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执山河》 第一章 惊蛰 二月十二,惊蛰。 许是为了应惊蛰这个景,天刚亮的时候便从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不一会儿下了些小雨,周遭的空气湿润又寒冷,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爷,把毯子盖上吧,又下雨了。”一身着黑色衣袍的内侍,给轿辇上的男子盖上毯子。 轿辇上的男子身着深青色衣袍,面色苍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一身病痛羸弱之态,却将他衬得宛如冬日里的月,冰山之巅的雪,不沾染一丝烟火气。 虽是体弱,但男子却坐得端正,皱眉看着前方从国公府中排队出来的人,轻声问道:“都在这儿了?” 身旁的侍卫方厚闻言忙道:“回殿下,傅家女眷六十七人,全在此处了。” 鲁国公傅仲华参与赵王司徒礼谋反,家中男子凡十四岁以上者斩,十四岁以下者流放西海。 至于女子? 没入贱籍,悉数收为官妓。 太子司徒策主办此案。 司徒策抬眼望去,这一家子女眷个个都面色如灰,毫无生气。见此,他眉头皱得更深,闭着眼挥了挥手。 方厚见此,上前一步命令道:“全部带走!” 傅家女眷闻言,克制地哭了起来,她们知道,迎接她们的,是比死还要痛苦的炼狱。 官差们一脸凶狠,押她们上车。 司徒策暗自叹了口气,不太愿意看见这样的场景,沉声道:“回宫。” “起驾……” “啊——” 内侍话音未落,人群中顿时引起一阵骚乱,司徒策抬眼望去时,只见两名禁军擒住了一个姑娘。 “去看看。”司徒策看着前方皱眉道。 方厚闻言,忙上前查看,不一会儿便过来回道:“那姑娘想抽刀自杀,被拦住了。” 闻言,司徒策有些惊讶,再次抬眼望向那个一袭绯色衣裙的姑娘,见她眼睛死死地盯着禁军手中的刀,还在试图挣扎。 他眼睑微合,眼中有些不解,“带过来我看看。” 方厚招手,那姑娘便被押了过来,被迫跪在司徒策身前。 “抬起头来。”司徒策语气平静道。 姑娘闻言,微微抬起头,不敢与他对视,司徒策却也将她的面相看了个大概。只见她十六七岁的模样,面上虽稚气未脱,倒也生得清秀好看,颇有一种“清水出芙蓉”之感。 这么个弱女子,刚才怎么敢抽刀自杀呢? “叫什么?” “傅清初。” “傅仲华是你何人?” “祖父。” “刚才为何寻死?” “士可杀不可辱。” 这话从一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司徒策深感意外,不由得笑了起来,“可你是女子。” 傅清初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昔日木兰梨花亦是女子,却也能行丈夫之志。” 昔日花木兰替父从军,樊梨花为大唐开疆拓土。 闻言,司徒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垂眸看着傅清初,眼神却慢慢变得冰冷起来,“木兰为国为父,梨花为君为夫,二人忠孝两全忠义两全,尔乃逆臣之女,岂可比拟木兰梨花?” 司徒策虽一身羸弱之态,但常年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日里便是不怒自威,此刻动了气,更是压迫感十足。众人屏息敛声,周遭像是死了一般。 傅清初因害怕止不住地发抖,不知如何回答。 司徒策见此,冷笑了一声:“狂妄无知!” 傅清初忙稽首大拜,深吸一口气,语气颤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清初也恨不能生为男儿,卫国戍边,也好过沦为下贱,供他人亵玩羞辱!” 闻言,司徒策颇有些意外,嘴角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带下去,好生看管。”语罢,便不再看她。 内侍忙喊道:“起驾回宫!” 傅清初再次稽首大拜,待司徒策的仪仗走远后,提着的那口气才敢放下,顿时也如泄了气的皮囊,瘫软在地。 禁军将她从地上架起来送进囚车,母亲陈氏一把抱住她,哭得泪如雨下。 傅清初一脸死寂地靠在囚车上,看着司徒策的仪仗远去,眼泪无意识地流了下来,绝望如同潮水,一浪一浪地向她涌来,她逐渐地呼吸不上来。 她张开嘴急促地呼吸着,像极了被丢在岸上的鱼,看着司徒策的仪仗消失在拐角时,她心中大恸,惨烈地哀嚎了一声,登时晕了过去。 …… 傅清初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舌根发苦,嘴里满是残留的药味,她忍不住趴在床边干呕。 屋外的人听见动静,忙推门进来,“姑娘醒了?” 傅清初抬眼,就见一浅绿色衣衫的姑娘进来,十五六岁的模样,与她年纪相仿。 绿衣姑娘将傅清初扶起来,问道:“姑娘可还有何处不舒服?” 她摇摇头,忍住胃中的不适,哑着嗓子问道:“这是何处?” “木生别苑。”绿衣姑娘道。 闻言,傅清初微微皱眉,倒没听说京中有这么个地方。 “我睡了多久?” “姑娘发了一天一夜的烧,差点连药都灌不进去。”绿衣姑娘叹了一声,庆幸道,“幸得仙人保佑,您可算是醒了。” “想来是你照顾我了?”傅清初握着她的手,由衷感激道,“承你照顾了。” “姑娘客气了,您唤我绿蔓即可,有什么事您吩咐。” 傅清初点点头,“你知道我家人被分在何处吗?” “您被送进来的时候,就只有您一人,不如您去问问李爷?”绿蔓摇头道。 闻言,傅清初的眉头皱得更深。傅家如今已全沦为阶下囚,且都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需如此忌惮吗?思及于此,她心中焦虑更甚,一把抓住绿蔓的手,“能带我去见李爷吗?” 绿蔓被她焦急的神情吓到,想抽出手又抽不出来,忙宽慰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待婢子给您洗漱,再给您通传一声?” 闻言,傅清初的神色才稍有放松,松开绿蔓的手说了一声抱歉。 绿蔓一边揉着手,笑着说没事,“我伺候您洗漱。”说着,伸手扶傅清初起床。 绿蔓的手巧得很,一会儿便给傅清初梳了个简单的十字髻,佩戴上珠花首饰,又好像是那个傅家三小姐了。 “姑娘生得真好看,比别的姑娘都好看。”她由衷赞美道。 明明是该高兴的话,傅清初听来却苦涩无比,从未想过要与娼妓比美。 她淡淡一笑,没有搭话。 梳洗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继而听到门外一男子道:“绿蔓姑娘,李爷让小的来问话,清初姑娘醒了吗?药已经熬好了,要送来吗?” “醒了,药让人端进来,还劳烦你给李爷说一声,就说姑娘有事请教,还请他腾出个时间。”清歌对外道。 门外人听了这话,说了声知道了便离去了。 …… 且说那小厮去了不久后,便端来了药,回话说李爷现在就有时间,姑娘若是方便,喝了药便可以过去。 闻言,傅清初忙一口喝了药,跟着小厮过去。 一路上,傅清初悄悄打量这个别苑的布局,前庭后院屋舍俨然,凉台燠馆,风亭月榭,高高下下,逶逦相属。约莫穿了七八条回廊,傅清初才走进一个院子,谁知院中又是一番天地。 只见入门来便一棚湘妃竹,竹子之后是一片湖水,此时夕阳西下,湖水中波光粼粼,甚是耀眼。 “这地方,过于风雅了。”傅清初心想。 小厮引着她们走进回廊,到一水榭处,一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见她们来了,忙向身前坐着钓鱼的男子躬身说了什么,接着便出来笑着对傅清初道:“姑娘里边请。” 傅清初看了男子一眼,微微点头谢过,轻提裙摆往里走,可越往里走她的心就跳得越快,直觉告诉她,这李爷绝不是一般人。 “来了?” 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钓鱼男子淡淡地问道。 可光是这一声,傅清初就顿时吓得腿软。虽然她还没见到这人的模样,可他语气里化不开的严寒她却记得清。 她慌忙下跪,“见过太子殿下,给殿下请安。” 闻言,司徒策笑了一声,“起来吧。” “谢殿下。” 她站起身来,垂手而立,连呼吸都不敢太快。 “都读过些什么书?”司徒策漫不经心地问道。 “《女则》《女诫》……” “撒谎!”司徒策冷声道。 傅清初吓得腿软跪下,语气颤抖得不行,“清初不敢!” “我再问一遍,读过什么书?”这次的语气比之前更冷了些。 