “在一个朋友家,”他勉强的回答。“聊了一夜的天,我累了,我要去躺一下。” 他的话无意的符合了子健的谎言,婉琳心里的疙瘩消失了一大半,怒气却仍然没有平息。 “为什幺不打电话回来说一声?让人家牵肠挂肚了一整夜,不知道你出了什幺事情?现在你是忙人了,要人了,应酬多,事情多,工作多,宴会多……你就去忙你的事情吧,这个家是你的旅馆,高兴回来就回来,不高兴回来就不回来,连打个电话都不耐烦。其实,就算是旅馆,也没有这幺方便,出去也得和柜台打个招呼。你整天人影在什幺地方,我是知都不知道。有一天我死在家里,我相信你也是知都不知道……” 俊之靠在沙发上,他带着一种新奇的感觉,望着婉琳那两片活跃的、蠕动的、不断开阖着的嘴唇。然后,他把目光往上移,注视着她的鼻子、眼睛、眉毛、脸庞,和那烫得短短的头发。奇怪,一张你已经面对了二十几年的脸,居然会如此陌生!好象你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认识过!他用手托着头,开始仔细的研究这张脸孔,仔细的思索起来。 二十几年前,婉琳是个长得相当漂亮的女人,白皙,纤柔,一对黑亮的眸子。在办公厅里当会计小姐,弄得整个办公厅都轰动起来。她没有什幺好家世,父亲做点小生意,母亲早已过世,她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她必须出来做事赚钱。他记得,她的会计程度糟透了,甚至弄不清楚什幺叫借方?什幺叫贷方?什幺叫借贷平衡?但是,她年轻,她漂亮,她爱笑,又有一排好整齐的白牙齿。全办公厅的单身汉都自动帮她做事,他,也是其中的一个。 追求她并不很简单,当时追求她的人起码有一打。他追求她,与其说是爱,还不如说是好胜。尤其,杜峰当时说过一句话:“婉琳根本不会嫁给你的!你又没钱,又没地位,又不是小白脸,你什幺条件都没有!” 是吗?他不服气,他非追到婉琳不可。一下决心,他的攻势就又猛又烈,他写情书,订约会,每天有新花样,弄得婉琳头昏脑胀,终于,他和婉琳结了婚。新婚时,他有份胜利的欣喜,却没有新婚的甜蜜。当时,他也曾问婉琳:“婉琳,你爱我吗?” “不爱怎幺会嫁你?”婉琳冲了他一句。 “爱我什幺地方?”他颇为兴致缠绵。 “那──我怎幺知道?”她笑着说:“爱你的傻里傻气吧!” 他从不认为自己傻里傻气,被她这幺一说,他倒觉得自己真有点傻里傻气了。结婚,为什幺结婚?他都不知道。然后,孩子很快的来了,他辞去公务员的职位,投身于商业界,忙碌,忙碌,忙碌,每天忙碌。奔波,奔波,奔波,每天奔波。他再也没问过婉琳爱不爱他,谈情说爱,似乎不属于夫妇,更不属于中年人。婉琳是好太太,谨慎持家,事无巨细,都亲自动手。中年以后,她发了胖,朋友们说,富泰点儿,更显得有福气。他注视着她,白皙依然,却太白了。眉目与当初都有些儿走样,眼睛不再黑亮,总有股懒洋洋的味儿,眼皮浮肿,下巴松弛……不不,你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跟你过了二十几年的日子,苦过、累过、劳碌过,生儿育女过,然后,从少女走入了中年,不复昔日的美丽,你因此就不再爱她了!他甩甩头,觉得自己的思想又卑鄙又可耻。但是,到底,自己曾经爱过她哪一点?到底,他们在思想上,兴趣上,什幺时候沟通过?他凝视着她,困惑了,出神了。 “喂喂,”婉琳大声叫着:“我和你讲了半天话,你听进去了没有?你说,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他惊醒过来,瞪着她。 “什幺去还是不去?”他愕然的问。 “哎呀!”婉琳气得直翻眼睛:“原来我讲了半天,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你在想些什幺?” “我在想……”他——的说:“婉琳,你跟了我这幺些年,二十几?二十三年的夫妻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爱不爱我?” “啊呀!”婉琳张大了眼睛,失声的叫,然后,她走过来,用手摸摸俊之的额角。“没发烧呀,”她自言自语的说:“怎幺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呢!” “婉琳,”俊之忍耐的,继续的说:“我很少和你谈话,你平常一定很寂寞。” “怎幺的呀!”婉琳扭捏起来了。“我并没有怪你不和我谈话呀!老夫老妻了,还有什幺好谈呢?寂寞?家里事也够忙的,有什幺寂寞呢?我不过喜欢嘴里叫叫罢了,我知道你和孩子们都各忙各的,我叫叫,也只是叫叫而已,没什幺意思的。你这样当件正经事似的来问我,别让孩子们听了笑话吧!” “婉琳,”他奇怪的望着她,越来越不解,这就是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女人吗?“你真的不觉得,婚姻生活里,包括彼此的了解和永不停止的爱情吗?你有没有想过,我需要些什幺?” 婉琳手足失措了。她看出俊之面色的郑重。 “你需要的,我不是每天都给你准备得好好的吗?早上你爱吃豆浆,我总叫张妈去给你买,你喜欢烧饼油条,我也常常叫张妈买,只是这些日子我不大包饺子给你吃,因为你总不在家吃饭……” “婉琳!”俊之打断了她。“我指的不是这些!” “你……你还需要什幺?”婉琳有些嗫嚅。“其实,你要什幺,你交代一声不就行了?我总会叫张妈去买的!要不然,我就自己去给你办!” “不是买得来的东西,婉琳。”他蹙紧了眉头。“你有没有想过心灵上的问题?” “心灵?”婉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微张着嘴,她看来又笨拙又痴呆。“心灵怎幺了?”她困惑的问:“我在电视上看过讨论心灵的节目,像奇幻人间啦,我……我知道,心灵是很奇妙的事情。” 俊之注视了婉琳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闭着嘴,他只是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她。心里逐渐涌起一阵难言的、铭心刻骨般的哀伤。这哀伤对他像一阵浪潮般淹过来,淹过来,淹过来……他觉得快被这股浪潮所吞噬了。他眼前模糊了,一个女人,一个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女人!二十三年来,他们同衾共枕,他们制造生命,他们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但是,他们却是世界上最陌生的两个人!代沟!雨秋常用代沟两个字来形容人与人间的距离。天,他和婉琳,不是代沟,沟还可以跳过去,再宽的沟也可搭座桥梁,他和婉琳之间,却有一个汪洋大海啊! “俊之,俊之,”婉琳喊:“你怎幺脸色发青?眼睛发直?你准是中了暑,所以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台湾这个天气,说热就热,我去把卧室里冷气开开,你去躺一躺吧!” “用不着,我很好,”俊之摇摇头,站起身来。“我不想睡了,我要去书房办点事。” “你不是一夜没睡吗?”婉琳追着问。 “我可以在沙发上躺躺。” “你真的没有不舒服吗?”婉琳担忧的。“要不要我叫张妈去买点八卦丹?”“不用,什幺都不用!”他走到客厅门口,忽然,他又回过头来。“还有一句话,婉琳,”他说:“当初你为什幺在那幺多追求者中,选择了我?” “哎呀!”婉琳笑着。“你今天怎幺尽翻老帐呢?” “你说说看!”他追问着。 “说出来你又要笑。”婉琳笑起来,眼睛-成了一条缝。 “我拿你的八字去算过,根据紫微斗数,你命中注定,一定会大发,你瞧,算命的没错吧,当初的那一群人里,就是你混得最好,亏得没有选别人!” “哦!”他拉长声音哦了一句。然后,转过身子,他走了。 走出客厅,他走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关上房门,他默默的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他坐着,一直坐着,沉思着,一直沉思着。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张《浪花》,雨秋的浪花,用手托着下巴,他对那张画出神的凝视着。半晌,他走到酒柜边,倒了一杯酒,折回到书桌前面,啜着酒,他继续他的沉思。终于,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雨秋的号码。 雨秋接电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喂?哪一位?” “雨秋,”他说:“我必须打这个电话给你,因为我要告诉你,你错了。” “俊之,”雨秋有点愕然。“你到现在还没睡觉吗?” “睡觉是小问题,我要告诉你,你完全错了。”他清晰的、稳重的、一字一字的说:“让我告诉你,在我以往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获得过幸福,所以,我如何去破坏幸福?如何破坏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俊之!”她低声喊:“你这样说,岂不残忍?” “是残忍,”他说:“我现在才知道,我一直生活在这份残忍里。再有,我不准备再付出任何的虚伪,我必须面对我的真实,你──”他加强了语气。“也是!” “俊之。”她低语。“你醒醒吧!” “我是醒了,睡了这幺多年,我好不容易才醒了!雨秋,让我们一起来面对真实吧!你不是个弱者,别让我做一个懦夫!行吗?” 雨秋默默不语。 “雨秋!”他喊。“你在听吗?” “是的。”雨秋微微带点儿哽塞。“你不应该被我所传染,你不应该卷进我的浪花里,你不应该做一个叛徒!” “我早已卷进了你的浪花里。”他说。“从第一次见到那张画开始。雨秋,我早已卷进去了。”他抬眼,望着墙上的画。 “而且,我永不逃避,永不虚伪,永不出卖真实!雨秋,”他低语:“你说,幸福在呼唤我,我听到幸福的声音,却来自你处!”说完,他立即挂断了电话。 伫立片刻,他对那张《浪花》缓缓的举了举杯,说了声:“干杯吧!” 他一口气喝干了自己的杯子。 一连两个星期左右的期终考,忙得□柔和子健都晕头转向,教授们就不肯联合起来,把科目集中在两三天之内考完,有的要提前考,有的要延后考,有的教授,又喜欢弄一篇论文或报告来代替考试,结果学生要花加倍的时间和精力去准备。但是,无论如何,总算是放暑假了。 早上,□柔已经计划好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去找江苇,为了考试,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没看到他了。江苇,他一定又在那儿暴跳如雷,乱发脾气。奇怪,她平常也是心高气傲的,不肯受一点儿委屈,不能忍耐一句重话,只是对于江苇,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的倔强,他的孤高,他的坏脾气,他的任性,他的命令的语气……对她都是可爱的,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的,她没办法,别的男性在她面前已如粪土,江苇,却是一座永远屹立不倒的山峰。 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早餐桌上既没有父亲,也没有子健,只有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儿发愣。一份还没打开的报纸,平放在餐桌上,张妈精心准备的小菜点心,和那特意为父亲买的豆浆油条,都在桌上原封未动。□柔知道,子健近来正和秦雨秋的那个外甥女儿打得火热,刚放暑假,他当然不肯待在家里。父亲呢?她心里低叹了一声,秦雨秋,秦雨秋,你如果真像外传的那样洒脱不羁,像你的画表现的那幺有思想和深度,你就该鼓励那个丈夫,回到家庭里来呵! 一时间,她对母亲那孤独的影子,感到一份强烈的同情和歉意,由于这份同情和歉意,使她把平日对母亲所有的那种反感及无奈,都赶到九霄云外去了。妈妈,总之是妈妈,她虽然唠叨一点,虽然不能了解你,虽然心胸狭窄一些,但她总是妈妈!一个为家庭付出了全部精力与心思的女人!□柔轻蹙了一下眉,奇怪,她对母亲的尊敬少,却对她的怜悯多。 她甚至常常怀疑,像母亲这种个性,怎会有她这样的女儿? “妈!”□柔喊了一声,由于那份同情和怜悯,她的声音就充满了爱与温柔。“都一早就出去了吗?”她故作轻快的说:“爸爸最近的工作忙得要命,云涛的生意实在太好。哥哥忙着谈恋爱,我来陪你吃饭吧!” 婉琳抬眼看了女儿一眼。眼神里没有慈祥,没有温柔,却充满了批判和不满。“你!”她没好气的说:“你人在这儿,心还不是在外面,穿得这幺漂亮,你不急着出门才怪呢!你为什幺把裙子穿得这幺短?现在的女孩子,连羞耻心都没有了,难道要靠大腿来吸引男人吗?我们这种家庭……” “妈妈!”□柔愕然的说:“你在说些什幺呀?我的裙子并不短,现在迷你裙是流行,我比一般女孩子都穿得长了,你到西门町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就看不惯你们露着大腿的那副骚样子!怪不得徐中豪不来了呢,大概就被你这种大胆作风给吓跑了?” “妈!”□柔皱紧了眉头。“请你不要再提徐中豪好不好?我跟你讲过几百遍了,我不喜欢那个徐中豪,从他的头发到他的脚尖,从他的思想到他的谈吐,我完全不喜欢!” “人家的家世多好,父亲是橡胶公司的董事长……” “我不会嫁给他的家世!也不能嫁给他的橡胶对不对?”□柔开始冒火了,声音就不自禁的提高了起来:“我不喜欢徐中豪,你懂吗?” “那幺,你干嘛和人家玩呢?” “哦,”□柔张大了眼睛。“只要和我玩过的男孩子,我就该嫁给他是不是?那幺,我头一个该嫁给哥哥!”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幺怪话呀!”婉琳气得脸发青。 “因为你从头到尾在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柔瞪着眼睛。几分钟前,对母亲所有的那份同情与怜悯,都在一-那间消失无踪。“所以,我只好和你说怪话!好了,你弄得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早饭也不吃了,让你一个人吃吧!”抓起桌上的报纸,她往客厅跑去。 “你跑!你跑!你跑!”婉琳追在后面嚷:“你等不及的想跑出去追男孩子!” “妈!”□柔站定了,她的眉毛眼睛都直了,愤怒的感觉像一把燎原的大火,从她胸腔里迅速的往外冒。“是的,”她点点头,打鼻孔里重重的出着气。“我要出去追男孩子,怎幺样?” “啊呀!”婉琳嚷着,下巴上的双下巴哆嗦着,她眼里浮起了泪光。“这是你说的呢!这是你说的!瞧瞧,我到底是你妈,你居然用这种态度对我,就算我是个老妈子,就算是对张妈,你们都客客气气的。但是,对我,丈夫也好,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可以对我大吼大叫,我……我……我在这家庭里,还有什幺地位?”她抽出小手帕,开始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 □柔的心软了,无可奈何了,心灰气丧了,她走过去,把手温柔的放在母亲肩上,长叹了一声。 “妈妈,你别难过。”她勉强的说:“我叫张妈准备一桌菜,你去约张妈妈、杜妈妈她们来家里,打一桌麻将散散心吧,不要整天关在家里乱操心了。” “这幺说……”婉琳嗫嚅着。“你还是要出去。” “对不起,妈,”她歉然的说:“我非出去不可。” 就是这样,非出去不可!一清早,俊之说他非出去不可,然后,子健说他非出去不可,现在,轮到□柔非出去不可。惟一能够不出去的,只有她自己。婉琳萧索的跌坐在沙发里,呆了。□柔站在那儿,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马上出去,于心不忍,留在这儿,等于是受苦刑。正在这尴尬当儿,张妈走进来说:“小姐,有位先生找你!” 准是徐中豪,考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了,一放假就要来找她。她没好气的说:“张妈,告诉他我不在家!” “太迟了!”一个声音静静的接了口:“人已经进来了!” □柔的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口,她对门口看过去,深吸了一口气,江苇!他正站在门口,挺立于夏日的阳光之中。 他穿著件短袖的蓝色衬衫,一条牛仔裤,这已经是他最整齐的打扮。他的浓发仍然是乱篷篷的垂在额前,一股桀骜不驯的样子。他那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发亮,他额上有着汗珠,嘴角紧闭着,眼光是阴郁的、热烈的、紧紧的盯着她。□柔喘口气,喊了一声:“江苇!” 冲到门前,她打开玻璃门,急促而有些紧张的说:“你……你怎幺来了?进……进来吧!江苇,你──见见我妈妈。” 江苇跨进了客厅,扑面而来的冷气,使他不自禁的耸了耸肩。□柔相当的心慌意乱,实在没料到,他真会闯了来,更没料到,是这个时间,他应该在修车厂工作的,显然,他请假了。他就是这样子,他要做什幺就做什幺,你根本料不到,他就是这样子,我行我素而又不管后果。她转头看着母亲,由于太意外,太突然,又太紧张,她的脸色显得相当苍白。 “妈,”她有些困难的说:“这是江苇,我的朋友。”她回头很快的扫了江苇一眼:“江苇,这是我妈。” 婉琳张大了眼睛,瞪视着这个江苇,那浓眉,那乱发,那阴郁的眼神,那高大结实的身材,那褐色的皮肤,那毫不正式的服装,以及那股扑面而来的、刺鼻的“江苇”味!天哪,这是个野人!□柔从什幺地方,去认识了这样的野人呀!她呆住了。 江苇向前跨了一步,既然来了,他早就准备面对现实。他早已想突破这“侯门”深深深几许的感觉,他是□柔的男朋友,他必须面对她的家庭,他倒要看看,□柔的父母,是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为什幺□柔迟迟不肯让他露面?他盯着婉琳,那胖胖的脸庞,胖胖的身材,细挑眉,白皮肤,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只是,那眼光,如此怪异,如此惊恐,她没见过像自己这种人吗?她以为自己是来自太空的怪物吗?无论如何,她是□柔的母亲!于是,他弯了弯腰,很恭敬的说了一声:“伯母,您好。” 婉琳慌乱的点了点头,立刻把眼光调到□柔身上。 “□柔,你──你──”她结舌的说:“你这朋友,家住在哪儿呀?” “我住在和平东路。”江苇立刻说,自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租来的房子,一小间,木板搭的,大概只有这客厅三分之一大。”他笑笑,露了露牙齿,颇带嘲弄性的。“反正单身汉,已经很舒服了。” 婉琳听得迷迷糊糊,心里只觉得一百二十个不对劲。她又转向□柔。 “□柔,你──你这朋友在那儿读书呀?” “没读书,”江苇又接了口:“伯母,您有什幺话,可以直接问我。” “哦!”婉琳的眼睛张得更大了,这男孩子怎幺如此放肆呢?他身上颇有股危险的、让人害怕的、令人紧张的东西。她忽然脑中一闪,想起□柔说过的话,她要交一个逃犯!天哪! 这可能真是个逃犯呢!说不定是什幺杀人犯呢!她上上下下的看他,越看越像,心里就越来越嘀咕。 “我没有读书,”江苇继续说,尽量想坦白自己。“读到高中就没有读了,服过兵役以后,我一直在做事。我父母早就去世了,一个人在社会上混,总要有一技谋身,所以,我学会了修汽车。从学徒干起,这些年,我一直在修车厂工作,假若您闻到汽油味的话,”他笑笑。“准是我身上的!我常说,汽油和我的血液都融在一起了,洗都洗不掉。” “修……修……修车厂?”婉琳惊愕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你的意思是说,你──你是个学机械的?你是工程师?” “工程师?”江苇爽朗的大笑。“伯母,我没那幺好的资历,我也没正式学过机械,我说过了,我只念过高中,大学都没进过,怎能当工程师?我只是一个技工而已。” “技……技工是……是什幺东西?”婉琳问。 “妈!”□柔急了,她向前跨了一步,急急的解释。“江苇在修车厂当技师,那只是他工作的一部份,主要的,他是个作家,妈,你看过江苇的名字吗?常常在报上出现的,长江的江,芦苇的苇。” “□柔!”江苇的语气变了,他严厉的说:“不要帮我掩饰,也不要让你母亲有错误的观念。我最恨的事情就是虚伪和欺骗!” “江苇!”□柔苦恼的喊了一声。江苇!你!你这个直肠子的、倔强的浑球!你根本不知道我母亲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她有多现实,多虚伪!你一定要自取其辱吗?她望着江苇,后者也正瞪视着她。于是,她在江苇眼睛里,脸庞上,读出了一份最强烈的,最坦率的“真实”!这也就是他最初打动她的地方,不要虚伪,不要假面具,不要欺骗!“人生是奋斗,是挣扎,奋斗与挣扎难道是可耻的吗?”江苇的眼睛在对她说话,她迅速的回过头来了,面对着母亲。 “妈,让我坦白告诉你吧!江苇是我的男朋友!” “哦,哦,哦。”婉琳张着嘴,瞪视着□柔。 “江苇在修车厂做工,”□柔继续说,口齿清楚,她决定把一切都坦白出来。“如果你不知道技工是什幺东西,我可以解释给你听,就是修理汽车的工人。爸爸车子出了毛病,每次就由技工来修理,这,你懂了吧!江苇和一般幸福的年轻人不同,他幼失父母,必须自食其力,他靠当技工来维持生活,但他喜欢写作,所以,他也写作。” 技工?工人?修车的工人?婉琳的嘴越张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工人?她的女儿和一个工人交朋友?这比和逃犯交朋友还要可怕!逃犯不见得出身贫贱,这江苇却出身贫贱! 哦哦,她不反对贫贱的人交朋友,却不能和□柔交朋友!那是耻辱! “伯母,您不要惊奇,”那个“江苇”开了口。“我之所以来您家拜访,是因为我和□柔相爱了,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应该瞒您的事情……” “相爱?”婉琳终于尖叫了起来,她转向□柔,尖声的喊了一句:“□柔?”□柔静静的望着母亲。 “是真的,妈妈。”她低语。 哦,哦!上帝!老天!如来佛!耶稣基督!观世音救苦救难活菩萨!婉琳心里一阵乱喊,就差喇嘛教和回教的神□,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喊。然后,她跳起来,满屋子乱转,想想看,想想看,这事该怎幺办?要命!偏偏俊之又不在家!她站定了,望着那“工人”,江苇也正奇怪的看着她,她在干什幺?满屋子转得像个风车? 婉琳咬咬牙,心里有了主意,她转头对□柔说:“□柔,你到楼上去!我要和你的男朋友单独谈谈!” □柔用一对充满戒意的眸子望着母亲,摇了摇头。 “不!”她坚定的说:“我不走开!你有什幺话,当我的面谈!” “□柔!”婉琳皱紧眉头:“我要你上楼去!” “我不!”□柔固执的。 “□柔,”江苇开了口,他的眼光温柔而热烈的落在她脸上,他的眼里有着坚定的信念,固执的深情,和温和的鼓励。 “你上楼去吧,我也愿意和你母亲单独谈谈!” □柔担忧的看着他,轻轻的叫了一声:“江苇!” “你放心,□柔,”江苇说:“我会心平气和的。” □柔再看了母亲一眼,又看看江苇,她点点头,低声的说了一句:“你们谈完了就叫我!” “谈完了当然会叫你的!”婉琳说,她已平静下来,而且胸有成竹了。□柔看到母亲的脸色已和缓了,心里就略略的放了点心。反正,江苇会应付!她想。反正,事已临头,她只好任它发展。反正,全世界的力量,也阻止不了她爱江苇! 谈吧!让他们谈吧!她转身走出了客厅。 确定□柔已经走开了,婉琳开了口:“江先生,你抽烟吗?”她递上烟盒。 “哦,我自己有。”江苇慌忙说,怎幺,她忽然变得这样客气?他掏出香烟,燃上了一支,望着婉琳。“伯母,您叫我名字吧,江苇。” 婉琳笑了笑,显得有些莫测高深起来。她自己心里,第一次发觉到自己的重要性-她要保护□柔!她那娇滴滴的,只会做梦,不知人心险恶的小女儿! “江先生,你怎幺认识□柔的?”她温和的问。 “哦!”江苇高兴了起来,谈□柔,是他最高兴的事,每一件回忆都是甜蜜的,每一个片段都是醉人的。“是这样,我的一个朋友是□柔的同学,有一次,他们开舞会,把我也拖去了,那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柔知道我是江苇,她凑巧刚在报上看过我一篇小说,我们就聊起来了,越聊越投机,后来,就成了好朋友。”“□柔的那个同学当然对□柔的家庭很清楚了?”她问。 “当然。”江苇不解的看着她。“□柔的父亲,是云涛的创办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婉琳立即垮下脸来。 “好了,江先生,”她冷冰冰的说:“你可以把来意说说清楚了!” “来意?”江苇蹙紧眉头:“伯母,你是什幺意思?我的来意非常单纯,我爱□柔,我不愿意和她偷偷摸摸的相恋,我愿意正大光明的交往,您是□柔的母亲,我就应该来拜访您!” “哼!”婉琳冷笑了。“如果□柔的父亲,不是云涛的老板,你也会追求□柔吗?” 江苇惊跳了起来,勃然变色。 “伯母,你是什幺意思?”他瞪大眼睛问,一股恶狠狠的样子。 婉琳害怕了,这“工人”相当凶狠呢,看样子不简单,还是把问题快快的解决了好。 “江先生,”她很快的说:“我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你在□柔身上也下了不少工夫,你需要钱用,一切我都心里有数,你就开个价钱吧!” 江苇的眼睛瞪得那幺大,那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跳了出来,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那宽阔的胸腔在剧烈的起伏着,他的脸色在一-那间变得铁青。浓眉直竖,样子十分狰狞。他的身子俯近了婉琳,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要你的臭钱,我要的是□柔!你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为我是什幺人?来敲诈你的!你昏了头了!你别逼我骂出粗话来!” “哎哟!”婉琳慌忙跳开。“有话好好说,你可别动粗!要钱,我们好商量。我们这种家庭,是经不得出丑的,你心里也有数,如果你想娶□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无知,也不会嫁给一个工人,我和她父亲,也不会允许家里出这种丑,丢这种人!我们总还要在这社会里混下去呀!你别引诱□柔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她也不会真心爱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大家子弟,她不过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双入对,你叫她怎幺做人?她的朋友、父母、亲戚都会看不起她了!你说吧!多少钱你肯放手,我们付钱!你开价钱出来吧,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我们一定付,好不好?” 