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 第一章 那一切终于都过去了。 当我站在这间我和妈妈共同居住了十二年的小屋内,收拾着我的行装时,脑中仍然是昏昏蒙蒙的。似乎从妈妈咽气的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好好的清醒过一分钟。我的哭喊,挤满屋子的妈妈的同事,殡仪馆、花圈、祭吊、火葬场,围绕在棺木前垂泪的小学生,林校长主持的追悼会……这一切一切,难挨的时光,可怕的时光,忙碌而又昏乱的时光,终于都过去了。而今我孤独的在室内整理着妈妈的遗物,收拾我要带走的东西,心中是那样恍惚和迷茫。妈妈去了!多少天以来,我把自己陷在处理后事的忙碌中,虽然曾经抚棺呼唤,曾经嚎啕痛哭,但是,那份凄楚和无助还远不如现在面对这空旷的屋子时来得深切。妈妈去了!我唯一的亲人!这以后,十八岁的我,将面临怎样的一份前途和命运? 室内那样寂静,那样凄冷。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漠然的照射在石灰剥落的墙壁上。墙上原来挂着两个镜框,一个是我和爸爸、妈妈的合照,那年我才六岁,照这张照片的第二年爸爸就去世了,所以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另一个镜框是妈妈早年画的一张油画,画面是平原、石峰和落照。现在,这两个镜框都已被我收进了箱子里,墙上只留下两块淡淡的灰黄的痕迹。两张单人床,一张属于妈妈,一张属于我。都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棉被、蚊帐、和妈妈的衣物,全遵照妈妈的意思送给了给我们洗衣服的“阿巴桑”。妈妈!我真佩服她的冷静,在卧病的期间内,她已把一切身后的事都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条,包括我在内! “听我说,忆湄,如果妈妈死了,你办好丧事,就离开高雄,到台北去投奔罗教授。他会给你安排一份很好的生活。” “不!”我叫:“没有那一天!永不会有那一天!” “会的,”妈妈说,温柔而平静的望着我。“忆湄,你是个从不肯面对现实的孩子。但是,记住,逃避现实不能解决问题,不久之后,我会留下你而去,你一定要学习面对现实,学习独立,和——变成大人。” 如今,是我学习独立和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到台北去!投奔罗教授去!这是我唯一的一条路,是妈妈给我安排好的一条路,我没有考虑的余地。但是,罗教授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会不会拒绝我?他又会怎样来安排我?……未来的问题似乎还有一大串,不过,那些,都还没有到我的眼前来。目前,我所要做的,是尽快收拾好衣箱,赶下午四点半的柴油特快到台北去!把最后的几件衣服从壁橱里取出来,收进了衣箱里。薄薄的一口小皮箱,里面已容纳了我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只因为我和妈妈一直很贫穷,靠着妈妈这份小学教员的薪水,供给了我整个中学的教育,已非常吃力了,我们没有余钱来多做衣服。阖好了箱盖,我四面张望了一下,好了,什么都整理完了!我也该去向林校长、和张老师、魏老师等告辞了。可是,伫立在这小屋中,我忽然失去了力量,这小屋,每一分每一寸的地方,都有着我和妈妈共同生活的痕迹。每一丁点空间,都盛载着过多的回忆。这么多年来,我属于妈妈,妈妈属于我,小屋属于我们两人!而现在,一眨眼间世界已经全变了。妈妈去了,我将离开,小屋不知又会迎接何人? 我伫立了那么长久,几乎忘记了赶火车的事,直到一声门响惊动了我。转过头来,是林校长。她匆匆的向我走来,把一只手同情的放在我的肩膀上。 “忆湄,你马上就去台北吗?” “嗯,”我轻声的说:“四点半的火车。” “为什么这样急?你实在可以再多住几天的!” 我摇摇头。“反正要去,还是早点去。这间屋子,我一个人住着太难过。”林校长叹了一口气,凝视着我说: “忆湄,我不了解你母亲,我和她共事了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她的好朋友了,难道不放心我?认为我不能照顾你?为什么还要你跑到台北去投奔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朋友?那位罗教授,就真能照顾你吗?” 我不语。林校长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和妈妈已有十二年的交情。但,我知道妈妈为什么不愿把我交给她。妈妈希望我念大学。“只有一个人能为你安排,罗教授!”林校长是个好朋友,但她自己有六个子女,一个读大学,三个读中学,还有两个读小学。她无法再负担我。“好吧!忆湄,”林校长终于说:“如果要赶火车,就该走了!你去看看情形,假若那边住不下去,还是回来吧!我家不怕多你一个人吃饭!”我点点头。真的,距离火车开行的时间已只有一小时了。我走向小屋的门口,林校长默默的走在我的身边,走出房门,我不胜依依的再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只有六席大的教员宿舍!我和妈妈度过了十二年光阴的地方再见了!一瞬间,我鼻中酸楚而泪眼模糊了。“忆湄!”有人叫我,我回过头来,我面前竟黑压压的站着一大群人,张老师、魏老师、何老师……几乎所有妈妈的同事都来了。我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我应该变成一个大人了!挺了挺背脊,我走上前去,和他们一一握别。我表现得那么沉静,那么稳重,简直都不像“我”了。我接受了无数的祝福,也喃喃的说了许多感激的言语。最后,我终于走出了xx小学的大门,离开了我居住多年的地方。 林校长送我到火车站,站在月台上的车窗外面望着我。我坐在车内,倚着窗子,对着妈妈这位多年的老友,我有满怀愁绪,而又默默无言。只因为前途太渺茫,太未可预料,这份沉重压迫着我,使我无法说话。林校长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热情,而显得出奇的沉默,大概她在为我难过,为妈妈难过,也为她自己难过——她竟无力照顾一个老友的遗孤。一声汽笛响,“轰隆”一声,车子蠕动了。林校长把头伸了过来,喊着说:“忆湄!要写信哦!”“我知道!”我也喊:“再见!林校长!” “再见!……”林校长不由自由的追了车子几步,又传来一句话:“忆湄!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从今起,你是个独立的人了!”车子驰远了,林校长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之中。是的,我是个独立的人了,换言之,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罗教授,他会成为我的倚靠吗?他会接纳我吗?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车窗外飞驰而去的青山绿树,我是更加迷惘沉重了。远在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妈妈放下了早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怔怔的说:“罗毅——居然来台湾了。” “罗毅是谁?”我问。“一位地质学家。”妈妈淡淡的说,开始吃她的早餐,我把报纸拉到面前来,看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消息。 “名地质学家罗毅博士昨日携眷由港来台,将应聘为x大教授。” 这消息引不起我的兴趣,那时是暑假,我正计划和同学游大贝湖。抛开了报纸,我不经心的问: “你认识这位教授?”“以前认识,在大陆上。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妈妈说,“许多年没见过了。”“你要去看他们吗?”我问,吃着烧饼。 “看他们?”妈妈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们很得意,我去倒显得——”妈妈把话咽住了,对我警告的说:“忆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烧饼渣!” 关于罗教授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他。我呢?在几分钟之后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了。一直到三个月以前,妈妈已证明患上了子宫癌,我们母女都已很清楚的明白,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随时可以降临。妈妈有一天让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罗毅,地址是台北罗斯福路x段x巷x号。我寄了信回来,妈妈才和我谈起罗毅。“他是一位学者,和我们是世交,假如我有什么不幸,他是我唯一想得出来,能够照顾你的人!” 正像妈妈说的,我是个不大肯面对现实的“孩子”,或者由于我是妈妈的独生女儿,未免从小有点儿娇宠,养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担的习惯。因此,虽然我很清楚的明白,妈妈患上了绝症,迟早要抛开我而去,但我拒绝去想它,拒绝去谈它,也拒绝去承认它。每当妈妈提起她身后的事,我就跺着脚嚷:“没有那一天,永远没有那一天!” 然后跑开,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去悄悄的哭。 可是,而今,“那一天”终于到我眼前了。我行囊中有妈妈临终前三天所写的一封信,嘱咐我面交给罗教授。信是妈妈亲手封好的,我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我猜想,无非是托孤的意思。妈妈一生好强,从不肯向人低头或请求什么,没料到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却必须向一个多年未谋面的朋友,请求收容她那“长不大”的女儿! “长不大”的女儿!妈妈常常问我: “忆湄!什么时候你可以长大?什么时候你能懂事,不再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女孩?” 小女孩!我但愿永不长大!永远缩在妈妈的怀里,任何事情,有妈妈帮我作主,我只要吃饭、睡觉、念书、和欢笑!可是,妈妈去了!在失去欢笑的这一段日子里,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最起码,我已被迫去面临那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现实”!车窗外面,黑夜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旷野中,偶尔有点点的灯火在闪烁。车轮辗过了原野、城市、村庄,把我带向一个未可知的命运。车子误了点,抵达台北时已将近十一点了。下了火车,提着我的箱子,走出了火车站,站在车站门口,四面张望。台北!十二年来,我跟着妈妈住在高雄,一直没有到过这全省最繁荣的都市。抬起头来,霓虹灯在夜色中闪耀,旅行社、小吃店,林立在对街。台北!我久已希望来到的地方!望着成排的三轮车、计程汽车,和街头仍然熙攘的人群,我有种慌乱和惶恐的感觉。头一次,我发现这世界竟如此之大,不再是只有六席大的小屋!那么复杂的道路,那么多的建筑,也不再是我和母亲共同生活的那样小小的天地。 ※※※ 一辆三轮车滑到我面前。 “要车吗?小姐?”我有些犹豫,终于说:“罗斯福路三段。”“十块!”十块!我不知道是贵还是便宜,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罗斯福跨在何方?跨上了车子,我才有些后悔,深夜十一点钟,贸贸然的跑去投奔别人,不是太晚了吗?或者他们已经睡了,把别人从睡梦中拖起来,多么不礼貌!妈妈总说我做事从不经过思考,看样子我仍然没有成熟。可是,现在,车子已经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初夏的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扑面而来,我似乎无暇再做别的计划了! 车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钟的圈子,最后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我发现自己停在一条占地颇广的围墙前面,嵌在那围墙正中的,是两扇豪华而堂皇的红漆大门。看了看门牌号码,一切都没有错误,我付了车钱,望着三轮车隐没在巷子的尽头,才又怯怯的对那围墙和大门作了一番巡礼,大门边不及三尺的地方,一盏街灯正明亮的照耀着,我的影子瘦瘦长长的投在门前的地下,看来那样孤独、寂寞,和渺小! 我手腕上是妈妈的旧表,时间已是十一时半。靠在门边,我迟疑了大约二十秒钟。从门缝中向里偷窥,黑影幢幢的深院内似乎还隐隐的有着灯光。好吧,既来之,则安之,管它是深更半夜,还是半夜深更!我总不能在门外站一夜!横了横心,我揿下了门铃。这屋子一定很深很大,我在门外无法听到门里的铃声。等了很久,里面毫无动静,大概主仆都已熟睡,不管一切,我连揿了三下门铃,揿得长长的。于是我听到门里有了脚步之声,这声音沉重而迅速的“奔”向门口,接着,大门豁然而开,一张满面胡子的脸庞突然从门里伸了出来,是个硕大的脑袋,张牙舞爪的毛发之中,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近乎狞恶的瞪视着我。“你发什么神经?”一声低沉的怒吼对我卷了过来。 “我……我……”我接连向后退了两步,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这颗刺猬状的头颅惊吓我。 “你……你……”他对我掀了掀牙齿,像一只猛兽。“你滚开吧!”在我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以前,门已经“砰”然一声阖上了。我惊觉的扑上前去,用力的打了两下门,无论如何,我不能这样被关在门外,夜色已深,我又无处可去。我打着门,嚷着说:“喂喂,等一等,我有话说!” 门又猛的打开了,那颗毛发蓬蓬的头颅差点撞到我的鼻子上,一声使人魂飞胆裂的巨吼震耳欲聋的对我当头罩下。 “滚!听到没有?谁是喂喂?喂喂是谁?”接着,那“怪人”一掀牙齿,又是一声大叫“滚!” 门再度“砰”然阖上,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儿,心脏像擂鼓似的狂跳着,那“怪人”的几声狂吼使我心惊胆战。望着那两扇阖得严密之至的门,我完全失去了主意。到台北来之前,我曾经有几百种对罗宅的想像,但没有一种想像是这样的。我曾害怕他们不接待我,但也没有想到会是用这种方式来拒绝我!那个须发怒张的怪人,几声大吼,我竟连见到主人的机会都没有!而现在,我被关在这门外,在深夜十二点钟,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我,怎么办? 好半天,我就呆呆的站在门口,不知该何去何从。夜风拂乱了我的头发,天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颗星星。北部和南部的气候相差了几乎一个季节,我裸露在短袖衬衫外的双臂已感到凉意。我总不能在这门口开箱子取衣服,于是只能忍受着夜风的侵袭。长长的巷子里寂无一人,更找不到一辆车子,我难道就从黑夜站到天明?仰视着夜空,孤独和无助使我想哭。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那在泉下的妈妈,可曾知道我所受的“接待”?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间,有一辆脚踏车从巷子的那一头转了进来。我无意识的瞪着那辆车子。嘎然一声,车子停在我的身边,一个男人从车子上跳了下来,诧异的望着我。我也望着他,只因为我不知他是谁,也不知该不该向他解释我站在这门外的原因。我们彼此瞪视了几秒钟,那男人先开了口:“你在这儿干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无法回答。干什么?我怎么述说呢?那男人把脚踏车架好了,望望我,又望望地下放着的箱子,点了点头,抱着手臂说:“我猜,和妈妈吵了架,出走了,是不是?这样吧,告诉我你的住址,我送你回家。” 我凝视他,一个爱管闲事的男人,他把我当成三岁的小孩子了。在我的凝视下,我才发现他年纪很轻,大约不会超过二十六、七岁,穿着件白衬衫,袖口随随便便的挽着,没有打领带,松着领口,还有一头乱蓬蓬的浓发。 “怎么样?”他继续问:“你准备在这儿过夜吗?要不然,你就进去坐坐吧!”他指指那两扇红门。 我的精神突然振作了,站直了身子,我问: “你住在这儿?这是你的家?” “我住在这儿,”他点点头:“虽不能说是我的家,也等于是我的家,我想,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住一夜。但是,明天,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去。怎样?” “我——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低低的说,接着就摔了摔头,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我必须解决我的问题:“我是来找一位罗教授的,罗毅教授。” “找罗教授?”他诧异的说:“那么,你为什么不按门铃?” “我按了,”我说:“可是我给一个怪人赶出来了。” “一个怪人?”“嗯,”我点头:“一个满脸胡子,找不到眉毛嘴巴的人。” 他用有兴味的眼光盯着我,问: “你找罗教授有事吗?” “有,很重要的事。”我说。 “那么,你跟我进来吧!”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开了门,一手推着车子,一手提起我的箱子,领头向门里走去。走进了门,我发现置身在一个花木葱茏的大院落中了。他把车子推进了大门边的一间小屋内,关好了小屋的门和大门,然后说: “好吧,先到客厅去看看罗教授在不在。”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夜色里,只隐隐的看到一幢幢的花木和树影,穿过了一条龙柏夹道的小径,我看到了那幢挺立在夜色中的建筑物,这是栋二层楼的房子,门前有着石阶,里面还透着灯光。跨上台阶,推开了一扇玻璃门,我走进一间黑暗的房间里。他不知道从那儿摸到了电灯开关,于是,灯忽然亮了,我停在一间宽敞而漂亮的客厅内,墙边放着沙发,屋角有一架大钢琴,琴上是瓶康乃馨。 “你先坐一坐,我到书房去找罗教授。” 我坐了下来。他推开一扇小门走出去了。我忐忑不安的四面张望着,这客厅仿佛每一面都有着通往各处的小门,只有大门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垂着白纱镂空的窗帘。四周有份奇异的寂静,我觉得十分的不安,而且,我非常非常的疲倦。从清晨到现在,我就没有休息过一分钟,何况又有那么多的感触、伤怀、担忧……现在,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妈妈共有的小屋内,好好的睡一觉。 一声门响,我迅速的回过头去,不禁大吃一惊,那个怪人不知从那一扇门里跑了进来,圆睁着一对怒目,虎视眈眈的望着我。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身影那么高大,乱发虬结的面孔又那么怪异,我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了喉咙口。他对我大踏步的冲了过来,一瞬间,我以为他会把我举起来,扔出房间去。但,他并没有碰我,只跳着脚吼着说: “谁让你进来的?谁许你进来的?” “是我!”一个声音在另一扇门边响起。“怪人”回过头去,那个带我进来的青年正走进门来。 “你?”怪人咆哮的目标转移了对象,他对那青年舞了舞拳头:“你为什么放她进来?谁叫你放她进来?” “她说要找罗教授,”那青年昂着头说,对怪人的咆哮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我想你惊吓了她,罗教授。”罗教授!天哪!难道这个毫不友善的“怪人”就是妈妈心心念念要我来投靠的人?我瞪大了眼睛,惊异更超过了原先的异惧。那位罗教授也瞪着我,然后,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不耐烦的蹙了蹙眉头,用忍耐的口气说: “那么,你不是皓皓的女朋友了?” 我一愣,他在说些什么?但是,立即我就了解到我一定被误会成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了。无论如何,我现在应该赶快把自己介绍出来。于是,我说: “我姓孟,名忆湄,我是江绣琳的女儿!”江绣琳是妈妈的名字。“我母亲有一封信要我交给您。”说着,我从手提包里找出了妈妈的信,递了上去。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那个怪人像是突然触了电,我的自报姓名如同仙人的魔杖,一下子把他点成了化石。他微张着嘴,注视着我,半天都没说话。然后,他突然醒了过来,抽出我手中的信,他迅速的拆开了信封,取出信纸。他的眼光在信笺上游移,他看得那么快,我相信他根本没有看清信里说些什么。他的眼光掉回到我身上,近乎粗鲁的说: “你母亲怎么了?”“死——了。”我说。他蹙蹙眉,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 “怎么会死?”他简短的问:“死在哪儿?” “子宫癌,”我也简短的回答:“高雄。” “高雄,”他喃喃的说,像是在咒诅,又重复的说了一遍:“高雄。哼!”他望着我,发光的眼睛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迟疑了大约十秒钟,他又用手揉揉鼻子,忽然说:“好吧,一切明天再谈,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嗯?”他那粗鲁的声调中有股突发的温柔。“你最好是马上睡一觉,嗯,你从高雄来的吗?”“是的。”他看来有些懊恼。“刚刚我开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责备的问。“假若不碰到中□,你就预备在门外站一夜吗?” “噢,”我困恼的说:“你并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哼!”他再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一直站在一边的那个青年:“过来!中□。”那青年走了过来,对我温和的微笑。 “带她上楼去!”罗教授用命令的语气说,又转向我:“喂喂,你说你姓什么叫什么?” “孟忆湄。回忆的忆,水字边一个眉毛的湄。” “孟——忆——湄——”他仿佛想把这名字记牢,接着就低低的叽咕了一串,大概是在咒骂什么、可能对我的名字不大满意,然后他挥挥手说:“孟就孟吧,这不是什么好姓!中□,带这个孟小姐上楼,皑皑隔壁的一间房间,知道吗?”对着我,他用同一种命令的口气说:“马上睡觉,明天我还有话和你谈!知道吗?”我点头,嗫嚅着说:“可是……我,想先洗个澡!” “天哪,”罗教授不耐的喊:“怎么如此噜苏!”挥挥手,他嚷着说:“上楼去!上楼去!” 我迟疑的站起身来,那位名叫中□的青年已经提起我的箱子,领先向一扇门走去。我只好跟在后面,走到门边,我又回过头来,轻声的说:“明天见,罗教授。谢谢你收容了我。” 他站着,那分不清眉毛嘴巴的脸似乎痉挛了一下,那些虬结的须发微微牵动,锐利的眼睛闪过一抹近乎温柔的光。然后他掉转了身子,用背对着我,低低的发出许多希奇古怪的咒语般的言语。自顾自的在一张沙发中坐了下来,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跟着那位青年,我从一扇小门出去,走进了另一间大厅内,这大厅大概是罗宅的饭厅,宽敞而整洁,有一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上了楼,是一条宽走廊,两边如公寓般分作许多房间。他带着我走向右面第三间,推开了门,开亮了电灯,微笑着对我说:“孟小姐,我想,罗教授已经等待了你好几个月了,这间房间是三个月前就准备好了的!” 我眩惑的望着室内,这是间小巧精致的卧房,一张单人的弹簧床,一个梳妆台,一个大的衣橱,一张玲珑而精致的书桌,上面放着盏小小的台灯,还有一个玻璃门的书橱。床上被褥枕头都已齐全,书橱的顶上还有一瓶新鲜的玫瑰花。这一切的布置,就好像已料定我今天会到似的。我有些迷惑的转过头来,那位青年仍然对着我微笑。 “还不错,是吗?这是完全仿照皑皑的房间布置的,皑皑是罗教授的女儿。”他说,对我弯了弯腰:“孟小姐,欢迎你成为罗家的一员。我想我不打扰你了。明天见!”他向房门外退去,退了一半,又停住了,加了一句话:“还有,浴室在走廊的最后一间。”“谢谢你。”我说,咬咬嘴唇,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因为我始终没弄清楚他是谁。“我姓徐,”他看穿了我的怀疑,“徐中□,中间的中,□树的□,木字旁一个丹心的丹字。”他凝视了我几秒钟。“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我们在罗宅的地位可能是类似的。好,以后有机会再谈吧!再见!” 他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我站在房子的中间,望着那扇门阖拢,才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再见。”我不相信他会听到我的道别。浏览着室内,我有种置身幻境的感觉,一种不真实感牢牢的抓住了我。这小房间太华丽,太舒适,太不可能是将属于我的!我把手指送到唇边去咬了咬,很痛!那么,这是真的了!我没有被拒绝,没有被嘲笑,却被安插在比我和妈妈的小屋强几百倍的环境中。走到窗边,我拉开了浅蓝色的窗帘,推开玻璃长窗,一阵夜风夹带着强烈的花香对我扑面吹来,我深深的吸了口气,神志恍惚的倚着窗子喃喃的问: “我是谁?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孤儿。我在什么地方?一个陌生朋友的家中。这——会是真的吗?” 夜风吹过园中的树梢,在我身畔徘徊。掠身而去的风声,依稀在低回的重复着我的句子: “是真的吗?真的吗?” 第二章 我在晨光微现中醒了过来,一时间,非常朦胧和迷糊,不知自己身之所在。软绵绵的床垫,簇新的枕头,带着薰人欲醉的花香的柔风,和那玻璃窗在风中轻微的震颤声,这一切,对我是那样的陌生而又新奇。我微微的张开眼睛,什么地方吹来的风?那样轻柔细致,那样香气弥漫,我吸了口气,是玫瑰?茉莉?还是早开的郁金香?在枕上翻了一个身,又阖上眼睛,我仍然睡意浓厚。但是,有一些地方不对,风使我觉得双臂微寒,拥紧了棉被,风依旧吹拂在我的脸上。难道昨夜忘记关窗?可是,我清晰的记得曾关好了窗子并拉紧窗帘。那么,什么地方吹来的风?我在枕上摇摇头,吃力的睁开眼睛,真的清醒过来了。 我的眼睛正对着那两扇玻璃长窗,一刹那间,我吃惊的愣住了。玻璃窗是敞开着的,浅蓝色尼龙的窗帘在晨风中飘荡。曙色正从窗口涌入,灰蒙蒙的塞满了整间屋子。使我吃惊的发愣的并非敞开的窗子,而是窗前正亭亭的站着一个白色人影,似真似幻的伫立在晓雾迷蒙之中。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的脸向着窗外,背对着我。穿着件长长的,白色轻纱的晨褛。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在晓风的吹拂下,她的衣袂翩然舞动,长长随风飘飞。她的个子高而苗条,透过那薄薄的衣衫,我几乎可以分辨出她那瘦伶伶的身子。我凝视着她,诧异她为何出现在我的屋内?她又是谁?我等待了一段长时间,她并没有改变姿态,仿佛全心全意都集中在窗外的某一点。我忍不住的轻咳了一声,于是,她移动了,慢慢的回过头,她对我的床边走了过来。 她停在我的床前,低头注视我。我仰躺着,也睁大了眼睛注视她。这是一张奇异的脸;瘦削、苍白、凝肃。一对大大的眼睛是唯一能代表生命的地方,乌黑的眼珠空洞迷惘,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这张脸有股震慑人的神秘的力量,使我在她的眼光下瑟缩而无法发出言语。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也闭得紧紧的,似乎并不想对我说话。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彼此对视,谁也不开口。晓色在逐渐加重,室内光线也越来越明亮。跟着光线的转变,我可以更仔细的看清她。她已不再年轻,虽然她的皮肤仍然维持光洁细润,但眼角已有四散的皱纹,嘴边也有着时间刻下的痕迹。她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了四十岁。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掉开了瞪着我的眼光,发出了一声悠长绵邈的叹息。这叹息那样长,那样幽幽的,给人一种森冷阴沉的感觉。然后,她望着窗外,低低的说: “她——死了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问我,我也不知道她这个“她”是指谁。不过,听到她说话使我振作,因为我曾怀疑她是属于幽灵一类的东西。言语应该能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我渴望能使我们的关系弄得融洽些,我猜,她可能是罗宅的女主人。于是,我热心的说:“您——在问我吗?”她看了我一眼,那冷冰冰的眼光使我打了一个寒颤。 “你以为我在问谁?”她反问。 “噢,”我有些失措。“你指我母亲?她已经逝世了。” 她望了我好一会儿,点点头,自言自语的说: “去了!死了!”她怅惘的看了看盛满阳光的窗子:“死了,也就解脱了。”她的话显然不是对我而发,再看了我一眼。她一声不响的走向门口,脚步轻悄得毫无声息。扭开门柄,她轻缓的走了出去,当她隐没在门外的那一刹那,我直觉的感到她对我有份敌意。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膝,沉思了几分钟,我想不出什么道理,只觉置身在一个奇异的环境中。不过,我迅速的摆脱了这份思想,妈妈常说我不务实际,就会胡思乱想。我要学着“长成”,不再活在孩子气的遐想中。起了床,我换掉身上的睡衣,打开房门,走廊里寂无一人,也没有丝毫声音。腕表上指着八点正,看样子这家人是习惯于晚起的—— 除了我屋里那位神秘女人之外。 我到浴室里去梳洗了一番。我喜欢镜子里的自己,明亮的眼睛和宽宽的额角。妈妈以前说我从不知道忧愁,真的,妈妈生病以前,我的生命里是从无忧愁的。我喜欢笑,快乐得像一支“忘忧草”。忘忧草!我不知道是否真有这种草,这是妈妈对我的称呼,她叫我作她的忘忧草!可是,妈妈的病和死,卷走了我所有的欢乐。“忘忧草”也懂得了忧和愁,还有人世间许多的悲哀和无奈。 从浴室回到我的房间里,我惊异的发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仆正在为我整理房间。棉被已整齐的叠好,睡衣收入了抽屉里,连我的箱子都已打开,里面的衣物挂进了橱里。只有那两个镜框,并排的躺在书桌上面。 “孟小姐,”那女仆对我弯弯腰:“我叫彩屏,太太叫我来服侍你。”“噢!”我有些受宠若惊,我从没有被人“服侍”过。望着那干净俐落的女仆,我笨拙的说:“其实我自己都会做的!” 彩屏望着我微笑,或者她认为我是个见不得世面的穷人家的女孩,但她的微笑里并无嘲弄的意味。抱起了书橱顶上的花瓶,她问我:“孟小姐,你喜欢换一种花吗?” “哦,”我说:“玫瑰就很好了!” “我们小姐不喜欢红颜色的花,”彩屏说:“她要蓝颜色的花,你不知道蓝色的花多难种,又难得开花。太太是认定要白色。”“哦,这些花都是自己培植的吗?”我诧异的问。 “是的,外面是花园,我们还有一间暖房。”彩屏说:“罗家每个人都爱花。噢!”她惊觉的说:“差一点忘了,老爷在餐厅里等你。”说着,她向门口走去,又回头说:“还是插玫瑰花吗?”“好的!”彩屏抱着花瓶退了出去。我在梳妆台前站了站,梳平了我的短发,镜子里的我明朗清新,那两道微向上挑的眉毛使我带着几分男儿气概。有一绺鬈发垂到额前来了,我把它拂向脑后。我又闻到了花香,从敞开的玻璃窗里望出去,绿荫荫的树木中杂着彩色缤纷的花坛,红黄一片的花朵迎着阳光闪烁,我看呆了。新的环境使我兴奋和振作,妈妈去世的阴影在我心头悄然隐退,我那愉快的本性又逐渐抬头了。仰望青天白云,俯视绿草如茵,我觉得心胸开旷,几乎想引吭而歌了。走出我的房间,穿过长廊,我轻快的走向楼下。在那间大而明亮的餐厅里,我见着了罗教授。他正在吃他的早餐,大概听到我下楼的声音,所以仰着头望着我走下楼梯。在明亮的光线下,他那乱发篷篷的头一如昨日,胡子如同春日路边的杂草,茂盛的滋生着,掩盖了他的嘴巴。眼睛是“丛林”中的灯炬,灼灼的从乱草中射了出来。 “早,罗教授。”我微笑着说。 “唔,”他哼了一声,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坐下来!”他命令的说。我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桌上放着香肠腊肉和小菜。一个中年女仆给我盛了一碗稀饭来。罗教授不再看我,低头吃着他的早餐。我好奇的望着他。猛然间,他抬起头,直视着我:“你为什么不吃饭?”他蹙着“眉”(如果分辨得出是眉毛的话)问:“你瞪着我干什么?” “哦,我……”我仓卒的说:“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怎么能顺利的把稀饭喝进嘴里而不弄脏你的胡子?” 我的话才说完,身后就有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回过头去,一个青年正从楼梯上跑下来,他径直走到我的身边,用很有兴味的眼光望着我,我立即发现,他那对炯炯逼人的眼睛简直是罗教授的再版。但是,他整洁而漂亮,下巴上剃得光光的,头发梳得十分平整,穿着件白衬衫,系着一条银灰色的领带。他对我咧着嘴微笑,眼睛里闪着一抹嘲谑的光芒,浑身都带着种玩世不恭的味儿。罗教授对他狠狠的瞪了一眼: “皓皓!你做什么?”“这就是昨夜差点被你赶到门外去的那位小姐吗?爸爸?”那位青年说,又转向了我,对我深深一鞠躬:“小姐,容我自我介绍,罗皓皓。不过,我不喜欢我的名字,皓皓,像个女人,我宁可叫罗皓,简单明了!” “你坐下!皓皓!”罗教授咆哮的喊。 罗皓皓坐了下去,仍然用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他看来十分年轻,年轻得像个大孩子——顶多只比我大三、四岁。“爸爸,这位孟小姐将在我们家长住吗?”罗皓皓转头去问他的父亲。“唔,”罗教授哼了一声:“不关你的事!你今天有课没有?还不吃饭?”“有课无课都一样,”罗皓皓满不在乎的说,望着我:“孟小姐,你的大名是——?” “忆湄。”我说。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原子笔,在一本小册子上写了两个字给我看,写的是“意梅”,他用询问的眼光看我。 “是这样吗?”他问。“不!”我说,接过笔来,写下“忆湄”两个字,他点点头,笑着说:“中国字很有意思,是不是?同一个发音,却有各种不同的字。”“皓皓!”罗教授严厉的喊:“你出去!我有话要和孟小姐谈!”“爸爸!”罗皓皓抗议的喊。 “出去!”罗教授怒吼着,瞪圆了眼睛。 “好好好,我出去,”罗皓皓站起身来,忍耐的说,再看我一眼:“孟小姐,有机会我们再详谈。我们罗家,父子是不能同在一间屋子里的,否则,屋顶会被掀掉。我们谁看谁都不顺眼!”说着,他头也不回的穿过一扇门走出去了。 这儿,罗教授已经吃完了他的早餐,他站起身来,对我简短而有力的说:“忆湄,我想我有权直呼你的名字。若干年前,你母亲是我们家的好友,她是个个性倔强的女人。三个月前,她有信给我们,却没有附上地址,我想她并不愿意我们找到她。她要我们照顾你,所以,你会得到照顾和保护。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注意,对于皓皓,你最好少理他,他是我们家的浪子,一个不长进的家伙!至于皑皑,我相信你会和她做朋友。”他看了楼梯一眼,似乎在找寻皑皑的踪迹,但楼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继续说:“皑皑是我的女儿,大约和你差不多大。关于我的太太,”他望着我,声调突然变了,他不由自主的降低了声音,非常柔和的说:“她说今晨见到过你,嗯?” “是的,”我说,想着那个消瘦苍白的女人:“我并不知道她就是罗伯母。”“她的身体很坏,”罗教授说:“平常是不离开她的房间的,你——最好少打扰她。”“我会——”我咬咬嘴唇说:“尽量不麻烦你们。” 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说: “你大概和你母亲的脾气很像,嗯?很倔强,很多心,很执拗,又有——过份强的自尊心!” “妈妈是个好母亲——”我像分辩什么似的。 “当然!”他打断了我:“吃你的早餐吧!你的饭冷了!”说完,走出了饭厅。我独自一人在偌大的餐厅内吃完我的早餐,餐厅和客厅有类似之处,四面都有四通八达的门。其中有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透过这扇长窗,可以看到园内的花木扶疏。看样子,这幢房子超过我想像的大。假若不是因为我和罗宅还太陌生,我真愿意去“探险”一番。可是,在我和他们都还没有混熟以前,我想我还是收敛一些的好。放下饭碗,我四面张望了一下,壁上挂着好几幅油画,多半都是烟雾迷离的风景写生,每张的右下角都签着“k-k”两个英文字。 我上了楼,向我的房间走去。但,经过一间屋子时,我停了一下,这房门是敞开的,门内,罗太太正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里。她已换了一件白色绣花的衣服,腰间松松的系着根带子,长发挽了起来,在头顶盘成一个髻,露出白皙而秀气的颈项。她的脸侧面对着门,是一张极美的侧面像,高高的鼻子,和长长的眼睫毛,高贵、庄重、雅丽,像一张画。 “进来!”她忽然说。我吃了一惊,四面看看,并没有第二个人,那么,她是叫我了?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她已转过脸来正面向着我,大眼睛静静的落在我身上。 “我说,进来!”她说,语气冷淡而宁静。 我走了进去,想起清晨的见面,我可能对她有些失礼的地方,于是,我向她点头微笑,轻轻的说: “罗伯母。”她凝视我,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说: “过来!”我走近她,她上上下下的望着我,然后,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忽然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她轻轻的抬起一只手来,抚摸我的手臂,接着,她就用两只手分别握住了我的双手,她的手指枯瘦苍白,和我那被阳光晒成的健康肤色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把我的手握得非常紧,用一种做梦似的神情和语气,悠悠然的说:“多么美的皮肤,和你母亲一样!”她仰望着我的脸:“你的母亲,她和我如同姐妹,她总说:‘你不要做这样,你不要做那样,你要多休息,要长胖一点!’她给我布置一个最好的环境,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桌巾,什么都是白色。她说:‘雅筑,只有白色配得上你,你那么美,如果我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她不让我劳动,不让我操作,宠我,像宠一个小娃娃。她说:‘我会照顾你,永远,永远——’”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脸色显得更加苍白,眼光透过我的身子,眼神是涣散而昏乱的。她的神情惊吓了我,我俯下身去,担心的问:“罗伯母,你怎么了?” 她的手仍然抓住我,眼光却更加昏乱和狂热。她注视着我身后的某一点,对于我的问话恍如未觉,只继续蠕动着嘴唇,轻轻的说:“她说:‘你是我的小妹妹,我要照顾你,永远,永远。’她说的,她要照顾我,永远,永远,永远……” 她开始喃喃的,重复着那几个句子,呓语般的讲个不停。大眼睛瞪得那样大,里面像发着热病似的燃烧着。我真的惊慌了起来,我试着要抽出我的手,但她牢牢的扣着我的手腕,像铁索般箍紧了我。她的呓语逐渐加快,逐渐语音模糊而不可辨。我慌乱的喊了起来: “罗伯母!罗伯母!你怎么了?你——” 我紧张的想从她的掌握中挣扎出来,她却紧扣着我不放。我们纠缠成了一团,忽然间,一个念头像电光般在我脑中一闪:她是个疯子!这念头使我恐怖,因为我对疯人的惧怕远超过妖魔鬼怪。我开始大声尖叫: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有人冲进了屋里,我转过头,是个美丽的少女,她只张望了一眼,跑了出去。立即,我听到有重重的脚步声奔上楼梯,接着,一个高大的人影窜了进来,是罗教授!他一直跑到我们的身边,把两只巨大的手掌压在她妻子的肩膀上,沉着声音喊:“雅筑!”罗太太顿时松开了我,茫然的收回了眼光,望着罗教授,接着,她就哭泣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她说她会照顾我,永远照顾我!” “好了!雅筑!”罗教授说着,声音出奇的温柔,像在安抚一只小猫。他把她的头揽进他的怀里,那梳着髻的小小的脑袋紧倚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他的手拍抚着她的背脊,不断的说:“好了,雅筑。好了,雅筑。” 罗太太仍然在呜咽着,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去。半晌,她抬起泪蒙蒙的眼睛,迷迷离离的望着罗教授,显然已神智恢复,幽幽的说:“我很抱歉,毅。”“没事了,是吗?”罗教授说,眼光那么柔和,简直使我怀疑不是出自他的眼睛里。看到他那样暴躁粗鲁的人也会有温柔的一面,令我惊奇而困惑。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脊:“去躺一躺,好吗?我让彩屏来侍候你。” 罗太太顺从的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像只听话的小白兔。我退出了房间,罗教授紧接着也走出来了,看到了我,他的温柔一扫而空,他对我圆睁起一对怒目,气冲冲的说:“你!谁叫你来招惹她的?我难道没告诉你,叫你别去打扰她?”我觉得一肚子的委屈,天知道我并不想去“招惹”她,而且,假若我知道她是这样碰不得的,我一定远远的避开。噘起嘴来,我低低的叽咕了一句: “真不知是谁招惹了谁?” 罗教授瞪了我一眼,带着满脸不泽之色,转身走开了。我退到我的房门口,心中充满了懊恼和难堪。这是我到这儿的第一个早晨,就如此的不吉利!推开房门,我走进去,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想到以后漫长的寄人篱下的生活,都要这样看尽别人的脸色,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有一个阴影遮到我的眼前来,我抬起头,是刚刚那个曾冲进罗太太屋里的少女。她对我点点头说: “你没有关门,所以我进来了。” 我望着她,她的年龄不会比我大。穿着件白色洋装,披着一肩柔发。不用任何人的介绍,我也知道她是谁。她像极了她的母亲,却比她母亲更美。那细腻而白皙的皮肤,和她母亲一样带着不正常的苍白。一对乌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深不可测。那长长的眼睫,弯弯的覆盖在眼睛上方的眉毛,和那薄薄的嘴唇,都具有那样动人的美,使我眩惑而迷惘。虽然我不是个男孩子,但是,我一样为她着迷。我向来崇拜一切的“美”。不过,和她母亲类似,她身上也有那份特殊的气质:高贵、典雅,却令人难以接近。 “你是皑皑?”我问。她点点头。“我是孟忆湄。”我说。 她再点点头,有股冷漠与傲岸的神情,似乎并不想和我谈话。于是,我也默默无言。好一会儿,她才又轻轻的说: “妈妈有神经衰弱症,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有时她会忽然发病,只要有爸爸在,她总是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望望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动的激情。我想,她是特地为了对我讲这几句话而来的,她怕她的母亲惊吓了我。在她那冷淡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颗善良而真挚的心,有一种人,是天生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的。这样一想,我更加喜欢她了,我热心的说:“是吗?为什么不请医生看看?” 她瞪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请医生看?” 我的一腔热情又被一下子抛进冰窖里了。我想,我还是少说几句话的好,否则注定要碰钉子。闭上了嘴,我在心里发誓不再说话。可是,忽然间,窗外的花园里传来了一个少女的歌声,歌喉婉转抑扬,柔美而富磁性,唱的是一支我很熟悉的歌,因为妈妈生前也常唱的: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歌声那样的荡气回肠,我完全被它所吸引了。忘记了刚刚有不说话的誓言,我抬起头来,兴奋的问皑皑: “是谁在唱歌?”“是嘉嘉。”她说。冷淡的转过头去,在我第二句问话“嘉嘉是谁?”还没问出来以前,她已自顾自的走出了我的屋子。我愣了愣,就被那歌声引向了窗口。从窗口望出去,花圃之后是一片浓荫,歌声由浓荫深处传来,只闻歌声,却不见人影。我侧耳倾听,那歌声一再反复着: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嘉嘉!罗宅的小一辈似乎都喜欢用重复字做名字,皓皓,皑皑,又一个嘉嘉!这嘉嘉是皓皓皑皑的小妹妹吗?听那声音,她一定也是个美丽无比的女孩子!我走出房门,心里也隐隐的明白,我最好是留在屋里少出去,一个早上,我已经有些动辄得咎了。但,我无法抵制那歌声的吸引力,我急于找出这个唱歌的人来。下了楼,我循着歌声,向花园中走去。 第三章 推开了饭厅的落地长窗,跨下了好几级台阶,我走进了那宽大的花木葱笼的院子里。沿着一条龙柏和杉树夹道的小径,穿了出去,是一个圆形的花坛。花坛以一棵铁树为圆心,外面一层一层的栽植了各种不同的花,最外一层,占地最广,是清一色的玫瑰,香味浓郁的弥漫在空间,随着初夏的柔风向各处飘散。越过这花坛,就是绿荫荫的一座小小的林子。一眼望去,这林子似乎是毫无系统的种植着些树木,但走近细看,却显然经过极细密的一番布置。林木栽种得疏落得宜,大部份都是松与柏,并不高大,但枝干耸直,也劲健有力。松柏之间,还点缀着一棵棵的扶桑和茶花。这不是茶花的季节,可是,扶桑却绚烂的开着。绿树丛中,缀着朵朵不同色彩的花朵,分外别致和引人。树木的脚下,也散植着各种不同的花草,玫瑰、菊花、石榴、蔷薇……数不胜数,还有许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走到林子的入口,我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认那歌声。抑扬的,轻柔的从林木深处传来,偶尔也会有片刻的停顿,似乎唱歌的人正在工作着。歌词是反覆着唱的,同一支歌,永远是那样的几个句子,时断时续,时高时低,起伏间歇,别有韵致。跟踪着歌声,我走进了林里,绕过几株树木,面前陡然一亮。我绝没想到,在这浓荫深处,却还别有天地,一架小巧精致的花棚竖立在林木之中,花棚上爬满了紫藤花,一串串粉紫色的花朵在棚架上迎风轻颤,娇艳欲滴。花棚下是几张竹制的躺椅,椅上空无一人。我站住了,侧耳倾听,歌声忽然停止。我四面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眼前只有绿树青藤,和枝头的轻红点点。穿过花棚,我对各处搜寻着望过去,到处都是树木和花朵,靠在棚架上,我思索着,也倾听着。风在林梢低吟,花棚上有几只麻雀在嬉闹。除此而外,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我有种被捉弄的感觉,扬起头来,我心有不甘的喊: “喂喂!有人在吗?”我的声音消失在林中的风声里。我又默立了片刻,周遭有种反常的寂静,似乎连小鸟的喧闹声都忽然停止了。我感到微微的不安,浓郁的花香使我薰然欲醉,眼前迷离的树影花影让我眩惑。转过身子,我找寻我来时的路径,想退出这座树林。但,我刚刚起步,那断续飘摇的歌声就响起来了: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捉住那个歌声的尾音,迅速的冲进了林子里,于是,我猛的站住了,我看见了她。 她蹲在一棵松树前面,背对着我。身边放着浇花的水壶和花锄。她俯着头,在清除着树根下的杂草,一面唱着歌,她工作得那么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打量着她的背影,纤细,苗条,穿着一件印花的台湾绸的衫裤,头发却旧式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看装束,她应该属于女仆之类。我站住,喊了一声:“嗨!”我喊得很响,但她却寂然不动,依旧唱着她的歌。我诧异的望着她,忽然,我发现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是了,她的头发!那头发是花白的!一个少女怎么可能有花白的头发?我无法按捺我的好奇了!绕过树木,我走到她的正面站住,再喊了一声:“嗨!”这一次,她抬起头来了,也停止了她的歌声。我凝视着她,这是张奇异的脸,她应该是个老妇人了。但,就和她那少女的歌喉一样,她有张“娃娃”脸。尽管脸上皱纹遍布,可是,那神态,那眼神,却宛如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她仰视着我,眼睛里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微微张着的嘴,带着股孩子气的憨态。无论如何,这张又老又小的脸让我觉得非常的特殊,但,她是不讨人厌的。我试着对她微笑,询问的说: “这花园都是你照顾的吗?” 她从地上站起来,个子比我矮得多,大概只齐我的眉毛。她继续望着我,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却对我展开一个近乎痴呆的笑容。“你的歌唱得真好听。”我说,她的笑容对我是一个鼓励,我高兴我终于在这儿找到了“友善”。 她继续对我笑。仍然一语不发,笑得那么单纯,使人不能怀疑她的笑有何心机或嘲弄的意味。可是,我一连两句话都得不到反应,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鼓起勇气,我想我还是先把自己介绍出来好些。 “我是孟忆湄,将要在罗家长住。” 她还是笑,那张脸像个雕刻出来的笑面佛。我的言语如同落进了海浪里,连一点涟漪都掀不起来。我有些不高兴了,无论如何这罗家每一个人对我都不太真挚,我所伸出的友谊的手,竟无一人愿意接受!我掉开头,有些气愤的说: “我很好笑,是吗?你干嘛那样盯着我笑?我又没有少一个眼睛或多一个鼻子!”大概我的话使她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去,然后就重新蹲下身子,用手去清除那些杂草,对我看都不看一眼。这份冷漠使我难堪而尴尬,我下意识的把大拇指送到嘴边去咬着,一面呆愣愣的站在那儿,考虑我要不要收拾东西离去,回高雄去。林校长虽然清寒贫苦,无法供给我一份好的生活,但她热情诚恳,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我正想得出神,那位“嘉嘉”忽然又抬起头来了,她仰视着我,依然带着那镇的笑容,对我指指面前的松树,一个一个字的说:“要开花了!”我愕然。要开花了!什么东西要开花了?顺着她的手指,我对那棵松树看过去。于是,我发现在那棵松树的树干上,缠绕着一株小小的、黄褐色的藤蔓,藤蔓上没有叶子,只有着成串的小花苞,在风中摆动,有股楚楚可怜的、妩媚的味儿。我有些惊喜,一来高兴她终于对我说话,二来也对那成串的小花苞发生浓厚的兴趣。我用手指轻轻的拨弄着那些粉白色的花苞,愉快的问:“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她傻傻的望着我,仿佛我说的是蒙古话。 “要——开花了。”她重复的说,站起身来,抚摸着那映着阳光而变成金色的藤蔓。“要开花了。起风的时候,叶子落了,花也开了。”她抬头看看天,脸上有种专注的神情。“起风的时候,叶子落了,花也开了。”她再重复一遍。 我诧异的望着她。“为什么要起风的时候呢?”我问。 她不答,望着我一味的傻笑。半晌,才又说: “你看见了吗?”“什么东西?”我一愣。 “花——要开了。”她指指松树。 我凝视她,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一切似乎都很反常,我有些神智迷茫了。就在我望着她发呆,她望着我傻笑的时候,一个人从树荫间走了出来。我抬头,是那个昨天带我走进罗家的徐中□!他仍然衣着随便,而神情洒脱。胁下夹着本很厚的书,他大踏步的对我走来,看样子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眉宇间浮动着开朗的笑意,和清晨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他对我点点头:“早,孟小姐。”“早,徐先生。”我也点了一下头。 “早,嘉嘉,”他再对那老妇人点点头,走过去拍拍老妇人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说:“花开了吗?” “花——要开了。”嘉嘉热心的指着藤萝。 “噢,”徐中□高兴的叫了起来:“还是真的要开了呢!今年会提前开花了。”他再拍拍嘉嘉的手背说:“好好的照顾它们,今年,不用等到起风的时候,花就会开了!”他转向了我:“孟小姐,我们在林子里走走,如何?” “好的。”我说。我们在浓荫间缓缓的迈开了步子,他说: “你不必费心和嘉嘉‘谈话’,她什么都不懂,她是一个白痴。”“哦!”我惊叹着。“但是,她是善良而无害的,”徐中□说:“有的时候,她又好像并不是完全昏昧无知,例如,她很喜欢人夸赞她,她很懂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又会照顾花草,懂得区别杂草和花苗。有时,我甚至于觉得她近乎聪明,她对于某一些事或一个人,常会有奇异的记忆力,就像那支她常唱的歌,她从不会把句子漏掉或唱走了调。” “哦,”我诧异而好奇的听着问:“她是罗家的什么人?” “一个远房的亲戚,罗家把她从大陆上带出来的。事实上,她等于是罗家的园丁,她照顾整个花园。你一定认为罗家的花园还不坏吧?全亏嘉嘉管理!她对花草很有耐心,而且也很有感情。她能记住每种花的花期……很奇妙,是不是?” “嗯。”我深思的点点头。“不过,她有她自己的措辞,她说起风的时候,是指台风季节来的时候。她特别喜欢那株藤蔓,她照顾它就像母亲照顾孩子一样。”“那藤蔓叫什么名字?” “噢,”他笑了。“我对植物是很陌生的,这花园里的许多植物我都叫不出名字,但我喜欢研究一切的东西。那藤蔓—— 你听说过一种植物叫菟丝吗?” “菟丝?”我仰起头:“旧诗里倒常常看到这两个字。李白有一首很缠绵的诗,讲菟丝和女罗的。” “对了,我怀疑所谓菟丝花,就是那枝藤蔓,但我并不能证实。有一次我查字典,找菟丝,它的解释和这藤蔓的情形很相似,所以我就叫它作‘菟丝花’!” “可惜没有一枝女罗草,”我笑着说。“否则,‘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这种韵味多美!” 他侧过头来,深深的望着我: “你很爱诗?”“不见得,我母亲常常念诗,我是耳濡目染,多少受点影响。不过我很没耐心去专攻一样东西,我的兴趣太广泛,又很不愿意受拘束,诗词这玩意儿,必须用全心灵去体会,对我而言,未免太艰深了。” 我们走到了一个石头的长凳前面,他问我: “坐一坐吗?”我坐了下去,他坐在另一端,把胁下夹的书取了出来,放在膝上。我看过去,是一本“普通心理学”。 “你是学心理的?”我诧异的问。“不,我学艺术。”他说:“可是我对什么都有兴趣,也很喜欢研究心理学。”“你——”我凝视他:“为什么住在罗家?” “我是罗教授的学生,念了两年地质系,觉得枯燥乏味,就转了系,学艺术。去年刚毕业,在x中学教书,罗教授找我来,住在他家里,教他的女儿画画。” “皑皑?”我问。“不错!”他点点头:“皑皑的天份很高,是个非常可爱而用功的学生。”我想起皑皑,她那超凡出众的美,和她的冷漠。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了?”我问。 “一年多。”我沉思不语,四面张望了一下,我的眼光又落回到那本“心理学”上。“心理学记载些什么?”我问:“它能使你明白别人的心理吗?”他把书抱在怀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带着股调皮的笑意。“不错!”他说:“例如,我现在就可以分析你的心理。” “试试看!”我说。“你吗?”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你在想,罗宅的每一个人都出乎你的意料,你奇怪这个家庭的组合:一个脾气暴躁而怪僻的父亲,一个患神经衰弱症的母亲,一双特殊的儿女,还有个白痴的女园丁。再包括那个吃家教饭的我!你觉得这次投奔罗宅是件不智的事,你认为你并不受欢迎,而感到自尊心受了伤,你正在计划,是不是离开罗宅,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更好些。”他对我微笑,把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脑后去:“有一些对吗?”“噢!”我非常的惊奇,张大眼睛说:“你可以成为心理学的权威了!”他大笑了起来,笑得爽朗而开心。笑完了。他说: “告诉你,这种分析与心理学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心理学完全是一种科学,研究心理学和了解别人的心理是两回事,心理学里面全是些专门性的东西,与医药及人体构造有关,与心理并无太大关系。至于我能分析你的心理,那是非常简单的——一年前,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有你现在这种心理。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一定会有和我当初类似的心理……”“哦!”我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很简单,不是吗?”他说。 “确实很简单,”我说:“但是,你怎么克服了你自己不受欢迎的那种感觉呢?”他深深的望着我,沉吟了一会儿,表情很奇异。 然后,他站起身来,凝视着我,慢慢的说: “有一天,你也会克服的。”说完,他望望林外:“我要去给皑皑上课了。”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你高中毕业了吗?” “是的,毕业了快一年了,我的学龄很早,因为妈妈病倒了,我就没有考大学。”“要考吗?”我点点头。“预备念那一系?”“噢!我还没决定。”他再站了一会儿,微笑着说: “人类真奇怪,你觉不觉得?每一个人,同样具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却从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张面貌;每个人都有一样的内脏,骨骼构造,和大脑小脑,却没有相同的个性。至于智慧的悬殊,兴趣的差异,更是一人一个样子,上帝造人,居然不会造出一份重复的来?像你和皑皑,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但是却完全是两种典型。” 我笑了,说:“这就是你研究心理学的原因吗?”接着。我又想起来问:“皑皑难道没有读书?”“她只念了高一,就休学了。” “为什么?”“肺病,或许还有其他的病。她太孤僻,太不合群,不能适应学校生活,现在她的肺病已经好了,却不愿回到学校去。她兴趣十分狭窄,中学的通才教育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换言之,”我说:“她在学校里功课很坏?” “不错,她很少有及格的功课,除了美术音乐之外。可是,在艺术方面,她又有奇异的领悟力和天才。她的钢琴也弹得很好。对于这种有偏才的孩子,中学教育实在是一种新伤!” “你很为她不平?”“确实。她是个——”他深思了一下。“很特殊,但很可爱的女孩子。”我想着皑皑,没有人会认为她不可爱,“美丽”实在是件好东西。上帝造人的确奇怪,同样用眉毛眼睛鼻子来构造,怎样会有妍丑之分?“噢!”他大发现似的说:“我要走了,你可以继续散散步,林子里很阴凉,又有风。好!再见!孟小姐!”他走到林子口,回过头来,对我爽朗的一笑,再说:“和你谈话,是一件最愉快的事,你有一副很清醒的头脑。” 我坐在那儿,目送他颀长的身子消失在林木之外。用双手抱着膝,我靠在一棵叫不出名字来的大树上,静静的沉思起来。风在林梢静静的摇撼,好几片落叶飘坠在我的裙子里,我拾起了一片心形的叶子,嫩嫩的浅绿色,带着淡淡的清香。我把叶片放在鼻尖上摩擦,我喜欢叶子的那股香气。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悄悄的,缓缓的向我移近,我回过头去,是嘉嘉!她站在我身边,用一种特殊的神态望着我,那不像个白痴的眼神!她定定的盯着我看,似乎在努力的思索和回忆。我拍拍身边的位子,对她鼓励的笑笑,说: “你坐吗?嘉嘉!”她那痴痴的笑容又浮了上来,转过身,她又悄悄的走开了,一面走过,一面嘴里喃喃的,低低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只听清片段的几个字: “她说……她喜欢的……她叫我管花……她说你和它们一样,没有照顾……活不了……” 我又独自坐了一会儿,腕表上已经快到十二点了。站起身来,我抖落了身上的落叶,缓步走出了树林。阳光正灼热的照射在花园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亭亭的伸展着枝子,绽开的花瓣正欣欣然的迎着阳光。我走到花坛旁边,摘下了一朵浅蓝色半开的小花,我不知道这花的品种,但那细碎的花瓣别有股娇柔的韵致,拿着花,我跨上台阶,推开玻璃门,走进了房间里。一瞬间,我愣住了。起先我到花园里去的时候,是从饭厅中出去的,但,我现在走进的房间,却并不是那间饭厅!这是间光线幽暗的房间,因为我刚从明亮的太阳底下走进来,一时竟有些目光模糊,接着我就看出这房子所以幽暗的原因,除了我的入口是玻璃门之外,这间屋子有两面都是大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许多希奇古怪的石头,另一边有一扇小门,藏在一大排书架之间,整间屋子居然没有窗子!我好奇的左顾右盼,然后,我发现罗教授正坐在一张大书桌后面,全神贯注的注视着我。“哦,罗教授!”我说:“对不起,我想我走错房间了!” 他仍然注视着我,在那堆茅草般的须发之中,那对闪烁着异样光彩的眼睛看起来是奇怪的。 由于他没有答话,我感到微微有些窘迫,再望了这屋子一眼,我断定这是罗教授的书房,看情形,我的贸然撞入使他着恼了。“对不起,”我再道了一次歉,向门边退去:“好抱歉我打扰了您!”“别走!”他忽然说话了:“你过来!” 我迟疑的走了过去。他审视着我,然后推了一张椅子在他面前,说:“坐在这儿!”我依言坐了下去,现在我和他面面相对了,我可以更清楚的看清他,他有两道浓黑的眉毛和饱满的前额(大部份掩盖在乱发中),还有个代表坚毅倔强的方形下巴。鼻准微微的隆起,应该是个强硬的人物! “你,你在想什么?”他突然问。 “哦,我——”我吃了一惊:“我在想你刮光了胡子,会是怎么一副样子?”他对我翻翻眼睛。我很懊恼,我是怎么回事,永远会冒出一两句不该说的话?正像妈妈说的,我哪一天才能“长大”?偷偷的从睫毛下望望他,还好,他并没有发怒的样子。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移到我手中的花朵上: “你也爱花吗?”他问,语气竟非常平和。 “是的。”他从我手里取下那朵花,审视着。 “这是皑皑的花,”他说:“她叫它作毋忘我。” “是吗?这就是毋忘我?”我问。 “或者是,”他抛下了花:“花草是女人爱的玩意儿!”他抬起眼睛来望我,忽然间,他定住了,出神的看着我的脸,好半天,他就那样一动也不动的盯住我,仿佛我脸上有什么希奇的东西。接着,他举起一只粗大的手来,轻轻的拂开我额前的鬈发,这突兀的举动使我吓了一跳,但他是非常温柔而小心的。他的眼光在我脸上四处逡巡,然后他垂下手来,靠在椅子里,低沉的说:“你并不很美,最起码,你没有皑皑美。可是,你有对很聪慧的眼睛和开朗的额角,我相信你的颖悟力是很高的。”他顿了一下,又继续打量我,好像他是个看相的人。“你还不止聪慧,你也很热情,是吗?”用不着答案,他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美丽两个字应该不单单指外表,”他拍了拍我放在膝上的手:“忆湄,你非常美丽!” 我被催眠了,他的眼睛有着异样的魔力,他温柔的语气使我感情激动。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那多变的性格下有一颗怎样的心?那毛发蓬蓬的脸——你能说他不漂亮吗?不!他很漂亮,一张十足男性化的脸!像——像什么?像一只气态昂藏的雄狮。雄狮!我想起雄狮的鬣毛,和眼前这张脸上胡须,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噢!”他蹙起了眉头:“你常常这样突然发笑的吗?” “哦,对不起,”我有些慌乱的说:“我常常笑得不是时候,我一定——尽量改正。”“你说说看,什么事让你觉得好笑?” “是……是……”我结舌的说:“是……雄狮。” 他狠狠的盯着我,刚刚的温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常常这样胡言乱语的吗?” “不,不,不是胡言乱语。”我嗫嚅着:“只是——说得不大完全。”他审视了我几秒钟。转开了头,突然显得不耐烦了。把椅子挪后了一些,他冷淡的说: “今天——是你假期的最后一天!” “什么?”我没听懂。“明天起,定一个作息时间表,开始念书准备明年考大学!我让徐中□来做你的家庭教师,他文理功课门门都强。这是你母亲的希望,你好自为之吧!你可以出去了!” 我站了起来,有些错愕的望着他,但他似乎不准备再说话了。拿起桌上的一本书,他自顾自的看了起来,不再望我。我走向那扇小门,照我想像,它应该是通饭厅的,推开来,果然不错。那个中年女仆已在摆中饭了。我走进饭厅,阖上那扇小门,略一迟疑,我又推开门,伸进头去说了一句话: “罗教授,谢谢你,谢谢你待我的一切。” 他瞪着我发愣,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第四章 我在罗家住下来了。到罗家的第三天,徐中□就奉罗教授的命令,来做我的家庭教师。他是x中的图画教员,每天下午要去上课,一、三、五的晚间还有别家的家教,常教到深夜十一、二点钟才回来。上午十一时至十二时是属于皑皑的时间。于是,我的课程就从每天早晨八点钟开始,到十一时为止。徐中□很科学的给我订了一张作息时间表,八时至九时,九时至十时,十时至十一时,像上课般分成三节,分别补习三种不同的功课。每星期一、三、五及二、四、六补习的功课又各各不同。因为我决定考乙组,所以功课都偏于文科。下午是我自己温习及作练习的时间,黄昏和晚上,依徐中□的说法是应该: “休息,娱乐,散步,看小说!尽量放松你自己!” 我立即开始了念书。同时,在罗家居住四、五天之后,我对这家庭和每个人的生活习惯也逐渐熟悉了。罗家一共是八个人(除我以外),是罗氏夫妇,皓皓皑皑兄妹,徐中□,李妈(中年女仆),彩屏,外带一个非主非仆的嘉嘉。八个人的组合,应该是个很热闹的家庭,但罗宅却大部份时间都是安静得找不出人声的。只有嘉嘉的歌声,会不论清晨黑夜,随时飘送。而且,罗家有个很大的特点,是我进入罗宅第二天就发现了的——他们不像一个“家庭”。例如,他们从不会全家团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永远是各吃各的,谁先到谁先吃,而皑皑和罗太太,还经常是在自己屋子里吃饭,根本不下楼。罗教授和皓皓这一对父子,有些水火不相容、皓皓经常整日整夜不回家,还常常会有些太妹型的女孩子到门上来找他,罗教授就不分青红皂白,咆哮着赶出去。再有,他们彼此之间,都非常的不亲热,就像皑皑,我从没有看到她依偎在罗太太面前撒撒娇,如同妈妈在生时我所常做的那样。总之,这家庭给我的印象,是特殊而奇怪的。 我刚刚到的那一天,曾经觉得罗家的人对我都很不欢迎,可是,随后我就发现,他们并非特别对我冷淡,而是他们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事实上,罗教授对我确实很宽大,我有一间华丽而精致的卧室,一份安静的读书环境,还有一位帮我补习功课的家庭教师。我,孟忆湄——一个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孤儿,这已经是走入天堂了,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希望?有了“家”(我已算它是家了),有了安定的生活,有了家庭教师,又有了作息时间表。我应该定下心来,好好努力念书,以期不辜负我的母亲,和罗教授的一番栽培。我想,这以后,我的生活会是平静而单纯的,向唯一的一个目标—— 考大学——去迈进。我也静下心来接受这份生活了,除了夜深人静,我偶尔会躲在棉被里偷偷啜泣,思念那离我而去的妈妈之外,平日,我尽量使自己安详明快,尽量想使生活宁静和平。按道理,生活中应该是没有波澜的,但是,事实上并不如此。这是一个晚上,我到罗家已将一星期了。 白天念了过多的书,晚上就不愿再埋进书本里,倚着窗子,看到的是月色朦胧下的满园花影,听到的是夜风吹拂中的树梢低唱。一切那么美,那么静谧,“夜”是上帝所创造的最奇妙的时光。大地沉睡着,月光把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白,黑影幢幢的树林迷离而神秘。 无法抵制夜色的诱惑,我离开了窗子,开开房门,沿着楼梯走下去,到了花园里。闻着花香,踏着树影,我穿过龙柏夹道的小径。碎石子铺的小路响应着我的足音,我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时而和树影相合,时而又倏然呈现在开旷明朗的地上。不知不觉的,我已越过了花坛,而在那小树林之外缓缓的踱着步子,我不想走进树林,因为那盛满风声的树林过于幽暗,而给人一种奇异的不安的感觉。在林外兜了一圈,我下意识的觉得这花园中并不止我一人,仿佛有一对眼睛正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注视着我。我站住,四周张望,有花、有树、有月光,还有楼房庞大的黑影,只是,没有人。我继续走,又猛然站住,我几乎听到了呼吸声,一个沉重的呼吸声音。我确定,这花园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停在林外,我的目光向树林中搜索过去,在这样明亮的月光下,只有树林中可以隐住身形。风在林间摇撼着,扎结的树木伸展着枝桠,重重叠叠的树影中偶尔会筛落几点月光、在地上闪烁,如同许许多多镜子的碎片。 然后,我看到了,就在离我身边不远的林内,在一片浓荫里,有一点红色的火光,正静静的闪烁着。有人在树林中抽烟!我可以嗅到花香中所掺杂的那一缕烟味。这是谁?他应该是看到我的,因为我正暴露在月光之中。为什么他竟如此安静?我感到一阵不安,背脊上微微有些凉意,瞪视着那如豆的火光,我问:“是谁在树林里?”没有答复,那点火光依旧一明一灭。我的不安加深了,与不安同时而来的,是模模糊糊的一层恐怖感。提高了声响,我再问:“有谁在树林里面?”仍然是一片沉寂。我再伫立了几分钟,那点火光突然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坠落在草地上,显然抽烟的人已抛掉了烟蒂。我凝视着那躺在草地上的一点微光,只一会儿,就被草上的露水所扑灭了。林子内剩下一片幽暗,和繁星一般穿过树隙的几点月光。掉转头,我想我最好是回到我的房里去,夜的世界里永远会包含着一些不可解的神秘,对这个家庭而言,我至今也还是个一无所知的陌生者。追究谜底往往比不追究更可怕。我开始举步,向来时的路走去。 我只走了十几步,就听到身后另一个踏在碎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我停住,那脚步也停了,我再走,那脚步又响了。我手臂上的汗毛全竖立了起来,手心中微微的沁着冷汗,背脊发冷。略一迟疑,我断定这人是在跟着我,而且从我在林外散步起,他就在窥探着我,为什么?他是谁?存心何在?许多问题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最具体的是妈妈生前常向我说的一句话:“面对现实!”于是我倏然的回过头去。 那是一个男人,月光下,他的身形面目都清晰可辨,那是张年轻而漂亮的脸,乌黑的眼珠在夜色中闪着光。当我回头面对他的那一刹那,他仰了仰头,纵声大笑了起来,眼睛愉快而揶揄的看着我,带着股得意和调皮的神情。我惊魂初定,用手抚着胸口,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我盯着他,有些愤怒的说:“是你?罗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装神弄鬼的吓唬人?” 他向我走了过来,咧着嘴对我微笑。 “你最好叫我皓皓,我不习惯被称作先生。”他说:“希望我没有惊吓了你。”“假如符合了你的‘希望’,你大概就该‘失望’了,”我说,仍然怒气未消:“我想你是有意要‘惊吓’我的!” “你——生气了吗?”他斜睨着我说,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看他的神情,对我的“生气”和“惊吓”似乎都同样的感到兴趣,我想,如果要挫折他,最好是对这个恶作剧装作满不在乎。于是,我也微笑了。 “怎么会呢?”我说:“你仅仅使我有点吃惊而已。” “我喜欢开玩笑,”他说:“你慢慢会对我习惯的。你很喜欢在月光下散步吗?”“不错。尤其有这么好的花园。” 他好奇的凝视我。“你不会觉得这个花园太大?有些阴森森?” “你这样觉得的吗?”我反问。 “我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看中这幢房子,”罗皓皓说:“现在我对这花园已经习惯了,但刚刚迁进来的时候,我真不喜欢它。尤其这个树林,假若夜里有一个人躲在里面,外边的人一定看不见。它不给人愉快感,而给人种阴冷的,神秘的感觉。我是喜欢一切东西都简单明朗化,花园,种一些花就好了,要这么多树干什么呢?有一次,我曾经被嘉嘉吓了一跳。”“于是,就给了你灵感来吓唬我吗?”我说。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似乎胆量很大,皑皑晚上是不敢在树林旁边散步的,除非有人陪她。据说,在我们搬进来以前,这林子里曾经……噢,不说了,你会害怕!” “说吧,”我的好奇心引起来了:“我不会害怕!” “有人说,这林子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他望着我,大概想研究我的反应。“而且,传说每到月明之夜,这女人会重新出现在林子里,吊在树上左晃右晃,还会叹气呢。” 我的后脑冒上一股凉意,但我不愿表现得像个弱者,尤其在他那微带笑谑的眼光里。 “难道你见过?或听到过她叹气?”我问。 “没有!”他仿佛很遗憾:“我的绰号叫‘鬼也嫌’,大概鬼真的讨厌我,所以从没在我眼前出现过。可是,李妈发誓听到过她的叹息和呻吟,所以,大家晚上都远远的避开这个树林。”“鬼也嫌?”我对这绰号发生了兴趣。“多奇怪的绰号!” “因为我太爱捣蛋,从小没人喜欢我!”他笑着说。 我真想摆脱掉那个关于“女鬼”的话题,虽然我对这位女鬼的传说也很好奇,可是在这样树影幢幢的月夜,和这广大的深院中谈起来,总有些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热心的抓住了这个话题:“你母亲一定很喜欢你的,是吗?” “我母亲?”他深思了一下。“我可不能确定,母亲一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生病,她时时刻刻都需要别人照料,实在没办法再去照顾儿女。如果她喜欢,也只是放在心里,缺乏行动来表现。”我想着那脆弱而冷漠的女人,和她那次突发的病症,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低头望着脚下的碎石子路,沉思着没有说话。地上,我和他的影子并排向前移动,瘦瘦长长的。我们正穿过曲径,绕向前面院子里去。 “罗家的人都有些怪,你觉得吗?”他突然问。 “噢,”我抬起头来,罗家的人都有些怪?确实。但,这话竟由罗家的一份子问出来,好像有些奇妙。“怎么呢?”我泛泛的反问。“你看,我父亲有他的怪脾气,你决无法认为他是十分平常的人,是吗?我母亲,曾经有一个医生说她是神经病,该送医院。皑皑,是个用冰雕塑出来的美人,美则美矣,毫无暖气!至于我呢?正和皑皑相反,似乎太过于热情了,而且,我很乐意把我的感情广施天下,我的女朋友从女学生到酒家女应有尽有,我都一视同仁……你可别认为我是色情狂,我爱她们,也尊重她们!许多人说我用情不专,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女孩子好像是一朵花——你爱花吗?” “当然。”“可是,花有许多种类。玫瑰、蔷薇、康乃馨、百合、兰花、海棠、蒲公英……数不胜数,每一种花都有它特殊的可爱处?对吗?”“不错。”我点头。“所以,我每一种花都爱,女人也和花一样,每个女孩子都有她特殊的美处,所以,我也都爱!” 多么奇妙的理论!乍听起来好像还满有道理。仔细想想又有点似是而非,只是,一时间想不出理由来驳他。我望着他,他那对漂亮的眼睛也正在凝视着我,嘴边依然挂着那抹笑意。我不赞同他的理论,却很欣赏他那份坦率和洒脱,那微笑和眼神也有其动人之处。笑了笑,我说: “怪理论!真的,你们罗家的人都有几分怪。” “有一次,中□和我谈话,”他笑着说:“他说我们罗家人人都有些神经病,可以称作‘神经之家’!事后,我分析了一下,罗家的人确实都有些神经。可是,这世界上的人又有几个没有神经病?你想想看,每个人的个性都不同,生活习惯也都不同,是不是每人都会有他‘怪’的地方?所谓‘怪’,不同于一般性就叫‘怪’,是不是?” “嗯。”我表同意。“那么,任何人都会有他不同于一般性的地方,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他怪的地方。例如你,你常在不该发笑的时候发笑,常会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哦,”我笑了,脸有些发热:“我有我的道理!” “每个人都有他自认为合理的‘道理’,就像我的‘博爱’论,可是,在别人眼光里看起来就是‘怪’,就是‘神经’,就是‘没道理’!这样分析起来,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神经病,只是神经的地方,方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常说——”他顿了顿。“说什么?”我问。他笑笑,慢吞吞的念: “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这算什么话?但是,再分析一下,这话还真的颇有道理。我奇怪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妙论,那活泼幽默的个性和暴躁易怒的罗教授有多大的不同!这父子二人实在是奇异的。 我们已经绕进前面院子里了,前面的花园和后面的比起来就小得太多了。我们一边走着,一边热心的谈着话,他是个容易接近的人,“陌生感”已经迅速的从我心头消除,我感到他仿佛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就在这时,从大门边传来一阵罗教授的咆哮怒骂声,罗皓皓侧耳听了一下,就皱着眉说: “好了,我父亲又在赶我的朋友了,他是个天下最不慈祥和友善的人!他生平最感兴趣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朋友关在门外!”说着,他对大门口直窜了过去,我也紧跟着他向大门口走,走到门边,刚好赶上罗教授把门“砰”然一声阖上,和他的雷霆一般的大吼:“滚!我们这儿没有罗皓皓这个人!” 罗皓皓冲了过去,嚷着说: “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罗教授把他满是胡子的脸凑到他儿子的鼻子前面:“就是这个意思!你在外面乱交朋友我管不到你,可是你别想把你这些狐朋狗党带到家里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朋友是狐朋狗党?”罗皓皓的声音提得和他父亲同样的高:“你自己不爱朋友就不许别人交朋友!一个家庭像一座大坟墓!”“你不满意,尽可以走!”罗教授嚷:“晚上九、十点钟还在外面闲荡,这种年轻人会是好东西?女孩子打扮得妖里妖气,半夜三更找上男朋友的门,简直不要脸!” “白天找我的人,你也是照样赶呀!”罗皓皓说:“你希望我怎么样?没有一个朋友,也没爱人,一辈子不结婚,做个老怪物,是不是?”“你可以交朋友,但要是正派的人!” “你把我的朋友一概都得罪了,所有的都赶出去,你怎么知道被你赶走的人里,有没有沧海遗珠的正派人呢?” 我站在旁边,望着这父子二人脑袋对着脑袋,斗牛似的把两个头越凑越近,两人的鼻子都快碰成一堆了,这景象奇妙而怪异,罗教授吹胡子瞪眼睛,罗皓皓则脸红脖子粗,两人都大有把对方吃下去才甘心的样子。可是,论起吵架的技巧来,显然罗皓皓比他的父亲高了一着,罗教授只会穷嚷穷叫,罗皓皓则每句话都有些份量,常使他父亲答不上辞。罗教授更加激怒了,他暴跳如雷的狂喊: “我断定你那群朋友里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断定!” “好!”罗皓皓说,突然伸手把我拉了过去。“你曾经把忆湄也关在门外,问都不问清楚,你相信你的眼光,那么,你只凭一眼就断定忆湄也不是好东西了?” 罗皓皓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显然也很出乎罗教授的意外。看到了我,罗教授愣住了,他慢慢的站直了身子,瞪视着我的脸,半天,才蹙着眉问: “你怎么也在这儿?”“我——”我说:“我本来就在花园里。” “我们在散步,谈天,和赏月。”罗皓皓冷冷的加了一句。 “散步?谈天?你和皓皓?”罗教授盯着我问,带着股不信任的神情,仿佛我和罗皓皓一块儿散步是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是的,”我说:“我们谈了好一会儿。” 罗教授突然的暴怒了,他对我伸过头来,嚷着说: “你!不学好!”我愕然。难道他竟如此讨厌他的儿子?父子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怎么可能如此仇视呢?而且,说实话,我很欣赏皓皓,他有他的一份可爱。幽默、愉快,微微有些玩世不恭,这些,都不能算是缺点呀!年轻人爱交朋友,这也是很正常的事。罗教授未免责人太苛了!我为皓皓不平,再说,我既然住在罗家,和皓皓谈谈天,散散步,就是“不学好”吗?这不是有些言之过重?于是我带着几分反抗的情绪,低声的说:“我和皓皓谈得很愉快,他很温和,又很会谈话,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好呀!”罗教授的鼻子差点撞到我的鼻子上,他跳着脚说:“你是个笨蛋!大笨蛋!笨!笨!笨!”他猛然停住,用手揉着鼻子,眼睛奕奕的瞪着我,喉咙里叽哩咕噜的不知在诅咒些什么。然后他对我命令的说:“你跟我来!” 我不敢不从命,跟在罗教授后面,我们向客厅走去。我曾偷偷看了皓皓一眼,他给了我一个安慰而鼓励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温柔的凝视着我。 走进客厅,罗教授并不停留,而把我带进了他的书房里。关上了房门,他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张椅子:“你坐下!”我顺从的坐了下去。他凝视着我,咳了一声,伸伸脖子。好半天,才说:“我告诉你,忆湄,”他又蹙蹙眉头,用手抓了抓满头乱发,不知所云的说:“你是——是个好女孩。” 我瞪视着他,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看,忆湄,”他耸耸鼻子,似乎尽量要使语气平和:“我很想帮助你,让你顺利的考进大学。我给你安排一个读书的环境,又叫中□来帮你补习。可是,你,你居然不学好!” 我涨红了脸。“罗教授,”我嗫嚅着说:“我自认没有做错什么!” “你还说没有做错什么!”他又大吼了起来,吓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忍耐下去了,只一个劲儿的在鼻子里哼着气,半晌,才又说:“我告诉你,我期望你好,你该好好的念书,别想交男朋友。皓皓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坏,可是,嗯,嗯,反正,嗯,他见一个女孩子追一个,嗯,你吗?你是个好女孩……喂!你懂了吗?” 我张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实说,我实在没有听懂。他瞪着我,看样子有些懊恼,他又揉鼻子,又蹙眉头,又叽哩咕噜的诅咒,闹了半天,才猛的把头向我一伸,吼着说:“反正一句话!你少和我的儿子接近!知道没有?” 我有些气愤,站起身来,我说: “您放心,罗教授,我不想给您惹麻烦。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一等我考上大学,我就搬到宿舍里去住。我对你们家并无企图,而且——而且——”我憋了半天,终于说了出来:“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做你家的儿媳妇!你实在不必防范我!”说完,眼泪已经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了。想想看,只因为我无父无母,所以要来受这家人的气!他以为我看上了他的儿子吗?转过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睛看来烦恼而无助。 “喂喂,你别走!”他说,语气又突然的温柔了起来:“忆湄,你不要误会。嗯,哼,我是为了你,我这个儿子不成材,他是个——嗯,色情狂——” “他不是,”我打断他:“您从没有费心去了解过他,他是个很善良很好的人。”他盯着我。“哼!好吧,就算他很好。不过,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嗯,你——应该以考大学为重!” 我点头,憋着气说:“好,我明白了,我会——按您的希望去做!” “那么——就没事了,你走吧!” 我向门口走去,刚推开门,罗教授又在房里叫: “忆湄!”我回过头来,罗教授站在桌子旁边,怔怔的望着我。那张被胡子掩盖的脸似乎有些扭曲,发亮的眼睛静静的凝注在我的脸上,里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东西——属于感情的东西——以前,在他安慰罗太太时,也曾出现在他的眼光里,有着使人心碎的温柔和深情。我呆住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对立着,然后,他走近了我,俯头望我(他比我高了将近一个头),吁出了一口气: “忆湄,你还缺乏什么吗?” 我摇头。“哦,你会没有钱用,我忘了这一点。”他大发现似的说,伸手到口袋中,掏出一堆乱糟糟的钞票,有一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和一百元的,也不知道一共是多少张,往我手里乱塞一阵,我有些犹豫,退后着说: “我——我——我并不需要钱用。” “拿去,你会需要!”他总算把那一大堆钞票塞进了我的手中。沉吟了一下,他又说:“哦,对了,你到台北来,都没有出去玩过,你想玩吗?那一天,我带你出去玩玩,怎样?” 我点点头。“好——”他说:“你去吧!” 我走了出去,握着那一大堆钞票,神思恍惚的向楼上走。心里有些昏昏蒙蒙,情绪激荡而不安。刚刚走上了楼梯,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一惊,抬起头来,是皓皓!他关心的望着我:“忆湄,爸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我轻声的说,绕过他的身边,径自走向了我的屋里。我必须单独一个人,静静的想一想。 第五章 这天,我起了一个绝早。天还只有点蒙蒙亮,清晨的空气清新而馥郁。我梳洗过后,觉得浑身都有着用不完的活力。站在窗口,我听到嘉嘉柔润的歌声,正在晨风中飘送。我走出房门,“跑”下了楼梯,“冲”进了花园,我差一点撞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收住步子,我抬起头,是夹着书本的徐中□。 “早!”我愉快的说:“不过,我并没想到你会比我更早!” “是吗?”他对我微笑:“我每天都这么早起来的,我喜欢早上到树林里去看书。”“哦,我一直以为罗家的人不到八点就不会起身的。” “但是,我并不是罗家的人!”他说。“何况,每天八点钟已经该给你上课了。”“你觉得厌烦吗?”我问。 “什么事情厌烦?”“给我上课!我是这样一个笨学生!” “你?”他望着我笑。“如果我每一个家教的学生都和你一样‘笨’,就好了!”“你晚上所教的那个学生很聪明吗?”我问。 “唔,”他锁拢了眉头:“非常聪明,太聪明了!”“怎么呢?”“举个例子和你说吧。那孩子今年只读初一,预先讲明了我是门门都教,初一的课程里有一门博物,你总知道?” “嗯。”“有一天,我用了整个晚上的时间,给他讲一点,什么是雌雄同体,什么是雌雄异体。讲得我舌敝唇焦,然后问他懂了没有?他说懂了。我想出个题目考他一下,题目太深怕他答不出来,就问了一个我认为近乎荒谬的问题。我问他:‘人是雌雄同体还是雌雄异体?’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他想了半天,回答我:‘是雌雄同体!’” 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我们并肩走入了龙柏夹道的小径。徐中□说:“我是只身来台的,到台湾时只有十几岁,我来投奔我的阿姨,结果阿姨不收容我。十几年来,我独自奋斗到大学毕业,就靠家教维持,我教过数不清的家教,对于有一种人最深恶痛绝!”“那一种人?”“庸才!”“可是,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过了天才。我并不讨厌庸才,我讨厌一种人。”“什么人?”他反问我。 “奴才!”他笑了起来。“真的,是庸才更可恶还是奴才更可恶?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他深思的说。“庸才不是可恶,而是可厌,奴才才是可恶!” “你的话也有道理,”他说:“庸才是无用,奴才是下贱,对于无用的人,或者还可以忍耐,对于专门打躬作揖的那种人,倒真是无法忍耐的。忆湄,你想得比我更透彻些。不过,有一种庸才,一辈子在泥潭中滚屎蛋,滚得自己又脏又臭又窝囊,还偏偏要嘲笑那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他们会自命是与世无争,安于贫贱,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称为野心份子,嘲笑他们热中名利,不够清高!对于这种滚屎蛋的人,我可真看不起。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真有对名利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假若有人肯说他绝不为名利心动,他一定是虚伪!” “不错,”我同意的说:“我想,那些嘲笑别人的成功的人,只因为自己无法成功,或不肯努力。如果让他们坐在房间里,而名利能从天上掉到他们的头上,不需要他们去争取就能不劳而获的话,他们一定很乐意于接受的!”我凝视他:“你该是个‘野心份子’?”他也凝视着我,那张方正而清秀的脸庞上有种坚毅的神情,该是具有强韧的奋斗力的那一种典型。论漂亮,他远不及罗皓皓,皓皓英俊挺拔,还有份潇潇洒洒的味儿。徐中□却是个标准的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人!他并不“漂亮”,他对衣着十分随便,吃东西也马马虎虎,做起事,教起书来却非常认真。我喜欢看他蹙眉沉思的样子,每当他蹙眉不语时,我总怀疑有多少的“思想”在他脑中“奔驰”。他一定有一个很发达的大脑,每天忙碌的为他工作,满足他那份强烈的求知欲。他望了我好一会儿,眼睛里有种不常见的光芒。“不错,”终于,他沉着声音说:“你可以说我是一个野心份子,我不自命清高,我将尽我的力量去‘干’,去‘努力’,去争取我所能争取到的,不管是名或者是利!不过,对于利,我又有我的看法,我不要贫穷,但我也不想成为富豪!只要能做到不虞匮乏,也就够了,多余的金钱是没有用的。假若有五十万就能给你一份够水准的生活,那么,一百万,一千万,一万万,和五十万都等于一样。对吗?” 我点点头,问:“那么,你对于名呢?” 他的眼睛更亮了。停了很久,才说: “我小时候看了一本书,书名叫‘英雄与英雄崇拜’,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力很大。我希望自己是个被崇拜者,不愿做个水面上的小泡沫,无声无息的消逝。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是‘浪费生命’!我愿成功,愿做个英雄,愿被万万千千的人所崇拜——你会笑我俗吗?忆湄?” “笑你‘俗’?”我问:“不。我欣赏你的‘不俗’!” 真的,他俗吗?他是太不俗了!多少人渴望成功而耻于承认,他却直说不讳。何况,我知道他不是个空口说白话的人,他有“野心”,他有“梦想”,他也有“毅力”!而且,只要有“毅力”去“追求”,他就已经握住了成功的一半。 我们走到花坛旁边了,我站住。嘉嘉正唱着歌,优游自在的浇着花。看到了我们,她停止浇花,抬起头来,望着我们痴痴的笑。“花都开了吗?嘉嘉?”徐中□温和的问。 “花——开了。”嘉嘉傻傻的说,眼睛愣愣的停在我的脸上,仿佛在我脸上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她看得那么出神,以至于水壶越提越低,水全流了出来,淌了一地。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了,走上前去,我微笑的望着她说: “你的水壶要流空了,嘉嘉。”说着,我取过了她手里的水壶,说:“让我帮你浇浇花,好吗?我很喜欢做。” 她似懂非懂的望着我,但她很顺从的让我取走水壶。我提着水壶,高兴的淋着花,一只手挽着裙子,因为水壶上有个漏洞,会把裙子弄湿。看到水珠沾在花瓣和叶子上,迎着初升的太阳光闪烁,我感到一份孩子气的开心。不知不觉的我一面浇着花,一面唱起歌来——唱的是嘉嘉唱了几千万次的那支被我听熟了的“花非花”。我一直浇到水壶空了的时候为止,放下水壶,我看到徐中□正带着个欣赏的微笑望着我,我回报了他一个微笑,把裙子拉平。掉转头来,我和嘉嘉的眼光接触了。嘉嘉瞪视着我,眼睛里燃烧着一种狂热的光,满是皱纹的面颊上漾起一片红晕,微微的张着嘴。那神情就像一个孩子,看到一件极心爱的东西一般。我有些惊异,走过去,我摸摸她干枯的手说:“怎么了?嘉嘉?”她继续狂热的望着我。然后,她突然的“跳”开了,在花丛中轻快的奔着窜着,时而停下来在花丛里采下一两枝花来。接着,她跑回到我的身边,手中举着一束黄色的不知名的小花,这种花显然并不名贵——是种可以随处生长的小草花。她把那束花递给了我,脸上依然红晕而“快乐”,最起码,是接近“快乐”的。“你——给我吗?”我十分诧异,她把花往我怀里送,那股诚意是不容人怀疑的。我愕然的接过花,点着头说:“谢谢你,嘉嘉,非常谢谢。”回过头来,我望望徐中□,他的神态和我同样的大惑不解。我握着花,和徐中□继续向前面走去,走了好远,我再回头看,嘉嘉仍然伫立在那儿,凝视着我的背影。