傅清初深吸一口气,斟酌道:“四书五经已粗略读过,最近在看《汉书》。” 闻言,司徒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和声问道:“你如何看待巫蛊之祸?” “太子何辜!”傅清初不假思索道。 太子刘据,汉武帝刘彻与皇后卫子夫之子,因与奸臣江充有嫌隙而被江充以巫蛊之术陷害,他矫诏诛杀江充准备夺位,后遭武帝镇压兵败,自杀而终,史称“巫蛊之祸”。 小人陷害,绝望自杀,刘据确实很无辜。 “仅仅如此?”司徒策冷声问道,“傅清初,你一家女眷幼小的命运都在你一念之间,想好了再回我。” 闻言,傅清初心头陡震,万万没想到这么个谁都知道事,会关乎她家一家老小的命运,她顿时遍体生寒,冷汗如瀑。 第二章 野兽 傅清初忍不住发抖,死死地握紧拳头,让指甲陷入肉中,希望疼痛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吸几口气,思考他为何会问出这个问题。 刘据是太子,司徒策亦是太子,二人地位相同,不同的是刘据死了,司徒策在意的一定是刘据死了这件事。所以,她必须站在他的角度去突破刘据的困境。 思及于此,傅清初心中大概有了底,深吸一口气方才沉声道:“戾太子仁德并无过错,但身为国之储君,仁德过矣,方招致杀身之祸。” “尔以为如何?” “当断则断!” “如何断?” “尽早找机会除掉江充等人!” 明知道江充这些奸佞小人会对自己不利,就应该找机会除掉,以免养虎为患。 而站在司徒策的角度,如果有一天发生了奸佞诬陷这样的事,他一定要当断则断,绝不能畏首畏脚。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江充虽死,奈王充李充何?以何理由回禀圣上?”司徒策看着平静无波的湖水,蹙眉认真问道。 闻言,傅清初心头陡震,脑中轰然一响,她本以为她将问题归结于刘据已经是另辟蹊径,无人能出其右了,但被他这一问,顿时显得无比稚嫩。 死了一个江充,还有更多奸人冒出来,杀了皇帝的宠臣,皇帝与太子之间不会有嫌隙吗? 刘据的困境还是没有解决! 究竟该如何才能避免刘据的死亡?刘据怎么做才不会死! 她脑中宛若一团乱麻,史书中的文字在她脑海中宛若走马灯一般来回穿梭,究竟该如何? 刘据是兵败自杀的,如果他不自杀?武帝会杀他吗?虎毒不食子? “殿下——”她激动地挺直了身子喊道。 司徒策抬眼看着前方平静的湖水,沉声道:“说。” 傅清初吞了吞口水湿润干哑嗓子,努力克制住因紧张和激动而导致的呕吐感。她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最该死的不是江充!” “哦?刚才不还说当断则断?”司徒策闻言,觉得这话确实有点意思。 “江充确实该死,但真正该死的人不是他!” “是谁?” “武帝!” 司徒策握着鱼竿的手倏然一紧,鱼竿随之一抖,眼神不由得往后垂去,沉声问道:“谁?” “武帝!”傅清初克制住了呕吐感,语气更加坚定。 “弑君弑父?傅清初,你好大的胆子……” “请殿下先听臣言!” “说!” “戾太子之事,看似是奸臣诬赖他诅咒武帝,但说到底还是父子之间相互猜忌,皇帝决不能容忍诅咒自己的太子,真正要杀太子的是皇帝是皇权!所以太子一开始的目标就不应该是江充,而应该直奔甘泉宫!”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不知道司徒策究竟对她这番议论是什么态度。 “去甘泉宫做什么?”司徒策感觉到了水中的动静。 傅清初深吸一口气,语气笃定道:“奸佞作乱,太子应当进宫护驾!但,皇帝听闻江充作乱,急火攻心。” 急火攻心,然后呢?傅清初没有往下说。 但司徒策却知道,如果刘据直奔甘泉宫,打出进宫护驾的旗号,那么武帝到底是怎么死的,都不重要了,毕竟能进入甘泉宫就已经掌握了大局。 闻言,司徒策许久都没有说话。 傅清初也屏息敛声地跪着,不敢有丝毫放松。 周遭顿时陷入死寂。 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司徒策笑了一声:“有了。” 傅清初见他站了起来,往回收鱼线。 “过来帮我一把。” 闻言,她忙起身,将鱼线末端的鱼儿捞上来,取了鱼钩放进一旁的水盆之中。 做完这些,她低眉垂首站在一旁,等着司徒策吩咐。 “你一家全部前往凉州屯田戍边,我保证他们性命无忧。”司徒策看着她沉声道。 闻言,傅清初大喜过望,立即跪下稽首谢恩,语气颤抖得不行,“谢殿下大恩!” 司徒策垂眸看着她,语气郑重,“不过你得先留在京中为我所用。” “臣一定结草衔环,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闻言,司徒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说完,便负手走了。 傅清初恭送他远去,却不太明白他的话,本事?什么本事? “哇——哇——” 傅清初还未想明白,乌鸦的叫声将她吓了一跳,抬眼望去,就见一只乌鸦衔着树枝回到巢穴中,另一只乌鸦将树枝接了过去,那只衔树枝回来的乌鸦,又飞了出去。 她叹了口气稳定心神,转眼只见司徒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处。 …… 司徒策不仅答应傅清初让她家的女眷与未成年的男子一起去凉州屯田,临行前,还安排她与她母亲见了一面。 陈夫人握着傅清初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傅清初也只有抱着母亲痛哭。 “已经够好了,已经够好了。”陈夫人拍着女儿的背,哽咽得不行,“日后在太子身边,你要小心行事,不可忤逆太子之意。” 傅清初哭着说是,“到了凉州,如果能写信的话,还请写一封信给孩儿,也好让孩儿放心。” 陈夫人摇摇头,“你我皆是有罪之人,怎还敢通音讯?就算能得太子器重,你也千万不要提起我们,以免让太子觉得你得寸进尺,反致杀身之祸。” 闻言,傅清初再次泪如断弦,哽咽得说不出话,只得拼命点头。 陈夫人卷起袖子替女儿擦干眼泪,“山高水长,后会无期,珍重珍重!”说着,便转身随着差役走了。 “母亲——”傅清初心中大恸,凄厉地喊着母亲,可陈夫人却头也没有回,毅然地往前走。 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傅清初直直地跪在地上,朝着母亲的背影稽首大拜,“不孝女傅清初拜别母亲大人!” 闻言,陈夫人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着女儿,只见女儿伏在地上,隐约还能听见她压抑的哭声。陈夫人的眼泪再次落下,她慌忙抬手将眼泪擦干,转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 傅清初的眼泪还未擦干便被送到了东宫门口,她抬眼看着东宫的牌匾,迈着坚定的步子,随宫人进去。 明德殿内烛火通明,正位上却不见人。进了偏殿的暖阁中,傅清初这才见司徒策披着狐氅对着灯看书,案边一女子跪坐伺候。 “殿下,姑娘来了。”侍者轻声道。 侍者说完,傅清初垂眸走上前来行跪拜礼,“参见殿下。” 司徒策看着她,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道:“起来吧。” “谢殿下。” “东宫女官中,司闺尚缺一人,你便补这个缺吧。” 闻言,傅清初微微有些诧异。东宫三司九掌的女官中,地位最高的便是掌管东宫内宫书籍名簿的司闺了。他将自己置于此处,确实超出了她的预料。 虽是不解,但她还是乖巧说是。 而司徒策身边的女子更是不明白,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怎么就能和她平起平坐了?她眉头微皱,打量着下站着的傅清初。 “这位是苏司闺,以后不懂的地方问她即可。”司徒策给傅清初介绍人,转而对身旁的女子道,“这位是傅清初傅司闺,日后司中之事,就由你二人负责了。” 女子敛住脸上的疑惑与不解,转而笑着说是。 看着傅清初风尘仆仆的样子,司徒策不由得叹了口气,对内侍道:“带傅司闺下去休息。” 傅清初行礼退下,这时便听见苏司闺道:“殿下,夜深了,您也该歇了。” “再看一会儿?” 闻言,傅清初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向司徒策,这语气,竟像是在征求。 “该歇了。”苏司闺语气温柔,却是无比坚定。 司徒策叹了口气,妥协地放下书。 