江苇怔了,婉琳这篇话,像是无数的鞭子,对他的自尊没头没脑的乱抽过来,他怔了几秒钟,接着,他-下烟蒂,一拍桌子,他大叫:“去你们的上流社会!滚你们的上流社会!你们是一群麻木不仁的伪君子!你们懂得感情吗?懂得人心吗?懂得爱吗?多少钱?多少钱可以出卖爱情?哈哈!可笑!你的女儿是上流社会的大家闺秀,我这个下等流氓不配惹她,是不是?好,我走!我再不惹你的女儿!你去给她配一个上流社会的大家子弟,看看她是不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他往门口冲去,回过头来,他又狂叫了一句:“省省你的臭钱吧!我真倒了楣,走进这样一幢房子里来,我洗上三天三夜,也洗不干净我被你弄脏了的灵魂!” 他冲出玻璃门,像闪电一般,他迅速的跑过院子,砰然一声阖上大门,像一阵狂飙般,卷得无影无踪了。 第六章 婉琳愣在那儿了,吓得直发抖,嘴里喃喃的说:“疯子,疯子,根本是个疯子!” 雨柔听到了吼叫声,她冲进客厅里来了,看不到江苇,她就发狂般的喊了起来:“江苇!江苇!江苇!”冲出院子,她直冲向大门,不住口的狂喊:“江苇!江苇!江苇!” 婉琳追到门口来,也叫着:“雨柔!雨柔!你回来,你别喊了,他已经走掉了!他像个疯子一样跑掉了!” 雨柔折回到母亲面前,她满面泪痕,狂野的叫:“妈妈!你对他说了些什幺?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些什幺?” “他是疯子,”婉琳余悸未消,仍然哆嗦着。“根本是个疯子,幸好给妈把他赶走了!雨柔,你千万不能惹这种疯子……” “妈妈!”雨柔狂喊:“你对他说了些什幺?告诉我!你对他说了些什幺?”雨柔那泪痕遍布的面庞,那撕裂般的声音,那发疯般的焦灼,把婉琳又给吓住了,她——的说:“也没说什幺,我只想给你解决问题,我也没亏待他呀,我说给他钱,随他开价,这……这……这还能怎样?雨柔,你总不至于傻得和这种下等人认真吧?” 雨柔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顿时天旋地转,她用手扶着沙发,脸色惨白,泪水像崩溃的河堤般奔泻下来,她闭上眼睛,喘息着,低低的,咬牙切齿的说:“妈妈,你怎幺可以这样伤害他?这样侮辱他?妈妈,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张开眼睛来,她又狂叫了一句:“我恨你!” 喊完,她像个负伤的野兽般,对门外冲了出去。婉琳吓傻了,她追在后面叫:“雨柔!雨柔!你到哪里去?” “我走了!”雨柔边哭边喊边跑:“我再也不回来了!我恨这个家,我宁愿我是个孤儿!”她冲出大门,不见人影了。 婉琳尖叫起来:“张妈!张妈!追她去!追她去!” 张妈追到门口,回过头来:“太太,小姐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哦!”婉琳跌坐在沙发中,蒙头大哭。“我做了些什幺?我还不是都为了她好!哎哟,我怎幺这样苦命呀!怎幺生了这样的女儿呀!” “太太,”张妈焦灼的在围裙里擦着手,她在这个家庭中已待了十几年了,几乎是把雨柔带大的。“你先别哭吧!打电话给先生,把小姐追回来要紧!” “让她去死去!”婉琳哭着叫。“让她去死!” “太太,”张妈说:“小姐个性强,她是真的可能不再回来了。” 婉琳愕然了,忘了哭泣,张大了嘴,吓愣在那儿了。 晚上,江苇踏着疲倦的步子,半醉的,蹒跚的,东倒西歪的走进了自己的小屋。一整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依稀仿佛,他曾游荡过,大街小巷,他盲目的走了又走,几乎走了一整天。脑子里,只是不断的回荡着婉琳对他说过的话:“……你别引诱雨柔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她也不会真心爱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会的大家子弟,她不过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双入对,你叫她怎幺做人?她的朋友、父母、亲戚都会看不起她了!你说吧,多少钱你肯放手?……”……如果你想娶雨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无知,也不会嫁给一个工人!……我们家里,不允许出这种丑,丢这种人…… 他知道了,这就是雨柔的家庭,所以,雨柔不愿他在她家庭中露面,她也认为这是一种“耻辱”!和她的母亲一样,她也有那种根深柢固,对于他出身贫贱的鄙视!所以,他只能做她的地下情人!所以,她不愿和他出入公开场合!不愿带他走入她的社交圈。所以,她总要掩饰他是一个工人的事实,“作家”,“作家”,“作家”!她要在她母亲面前称他为“作家”!“作家”就比“工人”高贵了?一个出卖劳力与技-,一个出卖文字与思想,在天平上不是相当的吗?伪君子,伪君子,都是一群伪君子!包括雨柔在内。 他是生气了,愤怒了,受伤了。短短的一段拜访,他已经觉得自己被凌迟了,被宰割了。当他在大街小巷中无目的的行走与狂奔时,他脑子里就如万马奔腾般掠过许多思想,许多回忆。童年的坎坷,命运的折磨,贫困的压迫……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要站起来,要奋斗,要努力,要力争上游!他念书,他工作,他付出比任何一些年轻人更多的挣扎,遭遇过无数的打击。他毕竟没有倒下去。但是,为什幺要遇到雨柔?为什幺偏偏遇到雨柔?她说对了,他应该找一个和他一样经过风浪和打击的女孩,那幺,这女孩最起码不会以他为耻辱,最起码不会鄙视他,伤害他! 人类最不能受伤害的是感情和自尊,人类最脆弱的地方也是感情与自尊。江苇,他被击倒了,生平第一次,他被击倒了。或者,由于经过了太多的折磨,他的骄傲就比一般人更强烈,他骄傲自己没被命运所打倒,他骄傲自己没有堕落,没有毁灭,他骄傲自己站得稳,站得直。可是,现在,他还有什幺骄傲?他以为他得到了一个了解他、欣赏他、爱他的女孩子,他把全心灵的热情都倾注在这女孩的身上。可是,她带给了他什幺?一星期不露面,一星期刻骨的相思,她可曾重视过?他必须闯上去,必须找到她──然后,他找到了一份世界上最最残忍的现实,江苇,江苇,你不是风浪里挺立的巨石,你只是一棵被践踏的、卑微的小草,你配不上那朵暖室里培育着的、高贵的花朵,江苇,江苇,你醒醒吧!睁开眼睛来,认清楚你自己,认清楚这个世界! 他充满了仇恨,他恨这世界,他恨那个高贵的家庭,他恨雨柔父母,他也恨雨柔!他更恨他自己!他全恨,恨不得把地球打碎,恨不得杀人放火。但是,他没有打碎地球,也没有杀人放火,只是走进一家小饭店,把自己灌得半醉。 现在,他回到了“家里”,回到了他的“小木屋”里。 一进门,他就怔住了。雨柔正坐在他的书桌前面,头伏在书桌上,一动也不动。猛然间,他的心狂跳起来,一个念头像闪电般从他脑海里掠过:她自杀了!他扑过去,酒醒了一大半,抓住雨柔的肩膀,他疯狂的摇撼她,一叠连声的喊着:“雨柔!雨柔!雨柔!” 雨柔一动,睁开眼睛来。天!她没事,她只是太疲倦而睡着了。江苇松出一口长气来,一旦担忧消失,他的怒火和仇恨就又抬头了,他瞪着她:“你来干什幺?你不怕我这简陋的房子玷污了你高贵的身子吗?你不怕我这个下等人影响了你上流社会的清高吗?你来干什幺?” 雨柔软弱的,精神恍惚的望着他。她已经在这间小房子里等了他一整天,她哭过,担忧过,颤栗过,祈祷过……一整天,她没有吃一口东西,没有喝一口水,只是疯狂般的等待,等待,等待!等待得要发狂,等待得要发疯,等待得要死去!她满屋子兜圈子,她在心中反复呼唤着他的名字,她咬自己的手指、嘴唇,在稿纸上涂写着乱七八糟的句子。最后,她太累了,太弱了,伏在桌子上,她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终于,他回来了!终于,她见到他了!可是,他在说些什幺?她听着那些句子,一时间,捉不住句子的意义,她只是恍恍惚惚的看着他。然后,她回过味来,她懂了,他在骂她,他在指责她!他在讽刺她! “江苇,”她挣扎着,费力的和自己的软弱及眼泪作战。 “请你不要生气,不要把对妈妈的怒气迁怒到我身上!我来了,等了你一整天,我已经放弃了我的家庭……” “谁叫你来的?”江苇愤怒的嚷。完全失去了理智,完全口不择言:“谁请你来的?你高贵,你上流,你是千金之躯,你为什幺跑到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里来?尤其,是一个下等人的房里?为什幺?你难道不知羞耻吗?你难道不顾身分吗?”雨柔呆了,昏了,震惊而颤栗了。她瞪视着江苇,那恶狠狠的眼睛,那凶暴的神情,那残忍的语句,那扑鼻而来的酒气……这是江苇吗?这是她刻骨铭心般爱着的江苇吗?这是她-弃家庭,背叛父母,追到这儿来投奔的男人吗?她的嘴唇抖颤着,站起身来,她软弱的扶着椅子:“江苇!”她重重的抽着气:“你不要欺侮人,你不要这样没良心……”良心?”江苇对她大吼了一句:“良心是什幺东西!良心值多少钱一斤?我没良心,你有良心!你拿我当玩具,当你的消遣品?你有的是高贵的男朋友,我只是你生活上的调剂品!你看不起我,你认为我卑贱,见不得人,只能藏在你生活的阴影里……”江苇!”她喘着气,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沿着面颊奔流。 “我什幺时候看不起你?我什幺时候认为你卑贱,见不得人?我什幺时候把你当消遣品?如果我除了你还有别的男朋友,让我不得好死!” “用不着发誓,”他冷酷的摇头。“用不着发誓!高贵的小姐,你来错地方了,你走错房间了!你离开吧,回到你那豪华的、上流的家庭里去!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大家子弟!去吧!马上去!” 雨柔惊愕的凝视着他,又急,又气,又悲,又怒,又伤心,又绝望……她的手握紧了椅背,椅子上有一根突出的钉子,她不管,她抓紧那钉子,让它深陷进她的肌肉里,血慢慢的沁了出来,那疼痛的感觉一直刺进她内心深处,她的江苇!她的江苇只是个血淋淋的刽子手!只为了在母亲那儿受了气,他就不惜把她剁成碎片!她终于大声的叫了出来:“江苇!我认得你了!我认得你了!我总算认得你了!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禽兽!你这个卑鄙下流的……” “啪!”的一声,江苇重重的抽了她一个耳光,她站立不住,踉跄着连退了两三步,一直退到墙边,靠在墙上,眼泪像雨一般的滚下来,眼前的一切,完全是水雾中的影子,一片朦胧,一片模糊。耳中,仍然响着江苇的声音,那沉痛的、受伤的、愤怒的声音:“我是人面兽心,我是卑鄙下流!你认清楚了,很好,很好!我白天去你家里讨骂挨,晚上回自己家里,还要等着你来骂!我江苇,是倒了几百辈子的楣?既然你已经认清楚我了,既然连你都说我是人面兽心,卑鄙下流,”他大叫:“怪不得你母亲会把我当成敲诈犯!” 不不!雨柔心里在喊着,在挣扎着。不不,江苇,我们不要这样子,我们不要争吵,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说那些话,打死我,我也不该说那些话。不不!江苇,我不是来骂你,我是来投奔你!不不,江苇,让我们好好谈,让我们平心静气谈……她心里在不断的诉说。可是,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很好,”江苇仍然在狂喊,愤怒、暴躁、而负伤的狂喊:“既然你已经认清楚了我,我也已经认清楚了你!贺雨柔,”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根本不值得我爱!你这个肤浅无知的阔小姐,你这个毫无思想,毫无深度的女人!你根本不值得我爱你!” 雨柔张大了眼睛,泪已经流尽了,再也没有眼泪了。你! 江苇,你这个残忍的、残忍的、残忍的混蛋!她闭了闭眼睛,心里像在燃烧着一盆熊熊的火,这火将要把她烧成灰烬,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挣扎着说:“我……我们算是白认识了一场!没想到,我在这儿等了一整天,等来的是侮辱和耳光!生平,这是我第一次挨打,我不会待在这儿等第二次!”她提高了声音:“让开!我走了!永不再来了!” “没有人留你!”他大吼着:“没有人阻止你,也没有人请你来……” 她点点头,走向门口,步履是歪斜不整的,他退向一边,没有拦阻的意思,她把手放在门柄上,打开门的那一-那,她心中像被刀剜一般的疼痛,这一去,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去,又将走向何方?家?家是已经没有了!爱情,爱情也没有了。她跨出了门,夏夜的晚风迎面而来,小弄里的街灯冷冷的站着,四面渺无人影。她机械化的迈着步子,听到关门的声音在她身后砰然阖拢,她眼前一阵发黑,用手扶着电线杆,整日的饥饿、疲倦、悲痛,和绝望在一瞬间,像个大网一般对她当头罩下,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什幺都不知道了。 眼看雨柔走出去,江苇心里的怒火依然狂炽,但,她真走了,他像是整个人都被撕裂了,赶到门边,他泄愤般的把门砰然关上。在狂怒与悲愤中,他走到桌子前面,一眼看到桌上的稿纸,被雨柔涂了个乱七八糟,他拿起稿纸,正想撕掉,却本能念到了上面横七竖八写着的句子:“江苇,我爱你,江苇,我爱你,江苇,我爱你,江苇,我爱你……” 几百个江苇,几百个我爱你,他拿着稿纸,头昏目眩,冷汗从额上滚滚而下,用手扶着椅子,他摇摇头,想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椅背上是潮湿的,他摊开手心,一手的血!她自杀了!她割了腕!他的心狂跳,再也没有思考的余地,再也没有犹豫的心情,他狂奔到门口,打开大门,他大喊:“雨柔!雨柔!雨……” 他的声音停了,因为,他一眼看到了雨柔,倒在距离门口几步路的电线杆下。他的心猛然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冷汗从背脊上直冒出来。他赶过去,俯下身子,他把她一把从地上抱了起来,街灯那昏黄的、暗淡的光线,投在她的脸上,她双目紧阖着,面颊上毫无血色。他颤抖了,惊吓了,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被撕成了碎片,磨成了粉,烧成了灰,痛楚从他心中往外扩散。一-那间,他简直不知道心之所之,身之所在。 “雨柔!雨柔!雨柔。”他哑声低唤,她躺在他怀里,显得那样小,那样柔弱,那惨白的面颊被地上的泥土弄脏了。他咬紧了嘴唇,上帝,让她好好的,老天,让她好好的,只要她醒过来,他什幺都肯做,他愿意为她死!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回小屋里,把她平放在床上,他立即去检查她手上的伤口,那伤口又深又长,显然当她踉跄后退时,那钉子已整个划过了她的皮肤,那伤口从手心一直延长到手指,一条深深的血痕。他抽了口冷气,闭上眼睛,觉得五脏六腑都翻搅着,剧烈的抽痛着,一直抽痛到他的四肢。他仆下身子,把嘴唇压在她的唇上,那嘴唇如此冷冰冰的,他惊跳起来,她死了! 他想,用手试试她的鼻息,哦,上帝,她还活着。上帝!让她好好的吧! 奔进洗手间,他弄了一条冷毛巾来,把毛巾压在她额上,他扑打她的面颊,掐她的人中,然后,他开始发疯般的呼唤她的名字:“雨柔!雨柔!雨柔!请你醒过来,雨柔!求你醒过来!只要你醒过来,我发誓永远不再和你发脾气,我要照顾你,爱护你,一直到老,到死,雨柔,你醒醒吧,你醒醒吧,你醒来骂人打人都可以,只要你醒来!” 她躺在那儿,毫无动静,毫无生气。他甩甩头,不行!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只有冷静下来,才知道现在该怎幺办?他默然片刻,然后,他发现她手上的伤口还在滴血,而且,那伤口上面沾满了泥土。不行!如果不消毒,一定会发炎,家里竟连消炎粉都没有,他跺脚,用手重重的敲着自己的脑袋。 于是,他想起浴室里有一瓶碘酒。不管了,碘酒最起码可以消毒,他奔进去找到了碘酒和药棉,走到床边,他跪在床前面,把她的手平放在床上,然后,用整瓶碘酒倒上去,他这样一蛮干,那碘酒在伤口所引起的烧灼般的痛楚,竟把雨柔弄醒了,她呻吟着,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挣扎的低喊:“不要!不要!不要!” 江苇又惊喜,又悲痛,又刻骨铭心的自疚着,他仆过去看她,用手握着她的下巴,他语无伦次的说:“雨柔,你醒来!雨柔,你原谅我!雨柔,我宁愿死一百次,不要你受一点点伤害!雨柔,我这幺粗鲁,这幺横暴,这幺误解你,我怎幺值得你爱?怎幺值得?雨柔,雨柔,雨柔?” 他发现她眼光发直,她并没有真正醒来,他用力的摇撼着她。 “雨柔!你看我!”他大喊。 雨柔的眉头轻蹙了一下,她的神志在虚空中飘荡。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只是不知道意义何在?她努力想集中思想,努力想使自己清醒过来,但她只觉得痛楚,痛楚,痛楚……她辗转的摇着头:不要!不要这样痛!不要!不要!不要!她的头奄然的侧向一边,又什幺都不知道了。 江苇眼看她再度晕过去,他知道情况比他想象中更加严重,接着,他发现她手上的伤口被碘酒清洗过之后,竟那样深,他又抽了一口冷气,迅速的站起身来,他收集了家中所有的钱,他要把她尽快的送到医院里去。 雨柔昏昏沉沉的躺着,那痛楚紧压在她胸口上,她喘不过气来,她挣扎又挣扎,就是喘不过气来。模糊中,她觉得自己在车上颠簸,模糊中,她觉得被抱进了一间好亮好亮的房间里,那光线强烈的刺激着她,不要!不要!不要!她挣扎着,拚命挣扎。然后,她开始哭泣,不知道为什幺而哭泣,一面哭着,一面脑子里映显出一个名字,一个又可恨又可爱的名字,她哭着,摇摆着她的头,挣扎着,然后,那名字终于冲口而出:“江苇!” 这幺一喊,当这名字终于从她内心深处冲出来,她醒了,她是真的醒了。于是,她发现江苇的脸正面对着她,那幺苍白、憔悴、紧张、而焦灼的一张脸!他的眼睛直视着她,里面燃烧着痛楚的热情。她痛苦的摇摇头,想整理自己的思想,为什幺江苇要这样悲切的看着自己?为什幺到处都是酒精与药水的味道?为什幺她要躺在床上?她思想着,回忆着,然后,她“啊!”的一声轻呼,眼睛张大了。 “雨柔!”江苇迫切的喊了一声,紧握着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你醒了吗?雨柔?” 她动了动身子,于是,她发现床边有个吊架,吊着个玻璃瓶,注射液正从一条皮管中通向她的手腕。她稍一移动,江苇立刻按住她的手。 “别动,雨柔,医生在给你注射葡萄糖。” 她蹙着眉,凝视江苇。 “我在医院里?”她问。 “是的,雨柔。”他温柔的回答,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 “医生说你可能要住几天院,因为你很软弱,你一直在出冷汗,一直在休克。”他用手指怜惜的抚摸她的面颊,他那粗糙的手指,带来的竟是如此醉人的温柔。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我记得──”她喃喃的说:“你说你再也不要我了,你说……” 他用手轻轻的按住了她的嘴唇。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燃烧着一股令人心痛的深情和歉疚。 “说那些话的那个混帐王八蛋已经死掉了!”他哑着喉咙说:“他喝多了酒,他鬼迷心窍,他好歹不分,我已经杀掉了他,把他丢进阴沟里去了。从此,你会认得一个新的江苇,不发脾气,不任性,不乱骂人……他会用他整个生命来爱护你!” 泪滑下她的面颊。 “你不会的,江苇。”她啜泣着说:“你永远改不掉你的坏脾气,你永远会生我的气,你──看不起我,你认为我是个娇生惯养的,无知而肤浅的女人。” 他用手敲打自己的头颅。 “那个混帐东西!”他咒骂着。 “你骂谁?” “骂我自己。”他俯向她。“雨柔!”他低声叫:“你了解我,你知道我,我生性梗直,从不肯转圜,从不肯认输,从不肯低头,从不肯认错。可是……”他深深的凝视她,把她的手贴向自己的面颊,他的头低俯了下去,她只看到他乱发蓬松的头颅。但,一股温热的水流流过了她的手背,他的面颊潮湿了。她那样惊悸,那样震动,那样恐慌……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的、压抑的、痛楚的响了起来:“我认错了。雨柔,我对不起你。千言万语,现在都是白说,我只希望你知道,我爱你有多深,有多切,有多疯狂!我愿意死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如果能够弥补我昨晚犯的错误的话!” 她扬起睫毛,在满眼的水雾弥漫中,仰视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啊,多幺柔美的灯光,天已经亮了,黎明的光线,正从窗口蒙蒙透入。啊,多幺美丽的黎明!这一生,她再也不能渴求什幺了!这一生,她再也不能希冀听到更动人的言语了!她把手抽出来,轻轻的挽住那黑发的头,让他的头紧压在她的胸膛上。 “带我离开这里!”她说:“我已经完全好了。” “你没有好,”他颤栗着说:“医生说你好软弱,你需要注射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 “我不需要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医生错了。”她轻语,声音幽柔如梦。她的手指温和的抚弄着他的乱发。“我所需要的,只是你的关怀,了解,和你的爱情。刚刚,你已经都给我了,我不再需要什幺了。” 他震动了一下,然后,他悄然的抬起头来,他那本来苍白的面颊现在涨红了,他的眼光像火焰,有着烧炙般的热力,他紧盯着她,然后,他低喊了一声:“天哪!我拥有了一件全世界最珍贵的珍宝,而我,却差点砸碎了它!” 他的嘴唇移下来,静静的贴在她的唇上。 一声门响,然后是屏风拉动的声音,这间病房,还有别的病人。护士小姐来了!但是,他不愿抬起头来,她也不愿放开他。在这一-那,全世界对他们都不重要,都不存在。重要的只有彼此,存在的也只有彼此,他们差点儿失去了的“彼此”。他们不要分开,永远也不要分开。时间缓慢的流过去,来人却静悄悄的毫无声息。终于,她放开了他,抬起眼睛,她猛的一震,站在那儿的竟是贺俊之!他正默默的伫立着,深深的凝视着他们。 当雨柔出走,婉琳的电话打到云涛来的时候,正巧俊之在云涛。不止他在,雨秋也在。不止雨秋在,子健和晓妍都在。他们正在研究雨秋开画展的问题。晓妍的兴致比谁都高,跑出跑进的,她量尺寸,量大小,不停口的发表意见,哪张画应该挂那儿,哪张画该高,哪张画该低,哪张画该用灯光,哪张画不该用灯光。雨秋反而比较沉默,这次开画展,完全是在俊之的鼓励下进行的,俊之总是坚持的说:“你的画,难得的是一份诗情,我必须把它正式介绍出来,我承认,对你,我可能有种近乎崇拜的热爱,对你的画,难免也有我自己的偏爱,可是,雨秋,开一次画展吧,让大家认识认识你的画!” 晓妍更加热心,她狂热的喊:“姨妈,你要开画展,你一定要开!因为你是一个画家,一个世界上最伟大最伟大的画家!你一定会一举成名!姨妈,你非开这个画展不可!” 雨秋被说动了,她笑着问子健:“子健,你认为呢?” “姨妈,这是个挑战,是不是?”子健说:“你一向是个接受挑战的女人!”“你们说服了我,”雨秋沉吟的。“我只怕,你们会鼓励了我的虚荣心,因为名与利,是无人不爱的。” 就这样,画展筹备起来了,俊之检查了雨秋十年来的作品,发现那数量简直惊人。他主张从水彩到油画,从素描到抽象画,都一齐展出。因为,雨秋每个时期所热中的素材不同,所以,她的画,有铅笔,有水彩,有粉画,有油画,还有沙画。只是,她表现的主题都很类似:生命,奋斗,与爱。 俊之曾和雨秋、晓妍、子健等,在她的公寓里,一连选择过一个星期,最后,俊之对雨秋说:“我奇怪,一个像你这样有思想,像你这样有一支神奇的彩笔的女人,你的丈夫,怎会放掉了你?” 她笑笑,注视他:“我的丈夫不要思想,不要彩笔,他只要一个女人,而世界上,女人却多得很。”她沉思了一下。“我也很奇怪,一个像你这样有深度,有见解,有眼光,有斗志的男人,需要一个怎样充满智能及灵性的妻子!告诉我,你的妻子是如何可爱?如何多情?” 他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这问题,他永远无法回答这问题。 尤其在子健的面前。雨秋笑笑,不再追问,她就是那种女人,该沉默的时候,她永不会用过多的言语来困扰你。她不再提婉琳,也不再询问关于婉琳的一切,甚至于,她避免和子健谈到他的母亲,子健偶尔提起来,雨秋也总是一语带过:“听说你妈妈是个美人!有你这样优秀的儿子,她可想而知,一定是个好妈妈!” 每当这种时候,俊之就觉得心中被剜割了一下。往往,他会有些恨雨秋,恨她的闪避,恨她的大方,恨她的明知故“遁”。自从那个早晨,他打电话告诉她“幸福的呼唤”之后,她对他就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论他怎样明示暗示,她总是欲笑不笑的,轻描淡写的把话题带开。他觉得和她之间,反而比以前疏远了,他们变成了“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局面。而且,雨秋很少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她总拉扯上了晓妍和子健,要不然,她就坐在云涛里,你总不能当着小李、张经理,和小姐们的面前,对她示爱吧! 她在逃避他,他知道。一个一生在和命运挑战的女人,却忽然逃避起他来了。这使他感到焦灼、烦躁、和说不出来的苦涩。她越回避,他越强烈的想要她,强烈得常常彻夜失眠。 因此,一天,坐在云涛的卡座中,他曾正面问她:“你逃避我,是怕世俗的批评?还是怕我是个有妇之夫?还是你已经厌倦了?” 她凝视他,摇摇头,笑笑。 “我没有逃避你,”她说:“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不是吗?” “我却很少和好朋友‘接吻’过。”他低声的,闷闷的,微带恼怒的说。 “接吻吗?”她笑着说:“我从十六岁起,就和男孩子接吻了,我绝不相信,你会把接吻看得那样严重!” “哦!”他阴郁的说:“你只是和我游戏。” “你没听说过吗?我是出了名的浪漫派!”她洒脱的一甩头,拿起她的手袋,转身就想跑。 “慢着!”他说。“你不要走得那样急,没有火烧了你的衣裳。你也不用怕我,你或者躲得开我,但是,你绝对躲不开你自己!” 于是,她回过头来望着他,那眼神是悲哀而苦恼的。 “别逼我,”她轻声说:“橡皮筋拉得太紧,总有一天会断掉,你让我去吧!” 她走了,他却坐在那儿,深思着她的话,一遍又一遍的想,就是想不明白。为什幺?她曾接受过他,而她却又逃开了。直到有一天,晓妍无意的一句话,却像雷殛一般的震醒了他。 “我姨妈常说,有一句成语,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却相反,她说‘宁为瓦全,不为玉碎’,她一生,面临了太多的破碎,她怕极了破碎,她说过,她再也不要不完整的东西!” 是了!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他能给雨秋什幺?一份完整的爱情?一个婚姻?一个家庭?不!他给不了!他即使是“玉”,也只是“碎玉”,而她却不要碎玉!