我把花送到鼻端闻了闻,又举起来看看,疑惑的问徐中□: “你认得这种花吗?”“我想,它属于蒲公英一类,是草本的植物。”他说:“这花似乎是这花园里最不值钱的一种花。不过,它是嘉嘉的宝贝,嘉嘉允许别人采任何的花,却不许人碰这种花。” “是吗?”我更迷惑了。 “所以,这件事就有些奇怪。”徐中□深思的望着我说:“嘉嘉显然很喜欢你,才会把她心目里最珍贵的花采下来送你,她今天的表现,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我们走进了小树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们坐了下来。我仍然望着那束黄色的小花发呆,那是由五片花瓣合成的单瓣花朵,虽不美丽,看起来却是楚楚可怜的。“可怜的小花,”我说:“它看来不是有些瘦伶伶的吗?那么脆弱的,细细的花茎,好像碰一碰就会折断。”我把花放在我身边的椅子下,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认为嘉嘉也有感情和快乐悲哀的吗?”“应该是有的,”徐中□说:“可能,她还有潜意识的记忆。”他凝视我,微微咬着嘴唇,眉毛又轻蹙了起来,他的“思想”又在“奔驰”了。“我想,她或者很寂寞,没有人肯把她当朋友看待,而你对她表现了友好,她就对你特别喜欢了。事实上,她也是个人,她也有人的欲望、感情,和她的一份‘思想’。她的世界说不定比我们的世界更可爱。” “怎么说?”“她只要花儿开得好,有人供给她吃饭,她就觉得很开心了,很满足了。她没有过份的奢求,也没有失恋啦、自尊啦……种种的烦恼,而且,她还没有知识的负担,她实在比我们快乐,因为她‘单纯’!” “知识的负担?”“你不觉得知识是人的负担吗?”他微笑的望着我:“知识越多,负担越重,因为知识和思想成了正比。你看,那些劳力者,做了一天工,洗个冷水澡,吃一大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睡眠就能给予他们满足。一个学问很丰富,思想很复杂的人就不同了,决不是吃与睡所能满足的。他们的欲望永无了时,他们研究人性,研究科学,研究社会,研究这个那个,弄得自己头昏脑胀。你看,需要安眠药才能入睡的人,一定都是知识份子。” 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趣,用手抱住膝,我望着花棚上的紫藤花沉思。他向后仰,把手臂搭在我身后的椅背上,又说: “人有两个大负担:知识,和感情。” 我蹙眉,凝思片刻。“不过,”我说:“许多人把‘负担’这两个字指物质方面,你所说的知识和感情是指那些生活水准已经很高的人,有些人仅仅为了温饱,就够烦恼了。衣食住行会成为比知识和感情更重的负担。”“你错了,忆湄。”他摇头。“温饱是一件很容易满足的事情。最初的人类,茹毛饮血,一样满足了温饱的问题,几片树叶,一张皮裘,可以解决衣的问题,几枚果实,一些生肉,就可填饱肚子。至于现在的洋房汽车,华丽的服饰,山珍海味,挖空心思的烹调,都是知识和思想的产物。假若没有知识和思想,我们也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阶段。” “那又有什么好呢?”我说。 “又有什么不好呢?”他说:“人人都如此,你会觉得你的生活是理所当然。你只要能猎到野兽,填饱肚子,就别无所求,生活不是单纯得多,烦恼也少得多了吗?最起码,你不必为了考不上大学而担心!也不必为了做不出一道三角证明题而伤心大半天了!”我笑了起来,把话题从茹毛饮血的时代,一下子拉回到现实,这真是奇妙的!三天前,我曾为了证不出一道三角题目而眼泪汪汪,现在竟成了他取笑的对象!我噘噘嘴,笑着说:“你在笑我了!”他也笑了。忽然看了看表,大发现的说: “怎么搞的?已经快八点了。我们应该面对现实,上课去!你还没有吃早餐吗?那么?快点吃!然后回到课本里去,今天,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第一节就应该补习你最头痛的三角!”“哦,”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说:“谈得真开心,比上课有意思多了。”我望着他蹙蹙眉头:“你知道吗?中□,我想你是个心肠很硬的人!” “为什么?”“你看,在这样愉快的气氛中,你会要把我关进书本里去!你过份理智,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个不重感情的人!” “是吗?”他微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关于这一点,你最好晚一点再下结论——等我们认识得更深一些的时候。” 我收集了椅子上的黄花,准备离去。 “你吃过早饭了?”我问:“不一起走吗?” “我给你十五分钟吃早餐。”他说:“我还可以在这儿看十五分钟的书。”他把膝上的“普通心理学”翻开了。 我拿着花向树林口走去,走了一半,我回头说: “你知道吗?我现在真希望是个上古时代的人!” 他盯着我。“可是,我们不是!对不对?”他说:“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中,随时随刻,你要和别人竞争。所以,忆湄,做个强者!不要做弱者!”我心中怦然而动,望着他,那是张诚恳的期盼的脸,一个“朋友”的脸,一位“良师”的脸!我点头,心中有些热烘烘的。“你放心,”我低低的说:“我会考上大学!” 拿着花,我走上了楼,回到我的屋里。把书柜顶上的花瓶拿下来,取出了里面的玫瑰花,换上那束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当然,这黄花没有玫瑰艳丽、但它上面有着嘉嘉对我的友谊。倚着书桌,我坐了下来,用双手托住下巴、我陷进一阵神思恍惚之中。 十五分钟如飞而逝,徐中□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吃了早餐吗?”他问,坐在我对面,拿出了三角课本,准备讲书。“是——的。”我轻声说:“吃得很饱——很饱。”我对他微笑,懒洋洋的翻开了书本。 一个下午,我走进了皑皑的房间。 皑皑正站在窗口,支着画架,在画一张油画。由于房门敞开着,而她正好抬起头来看到我从门口走过,她和我点了点头。我呢,在迁入罗宅的一个多月中,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和皑皑接近,我太渴望和她做朋友,她的美丽和沉静使我“倾倒”。所以,我毫不考虑的走了进去。 皑皑的房间和我的布置差不多完全一样,但却比我的房间雅致得多,浅蓝色的窗帘,浅蓝色的灯罩,浅蓝色的床单,桌上还有瓶放射着淡淡的清香的蓝色花束。她垂着一肩黑发,穿着件鹅黄色的薄纱裙子,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样的飘逸如仙。我站到她身边去,望着她所画的那张画。 那是张以灰褐及红色为主的风景画,画面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着几点石峰,石峰间衔着一轮落日。这画面太熟悉了!我怔了怔,皑皑安安静静的说: “这是偷你屋里那张画的布局,我喜欢这画面的气氛,苍凉而雄浑。”我恍然。这是以妈妈那张画为蓝本画的,(那张画现在正挂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让我来批评的话,她这张画却有青出于蓝之势。它比妈妈画的那张“活”得多,“生动”得多,那种暮霭卷尽晴空,山色映在夕阳里的味道,比妈妈的更深刻一层。她画完了,退后一步看了看,然后,突然提起笔来,在暮云堆积的天边,学着妈妈的画面一样,加上两只大雁,这雁更有种画龙点睛的功用。我赞叹了一声: “你画得真好!”她看了我一眼,神态是冷冰冰的。 “不是自己的构思,有什么希奇?”她说。 皑皑永远是这样,她好像很难得用一副愉快的面孔和声调和人谈话,碰她的钉子,在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百次了。虽然多少有些讪讪的,可是,由于了解她的个性本就如此,也就不再看得很严重。走到桌边,我没话找话说: “你喜欢蓝颜色的花?据说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对不对?”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喜欢蓝颜色的花,是因为蓝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欢平凡的东西!”她蹙蹙眉。“至于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并不是植物学家,弄不清楚!” 我抬了抬眉毛,觉得还是回到自己房里去好些。但她抛下画笔,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彩,转向了我,大眼睛里有抹雾般的朦朦胧胧的光彩,停驻在我的脸上。她在研究我!我仰着头,也望着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让人迷惑,假若我是个男人,我真会不顾一切的来追求她!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长得像你父亲?还是你母亲?” “我想,比较像我母亲。”我说:“你也很像你的母亲。” “是的,”她说:“不过我宁愿像父亲!”“为什么?”我问:“你母亲很美,你——更美。” 她看看我,走开去整理画具,泡画笔,收拾颜料。然后说:“你仔细看过我父亲吗?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个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松树,妈妈呢——”她歪着头,沉思片刻:“是你屋里插瓶的那种小黄花!” 我凝思着皑皑的比喻,确实有几分对,罗教授之苍劲梗直,罗太太的柔韧细弱,这一对夫妇的结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没有一个超凡的力量,在安排着人世间一切的一切? 由于我不说话,皑皑也不再说话了,她热心的整理着画笔和颜料,她是个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井井有条的人。我无聊的倚着桌子,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册子,翻开来,是皑皑的速写簿。第一面画着的是罗教授的速写画像,浓眉、扎髯、乱发、怒目,传神之至。第二面是花园的景致。第三面,我注目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是个男孩子,宽额、大眼、方正的下巴,坚毅的眼神,这是徐中□。再看下去,我跳过好几页,翻开来、里面夹着一朵小小的蓝色花朵,空白的纸页上有皑皑娟秀的笔迹,题着几行小字: “别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我凝视着这几行字,和那朵已经压得薄薄的蓝花,深深的沉思起来。就在我拿着册子出神的时候,皑皑忽然一阵风般的卷了过来、劈手夺下了我手里的册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狠狠的盯着我,愤怒的喊: “你在做什么?”“哦,”我一惊:“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她盛气凌人的说:“难道你母亲没有教过你,不能‘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吗?” 她那股傲岸的神态,和毫不留情的语气激怒了我,我站直了身子,无法控制从我内心深处向外冲的那份怒气,受辱的感觉使我语气僵硬:“我母亲教过我许多东西,尤其是,她教我如何爱人,和如何做人。她说:‘你如果永远对别人微笑,别人不会向你板脸。你如果待人以诚,别人不会报你以怨。只是——要认清你的对象!有一种人是没有心的,他分不出笑脸,也认不出真心!’现在,我才能深切体会我母亲的话!” 她的腰挺了起来,眼光灼灼的逼视着我。好半天,她才点点头说:“你有一个好母亲,嗯?她告诉了你,有一种没有心的人,是会以怨报德的,是不是?我想,我们罗家对得起你!” 我的脸蓦的绯红了,我望着她,她可以说得更厉害一些,我了解。这已经是最和缓的说法了,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现得十分明显:“孟忆湄!别忘了你是罗家收容的孤儿!” 泪水向我眼睛里冲,掉转头,我奔向门外,我跑得那么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撞得我的头发昏,那人正抱着一叠书,也全散落在地下。他抓住了我: “咦!忆湄,又是你,你好像总是那么急匆匆……”他顿住了:“怎么了?你?”我用手背擦擦眼睛,如果我要流泪,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挺起背脊,我勇敢的给了他一个微笑,轻声的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他凝视我的眼睛,温和的眼光一直搜寻进我的眼底,然后,他点了点头,用一种特殊的语气说: “慢慢来,我要弄清你为什么。” 我摇摇头,他的眼光使我迷惑。 “真的没有什么。”我说,弯下腰去收集地下的书本,他也蹲下身子来捡,书本都收集好了,我从地上拾起一样书本里飘落的东西,一件我刚刚才在一个少女屋里看到过的东西——一朵压得薄薄的蓝色小花。 “这是什么?”“噢!皑皑的花,”他满不在乎的说:“她总喜欢把花朵随便夹在书本里,这也不知道是种什么花?”说着,他从我手中取去花朵,不在意的揉碎了,团在手中准备抛掉。我愣住了,喃喃的,我念着皑皑的句子。 “别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做——勿忘我!” “噢,忆湄,你在念些什么?”他问,审视着我。“念书使你太疲倦了,是吗?忆湄,你也该散散心,星期六下午我请你看电影,然后,我们可以逛逛街。我一直想——”他诚挚的望着我:“买几件漂亮点的衣服送给你。忆湄,你不嫌我说得太坦白吗?”我注视着他,我怎能“嫌”他呢?他的眼神那样诚恳真挚,他的语气那么温柔亲切,眼泪又涌进了我的眼眶,我的视线模糊了。“哦,忆湄,”他有些惊慌的说:“我使你难过了吗?” “不,不,中□。”我说,继续仰望他:“你为什么对我好?大家都那样——”我咽住了下面的话。 “有谁让你受委屈了吗?”他机警的问。 “不,不,没有。”他深深的凝视我。“快乐起来,忆湄,”他鼓励的说:“你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对吗?我告诉你一句话,忆湄,你并不孤独。”他对我微笑:“我有一个和你类似的身世,但我从没有让悲哀压垮过我。”我点头,离开他,向我自己的屋子走去。我已不再悲哀,真的,我的内心在唱着歌。 第六章 一连串的日子流过去了。 午后,一阵雷雨驱走了不少的暑气。半弯彩虹在树林顶端略现旋收,晚霞接踵涌上,烧红了天、树林、草坪,和苍灰色的屋顶。黄昏的景致令人喜悦,雨后的晚风使人心旷神怡。我走出房门,从楼梯顶上向楼下一口气冲下去,嘴里喃喃的背诵着我刚刚正在念的书: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 “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个声音帮我接了下去,我抬起头,皓皓正倚在楼下楼梯的栏杆上,胳膊支在扶手上面,托着下巴,微笑着望着我,嘴边带着他所惯有的嘲弄味儿。 “嗨!忆湄,”他说:“你快变成个书蛀虫了。” 我笑了,说:“你知道,中□是个很严厉的老师。” 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下,接着,又笑了起来。把双手抱在胸前,他审视着我说:“你和皑皑好像都很服中□,嗯?不过,也别太用功,年轻人应该有点生气和活力,整天埋在书本里是不正常的。拿你的本性来说吧,我相信你是属于活泼和洒脱的一类——” “你怎么知道?”我昂昂头问。 “我就从没有看到你好好的走过路,不是跑,就是跳,要不就横冲直撞。”“噢!”我喊了一声,顺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不胜懊恼的说:“妈妈常说我不够稳重,看样子我真是无法变成个举止庄重的大家闺秀。” 他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更深了。 “大家闺秀?”他挑了一下眉梢:“不,我知道你的出身并不是富有的家庭,因而,你全身没有一点儿矫揉造作的气息,你和皑皑就一目了然是在两种教育下长大的,她比你庄重,你比她自然。她文雅,你随便。可是,你猜我欣赏那一种?”他的眼睛灼灼的照着我,简单的说:“你!”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认为,她可爱极了。”我说:“我但愿能学得和她一样文雅,她的举动那么柔和,走路那样袅娜。唉!”我又摇头:“我想她本来就是比我高贵些,在本质上。” “你觉得皑皑可爱?”他问我:“但她身上少了一样东西,你知道吗?”“什么东西?”“活力!”他说:“别学她!忆湄,做你自己!”他打量着我:“你自己够美,够好了,我就欣赏你的马虎和随便……”他顿了顿,笑意又染上他的眼睛:“皑皑从来不会坐在楼梯上!” 我从楼梯上直跳了起来。他纵声大笑。 “梯子上有针扎了你吗?”他问:“还是有火烧痛了你的尾巴?你实在犯不着如此紧张!” 我对他瞪瞪眼,瘪瘪嘴。 “你很会骂人,嗯?”我说:“骂人使你觉得很开心?是不是?”“确实!”他笑得更高兴了:“慢慢的,让我来教你如何享受这份快乐!”“或者我并不感兴趣。” “你会感兴趣,”他说:“我知道,因为你和我是同类!” 我凝视他,他的眼睛闪烁着,粗而黑的头发虽曾仔细的梳过,但仍然桀骜不驯的竖在头上,鼻子中部微微隆起,在相法上没有这种鼻子的人是要掌权的。嘴唇薄而漂亮,我不喜欢他嘴角上的那抹微笑——给人一种压迫感,使人有喘不过气来的错觉。我离开了楼梯,走向门口,推开了通往花园的玻璃门。台阶下的水泥地上,有一双带轮子的溜冰鞋,我抬头望望他,他穿着件运动衫,结实的胸肌挺了出来,他一定刚刚溜过冰,他是个酷爱一切运动的人。 他走近了我,也望着那双溜冰鞋。 “你爱运动吗?”他问。 “是的。”“会不会游泳?”我点点头。“星期天请你去碧潭游泳。”他说,走下了台阶:“溜冰呢?行不行?” 我摇摇头。“下来,试试看,这是一学就会的!”他命令的说。 我情不自禁的走了下去,溜冰的引诱力对我是太大了,我久已想学会溜冰,只是没有机会。台阶下面有一方并不太广的水泥地,由于刚刚雨后,水泥地上依然是湿润的。走下了台阶,他拿起一只溜冰鞋,望着我说: “坐下吧,穿上它!”我略事犹豫,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的眼睛里飘过了一抹难以觉察的微笑,我知道他在笑我刚刚从楼梯上跳起来,现在又席地而坐。可是,我顾不得他的嘲弄,学溜冰的兴趣使我什么都不管了。他蹲下身子,帮我系上溜冰鞋说: “先用一只脚试试,慢慢来,别贪快,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试了试,重心全无,东倒西歪,赶快使用另一只没有穿溜冰鞋的脚支住身子。几度尝试,都不能成功,总是才要滑开,另一只脚就来帮忙了。他抱着手看了我一会儿,把我拉到台阶旁边,不耐的说: “我看你笨得很,嗯?坐下来!这样子不可能学会,只好用强制的办法了!”说着,他把另一只溜冰鞋也帮我系上了,笑着说: “失去了倚赖,你就该站得起来,走得稳了!” “嗨!可别开玩笑。”我说:“我对于摔跤不感兴趣!” “那么,你就尽量维持不摔跤吧!”他说,不等我再表示意见,就捉住了我的双手,把我从台阶上一把拉了起来,我惊呼一声,抓紧了他不放。脚下的四个轮子一经接触地面,好像就非工作不可,发神经似的转了起来,我的身子向前冲,整个地面在我脚下如飞的后退,我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嘴里乱七八糟的喊:“这算什么玩意嘛?你简直开我的玩笑!这样不行!哦呀呀,我要摔了!不行了,不行,马上要摔——” 我喊着,他却充耳不闻,非但不理睬我,反而用力挣脱了我的拉扯,抽身退向了一边。我一失去了倚靠的力量,就像个火力十足,而煞车失灵的火车头,对着前面横冲直撞的滑了过去,他站在一边,抱着手臂喊: “减慢你的速度!重心放匀,如果两脚分驰,就赶快抬起一只脚来……”天知道我如何“减低速度”,又如何“放匀重心”?不过,我不想摔跤,出于一种防御的本能,我尽量去维持身体的平衡,举着双臂,胡乱的划着空气,(我可怜的手!它大概渴望能帮助我那不听指挥的脚。)可是,我的努力仍然是白费了,我听到皓皓的一声高呼:“小心!忆湄!你要冲到水泥地外面去了!试着用脚尖的两个轮子!左脚提起来!嗨!忆湄,小心……哦,天哪!” 随着他的呼喊,我这只控制失灵的火车头,早已冲离了水泥地面,糟是糟在才下过雨,水泥地外,正有个积满了雨水的泥潭,我向任何一个方向冲都好一点,我却不偏不倚的冲向了这个泥潭。就在皓皓那声“天哪”的同时,我连是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只听到“噗突”的一声水响,就发现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在水潭的正中了。两只手朝后插在水潭的泥泞里,穿着溜冰鞋的双脚惊人的伸展在水面。 皓皓赶了过来,弯着腰看我,他的眉梢挑得好高好高,我相信我的眉梢也挑得同样的高。他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我相信我的眼睛也瞪得同样的圆和大。我们就这样相对注视,彼此挑眉瞪眼。接着,他就纵声大笑了起来,他笑得那样开心,使我怀疑他是把一生的笑集中在这一次里来笑了。他的笑声还没有停,我看到有人大踏步的对我们走了过来,我抬起头,是罗教授!他俯视着我,高大的身形像一座山,把阳光都遮住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从乱草似的毛发中射出来,希奇的瞪着我。他一定以为他的视觉有了毛病,因为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把眼眶张得更大了一些,再仔细的看了我一遍—— 从我的头发到我的脚尖,全都看到了,喉咙叽哩咕噜的发出一连串听不清楚的诅咒。然后,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唔,忆湄,我不认为你这样坐在水潭中会是件很舒服的事。”“嗯,”我不住的点着头,喃喃的说:“确实。我也不认为这是件舒服的事。”“而且——也颇不雅观。”他蹙眉,摇着他巨大的头颅。 “确实——颇不雅观。”我说,一个劲儿的点头。 “好,”他停止摇头,摆出一副研究问题的面孔来:“那么,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哦,我——”我张大眼睛,困难的咽了一口吐沫,举了举我穿着溜冰鞋的脚,说:“唔,是这样,假若你的鞋子底下装上几个滑溜溜的轮子,就很容易——造成这种局面。” 他的眉毛蹙得更紧了,微侧着头,他凝视了我的脚好几秒钟,终于点了一下头,似乎接受了我的理由。用手揉揉鼻子,他忍耐的问:“那么,你预备在这水潭中再坐多久?” “哦,”我用舌头润润嘴唇:“实在一秒钟都不想坐了—— 假如你肯拉我一把的话。” “好吧!”他慷慨的说,自我伸出一只手来:“把你的手给我!”我费力的从泥泞中拔出一只手来,当然,这只满布污泥的手是相当“漂亮”的,他望着我这只手瞪眼睛,我想,他一定十分懊悔他的“慷慨”。但,他仍然勇敢的来救我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天哪,他那只巨灵之掌是那么有力和可怕!”他用力一拉,我的身子腾空而起,水淋淋的裙子在空中洒下不少水点。我的手臂几乎被拉得脱臼,痛得我直咧嘴。可是,接着,我就发现情况不大对,一经脱离水潭,而我习惯性的用脚去支持体重时,才发现那两只要命的溜冰鞋仍然在我脚上。我的脚刚接触地面,那几个该死的轮子就又开始发疯的旋转,我无法控制的向前滑去,冲过罗教授身边,如箭离弦般“射”了出去。我听到罗教授大出意外的咆哮的诅咒: “这这这这——算什么鬼花样?” 同时,一直采取旁观态度的皓皓爆发了一场可惊的大笑。我就在他们父子二人一个的诅咒声中,一个的大笑声里,手舞足蹈的横冲直撞。我再也顾不得罗教授的观感,只能用全力去维持身体的平衡,因为,我实在不愿再表演一幕摔跤。但,就在我惊险万状的“冲刺”中,有人推开饭厅的玻璃门,走下了台阶,我眼花撩乱,大叫着说: “当心,我——来了!” 说完,就“砰”然一声,撞进了那人的怀里,那人出于本能,一把捉住了我,我定睛细看,是徐中□!他正痛得蹙眉咧嘴,用一只手揉着肩膀,呻吟着说: “天哪!忆湄,你是火箭炮吗?” 我趁势在台阶上坐了下去,第一件事,是把那害人的鞋子解了下来。皓皓向我走过来了,他已经收住了笑,可是,难以控制的笑意仍旧布满在他的脸上。俯下头,他审视着我,那可恶的嘲谑的眼神!我怒气冲冲的把一双溜冰鞋对他砸过去,愤愤的说:“你很开心吧?罗先生?我想,你对于捉弄我很感兴趣,是不是?嗯?”他继续注视我,笑意逐渐从他脸上消失了。那对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弯下腰,他收拾起地下的溜冰鞋,对我安安静静的说: “忆湄,你已经抓住溜冰的诀窍了,你今天短短几分钟里所学会的,比别人学了很久的都强了。”他深深的凝视我,顿了顿,又说:“聪明点,忆湄,别狗咬吕洞宾!”说完,他跨上了台阶,准备离去。我呆呆的坐在那儿,泥污的手埋在我泥污的裙子里,眼睛瞪着前方,莫名其妙的发起愣来。 “皓皓!站住!”猛然间,一声大吼使我一震,我抬起眼睛,罗教授正其势汹汹的大踏步的跨了过来。 “干什么?爸爸?”皓皓从台阶顶端回过头来,用一副挑战的神情望着他的父亲:“我又拔了您的虎须吗?” “我向你警告,皓皓!”罗教授吼着说:“你在外面胡闹我不管,你在家里——给我放安分点儿!”“我怎么不安分了?爸爸?”皓皓问,那对酷似他父亲的眼睛是任性而不驯的。“你不愿我教忆湄溜冰吗?”他望了我一眼,眼睛里又恢复了他惯常的嘲谑的味儿,我不知他是在嘲谑我,还是嘲谑他的父亲。一个微笑飘过他的嘴边,他慢条斯理的说:“不过,爸爸,我高兴你终于发现了一个你所欣赏的女孩子了!”说完,他不再回顾,就推开玻璃门走进了饭厅。这儿罗教授像座喷了一半的火山,兀自站在那儿“冒烟”,鼻子里不住的出着气,喉咙里也不停的叽哩咕噜的咒骂。好半天,他忽然发现了坐在台阶上的我,那未喷完的一半火就全对我喷了过来,他指着我的鼻子,暴跳着说: “好!忆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愕然的瞪着他,天知道!我才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等我答复,又叫着说:“我告诉你,忆湄,除了书本,你不许对任何东西有兴趣!你住在我家里,就要听我安排!否则……” 他的话没讲完,就咽了回去,在喉咙里化为一声模糊的咒语,然后,他又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怒气未息的走进他的书房里去了。我坐在台阶上,胳膊支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怔怔的凝视着暮色渐浓的花园。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侧过头去,是徐中□,他正和我一样坐在台阶上。 “好了,”他说:“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摊了摊手。“就像你所看到的。” 他注视我,微笑了起来。 “忆湄,你猜你像什么?” “像什么?”“马戏班里的小丑!”“噢!”我轻呼了一声,看看自己泥泞的手,相信这手上的污泥涂到脸上去的一定不少,从台阶上跳了起来,提着湿漉漉的裙子,我说:“我要赶快去刷洗一番!”走上了两级台阶,我又站住了,回头说:“中□,你认为大学是不是必须应该念的?”“怎么?”“我——”我咬咬嘴唇。“我不想考大学了。” “为什么?”他盯着我。 “我想离开这儿。”我轻轻的说。 中□走上来,站在我面前,把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平静的说:“你应该考上大学!忆湄。你穷苦、孤独、无依,所以,能力和学识对于你比什么都重要,人生是很现实的,你懂吗?忆湄?”我望着他,慢慢的点了点头。我懂了,懂的比他告诉我的还要多。是的,我穷苦、孤独、无依,所以我更要充实自己,更要在这粥粥众生中谋一席之地!我回转头,缓缓的走进室内,跨上楼梯,沉思的向我自己的房间走去。推开房门,我愣住了,罗太太正站在我的房内,仰视着墙上那张我和妈妈爸爸同摄的全家福。她的头发整齐的梳着髻,一件白色长裙飘然的披挂在她瘦骨支离的身子上,微仰的头和定定的眼神,有棱角的尖下巴和秀气的颈项……整个的人和姿态,都像一座蜡像馆陈列的蜡像。 我走进屋内,关上房门。我的关门声惊动了她,回过头来,她呆呆的望着我,有如我是个突然撞入的陌生人。 “罗伯母。”我对她点头,微笑。 她继续凝视我,默然不语,我走到她身边,也望了望那张照片,解释的说:“这张照片是我六岁那年照的。你看我的样子多滑稽,是不是?妈妈常说我小的时候长得像只猫,有一张猫脸,就是没胡子。”我笑了,但是她没有笑。她盯着我,忽然间,她用手捧起了我的脸,拂开我额前的短发,仔细的注视我。她那对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样深沉,那样美丽,她的神情那么落寞而萧索,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慑了。她对我审视得很细心,也很温柔,就如同以前罗教授曾审视我的一般。然后,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低低的,喃喃的,自语着说: “皑皑。”“皑皑?”我疑惑的问:“您要皑皑来吗?罗伯母?” “不。”她轻声说,牵住我的手,走到床边坐下,让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又是一声叹息,幽幽的说: “六岁的时候,你过得很快乐吗?你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哦,我记不清了,他戴眼镜,是个中学教员,妈妈说他是个老实人,是个书呆子。我想,他一定很好很好。” 她抚摸我的手臂:“他怎么死的呢?”“肺病。”我轻声说:“我们太穷了。” 她似乎颤栗了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你们一直很穷吗?”“是的,”我说:“要不然,妈妈或者不会死得那么快,最起码,可以多拖两三年,假如能用镭锭治疗,再开一次刀,或者送到美国去。但是,我们太穷了。” 她颤栗得更厉害了,由于她太重的拉着我,我就身不由主的弯下身子,干脆坐在地板上,依偎在她膝前,仰视着她。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和她之间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竟然“几乎”觉得我们在逐渐亲切起来。她又拂开我的头发看我,颤抖着嘴唇说:“可是,你好像——”她眉梢轻蹙,眼睛里有着困惑和不解:“很快乐,你的性格并不忧愁。” “是的,我从小就不忧愁,妈妈叫我忘忧草。” “忘——忧——草。”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你妈妈呢?她也不忧愁吗?”“不,”我叹息:“也常常忧愁,但她总是面对现实,她是个很强的女人。”她不说话了,呆呆的望着我,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层朦胧的薄雾,接着,薄雾凝聚,而泪光莹然了。我骇异的跳起来,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样发病。但,她拍了拍我的手,柔弱而温和的说:“你不要怕我。”“不。”我不知所云的说。“我——”她轻轻的说:“不会伤害你。” “不!”我虚弱的重复了一句。 “她是个好人,”她说,怕我听不懂,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说你的母亲。”一滴泪滴在我的手上,她不胜哽咽的说:“她是个好人,那么好……”又是一滴泪坠落了下来,我震惊的喊:“罗伯母!你别伤心!” “我不是伤心,”她神思恍惚的说:“有‘心’的人才会伤‘心’,没有‘心’的人从何伤‘心’?我是个没有‘心’的人!我不会伤心,你懂吗?我不会伤心!” 一连串的泪珠跌落而击碎了。 我不知所措的望着她,完了!她一定又发病了,为什么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发病?是我身上有什么足以刺激人的东西吗?她瞪视着我,继续着她的呓语: “并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心,这世界上有一大部份人是没有心的,还有一部份人没有灵魂,我最糟糕,因为我又没有心又没有灵魂,我只有躯壳……一个无用的、可憎的躯壳……”我瞠目结舌,正在心慌意乱之际,房门猛的开了,罗教授乱草似的头颅伸了进来,我得救的喊: “罗教授!”罗教授大踏步的跨进来了,一眼看到正在垂泪的罗太太,他似乎比我更心慌意乱,他抓住了罗太太的肩膀,轻轻的摇撼着她,一叠连声的说:“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哦!”罗太太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把头倚在罗教授的胸膛上,宁静而柔弱的说:“什么事都没有,我在和忆湄谈话。” “是吗?”罗教授问,挽着罗太太,轻抚着她的肩膀,像个溺爱的父亲在安慰他撒娇的小女儿:“但是,为什么要流泪呢?”他的声音那么温柔,温柔得可以滴得出水来。“为什么呢?”他猛的抬头望着我,声音突然的粗鲁了:“你说了些什么?忆湄?”“我?”我愕然:“我没说什么。” “你一定说了什么!”罗教授跋扈的说。 “噢!”罗太太叹息的说:“你别对忆湄那么凶,她——是个好女孩。”“哦,哦,”罗教授忙乱的应着:“我不对她凶,她是个好女孩。”“你对她太凶了,”罗太太又是一声叹息:“你要好好的待她,毅,好好的待她!”她把头扑在罗教授胸前,哭泣了起来。 “哦,哦,”罗教授手忙脚乱:“你别哭,雅筑,你别哭,我不对她凶,你看,我对她那么好。” 罗太太收住了眼泪,罗教授试着把她牵起来,揽住她走出了我的房间。我站在房子当中,目送他们依偎着走出去,心底恍惚迷离,他们的影子消失了,我仍然愣愣的站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到自己正被一些难以描述的东西所包围着,那东西正像从窗口涌进的暮色一般:混沌、朦胧、模糊,而神秘。 第七章 又是个月明之夜!我在花园中缓缓的踱着步子,看着我的影子和花影乍合乍分,闻着绕鼻而来的花香,心情恬静而愉快。弄了一整天的英文成语,那些习惯用法的介系词使我头脑发胀,我高兴让这夜风来涤清我脑中的英文法及规则。 月亮圆而大,悬挂在小树林的顶端。我在花坛边摘了一朵金盏花,中间凹下的花心和那四面伸展开的花瓣真像一只金色的酒杯,我把花朵对月亮举了举,孩子气的说: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回过头去,我望着月光斜斜的地面,找寻自己的影子,不错,我的影子正颀长的投在地下。短发零乱的头和长长的睡衣,全像复版印刷般投射在地面上。我的目光从自己的影子上移开,猛然间,我觉得心脏往下一沉,接着冷气由心底向外冲,而全身的皮肤都冒起了鸡皮疙瘩。地上不止我一个人的影子!在距离我两三码外,另一个人影也清晰的印在地面上,长衣,长发,是个女性! 我愣了约两三秒钟,那影子一晃,倏然消失。我迅速的抬起头来,夜风低回,花树迷离,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本能的退后了两步,这才发现,我正停留在小树林的外面,自从知道树林中有闹鬼的传说后,我一向避免在晚上走近这树林,今夜是什么鬼促使我走近了它?我回转身子,向屋子的方向走,不管我所看到的影子是人是鬼,我决定还是避开为妙。 “唉!”一声深长的、绵邈的叹息随着夜风传进我的耳鼓,我的汗毛跟着这声叹息一起直立了起来。我停住,侧耳倾听,下意识的想着:“是皓皓,他又来和我开玩笑了!”于是,我鼓足了勇气,猛然回头,我的目光迎了一个空,月光凄白,花影满园,飒飒的风声中杂着蟋蟀的低鸣。我的背脊上凉飕飕的,发根都冒着冷气,重新举步,我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子。 “唉!”又是一声叹息,我已清晰的辨明是发自树林里,而且,这是个女性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震颤。深沉、幽冷、而凄迷。我的心脏狂跳了起来,恐怖感迅速地征服了我,我的四肢冰凉而冷汗涔涔了。一当恐怖的念头滋生,就觉得四周都阴风惨惨,树影花影,全变成了鬼影幢幢。放开脚步,我由快步的行走转为狂奔,奔跑中,我敏感的感到四周都是叹息声,我幻觉有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正紧跟在我的身后……我一口气奔上台阶,窜进了饭厅里,明亮的灯光温暖的迎接着我,我停住,望着那被关在玻璃门外的夜色和月光,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咳!”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倏然一惊,掉过头来,是披着一肩柔发的皑皑!我把手压在心脏上,我想,从衣服外面都可以看到我心脏的跳动。摸到一张椅子,我身不由己的坐了下来。皑皑瞪视着我,问: “你怎么了?你的脸色那么白!” “哦,没有什么,”我摇摇头,仍然不能控制自己微颤的声调。但我不愿让皑皑他们笑我的胆怯。而且,那人影啦,叹息啦,也可能是出自我的幻觉。 “你到那儿去的?”皑皑问,研究的望着我。 “树林边。”我轻轻的说,回视着皑皑,想看看她的反应,对于鬼的传说,她知道几分? “你去树林边?”她睁大了眼睛:“你看到了什么吗?还是听到了什么?”“有一个女人的影子,长头发,长裙子。但是,我没有看到人,只听到叹息的声音。” 皑皑看来毫不惊奇,她点了点头,说: “是她。”“是谁?”我问。“那个吊死的女人。”“不!”我直觉的抗议:“我想那不是鬼,那是人!” “人?”她对我冷笑:“是那一个人?这屋子里只有两个长头发的女人,我和妈妈,我在这儿,妈妈在楼上,那么,她是谁?”我打了个冷战。“你也见到过吗?”我问。 “没有。”她摇头:“李妈说常常听到她叹气。不过,我相信鬼魂,我知道她在那儿——在树林里。她一定死不瞑目,月光下,是她徘徊的好时光。” “你们都相信她的存在?” “当然爸爸不会相信,五年前,我们刚来台湾,爸爸想买一幢有花园的大房子,刚好这栋屋子贱价求售,爸爸就买下来了,后来才知道,卖得如此便宜,就因为它闹鬼。但是,爸爸斥为无稽之谈。”“这个女人——为什么要上吊呢?” “谁知道!”她耸耸肩。“听说因为她的丈夫爱上了别人,总之,是为了恋爱吧!”我沉思的望着窗外,想像着那因情而死的女人,回忆着我所听到的叹息,和我所见到的黑影,不禁又接连打了两个冷战。如果那真是一个鬼魂,天知道她会做什么?她是不是也有思想和欲望?她是不是有作祟人类的能力?再有,她也有形体吗?否则,怎会有黑影? “你怕吗?”皑皑问,凝视我,她冷静的脸上有一丝微笑。我隐隐的感到,她似乎因为我的胆怯而觉得开心。 “有人说,”她又开口了。“吊死的鬼魂是无处可以栖身的,那么,这个鬼魂可以在黑夜中到任何地方,例如现在,她可能就在我们的窗子外面。” 我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静静的回视她。 “你想吓唬我吗?皑皑?” “别告诉我你不害怕,”她冷笑着说:“我知道你已经害怕了。你玩过一种游戏吗?叫做请碟仙。” “我听说过,”我说:“是不是用一个盘子,倒扣在一张纸上,碟子上画上箭头,纸上写满各种不同的字,然后由三个人各用一个手指顶在碟子上,请来了碟仙,碟子就会自己移动,可以问各种问题,碟子停止时,箭头所指的字,就是答案。对吗?”“不错。”她点头:“有一次,我曾经和哥哥还有中□,一起请碟仙,我们把这位女鬼请来了。” “真的吗?她说了些什么?” “她用箭头指示了四句话。” “四句什么话?”我的兴趣提了起来。 皑皑注视着我,大眼睛乌黑深邃而清亮,她停了片刻,幽幽的念出四句话来:“魂魄缥缈,无处可依,欲寻旧情,唯恨绵绵。” “真的?”我问:“这有些叫人难以置信!” “你不信吗?你可以问中□,那天晚上在下雨,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请的,围着吃饭的桌子,彩屏在一边侍候我们。我作的祷告,她来的时候,先有一阵阴风,门窗全都格格作响,彩屏吓得发抖……”她的话没说完,一阵风来,窗棂摇撼作声,那两扇玻璃的弹簧门被吹得开阖不止。我惊跳了起来,瞪视着一无人影的门口,皑皑笑了,安静的说: “你怕了,是吗?别在意那风,报上登过,今年的第一个台风已经接近本省了。”说完,她转过身子,向楼上走去,我不愿单独停留在这间空荡荡的饭厅里,尤其刚刚那阵风来得怪异,我竟怀疑那鬼魂已经走进了这房间。紧跟着皑皑,我也上了楼。我和皑皑在我的房门口分手,我觉得皑皑望着我的眼神有些特别——带着几分轻蔑和嘲弄。关上房门,我坐在床沿上,才忽然想起,假若今晚我所看到的黑影是皑皑呢?长发,长裙(皑皑穿着的是件长的睡袍),她的哥哥曾经吓过我一次,她为什么不可能也吓我一次呢?她尽可以装出几声叹息,然后从柏树夹道的小径走进罗教授的书房,再从书房走到饭厅,先我一步抵达,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吓唬我呢?目的何在?她并不像她哥哥那样爱开玩笑,而且——她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我可以肯定这一点。那么,我今晚所见到的真是鬼吗?真是那个上吊而死的女人的阴魂吗? 一阵冷风吹在我的脖子上,我再一次惊跳,窗子被风吹开了,我站起来,走过去拴好了窗子,把上下的铁栓都扭紧了。拉严了窗帘,我躺上了床,该睡了。但,今晚的遭遇和那些关于鬼魂的谈话使我了无睡意,恐怖感仍然在心头盘踞未泯。我拿起一本中国历史,翻开来,找到近代史部份,喃喃的念:“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国会成立,巴西诸国承认中华民国,正式政府成立,是年,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我伸手灭掉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嘴里依旧不停的背诵着民国二年的大事。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被刺于上海车站,被刺于上海车站……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我似乎是睡着了。我睡得非常的不安稳,在枕上翻来覆去。我看到一列列的火车,看到一个男人倒卧在血泊里,而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一群人对我包围过来,叫嚣的喊着:“捉住她!她是凶手!她是凶手!” 有人扭住了我,我挣扎,狂叫,嚷着说: “我不认得他,根本不认得他!” 那个地上男人把一张血污的脸抬了起来,瞪视着我,凸出的眼睛恐怖阴沉,他说: “你不认得我吗?我是宋教仁!” 我在枕上翻身,拥紧棉被,摔了摔头,宋教仁?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我知道我在做恶梦。上帝!请给我安眠!我把头深深的倚进枕头里,又睡了。 我又开始做恶梦,冰天雪地里,我一个人在一大片荒漠中行走,有很好的月亮,但是非常冷。冷风对着我的脖子吹,我走着,不断的走着,却走来走去都离不开那一片荒漠。风使我颠踬,我跌倒,又爬起来,然后,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一张惨白的脸,拖出来的舌头,脖子上套着一个绳圈……她向我迫近,我躲避着,扭曲着身子,心底依稀仿佛的还有些明白自己是在做梦,而竭力想让自己清醒。但,她捉住了我,她冰冷的,只有骨骼的手指叉住了我的脖子,我挣扎,她的面孔向我迫近,对着我的脸吹气,冷冷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脖子里。她的手指触摸到了我的面颊,我发狂的叫,挣扎,扭曲……蓦然间,我听到风把窗子吹得碰到墙上的声音,“砰砰”的响声单调而重复的响着,我曾关好窗子,何处来的风,我一惊,醒了。首先,我感到的是一只手,一只真真正正的手,正在我的面颊和脖子间游移,冷冷的手指在摸索着,我蠕动身子,潜意识中在告诉自己:“我还没有醒,我还在做梦,还在做梦……” 我又听到窗子的声音,一阵风扑在我的面颊上,凉意使我一震!那只手!真的有一只手!我吃力的张开眼睛,触目所及,是敞开的窗子和月光,我把眼睛移向床前,一刹那间,我的血液凝住,浑身冰冷,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正用手探索着我的颈项!我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尖锐的狂叫。 那只手倏的缩回了,而我狂叫不止,蜷缩在棉被中,我只能一声又一声的狂叫,我的叫声在寂静的夜色里传播,使我自己恐怖,于是,我叫得更厉害。接着,有人冲进了我的房里,电灯开关被摸着了,顿时满屋大放光明,我睁开眼睛。首先,我看到那个仍然站在我床前的女人——披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件白色的绣花睡袍——是罗太太!她挺立在那儿。看来是被我的叫声吓住了,目瞪口呆的望着我。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冲进来的人是徐中□!穿着睡衣,他惶惑的站在屋子中间,然后,走廊里脚步零乱,所有的人都涌进了我的屋里,包括:罗教授,皓皓,皑皑,和随后又进来的彩屏。大家都紧张的询问着:“怎么了?什么事?”罗教授的头伸了过来,咆哮的喊: “忆湄,你发了神经病吗?”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拥着棉被,仍然浑身抖颤,过份的恐怖之后,又被罗教授不分清红皂白的抢白,我又气又急又委屈,鼻子里一酸,眼泪就夺眶而出。我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颤栗,哭泣着,我喊:“罗伯母,你为什么要吓我?你们为什么都要吓我?你们全体!”我想起树林外的黑影和上次皓皓的恶作剧。“你们欺侮我,你们拿我寻开心!你们捉弄我!”我把脸埋在手心中,痛哭了起来。“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教授不耐的问,喉咙中又开始了他那惯常的诅咒:“谁欺侮了你?” “罗教授,您慢慢的问她,看样子她是真的受了惊吓!” 说话的是徐中□,他走到了我的床前,我抬起头来,他那诚挚的眼睛正和煦而同情的凝视着我,然后,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那是只多么温暖的手!我的颤栗停止了。他沉静的说:“忆湄,你做了恶梦?” 我望望罗太太,俯下了头。 “是罗伯母,”我轻轻的说:“她使我吓了一跳,我……我……我没有想到她会半夜里站在我的床前面。”我已经逐渐平静了下来,而为我所造成的这个“轰动”的局面感到惭愧。“我抱歉——惊动了大家。” “好吧,雅筑,”罗教授把声音放柔和了,问:“你在这儿做什么?”“我……”罗太太有些嗫嚅,同时也显得有些茫然,她抬起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困惑的望望罗教授,又望望我,轻声的说:“我只是要看看她——有没有盖好棉被?” 我注视着罗太太,那长睫毛掩护下的一对眸子是深不可测的,她真那么关心我吗?我不相信!她的睫毛扬起了,我接触到她坦白而真挚的眼神,在这一刹那,她看起来又是那样诚恳而无邪。几乎像一个孩子的眼睛,她低声的对我说: “我没有想吓你,忆湄,我不知道会惊吓了你。” 我觉得狼狈而不安,结结巴巴的,我说: “是……是我不好,我……没弄清楚,就……大叫大闹,我真……真惭愧。”“好了,没事了,是不是?”罗教授问,挽住了罗太太,“那么,我们走吧,雅筑。” 罗太太看来和我一样懊恼,倚偎着罗教授,她怯怯的说: “我很抱歉,毅。”“好了,没事了,别放在心上吧!” 罗教授和罗太太走了出去,皓皓大踏步的走过来了,他发亮的眼睛笑嘻嘻的望着我,嘲谑的味道更重了。看样子,他十分为我的受惊而高兴,站在我的床边,他伸手揉了揉我的满头短发,笑着说:“你也会‘害怕’?忆湄?” “恐惧是人类的正常反应。”我噘着嘴说:“半夜三更发现有一只手在你脖子上蠕行,总是怪可怕的,何况你们罗宅又是幢——”我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 “又是幢鬼屋,对吗?”皑皑插嘴进来说,对我点点头:“你既然不相信鬼,为什么又要怕呢?” “天知道!”我喃喃的自语:“人有的时候比鬼更可怕!” 徐中□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相信只有他听清楚了我这句话,他的眼睛是深思的,研究性的。皓皓俯身看我,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这一刻,他眼睛里没有嘲谑了。拍了拍我放在棉被上的手,他像个兄长般说:“好好睡,别再疑神疑鬼了,明天我去买一座钟馗的塑像送你,你就可以安安稳稳的睡到大天亮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皓皓高兴的说: “终于看到你笑了,你笑起来非常美,中□,你同意我的话吗?”他斜视着中□,中□迎着他的目光,眼睛却并不十分友善。我听到有人轻轻的冷哼了一声,我看过去,皑皑正悄悄的退了出去,彩屏也不知何时早已走了。中□把眼光从皓皓脸上掉到我的脸上,从容的说: “晚安,忆湄,睡吧,天已经快亮了。” 他又望着皓皓,眼睛里带着抹挑战的光。 “你怎样?如果有兴趣,我们冲一壶咖啡,下两盘围棋,怎样?到我屋里去,可以下到天亮,如何?” “赌东道吗?”皓皓有兴味的望着他。 “当然。”“好吧,走!”他们一起走向门口,这两人是棋仇!围棋的程度是势均力敌。到了门口,中□又伸进头来,深沉的注视着我,慢吞吞的说:“再见,忆湄,假若我是你,我会锁上房门睡觉。” “你以为我们家里有贼,会把忆湄偷走吗?”皓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谁知道呢!”是中□的声音,他们已经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我继续坐在床上,用手抱着膝,凝视着花园里的月光,我知道,这夜是不可能再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中□带着一副疲倦的神色来给我上课,坐定了之后,他用手揉揉额角,看来精神很坏。我问: “不舒服吗?”“下棋下得太伤脑筋。”他说。 “输了?赢了?”我问。 “第一盘他输了,第二盘我输了,第三盘居然和了。” “你们赌什么呢?”我问。 他盯着我看,然后,低下头,翻开书本。说: “反正,我们永远赌不出输赢来,如果真问我们在赌什么,我只能告诉你,赌气而已!” “你们不和吗?”我问:“你不喜欢皓皓?” “你喜欢他?”他反问我。 “是的,”我坦然的说:“我欣赏他!欣赏他的那股满不在乎的味道,和他那些希奇古怪的理论!和他在一起,你永远不会觉得沉闷,他总有那么多用不完的急智。” “不错,”他用奇异的声调说:“他是非常聪明的。”用手托着下巴,他凝视着我好半天。才静静的说:“现在,告诉我,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望着他,然后,我把昨晚树林边的散步,黑影,叹息,和皑皑的谈话,一直到午夜的梦,敞开的窗子,风,摸索着我的冷手,以后我的惊醒和尖叫,完完全全的述说了一遍。他非常仔细的倾听,我说完了,他又沉思了片刻,才抬起眼睛来,安静的望着我说:“忆湄,你记住,第一,世界上没有鬼魂!第二,任何事情,必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据我看来,树林边的人影和叹息可能是出自你的幻觉,至于罗伯母走进你的房间,这与她的精神病有关……”他锁眉沉思,在椅子上不安的欠伸一下身子,似乎有什么使他想不通的问题在困扰着他,然后,他咬了一下嘴唇说:“不过,忆湄,从今后,锁上房门睡觉!” 我不安了,担心望着他: “你怀疑什么吗?中□?” “我?”他笑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来:“什么都不怀疑!这家庭那么单纯,你也那么单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来,我们开始讲书吧!”他打开英文课本,一样东西飘落了下来,我望过去,一朵干枯的蓝色的小花!伸过手去,我拾起了花朵,凝视着那压得簿薄的花瓣,幽幽的说: “好漂亮的小花,像它的女主人!” “是吗?”中□问。伸手来索取那朵花,我把花递过去,他接住了花——连我的手一起。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把我握得发痛,他的眼睛热烈而深邃的望着我,轻轻的说:“你欣赏皓皓的急智?我有一份比他更强的急智,你知道吗?例如现在,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做什么?”我问,心在跳。 “吻你!”他的头俯了过来,我的身子被紧拥在他的怀里,一段神智昏蒙的时间。一段迷离恍惚的时间……然后,睁开眼睛,我看到的是被我们两只手所揉碎的蓝色小花,纷纷乱乱的飘坠在地下。 第八章 接踵而来的,是一段迷乱的日子。这么久以来,我的感情一直像一只昏睡着的小猫,而现在,我却整个的觉醒了。每日清晨,我在醺然如醉的情绪中醒来,每个深夜,我又在醺然如醉的情绪中睡去。白天,我神思恍惚,夜晚,我心境迷蒙。对着镜子,我看到随时染在我面颊上的红晕,也看到那一对醉意流转的眼睛,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在我每一个翕张着的毛孔中读到了答案,那细细的,私语般的声音,低低的,反复的诉说着:爱情,爱情,爱情! 在这样的情绪中,再接受中□的“上课”是奇异的,每天早上,我在期盼的心跳中,等待着他的扣门声响。而当他推开房门,跨进门来的那一瞬,我只能微仰着脸,张大了眼睛,默默的凝视着他。翻开了书本,我看着他如何用尽心机,去克制自己,而摆出一副“师长”的面孔来。然后,在他的讲述声中,我会突然的失去了自己,而用手托着下巴,望着他的脸愣愣的出神。于是,他会抛下了书本和铅笔,蹙起眉头,凝视着我说:“天哪,忆湄!你那么可爱!” 书本冷冻在一边,铅笔滑落在地下,纸张随着风飘飞,他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他的嘴唇触过我的额角和面颊,他的手指从我的鼻尖上向下滑,他的声音如梦如痴: “你有一个小小的翘鼻子,你有一对猫样的大眼睛,你的眉毛太浓了,不够秀气。你的短发最不听话,总是遮住你的额头,你的耳朵不够柔软,你的皮肤不够白皙……唔,忆湄,我不认为你是个美女……可是,你那么动人,你那么可爱!”他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孩子气的耳语着说:“让我悄悄的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听吗?” “嗯。”我点头。“那么,听好了。”他故作惊人之笔。“那秘密是:有一个人想吃掉你!”“谁?”“我。”“为什么?”“免得——别人来抢走你。” “有谁会‘抢’我?”“唔,”他耸耸鼻子,像喝下了一坛子醋,酸味十足。“你知,我知,他知,何必还一定要说出名字?” “你多心!”我笑了。“是吗?我多心?”他把脸拉开一段距离,审视着我,半晌,点着头说:“你和我一样了解,是不是?看你笑得多高兴,你在为你的魔力而骄傲,对不对?在你内心深处,也想征服所有的男性吗?”他摇头:“女人!你的名字是虚荣!” “别太武断!”我说:“你以为你对心理学已经研究得非常透彻了。”“当然,尤其是你的心理!” “真的吗?”我扬扬眉毛。 “嗯。”“那么,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我最希望的是什么?第二,我在想什么?第三,我最喜爱的是什么?” “第一题的答案是徐中□,第二题的答案是徐中□,第三题的答案也是徐中□!”“不害臊!”我跳起来。 “别走!”他捉住我。“你要干什么?”“让你听听我的心跳,听到了吗?” “唔。”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 “跳得厉害吗?”他问:“怎么跳的?” “卜——通,卜——通,卜——通。”我说。 “你错了,”他的下巴倚在我的鬓边,轻轻的说:“它是这样跳的:忆——湄,忆——湄,忆——湄。” 我抬起头,他的嘴唇迅速的捕捉住了我的。我睁开眼睛,凝视他。“你实在是个坏老师,”我说:“你这算给我上什么课?” “上最深奥也最微妙的一课书——恋爱学。” “呸!”我又笑了。他翻开了书本,正襟危坐。先咳了一声嗽,再板下脸来,瞪了半天眼睛,才使面部肌肉收紧了。把铅笔从地上拾起来,他挺直背脊,严肃的说:“好了,这一分钟开始;我们要好好的上课了!不许再胡闹了!”“哦,”我说:“好像是我先开始‘胡闹’似的!” “本来就是你嘛,你那样一直看着我,让我心猿意马。” “我不看着你看谁?自己心猿意马还要怪别人!” “好吧!别吵!”他把一把尺放在桌子正中:“以后谁先离开了功课范围就挨打,尺放在这儿,由对方执刑!现在,翻到一百二十一页,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三角行列式!” 我翻开了书,找到一百二十一页,抬起头,静静的凝视他。“找到了吗?”“嗯。”“所谓三角行列式,就是……”他开始了讲述,又陡的停住了。奇异的望着我说:“噢,忆湄,我发现了,你的眼珠并不是纯黑的,而带着点琥珀的颜色。” 我拿起尺来,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敲了一记,他痛得跳起来。“哦,忆湄,太重了。”他叹了口气:“天下最毒妇人心!” “你到底讲不讲书?”我问。 “讲讲讲!”我们回到了书本上,他握着铅笔,开始给我详细的讲解三角行列式,画了图,他举着例子,我用手托住下巴,捕捉着他说话的声浪。我喜欢他的声音,那带着男性的沉哑的声调,富于磁性。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歌喉,虽然他是不大唱歌的。他喜爱交响乐,喜爱史特拉文斯基,这点,和我有些不谋而合。“手给我!”他忽然举起尺来。 “做什么?”我不服的瞪着他。 “你没有听书,你在想什么?” “史特拉文斯基!”我冲口而出。 “好!摊开手吧,别多说了!” 我望着他,他高举着尺,板着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严厉得真像个执刑官。无可奈何,我伸出了手,闭上眼睛,微笑着说:“打吧!老师!”他真的打了下来,而且相当重,我一惊,张开了眼睛,我以为他不会真打的。我望望我的手心,戒尺留下了一条红痕,我对他蹙眉,心里有了三分真气。 “还要打吗?”我憋着气问。 “嗯。”“那么,再打吧!”他的嘴唇盖上了我的手心,他的声音从我的手心中飘出来:“天哪,忆湄!你要另请家庭教师了!” 这天,我和中□去看了一场晚场的电影,散场时大约只有九点多钟,我们搭公共汽车到了新生南路和平东路口,而沿着新生南路向家里的方向走去。天气很好,夏日的夜晚,星光璀璨,凉风轻拂,我们并肩迈着步子,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愉快得一如那辽阔的夜空,连一丁点浮云都没有。中□在向我说他眼光中的罗教授,他说罗教授是一个“有极凶暴的面貌,却有极温柔的心地”的人。我反对他,认为罗教授的面貌并不“凶暴”,我说: “他仅仅是不喜欢梳头和刮胡子而已,我常常想,如果他把头发理一理,胡子刮干净,是一副怎样的面貌?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鼻子很高。这些,都证明他应该是个漂亮的男人,你看,皓皓就很漂亮,罗教授年轻时,一定不会输给皓皓!”“你认为——”中□慢吞吞的说:“皓皓很漂亮?” “当然,”我说:“难道你认为他不漂亮?” “他比我漂亮吗?”中□凝视着我问,眼光里闪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哦,”我笑了,站住,打量着他说:“你是知道的,中□,你并不是美男子。”“他是?”他问。“嗯,”我点头:“他是!” 中□蹙蹙眉头,又耸耸鼻子。我们继续向前面走,中□在路边摘下了一段树枝,嘴里低低的说了一句:“希望他下地狱!”“谁?”我问。“皓皓。”“唔,中□,”我说:“背后诅咒人家,有失风度,而且,你的气量太小了。”“忆湄,”他叹息着说:“只因为你太欣赏他的‘漂亮’了!” “难道你不欣赏他吗?” “欣赏一部份的他,欣赏他的幽默和洒脱,不欣赏他的博爱论。而且,忆湄,我知道他在你心中所占的位置……”“别傻!”我打断他。“我不傻,”他深思的盯着我:“忆湄,我一点也不傻!尤其对于你,除了用全心灵来接近你以外,我还有一种第六感在探索你、研究你。我想,我能了解你内心深处的秘密,包括你自己都不了解的部份在内!” “唔,是吗?”我有些不安。“别太肯定,中□。我不认为你是对的。”“但愿——我不对。”我们走到了台湾大学的围墙外面,我伸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这么高的墙,要进去可真不容易啊!”我感叹的说。 “你会进去!”他肯定的说。 “你确定?”“我确定!”我笑了笑,我对自己并没有信心。正走着,我看到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在墙边蠕动,我站住,好奇的望着那个小东西。于是,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街灯下,它孤独而寂寞的倚在墙角,瘦瘦小小的,可能出世还不到十天,看起来像一只小白老鼠。纯粹为了好奇,我蹲下身子去抚摸它的小脑袋,怜爱的说:“噢,一只小猫!”“它被主人遗弃了!”中□说。“它活不了几天,那么小,应该还在吃奶的阶段,这个主人也未免太忍心了!” 我把小猫从地上抱了起来,那小东西缩在我的掌心中可怜兮兮的颤抖着,用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怯怯的望着我,有一张短短的小脸,和一个粉红色的小鼻子。或者我的怀里比墙角上舒服些,它对我讨好的“咪呜”了两声。中□审视着它,突然说:“天呀,忆湄!这小家伙长得像你!” “胡说八道!”“真的像你!尤其这对大眼睛!” 我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那小猫,它也歪着头打量了一下我,我皱皱眉头,它耸耸鼻子。中□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不但长得相像,连表情都像!” “呸!”我说,把小猫放回到地下,预备和中□走开。但,那小猫瑟缩的对我爬来,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我脚下摩擦,乞怜的低鸣着,徘徊不去。我立刻发现它有一条后腿是残废的,因此,它无法快捷的蹦跳,只能拖着那条残废的腿爬行。我低头注视着它,恻隐之心大动,而不忍遽去。叹了口气,我说:“一条可怜的小生命,假若没有人收养它和照顾它,它一定活不了!”弯下身子,我重新把那小猫抱了起来,对中□说: “你看,我能收养它吗?” “为什么不能呢?”中□问。 “我只怕罗教授他们会嫌我噜苏,他们似乎没有人对小动物感兴趣。不过,我愿意自己照顾它,决不麻烦别人!”我怜爱的拍着那小猫的头:“一只残废的小猫,多么可怜!我从小就喜欢收养残废的小动物!” “带它回去吧!”中□说:“让我来帮你照顾它!看样子,它已经饿了。”确实的,那小东西的肚子饿得瘪瘪的,正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臂,大而灵活的眼睛对我骨碌碌的转着。我迫切的想弄点东西给它吃,于是,我们叫了一辆三轮车,赶回了家里。走进客厅,我不禁一愣,平日冷清清的客厅,今日却反常的人马齐全!最使我诧异的,是从不下楼的罗太太,今日竟坐在沙发中,一件白色的纱衣,衬着她洁白如雪的皮肤,高雅得像画里的人物,飘然如仙!皑皑坐在钢琴前面,正在弹奏一曲孟德尔松的春之声。皓皓半倚半靠的站在窗前,一股懒散而慵闲的样子,罗教授则深陷在沙发椅里,微蹙着眉,正倾听着皑皑的演奏。“噢!”中□惊叹了一声:“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不知道吗?”皓皓说,燃起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今天是皑皑满十八岁的日子!” “哦,”中□有些窘:“我居然忘了!” 皑皑一曲终了,阖上了琴盖,倏然的转过头来。 她美丽的大眼睛闪烁着,森冷的扫了我和中□一眼,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望着中□,她淡淡的说: “该记住我生日的,只有妈妈,因为那是她受苦受难的日子,对别人而言,我的生日算什么呢?生日,是可喜的日子,还是可悲的日子,谁能断言呢?” “生日,是一条生命降生之日,”中□热心的说:“在我看来,生命的降生都是可喜的,这世界因为有生命而存在,没有生命,也就没有世界,你承认吗?” 皑皑的长睫毛闪动了一下,黑幽幽的眼珠若有所思的停驻在中□的脸上。“你的说法像是出自宗教家的口中,”她慢吞吞的说:“当然,对‘世界’而言,没有生命这世界就成了一块大顽石。但对‘生命’而言,存在与否实在没什么分别。上帝制造一条生命的时候,应该先考虑这条生命会不会对自己的生命厌倦,有时候,生命是负担而非快乐,你又承认吗?” “你的话也有道理,”中□点头:“可是,如果已经有了生命,‘你’这个个体已经存在了,那么,就该珍惜自己的生命,找寻自己的快乐,在粥粥众生中去一争短长!人活着,就得对生命负责任,生命像一支蜡烛,燃一分钟,发一分钟的光,燃一天,发一天的光,直到蜡烛烧完的那一天,光才能熄灭……”“好了,”皓皓不耐的走了过来,粗鲁的打断了中□:“把你的生命啦,蜡烛啦,责任啦,全收起来吧,现在不是你上课的时候。家庭教师,如果你有一肚子的大道理,还是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发挥吧!”他走到我身边,盯着我看:“噢,忆湄,你怀里是个什么东西?” “一条生命!”我笑着说,把那只胆怯的小猫放在沙发椅里,那小家伙用一对戒备的眼睛怀疑的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我想,它的创造者对它不想负责任了,所以我就把它带来了。”“哦,我要说一句,”皓皓说:“忆湄,你未免太爱管闲事了!我不以为爸爸会允许你收留下这个流浪者。” 我望着罗教授,他的眉毛正不悦的紧蹙着,锐利的眸子狠狠地盯着我,看样子,他对于我带回来的这条生命丝毫不感兴趣。我抚摸着小猫的背脊,恳求的望着罗教授,热诚的说:“您会允许我留下它,是吗?我不会让它去打扰别人的。您曾经收留无家可归的我,那么,您必定不会反对我收留下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是不是?罗教授?” 罗教授瞪视了我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把它丢出去!”他简短的说:“我们家里不养小动物!” “噢!罗教授!”我喊:“这小猫是无害的,如果把它丢出去,它一定会死。请你准许我收养它,尤其,它是残废的,它决不能独立生存,把它丢出去未免太残忍了!” 罗教授的胡须牵动着,眼光阴沉,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低低的叽咕了几声,显然在和自己的某种思想斗争。然后,他把脸一板,眼光狞恶的盯着我,吼着说: “我说把它丢出去!你听到没有?” 我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低头看看那只小猫,我觉得心中一阵痛楚,那小东西似乎已经知道了它的命运,对我无助的转动着眼珠,哀哀的低鸣了两声。我抬起头,直视着罗教授,为这小生命作最后一次的努力: “罗教授,您为什么拒绝做一件好事?收养一只小猫对您是绝无损失的,而且,我保证它不会妨害您。罗教授——”我轻轻的咬了咬嘴唇说:“您明明有一颗善良而热情的心,为什么您总要用凶恶的外表来掩饰那个真正的您?我不相信您是如此残酷而无情的!”罗教授直跳了起来,差点带翻了他面前的小茶几,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眼珠几乎从那堆茅草里跳了出来。喃喃不断的,他在喉咙里希奇古怪的诅咒了一大串,双手握着拳,大有揍我一顿的样子。可是,突然间,他握着拳的手放松了,眼睛向上翻了翻,他说:“你有‘义务’要收养它吗?” “没有义务,”我说:“却有兴趣。” “兴趣?”罗教授怀疑的盯着我:“你用了两个很奇怪的字。”“确实是兴趣,”我说:“我从小就有兴趣收养小动物,尤其是残废的,无家可归的,瘦弱或无助的小动物。在高雄的时候,妈妈生病以前,我养了三只小狗,两只猫,还有五只小兔子,我喜欢看那些小东西由瘦弱变成强壮,喜欢救助它们,这使我自觉是个救难者,是个重要的人物。望着小生命成长,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有一次——” 我停住了,觉得已经说得太多,但罗教授用全神贯注的眼光望着我。“说下去!”他说。“有一次,”我继续了下去。“我有一个同学,家里养了一只猴子,那猴子生了病,快死了,我的同学要扔掉它,我把它抱回家里,饱消炎片、感冒特效药给它吃,用我的全心去救助它,居然把它救活了,看到它一日比一日健康强壮,我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我和它玩的时候,它突然咬了我一口,害我到医院里去缝了四针,我伤心透了,想不到我救活的动物会来伤害我,妈妈对我说:‘忆湄,这是一次教训,记住,这世界有的时候是没有道义可讲的,伤害你的可能是你最信任和爱护的人,所以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朋友、亲戚、姐妹!人要靠自己!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朋友!而且,别轻易的付托你的感情,以免加倍的伤心!’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从此,我就不再收养什么。但,这只小猫又使我动心了。”我微笑,拍着小猫的头:“我相信,它不会咬伤我,也不会抓伤我!罗教授,你愿意让我作一番试验吗?请允许我收留这个孤苦无依的小东西——我不收留它的话,它只能倒毙街头,您忍心看着一条生命倒毙吗?” 罗教授瞪着我,一语不发。他的神情怪异而专注,那对发着光的眼睛探索的望进我的眼底,像一对探照灯。我被他看得十分错愕,想不透一只小猫何以会使场面变得这样“紧张”。皓皓大踏步的跨到沙发旁边,把那只小猫提了起来,放在手心中审视,接着就哈哈一笑说: “好猫!是一只标准的避鼠猫,忆湄,养下来吧,我来帮你养。让我们‘共同’拥有它,好吗?这猫看样子就很精灵,一定会捉老鼠。我同学家里养了一只猫,除了吃就是睡,胖得走不动路,老鼠在它身上爬行,它还是睡它的,结果,有一夜,它的胡子全被老鼠吃掉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明知道他是在鬼扯,但是仍然禁不住要笑。可是,全房间也只有我一个人笑,空气中有一份不正常的紧张,大家都严肃而沉默,我的笑声尴尬的僵住了,望望罗教授,再望望罗太太,我不解的说: “怎么了?”罗太太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苍白的脸显得益形苍白,一对深黑的眼睛蒙蒙然的望着我,然后,她移开了目光,像一具僵尸般直挺挺的向餐厅的方向走去。罗教授立即跟了过去,搀扶住罗太太隐进了餐厅里。但,在门阖上的一刹那,他回头再盯了我一眼,那眼光阴沉而凝肃。他们走开后,皑皑也站了起来,冷冷的望了我一眼,又望望中□,就轻轻的哼了一声,也走了。中□回过头来,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落到我的手上,我跟着他的视线低下头来,才发现我的手放在小猫的头顶上,而小猫正倚在皓皓的怀里。所以,我也等于是紧倚在皓皓的身边,我的头几乎靠上了他的肩膀。中□用鼻音重浊的问:“你们将‘共同’养这只小猫?” “当然!”皓皓迅捷的回答:“而且,我已经给它想好了名字了。”“叫什么?”中□问。“叫小波。”“小波?”中□锁锁眉:“是何典故?” “只怕——”皓皓也用重浊的鼻音回答:“有一场无形的风波,正悬在这只小猫身上,但愿我的聪明,能解得开一个谜!”中□深思的望着皓皓,皓皓也回望他;好一会儿,两人的眼光中,都逐渐升起一层敌意,然后,皓皓说: “下两盘棋怎样?” “赌东道吗?”中□问。 “当然!”皓皓把小猫往我怀里一送,和中□迅速的走开了。一瞬间,偌大的客厅中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呆呆的站在屋子中间,半晌都无法从惶惑中恢复,直到小猫咪呜的一声低唤,我才清醒过来。举起小猫,我错愕的问: “告诉我,小波,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九章 小树林里那株菟丝花盛开了,黄绿色的藤葛上挂满了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迎着夏日的晨风飘荡。我坐在树下的草地上,用手抱着膝,凝视着那缠绕在松树粗壮的树干上的花朵出神。那细碎的小花束和那柔弱的藤蔓,看来那样的娇嫩和楚楚可怜。而那雄伟的松树,扎结的枝干,又那样的挺拔苍健。望着这两种纠缠在一起的植物,令人对自然界的神奇感到迷惑。用手托着下巴,我愣愣的自言自语着说: “造物之神是为了这棵松树而造了菟丝花呢?还是为了菟丝花而造了松树呢?”“我想,是先有了松树而后有了菟丝花。”一个声音答复着我,我抬起头来,中□正含笑的站在我面前。“松树离开菟丝花依然能够存在,但菟丝花却离不开松树。你仔细研究,就能够明白,菟丝花是没有根的,它的根已深入在松树的枝干里。”我俯近去看,果然不错。中□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凝视着我。“这松树和菟丝花对你有启示吗?”他问:“多看看这菟丝花,像什么?” 我望着那花串,摇摇头。 “像菟丝花。”我说。他笑了。拿着一支笔,他在手中的一本书的背面勾画了起来,几分钟之后,他们他所画的东西递到我面前,他画了一棵松树,虬结麻乱的枝桠,树干上有一张人脸,浓眉、大眼,掩藏在针须状的枝叶之中。另外,一株柔弱的藤蔓绕在松树上面,细碎的小花朵形成一张女性的面孔,我抬起头来,惊讶而感动。“你画的是罗教授和他的太太。”我说。 “不错,”他点点头:“像吗?” 我沉思了一会儿。“中□,你的想像力很丰富。” 他伸手去轻触那一串串的花朵,说: “那是一棵菟丝花——我是说罗太太,你无法设想,假若她离开了罗教授,会不会继续生存?她已经连根依附在罗教授身上了。看到松树和菟丝花相依并存,使人感动。看到罗教授卫护他的太太,也给人同样的感觉,是不是?我常想,人生是很奇怪的。就像你刚刚所问,造物者是为松树而造了菟丝花,还是为菟丝花而造了松树?我也常问,上帝是为罗教授而造了罗太太?还是为了罗太太而造了罗教授?他们就像我们面前这两株植物一样不能分割,我奇怪他们是如何遇合的?”“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我轻声的念着李白的句子。 “是的,”中□说:“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那么,谁是使那轻条斜过来的春风?”“你认为——”我说:“罗教授和罗太太之间有一页缠绵的恋爱故事?”“唔,”中□深思的望着我,好半天才说:“我认为,这整个家庭都颇不简单,包括——”他突然顿住了,把说了一半的话硬咽了回去,直视着前面说:“嘉嘉来了,看样子,她是为你而来的。忆湄,我觉得,你身上一定有一点魔力,你会在不知不觉中吸引每一个在你身边的人,连混沌无知的嘉嘉,都同样受你的吸引。”真的,嘉嘉对我们走了过来,她手中捧了一大束黄色的花——那种不知名的小草花。她的脸上带着笑,单纯、信赖,而无邪的笑。她一步步的走近我,有些像个虔诚的信徒,正走向她的崇拜的神像。停在我面前,她慎重的把那束花递给了我。我接过花,颇为感动,拍了拍我身边的草地,我说: “坐一会儿吧,嘉嘉。” 她顺从的坐了下来,却用她那迟钝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我看。对于她这种神情我已经是司空见惯,所以并不惊奇。但,中□却以研究的眼光,深思的望着嘉嘉。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嘉嘉忽然张开嘴,不合时宜的唱起那支老歌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突然而来的歌声让我愣了愣,接着,我就发现她以讨好的神态望着我,渴切的说: “我会唱了,小姐。”“噢,”我说:“你唱得非常好,嘉嘉。” 她看来十分开心,咧着嘴笑了起来。 “嘉嘉,”中□开了口:“谁教你唱这一支歌的?嗯?” 嘉嘉痴痴的仰起头来,不解的望着中□,停了半天,才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花——要开了。”中□叹了口气,拉拉我的衣服: “我们该走的,忆湄,你要开始上课了。” 我站了起来,扑掉身上的碎草,对嘉嘉挥了挥手,和中□走出了小树林。中□一直沉思不语,看来似乎满腹心事。上了楼,走进了我的屋中,我说: “你在想什么?”“你!”中□说。“我?”“是的,你!”中□握住我的双手,仔细的凝视我的脸,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想找出你特别引人的地方,我最初见你,就有一种错觉,好像早就认识了你,你的脸——远在我没有见到你以前,就仿佛见过了似的!” “你决不会见过我!”我笑着说,走开去把那束黄色的花插进花瓶里。“在这三个月以前,我从没有来过台北,所以,连公共汽车站上碰过面都是不可能的!” “你相信第六感吗?”“有一些相信。”“那么,大概是第六感,一定我梦中见过你,”他走过来,用手在我背后圈住我,吻我的耳朵。“忆湄,老天为我而造你,也为你而造我!所以我们会在一开始就似曾相识!” 我有些困惑,说真话,我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并没有他所说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是第六感,为什么单单他有那份第六感,而我没有呢?就在我凝神沉思的时候,“咪呜”一声,小波不知从那儿跳了出来,落在书橱上面。我把它抱了下来,走到书桌边坐下,抚摸着小波的头,我说: “人世的一切,机缘遇合,恩怨因果,一定都有个定数,许多无法解释的事,神啦,鬼啦,心灵感应啦,我们都找不出道理来。我相信命运,也相信有个大的力量在冥冥中操纵着人世的一切。拿小波来说吧,如果不遇到我,它可能已经倒毙街头了,而那一天,如果我们不去看电影,又怎会碰到它?如果我们看完电影,就直接坐三轮车回家,又怎会遇到它?”我把小猫举起来,用面颊倚偎着它毛茸茸的小身体。“这是条幸运的生命!”中□对我微笑,伸手来抚摸小波的毛,他的手从小波身上移到我的下巴上,托起我的头,凝视我的眼睛: “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忆湄。”他摇摇头,叹息的说:“但愿我不要这么喜欢你,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牵动我每一根神经。”他的眼光朦胧了,不转瞬的望着我,我也凝视着他,时光在两人的注目下悄悄的流逝。半晌,他惊跳了起来:“噢,忆湄,打开书本吧!” 我把小猫抱在怀里,懒洋洋的翻着书页,眼光仍然凝注在他的脸上。“忆湄,”他用舌头润润嘴唇伸了伸脖子。“你说一说,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哪一年召开?什么地方召开?” 我瞪视着他。“我问你问题,你听到没有?忆湄?” “嗯?”我神思不属。“我问你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哪一年召开的?” “嘘!别说话!”我说:“小波睡着了,你听它的呼噜声,好像在低低的诉说什么。” 中□看了我几秒钟,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一声不响的把小猫从我怀中提起来,放在地下,轻轻的拍了拍它,把它赶到床底下去了。然后他坐回他的位子,严肃而冷静的望着我,说:“现在,你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噢,”我懊恼的说:“中□,你未免太严厉了。” 他推开节本,握住了我的双手,把我的手阖在他的手中间,直视着我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说: “忆湄,你不能永远寄人篱下,是不是?考大学对于许多人是并不重要的,可是,对于你却非常重要。忆湄,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注视他,他的声音那样温柔诚挚,他的眼睛那样深沉恳切,我的心情激动了,低下头,我为自己惭愧。妈妈尸骨未寒,罗教授恩重如山,我不能落榜!抬起头来,我自觉泪雾迷蒙。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压力,他用令人心脏绞紧的温柔的声调说:“忆湄,忆湄!我抱歉让你伤心。”“不!”我迅速的拭去了泪,对他微笑:“你刚刚问我什么?第一次国民代表大会吗?”我侧着头思索:“是不是民国十三年在广州召开的?”中□凝视着我,微微的眯起了眼睛。笑意逐渐染上了他的嘴角,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说: “忆湄,你真让我心折!” 这是一个中午,整幢屋子都沉睡着,我打开房门,侧耳倾听,显然罗家每一个人都在午睡,走廊里空荡荡的毫无人影。折回屋里,我拉开壁柜,取出一双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买回来的溜冰鞋。悄悄的走下了楼梯,来到饭厅外的水泥地上。坐在台阶上面,我把两只鞋子都系好,对自己发誓的说: “我一定要学会溜冰,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让皓皓大吃一惊!”带着坚定的庆心,我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轮子一经滚动,我立即扑倒下去。站起身,我再尝试。中午的烈日晒着我,我却浑然不觉。我一再跌倒,又一再爬起。反正无人看着我,我也不怕摔跤丢人。就这样,我跌跌冲冲的,居然也可以平稳的滚动一段路了。任何玩意儿,都是刚学的时候劲最大,我越来越有兴趣,忘了时间,也忘了烈日如焚,我的衬衫都被汗所湿透。为了溜冰,我特地穿了一条长裤,整个裤子上都是灰尘。由于摔跤的次数太多,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撑住地面,所以手掌都跌肿了,而我仍然乐此不疲。我的摔跤并非没有代价,我开始摸清溜冰的诀窍了,也懂得双脚的运用和轮子的操纵。在愉快的心情下,我不知不觉的唱起歌来,我唱的是一支我小的时候妈妈常唱给我听的娃娃歌: “飞飞飞飞,这个样子飞飞, 向上飞,飞上去就要把头抬,要转弯尾巴摆一摆,……” 大概是尾巴没有摆好,我的脚下一滑,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这次摔得可不轻,脊推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痛得我从牙缝中向里面吸气。气还没完,一个影子罩在我的头上,我抬起头,皓皓正弯着腰看我,他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嘴角挂着嘲谑和激赏,咧了咧嘴,他说: “你不应该飞,忆湄。你的脚下有了轮子,但是肩膀上并没有翅膀,如果你想飞,就难怪要摔跤了!” 我对他翻了翻白眼。“好,”我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看我的?” “从你提着一双溜冰鞋,像做贼一样从楼梯上偷偷摸摸的走下来的时候开始。”天呀!原来我这整个一段摔跤啦,爬起来啦,发誓诅咒啦……他都看见了!我噘起了嘴,没好气的说: “那么,我摔了跤,你既不加以扶手,反而冷嘲热讽,岂不有失忠厚?”他大笑,望着我说:“有失忠厚?忆湄,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个忠厚的人!”他再看我,又笑。“我说过了,只要你不想‘飞’,你就溜得很好了!”我咬住嘴唇,斜睨着他,这两句话似乎颇有道理。他把手伸给了我。我握住他,他把我拉了起来,牵住我的手,像带领一个瞎子般带着我走,嘴里不停的指示着说: “用右脚——现在换左脚——再用右脚——换一只脚用脚尖的轮子转弯——好!不错!我放手了!”他放了手,我平平稳稳的溜了一圈,他接住我,把我带到台阶前面,让我坐下。掏出一块大手帕,抛在我膝上说: “把你的汗擦一擦,今天练习得够了,以后,你应该选黄昏的时候来溜,这样晒着太阳运动,你会中暑。” 我拿起他的手帕,在脸上涂抹一遍,整条手帕都变得又湿又黑,我的脸红了。他看来却十分开心,在我身边坐下,用手托着头,他微笑的凝视着我,欣赏的说: “忆湄,你猜你给罗家带来了什么?” “什么?”我不解的问。 “生命!”“生命?”我有些愕然。 “是的,生命。在你走进罗宅以前,罗宅是死的,你进来之后,罗宅才开始苏醒。”他的笑意渐消,眼睛深深的望着我。“你不觉得,我最近停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吗?” 这倒是真的,我思索着。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他又笑了,扬了扬眉毛说:“你有些怕我吗?忆湄?” “我什么都不怕!”我噘着嘴说。“你怕一件东西——鬼!” 我笑了,想起那个被罗太太所惊吓的晚上。人,总是喜欢庸人自扰的!皓皓仍然托着头注视我。忽然,他说: “你刚刚唱的那支很滑稽的歌,你愿意为我再唱一遍吗?我喜欢它,有股亲切感。” 我真的唱了。唱了一段,我停住,解释的说: “这支歌很长,是一个儿童的歌剧,前面是老鸟在教小鸟飞行,以及告诉它该注意的事项。” “唱下去!”皓皓命令似的说,他的眼睛深思的瞪着我,眉梢微蹙着。我唱了下去: “你不要慌,你不要忙, 飞了上去,要提防,老鹰老鹞很可怕,坏心肠。 还有那,猫大王,还有那,蛇大娘……” 皓皓的眼睛一亮,兴奋使他的面孔发红,他加入了我唱起来: “它们都能够爬上房, 它们都能够爬进墙, 你要时时刻刻,放在心头上……” “哦!”我叫着说:“你也会唱!” 他蹙紧了眉头,思索着说: “我一定在梦里唱过这一支歌,我赌咒,平常并没有听人唱过!”“你一定听人唱过,而你忘了,”我说:“这并不是一支很少听到的歌,许多年前,这歌曾经流传很广。” “多久以前流传过?”他问。 “大约二、三十年前吧!” 他瞪着我。“谁教你唱的?”“我母亲。”一段沉默后,他的眉头放松,爽然的笑了起来,愉快的说:“这不就获得答案了?你看,你母亲曾经和我母亲情如姐妹,她们一定来往很密切,那么,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你母亲一定也教过我唱这支歌,所以我会对它有亲切感。” “三、四岁的记忆可以保持很长久吗?”我问。 “我相信是可以的,最起码,在潜意识中会有一个印象。” 我想起中□也曾和我讨论过潜意识中的记忆问题,这使我联想起嘉嘉的潜意识。放开了这份思想,我弯下身子去解溜冰鞋的鞋带,我刚解开一只鞋子,我的手腕就被另一只手捉住了,抬起头来,我接触到皓皓紧迫着我的那对灼热的眸子,他的脸距离我的脸非常之近,两道漂亮的浓眉在眉心扎结,眼睛里燃烧着一抹奇异的火焰。 “忆湄,”他用一种稀有的,沉哑的声调说:“记得我曾经和你谈起我的‘博爱’论吗?” 我点点头。“我一直有我对女性的一套看法,”他说,眼睛没有离开我的脸:“我认为每一位女性都有她独特的可爱之处,所以,每一位女性都值得人爱。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眼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近来,我发现我的道理无法成立了。每一位女性或者都有一两点符合于我的希望的可爱之处,可是,有一天,当一个女孩子具有各方面的优点,能在各方面吸引我,那么,所有其他的女孩子,就都不能存在了。”他的眼光由灼热而变得温柔:“忆湄,你懂吗?” 我慢慢的摇了摇头,困惑的说: “不,我不懂!”“那么,让我来使你懂!”他说,用力一拉,我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用手圈着我,眼睛对着我的眼睛,鼻子对着我的鼻子。我在他那乌黑的瞳人中看到自己的脸:紧张、困惑,而迷乱。他压低了嗓音,在喉咙里深沉的说:“中□有什么使你着迷的地方?嗯?忆湄?那只是一个书呆子——和你完全不相配。”“不,”我轻声的说,喉头干而涩:“你不了解他,他有思想,有毅力,有理性。”“我没有思想?没有毅力?没有理性吗?”他问,咄咄逼人的。“你——”我更加困惑:“似乎也有。” “似乎?”他咧了咧嘴:“解释一下!” “你的思想太偏激,对人生的态度太随便,你容易嘲笑任何事物——不论该嘲笑的或不该嘲笑的。你不重视许多东西,包括生命及感情。你经常是不负责任的,在读书做事恋爱各方面都是——”“我居然有这么多的缺点吗?”他的眼睛闪着光:“这就是你眼中的罗皓皓?”“唔,”我哼了一声:“不对吗?” “不,太对了一些——”他的嘴唇轻触着我的面颊:“只是,婚后你决不许这样随便的批评我,现在我拿你无可奈何。以后,我会是一个强横而专制的丈夫。” 我惊的跳。“你错了,”我说:“我没有意思要嫁给你。” “我没错,”他冷静而肯定的:“你将要嫁给我!” “绝不!”“一定!”他的嘴唇滑向我的鬓边:“你的面颊为什么发烫?你的心脏为什么狂跳?你的身子为什么惊悸?谁使你不安?谁使你兴奋?谁使你害怕?你和中□在一起时也会这样吗?嗯?告诉我!”我挣扎。“你使我颤栗。”我说:“中□使我安宁。” “安宁?”他嗤之以鼻。“恋爱不是一件安宁的事儿。忆湄,让我来教你恋爱!”一阵紧迫的压力,我突然无法呼吸,在心脏的狂跳下,在血脉的愤张中,在神智的昏蒙里,我只能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那对也睁得大大的眼睛。于是,倏忽间,我和他的身子骤然分开,在我还没有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我先听到一声重重的拳击之声,然后,我向上看,罗教授像个庞然巨物般耸立在我和皓皓之间,在罗教授旁边,是脸色发白的中□。而皓皓,正从台阶上爬起来,用手揉着他的下颚骨,瞪着怒目,瞠视着他的父亲。这突来的变化使我惊愕、慌乱,而无法出声。罗教授和中□的同时来到,以及罗教授居然会挥拳怒击皓皓,都使我震惊不安。皓皓的下颚立即呈现出一片青紫,可见罗教授出手之重。他们父子二人对立着,好长一段时间,这两人就如两条发怒的斗牛,彼此竖着角,怒视着对方。 “好,”是皓皓先开口,“爸爸,你是什么意思?” “我警告过你,”罗教授咆哮着说:“你不许招惹忆湄!” “你觉得我不配?”皓皓仰了仰头,眯起眼睛来,冷冷的说:“你欣赏忆湄,是吗?你以为我和她逢场作戏吗?爸爸,你错了!你该觉得高兴,终于有人折服了我。对忆湄,我不是随便玩玩,你懂吗?爸爸?难道你不愿意有这样一个儿媳妇?”罗教授似乎愣住了,许久都没有出声音,我也愣住了,我的视线和中□接触,他的眼睛死死的盯在我的脸上,如同我是个陌生的人物,那眼睛里没有责备,却有过多的沉痛和伤心,我张开嘴,想解释,却又无法开口,我的心神仍然陷在混乱中。“神经病!”罗教授的一声大吼使我吓了一跳,接着,他暴跳如雷的对他儿子大叫大骂起来:“混蛋!你该死!该下地狱!下十八层地狱!你这畜生!你娶什么女混蛋我全不管!你碰一碰忆湄我就打断你的狗腿!混帐!混帐!混帐!”骂着,他一下子跳过来,面对着我,一大串诅咒般的恶言恶语像倾水般倒了出来:“你没出息!忆湄!你也该死!该死!该死!笨得像个猪!一群猪!你长了眼睛没有?这个畜生有什么地方吸引你!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混蛋!混蛋!混蛋!一群混蛋!……”“哼!”皓皓冷冷的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父亲的咒骂,他灼灼有神的眼光冷冰冰的望着罗教授,静静的说:“爸爸,你可以停止叫嚷了,我想,我已经证实了我的想法——”他顿了顿,慢吞吞的说:“你也在欺骗自己,是吗?爸爸?你—— 爱上了忆湄!”皓皓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炸弹,突然在我们之中炸开,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没有一个人再能开口,包括说出这句话的皓皓在内。一段使人难堪的沉寂之后,我看到罗教授跳动了一下,接着,就是皓皓滚落台阶的声音。我张大了嘴,惊愕、慌乱、恐惧、惶惑……几十种难言的情绪对我潮涌而来。皓皓从地上跃起,愤怒使他的眼睛发红,他的面颊上又多了一块青痕,他瞪视着罗教授,眼珠向外凸出。然后,他对罗教授冲过去,双手紧握着拳,咬紧了牙,大有一拚生死之态,我大叫了一声:“不要!”我无法望着他们父子打斗,尤其是为了我。我从台阶上直跳起来,向他们二人“奔”过去。我忘了我的一只脚上还系着溜冰鞋,我的脚在台阶上拐了一下,身子歪向水泥地面。一阵剧痛从我脚上直抽到心脏,我狂叫一声,滚到地下。痛楚使我全身肌肉绷紧,我听到他们跑近我身边的声音,张开眼睛,我看到三张俯向我的脸庞——皓皓、中□、和罗教授。痛楚在我的脚踝处绞紧、撕裂。我咬住嘴唇,闭上眼睛,有人碰触到我受伤的脚,我大叫。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我听到皓皓的声音:“她的骨头折了,必须马上请医生!” 有人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我睁开眼睛,是罗教授!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里不止单纯的关怀,还有着激动,和紧张,那须发满布的脸庞因怜惜而扭曲,他狂叫着: “请医生去!请医生去!” 皓皓奔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请医生。罗教授抱着我走向屋里,痛楚在我脚上继续加重。我从眼角处看到中□,他灰白的脸毫无血色,沉痛在他眼睛中燃烧。转过身子,他咬着牙走向室外,落日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下,孤独而凄凉。我的心脏绞紧了,张开嘴,我想呼唤他,但,痛楚使我无法成声,我呻吟,昏然的失去了知觉。 第十章 我的脚上了石膏,被判定一个月的徒刑,必须坐在床上,眼睁睁的迎接着每个明朗的清晨和绚丽的黄昏。这,对于爱动的我来说,不啻是一大苦罪。本来,我应该进医院疗养,但是罗教授坚持要我留在家里,认为这样照顾起来比较方便。而我也怕透了住医院,所以,就每日坐在床上,让医生到家里来诊视和打针。皓皓常取笑的对我说: “现在,你总算有点文静样子了。” 罗教授常出其不意的来到我的房间里,把他的大手掌压在我的额上,试试我有没有热度。事实上,我从不是娇娇弱弱的那种女孩子,我的身体总是好得过份,连伤风感冒都难得有一次。这次的骨折带给我最大的痛苦是不能活动,日日夜夜的挨在床上,使我心情烦躁,精神不振。一天晚上,罗教授审视着我说:“忆湄,你的气色不好,”回过头去,他对刚好在我房里的中□说:“从明天起,暂时停止给她上课,让她多休息。” 中□默默不语。罗教授走出房间之后,他背负着手,走到落她窗前面,呆呆的凝视着外面。他的神情显得那样寥落,眼睛深思的望着窗外的夜色。他那低沉的情绪影响了我,自从罗教授父子为我而起争执,以至于我摔伤脚踝之日起,他就明显的消沉了下去,甚至有些在逃避我。虽然他也常到我房里来看我,但,总是略事盘旋,就匆匆离去。我变得很难有机会可以和他单独相处了,更难得有机会和他谈话。我下意识的觉得,他在疏远我,冷淡我,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因而,在他面前,我也比以往沉默,而且情绪低落了。 看到他一直瞪视着窗外,我忍不住了。 “中□!”我喊。“嗯?”他没有回过头来。 “你过来好不好?”他慢吞吞的转过头,慢吞吞的走向我,停在我的床边,他用被动的眼神望着我。我有些沉不住气,带着几分愤怒,我说:“中□,关于那天的事,我必须向你解释……你别这样瞪着我行不行?”“不瞪着你怎样呢?”他无精打采的问。 “你能不能坐下来?”他在我的床缘上坐了下来,仍然用那种被动的神情,沉默的望着我。“中□!”我勉强压制着自己烦躁的情绪,说:“你不应该不给我机会解释,那天,你所看到的,关于我和皓皓……”我困难而艰涩的说:“完全是他主动……我根本就莫名其妙……”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我,带着点儿审察和研究的味道。 “是吗?”他问,眉毛微微的向上抬:“忆湄,最起码,他使你眩惑,对吗?”眩惑?我侧着头细想。中□用了两个很好的字,回忆当时的情况,我确实有些“眩惑”,甚至有些被皓皓所催眠。无论如何,我并没有积极的去抵抗他。靠在靠垫上(我的背后塞满了靠垫)我蹙眉沉思。而一旦仔细分析,我就发现一项事实,不可否认,皓皓对我确实有一份吸引力。年轻、漂亮、热情、幽默、洒脱不羁……他身上有着太多让人不能漠视的优点!那么,在我的潜意识中,是不是对他也有一份超过了友谊的感情呢?再进一步想,我的偷偷学溜冰,是不是也有想得到他的赞美和欣赏的潜在愿望?这样一深思,我觉得立场动摇了,最起码,我无法理直气壮的向中□解释!望着被面上的花纹,我沉默了。中□握住了我的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托起了我的下巴,审视着我的眼睛,我忧愁的回望着他,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对我摇头叹息了。 “忆湄,”他轻轻的说:“我不该对你责之过苛。你像一个光源,走近你身边的人都受你的照耀,你在不知不觉中吸引任何一个接近你的人,这,并不是你的过失!我太狭窄,太自私。但是,忆湄,我无法不狭窄和自私。在感情上,我承认我有极强的占有欲!我不能容忍任何一个男性对你的亲近,看到罗教授把手放在你的额上,使我全心都冒着火……” “你不能对所有的人都怀疑,”我无力的说:“罗教授只是照顾我,像——一个长辈一样的照顾我……” “别自欺欺人,忆湄!”中□说:“皓皓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你仔细用用思想就会明白!你想,罗教授是一个肯照顾别人的人吗?除了罗太太,他照顾过那一个人?皑皑是他的女儿,身体那么坏,三天两天生病,你看到他去问一声,摸一下吗?他只给她请医生,吃药,打针,就算尽了责任。你,一个投奔而来的孤苦的女孩子,他凭什么要特别的照顾你?忆湄,你那么聪明,难道还看不出最明显的事实?” “不,”我挣扎的说:“中□,我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我并不美,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聪颖和智慧,你不必怀疑任何人都会爱上我,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不美?”中□深深的望着我:“你错了,忆湄,你不知你自己有多美!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可爱!你是一个最完整的生命,充满了诱人的活力和热情,像一个闪光的星体,走到哪儿,就闪耀到哪儿……” 我摇头。“中□,你喜欢夸张,你不该这样的赞美我,反而使我觉得没有真实感。”“对,”他说:“我不该赞美你,但,我发誓我所说的,全是我最真实的感觉。忆湄,你并不十分明白你自己,我不会虚伪的去赞美你,因为,一切虚伪,在你面前都无法存在。你真挚、坦白,而蕴藏丰富,像一座发掘不完的矿,越发掘就越多……”他叹了口气:“唉!忆湄,但愿我能少喜欢你一些,那么,我就不会因嫉妒而苦恼,因怕失去你面紧张……你懂吗?忆湄?那天,看到你和皓皓的情形,使我想打扁他,想揉碎你!”他捏紧我的下巴,捏得我发痛:“你该摔断了骨头,惩罚你那颗易变的心!”“我并没有变。”我说:“你像个多疑的老太婆!”“我就是多疑,”他说:“我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每一个微笑,每一根汗毛,每一缕思想!”他捉住我,突然的吻我:“我不再和你生气了,忆湄,”他轻声的说:“如果我不能完全占有你的心,一定是我还不够好,让我再继续努力!”他对我微笑。“在人生的战场上,我从不肯承认失败,在爱情的战场上,你会看出我更大的韧力和毅力,我非得到你不可!你看着吧!”他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使我失笑,可是,笑归笑,我的眼眶却没来由的发热。他那份男性的坚强和固执,以及那份强烈的占有的感情,都使我如此心折!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用手轻轻的抚摸他的手背,恳切的说: “你已经有了你所要的,还不够吗?” “是吗?”他凝视我。我含泪点头。于是,他一把拥住了我,他炙热的嘴唇紧贴着我的,我们滚倒在床上,弄痛了我的脚。我轻呼,他把我的脚架好,站在床边凝视我,他看得那么长久!然后,他微笑了,我也笑了。他的眼睛里有泪,我的眼睛里也有泪。重新坐在我的床缘上,他温柔的握住了我的双手,说: “这就是爱情,是吗?忆湄?活了二十五岁,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爱情;有笑,有泪。有甜蜜,有辛酸。有痛苦,也有狂欢!”第一阵秋风从我窗前掠过,第一片黄叶穿过窗棂,飘坠在我的书桌上面。清晨,嘉嘉蹑手蹑脚的走进我的房间,用一束新鲜的雏菊换掉了我花瓶中的残花败叶。我的脚尚未复元,躺在床上,我假装熟睡,偷窥着嘉嘉在我的屋内徜徉。她发现了正蜷伏在椅子中打盹的小波,显出一份孩子气的高兴,往地下一坐,她把下巴搁在椅子的边缘上,和小波低低的作了一番没人能了解的长谈。小波站起身来,弓了弓背脊,对她慢吞吞的打了一声招呼: “喵!”“喵!”嘉嘉热心的答应了一声,也弓了弓肩膀,我噗哧一声笑了。嘉嘉站起身来,走到我的床边,侧着头凝视我。我重新阖拢了眼睛,也从睫毛下窥视着她。她那皱纹遍布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痴痴傻傻的笑容。从花瓶里摘下了一朵黄色的小菊花,她把花朵放在我的枕边,又轻轻的为我拉好了棉被,细心得像个溺爱的母亲,又像个忠心耿耿的老仆。然后,她满意的笑了,再蹑手蹑脚的走出了我的房间,带上了房门。我睁开眼睛,可以听到她穿过走廊的脚步声,和她下楼时扬起的愉快的歌声。我侧身而卧,注视着枕边那朵黄色的小菊花,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花瓣上还沾着几颗小小的露珠。刚刚从枝头摘下的花朵那样新鲜而芬芳,我有些陶醉了。 门柄再度轻轻转动,又有人来了,是谁?中□吗?我躺平身子,迅速的阖上眼睛,再一次孩子气的“装睡”,看看他会做些什么?门开了,又关上。有人轻轻悄悄的走了进来,无声无息的,像一只小猫。我从眯着的眼睛里看过去,一袭白色的绸衣,一件白色的小坎肩,轻飘飘的款步而来,像一团软烟轻雾!是罗太太!她要干什么?停在我的床前,她俯头看我,黑而美丽的眼睛迷迷蒙蒙,像破晓时分烟霭中的两点晓星。她的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向枕边,眉头蹙了起来,那本已十分苍白的脸忽然变得更加苍白。慢慢的,她从我枕边拿起了那朵小菊花,背对着我,走向窗口。我无法看到她面部的表情,也无法看出她把那朵花怎样了。只是,当她伫立在窗前的时候,我发现地板上飘坠下许许多多黄色的花瓣,最后落到地下的,是那绿色的花萼和花梗。 她在窗前大约伫立了五分钟,小波突然跳到窗台上,使她吓了一大跳,凝眸注视着小波,她看起来颇不快乐,转过身子,她走向我,我来不及再闭上眼睛,我们面面相对了。有一霎间,我们两人似乎都有些惊愕,我在为那一朵花的命运难过,她,大概吃惊于我的清醒。我们对看了几秒钟,还是我先开口:“早,罗伯母。”她瞪着我不语。“你——”我噘噘嘴说:“不喜欢黄色的花吗?” “谁给你采来的花?”她冷冷的问。 “嘉嘉。”我说。“嘉嘉?”她沉思了,半晌,她喃喃的说:“嘉嘉!她知道些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她望着我。“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忆湄?这里没有你认得的人,你怎么就敢提着一口箱子来投奔?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受欢迎?你怎么敢面对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你——”她咽住,神情怪异的盯着我,眼睛是灼热的。“忆湄,你来做什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愕然了,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诧异的望着她。她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投奔”除了无家可归之外,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吗?或者,她十分不欢迎我?迎着她的目光,我说:“我无父无母,所以我投奔了你们,罗伯母,我还可能有其他的目的吗?你以为我来做什么呢?” “你——”罗太太的眼神有些涣散,低低的呓语般的说:“他让你来的,是吗?他让你来!我知道,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来了,一切都不同了!我看到你,我知道你!嘉嘉也知道!是吗?你要做什么?你预备做什么?但是,请你饶了一个人,好吗?请你饶了他!请你……” “罗伯母,”我静静的说:“我听不懂你任何一个字,你在说些什么?这个他,那个他,你是指谁?是人字旁的他?还是女字旁的她?罗伯母,你能说清楚一点吗?” “你懂的,是不是?你什么都懂!” “我什么都不懂!”罗太太怔怔的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她张开嘴,一个字一个字说:“你不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吗?” “我的母亲!”我叫:“我当然知道!她是江琳,已经去世了!罗伯母,你在故弄玄虚吗?难道我的母亲还有另外一个人?”“你的母亲——”罗太太的话没有说完,罗教授猛然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巨大的身子挺立在我的床前,乱发篷篷中的眼光直射在罗太太的身上,用警告似的口吻说: “我在门外听到你们在谈话,雅筑,你在说些什么?”“她在谈我的母亲,”我说,怀疑的看着罗太太和罗教授:“你们以前和我母亲很熟吗?罗教授!我的母亲是谁?” “你的母亲是谁?!”罗教授瞪大了眼睛,对我鲁莽的喊:“你在发热病吗?忆湄?还是在说梦话?你连你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了?还要问我们!你的头脑呢?发了昏吗?” 天知道!这是罗太太提出来的问题!却害我挨上这一顿臭骂!我翘起了嘴巴,嘟嘟嚷嚷的说: “真不知道是谁没有头脑,是谁在发昏,我不过是重复别人的问题而已!”罗教授看了罗太太一眼,说: “雅筑,你先回房里去,我有话和忆湄谈!” 罗太太顺从的转过身子,走出了房门,在隐没在门外的一刹那,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光特殊而神秘,我是更加的大惑不解了。罗教授望着房门阖拢,然后,把他重大的身子塞进了我床前的椅子里,瞪着我说: “好了,忆湄,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一愣,什么话?!明明他有话要和我说,怎么倒变成了我有话要说了,我皱起了眉,沉不住气的说: “我根本没有话说!只是你们转昏了我的头!我觉得你们全体都在故作神秘!”“故作神秘?”他的眼珠骨碌碌的转了一下:“忆湄,你别听雅筑的话,难道你还不知道她的神经有问题?她说话向来没头没脑的,你别去惹她就行了!你的毛病就是太爱管闲事!太好奇!太爱乱发问!”“我?”我张大了瞳孔:“天知道!”“哼!”他哼了一声,突然用手揉了揉鼻子,仔细的凝视了我一会儿,文不对题的说:“忆湄,你好像瘦了不少!” “唔,”我愣了愣。“都因为这只脚,假如再这样坐在床上,我真要发疯了。”“你——”他望着我,显得若有所思,突然说:“应该吃点滋补的东西,你爱吃什么?” “我——我已经吃得很好了。”我说:“在这儿的生活,比起我以前,真是天堂了。” “你曾经过得很苦吗?” “是的,有一阵,在妈妈生病的时候。” 他的嘴闭紧了,炯炯逼人的眼光在我脸上上上下下的逡巡着。然后,他那巨大的手掌忽然盖在我的手上,那是只大而有力的手!一股暖流从他手掌中灌注到我的心底。他的眼光逐渐转变,变得那样温柔,那样细腻,像他对罗太太发病时的眼光,温柔得让人心碎。除了温柔以外,那眼光中还有些什么,使我的心脏痉挛而脉搏增速,那是种恻然的,怜惜的,宠爱的光芒。他对我慢慢的摇了摇他那巨大的头颅,用充满感情的低沉的嗓音,喃喃的说了一句: “哦,忆湄。以后你将不再贫苦孤独,你将远离一切苦难!” 说完,他的大手掌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压力,于是,刹那间,我发现我被拥进了他的怀里,我的面颊紧倚在他的胸膛上。那是多宽阔的胸怀!他一定有一颗巨大的心脏,我清楚的听到那心脏敲着胸腔的沉重的响声!他满是胡须的下巴贴着我的鬓边,硬硬的像个刷子般的胡须刺痛了我。但,那是种舒适的疼痛,温暖而亲切。他的手轻抚着我的背脊,嘴上模糊的喊着:“小忆湄!可怜的忆湄。” 随着他的低唤,我猛然觉得心境空灵,而疲倦欲睡。这是种难以描述的情绪,仿佛一个在深山中迷途许久的人突然找到了家。一个被寒冷冻僵了的人突然找寻到一盆火。只感到四肢松懈,满怀温情,像置身在温暖浪潮中,那么舒适而安慰。我闭上了眼睛,本能的攀附在罗教授的身上,我不想离开他,他给我一个强大的保护的感觉,正如他所说的: “以后你将不再贫苦孤独,你将远离一切的苦难!” 我知道这不是空言,而是真正的许诺!我被保护着,我被宠爱着,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幸福,更快乐的人吗? 房门猛的被推开了,我不情愿的张开了眼睛,是徐中□!他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我的早餐!近来,他喜欢抢彩屏的工作,帮我送东西,帮我做许多小事。他一边跨进门来,一边兴高采烈的叫着: “该醒了吧!懒丫头!太阳快晒到你的枕头上了……” 我看到笑容如何在他唇边冻结,我看到肌肉如何在他的面部绷紧,我看到血色如何在倏然间从他脸上消失,我也看到那托盘中的杯子如何彼此碰触而发出叮当的声音。但,我仍然浑身倦意弥漫,不想从那温暖的大胸怀中抬起头来,我听到我自己懒洋洋的招呼声: “嗨!中□!”托盘重重的落在床头柜上,牛奶杯子在盘中跳了一下,跳出托盘而跌碎在地上,在玻璃杯破碎声中,我看到那四散奔流的牛奶,也看到比牛奶的颜色更白的中□的面色。我一惊,忽然间醒了过来,迅速的离开了罗教授,我坐正身子,惶然的喊:“中□!”他站在那儿,恶狠狠的凝视着我,如果眼光能够吃人的话,他一定已经把我吃进肚子里去了。我从没有看到过这样地一对燃烧而愤怒的眼睛!他使我震慑住了,我张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怎样能告诉他,罗教授所给我的感觉?不是爱情!不是男女间的感情!是超乎了这一切感情上的感情!就像我宠爱小波,嘉嘉宠爱她的花……罗教授宠爱我!是纯正,自然,而深刻的一种感情!我能体会,我能接受,而我无法解释!“忆湄,”中□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像两个钢锉子磨出来的那样坚硬生涩:“你这个三心二意,无情无意的东西!”我听到他的牙齿磨出了声响,我看到他嘴角边的肌肉抽搐抖动……而我错愕着无法出声。 他走近了我,把一只手重重的压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还没有弄清楚他的意思之前,他已握紧了我,几乎将我的肩胛骨握碎,他猛烈的摇撼我,摇得我头脑昏沉,神智不清,他嘴里沙哑的,胡乱的嚷着: “但愿我能杀死你,弄碎你,把你烧成灰,磨成粉!你这个善变的、无情的、可恶的东西!你没有人心吗?你……” “停住!中□!”罗教授猛的大吼一声。 中□真的停住了。我喘了口气,拂了拂散乱的头发,这才能看清中□和罗教授。我看到罗教授的大手掌压在中□的手腕上,以权威性的眼光盯着中□,脸上带着种凛凛然的神情。而中□双手握着拳,眼睛狂怒的瞪视着罗教授,那对充血的眼睛看起来是可怕的,一瞬间,我竟恐惧他会对罗教授挥去一拳。但,他显然也在用尽全力去克制他自己,喉咙上的大喉结上上下下的蠕动着,好半天,他才从齿缝里迸出了几句话:“罗教授,我一直以为你是有人性的,现在才发现你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怪物!”说完,他举起手来,用力一摔,摔脱了罗教授的掌握。回过头来,他再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说: “忆湄,我总算认清了你!” 转过头,他大踏步的向门外冲去,望着他从门口消失,我觉得心中猝然一痛,不禁翻身下床,想追向门口,嘴里大喊着:“不要!中□!”我的脚尚未复元,接触地面的一阵痛楚,使我跪倒在地下,我狂叫着:“中□!中□!中□!” 房门“砰”然一声巨响,中□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棉被里,痛哭了起来。我哭得那么伤心,以至于不知道罗教授是什么时候走的。等到我哭停了,而抬起头来,房间已剩下我一个人。地板上,片片黄花的花瓣,被窗口吹进的秋风斜扫着,我睡袍的下摆正浸在洒了一地的牛奶中。仰起头来,我看到墙上那张全家福,母亲正俯视着我。喃喃的,我问:“妈妈,你给我安排了怎样的一份命运?” 第十一章 中□三天没有进我的房门,这三天我不知道怎样度过的。清晨,我睁大了眼睛,等待着门柄的转动声,而每当门柄转动,我心脏狂跳,眼睛因期待的瞪视而变得酸涩,门开了,永远是捧着一束小雏菊的嘉嘉!不知何时,嘉嘉认为帮我换花和喂小波成了她的工作,她固执的做这两项事情,绝不允许彩屏插手。嘉嘉离去,彩屏捧来早餐,对着牛奶杯,我瞠目凝眸,无法咽下一口,却让眼泪滴进杯中,溶化进牛奶里。皓皓的推门而入,常引起我一阵错觉,等到看清楚了,失望使我五脏绞紧,热泪盈眶。直到此时,我才了解了自己,真真正正的了解了自己,在我身边的两个青年中,我对中□的感情胜过了皓皓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但,中□却不走进我的房间,不聆听我的解释,不体会我的深情!这使我在深切的失望中,还揉和了更多的痛心和恨意。恨他的固执,恨他的主观,恨他对感情方面的颖悟力那么低微! 第三天的黄昏,皓皓走进了我的房间,往我床缘上一坐,他审视着我,对我咧嘴微笑,他看来永远那样乐观和洒脱! “好了,忆湄,”他说:“你已经眼泪汪汪的望了三天了,你还预备为那块木头浪费多少感情?嗯?”“木头?”我不解的说。 “嗯,木头!我指的是徐中□!告诉我,忆湄,他到底有什么让你倾心的地方?他只会长篇长篇的说大道理,要不就像个书呆子般埋在各种书本中。他有什么好处?说实话,他赶不上我的十分之一!忆湄,你如果爱他,还不如爱十分之一个我好些!”我噘噘嘴,没说话。“你看,我跟你算一个账,”皓皓大模大样的说:“你就可以想清楚了。徐中□只抵得上十分之一个罗皓皓,那么,假若有一个罗皓皓爱你,不是等于有十个徐中□爱你了吗?” 我噗哧一声笑了,这算什么谬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从来没听说过比这个更荒谬的譬喻法!他看来非常之开心,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神采奕奕的说: “你总算是笑了,忆湄,你十分傻!和我在一起快乐?还是和徐中□在一起快乐?他只会用许多大道理来圈住你,何曾用一点心机来使你快乐?忆湄,你怎么选择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但在爱情的选择上,你实在是天下最笨的人!”我继续保持沉默。“好吧,”皓皓握起了我的一只手,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说:“我今天想了想,考大学对你完全是不必要,我又不会让你出去工作,对一个妻子而言,还是不兼作职业妇女为妙,我要你守在家里,然后我宠你,照顾你,你所要做的,只是尽情的欢笑和享受!这些,大学的课程里都没有!” “你在说些什么?”我蹙眉说:“我一个字都不懂!”“唉!”他叹了口气:“你的灵性都跑到那里去了?我的意思是,我明年夏天大学毕业,我们明年秋天结婚,如何?秋天是结婚最好的季节,不冷也不热……” “皓皓,”我打断他:“我不会嫁给你!” 他凝视了我几秒钟。“这样吧,让我们好好的谈一谈,”他把双手抱在胸前,不慌不忙的说:“你之所以反对我,并非你爱上了徐中□,你根本没有爱上徐□,你爱的是我,别插嘴,你听我说完!你一开始就爱上了我,可是,你心里有一个毒瘤,那就是我父亲加给你的压力!他一再反对你和我接近,使你觉得接近我就是一个过失。再加上,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小东西,我父亲收容了你,使你在心理上对罗家人有种抗拒,而徐中□和你的地位类似,难免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你误以为这种感情是爱情,其实完全不是!你懂了吗?你爱的是我!不是别人!至于我父亲呢?他显然是太喜欢你了一些,因此,竟怕我会伤害你——他早已认定我是个不堪造就的浪子!但是,不要紧,忆湄,他会慢慢想清楚的……天哪,忆湄,我想你是太容易吸引男人了!”“你错了,”我说:“你父亲很喜欢我,一种很正常的喜欢,我很喜欢你,也是种很正常的喜欢。但是,这些都不是爱情!” “什么是爱情?”“我对中□,和中□对我!” “你糊涂透顶!”“我一点也不糊涂!”“那么,你确定你在‘爱’他?”“我确定。”“你确定你‘不爱’我?” “哦,皓皓,”我哀愁的望着他,不胜恻然。“我确定。” 他瞪着我不说话,呼吸急促而不稳定,胸膛在剧烈的起伏着。他把额前的头发往脑后一摔,挑起了眉毛说: “好吧,如果是这样,我也无可奈何!但是,忆湄,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弄错?”“这是不会弄错的事情!” “那么,爱情和友情有什么不同?” “皓皓,”我注视着他:“没有你,我能照样生存;没有他,”我摇摇头,泪珠在睫毛上悬然欲坠:“生命、岁月,全变得……”我猛烈的摇头,语不成声:“可怕!”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用一条手帕拭去了我的泪,他漂亮的黑眼睛中没有了往日的嘲谑,显得少见的深沉和恳挚。对我点了点头,他叹息着说: “但愿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忆湄,我总觉得这中间有些不对,你仿佛应该属于我,我们那么相像,是纯属于同一种类!但是——唉!”他再叹息。“最起码,忆湄,我还没有死心,你愿意再给我机会吗?我是不太肯认输的!”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中。 “做我的好哥哥,”我说:“我从没有兄弟姐妹,一直盼望有个哥哥来保护我,爱护我!” 他从我床上一跃而起。 “我不想做你的哥哥,”他走向门口,打开房门,回头对我再抛下了一句:“我已经有一个妹妹了,够了!” 我目送他走出房间,阖上了房门。幕色在室内涌塞着,窗外已经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下了床,我试着走了几步,该感谢现代的医药,更该感谢罗教授为我找的好医生,我已经可以勉强的踱步了。走到窗口,我在窗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迎着恻恻轻寒的秋风,我有些儿瑟缩。花园里,嘉嘉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但愿这不是写一段感情,否则,岂不过份凄凉!我又想到中□,中□,中□,中□……这会也是一场春梦,一片流云吗? 夜,渐渐的来了。夜,又渐渐的深了。我在窗前已坐了那么久!今天是星期几?似乎是中□有家教的日子,那么他会在深夜返家,如果他看到我的房内还亮着灯光,他会不会进来看我?无论如何,我将等待!四周是这样沉寂,整个罗宅似乎都已入睡,我侧耳倾听,秋虫在花园中低鸣,夜风在小树林的顶梢回旋,风声,虫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站起身来,我扶着墙走向门口,打开房门,我伸头对走廊中看了看,中□的房间里没有灯光,显然他还没有回家。我为什么不到他的房里去等他呢?如果他发现我带着伤坐在他室内等他,他还忍心生我的气?虽然这么做未免有失自尊,但是,在爱情的前面,谁还能维持那份自尊?不管怎样,我必须见到中□,我渴望向他解释! 我有说做就做的脾气,走出房间,关上房门,我扶着墙走向了中□的房间。扭动门柄,房门应手而开,我走了进去,想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但,黑暗中,一张椅子绊到了我受伤的脚,痛楚使我跌了下去,我呻吟了一声,坐在地板上,揉着我的脚踝。我希望没有弄出太大的声响,以免惊醒了罗宅里的人。但,突然间,我有种奇异的感觉,这黑暗的屋子里有些什么?我警觉的抬起头来,就在我抬头的那一刹那,有一片阴影从我的眼前掠过,同时,有种柔软的绸质裙缘从我面颊上拂过去,那是一个女人!我全心悸动而惊惧了。中□的房内会有一个女人!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提起了胆子,我用震颤的声音问:“你是谁?”事实上,那女人已经不在室内了。门是开着的,就当她的衣服拂过我面颊的那一瞬间,她已擦过我的身边,隐进黑暗的走廊里去了。这是谁?会独自停留在这间黑暗的房子里?罗太太?皑皑?还是小树林里那传说中的幽灵?我打了个寒战,背脊上凉飕飕的冒着冷气。好一会儿,我就坐在地板上无法动弹,然后,我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而能辨识室内的桌椅及陈设了。这室内的布置是我所熟悉的,除了我,我断定不会再有别人了。扶着桌子,我站了起来,先把房门关上,再走到书桌前面,扭开了桌上一盏鹅黄色的台灯,然后,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椅子上放着一个海棉靠垫,上面余温犹存,那么,今晚上我所遇到的那个女人一定是人而不是鬼了,鬼不会有体温,这是历来说鬼故事的都强调的一点,她会是谁?百分之八十是皑皑,她在这黑暗的屋子里做什么?也是等待徐中□吗?我的面孔发热而妒意升腾了。 我孤坐了片刻,四周的寂静包围着我,百无聊赖之余,我拉开了中□书桌的抽屉。立即,抽屉中有两样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一样是一件水晶的胸饰,一朵水晶雕塑的小花,上面悬着块小小的纸片,纸片上面写着几行细小的美术字,我凑近灯光细看,看到了下面的句子: “愿你像水晶般清莹,却不要像它那般寒凛! 愿你有水晶的璀璨,却不要有它的冷硬!” 这笔迹对我是太熟悉了,虽然没有签名及任何说明的文字,我仍然能一眼辨出写这个字的人:徐中□!显然,这件胸饰曾被当作一项礼物送给某一个人,而现在,受礼的人又将它还给了它的主人。除了这件胸饰之外,抽屉里还有一张画像。皑皑的画像!微带轻颦的眉梢,盈盈如水的明眸,垂肩的发丝,和那略嫌瘦削的下巴。画得那么逼真,那么传神,那么细致!这是一张美丽的画像,人美,用笔更美。在画像的右下角,有中□的英文签名,和完成的日期,这是一年前所画的了。翻过画像的背面,同样的,写着几行字: “但愿有一天,我能画下你的微笑! 但愿有一天,你不这样神情寂寥。 那时候,我会低低问你: 为你祝福,你可曾知道?” 这几句话的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 “中□绘于x年x月,为皑皑小病初愈之贺。” 我愣愣的呆了几秒钟,然后,我砰然的关上了抽屉,把那张画像和胸饰一起关进了抽屉里。现在,我能断定今晚来过的女人是谁了,皑皑!为退还这两样东西?还是想提醒那个善变的追求者?中□,他是因为追求皑皑失败了,才退而求其次的找到了我?本来吗,我凭什么和皑皑一争短长呢?她比我美,比我沉静,比我文雅,比我高贵……她有太多太多赛过我的地方,我却妄以为中□是慧眼独具,这岂不是有些狂妄吗?我以为我有多少比别人强,而耐人发掘的优点?他会在皑皑与我之间,选择了我而放弃了美丽无比的皑皑?他只是误会,误会追求皑皑毫无希望,所以他会来追求我!他忽略了皑皑的暗示,她的微蓝,她的花“心”,她的——勿忘我!我猛的站了起来,桌子上有一面镜子,反映出我的脸,乱蓬蓬的短发,微褐色的皮肤,大而并不乌黑的眼珠——如中□所说,带着些玻珀的颜色——两道生得太低的眉毛,和短短的下巴。这就是我,像一只猫的脸!谁会喜欢一个有猫脸的女孩子呢?对着镜子,我喃喃的向镜中那个自己说: “孟忆湄,不要傻,你那么平凡,那么孤苦,那么幼稚,你以为你真会使他倾心吗?” 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我含泪走向门口,还来不及开门,我已经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中□回来了!我打开房门,和中□刚好面面相对,中□跨了进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看来意外而惊喜!“你的脚好了吗?忆湄?” “可以走了。”我点点头。 “来,坐一坐。”“不,我要回房间去了。”我的语气有些硬僵僵的。 “忆湄,在生气吗?”他低低的问:“我已经想明白了。” 他已经想明白了?但是,我却想不明白了!他把我的脸扳向他:“你怎么了?忆湄?”审视了我一会儿,他把语气放得更加柔和:“告诉你,忆湄,我差一点搬出了罗宅,幸好我没有太鲁莽,今天下午,罗教授和我谈了几句话,他说得很简单,但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他怎么说?”我问。“他说你非常之可爱,可爱得像个小婴孩,他眼光里的你,并非十九岁,而只有三、四岁,他但愿你是他的女儿!而且——”他顿住了。“而且什么?”我追问。 “而且,他说——”他慢慢的用眼光在我脸上巡视:“他不反对我们的事,他指的是我们的恋爱,他说,我配你,比皓皓好得多,合适得多。”他叹了口气:“忆湄!还在生气吗?让一切的误会、不快,全消失吧!我那么爱你!” 我想挣开他的掌握,如果没有皑皑,我愿扑进他的怀里,但我无法漠视他曾追求过皑皑的事实!我只是一个候补!假若他追求皑皑成功了,他还会对我加以丝毫的注意吗?我转开头,稚气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带着些微哽塞,我用浓重的鼻音说:“放开我,我要回房间去了。” 他没有放开我,却把我的手腕握得更紧,用另一只手握住我的下巴,他强迫我面对着他,他的脸色沉重了,眼睛严肃了,声音颤动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我只是想回房间去。”我说。 “你在怪我,在恨我,在生气,是不是?”他低声下气的说:“忆湄,别对我责备太苛,你想想,我怎能目睹你倚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在感情的领域里,我承认我非常之自私,我不能容忍你的感情有一丝丝,一点点,一微微的外流,忆湄,嫉妒是很大的过失吗?是不能原谅的吗?” 我已经不怪他的“嫉妒”,我已原谅了那次误会,事实上,我从没有为他的这次嫉妒行为而怪过他!可是,现在的问题已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我可以原谅他的嫉妒,却无法处置自己的嫉妒!何况,这之中牵扯的问题还不止嫉妒,还有我那份可怜的自尊!用力的挣脱了他,我一语不发的向走廊中走去,我步履蹒跚,必须扶着墙才能走稳,他立即追上了我,很容易的又捉住了我,带着几分被压制的恼怒,他粗声的说: “忆湄!你这个固执而不讲理的小东西!我这样向你解释,你还不能谅解吗?”“放开我!”我低低的喊。 “不!”“放开我!”我抬高了声音。“不!”“放开我!”我大叫。他把我用力一拉,我正站立不稳,过份持久的站立和步行已使我受伤的脚吃不消,再经他这样一拉,我就完全扑倒了下去。他的胳膊承住了我的身子,在我重新站稳之前,他已用力的箍住了我,同时,他的嘴唇压住了我的嘴唇。我有种被侮辱似的感觉,挣扎着,我奋力要从他的臂弯中解脱出来,我越挣扎,他箍得越紧,我生气了,愤怒的喊: “徐中□!你如果是个男人,不要和我比体力!” “我就和你比体力,”他固执的说,仍然箍住我不放,“因为你任性得完全不合道理!你倒说说看,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回去看看你书桌的中间抽屉!”我说。 “我书桌中间抽屉里有些什么?” “你自己去看!”“你跟我一起来,如果有误会,我们马上讲清楚,假若再像这样呕上三天气,我一定会发狂了!” “我不去!”“你一定要来!”“我不要去!”我大叫着。 一扇房门“砰”的开了,罗皓皓穿着睡衣跑了出来,站在我们面前,他做作的打了一个大哈欠,伸伸懒腰,耸耸肩膀,不耐烦的说:“天哪,忆湄,你遇到强盗了吗?” “哼!”中□在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没好气的说:“罗皓皓,你最好回到你的屋子里去,少管闲事!” “咦,”皓皓装出一副惊讶万状的样子来:“原来是你呀,家庭教师!你这是在教忆湄那一门功课!柔道吗?” “少管闲事!你懂不懂?”中□恼怒的喊:“我和忆湄谈我们的话,与你无关!”“谈话?”皓皓又耸了耸肩。“看样子,你们谈得过份‘有声有色’了!”他看看腕表:“现在是午夜十二时二十五分,你们这种‘轰轰烈烈’的谈话,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谈?否则,整幢屋子都要被你们谈话所‘震动’了!”他停住,对我深深的鞠了一躬,绅士派的伸出手腕,演戏似的说:“孟小姐,我有没有荣幸送你回房间?看样子,你的脚已经过份疲劳了!” 我把手放在皓皓的手腕上。但,同时,中□的手也放在皓皓的手腕上。他放得一定很不“柔和”,皓皓咧了咧嘴,立即车转身子,面对着中□,一时间,他们二人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火药味迅速的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灯光从两扇开着的门里透出来,照射在两张脸上,中□是极度的愤怒,皓皓却带着他特有的满不在乎,可是,紧张和怒气却写在他的眼睛里。露了露牙齿,他似笑非笑的说: “家庭教师,你想要赐教几招武功吗?” “我告诉你,”中□愤愤的说:“我看不惯你那副装腔作势的鬼样子!请你别再干涉忆湄的事,否则……” “否则怎样?”皓皓挑战的昂了昂头。 “否则我要打落你的牙齿!”中□大吼,激怒使他脸色发白,眼珠向外凸出。我从没有看到他动这么大的火气,又这样的不能自制过。皓皓仍旧带着他那满不在乎的味儿,挑着眉梢,用低沉的嗓音说:“你不妨试试看!别人的事我懒得管,忆湄的事我就是要管!忆湄是我们罗家的客人,是你徐中□的什么人?嗯?家庭教师,你不觉得你才管得太多了吗?” 徐中□瞪大了眼睛,沉重的呼吸着,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忆湄是我的未婚妻!” “哦?”皓皓斜睨了徐中□一会儿,掉头来望着我,问:“忆湄,你是吗?”徐中□也迅速的盯着我,用稍稍急促的口气说: “告诉他!忆湄,你是吗?” 我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两人间剑拔弩张的形势使我紧张,我急于想出一个办法来缓和一下空气。但,他们两人都盯着我,似乎问题的关键全悬在我的一句答案上,我口吃的,嗫嚅的说: “我……我……”“忆湄!”中□不耐的喊:“你是怎么回事?” “忆湄!”皓皓也喊:“你不用受他的威胁!” “闭起你的嘴!”中□对皓皓喊。 “闭起你的嘴!”皓皓喊了回去。 “砰”然一声闷响,我眼前一乱,也不知道是谁打了谁,只知道他们已展开了战斗,出于一种本能,我惊呼了一声,而他们之间已快速的交换了好几拳脚。走廊中又是一扇门砰然而开,罗教授毛发蓬乱的那颗巨大的头颅伸了出来。在一阵希奇古怪的诅咒之后,罗教授揉着眼睛,咆哮的喊:“这是什么玩意儿?这是什么玩意儿?” 就那样几跳,他已经站在我们面前了,看到了我,他似乎更加诧异,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他愕然的说: “是你?忆湄?你的脚已经好了吗?怪不得这样‘惊天动地’呢!”转过头去,他对那两个已停战的武士说:“你们在干什么?表演拳击吗?”他不同意的摇着他巨大的头:“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给我全体回房间去!” “哼!”中□哼了一声,对罗教授冷冰冰的说:“罗教授,我先说一声,你们罗宅的家教我不干了,您另请高明!我明天就卷铺盖离开这儿!”说完,他扭转头就走。但,罗教授咆哮的喊了一句: “慢着!中□!站住!” 中□站住了。“你不干了,忆湄的大学怎么办?”他盛气凌人的说:“年轻人,你是这样不负责任的吗?亏你有满肚子的大道理!你爱干也得干,你不干也得干,忆湄考不上大学我敲断你的腿!说走就走,那有那么容易的事?废话!你们全回房间去,忆湄的脚好了,明天也恢复上课!好,全给我滚开!” 徐中□显然被罗教授的一顿臭骂骂得有点昏了头。他愣了两秒钟,说:“罗教授,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非留在罗家不可!”罗教授大叫着说:“你想走,除非是你发了神经病!” “我?”中□愕然的说:“我发了神经病?天知道这屋子里是谁有神经病!”说着,他转过身子,悻悻然的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去。“忆湄!”罗教授突然又发现了我,怒吼着说:“你以为你的脚很结实是不是?半夜三更满屋子闲荡!我看你的神经也出了问题!”我一愣,好,又骂到我头上来了。噘起嘴来,我在喉咙里轻轻的叽咕了几句,一面向房间里退去,罗教授没有饶过我的叽咕,他叫着说:“你在说什么鬼?忆湄?” “我说,”我站住,大声讲:“假若我的神经也出了问题,是受了你们罗家的传染!” 罗皓皓纵声大笑了起来,在这夜色中,他的笑声在整幢楼中发出了回响。罗教授被激怒了,暴跳的喊: “你这是干什么?笑什么?神经病!发疯!” 罗皓皓笑得更加厉害,一面笑,一面也走向他的房间,在笑声中,他高声的念:“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房门阖上了,在阖上的那一刹那,他又抛下了四个字的注解:“神经之家!” 第十二章 这夜,我又失眠了。脑子里是那样杂乱纷扰的一团,所有平日接触的人物都在脑中盘旋不去。罗教授、罗太太、皓皓、皑皑、中□……每一张脸谱都像电影中银幕上的特写镜头,轮流在我脑子里出现。我疲倦万分,却无法睡着。感情上的困扰,精神上的不宁……种种种种,我觉得自己卷进了一个问题家庭,而又糊里糊涂的变成了问题的核心,再又制造了许多新问题,这些问题都像一股股缠绕在一起的苎麻,把我层层的卷裹住了。 我不住的在床上辗转反侧,由于无法睡着,我开始数起数目来。从一数起,数到了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三十一、一千零三十二……我仍然了无睡意。迫不得已,我开始倒过来数,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二十九、一千零二十八……当我数到八百七十九,又混成了九百七十八,又混成了七百八十九,我再也弄不清楚了,嘴里还在喃喃的七呀八呀九呀的,神思已逐渐恍惚,睡意慢慢的爬上了我的身子,沉甸甸的压在我的眼皮上。心中模模糊糊的,还在想弄清楚,到底是七百八十九,还是九百八十七……然后,朦胧中我听到一声门响,仿佛有人轻轻的推开门走了进来。我的潜意识还在数字中挣扎,脚步声、呼吸声,一片似有似无的阴影,一只手在轻触我的手腕……我惊跳,从床上猛的坐了起来,大声说: “七百八十九!”我醒了。室内的光线昏昏蒙蒙,我忘记拉上落地窗的窗帘,月光透过了玻璃窗,成为一种黯淡的苍灰色,塞满了我的屋子。在我的床前,罗太太像个幽灵般挺立着。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我的潜意识里,早有一种本能的防御,所以我并没有因她的出现而惊吓。相反的,她却似乎被我那声“七百八十九”吓了一跳,呆呆的瞪视着我。 “噢,罗伯母。”我轻声的说: “您有什么事吗?这么晚了!” 她不响。我伸手扭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她立即阻止的说:“不要开灯,我不想让罗教授知道我在这儿。也不想惊动任何一个人。”我重新把灯关掉。靠床里挪了挪,我拍拍床垫说: “您坐一坐吧,好吗?您是专门来找我吗?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谈?”她坐了下来,面对着我,好半天都没有开口。但,从她忧愁的面色上,从她那美丽而悲哀的眼睛里,我知道她一定有话要和我说。她平日是缺乏表情的,可是,现在却有一张极特殊而柔和的脸,虽然光线那么暗,我依然能辨出她与往日迥然不同的那副神情。她想对我说什么?忽然间,我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灵感,是不是她自始就想和我谈话,而每一次都被人打断了。如同那个被她惊吓的晚上,以及好几次的白天,在我屋里,都有着片段的,奇妙的谈话,她想告诉我一件秘密吗?秘密,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两个字?因为这家庭中总有一份潜在的神秘感吗?因为这家庭的组合份子过份的特殊吗?不管怎样,我希望能听到她所要说的。看到她迟迟不开口,我忍耐不住了。“罗伯母,您要告诉我什么吗?” 她摇摇头,深深的叹了口气,用一种忧伤的语气说: “不告诉你什么,只向你请求一件事。” “请求!”我惊异的喊:“您向我请求吗?您怎么会有事需要向我请求呢?”“是的,我请求你,你能答应吗?” “什么事呢?”我困惑的问。 “你——忆湄,你饶了他吧!” 又是这一句话!我简直摸不着头脑!我向她俯近了一些,加强语气的问:“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罗伯母?你要我饶了谁?我是对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坏心的。我想,我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你会,”罗太太用平静的声调说:“你会伤害许许多多人。”“是吗?罗伯母,为什么?请你先告诉我,你要我饶了谁?” “皑皑。”“皑皑?”我更加惊愕了:“我对皑皑做了些什么,使你如此不放心?罗伯母,您根本不明白,我一直希望和皑皑做好朋友,但是,她拒绝我!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对她没有丝毫的恶意。……”“你有!”她打断了我。 “我没有!”我申辩。“你抢走了徐中□!”“徐中□!”我叫,到现在,我才算摸到了一点门路,原来闹了这么半天,是为了徐中□!我凝视着罗太太,凝视着她那在黑暗中的侧影,挺直的鼻梁和闪烁的眼睛!这是一张母亲的脸!我曾认为她是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母亲!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她是个十足的母亲。而且是个溺爱的母亲!可是,她对我的责备却未免太不合理!我曲起了膝,把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静静的说:“罗伯母,我并没有存心‘抢走’徐中□,我是‘爱上’了他!您不能因为我有这份感情,而责备我,是吗?”“你是存心‘抢走’他的,对不对?”罗太太紧紧的望着我说,她的眼光在柔和中又透着威棱,显出份奇异的逼人的力量,“你是存心的,一开始,你就知道皑皑在爱他!” “或者,我有一些明白皑皑在爱他,”我坦白承认。“但这与我对中□的感情毫无关系,我并不因为皑皑爱他而我也爱他,我是因为他是徐中□而爱他!” “你真爱他?”罗伯母不太信任的问。 “是的!”我坦率而不害羞的说。 “可是,他——并非一个很吸引人的男人。” “你这样认为吗?”我说:“但他非常吸引我,也很吸引皑皑,是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中□辩白,我不喜欢听到有人贬诋他。“吸引这两个字并不十分妥贴,我相信,皓皓比较容易吸引女人一些,可是,真正感情的发生,并不是单单吸引两个字来包括的——”我迟疑了一下:“举例来说吧,一般女性一定不会喜欢罗教授,他那样暴躁易怒,粗犷不羁,而又不修边幅,但他却很能吸引你,对吗?” 或者是我敏感,我觉得罗太太颤栗了一下,我的话有什么地方使她震动了?她看来非常的不安和疑惑,那对眼睛中明显的带着些防备的神色,她在怕什么?怕我吗?为什么?片刻之后,她的嘴唇蠕动了,突然说出一句话来: “忆湄,你放弃了他吧!” “放弃谁?”我一愣。“中□。”“为什么?”我本能的抗拒了。 “为了——皑皑。”她低低的说:“如果你不来,中□会爱上皑皑的,或者已经爱上她了,你一来,把所有已建铸的感情全破坏了。皑皑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看外表,总会觉得她是个冷冰冰的女孩子,但她脆弱而热情。忆湄,你和皑皑不同,你坚强,你洒脱,你快乐,你禁得起打击,皑皑却不行。”我头一次听到罗太太这样清清楚楚的分析事情,也是头一次听到她这样有条不紊的讲上一大篇话,看来,她并非终日精神恍惚的!她也有清楚的理性和思想!可是,她所要求我做的事,是可能的吗? “罗伯母,”我说话了:“您太自私。” “是的,我太自私。”她轻轻的说,叹了口长气,“不过,忆湄,你那么坚强,失去中□,对你不会是个太大的打击……”“你怎么知道?”我反问:“罗伯母,人生有很多东西可以‘放弃’,但是,绝不是爱情!如果有人能为了成全别人而放弃自己的爱情,那么,她是神,而不是人!罗伯母,你把我估得太高了,我是人,而不是神。” 罗太太再度颤栗了一下,我又刺到她什么地方了? “可是,忆湄,”她仍然想说服我:“你不会像皑皑一样的爱中□。”“你又怎么知道?”我挑战似的问。“不会有一种度量衡,能够衡量出爱情的多寡。而且,就算你认为皑皑比我更爱中□,这也不能成为我放弃中□的理由!” “当然,”她自语似的说:“可是如果没有你,皑皑会得到他!”我相信这是实情!但,罗太太这样一说,却提醒了我一件事实,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认为有资格和权利要我放弃中□了!我是罗宅收容的孤儿!我无权和罗家的小姐争爱!假如我和皑皑的利害相冲突,我只能牺牲而成全皑皑!因为她是罗家的小姐!我是孤苦无依的、渺小的孟忆湄! “哦,罗伯母,”我觉得深深的被刺伤了:“或者,您有些懊悔收容了我!”我的傲气在一刹那间抬头了,带着激昂的情绪,我慷慨陈词:“是的,罗伯母,我只是你们罗宅收容的一个孤女,但是,我不能因为你们是我的恩人,我就处处要听你们的摆布……”“哦,你错了,”罗伯母轻轻的打断了我:“我并没有想摆布你……”“但是,你要我放弃中□!”我的声音高了起来:“您能不能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放弃罗教授!你能吗?” 罗太太猛的从床上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我。我想,我已经触怒了她。但,受伤的自尊使我顾不了这一切,我继续说:“你能要求一个人放弃他的生命、意志、前途、梦想、快乐……这一切吗?中□对于我,就是这一切的一切!我怎能为了一饭之恩,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弃?如果您认为给了我一个安身的地方,就有权对我作如此的要求,那么,我宁愿明天就迁出罗宅!我和中□一齐迁出去,赤手空拳打下的天下比有所倚靠和助力而得到的更加有意义……” “忆湄!”罗太太喊了一声:“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皑皑太可怜,因为我知道她那份感情,和她那份柔弱,我知道得太深太深了。你要体谅我是一个母亲……” “皑皑,”我说:“她应该稍稍坚强些,我相信她会坚强,你不能把她再训练成一株菟丝花。” “菟丝花?”罗太太错愕的问。 “是的,菟丝花!就像小树林里的那一株,你没注意到吗?攀附在一棵松树上,根部深入在松树里,靠松树给予它养分和生命。一旦松树倒下了,菟丝花也就完蛋了。罗伯母,”我率直的未经深思的说了出来,“你已经是一株菟丝花了,你希望皑皑做第二株菟丝花吗?在我,宁愿做疾风中的一苇劲草,也不愿做一株菟丝花!”罗太太呆愣愣的站着,似乎被我的话所震住了,而陷入一阵深深的沉思中。我感到我的措辞未免太过份,最起码,我不该对一个长辈这样讲话,于是,也懊丧了起来。但罗太太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她的大眼睛里竟蓄满了泪,亮晶晶的闪着光,这使我惊惶而莫知所措了。她轻声说: “不错,应该做一苇劲草,而不要做一株菟丝花。可是,忆湄,菟丝花是一种植物吗?” “是的。”我不解的点点头。 “也是大自然界里的一种生物吗?” “是的。”我再点点头。 “它的存在,它的生命,是上帝给予的吗?” “我想——是的。”我更困惑了。 “那么,菟丝花不能不做一株菟丝花,是不是?我是说,假若它已经被造物者指定是一株菟丝花的时候,指定它必须攀附在别的植物上生存的时候!它不能对造物者说:‘我不想做一株菟丝花,你让我做一株劲草吧!’是不是?菟丝花就是菟丝花,你怎能要求它不是菟丝花呢?生命的本身,并无过失,对不对?”听起来满有道理,但是我的头已经转昏了。什么菟丝花菟丝花的,我简直弄不清楚了。罗太太幽幽然的叹了口气,用更轻的声音说:“这就是我的悲哀,我——不能不做一株菟丝花!” 说完,她慢吞吞的向房门口走去,曙光已经微现,窗玻璃被染上了一层苍白。她的脸色是同样的苍白色,黑眼睛黑得像看不见底的潭水,我被她那种深刻的哀愁所折倒了,禁不住的喊了一声:“罗伯母!”她站住了,面对着我,在我还没有开口之前,她凄凉而忧伤的说:“好了,忆湄,我收回今夜所谈的话,你很对,我无权要求你放弃中□,我原以为——你或者并不很爱他,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她叹息。“人生没有一件可以强求的事情,你会恰巧在这个时候来到,正当皑皑和中□的感情快要进入微妙阶段的时候。然后又轻而易举的抢走了中□……”她仰头看看微露出灰白色的窗外的天空,慢悠悠的自语般的问:“谁在安排人世间的一切?这世界上有没有一条自然的法律,对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作一个公平的裁判?” 我不太能了解她的话,只能默默的望着她出神,她的眼睛那样专注的望着窗外,像个热心的宗教崇拜者,面对着他所信奉的神只。她那倾诉般的言语,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力量,使人眩惑迷茫。就在我们二人都默然不语的发着呆时,房门突然被缓缓的推开了。于是我看到中□用一只手支着门框,另一只手推开房门,静静的站在那儿。就这样一眼,我已经断定他在门口站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的衣领散着,穿了件毛背心,还是昨晚的装束,伫立在那儿,他一动也不动,只用一对火般的、烧灼着的、狂热的眸子,不转瞬的凝注在我的脸上。我也怔住了,一夜无眠使我昏昏沉沉,冗长的谈话令我浑身倦意弥漫,而中□的眼睛让我如醉如痴。就这样,我们对视着,谁也不开口,直到罗太太的一声深长的叹息,才把我们同时惊醒了过来。她走向了门口,对拦门而立的中□说:“你可以让我过去吗?中□?” 中□让在一边,却对走出门外的罗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虔诚而恳挚的说:“谢谢您,罗伯母,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罗太太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的走了。中□相反的走近了我,站在床边,他继续用那对狂热的眸子上上下下的望着我。接着,他在床缘上坐了下来,伸手拉住了我的双手,我以为他会给我一个热情的拥抱或长吻,但是,他并没有。他只静静的凝视着我,凝视得我的五脏都疼痛了起来。然后,他把他的脸埋进我的双手之中,久久都无动静。等到他抬起头来之后,他的脸色那样白,而眼睛那样清亮!他仰视着我,轻轻轻轻的说:“忆湄,我从不知道我在你心里能有这样的地位,我像个傻瓜,是吗?你应该打我,我是这样的愚蠢和无知!” 我没有说话,只固执的望着他。他靠近了我,慢慢的把我拉进了怀里,轻轻的用下巴摩擦着我的头发。在我的耳边,低低的吐露出一番话来:“忆湄,我承认,在你未到之前,我确实想追求皑皑,这是我的弱点,或者是一般男性的弱点,皑皑太美,美得使人无法不动心。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非由于皑皑的冷淡,而是由于性格、气质一切都不相近,你懂吗?忆湄!我对皑皑的撤退不是因为你的插入,是因为本身的悟解。至于你,忆湄,我不愿夸你是美女或才女,但,你是我梦想多年的那个女孩子!是我心目中最最完美的一个偶像!”他吸了口气,轻唤着说:“忆湄,忆湄!让那所有的不快和误会都过去吧!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争执、纷扰、嫉妒,和呕气!以前的所有不快,都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以后,我们应该都变得聪明一点,再别做庸人!” 他托起我的脸,嘴唇从我耳边滑到我的唇上,静静的停在那儿,不再说话了。天,已经完全亮了,怎样一个无眠的夜! 我重新“蹦跳”于花园之内,数着菊花的朵数,拾着满地的黄叶,兜着一裙子的秋风,快乐得像一株风铃草(不过,我并不知道风铃草是什么玩意儿,只喜爱这个名字)。从花园转入了小树林,穿过了紫藤爬满的花棚,一下子停在那棵缠绕着菟丝花的松树前面。一时间,我愣了愣,皑皑正坐在松树下,双手抱着膝,静静地望着我连跑带跳的跑来。她穿着件浅蓝色的上衣,和深蓝色的圆裙子,垂肩的长发迎着风飘荡。猛一看去,她真像一朵可爱无比的蓝色小花——毋忘我。 “嗨!”我说,热心的笑:“你在这儿干嘛?” “什么都不干。”她淡淡的说:“只是坐坐。” 我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去,伸长了双腿,一面好奇的望望她,因为她的姿态那么优美自然,而我就手脚都放得不成样子。学着她架起腿来,怪不舒服,又伸了回去。用手撑着地面,我半躺在地下,愉快的笑着说: “你怎么能坐得那样自然,我怎么不行?” “谁知道!”她碰了我一个钉子,脸上不挂一丝笑容。看样子,要在她身上找寻“友谊”一定是白找。还是少费力气好些。松开手,干脆往地上一躺,摘了一棵小草,我细心的剥掉两旁的大叶子,而把草心放进嘴中去咀嚼。草心带着股浅浅的幽香和淡淡的甜味,细细的沁入胃脾之中。皑皑坐在一边,蹙着眉凝视我。为了免得再碰她的钉子,我不再开口,悠然的注视着树隙之中的蓝天和白云。 “他们就是为了这些地方喜欢你吗?”皑皑突然问。 “什么?”我没听懂。“我说皓皓和中□。”“皓皓和中□怎样?”“就喜欢你这副样子吗?”她指指我,眉头蹙得更紧了。 我坐了起来,对她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们喜欢我什么地方,”我坦白的说:“不过我也不认为这样躺在地上有什么不妥。”我剥了一根草心给她:“要试试吗?在嘴里嚼嚼很好玩,有点甜味。” 她躲之不迭,好像我要她吃的是毛毛虫。把头回避得远远的,她惊叹的说:“天!我真奇怪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高雄。”我说。“高雄,那不应该是个野蛮的地方。” “当然,那是个非常美丽的都市,有全省最大的百货公司,有可爱的渔港和海湾,还有许许多多亲切的人们。”我想起几乎已被我遗忘的林校长和妈妈的同事们,以及那些活泼天真的小学生,我有好久没有给他们写信了。 “那里的女孩子都吃草的吗?”皑皑一本正经的问。 我愣了一下,就大笑了起来。多么荒谬的问题!她以为吃草是一种民间的风俗么?我奇怪她的头脑怎么那样的单一化。“这只是好玩而已,”我笑着说,把手里的草丢开:“难道你小时候没吃过野生的草莓,蔷薇花的花心,或是酸酸的酢酱草?”“这些是可以吃的吗?”她仍然一本正经的问。 “噢!”我说:“只是好玩,我记得小时候专门跑到山边上去找草莓,花心,或是酢酱草,有时还会采些野生的菌子,让妈妈给我煮汤喝。这只是好玩而已。你从没有这样玩过吗?”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她索然的说,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扑掉她裙子上的落叶,看样子,她准备离去了。但,她并没有马上走开,站在那儿,她又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用冷冰冰的声调说:“就是这样,突然间,会有一个从未谋面的,会吃草的女孩子,从陌生的地方跑来,把一个原来安安静静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你不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吗?”我瞪视着她,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头脑,不知道她说这些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她微微的笑了一下,一种淡漠的,带着些轻蔑意味的笑。继续说: “你不感到奇怪吗?我却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你的母亲要把你托付给一个多年没来往的老朋友?为什么我父亲会收容你?你是谁?孟忆湄!就像这名字这样简单吗?你到底是谁?你的母亲是谁?你的父亲又是谁?你到我们罗家来的目的是什么?”我瞠目结舌,皑皑的问句是咄咄逼人的,顿时,我也困惑迷糊了起来。我是谁?我的母亲是谁?我的父亲又是谁?对于罗宅,我像个来历不明的人物吗?“你的母亲是谁?”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的问句,我的母亲!难道……难道……难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摔了一下头,把皑皑加给我的阴影一起摔掉。“哦,”我迎战似的说:“皑皑,你想把我导入一条迷途吗?最简单的事让你分析起来,可能变成最不简单的!而你又不能体会吃一根草心的小乐趣,你是个思想古怪的人!” “是吗?”她问:“你认为这是简单的问题吗?吃草心!除了牛和羊这种动物是吃草的之外,我只听说童话中有一种小天使,靠草叶花心和朝露为生,你是个天使吗?”她审视着我,点着头说:“或者你是!不是普通的天使,倒像个复仇天使!” 复仇天使!我头一次听到这样荒谬的天使名称!我复仇?我复谁的仇?失恋使皑皑神经错乱了吗?还是她想要错乱我的神经?皑皑把被风吹乱了的长发拢了拢,开始向树林走去,走了几步,她又掉头对我说: “你错了,忆湄,我不是一株菟丝花,说不定我也是棵劲草呢!只希望你别残忍到把我的草心也吃掉了。” 她走了。我仍然坐着。菟丝花!劲草!看样子,那一夜我和罗太太的谈话,偷听者还不止中□一个人!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林外,我思想麻乱而纷杂,情绪迷茫而困惑。就在我恍恍惚惚的发着呆时,忽然间,有只手冰冰凉的搭在我肩膀上,碰着了我的面颊。我大吃一惊,恐怖的回过头去,是堆着一脸傻笑的嘉嘉!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用手按着狂跳的心脏,有些生气的说:“你干什么?嘉嘉?”“花——”她憨笑着说:“谢了。” 花谢了?当然,这已经是秋末时分了。我望着嘉嘉,她仍然穿着单衫,怪不得手冻得那么冷。难道没有人照顾她的服装吗?我脱下了身上的一件开口毛衣,站起身来,披在她的身上,拍拍她的肩膀说: “这件衣服给你,多穿点,别受凉!” 她愣愣的注视着我,用手拉着毛衣的前襟,我简直无法分析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慢吞吞的,她转开头去了,一面走,一面单调的重复的说: “花谢了。花谢了。花——谢了。” 我抬起头来,猛然看到面前那株菟丝花,真的,花—— 已经谢了。 第十三章 自从和皑皑作了上次那篇谈话之后,我发现我和她之间是更加疏远了。她似乎在有意无意间避开我,就是在走廊和饭厅中碰到了头,她也很少和我说话。由于她的冷漠,我也失去了往日想在她身上找寻友谊的“雄心”。尤其,除了冷漠之外,我感到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每次看我时,都带着几分敌意和窥探的意味,常使我浑身不舒服,又满心不自在。可是,我的生活已经太充实,又太忙碌了,中□和考大学两项,就可以占据我全部的思想和时间,我再也不愿意为其他的事来伤脑筋了。“我和中□”,每每想到这四个字,我就能感到从体内流过一股暖流。是的,天冷了,冬风已起,黄叶纷飞,小树林里大部份是常绿乔木,何况台湾许多植物都有“四季如春”的特性。但,有些冬季枯萎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已使遍地铺满了落叶。和中□坐在落叶堆中,凝视着那些叶子飘飘坠坠,一刹那间,可以盛满一裙子的黄叶,那份诗情,那份画意,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冷吗?不!当两人心头都充满了暖洋洋的热力,冬风与春风,又相差几许?有时,望着黄落飘零,我会冲口而出的念一句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中□会立即接下去念: “不尽柔情滚滚来!”他把杜甫的名句“不尽长江滚滚来”胡乱窜改,改得虽然不伦不类,却很贴合我们的实际情况。我笑了,他笑了,我觉得落叶也笑了。坐在花棚之下,我捧着一本教科书,全力集中思想想看进去。中□坐在我对面,忙忙碌碌的把紫藤花编成一顶花冠,孩子的玩意儿!但他编得那么专心,那么有劲,会使你觉得他在制造一件艺术品!回到我的书本上,我默记着那些差一点点就意义大异的英文片语,暗中诅咒着创造英文的那个人,怎么会找到这么多的介系词,又用得如此广泛和类似!谁能分得清楚那些in,on,of,off,发音像小波打喷嚏。真要命!还是中国的文字好得多,总不会把脑子转得七荤八素。我蹙蹙眉,耸耸鼻子,撇撇嘴,摇摇头。怎么回事?那些片语就不肯钻进我的脑子里去,死也不和我合作!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中□怎么了?为什么我情绪如此不稳定?我猛的抬起头来,中□正好好的坐在我对面,隔着石头桌子,默默的注视着我。“五十五次!”他说。“什么?”我愣住了,好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正在试验心灵感应。” “什么心灵感应?”“我在心里叫了你的名字五十五次,你才抬起头来!” 多傻!不是吗?怪不得英文片语不肯跟我合作,原来都被他叫跑了!我翻翻眼睛,噘着嘴。然后,我笑了,他笑了,穿过花棚的冬风也笑了!雨季来了,花园里整日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厚厚的、灰白色的云层压在屋檐和小树林的顶梢。彩屏在我室内生了一盆火,把火盆放在书桌旁边,和中□分占着书桌的两端,烤着火,听着雨声,望着雨雾织成的网,静静的温习着功课。历史、地理、国文、英文、代数、三角……哦,老天!如果没有考大学的麻烦!风在林梢低吟着,像一支歌。雨在玻璃上轻敲着,像一首诗!他的铅笔猛然敲上了我的手背,差一点使我把书本落进火里去。 “收收心!”他说。“如何收法?”我问。“眼睛看着书,心里想着书!” 我的眼睛看着书,书上有一张讨厌的脸在望着我,我皱眉,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个六角形。六角形的面积!天!让那些sin,cos,死掉吧!雨那么好听,雨那么好看!收集了雨丝,织成一面网,网住了他,也网住我,有多美! “你的心又不在书上了!”他说。 “噢,别太残忍!”我祈求的仰望着他。 他的手指从我的额上滑到鼻尖上,然后落了下来,叹口气。“我想吻你,忆湄。”“好的,把所有的学问都吻进我的肚子里,我就可以不用再念书了。”他对我摇头。“你真不害羞。”我的脸蓦然发热,低下头,赶快把眼睛对正书本,目不斜视。但他的身子挨了过来,托起我的下巴,他的唇压着我的,无数的吻,每吻一下,他轻轻的说: “这是英文,这是国文,这是历史,这是地理,这是代数……哦,还有三角、几何、英文文法和补充教材,……噢,别动,补充教材比课本多一倍,现在才补到三分之一……” 一阵焦味,烟雾从脚下冒了起来,什么地方失火了,推开他,我的裙角正拖在火盆里,一个小型火灾刚刚开始!我跳了起来,他拉住我,扯过床上的一条毛巾被,在我身上一阵乱挥,火灾扑灭了,幸未受伤,除了那条倒楣的裙子!我们相对站着,我瞪着他,他瞪着我。然后,我笑了,他笑了,那盆烧得旺旺的火也吐着红色的火舌笑了。 在爱情的领域里,幸福似乎是无止境的,自从那次深夜谈话之后,没有了嫉妒,没有了猜疑,也不再彼此折磨。用欢笑堆积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用快乐填补了每一厘,每一寸的空间。一会儿的凝眸,一会儿的依偎,一会儿的别离……都有着各种不同的滋味。幸福之杯已经装得太满了,除了考大学的压力时时刻刻压在我心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外力会使这杯子倾倒。可是,太满的杯子总会外溢,我不能让那杯子跟着所盛的东西同样增长。有时,我会觉得我拥有的已经太多了,凭我,一个渺小的孟忆湄,似乎是无此资格的。但愿天不妒我!随着冬日的来临,罗宅也比往日更沉寂,罗太太和皑皑都整日躲在房中烤火,轻易不走出门一步。罗皓皓,他是个变化最大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们都不再上门了。这,显然也使罗教授减少了许多工作,以前那种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久已不闻了。皓皓仿佛比过去喜欢待在家里些,但他不再缠我。只是,经常要带着那股嘲谑的神情,对我来上一句:“忆湄,你什么时候可以觉悟?” “觉悟?”我不解的问。 “唔,当你发现你选错对象的时候,不妨再来找我!” “永远不会!”我笑着跑开。他拉住我: “忆湄,我常觉得你是个没心的女孩子,对于我的痴情,你似乎丝毫都不在意!”“你错了,”我站住说:“我有心,但是只有一颗心!” “已经给人了,对吗?” “不错!”我干脆的回答。 “好吧!”他放开我,耸了耸肩:“看样子,我只好去跳河了!”我大笑。说:“你永远不会跳河!”他抱着手臂靠在走廊上,皱拢眉头,屏着呼吸,狠狠的望着我。我带着一串轻笑,溜向我的房间,他赶上来,帮我打开房门,像个绅士般对我一鞠躬,让我进去。我隐进门内,他低低的说:“见鬼!我嫉妒你的快乐!” 转过身子,他大踏步的走开。我倚在门上,望着他的影子消失。奇怪,难道他真的会如此“受伤”?那不该是他这种个性的男孩子所有的!明天,他就会找到一个新的女朋友,把一切的不快都忘掉了。我走进房门,立即把他的影子抛开,我有那么多该想的事,实在无心去想他了! 小波选择了火盆旁边的一块位置,作它的“卧房”,现在,它已经长成一只硕壮的大猫了。只可惜,罗宅似乎没有什么老鼠,可以让它表演一下,偶尔,它只能在厨房里捉两只蟑螂,衔到我面前来炫耀一番。这样也总比什么都不捉好些,最起码证明它不是个完全的废物!我这个可怜的小残废,在罗家,它一直并不受欢迎,罗教授和罗太太对它都有一份明显的厌恶。或者,因为它跛了一条腿,自然不像一般小猫那样行动优雅,跳蹦敏捷。而我呢,却正由于它是残废,就特别怜爱它一些。小波也是个精灵鬼,它深深明白,只有在我身边,才是它的安乐窝,不会被骂过来,赶过去,或踢上一脚。所以,它总是缩在我的身边。(皓皓早已忘记共同养它的诺言,对它根本置之不顾。中□一看到它,就要戏呼我作“小慈善家”。)冬天一来,小波也染上了疏懒病,近来天天在火盆边打呼噜,连捉蟑螂的兴致都没有了。每次看到它酣卧在火炉边,都使我联想起皓皓的笑话,不知道它会不会有一天,胡子也被老鼠咬掉了。不过,有一次,它倒是真的烧断了三根胡子。这天下午,我午睡醒来,火盆边没有小波的影子,床上也没有,(近来,它已养成上我的床的坏习惯了。)难得,它今天居然变勤快了。我起了床,把火盆中的火燃旺了一些,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看看表,距中□下课回家还有好一会儿,打开了三角课本,禁不住再打了一个哈欠。sin2x等于多少?cos2x等于多少?一百个无聊。 一声尖锐的呼叫,打破了整个楼房的寂静。我抛开了书本,冲出房门,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于是,我看到走廊中已纷纷跑出了好几个人,包括罗教授,罗太太,和皓皓。那声尖叫,是从皑皑屋子里发出来的,房门关着,皑皑还在里面乱喊乱叫。罗教授冲上前去,一下子打开了皑皑的房门。于是,我看到一个吓人的场面! 小波!我那只残废的小猫,不知怎么跑进了皑皑的房间,嘴中竟然紧紧的衔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大概它初创奇功,有些兴奋过度,而皑皑的大惊小怪更引起了它的慌乱。所以,它衔着那只老鼠满屋子乱跑乱窜。皑皑似乎正在画画,桌子上全是颜料瓶,支着一个大画架。小波的奔窜,一连带翻了好几个颜料瓶,瓶子滚在地下打破了,流了一地红红白白的颜料。皑皑手中握着一把画笔,又气又急又怕(她紧紧的防备着不让小波嘴中的老鼠碰到她),就一面大叫着,一面把画笔向小波乱砸。她不砸还好,这样一砸,小波就更加惊慌,竟一下子跳到画架上面,把一张已快完工的画撕下了一大条纸,身子吊在画架上面,嘴里还咬着老鼠不放。皑皑更气了,跳着脚,她把手里所有的画笔全砸向了小波,嚷着说: “死猫!死猫!谁养的要命的猫!自己也不管!” 由于房门的敞开,小波发现了一条出路,就一跃而出,紧接着跑进我的屋子里去了。皑皑看看她损失了的画,气得眼睛发红,抓起一把画笔,她跳着脚追入了我屋里。我也追了进去,罗教授和皓皓等人也跟了过来。我们这样一拥进内,把惊魂甫定的小波又吓得乱跑了起来,我嚷着说:“好了,好了,你们吓着了它!” “死猫!鬼猫!”皑皑仍然嚷着,又是一把画笔对小波扔了过去。小波凌空一跃,半死的老鼠落到地下,小波却冲向了墙上悬挂着的妈妈的那张画上,我只听到当啷一声响,镜框掉了下来,玻璃砸破了。小波穿过了落地窗,跑到外面,从窗子上跳落到花园里去了。 一场风波,到此应该结束了。彩屏已闻风而来,拾走了半死的老鼠,也扫掉了玻璃碎片。可是,皑皑还在生气,站在我的房门口,她气得浑身发抖,喘息着说: “我最近画得最成功的一张画,你赔我!” “好了,算了,”罗教授不耐的摆了摆手:“一只小猫,闹得这样天翻地覆,什么玩意儿?” “哈哈!”皓皓仰天而笑,看样子非常得意:“我早就知道这只小猫要引起一些风波,果然不错!有趣!有趣!”说着,他转向了皑皑,笑着说:“难得看到你这样大呼小叫,而且运动了一番筋骨,小波值得嘉奖呢!你就缺乏运动,多发脾气,多摔东西对你有益!”皑皑对她哥哥翻了翻白眼,噘着嘴,一转身向门口走去,彩屏已先到她房里去收拾残局了。她在门口停了停,大概越想越有气,转过头来,她突然对我大声说: “忆湄!把你的猫丢掉!我们罗家不是收容所!除了收容你,还要收容你的残废畜牲!” 她走了,我僵立在室内,这几句话像轰雷击顶般的把我打昏了!是的,罗家不是收容所,收容了我已经是大面子了,而我还不识趣的弄了一只残废小猫来!我咬住嘴唇,有两股热潮往我的眼眶里冲,迅速的模糊了我的视线,于是,我听到罗教授一声巨大而震怒的吼声: “皑皑!你给我站住!” 接着,我听到罗教授沉重的脚步声奔向走廊,几乎是立刻,他已拖着皑皑走回了我的房间。我惊愕的瞪大了眼睛,泪珠还在眼眶中打转,泪雾迷蒙中,我看到罗教授巨大的手掌紧握着皑皑的手臂,带着一份野蛮的强迫性,把她给硬拉了进来。同时,暴跳如雷的在对皑皑喊: “你道歉!皑皑!向忆湄收回你刚才讲的那几句话!赶快!说!”皑皑一定被罗教授的手握得非常疼痛,她的眉毛蹙着,脸色苍白,却紧闭着嘴一语不发,罗教授更加激怒了。他跺了一下脚,使整个地板都震动了,然后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吼: “皑皑!我叫你道歉!听到没有?” 皑皑开始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那美丽的黑眼睛里滚落下来,再加上她那细致的抽泣呜咽之声,竟出奇的美丽和柔弱动人。我已经忘了我的伤心,反而对皑皑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抱歉的感觉。我的小猫弄坏了她的画,打翻了她的颜料,又惊吓了她,还害她挨罗教授这样的一顿大脾气!我用手揉掉了眼睛里的泪,愣愣的说: “噢,罗教授,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罗教授盯着我,他的眼光看起来是奇怪的。半晌,他又在喉咙里发出他习惯性的那种模糊不清的诅咒,不知是在咒骂我的不识好歹,还是咒骂皑皑对我的侮蔑。转过身去,他似乎对于我们间的纷争失去了兴趣。一边叽咕,一边大踏步的走开了。这时,罗太太走上前来,她的脸色和皑皑的同样苍白,牵住了皑皑的手,她把皑皑也带出了我的房间。望着她们母女一齐走出去,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孤独和苦涩,心中模模糊糊的掠过了“天伦歌”歌词中的两句: “人皆有父,翳我独无, 人皆有母,翳我独无……” 如果我有父母,又怎会为了收养一只小猫而呕气!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把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裙褶里,静静的陷进了沉思之中。有人走向了我,停在我面前,我抬起头,是被我忽略了的皓皓!他正望着我微笑,看来心情良好而精神愉快。用手揉了揉我的短短的鬈发,他笑着说: “一件小事,是不是?假若你是株劲草,应该连台风都不在眼睛里。这,不过是阵微风罢了!何况,你不止是株劲草,你还是棵小小的忘忧草!” 劲草!劲草和菟丝花!看样子,这个典故已经传遍罗宅了。我仰望着皓皓,他对我眉飞色舞的笑笑,再揉揉我的短发说:“快乐起来,忆湄!欢笑应该属于你!” 他走了,帮我关上了房门。我目送他走开,心底涌上一股暖流,眼睛居然再度湿润了,皓皓!我喜欢他,真的。 中□下课回来,走进我房间的时候,我正在收拾我的行装。我带来的那口又小又破旧的皮箱放在桌子上,满床堆满了衣服书本,我却对着那些衣物发呆。记得我来的时候,只有一点点简陋的东西,现在,我的衣物已经增加了一倍有余。这些,大部份都是罗教授给我的钱买的,小部份是中□买给我的。如今,这些东西我是带走好呢?还是留下好呢?中□推门而入,对这零乱的情况大感惊讶,皱了皱眉,他说: “忆湄,你这是在干什么?” “收拾东西。”我轻轻的说。 “做什么呢?”我抬头望着他。“回高雄去,到林校长那儿去!” “你发疯了吗?”中□问。 “没有。只是——我住不下去了。” 中□走到我身边,用手臂圈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揽到床边,让我坐下。凝视着我的眼睛,他温柔的说: “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的额倚在他的肩膀上,我的身子靠着他。慢慢的,细细的,我把“小波”造成的“小风波”叙述了一遍。他仔细的倾听着,然后,他放开了我,站起身来,在室内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最后,他在我面前一站,下决心似的说:“忆湄,你是不是决定要走?” “嗯。”我哼了一声,老实说,我并不十分“坚决”。 “好吧,这样吧,”他说:“我们一起走!寄人篱下的生活本不好过,我原准备,等你考上大学,就可搬到宿舍里去住。现在只好在外面租一间屋子给你住,我可以和朋友合租一间,要不,也可以到教员单身宿舍去。只是这样当然很不方便,例如生活起居,衣食住行这些问题,你一个单身女孩子,难免让人不放心。至于你说要回高雄,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去的。”他把两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俯身看我,又低低的说:“你总会成为我的妻子,请让我照顾你。” 我默然不语,他又在室内走了一圈,站住说: “你先别忙着整理箱子,让我先给你把房子找好了,你才能搬出去。做事要有计划,不能太鲁莽,对吗?” 停在书桌前面,他拿起妈妈的那张画,仔细的看了看,玻璃已经打碎,木边的框子也折断了。他下意识的取掉了四边的木框,把画在手上卷了卷,又摊开来看,说: “你母亲可以成为一个画家,她的笔触很有魄力,皑皑的画就太柔媚了一些。”翻过画的背面,他看了看,突然深思的望着我,仿佛有所发现。过了好半天,他才用一种特殊的声调说: “忆湄,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噢,”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妈妈没说过,可能是四川吧,怎么?”“我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他说。 “有趣?”“你母亲这张画的背面写了几行字,你知不知道?” 我摇摇头。“那是妈妈自己配的镜框,我从来没有打开看过,怎么会与我的出生有关呢?”中□把那张画象到我面前来,于是,我看到在这张石峰夕照图的背面,有妈妈娟秀的毛笔字,题着两句诗: “点点孤峰衔落日,行行哀雁带斜晖。” 这两行字的旁边,还另外有一行细小的,耐人寻味的字: “一九五九年秋,遥忆湄潭风光,往事如烟,不复可寻,因而作此图。” 我抬起头来,看着中□。中□也深深的望着我,他显然在想着什么问题,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脑海中那匹思想的马在如何奔驰着。他的眼睛专注而凝肃,牙齿轻轻的咬着下嘴唇。 “中□——”我说。“别吵,”他打断我。“让我想一想。” “你在想什么?”我问。 “一个问题,”他回答了等于没有回答。然后,他放开眉头,重新又“看”到了我。“湄潭是一个地名,”他说:“在贵州省。是个小县份。”“哦?”我说:“你认为我母亲是在湄潭生了我,所以给我取名叫忆湄?”“不,我想的不是这个,”他说:“你母亲可能是在湄潭生了你,也可能湄潭是她难以忘怀的地方,或者是她与你父亲相遇的地方,所以为你取名忆湄,你的名字,当然与湄潭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而湄潭,又与你母亲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想的。我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不耐的说:“别卖关子。” “一年以前,我曾经帮罗教授整理一份地质资料,翻出了许多的旧资料,由于资料残缺了好几页,我在罗教授的书房中翻箱倒箧的寻找,曾经无意间看到一张旧照片,照片里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罗教授,女的并不是罗太太,照片下写着一行小字:摄于贵州湄潭。” “噢,”我错愕了一下。“你认为——那个女的是我的母亲?”“有此可能。”他望望墙上那张全家福里的妈妈。 “那个女的像我的母亲吗?” “这个我可不敢说,那张照片里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我早就记不住了,只记得是个很年轻的女孩。那张照片起码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罗教授年轻漂亮,和——皓皓几乎一模一样。” 我沉吟不语,中□又说: “你看,忆湄,我获得了一个观念,你母亲大概曾经是罗教授的旧情人,或者和罗教授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所以,你母亲临终的时候,会想起把你托付给罗教授,她知道罗教授一定会看顾你。”“这——只是你的猜想,”我说,本能的抗拒这种“可能性”。“你并没有办法证实照片里的女人确实是我母亲。而且,如果真像你所分析的,我母亲一定不会把我交给罗教授!” “为什么呢?”“我的母亲个性很强,不会愿意把自己的孤儿托付给旧日的恋人。尤其,你该记住一点,我母亲和罗太太以前是好朋友,假若我母亲和罗教授恋爱过,一定和罗太太有过摩擦,怎么还肯让我来和罗太太生活在一起呢?罗太太又怎么会友善的待我呢?”“你以为——”中□慢吞吞的说:“罗太太对你很友善吗?” “虽然不见得很喜欢我,最起码也无恶意。” “是吗?”中□用浓重的鼻音说:“你不觉得她——好几次半夜出现在你屋里,多少有些奇怪吗?在你来以前,她并没有夜游的习惯。”“你觉得——”我有些不安了。 “我觉得,”中□加重语气说:“整个的事情都不简单,整个罗宅都是一个谜——包括突然插入这个家庭的你在内!”。 “我记得——”我嗫嚅着说:“我刚到罗家的时候,你曾经说我会习惯罗宅。那时,你似乎并不认为它是一个谜。” “确实,那时的罗宅比现在单纯些,你来了,使所有的事情复杂——”他凝视我,突然停住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我又有了一个想法。”“什么想法?”我问。“别忙,”他说:“我必须仔细的分析一下,也证实一下!现在我还不能具体的说出来,让我好好的想几天。”他走到桌子旁边,把我放在桌子上的皮箱阖起来,塞进了壁橱里,又把床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抱起来,向橱中乱塞,我跳起来说: “你干什么?”“把你的东西收好,”他说:“你暂时不搬出去,等我弄清楚再说,我要解开这个谜!”他把橱门关上,返身望着我:“别那么不开心,好吗?忆湄?来,今天晚上放一天假,我请你到外面去吃晚饭——儿童乐园的烤肉,怎样?然后,我们去看场电影!”他对我微笑。“把所有的问题、烦恼都暂时抛开,你是株忘忧草,是吗?走!出门玩玩去! “中□,”我蹙着眉说:“你有了什么新发现?” “什么都没有!”他说,拉着我的手:“别再去想了,想得越多,烦恼越多,思想最简单的人,才是最快乐的人!” 他拉着我走出房门,跑下楼梯。一个烦恼的白天过去了。一个美好的晚上正迎接着我们。 第十四章 这天下午,细雨绵绵密密的洒着,天空全是暗沉沉,灰蒙蒙的一片。报纸上的气象报告,寒流正从华北而来,高气压向东南移动。我的房间因为有一面落地长窗,虽然严严密密的关着,又拉紧了窗帘,仍然觉得寒冷。炉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炉火使人昏然欲睡,这样的天气,最好是躲在被筒里看小说,再准备点儿瓜子牛肉干,如果再有个知心的人随便聊聊,这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抛开了书本,我叹口气,从火炉的椅子里站起身来,桌上的茶杯中,剩着一点儿冷冰冰的残茶,温水瓶里已经空了。抱着水瓶,我走出房间,到楼下厨房里去灌开水,我高兴有这么一点小事来让我做做。说真的,那枯燥乏味的课本真让我厌倦透了! 下了楼,正想到厨房里去,餐厅通罗教授书房的那扇小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扇门是半开半阖的,似乎正在诱惑我走进去。侧着头想了想,今天是星期三,罗教授下午有课,不会在家里。皑皑躲在她的房里烤火,不会出来,罗太太就更不用说了,皓皓中午就出去了,临出去之前,还到我房里来转了转,发誓说一定要帮我找一只和小波一模一样的猫回来。(我忘了叙述一点,自从上次小波受惊从窗子里跳走之后,就宣告失踪,为了这事,我曾经浪费了不少的眼泪。)中□每天下午都有课,所以,家里的人都不会到书房里来,这扇门一定是罗教授走的时候忘记关好。我沉思了几分钟,终于抵制不了那扇门的诱惑,把水瓶放在餐桌上,我蹑手蹑脚的走到书房门口。把头伸进书房,我张望了一下,果然,像我所预料的,整个一间书房中,除了冷冰冰的空气,和暗沉沉的光线之外,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跨了进去,返身关上了房门。于是,我置身于一个寒冷、阴森而空旷的大房间里了。一瞬间,我心头掠过了一阵奇异的,不安的感觉。四壁的大玻璃橱,橱下都是抽屉,橱顶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张——可能是历年来学生的考卷,也可能是罗教授的研究资料。我相信这些东西都有多年没有整理,空气里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霉味。 沿着那玻璃柜,我开始慢慢的环着房间走,一面凝视着柜子中陈列的那些岩石。每一块岩石下都有一张卡片,上面记载着岩石的种类和名称。我慢慢的看过去:元古纪;砂岩、砾岩、石灰岩、石英岩。结晶片岩纪;云母片岩、千枚岩、石英岩、石墨片岩、石灰岩。片麻岩纪;片麻岩、鱼闪岩……噢,多么枯燥乏味的东西!怪不得中□无法念下去。只一会儿,我就对这些岩石失去兴趣了。不再去注意那些岩石,我开始研究那些大抽屉,从第一个柜子下的抽屉开始,我轻轻的拉了开来,拉抽屉的声音沙嘎的响着,打破了这空旷的屋子的沉寂,使我自己吃了一惊。本能的,我对自己窥探的行为有些不安,下意识的感到可能有人在暗中注意着我,四面望了望,屋中静寂如死,只有我的呼吸声在急促的起伏着。 弯下腰,我望着我所打开的抽屉,全是些成年的老古董的资料,一个个的卷宗夹子,上面分别写着年代,什么元古代、太古代、古生代,新生代……的,我随便的翻了翻,毫无意思。关上了这个抽屉,我再打开第二个,里面是些尚未整理的资料和图片,同样的乏味。关上它,我再打开第三个。就这样,我一个个抽屉开下去,顺着秩序,这些抽屉也一个比一个零乱,越来堆的东西越复杂。终于,我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个古旧而发黄的牛皮纸信封,封袋上写着“零星照片”四个字,我的心狂跳着,这里面有我想找的那张照片吗?打开封袋,我的手微微的发着抖,把一大叠乱七八糟的照片从封袋里掏了出来,我正想逐张看过去,但,一阵轻微的响动惊动了我。我猛的抬起了头,顿时间,我大大的吃了一惊,浑身一震,那些照片全从我手里散落到地下去了。 在我面前,罗太太像从地底钻出来的一般,正亭亭然的站在那儿。使我吃惊的,还不单单是她的突然出现,而是她的神情和眼色!她的背脊挺得那么直,披着一件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白色披风,披风里穿得仍然十分单薄。她在颤栗着,是由于冷,还是其他因素,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直直的瞪着我,森冷、清幽……是一种我所无法描述的神色!那眼睛和她那苍白的面色相映,使人立即联想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和鬼魂。我打了个寒战,本能的退后了一步,讷讷的叫了一声: “罗——伯——母!”她直视着我,不前进,也不后退,不动,也不说话。整个的人,像一座直立的木乃伊。我心底的寒栗在加重,说真的,她实在不像个活着的人!“罗……罗……”我的牙齿打着战:“伯……母,我……我……不知道……你在……在……这屋里。我只……只是随便……看看。”我笨拙的解释着。 她继续瞪着我。“对——不起,”我向门边退去,忽然间,我害怕起她来了,在这黑暗而充满霉味的屋子里,她给我一份近乎恐怖的感觉,那对大而空洞的眸子,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谷,要把人活活的吞进去。我转动着门柄,继续点着头说:“我……我……希望没有……打扰你,我……要上楼去了。” 我还来不及打开房门。她迅速的“移”到了我的面前,同时,她的一只冰凉的手压在我的手上,阻止了我打开房门。那是只死人的手!那么冷,那么瘦骨嶙峋!她的眼睛黑得奇异,里面有些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我陡的又打了个冷战,我明白了!她在发病!现在的她,和那夜谈“菟丝花”的她是多么的不同!那夜,她温和而有理性及思想,现在,她像个木头雕刻的幽魂!我嗫嚅着,颤栗着说: “罗……伯母,您……您……要什么?” “你,你要什么?”她反问了一句,这句话使我迟疑了一下,她到底是清醒的?还是在发病?“我不要什么,”我说,仍然在害怕。“我只是随便看看。” 她的手从我的手臂上移动,我穿着厚厚的两件毛衣,她的手指当然不可能接触到我,但我却跟着她手指的移动,皮肤上起着鸡皮疙瘩。然后,一下子,她的手指挪到我的颈项上了,冷冰冰的手指,枯瘦得像鸡爪一般,硬硬的扣在我的脖子上。我咽了一口口水,僵硬的转动着头颅。她的眼神涣散了,喃喃的,狂热的,她开始说起一些不知所云的话: “我并不是存心……你不该让她来……这样是残忍的……你在这儿,你在这儿……监视我……我不能……我不容忍……这样是残忍的!我不是存心……” 我伸长了脖子,用手试着去拿开她的手指,但她一下子扣紧了我,她的眼神狂乱而可怕!我的呼吸紧迫了,恐怖征服了我。我挣扎着,那第一日早晨的可怕的经验又重临到我身上,我模糊不清的喊着: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她的手指更加用力,在疯狂的情况下,她竟变得那么有力!我的喉头紧缩而呼吸急促,眼前金星乱迸,求生的本能使我奋力挣扎了,我用双手去抓她的手,而她也用双手来掐住我,同时,她在狂乱的嚷着一些话: “有了你……我们都要完……你不该来……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的无法呼吸,使我也无法用力,在她手指的重压下,我已经感到眼球发胀,耳朵里嗡嗡乱响,而眼睛模糊不清……罗太太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一张可怕的脸!一张僵尸般的脸!那手指!如同无数的枯藤,勒在我的脖子上。菟丝花!这是菟丝花的藤蔓吗?它必须绕在我的脖子上吗?我的心志昏乱了!但我不愿意死!我不情愿死!在这关闭的书房内,对一个疯子所掐死!我挣扎,身子撑在门上,我竭力弄出响声,只有响声可以召来救援的人!我的腿碰到门边的一张椅子,用力的,我踢翻了那张椅子,“砰”然的响声似乎让罗太太震动了,她的手指松了些,我乘机抓紧她的手腕向外拉……我们纠缠着,喘息着……然后,我听到有人走近,房门被推开了。几乎是立即,一个人扑了过来,一下子扑在罗太太的身上,我脖子上的重压解除了,我急忙跳到一边,喘了一大口气。这才看清扑上来救我的人,居然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是嘉嘉!嘉嘉,她的头庄严的竖在她的脖子上,她脸上时时刻刻带着的笑意消除了。她分开了罗太太的手之后,并没有放松罗太太,她打倒了她!我惊愕的张大了嘴,看着她把罗太太摔倒在地下,正当她还要扑上前去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不要,嘉嘉!”嘉嘉停止了,抬起头来,她愣愣的望着我,那张皱纹遍布的脸显得茫然和无知。很明显,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救了我,完全出于她的本能。但,我却说不出我有多么感激她,牵住她的手,我拍拍她的手背,喃喃的说: “谢谢你,嘉嘉,谢谢你!” 她仍然愕然的看著我,可是,我的友善振奋了她,那痴痴的笑容又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看来兴奋而愉快,那笑容是那么单纯,而又那么想讨好于人!嘉嘉,她是寂寞的,不是吗?一阵感恩和怜悯的冲动之下,我贴近她,吻了吻她的面颊,低低的说:“但愿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单纯,那么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我的举动使嘉嘉完全怔住了,有好一会儿,她似乎连气都透不过来。她那股真正的“受宠若惊”的神情令我衷心感动,我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湿润了。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没有缘由的崇拜你,没有条件也不求代价的喜爱你,尽管是个白痴,也同样让人感动!罗太太从地上坐了起来,她坐在一地的照片之中,依旧直着眼睛,同时,彩屏皑皑都已闻声而来,彩屏瞪大了眼睛站在门口,皑皑却紧紧的蹙起了眉头,不信任的看着室内。“这是怎么了?”皑皑望着我问。 “我想,”我疲倦的说:“你最好打个电话给罗教授,让他马上回来,你母亲又发病了,她几乎掐死了我。” 说完这句简单的话,我不想再管罗太太的事了,对于我,这简直是一次可怕的经验!牵着嘉嘉的手,我退出了罗教授的书房,心中发誓再也不走进这间房子。带着嘉嘉,怀着一份对嘉嘉的感情,我头一次走进了嘉嘉的房间(她住在一排下房中的一间),那是个阴暗狭窄的房子,玻璃窗破了一扇,冷风从破口处无拘无束的窜了进来。整个房子冷得像个冰窖,迎着风,我连打了两个寒噤。走到她的床边,我摸了摸棉被和垫被,单薄得可怜,我望着嘉嘉,皱拢了眉头,摇摇头说: “嘉嘉,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嘉嘉对着我傻笑。一阵冲动之下,我跑到我的屋里,把我床上的棉被抽了一条,又拿了条毛毯和一个比较舒服的枕头,走回嘉嘉的房间,把棉被和毛毯给她铺好,枕头也放好。一回头,我看到她瞪着眼睛,吃惊的望着我,傻傻的问: “小姐,你做什么?”我高兴她能问出一句有条理的话来,拍了拍床,我微笑的说:“嘉嘉,如果我的分析不错,你应该也是个被收容者,我们有相同的地位,以后,让我们分享我们所有的。”我明知道,这几句话不是她所能了解的,再拍了拍床,我简单的说:“给你的,嘉嘉。”嘉嘉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摸摸枕头,又摸摸棉被,再摸摸毛毯。都摸过了,她又去摸枕头,再摸棉被,然后,她就痴痴的傻笑,一直坐在那儿笑。我悄悄的退了出去,当我走开的时候,我听到她在唱歌了,又是那支老歌:花非花!她唱得那样婉转动听,我知道她的内心也在欢唱着!给别人快乐也是自己的快乐,我跨上楼梯,向我的房间走去,罗太太使我受的惊吓几乎已被嘉嘉的歌声所带走了。 回到房屋里,我关上房门,拨了拨炉火,添上两块炭,在藤椅子里坐下,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想想看!我差一点被罗太太掐死,不禁又心惊肉跳了一阵。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冷冰冰的半杯残茶,这才想起原来是下楼灌水的,结果开水也没灌,还几乎送命!回想起来,一定罗太太先就在书房里,听到了我的声音,她就藏在橱与橱之间的黑暗的空隙中了,而等到我翻出了照片,她才突然现身。但是,她在书房中做什么?她又为什么要藏起来?还是她走进书房的时候就已经在发病中?整个的行为都是一种病态? 我摇摇头,反正,都是解不透的谜!拿着火钳,我无意识的拨着炉火,手仍然有些微颤。当我弯下腰去的时候,一样东西从我毛衣外套的宽口袋中跌了出来,落在火盆的炭灰上,我拾了起来,是一张陈旧的照片,显然这是那散落的许多照片中的一张,鬼使神差的落进了我的衣袋里。带着几分好奇,我打量着这张照片,是张毫不出奇的婴儿照。一个大约半岁大的女孩,坐在一张圈圈椅里。翻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写着: “摄于皑皑六个月大。卅三、一、” 是皑皑!我再翻过照片的正面,注视着那个小女孩,照片已经很旧了,孩子的面孔并不太清楚,但,那是个硕壮的小东西!没想到今天弱不禁风的皑皑,在婴儿时代却是个肥肥胖胖的娃娃!当然啦,十八年间,一个小婴儿长成个楚楚动人的少女,你再要去找她们的相似处是不可能的!例如,这照片里的女孩子有个短短的小鼻子,鼻梁处打着皱,胖胖的短下巴,灵活的眼睛,一股滑稽相!如果没有背后的注解,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皑皑!