傅清初跟着内侍出来,便听见内侍缓缓道:“苏司闺是清河苏氏之女,小字唤做君若。入宫多年了,深得殿下器重,长期在殿下身边伺候。司中之事,都是其他几位在忙,现在您来了,也算是群龙有首了。” “清初虽封司闺一职,但毕竟是刚进宫,况且苏司闺又深得殿下器重,清初怎敢妄自称首?日后还得请李公公多多照拂。”傅清初谦虚地笑道。 李平,司徒策的内侍。 “您这话是抬举奴才了。”李平笑道,“您先歇息,明日奴才再过来带您去见过众人。殿下吩咐过,您缺什么要什么,尽管找奴才。” 傅清初笑了笑,“多谢公公了,您也早些安歇吧。” 李平行礼告退,屋内的绿蔓便迎了出来,给傅清初行礼。傅清初倒是惊讶在此处还能见到她。 “殿下说姑娘初进宫,让婢子跟着您,日后行事也方便些。”绿蔓笑道。 闻言,傅清初不禁眼眶一热,缓了好一会儿才把哭意压下去。 自家中出事以来,她整日担惊受怕,衣不御寒,食不果腹,而太子竟能心细到如此,怕她缺衣少食,怕她人生路不熟。 她躺在床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如今得太子庇护倒是安稳了,但不知家人们有没有出发,下雨了,也不知在何处避雨。 思及于此,她忍住强烈的哭意,长长地了口气,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日后天各一方,恐怕这辈子真的再也见不着了。 再想起母亲的叮嘱,她只觉得心中疼痛难当,只得紧紧地咬住被子,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嗯~” 听见绿蔓呓语,她忙止住情绪,直到没听见声响,她才放下心下来。这一打断,她的情绪倒缓和不少。 是啊,现在已经与母亲分开了,哭已经没有用了。 她能做的,就只有听太子的话,希望有朝一日,他能降下恩旨,允许她与家人互通书信。 思及于此,她又想起他的话:留在京中帮他。 他封她为司闺时,她确实有一瞬间的惊讶,可是转念一想,这已经是东宫女官中最高的职位了,如果说这就能帮他,未免也太容易了些,难道他会缺一个管书的女官吗? 绝不会就这么简单! 她在脑海梳理与他交往的全过程,明确他留下自己,是她在回答如何看待“巫蛊之祸”之后。也就是说,她的回答是令他满意的,而他要她帮的,极有可能是应对类似“巫蛊之祸”这样的情况。 这个猜想一出,便迅速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她甚至觉得这才是司徒策留她在身边的原因。 她给刘据的出路是逼宫,但是逼宫逼父这样的事,太子不能做,可是太子身边的人能做。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了,她感觉到心脏也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她捏紧了被子,觉得有些可笑和悲哀,皇权将人变成了野兽,而她则是他豢养的野兽,待时机成熟之时,放出笼子去吃人。 第三章 士为知己者死 傅清初一夜未眠,第二日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后,李平亲自来接她去见过诸位同僚。 她正与诸人寒暄之时,忽听见一女声喊道:“苏司闺到。” 众人听了,忙站好,向苏君若行礼。 现今景朝宫中的女官,皆出自世家大族,其中的根由还是当初太宗皇帝想将女儿下嫁苏氏,遭到苏氏婉拒。 后元和帝,也就是当今圣上即位,以教化宫妇的为由,下令让各大望族之女进宫担任女官,本是想打压这些世家大族的士气,不承想,反将这种攀附之风,从民间朝堂,带到了后宫之中。 傅清初之前被养在深闺,对此感受不深,今日算是见到了。 “大家快快免礼。”苏君若笑着看着众人,转而又向与她平级的女官还礼。 “傅司闺,”苏君若看着傅清初,笑着走过来,“昨夜匆匆见了一面没来得及说话,今日殿下难得没让我跟去崇文馆,我这才得空过来。”她拉着傅清初的手笑道,“你与陈掌正如她们都相互认识了吧?” 掌正,司闺三掌中的女官之一。 傅清初笑着说见过了,苏君若便转而向众女官道:“傅司闺初来乍到,日后还请各司中的诸位姐姐多多帮衬。” 三司中众人皆说是,苏君若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笑着对傅清初道,“若是你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虽不常在司中,但大小的事务也还是我在管。不过我还得回去候着殿下回宫,就不陪同你过去了。” “您忙。” 傅清初微笑颔首送别苏君若,心中觉得这苏君若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姑娘,做事当真是滴水不漏。今日不过是按照礼节,匆匆地来打个照面,便能轻描淡写地将她在太子跟前与在三司中的地位,向自己展现得淋漓尽致。 虽说这样做有些下马威的意思,但傅清初却觉得如此也好,也算是大体知道她的脾性,方便日后相处。 大家相互认识后,司闺诸人便带着傅清初去了平日里当差的地方——常春殿。 “这些是平日里出入的文书,还请傅司闺察看。”掌正陈丽如着宫女抱来十几卷文书放在案几上。 傅清初看了一眼,笑道:“多谢陈掌正了,方才我听掌正说,咱们司中掌管着宫人的名簿,这名簿可在姐姐处?” “名簿一直由苏司闺管着,傅司闺若是要查看,问苏司闺即可。”陈丽如笑道。 傅清初笑了笑,“多谢。” 陈丽如见无事,便退往一边。掌书李慧拿了几本账目上前,和声道:“这是内宫藏书目录,请傅司闺过目。” 绿蔓接了册子交给傅清初,她随手翻了翻,竟看到了市面上早已找不到的孤本,她不由得笑了笑,日后倒是有福了。 “除藏书外,殿下将书画等物品,也放进了藏书阁中,藏书目录后,便是所藏书画的目录。” 傅清初翻着目录,点了点头,抬眼便见掌筵吴迎春上前道:“这是床祷、案几、铺设等物品的账目,请司闺过目。” 傅清初亦是随手翻了翻,笑着对众人道:“清初初来乍到,日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各位姐姐帮衬,今日辛苦各位姐姐将文书账目送过来,待清初看完后,便会归还。各位姐姐,就先请回吧。” 众人闻言齐声说是,行礼告退。 傅清初看着堆如小山的文书与账目,不由得叹了口气,要看完查点完这些东西,得费不少时日。 她正准备先从文书入手时,门外通传说李公公到了。她忙起身,就见李平走了进来,朝她行了个礼,笑道:“殿下让奴才给司闺送本宫规过来,方便司闺日后行事。” 傅清初还礼,接过册子,笑着对李平道:“多谢公公走这一趟,还请公公替清初向殿下问安。” 李平点头道是,看了眼册子对傅清初道:“殿下还说,今日下了差,让司闺到明德殿回话。” “是。” “奴才先行告退。” “公公慢走。” 送走了李平,傅清初看着手中的宫规,不禁想起司徒策来。 她之前听父亲说过太子,说他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可现在看来,太子他哪里是目下无尘?分明是仁德过矣。 他难道是真的怕成为下一个刘据吗? 她回首看着案几上的那些文书账目,既然他怕成为下一个刘据,那她就只能士为知己者死了。 …… 内宫的文书,也不外乎一些请示批复、书信书札,加上太子送来的宫规一起看,不出半日,傅清初便将内宫事务了解了大概。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正准备喝杯茶,绿蔓便进来说该用午膳了。她应了一声好,跟着绿蔓一同过去用膳。 等傅清初到时,已经来了不少人,她粗略地数了一下,大约四五十人。众人见她来了,忙行礼问好。 “各位不必多礼,请入座吧。”她笑道,“陈掌正,咱们司中的姐妹可都到齐了?” “有几位生病请假的,也有调到别处的,并未到齐。”陈丽如道。 傅清初点点头,“咱们总共有多少人?” “共七十七人,今日一共到了四十七人。” “竟外调这么多?”傅清初好奇地问道。 陈丽如看了李慧一眼,李慧见她面有难色,笑着对傅清初道:“藏书阁的书籍甚多,既要防蛇虫鼠蚁,也要小心火烛,晒书收书,人手少了也忙不过来,人自然也就多了些。只是如今换季,司则那边裁缝补洗缺人手,也就将人调了些去。” 傅清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欲问其他的事,上菜的宫女说菜已上齐,她只好止住话头,各自吃饭。 “文书我已大致看完,还请陈掌正着人将文书拿回去。”