他沉默了,这问题太大太大,他必须好好的考虑,好好的思索。面对自己,不虚伪,要真实的活下去!他曾说得多幺漂亮,做起来却多幺困难!他落进了一个感情及理智的淤涡里,觉得自己一直被漩到河流的底层,漩得他头昏脑胀,而神志恍惚。 就在这段时间里,雨柔的事情发生了。 电话来的时候,雨秋和俊之都在会客室里,在给那些画编号分类。子健和晓妍在外面,晓妍又在大吃什幺云涛特别圣代。俊之拿起电话,就听到婉琳神经兮兮的在那边又哭又说,俊之拚命想弄清楚是怎幺回事,婉琳哭哭啼啼的就是说不清楚。最后,还是张妈接过电话来,简单明雨的说了两句话:“先生,你快回来吧,小姐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他大叫:“为什幺?” “为了小姐的男朋友。先生,你快回来吧!回来再讲,这样讲不清楚的!” 俊之-下了电话,回过头来,他心慌意乱的、匆匆忙忙的对雨秋说:“我女儿出了事,我必须赶回去!” 雨秋跳了起来,满脸的关怀:“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她诚恳的问。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幺,只知道雨柔出走了。”俊之脸色苍白。“我实在不懂,雨柔虽然个性强一点,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你不知道,雨柔是个多重感情、多有思想的女孩。她怎会如此糊涂?她怎可能离家出走?何况,我那幺喜欢她!” 雨秋动容的看着他。 “你赶快回去吧!叫子健跟你一起回去,分头去她同学家找找看,女孩子感情纤细,容易受伤。你也别太着急,她总会回来的。我从十四岁到结婚,起码离家出走了二十次,最后还是乖乖的回到家里。你的家庭不像我当初的家庭,你的家温暖而幸福,孩子一时想不开,等她想清楚了,她一定会回来的。” “你怎幺知道我的家温暖而幸福?”俊之仓促中,仍然恼怒的问了一句,他已直觉到,雨柔的出走,一定和婉琳有关。 “现在不是讨论这问题的时间,是吗?”雨秋说:“你快走吧,我在家等你电话,如果需要我,马上通知我!” 俊之深深的看了雨秋一眼,后者脸上那份真挚的关怀使他心里怦然一动。但是,他没有时间再和雨秋谈下去,跑出会客室,他找到子健,父子二人,立刻开车回到了家里。 一进家门,就听到婉琳在那儿抽抽噎噎的哭泣,等到俊之父子一出现,她的哭声就更大了,抓着俊之的袖子,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说:“我……我怎幺这幺命苦,会……会生下雨柔这种不孝的女儿来?她……她说她恨我,我……我养她,带她,她从小身体弱,你……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才……才把她辛辛苦苦带大,我……我……” “婉琳!”俊之强忍着要爆发的火气,大声的喊:“你能不能把事情经过好好的讲一遍?到底发生了什幺事?雨柔为什幺出走?” “为……为了一个男人,一个……一个……天哪!”她放声大哭:“一个修车工人!哎哟!俊之,我们的脸全丢光了!她和一个工人恋爱了,一个工人!想想看,我们这样的家庭,她总算个大家闺秀,哎哟!……”她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俊之听到婉琳这样一阵乱七八糟,糊里糊涂的诉说,又看到她那副眼泪鼻涕的样子,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他脸色都发青了,-开婉琳,他一叠连声的叫张妈。这才从张妈的嘴中,听出了一个大概。尤其,当张妈说:“其实,先生,我看那男孩子也是规规矩矩的,长得也浓眉大眼,一股聪明样子。小姐还说他是个……是个……什幺……什幺作家呢!我看,小姐爱他是爱得不得了呢,她冲出去的时候简直要发疯了!” 俊之心里已经有了数,不是他偏爱雨柔,而是他了解雨柔,如果雨柔看得中的男孩子,必定有其可取之处。婉琳听到张妈的话,就又乱哭乱叫了起来:“什幺规规矩矩的?他根本是个流氓,长得像个杀人犯,一股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差点没把我杀了,还说他规矩呢!他根本存心不良,知道我们家有钱,他是安心来敲诈的……” “住口!”俊之忍无可忍,大声的叫。“你的祸已经闯得够大了,你就给我安静一点吧!” 婉琳吓怔了,接着,就又呼天抢地般大哭起来:“我今天是撞着什幺鬼了?好好的待在家里,跑来一个流氓,把我骂了一顿,女儿再骂我一顿,现在,连丈夫也骂我了!我活着还有什幺意思?我不如死了好……” “婉琳婉琳,”俊之被吵得头发昏了,心里又急又气又恨。 “你能不能不要再哭了?”转过头去,他问子健:“子健,你知道雨柔有男朋友的事吗?” “是的,爸,”子健说:“雨柔提过,却并没有说是谁?我一直以为是徐中豪呢!” 俊之咬住嘴唇,真糟!现在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要找人到哪儿去找?如果能找到那男孩子,但是,那男孩子是谁呢?他转头问婉琳:“那男孩叫什幺名字?”“姓江,”婉琳说,嘟着嘴:“谁耐烦去记他叫什幺名字?好象是单名。” 俊之狠狠的瞪了婉琳一眼,不知道!你什幺都不知道!你连他的名字都不记一记,却断定人家是流氓,是敲诈犯!是凶神恶煞! “爸爸,”子健说:“先去雨柔房里看看,她或者有要好的同学的电话,我们先打电话到她几个朋友家里去问问,如果没有线索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一句话提醒了俊之,上了楼,他跑进雨柔房里,干干净净的房间,书桌上没有电话记录簿,他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有一本精致的、大大的剪贴簿,他打开封面,第一页上,有雨柔用艺-体写的几个字:“江苇的世界”翻开第一页,全是剪报,一个名叫江苇的作品,整本全是!有散文,有小说,有杂文,他很快的看了几篇,心里已经雪亮雪亮。从那些文字里,可以清楚的读出,一个艰苦奋斗的年轻人的血泪史。江苇的孤苦,江苇的努力,江苇的挣扎,江苇的心声,江苇的恋爱……江苇的恋爱,他写了那幺多,关于他的爱情──给小雨,寄小雨,赠小雨,为小雨!那样一份让人心灵震撼,让人情绪激动的深情!哦,这个江苇! 他已经喜欢他了,已经欣赏他了,那份骄傲、那份热情、那份文笔!如果再有像张妈所说的外型,那幺,他值得雨柔为他“疯狂”,不是吗?阖上本子,他冲下楼,子健正在拚命打电话给徐中豪,问其它同学的电话号码,他简单的说:“子健,不用打电话了,那男孩叫江苇,芦苇的苇,希望这不是他的笔名,我们最好分头去查查区分所户籍科,看看江苇的住址在什幺地方?” “爸,”子健说:“这样实在太不科学,那幺多区分所,我们去查哪一个?我们报警吧!” “他好象说了,他住在和平东路!”婉琳忽然福至心灵,想了起来。 “古亭区和大安区!”子健立刻说:“我去查!”他飞快的冲出了大门。 两小时后,子健折了回来,垂头丧气的。 “爸,不行!区公所说,我们没有权利查别人的户籍,除非办公文说明理由,我看,除了报警,没有第二个办法!我们报警吧!” 俊之挖空心机,再也想不出第二条路,时间已越来越晚,他心里就越来越担忧,终于,他报了警。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时间缓慢的流过去,警察局毫无消息,他焦灼了,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他不停的拨到每一个分局……有车祸吗?有意外吗?根据张妈所说的情况,雨柔是在半疯狂的状况下冲出去的,如果发生了车祸呢?他拚命拨电话,不停的拨,不停的拨……夜来了,夜又慢慢的消逝,他靠在沙发上,身上放着江苇的剪贴簿,他已经读完了全部江苇的作品,几乎每个初学写作的作者,都以自己的生活为蓝本,看完这本册子,他已了解了江苇-过去的,现在的,以及未来的。一个像这样屹立不倒的青年,一个这样在风雨中成长的青年,一个如此突破穷困和艰苦的青年──他的未来必然是成功的! 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在黎明的寂静中显得特别响亮。扑过去,他一把握起听筒,出乎意料之外,对方竟是雨秋打来的,她很快的说:“我已经找到了雨柔,她在xx医院急诊室,昨天夜里送进去的……” “哦!”他喊,心脏陡的一沉,她出了车祸,他想,冷汗从额上冒了出来,他几乎已看到雨柔血肉模糊的样子,他大大的吸气:“我马上赶去!” “等等!”雨秋喊:“我已经问过医生,你别紧张,她没事,碰巧值勤医生是我的朋友,她说雨柔已转进病房,大概是三等,那男孩子付不出保证金,据说,雨柔不过是受了点刺激,休克了。好了,你快去吧!” “谢谢你,雨秋,谢谢你!”-下了电话,他抓起沙发上的剪贴簿,就冲出了大门。婉琳红肿着眼睛,追在后面一直喊:“她怎幺样了?她怎幺样了?” “没有死掉!”他没好气的喊。子健追了过来:“爸,我和你一起去!” 上了车,发动马达,俊之才忽然想到,雨秋怎幺可能知道雨柔的下落,他和子健已经想尽办法,尚且找不到丝毫线索,她怎幺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查出雨柔的所在。可是,现在,他没有心力来研究这问题,车子很快的开到了医院。 停好了车,他们走进医院,几乎立刻就查出雨柔登记的病房,昨晚送进来的急诊病人只有三个,她是其中之一。医院像一个迷魂阵,他们左转右转,终于找到了那间病房,是三等!一间房间里有六个床位,分别用屏风隔住,俊之找到雨柔的病床,拉开屏风,他正好看到那对年轻人在深深的、深深的拥吻。 他没有惊动他们,摇了摇手,他示意子健不要过来,他就站在那儿,带着种难言的、感动的情绪,分享着他们那份“忘我”的世界。 雨柔发现了父亲,她惊呼了一声:“爸爸!” 江苇迅速的转过身子来了,他面对着俊之。那份温柔的、激动的热情仍然没有从他脸上消除,但他眼底已浮起了戒备与敌意。俊之很快的打量着他,高高的个子,结实的身体,乱发下是张桀骜不驯的脸,浓眉,阴郁而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有张坚定的嘴。相当有个性,相当男性,相当吸引人的一张脸。他沉吟着,尚未开口,江苇已经挺直了背脊,用冷冷的声音,断然的说:“你无法把雨柔带回家去……” 俊之伸出手来,按在江苇那宽阔的肩膀上,他的眼光温和而了解:“别说什幺,江苇,雨柔要先跟我回家,直到你和她结婚那天为止。”他伸出另一只手来,手里握着的是那本剪贴簿。 “你不见得了解我,江苇,但是我已经相当了解你了,因为雨柔为你整理了一份你的世界。我觉得,我可以很放心的把我的女儿,放进你的世界里去。所以……”他深深的望着江苇的眼睛。“我把我的女儿许给你了!从此,你不再是她的地下情人,你是她的未婚夫!”转过头去,他望着床上的雨柔。 “雨柔,欢迎你的康理查,加入我们的家庭!” 雨柔从床上跳了起来,差点没把那瓶葡萄糖弄翻,她又是笑又是泪的欢呼了一声:“爸爸!” 江苇怔住了。再也没料到,雨柔有一个那样蛮不讲理的母亲,却有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父亲!他是诡计吗?是阴谋吗?是为了要把雨柔骗回去再说吗?他实在无法把这夫妻二人联想在一起。因此,他狐疑了!他用困惑而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俊之。可是,俊之的神情那样诚恳,那样真挚,那样坦率。他是让人无法怀疑的。俊之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他凝视着雨柔。 “你的手怎幺弄伤的?”他问。 “不小心。”雨柔微笑的回答,看了看那裹着纱布的手,她轻声的改了口。“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医生说会留下一条疤痕,这样也好,一个纪念品。” “疼吗?”俊之关怀的。 “不是她疼,”子健接了口,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旁边了,他微笑的望着他妹妹。“是另外一个人疼。”他抬起头来,面对着江苇,他伸出手去。“是不是?江苇?她们女孩子,总有方法来治我们。我是贺子健,雨柔的哥哥!我想,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江苇一把握住了子健的手,握得紧紧的,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满腔热情,满怀感动,而不知该如何表示了。 俊之望着雨柔:“雨柔,你躺在这儿做什幺?”他热烈的说:“我看你的精神好得很,那个瓶子根本不需要!你还不如……” “去大吃一顿,”雨柔立刻接口:“因为我饿了!说实话,我一直没有吃东西!” “子健,你去找医生来,问问雨柔到底是怎幺了?” 医生来了,一番诊断以后,医生也笑了。 “我看,她实在没什幺毛病,只要饱饱她,葡萄糖当然不需要。她可以出院了,你们去办出院手续吧!” 子健立刻去办出院手续,这儿,俊之拍了拍江苇的肩,亲切的说:“你也必须好好吃一顿,我打赌你一夜没睡,而且,也没好好吃过东西,对不对?” 江苇笑了,这是从昨天早上以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雨柔已经拔掉了注射针,下了床,正在整理头发。俊之问她:“想吃什幺?” “唔,”她深吸了口气:“什幺都想吃!” 俊之看看表,才上午九点多钟。 “去云涛吧!”他说:“我们可以把晓妍找来,还有──秦雨秋。” “秦──雨秋?”雨柔怔了怔。“那个女画家?” “是的,那个女画家。”俊之深深的望着女儿。“是她把你找到的,我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她用什幺方法找到了你。” 雨柔沉默了。只是悄悄的把手伸给江苇,江苇立刻握紧了她。 半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坐在云涛里了。晓妍和雨秋也加入了他们,围着一张长桌子,他们喝着热热的咖啡,吃着各式各样的西点,一层融洽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流动,在融洽以外,还有种雨过天青的轻松感。 这是雨柔第一次见到雨秋,她穿了件绿色的敞领衬衫,绿色的长裤,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绿色的小纱巾。满头长发,用条和脖子上同色的纱巾绑在脑后,她看来既年轻,又飘逸。与雨柔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一直以为雨秋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妇人。雨秋坐在那儿,她也同样在打量雨柔,白皙,纤柔,沉静,有对会说话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思想,这是张易感的脸,必然有颗易感的心,那种沉静雅致的美,是相当楚楚动人的。 她把目光转向晓妍,奇怪,人与人间就有那幺多的不同。差不多年龄的两个女孩子,都年轻,都热情,都有梦想和希望。 但她们却完全不同,雨柔纤细雅致,晓妍活泼慧黠-雨柔沉静中流露着深思,晓妍却调皮里带着雅谑。奇怪,不同的人物,不同的个性,却有相同的吸引力,都那幺可爱,那幺美。 第七章 江苇,雨秋深思着,这名字不是第一次听到,仿佛在什幺地方见过,她望着那张男性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脸孔,突然想了起来。 “对了,江苇!”她高兴的叫。“我知道你,你写过一篇东西,题目叫《寂寞,别敲我的窗子!》对不对?” “你看过?”江苇有些意外。“我以为,只有雨柔才注意我的东西。” “那幺,编辑都成了傻瓜?”雨秋微笑着。“我记得你写过,‘我可以容忍孤独,只是不能容忍寂寞。’当时,这两句话相当打动我,我猜,你是充分领略过孤独与寂寞的人。人,在孤独时不一定寂寞,思想,工作,一本好书,一张好唱片,都可以治疗孤独。但是,寂寞却是人内心深处的东西,不管你置身何处,除非你有知音,否则,寂寞将永远跟随你。”她掉头望着俊之:“我记得,我和你讨论过同样的问题,是吗?” 是吗?是吗?是吗?俊之望着她,心折的、倾倒的望着她,是吗?就在那天,他曾吻过她,就在那天,他才知道他已经寂寞了四十几年!他依稀又回到那一日,那小屋,那气氛,那墙上的画像-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是吗?他凝视着她,她是在明知故问了。 “秦──”江苇眩惑的望着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看来比他大不了几岁,但是,她的外甥女却是子健的女朋友。他终于喊了出来:“秦阿姨,你想得好透彻!说实话,我从不知道有你这个画家,我也没听过秦雨秋的名字,而你……” “而我却知道你。你是不是要说这一句话?”雨秋爽朗的看着他:“你可以不看画展,不参观画廊,而我却不能不看报纸呵!”她笑笑。“江苇,你选择了一条好艰苦的路,但是,走下去吧!记住一件事,写你想写的!不过,当你终于成为一个大作家的时候,你一定要准备一件事:挨骂!没有作家成名后能不挨骂的!” “何不背一背你那首骂人诗?”俊之说。 “骂人诗?”雨秋大笑了起来:“那种游戏文字,念它干嘛?” “越是游戏文字,越可能含满哲理,”江苇认真的说:“中国的许多小笑话里,全是人生哲学,我记得艾子里有一篇东西说,艾子有两个学生,一个名通,一个名执,有天和艾子一起在郊外散步,艾子口渴了,要那个名执的学生去回乡下老人要水喝,那乡下老人说,喝水可以,但是要写个字考考你,你会念,给你水喝,不会念,就不给你水喝,结果,老人写了一个真假的真字,那学生说是真,老人大为生气,说他念错了,学生就回来报告。艾子又叫名通的学生去,那学生一看这个真字,马上说,这是直八两个字,老人大为开心,就给他们水喝了。后来,艾子说:人要像通一样才能达,如果都像执一样‘认真’,连一口水都喝不到了!”他笑笑,望着雨秋。“这故事给我的启示很多,你知道吗?秦阿姨,我就是名执的学生,对一切事都太认真了。” 雨秋欣赏的看着他。 “你会成功,江苇,”她说:“尽管认真吧,别怕没水喝,云涛多的是咖啡!” 大家都笑了。晓妍一直追问那首“骂人诗”,于是,雨秋念了出来,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江苇问:“秦阿姨,你真不怕挨骂吗?” 雨秋的笑容收敛了,她深思了一下。 “不,江苇,并不是真的不怕。人都是弱者,都有软弱的一面,虚荣心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我即使不怕挨骂,也总不见得会喜欢挨骂,问题在于,人是不能离群独居的动物。我画画,希望有人欣赏-你写作,希望有人接受-彩笔和文字是同样的东西,传达的是思想,如果不能引起共鸣,而只能引起责骂,那幺,就是你那句话,我们会变得非常寂寞。而寂寞,是谁也不能忍受的东西,是吗?所以,我所谓的‘不怕挨骂’,是在也有赞美的情况下而言。毁誉参半,是所有艺-家、文学家都可能面临的,关于毁的那一面,有他们的看法,姑且不论。誉的一面,就是共鸣了。能有共鸣者,就不怕毁谤者了。” “可是──”江苇热心的说:“假如曲高和寡,都是骂你的人,是不是就表示你失败了?” “那要看你在自己心里,是把真字念成真呢,还是直八了。”她笑着说,又想了想。“不过,我不喜欢曲高和寡这句话,这几个字实在害人。文学,真正能够流传的,都是通俗的,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甚至《金瓶梅》、《红楼梦》,哪一本不通俗?文学和艺-都一样,要做到雅俗共赏,比曲高和寡好得多!现在看元曲觉得艰深,以前那只是戏剧!词是可以唱的,最老的文学,一部《诗经》,只是孔子收集的民谣而已。谁说文学一定要曲高和寡,文学是属于大众的!” 江苇注视着雨秋,然后,他掉头对雨柔说:“雨柔,你应该早一点带我来见秦阿姨!” 雨柔迷惑的看着雨秋,她喃喃的说:“我自己也奇怪,为什幺我到今天才见到秦阿姨!” 看到大家都喜欢雨秋,晓妍乐了,她瞪大眼睛,真挚的说:“你们知道我阿姨身上有什幺吗?她有好几个口袋,一个装着了解,一个装着热情,一个装着思想,一个装着她的诗情画意。她慷慨成性,所以,她随时把她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送人!你们喜欢礼物吗?我姨妈浑身都是礼物!” “晓妍!”雨秋轻声喊,但是,她却觉得感动,她从没有听过晓妍用这种比喻和方式来说话,她总认为晓妍是个调皮可爱的孩子,这一刻,才发现她是成熟了,长大了,有思想和见地了。 “姨妈!”晓妍热烈的看着她,脸红红的。“如果你不是那幺好,你怎幺会整夜坐在电话机旁边找雨柔呢!” 一句话提醒了俊之,也提醒了雨柔和江苇,他们都望着雨秋,还是俊之问出来:“真的,雨秋,你怎幺会找到雨柔的?” 雨秋微笑了一下,接着,她就轻轻的叹息了。靠在沙发里,她握着咖啡杯,眼光显得深邃而迷蒙。 “事实上,这是误打误撞找到的。”她说,抬眼看了看面前那群孩子们。“你们知道,我是怎幺长大的?我父母从没有了解过我,我和他们之间,不止有代沟,还有代河,代海,那海还是冰海,连融化都不可能的冰海。在我的少女时期,根本就是一段悲惨时期!出走,雨柔,”她凝视着那张纤柔清丽的脸庞。“我起码出走过二十次,那时的我,不像现在这样洒脱,这样无拘无束,这样满不在乎。那时,我是个多愁善感,碰不碰就想掉眼泪的女孩子。我悲观、消极、愤世嫉俗。每次出走后,我就有茫茫人海,不知何所归依的感觉,我并没有你这幺好的运气,雨柔,那时,我没有一个江苇可以投奔。出走之后怎幺办呢?恨那个家,怨那个家,可是,那毕竟是个家!父母再不了解我,也毕竟是我的父母,于是,我最后还是回去,带着满心的疲惫、痛苦与无奈,回去,只有这一条路!后来,再出走的时候,我痛恨回去,于是,我强烈的想做一件事:自杀!”她停下来,望着雨柔。 “我懂了,”雨柔低语。“你以为我自杀了。” “是的,”雨秋点点头:“我想你可能会自杀,如果你觉得自己无路可走的话。于是,我打电话到每一家医院的急诊室,终于误打误撞的找到了你。”她凝视她的手。“你的手如何受伤的,雨柔?” 雨柔把手藏在怀里,脸红了。 “椅子上有个钉子……”她喃喃的说。 “你让钉子划破你的手?”她深深的望着她,摇了摇头。 “你想:让我流血死掉吧!反正没人在乎!流血吧,死掉吧!我宁可死掉……” “秦阿姨,”雨柔低声说:“你怎幺知道?” “因为──我是从你这幺大活过来的,我做过类似的事情。” 江苇打了个寒战,他盯着雨柔。 “雨柔!”他哑声的,命令的说:“你以后再也不可以有这种念头!雨柔,”他在桌下握住她没受伤的手。“你再也不许!” “哦,爸爸,”雨柔转向父亲。“江苇好凶,他总是对我说不许这个,不许那个!” “哈!”子健笑了。“已经开始告状了呢!江苇,你要倒霉了,我爸爸是最疼雨柔的,将来啊,有你受的!” “他倒不了楣,”俊之摇头。“如果我真骂了江苇,我们这位小姐准转回头来说:老爸,谁要你管闲事!” 大家都笑了起来。这一番团聚,这一个早餐,一直吃了两个多小时,谈话是建筑在轻松、愉快、了解、与热爱上的。 当“早餐”终于吃完了。俊之望着雨柔:“雨柔,你应该回家了吧!” 雨柔的神色暗淡了起来。 “爸爸,”她低语。“我不想见妈妈。” “雨柔,”俊之说:“你知道她昨天哭了一天一夜吗?你知道她到现在还没有休息吗?而且──”他低叹,重复了雨秋的话:“母亲总是母亲!是不是?我保证,你和江苇的事,再也不会受到阻碍,只是……”他抬头眼望着江苇:“江苇,你让我保留她到大学毕业,好吗?” “贺伯伯,”江苇肃然的说:“我听您的!” “那幺,”他继续说:“也别把雨柔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她──”他摇摇头,满脸的萧索及苦恼。“我不想帮她解释,天知道,我和她之间,一样有代沟。” 这句话,胜过了任何的解释,江苇了解的看着俊之。 “贺伯伯,您放心。”他简短的说。 “那幺,”雨秋故作轻快的拍拍手。“一阵风暴,总算雨过天晴,大家都心满意足,我们也该各归各位了。”她站起身来:“我要回家睡觉了,你们……”她打了个哈欠,望着江苇:“江苇,你准是一夜没睡,我建议你也回家睡觉,让雨柔跟她父亲回家,去安安那个母亲的心。晓妍……”她住了口。 “姨妈,”晓妍的手拉着子健:“我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雨秋慌忙说:“这个姨妈满口袋的了解,还有什幺不可以呢?你跟子健去玩吧!不管你们怎幺样,我总之要先走一步了!”她转身欲去。 “姨妈!”晓妍有些不安的。“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觉得……” “孤独吗?”雨秋笑着接口:“当然是的。寂寞吗?”她很快的扫了他们全体一眼:“怎幺可能呢?”转过身子,她翩然而去。那绿色的身影,像一片清晨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的绿叶,飘逸、轻盈的消失在门外了。 俊之对着那门口,出了好久好久的神。直到雨柔喊了一声:“爸爸,我们回家吗?” “是的,是的,”他回过神来,咬紧了牙。“我们──回家!” 雨秋回到了家里。 一夜没睡,她相当疲倦,但是,她也有种难言的兴奋。浪花!她在模糊的想着,浪花!像晓妍、子健、雨柔、江苇,他们都是浪花!有一天,这些浪花会淹盖所有旧的浪花!浪花总是一个推一个的前进,无休无止。只是,自己这个浪花,到底在新的里面,还是在旧的里面,还是在新浪与旧浪的夹缝里?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但是,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洗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一觉。 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又开始思想了,思想,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你永远不可能装个开关关掉它。她想着雨柔和江苇,这对孩子竟超乎她的预料的可爱,一对年轻人! 充满了梦想与魄力的年轻人!他们是不畏风暴的,他们是会顶着强风前进的!尤其江苇,那会是这一群孩子中最突出的一个。想到这儿,她就不能不联想到雨柔的母亲,怎会有一个母亲,把这样的青年赶出家门?怎会?怎会?怎会?雨柔和子健的母亲,俊之的妻子,幸福的家庭……她阖上眼睛,脑子里是一片零乱,翻搅不清的情绪,像乱丝一般纠缠着。她深深叹息,她累了,把头埋进枕头里,她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梦里全是浪花,一个接一个的浪花。梦里,她在唱一支歌,一支中学时代就教过的歌。 “月色昏昏,涛头滚滚,恍闻万马,齐奔腾。澎湃怒吼,震撼山林,后拥前推,到海滨。”她唱了很久的歌,然后,她听到铃声,浪花里响着清脆的铃声。风在吼,浪在啸,铃在响。铃在响?铃和浪有什幺关系?她猛然醒了过来,这才听到,门铃声一直不断的响着,暮色已经充满了整个的房间。 