不过,说真的,我倒满喜欢这照片里的小娃娃,远胜过今日的皑皑!婴儿总给人一种亲切感,而皑皑,却过于冷漠了!把照片抛在桌上,我对它已失去了兴趣。在炉边默默的坐了片刻,我听到罗教授回家的声音,罗太太显然已在我为嘉嘉忙碌时就回进了她的房里。我听到罗教授沉重的脚步声奔过走廊,急匆匆的跑进罗太太的屋里。过了大约十分钟,罗教授的脚步又穿过走廊,走下了楼梯。我沉坐在我的椅子里,正在默想着要不要把今天的遇险源源本本的告诉罗教授,还没有等我想出结论,罗教授已奔上了楼梯,沉重而狂暴的脚步一下子停在我的门前。接着,我的房门被“撞”开了,罗教授“冲”了进来,狂怒而闪烁的眸子在须发中射着光,那颗大头颅一直逼到我的眼前,从喉咙里,他迸发出一声可怖的怒吼:“忆湄!”我吓了一大跳,火钳从手中落到地下。许久以来,他没有这样凶的对待我了。错愕的抬起头来,我愣愣的望着他。 “好!你倒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他暴跳如雷的嚷。 “罗教授!”我困惑的说:“怎么——” “你解释!忆湄,”罗教授继续喊:“你到我书房里去找什么?”“我……”我嗫嚅着:“看到书房门开着,我……走进去随便看看,”我转动着眼珠,想找出一个妥贴的理由来解释我的翻箱倒柜。“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 我的理由似乎并不太好,他的头向我逼得更近,眼睛里冒着火:“好!你说说看!书房里有什么‘奇’值得你去‘好’!”他的手猛的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一拉一带,我差点栽到火盆里去,他的头几乎撞到了我的额角,用震耳欲聋的大声,他叫得我心惊胆裂:“我告诉你,忆湄!我存心要好好待你,送你进大学,让你幸福快乐!可是,如果你安心要破坏这个家庭的话,你就是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那么,忆湄,还是在你把一切都破坏了之前,趁早送你走的好!” 我的背脊挺了起来,试着想挣脱他,但他那巨大的手掌,把我抓得那么紧,我根本动都无法动。泪水在我眼眶中泛滥,我控制不住自己了。“罗教授!”我喊:“你的太太差点掐死了我,你又来欺侮我!你不必送我走,我自己会走!马上就走!你放开我!” 罗教授没有放开我,但他斜睨了我好一会儿,问: “谁要掐死你?”“你太太!”我说:“如果不是嘉嘉赶来救了我,我现在大概已经死掉了!你们看我不顺眼,我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整个罗宅像个疯人院!说实话,我怕你们,罗教授,我怕你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人之外,我也怕你们家的鬼!好吧,我走!就是你不赶我走,我也要走了,我早就该走了!” 我一连串的大嚷大叫反而使罗教授平静了,他放开了我,抱着手臂,站在我面前,深思的凝视着我。我揉着我的手腕,由于他用力太大,我的手腕已留下几道红痕,我含着泪,低低的自言自语的,不经考虑的说: “一个是野蛮民族,一个是女疯子!” “唔,忆湄,”罗教授开了口,语气里的火药味却消除了:“不要胡言乱语!”我噘起嘴。“事实如此!”“好了,”罗教授带着股息事宁人的态度说:“这事我就不追究算了。只是,以后你不许再到我书房里去乱翻,把你的心思用在书本上吧,大学考不上,如何对得起你母亲的一番苦心?现在,念书吧!”他大踏步的向门口走,我喊: “等一等!罗教授!”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不耐烦的说: “你还有什么鬼事?忆湄。”“罗教授,”我坚定的,咬着牙说:“谢谢你这半年多来的收容和教育,这一次,我是决心要离开这儿了!你们使我有一种压迫感,我无法在这种气氛下生活!与其求人,不如求己!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你们,但是我要走了。” 罗教授盯着我,他的眼光再度燃烧起怒火,看来是凶恶的。“我这儿不是你的旅馆,忆湄。”他愤愤的说:“你高兴住进来就住进来,你高兴走就走!世界上那有这么方便的事?而且,你是你母亲托付给我的,在你念完大学之前,你休想离开我们罗家!”“大学可以不念,”我喃喃的说:“屈辱却不能再受!” “谁让你受了屈辱?”他咆哮了起来,跳到我身边,在我警觉到危险之前,他的大手已抓住了我的肩膀,接着,我就被他像筛糠般乱摇一通。“告诉你,忆湄!你别不识好歹!对于你,我已经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才好了,你来了,惹雅筑发病,让皑皑伤心,又使皓皓不安,连徐中□在内,无一不受你影响,而我——”他猛的顿住,瞪视着我,压低了声音,在喉咙里自顾自的诅了一大篇咒,才放掉我,用手揉揉鼻子,喃喃的说:“算是命中注定的吧,你是罗家的克星!我什么都忍耐,你还要一来就要走!别糊涂!给我好好的待下去!” 他又走向门口,这次,我没有再叫住他了,因为我已经被他连嚷带闹带摇撼的,弄得头昏脑胀了。他走出了房门,又回过头来对我喊了一句:“忆湄!假若你敢走,被我捉回来,我就拆散你的骨头!” 房门“砰”然关上,震痛了我的耳膜。我用手捧住头,脑子里如同万马奔腾,几万只铁蹄在我脑中践踏奔跑着,眼前金星乱跳,胸中又闷又胀。整个下午的事件搅昏了我,坐在椅子里,我无法动弹,只感到头痛欲裂。 雨滴敲击着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室内渐渐的昏暗了。炉火已熄灭,空气冰冻了起来,我坐着。在麻木的脑子里,不断的出现着两个问题,像幻灯字幕般一再映现: “走?不走?”“走?不走?”“走?不走?”除了这个问题之外,我还有个更困惑的问题: “他们是欢迎我?还是讨厌我?” 天黑了,彩屏来敲我的门: “吃饭了,小姐!”“我不想吃,”我说:“不吃了!” 彩屏走了,我又继续坐着。然后,门开了,中□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电灯一下子大放光明,我眨着眼睛,不能适应突来的光线。中□审视着我: “怎么回事?”他问:“我一回家就听到彩屏说起,罗太太又发病了吗?”我点头。“你怎么了?”他皱拢眉头:“忆湄,你苍白得像个鬼!”走近我,他托起我的下巴:“你的眼睛那么奇怪,忆湄,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我是个迷了路的孩子吗?我是的。谁带我回家?我的家又在哪儿?扑进了中□的怀里,我用手臂圈着他,这是我唯一的亲人和知己!我轻声的喊: “噢!中□!噢!中□!噢!中□!” 于是我哭了起来。 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谁会有突然失掉了自己的感觉?我就失去了自己。我说“失去自己”还不能完全表明我的感觉——不止于“失去自己”,而是骤然之间,发现将近十九年来你所认识的那个孟忆湄,几乎是根本不存在的,你的背景、身世,一切都变成了谜。我是个最不善于分析的人,而中□却是个最善于分析的人。当我把所有发生过的事向他细细叙述,而他仔细思想之后,我发现自己陷进一团浓雾里了。 火,已经重新燃了起来,屋子里散放着懒洋洋的暖气。中□和我面对面的坐着,中间是炉火。夜已深了,他的手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他那两道挺直的眉毛微锁着,思想的马又在他脑中疾驰了。许久,他沉思的说: “但愿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迷惑的说:“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名叫孟忆湄,今年将近十九岁。” 他摇头。“没有这么简单,你不是你,忆湄,你不是单单纯纯的孟忆湄。”他用手支着额,苦苦思索。“忆湄,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很模糊,”我说:“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身体很坏,常年累月的生病,整天躺在病榻上看书,妈妈常说他是书呆子。” “你长得像你父亲吗?” 我指指墙上的全家福照片。 “你看呢?”“我看不像。”他摇摇头:“忆湄,我有个大胆的假设。” “什么?”“不过是假设而已,”他说,深深的望着我。“我说出来,你不要太吃惊。我的假设也并不见得对,但可以解释许多疑点。”“你说说看!”他握紧了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罗教授是你的父亲!” 我惊跳。叫着说:“胡说八道!”“别激动,”他说,“冷静的想想,你会发现我的假设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说过,你母亲个性很强,却把你托付给罗教授,如果没有一份特殊的关系,她怎么能确定罗教授一定会收容你?这是第一点。罗太太对你,显然有些敌意,从许多事件上都可以看出来,而你又常引起她发病,原因何在?她一定知道你的身分,而她有种潜意识的嫉妒,不止对你,还有你母亲,这是第二点。皓皓下了苦心追求你,罗教授显然也欣赏你,以父子之情,他应该促成你和皓皓,但他没有缘由的阻扰和反对,为什么?可不可能你和皓皓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是第三点……”“别说了!”我打断他:“照你这样分析,我母亲是罗太太的好友,而与罗教授有了暖昧,生下了我,至于我那个父亲,只是名义上的,是吗?换言之,我是个私生子,罗教授对我没有负上责任……”“或者,是你母亲不愿让他负上责任!”中□插嘴说。 我沉默了,这倒很合乎妈妈的个性,带着一个私生的女儿悄然离去,等到自己的生命已将结束,再把女儿还给那个父亲。我咬着嘴唇,连打了两个寒噤,只因为这“假设”的可能性太大!而我,百分之百的不愿接受这个可能性!站起身来,我在室内无意识的兜了一圈,然后停在中□面前,大声的说:“无稽之谈!我告诉你,完全是无稽之谈!你在编小说了!” 中□凝视了我几秒钟,说: “有时,你很能面对现实,有时,你又喜欢逃避现实!” 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人都有同样的毛病,对于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就加以逃避或拒绝。我勉强的说: “可是,中□,你并没有证据,这仅仅是你的猜测而已!” “不错,”中□说:“这只是猜测。不过,我想,给我一点时间,我或者可以找到一些证据……”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说:“罗教授喜欢把所有的东西,往书房里那些大橱的抽屉里塞,那里面有没有可以证明你身世的东西?罗教授和罗太太一定都不希望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世——我是说如果你是罗教授的女儿的话——那么,今天罗太太的到书房去,是不是也想找出这些东西而加以毁灭,凑巧你也去了,她只好躲起来,同时窥探你的动机……”“中□,”我的不安加深了:“你的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再说下去,你会说罗太太是在装疯,而目的是想谋杀我了!” 中□紧紧的盯着我。“无此可能吗?”他问。 我悚然而惊。“中□,”我叫:“你别吓我!” 中□站起身来,从我身后抱住了我,把我揽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贴在我的鬓边,温和而恳挚的说: “听我说,忆湄,我不想吓唬你。可是,我要你提高警觉,人生有许多事是我们根本想不到的。罗太太确实是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在你来之前,她也常发病,所以她的神经病不会是伪装。可是,自从你来之后,她似乎越来越怪,今天居然会疯到要掐死你,使我大惑不解。不过,她既然神经不正常,你就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所以,忆湄,听我讲几句,尽量的避开罗太太,同时,晚上睡觉的时候,别忘了锁门。你是从不记得锁门睡觉的,记得那天你和罗太太谈菟丝花和劲草的深夜,我在门外偷听的事吗?老实说,那夜我就是听到罗太太的脚步声向你的房间走,我不放心,跟踪而去的。我一直有种恐惧……” 我寒颤了,说:“噢,中□,你别胡扯,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中□放开我,坐回到椅子上,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但愿——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我也坐回到他的对面,低头注视着炉火,一块新燃着的炭有了烟,我细心的用火钳拨了出来,用灰把它掩遮,以免烟雾熏了眼睛。我的背脊上一直凉飕飕的,像有个小虫子在爬,说不出来的一股不自在,好半天,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我下意识的在炭灰上划着字,一面低低的说: “我真想搬出去,我真不想住在这儿。我投奔到这儿来就是一个错误。”“是吗?”中□的语气有些特别。我抬起眼睛来,他正在注视着一张照片,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把照片放进他的口袋,他说:“你应该来,忆湄,否则,我如何能认识你?” “你——喜欢这张照片?”我问,莫名其妙的妒意在胃里升腾。“不错,”他笑了,捏捏我的下巴。“你在意了,是不是?因为我又收藏了一张皑皑的照片?别去管它,我只是喜欢这小娃娃的表情,皱皱的小鼻子像个猫头鹰。”他站起身,拍拍我的手背:“好了,忆湄,你也该睡了,记住要关好房门。” 他走向房门口,打开房门,跨了出去,又回头问了我一句:“忆湄,到今年七月,你就满十九岁了,是不是?” “是的,怎么?”“我居然不知道你的生日!”他噘着嘴说。 “七月二十一日。”他笑了。“我会记得牢牢的,你比皑皑差不多大了一整岁。到时候,送你一打小白猫作生日礼,好吗?以填补失去的小波。” “小波的位置不是别的猫所能填补的,”我怅怅的说:“他们竟不能容忍一只残废的小猫!其实,小波根本毫无过失!”“皑皑的过失也不大,”中□笑着说:“如果你是她,说不定也会发脾气。皑皑的本性是很善良的,别把这点小事记在心上,那就不像你的个性了!” “你好像很偏袒她哦!”我用鼻音说。 “别那么酸溜溜的!”他的笑意更深了,再捏捏我的下巴,他的身子向走廊里隐去,同时,还抛下了几句话:“不过,嫉妒对你有益,最起码,你不再眼泪汪汪的伤心了。好,明天见!保险你明天起来的时候,今天所有的烦恼都已成过去了!” 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虽然明天一早就能见面,却仍然若有所失。关上房门,我默立了片刻,终于,郑重的锁上了房门。刚刚把门落了锁,我就听到楼下嘉嘉的歌声,不知从花园的那一个角落里飘了过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在这阴雨绵绵的冬季的深夜里,这歌声别有一种苍凉的韵味。忽然间我心底掠过一阵寒意。“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这是什么?谁也无法了解白居易作这阕词时的心情,更没有人明白他在隐示着什么?既非花,也非雾,能在夜半来,而天明去,这是什么呢?一个梦?一段感情?一个幽灵?一个鬼魂?……噢,我是越来越神经质了! 清晨,我在冰冷的空气中醒来,双脚都已冻得麻木。分了一条棉被和毛毯给嘉嘉之后,我所盖的就未免太单薄了。起了床,头重鼻塞,脚还没落地,已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下了楼,罗教授正坐在餐桌上,我的早餐也已摆了出来。刚刚坐下,左一个喷嚏右一个喷嚏,眼泪跟鼻涕都来了。罗教授从他的报纸上抬起头来,盯着我。 “怎么了?”他简单的问。 “我想是感冒。”我说。 “为什么不小心些?没关窗子?” “不,是棉被不够!”“棉被?”他的浓眉纠缠了起来。“怎么会!我关照过,你床上的用具要和皑皑、皓皓一样!那么你为什么不早说?要等到生病了才开口?想冻死吗?” 我凝视他,这个毛发蓬蓬的人是谁?我的父亲吗?和皓皓皑皑一样!他想用同等的待遇来待我吗?低下头,我啜了一口稀饭,轻声的说:“棉被本来是够的,但是,昨天我分了一条棉被给嘉嘉。” “嘉嘉!”他看来十分惊愕:“怎么!” “我不想让她冻死,她睡觉的地方像个冰窖,玻璃窗破了,冷风满屋子奔窜……”我停下来,鼻子里一阵发痒,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我张着嘴,眨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把这阵难过熬过去。“我想,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是怎样生活的,她自己又什么都不懂。我奇怪以前的那些冬天,她是怎么度过去的!” 罗教授紧紧的盯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两簇奇异的火焰。 “于是,你就把你的棉被给了她?自己冻得生病?” 我点点头。“不错,我把棉被给了她,但并没有料到会感冒。” 他继续盯着我。“你也这样爱管闲事!”他闷闷的说。 “噢,这不是闲事!”我说:“嘉嘉也是个有生命,有情感,有血有肉的人,凡是生命,都该被重视……” “凡是生命,都该对他自己负责任!”罗教授冷冷的说。 “有些生命,是无法自己负责的,他没有能力照顾自己,你也无法对他苛求。嘉嘉是这样,不止嘉嘉,罗伯母……”我顿住,一个喷嚏阻住了我下面的话。罗教授冷然的接了下去: “是一株菟丝花,是吗?菟丝花是要靠别的植物支持才能生存的,是吗?”“噢,”我懊恼的说:“她告诉你的吗?那——只是一个无心的譬喻。”“一个很恰当的譬喻。”他喃喃的说,又问:“谁给了你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嗯?” 我愕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说:“大概是与生俱来的!” 他不再说话,低下头,他自顾自的吃着他的早餐,我也埋头吃我的早餐,同时还要和我的眼泪鼻涕和喷嚏作战。一顿饭,我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喷嚏,我每打一次,罗教授都要抬起眼睛来看我一眼。就这样,我吃完了早餐,一抬头,我发现罗教授正靠在椅子里,静静的望着我。我心中一动,冲口而出的,我问:“罗教授,你知道一个地方,叫做湄潭的吗?” 罗教授像触电般一震,迅速的说:“你说什么?”“湄潭,”我重复了一次。“你知道这个地方吗?你去过吗?” “湄潭?”他口齿不清的问,那些乱七八糟的毛发全扎到一堆去了。“你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个地名?嗯?” “妈妈的画上写着这个地名。”我说。 “是吗?”他的毛发又舒展了。“我知道,那是个小县份,在贵州省,风景很美丽。” “你在那儿住过吗?”“是的,”他含糊不清的说:“一段短时间。” “是不是——”我迟疑的问:“我母亲认识你们的时候,就在——湄潭吗?”“见鬼!”罗教授跳了起来,把报纸扔在桌上,没好气的说:“你在干什么?忆湄?你想知道些什么?还是在调查什么?嗯?别自作聪明!”他转身向餐厅门口走,又回过头来,气冲冲的说:“告诉你,忆湄!把你的心完全放到书本上去!别再管闲事!”罗教授走了,我仍然坐在椅子里,望着饭碗碟子发呆。罗教授是谁?我的父亲吗?看样子,中□的猜测是越来越合乎逻辑了。那么,换言之,妈妈在一种不名誉的情况下生了我,“孟”只是名义上的姓而已!多么可怕!不,这太不可能!我一定可以想出理由来推翻这可能性。妈妈是那么一个正直的女人,怎会和有妇之夫发生暖昧?不过,感情的事常常是无法解释的,我又有什么把握,肯定妈妈一定不会呢?摇摇头,我不愿再想了!皑皑说过: “你是谁?突然跑了来,把一个本来安安静静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罗太太也说过:“你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吗?你知道——”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我的身世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我的身世是一个谜!站在饭厅的中央,我愣愣的自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你吗?”餐厅门口有一个声音在答复我:“我想,应该是一种小妖魔和小仙女的混合品!” 我抬起头来,皓皓站在餐厅门口,正咧着嘴对我笑。一经和我的视线接触,他立刻眨了眨他漂亮的眼睛,愉快的说: “听说昨天你曾受过一场虚惊,是吗?” “虚惊!”我说:“岂止是虚惊!我差一点送了命!” “不过毕竟没有送命!”他笑嘻嘻的说,走到我的面前,审视着我:“这么一件小事就让你变得如此苍白吗?” 我“阿啾”一声,打了个喷嚏,用手揉着我不通气的鼻子,说:“苍白的原因是失眠和感冒。” “失眠?”他大大的发生了兴趣:“是为了我吗?” “呸!”我说:“皓皓,你从没有正正经经说过一句话,永远只会贫嘴!”再打了个喷嚏,我说:“你昨天回来得很晚?” “你在关心我?”他反问。 “哼!”我哼了一声:“皓皓,你是个最难于谈话的人!” 他在餐桌上坐了下来,仍然望着我笑。 “你应该恭喜我,”他慢吞吞的说:“我有了个新的女朋友,我想,我这次不会再三心二意了。”“真的?”我问。“你希望是假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掉头向餐厅门口走,他一下子赶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抓住我的胳膊,他的脸逼近了我,眼睛闪烁的瞪着我,嘴角的肌肉收缩着。看样子,他是在莫名其妙的生气。 “你干什么?”我问。“忆湄,”他恨恨的说:“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地方特别好!你不算很美,更谈不上成熟及诱惑力,你又是这样一个执拗而固执成见的小东西!但是,你身上具有什么?真的,忆湄,你是谁?你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女孩,而是个妖魔和仙女的混合品!罗家欠了你什么?你将注定了来扰乱这整个的家庭!” 我困惑的瞪视着他,他也瞪视着我。然后,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放开了我,转过头去,自言自语的低声说: “我但愿有一个巨大的力量,能把我从你的身边拉开!” 我凝视他,蹙起了眉,于是,他一下子把我推开,推得又重又野蛮,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说: “哈!你干嘛做出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你以为我罗皓皓会痴情如此?不过哄你玩玩而已,你可别自作多情!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我罗皓皓谁都可以爱,你,算不了什么!”他对我挟挟眼睛:“所以,忆湄,你看,你大可不必为我难过。” 我静静的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我攀住他的肩膀,轻轻的吻了他的面颊。我的举动触怒了他,猛烈的推开了我,他像碰上了有毒的东西一样,忙不叠的用手擦拭着被我吻过的地方,嘴里低低的,叽哩咕噜的诅咒。这样子和神情都像极了罗教授。我轻声的说:“皓皓,如果我恐惧的事情是事实,那么,那个大力量终究会来的。”“你在说些什么鬼?”他问。 我摇摇头,不再回答。离开了他,我走出餐厅,回到了我的房间里。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鼻子塞得更加厉害,炉火烤得我头痛。忽然间,我强烈的思念起妈妈,思念和妈妈共有的那些岁月:一间小小的房子,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和那份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宁静得不能再宁静的生活。想想看,不久之前,我还倚偎在妈妈身边,事事让妈妈拿主意,连早上起床,穿那一件衣服,都要问一声妈妈。而现在,我竟处在这样复杂紊乱的的境况里!妈妈,妈妈,在她交代我来投奔罗教授的时候,她曾预料到我会遭遇这些事情么? 黄昏的时候,彩屏捧了一大叠毛毯和尼龙被走进我的房间,把东西堆在我的床上,她望着我说: “老爷要你晚上在家里不要出去,他请了医生来给你看病!”“哦,”我错愕的说:“一点小感冒而已,真犯不着请医生,中□已经买了特效药来了!我的身体又强,现在都不头痛了。” 彩屏把棉被帮我铺好,那是一床崭新的、鹅黄色的底色,桃红色的花朵的尼龙被,鲜艳而夺目。毛毯也是新的,浅绿的底,墨绿的格子。彩屏笑着说: “老爷自己上街去买来的。我在罗家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老爷买这些东西,以前都是叫我们去买的。”她看看东西上缀着的价格标签,又笑了。“老爷买东西一定不会讲价,起码贵了一百块!”她注视我,含着笑意的眼光里,似乎还带着抹奇怪和研究的神情。连她,也在诧异我的身分,和在罗家的奇异的地位吗?她也在怀疑我是谁吗?床铺好了,她又说:“小姐,你的棉被给了嘉嘉了吗?” “是的?”“老爷今天下午叫了配玻璃的人来,把嘉嘉房间的玻璃窗都修好了。”彩屏说,望着我。“小姐,从你来,嘉嘉的生活好多了,以前,实在没有什么人会去注意她。”她把换下的被单和枕套抱起来,向门口走,又站住说:“罗家的人都是好人,不过,他们都不大去注意别人的,每个人只管自己。” 这是下人嘴里批评的主人,但,确实有些对。目送彩屏走出房间,我呆呆的在床缘上坐下,用手抚摸着那柔软的尼龙被,嗅着那新东西上所特有的香味,有些儿心境恍惚。罗教授自己上街去买来的!难得他会记起帮我买棉被!贵了一百块?岂止一百块?但,最使我感动的,还不是他为我买棉被或请医生,而是他为嘉嘉配玻璃窗!一件小小的事,却可证明他那粗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望着窗子上的露珠,和窗外苍苍茫茫的暮色,我奇怪着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奇怪罗家所有的人,是怎样的个性?奇怪他们是欢迎我,还是不欢迎我?是喜爱我,还是讨厌我?为什么他们好像都很喜欢我,而又总要令我难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我“特殊”的“身分”吗?我“有”一个特殊的身分?对着窗子,我喃喃的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第十六章 接连而来的好几天,我变得精神不安而神志恍惚,无论早晨或黄昏,白天或黑夜,我都会突然间冲口而出的自问一句:“我是谁?”我想,我已经快要精神分裂了。自从那天在书房遇险之后,我十分恐惧罗太太,每次碰到了她,我都会有种痉挛的感觉,而立即急匆匆的避开,罗太太对我是怎样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敏感地觉得,她常在暗中窥探着我。那两道眼神狂乱而怪异。许多时候,我会恐怖的想,她是在找寻机会,再来勒死我。这种念头令我神经紧张而心情恶劣。 中□在这几天之内,显得很忙碌,他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而在家的时间,他也很少到我房间来,他总是藉故停留在罗教授的书房里,我猜他是在搜集一些资料,用来证实他的猜测。不过,从他沮丧而困恼的神色上看来,他是一无所获。罗教授似乎也变了,他那掩藏在须发中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样坦白自然。却经常以一种奇怪的,怀疑的神色,不信任的望着我,或是中□,或是皓皓和皑皑。甚至于,他也用同样的神色去看罗太太。我觉得他有种潜在的紧张,时时刻刻都在戒备着什么。皓皓呢?那天在餐厅中和我谈了几句简单的话之后,他似乎故态复萌,又变得早出晚归,成天不在家。如果有一两分钟的在家时间,不是向中□挑衅,就是和罗教授“顶牛”,有一次,我还听到他在取笑皑皑,说她是个蜡像美人。皑皑,她也真像个蜡像美人,她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瘦弱。由于瘦,鼻子就显得特别高,眼睛也显得特别大,有种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她那黑而深邃的眸子使我不安。或者,她也知道她的眼光会使我不安。我觉得,她屡次屡次的故意盯着我看,仿佛想用她的眼光来杀我。她的眼光也确实收到了效果,我有份被伤害的难堪,罗宅对我而言,是愈来愈难处了!这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意料之外的,竟有着满窗耀眼的阳光。长久一段时间,只看得到暗沉沉的天和低压厚积的云层。一旦看到阳光,那份喜悦和振奋真难以形容!何况我向来是个比较爱动的人,这些日子,被雨和寒流困在家里,几乎使我浑身的筋骨都发霉了。因此,当早上中□来给我上课的时候,我像个冬眠乍醒的小昆虫般“跳”到他面前,一下子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兴奋的说: “今天放我一天假,中□。太阳那么好,我们到郊外去走走!”中□把我的手从他脖子上拿下来,微蹙着眉头望着我,那神情像我提出的是个荒谬绝顶的提议!丝毫不发生兴趣的说: “怎么想出来的?好好的要到郊外去玩?你知道还有几个月就要大专联考了?”“别那么道学气!”我噘着嘴说,因为被泼了一大盆冷水而不高兴:“偶一为之,又怎么样?难得有那么好的太阳!” 他看看天,太阳似乎燃不起他的兴致。 “今天不行,忆湄。”他冷淡的说。你需要把或然率弄弄通,我也还有事要办!”“你这两天在忙些什么?”我有气的说:“整天看不到你的人影!”“要放寒假了,你知道,”他说:“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总是忙一点。”把书本摊开在桌子上,他说: “来吧!让我们开始上课!” 用手支着头,我无精打采的望着课本,或然率!我对那些或然率一点兴趣都没有!阳光透着玻璃窗,暖洋洋的照射在我的身上,书桌上,和课本上。多好的阳光!多美的阳光!拿着一支铅笔,我在笔记本上胡乱的涂抹,勾出一个人头,加上些胡须和乱发,半遮半掩在乱发中的眼睛,这人是谁?罗教授?一个地质学的专家?我的什么人?在人头的旁边,我涂上两句话:“人面不知何处去?一堆茅草乱蓬蓬!”“飕”的一声,我的笔记本被中□抽过去了。他看看笔记本上的人头,又看看我。“这是你做的或然率的笔记?”他问。 “我讨厌或然率!”我说:“中□,你太严肃。” 他叹息了一声。“严肃,是为了你好。”他再看看那个人头。“不过,你倒有很高的艺术天才,恐怕学画比学文对你更适合。” “中□,”我恳求的说:“别上课吧,我一点心都没有,太阳使我兴奋,玩玩去,怎样?” 中□凝视了我几秒钟,低下头,在课本的习题上一路圈出三、四十个题目,放在我面前,说: “把这些题目做完,我们再出去!” “这够我做到月亮上升!”我叫着说。 “不错!”他点点头:“我们可以去看晚场的电影!现在,你做习题,我也要出去了。” “你到哪儿去?”“去看个朋友!”“你对看朋友有兴趣,对陪我出去就没有兴趣!”我嚷着说。“忆湄,”他站在我面前,深深的注视着我说:“人生,有许多‘责任’,是比‘玩玩’更重要的,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的时间,不能再浪费了。我有些正经事要办,你别太孩子气,晚上我再和你详谈。”“不要!”我任性的说:“你只知道正经事!在你脑子里,责任啦、工作啦、前途啦……实在太多了!皓皓说得对,你是个只会谈大道理的书呆子!跟你在一起,就别想开心的玩玩,你永远是杀风景!”我的话触怒了他,听到皓皓的名字,他的眼睛就冒起火来了。“我要告诉你,忆湄,”他板着脸说:“假如我有一个和罗教授同样富有的父亲,我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没房子住。我又有一个安于做寄生虫的个性,昏昏噩噩靠父母的财产过一辈子就满足了。如果我是那样一个人,我会带你玩,带你疯,带你做一切你爱做的事!满足你个性中坏的一面!或者你也希望我做那样一个人,但是我不是!你对我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说完,他气冲冲的走向了门口,扶着房门,他又加了一句:“晚上请你看电影!”房门“砰”然关上,我呆呆的坐在椅子里,带着满腔的失意和受伤的感情,瞪视着向我诱惑的闪烁着的满窗阳光。一早上欢悦的心情全飞走了,中□,他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在爱情的领域里,还是这样的倔强和固执!我的提议是很不对的?他未免太过份了!责任!责任!他心中除了责任还有什么?我沉重的呼吸着,愤怒和懊恼使我全心激动。“晚上请你看电影!”怎样的语气,仿佛请我看电影是他在向我还债!我希奇这场电影吗?不过渴望有一天的时间,和他单独相处而已,如果连这么一点点领会力都没有,还算什么知心呢? 我大约发了十分钟的呆,然后我跳了起来,走出房间。在走廊上,我碰到了正要下楼吃早餐的皓皓!他望着我,挟了挟眼睛,他眼中的光芒和太阳光相映。带着个和阳光同样温暖的微笑,他说:“早,忆湄!阳光没有鼓舞起你一些活力来?” “我向来是不缺乏活力的!”我说。 “是么?”他锐利的望着我:“有兴趣出去玩玩吗?” 我心中怦然一动,注视着他,他的眼睛是慧黠而难测的。“到哪儿?”我意志动摇的问。 “由我来安排,包管你玩得很开心,怎样?你的每一天都给了徐中□,能够给我一个整天吗?从早上到晚上?” “从晚上到深夜!”我冲口而出的说。为什么我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是在潜意识中想对中□报复吗?还是根本就很喜欢皓皓?皓皓不给我反悔的时间,拉着我的胳膊,他像个加足了油的火车头,嚷着说: “那么,立即出发!”于是,我们并肩“冲”下了楼梯。 这是奇妙欢愉的一天,假如没有中□的阴影在时时刻刻的困扰着我的话,那就太完美无缺了。早上,我们叫了一辆计程车,一直驶到野柳。冬天的野柳,除了冷冷的岩石嵯峨耸立之外,就只有滔滔滚滚的海浪喧腾呼啸。我们准备了野餐,坐在那大块的岩石上,没有其他的人,没有车马、电唱机、收音机等的吵闹。静静的享受,那情调真美极了,动人极了。皓皓说了好多他自己的笑话,逗得我一直捧腹不已。然后,当一次我的大笑停止之后,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凝视着我说:“忆湄,和我在一起不快乐吗?” “太快乐了!”我说。“那么……”我知道他又要旧话重提,趁他没把话说出来之前,还是堵住他的嘴比较好。掉头看看海面,我说: “看!海上有一条船!” 他看看海面,远处,真的有一点帆影,正渺小的漂浮在浩瀚的大海上。就那么瞥了一眼,他又转回头来望着我,低低的说:“你喜欢中□,因为他是个孤儿,一个有独立性和干劲的孤儿,对吗?”“或者,这也是原因之一,”我说:“爱情常常是没道理可讲的。有时,我觉得我更该爱上你,但是……”我耸耸肩,这是皓皓的习惯,和他在一起时,我常会在不知不觉中模仿他。“或者我们的个性太相近,反而……” “好吧!别说了!”他打断我,也耸了耸肩。“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我了解。”他把手压在我的手背上,对我微笑。“以后我们不再谈这个,忆湄,我实在太喜欢你。”他抬起眼睛来,重新望着海面,那一点帆影仍然在远方的水面漂漂荡荡。“有一天,”他幽幽的说:“我会乘上一条船,扬帆远去。我身上有许许多多的缺点,最大的一项,是没有奋斗和吃苦的能耐——其实,我是很了解自己的——我应该锻炼锻炼。有一天,我会独自去创我的天下!”他又望着我,突然大笑,跳了起来:“好了!我们的话题未免太严肃,简直不像出诸罗皓皓之口。来!忆湄,站到那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旁边去,让我帮你照一张相!”他带了个小型的柯达照相机。 我站起身来,我们迅速的摆脱了刚才那话题给我们的拘束感。在岩石与岩石之间,我们像孩子般追逐嬉闹,又像孩子般收集着蚌壳和寄居蟹。一直到红日将沉,才尽兴的离去。从野柳回到基隆,正是吃饭的时间,我们在基隆吃了晚饭,皓皓说:“基隆有许多可玩的地方,你敢去吗?” “只要不是水手们聚集的酒吧!”我说。 “舞厅呢?”他斜睨着我问,带着个有趣的挑衅般的微笑。 我略事犹豫。“姑且放肆一次吧!”他说:“你难得被解放一天!应该快快乐乐的玩,疯疯狂狂的玩,你还那么年轻,已经快被管教成一个小老太婆了。别顾虑太多,舞厅并不坏,不会吃掉你,何况还有我呢!”于是,在尽兴的一天之后,我们又有了疯狂的一晚!灯光、人影、音乐、旋律……他拉着我的手,转、转、转!转得我的头发昏,转得我眼花撩乱!他大声笑,我也大声笑,像喝醉了酒。这是我生命中从没有过的一夜,那些快节拍的舞曲使人飘飘然,仿佛浑身都充满了活力。那些彩色缤纷而又旋转不已的灯光让人眩然如醉。而那些跳舞的人们的嬉笑欢乐又具有那么强大的传染力,我们快乐得像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深夜——真是名副其实的深夜,街上已没有行人,天上只有几点冷冷的孤星。我们乘着一辆计程车,在黑夜的街头,疾驰着回到台北。一日之游使我困倦,在车上我几乎睡着了。直到车子停在罗宅的大门口,我才惊醒过来,伸了伸懒腰,我倦意朦胧的问:“到家了?这么快!”“下车吧!”皓皓说。我下了车,靠在大门口的围墙上打哈欠,皓皓按了门铃。深夜的冷风扑面吹来,我不胜瑟缩,皓皓解下他的大衣,裹住了我,笑着说:“在车上打瞌睡,出来时再被冷风吹一吹,你大概又要害一次重感冒。”我哈欠连天,把头缩进他的大衣领子里,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假若再没有人来开门,我可能站在那儿都会睡着了。门开了,我懒洋洋的跨了进去,并不知道门里面,一场风暴正等待着我。一只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有人剧烈的摇撼着我,皓皓的大衣滑到了地下。突来的变故把我的睡意驱散,我惊愕的抬起眼睛,接触到罗教授圆睁着的怒目。 “说!忆湄!”他厉声的吼着:“你跟这个混蛋跑到哪儿去了?半夜三更才回来!”我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又是一阵猛摇。 “说!”他大叫,声如巨雷。“你们到哪儿去了?做些什么?” “噢!”我说:“不过是玩玩而已!白天到野柳野餐,晚上去基隆跳舞……”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罗教授扬起手来,重重的挥了我一耳光。这一下,我的睡意是真的完全没有了,瞪大了眼睛,我呆呆的望着罗教授。罗教授的眼神是狂暴的,继续抓着我的手腕,他嚷着说:“假如你来到罗家,是学习堕落,那么,你还是离开吧!管你念不念大学!管你上进不上进!管你……” “爸爸!”挺身而出的是罗皓皓。“是我带忆湄去的!你要管,管我好了,别在忆湄身上出气……” “好,好,好!”罗教授喘息着,放开了我,转到他儿子面前:“我正要找你,我是该管你了,早就该管你了!”他大叫:“你给我滚过来!”罗教授骤然放松了我的手臂,使我失去平衡,差一点栽倒在地下。站稳了身子,我的面颊上被罗教授所打的地方,正热辣辣的发着烧。耻辱和愤怒也在我内心中发着烧。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我觉得如此耻辱和委屈!就是我的母亲,也从来没有打过我,这个怪人以为他收容了我,就有权“如此”来“管教”我吗?何况我不认为我犯了什么大过失,值得挨这一耳光。泪涌进了我的眼眶,顾不得那相对咆哮的一对父子,我哭着跑进客厅,又跑进餐厅,在楼梯口上,我碰到了正拦在楼梯口的皑皑!她微仰着头,脸上挂着似得意而非得意的笑。我想,她百分之百的目睹了我的挨打。冷冰冰的,她注视着我说:“噢,忆湄,我想你玩得很开心!” 她的讽刺对我如同火上加油,我的血管都几乎爆烈,瞪视着她,我不再顾忌自己的语气过份刻薄。仓卒中,我只想抓一样武器来打倒她,打倒她的冷漠,打倒她的骄傲,打倒她的优越感!于是,我尖酸的说: “当然,我玩得很开心!我用不着在别人的书里夹花瓣,我用不着叫别人‘勿忘我’,而他们愿意跟我玩。至于你,就是种上一园子的勿忘我,人家仍然把你这抹微蓝,抛弃在垃圾箱里!”我看着皑皑的脸色忽青忽白,我看着她的嘴唇惨白如纸,心底掠过了一阵报复性的快感。但,当我准备上楼而抬头向楼梯上面看去时,我呆住了。罗太太像尊石膏像般站在楼梯上,一对眼睛妖异的瞪视着我。然后,她一步步的跨下楼梯,一步步的向我逼近。我的背脊发麻,手心发冷。她又来了!我知道,她又来了!来要我的命!我向后退,她向前进。然后我的身子抵住了墙,再也无法后退了,靠在墙上,我被动的仰着头望着她,她停在我的面前,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来捏我的脖子,却直着眼睛喑哑的问: “你要怎样才肯放手?你要怎样才算达到目的?你要些什么,由我来给你,好不好?我一定,一定让你满足,好不好?……”她昏乱而没有系统的说着,慢慢的举起了手来,我神经紧张,没有等她接触到我,就爆发了一声尖叫。我的尖叫似乎更加刺激了她,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嘴里喃喃的,呓语般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同时,手指已箍紧了我。我挣扎,狂叫……我的喊声把一切都压倒了。于是,我看到罗教授和皓皓都冲了过来,同时,徐中□也出现在楼梯的顶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楼下发生的一切。 我立即被“救”了出来,从罗太太的掌握下得到解脱,我啜泣着冲上了楼,奔向中□。在我的困厄中,我永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中□!抓着中□的手,我颤栗的喊: “噢,中□。噢,中□。” 中□牵住了我的手,他严肃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把我送进了我的房间,他站在我的面前,冷淡的注视着我说: “你不用告诉我,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全看到了!” 我张大了嘴,泪珠停在睫毛上,困惑而不解的望着他,他看来何等冷酷!“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你,”他冷冰冰的说:“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说完,他掉头就向门口走,我慌乱的喊: “中□!”他站住,忍耐的说:“你还有什么事?你玩够了,疯够了,回到家里来,对别人也挖苦够了,你还有什么事?”走回到我面前,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在生气,他眼中燃烧着怒火,语气僵硬而冷漠:“我估高了你,忆湄。”他说:“现在,我愿意告诉你,我这几天在忙些什么。我不愿你继续住在罗家,所以我找了一间房子,是我一个同学家里分租给我的,我正布置着它,希望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这是第一件事。我想以后由我供给你的生活和读大学,所以正奔波着找寻一个兼差,现在已经找到了。是个广告公司的设计员,待遇很高,约定今天要面试,所以我不能陪你出去玩,这是第二件。我默默的做这一切,在事情没有完全弄妥之前,不想让你知道,免得分你的心,也免得弄不成功,让你失望——为你设想得如此周到,而你,却陪着另外一个男人,流连于舞厅之中!”他恶狠狠的瞪着我:“忆湄,你辜负了我待你的一片深情!” “噢,中□!”我无助的喊。 “这些,倒也罢了,你对皑皑说的那几句话,简直像个没教养,没风度的女孩子!忆湄,”他对我摇头,仿佛我是个病入膏盲,无可救药的人:“你使我失望!我想,是我认错了你!为你做的一切,全没有意义!或者,我配不上你,我太实际,不能陪着你胡天胡地的玩,只能默默的去为你工作。而你,对工作远不如对娱乐的重视!你,和皓皓倒真是一对!” 他摔开我,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间,“砰”然的门响震碎了我最后的忍耐力。我扑倒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失声的痛哭起来。我哭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从有声的哭变成无声的哭,从有泪的哭变成无泪的哭……然后,我停止了啜泣,窗外寒星数点,夜风低回呜咽,我茫然四顾。怆恻之中,已不知身之所在。我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的用手捧着头,凄凉的回忆着我所遭遇的一切。一件明显的事实放在我的面前:罗宅已不是我所能停留的地方。罗教授对我那么野蛮跋扈,罗太太时时刻刻都可能掐死我,皓皓对我徒劳的追求,皑皑对我的嫉恨,以及中□——中□,这该是我心头最重的一道伤痕—— 已经鄙视了我。罗宅,我还能再留下去吗?最好的办法,是我悄然而去,把罗宅原有的平静安宁还给罗宅!或者中□还会再去追求皑皑,那不是皆大欢喜?至于我,孤独而渺小的孟忆湄,是梦该醒的时候了!这半年多来的日子,对于我,不完全像一个梦吗?我站起身,慢慢的收拾好我的衣箱。又把墙上那张全家福的照片取下,对着妈妈的遗容,我泪水迷漫,语不成声的说:“妈妈,请原谅我无法照你所安排的去做。” 把照片也收进了箱子,我又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然后,我在桌上留了一个小纸条:“罗教授: 很抱歉,我的来临带给你们许多困扰,现在,我走 了。以后罗宅一定能恢复原有的宁静。谢谢您和您的家 人对我的厚待和恩情! 祝福你们家每一个人!又及:请善待嘉嘉,那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可怜人。”忆湄留条” 除了这个纸条之外,我也留了个纸条给中□。这条子足足写了将近一小时,撕掉了半刀信纸。最后,只能潦草的写上几句话:“中□:我走了。带着你给我的欢笑和悲哀走了。希望我们 再见面的时候,我能够距离你的理想更近一些。祝你 幸福! 忆湄” 两张纸条分别压在桌上的镇尺底下,天际已微微发白了。我提起箱子,轻悄的走出房间,阖上房门,对这间我住了将近九个月的房子再看了一眼,在心中低低的念: “再见!再见!再见!” 我穿过走廊,走过了罗太太的房间,走过了罗教授的房间,走过了皓皓和皑皑的房间,也走过了中□的房间。一路上,我凄楚的、反复的,在心中喊着: “再见!再见!再见!” 下了楼梯,穿过无人的小院落,我在晨光微曦中,离开了这有我的梦,我的爱,有我的欢笑和眼泪的地方。 第十七章 搭上了早晨第一班南下的柴油特快,我在中午的阳光中回到了阔别了九个月的高雄。提着箱子,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举目四望,高雄!那么亲切,那么熟悉的地方!我离开的时候,车站前的那株凤凰木花红似火,现在,绿荫荫的叶子仍然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晃。高雄,高雄,别来无恙!而我呢?去时怀着一腔凄苦和迷惘,回来时却怀着更多的凄苦和迷惘!三轮车停在小学校的门口,我和妈妈共同居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孩子们在大操场中追逐嬉笑,教室中一片书声朗朗。噢,我的故居!我成长的所在!林校长在家里?还是在校长室?无论如何,我还是先到校长室去碰碰运气。林校长,她将多么的惊奇我突然来到! 在校长室门口,我被一群热情的故友们包围了,妈妈的同事们!带着那样惊喜交集的表情,把我围在中间,推来攘去的拉着我,无数的问题和评语向我涌来: “噢!忆湄!你长大了!” “忆湄,你成熟了,也漂亮了!” “忆湄,台北的生活好吗?”“忆湄,为什么这么久都没信?把老朋友都忘了,是不是?” “忆湄,到高雄来玩的吗?能住几天?” 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我被弄得团团转。然后,林校长排围而入,从人群中钻了进来,她大喊: “忆湄!”抛下箱子,我扑过去,一下子投进了她的怀里。她拍着我的背脊,像个慈母般恺切温柔,同时一连串的嚷着: “怎么?忆湄,一去半年多,起初还收到你两封信,然后就音信全无了。罗教授待你好吗?台北的生活如何?大学考试准备得怎么样?现在怎么有时间到高雄来?……” 面对着这成串亲切而关怀的问题,我忽然失去了控制力,一路上,我竭力忍耐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哇”的一声,我放声痛哭起来。林校长大吃一惊,用手环抱着我的肩膀,她失措的,惊慌的拍着我,结舌的说: “这……这……这是怎么了?忆湄,别哭!有话好好说,怎么了?忆湄?你受了什么委屈?来!先到我家去,慢慢再谈。”我拭去泪,抬起眼睛来,无助的望着林校长,低低的说: “林校长,我回来了!不再去台北了!这儿还能收容我吗?” “噢!忆湄!”林校长喊:“你说什么话?这里永远是欢迎你的!来,来,来!一切都先别谈,到我家去洗把脸,吃点东西。”挽住了我,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提起我的箱子,把我向她的家中拉去。到了林校长家里,洗了脸,吃了一碗特地给我下的肉丝面,精神好多了,心情也平定了不少。她的孩子们绕在我的身边,孟姐姐长孟姐姐短的问个不休,林校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算把那群热心的小东西赶到外面去玩了。关上房门,她握住我的手,关切的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怎么回事?罗教授待你不好吗?” 我凝视着林校长,怎么说呢?我在罗宅的九个月中,一切是那么复杂,那么错综,人、事、及感情!我如何能把这事情清清楚楚的说出来?何况,这之中还牵扯着我的身世之谜,牵扯着妈妈的名誉!瞪着林校长,我微蹙着眉,久久无法说一语。“哦,忆湄,”林校长拍拍我的手背:“不说也罢,我想我猜得出来。”她叹了口气。“本来嘛,你妈妈也想得太天真了,多年没有谋面的朋友,就贸贸然的让你去投奔,现在的人都那么现实,谁还会真正的去重视友谊呢?……” 林校长的话丝毫搔不着我心中的痒处,摇摇头,我本能的为罗教授辩护:“不,并不是这样,罗教授是……是个很好的人……他……他待我也不坏。”“那么,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我想着昨夜,想着罗太太,想着我受的屈辱,皑皑和中□……泪又涌进了我的眼眶,我摇头,用手蒙住脸,啜泣着说:“不,不,请您别问。” “好,我不问你,”林校长豪爽的说:“等你那天心情好的时候再告诉我。反正,你终于要在我家住下来了!我们地方小,你可以和我两个女儿住一间屋子,你母亲希望你考大学,你还是继续念书,准备考试,如何?” “不,”我说:“我想自食其力,我可以教那些孩子。” “你想当教员?”我点头。“我认为——”林校长说:“你还是该完成你母亲的遗志。”她沉吟了一下,又说:“好吧,你先住下来,这问题让我们再慢慢讨论。”我又在我居住熟了的地方住下来了。早上,我踏着草地上的露水,找寻着我和妈妈共同生活的痕迹。我重新来到那破旧的小屋门口,现在,这屋子翻修过了,住着一位新来的男教员。我在那门口呆呆的伫立了那么久,让那男教员惊奇得瞪大了眼睛,而当他来找我搭讪时,我又像个受惊的鸽子般飞走了。操场上、教室里、走廊边、校园内……处处有妈妈的影子。黄昏,我躲在无人的校园墙畔,望着彩霞满天,望着落日西沉,我悄悄的啜泣低唤: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在哪儿?我在任何的地方找寻妈妈,处处有妈妈,又处处没有妈妈!于是,我偷偷的流泪,偷偷的哭泣,哭我的孤独,哭我的无依。就在这终日徘徊中,我领会了一件事,妈妈在我心中如同神圣,我之所以决然离开罗宅,是不是也由于害怕去面对一个可能公开的真实?我决不愿想妈妈会生下一个私生子。妈妈,她是完美无缺的,她是我心目中的偶像!许多天过去了。我仍然像一个游魂般,整天在各处荡来荡去。对妈妈的凭吊和哀悼稍稍平淡一些之后,中□和罗教授等人的影子就跟着浮了上来。他们会找寻我吗?中□会难过吗?皓皓?皑皑呢?罗太太呢?于是,我开始强烈的思念起他们,不止他们,还有嘉嘉、彩屏,以及早已失踪的小波。我怀念那幢大宅子,怀念那花圃,也怀念那闹鬼的小树林!我终日失魂落魄,揽镜自照,憔悴苍白得几乎已不再像“我”。白天,我食不下咽。夜里,我寝不安眠。随时随地,我都像个易碎的物品般,不能轻触。因为眼泪之闸永远开着,碰一碰就要流泪。我,和九个月前离开的那个孟忆湄已经不同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失去了我自己。 中□,他会和皑皑恋爱吗?在失去了我之后,那抹“微蓝”也该被重视了。本来,他就喜欢着她的,不是吗?罗教授把中□留在家里,待以上宾之礼,让他教皑皑画画,所为何来?他们早就期望着中□和皑皑恋爱,不是吗?那么,现在,他们都可以如愿以偿了。我整日整夜的想着这些问题,想得我头发昏,想得我神思恍惚。而与这些问题同时而来的,还有一次比一次加深的内心的痛楚。于是,我明白了。在那些无眠的夜里,我流着泪,在心中辗转的呼喊着: “中□,你不可以爱她!中□,你不可以爱她!中□,你不可以爱她!”日子冗长困倦,我的脚步踏遍了校园每一个角落,找寻不到失去的我。头一次,我了解了李清照的词: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情意。 也是头一次,我懂得了真正爱情的滋味。 我的失魂落魄瞒不过林校长,一天,她看着我端着饭碗发呆,笑着说:“忆湄,菜不合你的口味吗?” “噢!”我猝然醒觉:“不,很好。”我连扒两口饭,伸长脖子咽下去。“忆湄,告诉我,”林校长的手越过饭桌,握住了我。“你遭遇了一些什么?”放下饭碗,泪水夺眶而出,我站起身来,奔出了房子。 一天又一天,我慢慢的醒悟,我必须面对现实,拿出勇气来生活了。早上,我围上围裙,到厨房去帮林校长弄早餐,然后,到院子里去喂鸡。撒下一把米,看着那些各种颜色的鸡从四处跑来,小小的脑袋啄食着米粒,我心头稍稍欢快了一些。生命,是可喜的,虽然我这条生命正在愁苦中,但我仍然爱其他的小生命。喂完了鸡,又到校园中,低年级的校园里,有一个大的铁丝笼子,里面畜养着十几只小白兔。我和它们每一只都是好朋友,拿着一大把青菜和胡萝卜,我送到它们的嘴边,望着它们争先恐后的抢食。蹲在地上,我抚摸着它们的背脊,和它们低低的说话。有一只离群独居,不肯吃东西,我摸摸它的额,似乎比一般兔子的体温高,病了么?我怜惜的把它抱了起来,向林校长的家里走。对于小动物的病,我有个偏方,曾经百试不爽。是不管什么病,都喂它半包鹧鸪菜。抱着兔子,系着围裙,我慢吞吞的向前走去,到了林校长家的门口,看到林校长最小的一双儿女,正在争论着什么。“是海盗!”一个说。“不是,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可能是个杀人犯。” “不是,是海盗,海盗都是这个样子的,电影上我看过!”“我也看过电影,囚犯都是那个样子的!” “我告诉你是海盗!”“我告诉你是囚犯!”“打赌!睹三颗弹珠!” “好!等下我们问妈妈!” 我站住,在冬日的阳光下,望着那两个争执着的孩子。当孩子真好,不是吗?无忧无虑,无愁无怨。兔子在我怀中蠕动,我拍抚着它,安慰的说: “别急,小兔子,马上弄药给你吃。” 有一片阴影罩了过来,我低着头,可以看到有个人影由远处移近。然后,我望见一双穿着皮鞋的脚,鞋面上积着灰尘。深灰色的西服裤,裤管瘦而长。目光慢慢向上抬,西服上衣,敞开的领口,没有系领带,方方正正的下巴……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触了。他站在那儿,静静的望着我,眼睛深邃闪烁。我们彼此对望着,谁也不开口,时间慢慢的消失,云遮住了太阳,又放开了它。他一直显得那样安详自如,只是脸色有些反常的苍白。终于,他先开了口: “好吗?忆湄?”我点点头,喃喃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伸过手来,轻触我怀里的兔子,他的手指神经质的颤抖着。“它怎么了?”他问。“病了,大概是感冒。”我说。 他的手指从兔子身上滑到我的手背上,一把抓紧了我,他颤栗的喊:“忆湄!总算找到了你。” 我闭上眼睛,一阵天眩地转,泪珠沿着面颊滚落。好半天,我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只有泪水无拘束的泊滥奔流。于是,我觉得他拉住了我,又用手环住了我的腰,他的声音清晰而痛楚的在我身边响着: “忆湄,你怎么那样傻?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走掉?你使整个罗家都翻了天,你知道吗?现在,都好了,是不是?我们来接你回去。别哭了,来吧!” 我仍然在哭,除了哭,我似乎不会做任何的事情了。中□拥住了我,拍着我的肩膀,试着要稳定我激动的情绪。而我,把额头抵在他宽辟的肩膀上,哭了个肝肠寸断。好不容易,我的哭声低微了。中□托起我的下巴,像对待一个小娃娃一般,帮我擦着眼泪。接着,我听到林校长的小女儿拍着手喊:“看啊!孟姐姐,不害羞,女生爱男生!女生爱男生!” 推开中□,我看看他,又看看那拍着手的孩子,忍不住又挂着眼泪笑了。中□注视着我,也笑了。于是,我忽然听到一个人大踏步走近的声音,同时,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抬起了头,看到的是罗教授须发蓬篷的脸,和灼灼逼人的眼睛:“好呀,”他夸张的嚷着:“忆湄!你逃学逃到这里来了!也怪我平常太粗心,只知道你以前住的地方是个小学校,也不知道住址,这一下,把全高雄市的小学校都翻遍了,才把你翻出来!好!现在乖乖的跟我回去!” “我……我……”我嗫嚅着。“你还有什么鬼意见?”罗教授咆哮的喊:“你就是有什么不高兴,在家里吵一顿,骂一顿都可以,干嘛一个人跑掉?台湾那么多人口,那么大地方,让我到哪里去找你?这不是给人出难题吗?你走了不要紧,家里人翻马仰,中□怪我不该打你一巴掌,其实,鬼才知道你挨了一掌就会跑掉!嘉嘉满屋子跑上跑下的找你,结果突发奇想,以为你藏在抽屉里,把所有的抽屉打开来找,翻得乱七八糟。皓皓也跟我吵……现在,好了,你赶快跟我回去吧!还有你那只鬼猫,不声不响的在我放卷宗的抽屉里做了窝,啃了一抽屉的鱼骨头……这些,只有你回去处理……” “什么?”我惊喜交集的大叫:“小波,它回来了吗?” “回来!”罗教授叫:“它几时失踪过?失踪的是你!现在,别多说了!走吧!看能赶得上几点钟的火车!” 我犹豫着,一转头,我看到含笑站在一边的林校长。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臂,带着个了解的笑容说: “去吧,忆湄,罗教授都跟我讲过了。回去吧!忆湄,好好念书!好好考上大学!” 我仍然在犹豫,罗教授拉着我的手腕就向校门口走。他的手碰到了我怀里的小兔子,他吃惊的叫: “天哪,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小兔子,它在生病。”我说,举起兔子来:“我可以带它一起走吗?”我问。“噢,噢,……”罗教授的眼珠奇异的转动着,从他的大鼻孔里吸着气:“好吧!带它走!我看,家里该为你辟一个动物园呢!” 我欢呼了一声,多日来的烦恼忧愁和悲哀都在一瞬间飞走了。把小兔子交到中□手里,我说: “帮我抱一抱!”就转身冲进屋里,去收拾我的箱子。 提着箱子,我走了出来,林校长过来和我握别,含蓄的笑着说:“下次,你再来的时候,希望不再是私逃的了。” 我望着林校长,有些依依不舍。罗教授已经不耐的抓耳挠腮了。我们向校门口走去,林校长的两个孩子推来推去的低声说着:“你去问!”一个说。“你去问!”另一个说。 “他们在做什么鬼?”罗教授问。 我望着罗教授毛发篷篷的脸,猛悟的大笑了起来,罗教授皱眉叫:“笑什么?你?”“笑他们!”我说:“他们想证实对你的猜测,不知道你是海盗呢?还是囚犯?”中□也笑了起来,林校长也笑了,罗教授瞪着眼睛,竭力把脸色放得严肃,却在喉咙中希奇古怪的诅咒。我们就在笑声中,诅咒声中,孩子的起哄中,走出了大门。 两小时后,我、中□、和罗教授都在北上的火车中了。 火车向前疾驰而去,抛不了树木、原野、村庄和城市。我和中□并排坐着,罗教授坐在我们的对面。小兔子用个小铁丝笼装着,放在座位下面。一路上,我们都十分沉默,中□似乎有许多话要对我说,碍于罗教授,只能默然不语。罗教授蹙着眉,瞪视着车窗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呢?车子越接近目的地,我就感到越惶惑。我出走了一次,又回来了!事实上,我出走时所想逃避的种种问题仍然存在,回来之后,我又将面对它们,一切情形不会好转,问题依旧没有解决。我,该怎么办?车子过了台中,过了新竹,一站又一站,台北渐渐近了。车窗外早已一片黑暗,远处几点灯火在夜色里闪烁,一会儿就被车子抛下了。新的灯火又重新出现。我凝视着那旷野里的灯光,茫然的想着,那些有灯光的地方,是不是都有人居住?这些人又都是如何生活着的?是不是也有像我这么多的烦恼和困惑?车子过了竹北,又过了桃园,中□在椅子上不安的欠动着身子,我侧过头去看他,他的神色有些奇怪。终于,他咳了一声,突然说:“罗教授!”罗教授似乎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瞪视着中□。 “罗教授,”中□说:“我有几句话要和您说,在车子没到台北之前,我想先和您讲清楚,”他看了我一眼,暗中伸过手来握紧了我的手。“我想和忆湄到台北后就宣布订婚,同时,我预备负担起忆湄的生活。我已经帮她租妥了一间屋子……”“你是什么意思?”罗教授满脸的须发虬结起来了,眼光凶恶的瞪着中□。“我的意思是——”中□镇定而坚决的说,丝毫没有被罗教授的凶样所折倒。“忆湄到台北之后,不回你的家,我已对她另有安排。”“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安排忆湄?”罗教授低沉的吼着,眼光更加凶恶了:“荒谬!荒谬透顶!” “我是忆湄的未婚夫!”中□紧握了我一下,挺了挺背脊:“我一定要安排她的生活!罗教授,她在罗宅太不安全!” “太不安全?”罗教授的眼珠几乎突了出来:“谁会吃掉她?”“我怎么知道!”中□说:“最起码,她在罗宅并不快乐,罗教授,您不能再逼走她一次!” “我没有要逼走她!”罗教授叫。 “事实上,罗宅的每一个人都在逼她!”中□说,深深的盯着罗教授。“罗教授,”他一字一字的说:“忆湄是您的什么人?”慢慢的,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罗教授。“这张照片里的人又是谁?” 我对那照片瞟了一眼,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我诧异的望望中□,又望望罗教授。我不知道中□在玩什么花样,但,罗教授却显然被触怒了,他的眼珠狂暴的转动着,须发怒张,握着那张照片,他的手发着抖。好半天,才从喉咙里迸出一句话来:“中□,你以为你有权去窥探一个家庭的隐秘?” “我想我有权要保护我所爱的人!”中□昂了昂头:“我必须要使忆湄不受伤害!”“谁会伤害她?”“我不知道,”中□望望我。“或者是那个知道她的身世,而又嫉恨着她的人!罗教授,我想,您还是说出来吧,她是谁?”罗教授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我猜他很可能对中□扑过去,如果这不是火车里,后果真不堪想像。中□镇静的迎视着罗教授的目光,似乎一点也不肯妥协,他们彼此瞪视着,谁也不说话。车子继续在夜色中向前滑行,许许多多的灯光被抛在后面了,车子驶进万华站,灯光热闹了起来。罗教授低低的说一句:“你知道多少?”“并不太多,”中□也低低的说:“不过,您继续保密太不聪明,世界上没有一件秘密能够长久保持,忆湄有权知道她自己的故事!”罗教授低低的在喉咙里叽咕了一句,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中□又开了口:“假如你认为忆湄该住在罗宅,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是吗?如果她必须像个被收容的难民般,屈辱的寄人篱下,就不如离开罗宅,自由自在不受耻辱的生活!” “耻辱?谁让她受了耻辱?” “皑皑。她看不起忆湄,看不起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忆湄是个来投奔的孤儿!”罗教授怔了怔,我敏感的觉得,他似乎颤栗了一下。车子进了台北站,播音器里在报告终点已到,中□站起身,取下了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子,我也忙不迭的提起我的小兔子。我们向车厢门口走去,中□说: “忆湄和皑皑的地位是平等的,是吗?” 罗教授跨下车厢,站在月台上,望了中□一眼: “并不完全平等。”我跳下车厢,我们走过天桥,走出了台北站,三轮车和计程车全来兜揽生意,中□凝视着罗教授: “回哪儿去?”“当然是回家!”罗教授愤怒的叫。 “您的家?”罗教授的背脊挺直了,他的一只手压在我的肩膀上,他在颤栗着。低声的,他说: “是的,我的家,也是忆湄的家。” 中□的眉头放松,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我们钻了进去。 “罗斯福路!”中□对司机说。转头来看我:“你在干什么?忆湄?”“我的小兔子,”我轻声说:“它在发烧。” 罗教授又颤栗了一下,接着,是一声深长的叹息。 “你的小兔子!”他喃喃的说:“你的习惯和你的母亲完全一样。”“我的母亲是谁?”我问。这是个久已存疑的问题。 “是——”他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说:“我的妻子!” 第十八章 窗外,有很好的月光。 我们环坐在客厅里。所谓我们,是罗教授、中□、皓皓、皑皑和我,只缺了罗太太。我们到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钟,罗太太已睡了。罗教授分别把皓皓、皑皑叫到楼下,并吩咐不要惊动罗太太。我们坐着,围成一个圆形,中间生了一盆火。夜,已经很深了,窗子关得很密,月亮把窗玻璃染成了灰白色。室内,只亮着壁角的一盏有着绿色灯罩的落地台灯,整个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沉沉而绿阴阴。幸好炉火烧得很旺,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罗教授靠进椅子里,眼睛深沉的凝视着炉火,开始了他冗长的叙述。“那是一九三八年,我刚刚大学毕业,为了考察地质,我在广西贵州一带游历,收集一些钟乳石和石灰岩。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我到了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湄潭。在那儿,我遇到了绣琳,也就是忆湄的母亲。”罗教授停下来,望望我,又转头去望着皓皓。“同时,也是你的母亲,皓皓。” “什么?”皓皓惊跳起来。“别动,”罗教授说:“让我慢慢的说。” 他用手揉揉鼻子,回忆使他的眼光惨切,停了好久,他才又说:“我应该先告诉你们,我有个很富有的家庭,我父亲是桂林城中的首富之一,我是独子,很早就继承了我父亲庞大的遗产。所以,毕业后,我带着两个家仆,很舒服的在家乡附近一带游山玩水,至于考察地质,不过是藉口而已。到了湄潭,我原不准备久留,那是穷苦而简陋的小地方,但,我却邂逅了江绣琳。“那是个黄昏,落日衔在山峰之间,彩霞满天,归雁成群,我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江绣琳。支着个简单的画架,她在画一张风景写生,她的画并不十分好,人长得也不算漂亮,服饰简单淳朴,态度落落大方——很给人一种亲切感,我那时年纪很轻,也很风流自许,上前去随便找点话和她谈了谈,然后,我再也离不开湄潭了,我在那儿足足住了十个月,回到桂林的时候,已多带回去一个人,江绣琳,我新婚的妻子。 “绣琳是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受过高中教育,朴实而善良。我常觉得她心中是个无价的宝窟,你可随时在她身上发掘出宝藏来。回到桂林,我们家庭的富有吓倒了她,成群的仆人使她手忙脚乱,故意刁难的老人家让她暗暗流泪。但,她是相当坚强自信的人,在一年之内,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难,也收服了所有的仆人。你不会找到比她更成功的主妇,也不会找到比她更得人心的主妇。大家都喜欢她,而她,也从没有主人架子。她快乐,无忧无愁,爱唱歌,爱笑,爱闹。她的笑语之声,随时随地飘浮在那栋古老的宅子和深广的花园里。“没多久,深院大宅使她厌倦了。她是个完全闲不住的女子,她种花、养草、养金鱼,这些,仍然不能让她满足。她有颗太善良而不甘寂寞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染上了一个收集癖——她收集一切小动物,多半都是病弱无依而骨瘦如柴的。猫、狗、兔子、鸽子……无所不养。常常,她到外面去逛一趟,就抱回一个小脏猫,或者被抛弃的小狗—— 长了满身的疮。她会不厌其烦的给它们治疗,照顾他们,畜养它们,看着它们从瘦弱变成强壮,她也就快乐无比。 “这种收集小动物,起先我也觉得很好玩,看她那么热心,也分享她一份快乐。但是,逐渐的,家中鸡飞狗跳,变成了个‘病残动物园’,总觉得不大是滋味。虽然说过她几次,她却依然故我,而且,她又有一篇大道理,振振有辞的说: “‘你怎么能看着一条生命被弃置呢?难道你不喜欢生命吗?有什么快乐能够比望着生命成长茁壮更让人开心呢?我喜欢照顾它们!你别剥夺我的快乐!’ “好吧,我只有让她去!结果,她变本加厉。有一天,她到乡下我们一个远亲的家里去玩,回来的时候,居然把他家的一个白痴女儿也带回来了,那就是嘉嘉,既说不出几句整话,又什么都不懂,而且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还害着疥疮。我责备她不经思索,弄这么个白痴来岂不自找麻烦!她却笑着说:“‘我们家又不怕多一个人吃饭,她家里没有人要她,生活得比我们家的狗还不如,实在太可怜。而且,她并不很笨,我可以教她做一些事,教她种花,养小动物,她一定会学得很好,反正,让我来管嘛,又不要你操心!’“就这样,她把嘉嘉留在家里,以后半年之内,她就忙着‘教育’嘉嘉,教她种花,教她生活,教她养小动物,还教她唱歌!她忙得不亦乐乎,嘉嘉居然也似懂非懂的跟着学。那时候,绣琳最爱唱的一支歌就是花非花,她足足费了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教会了嘉嘉,直到如今,嘉嘉这支歌仍然是刻不离口。当嘉嘉学会了唱这支歌的时候,绣琳开心得就像得到了全世界,她跑来跑去的嚷着: “‘她不是白痴!她不是白痴!’ “但,白痴还是白痴,嘉嘉学完了这支歌,再也学不会别的,唱来唱去就是这一支,成天唱到晚。但,她倒是学会了种花和养小动物,而且,变成了绣琳的影子。绣琳对她的照顾,她也很能了解和体会。每当绣琳在花园中浇花唱歌时,她永远在一边手舞足蹈的跟随着。绣琳的爱好,她也知道,例如,绣琳喜欢黄色的小草花——那是家乡遍地野生的。嘉嘉常常满山遍野去给绣琳采了来。这也是为什么她特别喜欢忆湄的原因,忆湄长得太像绣琳,我想,她根本分不清忆湄和绣琳。“一九四○年,皓皓出世了,这条小生命带给绣琳的喜悦真非言语所能形容。我当然也很高兴,尤其,我想,有了这个孩子,绣琳可以不再去收集小动物了,孩子应该可以占据她全部的注意力,但是,我错了。孩子满月后,她娘家有人来桂林,希望她带孩子回去住几天,她去了。 “她在娘家大概住了两个月,回来的那天,她的轿子后面跟着一乘小轿子,上面还垂着帘子,因为太阳很大。轿子抬进了大门,满院子站着迎接她的仆人,还有我。她抱着孩子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我至今记得她的神情,用一种喜悦的,而又畏怯的眼光望着我,低低的喊: “‘毅!’“‘怎么?’我瞪着另外那乘轿子。 “‘我要给你一个意外。’她说。 “‘是什么?’“‘你不生气才行!’“‘到底是什么?’“她把我牵到那乘轿子门口,一下子掀开了帘子,我和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子面面相对了!老实说,我从没有那样吃惊过。那女孩苍白得像个鬼,瘦得只剩下了骨头,一对大得惊人的黑眼睛畏惧而怀疑的瞪视着外面的人群。我向后退,一时间,只能反复的喊:“‘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绣琳带着可爱的微笑回答我:‘是个人哪,我的老爷!’ “‘哎,’我有些生气了:‘我当然知道她是个人,但是,她是个什么人?’‘一个女人嘛!’绣琳顽皮的望着我,对我瞬着眼睛,想缓和我的怒气。“‘一个女人!’我暴怒的叫:‘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女人!但是,她来做什么?她是谁?’ “‘她是我的小妹妹。’绣琳噘着嘴说,因为我的生气而有些气馁。“‘小妹妹!我从没有听说过你有什么小妹妹!’ “‘不是亲的,是个本家的姊妹。她也姓江,她父亲和我父亲是同曾祖父的兄弟!’ “‘多远的亲属关系!’我瞪着她,心里有气而又无可奈何,忍耐的问:“‘好吧!就算是你妹妹,你把她带来干什么?’ “‘她,她,她在生病。’ “‘哦,’我翻翻眼睛,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成。‘什么病?’我气呼呼的说。“‘肺病,第二期。而且,她,她,她……’ “‘她怎么?’“‘她的神经系统有点问题,她家里要把她送到疯人院去。’“好!先是白痴,又是疯子!我家里岂不变成疗养院了?望着绣琳那对坦白而切盼的眸子,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停了好久,才问:“‘那么,你怎么把她带到我们家来呢?难道我们家是疯人院吗?’“‘噢!’绣琳喊:‘别那么残忍!你看她病成那副样子,送到疯人院去一定没命。救人一命总是好事,而且,她的神经根本就没什么病。反正,我来管她,不要你操心嘛!’ “又是那句话!接着,她关于生命的大道理又来了。我叹着气,被她的热诚所折服,何况,人已经来了,又不能再送回去,只得无可奈何的说: “‘好吧!你不怕麻烦,弄个病人到家里来,我还有什么话说?就留下她吧!’“‘啊哈!’绣琳欢呼的大嚷:‘毅!你是天下最好,最善良,最伟大的人!’“就这样,这个女孩子走进了我们的家庭,这,就是雅筑。” 罗教授停了下来,室内那样静,只有好几个人的呼吸声在起伏着。炉火噼啪的响,窗外有风声,像是一声叹息。毛玻璃上晃动着树影,远处有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在哀啼。唤什么?想唤回失去的伴侣吗?我的眼中凝着泪,绣琳,我的母亲!没有人比我对她更亲近,听着罗教授口中的她,我依稀看到一个年轻时代的妈妈,那副娇憨任性而调皮的样子。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着我。 “忆湄,记得你关于菟丝花的那个譬喻吗?” 我迷惑的注视着罗教授。 “雅筑来了,”他继续他的叙述:“是的,她就是一株菟丝花。一株柔弱细嫩的藤葛,必须攀附着别的植物才能生存。她的到来,使绣琳终日忙碌,但她忙得非常高兴,她调养她,请最好的医生来治疗她,伺候她,宠她,爱她,如同待一个亲生的小妹妹。“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雅筑的肺病已经痊愈,面颊上也染上了一些轻红,美丽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色睡莲。绣琳更加爱她,更加宠她,喊她作白雪公主,给她做了许多白色的衣服,布置一间漂亮而雅致的房间给她,认为只有她配穿白色的衣服,配用白色的东西。时间一天天过去,雅筑也越来越美丽,她那时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龄——十九岁。她的精神病,在长期的治疗下也很收效,她几乎已经是个健康的女孩子。“一九四三年,战火已蔓延到广西,我带着家眷,辗转到了重庆。嘉嘉和雅筑都跟了出来。这年,绣琳又有了孕,我们决定,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叫皑皑。 “就在这时,雅筑病了。我们请医生治疗无效,查不出任何病源,但她茶不思饭不想,一天比一天憔悴。绣琳十分着急,拚命找医生,一点用也没有。她像一枝突然枯萎了的花,怎么都鼓不起生的希望。说实话,长期和雅筑相处,我难免对她有份感情。美丽的女孩常常本能的引起人的喜爱,何况柔弱的女孩子更容易激发男性的保护感。我承认,我几乎是爱上了雅筑。看到她卧病日久,越来越憔悴,我的焦急也不亚于绣琳。可是,我们的焦急和医治都乏效了,她有三天粒米不进,我们都认为她没有希望了。 “那天夜里,我和绣琳轮流守望她,绣琳有孕,我让她多休息,早些去睡,我就坐在雅筑的床边,凝视着雅筑。然后,那奇异的一刻来临了,雅筑睁开眼睛,默默的望着我,宇宙间一切的东西,在刹那间化为虚无。我知道什么事发生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竟然在爱她!那小小的,柔弱的,无法独立生存的小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笑了——我这才懂得为什么古人肯为女人的一笑而毁国——凝视着我,她轻轻的说:“‘我快死了,是吗?’ “‘不!’我说。“她深深的叹息,说: “‘如果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能得到,也就满足了,我爱了你那么长久!’“一句话崩溃了所有的堤防,她已将死!我还要隐瞒我的感情吗?于是,我吻了她。我这一吻,把生命力量重新注进了她的体内,像奇迹一般,她居然没有死!就像她得病的突然,她痊愈得也突然。绣琳雀跃如狂,而我衷心如捣,既高兴雅筑的复生,又愧对绣琳的欢悦。” “绣琳生了一个女孩,”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着我,“那就是你,忆湄。”我凝视着罗教授,默默不语,火盆里有一块煤烟炭,烟熏了我的眼睛。“新生的小女孩占据了绣琳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个强壮而漂亮的小东西,我们叫她皑皑。当绣琳为新来的小女孩忙碌时,我和雅筑的感情也进入了另一阶段。这是难以解释的,雅筑的柔弱、病态,都唤起我一种强烈的感情。她和绣琳是完全不同的,她时时刻刻需要别人的保护,而绣琳时时刻刻要去保护别人。或者,在一种男性的本能上,对于弱者都比强者更加怜爱一些。我不否认,我欣赏绣琳,但,我爱上了雅筑,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当着绣琳和雅筑的孩子们面前,我仍然愿意坦白的直陈这一点!” 我变更一下坐的姿势,下意识的看了看皓皓和皑皑,皓皓的眉头深锁着,漂亮的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的父亲。皑皑的脸色苍白而肃穆,眼睛深不可测。 罗教授继续说了下去: “正像忆湄所说,雅筑是一株菟丝花。真的,这株花一旦生根,就无法拔除,除非让它死。她对我的爱情也是根深柢固般固执和倚赖。或者,这是有罪的,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可原谅的。但感情一经发生,就无法遏止。我知道,她再也离不开我了,除非让她死。而我,也无法抗拒她的美丽和深情。于是,我成了一个欺骗和背叛的丈夫!而我那天真忠厚的妻子,却依然浑然不知的宠爱着她那白雪公主般的小妹妹! “然后,雅筑怀了孕,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筑怀孕之后,就病得很厉害,医生诊断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个晚上,绣琳注视着我的眼光。事情已到这一步田地来,我认为只有向绣琳坦白承认一切,我想,以绣琳一向宽大而不拘小节的个性,或者她能原谅我和雅筑,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实上是错了。我把一切说出来之后,绣琳愤怒悲痛得不可思议,她冲到雅筑房里,抓住雅筑的衣服,摇撼着她喊:“‘你的心呢?你的心呢?把你的心拿出来给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没有心。把你的心拿出来,我亲爱的小妹妹!’“雅筑只是哭,从头到尾的哭,我介在她们之间,不知所措。不过,我也有种侥幸的想法,认为让绣琳发一顿脾气,可能可以减少她的愤怒。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她走了,她留下了皓皓,抱走了刚满半岁的女孩。同时,她留了一个简单而残酷的纸条,上面潦草的写着: “‘我养一只狗,它知道对我友善, 我养一个白痴,她也知道感恩。 而这次,我养了一个人—— 没有心的人—— 她却咬了我一口。 这一生,我希望不再见到你们,如果有机会再见面,除非是向你们讨还这笔债! 绣琳” “她走了,我们曾四处寻找,各方面打听,却再也没有找到她。”罗教授再一次的停顿,我的泪珠从睫毛上跌入火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室内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窗外的风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个阴影晃了一下,同时有一声叹息。是谁?那传说中的幽灵吗?我凝视着窗子,树影摇动着,风在呜咽——是我神经过敏。掉回眼光来,我看着罗教授,他看着炉火,火映红了他的脸,他的眼光深沉寥落。“我知道绣琳的个性,她这一走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雅筑经此打击,立即旧病重发,她神志昏乱,整日喃喃的向人说:“‘我是没有心的,你知道吗?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一个没有心的女人!’“我请医生治疗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着说: “‘我不是存心要抢你,我是情不自已!请别离开我!请别离弃我!’”“我已经失去了绣琳,不愿再失去雅筑,我善待她,爱护她,也照顾她。不久,她也生了一个小女孩,为了纪念我所失去的那个女儿,我让这新生的婴儿顶替了另一个的名字——皑皑。”他望着皑皑:“这就是你。”又望着中□说:“那张照片里的是头一个皑皑——也就是忆湄。”一段沉默。他又说了下去:“从此,雅筑的病时愈时发,任何触起她回忆到绣琳的东西都会让她发病。我送走了绣琳所乐养的小动物,独独留下嘉嘉,因为那是个无法独立生存的女人,是绣琳下过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们一直住在重庆,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经打听到绣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经改嫁。五年前,到了台湾。然后就直到去年,收到绣琳一封信,说女儿已长成,而她将病逝,要我们照顾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学毕业。收信之后,我立即托人调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绣琳其人,还没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视我:“已经来了。” 我啜泣着,用手帕拭去了泪,新的眼泪又来了。我无话可说,在泪雾之中,我看到的是我那可怜的妈妈,长期挣扎于贫穷和疾病之中,那么困苦,那么艰难,到生命的末期,还不肯把这一段历史告诉我!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这之后的事,不用再说了,”罗教授放低了声音说:“我想,你们都了解了。皓皓!你不认认你的妹妹吗?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们有一个很伟大的母亲。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反对你们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风流自许,比我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雅筑,她实在被忆湄所惊吓,她一直以为,你是代替你母亲,来向她讨还那笔债的!但,忆湄,她不会伤害你,她一直是个胆小而善良的小东西。将近二十年来,她受着内心的谴责和折磨,她怕你!又愧对你!想对你好,又本能的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种种变态的行为。她——以为你是有意争取中□,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来对你!” 我泣不成声,我不管罗教授和罗太太——罗太太!她是“罗太太”吗?——我也不管皓皓和皑皑,我心中只有妈妈,我那可怜的妈妈!在这整个故事中,她是个无辜的牺牲者!她有什么过失?该半生困顿?因为她救助了一个将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们的生活,贫苦、挣扎,那破旧的小屋,那简陋的三餐,和妈妈的病!假若不那么苦,她怎么会那样年轻就离开人世?这世界多么不公平! “今天,”罗教授又说:“我把这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你们,不管你们作怎样的想法。对我,对雅筑,作怎样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点,我有个失去的女儿,现在,她回来了!不是个投奔的孤儿,是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在这个家庭里,她有她的身分和地位——我希望,皓皓,你重新来认识你的妹妹。皑皑,你也来认认你的姐姐……” 罗教授的话没有说完,皓皓站了起来,他站得很急,带翻了椅子。接着,他就纵声狂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的说: “哈哈!怎样荒谬的事情!忆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个漠不相关的女人,我竟把她当作母亲!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后仰。“爸爸!这是怎样一个疯狂的世界?”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跌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皓皓流泪。他踢开椅子,大踏步的对门外走去,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皓皓刺激了我,站起身来,我望着罗教授,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我哭着喊:“不!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我不是你的女儿!罗家给过我什么?你又给过我什么?我和妈妈困苦的生活,你却和那个女人逍遥自在!这世界太不公平!你们该受罚!该受罚!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永远不要!” “忆湄!”罗教授叫。“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离开这儿!永远离开!我恨你们!你和那个女人!那个没有心的菟丝花!” 我哭着跑出门外,我选错了门,跑进入饭厅。我听到罗教授在我身后狂吼狂叫,我神志昏乱,头脑不清,只知道心碎神伤,而急于逃避。我跑进了花园,后面有人在追我,狂叫着我的名字。仓卒中,我无目的的沿着小径向前面疾冲,一面冲着,一面哭着,泪水使我看不清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树木的阴影遮住了月光,而树叶拂过了我的面颊,我才知道我已经跑进了那小树林。风在树木间低幽的呜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我慌乱的在树丛中乱冲乱撞,头脑里更加昏昧不清。然后,我撞到一件物体上,那东西立即荡开了,我站住,喘息的望着地下。月光从树隙中漏入,地上有一双女性的白色绣花拖鞋,我迷茫的瞪着那双拖鞋,脚像生根般的不能移动。接着,那件荡开的物体又荡了回来,碰到我的身上,我看过去,触目所及,是一双人脚!顺着人脚向上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尸,正赫然的吊在那棵缠着菟丝花的松树上!我恐怖的大叫起来,我的叫声在夜色中尖锐的响着,然后,我昏倒了过去。 尾声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一片叶子飘落在我的唐诗上,打断了我正看着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了叶子,我抬起头来,呆呆的凝视着面前那棵松树,和松树上缠着的菟丝花。这是夏天,菟丝花正盛开着,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细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怜的缠绕在松树上,绿褐色的藤和粗壮的松树相比,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感觉,我看呆了。 一段小树枝弹到我的脸上,惊醒了我,中□含笑站在我面前。“你的画画完了?”我问。 “唔,一张很成功的画。”他笑着说。“是么?”我望着那支着的画架:“你画了张什么?” 他把画板取下来,递给我。画面是一个小丛林,丛林中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托腮的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摊开的书,而她的眼睛却凝视着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题目叫‘凝思’,好吗?”中□问。 “你把我画进去了。”我说。 他取开了画板,蹲下身子来,捉住了我的双手。 “你在想什么?”他低低的问。 “菟丝花。”“还在想那件事吗?”他凝视着我:“半年多了,你也该从那个恐怖的记忆中恢复了。” “我不是想那个。”“你在恨她吗?”他说,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罗太太,不,是雅筑。“她已经用她的死赎了罪,人死了,什么都可以原谅了。是不?忘记那些事吧!” “她偏偏选择这棵缠着菟丝花的松树来上吊!”我感慨的说:“她也以菟丝花来自比!是吗?我记得有一天,她曾经和我谈起菟丝花,她说,如果生来就是菟丝花,怎样能不做一株菟丝花?这就是她的悲哀。”我叹息。“或者,她并没有太大的过失,她只是一株菟丝花!” “你想通了,”中□吻我:“饶恕是一种美德,你真可爱!”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说:“多年来内心的负担可以压垮一个健康的人,何况她本来就有病!这小树林中曾经吊死过人的事一定给了她启示,我曾看到过人影,听到过叹息,那一定是她,是吗?”“我想是的。”“一株菟丝花!”我再叹息:“我刚刚在看李白那首古意,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以前,我们总把菟丝花比作罗太太,松树比作罗教授,现在,我觉得松树应该是我的母亲,罗教授是那株女萝草!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他们藉着我母亲来缠绵成一家,我母亲是个默默的牺牲者,供给他们机会来生存!”“一个很好的譬喻,”中□说:“罗教授,你还喊他罗教授吗?”“我改不了口!”我说。 “试试看,忆湄,他很爱你,而且,他又那样——那样—— 寂寞。”“皑皑来了!”我说。真的,皑皑正慢慢的向我们走来,她手中拿着一个信封,脸上微带着笑,半年来,她是罗家变化最大的一个人,她第一个从罗太太(雅筑)的死亡中恢复,迅速的挺起她的脊梁,来面对现实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丝花,而是一株劲草!望着她坚毅的挣扎着站起来,接受各种狂风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后的今天,她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们的个性仍然不合,但我们都努力的去适应对方。 “嗨!中□!”她喊着说:“哥哥有一封信给你!快拆开看!” 中□拆开了信,看着,也笑着。我说: “怎么,他怎样?中□!信里写些什么?” “我念几段给你听听,”中□说,慢慢的念: “告诉忆湄,我终于扬帆远去,学习独立了。国外什么都好,只是没有家里的人情味,也没有个刁钻古怪的小丫头斗斗嘴,殊觉无聊。到处拥挤不堪。连偷偷溜冰的地盘都找不到,颇怀念家中的水泥地,和那广大的花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大概我回去的时候,忆湄已在教她的小忆湄或小中□溜冰了——教技巧点,别像他妈妈那样摔碎了骨头…… ……上星期自己煎蛋,把手指一齐煎进去了,想想人肉一定没有煎蛋好吃,所以只吃煎蛋没有吃手指……交了好几个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有一个红头发,两个黄头发,四个黑头发。结论:还是黑头发最好看,盖为中国人也。最近最亲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国人,谈得非常投机,我常常带她到我的公寓里来玩,有一天大雷雨,她在我处共度了一夜,美极了。她芳龄四岁零三个月。皑皑怎样?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我只好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个丈夫回来……爸爸好吗?希望他已恢复了咆哮的精神,可惜我不在,使他少了咆哮的对象。 问候嘉嘉,还有忆湄的小动物们!” 我和皑皑听着,也笑着。中□把信折了起来,笑着说: “看信如见其人,还是那副老样子!” “不过,到底是独立了。”我说。 “谁独立了?” 一个声音问,我抬起头,罗教授正站在我们面前,他的须发更加蓬乱,眼神黯然无光,半年的时间,他仿佛已经苍老了十年。背负着双手,他看来寥落而孤独。 “是皓皓的信,您要看吗?”中□问。 “不,”他摇摇头,又闪动着眼睛、无法抑制一份本能的关切:“他好吗?有没有闯祸?” “他很好,他问候您。” “是吗?”罗教授转动着眼珠。 “他说,希望您早日恢复咆哮的精神。” “唔,”罗教授的须发牵动着,他低下了头,又迅速的抬了起来,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望着我,他说:“忆湄,我查了你的分数。”“哦!”我叫,心脏猛跳:“很糟,是不是?我知道今年不会有希望!”“三百六十八分,大概分发到第四、五个志愿,第一个志愿总是没有希望了!”罗教授慢慢的说,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兴。“噢!”我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忘形的扑过去,一把抱住罗教授,我的脸碰上了他的胡子,挪远了一些,我说:“什么时候,您能把这些讨厌的胡子剃掉?嗯?罗——罗—— 爸爸!”