用完膳,傅清初对陈丽如道,“下午若是有时间,还请李掌书带我去藏书阁看看。” 闻言,李慧有些迟疑,“今日藏书阁打扫,都是灰尘,司闺去了怕是有所不便。” “无碍,我今日就只是熟悉熟悉路。” 见傅清初执意要求,李慧也不好再推迟,只得笑着起身道:“司闺这边请。” …… 藏书阁总共藏书三万余册,虽说远远比不上弘文馆和崇文馆,但对于一个后宫而言,已经是算是多的了。 傅清初到时,藏书阁似乎已经打扫结束,唯有一个值班的小宫女等着其他人来换她的班。 李慧引着傅清初进了藏书阁,一一给傅清初介绍她们日常的工作,“除了管理藏书与字画外,平时需要的纸笔,内坊局送来后,也是我们在管。” 傅清初一一听着,看着书架上的《齐论》与“四家诗”不禁有些心酸。 《齐论》《齐诗》《鲁诗》失传了几百年,哥哥曾说帮她找齐了“三论”“四诗”,说是回家拿了钱再回去买,可是还没等书拿回来,家中就出事了。 她伸手拿了一本“鲁诗”,可刚翻开她就不禁皱眉,这里边哪是什么鲁诗?分明就是一个错误百出的普通版本,甚至连个注疏也没有。她往后翻了翻,有些字竟模糊得无法识别。她不甘心地翻开其他本子,忽见里边竟有彩色的插画,她凑近一看,顿时羞得面红耳赤,猛地将书合上。 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活色生香的图? 她转眼看着李慧,皱眉道:“这些书……” “有些书也是外边买来的,他们瞎了眼没认真看,胡乱地就送进来了。”李慧慌忙解释道,“如今年代久远,也不知是谁买的了。” 傅清初闻言,眉头皱得更深,看着这半新不旧的纸张,年代久远? 她抬眼看着李慧沉声道:“这种东西,应该尽早清除出去,若是殿下看到,你我不死都得脱层皮。” “是是是,”李慧忙对身后的宫女道,“还不赶快来把这些东西拿走?” “不用了,”傅清初道,“你们忙,这书就由我带走好了。” 闻言,李慧不由得有些慌了,忙劝阻道:“司闺可能有所不知,藏书阁的书是不能随意带出门的,就算这东西见不得人要销毁,也得请示殿下。” “哦,这样啊。”傅清初想了想,“你们就如实记录这书是我带走的,由我请示殿下。绿蔓,将这些书收了。” “司闺——”李慧的语气有些急了,“您这样做,确实不符合规矩,就算您要带走也得请示苏司闺,藏书阁的书,除了殿下与苏司闺,其他人不能随意带离。” 闻言傅清初不由得笑了笑,虽说她初来乍到,但与苏君若是同级,怎得她要带走几本书,还要请示苏君若?用苏君若的名气震慑她? “掌书刚才唤我什么?”傅清初笑着问。 李慧莫名地看着她,“司闺……” “我需要请示谁?” 闻言,李慧方觉失言,忙下跪道:“下官失言,恳请司闺宽恕。可是这书……如若司闺今日带走了,殿下必定治下官一个失察之罪,恳请司闺放下官与众姐妹一条生路!” 李慧这一跪,其他人也跟着跪下了,齐声道:“恳请司闺放奴婢等生路!” 傅清初凝眉看着跪在她眼前的众人,忽然间觉得太子确实不是简单地让自己给他管书了。 她笑了笑,弯腰扶李慧起来,和声道:“此书是采买之人疏忽,与掌书虽有关系,却不是很大。殿下宽厚仁慈,定不会冤枉掌书。” 闻言,李慧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太子?宽厚仁慈? 第四章 出师未捷 傅清初执意要将书带走,李慧奈何她不得,只好妥协退让 下了差,傅清初带着绿蔓到明德殿等司徒策回宫,刚到明德殿,苏君若便笑盈盈地迎了出来。 “初次上任,感觉如何?”苏君若笑着问道。 “多谢司中各位姐姐帮衬,算是对司中之事有了些了解。”傅清初亦是笑道。 苏君若点点头,“如此甚好。”她看了眼傅清初手中抱着的书,“傅妹妹当真是好学,初次上任,就带了书过来,是有什么想向殿下请教的?” 傅清初看了眼怀中的书,笑道:“这‘三论四诗’我想了许多年,却都无缘得见,今日见了便想要向殿下求个恩典,让我带回去看看。” “是吗?待我看看。” 苏君若笑着伸手来接,傅清初将面上一本交给她,她随手翻了翻,脸色也慢慢变得不好起来。 “这书……” “这书怎么了?”傅清初笑着问,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苏君若将书合上,拿在手中,叹了口气无奈妥协道:“今日之事我听说了,你想秉公办理确实不错,只是这等小事,又何必拿来使殿下心烦?我看还是交给我处理吧。” 闻言,傅清初不禁冷笑,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啊,就传到了她耳中。既然如此,她倒不用与她虚与委蛇了。 “事情虽小,但您应该也知道,想要集齐‘三论四诗’是有多难,倘若我们悄悄将书处理了,日后殿下问起来,咱们也不好回话。”傅清初笑着将苏君若手中的书抽出来,“还是向殿下说明才好。” 闻言,苏君若眉头微皱,看着傅清初面露难色,语气焦急道:“傅妹妹刚来可能有所不知,李掌书她今年六月便可出宫了,若是殿下追查下来,她背上个罪名出宫,是会给家族蒙羞的,到时就连我也……这‘三论四诗’虽然难找,但我记得我家中也还有,到时我让家人将书送来,补了这个缺,这样一来对大家都好。” 让家人送来,宫内可私自传送物品? 苏君若见傅清初不说话,以为她动摇了,忙握住她的手,一脸无奈道:“这件事对别人兴许没什么,但天下人谁不睁大眼睛看着我们几大家族?姑娘是读过书的,‘尧尧者易折,皎皎者易污’的道理,应该比谁都懂。” 当初太祖皇帝能问鼎天下,少不了关西六大贵族的支持,且这六大家族根基甚厚,家学严谨,备受世人尊崇,也因如此他们更加在乎家族颜面。 可是,傅清初恨这些人,正是这些世家大族把持着朝政,在朝堂上党同伐异,将父亲外调剑南,才害得她三年没见过父亲,而且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所以,这些人的荣辱,与她有何关系? “苏姐姐说得是,我一时间竟没想到,差点坏了大事,多谢苏姐姐提醒。”傅清初笑道。 她虽恨这些人,但她不得不思量,若是这书真的只是一时疏忽混进藏书阁的,到时就算太子定了李慧等人的罪,也不能将这几大家族怎么样,而那时她也将这几大家族的人得罪了,之后这内宫中,怕是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她不能当这个出头鸟。 “所以这书就先交给我吧,免得殿下回来看到,你我还难以回话。”苏君若笑道,立即着人将书从傅清初和绿蔓手中抱走。 傅清初看着宫女抱着书远去的背影,心中就只有四个字——出师未捷。 傅清初这厢正叹气,便听见一男声喊道:“太子驾到。” 她抬眼便见太子过来了。 “参见殿下——” 众人下跪行礼。 司徒策说了声免礼,看着苏君若身边的丫鬟抱着几本书,问道:“这书要拿到何处?” “是殿下前几日看完的,臣让她们拿回去。”苏君若和声笑道,“殿下要的书,已差人送来了。” 司徒策看了那些书一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内,“进来吧。” 傅清初闻言,也跟着一同进了屋。 苏君若伺候着司徒策更衣洗手,从别的宫人手中接过热茶奉上,“殿下今日比往日回来得早些。” “师父尚在宫中与圣上商谈事情,故今日回来得早些。”司徒策喝了口茶淡淡道。 “詹事府的今日来问今年出宫宫人的名簿,臣已将名录拟好,请殿下过目。”苏君若说着,从案几上拿了一封奏疏呈给司徒策。 司徒策看了一眼,“你有没有想留下的?” 苏君若想了想,“司则陈青芜与司馔吴莞尔按理确实该出宫了,但另外两位司则与司馔年初方才入宫,许多事尚不熟悉,依臣之见,她二人可再留半年。” 司徒策听着,良久都没说话,也不置可否,苏君若见此,忙改口道:“若是殿下不想留,这名录臣明日就交由詹事府,让她二人到期出宫。” 他看了傅清初一眼,想了想道:“同时让她二人出宫确实有诸多不便,这样,吴莞尔按期出宫,陈青芜年末出宫。” 苏君若收了册子说了声好,“膳房已准备齐全,殿下看是否传膳?” 司徒策点点头,转而看向傅清初,笑着问道:“傅司闺第一天上任,感觉如何?” “承蒙殿下关心,一切都好。”傅清初垂眸平静道。 “可遇到什么难事?”司徒策接着问。 “司中诸人各司其职,各部井井有条,并无难事。” 闻言,司徒策眉头微挑,转而看向苏君若,笑得意味深长:“哦?可见苏司闺平日料理得不错。” “都是托殿下的福。”苏君若一边摆盘一边笑道。 司徒策笑而不语,见苏君若摆好盘,淡淡道:“你也累了一天了,下去休息吧,这儿有傅司闺伺候。” 闻言,苏君若有些惊讶,迟疑道:“傅司闺初来乍到,还是由臣……” “不过吃顿饭,不碍事,今日你就先下去休息吧。” 