她跳下床来,披上睡袍,这一觉竟从中午睡到黄昏。她甩了甩头,没有甩掉那份睡意,她朦朦胧胧的走到大门口,打开了房门。 门外,贺俊之正挺立在那儿。 “哦,”她有些意外。“怎幺?是你?这个时间?你不在家休息?不陪陪雨柔?却跑到这儿来了?” 他走进来,把房门阖拢。 “不欢迎吗?”他问。“来得很多余,是不是?” “你带了火药味来了!”她说,让他走进客厅。“你坐一下,我去换衣服。”她换了那件宽宽大大的印尼衣服出来,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她刚睡过觉,长发蓬松,眼睛水汪汪的,面颊上睡靥犹存。她看来有些儿惺忪,有些儿朦胧,有些儿恍惚,有些儿懒散。这,却更增加了她那份天然的妩媚,和动人的韵致。 她把茶递给他,坐在他的对面。 “家里都没事了?”她问:“雨柔和母亲也讲和了?是吗?你太太──”她沉吟片刻,看看他的脸色。“只好接受江苇了,我猜。她斗不过你们父女两个。” 俊之沉默着,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其实,”雨秋又说,她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缩,她感到不安,感到烦恼,她迫切的要找些话来讲。“江苇那孩子很不错,有思想,有干劲,他会成为一个有前途的青年。这一下好了,你的心事都了了,儿女全找着了他们的伴侣,你也不用费心了。本来嘛,孩子有自己的世界,当他们学飞的时候,大人只能指导他们如何飞,却不能帮他们飞,许多父母,怕孩子飞不动,飞不远,就去限制他们飞,结果,孩子就根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的面颊在向她迫近。“……就根本不会飞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紧盯着她。 “你说完了吗?”他问。 “完了。”她轻语,往后退缩。 “你知道我不是来和你讨论孩子们的。”他再逼近一步。 “我要谈的是我们自己。说说看,为什幺要这样躲避我?” 她惊跳起来。 “我去帮你切点西瓜来,好吗?” “不要逃开!”他把她的身子拉回到沙发上。“不要逃开。” 他摇头,眼光紧紧的捉住了她的。“假若你能不关心我,”他轻声说:“你就不会花那幺多时间去找雨柔了,是不是?” “人类应该互相关心。”她软弱的说。 “是吗?”他盯得她更紧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坦白说出来吧,雨秋,你是不逃避的,你是面对真实的,你是挑战者,那幺,什幺原因使你忽然逃避起我来了?什幺原因?你坦白说吧!” “没有原因,”她垂下眼睑:“人都是矛盾的动物,我见到子健,我知道你有个好家庭……” “好家庭!”他打断她。“我们是多幺虚伪啊!雨秋!经过昨天那样的事情,你仍然认为我有一个好家庭,好太太,幸福的婚姻?是吗?雨秋?” 雨秋猝然间激怒了,她昂起头来,眼睛里冒着火。 “贺俊之,”她清晰的说:“你有没有好家庭,你有没有幸福的婚姻,关我什幺事?你的太太是你自己选择的,又不是我给你作的媒,你结婚的时候,我才只有七、八岁,你难道要我负责任吗?” “雨秋!”俊之急切的说:“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你不要跟我胡扯,好不好?我要怎样才能说明白我心里的话?雨秋,”他咬牙,脸色发青了。“我明说,好吗?雨秋,我要你!我这一生,从没有如此迫切的想要一样东西!雨秋,我要你!” 她惊避。 “怎幺‘要’法?”她问。 他凝视着她。 “你不要破碎的东西,你一生已经面临了太多的破碎,我知道,雨秋,我会给你一个完整的。” 她打了个寒战。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低语。 “明白说,我要和她离婚,我要你嫁给我!” 她张大眼睛,瞪视着他。瞪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层热浪就冲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俊之的脸,成了水雾中的影子,哽塞着,她挣扎的说:“你不知道你在讲什幺?” “我知道,”他坚定的说,握紧了她。“今天在云涛,当你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这一生不会放过你,牺牲一切,家庭事业,功名利禄,在所不惜。我要你,雨秋,要定了!” 泪滑下了她的面颊。 “你要先打碎了一个家庭,再建设一个家庭?”她问:“这样,就是完整的吗?” “先破坏,才能再建设。”他说。“总之,这是我的问题,我只是告诉你,我要娶你,我要给你一个家。我不许你寂寞,也──不许你孤独。”他抬眼看墙上的画像:“我要你胖起来,再也不许,人比黄花瘦!” 她凝视他,泪流满面。然后,她依进了他的怀里,他立刻紧拥住她。俯下头来,他找着了她的嘴唇,涩涩的泪水流进了他的嘴里,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轻颤。然后,她扬起睫毛,眼珠浸在雾里,又迷蒙、又清亮。 “听我一句话!”她低声说。 “听你所有的话!”他允诺的。 “那幺,不许离婚!” 他震动,她立即接口:“你说你要我,是的,我矜持过,我不愿意成为你的情妇。我想,我整个人的思想,一直是在矛盾里。我父母用尽心机,要把我教育成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我接受了许多道德观念,这些观念和我所吸收的新潮派,和我的反叛性,和我的‘面对真实’一直在作战。我常常会糊涂掉,不知道什幺是‘是’,什幺是‘非’。我逃避你,因为我不愿成为你的情妇,因为这违背了我基本的道德观念,这是错的!然后我想,我和你恋爱,也是错的!你听过畸恋两个字吗?” “听过。”他说:“你怕这两个字?你怕世人的指责!你知不知道,恋爱本身是没有罪的。红拂夜奔,司马琴挑,张生跳墙……以当时的道德观点论,罪莫大焉,怎幺会传为千古佳话!人,人,人,人多幺虚伪!徐志摩与陆小曼,郁达夫与王映霞,在五四时代就闹得轰轰烈烈了,为什幺我们今天还要读徐志摩日记?我们是越活越倒退了,现在还赶不上五四时代的观念了!畸恋,畸恋,发明这两个字的人,自己懂不懂什幺叫爱情,还成问题。好吧,就算我们是在畸恋,就算我们会受到千手所指,万人所骂,你就退却了?雨秋,雨秋,我并不要你成为我的情妇,我要你成为我的妻子,离婚是法律所允许的,是不是?你也离了婚,是不是?” “我离婚,是我们本身的问题,不是为了你。你离婚,却是为了我!”她幽幽的说:“这中间,是完全不同的。俊之,我想过了,你能这样爱我,我夫复何求?什幺自尊,什幺道德,我都不管了!我只知道,破坏你的家庭,我于心不忍,毁掉你太太的世界,我更于心不忍。所以,俊之,你要我,你可以有我,”她仰着脸,含着泪,清晰的低语。“我不再介意了,俊之,不再矜持了,要我吧!我是你的。” 他捧着她的脸,闭上眼睛,他深深的颤栗了。睁开眼睛来,他用手抹去她面颊上的泪痕。 “这样要你,对你太不公平。”他说:“我宁可毁掉我的家庭,不能损伤你的自尊。”他把她紧拥在胸前,用手抚摸她的头发。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动着他的胸腔,他的心脏,在剧烈的敲击着。“我要你,”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做我的妻子,不是我的情妇!” “我说过了,”她也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不许离婚!” 他托起她的下巴,他们彼此瞪视着,愕然的、惊惧的、跋徨的、苦恼的对视着,然后,他一把拥紧了她,大声的喊:“雨秋!雨秋!请你自私一点吧!稍微自私一点吧!雨秋!雨秋!世界上并没有人会因为你这幺做而赞美你,你仍然是会受到指责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她说:“谁在乎?” “我在乎。”他说。 她不说话了,紧依在他怀里,她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倾听着他心跳的声音。一任那从窗口涌进来的暮色,把他们软软的环抱住。 雨秋的画展,是在九月间举行的。 那是一次相当引人注目的画展,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画卖得也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几乎百分之六十的画,都卖出去了,对一个新崛起的画家来讲,这成绩已经很惊人了。在画展期间,晓妍和子健差不多天天都在那儿帮忙,晓妍每晚要跑回来对雨秋报告,今天卖了几张画,大家的批评怎样怎样,有什幺名人来看过等等。如果有人说画好,晓妍回来就满面春风,如果有人说画不好,晓妍回来就掀眉瞪眼。她看来,比雨秋本人还热心得多。 雨秋自己,只在画展的头两天去过,她穿了件曳地的黑色长裙,从胸口到下摆,是一支黄色的长茎的花朵,宽宽的袖口上,也绣着小黄花,她本来就纤细修长,这样一穿,更显得“人比黄花瘦”。她穿梭在来宾之间,轻盈浅步,摇曳生姿。俊之不能不一直注视着她,她本身就是一幅画!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画。 画展的第二天,有个姓李的华侨,来自夏威夷,参观完了画展,他就到处找雨秋,雨秋和他倾谈了片刻,那华侨一脸的崇敬与仰慕,然后,他一口气订走了五幅画。俊之走到雨秋身边,不经心似的问:“他要干嘛?一口气买你五幅画?也想为你开画展吗?” “你倒猜对了,”雨秋笑笑。“他问我愿不愿意去夏威夷,他说那儿才是真正画画的好地方。另外,他请我明天吃晚饭。” “你去吗?” “去哪儿?”雨秋问:“夏威夷还是吃晚饭?” “两者都在内。” “我回答他,两者都考虑。” “那幺,”俊之盯着她:“明晚我请你吃晚饭!” 她注视他,然后,她大笑了起来。 “你想到什幺地方去了?你以为他在追求我?” “不是吗?”他反问:“他叫什幺名字?” “李凡,平凡的凡。名字取得不坏,是不是?” “很多人都有不坏的名字。” “他在夏威夷有好几家旅馆,买画是为了旅馆,他说,随时欢迎我去住,他可以免费招待。” “还可以帮你出飞机票!”俊之没好气的接口。 “哈哈!”她爽朗的笑:“你在吃醋了。” “反正,”他说:“你不许去什幺夏威夷,也不许去吃什幺晚饭,明天起,你的画展有我帮你照顾,你最好待在家里,不要再来了,否则,人家不是在看画,而是在看人!” “哦,”她盯着他:“你相当专制呵!” “不是专制,”他低语:“是请求。” “我本来也不想再来了,见人,应酬,说话,都是讨厌的事,我觉得我像个被人摆布的小玩偶。” 于是,她真的就再也不去云涛了,一直到画展结束,她都没在云涛露过面。十月初,画展才算结束,但是,她剩余的画仍然在云涛挂着。这次画展,引起了无数的评论,有好的,有坏的,正像雨秋自己所预料“毁誉参半”,但是,她却真的成名了。 “名”,往往是件很可怕的东西,雨秋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潇潇洒洒的满街乱逛了,再也不能跑到餐馆里去大吃大喝了,到处都有人认出她来,而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尤其,是她和俊之在一起的时候。 这天,他们又去吃牛排,去那儿的客人都是相当有钱有地位有来头的人物。那晚的雨秋特别漂亮,她刻意的打扮了自己,穿了一件浅紫色的缎子的长袖衬衫,一条纯白色的喇叭裤,耳朵上坠着两个白色的圈圈耳环。淡施脂粉,轻描眉毛,由于是紫色的衣服,她用了紫色的眼影,显得眼睛迷镑如梦。坐在那儿,她潇洒脱俗,她引人注目,她与众不同,她高雅华贵。俊之点了菜,他们先饮了一点儿红酒。 气氛是迷人的,酒味是香醇的,两人默默相视,柔情万种,连言语似乎都是多余的。就在这时候,隔桌有个客人忽然说了句:“瞧,那个女人就是最近大出风头的女画家!名叫秦雨秋的!” “是吗?”一个女客在问:“她旁边的男人是谁?” “当然是云涛的老板了!”一个尖锐的女音:“否则,她怎幺可能这样快就出名了呢?你难道不知道,云涛画廊已经快成为她私人的了!” 俊之变了色,他转过头去,恶狠狠的瞪着那桌人,偏偏那个尖嗓子又酸溜溜的再加了两句:“现在这个时代呀,女人为了出名,真是什幺事都肯干,奇装异服啦,打扮得花枝招展啦!画家,画家跟歌女明星又有什幺不同?都要靠男人捧才能出名的!你们知不知道,例如xxx……”她的声音压低了。 俊之气得脸发青,把餐巾扔在桌上,他说:“我没胃口了,雨秋,我们走!”“坐好!”雨秋安安静静的说,端着酒杯,那酒杯的边缘碰触着她的嘴唇,她的手是稳定的。“我的胃口好得很,我来吃牛排,我还没吃到,所以不准备走!”她喝着酒,他发现她大大的饮了一口。“你必须陪我吃完这餐饭!”她笑了,笑得开心,笑得洒脱。她一面笑,一面喃喃的念着:“闻道人须骂,人皆骂别人,有人终须骂,不骂不成人,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请看骂人者,人亦骂其人!”她笑着,又喝了一大口酒。 俊之用手支着头,望着她那副笑容可掬的脸庞,只觉得心里猛的一阵抽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晚,回到雨秋的家,俊之立刻拥住了她。 “听我!”他说:“我们不能这样子下去!” 雨秋瞅着他,面颊红艳艳的,她喝了太多的酒,她又笑了起来,在他怀中,她一直笑,一直笑,笑不可抑。 “为什幺不能这样子下去?”她笑着说:“我过得很快乐,真的很快乐!”她又笑。 “雨秋!”他注视着她。“你醉了。” “你知道李白说过什幺话吗?”她笑仰着脸问,然后,她挣开了他,在客厅中旋转了一下身子,他那缎子衣袖又宽又大,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线条,她喜欢穿大袖口的衣服。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她又转了一下,停在俊之面前。“怎样?忧愁的俊之,你那幺烦恼,我们不如再开一瓶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好不好?” 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 “你已经醉了,回房去睡觉去,你根本一点酒量也没有,你去睡一睡。” 她横躺在他怀抱里,很听话,很乖,一点也不挣扎,只是笑。她用手勾着他的脖子,长发摩擦着他的脸,她的唇凑着他的耳朵,她悄悄的低语:“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是什幺?”他问。 她更紧的凑着他的耳朵,好轻好轻的说:“我爱你。” 他心为之颤,神为之摧。再看她,她已经躺在他怀里睡着了,那红扑扑的面颊,红润润的嘴唇,像个小婴儿。他把她抱进卧房,不舍得把她放下来,俯下头,他吻着她的嘴唇,她仍然知道反应他。终于,他把她放在床上,为她脱去了鞋子,拉开棉被,他轻轻的盖住了她。她的手绕了过来,绕住了他的脖子,她睡梦朦胧的说:“俊之,请不要走!” 他震动了一下,坐在床沿上,他哑声说:“你放心,我不走,我就坐在这儿陪你。” 她的手臂软软的垂了下来,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她呓语般的低声说了句:“俊之,我并不坚强。” 他愣了愣,心里一阵绞痛。 她翻了个身,把面颊紧埋在枕头里,他弯腰摘下了她的耳环。她又在喃喃的呓语了,他把她的长发从面颊上掠开,听到她正悄声的说着:“妈妈说的,不是我的东西,我就不可以拿。我……不拿不属于我的东西,妈妈说的。” 她不再说话,不再呓语,她沉入沉沉的睡乡里去了。 他却坐在那儿,燃起一支烟。他很少抽烟,只在最苦闷的时间里,才偶尔抽一支。他抽着烟,坐着,在烟雾下望着她那张熟睡的脸庞,他陷入深深的沉思里。 同一时间,贺家却已经翻了天。 不知是哪个作家说过的,如果丈夫有了外遇,最后一个知道的一定是妻子。婉琳却并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打雨秋开画展起,她已经听到了不少风风雨雨。但是,她在根本上就拒绝相信这件事。二十几年的夫妻,俊之从来没有背叛过她。他的规矩几乎已经出了名了,连舞厅酒家,他都不肯涉足,这样的丈夫,怎会有外遇呢?他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和一个女画家来往的次数频繁了一点而已。她不愿去追究这件事,尤其,自从发生了雨柔出走的事件之后,俊之对她的态度就相当恶劣,他暴躁不安而易发脾气,她竟变得有些儿怕他了。她如果再捕风捉影,来和俊之吵闹的话,她可以想象那后果。因此,她沉默着。但,在沉默的背后,她却也充满了畏怯与怀疑。不管怎样相信丈夫的女人,听到这一类的传言,心里总不会很好受的。 这天午后,杜峰的太太打了个电话给她,她们都是二十几年的老朋友了,杜太太最恨杜峰的“逢场作戏”,曾经有大闹酒家的记录。每次,她和杜峰一吵架,就搬出俊之来,人家贺俊之从不去酒家!人家贺俊之从不包舞女!人家贺俊之对太太最忠实!现在,杜太太一得到消息,不知怎的,心里反而有份快感,多年以来,她羡慕婉琳,嫉妒婉琳,谁知婉琳也有今天!女人,是多幺狭窄,多幺自私,又多幺复杂的动物! “婉琳,”她在电话里像开机关枪般的诉说着:“事情是千真万确的了,他们出双入对,根本连人都不避。秦雨秋那女人我熟悉得很,她是以浪漫出了名的,我不但认得她,还认得秦雨秋的姐姐秦雨晨,秦雨晨倒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可是雨秋呵,十六、七岁开始就乱交朋友,闹家庭革命,结婚、离婚、恋爱,哎哟,就别提有多少风流韵事。我们活几辈子的故事,只够她闹几年的。现在她是抓住俊之了,以她那种个性,她才不会放手呢!据他们告诉我,俊之为她已经发疯了,婉琳,你怎幺还蒙在鼓里呢?” 婉琳握着听筒,虽然已经是冬天了,她手心里仍然冒着汗,半天,她才嗫嗫嚅嚅的说:“会……会不会只是传言呢?”。 “传言!”杜太太尖叫。“你不认得雨秋,你根本不知道,你别糊涂了,婉琳!说起来,这件事还是杜峰不好,你知道,雨秋是杜峰介绍到云涛去的。凭雨秋那几笔三脚猫似的画,怎幺可能出名呢?俊之又帮她开酒会,又帮她开画展,又为她招待记者,硬把她捧出名来……” “或者……或者……或者俊之是为了生意经。”婉琳结结巴巴的,依然不愿接受这件事。 “哦,婉琳,你别幼稚了,俊之为别的画家这样努力过吗?你想想看!” 真的,婉琳头发昏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事! “怎……怎幺会呢?那个秦──秦雨秋很漂亮吗?” “漂亮?”杜太太叫着:“天知道!不过普普通通而已。但是她会打扮,什幺红的、黄的、紫的……她都敢穿!什幺牛仔裤啦,喇叭裤啦,紧身衫啦,热裤啦,她也都敢穿,这种女人不用漂亮,她天生就会吸引男人!她姐姐一谈起她来就恨得牙痒痒的,你知道,雨晨的一个女儿就毁在雨秋手里,那孩子才真漂亮呢!我是眼看着晓妍长大的……” “你……你说什幺?”婉琳更加昏乱了。“晓妍?是……是不是戴晓妍?”戴晓妍,子健的女朋友,也带到家里来过两次,坐不到十分钟,子健就把她匆匆带走,那女孩有对圆圆的大眼睛,神气活现,像个小机灵豆儿。她也曾要接近那孩子,子健就提高声音喊:“妈,别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 她还敢管孩子们的事吗?管一管雨柔,就差点管出人命来了,结果,还不是她投降?弄得女儿至今不高兴,江苇是怎幺也不上门,俊之把她骂得体无完肤,说她幼稚无知。她还敢管子健的女友吗?问也不敢问。但是,怎幺……怎幺这孩子会和秦雨秋有关呢! “是呀!就是戴晓妍!”杜太太叫着:“你怎幺知道她姓戴?反正,晓妍就毁在雨秋手里了!” “怎幺呢?”她软弱的问,手心里的汗更多了。 “晓妍本来也是个好孩子,她们戴家的家教严得很,可是,晓妍崇拜雨秋,什幺都跟雨秋学,雨秋又鼓励她,你猜怎幺着?”她压低了声音:“晓妍十六岁就出了事,怀过一个孩子,你信吗?才十六岁!戴家一气,连女儿也不要了,雨秋就干脆把晓妍接走了,至于那个孩子,到底是怎样了,我们就弄不清楚了。就凭这一件事,你就知道雨秋的道德观念和品行了!” 婉琳的脑子里轰然一响,像有万马奔腾,杜太太叽哩咕噜的还说了些什幺,她就全听不清楚了。当电话挂断之后,她呆呆的在沙发里坐了下来,眼睛发直,脸色惨白,她动也不动的坐着。事情一下子来得太多,太突然,实在不是她单纯的脑筋所能接纳的。俊之和秦雨秋,子健和戴晓妍。她昏了,她是真的昏了。 她没有吃晚饭,事实上,全家也没有一个人回家吃晚饭,雨柔没回来,子健没回来,俊之也没回来。一个人吃饭是什幺味道?她没有吃,只是呆呆的坐着,像一座雕刻的石像。 七点多钟,雨柔回来了。看到母亲的脸色不对,她有些担忧的问:“妈!你怎幺了?生病了吗?” 婉琳抬头看了雨柔一眼,你真关心吗?你已经有了江苇,又有你父亲和哥哥帮你撑腰,我早就成了你的眼中钉,我是每一个人的眼中钉!她吸了口气,漠然的说:“我没什幺。” 雨柔甩甩头,有些不解。但是,她心灵里充满了太多的东西,她没有时间来顾及母亲了。她上楼去了。 婉琳仍然呆坐着。好了,雨柔有了个修车工人做男朋友,子健有了个堕落的女孩做女朋友。俊之,俊之已经变了心,这世界,这世界还存在吗?婉琳!杜太太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拿出一点魄力来,你不要太软弱,不要尽受人欺侮!你是贺家的女主人呀! 贺家的女主人!是吗?是的,她是贺俊之的太太,她是雨柔和子健的母亲!二十几年含辛茹苦,带孩子,养孩子,持家,做贤妻良母,她到底什幺地方错了?她在这家庭里为什幺没有一点儿地位?得不到一点儿尊敬? 一声门响,她抬起头来,子健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一进门就直着脖子大喊大叫:“雨柔!雨柔!” 雨柔跑了出来。 “干什幺?哥哥?”她问。 “晓妍在外面,”子健笑着说:“她一定要我拉你一起去打保龄球,她说要和你比赛!” “我怎幺打得过她?”雨柔也笑着:“我的球只会进沟,你和她去不好吗?”“她喜欢你!”子健说:“这样,你陪她先打,我去把江苇也找来,四个人一起玩……”他一回头,才发现了母亲,他歉然的笑笑。“妈,对不起,我们还要出去,晓妍在外面等我们!妈?”他皱起眉头:“你怎幺了?” “子健,”婉琳的手暗中握紧了拳,声音却是平平板板的。 “请你的女朋友进来几分钟好不好?” “好呀!”子健愕然的说,回头对门外大叫了一声:“晓妍,你先进来一下!” 晓妍很快的跑进来了,黑色的紧身毛衣,裹着一个成熟而诱人的胴体,一条短短的、翠绿色的迷你裙,露出了修长、亭匀、而动人的腿。短发下,那张年轻的脸孔焕发着青春和野性的气息。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大胆的服装,那放荡的模样,那不害羞的冶笑…… “贺伯母!”晓妍点了点头,心无城府的笑着。“我来约雨柔去玩……” 婉琳站起身来,走到晓妍的面前,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就是这个女孩!她和她的姨妈!怒火在她内心里疯狂般的燃烧,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声音里已带着微微的颤抖:“你叫戴晓妍?”她咬牙问。 “是呀!”晓妍惊愕的说,莫名其妙的看了子健一眼,子健蹙着眉,耸耸肩,同样的困惑。 “你的姨妈就是秦雨秋?”婉琳继续问。 “是呀!”晓妍扬着眉毛,天真的回答。 “那幺,”婉琳提高了声音:“你就是那个十六岁就怀孕的小太妹?你姨妈就是去抢别人丈夫的贱女人?你们这两个下贱的东西,你们想拆掉我们贺家是不是?老的、小的,你们这两个卑鄙下流的烂污货!你们想把我们家一网打尽吗?你……你还不给我滚出去!你……” 晓妍吓呆了,倏然间,她那红润的面颊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她张着嘴,无法说话,只是拚命摇头,拚命向后退。婉琳却对她节节进逼。 “妈!”子健狂喊了一声,扑过去,他拦在母亲和晓妍的中间,用手护着晓妍,他大声的对母亲叫:“你要干什幺?妈!你怎能这样说话?你怎能……” “你让开!”婉琳发疯般的喊:“我要打她!我要教训她!看她还敢不敢随便勾引男孩子!”她用力的推子健,眼泪流了一脸。“你让开!你让开!你让开……” “妈!”雨柔叫,也冲过来,用手臂一把抱住母亲:“你冷静一点,妈!你冷静一点!妈妈!妈……” “我要揍她!我要揍她!我要揍她!”婉琳挣扎着,疯狂的大吼大叫,积压已久的怒火和痛苦像决堤的河水般泛滥开来,她跺脚,扑打,又哭又叫。 晓妍张大了眼睛,她只看到婉琳那张泼妇似的脸,耳朵里像回声般回荡着无数的声音:下贱,卑鄙,勾引男孩子,不要脸……要揍她!要揍她!要揍她……她的神志开始涣散,思想开始零乱,那些久远以前的记忆又来了,鞭打,痛殴,捶楚……浑身都痛,到处都痛……终于,她像受伤的野兽般狂叫了一声,转过身子,她冲出了贺家的大门。 “快!”雨柔喊,双手死命抱住母亲:“哥哥!快去追晓妍!快去!”她闭上眼睛,泪水滑了下来,历史,怎能重演呢? 子健转过身子,飞快的冲了出去,他在大门口就追到了晓妍,他一把抱住她,晓妍拚命踢着脚,拚命挣扎,一面昏乱的、哭泣的、尖声的喊着:“姨妈!我要姨妈!我要姨妈!” “我带你去找姨妈!”子健说,抱紧了她。“晓妍,没有人会伤害你,”他眼里充满了泪水,哽塞的说:“我带你去找姨妈!” 第八章 子健带着晓妍回到家里的时候,雨秋正沉睡着,俊之还坐在她身边,默默的抽着烟,默默的望着她。那疯狂的门铃声把俊之和雨秋都惊动了,雨秋在床上翻身,迷镑的张开眼睛来,俊之慌忙说:“你睡你的,我去开门!” 大门一打开,子健拉着晓妍,半搂半抱的和她一块儿冲进了房子,晓妍泪流满面,在那儿不能控制的嚎啕痛哭,子健的脸色像一张白纸,看到俊之,他立刻说:“爸,姨妈呢?” 俊之呆了,他愕然的问:“怎幺了?发生了什幺事?” “先别管什幺事?”子健焦灼的喊:“姨妈呢?” 雨秋出来了,扶着墙,她酒意未消,睡意朦胧,她微蹙着眉,柔声问:“什幺事?” 一看到雨秋,晓妍就“哇”的一声,更加泣不可抑了。她扑奔过去,用双手紧抱住雨秋,身子溜到地板上,坐在地上,她抱着雨秋的腿,把脸紧埋在她那白色的喇叭裤里。她哭喊着:“姨妈,我不能活了!我再也不能活了!” 雨秋的酒意完全醒了,摇了摇头,她硬摇掉了自己那份迷镑的睡意。她用手揽着晓妍的头,抬起眼睛来,她严厉的看着子健:“子健,你们吵架了吗?”她问:“你把她怎幺样了?你对她说了些什幺?” “不是我!不是我!”子健焦灼的说:“是妈妈!”他转头对着父亲:“爸,你最好回去,妈妈发疯了!不知道是那一个混帐王八蛋在妈妈面前多了嘴,妈妈什幺都知道了!连晓妍的底细都知道了!偏偏那幺不凑巧,我会把晓妍带回家去,妈妈像发狂了一样,她说……她说……”他瞪视着雨秋和晓妍,无法把母亲那些-脏的句子说出口,他咬紧牙,只是苦恼的摇头。 雨秋的酒意是真的全消了,睡意也消了,她抬起眼睛,默默的望了俊之一眼,就弯下身子,把晓妍从地上拉起来,她轻柔如梦的说:“晓妍,起来。” 晓妍顺从的站起身来,雨秋拉着她,坐到沙发上,晓妍仍然把头埋在她怀中,现在,她不嚎啕大哭了,只是轻声的呜咽,一面低低的细语着:“姨妈,你骗了我,你说我还是好女孩,我不是的!姨妈,我不是的!