“爸爸”二字一经叫出口,我如释重负,浑身都轻松了。罗教授——不,爸爸凝视着我,他的须发乱动,眼眶真的湿润了,喃喃的,他不知道逼在喉咙里说些什么。好久,好久,我们都站在那儿,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东西,眼睛里都凝满了泪,谁也无法说话。终于,我轻轻的说: “我懂了,爸爸。”“什么?”他问。“你,妈妈,和菟丝花。”我说:“你是棵女萝草,妈妈是松树,她是菟丝花。妈妈最伟大,而你们也没有过失。”我轻轻的念:“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罗教授凄凉的笑了,用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他说:“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忆湄。” 我也含着泪笑了。远远的,嘉嘉的歌声,随着风飘送而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噢!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是指的什么?一段爱情?一段生命?像爸爸(罗教授),妈妈,和雅筑的故事,也是一场春梦,一片朝云吗? 无论如何,这故事已经过去了。尽管世界上每天还有新的故事在产生,但,那些,也终将如春梦无痕,如朝云流逝!—— 全书完—— 一九六四年夏于台北 第一章 那一切终于都过去了。 当我站在这间我和妈妈共同居住了十二年的小屋内,收拾着我的行装时,脑中仍然是昏昏蒙蒙的。似乎从妈妈咽气的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好好的清醒过一分钟。我的哭喊,挤满屋子的妈妈的同事,殡仪馆、花圈、祭吊、火葬场,围绕在棺木前垂泪的小学生,林校长主持的追悼会……这一切一切,难挨的时光,可怕的时光,忙碌而又昏乱的时光,终于都过去了。而今我孤独的在室内整理着妈妈的遗物,收拾我要带走的东西,心中是那样恍惚和迷茫。妈妈去了!多少天以来,我把自己陷在处理后事的忙碌中,虽然曾经抚棺呼唤,曾经嚎啕痛哭,但是,那份凄楚和无助还远不如现在面对这空旷的屋子时来得深切。妈妈去了!我唯一的亲人!这以后,十八岁的我,将面临怎样的一份前途和命运? 室内那样寂静,那样凄冷。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漠然的照射在石灰剥落的墙壁上。墙上原来挂着两个镜框,一个是我和爸爸、妈妈的合照,那年我才六岁,照这张照片的第二年爸爸就去世了,所以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另一个镜框是妈妈早年画的一张油画,画面是平原、石峰和落照。现在,这两个镜框都已被我收进了箱子里,墙上只留下两块淡淡的灰黄的痕迹。两张单人床,一张属于妈妈,一张属于我。都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棉被、蚊帐、和妈妈的衣物,全遵照妈妈的意思送给了给我们洗衣服的“阿巴桑”。妈妈!我真佩服她的冷静,在卧病的期间内,她已把一切身后的事都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条,包括我在内! “听我说,忆湄,如果妈妈死了,你办好丧事,就离开高雄,到台北去投奔罗教授。他会给你安排一份很好的生活。” “不!”我叫:“没有那一天!永不会有那一天!” “会的,”妈妈说,温柔而平静的望着我。“忆湄,你是个从不肯面对现实的孩子。但是,记住,逃避现实不能解决问题,不久之后,我会留下你而去,你一定要学习面对现实,学习独立,和——变成大人。” 如今,是我学习独立和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到台北去!投奔罗教授去!这是我唯一的一条路,是妈妈给我安排好的一条路,我没有考虑的余地。但是,罗教授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会不会拒绝我?他又会怎样来安排我?……未来的问题似乎还有一大串,不过,那些,都还没有到我的眼前来。目前,我所要做的,是尽快收拾好衣箱,赶下午四点半的柴油特快到台北去!把最后的几件衣服从壁橱里取出来,收进了衣箱里。薄薄的一口小皮箱,里面已容纳了我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只因为我和妈妈一直很贫穷,靠着妈妈这份小学教员的薪水,供给了我整个中学的教育,已非常吃力了,我们没有余钱来多做衣服。阖好了箱盖,我四面张望了一下,好了,什么都整理完了!我也该去向林校长、和张老师、魏老师等告辞了。可是,伫立在这小屋中,我忽然失去了力量,这小屋,每一分每一寸的地方,都有着我和妈妈共同生活的痕迹。每一丁点空间,都盛载着过多的回忆。这么多年来,我属于妈妈,妈妈属于我,小屋属于我们两人!而现在,一眨眼间世界已经全变了。妈妈去了,我将离开,小屋不知又会迎接何人? 我伫立了那么长久,几乎忘记了赶火车的事,直到一声门响惊动了我。转过头来,是林校长。她匆匆的向我走来,把一只手同情的放在我的肩膀上。 “忆湄,你马上就去台北吗?” “嗯,”我轻声的说:“四点半的火车。” “为什么这样急?你实在可以再多住几天的!” 我摇摇头。“反正要去,还是早点去。这间屋子,我一个人住着太难过。”林校长叹了一口气,凝视着我说: “忆湄,我不了解你母亲,我和她共事了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她的好朋友了,难道不放心我?认为我不能照顾你?为什么还要你跑到台北去投奔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朋友?那位罗教授,就真能照顾你吗?” 我不语。林校长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和妈妈已有十二年的交情。但,我知道妈妈为什么不愿把我交给她。妈妈希望我念大学。“只有一个人能为你安排,罗教授!”林校长是个好朋友,但她自己有六个子女,一个读大学,三个读中学,还有两个读小学。她无法再负担我。“好吧!忆湄,”林校长终于说:“如果要赶火车,就该走了!你去看看情形,假若那边住不下去,还是回来吧!我家不怕多你一个人吃饭!”我点点头。真的,距离火车开行的时间已只有一小时了。我走向小屋的门口,林校长默默的走在我的身边,走出房门,我不胜依依的再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只有六席大的教员宿舍!我和妈妈度过了十二年光阴的地方再见了!一瞬间,我鼻中酸楚而泪眼模糊了。“忆湄!”有人叫我,我回过头来,我面前竟黑压压的站着一大群人,张老师、魏老师、何老师……几乎所有妈妈的同事都来了。我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我应该变成一个大人了!挺了挺背脊,我走上前去,和他们一一握别。我表现得那么沉静,那么稳重,简直都不像“我”了。我接受了无数的祝福,也喃喃的说了许多感激的言语。最后,我终于走出了xx小学的大门,离开了我居住多年的地方。 林校长送我到火车站,站在月台上的车窗外面望着我。我坐在车内,倚着窗子,对着妈妈这位多年的老友,我有满怀愁绪,而又默默无言。只因为前途太渺茫,太未可预料,这份沉重压迫着我,使我无法说话。林校长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热情,而显得出奇的沉默,大概她在为我难过,为妈妈难过,也为她自己难过——她竟无力照顾一个老友的遗孤。一声汽笛响,“轰隆”一声,车子蠕动了。林校长把头伸了过来,喊着说:“忆湄!要写信哦!”“我知道!”我也喊:“再见!林校长!” “再见!……”林校长不由自由的追了车子几步,又传来一句话:“忆湄!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从今起,你是个独立的人了!”车子驰远了,林校长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之中。是的,我是个独立的人了,换言之,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罗教授,他会成为我的倚靠吗?他会接纳我吗?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车窗外飞驰而去的青山绿树,我是更加迷惘沉重了。远在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妈妈放下了早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怔怔的说:“罗毅——居然来台湾了。” “罗毅是谁?”我问。“一位地质学家。”妈妈淡淡的说,开始吃她的早餐,我把报纸拉到面前来,看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消息。 “名地质学家罗毅博士昨日携眷由港来台,将应聘为x大教授。” 这消息引不起我的兴趣,那时是暑假,我正计划和同学游大贝湖。抛开了报纸,我不经心的问: “你认识这位教授?”“以前认识,在大陆上。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妈妈说,“许多年没见过了。”“你要去看他们吗?”我问,吃着烧饼。 “看他们?”妈妈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们很得意,我去倒显得——”妈妈把话咽住了,对我警告的说:“忆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烧饼渣!” 关于罗教授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他。我呢?在几分钟之后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了。一直到三个月以前,妈妈已证明患上了子宫癌,我们母女都已很清楚的明白,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随时可以降临。妈妈有一天让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罗毅,地址是台北罗斯福路x段x巷x号。我寄了信回来,妈妈才和我谈起罗毅。“他是一位学者,和我们是世交,假如我有什么不幸,他是我唯一想得出来,能够照顾你的人!” 正像妈妈说的,我是个不大肯面对现实的“孩子”,或者由于我是妈妈的独生女儿,未免从小有点儿娇宠,养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担的习惯。因此,虽然我很清楚的明白,妈妈患上了绝症,迟早要抛开我而去,但我拒绝去想它,拒绝去谈它,也拒绝去承认它。每当妈妈提起她身后的事,我就跺着脚嚷:“没有那一天,永远没有那一天!” 然后跑开,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去悄悄的哭。 可是,而今,“那一天”终于到我眼前了。我行囊中有妈妈临终前三天所写的一封信,嘱咐我面交给罗教授。信是妈妈亲手封好的,我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我猜想,无非是托孤的意思。妈妈一生好强,从不肯向人低头或请求什么,没料到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却必须向一个多年未谋面的朋友,请求收容她那“长不大”的女儿! “长不大”的女儿!妈妈常常问我: “忆湄!什么时候你可以长大?什么时候你能懂事,不再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女孩?” 小女孩!我但愿永不长大!永远缩在妈妈的怀里,任何事情,有妈妈帮我作主,我只要吃饭、睡觉、念书、和欢笑!可是,妈妈去了!在失去欢笑的这一段日子里,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最起码,我已被迫去面临那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现实”!车窗外面,黑夜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旷野中,偶尔有点点的灯火在闪烁。车轮辗过了原野、城市、村庄,把我带向一个未可知的命运。车子误了点,抵达台北时已将近十一点了。下了火车,提着我的箱子,走出了火车站,站在车站门口,四面张望。台北!十二年来,我跟着妈妈住在高雄,一直没有到过这全省最繁荣的都市。抬起头来,霓虹灯在夜色中闪耀,旅行社、小吃店,林立在对街。台北!我久已希望来到的地方!望着成排的三轮车、计程汽车,和街头仍然熙攘的人群,我有种慌乱和惶恐的感觉。头一次,我发现这世界竟如此之大,不再是只有六席大的小屋!那么复杂的道路,那么多的建筑,也不再是我和母亲共同生活的那样小小的天地。 ※※※ 一辆三轮车滑到我面前。 “要车吗?小姐?”我有些犹豫,终于说:“罗斯福路三段。”“十块!”十块!我不知道是贵还是便宜,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罗斯福跨在何方?跨上了车子,我才有些后悔,深夜十一点钟,贸贸然的跑去投奔别人,不是太晚了吗?或者他们已经睡了,把别人从睡梦中拖起来,多么不礼貌!妈妈总说我做事从不经过思考,看样子我仍然没有成熟。可是,现在,车子已经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初夏的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扑面而来,我似乎无暇再做别的计划了! 车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钟的圈子,最后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我发现自己停在一条占地颇广的围墙前面,嵌在那围墙正中的,是两扇豪华而堂皇的红漆大门。看了看门牌号码,一切都没有错误,我付了车钱,望着三轮车隐没在巷子的尽头,才又怯怯的对那围墙和大门作了一番巡礼,大门边不及三尺的地方,一盏街灯正明亮的照耀着,我的影子瘦瘦长长的投在门前的地下,看来那样孤独、寂寞,和渺小! 我手腕上是妈妈的旧表,时间已是十一时半。靠在门边,我迟疑了大约二十秒钟。从门缝中向里偷窥,黑影幢幢的深院内似乎还隐隐的有着灯光。好吧,既来之,则安之,管它是深更半夜,还是半夜深更!我总不能在门外站一夜!横了横心,我揿下了门铃。这屋子一定很深很大,我在门外无法听到门里的铃声。等了很久,里面毫无动静,大概主仆都已熟睡,不管一切,我连揿了三下门铃,揿得长长的。于是我听到门里有了脚步之声,这声音沉重而迅速的“奔”向门口,接着,大门豁然而开,一张满面胡子的脸庞突然从门里伸了出来,是个硕大的脑袋,张牙舞爪的毛发之中,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近乎狞恶的瞪视着我。“你发什么神经?”一声低沉的怒吼对我卷了过来。 “我……我……”我接连向后退了两步,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这颗刺猬状的头颅惊吓我。 “你……你……”他对我掀了掀牙齿,像一只猛兽。“你滚开吧!”在我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以前,门已经“砰”然一声阖上了。我惊觉的扑上前去,用力的打了两下门,无论如何,我不能这样被关在门外,夜色已深,我又无处可去。我打着门,嚷着说:“喂喂,等一等,我有话说!” 门又猛的打开了,那颗毛发蓬蓬的头颅差点撞到我的鼻子上,一声使人魂飞胆裂的巨吼震耳欲聋的对我当头罩下。 “滚!听到没有?谁是喂喂?喂喂是谁?”接着,那“怪人”一掀牙齿,又是一声大叫“滚!” 门再度“砰”然阖上,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儿,心脏像擂鼓似的狂跳着,那“怪人”的几声狂吼使我心惊胆战。望着那两扇阖得严密之至的门,我完全失去了主意。到台北来之前,我曾经有几百种对罗宅的想像,但没有一种想像是这样的。我曾害怕他们不接待我,但也没有想到会是用这种方式来拒绝我!那个须发怒张的怪人,几声大吼,我竟连见到主人的机会都没有!而现在,我被关在这门外,在深夜十二点钟,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我,怎么办? 好半天,我就呆呆的站在门口,不知该何去何从。夜风拂乱了我的头发,天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颗星星。北部和南部的气候相差了几乎一个季节,我裸露在短袖衬衫外的双臂已感到凉意。我总不能在这门口开箱子取衣服,于是只能忍受着夜风的侵袭。长长的巷子里寂无一人,更找不到一辆车子,我难道就从黑夜站到天明?仰视着夜空,孤独和无助使我想哭。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那在泉下的妈妈,可曾知道我所受的“接待”?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间,有一辆脚踏车从巷子的那一头转了进来。我无意识的瞪着那辆车子。嘎然一声,车子停在我的身边,一个男人从车子上跳了下来,诧异的望着我。我也望着他,只因为我不知他是谁,也不知该不该向他解释我站在这门外的原因。我们彼此瞪视了几秒钟,那男人先开了口:“你在这儿干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无法回答。干什么?我怎么述说呢?那男人把脚踏车架好了,望望我,又望望地下放着的箱子,点了点头,抱着手臂说:“我猜,和妈妈吵了架,出走了,是不是?这样吧,告诉我你的住址,我送你回家。” 我凝视他,一个爱管闲事的男人,他把我当成三岁的小孩子了。在我的凝视下,我才发现他年纪很轻,大约不会超过二十六、七岁,穿着件白衬衫,袖口随随便便的挽着,没有打领带,松着领口,还有一头乱蓬蓬的浓发。 “怎么样?”他继续问:“你准备在这儿过夜吗?要不然,你就进去坐坐吧!”他指指那两扇红门。 我的精神突然振作了,站直了身子,我问: “你住在这儿?这是你的家?” “我住在这儿,”他点点头:“虽不能说是我的家,也等于是我的家,我想,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住一夜。但是,明天,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去。怎样?” “我——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低低的说,接着就摔了摔头,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我必须解决我的问题:“我是来找一位罗教授的,罗毅教授。” “找罗教授?”他诧异的说:“那么,你为什么不按门铃?” “我按了,”我说:“可是我给一个怪人赶出来了。” “一个怪人?”“嗯,”我点头:“一个满脸胡子,找不到眉毛嘴巴的人。” 他用有兴味的眼光盯着我,问: “你找罗教授有事吗?” “有,很重要的事。”我说。 “那么,你跟我进来吧!”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开了门,一手推着车子,一手提起我的箱子,领头向门里走去。走进了门,我发现置身在一个花木葱茏的大院落中了。他把车子推进了大门边的一间小屋内,关好了小屋的门和大门,然后说: “好吧,先到客厅去看看罗教授在不在。”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夜色里,只隐隐的看到一幢幢的花木和树影,穿过了一条龙柏夹道的小径,我看到了那幢挺立在夜色中的建筑物,这是栋二层楼的房子,门前有着石阶,里面还透着灯光。跨上台阶,推开了一扇玻璃门,我走进一间黑暗的房间里。他不知道从那儿摸到了电灯开关,于是,灯忽然亮了,我停在一间宽敞而漂亮的客厅内,墙边放着沙发,屋角有一架大钢琴,琴上是瓶康乃馨。 “你先坐一坐,我到书房去找罗教授。” 我坐了下来。他推开一扇小门走出去了。我忐忑不安的四面张望着,这客厅仿佛每一面都有着通往各处的小门,只有大门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垂着白纱镂空的窗帘。四周有份奇异的寂静,我觉得十分的不安,而且,我非常非常的疲倦。从清晨到现在,我就没有休息过一分钟,何况又有那么多的感触、伤怀、担忧……现在,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妈妈共有的小屋内,好好的睡一觉。 一声门响,我迅速的回过头去,不禁大吃一惊,那个怪人不知从那一扇门里跑了进来,圆睁着一对怒目,虎视眈眈的望着我。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身影那么高大,乱发虬结的面孔又那么怪异,我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了喉咙口。他对我大踏步的冲了过来,一瞬间,我以为他会把我举起来,扔出房间去。但,他并没有碰我,只跳着脚吼着说: “谁让你进来的?谁许你进来的?” “是我!”一个声音在另一扇门边响起。“怪人”回过头去,那个带我进来的青年正走进门来。 “你?”怪人咆哮的目标转移了对象,他对那青年舞了舞拳头:“你为什么放她进来?谁叫你放她进来?” “她说要找罗教授,”那青年昂着头说,对怪人的咆哮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我想你惊吓了她,罗教授。”罗教授!天哪!难道这个毫不友善的“怪人”就是妈妈心心念念要我来投靠的人?我瞪大了眼睛,惊异更超过了原先的异惧。那位罗教授也瞪着我,然后,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不耐烦的蹙了蹙眉头,用忍耐的口气说: “那么,你不是皓皓的女朋友了?” 我一愣,他在说些什么?但是,立即我就了解到我一定被误会成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了。无论如何,我现在应该赶快把自己介绍出来。于是,我说: “我姓孟,名忆湄,我是江绣琳的女儿!”江绣琳是妈妈的名字。“我母亲有一封信要我交给您。”说着,我从手提包里找出了妈妈的信,递了上去。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那个怪人像是突然触了电,我的自报姓名如同仙人的魔杖,一下子把他点成了化石。他微张着嘴,注视着我,半天都没说话。然后,他突然醒了过来,抽出我手中的信,他迅速的拆开了信封,取出信纸。他的眼光在信笺上游移,他看得那么快,我相信他根本没有看清信里说些什么。他的眼光掉回到我身上,近乎粗鲁的说: “你母亲怎么了?”“死——了。”我说。他蹙蹙眉,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 “怎么会死?”他简短的问:“死在哪儿?” “子宫癌,”我也简短的回答:“高雄。” “高雄,”他喃喃的说,像是在咒诅,又重复的说了一遍:“高雄。哼!”他望着我,发光的眼睛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迟疑了大约十秒钟,他又用手揉揉鼻子,忽然说:“好吧,一切明天再谈,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嗯?”他那粗鲁的声调中有股突发的温柔。“你最好是马上睡一觉,嗯,你从高雄来的吗?”“是的。”他看来有些懊恼。“刚刚我开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责备的问。“假若不碰到中□,你就预备在门外站一夜吗?” “噢,”我困恼的说:“你并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哼!”他再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一直站在一边的那个青年:“过来!中□。”那青年走了过来,对我温和的微笑。 “带她上楼去!”罗教授用命令的语气说,又转向我:“喂喂,你说你姓什么叫什么?” “孟忆湄。回忆的忆,水字边一个眉毛的湄。” “孟——忆——湄——”他仿佛想把这名字记牢,接着就低低的叽咕了一串,大概是在咒骂什么、可能对我的名字不大满意,然后他挥挥手说:“孟就孟吧,这不是什么好姓!中□,带这个孟小姐上楼,皑皑隔壁的一间房间,知道吗?”对着我,他用同一种命令的口气说:“马上睡觉,明天我还有话和你谈!知道吗?”我点头,嗫嚅着说:“可是……我,想先洗个澡!” “天哪,”罗教授不耐的喊:“怎么如此噜苏!”挥挥手,他嚷着说:“上楼去!上楼去!” 我迟疑的站起身来,那位名叫中□的青年已经提起我的箱子,领先向一扇门走去。我只好跟在后面,走到门边,我又回过头来,轻声的说:“明天见,罗教授。谢谢你收容了我。” 他站着,那分不清眉毛嘴巴的脸似乎痉挛了一下,那些虬结的须发微微牵动,锐利的眼睛闪过一抹近乎温柔的光。然后他掉转了身子,用背对着我,低低的发出许多希奇古怪的咒语般的言语。自顾自的在一张沙发中坐了下来,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跟着那位青年,我从一扇小门出去,走进了另一间大厅内,这大厅大概是罗宅的饭厅,宽敞而整洁,有一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上了楼,是一条宽走廊,两边如公寓般分作许多房间。他带着我走向右面第三间,推开了门,开亮了电灯,微笑着对我说:“孟小姐,我想,罗教授已经等待了你好几个月了,这间房间是三个月前就准备好了的!” 我眩惑的望着室内,这是间小巧精致的卧房,一张单人的弹簧床,一个梳妆台,一个大的衣橱,一张玲珑而精致的书桌,上面放着盏小小的台灯,还有一个玻璃门的书橱。床上被褥枕头都已齐全,书橱的顶上还有一瓶新鲜的玫瑰花。这一切的布置,就好像已料定我今天会到似的。我有些迷惑的转过头来,那位青年仍然对着我微笑。 “还不错,是吗?这是完全仿照皑皑的房间布置的,皑皑是罗教授的女儿。”他说,对我弯了弯腰:“孟小姐,欢迎你成为罗家的一员。我想我不打扰你了。明天见!”他向房门外退去,退了一半,又停住了,加了一句话:“还有,浴室在走廊的最后一间。”“谢谢你。”我说,咬咬嘴唇,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因为我始终没弄清楚他是谁。“我姓徐,”他看穿了我的怀疑,“徐中□,中间的中,□树的□,木字旁一个丹心的丹字。”他凝视了我几秒钟。“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我们在罗宅的地位可能是类似的。好,以后有机会再谈吧!再见!” 他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我站在房子的中间,望着那扇门阖拢,才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再见。”我不相信他会听到我的道别。浏览着室内,我有种置身幻境的感觉,一种不真实感牢牢的抓住了我。这小房间太华丽,太舒适,太不可能是将属于我的!我把手指送到唇边去咬了咬,很痛!那么,这是真的了!我没有被拒绝,没有被嘲笑,却被安插在比我和妈妈的小屋强几百倍的环境中。走到窗边,我拉开了浅蓝色的窗帘,推开玻璃长窗,一阵夜风夹带着强烈的花香对我扑面吹来,我深深的吸了口气,神志恍惚的倚着窗子喃喃的问: “我是谁?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孤儿。我在什么地方?一个陌生朋友的家中。这——会是真的吗?” 夜风吹过园中的树梢,在我身畔徘徊。掠身而去的风声,依稀在低回的重复着我的句子: “是真的吗?真的吗?” 第二章 我在晨光微现中醒了过来,一时间,非常朦胧和迷糊,不知自己身之所在。软绵绵的床垫,簇新的枕头,带着薰人欲醉的花香的柔风,和那玻璃窗在风中轻微的震颤声,这一切,对我是那样的陌生而又新奇。我微微的张开眼睛,什么地方吹来的风?那样轻柔细致,那样香气弥漫,我吸了口气,是玫瑰?茉莉?还是早开的郁金香?在枕上翻了一个身,又阖上眼睛,我仍然睡意浓厚。但是,有一些地方不对,风使我觉得双臂微寒,拥紧了棉被,风依旧吹拂在我的脸上。难道昨夜忘记关窗?可是,我清晰的记得曾关好了窗子并拉紧窗帘。那么,什么地方吹来的风?我在枕上摇摇头,吃力的睁开眼睛,真的清醒过来了。 我的眼睛正对着那两扇玻璃长窗,一刹那间,我吃惊的愣住了。玻璃窗是敞开着的,浅蓝色尼龙的窗帘在晨风中飘荡。曙色正从窗口涌入,灰蒙蒙的塞满了整间屋子。使我吃惊的发愣的并非敞开的窗子,而是窗前正亭亭的站着一个白色人影,似真似幻的伫立在晓雾迷蒙之中。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的脸向着窗外,背对着我。穿着件长长的,白色轻纱的晨褛。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在晓风的吹拂下,她的衣袂翩然舞动,长长随风飘飞。她的个子高而苗条,透过那薄薄的衣衫,我几乎可以分辨出她那瘦伶伶的身子。我凝视着她,诧异她为何出现在我的屋内?她又是谁?我等待了一段长时间,她并没有改变姿态,仿佛全心全意都集中在窗外的某一点。我忍不住的轻咳了一声,于是,她移动了,慢慢的回过头,她对我的床边走了过来。 她停在我的床前,低头注视我。我仰躺着,也睁大了眼睛注视她。这是一张奇异的脸;瘦削、苍白、凝肃。一对大大的眼睛是唯一能代表生命的地方,乌黑的眼珠空洞迷惘,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这张脸有股震慑人的神秘的力量,使我在她的眼光下瑟缩而无法发出言语。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也闭得紧紧的,似乎并不想对我说话。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彼此对视,谁也不开口。晓色在逐渐加重,室内光线也越来越明亮。跟着光线的转变,我可以更仔细的看清她。她已不再年轻,虽然她的皮肤仍然维持光洁细润,但眼角已有四散的皱纹,嘴边也有着时间刻下的痕迹。她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了四十岁。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掉开了瞪着我的眼光,发出了一声悠长绵邈的叹息。这叹息那样长,那样幽幽的,给人一种森冷阴沉的感觉。然后,她望着窗外,低低的说: “她——死了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问我,我也不知道她这个“她”是指谁。不过,听到她说话使我振作,因为我曾怀疑她是属于幽灵一类的东西。言语应该能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我渴望能使我们的关系弄得融洽些,我猜,她可能是罗宅的女主人。于是,我热心的说:“您——在问我吗?”她看了我一眼,那冷冰冰的眼光使我打了一个寒颤。 “你以为我在问谁?”她反问。 “噢,”我有些失措。“你指我母亲?她已经逝世了。” 她望了我好一会儿,点点头,自言自语的说: “去了!死了!”她怅惘的看了看盛满阳光的窗子:“死了,也就解脱了。”她的话显然不是对我而发,再看了我一眼。她一声不响的走向门口,脚步轻悄得毫无声息。扭开门柄,她轻缓的走了出去,当她隐没在门外的那一刹那,我直觉的感到她对我有份敌意。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膝,沉思了几分钟,我想不出什么道理,只觉置身在一个奇异的环境中。不过,我迅速的摆脱了这份思想,妈妈常说我不务实际,就会胡思乱想。我要学着“长成”,不再活在孩子气的遐想中。起了床,我换掉身上的睡衣,打开房门,走廊里寂无一人,也没有丝毫声音。腕表上指着八点正,看样子这家人是习惯于晚起的—— 除了我屋里那位神秘女人之外。 我到浴室里去梳洗了一番。我喜欢镜子里的自己,明亮的眼睛和宽宽的额角。妈妈以前说我从不知道忧愁,真的,妈妈生病以前,我的生命里是从无忧愁的。我喜欢笑,快乐得像一支“忘忧草”。忘忧草!我不知道是否真有这种草,这是妈妈对我的称呼,她叫我作她的忘忧草!可是,妈妈的病和死,卷走了我所有的欢乐。“忘忧草”也懂得了忧和愁,还有人世间许多的悲哀和无奈。 从浴室回到我的房间里,我惊异的发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仆正在为我整理房间。棉被已整齐的叠好,睡衣收入了抽屉里,连我的箱子都已打开,里面的衣物挂进了橱里。只有那两个镜框,并排的躺在书桌上面。 “孟小姐,”那女仆对我弯弯腰:“我叫彩屏,太太叫我来服侍你。”“噢!”我有些受宠若惊,我从没有被人“服侍”过。望着那干净俐落的女仆,我笨拙的说:“其实我自己都会做的!” 彩屏望着我微笑,或者她认为我是个见不得世面的穷人家的女孩,但她的微笑里并无嘲弄的意味。抱起了书橱顶上的花瓶,她问我:“孟小姐,你喜欢换一种花吗?” “哦,”我说:“玫瑰就很好了!” “我们小姐不喜欢红颜色的花,”彩屏说:“她要蓝颜色的花,你不知道蓝色的花多难种,又难得开花。太太是认定要白色。”“哦,这些花都是自己培植的吗?”我诧异的问。 “是的,外面是花园,我们还有一间暖房。”彩屏说:“罗家每个人都爱花。噢!”她惊觉的说:“差一点忘了,老爷在餐厅里等你。”说着,她向门口走去,又回头说:“还是插玫瑰花吗?”“好的!”彩屏抱着花瓶退了出去。我在梳妆台前站了站,梳平了我的短发,镜子里的我明朗清新,那两道微向上挑的眉毛使我带着几分男儿气概。有一绺鬈发垂到额前来了,我把它拂向脑后。我又闻到了花香,从敞开的玻璃窗里望出去,绿荫荫的树木中杂着彩色缤纷的花坛,红黄一片的花朵迎着阳光闪烁,我看呆了。新的环境使我兴奋和振作,妈妈去世的阴影在我心头悄然隐退,我那愉快的本性又逐渐抬头了。仰望青天白云,俯视绿草如茵,我觉得心胸开旷,几乎想引吭而歌了。走出我的房间,穿过长廊,我轻快的走向楼下。在那间大而明亮的餐厅里,我见着了罗教授。他正在吃他的早餐,大概听到我下楼的声音,所以仰着头望着我走下楼梯。在明亮的光线下,他那乱发篷篷的头一如昨日,胡子如同春日路边的杂草,茂盛的滋生着,掩盖了他的嘴巴。眼睛是“丛林”中的灯炬,灼灼的从乱草中射了出来。 “早,罗教授。”我微笑着说。 “唔,”他哼了一声,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坐下来!”他命令的说。我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桌上放着香肠腊肉和小菜。一个中年女仆给我盛了一碗稀饭来。罗教授不再看我,低头吃着他的早餐。我好奇的望着他。猛然间,他抬起头,直视着我:“你为什么不吃饭?”他蹙着“眉”(如果分辨得出是眉毛的话)问:“你瞪着我干什么?” “哦,我……”我仓卒的说:“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怎么能顺利的把稀饭喝进嘴里而不弄脏你的胡子?” 我的话才说完,身后就有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回过头去,一个青年正从楼梯上跑下来,他径直走到我的身边,用很有兴味的眼光望着我,我立即发现,他那对炯炯逼人的眼睛简直是罗教授的再版。但是,他整洁而漂亮,下巴上剃得光光的,头发梳得十分平整,穿着件白衬衫,系着一条银灰色的领带。他对我咧着嘴微笑,眼睛里闪着一抹嘲谑的光芒,浑身都带着种玩世不恭的味儿。罗教授对他狠狠的瞪了一眼: “皓皓!你做什么?”“这就是昨夜差点被你赶到门外去的那位小姐吗?爸爸?”那位青年说,又转向了我,对我深深一鞠躬:“小姐,容我自我介绍,罗皓皓。不过,我不喜欢我的名字,皓皓,像个女人,我宁可叫罗皓,简单明了!” “你坐下!皓皓!”罗教授咆哮的喊。 罗皓皓坐了下去,仍然用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他看来十分年轻,年轻得像个大孩子——顶多只比我大三、四岁。“爸爸,这位孟小姐将在我们家长住吗?”罗皓皓转头去问他的父亲。“唔,”罗教授哼了一声:“不关你的事!你今天有课没有?还不吃饭?”“有课无课都一样,”罗皓皓满不在乎的说,望着我:“孟小姐,你的大名是——?” “忆湄。”我说。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原子笔,在一本小册子上写了两个字给我看,写的是“意梅”,他用询问的眼光看我。 “是这样吗?”他问。“不!”我说,接过笔来,写下“忆湄”两个字,他点点头,笑着说:“中国字很有意思,是不是?同一个发音,却有各种不同的字。”“皓皓!”罗教授严厉的喊:“你出去!我有话要和孟小姐谈!”“爸爸!”罗皓皓抗议的喊。 “出去!”罗教授怒吼着,瞪圆了眼睛。 “好好好,我出去,”罗皓皓站起身来,忍耐的说,再看我一眼:“孟小姐,有机会我们再详谈。我们罗家,父子是不能同在一间屋子里的,否则,屋顶会被掀掉。我们谁看谁都不顺眼!”说着,他头也不回的穿过一扇门走出去了。 这儿,罗教授已经吃完了他的早餐,他站起身来,对我简短而有力的说:“忆湄,我想我有权直呼你的名字。若干年前,你母亲是我们家的好友,她是个个性倔强的女人。三个月前,她有信给我们,却没有附上地址,我想她并不愿意我们找到她。她要我们照顾你,所以,你会得到照顾和保护。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注意,对于皓皓,你最好少理他,他是我们家的浪子,一个不长进的家伙!至于皑皑,我相信你会和她做朋友。”他看了楼梯一眼,似乎在找寻皑皑的踪迹,但楼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继续说:“皑皑是我的女儿,大约和你差不多大。关于我的太太,”他望着我,声调突然变了,他不由自主的降低了声音,非常柔和的说:“她说今晨见到过你,嗯?” “是的,”我说,想着那个消瘦苍白的女人:“我并不知道她就是罗伯母。”“她的身体很坏,”罗教授说:“平常是不离开她的房间的,你——最好少打扰她。”“我会——”我咬咬嘴唇说:“尽量不麻烦你们。” 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说: “你大概和你母亲的脾气很像,嗯?很倔强,很多心,很执拗,又有——过份强的自尊心!” “妈妈是个好母亲——”我像分辩什么似的。 “当然!”他打断了我:“吃你的早餐吧!你的饭冷了!”说完,走出了饭厅。我独自一人在偌大的餐厅内吃完我的早餐,餐厅和客厅有类似之处,四面都有四通八达的门。其中有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透过这扇长窗,可以看到园内的花木扶疏。看样子,这幢房子超过我想像的大。假若不是因为我和罗宅还太陌生,我真愿意去“探险”一番。可是,在我和他们都还没有混熟以前,我想我还是收敛一些的好。放下饭碗,我四面张望了一下,壁上挂着好几幅油画,多半都是烟雾迷离的风景写生,每张的右下角都签着“k-k”两个英文字。 我上了楼,向我的房间走去。但,经过一间屋子时,我停了一下,这房门是敞开的,门内,罗太太正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里。她已换了一件白色绣花的衣服,腰间松松的系着根带子,长发挽了起来,在头顶盘成一个髻,露出白皙而秀气的颈项。她的脸侧面对着门,是一张极美的侧面像,高高的鼻子,和长长的眼睫毛,高贵、庄重、雅丽,像一张画。 “进来!”她忽然说。我吃了一惊,四面看看,并没有第二个人,那么,她是叫我了?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她已转过脸来正面向着我,大眼睛静静的落在我身上。 “我说,进来!”她说,语气冷淡而宁静。 我走了进去,想起清晨的见面,我可能对她有些失礼的地方,于是,我向她点头微笑,轻轻的说: “罗伯母。”她凝视我,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说: “过来!”我走近她,她上上下下的望着我,然后,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忽然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她轻轻的抬起一只手来,抚摸我的手臂,接着,她就用两只手分别握住了我的双手,她的手指枯瘦苍白,和我那被阳光晒成的健康肤色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把我的手握得非常紧,用一种做梦似的神情和语气,悠悠然的说:“多么美的皮肤,和你母亲一样!”她仰望着我的脸:“你的母亲,她和我如同姐妹,她总说:‘你不要做这样,你不要做那样,你要多休息,要长胖一点!’她给我布置一个最好的环境,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桌巾,什么都是白色。她说:‘雅筑,只有白色配得上你,你那么美,如果我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她不让我劳动,不让我操作,宠我,像宠一个小娃娃。她说:‘我会照顾你,永远,永远——’”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脸色显得更加苍白,眼光透过我的身子,眼神是涣散而昏乱的。她的神情惊吓了我,我俯下身去,担心的问:“罗伯母,你怎么了?” 她的手仍然抓住我,眼光却更加昏乱和狂热。她注视着我身后的某一点,对于我的问话恍如未觉,只继续蠕动着嘴唇,轻轻的说:“她说:‘你是我的小妹妹,我要照顾你,永远,永远。’她说的,她要照顾我,永远,永远,永远……” 她开始喃喃的,重复着那几个句子,呓语般的讲个不停。大眼睛瞪得那样大,里面像发着热病似的燃烧着。我真的惊慌了起来,我试着要抽出我的手,但她牢牢的扣着我的手腕,像铁索般箍紧了我。她的呓语逐渐加快,逐渐语音模糊而不可辨。我慌乱的喊了起来: “罗伯母!罗伯母!你怎么了?你——” 我紧张的想从她的掌握中挣扎出来,她却紧扣着我不放。我们纠缠成了一团,忽然间,一个念头像电光般在我脑中一闪:她是个疯子!这念头使我恐怖,因为我对疯人的惧怕远超过妖魔鬼怪。我开始大声尖叫: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有人冲进了屋里,我转过头,是个美丽的少女,她只张望了一眼,跑了出去。立即,我听到有重重的脚步声奔上楼梯,接着,一个高大的人影窜了进来,是罗教授!他一直跑到我们的身边,把两只巨大的手掌压在她妻子的肩膀上,沉着声音喊:“雅筑!”罗太太顿时松开了我,茫然的收回了眼光,望着罗教授,接着,她就哭泣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她说她会照顾我,永远照顾我!” “好了!雅筑!”罗教授说着,声音出奇的温柔,像在安抚一只小猫。他把她的头揽进他的怀里,那梳着髻的小小的脑袋紧倚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他的手拍抚着她的背脊,不断的说:“好了,雅筑。好了,雅筑。” 罗太太仍然在呜咽着,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去。半晌,她抬起泪蒙蒙的眼睛,迷迷离离的望着罗教授,显然已神智恢复,幽幽的说:“我很抱歉,毅。”“没事了,是吗?”罗教授说,眼光那么柔和,简直使我怀疑不是出自他的眼睛里。看到他那样暴躁粗鲁的人也会有温柔的一面,令我惊奇而困惑。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脊:“去躺一躺,好吗?我让彩屏来侍候你。” 罗太太顺从的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像只听话的小白兔。我退出了房间,罗教授紧接着也走出来了,看到了我,他的温柔一扫而空,他对我圆睁起一对怒目,气冲冲的说:“你!谁叫你来招惹她的?我难道没告诉你,叫你别去打扰她?”我觉得一肚子的委屈,天知道我并不想去“招惹”她,而且,假若我知道她是这样碰不得的,我一定远远的避开。噘起嘴来,我低低的叽咕了一句: “真不知是谁招惹了谁?” 罗教授瞪了我一眼,带着满脸不泽之色,转身走开了。我退到我的房门口,心中充满了懊恼和难堪。这是我到这儿的第一个早晨,就如此的不吉利!推开房门,我走进去,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想到以后漫长的寄人篱下的生活,都要这样看尽别人的脸色,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有一个阴影遮到我的眼前来,我抬起头,是刚刚那个曾冲进罗太太屋里的少女。她对我点点头说: “你没有关门,所以我进来了。” 我望着她,她的年龄不会比我大。穿着件白色洋装,披着一肩柔发。不用任何人的介绍,我也知道她是谁。她像极了她的母亲,却比她母亲更美。那细腻而白皙的皮肤,和她母亲一样带着不正常的苍白。一对乌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深不可测。那长长的眼睫,弯弯的覆盖在眼睛上方的眉毛,和那薄薄的嘴唇,都具有那样动人的美,使我眩惑而迷惘。虽然我不是个男孩子,但是,我一样为她着迷。我向来崇拜一切的“美”。不过,和她母亲类似,她身上也有那份特殊的气质:高贵、典雅,却令人难以接近。 “你是皑皑?”我问。她点点头。“我是孟忆湄。”我说。 她再点点头,有股冷漠与傲岸的神情,似乎并不想和我谈话。于是,我也默默无言。好一会儿,她才又轻轻的说: “妈妈有神经衰弱症,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有时她会忽然发病,只要有爸爸在,她总是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望望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动的激情。我想,她是特地为了对我讲这几句话而来的,她怕她的母亲惊吓了我。在她那冷淡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颗善良而真挚的心,有一种人,是天生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的。这样一想,我更加喜欢她了,我热心的说:“是吗?为什么不请医生看看?” 她瞪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请医生看?” 我的一腔热情又被一下子抛进冰窖里了。我想,我还是少说几句话的好,否则注定要碰钉子。闭上了嘴,我在心里发誓不再说话。可是,忽然间,窗外的花园里传来了一个少女的歌声,歌喉婉转抑扬,柔美而富磁性,唱的是一支我很熟悉的歌,因为妈妈生前也常唱的: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歌声那样的荡气回肠,我完全被它所吸引了。忘记了刚刚有不说话的誓言,我抬起头来,兴奋的问皑皑: “是谁在唱歌?”“是嘉嘉。”她说。冷淡的转过头去,在我第二句问话“嘉嘉是谁?”还没问出来以前,她已自顾自的走出了我的屋子。我愣了愣,就被那歌声引向了窗口。从窗口望出去,花圃之后是一片浓荫,歌声由浓荫深处传来,只闻歌声,却不见人影。我侧耳倾听,那歌声一再反复着: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嘉嘉!罗宅的小一辈似乎都喜欢用重复字做名字,皓皓,皑皑,又一个嘉嘉!这嘉嘉是皓皓皑皑的小妹妹吗?听那声音,她一定也是个美丽无比的女孩子!我走出房门,心里也隐隐的明白,我最好是留在屋里少出去,一个早上,我已经有些动辄得咎了。但,我无法抵制那歌声的吸引力,我急于找出这个唱歌的人来。下了楼,我循着歌声,向花园中走去。 第三章 推开了饭厅的落地长窗,跨下了好几级台阶,我走进了那宽大的花木葱笼的院子里。沿着一条龙柏和杉树夹道的小径,穿了出去,是一个圆形的花坛。花坛以一棵铁树为圆心,外面一层一层的栽植了各种不同的花,最外一层,占地最广,是清一色的玫瑰,香味浓郁的弥漫在空间,随着初夏的柔风向各处飘散。越过这花坛,就是绿荫荫的一座小小的林子。一眼望去,这林子似乎是毫无系统的种植着些树木,但走近细看,却显然经过极细密的一番布置。林木栽种得疏落得宜,大部份都是松与柏,并不高大,但枝干耸直,也劲健有力。松柏之间,还点缀着一棵棵的扶桑和茶花。这不是茶花的季节,可是,扶桑却绚烂的开着。绿树丛中,缀着朵朵不同色彩的花朵,分外别致和引人。树木的脚下,也散植着各种不同的花草,玫瑰、菊花、石榴、蔷薇……数不胜数,还有许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走到林子的入口,我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认那歌声。抑扬的,轻柔的从林木深处传来,偶尔也会有片刻的停顿,似乎唱歌的人正在工作着。歌词是反覆着唱的,同一支歌,永远是那样的几个句子,时断时续,时高时低,起伏间歇,别有韵致。跟踪着歌声,我走进了林里,绕过几株树木,面前陡然一亮。我绝没想到,在这浓荫深处,却还别有天地,一架小巧精致的花棚竖立在林木之中,花棚上爬满了紫藤花,一串串粉紫色的花朵在棚架上迎风轻颤,娇艳欲滴。花棚下是几张竹制的躺椅,椅上空无一人。我站住了,侧耳倾听,歌声忽然停止。我四面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眼前只有绿树青藤,和枝头的轻红点点。穿过花棚,我对各处搜寻着望过去,到处都是树木和花朵,靠在棚架上,我思索着,也倾听着。风在林梢低吟,花棚上有几只麻雀在嬉闹。除此而外,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我有种被捉弄的感觉,扬起头来,我心有不甘的喊: “喂喂!有人在吗?”我的声音消失在林中的风声里。我又默立了片刻,周遭有种反常的寂静,似乎连小鸟的喧闹声都忽然停止了。我感到微微的不安,浓郁的花香使我薰然欲醉,眼前迷离的树影花影让我眩惑。转过身子,我找寻我来时的路径,想退出这座树林。但,我刚刚起步,那断续飘摇的歌声就响起来了: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捉住那个歌声的尾音,迅速的冲进了林子里,于是,我猛的站住了,我看见了她。 她蹲在一棵松树前面,背对着我。身边放着浇花的水壶和花锄。她俯着头,在清除着树根下的杂草,一面唱着歌,她工作得那么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打量着她的背影,纤细,苗条,穿着一件印花的台湾绸的衫裤,头发却旧式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看装束,她应该属于女仆之类。我站住,喊了一声:“嗨!”我喊得很响,但她却寂然不动,依旧唱着她的歌。我诧异的望着她,忽然,我发现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是了,她的头发!那头发是花白的!一个少女怎么可能有花白的头发?我无法按捺我的好奇了!绕过树木,我走到她的正面站住,再喊了一声:“嗨!”这一次,她抬起头来了,也停止了她的歌声。我凝视着她,这是张奇异的脸,她应该是个老妇人了。但,就和她那少女的歌喉一样,她有张“娃娃”脸。尽管脸上皱纹遍布,可是,那神态,那眼神,却宛如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她仰视着我,眼睛里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微微张着的嘴,带着股孩子气的憨态。无论如何,这张又老又小的脸让我觉得非常的特殊,但,她是不讨人厌的。我试着对她微笑,询问的说: “这花园都是你照顾的吗?” 她从地上站起来,个子比我矮得多,大概只齐我的眉毛。她继续望着我,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却对我展开一个近乎痴呆的笑容。“你的歌唱得真好听。”我说,她的笑容对我是一个鼓励,我高兴我终于在这儿找到了“友善”。 她继续对我笑。仍然一语不发,笑得那么单纯,使人不能怀疑她的笑有何心机或嘲弄的意味。可是,我一连两句话都得不到反应,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鼓起勇气,我想我还是先把自己介绍出来好些。 “我是孟忆湄,将要在罗家长住。” 她还是笑,那张脸像个雕刻出来的笑面佛。我的言语如同落进了海浪里,连一点涟漪都掀不起来。我有些不高兴了,无论如何这罗家每一个人对我都不太真挚,我所伸出的友谊的手,竟无一人愿意接受!我掉开头,有些气愤的说: “我很好笑,是吗?你干嘛那样盯着我笑?我又没有少一个眼睛或多一个鼻子!”大概我的话使她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去,然后就重新蹲下身子,用手去清除那些杂草,对我看都不看一眼。这份冷漠使我难堪而尴尬,我下意识的把大拇指送到嘴边去咬着,一面呆愣愣的站在那儿,考虑我要不要收拾东西离去,回高雄去。林校长虽然清寒贫苦,无法供给我一份好的生活,但她热情诚恳,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我正想得出神,那位“嘉嘉”忽然又抬起头来了,她仰视着我,依然带着那镇的笑容,对我指指面前的松树,一个一个字的说:“要开花了!”我愕然。要开花了!什么东西要开花了?顺着她的手指,我对那棵松树看过去。于是,我发现在那棵松树的树干上,缠绕着一株小小的、黄褐色的藤蔓,藤蔓上没有叶子,只有着成串的小花苞,在风中摆动,有股楚楚可怜的、妩媚的味儿。我有些惊喜,一来高兴她终于对我说话,二来也对那成串的小花苞发生浓厚的兴趣。我用手指轻轻的拨弄着那些粉白色的花苞,愉快的问:“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她傻傻的望着我,仿佛我说的是蒙古话。 “要——开花了。”她重复的说,站起身来,抚摸着那映着阳光而变成金色的藤蔓。“要开花了。起风的时候,叶子落了,花也开了。”她抬头看看天,脸上有种专注的神情。“起风的时候,叶子落了,花也开了。”她再重复一遍。 我诧异的望着她。“为什么要起风的时候呢?”我问。 她不答,望着我一味的傻笑。半晌,才又说: “你看见了吗?”“什么东西?”我一愣。 “花——要开了。”她指指松树。 我凝视她,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一切似乎都很反常,我有些神智迷茫了。就在我望着她发呆,她望着我傻笑的时候,一个人从树荫间走了出来。我抬头,是那个昨天带我走进罗家的徐中□!他仍然衣着随便,而神情洒脱。胁下夹着本很厚的书,他大踏步的对我走来,看样子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眉宇间浮动着开朗的笑意,和清晨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他对我点点头:“早,孟小姐。”“早,徐先生。”我也点了一下头。 “早,嘉嘉,”他再对那老妇人点点头,走过去拍拍老妇人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说:“花开了吗?” “花——要开了。”嘉嘉热心的指着藤萝。 “噢,”徐中□高兴的叫了起来:“还是真的要开了呢!今年会提前开花了。”他再拍拍嘉嘉的手背说:“好好的照顾它们,今年,不用等到起风的时候,花就会开了!”他转向了我:“孟小姐,我们在林子里走走,如何?” “好的。”我说。我们在浓荫间缓缓的迈开了步子,他说: “你不必费心和嘉嘉‘谈话’,她什么都不懂,她是一个白痴。”“哦!”我惊叹着。“但是,她是善良而无害的,”徐中□说:“有的时候,她又好像并不是完全昏昧无知,例如,她很喜欢人夸赞她,她很懂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又会照顾花草,懂得区别杂草和花苗。有时,我甚至于觉得她近乎聪明,她对于某一些事或一个人,常会有奇异的记忆力,就像那支她常唱的歌,她从不会把句子漏掉或唱走了调。” “哦,”我诧异而好奇的听着问:“她是罗家的什么人?” “一个远房的亲戚,罗家把她从大陆上带出来的。事实上,她等于是罗家的园丁,她照顾整个花园。你一定认为罗家的花园还不坏吧?全亏嘉嘉管理!她对花草很有耐心,而且也很有感情。她能记住每种花的花期……很奇妙,是不是?” “嗯。”我深思的点点头。“不过,她有她自己的措辞,她说起风的时候,是指台风季节来的时候。她特别喜欢那株藤蔓,她照顾它就像母亲照顾孩子一样。”“那藤蔓叫什么名字?” “噢,”他笑了。“我对植物是很陌生的,这花园里的许多植物我都叫不出名字,但我喜欢研究一切的东西。那藤蔓—— 你听说过一种植物叫菟丝吗?” “菟丝?”我仰起头:“旧诗里倒常常看到这两个字。李白有一首很缠绵的诗,讲菟丝和女罗的。” “对了,我怀疑所谓菟丝花,就是那枝藤蔓,但我并不能证实。有一次我查字典,找菟丝,它的解释和这藤蔓的情形很相似,所以我就叫它作‘菟丝花’!” “可惜没有一枝女罗草,”我笑着说。“否则,‘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这种韵味多美!” 他侧过头来,深深的望着我: “你很爱诗?”“不见得,我母亲常常念诗,我是耳濡目染,多少受点影响。不过我很没耐心去专攻一样东西,我的兴趣太广泛,又很不愿意受拘束,诗词这玩意儿,必须用全心灵去体会,对我而言,未免太艰深了。” 我们走到了一个石头的长凳前面,他问我: “坐一坐吗?”我坐了下去,他坐在另一端,把胁下夹的书取了出来,放在膝上。我看过去,是一本“普通心理学”。 “你是学心理的?”我诧异的问。“不,我学艺术。”他说:“可是我对什么都有兴趣,也很喜欢研究心理学。”“你——”我凝视他:“为什么住在罗家?” “我是罗教授的学生,念了两年地质系,觉得枯燥乏味,就转了系,学艺术。去年刚毕业,在x中学教书,罗教授找我来,住在他家里,教他的女儿画画。” “皑皑?”我问。“不错!”他点点头:“皑皑的天份很高,是个非常可爱而用功的学生。”我想起皑皑,她那超凡出众的美,和她的冷漠。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了?”我问。 “一年多。”我沉思不语,四面张望了一下,我的眼光又落回到那本“心理学”上。“心理学记载些什么?”我问:“它能使你明白别人的心理吗?”他把书抱在怀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带着股调皮的笑意。“不错!”他说:“例如,我现在就可以分析你的心理。” “试试看!”我说。“你吗?”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你在想,罗宅的每一个人都出乎你的意料,你奇怪这个家庭的组合:一个脾气暴躁而怪僻的父亲,一个患神经衰弱症的母亲,一双特殊的儿女,还有个白痴的女园丁。再包括那个吃家教饭的我!你觉得这次投奔罗宅是件不智的事,你认为你并不受欢迎,而感到自尊心受了伤,你正在计划,是不是离开罗宅,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更好些。”他对我微笑,把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脑后去:“有一些对吗?”“噢!”我非常的惊奇,张大眼睛说:“你可以成为心理学的权威了!”他大笑了起来,笑得爽朗而开心。笑完了。他说: “告诉你,这种分析与心理学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心理学完全是一种科学,研究心理学和了解别人的心理是两回事,心理学里面全是些专门性的东西,与医药及人体构造有关,与心理并无太大关系。至于我能分析你的心理,那是非常简单的——一年前,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有你现在这种心理。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一定会有和我当初类似的心理……”“哦!”我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很简单,不是吗?”他说。 “确实很简单,”我说:“但是,你怎么克服了你自己不受欢迎的那种感觉呢?”他深深的望着我,沉吟了一会儿,表情很奇异。 然后,他站起身来,凝视着我,慢慢的说: “有一天,你也会克服的。”说完,他望望林外:“我要去给皑皑上课了。”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你高中毕业了吗?” “是的,毕业了快一年了,我的学龄很早,因为妈妈病倒了,我就没有考大学。”“要考吗?”我点点头。“预备念那一系?”“噢!我还没决定。”他再站了一会儿,微笑着说: “人类真奇怪,你觉不觉得?每一个人,同样具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却从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张面貌;每个人都有一样的内脏,骨骼构造,和大脑小脑,却没有相同的个性。至于智慧的悬殊,兴趣的差异,更是一人一个样子,上帝造人,居然不会造出一份重复的来?像你和皑皑,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但是却完全是两种典型。” 我笑了,说:“这就是你研究心理学的原因吗?”接着。我又想起来问:“皑皑难道没有读书?”“她只念了高一,就休学了。” “为什么?”“肺病,或许还有其他的病。她太孤僻,太不合群,不能适应学校生活,现在她的肺病已经好了,却不愿回到学校去。她兴趣十分狭窄,中学的通才教育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换言之,”我说:“她在学校里功课很坏?” “不错,她很少有及格的功课,除了美术音乐之外。可是,在艺术方面,她又有奇异的领悟力和天才。她的钢琴也弹得很好。对于这种有偏才的孩子,中学教育实在是一种新伤!” “你很为她不平?”“确实。她是个——”他深思了一下。“很特殊,但很可爱的女孩子。”我想着皑皑,没有人会认为她不可爱,“美丽”实在是件好东西。上帝造人的确奇怪,同样用眉毛眼睛鼻子来构造,怎样会有妍丑之分?“噢!”他大发现似的说:“我要走了,你可以继续散散步,林子里很阴凉,又有风。好!再见!孟小姐!”他走到林子口,回过头来,对我爽朗的一笑,再说:“和你谈话,是一件最愉快的事,你有一副很清醒的头脑。” 我坐在那儿,目送他颀长的身子消失在林木之外。用双手抱着膝,我靠在一棵叫不出名字来的大树上,静静的沉思起来。风在林梢静静的摇撼,好几片落叶飘坠在我的裙子里,我拾起了一片心形的叶子,嫩嫩的浅绿色,带着淡淡的清香。我把叶片放在鼻尖上摩擦,我喜欢叶子的那股香气。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悄悄的,缓缓的向我移近,我回过头去,是嘉嘉!她站在我身边,用一种特殊的神态望着我,那不像个白痴的眼神!她定定的盯着我看,似乎在努力的思索和回忆。我拍拍身边的位子,对她鼓励的笑笑,说: “你坐吗?嘉嘉!”她那痴痴的笑容又浮了上来,转过身,她又悄悄的走开了,一面走过,一面嘴里喃喃的,低低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只听清片段的几个字: “她说……她喜欢的……她叫我管花……她说你和它们一样,没有照顾……活不了……” 我又独自坐了一会儿,腕表上已经快到十二点了。站起身来,我抖落了身上的落叶,缓步走出了树林。阳光正灼热的照射在花园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亭亭的伸展着枝子,绽开的花瓣正欣欣然的迎着阳光。我走到花坛旁边,摘下了一朵浅蓝色半开的小花,我不知道这花的品种,但那细碎的花瓣别有股娇柔的韵致,拿着花,我跨上台阶,推开玻璃门,走进了房间里。一瞬间,我愣住了。起先我到花园里去的时候,是从饭厅中出去的,但,我现在走进的房间,却并不是那间饭厅!这是间光线幽暗的房间,因为我刚从明亮的太阳底下走进来,一时竟有些目光模糊,接着我就看出这房子所以幽暗的原因,除了我的入口是玻璃门之外,这间屋子有两面都是大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许多希奇古怪的石头,另一边有一扇小门,藏在一大排书架之间,整间屋子居然没有窗子!我好奇的左顾右盼,然后,我发现罗教授正坐在一张大书桌后面,全神贯注的注视着我。“哦,罗教授!”我说:“对不起,我想我走错房间了!” 他仍然注视着我,在那堆茅草般的须发之中,那对闪烁着异样光彩的眼睛看起来是奇怪的。 由于他没有答话,我感到微微有些窘迫,再望了这屋子一眼,我断定这是罗教授的书房,看情形,我的贸然撞入使他着恼了。“对不起,”我再道了一次歉,向门边退去:“好抱歉我打扰了您!”“别走!”他忽然说话了:“你过来!” 我迟疑的走了过去。他审视着我,然后推了一张椅子在他面前,说:“坐在这儿!”我依言坐了下去,现在我和他面面相对了,我可以更清楚的看清他,他有两道浓黑的眉毛和饱满的前额(大部份掩盖在乱发中),还有个代表坚毅倔强的方形下巴。鼻准微微的隆起,应该是个强硬的人物! “你,你在想什么?”他突然问。 “哦,我——”我吃了一惊:“我在想你刮光了胡子,会是怎么一副样子?”他对我翻翻眼睛。我很懊恼,我是怎么回事,永远会冒出一两句不该说的话?正像妈妈说的,我哪一天才能“长大”?偷偷的从睫毛下望望他,还好,他并没有发怒的样子。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移到我手中的花朵上: “你也爱花吗?”他问,语气竟非常平和。 “是的。”他从我手里取下那朵花,审视着。 “这是皑皑的花,”他说:“她叫它作毋忘我。” “是吗?这就是毋忘我?”我问。 “或者是,”他抛下了花:“花草是女人爱的玩意儿!”他抬起眼睛来望我,忽然间,他定住了,出神的看着我的脸,好半天,他就那样一动也不动的盯住我,仿佛我脸上有什么希奇的东西。接着,他举起一只粗大的手来,轻轻的拂开我额前的鬈发,这突兀的举动使我吓了一跳,但他是非常温柔而小心的。他的眼光在我脸上四处逡巡,然后他垂下手来,靠在椅子里,低沉的说:“你并不很美,最起码,你没有皑皑美。可是,你有对很聪慧的眼睛和开朗的额角,我相信你的颖悟力是很高的。”他顿了一下,又继续打量我,好像他是个看相的人。“你还不止聪慧,你也很热情,是吗?”用不着答案,他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美丽两个字应该不单单指外表,”他拍了拍我放在膝上的手:“忆湄,你非常美丽!” 我被催眠了,他的眼睛有着异样的魔力,他温柔的语气使我感情激动。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那多变的性格下有一颗怎样的心?那毛发蓬蓬的脸——你能说他不漂亮吗?不!他很漂亮,一张十足男性化的脸!像——像什么?像一只气态昂藏的雄狮。雄狮!我想起雄狮的鬣毛,和眼前这张脸上胡须,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噢!”他蹙起了眉头:“你常常这样突然发笑的吗?” “哦,对不起,”我有些慌乱的说:“我常常笑得不是时候,我一定——尽量改正。”“你说说看,什么事让你觉得好笑?” “是……是……”我结舌的说:“是……雄狮。” 他狠狠的盯着我,刚刚的温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常常这样胡言乱语的吗?” “不,不,不是胡言乱语。”我嗫嚅着:“只是——说得不大完全。”他审视了我几秒钟。转开了头,突然显得不耐烦了。把椅子挪后了一些,他冷淡的说: “今天——是你假期的最后一天!” “什么?”我没听懂。“明天起,定一个作息时间表,开始念书准备明年考大学!我让徐中□来做你的家庭教师,他文理功课门门都强。这是你母亲的希望,你好自为之吧!你可以出去了!” 我站了起来,有些错愕的望着他,但他似乎不准备再说话了。拿起桌上的一本书,他自顾自的看了起来,不再望我。我走向那扇小门,照我想像,它应该是通饭厅的,推开来,果然不错。那个中年女仆已在摆中饭了。我走进饭厅,阖上那扇小门,略一迟疑,我又推开门,伸进头去说了一句话: “罗教授,谢谢你,谢谢你待我的一切。” 他瞪着我发愣,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第四章 我在罗家住下来了。到罗家的第三天,徐中□就奉罗教授的命令,来做我的家庭教师。他是x中的图画教员,每天下午要去上课,一、三、五的晚间还有别家的家教,常教到深夜十一、二点钟才回来。上午十一时至十二时是属于皑皑的时间。于是,我的课程就从每天早晨八点钟开始,到十一时为止。徐中□很科学的给我订了一张作息时间表,八时至九时,九时至十时,十时至十一时,像上课般分成三节,分别补习三种不同的功课。每星期一、三、五及二、四、六补习的功课又各各不同。因为我决定考乙组,所以功课都偏于文科。下午是我自己温习及作练习的时间,黄昏和晚上,依徐中□的说法是应该: “休息,娱乐,散步,看小说!尽量放松你自己!” 我立即开始了念书。同时,在罗家居住四、五天之后,我对这家庭和每个人的生活习惯也逐渐熟悉了。罗家一共是八个人(除我以外),是罗氏夫妇,皓皓皑皑兄妹,徐中□,李妈(中年女仆),彩屏,外带一个非主非仆的嘉嘉。八个人的组合,应该是个很热闹的家庭,但罗宅却大部份时间都是安静得找不出人声的。只有嘉嘉的歌声,会不论清晨黑夜,随时飘送。而且,罗家有个很大的特点,是我进入罗宅第二天就发现了的——他们不像一个“家庭”。例如,他们从不会全家团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永远是各吃各的,谁先到谁先吃,而皑皑和罗太太,还经常是在自己屋子里吃饭,根本不下楼。罗教授和皓皓这一对父子,有些水火不相容、皓皓经常整日整夜不回家,还常常会有些太妹型的女孩子到门上来找他,罗教授就不分青红皂白,咆哮着赶出去。再有,他们彼此之间,都非常的不亲热,就像皑皑,我从没有看到她依偎在罗太太面前撒撒娇,如同妈妈在生时我所常做的那样。总之,这家庭给我的印象,是特殊而奇怪的。 我刚刚到的那一天,曾经觉得罗家的人对我都很不欢迎,可是,随后我就发现,他们并非特别对我冷淡,而是他们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事实上,罗教授对我确实很宽大,我有一间华丽而精致的卧室,一份安静的读书环境,还有一位帮我补习功课的家庭教师。我,孟忆湄——一个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孤儿,这已经是走入天堂了,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希望?有了“家”(我已算它是家了),有了安定的生活,有了家庭教师,又有了作息时间表。我应该定下心来,好好努力念书,以期不辜负我的母亲,和罗教授的一番栽培。我想,这以后,我的生活会是平静而单纯的,向唯一的一个目标—— 考大学——去迈进。我也静下心来接受这份生活了,除了夜深人静,我偶尔会躲在棉被里偷偷啜泣,思念那离我而去的妈妈之外,平日,我尽量使自己安详明快,尽量想使生活宁静和平。按道理,生活中应该是没有波澜的,但是,事实上并不如此。这是一个晚上,我到罗家已将一星期了。 白天念了过多的书,晚上就不愿再埋进书本里,倚着窗子,看到的是月色朦胧下的满园花影,听到的是夜风吹拂中的树梢低唱。一切那么美,那么静谧,“夜”是上帝所创造的最奇妙的时光。大地沉睡着,月光把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白,黑影幢幢的树林迷离而神秘。 无法抵制夜色的诱惑,我离开了窗子,开开房门,沿着楼梯走下去,到了花园里。闻着花香,踏着树影,我穿过龙柏夹道的小径。碎石子铺的小路响应着我的足音,我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时而和树影相合,时而又倏然呈现在开旷明朗的地上。不知不觉的,我已越过了花坛,而在那小树林之外缓缓的踱着步子,我不想走进树林,因为那盛满风声的树林过于幽暗,而给人一种奇异的不安的感觉。在林外兜了一圈,我下意识的觉得这花园中并不止我一人,仿佛有一对眼睛正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注视着我。我站住,四周张望,有花、有树、有月光,还有楼房庞大的黑影,只是,没有人。我继续走,又猛然站住,我几乎听到了呼吸声,一个沉重的呼吸声音。我确定,这花园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停在林外,我的目光向树林中搜索过去,在这样明亮的月光下,只有树林中可以隐住身形。风在林间摇撼着,扎结的树木伸展着枝桠,重重叠叠的树影中偶尔会筛落几点月光、在地上闪烁,如同许许多多镜子的碎片。 然后,我看到了,就在离我身边不远的林内,在一片浓荫里,有一点红色的火光,正静静的闪烁着。有人在树林中抽烟!我可以嗅到花香中所掺杂的那一缕烟味。这是谁?他应该是看到我的,因为我正暴露在月光之中。为什么他竟如此安静?我感到一阵不安,背脊上微微有些凉意,瞪视着那如豆的火光,我问:“是谁在树林里?”没有答复,那点火光依旧一明一灭。我的不安加深了,与不安同时而来的,是模模糊糊的一层恐怖感。提高了声响,我再问:“有谁在树林里面?”仍然是一片沉寂。我再伫立了几分钟,那点火光突然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坠落在草地上,显然抽烟的人已抛掉了烟蒂。我凝视着那躺在草地上的一点微光,只一会儿,就被草上的露水所扑灭了。林子内剩下一片幽暗,和繁星一般穿过树隙的几点月光。掉转头,我想我最好是回到我的房里去,夜的世界里永远会包含着一些不可解的神秘,对这个家庭而言,我至今也还是个一无所知的陌生者。追究谜底往往比不追究更可怕。我开始举步,向来时的路走去。 我只走了十几步,就听到身后另一个踏在碎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我停住,那脚步也停了,我再走,那脚步又响了。我手臂上的汗毛全竖立了起来,手心中微微的沁着冷汗,背脊发冷。略一迟疑,我断定这人是在跟着我,而且从我在林外散步起,他就在窥探着我,为什么?他是谁?存心何在?许多问题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最具体的是妈妈生前常向我说的一句话:“面对现实!”于是我倏然的回过头去。 那是一个男人,月光下,他的身形面目都清晰可辨,那是张年轻而漂亮的脸,乌黑的眼珠在夜色中闪着光。当我回头面对他的那一刹那,他仰了仰头,纵声大笑了起来,眼睛愉快而揶揄的看着我,带着股得意和调皮的神情。我惊魂初定,用手抚着胸口,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我盯着他,有些愤怒的说:“是你?罗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装神弄鬼的吓唬人?” 他向我走了过来,咧着嘴对我微笑。 “你最好叫我皓皓,我不习惯被称作先生。”他说:“希望我没有惊吓了你。”“假如符合了你的‘希望’,你大概就该‘失望’了,”我说,仍然怒气未消:“我想你是有意要‘惊吓’我的!” “你——生气了吗?”他斜睨着我说,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看他的神情,对我的“生气”和“惊吓”似乎都同样的感到兴趣,我想,如果要挫折他,最好是对这个恶作剧装作满不在乎。于是,我也微笑了。 “怎么会呢?”我说:“你仅仅使我有点吃惊而已。” “我喜欢开玩笑,”他说:“你慢慢会对我习惯的。你很喜欢在月光下散步吗?”“不错。尤其有这么好的花园。” 他好奇的凝视我。“你不会觉得这个花园太大?有些阴森森?” “你这样觉得的吗?”我反问。 “我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看中这幢房子,”罗皓皓说:“现在我对这花园已经习惯了,但刚刚迁进来的时候,我真不喜欢它。尤其这个树林,假若夜里有一个人躲在里面,外边的人一定看不见。它不给人愉快感,而给人种阴冷的,神秘的感觉。我是喜欢一切东西都简单明朗化,花园,种一些花就好了,要这么多树干什么呢?有一次,我曾经被嘉嘉吓了一跳。”“于是,就给了你灵感来吓唬我吗?”我说。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似乎胆量很大,皑皑晚上是不敢在树林旁边散步的,除非有人陪她。据说,在我们搬进来以前,这林子里曾经……噢,不说了,你会害怕!” “说吧,”我的好奇心引起来了:“我不会害怕!” “有人说,这林子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他望着我,大概想研究我的反应。“而且,传说每到月明之夜,这女人会重新出现在林子里,吊在树上左晃右晃,还会叹气呢。” 我的后脑冒上一股凉意,但我不愿表现得像个弱者,尤其在他那微带笑谑的眼光里。 “难道你见过?或听到过她叹气?”我问。 “没有!”他仿佛很遗憾:“我的绰号叫‘鬼也嫌’,大概鬼真的讨厌我,所以从没在我眼前出现过。可是,李妈发誓听到过她的叹息和呻吟,所以,大家晚上都远远的避开这个树林。”“鬼也嫌?”我对这绰号发生了兴趣。“多奇怪的绰号!” “因为我太爱捣蛋,从小没人喜欢我!”他笑着说。 我真想摆脱掉那个关于“女鬼”的话题,虽然我对这位女鬼的传说也很好奇,可是在这样树影幢幢的月夜,和这广大的深院中谈起来,总有些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热心的抓住了这个话题:“你母亲一定很喜欢你的,是吗?” “我母亲?”他深思了一下。“我可不能确定,母亲一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生病,她时时刻刻都需要别人照料,实在没办法再去照顾儿女。如果她喜欢,也只是放在心里,缺乏行动来表现。”我想着那脆弱而冷漠的女人,和她那次突发的病症,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低头望着脚下的碎石子路,沉思着没有说话。地上,我和他的影子并排向前移动,瘦瘦长长的。我们正穿过曲径,绕向前面院子里去。 “罗家的人都有些怪,你觉得吗?”他突然问。 “噢,”我抬起头来,罗家的人都有些怪?确实。但,这话竟由罗家的一份子问出来,好像有些奇妙。“怎么呢?”我泛泛的反问。“你看,我父亲有他的怪脾气,你决无法认为他是十分平常的人,是吗?我母亲,曾经有一个医生说她是神经病,该送医院。皑皑,是个用冰雕塑出来的美人,美则美矣,毫无暖气!至于我呢?正和皑皑相反,似乎太过于热情了,而且,我很乐意把我的感情广施天下,我的女朋友从女学生到酒家女应有尽有,我都一视同仁……你可别认为我是色情狂,我爱她们,也尊重她们!许多人说我用情不专,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女孩子好像是一朵花——你爱花吗?” “当然。”“可是,花有许多种类。玫瑰、蔷薇、康乃馨、百合、兰花、海棠、蒲公英……数不胜数,每一种花都有它特殊的可爱处?对吗?”“不错。”我点头。“所以,我每一种花都爱,女人也和花一样,每个女孩子都有她特殊的美处,所以,我也都爱!” 多么奇妙的理论!乍听起来好像还满有道理。仔细想想又有点似是而非,只是,一时间想不出理由来驳他。我望着他,他那对漂亮的眼睛也正在凝视着我,嘴边依然挂着那抹笑意。我不赞同他的理论,却很欣赏他那份坦率和洒脱,那微笑和眼神也有其动人之处。笑了笑,我说: “怪理论!真的,你们罗家的人都有几分怪。” “有一次,中□和我谈话,”他笑着说:“他说我们罗家人人都有些神经病,可以称作‘神经之家’!事后,我分析了一下,罗家的人确实都有些神经。可是,这世界上的人又有几个没有神经病?你想想看,每个人的个性都不同,生活习惯也都不同,是不是每人都会有他‘怪’的地方?所谓‘怪’,不同于一般性就叫‘怪’,是不是?” “嗯。”我表同意。“那么,任何人都会有他不同于一般性的地方,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他怪的地方。例如你,你常在不该发笑的时候发笑,常会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哦,”我笑了,脸有些发热:“我有我的道理!” “每个人都有他自认为合理的‘道理’,就像我的‘博爱’论,可是,在别人眼光里看起来就是‘怪’,就是‘神经’,就是‘没道理’!这样分析起来,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神经病,只是神经的地方,方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常说——”他顿了顿。“说什么?”我问。他笑笑,慢吞吞的念: “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这算什么话?但是,再分析一下,这话还真的颇有道理。我奇怪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妙论,那活泼幽默的个性和暴躁易怒的罗教授有多大的不同!这父子二人实在是奇异的。 我们已经绕进前面院子里了,前面的花园和后面的比起来就小得太多了。我们一边走着,一边热心的谈着话,他是个容易接近的人,“陌生感”已经迅速的从我心头消除,我感到他仿佛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就在这时,从大门边传来一阵罗教授的咆哮怒骂声,罗皓皓侧耳听了一下,就皱着眉说: “好了,我父亲又在赶我的朋友了,他是个天下最不慈祥和友善的人!他生平最感兴趣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朋友关在门外!”说着,他对大门口直窜了过去,我也紧跟着他向大门口走,走到门边,刚好赶上罗教授把门“砰”然一声阖上,和他的雷霆一般的大吼:“滚!我们这儿没有罗皓皓这个人!” 罗皓皓冲了过去,嚷着说: “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罗教授把他满是胡子的脸凑到他儿子的鼻子前面:“就是这个意思!你在外面乱交朋友我管不到你,可是你别想把你这些狐朋狗党带到家里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朋友是狐朋狗党?”罗皓皓的声音提得和他父亲同样的高:“你自己不爱朋友就不许别人交朋友!一个家庭像一座大坟墓!”“你不满意,尽可以走!”罗教授嚷:“晚上九、十点钟还在外面闲荡,这种年轻人会是好东西?女孩子打扮得妖里妖气,半夜三更找上男朋友的门,简直不要脸!” “白天找我的人,你也是照样赶呀!”罗皓皓说:“你希望我怎么样?没有一个朋友,也没爱人,一辈子不结婚,做个老怪物,是不是?”“你可以交朋友,但要是正派的人!” “你把我的朋友一概都得罪了,所有的都赶出去,你怎么知道被你赶走的人里,有没有沧海遗珠的正派人呢?” 我站在旁边,望着这父子二人脑袋对着脑袋,斗牛似的把两个头越凑越近,两人的鼻子都快碰成一堆了,这景象奇妙而怪异,罗教授吹胡子瞪眼睛,罗皓皓则脸红脖子粗,两人都大有把对方吃下去才甘心的样子。可是,论起吵架的技巧来,显然罗皓皓比他的父亲高了一着,罗教授只会穷嚷穷叫,罗皓皓则每句话都有些份量,常使他父亲答不上辞。罗教授更加激怒了,他暴跳如雷的狂喊: “我断定你那群朋友里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断定!” “好!”罗皓皓说,突然伸手把我拉了过去。“你曾经把忆湄也关在门外,问都不问清楚,你相信你的眼光,那么,你只凭一眼就断定忆湄也不是好东西了?” 罗皓皓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显然也很出乎罗教授的意外。看到了我,罗教授愣住了,他慢慢的站直了身子,瞪视着我的脸,半天,才蹙着眉问: “你怎么也在这儿?”“我——”我说:“我本来就在花园里。” “我们在散步,谈天,和赏月。”罗皓皓冷冷的加了一句。 “散步?谈天?你和皓皓?”罗教授盯着我问,带着股不信任的神情,仿佛我和罗皓皓一块儿散步是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是的,”我说:“我们谈了好一会儿。” 罗教授突然的暴怒了,他对我伸过头来,嚷着说: “你!不学好!”我愕然。难道他竟如此讨厌他的儿子?父子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怎么可能如此仇视呢?而且,说实话,我很欣赏皓皓,他有他的一份可爱。幽默、愉快,微微有些玩世不恭,这些,都不能算是缺点呀!年轻人爱交朋友,这也是很正常的事。罗教授未免责人太苛了!我为皓皓不平,再说,我既然住在罗家,和皓皓谈谈天,散散步,就是“不学好”吗?这不是有些言之过重?于是我带着几分反抗的情绪,低声的说:“我和皓皓谈得很愉快,他很温和,又很会谈话,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好呀!”罗教授的鼻子差点撞到我的鼻子上,他跳着脚说:“你是个笨蛋!大笨蛋!笨!笨!笨!”他猛然停住,用手揉着鼻子,眼睛奕奕的瞪着我,喉咙里叽哩咕噜的不知在诅咒些什么。然后他对我命令的说:“你跟我来!” 我不敢不从命,跟在罗教授后面,我们向客厅走去。我曾偷偷看了皓皓一眼,他给了我一个安慰而鼓励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温柔的凝视着我。 走进客厅,罗教授并不停留,而把我带进了他的书房里。关上了房门,他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张椅子:“你坐下!”我顺从的坐了下去。他凝视着我,咳了一声,伸伸脖子。好半天,才说:“我告诉你,忆湄,”他又蹙蹙眉头,用手抓了抓满头乱发,不知所云的说:“你是——是个好女孩。” 我瞪视着他,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看,忆湄,”他耸耸鼻子,似乎尽量要使语气平和:“我很想帮助你,让你顺利的考进大学。我给你安排一个读书的环境,又叫中□来帮你补习。可是,你,你居然不学好!” 我涨红了脸。“罗教授,”我嗫嚅着说:“我自认没有做错什么!” “你还说没有做错什么!”他又大吼了起来,吓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忍耐下去了,只一个劲儿的在鼻子里哼着气,半晌,才又说:“我告诉你,我期望你好,你该好好的念书,别想交男朋友。皓皓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坏,可是,嗯,嗯,反正,嗯,他见一个女孩子追一个,嗯,你吗?你是个好女孩……喂!你懂了吗?” 我张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实说,我实在没有听懂。他瞪着我,看样子有些懊恼,他又揉鼻子,又蹙眉头,又叽哩咕噜的诅咒,闹了半天,才猛的把头向我一伸,吼着说:“反正一句话!你少和我的儿子接近!知道没有?” 我有些气愤,站起身来,我说: “您放心,罗教授,我不想给您惹麻烦。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一等我考上大学,我就搬到宿舍里去住。我对你们家并无企图,而且——而且——”我憋了半天,终于说了出来:“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做你家的儿媳妇!你实在不必防范我!”说完,眼泪已经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了。想想看,只因为我无父无母,所以要来受这家人的气!他以为我看上了他的儿子吗?转过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睛看来烦恼而无助。 “喂喂,你别走!”他说,语气又突然的温柔了起来:“忆湄,你不要误会。嗯,哼,我是为了你,我这个儿子不成材,他是个——嗯,色情狂——” “他不是,”我打断他:“您从没有费心去了解过他,他是个很善良很好的人。”他盯着我。“哼!好吧,就算他很好。不过,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嗯,你——应该以考大学为重!” 我点头,憋着气说:“好,我明白了,我会——按您的希望去做!” “那么——就没事了,你走吧!” 我向门口走去,刚推开门,罗教授又在房里叫: “忆湄!”我回过头来,罗教授站在桌子旁边,怔怔的望着我。那张被胡子掩盖的脸似乎有些扭曲,发亮的眼睛静静的凝注在我的脸上,里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东西——属于感情的东西——以前,在他安慰罗太太时,也曾出现在他的眼光里,有着使人心碎的温柔和深情。我呆住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对立着,然后,他走近了我,俯头望我(他比我高了将近一个头),吁出了一口气: “忆湄,你还缺乏什么吗?” 我摇头。“哦,你会没有钱用,我忘了这一点。”他大发现似的说,伸手到口袋中,掏出一堆乱糟糟的钞票,有一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和一百元的,也不知道一共是多少张,往我手里乱塞一阵,我有些犹豫,退后着说: “我——我——我并不需要钱用。” “拿去,你会需要!”他总算把那一大堆钞票塞进了我的手中。沉吟了一下,他又说:“哦,对了,你到台北来,都没有出去玩过,你想玩吗?那一天,我带你出去玩玩,怎样?” 我点点头。“好——”他说:“你去吧!” 我走了出去,握着那一大堆钞票,神思恍惚的向楼上走。心里有些昏昏蒙蒙,情绪激荡而不安。刚刚走上了楼梯,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一惊,抬起头来,是皓皓!他关心的望着我:“忆湄,爸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我轻声的说,绕过他的身边,径自走向了我的屋里。我必须单独一个人,静静的想一想。 第五章 这天,我起了一个绝早。天还只有点蒙蒙亮,清晨的空气清新而馥郁。我梳洗过后,觉得浑身都有着用不完的活力。站在窗口,我听到嘉嘉柔润的歌声,正在晨风中飘送。我走出房门,“跑”下了楼梯,“冲”进了花园,我差一点撞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收住步子,我抬起头,是夹着书本的徐中□。 “早!”我愉快的说:“不过,我并没想到你会比我更早!” “是吗?”他对我微笑:“我每天都这么早起来的,我喜欢早上到树林里去看书。”“哦,我一直以为罗家的人不到八点就不会起身的。” “但是,我并不是罗家的人!”他说。“何况,每天八点钟已经该给你上课了。”“你觉得厌烦吗?”我问。 “什么事情厌烦?”“给我上课!我是这样一个笨学生!” “你?”他望着我笑。“如果我每一个家教的学生都和你一样‘笨’,就好了!”“你晚上所教的那个学生很聪明吗?”我问。 “唔,”他锁拢了眉头:“非常聪明,太聪明了!”“怎么呢?”“举个例子和你说吧。那孩子今年只读初一,预先讲明了我是门门都教,初一的课程里有一门博物,你总知道?” “嗯。”“有一天,我用了整个晚上的时间,给他讲一点,什么是雌雄同体,什么是雌雄异体。讲得我舌敝唇焦,然后问他懂了没有?他说懂了。我想出个题目考他一下,题目太深怕他答不出来,就问了一个我认为近乎荒谬的问题。我问他:‘人是雌雄同体还是雌雄异体?’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他想了半天,回答我:‘是雌雄同体!’” 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我们并肩走入了龙柏夹道的小径。徐中□说:“我是只身来台的,到台湾时只有十几岁,我来投奔我的阿姨,结果阿姨不收容我。十几年来,我独自奋斗到大学毕业,就靠家教维持,我教过数不清的家教,对于有一种人最深恶痛绝!”“那一种人?”“庸才!”“可是,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过了天才。我并不讨厌庸才,我讨厌一种人。”“什么人?”他反问我。 “奴才!”他笑了起来。“真的,是庸才更可恶还是奴才更可恶?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他深思的说。“庸才不是可恶,而是可厌,奴才才是可恶!” “你的话也有道理,”他说:“庸才是无用,奴才是下贱,对于无用的人,或者还可以忍耐,对于专门打躬作揖的那种人,倒真是无法忍耐的。忆湄,你想得比我更透彻些。不过,有一种庸才,一辈子在泥潭中滚屎蛋,滚得自己又脏又臭又窝囊,还偏偏要嘲笑那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他们会自命是与世无争,安于贫贱,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称为野心份子,嘲笑他们热中名利,不够清高!对于这种滚屎蛋的人,我可真看不起。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真有对名利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假若有人肯说他绝不为名利心动,他一定是虚伪!” “不错,”我同意的说:“我想,那些嘲笑别人的成功的人,只因为自己无法成功,或不肯努力。如果让他们坐在房间里,而名利能从天上掉到他们的头上,不需要他们去争取就能不劳而获的话,他们一定很乐意于接受的!”我凝视他:“你该是个‘野心份子’?”他也凝视着我,那张方正而清秀的脸庞上有种坚毅的神情,该是具有强韧的奋斗力的那一种典型。论漂亮,他远不及罗皓皓,皓皓英俊挺拔,还有份潇潇洒洒的味儿。徐中□却是个标准的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人!他并不“漂亮”,他对衣着十分随便,吃东西也马马虎虎,做起事,教起书来却非常认真。我喜欢看他蹙眉沉思的样子,每当他蹙眉不语时,我总怀疑有多少的“思想”在他脑中“奔驰”。他一定有一个很发达的大脑,每天忙碌的为他工作,满足他那份强烈的求知欲。他望了我好一会儿,眼睛里有种不常见的光芒。“不错,”终于,他沉着声音说:“你可以说我是一个野心份子,我不自命清高,我将尽我的力量去‘干’,去‘努力’,去争取我所能争取到的,不管是名或者是利!不过,对于利,我又有我的看法,我不要贫穷,但我也不想成为富豪!只要能做到不虞匮乏,也就够了,多余的金钱是没有用的。假若有五十万就能给你一份够水准的生活,那么,一百万,一千万,一万万,和五十万都等于一样。对吗?” 我点点头,问:“那么,你对于名呢?” 他的眼睛更亮了。停了很久,才说: “我小时候看了一本书,书名叫‘英雄与英雄崇拜’,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力很大。我希望自己是个被崇拜者,不愿做个水面上的小泡沫,无声无息的消逝。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是‘浪费生命’!我愿成功,愿做个英雄,愿被万万千千的人所崇拜——你会笑我俗吗?忆湄?” “笑你‘俗’?”我问:“不。我欣赏你的‘不俗’!” 真的,他俗吗?他是太不俗了!多少人渴望成功而耻于承认,他却直说不讳。何况,我知道他不是个空口说白话的人,他有“野心”,他有“梦想”,他也有“毅力”!而且,只要有“毅力”去“追求”,他就已经握住了成功的一半。 我们走到花坛旁边了,我站住。嘉嘉正唱着歌,优游自在的浇着花。看到了我们,她停止浇花,抬起头来,望着我们痴痴的笑。“花都开了吗?嘉嘉?”徐中□温和的问。 “花——开了。”嘉嘉傻傻的说,眼睛愣愣的停在我的脸上,仿佛在我脸上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她看得那么出神,以至于水壶越提越低,水全流了出来,淌了一地。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了,走上前去,我微笑的望着她说: “你的水壶要流空了,嘉嘉。”说着,我取过了她手里的水壶,说:“让我帮你浇浇花,好吗?