见司徒策坚持,苏君若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行礼告退。临走前她看了傅清初一眼,微微摇头。 傅清初看得明白,大意是让她不要把今日的事说出去。 “过来洗手吃饭吧。” 苏君若走后,司徒策平静道。 闻言,傅清初心中惊讶得不行,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见他已经端碗在吃饭了,并没有需要人布菜的样子,傅清初这才忙不迭地上前洗手,接过宫人递过来的毛巾擦干,拿起筷子,却不知道该夹哪道菜。 司徒策看了她一眼,笑着问:“怎么?都不喜欢?” 她哪儿敢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没有没有。”她忙否认。 “没有喜欢的?” 傅清初:“……” “都喜欢都喜欢。”她又忙着承认。 闻言,司徒策忍不住笑了起来,引得傅清初不禁抬眼看他,发现他刚才确实是在捉弄自己。 傅清初再次:“……” 传说中太子清高自许,目下无尘? “都下去吧,我叫人再进来。”他平静地对宫人道。 闻言,傅清初有些不明所以,却听见他和声道:“现在没有旁人了,吃饭吧。” 她看着他,只觉得鼻尖有些发涩,父母都没有如此迁就她。她忍不住喊道:“殿下……” “吃了饭再说。” 闻言,她只得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同饭菜一齐吞进腹中。 她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如今听了他这话,宛如一颗定心丸,她也顾不得许多,只管埋头吃饭。 司徒策本来不饿,见她吃得认真,也难得多吃了一些,因为他知道若是他停筷了,这人一定也跟着不吃了。 而傅清初本就心细如发,怎能不知道他的迁就?以前不理解的那些知遇之恩与士为知己者死,今日全理解了。 一餐罢了,苏君若随宫人进来伺候,司徒策倒是有些惊讶,“不是让你回去歇息了吗?” “回去也无事,倒不如在殿下身边伺候着。”苏君若笑道。 宫人端上茶,苏君若用手摸了摸杯子,感觉到温度适宜这才端给司徒策。 司徒策接过茶杯,放到傅清初身前,“方山露芽,你尝尝。” 方山露芽,产自福州,每年跋山涉水才能到长安,亦是多少人都难得品尝到的皇家贡品。 傅清初尝了一口,气味确实要比普通的茶水要好得多。 “多谢殿下。” 司徒策笑了笑,“随我走走。” 闻言,傅清初忙起身,在苏君若之前,接过李平手中的披风给司徒策穿上。司徒策垂眸看着认真给自己系衣带的人,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傅清初却明白,从现在起,她要熟悉太子的起居坐卧,喜好厌恶,她要成为苏君若,从而代替苏君若。 虽不知道苏君若哪里引得他不快,让他想要换掉她,但这些对于傅清初来说都不重要,太子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傍晚寒气重,殿下不可在外待太久。”苏君若叮嘱道。 司徒策嗯了一声,“你忙了一天了,今日就早些休息吧,不用再过来了。” 苏君若说了声是,但看着他二人远去的背影,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拳头,眼中满是不甘。 …… 一连下了几日的雨,今日难得放晴,夜色透过晚霞的弥漫,由远及近。四周寂静无声,偶尔一声鸟叫,划破天空的沉静。 “方才吃饭时你想说什么?” 傅清初想了想,方才斟酌道:“臣今日在清点藏书阁所藏书目时,看到市面上失传已久的《齐论》《齐诗》《鲁诗》。” “有什么问题吗?” “殿下可曾看过这几本书?” “看过,怎么了?” 傅清初深吸一口气,试探地问道:“殿下觉得那几本书如何?” 司徒策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傅司闺是想说,书有问题?” “是,书中的内容,兴许与殿下曾经看过的,早已不是同一本了。” 闻言,司徒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看着天边苍然的暮色和声道:“你看,月亮出来了。” 傅清初抬眼望去,只见月亮从天边露出了一个银边。 “你知道什么时候赏月最好吗?” 傅清初不明所以,“元宵?中秋?” 司徒策摇摇头,笑道:“月亮完全升起来的时候。” 闻言,傅清初顿时醍醐灌顶,看着他的侧脸欣喜道:“臣明白了,谢殿下提点。” 司徒策转眼看着她,笑得和煦而温柔,“目前看来,本宫确实没有看错人。” 此时月华初上,许是这月光太过于美好,傅清初不觉心漏掉了一拍,“臣……一定竭尽全力,报答殿下的知遇之恩。” 司徒策点头笑了笑,“起风了,回去吧。” 那一夜,傅清初难得睡了个安稳觉,一夜无梦。 第五章 月俸 经司徒策提点,三论四诗一事傅清初没有再提,苏君若也知趣不提。几日后,苏君若亲自将书交到她手中,还当着她的面训诫李掌书,让她日后行事要小心。 傅清初看了眼那几本年代久远的书,重新将其交到李掌书手中,笑道:“藏书阁三万多册书,有时也难免疏漏。” “谁说不是呢?”苏君若笑道,“我近日想了想,司中事多,你一人也顾不上来,我看日后你我二人何不分工管理?这样一来既能面面俱到,做事也周到。” 傅清初知道,这是要开始划分权利范围了,“依苏司闺所言,该如何划分?” “内宫之事,以文书管理纠察推罚为重,至于经卷藏书、家居摆设,也不过是个库房看守,算不得什么大事。”苏君若顿了顿,看着傅清初道,“依我看,日后傅司闺主掌正之事,我就负责掌书掌筵,这样一来,我也能兼具在殿下身边伺候,你看如何?” 苏君若这一划分,看似将位高权重的部门给了自己,实则是将内宫的大小事务都握在了自己手中。 “如此甚好。”傅清初淡笑道,“只是宫人名簿……” “你初入宫来,各方面人与事都不算熟悉,名簿就还是由我管着,待日后你熟悉了,我再交与你。” 闻言,傅清初勾了勾嘴角,“也好。” …… 宫中的事,都有着各自的规矩,大家按照规矩做事,傅清初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是与非来。 而转眼就到了发月俸的日子。其实,对于宫人们而言,吃穿用度都是詹事府统一配备的,需要用到钱的地方,就是打点关系了,上下关系打通了,不至于被分到太苦太累的活儿,待日后出宫了,也算有了积蓄。 内宫的月俸由詹事府发放,但内宫毕竟是外廷官员的境地,所以一般都是将月俸抬到内宫再由司闺处发放。而内廷宫人众多,所以月俸到了司闺这一处,也是由各司领回去再发放。 “月俸一般不都是发放铜钱与米粮吗?怎么只发银子?”傅清初看着上前领月俸的众人,不解地问陈丽如道。 闻言,陈丽如笑了笑,“在宫外月俸确实发铜钱米粮,但是宫内人数众多,且也用不着米粮,况且各人的月俸不一,铜钱一时间难以数清楚,为了省时省力,也就改为发银子了。” 傅清初恍然笑道:“是清初少见,让陈掌正见笑了。” “傅司闺初来,不明白也是正常,日后就明白了。” 傅清初点点头,看着众人一一上前领自己的月俸,苏君若念完了在场人的名字,让其他司的人清点俸银数量,上了锁让其搬走。 “咱们司一共七十七人,今日只到了五十人,其余二十七人的俸银,是在他们当差的地方领取吗?”傅清初看着各司的人将俸银搬走,不解地问道。 苏君若看着她笑了笑,“是的,这样一来,免得旁人说我们克扣别人的月俸。”说着,她将一块银子放进傅清初手中,“这是你的。” “我也有?”傅清初有些惊讶,笑道,“不是才十几天?” “一月二两,半月一两。”苏君若不以为意地笑道,“不至于在这一星半点上计较,这是你该得的。” 傅清初笑着说好,也算是有钱了。 晚些时候,傅清初还是忍不住向绿蔓问道:“宫中的月俸一直都是发银子吗?” “以前发的是铜钱米粮,但从上个月开始,便发银子了。”绿蔓看着她不解道,“姐姐有问题吗?” 她的问题多了。 “把你的月俸给我看看。”傅清初看着她,说得认真。 绿蔓闻言,有些不明所以,但也转身拿银子去了。 宫女们的月钱不等,绿蔓这种跟在各个女官身边的姑娘,比在别处当差的要多得一些,一月有一两银子。 昏黄的灯光下,傅清初也分不出这三块银子的成色到底如何。她看着这三块银子,心下一横,也不管脏不脏,分别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果然看见了较深的牙印。 “果然如此。”她不禁笑了笑。 “怎么了?”绿蔓还是不明白“这银子有问题?” 傅清初看着她笑道:“我家给仆人发月俸的时候,不管什么级别的仆人,发的全都是铜钱和米粮。