你骗了我,你骗了我!” 雨秋把晓妍的头紧揽在胸前,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温柔的抚摸着晓妍的短发。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了她的眼眶,滑过她的面颊,滚落在晓妍的头发上了。这,似乎惊吓了晓妍,她从雨秋怀里仰起脸来,大睁着那对湿润的眸子,她恐慌的说:“姨妈?你哭了?”她顿时一把抱住雨秋的头,喊着说:“姨妈!你不要哭!姨妈!你不要哭!姨妈!你不能哭!你那幺坚强,你那幺好,你那幺乐观,你不能哭!姨妈!姨妈!我不要你哭,我不要把你弄哭!” “晓妍,”雨秋低语:“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骗了你?或者,我们两个都太坏了!或者,我们不适合这个时代。晓妍,连我都动摇了,什幺是‘是’,什幺是‘非’,我不知道。晓妍,跟我走吧!我们可以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我们可以立足的地方去!” “雨秋!”俊之往前跨了一步,他的神情萧索,眼睛却坚定而狂野:“你们什幺地方都不许去!所有痛苦的根源只有一个,我们却让那根源发芽生长蔓延,像霉菌般去吞噬掉欣欣向荣的植物,为什幺?雨秋,你们不要伤心,这世界并非不能容人的,我要去彻底解决这一切!”他掉头就往外走:“我要去刿除那祸害之根,不管你同意或不同意!” “俊之!”雨秋喊:“请你三思而后行!” “我已经五思、六思、七思、八思、九思、十思了!”俊之哑声说:“雨秋,你不要再管我!我是一个大男人,我有权处理我自己的事情,无论我做什幺,反正与你无涉!” “真的吗?”雨秋静静的问。 俊之站定了,和雨秋相对凝视,然后,俊之毅然的一甩头,向外就走。子健往前跨了一大步,急急的说:“爸爸,你要去干什幺?” 俊之深沉的看着子健:“你最好也有心理准备,”他说:“我回去和你母亲谈判离婚!在她把我们全体毁灭之前,我必须先和她分手!子健,你了解也罢,你不了解也罢,我无法再和你母亲共同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他转身就走。 “爸爸!不要!”子健急促的喊,追到门口。 “子健,”俊之回过头来。“你爱晓妍吗?” “我当然爱!”子健涨红了脸。 “那幺,留在这儿照顾你的女朋友,设法留住她,保有她,” 他低语。“幸福是长着翅膀的鸟,你抓不牢它,它就飞了。”转过身子,他走出门去了。 子健失措的看着父亲离去,他折回到客厅来。晓妍已不再哭泣了,她只是静悄悄的靠在雨秋怀里,雨秋也只是静悄悄的搂着她。子健望着她们两个,心慌而意乱。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幺,父亲和母亲要离婚,雨秋和晓妍,幸福是长着翅膀的鸟……他头昏了,只觉得心头在隐隐的刺痛,说不出缘由的刺痛。“子健,”忽然间,晓妍开了口。“你回去吧!” 他站定在晓妍的面前。 “我不回去!”他说。 “子健,”晓妍的声音好平静。“我想过了,我是配不上你的,我早就说过这话。我以前确实犯过错,人是不能犯错的,一旦犯了,就是终身的污点,我洗不掉这污点,我也不要玷污你,所以,你回去吧!” “晓妍,”子健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说这话,是要咒我不得好死!”“我告诉你事实,何曾咒过你?”晓妍说。 “我早发过誓,”子健说:“如果我心里有一丝一毫的轻视你,我就不得好死!” 雨秋轻轻的推开晓妍,她站起身来。 “晓妍,子健,”她说:“你们最好谈谈清楚,你们要面临的,是你们终身的问题,谁也无法帮你们的忙。晓妍,”她深深的望着外甥女儿。“有句话我要告诉你,最近,我发现你越长越大了,你已经满了二十岁,是个成人了,不再是孩子。姨妈不会跟你一辈子,以后,你再受了委屈,不能总是哭着找姨妈,姨妈疼你,却不能代你成熟,代你长大。晓妍,面对属于你的问题吧!你面对你的,我面对我的,我们都有问题,不是吗?解决这些问题的钥匙,应该在我们自己手里,是不是?”说完,她再凝视了那两个孩子一眼,就转身走进卧房,关上了房门。 晓妍目送姨妈的身影消失,她忽然若有所悟,是的,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问题,再也不能哭着找姨妈,是的,她大了,不是孩子了,再也不是孩子了。她默默的低下头去。默默的深思起来。 “晓妍,”子健喊了一声,坐在她身边,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觉得她的表情好怪,好深沉,好落寞,他担忧起来,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幺。再也没有心思去想父亲和母亲的问题,再也没有心思想别的。这一刻,他只关心晓妍的思想。“你在想什幺?” 晓妍抬起眼睛来,看着他,深沉的。然后,她说:“冰箱里有冰水,给我倒一杯好不好?” “这幺冷天,要喝冰水?”他用手摸摸她的额,没发烧,他松口气。走去倒了杯冰水来,她慢慢的啜着,眼光迷迷镑镑的,他又焦灼起来。“晓妍,”他喊:“你怎幺了?你到底在想些什幺?” “我在想,”她静静的说。“我要离开你,子健。” 子健惊跳,他抓住她的手,她刚拿过冰水,手是冰凉的,他用双手紧紧的把她那凉凉的小手阖在自己的手中。 “我做错了什幺?”他哑声问。 “你什幺都没做错,”晓妍说:“就因为你什幺都没做错,所以我要离开你。”她抬起眼睛来,凝视着他。“你瞧,子健,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是不是?” “怎样呢?”子健闷声问。 “你的过去,堆积成一个优秀的你。我的过去,堆积成一个失败的我。不,用失败两个字并不妥当,”她-起眼睛,深思着。“用失落两个字可能更好。自从发生过那件事以后,我就一直在找寻我自己,我是一个不太能面对现实的人,好一阵,我只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我要忘记那件事,我要把它从我生命里抹掉。认识你以后,我以为,我已经把那件事,从我生命里抹掉了。但是,今晚,我知道了-它是永不可能从我生命里抹掉的!” “晓妍!”他急切的说:“你能的,你已经抹掉了,晓妍!请你不要这样说!晓妍,我告诉你……” “子健,”她打断了他:“坦白告诉我,难道那件事情在你心里从没有投下一点阴影吗?” 他凝视她。 “我……” “说真实的!”她立即喊。 “是的,”他垂下头。“有阴影。晓妍,我不想骗你说,我完全不在乎。可是,我对你的爱,和那一点阴影不能成比例,你知道,晓妍,在强烈的阳光的照射下,没有阴影能够存在的。”他抬起头,热烈的望着她。“我知道你的心理,我母亲的几句话使你受不了!你发现你终身要面对这问题。可是,晓妍,你知道我母亲,她对江苇说过更难听的话,江苇也原谅她了,请你也原谅她吧!” “我可以原谅她,”晓妍摇头:“但是不能原谅我自己。子健,你走吧!去找一个比我好的女孩子!” “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子健大叫。“我不在乎,你为什幺一定要在乎?” “姨妈常说,人类的悲哀,就在于不能离群而独居!即使你真不在乎,你身边的人会在乎。男女相悦,恋爱的时候比什幺都甜,所有的阴影都可以忘掉。一旦有一天吵了架,那阴影就回来了,有一天,你会用你母亲相同的话来骂我……” “如果有那一天,让我被十辆汽车,从十个方向撞过来,撞得粉粉碎碎!”他赌咒发誓,咬牙切齿的说,他的脸涨得通红。 “何苦发这种毒誓?”晓妍眼里漾起了泪光。“世界上纯洁善良的好女孩那幺多,你为什幺一定要找上我?” “你认为你不纯洁不善良吗?只因为那件事?” “是的,我不纯洁,不善良!”她喊着:“让我告诉你吧,大家都以为十六岁的我,什幺都不懂,连姨妈也这样以为!事实上,我懂!我知道我在做什幺!那天我和妈妈吵了架,她骂我是坏女孩,我负气出走,我安心想做一点坏事,我是安心的……”她哭了起来。“我从没告诉过别人,我是安心的!安心要做一件最坏最坏的事,只为了和妈妈负气……我是这样一个任性的、坏的、不可救药的女孩子,事后,我一直骗自己,说我不懂,不懂,不懂……”她把头埋进手心里,放声痛哭。“你怎能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你走吧!走吧!走吧!” 他一把抱住了她的头。 “好了,晓妍。”他喑哑的说:“你终于说出来了。你认为你很坏?是不是?” “是的!” “你是很坏。”他在她耳边说:“一个为了和妈妈负气,而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女孩子,实在很坏。现在,我们先不讨论你的好坏问题,你只告诉我,你爱我吗?” “我……我……” “说真话!”这次,轮到他叫。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眼睛来。 “你明知道的。”她凄楚的说。 “我不知道,”他摇头。“你要告诉我!” “是的,我爱你!是的!是的!是的!”她喊着,泣不成声。“从在云涛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起!” 他迅速的吻住了她,把她紧拥在怀里。 “谢谢你!”他说:“晓妍,谢谢你告诉我!不管你有多坏,我可以承认你坏,但是,我爱你这个坏女孩!我爱!”他把她的手压在自己的胸膛上。“你已经都告诉了我,现在你不该有任何负担了。” “可是,”她摇头,“我还是要离开你!我不能让别人说,你在和一个坏女孩交往,子健,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你懂吗?” 他推开她,看到她遍布泪痕的小脸上,是一片坚决而果断的神情,他忽然知道,她是认真的!他的心狂跳,脸色就变得比纸还白了。 “你决定了?”他问。 “决定了!” “没有转圜的余地?”他瞪着她。 “没有。”她的脸色和他一样苍白。 “为什幺?你最好说说清楚!” “我已经说了那幺多,因为我是个坏女孩。从小,我背叛我父母,他们不了解我,我就恨他们,姨妈成了我的挡箭牌,我现在想清楚了。我要──回家去!” “回到什幺地方去?” “回我父母身边去,”她望着窗子,眼光迷镑如梦。“我要去对他们说一句──我错了。一句──”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早就该说,该承认的话!奇怪,” 她侧着头。“我现在才承认,我错了。父母管我严厉,是因为他们爱我,姨妈放任我,也是爱我!父母不了解我,不完全是他们的错,我从没有为他们打开我的门,而我为姨妈打开了我的门。他们走不进我的世界,然后,我说:我们之间有代沟!”她望着子健:“我要去跳那条代沟,你,该去跳你的代沟!” “我的代沟?” “当你母亲指着我骂的时候,她惟一想到的事:只是该保护她纯洁善良的儿子,不是吗?” 子健深深的望着晓妍。深深深深的。 “晓妍,”他说,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你变了,你长大了。” “人,都会从孩子变成大人的,是不是?” “你有把握跳得过那条沟?”他问。 “没有。你呢?” “更没有,” “那幺,或者,我们可以想办法搭搭桥。姨妈常说,事在人为,只怕不做!”“晓妍,”他握紧她的手:“听你这篇话,我更加更加更加爱你,我不会放过你!不管你到那里去,我会追踪你到天涯海角!你跳沟,我陪你跳沟!你跳海,我也陪你跳海!今生今世,你休想-掉我!你休想!” 她瞅着他。 “到底我有什幺地方,值得你这样爱我?”她问。 “你吗?”他也瞅着她。“我以前,只是爱你的活泼、率直、调皮、任性,和你的美丽。今晚,我却更增加了些东西,我爱你的思想,你的坦白,你的──坏。” “坏?” “是的,我既然爱了你,必须包括你的坏在内。你坚持你是坏女孩,我就爱你这个坏女孩!我要定了你!” 她摇头。 “我并没有答应跟你,我还是要离开你。” “还是吗?”他吻她。 “还是。”她低叹了一声。 他凝视她。 “晓妍,”他沉下脸来。“你逼得我只能向你招供一件事,一件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什幺事?” “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纯洁,十八岁那年,我太好奇,于是,我跟同学去了一个地方。”他盯着她,低声的。 “你知道那种地方,是吗?”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我们是不是扯平了?” 她瞪大眼睛,望了他好久好久。然后,她忽然大笑了起来,一面笑,她一面把他揽进了怀里,她吻他,又吻他,笑了又笑,说:“哦!子健!我真的无法不爱你!我投降了。子健,你这样爱我这个坏女孩,你就爱吧!从此,你上天,我也上天,你下地,我也下地。跳沟也罢,跳海也罢,跳河也罢,一起跳!我再也不挣扎了!我再也不逃避了!就是你母亲指着我鼻子骂我是妓女,我也不介意了,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子健,我跟定了你了。” “哦!”子健吐出一口长气来,他发疯般的吻她,吻她的唇,她翘翘的小鼻子,她的面颊,她的额,她的眼睛,然后他发现她满脸的泪。“别哭,晓妍,”他说:“以后你要笑,不要再流泪。晓妍!晓妍?”她哭得更厉害。“你又怎幺了?”他问。 “我爱你!”她喊:“我哭,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你有多爱我!哦,子健,”她抱着他的头,又笑了起来,她就这样又哭又笑的说:“你实在并不擅长于撒谎,你知道吗?” 他瞪着她。 “你撒了一个很荒谬的谎,你以为我会相信?”她带泪又带笑的凝视着他。“你是那种男孩,你一辈子也不会去什幺坏地方。但是,子健,你撒了一个好可爱的谎!”她深深的注视他,不再哭了。她的脸逐渐变得好严肃好郑重好深沉,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热烈的、梦似的光彩。她的声音轻柔而优美。 “我们要共同度过一段很长很长的人生,不是吗?” 他不语,只是紧紧的揽住了她。 俊之回到了家里。 客厅里静悄悄的,俊之以为客厅里没有人,再一看,才发现婉琳缩在长沙发的角落里,正在不停的抹眼泪。雨柔呆呆的坐在婉琳身边,只是瞪着眼睛发愣。客厅里有种特殊的气氛,是暴风雨之后的宁静,俊之几乎还可以嗅出暴风的气息。他进门的声音惊动了那母女两个,雨柔跳起身来,有了份紧张后的松弛。 “好了,爸,”她吁出一口长气:“你总算回来了!妈妈心情不好,爸,”她对父亲暗中眨了一下眼。“你最好安慰安慰妈妈。” 安慰?俊之心中涌上一阵苦涩而嘲弄的情绪,真正需要安慰的是谁?婉琳?雨秋?晓妍?子健?还是他自己?他在婉琳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掏出香烟,找不着火柴,雨柔拿起桌上客人用的打火机,打着了火,她递到父亲面前,低声的说:“爸爸,你别染上烟瘾吧,你最近抽烟很凶呵!以前,你一向不抽烟的。” “以前一向不做的事,现在做的可多了,何止抽里一件?” 俊之冷冷的说,望着婉琳。“婉琳,你有什幺话想说吗?” 婉琳抬起眼睛来,很快的望望俊之。俊之的眼光深邃而凌厉,她忽然害怕起来,惊悸起来,畏缩起来。这眼光如此陌生,这男人也如此陌生,她把身子往沙发后面蜷了蜷,像个被碰触了的蜗牛,急于想躲进自己那脆弱的壳里去。张开嘴,她嗫嗫嚅嚅的说:“没……没……没什幺,是……是……是子健……” “子健!”俊之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很好,我们就从子健谈起!” 他的声音里有种无形的力量,有种让人紧张的东西,有种足以令人惊吓、恐惧的味道。那正准备悄然退开的雨柔站住了,然后,她在屋角一个矮凳上静静的坐了下来。 “很好,”俊之再喷出一口烟雾。“子健交了一个女朋友,不是,是热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戴晓妍。听说,今晚你对晓妍有很精彩的一幕演出……” “俊之,”婉琳惊愕的喊:“那女孩……” “我知道,”俊之打断她。“晓妍的过去,不无瑕疵,她曾经有过一段相当惊人的历史。但是,那已经过去了,她犯过错,她用了四年的时间来挣扎向上,来改过迁善。你在几分钟之内,就把她努力了四年的成绩,完全砸成粉碎。婉琳,我佩服你!” 婉琳张大眼睛,她更瑟缩了,俊之的声音,那样冷冰冰,却那样咄咄逼人。她瞪着俊之,心里迷迷糊糊的,只隐隐约约的感到,自己那场小风暴,可能要引起一场大风暴!她咬住牙,本来吗?她早就告诉自己,儿女的事情她根本没权利管,她却要管!现在,会管出什幺结果来呢? “你曾经干涉雨柔的恋爱,因为江苇出身贫贱,现在,你干涉子健的恋爱,因为晓妍曾经堕落过。你甚至不去深入的研究研究江苇和晓妍两个人,在基本上,在做人上,在思想上,在心灵上,在各方面的情形,你立刻先天性的就反对,而且采取最激烈的方式。似乎全世界都是坏人,只有你和你的儿女是好人!全世界的人都来欺侮你,来占你的便宜,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是有感情有自尊的人,包括你的儿女在内!婉琳!我和你结婚这幺多年,我现在才知道,你多虚荣,你多无知,你多幼稚,你多自私!” 婉琳跳了起来,她被触怒了,她被伤害了,瑟缩和恐惧远远的离开了她,她瞪大眼睛,大声的吼叫了起来:“你不要这样给我乱加罪名,你看我不顺眼,你就实说吧!自己做了亏心事,你回来先下手为强!我没说话,你倒先来了一大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姘上了一个年轻的野女人,你看我这个老太婆……” “住口!”俊之大声叫,脸色铁青。“你对每个人的侮辱都已经太多太多,别再伤害雨秋!你如果再说‘野女人’三个字,我会对你忍无可忍。无论如何,我们今天还都是文明人,我们最好用最文明的方法,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他深抽了一口烟,压低了声音。“婉琳,二十几年的夫妻,我不预备亏待你,我会给你一笔钱,你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这房子,你要,也可以拿去,我只要云涛就够了。好在,我们的孩子都大了,都有他们自己的世界,早晚都要各奔前程……” 婉琳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里面逐渐涌起一阵恐惧及惊慌的神色,她愕然的、喃喃的说:“你……你要干嘛?好好的,我……我……我又不要和你分家。” “不是分家,”俊之清清楚楚的说:“是离婚!” 这像一个炸弹,突然从天而降,掉在婉琳的面前,把她的世界、宇宙、天地,一下子都炸得粉碎。她呆了,昏了,脑子麻木了,张大眼睛和嘴,她像个石塑的雕像,既木讷,又呆板。 “爸爸!”雨柔从她的角落里跳了起来,旋风般卷到父亲的面前。“爸爸,你不能……” “雨柔,”俊之望着女儿。“你能不能不管父母的事,只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我不能。”雨柔的眼里涌满了泪水。“因为我不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我是你和妈妈的女儿,我是这个家庭里的一份子。” “那幺,”俊之逼视着她:“你为什幺曾经从这个家庭里出走?是谁把你找回来的?又是谁逼你出走的?雨柔,你能从这个家庭里出走,我也可以从这家庭里出走!你是个懂事、明理,懂感情的孩子,用用你的思想!雨柔,感情生话并不是只有你们年轻人才有!你懂吗?你想想看吧!现在,雨柔,不要多嘴,如果你不能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你就退出这房间,让我和你母亲单独谈谈!” 雨柔被击倒了,俊之的言论,带着那幺一股强烈的、压迫的力量,对她辗过来,她无力承担。退了开去,她缩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坐下来,她开始无意识的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心里像翻江倒海般转着许多念头,父母的离婚,代表的是家庭的破碎。是的,她和子健都大了,有一天,她会嫁为江家妇,再也管不了父母的事。子健会娶晓妍,独立去创他们的天下。父亲呢?当然和雨秋在一起,结婚也好,同居也好,他们会过得很甜蜜。剩下的是什幺?母亲!只有母亲,一个年华已去,青春早逝,懵懂,糊涂,而孤独的女人!她,将靠什幺活下去?雨柔咬紧指甲,指甲裂开了,好痛。她甩甩手,注视着母亲。 婉琳的神志已经回来了,她终于弄清楚了俊之的企图。离婚!她并没有听错那两个字。结婚二十几年,她跟他苦过,奋斗过,生儿育女,努力持家。然后,他成功了,有钱了,有地位了。包围在他身边的,是一群知名之士,画家,作家,音乐家。他们谈她听不懂的话,研究她无法了解的问题,艺-,文学!她早就被他排挤在他的生活之外。现在,有个年轻的、漂亮的、会打扮的、风流的“女画家”出现了。他就再也不要她了!抹煞掉二十几年的恩情,抹煞掉无数同甘共苦的日子。她就成了虚荣、无知、幼稚、自私的女人!她一仰头,-起眼睛,她开始尖叫:“贺俊之!你这个卑鄙下流的无赖汉!记得你追求我的时候吗?记得你对我发誓,说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的时候吗?现在,你成功了,有钱了!有人巴结你了,有女画家对你投怀送抱了!离婚!你就要和我离婚了!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你卑鄙!你下流!你混蛋!”她提高嗓音,尖声怪叫:“离婚!你休想!你做梦!秦雨秋那个淫妇,荡妇,婊子,娼妓……” 哦,不不!雨柔在心里狂叫着:妈妈,你要闯祸,你要闯大祸!你真笨,你真糊涂!攻击秦雨秋,只是给你自己自掘坟墓!果然,“啪!”的一声,她看到父亲在狂怒中给了母亲一耳光。他的声音沙哑而苍凉:“婉琳,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低级,更加无知,更加没教养!我真不知道我当初怎会娶了你!” “你打我?你打我?”婉琳用手抚着脸,不信任的问。“你居然打我?为了那个臭女人,你居然打我?” “你再敢讲一个下流字!”俊之警告的扬起了声音,眼睛发红:“我会把你撕成粉碎!” “哎哟!”婉琳尖叫了一声:“天哪!上帝!耶稣基督!观世音菩萨!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她开始放声大哭。“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瘪三!你这个王八蛋!你要打,你就打,打死好了!”她一头冲向他:“打不死算你没种!贺俊之!我就要讲,我偏要讲,那个野女人,贱货!婊子!妓女……”她喊个没停了。 俊之气得发抖,脸色黄了,眉毛也直了,他瞪着她,喘着气说:“我不打你!我打你都怕打脏了手!很好,你再说吧!多说几句,可以让我多认识你一点!现在,我和你离婚,不再会有丝毫心理负担!因为你只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泼妇,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妻子!” 说完,他转身就往楼上走,婉琳扑过去,依然不停口的尖叫着:“你不是要打我吗?你就打呀!打呀!撕我呀!撕不碎我你就不姓贺!” “我不和你谈!”俊之恼怒的吼叫:“明天,我会叫律师来跟你谈离婚,我告诉你!”他斩钉截铁的说:“愿意离,我们要离,不愿意离,我们也要离!”摔开她,他径自的走了! “你别走!姓贺的,我们谈个清楚……”婉琳抓着楼梯栏杆,直着脖子尖声大叫。“你别走!你有种就不要走……” 雨柔再也忍不住了,她跑过去,扶住母亲,眼泪流了一脸。她哀求的、婉转的、温柔的叫:“妈妈!你不要吼了,坐下来,你冷静一点,求求你,妈妈!你这样乱吼乱叫,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妈妈,我求求你!” 婉琳被雨柔这样一喊,心里有点明白了,她停止了吼叫,怔怔的站着,怔怔的看着雨柔,然后,一股彻心彻骨的心酸就涌了上来,她一把抱着雨柔,哭泣着说:“天哪,雨柔,我做错了些什幺?为什幺这种事偏偏要到我头上来呢!我又没有不管家,我又没有红杏出墙,我又没有天天打麻将,我也帮他生儿育女了!为什幺要离婚?为什幺?我还要怎样才对得起他?二十几年,我老了,他就不要我了!天哪!男人的心多狠哪!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嫁给杜峰!他虽然寻花问柳,总没有要和太太离婚呀!天哪!我怎幺这幺倒霉?我怎幺这幺倒霉?” “妈妈!”雨柔含着泪喊,把母亲扶到沙发上去坐着。“妈妈,你如果肯冷静下来,我有几句话一定要跟你讲!妈妈,事情或者还可以挽救,如果你安心要挽救的话!你能不能静下来听我讲几句?” “我老了!”婉琳仍然在那儿哭泣着自言自语。“我老了!没人要我了!雨柔,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嫌我,子健也嫌我,我是每一个人的眼中钉!如果我现在死掉,你们大家都皆大欢喜!天哪!为什幺我不死掉!你们都巴不得我死掉!你们每一个都恨我!天哪,我为什幺不死掉?为什幺不死掉?” “妈妈呀!”雨柔哀声的大叫了一句:“你的悲剧是你自己造成的!难道你还不了解吗?” 婉琳愕然的安静了行来,她瞪视着雨柔。 “你……你说……什幺?”她口齿不清的问。 “妈妈,请听我说!”雨柔含着满眶的眼泪,抓着母亲的手,诚恳的、恳切的说:“我们没有任何人恨你,我们都爱你,可是,妈妈呀,这些年来,你距离我们好远好远,你知道吗?你从不了解我们想些什幺,从不关心我们的感情、思想、和自尊!你只是唠叨,只是自说自话,虽然你那幺好心,那幺善良,但是,人与人间的距离,会从一条小沟变成汪洋大海。我,哥哥,爸爸,都不是游泳的好手,即使我们能游,我们也游不过大海……” “雨柔,”婉琳瞪着眼睛喊:“你在说些什幺鬼话?我没发昏,你倒先发起昏来了!我什幺时候要你们学游泳过?我什幺时候怪你们不会游泳了?” 雨柔住了口,她凝视着母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她废然的长叹了一声,低下头去,她自言自语的说了句:“什幺汪洋大海,我看,这是太平洋加上大西洋,再加上北极海,黑海,死海,还得加上美国的五大湖!” 婉琳怔怔的看着雨柔,她忘了哭泣,也忘了面临自己的大问题,她奇怪的说:“雨柔,你怎幺了?你在背地理吗?” “不,妈妈,我不在背地理。”雨柔抬起眼睛来,紧紧的盯着母亲,她深吸了口气。“我们换一种方式来谈吧,妈妈。” 她再吸了口气:“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虽然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却有完全不同的世界。妈妈,你不了解我们,也不愿意费力来了解。举例说,你骂过江苇,你又骂晓妍,你忽略了我爱江苇,哥哥爱晓妍,你这样一骂,就比直接骂我们更让我们伤心……” “我懂了。”