我很喜欢做。” 她似懂非懂的望着我,但她很顺从的让我取走水壶。我提着水壶,高兴的淋着花,一只手挽着裙子,因为水壶上有个漏洞,会把裙子弄湿。看到水珠沾在花瓣和叶子上,迎着初升的太阳光闪烁,我感到一份孩子气的开心。不知不觉的我一面浇着花,一面唱起歌来——唱的是嘉嘉唱了几千万次的那支被我听熟了的“花非花”。我一直浇到水壶空了的时候为止,放下水壶,我看到徐中□正带着个欣赏的微笑望着我,我回报了他一个微笑,把裙子拉平。掉转头来,我和嘉嘉的眼光接触了。嘉嘉瞪视着我,眼睛里燃烧着一种狂热的光,满是皱纹的面颊上漾起一片红晕,微微的张着嘴。那神情就像一个孩子,看到一件极心爱的东西一般。我有些惊异,走过去,我摸摸她干枯的手说:“怎么了?嘉嘉?”她继续狂热的望着我。然后,她突然的“跳”开了,在花丛中轻快的奔着窜着,时而停下来在花丛里采下一两枝花来。接着,她跑回到我的身边,手中举着一束黄色的不知名的小花,这种花显然并不名贵——是种可以随处生长的小草花。她把那束花递给了我,脸上依然红晕而“快乐”,最起码,是接近“快乐”的。“你——给我吗?”我十分诧异,她把花往我怀里送,那股诚意是不容人怀疑的。我愕然的接过花,点着头说:“谢谢你,嘉嘉,非常谢谢。”回过头来,我望望徐中□,他的神态和我同样的大惑不解。我握着花,和徐中□继续向前面走去,走了好远,我再回头看,嘉嘉仍然伫立在那儿,凝视着我的背影。我把花送到鼻端闻了闻,又举起来看看,疑惑的问徐中□: “你认得这种花吗?”“我想,它属于蒲公英一类,是草本的植物。”他说:“这花似乎是这花园里最不值钱的一种花。不过,它是嘉嘉的宝贝,嘉嘉允许别人采任何的花,却不许人碰这种花。” “是吗?”我更迷惑了。 “所以,这件事就有些奇怪。”徐中□深思的望着我说:“嘉嘉显然很喜欢你,才会把她心目里最珍贵的花采下来送你,她今天的表现,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我们走进了小树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们坐了下来。我仍然望着那束黄色的小花发呆,那是由五片花瓣合成的单瓣花朵,虽不美丽,看起来却是楚楚可怜的。“可怜的小花,”我说:“它看来不是有些瘦伶伶的吗?那么脆弱的,细细的花茎,好像碰一碰就会折断。”我把花放在我身边的椅子下,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认为嘉嘉也有感情和快乐悲哀的吗?”“应该是有的,”徐中□说:“可能,她还有潜意识的记忆。”他凝视我,微微咬着嘴唇,眉毛又轻蹙了起来,他的“思想”又在“奔驰”了。“我想,她或者很寂寞,没有人肯把她当朋友看待,而你对她表现了友好,她就对你特别喜欢了。事实上,她也是个人,她也有人的欲望、感情,和她的一份‘思想’。她的世界说不定比我们的世界更可爱。” “怎么说?”“她只要花儿开得好,有人供给她吃饭,她就觉得很开心了,很满足了。她没有过份的奢求,也没有失恋啦、自尊啦……种种的烦恼,而且,她还没有知识的负担,她实在比我们快乐,因为她‘单纯’!” “知识的负担?”“你不觉得知识是人的负担吗?”他微笑的望着我:“知识越多,负担越重,因为知识和思想成了正比。你看,那些劳力者,做了一天工,洗个冷水澡,吃一大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睡眠就能给予他们满足。一个学问很丰富,思想很复杂的人就不同了,决不是吃与睡所能满足的。他们的欲望永无了时,他们研究人性,研究科学,研究社会,研究这个那个,弄得自己头昏脑胀。你看,需要安眠药才能入睡的人,一定都是知识份子。” 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趣,用手抱住膝,我望着花棚上的紫藤花沉思。他向后仰,把手臂搭在我身后的椅背上,又说: “人有两个大负担:知识,和感情。” 我蹙眉,凝思片刻。“不过,”我说:“许多人把‘负担’这两个字指物质方面,你所说的知识和感情是指那些生活水准已经很高的人,有些人仅仅为了温饱,就够烦恼了。衣食住行会成为比知识和感情更重的负担。”“你错了,忆湄。”他摇头。“温饱是一件很容易满足的事情。最初的人类,茹毛饮血,一样满足了温饱的问题,几片树叶,一张皮裘,可以解决衣的问题,几枚果实,一些生肉,就可填饱肚子。至于现在的洋房汽车,华丽的服饰,山珍海味,挖空心思的烹调,都是知识和思想的产物。假若没有知识和思想,我们也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阶段。” “那又有什么好呢?”我说。 “又有什么不好呢?”他说:“人人都如此,你会觉得你的生活是理所当然。你只要能猎到野兽,填饱肚子,就别无所求,生活不是单纯得多,烦恼也少得多了吗?最起码,你不必为了考不上大学而担心!也不必为了做不出一道三角证明题而伤心大半天了!”我笑了起来,把话题从茹毛饮血的时代,一下子拉回到现实,这真是奇妙的!三天前,我曾为了证不出一道三角题目而眼泪汪汪,现在竟成了他取笑的对象!我噘噘嘴,笑着说:“你在笑我了!”他也笑了。忽然看了看表,大发现的说: “怎么搞的?已经快八点了。我们应该面对现实,上课去!你还没有吃早餐吗?那么?快点吃!然后回到课本里去,今天,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第一节就应该补习你最头痛的三角!”“哦,”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说:“谈得真开心,比上课有意思多了。”我望着他蹙蹙眉头:“你知道吗?中□,我想你是个心肠很硬的人!” “为什么?”“你看,在这样愉快的气氛中,你会要把我关进书本里去!你过份理智,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个不重感情的人!” “是吗?”他微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关于这一点,你最好晚一点再下结论——等我们认识得更深一些的时候。” 我收集了椅子上的黄花,准备离去。 “你吃过早饭了?”我问:“不一起走吗?” “我给你十五分钟吃早餐。”他说:“我还可以在这儿看十五分钟的书。”他把膝上的“普通心理学”翻开了。 我拿着花向树林口走去,走了一半,我回头说: “你知道吗?我现在真希望是个上古时代的人!” 他盯着我。“可是,我们不是!对不对?”他说:“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中,随时随刻,你要和别人竞争。所以,忆湄,做个强者!不要做弱者!”我心中怦然而动,望着他,那是张诚恳的期盼的脸,一个“朋友”的脸,一位“良师”的脸!我点头,心中有些热烘烘的。“你放心,”我低低的说:“我会考上大学!” 拿着花,我走上了楼,回到我的屋里。把书柜顶上的花瓶拿下来,取出了里面的玫瑰花,换上那束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当然,这黄花没有玫瑰艳丽、但它上面有着嘉嘉对我的友谊。倚着书桌,我坐了下来,用双手托住下巴、我陷进一阵神思恍惚之中。 十五分钟如飞而逝,徐中□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吃了早餐吗?”他问,坐在我对面,拿出了三角课本,准备讲书。“是——的。”我轻声说:“吃得很饱——很饱。”我对他微笑,懒洋洋的翻开了书本。 一个下午,我走进了皑皑的房间。 皑皑正站在窗口,支着画架,在画一张油画。由于房门敞开着,而她正好抬起头来看到我从门口走过,她和我点了点头。我呢,在迁入罗宅的一个多月中,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和皑皑接近,我太渴望和她做朋友,她的美丽和沉静使我“倾倒”。所以,我毫不考虑的走了进去。 皑皑的房间和我的布置差不多完全一样,但却比我的房间雅致得多,浅蓝色的窗帘,浅蓝色的灯罩,浅蓝色的床单,桌上还有瓶放射着淡淡的清香的蓝色花束。她垂着一肩黑发,穿着件鹅黄色的薄纱裙子,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样的飘逸如仙。我站到她身边去,望着她所画的那张画。 那是张以灰褐及红色为主的风景画,画面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着几点石峰,石峰间衔着一轮落日。这画面太熟悉了!我怔了怔,皑皑安安静静的说: “这是偷你屋里那张画的布局,我喜欢这画面的气氛,苍凉而雄浑。”我恍然。这是以妈妈那张画为蓝本画的,(那张画现在正挂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让我来批评的话,她这张画却有青出于蓝之势。它比妈妈画的那张“活”得多,“生动”得多,那种暮霭卷尽晴空,山色映在夕阳里的味道,比妈妈的更深刻一层。她画完了,退后一步看了看,然后,突然提起笔来,在暮云堆积的天边,学着妈妈的画面一样,加上两只大雁,这雁更有种画龙点睛的功用。我赞叹了一声: “你画得真好!”她看了我一眼,神态是冷冰冰的。 “不是自己的构思,有什么希奇?”她说。 皑皑永远是这样,她好像很难得用一副愉快的面孔和声调和人谈话,碰她的钉子,在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百次了。虽然多少有些讪讪的,可是,由于了解她的个性本就如此,也就不再看得很严重。走到桌边,我没话找话说: “你喜欢蓝颜色的花?据说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对不对?”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喜欢蓝颜色的花,是因为蓝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欢平凡的东西!”她蹙蹙眉。“至于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并不是植物学家,弄不清楚!” 我抬了抬眉毛,觉得还是回到自己房里去好些。但她抛下画笔,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彩,转向了我,大眼睛里有抹雾般的朦朦胧胧的光彩,停驻在我的脸上。她在研究我!我仰着头,也望着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让人迷惑,假若我是个男人,我真会不顾一切的来追求她!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长得像你父亲?还是你母亲?” “我想,比较像我母亲。”我说:“你也很像你的母亲。” “是的,”她说:“不过我宁愿像父亲!”“为什么?”我问:“你母亲很美,你——更美。” 她看看我,走开去整理画具,泡画笔,收拾颜料。然后说:“你仔细看过我父亲吗?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个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松树,妈妈呢——”她歪着头,沉思片刻:“是你屋里插瓶的那种小黄花!” 我凝思着皑皑的比喻,确实有几分对,罗教授之苍劲梗直,罗太太的柔韧细弱,这一对夫妇的结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没有一个超凡的力量,在安排着人世间一切的一切? 由于我不说话,皑皑也不再说话了,她热心的整理着画笔和颜料,她是个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井井有条的人。我无聊的倚着桌子,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册子,翻开来,是皑皑的速写簿。第一面画着的是罗教授的速写画像,浓眉、扎髯、乱发、怒目,传神之至。第二面是花园的景致。第三面,我注目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是个男孩子,宽额、大眼、方正的下巴,坚毅的眼神,这是徐中□。再看下去,我跳过好几页,翻开来、里面夹着一朵小小的蓝色花朵,空白的纸页上有皑皑娟秀的笔迹,题着几行小字: “别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我凝视着这几行字,和那朵已经压得薄薄的蓝花,深深的沉思起来。就在我拿着册子出神的时候,皑皑忽然一阵风般的卷了过来、劈手夺下了我手里的册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狠狠的盯着我,愤怒的喊: “你在做什么?”“哦,”我一惊:“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她盛气凌人的说:“难道你母亲没有教过你,不能‘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吗?” 她那股傲岸的神态,和毫不留情的语气激怒了我,我站直了身子,无法控制从我内心深处向外冲的那份怒气,受辱的感觉使我语气僵硬:“我母亲教过我许多东西,尤其是,她教我如何爱人,和如何做人。她说:‘你如果永远对别人微笑,别人不会向你板脸。你如果待人以诚,别人不会报你以怨。只是——要认清你的对象!有一种人是没有心的,他分不出笑脸,也认不出真心!’现在,我才能深切体会我母亲的话!” 她的腰挺了起来,眼光灼灼的逼视着我。好半天,她才点点头说:“你有一个好母亲,嗯?她告诉了你,有一种没有心的人,是会以怨报德的,是不是?我想,我们罗家对得起你!” 我的脸蓦的绯红了,我望着她,她可以说得更厉害一些,我了解。这已经是最和缓的说法了,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现得十分明显:“孟忆湄!别忘了你是罗家收容的孤儿!” 泪水向我眼睛里冲,掉转头,我奔向门外,我跑得那么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撞得我的头发昏,那人正抱着一叠书,也全散落在地下。他抓住了我: “咦!忆湄,又是你,你好像总是那么急匆匆……”他顿住了:“怎么了?你?”我用手背擦擦眼睛,如果我要流泪,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挺起背脊,我勇敢的给了他一个微笑,轻声的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他凝视我的眼睛,温和的眼光一直搜寻进我的眼底,然后,他点了点头,用一种特殊的语气说: “慢慢来,我要弄清你为什么。” 我摇摇头,他的眼光使我迷惑。 “真的没有什么。”我说,弯下腰去收集地下的书本,他也蹲下身子来捡,书本都收集好了,我从地上拾起一样书本里飘落的东西,一件我刚刚才在一个少女屋里看到过的东西——一朵压得薄薄的蓝色小花。 “这是什么?”“噢!皑皑的花,”他满不在乎的说:“她总喜欢把花朵随便夹在书本里,这也不知道是种什么花?”说着,他从我手中取去花朵,不在意的揉碎了,团在手中准备抛掉。我愣住了,喃喃的,我念着皑皑的句子。 “别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做——勿忘我!” “噢,忆湄,你在念些什么?”他问,审视着我。“念书使你太疲倦了,是吗?忆湄,你也该散散心,星期六下午我请你看电影,然后,我们可以逛逛街。我一直想——”他诚挚的望着我:“买几件漂亮点的衣服送给你。忆湄,你不嫌我说得太坦白吗?”我注视着他,我怎能“嫌”他呢?他的眼神那样诚恳真挚,他的语气那么温柔亲切,眼泪又涌进了我的眼眶,我的视线模糊了。“哦,忆湄,”他有些惊慌的说:“我使你难过了吗?” “不,不,中□。”我说,继续仰望他:“你为什么对我好?大家都那样——”我咽住了下面的话。 “有谁让你受委屈了吗?”他机警的问。 “不,不,没有。”他深深的凝视我。“快乐起来,忆湄,”他鼓励的说:“你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对吗?我告诉你一句话,忆湄,你并不孤独。”他对我微笑:“我有一个和你类似的身世,但我从没有让悲哀压垮过我。”我点头,离开他,向我自己的屋子走去。我已不再悲哀,真的,我的内心在唱着歌。 第六章 一连串的日子流过去了。 午后,一阵雷雨驱走了不少的暑气。半弯彩虹在树林顶端略现旋收,晚霞接踵涌上,烧红了天、树林、草坪,和苍灰色的屋顶。黄昏的景致令人喜悦,雨后的晚风使人心旷神怡。我走出房门,从楼梯顶上向楼下一口气冲下去,嘴里喃喃的背诵着我刚刚正在念的书: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 “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个声音帮我接了下去,我抬起头,皓皓正倚在楼下楼梯的栏杆上,胳膊支在扶手上面,托着下巴,微笑着望着我,嘴边带着他所惯有的嘲弄味儿。 “嗨!忆湄,”他说:“你快变成个书蛀虫了。” 我笑了,说:“你知道,中□是个很严厉的老师。” 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下,接着,又笑了起来。把双手抱在胸前,他审视着我说:“你和皑皑好像都很服中□,嗯?不过,也别太用功,年轻人应该有点生气和活力,整天埋在书本里是不正常的。拿你的本性来说吧,我相信你是属于活泼和洒脱的一类——” “你怎么知道?”我昂昂头问。 “我就从没有看到你好好的走过路,不是跑,就是跳,要不就横冲直撞。”“噢!”我喊了一声,顺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不胜懊恼的说:“妈妈常说我不够稳重,看样子我真是无法变成个举止庄重的大家闺秀。” 他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更深了。 “大家闺秀?”他挑了一下眉梢:“不,我知道你的出身并不是富有的家庭,因而,你全身没有一点儿矫揉造作的气息,你和皑皑就一目了然是在两种教育下长大的,她比你庄重,你比她自然。她文雅,你随便。可是,你猜我欣赏那一种?”他的眼睛灼灼的照着我,简单的说:“你!”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认为,她可爱极了。”我说:“我但愿能学得和她一样文雅,她的举动那么柔和,走路那样袅娜。唉!”我又摇头:“我想她本来就是比我高贵些,在本质上。” “你觉得皑皑可爱?”他问我:“但她身上少了一样东西,你知道吗?”“什么东西?”“活力!”他说:“别学她!忆湄,做你自己!”他打量着我:“你自己够美,够好了,我就欣赏你的马虎和随便……”他顿了顿,笑意又染上他的眼睛:“皑皑从来不会坐在楼梯上!” 我从楼梯上直跳了起来。他纵声大笑。 “梯子上有针扎了你吗?”他问:“还是有火烧痛了你的尾巴?你实在犯不着如此紧张!” 我对他瞪瞪眼,瘪瘪嘴。 “你很会骂人,嗯?”我说:“骂人使你觉得很开心?是不是?”“确实!”他笑得更高兴了:“慢慢的,让我来教你如何享受这份快乐!”“或者我并不感兴趣。” “你会感兴趣,”他说:“我知道,因为你和我是同类!” 我凝视他,他的眼睛闪烁着,粗而黑的头发虽曾仔细的梳过,但仍然桀骜不驯的竖在头上,鼻子中部微微隆起,在相法上没有这种鼻子的人是要掌权的。嘴唇薄而漂亮,我不喜欢他嘴角上的那抹微笑——给人一种压迫感,使人有喘不过气来的错觉。我离开了楼梯,走向门口,推开了通往花园的玻璃门。台阶下的水泥地上,有一双带轮子的溜冰鞋,我抬头望望他,他穿着件运动衫,结实的胸肌挺了出来,他一定刚刚溜过冰,他是个酷爱一切运动的人。 他走近了我,也望着那双溜冰鞋。 “你爱运动吗?”他问。 “是的。”“会不会游泳?”我点点头。“星期天请你去碧潭游泳。”他说,走下了台阶:“溜冰呢?行不行?” 我摇摇头。“下来,试试看,这是一学就会的!”他命令的说。 我情不自禁的走了下去,溜冰的引诱力对我是太大了,我久已想学会溜冰,只是没有机会。台阶下面有一方并不太广的水泥地,由于刚刚雨后,水泥地上依然是湿润的。走下了台阶,他拿起一只溜冰鞋,望着我说: “坐下吧,穿上它!”我略事犹豫,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的眼睛里飘过了一抹难以觉察的微笑,我知道他在笑我刚刚从楼梯上跳起来,现在又席地而坐。可是,我顾不得他的嘲弄,学溜冰的兴趣使我什么都不管了。他蹲下身子,帮我系上溜冰鞋说: “先用一只脚试试,慢慢来,别贪快,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试了试,重心全无,东倒西歪,赶快使用另一只没有穿溜冰鞋的脚支住身子。几度尝试,都不能成功,总是才要滑开,另一只脚就来帮忙了。他抱着手看了我一会儿,把我拉到台阶旁边,不耐的说: “我看你笨得很,嗯?坐下来!这样子不可能学会,只好用强制的办法了!”说着,他把另一只溜冰鞋也帮我系上了,笑着说: “失去了倚赖,你就该站得起来,走得稳了!” “嗨!可别开玩笑。”我说:“我对于摔跤不感兴趣!” “那么,你就尽量维持不摔跤吧!”他说,不等我再表示意见,就捉住了我的双手,把我从台阶上一把拉了起来,我惊呼一声,抓紧了他不放。脚下的四个轮子一经接触地面,好像就非工作不可,发神经似的转了起来,我的身子向前冲,整个地面在我脚下如飞的后退,我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嘴里乱七八糟的喊:“这算什么玩意嘛?你简直开我的玩笑!这样不行!哦呀呀,我要摔了!不行了,不行,马上要摔——” 我喊着,他却充耳不闻,非但不理睬我,反而用力挣脱了我的拉扯,抽身退向了一边。我一失去了倚靠的力量,就像个火力十足,而煞车失灵的火车头,对着前面横冲直撞的滑了过去,他站在一边,抱着手臂喊: “减慢你的速度!重心放匀,如果两脚分驰,就赶快抬起一只脚来……”天知道我如何“减低速度”,又如何“放匀重心”?不过,我不想摔跤,出于一种防御的本能,我尽量去维持身体的平衡,举着双臂,胡乱的划着空气,(我可怜的手!它大概渴望能帮助我那不听指挥的脚。)可是,我的努力仍然是白费了,我听到皓皓的一声高呼:“小心!忆湄!你要冲到水泥地外面去了!试着用脚尖的两个轮子!左脚提起来!嗨!忆湄,小心……哦,天哪!” 随着他的呼喊,我这只控制失灵的火车头,早已冲离了水泥地面,糟是糟在才下过雨,水泥地外,正有个积满了雨水的泥潭,我向任何一个方向冲都好一点,我却不偏不倚的冲向了这个泥潭。就在皓皓那声“天哪”的同时,我连是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只听到“噗突”的一声水响,就发现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在水潭的正中了。两只手朝后插在水潭的泥泞里,穿着溜冰鞋的双脚惊人的伸展在水面。 皓皓赶了过来,弯着腰看我,他的眉梢挑得好高好高,我相信我的眉梢也挑得同样的高。他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我相信我的眼睛也瞪得同样的圆和大。我们就这样相对注视,彼此挑眉瞪眼。接着,他就纵声大笑了起来,他笑得那样开心,使我怀疑他是把一生的笑集中在这一次里来笑了。他的笑声还没有停,我看到有人大踏步的对我们走了过来,我抬起头,是罗教授!他俯视着我,高大的身形像一座山,把阳光都遮住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从乱草似的毛发中射出来,希奇的瞪着我。他一定以为他的视觉有了毛病,因为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把眼眶张得更大了一些,再仔细的看了我一遍—— 从我的头发到我的脚尖,全都看到了,喉咙叽哩咕噜的发出一连串听不清楚的诅咒。然后,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唔,忆湄,我不认为你这样坐在水潭中会是件很舒服的事。”“嗯,”我不住的点着头,喃喃的说:“确实。我也不认为这是件舒服的事。”“而且——也颇不雅观。”他蹙眉,摇着他巨大的头颅。 “确实——颇不雅观。”我说,一个劲儿的点头。 “好,”他停止摇头,摆出一副研究问题的面孔来:“那么,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哦,我——”我张大眼睛,困难的咽了一口吐沫,举了举我穿着溜冰鞋的脚,说:“唔,是这样,假若你的鞋子底下装上几个滑溜溜的轮子,就很容易——造成这种局面。” 他的眉毛蹙得更紧了,微侧着头,他凝视了我的脚好几秒钟,终于点了一下头,似乎接受了我的理由。用手揉揉鼻子,他忍耐的问:“那么,你预备在这水潭中再坐多久?” “哦,”我用舌头润润嘴唇:“实在一秒钟都不想坐了—— 假如你肯拉我一把的话。” “好吧!”他慷慨的说,自我伸出一只手来:“把你的手给我!”我费力的从泥泞中拔出一只手来,当然,这只满布污泥的手是相当“漂亮”的,他望着我这只手瞪眼睛,我想,他一定十分懊悔他的“慷慨”。但,他仍然勇敢的来救我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天哪,他那只巨灵之掌是那么有力和可怕!”他用力一拉,我的身子腾空而起,水淋淋的裙子在空中洒下不少水点。我的手臂几乎被拉得脱臼,痛得我直咧嘴。可是,接着,我就发现情况不大对,一经脱离水潭,而我习惯性的用脚去支持体重时,才发现那两只要命的溜冰鞋仍然在我脚上。我的脚刚接触地面,那几个该死的轮子就又开始发疯的旋转,我无法控制的向前滑去,冲过罗教授身边,如箭离弦般“射”了出去。我听到罗教授大出意外的咆哮的诅咒: “这这这这——算什么鬼花样?” 同时,一直采取旁观态度的皓皓爆发了一场可惊的大笑。我就在他们父子二人一个的诅咒声中,一个的大笑声里,手舞足蹈的横冲直撞。我再也顾不得罗教授的观感,只能用全力去维持身体的平衡,因为,我实在不愿再表演一幕摔跤。但,就在我惊险万状的“冲刺”中,有人推开饭厅的玻璃门,走下了台阶,我眼花撩乱,大叫着说: “当心,我——来了!” 说完,就“砰”然一声,撞进了那人的怀里,那人出于本能,一把捉住了我,我定睛细看,是徐中□!他正痛得蹙眉咧嘴,用一只手揉着肩膀,呻吟着说: “天哪!忆湄,你是火箭炮吗?” 我趁势在台阶上坐了下去,第一件事,是把那害人的鞋子解了下来。皓皓向我走过来了,他已经收住了笑,可是,难以控制的笑意仍旧布满在他的脸上。俯下头,他审视着我,那可恶的嘲谑的眼神!我怒气冲冲的把一双溜冰鞋对他砸过去,愤愤的说:“你很开心吧?罗先生?我想,你对于捉弄我很感兴趣,是不是?嗯?”他继续注视我,笑意逐渐从他脸上消失了。那对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弯下腰,他收拾起地下的溜冰鞋,对我安安静静的说: “忆湄,你已经抓住溜冰的诀窍了,你今天短短几分钟里所学会的,比别人学了很久的都强了。”他深深的凝视我,顿了顿,又说:“聪明点,忆湄,别狗咬吕洞宾!”说完,他跨上了台阶,准备离去。我呆呆的坐在那儿,泥污的手埋在我泥污的裙子里,眼睛瞪着前方,莫名其妙的发起愣来。 “皓皓!站住!”猛然间,一声大吼使我一震,我抬起眼睛,罗教授正其势汹汹的大踏步的跨了过来。 “干什么?爸爸?”皓皓从台阶顶端回过头来,用一副挑战的神情望着他的父亲:“我又拔了您的虎须吗?” “我向你警告,皓皓!”罗教授吼着说:“你在外面胡闹我不管,你在家里——给我放安分点儿!”“我怎么不安分了?爸爸?”皓皓问,那对酷似他父亲的眼睛是任性而不驯的。“你不愿我教忆湄溜冰吗?”他望了我一眼,眼睛里又恢复了他惯常的嘲谑的味儿,我不知他是在嘲谑我,还是嘲谑他的父亲。一个微笑飘过他的嘴边,他慢条斯理的说:“不过,爸爸,我高兴你终于发现了一个你所欣赏的女孩子了!”说完,他不再回顾,就推开玻璃门走进了饭厅。这儿罗教授像座喷了一半的火山,兀自站在那儿“冒烟”,鼻子里不住的出着气,喉咙里也不停的叽哩咕噜的咒骂。好半天,他忽然发现了坐在台阶上的我,那未喷完的一半火就全对我喷了过来,他指着我的鼻子,暴跳着说: “好!忆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愕然的瞪着他,天知道!我才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等我答复,又叫着说:“我告诉你,忆湄,除了书本,你不许对任何东西有兴趣!你住在我家里,就要听我安排!否则……” 他的话没讲完,就咽了回去,在喉咙里化为一声模糊的咒语,然后,他又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怒气未息的走进他的书房里去了。我坐在台阶上,胳膊支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怔怔的凝视着暮色渐浓的花园。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侧过头去,是徐中□,他正和我一样坐在台阶上。 “好了,”他说:“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摊了摊手。“就像你所看到的。” 他注视我,微笑了起来。 “忆湄,你猜你像什么?” “像什么?”“马戏班里的小丑!”“噢!”我轻呼了一声,看看自己泥泞的手,相信这手上的污泥涂到脸上去的一定不少,从台阶上跳了起来,提着湿漉漉的裙子,我说:“我要赶快去刷洗一番!”走上了两级台阶,我又站住了,回头说:“中□,你认为大学是不是必须应该念的?”“怎么?”“我——”我咬咬嘴唇。“我不想考大学了。” “为什么?”他盯着我。 “我想离开这儿。”我轻轻的说。 中□走上来,站在我面前,把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平静的说:“你应该考上大学!忆湄。你穷苦、孤独、无依,所以,能力和学识对于你比什么都重要,人生是很现实的,你懂吗?忆湄?”我望着他,慢慢的点了点头。我懂了,懂的比他告诉我的还要多。是的,我穷苦、孤独、无依,所以我更要充实自己,更要在这粥粥众生中谋一席之地!我回转头,缓缓的走进室内,跨上楼梯,沉思的向我自己的房间走去。推开房门,我愣住了,罗太太正站在我的房内,仰视着墙上那张我和妈妈爸爸同摄的全家福。她的头发整齐的梳着髻,一件白色长裙飘然的披挂在她瘦骨支离的身子上,微仰的头和定定的眼神,有棱角的尖下巴和秀气的颈项……整个的人和姿态,都像一座蜡像馆陈列的蜡像。 我走进屋内,关上房门。我的关门声惊动了她,回过头来,她呆呆的望着我,有如我是个突然撞入的陌生人。 “罗伯母。”我对她点头,微笑。 她继续凝视我,默然不语,我走到她身边,也望了望那张照片,解释的说:“这张照片是我六岁那年照的。你看我的样子多滑稽,是不是?妈妈常说我小的时候长得像只猫,有一张猫脸,就是没胡子。”我笑了,但是她没有笑。她盯着我,忽然间,她用手捧起了我的脸,拂开我额前的短发,仔细的注视我。她那对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样深沉,那样美丽,她的神情那么落寞而萧索,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慑了。她对我审视得很细心,也很温柔,就如同以前罗教授曾审视我的一般。然后,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低低的,喃喃的,自语着说: “皑皑。”“皑皑?”我疑惑的问:“您要皑皑来吗?罗伯母?” “不。”她轻声说,牵住我的手,走到床边坐下,让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又是一声叹息,幽幽的说: “六岁的时候,你过得很快乐吗?你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哦,我记不清了,他戴眼镜,是个中学教员,妈妈说他是个老实人,是个书呆子。我想,他一定很好很好。” 她抚摸我的手臂:“他怎么死的呢?”“肺病。”我轻声说:“我们太穷了。” 她似乎颤栗了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你们一直很穷吗?”“是的,”我说:“要不然,妈妈或者不会死得那么快,最起码,可以多拖两三年,假如能用镭锭治疗,再开一次刀,或者送到美国去。但是,我们太穷了。” 她颤栗得更厉害了,由于她太重的拉着我,我就身不由主的弯下身子,干脆坐在地板上,依偎在她膝前,仰视着她。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和她之间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竟然“几乎”觉得我们在逐渐亲切起来。她又拂开我的头发看我,颤抖着嘴唇说:“可是,你好像——”她眉梢轻蹙,眼睛里有着困惑和不解:“很快乐,你的性格并不忧愁。” “是的,我从小就不忧愁,妈妈叫我忘忧草。” “忘——忧——草。”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你妈妈呢?她也不忧愁吗?”“不,”我叹息:“也常常忧愁,但她总是面对现实,她是个很强的女人。”她不说话了,呆呆的望着我,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层朦胧的薄雾,接着,薄雾凝聚,而泪光莹然了。我骇异的跳起来,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样发病。但,她拍了拍我的手,柔弱而温和的说:“你不要怕我。”“不。”我不知所云的说。“我——”她轻轻的说:“不会伤害你。” “不!”我虚弱的重复了一句。 “她是个好人,”她说,怕我听不懂,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说你的母亲。”一滴泪滴在我的手上,她不胜哽咽的说:“她是个好人,那么好……”又是一滴泪坠落了下来,我震惊的喊:“罗伯母!你别伤心!” “我不是伤心,”她神思恍惚的说:“有‘心’的人才会伤‘心’,没有‘心’的人从何伤‘心’?我是个没有‘心’的人!我不会伤心,你懂吗?我不会伤心!” 一连串的泪珠跌落而击碎了。 我不知所措的望着她,完了!她一定又发病了,为什么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发病?是我身上有什么足以刺激人的东西吗?她瞪视着我,继续着她的呓语: “并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心,这世界上有一大部份人是没有心的,还有一部份人没有灵魂,我最糟糕,因为我又没有心又没有灵魂,我只有躯壳……一个无用的、可憎的躯壳……”我瞠目结舌,正在心慌意乱之际,房门猛的开了,罗教授乱草似的头颅伸了进来,我得救的喊: “罗教授!”罗教授大踏步的跨进来了,一眼看到正在垂泪的罗太太,他似乎比我更心慌意乱,他抓住了罗太太的肩膀,轻轻的摇撼着她,一叠连声的说:“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哦!”罗太太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把头倚在罗教授的胸膛上,宁静而柔弱的说:“什么事都没有,我在和忆湄谈话。” “是吗?”罗教授问,挽着罗太太,轻抚着她的肩膀,像个溺爱的父亲在安慰他撒娇的小女儿:“但是,为什么要流泪呢?”他的声音那么温柔,温柔得可以滴得出水来。“为什么呢?”他猛的抬头望着我,声音突然的粗鲁了:“你说了些什么?忆湄?”“我?”我愕然:“我没说什么。” “你一定说了什么!”罗教授跋扈的说。 “噢!”罗太太叹息的说:“你别对忆湄那么凶,她——是个好女孩。”“哦,哦,”罗教授忙乱的应着:“我不对她凶,她是个好女孩。”“你对她太凶了,”罗太太又是一声叹息:“你要好好的待她,毅,好好的待她!”她把头扑在罗教授胸前,哭泣了起来。 “哦,哦,”罗教授手忙脚乱:“你别哭,雅筑,你别哭,我不对她凶,你看,我对她那么好。” 罗太太收住了眼泪,罗教授试着把她牵起来,揽住她走出了我的房间。我站在房子当中,目送他们依偎着走出去,心底恍惚迷离,他们的影子消失了,我仍然愣愣的站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到自己正被一些难以描述的东西所包围着,那东西正像从窗口涌进的暮色一般:混沌、朦胧、模糊,而神秘。 第七章 又是个月明之夜!我在花园中缓缓的踱着步子,看着我的影子和花影乍合乍分,闻着绕鼻而来的花香,心情恬静而愉快。弄了一整天的英文成语,那些习惯用法的介系词使我头脑发胀,我高兴让这夜风来涤清我脑中的英文法及规则。 月亮圆而大,悬挂在小树林的顶端。我在花坛边摘了一朵金盏花,中间凹下的花心和那四面伸展开的花瓣真像一只金色的酒杯,我把花朵对月亮举了举,孩子气的说: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回过头去,我望着月光斜斜的地面,找寻自己的影子,不错,我的影子正颀长的投在地下。短发零乱的头和长长的睡衣,全像复版印刷般投射在地面上。我的目光从自己的影子上移开,猛然间,我觉得心脏往下一沉,接着冷气由心底向外冲,而全身的皮肤都冒起了鸡皮疙瘩。地上不止我一个人的影子!在距离我两三码外,另一个人影也清晰的印在地面上,长衣,长发,是个女性! 我愣了约两三秒钟,那影子一晃,倏然消失。我迅速的抬起头来,夜风低回,花树迷离,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本能的退后了两步,这才发现,我正停留在小树林的外面,自从知道树林中有闹鬼的传说后,我一向避免在晚上走近这树林,今夜是什么鬼促使我走近了它?我回转身子,向屋子的方向走,不管我所看到的影子是人是鬼,我决定还是避开为妙。 “唉!”一声深长的、绵邈的叹息随着夜风传进我的耳鼓,我的汗毛跟着这声叹息一起直立了起来。我停住,侧耳倾听,下意识的想着:“是皓皓,他又来和我开玩笑了!”于是,我鼓足了勇气,猛然回头,我的目光迎了一个空,月光凄白,花影满园,飒飒的风声中杂着蟋蟀的低鸣。我的背脊上凉飕飕的,发根都冒着冷气,重新举步,我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子。 “唉!”又是一声叹息,我已清晰的辨明是发自树林里,而且,这是个女性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震颤。深沉、幽冷、而凄迷。我的心脏狂跳了起来,恐怖感迅速地征服了我,我的四肢冰凉而冷汗涔涔了。一当恐怖的念头滋生,就觉得四周都阴风惨惨,树影花影,全变成了鬼影幢幢。放开脚步,我由快步的行走转为狂奔,奔跑中,我敏感的感到四周都是叹息声,我幻觉有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正紧跟在我的身后……我一口气奔上台阶,窜进了饭厅里,明亮的灯光温暖的迎接着我,我停住,望着那被关在玻璃门外的夜色和月光,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咳!”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倏然一惊,掉过头来,是披着一肩柔发的皑皑!我把手压在心脏上,我想,从衣服外面都可以看到我心脏的跳动。摸到一张椅子,我身不由己的坐了下来。皑皑瞪视着我,问: “你怎么了?你的脸色那么白!” “哦,没有什么,”我摇摇头,仍然不能控制自己微颤的声调。但我不愿让皑皑他们笑我的胆怯。而且,那人影啦,叹息啦,也可能是出自我的幻觉。 “你到那儿去的?”皑皑问,研究的望着我。 “树林边。”我轻轻的说,回视着皑皑,想看看她的反应,对于鬼的传说,她知道几分? “你去树林边?”她睁大了眼睛:“你看到了什么吗?还是听到了什么?”“有一个女人的影子,长头发,长裙子。但是,我没有看到人,只听到叹息的声音。” 皑皑看来毫不惊奇,她点了点头,说: “是她。”“是谁?”我问。“那个吊死的女人。”“不!”我直觉的抗议:“我想那不是鬼,那是人!” “人?”她对我冷笑:“是那一个人?这屋子里只有两个长头发的女人,我和妈妈,我在这儿,妈妈在楼上,那么,她是谁?”我打了个冷战。“你也见到过吗?”我问。 “没有。”她摇头:“李妈说常常听到她叹气。不过,我相信鬼魂,我知道她在那儿——在树林里。她一定死不瞑目,月光下,是她徘徊的好时光。” “你们都相信她的存在?” “当然爸爸不会相信,五年前,我们刚来台湾,爸爸想买一幢有花园的大房子,刚好这栋屋子贱价求售,爸爸就买下来了,后来才知道,卖得如此便宜,就因为它闹鬼。但是,爸爸斥为无稽之谈。”“这个女人——为什么要上吊呢?” “谁知道!”她耸耸肩。“听说因为她的丈夫爱上了别人,总之,是为了恋爱吧!”我沉思的望着窗外,想像着那因情而死的女人,回忆着我所听到的叹息,和我所见到的黑影,不禁又接连打了两个冷战。如果那真是一个鬼魂,天知道她会做什么?她是不是也有思想和欲望?她是不是有作祟人类的能力?再有,她也有形体吗?否则,怎会有黑影? “你怕吗?”皑皑问,凝视我,她冷静的脸上有一丝微笑。我隐隐的感到,她似乎因为我的胆怯而觉得开心。 “有人说,”她又开口了。“吊死的鬼魂是无处可以栖身的,那么,这个鬼魂可以在黑夜中到任何地方,例如现在,她可能就在我们的窗子外面。” 我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静静的回视她。 “你想吓唬我吗?皑皑?” “别告诉我你不害怕,”她冷笑着说:“我知道你已经害怕了。你玩过一种游戏吗?叫做请碟仙。” “我听说过,”我说:“是不是用一个盘子,倒扣在一张纸上,碟子上画上箭头,纸上写满各种不同的字,然后由三个人各用一个手指顶在碟子上,请来了碟仙,碟子就会自己移动,可以问各种问题,碟子停止时,箭头所指的字,就是答案。对吗?”“不错。”她点头:“有一次,我曾经和哥哥还有中□,一起请碟仙,我们把这位女鬼请来了。” “真的吗?她说了些什么?” “她用箭头指示了四句话。” “四句什么话?”我的兴趣提了起来。 皑皑注视着我,大眼睛乌黑深邃而清亮,她停了片刻,幽幽的念出四句话来:“魂魄缥缈,无处可依,欲寻旧情,唯恨绵绵。” “真的?”我问:“这有些叫人难以置信!” “你不信吗?你可以问中□,那天晚上在下雨,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请的,围着吃饭的桌子,彩屏在一边侍候我们。我作的祷告,她来的时候,先有一阵阴风,门窗全都格格作响,彩屏吓得发抖……”她的话没说完,一阵风来,窗棂摇撼作声,那两扇玻璃的弹簧门被吹得开阖不止。我惊跳了起来,瞪视着一无人影的门口,皑皑笑了,安静的说: “你怕了,是吗?别在意那风,报上登过,今年的第一个台风已经接近本省了。”说完,她转过身子,向楼上走去,我不愿单独停留在这间空荡荡的饭厅里,尤其刚刚那阵风来得怪异,我竟怀疑那鬼魂已经走进了这房间。紧跟着皑皑,我也上了楼。我和皑皑在我的房门口分手,我觉得皑皑望着我的眼神有些特别——带着几分轻蔑和嘲弄。关上房门,我坐在床沿上,才忽然想起,假若今晚我所看到的黑影是皑皑呢?长发,长裙(皑皑穿着的是件长的睡袍),她的哥哥曾经吓过我一次,她为什么不可能也吓我一次呢?她尽可以装出几声叹息,然后从柏树夹道的小径走进罗教授的书房,再从书房走到饭厅,先我一步抵达,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吓唬我呢?目的何在?她并不像她哥哥那样爱开玩笑,而且——她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我可以肯定这一点。那么,我今晚所见到的真是鬼吗?真是那个上吊而死的女人的阴魂吗? 一阵冷风吹在我的脖子上,我再一次惊跳,窗子被风吹开了,我站起来,走过去拴好了窗子,把上下的铁栓都扭紧了。拉严了窗帘,我躺上了床,该睡了。但,今晚的遭遇和那些关于鬼魂的谈话使我了无睡意,恐怖感仍然在心头盘踞未泯。我拿起一本中国历史,翻开来,找到近代史部份,喃喃的念:“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国会成立,巴西诸国承认中华民国,正式政府成立,是年,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我伸手灭掉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嘴里依旧不停的背诵着民国二年的大事。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被刺于上海车站,被刺于上海车站……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我似乎是睡着了。我睡得非常的不安稳,在枕上翻来覆去。我看到一列列的火车,看到一个男人倒卧在血泊里,而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一群人对我包围过来,叫嚣的喊着:“捉住她!她是凶手!她是凶手!” 有人扭住了我,我挣扎,狂叫,嚷着说: “我不认得他,根本不认得他!” 那个地上男人把一张血污的脸抬了起来,瞪视着我,凸出的眼睛恐怖阴沉,他说: “你不认得我吗?我是宋教仁!” 我在枕上翻身,拥紧棉被,摔了摔头,宋教仁?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我知道我在做恶梦。上帝!请给我安眠!我把头深深的倚进枕头里,又睡了。 我又开始做恶梦,冰天雪地里,我一个人在一大片荒漠中行走,有很好的月亮,但是非常冷。冷风对着我的脖子吹,我走着,不断的走着,却走来走去都离不开那一片荒漠。风使我颠踬,我跌倒,又爬起来,然后,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一张惨白的脸,拖出来的舌头,脖子上套着一个绳圈……她向我迫近,我躲避着,扭曲着身子,心底依稀仿佛的还有些明白自己是在做梦,而竭力想让自己清醒。但,她捉住了我,她冰冷的,只有骨骼的手指叉住了我的脖子,我挣扎,她的面孔向我迫近,对着我的脸吹气,冷冷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脖子里。她的手指触摸到了我的面颊,我发狂的叫,挣扎,扭曲……蓦然间,我听到风把窗子吹得碰到墙上的声音,“砰砰”的响声单调而重复的响着,我曾关好窗子,何处来的风,我一惊,醒了。首先,我感到的是一只手,一只真真正正的手,正在我的面颊和脖子间游移,冷冷的手指在摸索着,我蠕动身子,潜意识中在告诉自己:“我还没有醒,我还在做梦,还在做梦……” 我又听到窗子的声音,一阵风扑在我的面颊上,凉意使我一震!那只手!真的有一只手!我吃力的张开眼睛,触目所及,是敞开的窗子和月光,我把眼睛移向床前,一刹那间,我的血液凝住,浑身冰冷,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正用手探索着我的颈项!我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尖锐的狂叫。 那只手倏的缩回了,而我狂叫不止,蜷缩在棉被中,我只能一声又一声的狂叫,我的叫声在寂静的夜色里传播,使我自己恐怖,于是,我叫得更厉害。接着,有人冲进了我的房里,电灯开关被摸着了,顿时满屋大放光明,我睁开眼睛。首先,我看到那个仍然站在我床前的女人——披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件白色的绣花睡袍——是罗太太!她挺立在那儿。看来是被我的叫声吓住了,目瞪口呆的望着我。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冲进来的人是徐中□!穿着睡衣,他惶惑的站在屋子中间,然后,走廊里脚步零乱,所有的人都涌进了我的屋里,包括:罗教授,皓皓,皑皑,和随后又进来的彩屏。大家都紧张的询问着:“怎么了?什么事?”罗教授的头伸了过来,咆哮的喊: “忆湄,你发了神经病吗?”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拥着棉被,仍然浑身抖颤,过份的恐怖之后,又被罗教授不分清红皂白的抢白,我又气又急又委屈,鼻子里一酸,眼泪就夺眶而出。我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颤栗,哭泣着,我喊:“罗伯母,你为什么要吓我?你们为什么都要吓我?你们全体!”我想起树林外的黑影和上次皓皓的恶作剧。“你们欺侮我,你们拿我寻开心!你们捉弄我!”我把脸埋在手心中,痛哭了起来。“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教授不耐的问,喉咙中又开始了他那惯常的诅咒:“谁欺侮了你?” “罗教授,您慢慢的问她,看样子她是真的受了惊吓!” 说话的是徐中□,他走到了我的床前,我抬起头来,他那诚挚的眼睛正和煦而同情的凝视着我,然后,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那是只多么温暖的手!我的颤栗停止了。他沉静的说:“忆湄,你做了恶梦?” 我望望罗太太,俯下了头。 “是罗伯母,”我轻轻的说:“她使我吓了一跳,我……我……我没有想到她会半夜里站在我的床前面。”我已经逐渐平静了下来,而为我所造成的这个“轰动”的局面感到惭愧。“我抱歉——惊动了大家。” “好吧,雅筑,”罗教授把声音放柔和了,问:“你在这儿做什么?”“我……”罗太太有些嗫嚅,同时也显得有些茫然,她抬起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困惑的望望罗教授,又望望我,轻声的说:“我只是要看看她——有没有盖好棉被?” 我注视着罗太太,那长睫毛掩护下的一对眸子是深不可测的,她真那么关心我吗?我不相信!她的睫毛扬起了,我接触到她坦白而真挚的眼神,在这一刹那,她看起来又是那样诚恳而无邪。几乎像一个孩子的眼睛,她低声的对我说: “我没有想吓你,忆湄,我不知道会惊吓了你。” 我觉得狼狈而不安,结结巴巴的,我说: “是……是我不好,我……没弄清楚,就……大叫大闹,我真……真惭愧。”“好了,没事了,是不是?”罗教授问,挽住了罗太太,“那么,我们走吧,雅筑。” 罗太太看来和我一样懊恼,倚偎着罗教授,她怯怯的说: “我很抱歉,毅。”“好了,没事了,别放在心上吧!” 罗教授和罗太太走了出去,皓皓大踏步的走过来了,他发亮的眼睛笑嘻嘻的望着我,嘲谑的味道更重了。看样子,他十分为我的受惊而高兴,站在我的床边,他伸手揉了揉我的满头短发,笑着说:“你也会‘害怕’?忆湄?” “恐惧是人类的正常反应。”我噘着嘴说:“半夜三更发现有一只手在你脖子上蠕行,总是怪可怕的,何况你们罗宅又是幢——”我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 “又是幢鬼屋,对吗?”皑皑插嘴进来说,对我点点头:“你既然不相信鬼,为什么又要怕呢?” “天知道!”我喃喃的自语:“人有的时候比鬼更可怕!” 徐中□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相信只有他听清楚了我这句话,他的眼睛是深思的,研究性的。皓皓俯身看我,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这一刻,他眼睛里没有嘲谑了。拍了拍我放在棉被上的手,他像个兄长般说:“好好睡,别再疑神疑鬼了,明天我去买一座钟馗的塑像送你,你就可以安安稳稳的睡到大天亮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皓皓高兴的说: “终于看到你笑了,你笑起来非常美,中□,你同意我的话吗?”他斜视着中□,中□迎着他的目光,眼睛却并不十分友善。我听到有人轻轻的冷哼了一声,我看过去,皑皑正悄悄的退了出去,彩屏也不知何时早已走了。中□把眼光从皓皓脸上掉到我的脸上,从容的说: “晚安,忆湄,睡吧,天已经快亮了。” 他又望着皓皓,眼睛里带着抹挑战的光。 “你怎样?如果有兴趣,我们冲一壶咖啡,下两盘围棋,怎样?到我屋里去,可以下到天亮,如何?” “赌东道吗?”皓皓有兴味的望着他。 “当然。”“好吧,走!”他们一起走向门口,这两人是棋仇!围棋的程度是势均力敌。到了门口,中□又伸进头来,深沉的注视着我,慢吞吞的说:“再见,忆湄,假若我是你,我会锁上房门睡觉。” “你以为我们家里有贼,会把忆湄偷走吗?”皓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谁知道呢!”是中□的声音,他们已经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我继续坐在床上,用手抱着膝,凝视着花园里的月光,我知道,这夜是不可能再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中□带着一副疲倦的神色来给我上课,坐定了之后,他用手揉揉额角,看来精神很坏。我问: “不舒服吗?”“下棋下得太伤脑筋。”他说。 “输了?赢了?”我问。 “第一盘他输了,第二盘我输了,第三盘居然和了。” “你们赌什么呢?”我问。 他盯着我看,然后,低下头,翻开书本。说: “反正,我们永远赌不出输赢来,如果真问我们在赌什么,我只能告诉你,赌气而已!” “你们不和吗?”我问:“你不喜欢皓皓?” “你喜欢他?”他反问我。 “是的,”我坦然的说:“我欣赏他!欣赏他的那股满不在乎的味道,和他那些希奇古怪的理论!和他在一起,你永远不会觉得沉闷,他总有那么多用不完的急智。” “不错,”他用奇异的声调说:“他是非常聪明的。”用手托着下巴,他凝视着我好半天。才静静的说:“现在,告诉我,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望着他,然后,我把昨晚树林边的散步,黑影,叹息,和皑皑的谈话,一直到午夜的梦,敞开的窗子,风,摸索着我的冷手,以后我的惊醒和尖叫,完完全全的述说了一遍。他非常仔细的倾听,我说完了,他又沉思了片刻,才抬起眼睛来,安静的望着我说:“忆湄,你记住,第一,世界上没有鬼魂!第二,任何事情,必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据我看来,树林边的人影和叹息可能是出自你的幻觉,至于罗伯母走进你的房间,这与她的精神病有关……”他锁眉沉思,在椅子上不安的欠伸一下身子,似乎有什么使他想不通的问题在困扰着他,然后,他咬了一下嘴唇说:“不过,忆湄,从今后,锁上房门睡觉!” 我不安了,担心望着他: “你怀疑什么吗?中□?” “我?”他笑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来:“什么都不怀疑!这家庭那么单纯,你也那么单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来,我们开始讲书吧!”他打开英文课本,一样东西飘落了下来,我望过去,一朵干枯的蓝色的小花!伸过手去,我拾起了花朵,凝视着那压得簿薄的花瓣,幽幽的说: “好漂亮的小花,像它的女主人!” “是吗?”中□问。伸手来索取那朵花,我把花递过去,他接住了花——连我的手一起。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把我握得发痛,他的眼睛热烈而深邃的望着我,轻轻的说:“你欣赏皓皓的急智?我有一份比他更强的急智,你知道吗?例如现在,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做什么?”我问,心在跳。 “吻你!”他的头俯了过来,我的身子被紧拥在他的怀里,一段神智昏蒙的时间。一段迷离恍惚的时间……然后,睁开眼睛,我看到的是被我们两只手所揉碎的蓝色小花,纷纷乱乱的飘坠在地下。 第八章 接踵而来的,是一段迷乱的日子。这么久以来,我的感情一直像一只昏睡着的小猫,而现在,我却整个的觉醒了。每日清晨,我在醺然如醉的情绪中醒来,每个深夜,我又在醺然如醉的情绪中睡去。白天,我神思恍惚,夜晚,我心境迷蒙。对着镜子,我看到随时染在我面颊上的红晕,也看到那一对醉意流转的眼睛,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在我每一个翕张着的毛孔中读到了答案,那细细的,私语般的声音,低低的,反复的诉说着:爱情,爱情,爱情! 在这样的情绪中,再接受中□的“上课”是奇异的,每天早上,我在期盼的心跳中,等待着他的扣门声响。而当他推开房门,跨进门来的那一瞬,我只能微仰着脸,张大了眼睛,默默的凝视着他。翻开了书本,我看着他如何用尽心机,去克制自己,而摆出一副“师长”的面孔来。然后,在他的讲述声中,我会突然的失去了自己,而用手托着下巴,望着他的脸愣愣的出神。于是,他会抛下了书本和铅笔,蹙起眉头,凝视着我说:“天哪,忆湄!你那么可爱!” 书本冷冻在一边,铅笔滑落在地下,纸张随着风飘飞,他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他的嘴唇触过我的额角和面颊,他的手指从我的鼻尖上向下滑,他的声音如梦如痴: “你有一个小小的翘鼻子,你有一对猫样的大眼睛,你的眉毛太浓了,不够秀气。你的短发最不听话,总是遮住你的额头,你的耳朵不够柔软,你的皮肤不够白皙……唔,忆湄,我不认为你是个美女……可是,你那么动人,你那么可爱!”他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孩子气的耳语着说:“让我悄悄的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听吗?” “嗯。”我点头。“那么,听好了。”他故作惊人之笔。“那秘密是:有一个人想吃掉你!”“谁?”“我。”“为什么?”“免得——别人来抢走你。” “有谁会‘抢’我?”“唔,”他耸耸鼻子,像喝下了一坛子醋,酸味十足。“你知,我知,他知,何必还一定要说出名字?” “你多心!”我笑了。“是吗?我多心?”他把脸拉开一段距离,审视着我,半晌,点着头说:“你和我一样了解,是不是?看你笑得多高兴,你在为你的魔力而骄傲,对不对?在你内心深处,也想征服所有的男性吗?”他摇头:“女人!你的名字是虚荣!” “别太武断!”我说:“你以为你对心理学已经研究得非常透彻了。”“当然,尤其是你的心理!” “真的吗?”我扬扬眉毛。 “嗯。”“那么,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我最希望的是什么?第二,我在想什么?第三,我最喜爱的是什么?” “第一题的答案是徐中□,第二题的答案是徐中□,第三题的答案也是徐中□!”“不害臊!”我跳起来。 “别走!”他捉住我。“你要干什么?”“让你听听我的心跳,听到了吗?” “唔。”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 “跳得厉害吗?”他问:“怎么跳的?” “卜——通,卜——通,卜——通。”我说。 “你错了,”他的下巴倚在我的鬓边,轻轻的说:“它是这样跳的:忆——湄,忆——湄,忆——湄。” 我抬起头,他的嘴唇迅速的捕捉住了我的。我睁开眼睛,凝视他。“你实在是个坏老师,”我说:“你这算给我上什么课?” “上最深奥也最微妙的一课书——恋爱学。” “呸!”我又笑了。他翻开了书本,正襟危坐。先咳了一声嗽,再板下脸来,瞪了半天眼睛,才使面部肌肉收紧了。把铅笔从地上拾起来,他挺直背脊,严肃的说:“好了,这一分钟开始;我们要好好的上课了!不许再胡闹了!”“哦,”我说:“好像是我先开始‘胡闹’似的!” “本来就是你嘛,你那样一直看着我,让我心猿意马。” “我不看着你看谁?自己心猿意马还要怪别人!” “好吧!别吵!”他把一把尺放在桌子正中:“以后谁先离开了功课范围就挨打,尺放在这儿,由对方执刑!现在,翻到一百二十一页,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三角行列式!” 我翻开了书,找到一百二十一页,抬起头,静静的凝视他。“找到了吗?”“嗯。”“所谓三角行列式,就是……”他开始了讲述,又陡的停住了。奇异的望着我说:“噢,忆湄,我发现了,你的眼珠并不是纯黑的,而带着点琥珀的颜色。” 我拿起尺来,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敲了一记,他痛得跳起来。“哦,忆湄,太重了。”他叹了口气:“天下最毒妇人心!” “你到底讲不讲书?”我问。 “讲讲讲!”我们回到了书本上,他握着铅笔,开始给我详细的讲解三角行列式,画了图,他举着例子,我用手托住下巴,捕捉着他说话的声浪。我喜欢他的声音,那带着男性的沉哑的声调,富于磁性。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歌喉,虽然他是不大唱歌的。他喜爱交响乐,喜爱史特拉文斯基,这点,和我有些不谋而合。“手给我!”他忽然举起尺来。 “做什么?”我不服的瞪着他。 “你没有听书,你在想什么?” “史特拉文斯基!”我冲口而出。 “好!摊开手吧,别多说了!” 我望着他,他高举着尺,板着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严厉得真像个执刑官。无可奈何,我伸出了手,闭上眼睛,微笑着说:“打吧!老师!”他真的打了下来,而且相当重,我一惊,张开了眼睛,我以为他不会真打的。我望望我的手心,戒尺留下了一条红痕,我对他蹙眉,心里有了三分真气。 “还要打吗?”我憋着气问。 “嗯。”“那么,再打吧!”他的嘴唇盖上了我的手心,他的声音从我的手心中飘出来:“天哪,忆湄!你要另请家庭教师了!” 这天,我和中□去看了一场晚场的电影,散场时大约只有九点多钟,我们搭公共汽车到了新生南路和平东路口,而沿着新生南路向家里的方向走去。天气很好,夏日的夜晚,星光璀璨,凉风轻拂,我们并肩迈着步子,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愉快得一如那辽阔的夜空,连一丁点浮云都没有。中□在向我说他眼光中的罗教授,他说罗教授是一个“有极凶暴的面貌,却有极温柔的心地”的人。我反对他,认为罗教授的面貌并不“凶暴”,我说: “他仅仅是不喜欢梳头和刮胡子而已,我常常想,如果他把头发理一理,胡子刮干净,是一副怎样的面貌?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鼻子很高。这些,都证明他应该是个漂亮的男人,你看,皓皓就很漂亮,罗教授年轻时,一定不会输给皓皓!”“你认为——”中□慢吞吞的说:“皓皓很漂亮?” “当然,”我说:“难道你认为他不漂亮?” “他比我漂亮吗?”中□凝视着我问,眼光里闪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哦,”我笑了,站住,打量着他说:“你是知道的,中□,你并不是美男子。”“他是?”他问。“嗯,”我点头:“他是!” 中□蹙蹙眉头,又耸耸鼻子。我们继续向前面走,中□在路边摘下了一段树枝,嘴里低低的说了一句:“希望他下地狱!”“谁?”我问。“皓皓。”“唔,中□,”我说:“背后诅咒人家,有失风度,而且,你的气量太小了。”“忆湄,”他叹息着说:“只因为你太欣赏他的‘漂亮’了!” “难道你不欣赏他吗?” “欣赏一部份的他,欣赏他的幽默和洒脱,不欣赏他的博爱论。而且,忆湄,我知道他在你心中所占的位置……”“别傻!”我打断他。“我不傻,”他深思的盯着我:“忆湄,我一点也不傻!尤其对于你,除了用全心灵来接近你以外,我还有一种第六感在探索你、研究你。我想,我能了解你内心深处的秘密,包括你自己都不了解的部份在内!” “唔,是吗?”我有些不安。“别太肯定,中□。我不认为你是对的。”“但愿——我不对。”我们走到了台湾大学的围墙外面,我伸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这么高的墙,要进去可真不容易啊!”我感叹的说。 “你会进去!”他肯定的说。 “你确定?”“我确定!”我笑了笑,我对自己并没有信心。正走着,我看到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在墙边蠕动,我站住,好奇的望着那个小东西。于是,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街灯下,它孤独而寂寞的倚在墙角,瘦瘦小小的,可能出世还不到十天,看起来像一只小白老鼠。纯粹为了好奇,我蹲下身子去抚摸它的小脑袋,怜爱的说:“噢,一只小猫!”“它被主人遗弃了!”中□说。“它活不了几天,那么小,应该还在吃奶的阶段,这个主人也未免太忍心了!” 我把小猫从地上抱了起来,那小东西缩在我的掌心中可怜兮兮的颤抖着,用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怯怯的望着我,有一张短短的小脸,和一个粉红色的小鼻子。或者我的怀里比墙角上舒服些,它对我讨好的“咪呜”了两声。中□审视着它,突然说:“天呀,忆湄!这小家伙长得像你!” “胡说八道!”“真的像你!尤其这对大眼睛!” 我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那小猫,它也歪着头打量了一下我,我皱皱眉头,它耸耸鼻子。中□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不但长得相像,连表情都像!” “呸!”我说,把小猫放回到地下,预备和中□走开。但,那小猫瑟缩的对我爬来,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我脚下摩擦,乞怜的低鸣着,徘徊不去。我立刻发现它有一条后腿是残废的,因此,它无法快捷的蹦跳,只能拖着那条残废的腿爬行。我低头注视着它,恻隐之心大动,而不忍遽去。叹了口气,我说:“一条可怜的小生命,假若没有人收养它和照顾它,它一定活不了!”弯下身子,我重新把那小猫抱了起来,对中□说: “你看,我能收养它吗?” “为什么不能呢?”中□问。 “我只怕罗教授他们会嫌我噜苏,他们似乎没有人对小动物感兴趣。不过,我愿意自己照顾它,决不麻烦别人!”我怜爱的拍着那小猫的头:“一只残废的小猫,多么可怜!我从小就喜欢收养残废的小动物!” “带它回去吧!”中□说:“让我来帮你照顾它!看样子,它已经饿了。”确实的,那小东西的肚子饿得瘪瘪的,正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臂,大而灵活的眼睛对我骨碌碌的转着。我迫切的想弄点东西给它吃,于是,我们叫了一辆三轮车,赶回了家里。走进客厅,我不禁一愣,平日冷清清的客厅,今日却反常的人马齐全!最使我诧异的,是从不下楼的罗太太,今日竟坐在沙发中,一件白色的纱衣,衬着她洁白如雪的皮肤,高雅得像画里的人物,飘然如仙!皑皑坐在钢琴前面,正在弹奏一曲孟德尔松的春之声。皓皓半倚半靠的站在窗前,一股懒散而慵闲的样子,罗教授则深陷在沙发椅里,微蹙着眉,正倾听着皑皑的演奏。“噢!”中□惊叹了一声:“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不知道吗?”皓皓说,燃起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今天是皑皑满十八岁的日子!” “哦,”中□有些窘:“我居然忘了!” 皑皑一曲终了,阖上了琴盖,倏然的转过头来。 她美丽的大眼睛闪烁着,森冷的扫了我和中□一眼,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望着中□,她淡淡的说: “该记住我生日的,只有妈妈,因为那是她受苦受难的日子,对别人而言,我的生日算什么呢?生日,是可喜的日子,还是可悲的日子,谁能断言呢?” “生日,是一条生命降生之日,”中□热心的说:“在我看来,生命的降生都是可喜的,这世界因为有生命而存在,没有生命,也就没有世界,你承认吗?” 皑皑的长睫毛闪动了一下,黑幽幽的眼珠若有所思的停驻在中□的脸上。“你的说法像是出自宗教家的口中,”她慢吞吞的说:“当然,对‘世界’而言,没有生命这世界就成了一块大顽石。但对‘生命’而言,存在与否实在没什么分别。上帝制造一条生命的时候,应该先考虑这条生命会不会对自己的生命厌倦,有时候,生命是负担而非快乐,你又承认吗?” “你的话也有道理,”中□点头:“可是,如果已经有了生命,‘你’这个个体已经存在了,那么,就该珍惜自己的生命,找寻自己的快乐,在粥粥众生中去一争短长!人活着,就得对生命负责任,生命像一支蜡烛,燃一分钟,发一分钟的光,燃一天,发一天的光,直到蜡烛烧完的那一天,光才能熄灭……”“好了,”皓皓不耐的走了过来,粗鲁的打断了中□:“把你的生命啦,蜡烛啦,责任啦,全收起来吧,现在不是你上课的时候。家庭教师,如果你有一肚子的大道理,还是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发挥吧!”他走到我身边,盯着我看:“噢,忆湄,你怀里是个什么东西?” “一条生命!”我笑着说,把那只胆怯的小猫放在沙发椅里,那小家伙用一对戒备的眼睛怀疑的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我想,它的创造者对它不想负责任了,所以我就把它带来了。”“哦,我要说一句,”皓皓说:“忆湄,你未免太爱管闲事了!我不以为爸爸会允许你收留下这个流浪者。” 我望着罗教授,他的眉毛正不悦的紧蹙着,锐利的眸子狠狠地盯着我,看样子,他对于我带回来的这条生命丝毫不感兴趣。我抚摸着小猫的背脊,恳求的望着罗教授,热诚的说:“您会允许我留下它,是吗?我不会让它去打扰别人的。您曾经收留无家可归的我,那么,您必定不会反对我收留下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是不是?罗教授?” 罗教授瞪视了我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把它丢出去!”他简短的说:“我们家里不养小动物!” “噢!罗教授!”我喊:“这小猫是无害的,如果把它丢出去,它一定会死。请你准许我收养它,尤其,它是残废的,它决不能独立生存,把它丢出去未免太残忍了!” 罗教授的胡须牵动着,眼光阴沉,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低低的叽咕了几声,显然在和自己的某种思想斗争。然后,他把脸一板,眼光狞恶的盯着我,吼着说: “我说把它丢出去!你听到没有?” 我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低头看看那只小猫,我觉得心中一阵痛楚,那小东西似乎已经知道了它的命运,对我无助的转动着眼珠,哀哀的低鸣了两声。我抬起头,直视着罗教授,为这小生命作最后一次的努力: “罗教授,您为什么拒绝做一件好事?收养一只小猫对您是绝无损失的,而且,我保证它不会妨害您。罗教授——”我轻轻的咬了咬嘴唇说:“您明明有一颗善良而热情的心,为什么您总要用凶恶的外表来掩饰那个真正的您?我不相信您是如此残酷而无情的!”罗教授直跳了起来,差点带翻了他面前的小茶几,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眼珠几乎从那堆茅草里跳了出来。喃喃不断的,他在喉咙里希奇古怪的诅咒了一大串,双手握着拳,大有揍我一顿的样子。可是,突然间,他握着拳的手放松了,眼睛向上翻了翻,他说:“你有‘义务’要收养它吗?” “没有义务,”我说:“却有兴趣。” “兴趣?”罗教授怀疑的盯着我:“你用了两个很奇怪的字。”“确实是兴趣,”我说:“我从小就有兴趣收养小动物,尤其是残废的,无家可归的,瘦弱或无助的小动物。在高雄的时候,妈妈生病以前,我养了三只小狗,两只猫,还有五只小兔子,我喜欢看那些小东西由瘦弱变成强壮,喜欢救助它们,这使我自觉是个救难者,是个重要的人物。望着小生命成长,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有一次——” 我停住了,觉得已经说得太多,但罗教授用全神贯注的眼光望着我。“说下去!”他说。“有一次,”我继续了下去。“我有一个同学,家里养了一只猴子,那猴子生了病,快死了,我的同学要扔掉它,我把它抱回家里,饱消炎片、感冒特效药给它吃,用我的全心去救助它,居然把它救活了,看到它一日比一日健康强壮,我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我和它玩的时候,它突然咬了我一口,害我到医院里去缝了四针,我伤心透了,想不到我救活的动物会来伤害我,妈妈对我说:‘忆湄,这是一次教训,记住,这世界有的时候是没有道义可讲的,伤害你的可能是你最信任和爱护的人,所以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朋友、亲戚、姐妹!人要靠自己!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朋友!而且,别轻易的付托你的感情,以免加倍的伤心!’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从此,我就不再收养什么。但,这只小猫又使我动心了。”我微笑,拍着小猫的头:“我相信,它不会咬伤我,也不会抓伤我!罗教授,你愿意让我作一番试验吗?请允许我收留这个孤苦无依的小东西——我不收留它的话,它只能倒毙街头,您忍心看着一条生命倒毙吗?” 罗教授瞪着我,一语不发。他的神情怪异而专注,那对发着光的眼睛探索的望进我的眼底,像一对探照灯。我被他看得十分错愕,想不透一只小猫何以会使场面变得这样“紧张”。皓皓大踏步的跨到沙发旁边,把那只小猫提了起来,放在手心中审视,接着就哈哈一笑说: “好猫!是一只标准的避鼠猫,忆湄,养下来吧,我来帮你养。让我们‘共同’拥有它,好吗?这猫看样子就很精灵,一定会捉老鼠。我同学家里养了一只猫,除了吃就是睡,胖得走不动路,老鼠在它身上爬行,它还是睡它的,结果,有一夜,它的胡子全被老鼠吃掉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明知道他是在鬼扯,但是仍然禁不住要笑。可是,全房间也只有我一个人笑,空气中有一份不正常的紧张,大家都严肃而沉默,我的笑声尴尬的僵住了,望望罗教授,再望望罗太太,我不解的说: “怎么了?”罗太太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苍白的脸显得益形苍白,一对深黑的眼睛蒙蒙然的望着我,然后,她移开了目光,像一具僵尸般直挺挺的向餐厅的方向走去。罗教授立即跟了过去,搀扶住罗太太隐进了餐厅里。但,在门阖上的一刹那,他回头再盯了我一眼,那眼光阴沉而凝肃。他们走开后,皑皑也站了起来,冷冷的望了我一眼,又望望中□,就轻轻的哼了一声,也走了。中□回过头来,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落到我的手上,我跟着他的视线低下头来,才发现我的手放在小猫的头顶上,而小猫正倚在皓皓的怀里。所以,我也等于是紧倚在皓皓的身边,我的头几乎靠上了他的肩膀。中□用鼻音重浊的问:“你们将‘共同’养这只小猫?” “当然!”皓皓迅捷的回答:“而且,我已经给它想好了名字了。”“叫什么?”中□问。“叫小波。”“小波?”中□锁锁眉:“是何典故?” “只怕——”皓皓也用重浊的鼻音回答:“有一场无形的风波,正悬在这只小猫身上,但愿我的聪明,能解得开一个谜!”中□深思的望着皓皓,皓皓也回望他;好一会儿,两人的眼光中,都逐渐升起一层敌意,然后,皓皓说: “下两盘棋怎样?” “赌东道吗?”中□问。 “当然!”皓皓把小猫往我怀里一送,和中□迅速的走开了。一瞬间,偌大的客厅中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呆呆的站在屋子中间,半晌都无法从惶惑中恢复,直到小猫咪呜的一声低唤,我才清醒过来。举起小猫,我错愕的问: “告诉我,小波,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九章 小树林里那株菟丝花盛开了,黄绿色的藤葛上挂满了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迎着夏日的晨风飘荡。我坐在树下的草地上,用手抱着膝,凝视着那缠绕在松树粗壮的树干上的花朵出神。那细碎的小花束和那柔弱的藤蔓,看来那样的娇嫩和楚楚可怜。而那雄伟的松树,扎结的枝干,又那样的挺拔苍健。望着这两种纠缠在一起的植物,令人对自然界的神奇感到迷惑。用手托着下巴,我愣愣的自言自语着说: “造物之神是为了这棵松树而造了菟丝花呢?还是为了菟丝花而造了松树呢?”“我想,是先有了松树而后有了菟丝花。”一个声音答复着我,我抬起头来,中□正含笑的站在我面前。“松树离开菟丝花依然能够存在,但菟丝花却离不开松树。你仔细研究,就能够明白,菟丝花是没有根的,它的根已深入在松树的枝干里。”我俯近去看,果然不错。中□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凝视着我。“这松树和菟丝花对你有启示吗?”他问:“多看看这菟丝花,像什么?” 我望着那花串,摇摇头。 “像菟丝花。”我说。他笑了。拿着一支笔,他在手中的一本书的背面勾画了起来,几分钟之后,他们他所画的东西递到我面前,他画了一棵松树,虬结麻乱的枝桠,树干上有一张人脸,浓眉、大眼,掩藏在针须状的枝叶之中。另外,一株柔弱的藤蔓绕在松树上面,细碎的小花朵形成一张女性的面孔,我抬起头来,惊讶而感动。“你画的是罗教授和他的太太。”我说。 “不错,”他点点头:“像吗?” 我沉思了一会儿。“中□,你的想像力很丰富。” 他伸手去轻触那一串串的花朵,说: “那是一棵菟丝花——我是说罗太太,你无法设想,假若她离开了罗教授,会不会继续生存?她已经连根依附在罗教授身上了。看到松树和菟丝花相依并存,使人感动。看到罗教授卫护他的太太,也给人同样的感觉,是不是?我常想,人生是很奇怪的。就像你刚刚所问,造物者是为松树而造了菟丝花,还是为菟丝花而造了松树?我也常问,上帝是为罗教授而造了罗太太?还是为了罗太太而造了罗教授?他们就像我们面前这两株植物一样不能分割,我奇怪他们是如何遇合的?”“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我轻声的念着李白的句子。 “是的,”中□说:“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那么,谁是使那轻条斜过来的春风?”“你认为——”我说:“罗教授和罗太太之间有一页缠绵的恋爱故事?”“唔,”中□深思的望着我,好半天才说:“我认为,这整个家庭都颇不简单,包括——”他突然顿住了,把说了一半的话硬咽了回去,直视着前面说:“嘉嘉来了,看样子,她是为你而来的。忆湄,我觉得,你身上一定有一点魔力,你会在不知不觉中吸引每一个在你身边的人,连混沌无知的嘉嘉,都同样受你的吸引。”真的,嘉嘉对我们走了过来,她手中捧了一大束黄色的花——那种不知名的小草花。她的脸上带着笑,单纯、信赖,而无邪的笑。她一步步的走近我,有些像个虔诚的信徒,正走向她的崇拜的神像。停在我面前,她慎重的把那束花递给了我。我接过花,颇为感动,拍了拍我身边的草地,我说: “坐一会儿吧,嘉嘉。” 她顺从的坐了下来,却用她那迟钝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我看。对于她这种神情我已经是司空见惯,所以并不惊奇。但,中□却以研究的眼光,深思的望着嘉嘉。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嘉嘉忽然张开嘴,不合时宜的唱起那支老歌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突然而来的歌声让我愣了愣,接着,我就发现她以讨好的神态望着我,渴切的说: “我会唱了,小姐。”“噢,”我说:“你唱得非常好,嘉嘉。” 她看来十分开心,咧着嘴笑了起来。 “嘉嘉,”中□开了口:“谁教你唱这一支歌的?嗯?” 嘉嘉痴痴的仰起头来,不解的望着中□,停了半天,才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花——要开了。”中□叹了口气,拉拉我的衣服: “我们该走的,忆湄,你要开始上课了。” 我站了起来,扑掉身上的碎草,对嘉嘉挥了挥手,和中□走出了小树林。中□一直沉思不语,看来似乎满腹心事。上了楼,走进了我的屋中,我说: “你在想什么?”“你!”中□说。“我?”“是的,你!”中□握住我的双手,仔细的凝视我的脸,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想找出你特别引人的地方,我最初见你,就有一种错觉,好像早就认识了你,你的脸——远在我没有见到你以前,就仿佛见过了似的!” “你决不会见过我!”我笑着说,走开去把那束黄色的花插进花瓶里。“在这三个月以前,我从没有来过台北,所以,连公共汽车站上碰过面都是不可能的!” “你相信第六感吗?”“有一些相信。”“那么,大概是第六感,一定我梦中见过你,”他走过来,用手在我背后圈住我,吻我的耳朵。“忆湄,老天为我而造你,也为你而造我!所以我们会在一开始就似曾相识!” 我有些困惑,说真话,我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并没有他所说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是第六感,为什么单单他有那份第六感,而我没有呢?就在我凝神沉思的时候,“咪呜”一声,小波不知从那儿跳了出来,落在书橱上面。我把它抱了下来,走到书桌边坐下,抚摸着小波的头,我说: “人世的一切,机缘遇合,恩怨因果,一定都有个定数,许多无法解释的事,神啦,鬼啦,心灵感应啦,我们都找不出道理来。我相信命运,也相信有个大的力量在冥冥中操纵着人世的一切。拿小波来说吧,如果不遇到我,它可能已经倒毙街头了,而那一天,如果我们不去看电影,又怎会碰到它?如果我们看完电影,就直接坐三轮车回家,又怎会遇到它?”我把小猫举起来,用面颊倚偎着它毛茸茸的小身体。“这是条幸运的生命!”中□对我微笑,伸手来抚摸小波的毛,他的手从小波身上移到我的下巴上,托起我的头,凝视我的眼睛: “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忆湄。”他摇摇头,叹息的说:“但愿我不要这么喜欢你,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牵动我每一根神经。”他的眼光朦胧了,不转瞬的望着我,我也凝视着他,时光在两人的注目下悄悄的流逝。半晌,他惊跳了起来:“噢,忆湄,打开书本吧!” 我把小猫抱在怀里,懒洋洋的翻着书页,眼光仍然凝注在他的脸上。“忆湄,”他用舌头润润嘴唇伸了伸脖子。“你说一说,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哪一年召开?什么地方召开?” 我瞪视着他。“我问你问题,你听到没有?忆湄?” “嗯?”我神思不属。“我问你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哪一年召开的?” “嘘!别说话!”我说:“小波睡着了,你听它的呼噜声,好像在低低的诉说什么。” 中□看了我几秒钟,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一声不响的把小猫从我怀中提起来,放在地下,轻轻的拍了拍它,把它赶到床底下去了。然后他坐回他的位子,严肃而冷静的望着我,说:“现在,你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噢,”我懊恼的说:“中□,你未免太严厉了。” 他推开节本,握住了我的双手,把我的手阖在他的手中间,直视着我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说: “忆湄,你不能永远寄人篱下,是不是?考大学对于许多人是并不重要的,可是,对于你却非常重要。忆湄,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注视他,他的声音那样温柔诚挚,他的眼睛那样深沉恳切,我的心情激动了,低下头,我为自己惭愧。妈妈尸骨未寒,罗教授恩重如山,我不能落榜!抬起头来,我自觉泪雾迷蒙。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压力,他用令人心脏绞紧的温柔的声调说:“忆湄,忆湄!我抱歉让你伤心。”“不!”我迅速的拭去了泪,对他微笑:“你刚刚问我什么?第一次国民代表大会吗?”我侧着头思索:“是不是民国十三年在广州召开的?”中□凝视着我,微微的眯起了眼睛。笑意逐渐染上了他的嘴角,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说: “忆湄,你真让我心折!” 这是一个中午,整幢屋子都沉睡着,我打开房门,侧耳倾听,显然罗家每一个人都在午睡,走廊里空荡荡的毫无人影。折回屋里,我拉开壁柜,取出一双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买回来的溜冰鞋。悄悄的走下了楼梯,来到饭厅外的水泥地上。坐在台阶上面,我把两只鞋子都系好,对自己发誓的说: “我一定要学会溜冰,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让皓皓大吃一惊!”带着坚定的庆心,我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轮子一经滚动,我立即扑倒下去。站起身,我再尝试。中午的烈日晒着我,我却浑然不觉。我一再跌倒,又一再爬起。反正无人看着我,我也不怕摔跤丢人。就这样,我跌跌冲冲的,居然也可以平稳的滚动一段路了。任何玩意儿,都是刚学的时候劲最大,我越来越有兴趣,忘了时间,也忘了烈日如焚,我的衬衫都被汗所湿透。为了溜冰,我特地穿了一条长裤,整个裤子上都是灰尘。由于摔跤的次数太多,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撑住地面,所以手掌都跌肿了,而我仍然乐此不疲。我的摔跤并非没有代价,我开始摸清溜冰的诀窍了,也懂得双脚的运用和轮子的操纵。在愉快的心情下,我不知不觉的唱起歌来,我唱的是一支我小的时候妈妈常唱给我听的娃娃歌: “飞飞飞飞,这个样子飞飞, 向上飞,飞上去就要把头抬,要转弯尾巴摆一摆,……” 大概是尾巴没有摆好,我的脚下一滑,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这次摔得可不轻,脊推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痛得我从牙缝中向里面吸气。气还没完,一个影子罩在我的头上,我抬起头,皓皓正弯着腰看我,他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嘴角挂着嘲谑和激赏,咧了咧嘴,他说: “你不应该飞,忆湄。你的脚下有了轮子,但是肩膀上并没有翅膀,如果你想飞,就难怪要摔跤了!” 我对他翻了翻白眼。“好,”我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看我的?” “从你提着一双溜冰鞋,像做贼一样从楼梯上偷偷摸摸的走下来的时候开始。”天呀!原来我这整个一段摔跤啦,爬起来啦,发誓诅咒啦……他都看见了!我噘起了嘴,没好气的说: “那么,我摔了跤,你既不加以扶手,反而冷嘲热讽,岂不有失忠厚?”他大笑,望着我说:“有失忠厚?忆湄,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个忠厚的人!”他再看我,又笑。“我说过了,只要你不想‘飞’,你就溜得很好了!”我咬住嘴唇,斜睨着他,这两句话似乎颇有道理。他把手伸给了我。我握住他,他把我拉了起来,牵住我的手,像带领一个瞎子般带着我走,嘴里不停的指示着说: “用右脚——现在换左脚——再用右脚——换一只脚用脚尖的轮子转弯——好!不错!我放手了!”他放了手,我平平稳稳的溜了一圈,他接住我,把我带到台阶前面,让我坐下。掏出一块大手帕,抛在我膝上说: “把你的汗擦一擦,今天练习得够了,以后,你应该选黄昏的时候来溜,这样晒着太阳运动,你会中暑。” 我拿起他的手帕,在脸上涂抹一遍,整条手帕都变得又湿又黑,我的脸红了。他看来却十分开心,在我身边坐下,用手托着头,他微笑的凝视着我,欣赏的说: “忆湄,你猜你给罗家带来了什么?” “什么?”我不解的问。 “生命!”“生命?”我有些愕然。 “是的,生命。在你走进罗宅以前,罗宅是死的,你进来之后,罗宅才开始苏醒。”他的笑意渐消,眼睛深深的望着我。“你不觉得,我最近停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吗?” 这倒是真的,我思索着。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他又笑了,扬了扬眉毛说:“你有些怕我吗?忆湄?” “我什么都不怕!”我噘着嘴说。“你怕一件东西——鬼!” 我笑了,想起那个被罗太太所惊吓的晚上。人,总是喜欢庸人自扰的!皓皓仍然托着头注视我。忽然,他说: “你刚刚唱的那支很滑稽的歌,你愿意为我再唱一遍吗?我喜欢它,有股亲切感。” 我真的唱了。唱了一段,我停住,解释的说: “这支歌很长,是一个儿童的歌剧,前面是老鸟在教小鸟飞行,以及告诉它该注意的事项。” “唱下去!”皓皓命令似的说,他的眼睛深思的瞪着我,眉梢微蹙着。我唱了下去: “你不要慌,你不要忙, 飞了上去,要提防,老鹰老鹞很可怕,坏心肠。 还有那,猫大王,还有那,蛇大娘……” 皓皓的眼睛一亮,兴奋使他的面孔发红,他加入了我唱起来: “它们都能够爬上房, 它们都能够爬进墙, 你要时时刻刻,放在心头上……” “哦!”我叫着说:“你也会唱!” 他蹙紧了眉头,思索着说: “我一定在梦里唱过这一支歌,我赌咒,平常并没有听人唱过!”“你一定听人唱过,而你忘了,”我说:“这并不是一支很少听到的歌,许多年前,这歌曾经流传很广。” “多久以前流传过?”他问。 “大约二、三十年前吧!” 他瞪着我。“谁教你唱的?”“我母亲。”一段沉默后,他的眉头放松,爽然的笑了起来,愉快的说:“这不就获得答案了?你看,你母亲曾经和我母亲情如姐妹,她们一定来往很密切,那么,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你母亲一定也教过我唱这支歌,所以我会对它有亲切感。” “三、四岁的记忆可以保持很长久吗?”我问。 “我相信是可以的,最起码,在潜意识中会有一个印象。” 我想起中□也曾和我讨论过潜意识中的记忆问题,这使我联想起嘉嘉的潜意识。放开了这份思想,我弯下身子去解溜冰鞋的鞋带,我刚解开一只鞋子,我的手腕就被另一只手捉住了,抬起头来,我接触到皓皓紧迫着我的那对灼热的眸子,他的脸距离我的脸非常之近,两道漂亮的浓眉在眉心扎结,眼睛里燃烧着一抹奇异的火焰。 “忆湄,”他用一种稀有的,沉哑的声调说:“记得我曾经和你谈起我的‘博爱’论吗?” 我点点头。“我一直有我对女性的一套看法,”他说,眼睛没有离开我的脸:“我认为每一位女性都有她独特的可爱之处,所以,每一位女性都值得人爱。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眼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近来,我发现我的道理无法成立了。每一位女性或者都有一两点符合于我的希望的可爱之处,可是,有一天,当一个女孩子具有各方面的优点,能在各方面吸引我,那么,所有其他的女孩子,就都不能存在了。”他的眼光由灼热而变得温柔:“忆湄,你懂吗?” 我慢慢的摇了摇头,困惑的说: “不,我不懂!”“那么,让我来使你懂!”他说,用力一拉,我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用手圈着我,眼睛对着我的眼睛,鼻子对着我的鼻子。我在他那乌黑的瞳人中看到自己的脸:紧张、困惑,而迷乱。他压低了嗓音,在喉咙里深沉的说:“中□有什么使你着迷的地方?嗯?忆湄?那只是一个书呆子——和你完全不相配。”“不,”我轻声的说,喉头干而涩:“你不了解他,他有思想,有毅力,有理性。”“我没有思想?没有毅力?没有理性吗?”他问,咄咄逼人的。“你——”我更加困惑:“似乎也有。” “似乎?”他咧了咧嘴:“解释一下!” “你的思想太偏激,对人生的态度太随便,你容易嘲笑任何事物——不论该嘲笑的或不该嘲笑的。你不重视许多东西,包括生命及感情。你经常是不负责任的,在读书做事恋爱各方面都是——”“我居然有这么多的缺点吗?”他的眼睛闪着光:“这就是你眼中的罗皓皓?”“唔,”我哼了一声:“不对吗?” “不,太对了一些——”他的嘴唇轻触着我的面颊:“只是,婚后你决不许这样随便的批评我,现在我拿你无可奈何。以后,我会是一个强横而专制的丈夫。” 我惊的跳。“你错了,”我说:“我没有意思要嫁给你。” “我没错,”他冷静而肯定的:“你将要嫁给我!” “绝不!”“一定!”他的嘴唇滑向我的鬓边:“你的面颊为什么发烫?你的心脏为什么狂跳?你的身子为什么惊悸?谁使你不安?谁使你兴奋?谁使你害怕?你和中□在一起时也会这样吗?嗯?告诉我!”我挣扎。“你使我颤栗。”我说:“中□使我安宁。” “安宁?”他嗤之以鼻。“恋爱不是一件安宁的事儿。忆湄,让我来教你恋爱!”一阵紧迫的压力,我突然无法呼吸,在心脏的狂跳下,在血脉的愤张中,在神智的昏蒙里,我只能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那对也睁得大大的眼睛。于是,倏忽间,我和他的身子骤然分开,在我还没有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我先听到一声重重的拳击之声,然后,我向上看,罗教授像个庞然巨物般耸立在我和皓皓之间,在罗教授旁边,是脸色发白的中□。而皓皓,正从台阶上爬起来,用手揉着他的下颚骨,瞪着怒目,瞠视着他的父亲。这突来的变化使我惊愕、慌乱,而无法出声。罗教授和中□的同时来到,以及罗教授居然会挥拳怒击皓皓,都使我震惊不安。皓皓的下颚立即呈现出一片青紫,可见罗教授出手之重。他们父子二人对立着,好长一段时间,这两人就如两条发怒的斗牛,彼此竖着角,怒视着对方。 “好,”是皓皓先开口,“爸爸,你是什么意思?” “我警告过你,”罗教授咆哮着说:“你不许招惹忆湄!” “你觉得我不配?”皓皓仰了仰头,眯起眼睛来,冷冷的说:“你欣赏忆湄,是吗?你以为我和她逢场作戏吗?爸爸,你错了!你该觉得高兴,终于有人折服了我。对忆湄,我不是随便玩玩,你懂吗?爸爸?难道你不愿意有这样一个儿媳妇?”罗教授似乎愣住了,许久都没有出声音,我也愣住了,我的视线和中□接触,他的眼睛死死的盯在我的脸上,如同我是个陌生的人物,那眼睛里没有责备,却有过多的沉痛和伤心,我张开嘴,想解释,却又无法开口,我的心神仍然陷在混乱中。“神经病!”罗教授的一声大吼使我吓了一跳,接着,他暴跳如雷的对他儿子大叫大骂起来:“混蛋!你该死!该下地狱!下十八层地狱!你这畜生!你娶什么女混蛋我全不管!你碰一碰忆湄我就打断你的狗腿!混帐!混帐!混帐!”骂着,他一下子跳过来,面对着我,一大串诅咒般的恶言恶语像倾水般倒了出来:“你没出息!忆湄!你也该死!该死!该死!笨得像个猪!一群猪!你长了眼睛没有?这个畜生有什么地方吸引你!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混蛋!混蛋!混蛋!一群混蛋!……”“哼!”皓皓冷冷的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父亲的咒骂,他灼灼有神的眼光冷冰冰的望着罗教授,静静的说:“爸爸,你可以停止叫嚷了,我想,我已经证实了我的想法——”他顿了顿,慢吞吞的说:“你也在欺骗自己,是吗?爸爸?你—— 爱上了忆湄!”皓皓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炸弹,突然在我们之中炸开,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没有一个人再能开口,包括说出这句话的皓皓在内。一段使人难堪的沉寂之后,我看到罗教授跳动了一下,接着,就是皓皓滚落台阶的声音。我张大了嘴,惊愕、慌乱、恐惧、惶惑……几十种难言的情绪对我潮涌而来。皓皓从地上跃起,愤怒使他的眼睛发红,他的面颊上又多了一块青痕,他瞪视着罗教授,眼珠向外凸出。然后,他对罗教授冲过去,双手紧握着拳,咬紧了牙,大有一拚生死之态,我大叫了一声:“不要!”我无法望着他们父子打斗,尤其是为了我。我从台阶上直跳起来,向他们二人“奔”过去。我忘了我的一只脚上还系着溜冰鞋,我的脚在台阶上拐了一下,身子歪向水泥地面。一阵剧痛从我脚上直抽到心脏,我狂叫一声,滚到地下。痛楚使我全身肌肉绷紧,我听到他们跑近我身边的声音,张开眼睛,我看到三张俯向我的脸庞——皓皓、中□、和罗教授。痛楚在我的脚踝处绞紧、撕裂。我咬住嘴唇,闭上眼睛,有人碰触到我受伤的脚,我大叫。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我听到皓皓的声音:“她的骨头折了,必须马上请医生!” 有人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我睁开眼睛,是罗教授!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里不止单纯的关怀,还有着激动,和紧张,那须发满布的脸庞因怜惜而扭曲,他狂叫着: “请医生去!请医生去!” 皓皓奔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请医生。罗教授抱着我走向屋里,痛楚在我脚上继续加重。我从眼角处看到中□,他灰白的脸毫无血色,沉痛在他眼睛中燃烧。转过身子,他咬着牙走向室外,落日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下,孤独而凄凉。我的心脏绞紧了,张开嘴,我想呼唤他,但,痛楚使我无法成声,我呻吟,昏然的失去了知觉。 第十章 我的脚上了石膏,被判定一个月的徒刑,必须坐在床上,眼睁睁的迎接着每个明朗的清晨和绚丽的黄昏。这,对于爱动的我来说,不啻是一大苦罪。