因为发银子必须过秤,戥子的刻数又略有差别,很难平分每一分银子。 “而且银子有成色之分,就算分量相同,成色不一样,价值也就不一样,市面上虽有用银子做交易的,但是为了避免麻烦大多也都还是用铜钱。” “这银子成色不好?”绿蔓将银子拿在手中看了看,“颜色似乎要暗淡一些,刚才又被您咬了个坑,成色就更不好了。” 闻言,傅清初不禁笑了起来,“赶明儿我向殿下求个恩典,赔你二两上好的。” 说起太子,绿蔓倒是想起来了,“欸,你说这苏司闺得殿下如此器重,日后会不会就留在殿下身边?苏氏也是名门望族,性情样貌也好,与殿下也算得上匹配同称。” “是殿下娶妻,又不是我娶妻,我怎么会知道?”傅清初好笑道,“背后议论,当心让人听了割掉你的舌头。”她佯作凶狠的模样吓唬绿蔓。 绿蔓哈哈笑了起来,“我只是给姐姐你一个人说,又不到处乱讲。你就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说起这个,傅清初也不禁思考起来。要说家世门第,性情样貌,苏君若算得上一等一的了,她确实很有可能留在太子身边,就算做不了正妻,以她的家族名望,一个侧妃也是绰绰有余的了。 可是傅清初的答案是不会,太子他不是只看中皮囊家世的人,若要是收苏君若为房中人,也早就是了,不会还是今日的样子。 “很有可能。”虽说她知道答案,但这种话她不能说出去。 “那我们得与她拉近关系,日后她若是做了妃子,兴许能看在情分上,让我们准时出宫。”绿蔓憧憬道。 进宫的女子,按规矩二十岁就可以出宫,但若是主子留用,就得继续待在宫中服侍,所以宫中有许多白头宫女,一辈子都难以和家人团聚。 可是,对于傅清初而言,她哪里还有家啊?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东宫,太子身边,才是她的栖身之所。离了东宫,她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 三月初三,柳色新上,桃树新妆,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如期而至。 因着上巳节要放一日的假,阖宫上下,莫有不高兴的。家令寺同司则那边,在前一日便将春装以及胭脂水粉送来了,姑娘们在这一日不拘穿戴是否符合规矩,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绿蔓手艺极好,给傅清初化了个明丽清新的妆,又拿出珠花来给傅清初戴上,见傅清初打扮得比谁都好看了,她这才心满意足。 “你把最好的都给我了,那你呢?”傅清初看着镜中的自己,转眼看着绿蔓,“这珠花还是你戴吧。” “别呀,我还有其他的呢!”绿蔓忙制止,“而且我想通了,与其同苏司闺拉好关系,还不如打扮姐姐你?万一哪日殿下发现姐姐的好,升您做了妃子,那我也跟着鸡犬升天了。” 见小丫头想得美好,傅清初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真不忍心告诉她,自己可能成为太子手中的刀,但是永远也成不了他的妃子。 二人梳妆打扮好,准备朝饭厅去。她们虽出不得宫,但用了早膳之后,可以随意到花园中游玩,不受拘束。刚出门,就见李平匆匆走来,着急忙慌道:“哎哟我的好姑娘欸,你怎么才梳洗好啊?” 傅清初有些莫名,这太阳刚升起来,早膳都还没传呢,怎么就晚了? “公公这话是何意?”傅清初一脸奇怪地问。 “昨晚没人给你说吗?” 傅清初更莫名,“说什么?” “殿下今日要同陛下外出过上巳节,殿下昨晚说了让你陪同,没人来告诉你吗?”李平亦是莫名得很。 闻言,傅清初心头陡震,太子让自己陪他与圣上百官过上巳节?他怎么能做出这么……荒唐的决定?谁给他的胆子?她可是罪臣之女啊! “哎呀,顾不得这些了,赶紧走吧。”李平忙一把携了傅清初的手,拉着她往前走。 “公公是不是搞错了?”傅清初不可置信道。 “哎哟没有错没有错!”李平焦急得不行,“再晚些殿下就要怪罪下来了。” “傅姐姐……” 傅清初回头,就见绿蔓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她心下一横,太子既然都敢带自己去,多一个绿蔓也无伤大雅,遂朝她招手,“快来。” 待她赶到东宫门口的时候,太子的仪仗已完全准备好,看样子就等她到了就可以出发了。 李平气喘吁吁地跑到车前,努力调整好呼吸,才恭恭敬敬地喊道:“殿下,傅司闺到了。” 司徒策掀开帘子,脸色阴沉地看着她。傅清初顿时吓得腿软,直直地给他跪下了,“恳请殿下恕罪!” “上车!”司徒策冷声道,说着便放下了帘子。 第六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 闻言,傅清初慌忙从地上起来,朝后边走去。 “哎哟我的小祖宗!”李平恨铁不成钢地拉住她,“上这辆车。”说着,推着她上了司徒策的车。 傅清初还来不及思考就被推进了司徒策的车厢内,见司徒策铁青着脸,她腿软得不行,又扑通一声跪下去了。 “殿下……” “起驾——” 车马启程,傅清初一不注意,身子不稳地向前倒去,整个人都匍匐在了司徒策脚下,距离他的鞋面不足一寸。 “倒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司徒策冷声道。 傅清初:“……” 她听出他语气有所缓和,借坡下驴道:“让殿下久等,臣万分惶恐,只求行个大礼,求得殿下宽恕。” 闻言,司徒策忍不住笑了笑,“看不出来,你这么能贫嘴。” “只要殿下能消气,臣回去就把笑林找出来给殿下解闷。” “好了,坐下吧。”司徒策抿嘴笑了笑,顿了顿才道,“我不是生你的气。” 傅清初当然知道他不是生自己的气,毕竟她要是知道今日能和他出游,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迟到。他是生传话的那个人的气,竟然敢公然忤逆他! 要不是大过节的,明年的今天,怕就是这个人的忌日了。 “佳节难逢,殿下应开心过节才是。”傅清初劝道。 司徒策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开始闭目养神,傅清初也暗自松了口气,看着对面的车帘放空自己。 …… 上巳节是景朝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每年这一天,皇帝都会带着群臣到城外河边祭祀天地与雨水之神,祭祀结束后君臣在水边宴饮,还会仿魏晋时曲水流觞,甚是风雅。 长安城外多山峦叠翠,群山连绵起伏,如同碧青屏障,浐河之水从南至北逶迤而来,夹岸柳色如烟,落英缤纷,景致风光甚好。 司徒策刚到浐水河边不久,元和帝的銮驾也到了,司徒策引着百官朝司徒烨行礼,众人齐呼万岁期间,傅清初方才得见天颜。 当今圣上,讳烨,身长七尺有余,生得俊朗丰逸,身姿挺拔,一点都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 去年秋收的时候,突厥来犯,圣上御驾亲征,命太子监国,且命赵王司徒礼辅之。 司徒策的身体本就不好,加上劳累过度天气转凉,不久便生病了,前方又传来战事不利圣上负伤的消息,赵王便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便打算杀掉太子。事情败露,司徒礼被圈禁,与之谋反的臣子全部被抄斩。 傅清初的祖父傅仲华,就是主谋之一。 说实话,司徒策能改判傅家女眷的命运,让傅清初在身边伺候,真的要说他一句菩萨下凡。 三通鼓后,进香焚文,皇帝与百官一起跪拜天地。仪式过后,摆驾露台,宴饮也正式开始。 司徒策跟在司徒烨身边伺候着,元和帝看着儿子,语气责备道:“虽是春日了,但水边风大,你穿得还是单薄了些。” “承蒙圣上挂念,今日天气晴朗,倒也不觉得冷。”司徒策笑道。 元和帝是过来人,深知年轻人怕穿着笨重,但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骂儿子,只得数落伺候的宫人,“你身边人也是,披风也不给你穿一件。”元和帝皱眉道,转而看着儿子的身边人,有些疑惑,“这姑娘我倒是没见过,何时跟在你身边的?” 闻言,傅清初心下一沉,心中为司徒策着急,无论隐瞒她的身份与否,都是欺君。 相较于傅清初的慌乱,司徒策则淡定得多,笑着对元和帝道:“傅仲华的孙女,孩儿见她聪颖灵敏,便留在身边伺候了。”说着,看了傅清初一眼,“还不过来见过陛下?” 