婉琳悲哀的说:“凡是你们爱的,我就都得说好,这样你们才开心,这样就叫做了解。如果有一天,你们都爱上了臭狗屎,我就应该说那臭狗屎好香好香,你们爱得好,爱得高明……” “妈妈!”雨柔皱紧眉头,打断了她。“妈妈!”她啼笑皆非,只能一个劲儿的摇头。“我看,我要投降了,我居然无法讲得通!怎幺人与人的思想,像我们,亲如母女,要沟通都如此之难!”她注视了母亲好长一段时间。“好了,妈,我们把话题扯得太远,别管我和哥哥怎幺样,爸爸说得对,有一天,我和哥哥都会离开这个家庭,去另创天下。儿女大了,都会独立,那时候,你怎幺办?妈妈,爸爸要和你离婚,你不要以为他是一时负气,嘴上叫叫,明天就没事了,爸爸不是那样的人,他是认真的!” 婉琳又开始手足失措起来,拚命的摇着头,她叫:“不离婚!不离婚!反正我不离婚!看他一个人怎幺离!我又没做错事,为什幺要离婚?” “你不离婚,爸爸可以走的!”雨柔冷静的说:“他可以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那时候,你离与不离,都是一样,你只保留了一个‘贺太太’的空衔而已。” “那……那……那……”婉琳又哭泣起来。“我……我怎幺办?都是那个贱女人,那个婊子!天下男人那幺多,她不会去找,偏偏要勾引人家的丈夫……” “妈妈!”雨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秦雨秋不是贱女人,不是婊子,她是个充满了智能和灵性的女人,她满身的诗情画意,满心的热情和温暖。她不见得漂亮,却潇洒脱俗,飘逸清新。她有思想,有深度,有见解,她是那种任何有思想的男人都会为她动心的女人!” “哦!”婉琳勃然变色:“你居然帮那个坏女人说话!你居然把她讲成了神,讲成了仙,你到底是站在我一边,还是站在她一边?” “妈妈,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儿,我会站到她一边的!”雨柔大声喊,眼眶红了。“我同情爸爸!我同情秦雨秋!你不知道我有多同情他们!但是,我是你的女儿,我只能站在你一边,我爱你!妈妈!我不要你受伤害,我不要这个家庭破碎,我想帮助你!你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不肯听我说,你不肯让我帮助你!” 婉琳愣在那儿,她看来又孤独,又无奈,又悲哀,又木讷。好半天,她才结舌的说:“如……如果,她……她那幺好,我怎幺能和她比呢?怎幺能……保住你爸爸呢?” “你能的,妈妈,你能。”雨柔热烈的喊,抓紧母亲的手。 “妈,所有的女人都有一个通病,当丈夫有外遇的时候,就拚命骂那个女人是狐狸精,是臭婊子,是坏女人,勾引别人的丈夫,破坏别人的家庭等等。但是,几个妻子肯反躬自省一下,为什幺自己没有力量,把丈夫留在身边?你想想,妈妈,这些年来,你给了爸爸些什幺?你们像两个爬山的伴侣,刚结婚的时候,你们都在山底下,然后,爸爸开始爬山,他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你却停在山底下不动,现在,爸爸已经快到山顶了,你还在山底下,你们的距离已经远得不能以道里计。这时候,爸爸碰到了秦雨秋,他们在同一的高度上,他们可以看到同样的视野,于是,两个孤独的爬山者,自然而然会携手前进,并肩往山上爬。你呢?妈妈,你停在山下,不怪自己不爬山,却怪秦雨秋为什幺要爬得那幺高!你想想,问题是出在秦雨秋身上呢?还是出在你身上?还是出在爸爸身上?” 婉琳很费力的,也很仔细的听完了雨柔这篇长篇大论。然后,她怯怯的说:“雨柔,说实话,你刚刚讲了半天的海,现在又讲了半天的山,到底海和山与我们的事情有什幺关系?你爸爸是另外有了女朋友,并不是真的和秦雨秋去爬山了,是不是?” 雨柔跌坐在沙发里,用手揉着额角,她暗暗摇头,只觉得自己头昏脑胀。闭了一下眼睛,她试着整理自己的思绪,然后,她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太多事了?那秦雨秋,和爸爸才是真正的一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她为什幺要这样费力的去撮合爸爸和妈妈呢?两个世界的人为什幺一定要拉在一起呢?算了,她投降了,她无法再管了,因为母亲永不可能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自己只是在作徒劳的努力而已。 睁开眼睛,她想上楼了,但是,她立即接触到母亲的眼光:那样孤苦无助的看着自己,好象这女儿成为她绝望中惟一的生路。雨柔心中一紧,那种母女间本能的血缘关系,本能的爱,就牢牢的抓紧了她!不不!她得想办法帮助母亲! “雨柔!”婉琳又茫然的说:“你不要讲山啦,水啦,我弄不清楚,你说秦雨秋很可爱,我斗不过她,是不是?可是,我和你爸爸结婚二十几年了,她和你爸爸认识才一年,难道二十几年抵不过一年吗?” “二十几年的陌生,甚至于抵不过一-那的相知呢!”雨柔喃喃的说。悲哀的望着母亲。然后,她振作了一下,说:“这样吧!妈妈,我们-开一切道理不谈,只谈我们现在该怎幺办好不好?” “你说,我听着。”婉琳可怜兮兮的说,不凶了,不神气了,倒好象比女儿还矮了一截。 “妈,你答应我,从明天起,用最温柔的态度对爸爸,不要唠叨,不要多说话,尤其,绝口不能攻击秦雨秋!你照顾他,尽你的能力照顾他,像你们刚结婚的时候一样。你不可以发脾气,不冒火,不生气,不大声说话,不吵他,不闹他……”“那……我还是死了好!”婉琳说:“我为什幺要对他低声下气?是他做错了事,又不是我做错了事!依我,我就去把秦雨秋家里打她个落花流水……” “很好,”雨柔忍着气说:“那一定可以圆满的达成和爸爸离婚的目的!我不知道,原来你也想离婚!” “谁说我想离婚来着?”婉琳又哭了起来。“我现在和他离了婚,我到哪里去?” “妈妈呀!”雨柔喊着。“你不想离婚,你就要听我的!你就要低声下气,你就要对爸爸好,许多张妈做的工作,你来做!爸爸没起床前,你把早餐捧到他床前去,他一回家,你给他拿拖鞋,放洗澡水……” “我又不是他的奴隶!”婉琳嚷着。“也不是日本女人!再下去,你要叫我对他三跪九叩了!” “我原希望你能和爸爸有思想上的共鸣!如果你是秦雨秋,爸爸会对你三跪九叩,可惜,你不是秦雨秋,你就只好对爸爸三跪九叩,人生,就这幺残忍,今天,是你要爸爸,不是爸爸要你。妈,你不是当初被追求的时代了!你认命吧!在思想上,心灵上,气质上,风度上,年龄上,各方面,我很诚实的说,妈妈,你斗不过秦雨秋,你惟一的办法,只有一条路──苦肉计。我说的各项措施,都是苦肉计,妈妈,如果你想爸爸回头,你就用用苦肉计吧!爸爸惟一可攻的弱点,是心软,你做不到别的,你就去攻这一个弱点吧!你毕竟是跟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妻子!” “苦肉计?”婉琳这一下子才算是明白过来了,她恍然大悟的念着这三个字。“苦肉计?”她看看雨柔。“会有用吗?” “妈,”雨柔深思着。“你只管用你的苦肉计,剩下来的事,让我和哥哥来处理。今晚,我会在这儿等哥哥,我们会商量出一个办法来。无论如何,我和哥哥,都不会愿意一个家庭面临破碎。” “子健?”婉琳怯怯的说:“他不会帮我,他一定帮晓妍的姨妈,何况,我今晚又骂了晓妍。” “妈妈!”雨柔忽然温柔的搂住了母亲的脖子。“你真不了解人性,我恨过你,哥哥也恨过,但是,”她满眶泪水。“你仍然是我们的妈妈!当外界有力量会伤害你的时候,我们都会挺身而出,来保护你的!妈妈,如果我们之间,没有那些汪洋大海,会有多好!” 汪洋大海?婉琳又糊涂了。但,雨柔那对含泪的眼睛,却使她若有所悟,她忽然觉得,雨柔不再是个小女孩,不再是她的小女儿,而是个奇异的人物,她可能真有神奇的力量,来挽救自己婚姻的危机了。 第九章 子健用钥匙开了大门,穿过院子,走进客厅,已经是深夜二点钟了。但是,雨柔仍然大睁着眼睛,坐在客厅里等着他。 “怎幺?雨柔?”子健诧异的说:“你还没有睡?” “我在等你。”雨柔说:“晓妍怎样了?” 子健在沙发里坐了下来。他看来很疲倦,像是经过了一场剧烈的战争,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明亮而有神,那种撼人心魄的爱情,是明显的写在他脸上的。他低叹了一声,用一种深沉的、怜惜的、心痛的声音说:“她现在好了,我差一点失去了她!我真没料到,妈妈会忽然卷起这样的一个大台风,几乎把我整个的世界都吹垮了。” “你知道,妈妈是制造台风的能手,”雨柔说:“只是,风吹得快,消失得也快,留下的摊子却很难收拾。如果台风本身要负责吹过之后的后果,我想,台风一定不会愿意吹的。” 她注视着子健:“哥哥,妈妈事实上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幺,也不知道做过的后果,更不会收拾残局。但是,她是我们的妈妈,是吗?” 子健凝视着雨柔。 “你想说什幺?雨柔,别兜圈子。家里发生事情了,是不是?爸爸和妈妈吵架了?” “岂止是吵架!爸爸要和妈妈离婚。我想,这是那阵台风引起来的。你去秦阿姨家的时候,爸爸一定在秦阿姨家,对不对?爸爸表示过要和妈妈离婚吗?” “是的。”子健说,蹙起眉头。“唉!”他叹了口气。“人生的事,怎幺这幺复杂呢?” “哥哥!”雨柔叫:“你对这事的看法怎幺样?” “我?”子健的眉头锁得更紧。“老实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昏了头了,我觉得,父母的事,我们很难过问,也很难参加意见。说真的,爸爸移情别恋,爱上秦阿姨,在我看来,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我是爸爸,我也会!” “哥哥!”雨柔点点头,紧盯着他:“妈妈骂了晓妍,你就记恨了,是不是?你宁愿爸爸和妈妈离婚,去娶秦阿姨,对吗?这样就合了你的意了。秦阿姨成为我们的后母,晓妍成为你的妻子。这样,就一家和气了,是不?你甚至可以不管妈妈的死活!” 子健跳了起来。 “你怎幺这样说话呢?雨柔?我爱晓妍是一回事,我欣赏秦阿姨是另外一回事,我同情爸爸和秦阿姨的恋爱又是一回事。不管怎样,我总不会赞成爸爸妈妈离婚的!妈妈总之是妈妈,即使和她记恨,也记不了几分钟!父母子女之间的感情是血亲,如果能置血亲于不顾的人,还能叫人吗?” “哥哥!”雨柔热烈的喊:“我就要你这几句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和我站在一条阵线上的!” “一条阵线?”子健诧异的问。“战争已经发生了?是吗?你的阵线是什幺阵线呢?” “哥哥,让我告诉你。”雨柔移近身子,坐在子健的身边,她开始低声的、喃喃的,不停的说了许多许多。子健只是静静的听,听完了,他抬起眼睛来,深深的看着雨柔。 “雨柔,我们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呢?” “挽救父母的婚姻,是错吗?”雨柔问:“撮合父母的感情,是错吗?孝顺母亲,不让她悲哀痛苦,是错吗?维持家庭的完整,是错吗?拉回父亲转变的心,是错吗?”她一连串的问。 子健瞪着她。 “破坏一段美丽的感情,是对吗?勉强让一对不相爱的人在一起,是对吗?打击父亲,使他永堕痛苦的深渊,是对吗?维持一个家庭完整的外壳,而不管内部的腐烂,是对吗?拆散一对爱人,让双方痛苦,是对吗?……” “哥哥!”雨柔打断了他:“你安心和我唱反调!” “不是的,雨柔。”子健深沉的说:“我只要告诉你,对与错,是很难衡量的,看你从哪一个角度去判断。但是,我同意你的做法,因为我是妈妈的儿子,我不能不同意你!我站在一个儿子的立场,维护母亲的地位,并不是站在客观的立场,去透视一幕家庭的悲剧。雨柔,你放心,我会去做,只是我很悲哀,我并没有把握,能扮演好我的角色。你孝心可嘉,但是,爱情的力量排山倒海,谁都无法控制,我们很可能全军覆没!” “我知道。”雨柔点点头,“可是,我们尝试过,努力过,总比根本不尝试,不努力好,是不是?” “当然,”子健说,深思着。“但是,妈妈是不是能和我们合作呢?她的那个台风只要再刮一次,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妈妈,你知道,我同情她,甚至可怜她,却无法赞成她!” “我知道。”雨柔低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要妈妈有秦阿姨的十分之一,她也不会失去爸爸!可是,妈妈是无法了解这一点的,她甚至不懂什幺叫爱情。她认为结婚,生儿育女,和一个男人共同生活就叫恋爱,殊不知爱情是人生最撼人心弦的东西。是吗?哥哥?” “我们却要去斩断一份撼人心弦的东西!”子健低低的说。 “我甚至希望我们失败。” “哥哥!”雨柔叫。 “我说了,我和你一条阵线!”子健站起身来。“不管我的想法如何,我会努力去做!你,负责妈妈不刮台风,我,负责爸爸,怎样?”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哥哥,像小时候一样,我们要勾勾小指头,这是我们兄妹间的秘密,是不是?你不可以中途反悔,倒戈相向,你不可以让晓妍左右你的意志,你要为我们可怜的母亲多想一想,你能吗?” “雨柔,”他注视她,毅然的点了点头:“我能!” 雨柔伸出手来,兄妹二人郑重的勾勾小指头。相对注视,两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相当沉重。然后,他们上了楼,各回各的房间了。 俊之彻夜难眠,辗转到天亮,才朦朦胧胧的睡着了,一觉醒来,红日当窗,天色已近中午。他从床上坐起来,心里只是记挂着雨秋。翻身下床,他却一眼看到婉琳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穿戴整齐,还搽了胭脂抹了粉,戴上了她出客才用的翡翠耳环。她看到他醒来,立即从椅子里跳起身,陪笑着说:“你的早餐早就弄好了,豆浆冷了,我才去热过,你就在卧室里吃吧,大冷天,吃点热的暖暖身子。” 俊之愕然的看着婉琳。这是什幺花招?破天荒来的第一次,别是自己还在什幺噩梦里没醒吧!他揉揉眼睛,摔摔头,婉琳已拎着他的睡袍过来了:“披上睡袍吧!”婉琳的声音温柔而怯弱。“当心受凉了。” 他一把抓过睡袍,自己穿上,婉琳已双手捧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滚烫的豆浆。俊之啼笑皆非,心里在不耐烦的冒着火。这是见了鬼的什幺花样呢?他已正式提出离婚,她却扮演起古代的、被虐待的小媳妇了!他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我没漱口之前,从来不吃东西,你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 “哦,哦,是的,是的。”婉琳慌忙说,有点失措的把杯子放了下来,显然那杯子烫了她的手,她把手指送到嘴边去吁着气,发现俊之在瞪她,她就又立即把手放下去,垂下眼睑,她像个不知所措的、卑躬屈膝的小妇人。 “婉琳!”俊之冷冷的说:“谁教你来这一套的?” 婉琳吃了一惊,拾起眼睛来,她慌慌张张的看着俊之,嗫嗫嚅嚅的说:“我……我……我……” “没有用的,婉琳。”俊之深深的望着她,默默的摇着头。 “没有用的。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你帮我端豆浆拿衣服就可以解决了,我并没有要你做这些,我要一个心灵的伴侣,不是要一个服侍我的女奴隶!你也没有必要贬低你自己,来做这种工作。你这样做,只是让我觉得可笑而已。” 婉琳低下了头,她自言自语的说:“我……早……早知道没有用的。”她坐回椅子上,一语不发。俊之也不理她,他径自去浴室梳洗,换了衣服。然后,他发现婉琳依然坐在椅子里,头垂得低低的,肩膀轻轻耸动着,他仔细一看,原来她在那儿忍着声音啜泣,那件特意换上的丝棉旗袍上,已湿了好大的一片。他忽然心中恻然,这女人,她再无知,她再愚昧,却跟了他二十几年啊!走过去,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别哭了!”他粗声说,却不自已的带着抹歉意。“哭也不能解决问题的!我们的事,好歹都要解决,反正不急,你可以冷静的思考几天!或者你会想清楚!我……”他顿了顿,终于说:“很抱歉,也很遗憾。” 她仍然低垂着头,泪珠一滴滴落在旗袍上。 “当……当初,”她抽噎着说:“你不娶我就好了!” 他一愣,是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低叹了一声,人生,谁能预卜未来呢?假若每个人都能预卜未来,还会有错误发生吗?他转过身子,要走出房去,婉琳又怯怯的叫住了他:“俊──俊之,你……你的早餐!” “我不想吃了!你叫张妈收掉吧!” “俊之,”婉琳再说:“子健在你书房里,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俊之回过头来,狐疑的望着婉琳:“你对孩子们说了些什幺?”他问。 “我?”婉琳睁大眼睛,一股莫名其妙的样子,那脸上的表情倒是诚实的。“我能对他们说什幺?现在,只有他们对我说话的份儿,哪有我对他们说话的份儿?” 这倒是真的,那幺,子健找他,准是为了晓妍。晓妍,他叹口气,那孩子也够可怜了。这个社会,能够纵容男人嫖妓宿娼,却不能原谅一个女孩一次失足!他下了楼,走进书房里,关上了房门。 子健正靠在书桌上,呆呆的站着,他的眼光,直直的望着墙上那幅《浪花》。听到父亲进来,他转头看了父亲一眼,然后,他愣愣的说:“我在想,秦阿姨这幅《浪花》,主要是想表现些什幺?” “对我而言,”俊之坦率的说:“它代表爱情。” “爱情?”子健不解的凝视着那幅画。 “在没有遇到雨秋以前,”俊之说:“我就像海滩上那段朽木,已经枯了,腐烂了,再也没有生机了。然后,她来了,她像那朵玫瑰,以她的青春、生命、和夺人的艳丽,来点缀这枯木,于是,枯木沾了玫瑰的光彩,重新显出它朴拙自然的美丽。” 子健惊愕的望着父亲,他从没有听过俊之这样讲话,如此坦率,如此真诚。尤其,他把他当成了平辈,当成了知音。 子健忽然觉得汗颜起来,他想逃开,他想躲掉。雨柔给他的任务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是,他来不及躲开了,俊之在桌前坐了下来,问:“你有事找我?” 他站在父亲对面,中间隔着一张书桌,他咬紧牙关,脸涨红了。 “为了晓妍?”俊之温和的问。 子健摇摇头,终于说了出来:“为了你,爸爸。为了你和妈妈。” 俊之脸色立刻萧索了下来,他眼睛里充满了戒备与怀疑,靠进椅子里,他燃上了一支烟。喷出烟雾,他深深的望着儿子。 “原来,你是妈妈的说客!”他说,声音僵硬了。 子健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一把裁纸刀,他无意识的玩弄着那把刀子,透过了烟雾,他注视着父亲那张隐藏在烟雾后的脸庞。 “爸爸,我不是妈妈的说客!”子健说。“我了解爱情,我认识爱情,我自己正卷在爱情的巨浪里,我完全明白你和秦阿姨之间发生了些什幺。我不想帮妈妈说话,因为妈妈无法和秦阿姨相比,我昨晚就和雨柔说过,如果我是你,我一样会移情别恋,一样会爱上秦阿姨。” 俊之稍稍有些动容了,他沉默着,等待儿子的下文。 “爸爸,这些年来,不是你对妈妈不耐烦,连我们做儿女的,和妈妈都难以兼容。妈妈的生活,在二十几年以来,就只有厨房、卧房、客厅。而我们,见到的,是一片广漠无边的天地。接触的,是新的知识,新的朋友,新的观念,新的人生。妈妈呢?接触的只有那些三姑六婆的朋友们,谈的是东家长西家短,衣料、麻将,和柴米油盐。我们和妈妈之间当然会有距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俊之再抽了一口烟,子健停了停,他看不出父亲的反应,在烟雾的笼罩下,父亲的脸显得好模糊。 “我已经大学四年级了,”子健继续说:“很快就要毕业,然后是受军训,然后我会离家而独立。雨柔,早晚是江苇的太太,她更不会留在这家庭里。爸爸,你和妈妈离婚之后,要让她到哪里去?这些年来,她已习惯当‘贺太太’,她整个的世界,就是这个家庭,你砸碎这个家庭,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各奔前程,只有妈妈,是彻彻底底的面临毁灭!爸,我不是帮妈妈说话,我只请你多想一想,即使妈妈不是你的太太,而是你朋友的太太,你忍心让她毁灭吗?忍心看到她的世界粉碎吗?爸爸,多想一想,我只求你多想一想。” 俊之熄灭了那支烟,他紧紧的盯着儿子。 “说完了吗?”他问。 “爸!”子健摇摇头。“我抱歉,我非说这些话不可!因为我是妈妈的儿子!” “子健,”俊之叫,他的声音很冷静,但很苍凉。“你有没有也为爸爸想一想?离婚,可能你妈妈会毁灭,也可能不毁灭,我们谁都不知道。不离婚,我可以告诉你,你爸爸一定会毁灭!子健,你大了,你一向是个有思想有深度的孩子,请你告诉我,为了保护你妈妈,是不是你宁可毁灭你爸爸!” 子健打了个冷战。 “爸爸!”他蹙着眉叫:“会有那幺严重吗?” “子健,”俊之深沉的说:“你愿不愿意离开晓妍?” 子健又打了个冷战。 “永不!”他坚决的说。 “而你要求我离开雨秋?” “爸爸!”子健悲哀的喊:“问题在于你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在二十几年前,你娶了妈妈!现在,你对妈妈有责任与义务!你和秦阿姨,不像我和晓妍,我们是第一次恋爱,我们有权利恋爱!你却在没有权利恋爱的时候恋爱了!” 俊之一瞬也不瞬的瞪视着子健,似乎不大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接着,一层浓重的悲愤的情绪,就从他胸中冒了起来,像潮水一般把他给淹没了。 “够了!子健!”他严厉的说:“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家庭,我们或者是太民主了,所以你可以对我说我没有权利恋爱!换言之,你指责我的恋爱不合理,不正常,不应该发生,是不是?” 子健低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 “爸爸,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俊之打断了他。“我虽然是你父亲,却从没有对你端过父亲架子!也没拿‘父亲’两个字来压过你,你觉得我不对,你尽可以批评我!我说了,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家庭!好了,子健,我承认我不对!我娶你母亲,就是一个大错误,二十几年以来,我的感情生活是一片沙漠,如今碰到雨秋,像沙漠中的甘泉,二十几年的焦渴,好不容易找到了水源,我需要,我非追求不可!这是没道理好讲的!你说我没有权利爱,我可以承认,你要求我不爱,我却做不到!懂了吗?”“爸爸!”子健喊:“你愿不愿意多想一想?” “子健,如果你生活在古代的中国,晓妍在‘理’字上,是决不可以和你结婚的,你知道吗?” 子健的脸涨红了。 “可是,我并没有生活在古代!” “很好,”俊之愤然的点点头。“你是个现代青年,你接受了现代的思想!现代的观念。那幺,我简单明白的告诉你:离婚是现代法律上明文规定,可以成立的!” “法律是规定可以离婚,”子健激动的说:“法律却不负责离婚以后,当事人的心理状况!爸,你如果和妈妈离婚,你会成为一个谋杀犯!妈跟你生活了二十几年,你于心何忍?” “刚刚你在和我说理,现在你又在和我说情,”俊之提高了声音。“你刚刚认为我在理字上站不住,现在你又认为我在情字上站不住,子健子健,”他骤然伤感了起来。“父子一场,竟然无法让彼此心灵相通!如果你都无法了解我和雨秋这段感情,我想全世界,再也没有人能了解了!”他颓然的用手支住额,低声说:“够了!子健,你说得已经够多了!你去吧!我会好好的想一想。” “爸爸!”子健焦灼的向前倾,他苦恼的喊着。“你错了,你误会我!并不是我不同情你和秦阿姨,我一上来就说了,我同情!问题是,你和妈妈两个生下了我,你不可能希望我爱秦阿姨胜过爱妈妈!爸爸,秦阿姨是一个坚强洒脱的女人,失去你,她还是会活得很好!妈妈,却只是一个寄生在你身上的可怜虫呵!如果你真做不到不爱秦阿姨,你最起码请别-弃妈妈!以秦阿姨的个性,她应该不会在乎名分与地位!” 俊之看了子健一眼,他眼底是一片深刻的悲哀。 “是吗?”他低声问。“你真了解雨秋吗?即使她不在乎,我这样对她是公平的吗?” “离婚,对妈妈是公平的吗?”子健也低声问。 “你母亲不懂得爱情,她一生根本没有爱情!” “或者,她不懂得爱情,”子健点头轻叹。“她却懂得要你!” “要我的什幺?躯壳?姓氏?地位?金钱?” “可能。反正,你是她的世界和生命!” “可笑!” “爸,人生往往是很可笑的!许多人就在这种可笑中活了一辈子,不是吗?爸,妈妈不止可笑,而且可怜可叹,我求求你,不要你爱她,你就可怜可怜她吧!”说完,他觉得再也无话可说了,站起身来,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信纸,递到父亲的面前。“雨柔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她说,她要说的话都在这张纸中。爸爸,”他眼里漾起了泪光。“你一直是个好爸爸,你太宠我们了,以至于我们敢在你面前如此放肆,爸,”他低语:“你宠坏了我们!”转过身子,他走出了房间。 俊之呆坐在那儿,他沉思了好久好久,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打开了那张信纸。发现上面录着一首长诗:“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万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半裂湘裙裾,泣寄雨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棰,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倘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长诗的后面,写着几个字:“雨柔代母录刺血诗一首,敬献于父亲之前。” 俊之闭上眼睛,只觉得五脏翻搅,然后就额汗涔涔了。他颓然的仆伏在书桌上,像经过一场大战,说不出来有多疲倦。 半晌,他才喃喃的自语了一句:“贺俊之,你的儿女,实在都太聪明了。对你,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雨柔,”江苇坐在他的小屋里,猛抽着香烟,桌上堆满了稿纸,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脸上堆满了愤懑。“我根本反对你的行为,我觉得你的做法狭窄、自私、而且愚不可及!” “江苇,你不理智。”雨柔靠在桌子旁边,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苦恼。“你反对我,只因为你恨我妈妈!你巴不得我爸爸和妈妈离婚,你就免得受我妈妈的气了,是不是?别说我狭窄自私,我看是你狭窄自私!” “算了!”江苇嗤之以鼻。“我爱的是你,我看她的脸色干什幺?将来我娶的也是你,只要你不给我脸色看,我管她给不给我脸色看!我之所以反对你,是因为我客观,而你不客观!说实话,你妈配不上你爸爸,一对错配的婚姻,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离婚!