本来,我应该进医院疗养,但是罗教授坚持要我留在家里,认为这样照顾起来比较方便。而我也怕透了住医院,所以,就每日坐在床上,让医生到家里来诊视和打针。皓皓常取笑的对我说: “现在,你总算有点文静样子了。” 罗教授常出其不意的来到我的房间里,把他的大手掌压在我的额上,试试我有没有热度。事实上,我从不是娇娇弱弱的那种女孩子,我的身体总是好得过份,连伤风感冒都难得有一次。这次的骨折带给我最大的痛苦是不能活动,日日夜夜的挨在床上,使我心情烦躁,精神不振。一天晚上,罗教授审视着我说:“忆湄,你的气色不好,”回过头去,他对刚好在我房里的中□说:“从明天起,暂时停止给她上课,让她多休息。” 中□默默不语。罗教授走出房间之后,他背负着手,走到落她窗前面,呆呆的凝视着外面。他的神情显得那样寥落,眼睛深思的望着窗外的夜色。他那低沉的情绪影响了我,自从罗教授父子为我而起争执,以至于我摔伤脚踝之日起,他就明显的消沉了下去,甚至有些在逃避我。虽然他也常到我房里来看我,但,总是略事盘旋,就匆匆离去。我变得很难有机会可以和他单独相处了,更难得有机会和他谈话。我下意识的觉得,他在疏远我,冷淡我,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因而,在他面前,我也比以往沉默,而且情绪低落了。 看到他一直瞪视着窗外,我忍不住了。 “中□!”我喊。“嗯?”他没有回过头来。 “你过来好不好?”他慢吞吞的转过头,慢吞吞的走向我,停在我的床边,他用被动的眼神望着我。我有些沉不住气,带着几分愤怒,我说:“中□,关于那天的事,我必须向你解释……你别这样瞪着我行不行?”“不瞪着你怎样呢?”他无精打采的问。 “你能不能坐下来?”他在我的床缘上坐了下来,仍然用那种被动的神情,沉默的望着我。“中□!”我勉强压制着自己烦躁的情绪,说:“你不应该不给我机会解释,那天,你所看到的,关于我和皓皓……”我困难而艰涩的说:“完全是他主动……我根本就莫名其妙……”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我,带着点儿审察和研究的味道。 “是吗?”他问,眉毛微微的向上抬:“忆湄,最起码,他使你眩惑,对吗?”眩惑?我侧着头细想。中□用了两个很好的字,回忆当时的情况,我确实有些“眩惑”,甚至有些被皓皓所催眠。无论如何,我并没有积极的去抵抗他。靠在靠垫上(我的背后塞满了靠垫)我蹙眉沉思。而一旦仔细分析,我就发现一项事实,不可否认,皓皓对我确实有一份吸引力。年轻、漂亮、热情、幽默、洒脱不羁……他身上有着太多让人不能漠视的优点!那么,在我的潜意识中,是不是对他也有一份超过了友谊的感情呢?再进一步想,我的偷偷学溜冰,是不是也有想得到他的赞美和欣赏的潜在愿望?这样一深思,我觉得立场动摇了,最起码,我无法理直气壮的向中□解释!望着被面上的花纹,我沉默了。中□握住了我的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托起了我的下巴,审视着我的眼睛,我忧愁的回望着他,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对我摇头叹息了。 “忆湄,”他轻轻的说:“我不该对你责之过苛。你像一个光源,走近你身边的人都受你的照耀,你在不知不觉中吸引任何一个接近你的人,这,并不是你的过失!我太狭窄,太自私。但是,忆湄,我无法不狭窄和自私。在感情上,我承认我有极强的占有欲!我不能容忍任何一个男性对你的亲近,看到罗教授把手放在你的额上,使我全心都冒着火……” “你不能对所有的人都怀疑,”我无力的说:“罗教授只是照顾我,像——一个长辈一样的照顾我……” “别自欺欺人,忆湄!”中□说:“皓皓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你仔细用用思想就会明白!你想,罗教授是一个肯照顾别人的人吗?除了罗太太,他照顾过那一个人?皑皑是他的女儿,身体那么坏,三天两天生病,你看到他去问一声,摸一下吗?他只给她请医生,吃药,打针,就算尽了责任。你,一个投奔而来的孤苦的女孩子,他凭什么要特别的照顾你?忆湄,你那么聪明,难道还看不出最明显的事实?” “不,”我挣扎的说:“中□,我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我并不美,又没有什么特别的聪颖和智慧,你不必怀疑任何人都会爱上我,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不美?”中□深深的望着我:“你错了,忆湄,你不知你自己有多美!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可爱!你是一个最完整的生命,充满了诱人的活力和热情,像一个闪光的星体,走到哪儿,就闪耀到哪儿……” 我摇头。“中□,你喜欢夸张,你不该这样的赞美我,反而使我觉得没有真实感。”“对,”他说:“我不该赞美你,但,我发誓我所说的,全是我最真实的感觉。忆湄,你并不十分明白你自己,我不会虚伪的去赞美你,因为,一切虚伪,在你面前都无法存在。你真挚、坦白,而蕴藏丰富,像一座发掘不完的矿,越发掘就越多……”他叹了口气:“唉!忆湄,但愿我能少喜欢你一些,那么,我就不会因嫉妒而苦恼,因怕失去你面紧张……你懂吗?忆湄?那天,看到你和皓皓的情形,使我想打扁他,想揉碎你!”他捏紧我的下巴,捏得我发痛:“你该摔断了骨头,惩罚你那颗易变的心!”“我并没有变。”我说:“你像个多疑的老太婆!”“我就是多疑,”他说:“我要你完完全全属于我!每一个微笑,每一根汗毛,每一缕思想!”他捉住我,突然的吻我:“我不再和你生气了,忆湄,”他轻声的说:“如果我不能完全占有你的心,一定是我还不够好,让我再继续努力!”他对我微笑。“在人生的战场上,我从不肯承认失败,在爱情的战场上,你会看出我更大的韧力和毅力,我非得到你不可!你看着吧!”他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使我失笑,可是,笑归笑,我的眼眶却没来由的发热。他那份男性的坚强和固执,以及那份强烈的占有的感情,都使我如此心折!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用手轻轻的抚摸他的手背,恳切的说: “你已经有了你所要的,还不够吗?” “是吗?”他凝视我。我含泪点头。于是,他一把拥住了我,他炙热的嘴唇紧贴着我的,我们滚倒在床上,弄痛了我的脚。我轻呼,他把我的脚架好,站在床边凝视我,他看得那么长久!然后,他微笑了,我也笑了。他的眼睛里有泪,我的眼睛里也有泪。重新坐在我的床缘上,他温柔的握住了我的双手,说: “这就是爱情,是吗?忆湄?活了二十五岁,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爱情;有笑,有泪。有甜蜜,有辛酸。有痛苦,也有狂欢!”第一阵秋风从我窗前掠过,第一片黄叶穿过窗棂,飘坠在我的书桌上面。清晨,嘉嘉蹑手蹑脚的走进我的房间,用一束新鲜的雏菊换掉了我花瓶中的残花败叶。我的脚尚未复元,躺在床上,我假装熟睡,偷窥着嘉嘉在我的屋内徜徉。她发现了正蜷伏在椅子中打盹的小波,显出一份孩子气的高兴,往地下一坐,她把下巴搁在椅子的边缘上,和小波低低的作了一番没人能了解的长谈。小波站起身来,弓了弓背脊,对她慢吞吞的打了一声招呼: “喵!”“喵!”嘉嘉热心的答应了一声,也弓了弓肩膀,我噗哧一声笑了。嘉嘉站起身来,走到我的床边,侧着头凝视我。我重新阖拢了眼睛,也从睫毛下窥视着她。她那皱纹遍布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痴痴傻傻的笑容。从花瓶里摘下了一朵黄色的小菊花,她把花朵放在我的枕边,又轻轻的为我拉好了棉被,细心得像个溺爱的母亲,又像个忠心耿耿的老仆。然后,她满意的笑了,再蹑手蹑脚的走出了我的房间,带上了房门。我睁开眼睛,可以听到她穿过走廊的脚步声,和她下楼时扬起的愉快的歌声。我侧身而卧,注视着枕边那朵黄色的小菊花,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花瓣上还沾着几颗小小的露珠。刚刚从枝头摘下的花朵那样新鲜而芬芳,我有些陶醉了。 门柄再度轻轻转动,又有人来了,是谁?中□吗?我躺平身子,迅速的阖上眼睛,再一次孩子气的“装睡”,看看他会做些什么?门开了,又关上。有人轻轻悄悄的走了进来,无声无息的,像一只小猫。我从眯着的眼睛里看过去,一袭白色的绸衣,一件白色的小坎肩,轻飘飘的款步而来,像一团软烟轻雾!是罗太太!她要干什么?停在我的床前,她俯头看我,黑而美丽的眼睛迷迷蒙蒙,像破晓时分烟霭中的两点晓星。她的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向枕边,眉头蹙了起来,那本已十分苍白的脸忽然变得更加苍白。慢慢的,她从我枕边拿起了那朵小菊花,背对着我,走向窗口。我无法看到她面部的表情,也无法看出她把那朵花怎样了。只是,当她伫立在窗前的时候,我发现地板上飘坠下许许多多黄色的花瓣,最后落到地下的,是那绿色的花萼和花梗。 她在窗前大约伫立了五分钟,小波突然跳到窗台上,使她吓了一大跳,凝眸注视着小波,她看起来颇不快乐,转过身子,她走向我,我来不及再闭上眼睛,我们面面相对了。有一霎间,我们两人似乎都有些惊愕,我在为那一朵花的命运难过,她,大概吃惊于我的清醒。我们对看了几秒钟,还是我先开口:“早,罗伯母。”她瞪着我不语。“你——”我噘噘嘴说:“不喜欢黄色的花吗?” “谁给你采来的花?”她冷冷的问。 “嘉嘉。”我说。“嘉嘉?”她沉思了,半晌,她喃喃的说:“嘉嘉!她知道些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她望着我。“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忆湄?这里没有你认得的人,你怎么就敢提着一口箱子来投奔?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受欢迎?你怎么敢面对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你——”她咽住,神情怪异的盯着我,眼睛是灼热的。“忆湄,你来做什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愕然了,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诧异的望着她。她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投奔”除了无家可归之外,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吗?或者,她十分不欢迎我?迎着她的目光,我说:“我无父无母,所以我投奔了你们,罗伯母,我还可能有其他的目的吗?你以为我来做什么呢?” “你——”罗太太的眼神有些涣散,低低的呓语般的说:“他让你来的,是吗?他让你来!我知道,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来了,一切都不同了!我看到你,我知道你!嘉嘉也知道!是吗?你要做什么?你预备做什么?但是,请你饶了一个人,好吗?请你饶了他!请你……” “罗伯母,”我静静的说:“我听不懂你任何一个字,你在说些什么?这个他,那个他,你是指谁?是人字旁的他?还是女字旁的她?罗伯母,你能说清楚一点吗?” “你懂的,是不是?你什么都懂!” “我什么都不懂!”罗太太怔怔的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她张开嘴,一个字一个字说:“你不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吗?” “我的母亲!”我叫:“我当然知道!她是江琳,已经去世了!罗伯母,你在故弄玄虚吗?难道我的母亲还有另外一个人?”“你的母亲——”罗太太的话没有说完,罗教授猛然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巨大的身子挺立在我的床前,乱发篷篷中的眼光直射在罗太太的身上,用警告似的口吻说: “我在门外听到你们在谈话,雅筑,你在说些什么?”“她在谈我的母亲,”我说,怀疑的看着罗太太和罗教授:“你们以前和我母亲很熟吗?罗教授!我的母亲是谁?” “你的母亲是谁?!”罗教授瞪大了眼睛,对我鲁莽的喊:“你在发热病吗?忆湄?还是在说梦话?你连你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了?还要问我们!你的头脑呢?发了昏吗?” 天知道!这是罗太太提出来的问题!却害我挨上这一顿臭骂!我翘起了嘴巴,嘟嘟嚷嚷的说: “真不知道是谁没有头脑,是谁在发昏,我不过是重复别人的问题而已!”罗教授看了罗太太一眼,说: “雅筑,你先回房里去,我有话和忆湄谈!” 罗太太顺从的转过身子,走出了房门,在隐没在门外的一刹那,她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光特殊而神秘,我是更加的大惑不解了。罗教授望着房门阖拢,然后,把他重大的身子塞进了我床前的椅子里,瞪着我说: “好了,忆湄,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一愣,什么话?!明明他有话要和我说,怎么倒变成了我有话要说了,我皱起了眉,沉不住气的说: “我根本没有话说!只是你们转昏了我的头!我觉得你们全体都在故作神秘!”“故作神秘?”他的眼珠骨碌碌的转了一下:“忆湄,你别听雅筑的话,难道你还不知道她的神经有问题?她说话向来没头没脑的,你别去惹她就行了!你的毛病就是太爱管闲事!太好奇!太爱乱发问!”“我?”我张大了瞳孔:“天知道!”“哼!”他哼了一声,突然用手揉了揉鼻子,仔细的凝视了我一会儿,文不对题的说:“忆湄,你好像瘦了不少!” “唔,”我愣了愣。“都因为这只脚,假如再这样坐在床上,我真要发疯了。”“你——”他望着我,显得若有所思,突然说:“应该吃点滋补的东西,你爱吃什么?” “我——我已经吃得很好了。”我说:“在这儿的生活,比起我以前,真是天堂了。” “你曾经过得很苦吗?” “是的,有一阵,在妈妈生病的时候。” 他的嘴闭紧了,炯炯逼人的眼光在我脸上上上下下的逡巡着。然后,他那巨大的手掌忽然盖在我的手上,那是只大而有力的手!一股暖流从他手掌中灌注到我的心底。他的眼光逐渐转变,变得那样温柔,那样细腻,像他对罗太太发病时的眼光,温柔得让人心碎。除了温柔以外,那眼光中还有些什么,使我的心脏痉挛而脉搏增速,那是种恻然的,怜惜的,宠爱的光芒。他对我慢慢的摇了摇他那巨大的头颅,用充满感情的低沉的嗓音,喃喃的说了一句: “哦,忆湄。以后你将不再贫苦孤独,你将远离一切苦难!” 说完,他的大手掌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压力,于是,刹那间,我发现我被拥进了他的怀里,我的面颊紧倚在他的胸膛上。那是多宽阔的胸怀!他一定有一颗巨大的心脏,我清楚的听到那心脏敲着胸腔的沉重的响声!他满是胡须的下巴贴着我的鬓边,硬硬的像个刷子般的胡须刺痛了我。但,那是种舒适的疼痛,温暖而亲切。他的手轻抚着我的背脊,嘴上模糊的喊着:“小忆湄!可怜的忆湄。” 随着他的低唤,我猛然觉得心境空灵,而疲倦欲睡。这是种难以描述的情绪,仿佛一个在深山中迷途许久的人突然找到了家。一个被寒冷冻僵了的人突然找寻到一盆火。只感到四肢松懈,满怀温情,像置身在温暖浪潮中,那么舒适而安慰。我闭上了眼睛,本能的攀附在罗教授的身上,我不想离开他,他给我一个强大的保护的感觉,正如他所说的: “以后你将不再贫苦孤独,你将远离一切的苦难!” 我知道这不是空言,而是真正的许诺!我被保护着,我被宠爱着,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幸福,更快乐的人吗? 房门猛的被推开了,我不情愿的张开了眼睛,是徐中□!他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是我的早餐!近来,他喜欢抢彩屏的工作,帮我送东西,帮我做许多小事。他一边跨进门来,一边兴高采烈的叫着: “该醒了吧!懒丫头!太阳快晒到你的枕头上了……” 我看到笑容如何在他唇边冻结,我看到肌肉如何在他的面部绷紧,我看到血色如何在倏然间从他脸上消失,我也看到那托盘中的杯子如何彼此碰触而发出叮当的声音。但,我仍然浑身倦意弥漫,不想从那温暖的大胸怀中抬起头来,我听到我自己懒洋洋的招呼声: “嗨!中□!”托盘重重的落在床头柜上,牛奶杯子在盘中跳了一下,跳出托盘而跌碎在地上,在玻璃杯破碎声中,我看到那四散奔流的牛奶,也看到比牛奶的颜色更白的中□的面色。我一惊,忽然间醒了过来,迅速的离开了罗教授,我坐正身子,惶然的喊:“中□!”他站在那儿,恶狠狠的凝视着我,如果眼光能够吃人的话,他一定已经把我吃进肚子里去了。我从没有看到过这样地一对燃烧而愤怒的眼睛!他使我震慑住了,我张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怎样能告诉他,罗教授所给我的感觉?不是爱情!不是男女间的感情!是超乎了这一切感情上的感情!就像我宠爱小波,嘉嘉宠爱她的花……罗教授宠爱我!是纯正,自然,而深刻的一种感情!我能体会,我能接受,而我无法解释!“忆湄,”中□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像两个钢锉子磨出来的那样坚硬生涩:“你这个三心二意,无情无意的东西!”我听到他的牙齿磨出了声响,我看到他嘴角边的肌肉抽搐抖动……而我错愕着无法出声。 他走近了我,把一只手重重的压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还没有弄清楚他的意思之前,他已握紧了我,几乎将我的肩胛骨握碎,他猛烈的摇撼我,摇得我头脑昏沉,神智不清,他嘴里沙哑的,胡乱的嚷着: “但愿我能杀死你,弄碎你,把你烧成灰,磨成粉!你这个善变的、无情的、可恶的东西!你没有人心吗?你……” “停住!中□!”罗教授猛的大吼一声。 中□真的停住了。我喘了口气,拂了拂散乱的头发,这才能看清中□和罗教授。我看到罗教授的大手掌压在中□的手腕上,以权威性的眼光盯着中□,脸上带着种凛凛然的神情。而中□双手握着拳,眼睛狂怒的瞪视着罗教授,那对充血的眼睛看起来是可怕的,一瞬间,我竟恐惧他会对罗教授挥去一拳。但,他显然也在用尽全力去克制他自己,喉咙上的大喉结上上下下的蠕动着,好半天,他才从齿缝里迸出了几句话:“罗教授,我一直以为你是有人性的,现在才发现你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怪物!”说完,他举起手来,用力一摔,摔脱了罗教授的掌握。回过头来,他再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说: “忆湄,我总算认清了你!” 转过头,他大踏步的向门外冲去,望着他从门口消失,我觉得心中猝然一痛,不禁翻身下床,想追向门口,嘴里大喊着:“不要!中□!”我的脚尚未复元,接触地面的一阵痛楚,使我跪倒在地下,我狂叫着:“中□!中□!中□!” 房门“砰”然一声巨响,中□头也不回的走了。我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棉被里,痛哭了起来。我哭得那么伤心,以至于不知道罗教授是什么时候走的。等到我哭停了,而抬起头来,房间已剩下我一个人。地板上,片片黄花的花瓣,被窗口吹进的秋风斜扫着,我睡袍的下摆正浸在洒了一地的牛奶中。仰起头来,我看到墙上那张全家福,母亲正俯视着我。喃喃的,我问:“妈妈,你给我安排了怎样的一份命运?” 第十一章 中□三天没有进我的房门,这三天我不知道怎样度过的。清晨,我睁大了眼睛,等待着门柄的转动声,而每当门柄转动,我心脏狂跳,眼睛因期待的瞪视而变得酸涩,门开了,永远是捧着一束小雏菊的嘉嘉!不知何时,嘉嘉认为帮我换花和喂小波成了她的工作,她固执的做这两项事情,绝不允许彩屏插手。嘉嘉离去,彩屏捧来早餐,对着牛奶杯,我瞠目凝眸,无法咽下一口,却让眼泪滴进杯中,溶化进牛奶里。皓皓的推门而入,常引起我一阵错觉,等到看清楚了,失望使我五脏绞紧,热泪盈眶。直到此时,我才了解了自己,真真正正的了解了自己,在我身边的两个青年中,我对中□的感情胜过了皓皓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但,中□却不走进我的房间,不聆听我的解释,不体会我的深情!这使我在深切的失望中,还揉和了更多的痛心和恨意。恨他的固执,恨他的主观,恨他对感情方面的颖悟力那么低微! 第三天的黄昏,皓皓走进了我的房间,往我床缘上一坐,他审视着我,对我咧嘴微笑,他看来永远那样乐观和洒脱! “好了,忆湄,”他说:“你已经眼泪汪汪的望了三天了,你还预备为那块木头浪费多少感情?嗯?”“木头?”我不解的说。 “嗯,木头!我指的是徐中□!告诉我,忆湄,他到底有什么让你倾心的地方?他只会长篇长篇的说大道理,要不就像个书呆子般埋在各种书本中。他有什么好处?说实话,他赶不上我的十分之一!忆湄,你如果爱他,还不如爱十分之一个我好些!”我噘噘嘴,没说话。“你看,我跟你算一个账,”皓皓大模大样的说:“你就可以想清楚了。徐中□只抵得上十分之一个罗皓皓,那么,假若有一个罗皓皓爱你,不是等于有十个徐中□爱你了吗?” 我噗哧一声笑了,这算什么谬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从来没听说过比这个更荒谬的譬喻法!他看来非常之开心,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神采奕奕的说: “你总算是笑了,忆湄,你十分傻!和我在一起快乐?还是和徐中□在一起快乐?他只会用许多大道理来圈住你,何曾用一点心机来使你快乐?忆湄,你怎么选择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但在爱情的选择上,你实在是天下最笨的人!”我继续保持沉默。“好吧,”皓皓握起了我的一只手,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说:“我今天想了想,考大学对你完全是不必要,我又不会让你出去工作,对一个妻子而言,还是不兼作职业妇女为妙,我要你守在家里,然后我宠你,照顾你,你所要做的,只是尽情的欢笑和享受!这些,大学的课程里都没有!” “你在说些什么?”我蹙眉说:“我一个字都不懂!”“唉!”他叹了口气:“你的灵性都跑到那里去了?我的意思是,我明年夏天大学毕业,我们明年秋天结婚,如何?秋天是结婚最好的季节,不冷也不热……” “皓皓,”我打断他:“我不会嫁给你!” 他凝视了我几秒钟。“这样吧,让我们好好的谈一谈,”他把双手抱在胸前,不慌不忙的说:“你之所以反对我,并非你爱上了徐中□,你根本没有爱上徐□,你爱的是我,别插嘴,你听我说完!你一开始就爱上了我,可是,你心里有一个毒瘤,那就是我父亲加给你的压力!他一再反对你和我接近,使你觉得接近我就是一个过失。再加上,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小东西,我父亲收容了你,使你在心理上对罗家人有种抗拒,而徐中□和你的地位类似,难免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你误以为这种感情是爱情,其实完全不是!你懂了吗?你爱的是我!不是别人!至于我父亲呢?他显然是太喜欢你了一些,因此,竟怕我会伤害你——他早已认定我是个不堪造就的浪子!但是,不要紧,忆湄,他会慢慢想清楚的……天哪,忆湄,我想你是太容易吸引男人了!”“你错了,”我说:“你父亲很喜欢我,一种很正常的喜欢,我很喜欢你,也是种很正常的喜欢。但是,这些都不是爱情!” “什么是爱情?”“我对中□,和中□对我!” “你糊涂透顶!”“我一点也不糊涂!”“那么,你确定你在‘爱’他?”“我确定。”“你确定你‘不爱’我?” “哦,皓皓,”我哀愁的望着他,不胜恻然。“我确定。” 他瞪着我不说话,呼吸急促而不稳定,胸膛在剧烈的起伏着。他把额前的头发往脑后一摔,挑起了眉毛说: “好吧,如果是这样,我也无可奈何!但是,忆湄,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弄错?”“这是不会弄错的事情!” “那么,爱情和友情有什么不同?” “皓皓,”我注视着他:“没有你,我能照样生存;没有他,”我摇摇头,泪珠在睫毛上悬然欲坠:“生命、岁月,全变得……”我猛烈的摇头,语不成声:“可怕!”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用一条手帕拭去了我的泪,他漂亮的黑眼睛中没有了往日的嘲谑,显得少见的深沉和恳挚。对我点了点头,他叹息着说: “但愿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忆湄,我总觉得这中间有些不对,你仿佛应该属于我,我们那么相像,是纯属于同一种类!但是——唉!”他再叹息。“最起码,忆湄,我还没有死心,你愿意再给我机会吗?我是不太肯认输的!”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中。 “做我的好哥哥,”我说:“我从没有兄弟姐妹,一直盼望有个哥哥来保护我,爱护我!” 他从我床上一跃而起。 “我不想做你的哥哥,”他走向门口,打开房门,回头对我再抛下了一句:“我已经有一个妹妹了,够了!” 我目送他走出房间,阖上了房门。幕色在室内涌塞着,窗外已经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下了床,我试着走了几步,该感谢现代的医药,更该感谢罗教授为我找的好医生,我已经可以勉强的踱步了。走到窗口,我在窗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迎着恻恻轻寒的秋风,我有些儿瑟缩。花园里,嘉嘉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但愿这不是写一段感情,否则,岂不过份凄凉!我又想到中□,中□,中□,中□……这会也是一场春梦,一片流云吗? 夜,渐渐的来了。夜,又渐渐的深了。我在窗前已坐了那么久!今天是星期几?似乎是中□有家教的日子,那么他会在深夜返家,如果他看到我的房内还亮着灯光,他会不会进来看我?无论如何,我将等待!四周是这样沉寂,整个罗宅似乎都已入睡,我侧耳倾听,秋虫在花园中低鸣,夜风在小树林的顶梢回旋,风声,虫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站起身来,我扶着墙走向门口,打开房门,我伸头对走廊中看了看,中□的房间里没有灯光,显然他还没有回家。我为什么不到他的房里去等他呢?如果他发现我带着伤坐在他室内等他,他还忍心生我的气?虽然这么做未免有失自尊,但是,在爱情的前面,谁还能维持那份自尊?不管怎样,我必须见到中□,我渴望向他解释! 我有说做就做的脾气,走出房间,关上房门,我扶着墙走向了中□的房间。扭动门柄,房门应手而开,我走了进去,想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但,黑暗中,一张椅子绊到了我受伤的脚,痛楚使我跌了下去,我呻吟了一声,坐在地板上,揉着我的脚踝。我希望没有弄出太大的声响,以免惊醒了罗宅里的人。但,突然间,我有种奇异的感觉,这黑暗的屋子里有些什么?我警觉的抬起头来,就在我抬头的那一刹那,有一片阴影从我的眼前掠过,同时,有种柔软的绸质裙缘从我面颊上拂过去,那是一个女人!我全心悸动而惊惧了。中□的房内会有一个女人!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提起了胆子,我用震颤的声音问:“你是谁?”事实上,那女人已经不在室内了。门是开着的,就当她的衣服拂过我面颊的那一瞬间,她已擦过我的身边,隐进黑暗的走廊里去了。这是谁?会独自停留在这间黑暗的房子里?罗太太?皑皑?还是小树林里那传说中的幽灵?我打了个寒战,背脊上凉飕飕的冒着冷气。好一会儿,我就坐在地板上无法动弹,然后,我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而能辨识室内的桌椅及陈设了。这室内的布置是我所熟悉的,除了我,我断定不会再有别人了。扶着桌子,我站了起来,先把房门关上,再走到书桌前面,扭开了桌上一盏鹅黄色的台灯,然后,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椅子上放着一个海棉靠垫,上面余温犹存,那么,今晚上我所遇到的那个女人一定是人而不是鬼了,鬼不会有体温,这是历来说鬼故事的都强调的一点,她会是谁?百分之八十是皑皑,她在这黑暗的屋子里做什么?也是等待徐中□吗?我的面孔发热而妒意升腾了。 我孤坐了片刻,四周的寂静包围着我,百无聊赖之余,我拉开了中□书桌的抽屉。立即,抽屉中有两样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一样是一件水晶的胸饰,一朵水晶雕塑的小花,上面悬着块小小的纸片,纸片上面写着几行细小的美术字,我凑近灯光细看,看到了下面的句子: “愿你像水晶般清莹,却不要像它那般寒凛! 愿你有水晶的璀璨,却不要有它的冷硬!” 这笔迹对我是太熟悉了,虽然没有签名及任何说明的文字,我仍然能一眼辨出写这个字的人:徐中□!显然,这件胸饰曾被当作一项礼物送给某一个人,而现在,受礼的人又将它还给了它的主人。除了这件胸饰之外,抽屉里还有一张画像。皑皑的画像!微带轻颦的眉梢,盈盈如水的明眸,垂肩的发丝,和那略嫌瘦削的下巴。画得那么逼真,那么传神,那么细致!这是一张美丽的画像,人美,用笔更美。在画像的右下角,有中□的英文签名,和完成的日期,这是一年前所画的了。翻过画像的背面,同样的,写着几行字: “但愿有一天,我能画下你的微笑! 但愿有一天,你不这样神情寂寥。 那时候,我会低低问你: 为你祝福,你可曾知道?” 这几句话的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 “中□绘于x年x月,为皑皑小病初愈之贺。” 我愣愣的呆了几秒钟,然后,我砰然的关上了抽屉,把那张画像和胸饰一起关进了抽屉里。现在,我能断定今晚来过的女人是谁了,皑皑!为退还这两样东西?还是想提醒那个善变的追求者?中□,他是因为追求皑皑失败了,才退而求其次的找到了我?本来吗,我凭什么和皑皑一争短长呢?她比我美,比我沉静,比我文雅,比我高贵……她有太多太多赛过我的地方,我却妄以为中□是慧眼独具,这岂不是有些狂妄吗?我以为我有多少比别人强,而耐人发掘的优点?他会在皑皑与我之间,选择了我而放弃了美丽无比的皑皑?他只是误会,误会追求皑皑毫无希望,所以他会来追求我!他忽略了皑皑的暗示,她的微蓝,她的花“心”,她的——勿忘我!我猛的站了起来,桌子上有一面镜子,反映出我的脸,乱蓬蓬的短发,微褐色的皮肤,大而并不乌黑的眼珠——如中□所说,带着些玻珀的颜色——两道生得太低的眉毛,和短短的下巴。这就是我,像一只猫的脸!谁会喜欢一个有猫脸的女孩子呢?对着镜子,我喃喃的向镜中那个自己说: “孟忆湄,不要傻,你那么平凡,那么孤苦,那么幼稚,你以为你真会使他倾心吗?” 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我含泪走向门口,还来不及开门,我已经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中□回来了!我打开房门,和中□刚好面面相对,中□跨了进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看来意外而惊喜!“你的脚好了吗?忆湄?” “可以走了。”我点点头。 “来,坐一坐。”“不,我要回房间去了。”我的语气有些硬僵僵的。 “忆湄,在生气吗?”他低低的问:“我已经想明白了。” 他已经想明白了?但是,我却想不明白了!他把我的脸扳向他:“你怎么了?忆湄?”审视了我一会儿,他把语气放得更加柔和:“告诉你,忆湄,我差一点搬出了罗宅,幸好我没有太鲁莽,今天下午,罗教授和我谈了几句话,他说得很简单,但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他怎么说?”我问。“他说你非常之可爱,可爱得像个小婴孩,他眼光里的你,并非十九岁,而只有三、四岁,他但愿你是他的女儿!而且——”他顿住了。“而且什么?”我追问。 “而且,他说——”他慢慢的用眼光在我脸上巡视:“他不反对我们的事,他指的是我们的恋爱,他说,我配你,比皓皓好得多,合适得多。”他叹了口气:“忆湄!还在生气吗?让一切的误会、不快,全消失吧!我那么爱你!” 我想挣开他的掌握,如果没有皑皑,我愿扑进他的怀里,但我无法漠视他曾追求过皑皑的事实!我只是一个候补!假若他追求皑皑成功了,他还会对我加以丝毫的注意吗?我转开头,稚气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带着些微哽塞,我用浓重的鼻音说:“放开我,我要回房间去了。” 他没有放开我,却把我的手腕握得更紧,用另一只手握住我的下巴,他强迫我面对着他,他的脸色沉重了,眼睛严肃了,声音颤动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我只是想回房间去。”我说。 “你在怪我,在恨我,在生气,是不是?”他低声下气的说:“忆湄,别对我责备太苛,你想想,我怎能目睹你倚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在感情的领域里,我承认我非常之自私,我不能容忍你的感情有一丝丝,一点点,一微微的外流,忆湄,嫉妒是很大的过失吗?是不能原谅的吗?” 我已经不怪他的“嫉妒”,我已原谅了那次误会,事实上,我从没有为他的这次嫉妒行为而怪过他!可是,现在的问题已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我可以原谅他的嫉妒,却无法处置自己的嫉妒!何况,这之中牵扯的问题还不止嫉妒,还有我那份可怜的自尊!用力的挣脱了他,我一语不发的向走廊中走去,我步履蹒跚,必须扶着墙才能走稳,他立即追上了我,很容易的又捉住了我,带着几分被压制的恼怒,他粗声的说: “忆湄!你这个固执而不讲理的小东西!我这样向你解释,你还不能谅解吗?”“放开我!”我低低的喊。 “不!”“放开我!”我抬高了声音。“不!”“放开我!”我大叫。他把我用力一拉,我正站立不稳,过份持久的站立和步行已使我受伤的脚吃不消,再经他这样一拉,我就完全扑倒了下去。他的胳膊承住了我的身子,在我重新站稳之前,他已用力的箍住了我,同时,他的嘴唇压住了我的嘴唇。我有种被侮辱似的感觉,挣扎着,我奋力要从他的臂弯中解脱出来,我越挣扎,他箍得越紧,我生气了,愤怒的喊: “徐中□!你如果是个男人,不要和我比体力!” “我就和你比体力,”他固执的说,仍然箍住我不放,“因为你任性得完全不合道理!你倒说说看,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回去看看你书桌的中间抽屉!”我说。 “我书桌中间抽屉里有些什么?” “你自己去看!”“你跟我一起来,如果有误会,我们马上讲清楚,假若再像这样呕上三天气,我一定会发狂了!” “我不去!”“你一定要来!”“我不要去!”我大叫着。 一扇房门“砰”的开了,罗皓皓穿着睡衣跑了出来,站在我们面前,他做作的打了一个大哈欠,伸伸懒腰,耸耸肩膀,不耐烦的说:“天哪,忆湄,你遇到强盗了吗?” “哼!”中□在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没好气的说:“罗皓皓,你最好回到你的屋子里去,少管闲事!” “咦,”皓皓装出一副惊讶万状的样子来:“原来是你呀,家庭教师!你这是在教忆湄那一门功课!柔道吗?” “少管闲事!你懂不懂?”中□恼怒的喊:“我和忆湄谈我们的话,与你无关!”“谈话?”皓皓又耸了耸肩。“看样子,你们谈得过份‘有声有色’了!”他看看腕表:“现在是午夜十二时二十五分,你们这种‘轰轰烈烈’的谈话,能不能留到明天再谈?否则,整幢屋子都要被你们谈话所‘震动’了!”他停住,对我深深的鞠了一躬,绅士派的伸出手腕,演戏似的说:“孟小姐,我有没有荣幸送你回房间?看样子,你的脚已经过份疲劳了!” 我把手放在皓皓的手腕上。但,同时,中□的手也放在皓皓的手腕上。他放得一定很不“柔和”,皓皓咧了咧嘴,立即车转身子,面对着中□,一时间,他们二人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火药味迅速的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灯光从两扇开着的门里透出来,照射在两张脸上,中□是极度的愤怒,皓皓却带着他特有的满不在乎,可是,紧张和怒气却写在他的眼睛里。露了露牙齿,他似笑非笑的说: “家庭教师,你想要赐教几招武功吗?” “我告诉你,”中□愤愤的说:“我看不惯你那副装腔作势的鬼样子!请你别再干涉忆湄的事,否则……” “否则怎样?”皓皓挑战的昂了昂头。 “否则我要打落你的牙齿!”中□大吼,激怒使他脸色发白,眼珠向外凸出。我从没有看到他动这么大的火气,又这样的不能自制过。皓皓仍旧带着他那满不在乎的味儿,挑着眉梢,用低沉的嗓音说:“你不妨试试看!别人的事我懒得管,忆湄的事我就是要管!忆湄是我们罗家的客人,是你徐中□的什么人?嗯?家庭教师,你不觉得你才管得太多了吗?” 徐中□瞪大了眼睛,沉重的呼吸着,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忆湄是我的未婚妻!” “哦?”皓皓斜睨了徐中□一会儿,掉头来望着我,问:“忆湄,你是吗?”徐中□也迅速的盯着我,用稍稍急促的口气说: “告诉他!忆湄,你是吗?” 我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两人间剑拔弩张的形势使我紧张,我急于想出一个办法来缓和一下空气。但,他们两人都盯着我,似乎问题的关键全悬在我的一句答案上,我口吃的,嗫嚅的说: “我……我……”“忆湄!”中□不耐的喊:“你是怎么回事?” “忆湄!”皓皓也喊:“你不用受他的威胁!” “闭起你的嘴!”中□对皓皓喊。 “闭起你的嘴!”皓皓喊了回去。 “砰”然一声闷响,我眼前一乱,也不知道是谁打了谁,只知道他们已展开了战斗,出于一种本能,我惊呼了一声,而他们之间已快速的交换了好几拳脚。走廊中又是一扇门砰然而开,罗教授毛发蓬乱的那颗巨大的头颅伸了出来。在一阵希奇古怪的诅咒之后,罗教授揉着眼睛,咆哮的喊:“这是什么玩意儿?这是什么玩意儿?” 就那样几跳,他已经站在我们面前了,看到了我,他似乎更加诧异,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他愕然的说: “是你?忆湄?你的脚已经好了吗?怪不得这样‘惊天动地’呢!”转过头去,他对那两个已停战的武士说:“你们在干什么?表演拳击吗?”他不同意的摇着他巨大的头:“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给我全体回房间去!” “哼!”中□哼了一声,对罗教授冷冰冰的说:“罗教授,我先说一声,你们罗宅的家教我不干了,您另请高明!我明天就卷铺盖离开这儿!”说完,他扭转头就走。但,罗教授咆哮的喊了一句: “慢着!中□!站住!” 中□站住了。“你不干了,忆湄的大学怎么办?”他盛气凌人的说:“年轻人,你是这样不负责任的吗?亏你有满肚子的大道理!你爱干也得干,你不干也得干,忆湄考不上大学我敲断你的腿!说走就走,那有那么容易的事?废话!你们全回房间去,忆湄的脚好了,明天也恢复上课!好,全给我滚开!” 徐中□显然被罗教授的一顿臭骂骂得有点昏了头。他愣了两秒钟,说:“罗教授,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非留在罗家不可!”罗教授大叫着说:“你想走,除非是你发了神经病!” “我?”中□愕然的说:“我发了神经病?天知道这屋子里是谁有神经病!”说着,他转过身子,悻悻然的向他自己的房间走去。“忆湄!”罗教授突然又发现了我,怒吼着说:“你以为你的脚很结实是不是?半夜三更满屋子闲荡!我看你的神经也出了问题!”我一愣,好,又骂到我头上来了。噘起嘴来,我在喉咙里轻轻的叽咕了几句,一面向房间里退去,罗教授没有饶过我的叽咕,他叫着说:“你在说什么鬼?忆湄?” “我说,”我站住,大声讲:“假若我的神经也出了问题,是受了你们罗家的传染!” 罗皓皓纵声大笑了起来,在这夜色中,他的笑声在整幢楼中发出了回响。罗教授被激怒了,暴跳的喊: “你这是干什么?笑什么?神经病!发疯!” 罗皓皓笑得更加厉害,一面笑,一面也走向他的房间,在笑声中,他高声的念:“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房门阖上了,在阖上的那一刹那,他又抛下了四个字的注解:“神经之家!” 第十二章 这夜,我又失眠了。脑子里是那样杂乱纷扰的一团,所有平日接触的人物都在脑中盘旋不去。罗教授、罗太太、皓皓、皑皑、中□……每一张脸谱都像电影中银幕上的特写镜头,轮流在我脑子里出现。我疲倦万分,却无法睡着。感情上的困扰,精神上的不宁……种种种种,我觉得自己卷进了一个问题家庭,而又糊里糊涂的变成了问题的核心,再又制造了许多新问题,这些问题都像一股股缠绕在一起的苎麻,把我层层的卷裹住了。 我不住的在床上辗转反侧,由于无法睡着,我开始数起数目来。从一数起,数到了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三十一、一千零三十二……我仍然了无睡意。迫不得已,我开始倒过来数,一千零三十、一千零二十九、一千零二十八……当我数到八百七十九,又混成了九百七十八,又混成了七百八十九,我再也弄不清楚了,嘴里还在喃喃的七呀八呀九呀的,神思已逐渐恍惚,睡意慢慢的爬上了我的身子,沉甸甸的压在我的眼皮上。心中模模糊糊的,还在想弄清楚,到底是七百八十九,还是九百八十七……然后,朦胧中我听到一声门响,仿佛有人轻轻的推开门走了进来。我的潜意识还在数字中挣扎,脚步声、呼吸声,一片似有似无的阴影,一只手在轻触我的手腕……我惊跳,从床上猛的坐了起来,大声说: “七百八十九!”我醒了。室内的光线昏昏蒙蒙,我忘记拉上落地窗的窗帘,月光透过了玻璃窗,成为一种黯淡的苍灰色,塞满了我的屋子。在我的床前,罗太太像个幽灵般挺立着。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我的潜意识里,早有一种本能的防御,所以我并没有因她的出现而惊吓。相反的,她却似乎被我那声“七百八十九”吓了一跳,呆呆的瞪视着我。 “噢,罗伯母。”我轻声的说: “您有什么事吗?这么晚了!” 她不响。我伸手扭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她立即阻止的说:“不要开灯,我不想让罗教授知道我在这儿。也不想惊动任何一个人。”我重新把灯关掉。靠床里挪了挪,我拍拍床垫说: “您坐一坐吧,好吗?您是专门来找我吗?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谈?”她坐了下来,面对着我,好半天都没有开口。但,从她忧愁的面色上,从她那美丽而悲哀的眼睛里,我知道她一定有话要和我说。她平日是缺乏表情的,可是,现在却有一张极特殊而柔和的脸,虽然光线那么暗,我依然能辨出她与往日迥然不同的那副神情。她想对我说什么?忽然间,我心头掠过一丝奇异的灵感,是不是她自始就想和我谈话,而每一次都被人打断了。如同那个被她惊吓的晚上,以及好几次的白天,在我屋里,都有着片段的,奇妙的谈话,她想告诉我一件秘密吗?秘密,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两个字?因为这家庭中总有一份潜在的神秘感吗?因为这家庭的组合份子过份的特殊吗?不管怎样,我希望能听到她所要说的。看到她迟迟不开口,我忍耐不住了。“罗伯母,您要告诉我什么吗?” 她摇摇头,深深的叹了口气,用一种忧伤的语气说: “不告诉你什么,只向你请求一件事。” “请求!”我惊异的喊:“您向我请求吗?您怎么会有事需要向我请求呢?”“是的,我请求你,你能答应吗?” “什么事呢?”我困惑的问。 “你——忆湄,你饶了他吧!” 又是这一句话!我简直摸不着头脑!我向她俯近了一些,加强语气的问:“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罗伯母?你要我饶了谁?我是对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坏心的。我想,我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你会,”罗太太用平静的声调说:“你会伤害许许多多人。”“是吗?罗伯母,为什么?请你先告诉我,你要我饶了谁?” “皑皑。”“皑皑?”我更加惊愕了:“我对皑皑做了些什么,使你如此不放心?罗伯母,您根本不明白,我一直希望和皑皑做好朋友,但是,她拒绝我!我可以向您起誓,我对她没有丝毫的恶意。……”“你有!”她打断了我。 “我没有!”我申辩。“你抢走了徐中□!”“徐中□!”我叫,到现在,我才算摸到了一点门路,原来闹了这么半天,是为了徐中□!我凝视着罗太太,凝视着她那在黑暗中的侧影,挺直的鼻梁和闪烁的眼睛!这是一张母亲的脸!我曾认为她是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母亲!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她是个十足的母亲。而且是个溺爱的母亲!可是,她对我的责备却未免太不合理!我曲起了膝,把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静静的说:“罗伯母,我并没有存心‘抢走’徐中□,我是‘爱上’了他!您不能因为我有这份感情,而责备我,是吗?”“你是存心‘抢走’他的,对不对?”罗太太紧紧的望着我说,她的眼光在柔和中又透着威棱,显出份奇异的逼人的力量,“你是存心的,一开始,你就知道皑皑在爱他!” “或者,我有一些明白皑皑在爱他,”我坦白承认。“但这与我对中□的感情毫无关系,我并不因为皑皑爱他而我也爱他,我是因为他是徐中□而爱他!” “你真爱他?”罗伯母不太信任的问。 “是的!”我坦率而不害羞的说。 “可是,他——并非一个很吸引人的男人。” “你这样认为吗?”我说:“但他非常吸引我,也很吸引皑皑,是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中□辩白,我不喜欢听到有人贬诋他。“吸引这两个字并不十分妥贴,我相信,皓皓比较容易吸引女人一些,可是,真正感情的发生,并不是单单吸引两个字来包括的——”我迟疑了一下:“举例来说吧,一般女性一定不会喜欢罗教授,他那样暴躁易怒,粗犷不羁,而又不修边幅,但他却很能吸引你,对吗?” 或者是我敏感,我觉得罗太太颤栗了一下,我的话有什么地方使她震动了?她看来非常的不安和疑惑,那对眼睛中明显的带着些防备的神色,她在怕什么?怕我吗?为什么?片刻之后,她的嘴唇蠕动了,突然说出一句话来: “忆湄,你放弃了他吧!” “放弃谁?”我一愣。“中□。”“为什么?”我本能的抗拒了。 “为了——皑皑。”她低低的说:“如果你不来,中□会爱上皑皑的,或者已经爱上她了,你一来,把所有已建铸的感情全破坏了。皑皑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看外表,总会觉得她是个冷冰冰的女孩子,但她脆弱而热情。忆湄,你和皑皑不同,你坚强,你洒脱,你快乐,你禁得起打击,皑皑却不行。”我头一次听到罗太太这样清清楚楚的分析事情,也是头一次听到她这样有条不紊的讲上一大篇话,看来,她并非终日精神恍惚的!她也有清楚的理性和思想!可是,她所要求我做的事,是可能的吗? “罗伯母,”我说话了:“您太自私。” “是的,我太自私。”她轻轻的说,叹了口长气,“不过,忆湄,你那么坚强,失去中□,对你不会是个太大的打击……”“你怎么知道?”我反问:“罗伯母,人生有很多东西可以‘放弃’,但是,绝不是爱情!如果有人能为了成全别人而放弃自己的爱情,那么,她是神,而不是人!罗伯母,你把我估得太高了,我是人,而不是神。” 罗太太再度颤栗了一下,我又刺到她什么地方了? “可是,忆湄,”她仍然想说服我:“你不会像皑皑一样的爱中□。”“你又怎么知道?”我挑战似的问。“不会有一种度量衡,能够衡量出爱情的多寡。而且,就算你认为皑皑比我更爱中□,这也不能成为我放弃中□的理由!” “当然,”她自语似的说:“可是如果没有你,皑皑会得到他!”我相信这是实情!但,罗太太这样一说,却提醒了我一件事实,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认为有资格和权利要我放弃中□了!我是罗宅收容的孤儿!我无权和罗家的小姐争爱!假如我和皑皑的利害相冲突,我只能牺牲而成全皑皑!因为她是罗家的小姐!我是孤苦无依的、渺小的孟忆湄! “哦,罗伯母,”我觉得深深的被刺伤了:“或者,您有些懊悔收容了我!”我的傲气在一刹那间抬头了,带着激昂的情绪,我慷慨陈词:“是的,罗伯母,我只是你们罗宅收容的一个孤女,但是,我不能因为你们是我的恩人,我就处处要听你们的摆布……”“哦,你错了,”罗伯母轻轻的打断了我:“我并没有想摆布你……”“但是,你要我放弃中□!”我的声音高了起来:“您能不能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放弃罗教授!你能吗?” 罗太太猛的从床上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我。我想,我已经触怒了她。但,受伤的自尊使我顾不了这一切,我继续说:“你能要求一个人放弃他的生命、意志、前途、梦想、快乐……这一切吗?中□对于我,就是这一切的一切!我怎能为了一饭之恩,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弃?如果您认为给了我一个安身的地方,就有权对我作如此的要求,那么,我宁愿明天就迁出罗宅!我和中□一齐迁出去,赤手空拳打下的天下比有所倚靠和助力而得到的更加有意义……” “忆湄!”罗太太喊了一声:“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皑皑太可怜,因为我知道她那份感情,和她那份柔弱,我知道得太深太深了。你要体谅我是一个母亲……” “皑皑,”我说:“她应该稍稍坚强些,我相信她会坚强,你不能把她再训练成一株菟丝花。” “菟丝花?”罗太太错愕的问。 “是的,菟丝花!就像小树林里的那一株,你没注意到吗?攀附在一棵松树上,根部深入在松树里,靠松树给予它养分和生命。一旦松树倒下了,菟丝花也就完蛋了。罗伯母,”我率直的未经深思的说了出来,“你已经是一株菟丝花了,你希望皑皑做第二株菟丝花吗?在我,宁愿做疾风中的一苇劲草,也不愿做一株菟丝花!”罗太太呆愣愣的站着,似乎被我的话所震住了,而陷入一阵深深的沉思中。我感到我的措辞未免太过份,最起码,我不该对一个长辈这样讲话,于是,也懊丧了起来。但罗太太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她的大眼睛里竟蓄满了泪,亮晶晶的闪着光,这使我惊惶而莫知所措了。她轻声说: “不错,应该做一苇劲草,而不要做一株菟丝花。可是,忆湄,菟丝花是一种植物吗?” “是的。”我不解的点点头。 “也是大自然界里的一种生物吗?” “是的。”我再点点头。 “它的存在,它的生命,是上帝给予的吗?” “我想——是的。”我更困惑了。 “那么,菟丝花不能不做一株菟丝花,是不是?我是说,假若它已经被造物者指定是一株菟丝花的时候,指定它必须攀附在别的植物上生存的时候!它不能对造物者说:‘我不想做一株菟丝花,你让我做一株劲草吧!’是不是?菟丝花就是菟丝花,你怎能要求它不是菟丝花呢?生命的本身,并无过失,对不对?”听起来满有道理,但是我的头已经转昏了。什么菟丝花菟丝花的,我简直弄不清楚了。罗太太幽幽然的叹了口气,用更轻的声音说:“这就是我的悲哀,我——不能不做一株菟丝花!” 说完,她慢吞吞的向房门口走去,曙光已经微现,窗玻璃被染上了一层苍白。她的脸色是同样的苍白色,黑眼睛黑得像看不见底的潭水,我被她那种深刻的哀愁所折倒了,禁不住的喊了一声:“罗伯母!”她站住了,面对着我,在我还没有开口之前,她凄凉而忧伤的说:“好了,忆湄,我收回今夜所谈的话,你很对,我无权要求你放弃中□,我原以为——你或者并不很爱他,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她叹息。“人生没有一件可以强求的事情,你会恰巧在这个时候来到,正当皑皑和中□的感情快要进入微妙阶段的时候。然后又轻而易举的抢走了中□……”她仰头看看微露出灰白色的窗外的天空,慢悠悠的自语般的问:“谁在安排人世间的一切?这世界上有没有一条自然的法律,对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作一个公平的裁判?” 我不太能了解她的话,只能默默的望着她出神,她的眼睛那样专注的望着窗外,像个热心的宗教崇拜者,面对着他所信奉的神只。她那倾诉般的言语,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力量,使人眩惑迷茫。就在我们二人都默然不语的发着呆时,房门突然被缓缓的推开了。于是我看到中□用一只手支着门框,另一只手推开房门,静静的站在那儿。就这样一眼,我已经断定他在门口站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的衣领散着,穿了件毛背心,还是昨晚的装束,伫立在那儿,他一动也不动,只用一对火般的、烧灼着的、狂热的眸子,不转瞬的凝注在我的脸上。我也怔住了,一夜无眠使我昏昏沉沉,冗长的谈话令我浑身倦意弥漫,而中□的眼睛让我如醉如痴。就这样,我们对视着,谁也不开口,直到罗太太的一声深长的叹息,才把我们同时惊醒了过来。她走向了门口,对拦门而立的中□说:“你可以让我过去吗?中□?” 中□让在一边,却对走出门外的罗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虔诚而恳挚的说:“谢谢您,罗伯母,您帮了我一个大忙。” 罗太太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的走了。中□相反的走近了我,站在床边,他继续用那对狂热的眸子上上下下的望着我。接着,他在床缘上坐了下来,伸手拉住了我的双手,我以为他会给我一个热情的拥抱或长吻,但是,他并没有。他只静静的凝视着我,凝视得我的五脏都疼痛了起来。然后,他把他的脸埋进我的双手之中,久久都无动静。等到他抬起头来之后,他的脸色那样白,而眼睛那样清亮!他仰视着我,轻轻轻轻的说:“忆湄,我从不知道我在你心里能有这样的地位,我像个傻瓜,是吗?你应该打我,我是这样的愚蠢和无知!” 我没有说话,只固执的望着他。他靠近了我,慢慢的把我拉进了怀里,轻轻的用下巴摩擦着我的头发。在我的耳边,低低的吐露出一番话来:“忆湄,我承认,在你未到之前,我确实想追求皑皑,这是我的弱点,或者是一般男性的弱点,皑皑太美,美得使人无法不动心。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非由于皑皑的冷淡,而是由于性格、气质一切都不相近,你懂吗?忆湄!我对皑皑的撤退不是因为你的插入,是因为本身的悟解。至于你,忆湄,我不愿夸你是美女或才女,但,你是我梦想多年的那个女孩子!是我心目中最最完美的一个偶像!”他吸了口气,轻唤着说:“忆湄,忆湄!让那所有的不快和误会都过去吧!以后,我们之间再没有争执、纷扰、嫉妒,和呕气!以前的所有不快,都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以后,我们应该都变得聪明一点,再别做庸人!” 他托起我的脸,嘴唇从我耳边滑到我的唇上,静静的停在那儿,不再说话了。天,已经完全亮了,怎样一个无眠的夜! 我重新“蹦跳”于花园之内,数着菊花的朵数,拾着满地的黄叶,兜着一裙子的秋风,快乐得像一株风铃草(不过,我并不知道风铃草是什么玩意儿,只喜爱这个名字)。从花园转入了小树林,穿过了紫藤爬满的花棚,一下子停在那棵缠绕着菟丝花的松树前面。一时间,我愣了愣,皑皑正坐在松树下,双手抱着膝,静静地望着我连跑带跳的跑来。她穿着件浅蓝色的上衣,和深蓝色的圆裙子,垂肩的长发迎着风飘荡。猛一看去,她真像一朵可爱无比的蓝色小花——毋忘我。 “嗨!”我说,热心的笑:“你在这儿干嘛?” “什么都不干。”她淡淡的说:“只是坐坐。” 我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去,伸长了双腿,一面好奇的望望她,因为她的姿态那么优美自然,而我就手脚都放得不成样子。学着她架起腿来,怪不舒服,又伸了回去。用手撑着地面,我半躺在地下,愉快的笑着说: “你怎么能坐得那样自然,我怎么不行?” “谁知道!”她碰了我一个钉子,脸上不挂一丝笑容。看样子,要在她身上找寻“友谊”一定是白找。还是少费力气好些。松开手,干脆往地上一躺,摘了一棵小草,我细心的剥掉两旁的大叶子,而把草心放进嘴中去咀嚼。草心带着股浅浅的幽香和淡淡的甜味,细细的沁入胃脾之中。皑皑坐在一边,蹙着眉凝视我。为了免得再碰她的钉子,我不再开口,悠然的注视着树隙之中的蓝天和白云。 “他们就是为了这些地方喜欢你吗?”皑皑突然问。 “什么?”我没听懂。“我说皓皓和中□。”“皓皓和中□怎样?”“就喜欢你这副样子吗?”她指指我,眉头蹙得更紧了。 我坐了起来,对她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们喜欢我什么地方,”我坦白的说:“不过我也不认为这样躺在地上有什么不妥。”我剥了一根草心给她:“要试试吗?在嘴里嚼嚼很好玩,有点甜味。” 她躲之不迭,好像我要她吃的是毛毛虫。把头回避得远远的,她惊叹的说:“天!我真奇怪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高雄。”我说。“高雄,那不应该是个野蛮的地方。” “当然,那是个非常美丽的都市,有全省最大的百货公司,有可爱的渔港和海湾,还有许许多多亲切的人们。”我想起几乎已被我遗忘的林校长和妈妈的同事们,以及那些活泼天真的小学生,我有好久没有给他们写信了。 “那里的女孩子都吃草的吗?”皑皑一本正经的问。 我愣了一下,就大笑了起来。多么荒谬的问题!她以为吃草是一种民间的风俗么?我奇怪她的头脑怎么那样的单一化。“这只是好玩而已,”我笑着说,把手里的草丢开:“难道你小时候没吃过野生的草莓,蔷薇花的花心,或是酸酸的酢酱草?”“这些是可以吃的吗?”她仍然一本正经的问。 “噢!”我说:“只是好玩,我记得小时候专门跑到山边上去找草莓,花心,或是酢酱草,有时还会采些野生的菌子,让妈妈给我煮汤喝。这只是好玩而已。你从没有这样玩过吗?”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她索然的说,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扑掉她裙子上的落叶,看样子,她准备离去了。但,她并没有马上走开,站在那儿,她又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用冷冰冰的声调说:“就是这样,突然间,会有一个从未谋面的,会吃草的女孩子,从陌生的地方跑来,把一个原来安安静静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你不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吗?”我瞪视着她,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头脑,不知道她说这些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她微微的笑了一下,一种淡漠的,带着些轻蔑意味的笑。继续说: “你不感到奇怪吗?我却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你的母亲要把你托付给一个多年没来往的老朋友?为什么我父亲会收容你?你是谁?孟忆湄!就像这名字这样简单吗?你到底是谁?你的母亲是谁?你的父亲又是谁?你到我们罗家来的目的是什么?”我瞠目结舌,皑皑的问句是咄咄逼人的,顿时,我也困惑迷糊了起来。我是谁?我的母亲是谁?我的父亲又是谁?对于罗宅,我像个来历不明的人物吗?“你的母亲是谁?”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的问句,我的母亲!难道……难道……难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摔了一下头,把皑皑加给我的阴影一起摔掉。“哦,”我迎战似的说:“皑皑,你想把我导入一条迷途吗?最简单的事让你分析起来,可能变成最不简单的!而你又不能体会吃一根草心的小乐趣,你是个思想古怪的人!” “是吗?”她问:“你认为这是简单的问题吗?吃草心!除了牛和羊这种动物是吃草的之外,我只听说童话中有一种小天使,靠草叶花心和朝露为生,你是个天使吗?”她审视着我,点着头说:“或者你是!不是普通的天使,倒像个复仇天使!” 复仇天使!我头一次听到这样荒谬的天使名称!我复仇?我复谁的仇?失恋使皑皑神经错乱了吗?还是她想要错乱我的神经?皑皑把被风吹乱了的长发拢了拢,开始向树林走去,走了几步,她又掉头对我说: “你错了,忆湄,我不是一株菟丝花,说不定我也是棵劲草呢!只希望你别残忍到把我的草心也吃掉了。” 她走了。我仍然坐着。菟丝花!劲草!看样子,那一夜我和罗太太的谈话,偷听者还不止中□一个人!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林外,我思想麻乱而纷杂,情绪迷茫而困惑。就在我恍恍惚惚的发着呆时,忽然间,有只手冰冰凉的搭在我肩膀上,碰着了我的面颊。我大吃一惊,恐怖的回过头去,是堆着一脸傻笑的嘉嘉!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用手按着狂跳的心脏,有些生气的说:“你干什么?嘉嘉?”“花——”她憨笑着说:“谢了。” 花谢了?当然,这已经是秋末时分了。我望着嘉嘉,她仍然穿着单衫,怪不得手冻得那么冷。难道没有人照顾她的服装吗?我脱下了身上的一件开口毛衣,站起身来,披在她的身上,拍拍她的肩膀说: “这件衣服给你,多穿点,别受凉!” 她愣愣的注视着我,用手拉着毛衣的前襟,我简直无法分析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慢吞吞的,她转开头去了,一面走,一面单调的重复的说: “花谢了。花谢了。花——谢了。” 我抬起头来,猛然看到面前那株菟丝花,真的,花—— 已经谢了。 第十三章 自从和皑皑作了上次那篇谈话之后,我发现我和她之间是更加疏远了。她似乎在有意无意间避开我,就是在走廊和饭厅中碰到了头,她也很少和我说话。由于她的冷漠,我也失去了往日想在她身上找寻友谊的“雄心”。尤其,除了冷漠之外,我感到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每次看我时,都带着几分敌意和窥探的意味,常使我浑身不舒服,又满心不自在。可是,我的生活已经太充实,又太忙碌了,中□和考大学两项,就可以占据我全部的思想和时间,我再也不愿意为其他的事来伤脑筋了。“我和中□”,每每想到这四个字,我就能感到从体内流过一股暖流。是的,天冷了,冬风已起,黄叶纷飞,小树林里大部份是常绿乔木,何况台湾许多植物都有“四季如春”的特性。但,有些冬季枯萎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已使遍地铺满了落叶。和中□坐在落叶堆中,凝视着那些叶子飘飘坠坠,一刹那间,可以盛满一裙子的黄叶,那份诗情,那份画意,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冷吗?不!当两人心头都充满了暖洋洋的热力,冬风与春风,又相差几许?有时,望着黄落飘零,我会冲口而出的念一句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中□会立即接下去念: “不尽柔情滚滚来!”他把杜甫的名句“不尽长江滚滚来”胡乱窜改,改得虽然不伦不类,却很贴合我们的实际情况。我笑了,他笑了,我觉得落叶也笑了。坐在花棚之下,我捧着一本教科书,全力集中思想想看进去。中□坐在我对面,忙忙碌碌的把紫藤花编成一顶花冠,孩子的玩意儿!但他编得那么专心,那么有劲,会使你觉得他在制造一件艺术品!回到我的书本上,我默记着那些差一点点就意义大异的英文片语,暗中诅咒着创造英文的那个人,怎么会找到这么多的介系词,又用得如此广泛和类似!谁能分得清楚那些in,on,of,off,发音像小波打喷嚏。真要命!还是中国的文字好得多,总不会把脑子转得七荤八素。我蹙蹙眉,耸耸鼻子,撇撇嘴,摇摇头。怎么回事?那些片语就不肯钻进我的脑子里去,死也不和我合作!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中□怎么了?为什么我情绪如此不稳定?我猛的抬起头来,中□正好好的坐在我对面,隔着石头桌子,默默的注视着我。“五十五次!”他说。“什么?”我愣住了,好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正在试验心灵感应。” “什么心灵感应?”“我在心里叫了你的名字五十五次,你才抬起头来!” 多傻!不是吗?怪不得英文片语不肯跟我合作,原来都被他叫跑了!我翻翻眼睛,噘着嘴。然后,我笑了,他笑了,穿过花棚的冬风也笑了!雨季来了,花园里整日是迷迷蒙蒙的一片。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厚厚的、灰白色的云层压在屋檐和小树林的顶梢。彩屏在我室内生了一盆火,把火盆放在书桌旁边,和中□分占着书桌的两端,烤着火,听着雨声,望着雨雾织成的网,静静的温习着功课。历史、地理、国文、英文、代数、三角……哦,老天!如果没有考大学的麻烦!风在林梢低吟着,像一支歌。雨在玻璃上轻敲着,像一首诗!他的铅笔猛然敲上了我的手背,差一点使我把书本落进火里去。 “收收心!”他说。“如何收法?”我问。“眼睛看着书,心里想着书!” 我的眼睛看着书,书上有一张讨厌的脸在望着我,我皱眉,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个六角形。六角形的面积!天!让那些sin,cos,死掉吧!雨那么好听,雨那么好看!收集了雨丝,织成一面网,网住了他,也网住我,有多美! “你的心又不在书上了!”他说。 “噢,别太残忍!”我祈求的仰望着他。 他的手指从我的额上滑到鼻尖上,然后落了下来,叹口气。“我想吻你,忆湄。”“好的,把所有的学问都吻进我的肚子里,我就可以不用再念书了。”他对我摇头。“你真不害羞。”我的脸蓦然发热,低下头,赶快把眼睛对正书本,目不斜视。但他的身子挨了过来,托起我的下巴,他的唇压着我的,无数的吻,每吻一下,他轻轻的说: “这是英文,这是国文,这是历史,这是地理,这是代数……哦,还有三角、几何、英文文法和补充教材,……噢,别动,补充教材比课本多一倍,现在才补到三分之一……” 一阵焦味,烟雾从脚下冒了起来,什么地方失火了,推开他,我的裙角正拖在火盆里,一个小型火灾刚刚开始!我跳了起来,他拉住我,扯过床上的一条毛巾被,在我身上一阵乱挥,火灾扑灭了,幸未受伤,除了那条倒楣的裙子!我们相对站着,我瞪着他,他瞪着我。然后,我笑了,他笑了,那盆烧得旺旺的火也吐着红色的火舌笑了。 在爱情的领域里,幸福似乎是无止境的,自从那次深夜谈话之后,没有了嫉妒,没有了猜疑,也不再彼此折磨。用欢笑堆积起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用快乐填补了每一厘,每一寸的空间。一会儿的凝眸,一会儿的依偎,一会儿的别离……都有着各种不同的滋味。幸福之杯已经装得太满了,除了考大学的压力时时刻刻压在我心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外力会使这杯子倾倒。可是,太满的杯子总会外溢,我不能让那杯子跟着所盛的东西同样增长。有时,我会觉得我拥有的已经太多了,凭我,一个渺小的孟忆湄,似乎是无此资格的。但愿天不妒我!随着冬日的来临,罗宅也比往日更沉寂,罗太太和皑皑都整日躲在房中烤火,轻易不走出门一步。罗皓皓,他是个变化最大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们都不再上门了。这,显然也使罗教授减少了许多工作,以前那种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久已不闻了。皓皓仿佛比过去喜欢待在家里些,但他不再缠我。只是,经常要带着那股嘲谑的神情,对我来上一句:“忆湄,你什么时候可以觉悟?” “觉悟?”我不解的问。 “唔,当你发现你选错对象的时候,不妨再来找我!” “永远不会!”我笑着跑开。他拉住我: “忆湄,我常觉得你是个没心的女孩子,对于我的痴情,你似乎丝毫都不在意!”“你错了,”我站住说:“我有心,但是只有一颗心!” “已经给人了,对吗?” “不错!”我干脆的回答。 “好吧!”他放开我,耸了耸肩:“看样子,我只好去跳河了!”我大笑。说:“你永远不会跳河!”他抱着手臂靠在走廊上,皱拢眉头,屏着呼吸,狠狠的望着我。我带着一串轻笑,溜向我的房间,他赶上来,帮我打开房门,像个绅士般对我一鞠躬,让我进去。我隐进门内,他低低的说:“见鬼!我嫉妒你的快乐!” 转过身子,他大踏步的走开。我倚在门上,望着他的影子消失。奇怪,难道他真的会如此“受伤”?那不该是他这种个性的男孩子所有的!明天,他就会找到一个新的女朋友,把一切的不快都忘掉了。我走进房门,立即把他的影子抛开,我有那么多该想的事,实在无心去想他了! 小波选择了火盆旁边的一块位置,作它的“卧房”,现在,它已经长成一只硕壮的大猫了。只可惜,罗宅似乎没有什么老鼠,可以让它表演一下,偶尔,它只能在厨房里捉两只蟑螂,衔到我面前来炫耀一番。这样也总比什么都不捉好些,最起码证明它不是个完全的废物!我这个可怜的小残废,在罗家,它一直并不受欢迎,罗教授和罗太太对它都有一份明显的厌恶。或者,因为它跛了一条腿,自然不像一般小猫那样行动优雅,跳蹦敏捷。而我呢,却正由于它是残废,就特别怜爱它一些。小波也是个精灵鬼,它深深明白,只有在我身边,才是它的安乐窝,不会被骂过来,赶过去,或踢上一脚。所以,它总是缩在我的身边。(皓皓早已忘记共同养它的诺言,对它根本置之不顾。中□一看到它,就要戏呼我作“小慈善家”。)冬天一来,小波也染上了疏懒病,近来天天在火盆边打呼噜,连捉蟑螂的兴致都没有了。每次看到它酣卧在火炉边,都使我联想起皓皓的笑话,不知道它会不会有一天,胡子也被老鼠咬掉了。不过,有一次,它倒是真的烧断了三根胡子。这天下午,我午睡醒来,火盆边没有小波的影子,床上也没有,(近来,它已养成上我的床的坏习惯了。)难得,它今天居然变勤快了。我起了床,把火盆中的火燃旺了一些,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看看表,距中□下课回家还有好一会儿,打开了三角课本,禁不住再打了一个哈欠。sin2x等于多少?cos2x等于多少?一百个无聊。 一声尖锐的呼叫,打破了整个楼房的寂静。我抛开了书本,冲出房门,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于是,我看到走廊中已纷纷跑出了好几个人,包括罗教授,罗太太,和皓皓。那声尖叫,是从皑皑屋子里发出来的,房门关着,皑皑还在里面乱喊乱叫。罗教授冲上前去,一下子打开了皑皑的房门。于是,我看到一个吓人的场面! 小波!我那只残废的小猫,不知怎么跑进了皑皑的房间,嘴中竟然紧紧的衔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大概它初创奇功,有些兴奋过度,而皑皑的大惊小怪更引起了它的慌乱。所以,它衔着那只老鼠满屋子乱跑乱窜。皑皑似乎正在画画,桌子上全是颜料瓶,支着一个大画架。小波的奔窜,一连带翻了好几个颜料瓶,瓶子滚在地下打破了,流了一地红红白白的颜料。皑皑手中握着一把画笔,又气又急又怕(她紧紧的防备着不让小波嘴中的老鼠碰到她),就一面大叫着,一面把画笔向小波乱砸。她不砸还好,这样一砸,小波就更加惊慌,竟一下子跳到画架上面,把一张已快完工的画撕下了一大条纸,身子吊在画架上面,嘴里还咬着老鼠不放。皑皑更气了,跳着脚,她把手里所有的画笔全砸向了小波,嚷着说: “死猫!死猫!谁养的要命的猫!自己也不管!” 由于房门的敞开,小波发现了一条出路,就一跃而出,紧接着跑进我的屋子里去了。皑皑看看她损失了的画,气得眼睛发红,抓起一把画笔,她跳着脚追入了我屋里。我也追了进去,罗教授和皓皓等人也跟了过来。我们这样一拥进内,把惊魂甫定的小波又吓得乱跑了起来,我嚷着说:“好了,好了,你们吓着了它!” “死猫!鬼猫!”皑皑仍然嚷着,又是一把画笔对小波扔了过去。小波凌空一跃,半死的老鼠落到地下,小波却冲向了墙上悬挂着的妈妈的那张画上,我只听到当啷一声响,镜框掉了下来,玻璃砸破了。小波穿过了落地窗,跑到外面,从窗子上跳落到花园里去了。 一场风波,到此应该结束了。彩屏已闻风而来,拾走了半死的老鼠,也扫掉了玻璃碎片。可是,皑皑还在生气,站在我的房门口,她气得浑身发抖,喘息着说: “我最近画得最成功的一张画,你赔我!” “好了,算了,”罗教授不耐的摆了摆手:“一只小猫,闹得这样天翻地覆,什么玩意儿?” “哈哈!”皓皓仰天而笑,看样子非常得意:“我早就知道这只小猫要引起一些风波,果然不错!有趣!有趣!”说着,他转向了皑皑,笑着说:“难得看到你这样大呼小叫,而且运动了一番筋骨,小波值得嘉奖呢!你就缺乏运动,多发脾气,多摔东西对你有益!”皑皑对她哥哥翻了翻白眼,噘着嘴,一转身向门口走去,彩屏已先到她房里去收拾残局了。她在门口停了停,大概越想越有气,转过头来,她突然对我大声说: “忆湄!把你的猫丢掉!我们罗家不是收容所!除了收容你,还要收容你的残废畜牲!” 她走了,我僵立在室内,这几句话像轰雷击顶般的把我打昏了!是的,罗家不是收容所,收容了我已经是大面子了,而我还不识趣的弄了一只残废小猫来!我咬住嘴唇,有两股热潮往我的眼眶里冲,迅速的模糊了我的视线,于是,我听到罗教授一声巨大而震怒的吼声: “皑皑!你给我站住!” 接着,我听到罗教授沉重的脚步声奔向走廊,几乎是立刻,他已拖着皑皑走回了我的房间。我惊愕的瞪大了眼睛,泪珠还在眼眶中打转,泪雾迷蒙中,我看到罗教授巨大的手掌紧握着皑皑的手臂,带着一份野蛮的强迫性,把她给硬拉了进来。同时,暴跳如雷的在对皑皑喊: “你道歉!皑皑!向忆湄收回你刚才讲的那几句话!赶快!说!”皑皑一定被罗教授的手握得非常疼痛,她的眉毛蹙着,脸色苍白,却紧闭着嘴一语不发,罗教授更加激怒了。他跺了一下脚,使整个地板都震动了,然后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吼: “皑皑!我叫你道歉!听到没有?” 皑皑开始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那美丽的黑眼睛里滚落下来,再加上她那细致的抽泣呜咽之声,竟出奇的美丽和柔弱动人。我已经忘了我的伤心,反而对皑皑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和抱歉的感觉。我的小猫弄坏了她的画,打翻了她的颜料,又惊吓了她,还害她挨罗教授这样的一顿大脾气!我用手揉掉了眼睛里的泪,愣愣的说: “噢,罗教授,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罗教授盯着我,他的眼光看起来是奇怪的。半晌,他又在喉咙里发出他习惯性的那种模糊不清的诅咒,不知是在咒骂我的不识好歹,还是咒骂皑皑对我的侮蔑。转过身去,他似乎对于我们间的纷争失去了兴趣。一边叽咕,一边大踏步的走开了。这时,罗太太走上前来,她的脸色和皑皑的同样苍白,牵住了皑皑的手,她把皑皑也带出了我的房间。望着她们母女一齐走出去,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孤独和苦涩,心中模模糊糊的掠过了“天伦歌”歌词中的两句: “人皆有父,翳我独无, 人皆有母,翳我独无……” 如果我有父母,又怎会为了收养一只小猫而呕气!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把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裙褶里,静静的陷进了沉思之中。有人走向了我,停在我面前,我抬起头,是被我忽略了的皓皓!他正望着我微笑,看来心情良好而精神愉快。用手揉了揉我的短短的鬈发,他笑着说: “一件小事,是不是?假若你是株劲草,应该连台风都不在眼睛里。这,不过是阵微风罢了!何况,你不止是株劲草,你还是棵小小的忘忧草!” 劲草!劲草和菟丝花!看样子,这个典故已经传遍罗宅了。我仰望着皓皓,他对我眉飞色舞的笑笑,再揉揉我的短发说:“快乐起来,忆湄!欢笑应该属于你!” 他走了,帮我关上了房门。我目送他走开,心底涌上一股暖流,眼睛居然再度湿润了,皓皓!我喜欢他,真的。 中□下课回来,走进我房间的时候,我正在收拾我的行装。我带来的那口又小又破旧的皮箱放在桌子上,满床堆满了衣服书本,我却对着那些衣物发呆。记得我来的时候,只有一点点简陋的东西,现在,我的衣物已经增加了一倍有余。这些,大部份都是罗教授给我的钱买的,小部份是中□买给我的。如今,这些东西我是带走好呢?还是留下好呢?中□推门而入,对这零乱的情况大感惊讶,皱了皱眉,他说: “忆湄,你这是在干什么?” “收拾东西。”我轻轻的说。 “做什么呢?”我抬头望着他。“回高雄去,到林校长那儿去!” “你发疯了吗?”中□问。 “没有。只是——我住不下去了。” 中□走到我身边,用手臂圈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揽到床边,让我坐下。凝视着我的眼睛,他温柔的说: “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的额倚在他的肩膀上,我的身子靠着他。慢慢的,细细的,我把“小波”造成的“小风波”叙述了一遍。他仔细的倾听着,然后,他放开了我,站起身来,在室内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最后,他在我面前一站,下决心似的说:“忆湄,你是不是决定要走?” “嗯。”我哼了一声,老实说,我并不十分“坚决”。 “好吧,这样吧,”他说:“我们一起走!寄人篱下的生活本不好过,我原准备,等你考上大学,就可搬到宿舍里去住。现在只好在外面租一间屋子给你住,我可以和朋友合租一间,要不,也可以到教员单身宿舍去。只是这样当然很不方便,例如生活起居,衣食住行这些问题,你一个单身女孩子,难免让人不放心。至于你说要回高雄,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去的。”他把两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俯身看我,又低低的说:“你总会成为我的妻子,请让我照顾你。” 我默然不语,他又在室内走了一圈,站住说: “你先别忙着整理箱子,让我先给你把房子找好了,你才能搬出去。做事要有计划,不能太鲁莽,对吗?” 停在书桌前面,他拿起妈妈的那张画,仔细的看了看,玻璃已经打碎,木边的框子也折断了。他下意识的取掉了四边的木框,把画在手上卷了卷,又摊开来看,说: “你母亲可以成为一个画家,她的笔触很有魄力,皑皑的画就太柔媚了一些。”翻过画的背面,他看了看,突然深思的望着我,仿佛有所发现。过了好半天,他才用一种特殊的声调说: “忆湄,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噢,”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妈妈没说过,可能是四川吧,怎么?”“我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他说。 “有趣?”“你母亲这张画的背面写了几行字,你知不知道?” 我摇摇头。“那是妈妈自己配的镜框,我从来没有打开看过,怎么会与我的出生有关呢?”中□把那张画象到我面前来,于是,我看到在这张石峰夕照图的背面,有妈妈娟秀的毛笔字,题着两句诗: “点点孤峰衔落日,行行哀雁带斜晖。” 这两行字的旁边,还另外有一行细小的,耐人寻味的字: “一九五九年秋,遥忆湄潭风光,往事如烟,不复可寻,因而作此图。” 我抬起头来,看着中□。中□也深深的望着我,他显然在想着什么问题,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脑海中那匹思想的马在如何奔驰着。他的眼睛专注而凝肃,牙齿轻轻的咬着下嘴唇。 “中□——”我说。“别吵,”他打断我。“让我想一想。” “你在想什么?”我问。 “一个问题,”他回答了等于没有回答。然后,他放开眉头,重新又“看”到了我。“湄潭是一个地名,”他说:“在贵州省。是个小县份。”“哦?”我说:“你认为我母亲是在湄潭生了我,所以给我取名叫忆湄?”“不,我想的不是这个,”他说:“你母亲可能是在湄潭生了你,也可能湄潭是她难以忘怀的地方,或者是她与你父亲相遇的地方,所以为你取名忆湄,你的名字,当然与湄潭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而湄潭,又与你母亲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想的。我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我不耐的说:“别卖关子。” “一年以前,我曾经帮罗教授整理一份地质资料,翻出了许多的旧资料,由于资料残缺了好几页,我在罗教授的书房中翻箱倒箧的寻找,曾经无意间看到一张旧照片,照片里是一男一女,男的是罗教授,女的并不是罗太太,照片下写着一行小字:摄于贵州湄潭。” “噢,”我错愕了一下。“你认为——那个女的是我的母亲?”“有此可能。”他望望墙上那张全家福里的妈妈。 “那个女的像我的母亲吗?” “这个我可不敢说,那张照片里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我早就记不住了,只记得是个很年轻的女孩。那张照片起码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罗教授年轻漂亮,和——皓皓几乎一模一样。” 我沉吟不语,中□又说: “你看,忆湄,我获得了一个观念,你母亲大概曾经是罗教授的旧情人,或者和罗教授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所以,你母亲临终的时候,会想起把你托付给罗教授,她知道罗教授一定会看顾你。”“这——只是你的猜想,”我说,本能的抗拒这种“可能性”。“你并没有办法证实照片里的女人确实是我母亲。而且,如果真像你所分析的,我母亲一定不会把我交给罗教授!” “为什么呢?”“我的母亲个性很强,不会愿意把自己的孤儿托付给旧日的恋人。尤其,你该记住一点,我母亲和罗太太以前是好朋友,假若我母亲和罗教授恋爱过,一定和罗太太有过摩擦,怎么还肯让我来和罗太太生活在一起呢?罗太太又怎么会友善的待我呢?”“你以为——”中□慢吞吞的说:“罗太太对你很友善吗?” “虽然不见得很喜欢我,最起码也无恶意。” “是吗?”中□用浓重的鼻音说:“你不觉得她——好几次半夜出现在你屋里,多少有些奇怪吗?在你来以前,她并没有夜游的习惯。”“你觉得——”我有些不安了。 “我觉得,”中□加重语气说:“整个的事情都不简单,整个罗宅都是一个谜——包括突然插入这个家庭的你在内!”。 “我记得——”我嗫嚅着说:“我刚到罗家的时候,你曾经说我会习惯罗宅。那时,你似乎并不认为它是一个谜。” “确实,那时的罗宅比现在单纯些,你来了,使所有的事情复杂——”他凝视我,突然停住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我又有了一个想法。”“什么想法?”我问。“别忙,”他说:“我必须仔细的分析一下,也证实一下!现在我还不能具体的说出来,让我好好的想几天。”他走到桌子旁边,把我放在桌子上的皮箱阖起来,塞进了壁橱里,又把床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抱起来,向橱中乱塞,我跳起来说: “你干什么?”“把你的东西收好,”他说:“你暂时不搬出去,等我弄清楚再说,我要解开这个谜!”他把橱门关上,返身望着我:“别那么不开心,好吗?忆湄?来,今天晚上放一天假,我请你到外面去吃晚饭——儿童乐园的烤肉,怎样?然后,我们去看场电影!”他对我微笑。“把所有的问题、烦恼都暂时抛开,你是株忘忧草,是吗?走!出门玩玩去! “中□,”我蹙着眉说:“你有了什么新发现?” “什么都没有!”他说,拉着我的手:“别再去想了,想得越多,烦恼越多,思想最简单的人,才是最快乐的人!” 他拉着我走出房门,跑下楼梯。一个烦恼的白天过去了。一个美好的晚上正迎接着我们。 第十四章 这天下午,细雨绵绵密密的洒着,天空全是暗沉沉,灰蒙蒙的一片。报纸上的气象报告,寒流正从华北而来,高气压向东南移动。我的房间因为有一面落地长窗,虽然严严密密的关着,又拉紧了窗帘,仍然觉得寒冷。炉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炉火使人昏然欲睡,这样的天气,最好是躲在被筒里看小说,再准备点儿瓜子牛肉干,如果再有个知心的人随便聊聊,这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抛开了书本,我叹口气,从火炉的椅子里站起身来,桌上的茶杯中,剩着一点儿冷冰冰的残茶,温水瓶里已经空了。抱着水瓶,我走出房间,到楼下厨房里去灌开水,我高兴有这么一点小事来让我做做。说真的,那枯燥乏味的课本真让我厌倦透了! 下了楼,正想到厨房里去,餐厅通罗教授书房的那扇小门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扇门是半开半阖的,似乎正在诱惑我走进去。侧着头想了想,今天是星期三,罗教授下午有课,不会在家里。皑皑躲在她的房里烤火,不会出来,罗太太就更不用说了,皓皓中午就出去了,临出去之前,还到我房里来转了转,发誓说一定要帮我找一只和小波一模一样的猫回来。(我忘了叙述一点,自从上次小波受惊从窗子里跳走之后,就宣告失踪,为了这事,我曾经浪费了不少的眼泪。)中□每天下午都有课,所以,家里的人都不会到书房里来,这扇门一定是罗教授走的时候忘记关好。我沉思了几分钟,终于抵制不了那扇门的诱惑,把水瓶放在餐桌上,我蹑手蹑脚的走到书房门口。把头伸进书房,我张望了一下,果然,像我所预料的,整个一间书房中,除了冷冰冰的空气,和暗沉沉的光线之外,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跨了进去,返身关上了房门。于是,我置身于一个寒冷、阴森而空旷的大房间里了。一瞬间,我心头掠过了一阵奇异的,不安的感觉。四壁的大玻璃橱,橱下都是抽屉,橱顶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纸张——可能是历年来学生的考卷,也可能是罗教授的研究资料。我相信这些东西都有多年没有整理,空气里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霉味。 沿着那玻璃柜,我开始慢慢的环着房间走,一面凝视着柜子中陈列的那些岩石。每一块岩石下都有一张卡片,上面记载着岩石的种类和名称。我慢慢的看过去:元古纪;砂岩、砾岩、石灰岩、石英岩。结晶片岩纪;云母片岩、千枚岩、石英岩、石墨片岩、石灰岩。片麻岩纪;片麻岩、鱼闪岩……噢,多么枯燥乏味的东西!怪不得中□无法念下去。只一会儿,我就对这些岩石失去兴趣了。不再去注意那些岩石,我开始研究那些大抽屉,从第一个柜子下的抽屉开始,我轻轻的拉了开来,拉抽屉的声音沙嘎的响着,打破了这空旷的屋子的沉寂,使我自己吃了一惊。本能的,我对自己窥探的行为有些不安,下意识的感到可能有人在暗中注意着我,四面望了望,屋中静寂如死,只有我的呼吸声在急促的起伏着。 弯下腰,我望着我所打开的抽屉,全是些成年的老古董的资料,一个个的卷宗夹子,上面分别写着年代,什么元古代、太古代、古生代,新生代……的,我随便的翻了翻,毫无意思。关上了这个抽屉,我再打开第二个,里面是些尚未整理的资料和图片,同样的乏味。关上它,我再打开第三个。就这样,我一个个抽屉开下去,顺着秩序,这些抽屉也一个比一个零乱,越来堆的东西越复杂。终于,我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个古旧而发黄的牛皮纸信封,封袋上写着“零星照片”四个字,我的心狂跳着,这里面有我想找的那张照片吗?打开封袋,我的手微微的发着抖,把一大叠乱七八糟的照片从封袋里掏了出来,我正想逐张看过去,但,一阵轻微的响动惊动了我。我猛的抬起了头,顿时间,我大大的吃了一惊,浑身一震,那些照片全从我手里散落到地下去了。 在我面前,罗太太像从地底钻出来的一般,正亭亭然的站在那儿。使我吃惊的,还不单单是她的突然出现,而是她的神情和眼色!她的背脊挺得那么直,披着一件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白色披风,披风里穿得仍然十分单薄。她在颤栗着,是由于冷,还是其他因素,我不知道。她的眼睛直直的瞪着我,森冷、清幽……是一种我所无法描述的神色!那眼睛和她那苍白的面色相映,使人立即联想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和鬼魂。我打了个寒战,本能的退后了一步,讷讷的叫了一声: “罗——伯——母!”她直视着我,不前进,也不后退,不动,也不说话。整个的人,像一座直立的木乃伊。我心底的寒栗在加重,说真的,她实在不像个活着的人!“罗……罗……”我的牙齿打着战:“伯……母,我……我……不知道……你在……在……这屋里。我只……只是随便……看看。”我笨拙的解释着。 她继续瞪着我。“对——不起,”我向门边退去,忽然间,我害怕起她来了,在这黑暗而充满霉味的屋子里,她给我一份近乎恐怖的感觉,那对大而空洞的眸子,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谷,要把人活活的吞进去。我转动着门柄,继续点着头说:“我……我……希望没有……打扰你,我……要上楼去了。” 我还来不及打开房门。她迅速的“移”到了我的面前,同时,她的一只冰凉的手压在我的手上,阻止了我打开房门。那是只死人的手!那么冷,那么瘦骨嶙峋!她的眼睛黑得奇异,里面有些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我陡的又打了个冷战,我明白了!她在发病!现在的她,和那夜谈“菟丝花”的她是多么的不同!那夜,她温和而有理性及思想,现在,她像个木头雕刻的幽魂!我嗫嚅着,颤栗着说: “罗……伯母,您……您……要什么?” “你,你要什么?”她反问了一句,这句话使我迟疑了一下,她到底是清醒的?还是在发病?“我不要什么,”我说,仍然在害怕。“我只是随便看看。” 她的手从我的手臂上移动,我穿着厚厚的两件毛衣,她的手指当然不可能接触到我,但我却跟着她手指的移动,皮肤上起着鸡皮疙瘩。然后,一下子,她的手指挪到我的颈项上了,冷冰冰的手指,枯瘦得像鸡爪一般,硬硬的扣在我的脖子上。我咽了一口口水,僵硬的转动着头颅。她的眼神涣散了,喃喃的,狂热的,她开始说起一些不知所云的话: “我并不是存心……你不该让她来……这样是残忍的……你在这儿,你在这儿……监视我……我不能……我不容忍……这样是残忍的!我不是存心……” 我伸长了脖子,用手试着去拿开她的手指,但她一下子扣紧了我,她的眼神狂乱而可怕!我的呼吸紧迫了,恐怖征服了我。我挣扎着,那第一日早晨的可怕的经验又重临到我身上,我模糊不清的喊着: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她的手指更加用力,在疯狂的情况下,她竟变得那么有力!我的喉头紧缩而呼吸急促,眼前金星乱迸,求生的本能使我奋力挣扎了,我用双手去抓她的手,而她也用双手来掐住我,同时,她在狂乱的嚷着一些话: “有了你……我们都要完……你不该来……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的无法呼吸,使我也无法用力,在她手指的重压下,我已经感到眼球发胀,耳朵里嗡嗡乱响,而眼睛模糊不清……罗太太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一张可怕的脸!一张僵尸般的脸!那手指!如同无数的枯藤,勒在我的脖子上。菟丝花!这是菟丝花的藤蔓吗?它必须绕在我的脖子上吗?我的心志昏乱了!但我不愿意死!我不情愿死!在这关闭的书房内,对一个疯子所掐死!我挣扎,身子撑在门上,我竭力弄出响声,只有响声可以召来救援的人!我的腿碰到门边的一张椅子,用力的,我踢翻了那张椅子,“砰”然的响声似乎让罗太太震动了,她的手指松了些,我乘机抓紧她的手腕向外拉……我们纠缠着,喘息着……然后,我听到有人走近,房门被推开了。几乎是立即,一个人扑了过来,一下子扑在罗太太的身上,我脖子上的重压解除了,我急忙跳到一边,喘了一大口气。这才看清扑上来救我的人,居然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是嘉嘉!嘉嘉,她的头庄严的竖在她的脖子上,她脸上时时刻刻带着的笑意消除了。她分开了罗太太的手之后,并没有放松罗太太,她打倒了她!我惊愕的张大了嘴,看着她把罗太太摔倒在地下,正当她还要扑上前去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不要,嘉嘉!”嘉嘉停止了,抬起头来,她愣愣的望着我,那张皱纹遍布的脸显得茫然和无知。很明显,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救了我,完全出于她的本能。但,我却说不出我有多么感激她,牵住她的手,我拍拍她的手背,喃喃的说: “谢谢你,嘉嘉,谢谢你!” 她仍然愕然的看著我,可是,我的友善振奋了她,那痴痴的笑容又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看来兴奋而愉快,那笑容是那么单纯,而又那么想讨好于人!嘉嘉,她是寂寞的,不是吗?一阵感恩和怜悯的冲动之下,我贴近她,吻了吻她的面颊,低低的说:“但愿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单纯,那么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我的举动使嘉嘉完全怔住了,有好一会儿,她似乎连气都透不过来。她那股真正的“受宠若惊”的神情令我衷心感动,我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湿润了。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没有缘由的崇拜你,没有条件也不求代价的喜爱你,尽管是个白痴,也同样让人感动!罗太太从地上坐了起来,她坐在一地的照片之中,依旧直着眼睛,同时,彩屏皑皑都已闻声而来,彩屏瞪大了眼睛站在门口,皑皑却紧紧的蹙起了眉头,不信任的看着室内。“这是怎么了?”皑皑望着我问。 “我想,”我疲倦的说:“你最好打个电话给罗教授,让他马上回来,你母亲又发病了,她几乎掐死了我。” 说完这句简单的话,我不想再管罗太太的事了,对于我,这简直是一次可怕的经验!牵着嘉嘉的手,我退出了罗教授的书房,心中发誓再也不走进这间房子。带着嘉嘉,怀着一份对嘉嘉的感情,我头一次走进了嘉嘉的房间(她住在一排下房中的一间),那是个阴暗狭窄的房子,玻璃窗破了一扇,冷风从破口处无拘无束的窜了进来。整个房子冷得像个冰窖,迎着风,我连打了两个寒噤。走到她的床边,我摸了摸棉被和垫被,单薄得可怜,我望着嘉嘉,皱拢了眉头,摇摇头说: “嘉嘉,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嘉嘉对着我傻笑。一阵冲动之下,我跑到我的屋里,把我床上的棉被抽了一条,又拿了条毛毯和一个比较舒服的枕头,走回嘉嘉的房间,把棉被和毛毯给她铺好,枕头也放好。一回头,我看到她瞪着眼睛,吃惊的望着我,傻傻的问: “小姐,你做什么?”我高兴她能问出一句有条理的话来,拍了拍床,我微笑的说:“嘉嘉,如果我的分析不错,你应该也是个被收容者,我们有相同的地位,以后,让我们分享我们所有的。”我明知道,这几句话不是她所能了解的,再拍了拍床,我简单的说:“给你的,嘉嘉。”嘉嘉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摸摸枕头,又摸摸棉被,再摸摸毛毯。都摸过了,她又去摸枕头,再摸棉被,然后,她就痴痴的傻笑,一直坐在那儿笑。我悄悄的退了出去,当我走开的时候,我听到她在唱歌了,又是那支老歌:花非花!她唱得那样婉转动听,我知道她的内心也在欢唱着!给别人快乐也是自己的快乐,我跨上楼梯,向我的房间走去,罗太太使我受的惊吓几乎已被嘉嘉的歌声所带走了。 回到房屋里,我关上房门,拨了拨炉火,添上两块炭,在藤椅子里坐下,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想想看!我差一点被罗太太掐死,不禁又心惊肉跳了一阵。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冷冰冰的半杯残茶,这才想起原来是下楼灌水的,结果开水也没灌,还几乎送命!回想起来,一定罗太太先就在书房里,听到了我的声音,她就藏在橱与橱之间的黑暗的空隙中了,而等到我翻出了照片,她才突然现身。但是,她在书房中做什么?她又为什么要藏起来?还是她走进书房的时候就已经在发病中?整个的行为都是一种病态? 我摇摇头,反正,都是解不透的谜!拿着火钳,我无意识的拨着炉火,手仍然有些微颤。当我弯下腰去的时候,一样东西从我毛衣外套的宽口袋中跌了出来,落在火盆的炭灰上,我拾了起来,是一张陈旧的照片,显然这是那散落的许多照片中的一张,鬼使神差的落进了我的衣袋里。带着几分好奇,我打量着这张照片,是张毫不出奇的婴儿照。一个大约半岁大的女孩,坐在一张圈圈椅里。翻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小字,写着: “摄于皑皑六个月大。卅三、一、” 是皑皑!我再翻过照片的正面,注视着那个小女孩,照片已经很旧了,孩子的面孔并不太清楚,但,那是个硕壮的小东西!