傅清初心中慌乱,忙上前下跪行礼,“傅清初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元和帝看着傅清初,皱眉问道:“既然在太子身边伺候,今日为何如此疏忽?” 傅清初只觉得心跳骤停,细密的汗珠从她额间渗出来,她想控制住情绪,可语气还是忍不住颤抖,“殿下本是穿着的,但见陛下身着冕服而不畏寒,殿下又怎敢独自贪图安逸?”她吞了吞口水,努力压制着嘴中因恐惧而产生的苦涩,“子曰:‘君臣有义,父子有亲,长幼有序’,殿下不敢僭之。” 闻言,司徒策暗自笑了笑。 这话实在是说得太漂亮了。 既解释了并非自己伺候不周,同时又说了太子有孝道。不管事情是否如同她说的这样,但谁敢质疑太子的孝道?而这样的太子,是不是仁君的典范? 这与曹丕哭送曹操出征有什么区别? 老父亲可不得感动? 大臣们可不得心悦诚服? 元和帝听了这话,也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这丫头确实聪颖灵敏。可面上仍不改严肃,“话虽如此,但日后在身边伺候,还是要仔细认真。” “是。” “起来吧。”元和帝沉声道。 傅清初尽管被吓得腿软,但她还是强撑着,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司徒策身后。 司徒策看了绿蔓一眼,绿蔓立即会意,待元和帝走后,忙扶住傅清初。 握着绿蔓的手,傅清初方才松了口气,但身子还是忍不住发抖,伴君如伴虎,大概说的就是这样了。 …… 祭祀结束,众人也需更衣准备参加宴饮,傅清初在车驾外等候着,小宫女过来说有人要见她。 傅清初一脸茫然,“是谁?” 小宫女说不知,傅清初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不会是圣上还要拿她去问个究竟吧? 她跟着小宫女出来,一小太监又引着她来到河边,她远远望着那人颀长的背影,也不像是元和帝。 “舍人,傅司闺到了。”内侍冲背对着他们的人喊道。 那人回头,傅清初见了,只觉得呼吸一滞,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一瞬间,所有属于傅家三小姐的回忆全都涌了上来,却恍若隔世。 “多谢公公了。”那人笑着对小太监道。 “舍人客气。”小太监颔首回礼,知趣地离开了。 待人走后,男子激动地握住傅清初的手,“清初……” 傅清初红着眼眶看着他,想忍住不哭,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想开口应他,却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判决下来后,我找遍了教坊司和京中所有的……”他不由得停了下来,“后来我听说太子改判了傅家女眷,我动用了所有能找的关系去找你,没想到你竟在此处。”他一脸心疼地看着她,抬手擦干她脸上的泪水,一把将她拥进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你受苦了。” 傅清初愣愣地由他抱着,心中苦涩难当,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纷纷往下落,哑着嗓子问:“你找过我?” “我找你都快找疯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心有余悸地摸着她的头,“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 闻言,傅清初想苦笑,可是她根本就笑不出来,只有无尽的心酸与苦涩。她终于抬手,紧紧地抱着他,靠在他肩上失声痛哭,这些时日的委屈与艰难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宣泄。 若是家中没有出事,她与沈琢已经完婚半载,甚至可能连孩子都有了。可是,这世上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婚礼前夕,她家出事了,她一家老小被软禁在府中,沈家虽说没有来退亲,但到底也没来迎娶。 “没事了,不哭不哭,有我在。”男子沉声安慰道。 可这话在傅清初听来,比《笑林》中的笑话还可笑。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缓情绪,慢慢松开他,抬手擦干眼泪,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之修,日后,你我不必再见了。” 沈琢,字之修。 “为何?”沈琢很是不解。 “你是前途无量的太子舍人,而我是罪臣之女,是阶下囚。我们云泥有别,再见只会影响到你。”傅清初冷静地看着他。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怕!”傅清初打断他,含泪道,“我怕我家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因为我的错误又再去死,我怕被丢进教坊司,我怕你得罪太子,连累家族。之修,前尘往事现今都如云烟,天下好女子多的是。忘了傅清初,对你我都好。” 沈琢心有不甘地看着她,牵起她的手,“我向太子求个恩典,他也不缺伺候的人。” 傅清初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狠狠砸了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他天真,还是爱自己太深。她抽回自己的手,“你不想让我死,就让我走。” 说着,她看了他一眼,狠心离开。 “清初……” 沈琢还想追上去,但远远地见太子已经更衣下车了,他也不敢再追。 且说司徒策更衣出来,不见了傅清初,正欲问绿蔓,就见傅清初红着眼睛从远处走来,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这是?” 傅清初赶紧敛住脸上悲伤的神情,强颜欢笑道:“风沙大,迷了眼睛。” 司徒策抬眼看了湛蓝的天空,又看了她一眼,虽知道她是敷衍,但倒也没有追问。 苏君若看了傅清初一眼,朝她身后望去,见一男子在远处徘徊踌躇。她不禁挑眉,虽说看不清长相面貌,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笑,春日里见情郎,倒也合情合理。 “傅司闺怕不是被风沙迷了眼,是被某些人迷了眼吧?”苏君若调笑道。 闻言,傅清初心头陡震,她不怕被人看到,当初傅家与沈家的婚事也算是满朝皆知的。但是她怕司徒策认为她无法与过去割席,怕他认为自己满脑子情情爱爱没有用。 她怕司徒策不要她。 “殿下……”她忙叫他,希望解释两句,但是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自己与沈琢一刀两断恩断义绝了吗? 即使事实确实如此,但这样说就太刻意,太谄媚,尽管她讨好司徒策是情理之中。可她还是说不出口。 司徒策看了苏君若一眼,又转眼看着傅清初,“你和……”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傅清初立即下跪稽首。 司徒策垂眸看着她,沉默半晌,方才平静道:“起来,随侍。” “是。” 第七章 物伤其类 上巳节曲水流觞的宴饮,可谓是景朝君臣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日了,也是翰林院那班文臣得力表现的时候,同时也是诸位皇子表现的时候。 元和帝七子五女,除了去年谋反被圈禁的老大司徒礼,今儿全都来了。 “二哥!” 司徒策正与姐姐昭宁公主说话,忽被一十一二岁的孩子从身后抱住,笑兮兮地蹭他。 司徒策笑着将他揽过来,笑着责备道:“待会儿阿耶看见,可不得骂你莽撞。” “他正和翰林们谈古论今,哪里顾得上我?”他笑了笑,转而给昭宁公主请安,“大姐姐安。” 昭宁公主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我听说昨儿没好好写字,被姨娘罚站一个时辰?” 司徒峋:“……” 大过节的能不能不要说这些? “是吗?最近不光是长了个子,还长了胆子?”司徒策笑道,“干脆明儿来崇文馆,和我一起读书,省得姨娘操心了。” 司徒峋再次:“……” “我胆子算什么大,三哥他还装病不来读书呢?”