何必呢?两个人拖下去,你妈只拥有你爸爸的躯壳,你爸爸呢?他连你妈的躯壳都不想要,他只拥有一片空虚和寂寞!雨柔,你爱妈妈,就不爱爸爸了?” “妈妈会转变,妈妈会去迎合爸爸……” “哈!”江苇冷笑了一声:“你想把石头变成金子呢!你又没有仙杖,你又不是神仙!” “江苇!”雨柔生气的叫:“请你不要侮辱我妈妈,无论如何,她还是你的长辈。” “尽管她是我的长辈!”江苇固执的说:“她仍然是一块石头,她就是当了我的祖宗,她还是一块石头!” “江苇!”雨柔喊:“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不理你了!” 江苇把她一把拉进自己的怀里,用手臂紧紧的圈住了她。 他的嘴唇凑着她的耳朵,轻声的、肯定的说:“你会理我!因为,你心里也清楚得很,你妈妈只是一块石头!而且还是块又硬又粗的石头,连雕刻都不可能!而那个秦雨秋呢,却是块美玉!” “我看,”雨柔没好气的说:“你大概爱上秦雨秋了!” “哼!”江苇冷哼一声。“爱上秦雨秋也没什幺希奇,她本就是挺富吸引力的女人!可是,我已经爱上贺雨柔了,这一生跟她跟定了,再没办法容纳别的女人了!” “你干嘛爱贺雨柔?她妈是石头,她就是小石头,你干嘛舍美玉而取石头!”“哈哈!”江苇大笑。“我就喜欢小石头,尤其像你这样的小石头,晶莹、透明、灵巧,到处都是棱角,迎着光,会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有最强的折射律,最大的硬度,可以划破玻璃,可以点缀帝王的冠冕,可以引起战争,可以被全世界所注目……” “你在说些什幺鬼话呵!”雨柔希奇的喊。 “这种石头,学名叫碳。” “俗名叫钻石,是不是?”雨柔挑着眉问。 “哈哈!”江苇拥住她,低叹着。“你是一颗小钻石,一颗小小的钻石,我不爱你的名贵,却爱你全身反射的那种光华。” 他吻住了她,紧紧的。 半晌,她挣开了他。 “好了,江苇,你要陪我去秦阿姨家!” “你还要去吗?”江苇注视着她。“我以为我已经说服了你。” “我要去!”雨柔一本正经的。“可是,要我单枪匹马去,我没有勇气,你爱我,你就该站在我一边,帮我的忙!江苇,难道你忍心看着我的家庭破碎。” “雨柔,”江苇的脸色也正经了起来。“每个人自己的个性,造成每个人自己的悲剧。你母亲的悲剧,是她自己造成的!你管不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你或者可以赶掉一个秦雨秋,焉知道明天,不会出现第二个秦雨秋?你母亲个性不改,你父亲早晚要变心,你会管不胜管,烦不胜烦,你何苦呢?” “你不了解,江苇。”雨柔诚挚的说:“我母亲二十几年来,一直是这副德行。我父亲可能很孤独,很寂寞,他却也安心认命的活过了这二十几年。直到秦雨秋出现了,父亲就整个变了。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秦雨秋,只有惟一的一个!你懂吗?就如同──你眼睛里只有我,哥哥眼睛里只有晓妍,爸爸眼睛里──只有秦雨秋!” 江苇深深的看着镑柔。 “如果是这样子,”他说:“我更不去了。” “怎幺?” “假若现在有人来对我说,请我放弃你,你猜我会怎幺做?我会对那个人下巴上重重的挥上一拳!” “可是,”雨柔喊:“秦雨秋没有权利爱爸爸!爸爸早已是有妇之夫!” “哦!”江苇瞪大了眼睛:“原来你在讲道理,我还不知道你是个卫道者!那幺,雨柔!让我告诉你,汤显祖写《牡丹亭》,清远道人为他题词,中间有两句至理名言,你不能不知道!他说: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已经说明人生的事,情之所钟,非‘理’可讲!那是三百年前的人说的话了!你现在啊,还不如一个三百年前的人呢!” “江苇!”雨柔不耐的喊:“你不要向我卖弄你的文学知识,我保护母亲,也是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怎幺样?你别把‘情’字解释得那幺狭窄,父母子女之情,一样是情!难道只有男女之情,才算是情?” “好,好!”江苇说:“我不和你辩论,你是孝女,你去尽孝,我不陪你去碰钉子!别说我根本不赞成这事,即使我赞成,那个秦雨秋是怎样的人,你知道吗?她有多强的个性,我行我素,管你天下人批评些什幺,她全不会管!她要怎幺做就会怎幺做的!你去,只是自讨没趣!” “她却有个弱点。”雨柔轻声说。 “什幺弱点?” “和爸爸的弱点一样,她善良而心软。” 江苇瞪着她。 “哦,你想利用她这个弱点?” “是的。” “雨柔,”江苇凝视着她,静静的说:“我倒小看你了!你是个厉害的角色!” “不要讽刺我,”她说:“你去不去?” “不去。”他闷闷的说。 “你到底去不去?”她提高了声音。 “不去!” “你真的不去?” “不去。” “很好!”她一甩头,往门外就走。“我有了困难,你既然不愿意帮助,你还和我谈什幺海枯石烂,生死与共!不去,就不去,我一个人去!我就不信我一个人达不到目的,你等着瞧吧!” 他跳起来,一把抱住她。 “雨柔,雨柔,”他柔声叫:“别为你的父母,伤了我们的感情,好吗?从来,我只看到父母为子女的婚姻伤脑筋,还没看到子女为父母伤脑筋的事!” “你知道这叫什幺?”她低问。 “什幺?” “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她引用了他刚刚所念的句子。 江苇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但厉害,而且聪明。”他说。 她翻转身子,用手揽住了他的颈项,她开始温柔的、甜蜜的、细腻的吻他。一吻之后,她轻轻的扬起睫毛,那两颗乌黑的眼珠,盈盈然,镑镑然的直射着他,她好温柔好温柔的低问:“现在,你要陪我去吗?” 他叹息,再吻她,一面伸手去拿椅背上的夹克。 “你不止聪明,而且灵巧,不止灵巧,而且──让人无法抗拒。是的,我陪你去!” 走出了江苇的小屋,外面是冬夜的冷雨。这是个细雨镑镑的天气。夜,阴冷而潮湿,雨丝像细粉般洒了下来,飘坠在他们的头发上、面颊上、和衣襟上。江苇揽紧了她,走出小巷,他问:“你怎幺知道今晚秦雨秋在家?又怎幺知道你爸爸不会在她那儿?” “今晚是杜伯伯过生日,爸爸妈妈都去了,根据每年的经验,不到深夜不会散会,何况,我已经告诉妈妈,要她绊住爸爸。至于秦雨秋,”她仰头看看那黑沉沉的天空,和无边的细雨。“只有傻瓜才会一个人冒着风雨,在这幺冷的天气往外跑。” “晓妍呢?”他问:“你总不能当着晓妍谈。” “晓妍现在在我家。”雨柔笑容可掬。“和哥哥在一起,我想──不到十二点,她不会回去的!” “哦!”江苇盯着她:“你──不止让人无法抗拒,而且让人不可捉摸。你──早已计划好了。” “是的。” “我想──”他闷闷的说:“我未来的生活可以预卜了,我将娶一个世界上最难缠的妻子。” “你怕我吗?” “怕?”他握住她凉凉的小手,她手心中有一条疤痕,他抚摸那疤痕。“不是怕,而是爱。” 他们来到了雨秋的家,果然,来开门的是雨秋本人。一屋子的寂静,一屋子冬天的气息,有木炭的香味,雨秋在客厅中生了一盆炉火。看到雨柔和江苇,她显得好意外,接着,她就露出了一脸由衷的喜悦及欢迎。 “你们知道,人生的至乐是什幺?”她笑着说:“在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之际,你品茗着自己的寂寞,这时,忽然来两个不速之客,和你共享一份围炉的情趣。” 她那份喜悦,她那份坦白,以及她那份毫不掩饰的快乐,使江苇立刻有了种犯罪的感觉,他悄悄的看了一眼雨柔,雨柔似乎也有点微微的不安。但是,雨秋已热烈的把他们迎了进去。她拖了几张矮凳,放在火炉的前面,笑着说:“把你们的湿外套脱掉,在炉子前面坐着,我去给你们倒两杯热茶。” “秦阿姨,”雨柔慌忙说:“我自己来,你别把我当客人!” 她跟着雨秋跑到厨房去。 雨秋摸摸她的手,笑着:“瞧,手冻得冰冰冷!”她扬声喊:“江苇,你不大会照顾雨柔呵!你怎幺允许她的手这样冷!” 江苇站在客厅里,尴尬的傻笑着,他注意到客厅中有一架崭新的电子琴。 “秦阿姨,你弹琴吗?”他问。 “那架电子琴吗?”雨秋端着茶走了过来,把茶放在小几上,她又去端了一盘瓜子和巧克力糖来。“那是为晓妍买的,我自己呀,钢琴还会一点,电子琴可毫无办法。最近,晓妍和她父母有讲和的趋势,这电子琴也就可以搬到她家去了。” 她在炉边一坐,望着他们:“为什幺不坐?” 江苇和雨柔脱掉外套,在炉边坐下。雨柔下意识的伸手烤烤火,又抬头看看墙上的画──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看呆了。江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默默的出起神来。 雨秋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她看看江苇,又看看雨柔,耸了耸肩说:“你们两个没吵架吧?” “吵架?”雨柔一惊,掉转头来。“没有呀。” “不能完全说没有,”江苇说,燃起了一支烟。“我们刚刚还在辩论‘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两句话呢!” “是吗?”雨秋问:“我没听过这两句话。” “出自《牡丹亭》的题词里,”江苇望着雨秋。“已经有三百年的历史了。我们在讨论,人类的感情,通常都是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的。三百年前的人知道这个道理,今天的人,却未见得知道这个道理!” “江苇!”雨柔轻轻的叫,带着抗议的味道。 雨秋深深的看了他们一会儿,这次,她确定他们是有所为而来了。她啜了一口茶,拿起火钳来,把炉火拨大了,她沉思的看着那往上升的火苗,淡淡的问:“你们有什幺话要对我说吗?” “我没有。”江苇很快的说,身子往后靠,他开始一个劲儿的猛抽着香烟。 “那幺,是雨柔有话要对我说了?”雨秋问,扫了雨柔一眼。 雨柔微微一震,端着茶杯的手颤动了一下。在雨秋那对澄澈而深刻的眼光下,她觉得自己是无所遁形的。忽然间,她变得怯场了,来时的勇气,已在这炉火,这冬夜的气氛,这房间的温暖中融解了。她注视着手中的茶杯,那茶正冒着氤氲的热气,她轻咳了一声,嗫嚅的说:“我……也没什幺,只是……想见见您。” “哦!”雨秋沉吟的,她抬起眼睛来,直视着雨柔,她的脸色温和而亲切。“雨柔,你任何话都可以对我讲,”她坦率的。“关于什幺?你爸爸?” 雨柔又一震,她抬起睫毛来了。 “没有秘密可以瞒过你,是不是?秦阿姨?”她问。 雨秋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你脸上根本没有秘密,”她说:“你是带着满怀心事而来的。是什幺?雨柔?” 雨柔迎着她的目光,她们彼此深深注视着。 “秦阿姨,我觉得你是一个好奇怪的女人,你洒脱,你自信,你独立,你勇敢,你敢爱敢恨,敢做敢当,你什幺都不怕,什幺都不在乎,像一只好大的鸟,海阔天空,任你遨游。你的世界,像是大得无边无际的。” 雨秋倾听着,她微笑了。 “是吗?”她问:“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当你们来以前,我正在想,我的世界似乎只有一盆炉火。” 雨柔摇摇头。 “你的炉火里一定也有另一番境界。” 雨秋深思的望着她。 “很好,雨柔,你比我想象中更会说话。最起码,你这篇开场白,很让我动心,下面呢?你的主题是什幺?” “秦阿姨,我好羡慕你有这幺大的世界,这幺大的胸襟。但是,有的女人,一生就局促在柴米油盐里,整个世界脱离不开丈夫和儿女,她单纯得近乎幼稚,却像个爬藤植物般环绕着丈夫生存。秦阿姨,你看过这种女人吗?” 雨秋垂下了眼睛,她注视着炉火,用火钳拨弄着那些燃烧的炭,她弄得炉火爆出一串火花。她静静的说:“为什幺找我谈?雨柔?为什幺不直接找你父亲?你要知道,在感情生活里,女人往往是处于被动,假若你不希望我和你父亲来往,你应该说服你父亲,让他远远的离开我。” 雨柔默然片刻。 “如果我能说动爸爸,我就不会来找你,是吗?” 雨秋抬起眼睛,她的眼光变得十分锐利,她紧紧的盯着雨柔,笑容与温柔都从她的唇边隐没了。 “雨柔,你知道你对我提出的是一个很荒谬的要求吗?你知道你在强人所难吗?” “我知道。”雨柔很快的说:“不但荒谬,而且大胆,不但大胆,而且不合情理。我──”她低声说:“不勉强你,不要求你,只告诉你一个事实,妈妈如果失去了爸爸,她会死掉,她会自杀,因为她是一棵寄生草。而你,秦阿姨,你有那幺广阔的天地,你不会那样在乎爸爸的,是不是?” 雨秋瞪着雨柔。 “或者,”她轻声的说:“你把你爸爸的力量估计得太渺小了。” 雨柔惊跳了一下。 “是吗?秦阿姨?”她问。 “不过,你放心,”雨秋很快的甩了一下头。“我既不会死掉,也不会自杀,我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女人!一个像我这样在风浪中打过滚的女人,要死掉可不容易!”她把火钳重重的插入炭灰里。“但是,雨柔,当我从这个战场里撤退的时候,你的父亲会怎样?” “爸爸吗?”雨柔咬咬嘴唇:“我想,他是个大男人,应该也不会死掉,也不会自杀吧!” “很好,很好。”雨秋站起身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绕着屋子再走了一圈。“你已经都想得很周到了,难为你这幺小小年纪,能有这样周密的思想,你父亲应该以你为荣。”她停在江苇面前。“江苇,你也该觉得骄傲,你的未婚妻是个天才!” 江苇注视着雨秋,他的眼光是深刻的,半晌,他骤然激动的开了口:“秦阿姨,”他说:“你不要听雨柔的,没有人能勉强你做任何事,如果贺伯母因为贺伯伯变心而自杀,那也不是你的过失,你并没有要贺伯母自杀!花朵之吸引蝴蝶,是蝴蝶要飞过去,又不是花要蝴蝶过去的!这件事里面,你根本负不起一点责任……”“江苇!”雨柔喊,脸色变白了。“你是什幺意思?你安心要让我下不了台?” “你本不该叫我来的!”江苇恼怒的说:“我早说过,我无法帮你说话!因为我们在基本上的看法就不同!” “江苇,”雨柔瞪大眼睛。“你能不能不说话?” “对不起,”江苇也瞪大眼睛。“我不是哑巴!” 雨秋把长发往脑后一掠,仰了仰头,她拦在雨柔和江苇的中间。她的眼光深邃而怪异,唇边浮起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 “好了!你们两个!”她说:“如果你们要吵架,请不要在我家里吵,如果你们的意见不统一,也不要在我面前来讨论!尤其,我不想成为你们争论的核心!”“秦阿姨!”雨柔跳了起来,又气又急,眼泪就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我没办法再多说什幺了,江苇把我的情绪完全搅乱了。我来这儿,只有一个目的……”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抽噎了起来。“我只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可怜我妈妈,她懦弱而无知,她……她……她不像你,秦阿姨……” 雨秋望着雨柔。 “你的来意,我已经完全了解,雨柔。怕只怕──会变成‘抽刀断水水更流’!”她用手揉了揉额角。“不要再说了,我忽然觉得很累,你们愿不愿意离开了?” “秦阿姨!”雨柔急促的喊了一声。 雨秋走到那架电子琴前面,打开琴盖,她坐了下来,用弹钢琴的手法随便的弹弄着音键,背对着雨柔和江苇,她头也不回的说:“雨柔,你和江苇以后一定要统一你们的看法和思想,现在,你们还年轻,你们可以并肩前进。有一天,你们的年纪都大了,那时候,希望你们还是携着手,肩并着肩,不要让中间有丝毫的空隙,否则,那空隙就会变成一条无法弥补的壕沟。” “秦阿姨!”雨柔再叫,声音是哀婉的。 “我练过一段时间的钢琴,”雨秋自顾自的说:“可惜都荒废了,晓妍的琴弹得很好,希望不会荒废。”她弹出一串优美的音符:“听过这支歌吗?我很喜欢的一支曲子。”她弹着。再说了一句:“你们走的时候,帮我把房门关好。”然后,她随意的抚弄着琴键,眼光迷迷镑镑的,她脑中随着音符,浮起了一些模糊的句子:“有谁能够知道?为何相逢不早?人生际遇难知,有梦也应草草!说什幺愿为连理枝,谈什幺愿成比翼鸟,原就是浮萍相聚,可怜那姻缘易老!问世间情为何物?笑世人神魂颠倒,看古今多少佳话,都早被浪花冲了!……” 她停止了弹琴,仍然沉思着,半晌,她骤然回过头来:“你们还没有走吗?”她问。 江苇凝视着她,然后他拉住雨柔的手腕。 “我们走吧!”他凄然的说。 雨柔心中酸涩,她望着雨秋,还想说什幺,但是,江苇死命的拉住她,把她带出门去了。 雨秋望着房门阖拢,然后,她在炉火前坐了下来,弯腰拨着炉火。风震撼着窗棂,她倾听着窗外的雨声,雨大了。又是雨季!又是个濡湿的、凄冷的冬天!一个炉火也烘不干、烤不暖的冬天。 第十章 时间流了过去,转瞬间,春天又来了。 这段时间,对俊之而言,是漫长而难耐的,生活像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担子,沉重的压在他的肩上。“离婚”之议,在儿女的强烈反对下,在婉琳的泪眼凝注下,在传统的观念束缚下,被暂时搁置下来了。雨秋随着春天的来临,越变越活泼,越变越外向,越变越年轻,越变越难以捉摸。她常常终日流连在外,乐而忘返,即使连晓妍,也不知道她行踪何在。 俊之似乎很难见到她了,偶然见到,她一阵嘻嘻哈哈,就飘然而去,他根本无法和她说任何知心的言语。他开始觉得,她和他之间,在一天比一天疏远,一天比一天陌生。而这疏远与陌生,是那幺逐渐的、无形的、莫名其妙的来临了。 四月,阳光温暖而和煦,冬季的寒冷已成过去,雨季也早已消失。这天,俊之一早就开了车来找雨秋。再也不能容忍她那份飘忽,再也不甘愿她从他手中溜去。他一见面就对她说:“我准备了野餐,我们去郊外走走!” “好呀!”雨秋欣然附议。“我叫晓妍和子健一块儿去,人多热闹点儿!” “不!”俊之阻止了她。“不要任何人,只有我和你,我想跟你谈一谈。” 她愣了愣。 “也好,”她笑着说:“我也有事和你商量,也不换衣服了,我们走吧!”拿起手提袋,她翩然出门,把房门重重的阖拢。 他望着她,一件黑色的麻纱衬衫,一条红色的喇叭裤,长发披泻,随风摇曳。就那幺简简单单的装束,她就是有种超然脱俗的韵味。他心中低叹着,天知道,他多想拥有她!如果命运能把她判给他,他宁愿以他所有其它的东西来换取。因为,幸福是围绕着她的-她的笑容,她的凝视,她的豪放,她的潇洒,她的高谈阔论,或她的低言细语,她的轻颦浅笑,或她的放怀高歌……啊,幸福是围绕着她的!她举手,幸福在她手中-她投足,幸福在她脚下-她微笑,幸福在她的笑容里-她凝眸,幸福在她的眼波中。人,怎能放走这幺大的幸福!他要她!他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纤维,每一分思想,每一缕感情,都在呼唤着她的名字:雨秋,雨秋,那全世界幸福的总和! 上了车,他转头望她。 “到什幺地方去?” “海边好吗?”她说,“我好久没有见到浪花。” 他心中怦然一动,没说话,他发动了车子。 车子沿着北部海岸,向前进行着,郊外的空气,带着原野及青草的气息,春天在车窗外闪耀。雨秋把窗玻璃摇了下来,她的长发在春风中飞舞,她笑着用手压住头发,笑着把头侧向他,她的发丝拂着他的面颊。 他看了她一眼。 “你今天心情很好。”他说。 “我近来心情一直很好,你不觉得吗?”她问。 “是吗?”他看了她一眼。“为什幺?” “事业、爱情两得意,人生还能多求什幺?”她问,语气有一点儿特别。他看看她,无法看出她表情中有什幺特殊的意味。但是,不知怎的,他却觉得她这句话中颇有点令人刺心的地方。他不自禁的想起牛排馆中那一夜,她醉酒的那一夜,他轻叹一声,忽然觉得心头好沉重。 “怎幺了?”她笑着问:“干嘛叹气?” 他伸过一只手来,握住她的手。 “我觉得对你很抱歉。”他坦白的说:“不要以为我没把我们的事放在心上……” “请你!”她立即说:“别杀风景好吗?你根本没有任何地方需要对我道歉。我们在一起,都很开心,谁也不欠谁什幺,谈什幺抱歉不抱歉呢!” 他蹙起眉头,注视了她一眼。他宁愿她恨他,怨他,骂他,而不要这样满不在乎。她看着车窗外面,好象全副精神都被窗外的风景所吸引了。忽然间,她大喊:“停车,停车!” 他猛然煞住车子,不知道发生了什幺大事,她打开车门,翩然下车,他这才注意到,路边的野草中,开了一丛黄色的小雏菊。她喜悦的弯下身子,采了好大的一束。然后,她上了车,把一朵雏菊插在鬓边的长发里,她转头看他,对他嫣然微笑。 “我美吗?”她心无城府的问。 他低叹了一声。 “你明知道的!”他说:“在我眼光中,全世界的美,都集中于你一身!” 她微微一震,立刻笑了起来。 “这种话,应该写到小说里去,讲出来,就太肉麻,也太不真实了!” 他瞪了她一眼,想说什幺,却按捺了下去。他沉默了,忽然感到她离他好远,她那样心不在焉,潇洒自如,又那样莫测高深,他的心脏开始隐隐作痛。而她,握着那一把雏菊,她拨弄着那花瓣,嘴里轻轻的哼着歌曲。 车子停在海边,这不是海的季节,海风仍强,吹在身上凉飕飕的,整个沙滩和岩石边,都寂无人影。 他们下了车,往沙滩上走去,他挽着她,沙滩上留下了两排清楚的足迹。浪花在翻卷,在汹涌,在前推后继。她走向岩石,爬上了一大块石头,她坐了下来,手里仍然握着花束,她的眼光投向了那广漠的大海。海风掀起了她的长发,鼓动了她的衣衫,她出神的看着那海浪,那云天,那海水反射的粼光,似乎陷进了一份虚渺的沉思里。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阳光很好,但是,风在轻吼,海在低啸,浪花在翻翻滚滚。 “想什幺?”他柔声问,用手抚弄她那随风飞舞的发丝。感到她的心神飘忽。她默然片刻。 “我在想,下个月的现在,我在什幺地方?”终于,她平平静静的说,看着海面。 “什幺?”他惊跳。“当然在台湾,还能在哪里?” 她转过头来了,她的眼光从海浪上收了回来,定定的看着他。眼底深处,是一抹诚挚的温柔。 “不,俊之,我下月初就走了。” “走了?”他愕然的瞪大眼睛。“你走到哪里去?” “海的那一边。”她说,很平静,很安详。“我早已想去了,手续到最近才办好。” 他凝视她,咬住牙。 “不要开这种玩笑,”他低声说,紧盯着她。“什幺玩笑都可以开,但是,不要开这种玩笑。” “你知道我没开玩笑,是不是?”她的眼光澄澈而清朗。 “我又何必和你开玩笑呢?我告诉你,世界好大,而我是一只大鸟,海阔天空,任我遨游。我是一只大鸟,现在,鸟要飞了。” “不不,”他拚命摇头,心脏一下子收缩成了一团,血液似乎完全凝固了。“你哪儿也不去!雨秋,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幺,自从那晚在牛排馆之后,你就没有快乐过。你以为我和你逢场作戏,你心里不开心,你就来这一套!不不,雨秋,”他急促起来。“我答应你,我会尽快解决我的问题,但是,你不会离开。你要给我一段时间,给我一个机会”“俊之!”她蹙起眉头,打断了他。“你在说什幺?你完全误会了!我对你从没有任何要求,不是吗?我并没有要你解决什幺问题,我和你之间,一点麻烦也没有,一点纠葛也没有,不是吗?” 他瞪着她,死命的瞪着她。 “雨秋!”他哑声喊:“你怎幺了?” “我很好呀!”雨秋大睁着一对明亮的眸子。“很开心,很快乐,很自由,很新奇……因为我要到另一个天地里,去找寻更多的灵感。” 他怔怔的望着她。 “你的意思是说,你将到海外去旅行一段时间?去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好,”他点点头:“你能不能等?” “等?等什幺?” “我马上办手续,陪你一起去。” 她凝视他,然后,她掉转头来,望着手里的花朵。 “你不能陪我去,俊之。” “我能的!”他急切的说:“我可以把云涛的业务交给张经理,我可以尽快安排好一切……” “可是,”她静静的说:“李凡不会愿意你陪我去!” “李凡?”他大大一震:“李凡是个什幺鬼?” “他不是鬼,他是个很好的人,”雨秋摘下一朵小花,开始把花瓣一瓣瓣的扯下来,风吹过来,那些花瓣迎风飞舞,一会儿就飘得无影无踪。“你忘了吗?他是个华侨,当我开画展的时候,他曾经一口气买了我五张画!” “哦,”俊之的心沉进了地底,他挣扎着说:“我记得了,那个土财主!” “他不是土财主,他有思想,有深度,有见解,有眼光,他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哦!”他盯着她。“我不知道,他最近又来过台湾吗?” “是的,来了两星期,又回去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怪不得她神秘莫测,怪不得她满面春风,怪不得!怪不得!他的手抵着岩石,那岩石的棱角深深的陷进他的肌肉里。 “这幺说来,”他吸进一口冷风。“你并不是去旅行?而是要去投奔一个男人?他的旅馆和金钱,毕竟打动了你,是不是?” 她望着她。 “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她继续撕着花瓣。“我确实是去投奔他,你知道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他的人,我喜欢他!” 他狠狠的望着她。 “你同时间能够喜欢几个男人?”他大声问。 “俊之?”她的脸色发白了。“你要跟我算帐吗?还是要跟我吵架?我和你交往以来,并没有对你保证过什幺,是不是?我既不是你的妻子,又不是你的小老婆,你要我怎幺样?只爱你一个?永不变心?假若我是那样的女人,我当初怎幺会离婚?你去问问杜峰,你打听打听看,秦雨秋是怎样的女人!我们好过一阵,谁也没欠谁什幺,现在好聚好散,不是皆大欢喜?” 他重重的喘着气,眼睛发直,面色惨淡。 “雨秋!这是你说的?”他问。 “是我说的!” “每句都是真心话?” “当然。”她扬扬眉毛。 他注视着她,不信任的注视着她,他眼里充满了愤怒、懊丧、悲切,和深切的哀痛。半晌,他只是瞪着她而不说话,然后,他闭了闭眼睛,重重的一甩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开始急促的,恳求的,满怀希望的说:“我知道了,雨秋,整个故事都是你编出来的!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这幺久,我没有给你一个安排,你心里生气,嘴里又不愿意讲,你就编出这幺一个荒谬的故事来骗我!雨秋!你以为我会相信,不不,我不会信的!雨秋,我知道有一个李凡,我也知道他会追求你,但是,你不会这幺快就变心。雨秋,你不去美国,你要留下来,我保证,我明天就离婚,明天就离!你真要去美国,我们一起去,我们去度蜜月,不止去美国,我们还可以去欧洲,你画画,我帮你背画架!” 他的眼睛明亮,闪烁着心灵深处的渴望。“好不好?雨秋,我们一起去!”他握紧她的手腕,摇撼着她。“我们一起去!回来之后,我帮你再开一个画展,一个更大的、更成功的画展!”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风吹着她的眼睛,她不得不半垂着睫毛,那眼珠就显得迷迷镑镑起来。 “我抱歉……”她低低的说。 “不是你抱歉,”他很快的打断她:“是我抱歉,我对不起你,我让你受了委屈,你那幺要强好胜,你不会讲。但是,我知道,你受了好多好多委屈。雨秋,我弥补,我一定弥补,我要用我有生之年,来弥补你为我受的委屈,只求你一件事,不要离开我!雨秋,不要离开我!” “如果我真受了什幺委屈,”她轻声的说:“你这一篇话,已足以说服我,让我留下来。但是,很不幸,俊之,你必须接受一个事实,我这种女人,天生无法安定,天生不能只属于一个男人。我太活跃,太不稳定,太好奇,太容易见异思迁,我是个坏女人。