没想到今天弱不禁风的皑皑,在婴儿时代却是个肥肥胖胖的娃娃!当然啦,十八年间,一个小婴儿长成个楚楚动人的少女,你再要去找她们的相似处是不可能的!例如,这照片里的女孩子有个短短的小鼻子,鼻梁处打着皱,胖胖的短下巴,灵活的眼睛,一股滑稽相!如果没有背后的注解,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皑皑!不过,说真的,我倒满喜欢这照片里的小娃娃,远胜过今日的皑皑!婴儿总给人一种亲切感,而皑皑,却过于冷漠了!把照片抛在桌上,我对它已失去了兴趣。在炉边默默的坐了片刻,我听到罗教授回家的声音,罗太太显然已在我为嘉嘉忙碌时就回进了她的房里。我听到罗教授沉重的脚步声奔过走廊,急匆匆的跑进罗太太的屋里。过了大约十分钟,罗教授的脚步又穿过走廊,走下了楼梯。我沉坐在我的椅子里,正在默想着要不要把今天的遇险源源本本的告诉罗教授,还没有等我想出结论,罗教授已奔上了楼梯,沉重而狂暴的脚步一下子停在我的门前。接着,我的房门被“撞”开了,罗教授“冲”了进来,狂怒而闪烁的眸子在须发中射着光,那颗大头颅一直逼到我的眼前,从喉咙里,他迸发出一声可怖的怒吼:“忆湄!”我吓了一大跳,火钳从手中落到地下。许久以来,他没有这样凶的对待我了。错愕的抬起头来,我愣愣的望着他。 “好!你倒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他暴跳如雷的嚷。 “罗教授!”我困惑的说:“怎么——” “你解释!忆湄,”罗教授继续喊:“你到我书房里去找什么?”“我……”我嗫嚅着:“看到书房门开着,我……走进去随便看看,”我转动着眼珠,想找出一个妥贴的理由来解释我的翻箱倒柜。“我只是……只是……有些好奇。” 我的理由似乎并不太好,他的头向我逼得更近,眼睛里冒着火:“好!你说说看!书房里有什么‘奇’值得你去‘好’!”他的手猛的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一拉一带,我差点栽到火盆里去,他的头几乎撞到了我的额角,用震耳欲聋的大声,他叫得我心惊胆裂:“我告诉你,忆湄!我存心要好好待你,送你进大学,让你幸福快乐!可是,如果你安心要破坏这个家庭的话,你就是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那么,忆湄,还是在你把一切都破坏了之前,趁早送你走的好!” 我的背脊挺了起来,试着想挣脱他,但他那巨大的手掌,把我抓得那么紧,我根本动都无法动。泪水在我眼眶中泛滥,我控制不住自己了。“罗教授!”我喊:“你的太太差点掐死了我,你又来欺侮我!你不必送我走,我自己会走!马上就走!你放开我!” 罗教授没有放开我,但他斜睨了我好一会儿,问: “谁要掐死你?”“你太太!”我说:“如果不是嘉嘉赶来救了我,我现在大概已经死掉了!你们看我不顺眼,我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整个罗宅像个疯人院!说实话,我怕你们,罗教授,我怕你们家的任何一个人,除了人之外,我也怕你们家的鬼!好吧,我走!就是你不赶我走,我也要走了,我早就该走了!” 我一连串的大嚷大叫反而使罗教授平静了,他放开了我,抱着手臂,站在我面前,深思的凝视着我。我揉着我的手腕,由于他用力太大,我的手腕已留下几道红痕,我含着泪,低低的自言自语的,不经考虑的说: “一个是野蛮民族,一个是女疯子!” “唔,忆湄,”罗教授开了口,语气里的火药味却消除了:“不要胡言乱语!”我噘起嘴。“事实如此!”“好了,”罗教授带着股息事宁人的态度说:“这事我就不追究算了。只是,以后你不许再到我书房里去乱翻,把你的心思用在书本上吧,大学考不上,如何对得起你母亲的一番苦心?现在,念书吧!”他大踏步的向门口走,我喊: “等一等!罗教授!”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不耐烦的说: “你还有什么鬼事?忆湄。”“罗教授,”我坚定的,咬着牙说:“谢谢你这半年多来的收容和教育,这一次,我是决心要离开这儿了!你们使我有一种压迫感,我无法在这种气氛下生活!与其求人,不如求己!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你们,但是我要走了。” 罗教授盯着我,他的眼光再度燃烧起怒火,看来是凶恶的。“我这儿不是你的旅馆,忆湄。”他愤愤的说:“你高兴住进来就住进来,你高兴走就走!世界上那有这么方便的事?而且,你是你母亲托付给我的,在你念完大学之前,你休想离开我们罗家!”“大学可以不念,”我喃喃的说:“屈辱却不能再受!” “谁让你受了屈辱?”他咆哮了起来,跳到我身边,在我警觉到危险之前,他的大手已抓住了我的肩膀,接着,我就被他像筛糠般乱摇一通。“告诉你,忆湄!你别不识好歹!对于你,我已经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才好了,你来了,惹雅筑发病,让皑皑伤心,又使皓皓不安,连徐中□在内,无一不受你影响,而我——”他猛的顿住,瞪视着我,压低了声音,在喉咙里自顾自的诅了一大篇咒,才放掉我,用手揉揉鼻子,喃喃的说:“算是命中注定的吧,你是罗家的克星!我什么都忍耐,你还要一来就要走!别糊涂!给我好好的待下去!” 他又走向门口,这次,我没有再叫住他了,因为我已经被他连嚷带闹带摇撼的,弄得头昏脑胀了。他走出了房门,又回过头来对我喊了一句:“忆湄!假若你敢走,被我捉回来,我就拆散你的骨头!” 房门“砰”然关上,震痛了我的耳膜。我用手捧住头,脑子里如同万马奔腾,几万只铁蹄在我脑中践踏奔跑着,眼前金星乱跳,胸中又闷又胀。整个下午的事件搅昏了我,坐在椅子里,我无法动弹,只感到头痛欲裂。 雨滴敲击着玻璃窗,声音单调而落寞,室内渐渐的昏暗了。炉火已熄灭,空气冰冻了起来,我坐着。在麻木的脑子里,不断的出现着两个问题,像幻灯字幕般一再映现: “走?不走?”“走?不走?”“走?不走?”除了这个问题之外,我还有个更困惑的问题: “他们是欢迎我?还是讨厌我?” 天黑了,彩屏来敲我的门: “吃饭了,小姐!”“我不想吃,”我说:“不吃了!” 彩屏走了,我又继续坐着。然后,门开了,中□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电灯一下子大放光明,我眨着眼睛,不能适应突来的光线。中□审视着我: “怎么回事?”他问:“我一回家就听到彩屏说起,罗太太又发病了吗?”我点头。“你怎么了?”他皱拢眉头:“忆湄,你苍白得像个鬼!”走近我,他托起我的下巴:“你的眼睛那么奇怪,忆湄,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像个迷了路的孩子!” 我是个迷了路的孩子吗?我是的。谁带我回家?我的家又在哪儿?扑进了中□的怀里,我用手臂圈着他,这是我唯一的亲人和知己!我轻声的喊: “噢!中□!噢!中□!噢!中□!” 于是我哭了起来。 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谁会有突然失掉了自己的感觉?我就失去了自己。我说“失去自己”还不能完全表明我的感觉——不止于“失去自己”,而是骤然之间,发现将近十九年来你所认识的那个孟忆湄,几乎是根本不存在的,你的背景、身世,一切都变成了谜。我是个最不善于分析的人,而中□却是个最善于分析的人。当我把所有发生过的事向他细细叙述,而他仔细思想之后,我发现自己陷进一团浓雾里了。 火,已经重新燃了起来,屋子里散放着懒洋洋的暖气。中□和我面对面的坐着,中间是炉火。夜已深了,他的手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他那两道挺直的眉毛微锁着,思想的马又在他脑中疾驰了。许久,他沉思的说: “但愿我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我迷惑的说:“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名叫孟忆湄,今年将近十九岁。” 他摇头。“没有这么简单,你不是你,忆湄,你不是单单纯纯的孟忆湄。”他用手支着额,苦苦思索。“忆湄,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很模糊,”我说:“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身体很坏,常年累月的生病,整天躺在病榻上看书,妈妈常说他是书呆子。” “你长得像你父亲吗?” 我指指墙上的全家福照片。 “你看呢?”“我看不像。”他摇摇头:“忆湄,我有个大胆的假设。” “什么?”“不过是假设而已,”他说,深深的望着我。“我说出来,你不要太吃惊。我的假设也并不见得对,但可以解释许多疑点。”“你说说看!”他握紧了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罗教授是你的父亲!” 我惊跳。叫着说:“胡说八道!”“别激动,”他说,“冷静的想想,你会发现我的假设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说过,你母亲个性很强,却把你托付给罗教授,如果没有一份特殊的关系,她怎么能确定罗教授一定会收容你?这是第一点。罗太太对你,显然有些敌意,从许多事件上都可以看出来,而你又常引起她发病,原因何在?她一定知道你的身分,而她有种潜意识的嫉妒,不止对你,还有你母亲,这是第二点。皓皓下了苦心追求你,罗教授显然也欣赏你,以父子之情,他应该促成你和皓皓,但他没有缘由的阻扰和反对,为什么?可不可能你和皓皓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是第三点……”“别说了!”我打断他:“照你这样分析,我母亲是罗太太的好友,而与罗教授有了暖昧,生下了我,至于我那个父亲,只是名义上的,是吗?换言之,我是个私生子,罗教授对我没有负上责任……”“或者,是你母亲不愿让他负上责任!”中□插嘴说。 我沉默了,这倒很合乎妈妈的个性,带着一个私生的女儿悄然离去,等到自己的生命已将结束,再把女儿还给那个父亲。我咬着嘴唇,连打了两个寒噤,只因为这“假设”的可能性太大!而我,百分之百的不愿接受这个可能性!站起身来,我在室内无意识的兜了一圈,然后停在中□面前,大声的说:“无稽之谈!我告诉你,完全是无稽之谈!你在编小说了!” 中□凝视了我几秒钟,说: “有时,你很能面对现实,有时,你又喜欢逃避现实!” 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想,人都有同样的毛病,对于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就加以逃避或拒绝。我勉强的说: “可是,中□,你并没有证据,这仅仅是你的猜测而已!” “不错,”中□说:“这只是猜测。不过,我想,给我一点时间,我或者可以找到一些证据……”他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说:“罗教授喜欢把所有的东西,往书房里那些大橱的抽屉里塞,那里面有没有可以证明你身世的东西?罗教授和罗太太一定都不希望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世——我是说如果你是罗教授的女儿的话——那么,今天罗太太的到书房去,是不是也想找出这些东西而加以毁灭,凑巧你也去了,她只好躲起来,同时窥探你的动机……”“中□,”我的不安加深了:“你的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再说下去,你会说罗太太是在装疯,而目的是想谋杀我了!” 中□紧紧的盯着我。“无此可能吗?”他问。 我悚然而惊。“中□,”我叫:“你别吓我!” 中□站起身来,从我身后抱住了我,把我揽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贴在我的鬓边,温和而恳挚的说: “听我说,忆湄,我不想吓唬你。可是,我要你提高警觉,人生有许多事是我们根本想不到的。罗太太确实是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在你来之前,她也常发病,所以她的神经病不会是伪装。可是,自从你来之后,她似乎越来越怪,今天居然会疯到要掐死你,使我大惑不解。不过,她既然神经不正常,你就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来。所以,忆湄,听我讲几句,尽量的避开罗太太,同时,晚上睡觉的时候,别忘了锁门。你是从不记得锁门睡觉的,记得那天你和罗太太谈菟丝花和劲草的深夜,我在门外偷听的事吗?老实说,那夜我就是听到罗太太的脚步声向你的房间走,我不放心,跟踪而去的。我一直有种恐惧……” 我寒颤了,说:“噢,中□,你别胡扯,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中□放开我,坐回到椅子上,叹了口气说: “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但愿——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我也坐回到他的对面,低头注视着炉火,一块新燃着的炭有了烟,我细心的用火钳拨了出来,用灰把它掩遮,以免烟雾熏了眼睛。我的背脊上一直凉飕飕的,像有个小虫子在爬,说不出来的一股不自在,好半天,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我下意识的在炭灰上划着字,一面低低的说: “我真想搬出去,我真不想住在这儿。我投奔到这儿来就是一个错误。”“是吗?”中□的语气有些特别。我抬起眼睛来,他正在注视着一张照片,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把照片放进他的口袋,他说:“你应该来,忆湄,否则,我如何能认识你?” “你——喜欢这张照片?”我问,莫名其妙的妒意在胃里升腾。“不错,”他笑了,捏捏我的下巴。“你在意了,是不是?因为我又收藏了一张皑皑的照片?别去管它,我只是喜欢这小娃娃的表情,皱皱的小鼻子像个猫头鹰。”他站起身,拍拍我的手背:“好了,忆湄,你也该睡了,记住要关好房门。” 他走向房门口,打开房门,跨了出去,又回头问了我一句:“忆湄,到今年七月,你就满十九岁了,是不是?” “是的,怎么?”“我居然不知道你的生日!”他噘着嘴说。 “七月二十一日。”他笑了。“我会记得牢牢的,你比皑皑差不多大了一整岁。到时候,送你一打小白猫作生日礼,好吗?以填补失去的小波。” “小波的位置不是别的猫所能填补的,”我怅怅的说:“他们竟不能容忍一只残废的小猫!其实,小波根本毫无过失!”“皑皑的过失也不大,”中□笑着说:“如果你是她,说不定也会发脾气。皑皑的本性是很善良的,别把这点小事记在心上,那就不像你的个性了!” “你好像很偏袒她哦!”我用鼻音说。 “别那么酸溜溜的!”他的笑意更深了,再捏捏我的下巴,他的身子向走廊里隐去,同时,还抛下了几句话:“不过,嫉妒对你有益,最起码,你不再眼泪汪汪的伤心了。好,明天见!保险你明天起来的时候,今天所有的烦恼都已成过去了!” 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虽然明天一早就能见面,却仍然若有所失。关上房门,我默立了片刻,终于,郑重的锁上了房门。刚刚把门落了锁,我就听到楼下嘉嘉的歌声,不知从花园的那一个角落里飘了过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在这阴雨绵绵的冬季的深夜里,这歌声别有一种苍凉的韵味。忽然间我心底掠过一阵寒意。“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这是什么?谁也无法了解白居易作这阕词时的心情,更没有人明白他在隐示着什么?既非花,也非雾,能在夜半来,而天明去,这是什么呢?一个梦?一段感情?一个幽灵?一个鬼魂?……噢,我是越来越神经质了! 清晨,我在冰冷的空气中醒来,双脚都已冻得麻木。分了一条棉被和毛毯给嘉嘉之后,我所盖的就未免太单薄了。起了床,头重鼻塞,脚还没落地,已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下了楼,罗教授正坐在餐桌上,我的早餐也已摆了出来。刚刚坐下,左一个喷嚏右一个喷嚏,眼泪跟鼻涕都来了。罗教授从他的报纸上抬起头来,盯着我。 “怎么了?”他简单的问。 “我想是感冒。”我说。 “为什么不小心些?没关窗子?” “不,是棉被不够!”“棉被?”他的浓眉纠缠了起来。“怎么会!我关照过,你床上的用具要和皑皑、皓皓一样!那么你为什么不早说?要等到生病了才开口?想冻死吗?” 我凝视他,这个毛发蓬蓬的人是谁?我的父亲吗?和皓皓皑皑一样!他想用同等的待遇来待我吗?低下头,我啜了一口稀饭,轻声的说:“棉被本来是够的,但是,昨天我分了一条棉被给嘉嘉。” “嘉嘉!”他看来十分惊愕:“怎么!” “我不想让她冻死,她睡觉的地方像个冰窖,玻璃窗破了,冷风满屋子奔窜……”我停下来,鼻子里一阵发痒,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我张着嘴,眨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把这阵难过熬过去。“我想,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是怎样生活的,她自己又什么都不懂。我奇怪以前的那些冬天,她是怎么度过去的!” 罗教授紧紧的盯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两簇奇异的火焰。 “于是,你就把你的棉被给了她?自己冻得生病?” 我点点头。“不错,我把棉被给了她,但并没有料到会感冒。” 他继续盯着我。“你也这样爱管闲事!”他闷闷的说。 “噢,这不是闲事!”我说:“嘉嘉也是个有生命,有情感,有血有肉的人,凡是生命,都该被重视……” “凡是生命,都该对他自己负责任!”罗教授冷冷的说。 “有些生命,是无法自己负责的,他没有能力照顾自己,你也无法对他苛求。嘉嘉是这样,不止嘉嘉,罗伯母……”我顿住,一个喷嚏阻住了我下面的话。罗教授冷然的接了下去: “是一株菟丝花,是吗?菟丝花是要靠别的植物支持才能生存的,是吗?”“噢,”我懊恼的说:“她告诉你的吗?那——只是一个无心的譬喻。”“一个很恰当的譬喻。”他喃喃的说,又问:“谁给了你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嗯?” 我愕然。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说:“大概是与生俱来的!” 他不再说话,低下头,他自顾自的吃着他的早餐,我也埋头吃我的早餐,同时还要和我的眼泪鼻涕和喷嚏作战。一顿饭,我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喷嚏,我每打一次,罗教授都要抬起眼睛来看我一眼。就这样,我吃完了早餐,一抬头,我发现罗教授正靠在椅子里,静静的望着我。我心中一动,冲口而出的,我问:“罗教授,你知道一个地方,叫做湄潭的吗?” 罗教授像触电般一震,迅速的说:“你说什么?”“湄潭,”我重复了一次。“你知道这个地方吗?你去过吗?” “湄潭?”他口齿不清的问,那些乱七八糟的毛发全扎到一堆去了。“你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个地名?嗯?” “妈妈的画上写着这个地名。”我说。 “是吗?”他的毛发又舒展了。“我知道,那是个小县份,在贵州省,风景很美丽。” “你在那儿住过吗?”“是的,”他含糊不清的说:“一段短时间。” “是不是——”我迟疑的问:“我母亲认识你们的时候,就在——湄潭吗?”“见鬼!”罗教授跳了起来,把报纸扔在桌上,没好气的说:“你在干什么?忆湄?你想知道些什么?还是在调查什么?嗯?别自作聪明!”他转身向餐厅门口走,又回过头来,气冲冲的说:“告诉你,忆湄!把你的心完全放到书本上去!别再管闲事!”罗教授走了,我仍然坐在椅子里,望着饭碗碟子发呆。罗教授是谁?我的父亲吗?看样子,中□的猜测是越来越合乎逻辑了。那么,换言之,妈妈在一种不名誉的情况下生了我,“孟”只是名义上的姓而已!多么可怕!不,这太不可能!我一定可以想出理由来推翻这可能性。妈妈是那么一个正直的女人,怎会和有妇之夫发生暖昧?不过,感情的事常常是无法解释的,我又有什么把握,肯定妈妈一定不会呢?摇摇头,我不愿再想了!皑皑说过: “你是谁?突然跑了来,把一个本来安安静静的家庭搅得天翻地覆?”罗太太也说过:“你知道你的母亲是谁吗?你知道——”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我的身世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我的身世是一个谜!站在饭厅的中央,我愣愣的自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你吗?”餐厅门口有一个声音在答复我:“我想,应该是一种小妖魔和小仙女的混合品!” 我抬起头来,皓皓站在餐厅门口,正咧着嘴对我笑。一经和我的视线接触,他立刻眨了眨他漂亮的眼睛,愉快的说: “听说昨天你曾受过一场虚惊,是吗?” “虚惊!”我说:“岂止是虚惊!我差一点送了命!” “不过毕竟没有送命!”他笑嘻嘻的说,走到我的面前,审视着我:“这么一件小事就让你变得如此苍白吗?” 我“阿啾”一声,打了个喷嚏,用手揉着我不通气的鼻子,说:“苍白的原因是失眠和感冒。” “失眠?”他大大的发生了兴趣:“是为了我吗?” “呸!”我说:“皓皓,你从没有正正经经说过一句话,永远只会贫嘴!”再打了个喷嚏,我说:“你昨天回来得很晚?” “你在关心我?”他反问。 “哼!”我哼了一声:“皓皓,你是个最难于谈话的人!” 他在餐桌上坐了下来,仍然望着我笑。 “你应该恭喜我,”他慢吞吞的说:“我有了个新的女朋友,我想,我这次不会再三心二意了。”“真的?”我问。“你希望是假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掉头向餐厅门口走,他一下子赶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抓住我的胳膊,他的脸逼近了我,眼睛闪烁的瞪着我,嘴角的肌肉收缩着。看样子,他是在莫名其妙的生气。 “你干什么?”我问。“忆湄,”他恨恨的说:“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地方特别好!你不算很美,更谈不上成熟及诱惑力,你又是这样一个执拗而固执成见的小东西!但是,你身上具有什么?真的,忆湄,你是谁?你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女孩,而是个妖魔和仙女的混合品!罗家欠了你什么?你将注定了来扰乱这整个的家庭!” 我困惑的瞪视着他,他也瞪视着我。然后,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放开了我,转过头去,自言自语的低声说: “我但愿有一个巨大的力量,能把我从你的身边拉开!” 我凝视他,蹙起了眉,于是,他一下子把我推开,推得又重又野蛮,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说: “哈!你干嘛做出那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你以为我罗皓皓会痴情如此?不过哄你玩玩而已,你可别自作多情!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我罗皓皓谁都可以爱,你,算不了什么!”他对我挟挟眼睛:“所以,忆湄,你看,你大可不必为我难过。” 我静静的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我攀住他的肩膀,轻轻的吻了他的面颊。我的举动触怒了他,猛烈的推开了我,他像碰上了有毒的东西一样,忙不叠的用手擦拭着被我吻过的地方,嘴里低低的,叽哩咕噜的诅咒。这样子和神情都像极了罗教授。我轻声的说:“皓皓,如果我恐惧的事情是事实,那么,那个大力量终究会来的。”“你在说些什么鬼?”他问。 我摇摇头,不再回答。离开了他,我走出餐厅,回到了我的房间里。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鼻子塞得更加厉害,炉火烤得我头痛。忽然间,我强烈的思念起妈妈,思念和妈妈共有的那些岁月:一间小小的房子,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和那份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宁静得不能再宁静的生活。想想看,不久之前,我还倚偎在妈妈身边,事事让妈妈拿主意,连早上起床,穿那一件衣服,都要问一声妈妈。而现在,我竟处在这样复杂紊乱的的境况里!妈妈,妈妈,在她交代我来投奔罗教授的时候,她曾预料到我会遭遇这些事情么? 黄昏的时候,彩屏捧了一大叠毛毯和尼龙被走进我的房间,把东西堆在我的床上,她望着我说: “老爷要你晚上在家里不要出去,他请了医生来给你看病!”“哦,”我错愕的说:“一点小感冒而已,真犯不着请医生,中□已经买了特效药来了!我的身体又强,现在都不头痛了。” 彩屏把棉被帮我铺好,那是一床崭新的、鹅黄色的底色,桃红色的花朵的尼龙被,鲜艳而夺目。毛毯也是新的,浅绿的底,墨绿的格子。彩屏笑着说: “老爷自己上街去买来的。我在罗家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老爷买这些东西,以前都是叫我们去买的。”她看看东西上缀着的价格标签,又笑了。“老爷买东西一定不会讲价,起码贵了一百块!”她注视我,含着笑意的眼光里,似乎还带着抹奇怪和研究的神情。连她,也在诧异我的身分,和在罗家的奇异的地位吗?她也在怀疑我是谁吗?床铺好了,她又说:“小姐,你的棉被给了嘉嘉了吗?” “是的?”“老爷今天下午叫了配玻璃的人来,把嘉嘉房间的玻璃窗都修好了。”彩屏说,望着我。“小姐,从你来,嘉嘉的生活好多了,以前,实在没有什么人会去注意她。”她把换下的被单和枕套抱起来,向门口走,又站住说:“罗家的人都是好人,不过,他们都不大去注意别人的,每个人只管自己。” 这是下人嘴里批评的主人,但,确实有些对。目送彩屏走出房间,我呆呆的在床缘上坐下,用手抚摸着那柔软的尼龙被,嗅着那新东西上所特有的香味,有些儿心境恍惚。罗教授自己上街去买来的!难得他会记起帮我买棉被!贵了一百块?岂止一百块?但,最使我感动的,还不是他为我买棉被或请医生,而是他为嘉嘉配玻璃窗!一件小小的事,却可证明他那粗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望着窗子上的露珠,和窗外苍苍茫茫的暮色,我奇怪着这是怎样一个世界?奇怪罗家所有的人,是怎样的个性?奇怪他们是欢迎我,还是不欢迎我?是喜爱我,还是讨厌我?为什么他们好像都很喜欢我,而又总要令我难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因为我“特殊”的“身分”吗?我“有”一个特殊的身分?对着窗子,我喃喃的问: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第十六章 接连而来的好几天,我变得精神不安而神志恍惚,无论早晨或黄昏,白天或黑夜,我都会突然间冲口而出的自问一句:“我是谁?”我想,我已经快要精神分裂了。自从那天在书房遇险之后,我十分恐惧罗太太,每次碰到了她,我都会有种痉挛的感觉,而立即急匆匆的避开,罗太太对我是怎样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敏感地觉得,她常在暗中窥探着我。那两道眼神狂乱而怪异。许多时候,我会恐怖的想,她是在找寻机会,再来勒死我。这种念头令我神经紧张而心情恶劣。 中□在这几天之内,显得很忙碌,他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忙些什么。而在家的时间,他也很少到我房间来,他总是藉故停留在罗教授的书房里,我猜他是在搜集一些资料,用来证实他的猜测。不过,从他沮丧而困恼的神色上看来,他是一无所获。罗教授似乎也变了,他那掩藏在须发中的眼睛,不再像往日那样坦白自然。却经常以一种奇怪的,怀疑的神色,不信任的望着我,或是中□,或是皓皓和皑皑。甚至于,他也用同样的神色去看罗太太。我觉得他有种潜在的紧张,时时刻刻都在戒备着什么。皓皓呢?那天在餐厅中和我谈了几句简单的话之后,他似乎故态复萌,又变得早出晚归,成天不在家。如果有一两分钟的在家时间,不是向中□挑衅,就是和罗教授“顶牛”,有一次,我还听到他在取笑皑皑,说她是个蜡像美人。皑皑,她也真像个蜡像美人,她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瘦弱。由于瘦,鼻子就显得特别高,眼睛也显得特别大,有种西方的古典美人的美。但,她那黑而深邃的眸子使我不安。或者,她也知道她的眼光会使我不安。我觉得,她屡次屡次的故意盯着我看,仿佛想用她的眼光来杀我。她的眼光也确实收到了效果,我有份被伤害的难堪,罗宅对我而言,是愈来愈难处了!这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意料之外的,竟有着满窗耀眼的阳光。长久一段时间,只看得到暗沉沉的天和低压厚积的云层。一旦看到阳光,那份喜悦和振奋真难以形容!何况我向来是个比较爱动的人,这些日子,被雨和寒流困在家里,几乎使我浑身的筋骨都发霉了。因此,当早上中□来给我上课的时候,我像个冬眠乍醒的小昆虫般“跳”到他面前,一下子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兴奋的说: “今天放我一天假,中□。太阳那么好,我们到郊外去走走!”中□把我的手从他脖子上拿下来,微蹙着眉头望着我,那神情像我提出的是个荒谬绝顶的提议!丝毫不发生兴趣的说: “怎么想出来的?好好的要到郊外去玩?你知道还有几个月就要大专联考了?”“别那么道学气!”我噘着嘴说,因为被泼了一大盆冷水而不高兴:“偶一为之,又怎么样?难得有那么好的太阳!” 他看看天,太阳似乎燃不起他的兴致。 “今天不行,忆湄。”他冷淡的说。你需要把或然率弄弄通,我也还有事要办!”“你这两天在忙些什么?”我有气的说:“整天看不到你的人影!”“要放寒假了,你知道,”他说:“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总是忙一点。”把书本摊开在桌子上,他说: “来吧!让我们开始上课!” 用手支着头,我无精打采的望着课本,或然率!我对那些或然率一点兴趣都没有!阳光透着玻璃窗,暖洋洋的照射在我的身上,书桌上,和课本上。多好的阳光!多美的阳光!拿着一支铅笔,我在笔记本上胡乱的涂抹,勾出一个人头,加上些胡须和乱发,半遮半掩在乱发中的眼睛,这人是谁?罗教授?一个地质学的专家?我的什么人?在人头的旁边,我涂上两句话:“人面不知何处去?一堆茅草乱蓬蓬!”“飕”的一声,我的笔记本被中□抽过去了。他看看笔记本上的人头,又看看我。“这是你做的或然率的笔记?”他问。 “我讨厌或然率!”我说:“中□,你太严肃。” 他叹息了一声。“严肃,是为了你好。”他再看看那个人头。“不过,你倒有很高的艺术天才,恐怕学画比学文对你更适合。” “中□,”我恳求的说:“别上课吧,我一点心都没有,太阳使我兴奋,玩玩去,怎样?” 中□凝视了我几秒钟,低下头,在课本的习题上一路圈出三、四十个题目,放在我面前,说: “把这些题目做完,我们再出去!” “这够我做到月亮上升!”我叫着说。 “不错!”他点点头:“我们可以去看晚场的电影!现在,你做习题,我也要出去了。” “你到哪儿去?”“去看个朋友!”“你对看朋友有兴趣,对陪我出去就没有兴趣!”我嚷着说。“忆湄,”他站在我面前,深深的注视着我说:“人生,有许多‘责任’,是比‘玩玩’更重要的,我们已经浪费了不少的时间,不能再浪费了。我有些正经事要办,你别太孩子气,晚上我再和你详谈。”“不要!”我任性的说:“你只知道正经事!在你脑子里,责任啦、工作啦、前途啦……实在太多了!皓皓说得对,你是个只会谈大道理的书呆子!跟你在一起,就别想开心的玩玩,你永远是杀风景!”我的话触怒了他,听到皓皓的名字,他的眼睛就冒起火来了。“我要告诉你,忆湄,”他板着脸说:“假如我有一个和罗教授同样富有的父亲,我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没房子住。我又有一个安于做寄生虫的个性,昏昏噩噩靠父母的财产过一辈子就满足了。如果我是那样一个人,我会带你玩,带你疯,带你做一切你爱做的事!满足你个性中坏的一面!或者你也希望我做那样一个人,但是我不是!你对我满意也好,不满意也好,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说完,他气冲冲的走向了门口,扶着房门,他又加了一句:“晚上请你看电影!”房门“砰”然关上,我呆呆的坐在椅子里,带着满腔的失意和受伤的感情,瞪视着向我诱惑的闪烁着的满窗阳光。一早上欢悦的心情全飞走了,中□,他是怎样一个人!难道在爱情的领域里,还是这样的倔强和固执!我的提议是很不对的?他未免太过份了!责任!责任!他心中除了责任还有什么?我沉重的呼吸着,愤怒和懊恼使我全心激动。“晚上请你看电影!”怎样的语气,仿佛请我看电影是他在向我还债!我希奇这场电影吗?不过渴望有一天的时间,和他单独相处而已,如果连这么一点点领会力都没有,还算什么知心呢? 我大约发了十分钟的呆,然后我跳了起来,走出房间。在走廊上,我碰到了正要下楼吃早餐的皓皓!他望着我,挟了挟眼睛,他眼中的光芒和太阳光相映。带着个和阳光同样温暖的微笑,他说:“早,忆湄!阳光没有鼓舞起你一些活力来?” “我向来是不缺乏活力的!”我说。 “是么?”他锐利的望着我:“有兴趣出去玩玩吗?” 我心中怦然一动,注视着他,他的眼睛是慧黠而难测的。“到哪儿?”我意志动摇的问。 “由我来安排,包管你玩得很开心,怎样?你的每一天都给了徐中□,能够给我一个整天吗?从早上到晚上?” “从晚上到深夜!”我冲口而出的说。为什么我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是在潜意识中想对中□报复吗?还是根本就很喜欢皓皓?皓皓不给我反悔的时间,拉着我的胳膊,他像个加足了油的火车头,嚷着说: “那么,立即出发!”于是,我们并肩“冲”下了楼梯。 这是奇妙欢愉的一天,假如没有中□的阴影在时时刻刻的困扰着我的话,那就太完美无缺了。早上,我们叫了一辆计程车,一直驶到野柳。冬天的野柳,除了冷冷的岩石嵯峨耸立之外,就只有滔滔滚滚的海浪喧腾呼啸。我们准备了野餐,坐在那大块的岩石上,没有其他的人,没有车马、电唱机、收音机等的吵闹。静静的享受,那情调真美极了,动人极了。皓皓说了好多他自己的笑话,逗得我一直捧腹不已。然后,当一次我的大笑停止之后,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凝视着我说:“忆湄,和我在一起不快乐吗?” “太快乐了!”我说。“那么……”我知道他又要旧话重提,趁他没把话说出来之前,还是堵住他的嘴比较好。掉头看看海面,我说: “看!海上有一条船!” 他看看海面,远处,真的有一点帆影,正渺小的漂浮在浩瀚的大海上。就那么瞥了一眼,他又转回头来望着我,低低的说:“你喜欢中□,因为他是个孤儿,一个有独立性和干劲的孤儿,对吗?”“或者,这也是原因之一,”我说:“爱情常常是没道理可讲的。有时,我觉得我更该爱上你,但是……”我耸耸肩,这是皓皓的习惯,和他在一起时,我常会在不知不觉中模仿他。“或者我们的个性太相近,反而……” “好吧!别说了!”他打断我,也耸了耸肩。“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我了解。”他把手压在我的手背上,对我微笑。“以后我们不再谈这个,忆湄,我实在太喜欢你。”他抬起眼睛来,重新望着海面,那一点帆影仍然在远方的水面漂漂荡荡。“有一天,”他幽幽的说:“我会乘上一条船,扬帆远去。我身上有许许多多的缺点,最大的一项,是没有奋斗和吃苦的能耐——其实,我是很了解自己的——我应该锻炼锻炼。有一天,我会独自去创我的天下!”他又望着我,突然大笑,跳了起来:“好了!我们的话题未免太严肃,简直不像出诸罗皓皓之口。来!忆湄,站到那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旁边去,让我帮你照一张相!”他带了个小型的柯达照相机。 我站起身来,我们迅速的摆脱了刚才那话题给我们的拘束感。在岩石与岩石之间,我们像孩子般追逐嬉闹,又像孩子般收集着蚌壳和寄居蟹。一直到红日将沉,才尽兴的离去。从野柳回到基隆,正是吃饭的时间,我们在基隆吃了晚饭,皓皓说:“基隆有许多可玩的地方,你敢去吗?” “只要不是水手们聚集的酒吧!”我说。 “舞厅呢?”他斜睨着我问,带着个有趣的挑衅般的微笑。 我略事犹豫。“姑且放肆一次吧!”他说:“你难得被解放一天!应该快快乐乐的玩,疯疯狂狂的玩,你还那么年轻,已经快被管教成一个小老太婆了。别顾虑太多,舞厅并不坏,不会吃掉你,何况还有我呢!”于是,在尽兴的一天之后,我们又有了疯狂的一晚!灯光、人影、音乐、旋律……他拉着我的手,转、转、转!转得我的头发昏,转得我眼花撩乱!他大声笑,我也大声笑,像喝醉了酒。这是我生命中从没有过的一夜,那些快节拍的舞曲使人飘飘然,仿佛浑身都充满了活力。那些彩色缤纷而又旋转不已的灯光让人眩然如醉。而那些跳舞的人们的嬉笑欢乐又具有那么强大的传染力,我们快乐得像一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深夜——真是名副其实的深夜,街上已没有行人,天上只有几点冷冷的孤星。我们乘着一辆计程车,在黑夜的街头,疾驰着回到台北。一日之游使我困倦,在车上我几乎睡着了。直到车子停在罗宅的大门口,我才惊醒过来,伸了伸懒腰,我倦意朦胧的问:“到家了?这么快!”“下车吧!”皓皓说。我下了车,靠在大门口的围墙上打哈欠,皓皓按了门铃。深夜的冷风扑面吹来,我不胜瑟缩,皓皓解下他的大衣,裹住了我,笑着说:“在车上打瞌睡,出来时再被冷风吹一吹,你大概又要害一次重感冒。”我哈欠连天,把头缩进他的大衣领子里,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假若再没有人来开门,我可能站在那儿都会睡着了。门开了,我懒洋洋的跨了进去,并不知道门里面,一场风暴正等待着我。一只手攫住了我的手臂,有人剧烈的摇撼着我,皓皓的大衣滑到了地下。突来的变故把我的睡意驱散,我惊愕的抬起眼睛,接触到罗教授圆睁着的怒目。 “说!忆湄!”他厉声的吼着:“你跟这个混蛋跑到哪儿去了?半夜三更才回来!”我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又是一阵猛摇。 “说!”他大叫,声如巨雷。“你们到哪儿去了?做些什么?” “噢!”我说:“不过是玩玩而已!白天到野柳野餐,晚上去基隆跳舞……”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罗教授扬起手来,重重的挥了我一耳光。这一下,我的睡意是真的完全没有了,瞪大了眼睛,我呆呆的望着罗教授。罗教授的眼神是狂暴的,继续抓着我的手腕,他嚷着说:“假如你来到罗家,是学习堕落,那么,你还是离开吧!管你念不念大学!管你上进不上进!管你……” “爸爸!”挺身而出的是罗皓皓。“是我带忆湄去的!你要管,管我好了,别在忆湄身上出气……” “好,好,好!”罗教授喘息着,放开了我,转到他儿子面前:“我正要找你,我是该管你了,早就该管你了!”他大叫:“你给我滚过来!”罗教授骤然放松了我的手臂,使我失去平衡,差一点栽倒在地下。站稳了身子,我的面颊上被罗教授所打的地方,正热辣辣的发着烧。耻辱和愤怒也在我内心中发着烧。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我觉得如此耻辱和委屈!就是我的母亲,也从来没有打过我,这个怪人以为他收容了我,就有权“如此”来“管教”我吗?何况我不认为我犯了什么大过失,值得挨这一耳光。泪涌进了我的眼眶,顾不得那相对咆哮的一对父子,我哭着跑进客厅,又跑进餐厅,在楼梯口上,我碰到了正拦在楼梯口的皑皑!她微仰着头,脸上挂着似得意而非得意的笑。我想,她百分之百的目睹了我的挨打。冷冰冰的,她注视着我说:“噢,忆湄,我想你玩得很开心!” 她的讽刺对我如同火上加油,我的血管都几乎爆烈,瞪视着她,我不再顾忌自己的语气过份刻薄。仓卒中,我只想抓一样武器来打倒她,打倒她的冷漠,打倒她的骄傲,打倒她的优越感!于是,我尖酸的说: “当然,我玩得很开心!我用不着在别人的书里夹花瓣,我用不着叫别人‘勿忘我’,而他们愿意跟我玩。至于你,就是种上一园子的勿忘我,人家仍然把你这抹微蓝,抛弃在垃圾箱里!”我看着皑皑的脸色忽青忽白,我看着她的嘴唇惨白如纸,心底掠过了一阵报复性的快感。但,当我准备上楼而抬头向楼梯上面看去时,我呆住了。罗太太像尊石膏像般站在楼梯上,一对眼睛妖异的瞪视着我。然后,她一步步的跨下楼梯,一步步的向我逼近。我的背脊发麻,手心发冷。她又来了!我知道,她又来了!来要我的命!我向后退,她向前进。然后我的身子抵住了墙,再也无法后退了,靠在墙上,我被动的仰着头望着她,她停在我的面前,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来捏我的脖子,却直着眼睛喑哑的问: “你要怎样才肯放手?你要怎样才算达到目的?你要些什么,由我来给你,好不好?我一定,一定让你满足,好不好?……”她昏乱而没有系统的说着,慢慢的举起了手来,我神经紧张,没有等她接触到我,就爆发了一声尖叫。我的尖叫似乎更加刺激了她,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嘴里喃喃的,呓语般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同时,手指已箍紧了我。我挣扎,狂叫……我的喊声把一切都压倒了。于是,我看到罗教授和皓皓都冲了过来,同时,徐中□也出现在楼梯的顶端,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楼下发生的一切。 我立即被“救”了出来,从罗太太的掌握下得到解脱,我啜泣着冲上了楼,奔向中□。在我的困厄中,我永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中□!抓着中□的手,我颤栗的喊: “噢,中□。噢,中□。” 中□牵住了我的手,他严肃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把我送进了我的房间,他站在我的面前,冷淡的注视着我说: “你不用告诉我,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全看到了!” 我张大了嘴,泪珠停在睫毛上,困惑而不解的望着他,他看来何等冷酷!“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你,”他冷冰冰的说:“那就是: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说完,他掉头就向门口走,我慌乱的喊: “中□!”他站住,忍耐的说:“你还有什么事?你玩够了,疯够了,回到家里来,对别人也挖苦够了,你还有什么事?”走回到我面前,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在生气,他眼中燃烧着怒火,语气僵硬而冷漠:“我估高了你,忆湄。”他说:“现在,我愿意告诉你,我这几天在忙些什么。我不愿你继续住在罗家,所以我找了一间房子,是我一个同学家里分租给我的,我正布置着它,希望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这是第一件事。我想以后由我供给你的生活和读大学,所以正奔波着找寻一个兼差,现在已经找到了。是个广告公司的设计员,待遇很高,约定今天要面试,所以我不能陪你出去玩,这是第二件。我默默的做这一切,在事情没有完全弄妥之前,不想让你知道,免得分你的心,也免得弄不成功,让你失望——为你设想得如此周到,而你,却陪着另外一个男人,流连于舞厅之中!”他恶狠狠的瞪着我:“忆湄,你辜负了我待你的一片深情!” “噢,中□!”我无助的喊。 “这些,倒也罢了,你对皑皑说的那几句话,简直像个没教养,没风度的女孩子!忆湄,”他对我摇头,仿佛我是个病入膏盲,无可救药的人:“你使我失望!我想,是我认错了你!为你做的一切,全没有意义!或者,我配不上你,我太实际,不能陪着你胡天胡地的玩,只能默默的去为你工作。而你,对工作远不如对娱乐的重视!你,和皓皓倒真是一对!” 他摔开我,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间,“砰”然的门响震碎了我最后的忍耐力。我扑倒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失声的痛哭起来。我哭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从有声的哭变成无声的哭,从有泪的哭变成无泪的哭……然后,我停止了啜泣,窗外寒星数点,夜风低回呜咽,我茫然四顾。怆恻之中,已不知身之所在。我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的用手捧着头,凄凉的回忆着我所遭遇的一切。一件明显的事实放在我的面前:罗宅已不是我所能停留的地方。罗教授对我那么野蛮跋扈,罗太太时时刻刻都可能掐死我,皓皓对我徒劳的追求,皑皑对我的嫉恨,以及中□——中□,这该是我心头最重的一道伤痕—— 已经鄙视了我。罗宅,我还能再留下去吗?最好的办法,是我悄然而去,把罗宅原有的平静安宁还给罗宅!或者中□还会再去追求皑皑,那不是皆大欢喜?至于我,孤独而渺小的孟忆湄,是梦该醒的时候了!这半年多来的日子,对于我,不完全像一个梦吗?我站起身,慢慢的收拾好我的衣箱。又把墙上那张全家福的照片取下,对着妈妈的遗容,我泪水迷漫,语不成声的说:“妈妈,请原谅我无法照你所安排的去做。” 把照片也收进了箱子,我又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然后,我在桌上留了一个小纸条:“罗教授: 很抱歉,我的来临带给你们许多困扰,现在,我走 了。以后罗宅一定能恢复原有的宁静。谢谢您和您的家 人对我的厚待和恩情! 祝福你们家每一个人!又及:请善待嘉嘉,那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可怜人。”忆湄留条” 除了这个纸条之外,我也留了个纸条给中□。这条子足足写了将近一小时,撕掉了半刀信纸。最后,只能潦草的写上几句话:“中□:我走了。带着你给我的欢笑和悲哀走了。希望我们 再见面的时候,我能够距离你的理想更近一些。祝你 幸福! 忆湄” 两张纸条分别压在桌上的镇尺底下,天际已微微发白了。我提起箱子,轻悄的走出房间,阖上房门,对这间我住了将近九个月的房子再看了一眼,在心中低低的念: “再见!再见!再见!” 我穿过走廊,走过了罗太太的房间,走过了罗教授的房间,走过了皓皓和皑皑的房间,也走过了中□的房间。一路上,我凄楚的、反复的,在心中喊着: “再见!再见!再见!” 下了楼梯,穿过无人的小院落,我在晨光微曦中,离开了这有我的梦,我的爱,有我的欢笑和眼泪的地方。 第十七章 搭上了早晨第一班南下的柴油特快,我在中午的阳光中回到了阔别了九个月的高雄。提着箱子,站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举目四望,高雄!那么亲切,那么熟悉的地方!我离开的时候,车站前的那株凤凰木花红似火,现在,绿荫荫的叶子仍然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晃。高雄,高雄,别来无恙!而我呢?去时怀着一腔凄苦和迷惘,回来时却怀着更多的凄苦和迷惘!三轮车停在小学校的门口,我和妈妈共同居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孩子们在大操场中追逐嬉笑,教室中一片书声朗朗。噢,我的故居!我成长的所在!林校长在家里?还是在校长室?无论如何,我还是先到校长室去碰碰运气。林校长,她将多么的惊奇我突然来到! 在校长室门口,我被一群热情的故友们包围了,妈妈的同事们!带着那样惊喜交集的表情,把我围在中间,推来攘去的拉着我,无数的问题和评语向我涌来: “噢!忆湄!你长大了!” “忆湄,你成熟了,也漂亮了!” “忆湄,台北的生活好吗?”“忆湄,为什么这么久都没信?把老朋友都忘了,是不是?” “忆湄,到高雄来玩的吗?能住几天?” 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我被弄得团团转。然后,林校长排围而入,从人群中钻了进来,她大喊: “忆湄!”抛下箱子,我扑过去,一下子投进了她的怀里。她拍着我的背脊,像个慈母般恺切温柔,同时一连串的嚷着: “怎么?忆湄,一去半年多,起初还收到你两封信,然后就音信全无了。罗教授待你好吗?台北的生活如何?大学考试准备得怎么样?现在怎么有时间到高雄来?……” 面对着这成串亲切而关怀的问题,我忽然失去了控制力,一路上,我竭力忍耐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哇”的一声,我放声痛哭起来。林校长大吃一惊,用手环抱着我的肩膀,她失措的,惊慌的拍着我,结舌的说: “这……这……这是怎么了?忆湄,别哭!有话好好说,怎么了?忆湄?你受了什么委屈?来!先到我家去,慢慢再谈。”我拭去泪,抬起眼睛来,无助的望着林校长,低低的说: “林校长,我回来了!不再去台北了!这儿还能收容我吗?” “噢!忆湄!”林校长喊:“你说什么话?这里永远是欢迎你的!来,来,来!一切都先别谈,到我家去洗把脸,吃点东西。”挽住了我,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提起我的箱子,把我向她的家中拉去。到了林校长家里,洗了脸,吃了一碗特地给我下的肉丝面,精神好多了,心情也平定了不少。她的孩子们绕在我的身边,孟姐姐长孟姐姐短的问个不休,林校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算把那群热心的小东西赶到外面去玩了。关上房门,她握住我的手,关切的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怎么回事?罗教授待你不好吗?” 我凝视着林校长,怎么说呢?我在罗宅的九个月中,一切是那么复杂,那么错综,人、事、及感情!我如何能把这事情清清楚楚的说出来?何况,这之中还牵扯着我的身世之谜,牵扯着妈妈的名誉!瞪着林校长,我微蹙着眉,久久无法说一语。“哦,忆湄,”林校长拍拍我的手背:“不说也罢,我想我猜得出来。”她叹了口气。“本来嘛,你妈妈也想得太天真了,多年没有谋面的朋友,就贸贸然的让你去投奔,现在的人都那么现实,谁还会真正的去重视友谊呢?……” 林校长的话丝毫搔不着我心中的痒处,摇摇头,我本能的为罗教授辩护:“不,并不是这样,罗教授是……是个很好的人……他……他待我也不坏。”“那么,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我想着昨夜,想着罗太太,想着我受的屈辱,皑皑和中□……泪又涌进了我的眼眶,我摇头,用手蒙住脸,啜泣着说:“不,不,请您别问。” “好,我不问你,”林校长豪爽的说:“等你那天心情好的时候再告诉我。反正,你终于要在我家住下来了!我们地方小,你可以和我两个女儿住一间屋子,你母亲希望你考大学,你还是继续念书,准备考试,如何?” “不,”我说:“我想自食其力,我可以教那些孩子。” “你想当教员?”我点头。“我认为——”林校长说:“你还是该完成你母亲的遗志。”她沉吟了一下,又说:“好吧,你先住下来,这问题让我们再慢慢讨论。”我又在我居住熟了的地方住下来了。早上,我踏着草地上的露水,找寻着我和妈妈共同生活的痕迹。我重新来到那破旧的小屋门口,现在,这屋子翻修过了,住着一位新来的男教员。我在那门口呆呆的伫立了那么久,让那男教员惊奇得瞪大了眼睛,而当他来找我搭讪时,我又像个受惊的鸽子般飞走了。操场上、教室里、走廊边、校园内……处处有妈妈的影子。黄昏,我躲在无人的校园墙畔,望着彩霞满天,望着落日西沉,我悄悄的啜泣低唤: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在哪儿?我在任何的地方找寻妈妈,处处有妈妈,又处处没有妈妈!于是,我偷偷的流泪,偷偷的哭泣,哭我的孤独,哭我的无依。就在这终日徘徊中,我领会了一件事,妈妈在我心中如同神圣,我之所以决然离开罗宅,是不是也由于害怕去面对一个可能公开的真实?我决不愿想妈妈会生下一个私生子。妈妈,她是完美无缺的,她是我心目中的偶像!许多天过去了。我仍然像一个游魂般,整天在各处荡来荡去。对妈妈的凭吊和哀悼稍稍平淡一些之后,中□和罗教授等人的影子就跟着浮了上来。他们会找寻我吗?中□会难过吗?皓皓?皑皑呢?罗太太呢?于是,我开始强烈的思念起他们,不止他们,还有嘉嘉、彩屏,以及早已失踪的小波。我怀念那幢大宅子,怀念那花圃,也怀念那闹鬼的小树林!我终日失魂落魄,揽镜自照,憔悴苍白得几乎已不再像“我”。白天,我食不下咽。夜里,我寝不安眠。随时随地,我都像个易碎的物品般,不能轻触。因为眼泪之闸永远开着,碰一碰就要流泪。我,和九个月前离开的那个孟忆湄已经不同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失去了我自己。 中□,他会和皑皑恋爱吗?在失去了我之后,那抹“微蓝”也该被重视了。本来,他就喜欢着她的,不是吗?罗教授把中□留在家里,待以上宾之礼,让他教皑皑画画,所为何来?他们早就期望着中□和皑皑恋爱,不是吗?那么,现在,他们都可以如愿以偿了。我整日整夜的想着这些问题,想得我头发昏,想得我神思恍惚。而与这些问题同时而来的,还有一次比一次加深的内心的痛楚。于是,我明白了。在那些无眠的夜里,我流着泪,在心中辗转的呼喊着: “中□,你不可以爱她!中□,你不可以爱她!中□,你不可以爱她!”日子冗长困倦,我的脚步踏遍了校园每一个角落,找寻不到失去的我。头一次,我了解了李清照的词: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情意。 也是头一次,我懂得了真正爱情的滋味。 我的失魂落魄瞒不过林校长,一天,她看着我端着饭碗发呆,笑着说:“忆湄,菜不合你的口味吗?” “噢!”我猝然醒觉:“不,很好。”我连扒两口饭,伸长脖子咽下去。“忆湄,告诉我,”林校长的手越过饭桌,握住了我。“你遭遇了一些什么?”放下饭碗,泪水夺眶而出,我站起身来,奔出了房子。 一天又一天,我慢慢的醒悟,我必须面对现实,拿出勇气来生活了。早上,我围上围裙,到厨房去帮林校长弄早餐,然后,到院子里去喂鸡。撒下一把米,看着那些各种颜色的鸡从四处跑来,小小的脑袋啄食着米粒,我心头稍稍欢快了一些。生命,是可喜的,虽然我这条生命正在愁苦中,但我仍然爱其他的小生命。喂完了鸡,又到校园中,低年级的校园里,有一个大的铁丝笼子,里面畜养着十几只小白兔。我和它们每一只都是好朋友,拿着一大把青菜和胡萝卜,我送到它们的嘴边,望着它们争先恐后的抢食。蹲在地上,我抚摸着它们的背脊,和它们低低的说话。有一只离群独居,不肯吃东西,我摸摸它的额,似乎比一般兔子的体温高,病了么?我怜惜的把它抱了起来,向林校长的家里走。对于小动物的病,我有个偏方,曾经百试不爽。是不管什么病,都喂它半包鹧鸪菜。抱着兔子,系着围裙,我慢吞吞的向前走去,到了林校长家的门口,看到林校长最小的一双儿女,正在争论着什么。“是海盗!”一个说。“不是,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可能是个杀人犯。” “不是,是海盗,海盗都是这个样子的,电影上我看过!”“我也看过电影,囚犯都是那个样子的!” “我告诉你是海盗!”“我告诉你是囚犯!”“打赌!睹三颗弹珠!” “好!等下我们问妈妈!” 我站住,在冬日的阳光下,望着那两个争执着的孩子。当孩子真好,不是吗?无忧无虑,无愁无怨。兔子在我怀中蠕动,我拍抚着它,安慰的说: “别急,小兔子,马上弄药给你吃。” 有一片阴影罩了过来,我低着头,可以看到有个人影由远处移近。然后,我望见一双穿着皮鞋的脚,鞋面上积着灰尘。深灰色的西服裤,裤管瘦而长。目光慢慢向上抬,西服上衣,敞开的领口,没有系领带,方方正正的下巴……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触了。他站在那儿,静静的望着我,眼睛深邃闪烁。我们彼此对望着,谁也不开口,时间慢慢的消失,云遮住了太阳,又放开了它。他一直显得那样安详自如,只是脸色有些反常的苍白。终于,他先开了口: “好吗?忆湄?”我点点头,喃喃的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伸过手来,轻触我怀里的兔子,他的手指神经质的颤抖着。“它怎么了?”他问。“病了,大概是感冒。”我说。 他的手指从兔子身上滑到我的手背上,一把抓紧了我,他颤栗的喊:“忆湄!总算找到了你。” 我闭上眼睛,一阵天眩地转,泪珠沿着面颊滚落。好半天,我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只有泪水无拘束的泊滥奔流。于是,我觉得他拉住了我,又用手环住了我的腰,他的声音清晰而痛楚的在我身边响着: “忆湄,你怎么那样傻?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走掉?你使整个罗家都翻了天,你知道吗?现在,都好了,是不是?我们来接你回去。别哭了,来吧!” 我仍然在哭,除了哭,我似乎不会做任何的事情了。中□拥住了我,拍着我的肩膀,试着要稳定我激动的情绪。而我,把额头抵在他宽辟的肩膀上,哭了个肝肠寸断。好不容易,我的哭声低微了。中□托起我的下巴,像对待一个小娃娃一般,帮我擦着眼泪。接着,我听到林校长的小女儿拍着手喊:“看啊!孟姐姐,不害羞,女生爱男生!女生爱男生!” 推开中□,我看看他,又看看那拍着手的孩子,忍不住又挂着眼泪笑了。中□注视着我,也笑了。于是,我忽然听到一个人大踏步走近的声音,同时,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抬起了头,看到的是罗教授须发蓬篷的脸,和灼灼逼人的眼睛:“好呀,”他夸张的嚷着:“忆湄!你逃学逃到这里来了!也怪我平常太粗心,只知道你以前住的地方是个小学校,也不知道住址,这一下,把全高雄市的小学校都翻遍了,才把你翻出来!好!现在乖乖的跟我回去!” “我……我……”我嗫嚅着。“你还有什么鬼意见?”罗教授咆哮的喊:“你就是有什么不高兴,在家里吵一顿,骂一顿都可以,干嘛一个人跑掉?台湾那么多人口,那么大地方,让我到哪里去找你?这不是给人出难题吗?你走了不要紧,家里人翻马仰,中□怪我不该打你一巴掌,其实,鬼才知道你挨了一掌就会跑掉!嘉嘉满屋子跑上跑下的找你,结果突发奇想,以为你藏在抽屉里,把所有的抽屉打开来找,翻得乱七八糟。皓皓也跟我吵……现在,好了,你赶快跟我回去吧!还有你那只鬼猫,不声不响的在我放卷宗的抽屉里做了窝,啃了一抽屉的鱼骨头……这些,只有你回去处理……” “什么?”我惊喜交集的大叫:“小波,它回来了吗?” “回来!”罗教授叫:“它几时失踪过?失踪的是你!现在,别多说了!走吧!看能赶得上几点钟的火车!” 我犹豫着,一转头,我看到含笑站在一边的林校长。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臂,带着个了解的笑容说: “去吧,忆湄,罗教授都跟我讲过了。回去吧!忆湄,好好念书!好好考上大学!” 我仍然在犹豫,罗教授拉着我的手腕就向校门口走。他的手碰到了我怀里的小兔子,他吃惊的叫: “天哪,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小兔子,它在生病。”我说,举起兔子来:“我可以带它一起走吗?”我问。“噢,噢,……”罗教授的眼珠奇异的转动着,从他的大鼻孔里吸着气:“好吧!带它走!我看,家里该为你辟一个动物园呢!” 我欢呼了一声,多日来的烦恼忧愁和悲哀都在一瞬间飞走了。把小兔子交到中□手里,我说: “帮我抱一抱!”就转身冲进屋里,去收拾我的箱子。 提着箱子,我走了出来,林校长过来和我握别,含蓄的笑着说:“下次,你再来的时候,希望不再是私逃的了。” 我望着林校长,有些依依不舍。罗教授已经不耐的抓耳挠腮了。我们向校门口走去,林校长的两个孩子推来推去的低声说着:“你去问!”一个说。“你去问!”另一个说。 “他们在做什么鬼?”罗教授问。 我望着罗教授毛发篷篷的脸,猛悟的大笑了起来,罗教授皱眉叫:“笑什么?你?”“笑他们!”我说:“他们想证实对你的猜测,不知道你是海盗呢?还是囚犯?”中□也笑了起来,林校长也笑了,罗教授瞪着眼睛,竭力把脸色放得严肃,却在喉咙中希奇古怪的诅咒。我们就在笑声中,诅咒声中,孩子的起哄中,走出了大门。 两小时后,我、中□、和罗教授都在北上的火车中了。 火车向前疾驰而去,抛不了树木、原野、村庄和城市。我和中□并排坐着,罗教授坐在我们的对面。小兔子用个小铁丝笼装着,放在座位下面。一路上,我们都十分沉默,中□似乎有许多话要对我说,碍于罗教授,只能默然不语。罗教授蹙着眉,瞪视着车窗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呢?车子越接近目的地,我就感到越惶惑。我出走了一次,又回来了!事实上,我出走时所想逃避的种种问题仍然存在,回来之后,我又将面对它们,一切情形不会好转,问题依旧没有解决。我,该怎么办?车子过了台中,过了新竹,一站又一站,台北渐渐近了。车窗外早已一片黑暗,远处几点灯火在夜色里闪烁,一会儿就被车子抛下了。新的灯火又重新出现。我凝视着那旷野里的灯光,茫然的想着,那些有灯光的地方,是不是都有人居住?这些人又都是如何生活着的?是不是也有像我这么多的烦恼和困惑?车子过了竹北,又过了桃园,中□在椅子上不安的欠动着身子,我侧过头去看他,他的神色有些奇怪。终于,他咳了一声,突然说:“罗教授!”罗教授似乎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瞪视着中□。 “罗教授,”中□说:“我有几句话要和您说,在车子没到台北之前,我想先和您讲清楚,”他看了我一眼,暗中伸过手来握紧了我的手。“我想和忆湄到台北后就宣布订婚,同时,我预备负担起忆湄的生活。我已经帮她租妥了一间屋子……”“你是什么意思?”罗教授满脸的须发虬结起来了,眼光凶恶的瞪着中□。“我的意思是——”中□镇定而坚决的说,丝毫没有被罗教授的凶样所折倒。“忆湄到台北之后,不回你的家,我已对她另有安排。”“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安排忆湄?”罗教授低沉的吼着,眼光更加凶恶了:“荒谬!荒谬透顶!” “我是忆湄的未婚夫!”中□紧握了我一下,挺了挺背脊:“我一定要安排她的生活!罗教授,她在罗宅太不安全!” “太不安全?”罗教授的眼珠几乎突了出来:“谁会吃掉她?”“我怎么知道!”中□说:“最起码,她在罗宅并不快乐,罗教授,您不能再逼走她一次!” “我没有要逼走她!”罗教授叫。 “事实上,罗宅的每一个人都在逼她!”中□说,深深的盯着罗教授。“罗教授,”他一字一字的说:“忆湄是您的什么人?”慢慢的,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罗教授。“这张照片里的人又是谁?” 我对那照片瞟了一眼,是那张皑皑的婴儿照!我诧异的望望中□,又望望罗教授。我不知道中□在玩什么花样,但,罗教授却显然被触怒了,他的眼珠狂暴的转动着,须发怒张,握着那张照片,他的手发着抖。好半天,才从喉咙里迸出一句话来:“中□,你以为你有权去窥探一个家庭的隐秘?” “我想我有权要保护我所爱的人!”中□昂了昂头:“我必须要使忆湄不受伤害!”“谁会伤害她?”“我不知道,”中□望望我。“或者是那个知道她的身世,而又嫉恨着她的人!罗教授,我想,您还是说出来吧,她是谁?”罗教授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我猜他很可能对中□扑过去,如果这不是火车里,后果真不堪想像。中□镇静的迎视着罗教授的目光,似乎一点也不肯妥协,他们彼此瞪视着,谁也不说话。车子继续在夜色中向前滑行,许许多多的灯光被抛在后面了,车子驶进万华站,灯光热闹了起来。罗教授低低的说一句:“你知道多少?”“并不太多,”中□也低低的说:“不过,您继续保密太不聪明,世界上没有一件秘密能够长久保持,忆湄有权知道她自己的故事!”罗教授低低的在喉咙里叽咕了一句,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中□又开了口:“假如你认为忆湄该住在罗宅,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是吗?如果她必须像个被收容的难民般,屈辱的寄人篱下,就不如离开罗宅,自由自在不受耻辱的生活!” “耻辱?谁让她受了耻辱?” “皑皑。她看不起忆湄,看不起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忆湄是个来投奔的孤儿!”罗教授怔了怔,我敏感的觉得,他似乎颤栗了一下。车子进了台北站,播音器里在报告终点已到,中□站起身,取下了我放在行李架上的箱子,我也忙不迭的提起我的小兔子。我们向车厢门口走去,中□说: “忆湄和皑皑的地位是平等的,是吗?” 罗教授跨下车厢,站在月台上,望了中□一眼: “并不完全平等。”我跳下车厢,我们走过天桥,走出了台北站,三轮车和计程车全来兜揽生意,中□凝视着罗教授: “回哪儿去?”“当然是回家!”罗教授愤怒的叫。 “您的家?”罗教授的背脊挺直了,他的一只手压在我的肩膀上,他在颤栗着。低声的,他说: “是的,我的家,也是忆湄的家。” 中□的眉头放松,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我们钻了进去。 “罗斯福路!”中□对司机说。转头来看我:“你在干什么?忆湄?”“我的小兔子,”我轻声说:“它在发烧。” 罗教授又颤栗了一下,接着,是一声深长的叹息。 “你的小兔子!”他喃喃的说:“你的习惯和你的母亲完全一样。”“我的母亲是谁?”我问。这是个久已存疑的问题。 “是——”他慢慢的,一字一字的说:“我的妻子!” 第十八章 窗外,有很好的月光。 我们环坐在客厅里。所谓我们,是罗教授、中□、皓皓、皑皑和我,只缺了罗太太。我们到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钟,罗太太已睡了。罗教授分别把皓皓、皑皑叫到楼下,并吩咐不要惊动罗太太。我们坐着,围成一个圆形,中间生了一盆火。夜,已经很深了,窗子关得很密,月亮把窗玻璃染成了灰白色。室内,只亮着壁角的一盏有着绿色灯罩的落地台灯,整个室内的光线有些暗沉沉而绿阴阴。幸好炉火烧得很旺,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罗教授靠进椅子里,眼睛深沉的凝视着炉火,开始了他冗长的叙述。“那是一九三八年,我刚刚大学毕业,为了考察地质,我在广西贵州一带游历,收集一些钟乳石和石灰岩。一九三八年的秋天,我到了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湄潭。在那儿,我遇到了绣琳,也就是忆湄的母亲。”罗教授停下来,望望我,又转头去望着皓皓。“同时,也是你的母亲,皓皓。” “什么?”皓皓惊跳起来。“别动,”罗教授说:“让我慢慢的说。” 他用手揉揉鼻子,回忆使他的眼光惨切,停了好久,他才又说:“我应该先告诉你们,我有个很富有的家庭,我父亲是桂林城中的首富之一,我是独子,很早就继承了我父亲庞大的遗产。所以,毕业后,我带着两个家仆,很舒服的在家乡附近一带游山玩水,至于考察地质,不过是藉口而已。到了湄潭,我原不准备久留,那是穷苦而简陋的小地方,但,我却邂逅了江绣琳。“那是个黄昏,落日衔在山峰之间,彩霞满天,归雁成群,我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江绣琳。支着个简单的画架,她在画一张风景写生,她的画并不十分好,人长得也不算漂亮,服饰简单淳朴,态度落落大方——很给人一种亲切感,我那时年纪很轻,也很风流自许,上前去随便找点话和她谈了谈,然后,我再也离不开湄潭了,我在那儿足足住了十个月,回到桂林的时候,已多带回去一个人,江绣琳,我新婚的妻子。 “绣琳是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受过高中教育,朴实而善良。我常觉得她心中是个无价的宝窟,你可随时在她身上发掘出宝藏来。回到桂林,我们家庭的富有吓倒了她,成群的仆人使她手忙脚乱,故意刁难的老人家让她暗暗流泪。但,她是相当坚强自信的人,在一年之内,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难,也收服了所有的仆人。你不会找到比她更成功的主妇,也不会找到比她更得人心的主妇。大家都喜欢她,而她,也从没有主人架子。她快乐,无忧无愁,爱唱歌,爱笑,爱闹。她的笑语之声,随时随地飘浮在那栋古老的宅子和深广的花园里。“没多久,深院大宅使她厌倦了。她是个完全闲不住的女子,她种花、养草、养金鱼,这些,仍然不能让她满足。她有颗太善良而不甘寂寞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染上了一个收集癖——她收集一切小动物,多半都是病弱无依而骨瘦如柴的。猫、狗、兔子、鸽子……无所不养。常常,她到外面去逛一趟,就抱回一个小脏猫,或者被抛弃的小狗—— 长了满身的疮。她会不厌其烦的给它们治疗,照顾他们,畜养它们,看着它们从瘦弱变成强壮,她也就快乐无比。 “这种收集小动物,起先我也觉得很好玩,看她那么热心,也分享她一份快乐。但是,逐渐的,家中鸡飞狗跳,变成了个‘病残动物园’,总觉得不大是滋味。虽然说过她几次,她却依然故我,而且,她又有一篇大道理,振振有辞的说: “‘你怎么能看着一条生命被弃置呢?难道你不喜欢生命吗?有什么快乐能够比望着生命成长茁壮更让人开心呢?我喜欢照顾它们!你别剥夺我的快乐!’ “好吧,我只有让她去!结果,她变本加厉。有一天,她到乡下我们一个远亲的家里去玩,回来的时候,居然把他家的一个白痴女儿也带回来了,那就是嘉嘉,既说不出几句整话,又什么都不懂,而且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还害着疥疮。我责备她不经思索,弄这么个白痴来岂不自找麻烦!她却笑着说:“‘我们家又不怕多一个人吃饭,她家里没有人要她,生活得比我们家的狗还不如,实在太可怜。而且,她并不很笨,我可以教她做一些事,教她种花,养小动物,她一定会学得很好,反正,让我来管嘛,又不要你操心!’“就这样,她把嘉嘉留在家里,以后半年之内,她就忙着‘教育’嘉嘉,教她种花,教她生活,教她养小动物,还教她唱歌!她忙得不亦乐乎,嘉嘉居然也似懂非懂的跟着学。那时候,绣琳最爱唱的一支歌就是花非花,她足足费了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教会了嘉嘉,直到如今,嘉嘉这支歌仍然是刻不离口。当嘉嘉学会了唱这支歌的时候,绣琳开心得就像得到了全世界,她跑来跑去的嚷着: “‘她不是白痴!她不是白痴!’ “但,白痴还是白痴,嘉嘉学完了这支歌,再也学不会别的,唱来唱去就是这一支,成天唱到晚。但,她倒是学会了种花和养小动物,而且,变成了绣琳的影子。绣琳对她的照顾,她也很能了解和体会。每当绣琳在花园中浇花唱歌时,她永远在一边手舞足蹈的跟随着。绣琳的爱好,她也知道,例如,绣琳喜欢黄色的小草花——那是家乡遍地野生的。嘉嘉常常满山遍野去给绣琳采了来。这也是为什么她特别喜欢忆湄的原因,忆湄长得太像绣琳,我想,她根本分不清忆湄和绣琳。“一九四○年,皓皓出世了,这条小生命带给绣琳的喜悦真非言语所能形容。我当然也很高兴,尤其,我想,有了这个孩子,绣琳可以不再去收集小动物了,孩子应该可以占据她全部的注意力,但是,我错了。孩子满月后,她娘家有人来桂林,希望她带孩子回去住几天,她去了。 “她在娘家大概住了两个月,回来的那天,她的轿子后面跟着一乘小轿子,上面还垂着帘子,因为太阳很大。轿子抬进了大门,满院子站着迎接她的仆人,还有我。她抱着孩子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我至今记得她的神情,用一种喜悦的,而又畏怯的眼光望着我,低低的喊: “‘毅!’“‘怎么?’我瞪着另外那乘轿子。 “‘我要给你一个意外。’她说。 “‘是什么?’“‘你不生气才行!’“‘到底是什么?’“她把我牵到那乘轿子门口,一下子掀开了帘子,我和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子面面相对了!老实说,我从没有那样吃惊过。那女孩苍白得像个鬼,瘦得只剩下了骨头,一对大得惊人的黑眼睛畏惧而怀疑的瞪视着外面的人群。我向后退,一时间,只能反复的喊:“‘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绣琳带着可爱的微笑回答我:‘是个人哪,我的老爷!’ “‘哎,’我有些生气了:‘我当然知道她是个人,但是,她是个什么人?’‘一个女人嘛!’绣琳顽皮的望着我,对我瞬着眼睛,想缓和我的怒气。“‘一个女人!’我暴怒的叫:‘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女人!但是,她来做什么?她是谁?’ “‘她是我的小妹妹。’绣琳噘着嘴说,因为我的生气而有些气馁。“‘小妹妹!我从没有听说过你有什么小妹妹!’ “‘不是亲的,是个本家的姊妹。她也姓江,她父亲和我父亲是同曾祖父的兄弟!’ “‘多远的亲属关系!’我瞪着她,心里有气而又无可奈何,忍耐的问:“‘好吧!就算是你妹妹,你把她带来干什么?’ “‘她,她,她在生病。’ “‘哦,’我翻翻眼睛,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成。‘什么病?’我气呼呼的说。“‘肺病,第二期。而且,她,她,她……’ “‘她怎么?’“‘她的神经系统有点问题,她家里要把她送到疯人院去。’“好!先是白痴,又是疯子!我家里岂不变成疗养院了?望着绣琳那对坦白而切盼的眸子,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停了好久,才问:“‘那么,你怎么把她带到我们家来呢?难道我们家是疯人院吗?’“‘噢!’绣琳喊:‘别那么残忍!你看她病成那副样子,送到疯人院去一定没命。救人一命总是好事,而且,她的神经根本就没什么病。反正,我来管她,不要你操心嘛!’ “又是那句话!接着,她关于生命的大道理又来了。我叹着气,被她的热诚所折服,何况,人已经来了,又不能再送回去,只得无可奈何的说: “‘好吧!你不怕麻烦,弄个病人到家里来,我还有什么话说?就留下她吧!’“‘啊哈!’绣琳欢呼的大嚷:‘毅!你是天下最好,最善良,最伟大的人!’“就这样,这个女孩子走进了我们的家庭,这,就是雅筑。” 罗教授停了下来,室内那样静,只有好几个人的呼吸声在起伏着。炉火噼啪的响,窗外有风声,像是一声叹息。毛玻璃上晃动着树影,远处有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在哀啼。唤什么?想唤回失去的伴侣吗?我的眼中凝着泪,绣琳,我的母亲!没有人比我对她更亲近,听着罗教授口中的她,我依稀看到一个年轻时代的妈妈,那副娇憨任性而调皮的样子。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着我。 “忆湄,记得你关于菟丝花的那个譬喻吗?” 我迷惑的注视着罗教授。 “雅筑来了,”他继续他的叙述:“是的,她就是一株菟丝花。一株柔弱细嫩的藤葛,必须攀附着别的植物才能生存。她的到来,使绣琳终日忙碌,但她忙得非常高兴,她调养她,请最好的医生来治疗她,伺候她,宠她,爱她,如同待一个亲生的小妹妹。“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雅筑的肺病已经痊愈,面颊上也染上了一些轻红,美丽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色睡莲。绣琳更加爱她,更加宠她,喊她作白雪公主,给她做了许多白色的衣服,布置一间漂亮而雅致的房间给她,认为只有她配穿白色的衣服,配用白色的东西。时间一天天过去,雅筑也越来越美丽,她那时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龄——十九岁。她的精神病,在长期的治疗下也很收效,她几乎已经是个健康的女孩子。“一九四三年,战火已蔓延到广西,我带着家眷,辗转到了重庆。嘉嘉和雅筑都跟了出来。这年,绣琳又有了孕,我们决定,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叫皑皑。 “就在这时,雅筑病了。我们请医生治疗无效,查不出任何病源,但她茶不思饭不想,一天比一天憔悴。绣琳十分着急,拚命找医生,一点用也没有。她像一枝突然枯萎了的花,怎么都鼓不起生的希望。说实话,长期和雅筑相处,我难免对她有份感情。美丽的女孩常常本能的引起人的喜爱,何况柔弱的女孩子更容易激发男性的保护感。我承认,我几乎是爱上了雅筑。看到她卧病日久,越来越憔悴,我的焦急也不亚于绣琳。可是,我们的焦急和医治都乏效了,她有三天粒米不进,我们都认为她没有希望了。 “那天夜里,我和绣琳轮流守望她,绣琳有孕,我让她多休息,早些去睡,我就坐在雅筑的床边,凝视着雅筑。然后,那奇异的一刻来临了,雅筑睁开眼睛,默默的望着我,宇宙间一切的东西,在刹那间化为虚无。我知道什么事发生了!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竟然在爱她!那小小的,柔弱的,无法独立生存的小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笑了——我这才懂得为什么古人肯为女人的一笑而毁国——凝视着我,她轻轻的说:“‘我快死了,是吗?’ “‘不!’我说。“她深深的叹息,说: “‘如果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能得到,也就满足了,我爱了你那么长久!’“一句话崩溃了所有的堤防,她已将死!我还要隐瞒我的感情吗?于是,我吻了她。我这一吻,把生命力量重新注进了她的体内,像奇迹一般,她居然没有死!就像她得病的突然,她痊愈得也突然。绣琳雀跃如狂,而我衷心如捣,既高兴雅筑的复生,又愧对绣琳的欢悦。” “绣琳生了一个女孩,”罗教授抬起眼睛来望着我,“那就是你,忆湄。”我凝视着罗教授,默默不语,火盆里有一块煤烟炭,烟熏了我的眼睛。“新生的小女孩占据了绣琳全部的注意力。那是个强壮而漂亮的小东西,我们叫她皑皑。当绣琳为新来的小女孩忙碌时,我和雅筑的感情也进入了另一阶段。这是难以解释的,雅筑的柔弱、病态,都唤起我一种强烈的感情。她和绣琳是完全不同的,她时时刻刻需要别人的保护,而绣琳时时刻刻要去保护别人。或者,在一种男性的本能上,对于弱者都比强者更加怜爱一些。我不否认,我欣赏绣琳,但,我爱上了雅筑,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当着绣琳和雅筑的孩子们面前,我仍然愿意坦白的直陈这一点!” 我变更一下坐的姿势,下意识的看了看皓皓和皑皑,皓皓的眉头深锁着,漂亮的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的父亲。皑皑的脸色苍白而肃穆,眼睛深不可测。 罗教授继续说了下去: “正像忆湄所说,雅筑是一株菟丝花。真的,这株花一旦生根,就无法拔除,除非让它死。她对我的爱情也是根深柢固般固执和倚赖。或者,这是有罪的,这是错误的,这是不可原谅的。但感情一经发生,就无法遏止。我知道,她再也离不开我了,除非让她死。而我,也无法抗拒她的美丽和深情。于是,我成了一个欺骗和背叛的丈夫!而我那天真忠厚的妻子,却依然浑然不知的宠爱着她那白雪公主般的小妹妹! “然后,雅筑怀了孕,这事再也保不住秘密了,雅筑怀孕之后,就病得很厉害,医生诊断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再也忘不了那个晚上,绣琳注视着我的眼光。事情已到这一步田地来,我认为只有向绣琳坦白承认一切,我想,以绣琳一向宽大而不拘小节的个性,或者她能原谅我和雅筑,而加以容忍。可是,事实上是错了。我把一切说出来之后,绣琳愤怒悲痛得不可思议,她冲到雅筑房里,抓住雅筑的衣服,摇撼着她喊:“‘你的心呢?你的心呢?把你的心拿出来给我看看!我要知道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没有心。把你的心拿出来,我亲爱的小妹妹!’“雅筑只是哭,从头到尾的哭,我介在她们之间,不知所措。不过,我也有种侥幸的想法,认为让绣琳发一顿脾气,可能可以减少她的愤怒。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她走了,她留下了皓皓,抱走了刚满半岁的女孩。同时,她留了一个简单而残酷的纸条,上面潦草的写着: “‘我养一只狗,它知道对我友善, 我养一个白痴,她也知道感恩。 而这次,我养了一个人—— 没有心的人—— 她却咬了我一口。 这一生,我希望不再见到你们,如果有机会再见面,除非是向你们讨还这笔债! 绣琳” “她走了,我们曾四处寻找,各方面打听,却再也没有找到她。”罗教授再一次的停顿,我的泪珠从睫毛上跌入火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室内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窗外的风大了,月亮仍然很亮,窗玻璃上有个阴影晃了一下,同时有一声叹息。是谁?那传说中的幽灵吗?我凝视着窗子,树影摇动着,风在呜咽——是我神经过敏。掉回眼光来,我看着罗教授,他看着炉火,火映红了他的脸,他的眼光深沉寥落。“我知道绣琳的个性,她这一走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雅筑经此打击,立即旧病重发,她神志昏乱,整日喃喃的向人说:“‘我是没有心的,你知道吗?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一个没有心的女人!’“我请医生治疗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着说: “‘我不是存心要抢你,我是情不自已!请别离开我!请别离弃我!’”“我已经失去了绣琳,不愿再失去雅筑,我善待她,爱护她,也照顾她。不久,她也生了一个小女孩,为了纪念我所失去的那个女儿,我让这新生的婴儿顶替了另一个的名字——皑皑。”他望着皑皑:“这就是你。”又望着中□说:“那张照片里的是头一个皑皑——也就是忆湄。”一段沉默。他又说了下去:“从此,雅筑的病时愈时发,任何触起她回忆到绣琳的东西都会让她发病。我送走了绣琳所乐养的小动物,独独留下嘉嘉,因为那是个无法独立生存的女人,是绣琳下过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们一直住在重庆,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经打听到绣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经改嫁。五年前,到了台湾。然后就直到去年,收到绣琳一封信,说女儿已长成,而她将病逝,要我们照顾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学毕业。收信之后,我立即托人调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绣琳其人,还没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视我:“已经来了。” 我啜泣着,用手帕拭去了泪,新的眼泪又来了。我无话可说,在泪雾之中,我看到的是我那可怜的妈妈,长期挣扎于贫穷和疾病之中,那么困苦,那么艰难,到生命的末期,还不肯把这一段历史告诉我!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这之后的事,不用再说了,”罗教授放低了声音说:“我想,你们都了解了。皓皓!你不认认你的妹妹吗?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们有一个很伟大的母亲。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反对你们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风流自许,比我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雅筑,她实在被忆湄所惊吓,她一直以为,你是代替你母亲,来向她讨还那笔债的!但,忆湄,她不会伤害你,她一直是个胆小而善良的小东西。将近二十年来,她受着内心的谴责和折磨,她怕你!又愧对你!想对你好,又本能的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种种变态的行为。她——以为你是有意争取中□,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来对你!” 我泣不成声,我不管罗教授和罗太太——罗太太!她是“罗太太”吗?——我也不管皓皓和皑皑,我心中只有妈妈,我那可怜的妈妈!在这整个故事中,她是个无辜的牺牲者!她有什么过失?该半生困顿?因为她救助了一个将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们的生活,贫苦、挣扎,那破旧的小屋,那简陋的三餐,和妈妈的病!假若不那么苦,她怎么会那样年轻就离开人世?这世界多么不公平! “今天,”罗教授又说:“我把这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你们,不管你们作怎样的想法。对我,对雅筑,作怎样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点,我有个失去的女儿,现在,她回来了!不是个投奔的孤儿,是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在这个家庭里,她有她的身分和地位——我希望,皓皓,你重新来认识你的妹妹。皑皑,你也来认认你的姐姐……” 罗教授的话没有说完,皓皓站了起来,他站得很急,带翻了椅子。接着,他就纵声狂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的说: “哈哈!怎样荒谬的事情!忆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个漠不相关的女人,我竟把她当作母亲!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后仰。“爸爸!这是怎样一个疯狂的世界?”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跌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皓皓流泪。他踢开椅子,大踏步的对门外走去,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皓皓刺激了我,站起身来,我望着罗教授,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我哭着喊:“不!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我不是你的女儿!罗家给过我什么?你又给过我什么?我和妈妈困苦的生活,你却和那个女人逍遥自在!这世界太不公平!你们该受罚!该受罚!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永远不要!” “忆湄!”罗教授叫。“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离开这儿!永远离开!我恨你们!你和那个女人!那个没有心的菟丝花!” 我哭着跑出门外,我选错了门,跑进入饭厅。我听到罗教授在我身后狂吼狂叫,我神志昏乱,头脑不清,只知道心碎神伤,而急于逃避。我跑进了花园,后面有人在追我,狂叫着我的名字。仓卒中,我无目的的沿着小径向前面疾冲,一面冲着,一面哭着,泪水使我看不清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树木的阴影遮住了月光,而树叶拂过了我的面颊,我才知道我已经跑进了那小树林。风在树木间低幽的呜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我慌乱的在树丛中乱冲乱撞,头脑里更加昏昧不清。然后,我撞到一件物体上,那东西立即荡开了,我站住,喘息的望着地下。月光从树隙中漏入,地上有一双女性的白色绣花拖鞋,我迷茫的瞪着那双拖鞋,脚像生根般的不能移动。接着,那件荡开的物体又荡了回来,碰到我的身上,我看过去,触目所及,是一双人脚!顺着人脚向上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尸,正赫然的吊在那棵缠着菟丝花的松树上!我恐怖的大叫起来,我的叫声在夜色中尖锐的响着,然后,我昏倒了过去。 尾声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一片叶子飘落在我的唐诗上,打断了我正看着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了叶子,我抬起头来,呆呆的凝视着面前那棵松树,和松树上缠着的菟丝花。这是夏天,菟丝花正盛开着,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细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怜的缠绕在松树上,绿褐色的藤和粗壮的松树相比,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感觉,我看呆了。 一段小树枝弹到我的脸上,惊醒了我,中□含笑站在我面前。“你的画画完了?”我问。 “唔,一张很成功的画。”他笑着说。“是么?”我望着那支着的画架:“你画了张什么?” 他把画板取下来,递给我。画面是一个小丛林,丛林中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托腮的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摊开的书,而她的眼睛却凝视着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题目叫‘凝思’,好吗?”中□问。 “你把我画进去了。”我说。 他取开了画板,蹲下身子来,捉住了我的双手。 “你在想什么?”他低低的问。 “菟丝花。”“还在想那件事吗?”他凝视着我:“半年多了,你也该从那个恐怖的记忆中恢复了。” “我不是想那个。”“你在恨她吗?”他说,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罗太太,不,是雅筑。“她已经用她的死赎了罪,人死了,什么都可以原谅了。是不?忘记那些事吧!” “她偏偏选择这棵缠着菟丝花的松树来上吊!”我感慨的说:“她也以菟丝花来自比!是吗?我记得有一天,她曾经和我谈起菟丝花,她说,如果生来就是菟丝花,怎样能不做一株菟丝花?这就是她的悲哀。”我叹息。“或者,她并没有太大的过失,她只是一株菟丝花!” “你想通了,”中□吻我:“饶恕是一种美德,你真可爱!”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说:“多年来内心的负担可以压垮一个健康的人,何况她本来就有病!这小树林中曾经吊死过人的事一定给了她启示,我曾看到过人影,听到过叹息,那一定是她,是吗?”“我想是的。”“一株菟丝花!”我再叹息:“我刚刚在看李白那首古意,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以前,我们总把菟丝花比作罗太太,松树比作罗教授,现在,我觉得松树应该是我的母亲,罗教授是那株女萝草!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他们藉着我母亲来缠绵成一家,我母亲是个默默的牺牲者,供给他们机会来生存!”“一个很好的譬喻,”中□说:“罗教授,你还喊他罗教授吗?”“我改不了口!”我说。 “试试看,忆湄,他很爱你,而且,他又那样——那样—— 寂寞。”“皑皑来了!”我说。真的,皑皑正慢慢的向我们走来,她手中拿着一个信封,脸上微带着笑,半年来,她是罗家变化最大的一个人,她第一个从罗太太(雅筑)的死亡中恢复,迅速的挺起她的脊梁,来面对现实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丝花,而是一株劲草!望着她坚毅的挣扎着站起来,接受各种狂风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后的今天,她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们的个性仍然不合,但我们都努力的去适应对方。 “嗨!中□!”她喊着说:“哥哥有一封信给你!快拆开看!” 中□拆开了信,看着,也笑着。我说: “怎么,他怎样?中□!信里写些什么?” “我念几段给你听听,”中□说,慢慢的念: “告诉忆湄,我终于扬帆远去,学习独立了。国外什么都好,只是没有家里的人情味,也没有个刁钻古怪的小丫头斗斗嘴,殊觉无聊。到处拥挤不堪。连偷偷溜冰的地盘都找不到,颇怀念家中的水泥地,和那广大的花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大概我回去的时候,忆湄已在教她的小忆湄或小中□溜冰了——教技巧点,别像他妈妈那样摔碎了骨头…… ……上星期自己煎蛋,把手指一齐煎进去了,想想人肉一定没有煎蛋好吃,所以只吃煎蛋没有吃手指……交了好几个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有一个红头发,两个黄头发,四个黑头发。结论:还是黑头发最好看,盖为中国人也。最近最亲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国人,谈得非常投机,我常常带她到我的公寓里来玩,有一天大雷雨,她在我处共度了一夜,美极了。她芳龄四岁零三个月。皑皑怎样?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我只好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个丈夫回来……爸爸好吗?希望他已恢复了咆哮的精神,可惜我不在,使他少了咆哮的对象。 问候嘉嘉,还有忆湄的小动物们!” 我和皑皑听着,也笑着。中□把信折了起来,笑着说: “看信如见其人,还是那副老样子!” “不过,到底是独立了。”我说。 “谁独立了?” 一个声音问,我抬起头,罗教授正站在我们面前,他的须发更加蓬乱,眼神黯然无光,半年的时间,他仿佛已经苍老了十年。背负着双手,他看来寥落而孤独。 “是皓皓的信,您要看吗?”中□问。 “不,”他摇摇头,又闪动着眼睛、无法抑制一份本能的关切:“他好吗?有没有闯祸?” “他很好,他问候您。” “是吗?”罗教授转动着眼珠。 “他说,希望您早日恢复咆哮的精神。” “唔,”罗教授的须发牵动着,他低下了头,又迅速的抬了起来,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望着我,他说:“忆湄,我查了你的分数。”“哦!”我叫,心脏猛跳:“很糟,是不是?我知道今年不会有希望!”“三百六十八分,大概分发到第四、五个志愿,第一个志愿总是没有希望了!”罗教授慢慢的说,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兴。“噢!”我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忘形的扑过去,一把抱住罗教授,我的脸碰上了他的胡子,挪远了一些,我说:“什么时候,您能把这些讨厌的胡子剃掉?嗯?罗——罗—— 爸爸!”“爸爸”二字一经叫出口,我如释重负,浑身都轻松了。罗教授——不,爸爸凝视着我,他的须发乱动,眼眶真的湿润了,喃喃的,他不知道逼在喉咙里说些什么。好久,好久,我们都站在那儿,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东西,眼睛里都凝满了泪,谁也无法说话。终于,我轻轻的说: “我懂了,爸爸。”“什么?”他问。“你,妈妈,和菟丝花。”我说:“你是棵女萝草,妈妈是松树,她是菟丝花。妈妈最伟大,而你们也没有过失。”我轻轻的念:“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罗教授凄凉的笑了,用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他说:“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忆湄。” 我也含着泪笑了。远远的,嘉嘉的歌声,随着风飘送而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噢!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是指的什么?一段爱情?一段生命?像爸爸(罗教授),妈妈,和雅筑的故事,也是一场春梦,一片朝云吗? 无论如何,这故事已经过去了。尽管世界上每天还有新的故事在产生,但,那些,也终将如春梦无痕,如朝云流逝!—— 全书完—— 一九六四年夏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