司徒峋一脸不以为意,“要不,二哥也让他去崇文馆读?” “老七,好小子,竟然背后编排我!” 众人闻言,忙往身后看去,就见一西湖色的男子朝这边走来,势要捉拿说他坏话的人。 司徒峋笑呵呵地躲到司徒策身后,“三哥,我错了我错了。” 司徒策夹在他们二人中间,左右不是,忙笑着喊道:“好了好了,待会儿阿耶见了,我可不保你们两个。” 听了这话,他二人方才停下来,偷偷地看了一眼父亲的方向,见父亲没发现,这才放下心来。 “这位是晋王,这位是吴王。”司徒策向站在一旁的傅清初介绍人。 晋王司徒简,吴王司徒峋。 傅清初忙向二位皇子行礼,司徒简看了傅清初一眼,打趣道:“方才听说二哥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还不信,现在信了。”说着,又看向苏君若道,“苏司闺,当心地位不稳哦。” 闻言,傅清初不禁挑眉。 说实话,她对苏君若在司徒策身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实在是好奇得很,现在听晋王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暧昧的意思在里边了。怪不得这么阴阳怪气的,见不得自己。 闻言,司徒策忍不住笑了笑,“你要是想要,怕是十个也有了,何苦来编排我?” “就是就是,我听阿娘说,王姨娘准备给你说亲,你是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的。”司徒峋躲在司徒策身后附和道。 司徒简佯装凶狠地瞪了弟弟一眼,“就你话多。” 闻言,昭宁公主倒是高兴,“你眼看着就要行冠礼了,你二哥都定了,你也该定了。” 傅清初闻言,忍不住看向司徒策,他定亲了?哪家的姑娘?她怎么没听说?思及于此,她忙看向苏君若,见她神态自若,看不出什么端倪。 转而一想,太子早已行了冠礼,定亲也是正常。而且那时候她被软禁在家中,哪儿会知道什么消息?至于苏君若,太子的妻只能一个,但妾就没有定数了,况且她早就知道,能有什么反应呢? 听姐姐说起这个,司徒简不由得叹了一声,“我哪儿有二哥这么好的福气?能娶自己青梅竹马的师妹,那些姑娘我认都不认识,谈何喜欢?” “定了亲,不就认识了?”昭宁公主笑道,“要不,你看看教你的先生中,哪家姑娘合适,你给阿耶说,让阿耶给你提亲。” 闻言,众人都笑了起来,司徒简看着傅清初,亦是笑道:“我看傅姑娘就不错,只是可惜了。” 可惜是罪臣之女,可惜他二哥捷足先登了。 傅清初立即就笑不出来了,忙道:“晋王说笑了,臣蒲柳之姿,承蒙太子抬举,方才有幸在身边伺候,还请晋王不要取笑。” “傅家女眷应该还未出玉门关,你倒可以向阿耶求个恩典,让他许你留一两个。”司徒策淡淡地笑道,但眼中已经流露出些许寒意了。 “你们真是,越说越没边际了。”昭宁公主忙笑着打断,“还不各自准备准备,待会儿一首诗也做不出来,阿耶可会生气的。” “哎哟,对对对,我得赶紧想两首,啊~”说起这个,司徒峋不由得哀嚎起来,“我先走了,大姐姐,你们慢慢聊。” “我倒是想啊,只怕阿耶会气得想打死我。”司徒简笑得意味深长,“我还是去想点正经的吧。” 司徒策点点头,“去吧。” 司徒简走后,昭宁公主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斟酌着开口,“老三心直口快,嘴上没个把门的,也不知道以后要闯多少祸。” 司徒策望着司徒简的背影,眸色深深,笑道:“老七不想去崇文馆读书,老三可说不一定。” 闻言,昭宁公主也望向三弟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我听说老大整日生不如死,阿耶他就……” “姐姐……”司徒策不由得打断她,“他犯的是死罪,能活着就不错了,慎言。” 闻言,昭宁公主垂眸深吸一口气,哽咽道:“我知道。” 傅清初看了昭宁公主一眼,见她悄悄抹眼泪,心中亦是酸楚难当。 昭宁公主与赵王司徒礼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赵王谋反,连同他们的娘亲也被贬为庶人圈禁了,如今能得自由的,就只有她了。 她拿了手绢给昭宁公主,昭宁公主抬眼看着她,握着她的手,含泪叮嘱道:“你要好好的。” 傅清初亦是含泪点头,“姐姐也是。” 昭宁公主的生母是傅清初的姑母,二人是姑表姊妹。 这也是傅仲华为何已经身居宰相了,还想着谋朝篡位。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外孙当皇帝,总比没有血缘的外人要好。 昭宁公主擦了擦眼泪,强笑着对司徒策道:“我就不打扰你写作了。” 司徒策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姐姐也别太伤心,保全自己才能让傅姨娘安心。” 昭宁公主点点头,“我知道。” 别了昭宁公主,见傅清初情绪低落,司徒策笑着问道:“傅司闺物伤其类了?” 听见他玩世不恭的语气,傅清初只觉得刺耳无比,心中顿时生出些许不快,她第一次对司徒策生出如此情绪。 她不由得停下来,看着司徒策,眼中含泪道:“他们咎由自取罪不容诛,我还能活着能站在此处随侍殿下,是殿下仁德救我于水火。可是,我家破人亡,殿下还不许我难过吗?” 傅清初不管不顾地这么一说,将身边随侍的人都吓得不轻,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看着司徒策。 而司徒策显然没料到傅清初敢说出如此不敬的话,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冷声道:“放肆!” 傅清初忙跪下,稽首不起。 司徒策冷眼看着她,“看来是本宫对你太宽容了,才纵得你如此忤逆放肆!” “臣父死母离,家破人亡,哀戚父母而已,何曾敢忤逆殿下?”傅清初稽首在地,语带哭腔地问道。 司徒策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怒气,冷声道:“如果你实在想尽儿女孝道,我这就送你走!” 傅清初心中委屈,顿时也觉得可笑。 自己还是天真了些。 她面前的人是储君,而自己是叛臣之女,他们天生就水火不容,而她的生死不过是他的一念之间的事。自己竟然因为他的善,就忘了他是可以主宰自己全家性命的人。可不是天真至极? 她曾以为自己抓住了一丝希望,可如今看来,这个希望是天边的海市蜃楼,看似有,实则都是幻象。 给了她希望,却又连她哀戚家人的自由都不给,她不过是他手里的提线木偶,不能有多余的情感与想法。 绝望,当时全家被判入教坊司的时,她都没有这么绝望无力过。 闻言,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罪臣贱命一条,任凭殿下处置。” 司徒策闻言,心中怒气更甚,“来人!将傅清初给我……咳咳……” 他被气得胸闷气短,忍不住咳了起来。傅清初脸上满是担心,正欲说什么,苏君若一边给他顺气一边道:“殿下,傅司闺该打该杀自有人处置,您别气坏了身子。” “殿下息怒!”绿蔓慌忙跪下,给傅清初求情,“傅司闺初入宫中,难免莽撞冒失,您千万不要为了她的无心之失,气坏了身子。”说着,忙稽首大拜。 司徒策咳得面红耳赤,缓了好一会儿才看着跪在地上的绿蔓,沉声道:“她不是莽撞冒失,是对我心有怨言,既然如此,我就成全她!” 傅清初含泪看着他,满腔关心的话不知如何开口,她深吸一口气,稽首大拜,哽咽道:“望殿下今后以玉体为重,罪臣去了。” 司徒策喘着粗气,见她死不悔改,冷哼一声,拂袖走了。 待他远去,绿蔓这才扶傅清初起来,脸上满是担忧,“姐姐这又是何必?” 傅清初拍了拍绿蔓的手,摇摇头,“我连哭父母亲人的权利也没有吗?” 绿蔓叹了口气,“不是没有,只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姐姐既是殿下的人,就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了。” 傅清初平时觉得绿蔓不过是个天真的小姑娘,今日看来,天真的只有她自己。母亲曾叮嘱她不要忤逆太子,她曾以为自己不可能做出那般无脑莽撞的事,原来还是母亲了解自己。 李平看着傅清初,不由得有些惋惜,叹道:“姑娘且先回去,待殿下消了气,自会原谅姑娘。” 原谅?谈何容易? “多谢公公。”她沉声道。 李平再次叹气,着人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