俊之,我是个坏女人。” “不是!不是!你不是!”他疯狂的摇头。“你只是在生我的气!” 她盯着他,骤然间,她冒火了。 “我一点也没有生你的气!”她恼怒的大喊,无法控制的大喊。挣开了他的手。“你为什幺不肯面对现实?像你这样的大男人,怎幺如此娘娘腔?”她的眼眶胀红了。“你一定要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不爱你了,是不是?你难道不懂吗!我另外有了男朋友!我爱上了别人!”她喊得那样响,声音压过了海涛,压过了风声。“我要走!不是因为你没有离婚,而是因为另外有一个大的力量在吸引我,我非去不可!我爱上了他!你懂了吗?” 俊之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她,他呆了,怔了,血色离开了他的嘴唇,他呆呆的坐着,一动也不动。她注视他,他一直不动,就像一块他们身边的岩石。她泄了气,不自禁的软弱了下来,她苦恼的蹙蹙眉,轻唤了一声:“俊之?” 他依然不动,似乎充耳不闻。她摸摸他的手。担忧的叫:“俊之?” 他仍然不动。她在他耳边大吼:“俊之!” 他惊醒了,回过神来。 “哦,雨秋?”他做梦似的说:“你刚刚在说什幺?” “不要装听不见!”她又生气了:“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想一再重复!” “是的,你说得很清楚了,”他喃喃的自语。“你爱上了李凡,一个百万富翁!你要到美国去嫁给他,至于我和你的那一段,已经是过眼云烟,你在寂寞时碰到我,用我来填充你的寂寞,如今事过境迁。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汉,应该洒脱的甩甩头,表示满不在乎。”他瞪着她,眼光倏然间变得又锐利,又冷酷。“是吗?雨秋?” “随你怎幺说,”雨秋垂下眼睛。“我不想为自己说任何话。反正,事实上,我有了另外一个男人,再怎幺自我掩饰,都是没有用的事,我一生,就没办法做到用情专一。总之,我希望我们好聚好散,谁也别怨谁。” “放心,”他冷冷的说:“我不会怨你!要怨,也只能怨我自己!怨我的傻,怨我的执着,怨我的认真!”他站起身来,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天下有我这种傻瓜,活到四十几岁,还会迷信爱情!很好,雨秋,你最起码做了一件好事,你教育了我!这些年来,我像个天真的孩子,当杜峰他们寻花问柳的时候,我嘲笑他们,因为我盲目的崇拜爱情!现在,我知道什幺叫爱情了。” 雨秋也站起身来,她手里那一束花,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揉成了碎片纷纷。她凝视他,忍不住神情恻然。 “俊之,请你不要太难过,无论如何,你有个好太太,有两个优秀的儿女,这,应该足以安慰你了……” 他顿时一把抓住了她,他的眼光惊觉而凌厉。 “好了,雨秋。”他哑声说:“不演戏了!告诉我,是谁去找过你?我太太?子健?还是雨柔?是谁要你这样做?告诉我!别再对我演戏!” 她颤栗了一下,他没有忽略她这一下颤栗,立即,他一把拥住了她,把她紧紧的抱在他怀里,俯下头,他捉住了她的嘴唇。顿时间,他深深的、强烈的吻住了她,他的唇辗过了她的,带着颤栗的、需索的、渴求的深情。她挣扎着,却挣不开他那强而有力的胳膊,于是,她屈服了。她一任他吻,一任他拥抱,一任他的唇滑过她的面颊和颈项。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狂野而热烈。 “你居然敢说你已经不再爱我了?”他问。 “我还是要说,我不再爱你了。”她说,望着他。 “你的心灵在否认你的话,你的心灵在说,你仍然爱着我!” “你听错了。要不然,你就是在欺骗你自己。” 他捏紧她的胳膊,捏得她好痛好痛。 “你真的不再爱我?真的要去美国?真的爱上了别人?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他用力握紧她,她痛得从齿缝里吸气。 “对我发誓你说的是真的!” “如果我说的是假话,我会掉在海里淹死!” “发更毒的的誓!”他命令的:“用晓妍来发誓!” 她挣开了他,愤怒的大嚷:“贺俊之,你少胡闹了!行不行?为什幺你一定要强迫一个不爱你的女人承认爱你?对你有什幺好处?我告诉你!”她发狂般的大叫:“我不爱你!不爱你!不爱你!不爱你!你只是我的一块浮木,你只是一个小浪花,而我生命里有无数的浪花,你这个浪花,早就被新的浪花所取代了,你懂吗?你看那大海,浪花一直在汹涌,有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结束了!结束了!你知不知道什幺叫结束?” 他举起手来,想打她,他的脸色惨白,眼睛发红,终于,他的手垂了下来。 “我不打你,”他喘着气说:“打你也唤不回爱情。很好,” 他凝视着那广漠无边的大海,真的,浪花正翻翻滚滚,扑打着岩石,旧的去了,新的再来,卷过去,卷过去,卷过去…… 前起后继,无休无止。“很好,”他咬紧牙关。“我们的故事,开始于浪花,结束于浪花,最起码,还很富有文艺气息。”他冷笑。“浪花,我以为是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原来只是一个小浪花!” “世界上多少惊心动魄的爱情,也只是一个小浪花而已。” 雨秋残忍的说:“何需伤感?如果我是你,我就一笑置之。” 他瞪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秦雨秋,你是个刽子手!”他说:“希望我以后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这个小浪花,已经差点淹死了我。事实上,” 他沉思片刻,冷笑的意味更深了。“这浪花已经淹死了我──淹死了我整个的爱情生命!” “在遇见我以前,你何尝有爱情生命?”她漠然的说,语气冷得像北极的寒冰。“浪花原就是我带给你的,我再带走,如此而已。” 他瞪了她好久好久,挣扎在自己那份强烈的愤怒与痛楚里。紧闭着嘴,他的脸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看样子,”终于,他说:“我们再谈下去也没有用了,是吗?你就这样子把我从你生命里完完全全抹煞了,是吗?很好,我是男子汉,我该提得起,放得下!”他咬牙。“算我白认识了你一场!走吧!我们还站在这儿吹冷风干什幺?” 她一语不发,只是掉头向车子走去。 于是,他们踏上了归途。 车子里,他们两个都变得非常沉默。他疯狂的开着快车,一路超速。她默默的倚在座位里,一直没有再开口。到了家门前,他送她上了楼,她掏出钥匙。 “我想,”他闷声说:“你并不想请我进去!” “是的。”她静静的接了口:“最好,就这样分手。我下月初走,坐船,我不喜欢飞机。”她顿了顿。“在这段时间里,不见面对我们两个都好些。”她打开了房门,很快的再扫了他一眼。“就此再见吧!俊之。” 他愕然片刻。真的结束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他摇摇头,不大相信。不不,不能结束!不甘结束!不愿结束!可是,雨秋的神情那样冷漠,那样陌生,那样坚决。她不再是他的雨秋了!不再是他梦中的女郎,不再是那个满身诗情画意,满心柔情似水的女人!他曾爱过的那个秦雨秋已经像烟一样的飘散了,像云一样的飞去了,像风一样的消失了。不不,那个秦雨秋已经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他望着面前这个有长发的陌生女人,只注意到她发际沾着一片小黄花瓣,他下意识的伸手摘下来。小黄花!秦雨秋的小黄花!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失神的冷笑了一下,毅然的转过身子,走下了楼梯。 雨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她咬紧嘴唇,立即飞快的闪进房里,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把头仰靠在门上,她伫立片刻,才跄踉的冲进客厅里。 晓妍被惊动了,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姨妈,你怎幺了?”她惊愕的喊:“你病了!你的脸像一张白纸!” “我很好。”雨秋哑声说,在沙发上软软的躺了下来。“我只是累了,好累好累。”她伸手抓住晓妍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把晓妍的身子拉下来,她抚摸她的短发,眼光飘忽的落在她脸上。她的声音深沉幽邃,像来自深谷的回音。“晓妍,你该回你父母身边去了,去跳那条沟。不管有多难跳,那是你该做的工作。晓妍,姨妈不能再留你了。”放开晓妍,她阖上了眼睛。“我好累好累,我想睡觉了。别吵我,让我睡一睡。” 翻身向里面,她把脸埋在靠垫里,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五月初,晓妍终于回到了父母的家里。 事先,雨秋已经打了电话给她的姐姐,当雨晨接到电话的时候,连声音都抖颤了,她似乎不大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五年来,她也曾好几次努力,想把这女儿接回家里。但是,晓妍连电话都不肯听,强迫她听,她就在电话里叫着喊:“妈,你就当我已经死了!” 而这次,雨秋却在电话中说:“晓妍想回家了,她问,你们还欢不欢迎她回去?” 雨晨握着电话的手直发抖,她的声音也直发抖:“真的吗?她真愿意回来吗?你不是骗我吗?欢不欢迎?啊,雨秋,”她啜泣起来:“我已经等了她五年了!她肯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我那幺爱她,怎幺会不欢迎?她是我亲生的女儿呵!”“大姐,”雨秋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她这次愿意回家,要归功于一个男孩子,他名叫贺子健。这孩子优秀、能干、聪明、而热情。你必须有个心理准备,你不止是接女儿回家,同时,你要接受晓妍的男朋友。这次,她是认真的恋爱了,不再是儿戏,不再是开玩笑。晓妍,她已经长大了。不是孩子了。” “我懂,我懂,我都懂!”雨晨一叠连声的说:“你放心,雨秋,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待她了,我会试着去了解她,去爱她,去和她做朋友。这些年来,你不知道我多痛苦,我反省又反省,想了又想,说真的,我以前是太过份了,但是,我爱她,我真的爱她呀!我不知道是什幺阻碍了我们,我不知道……” “我想,”雨秋说:“你和她两个人,都要合力去搭那条桥,总有一天,你们会把桥搭成功的!” “什幺桥?”雨晨不解的问。 “应该叫什幺桥?叫爱之桥吧!”雨秋深沉的说。“你们之间隔着一条河,晓妍想回家去搭桥,她很认真,我希望──大姐,你一定要合力搭这座桥。因为我要走了,她是我惟一所牵挂的,如果你让这座桥坍掉,那幺,再也没有一个姨妈可以挺身而出,来帮助她找回自己了。” “雨秋,”雨晨的声音里带着哽塞,带着真诚的感激。“谢谢你照顾她这幺多年。” “别骂我带坏了她,就好了。”雨秋苦涩的笑笑。“不过,晓妍跟着我,从来没出过一点儿岔,可见得,管孩子并不一定要严厉才收效。可能,了解、欣赏、同情与爱心,比什幺都重要。大姐,”她沉吟片刻。“晓妍,还给你了,好好爱她,她一直是个好孩子。” 雨晨忍不住哭了起来。 “不止她是个好孩子,”她哭着说:“雨秋,你也是个好姨妈!” “有你这句话,也就够了。”雨秋低叹着说:“看样子,时间磨练了我们,也教育了我们。这些年来,你不会想到,孩子们成熟得多幺快,今天的年轻人,都足以教育我们了!” 挂断了电话,她沉思了很久。家,已经变得很零乱了,因为她即将离去,所有的东西都装箱打包,整个客厅就显得空空落落的。晓妍当晚就回了家,陪她去的,不是雨秋,而是子健。 那晚,晓妍踏着初夏的晚风,踟蹰在家门口,一直不敢伸手按门铃。子健伴着她,在街灯下来来往往的行走着,最后,子健把晓妍拉过来,用胳膊圈着她,他定定的望着她的眼睛,温柔而坚定的说:“晓妍,门里面不会有魔鬼,我向你保证,五年来,你一直想面对属于你的真实,现在,你该拿出勇气来了,你从什幺地方逃跑的,你回到什幺地方去!晓妍,按铃吧!别怕,按铃吧!” 晓妍凝视着子健的眼睛,终于伸手按了门铃。 是雨晨自己来开的门,当门一打开,她眼前出现了晓妍那张年轻、动人、青春、而美丽的脸庞时,她愣住了。晓妍的眼里有着瑟缩,有着担忧,有着恐惧,还有着淡淡的哀愁,和浓浓的怯意。可是,等到母亲的脸一出现,她就只看到雨晨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然后,她看到母亲眼里突然涌上的泪水,她立即忘了恐惧,忘了担忧,忘了怯场,忘了瑟缩。张开手臂,她大喊了一声:“妈!” 就一下子投入了雨晨的怀里,雨晨紧紧紧紧的抱着她,抱得那幺紧,好象生怕她还会从她怀中消失,好象怕她抱着的只是一个幻象,一个错觉。眼泪像雨水般从她脸上奔流而下,久久久久,她无法发出声音,然后,她才用手颤栗的摸索着女儿的头发、颈项、和肩膀,似乎想证实一下这女儿还是完完整整的。接着,她哆哆嗦嗦的开了口:“晓妍,你……你……还生妈妈的气吗?你……你……你知道,妈等你……等得好苦!” “妈妈呀!”晓妍热烈的喊了一声:“我回来,因为,我知道我错了!妈妈,你原谅我吗?允许我回来吗?” “哦,哦,哦!”雨晨泣不成声了。她把女儿紧压在她胸口,然后,她疯狂般的亲吻着女儿的面颊和头发,她的泪和晓妍的泪混在一起。半晌,她才看到那站在一边的,带着一脸感动的情绪,深深的注视着她们的子健。她对那漂亮的男孩伸出手去:“谢谢你,子健,”她说:“谢谢你把我女儿带回家来。现在,让我们都进去吧,好吗?” 他们走了进去,子健返身关上了大门,他打量着这栋简单的,一楼一底的二层砖造洋房,考虑着,这门内是不是无沟无壑,无深谷,无海洋,然后,他想起雨秋的话:“事在人为,只怕不做,不是吗?” 不是吗?不是吗?不是吗?雨秋爱用的句子。他跟着那母女二人,跨进了屋内。 同一时间,雨秋只是在家中,整理着她的行装。“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她模糊的想着,苦涩的折叠着每一件衣服,收拾着满房间的摆饰,和画纸画布。“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她摘下了墙上的画,面对着那张自画像,她忽然崩溃的坐进沙发里,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哦,秦雨秋,秦雨秋,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一生叛变,为什幺到最后,却要向传统低头? 她凝视着自己的自画像,翻转画框,她提起笔来,在后面龙飞凤舞的写了几行字,再翻过来,她注视着那绿色的女郎,半含忧郁半含愁,这就是自己的写照。李凡,李凡,在海的彼岸,有个人名叫李凡,她默默的出起神来。 门铃忽然响了,打破了一屋子的寂静,她一惊,会是晓妍回来了吗?那斗鸡般不能兼容的母女,是不是一见面又翻了脸?她慌忙跑到大门口,一下子打开了房门。 门外,贺俊之正挺立着。 她怔了怔,血色立刻离开了嘴唇,他看来萧索而憔悴,落魄而苍凉。 “我还能不能进来坐一坐?”他很礼貌的问。 她的心一阵抽搐,打开门,她无言的让向一边。他跨进门来,走进了客厅,他四面张望着。 “你是真的要走了。”他说。 她把沙发上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移开,腾出了空位,她生涩的说:“坐吧!我去倒茶!” 她走进厨房,一阵头晕猛烈的袭击着她,她在墙上靠了一靠,让那阵晕眩度过去。然后,她找到茶杯,茶叶,热水瓶。冲开水的时候,她把一瓶滚开水都倾倒在手上,那灼热的痛楚使她慌忙的摔下了水壶,“雨啷”一声,水壶碎了,茶杯也碎了。俊之直冲了进来,他一把握住了她烫伤了的手,那皮肤已迅速的红肿了起来。他凝视那伤痕,骤然间,他把她紧拥进自己的怀里,他颤栗的喊:“雨秋,雨秋!留下来!还来得及!请不要走!请你不要走!” 眼泪迅速的冲进了她的眼眶。不不!她心里在-喊着:不要这样!已经挣扎到这一步,不能再全军覆没,可是,-喊归-喊,挣扎归挣扎,眼泪却依然不受控制的奔流了下来。手上的痛楚在扩大,一直扩大到心灵深处。于是,那晕眩的感觉就又回来了,恍惚中,屋子在旋转,地板在旋转,她自己的人也在旋转。她软软的靠进俊之的胳膊里,感到他胳膊那强而有力的支持,她昏昏沉沉的说:“你不该来的,你何苦要来。” 似乎,这是一句很笨拙的话,因为,他一把抱起了她,把她抱回客厅,放在沙发上,他跪在沙发面前,一语不发,就用嘴唇紧紧的吻住了她。她无法挣扎,也无力挣扎,更无心挣扎。因为,她的心已疯狂的跳动,她的头脑已完全陷入昏乱,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已经飘到了层云深处。那儿,云层软绵绵的包围住了她,风轻柔柔的吹拂着她。她没有意识了,没有思想了,只是躺在云里,一任那轻风把她吹向天堂。 终于,他的头抬了起来,他的眼睛那样明亮,那样燃烧着疯狂的热情。她在泪雾中凝视着他,想哭,想笑,不能哭,也不能笑──都会泄露太多的东西。可是,难道自己真没有泄露什幺吗?不不,已经泄露得太多太多了。真实,是你自己永远无法逃避的东西。 他用手温柔的拂开她面颊上的发丝。他低语:“你可以搬一个家,我们去买一栋小巧精致的花园洋房,你喜欢花,可以种满花,长茎的黄色小花!东西既然都收好了,不必再拿出来,我会尽快去买房子,完全按你喜欢的方法来布置。”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黯然微笑着说:“你想干什幺?金屋藏娇?” “不。”他摇头,深深的望着她,简单的说:“娶你!”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她的手,继续温柔的抚摸着他的面颊。她知道,现在要做任何掩饰都已经晚了,她的眼睛和心灵已说了太多太多的言语。 “俊之,”她轻轻摇头。“我不要和你结婚,也不要你金屋藏娇。” 他凝视她。 “你要的,”他说:“因为你要我。” 她咬住了嘴唇,他用手指轻柔的抚弄她的唇角。 “不要咬嘴唇,”他说:“你每次和自己挣扎的时候,你会把嘴唇咬得出血。” “哦,俊之!”她把头转向沙发里面。“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他把她的头扳转过来。 “雨秋,”他低低的喊:“不要讨饶!只请你──救救我吧!好不好?” 哦!她深抽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她用手环绕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向了自己,立刻,他们的嘴唇胶着在一起了!怎样痛楚的柔情,怎样酸涩的需索,怎样甜蜜的疯狂!天塌下来吧!地球毁灭吧!来一个大地震,让地壳裂开,把他们活埋进去,那时候,就没有人来和她讲“对”与“错”,“是”与“非”,以及“传统”和“道德”,“畸恋”和“反叛”……种种问题了。 她放开了他。没有地震,没有海啸,没有山崩地裂,世界还是存在着,人类还是存在着,问题也还是存在着。她轻叹了一声:“俊之,你要我怎幺办?我一生没有这幺软弱过。” “交给我来办。好不好?”他问。 她沉思片刻,她想起晓妍和子健,雨柔和江苇,那两对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那两对充满了机智、热情、与正义感的年轻人!她猛的打了个冷战,脑筋清醒了,翻身而起,她坐在沙发上,望着俊之。 “俊之,你知道,一切已经不能挽回了!” “世界上没有不能挽回的事!”他说。 “太晚了!都太晚了!”她说。 “不不!”他抓着她的手。“追求一份感情生活,永不太晚。雨秋,我真傻!那天在海滩上,我完全像个傻瓜!我居然会相信你,我真愚不可及!还好,还不太晚,你还没有走!雨秋,我们再开始,给我机会!雨秋,不晚,真的不晚,我们再开始……” “晚了!”她拚命摇头。“我必须走!他在海的那边等我,我不能失言!” “你能!”他迫切的喊:“雨秋,你为什幺要做违背本性的事!你根本不爱他,不是吗?” “违背本性,却不违背传统道德,”她幽幽的说:“我生在这个时代,必须违背一样,不能两样兼顾!我选择了前者,就是这幺回事!” “雨秋,这是你的个性吗?” “我的个性在转变,”她低语,“随着时间,我的个性在转变,我必须屈服在传统底下,我没办法,或者,若干年后,晓妍他们那一代,会比我勇敢……我实在不是一个很勇敢的女人,敢于对传统反叛的人,不止需要勇敢,还需要一颗很硬的心。我缺少那颗心,俊之。” “我不懂你的话!”俊之苍白着脸说:“你完全前后矛盾。” “你懂的,”她冷静的说:“因为你也缺少那颗心,你无法真正-弃你的妻子儿女,对不对?”她的眼睛灼灼逼人的望着他。“如果你太太因此而死,你会愧疚终身,她将永远站在我和你之间,不让我们安宁。俊之,我爱你,因为你和我一样矛盾,一样热情,一样不顾一切的追求一份爱情生活,却也和我一样,缺少了一颗很硬的心。俊之,别勉强我,”她摇头,语重而心长。“别破坏我心中对你的印象。现在,我离开你,是我的躯壳,如果你破坏了那个好印象,我离开你的时候,就是彻彻底底的了。” 他凝视她,在这一瞬间,他懂了!他终于懂了!他完全了解了她的意思。太晚了!是的,太晚了!无论如何,他-不掉已经属于他的那一切:婚姻、子女、家庭、妻子。他永远-不掉!因为他没有那颗铁石心肠!他瞪视着她,两人相对凝视,彼此搜索着彼此的灵魂,然后,骤然间,他们又紧紧的、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了。 夜,静静的流逝,他们不忍分离,好久好久,夜深了。她说:“你回去吧!”“你什幺时候走?”他低问。 “最好你不要知道。” “那个人,”他咬紧牙关:“很爱你吗?” “是的。” “很了解你吗?” “不是的。”她坦率的说:“爱不一定要了解,不了解的爱反而单纯。我爱花,却从不了解花。”她一眼看到桌上那张画像,她拿起来,递给他:“一件礼物。”她说:“我只是这样一张画,现代的、西方的技巧,古典的、中国的思想。当我在这张西画上题古人的诗词时,我觉得滑稽,却也觉得合适。你懂了吗?我,就是这样的。又西方,又东方-又现代,又古典-又反叛,又传统──一个集矛盾于大成的人物。你喜欢她,你就必须接受属于她的、所有的矛盾。” 他深思的、心碎的、痛楚的望着她,然后,他接过那张画,默默的望着那画中的女郎,半含忧郁半含愁,半带潇洒半带柔情。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他无意间翻过来,看到那背面,写着两行字:“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抬起眼睛来,深深的望着她,四目相瞩,心碎神伤。她悄然的移了过去,把头慢慢的倚进了他的怀里。 三天后,雨秋离开了台湾。 船,是在基隆启航,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船期,也没告诉任何人,她的目的地。可是,当船要启航之前,晓妍和子健,雨柔和江苇,却都赶来了。两对出色的年轻人,一阵热情的拥抱和呼喊,她望着他们,心中酸楚,而热泪盈眶。 雨柔手里拿着一幅大大的油画,她送到雨秋面前来,含泪说:“爸爸要我把这个送给你!” 她惊讶的接过那幅画,愣了。那是她那张《浪花》,在云涛挂出来一个星期以后,俊之就通知她卖掉了。她愕然片刻,喃喃的说:“我以为──这幅画是卖掉了的。” “是卖掉了。”雨柔说:“买的人是爸爸,这幅画始终挂在爸爸私有的小天地里──他的书房中。现在,这幅画的位置,换了一幅绿色的水彩人像。爸爸要我把它给你,他说,他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了。” 雨秋望着雨柔。 “他生命里,不再需要这幅《浪花》了,”她含泪说,唇边带着一个软弱的微笑。“他有你们,不是吗?你们就是他的浪花。” “他还有一张绿色的水彩人像。”雨柔说。 雨秋深思的望着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将是一串大的浪花。他们太聪明,太敏感,太有思想和勇气。晓妍走过去,悄悄的扯了雨秋的衣服一下。 “姨妈,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好的。”雨秋把她揽向一边。 晓妍抬起睫毛来,深切的凝视着她。 “姨妈,”她低声问:“真有一个李凡吗?” 她震动了一下。 “什幺意思?”她问。 “没有李凡,是不是?”晓妍紧盯着她。“你并不是真正去投奔一个男人,你永不会投进一个没有爱情的男人的怀里。所以,你只是从贺伯伯身边逃开,走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而已。” 雨秋抚弄着晓妍的短发。 “晓妍,”她微笑的说:“你长大了,你真的长大了,以后,再也不会哭着找姨妈了。”她揽紧了她。“回家,过得惯吗?” “我在造桥,”她说:“我想,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很好的造桥工程师。” 雨秋笑了。 江苇大踏步的跨了过来。 “秦阿姨,你们讲够了没有?” 雨秋回过头来。 “秦阿姨,”江苇说:“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一句我生平不肯对任何人说的话:我佩服你!秦阿姨!” 雨秋眼中,泪光闪烁。 子健也往前跨了一步:“再说什幺似乎很多余,”他说,望着雨秋。“可是,依然不能不说。姨妈,我和雨柔,我们对你衷心感激。你不知道这份感激有多深!” 是吗?她望着这一群孩子们,泪珠一直在眼眶中打转。船上,已几度催旅客上船了,她对他们挥挥手。“是”与“非”,“对”与“错”,现在都不太重要了,她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你们!” 然后,拿着那幅《浪花》,她上了船。 船慢慢的离港了,慢慢的驶出了码头,她一直不愿回到船舱里去,站在甲板上,她眺望着港口变小变远,变得无影无踪。几只海鸥,绕着船飞来飞去。她想起晓妍问的话,真有一个李凡吗?然后,她想起苏轼的词里有:“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句子,是的,拣尽寒枝不肯栖!此去何方?她望着那些海鸟,此去何方? 海浪在船下汹涌,她看着那些浪花,涛涛滚滚,汹汹涌涌,浪花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她看到手里那幅画了,从此,生命里再也没有浪花了。举起那幅画来,她把它投进了海浪里。那幅画在浪花中载沉载浮,越飘越远,只一会儿,《浪花》就被卷入了浪花里。 她又想起那支歌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笑世人神魂颠倒-看古今多少佳话,都早被浪花冲了。” 浪花一直在汹涌着,汹涌着,汹涌着。 ~全文完~ 一九七四年三月十日夜初稿脱稿 一九七四年四月五日晚修正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