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龙》 第一章 秦·始皇帝初登基时 离咸阳城大约一百余公里的华山之巅,有一处水势奔腾、声如巨雷的大瀑布,瀑布底下形成一潭天然的冷湖,湖水清澈碧绿几能见底,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凡间仙境。 一日,东海白龙奉命行雨,路经华山这处灵秀绝美的飞泉冷湖,一时兴起,跃入湖中畅快嬉玩了一番,腾云欲走时,龙尾碰巧扫过湖边一块磷峋大石,无意间刮 下了一片鳞甲,就落在冷湖畔大石旁。 那片鳞甲受了雨露经年累月的滋养,竟然幻化成了一条雪白色的小蛇,形体虽然化成蛇身,但元神却未脱去龙形,小蛇对自己的出生懵懂不知,成日在冷湖边嬉 耍觅食,临水照出它洁白无瑕的细长身躯时,总以为自己除了鳞甲的颜色特别以外,其实与色彩斑栏的同类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日子一久,小白蛇才渐渐发现自己与同类仍有相异之处,再毒的同类一旦碰上宿命天敌,仍然难逃一死的命运,但它却不会死,它非但有着与同类一样的毒牙和毒液,甚至还有着连同类都没有的毒血,所以,它想猎的生物必死,而想猎它的也是必死无疑。 它没有天敌! 唐·开元 岁月悠然流转,千年之间,细小的白蛇已渐渐长成身长数丈的巨蟒了。 白色巨蟒隐匿在终年积雪的深山之中,不知人世间已历经了秦、汉、三国、晋隋、唐等朝代,千年的时光转瞬间便飞逝而过。 千年来,白色巨蟒占据着湖边一个静僻的山洞,平时将自己喂得饱饱之后,就盘蜷着长长的身子,舒舒服服地睡上一个冬天,春天一来,再缓缓爬出山洞觅食,日子过得非常逍遥自在。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巨蟒每日优游于祟山峻岭、巨泽大川之间,蒙山川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它已渐渐有了灵性,也开始懂得“思考”了,它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其中最不明白的事,便是为何同类都一一死去,自己却不会死? 每经过一次的冬眠或蜕皮之后,它就会惊奇地发现,自己身上的鳞片慢慢有了奇妙的变化,一次比一次变得更加晶莹剔透,更加银白灿亮。 它的灵性和悟性甚高,已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是超乎平凡的、与众不同的,当它无意之间发现自己竟然拥有随心所欲变幻的法力时,还以为是历经千年来无情、无欲、无忧、无愁的修炼所得到的成果,全然不知自身原是白龙精气所化,天生便拥有仙家的法力之故。 它常将牙中的毒液化成气,轻吁一口,便让数尺之外的猎物瞬间毙命,山中所有的飞禽走毒避之唯恐不及,短短几年中,飞泉冷湖方圆几公里内几无可猎之物,飞禽走兽销声匿迹,再不敢近它的身,即便是凶猛的虎豹都不例外。 终于,它发现山中原应有的虫鸣鸟叫声都消失不见,终年积雪的山顶冷湖畔,除了它和湖中无法逃脱的鱼以外,已不再有任何活生生的动物了,它开始有孤独的感觉,也觉得日子寂寥难耐。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这一日深夜,月光特别皎洁明亮,它将自己又长又粗的身子蜷挂在老树上,慵懒地徜徉在月光下,它非常喜欢月光映照在自己银鳞上那种闪闪发亮的样子。 忽然,有只黑色大鸟从它眼前“嘎”的一声迅速飞过。 最近已鲜少有动物敢在它眼前出现了,难得这只大鸟竟意外闯进它的势力范围, 但是,它却一点猎捕的欲望都没有,连头都懒得抬起来,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大鸟远远飞去。 这种百般无聊的日子,对它来说,实在是愈来愈无趣了。 今夜的云层稀薄,极目望去,隐约可以看见云层下的山涧之间,有着飞禽走兽跃动的影子,看上去热闹非凡极了—— 一个念头猛地闪过,它迅速滑下树干,朝山下缓缓移身,虽然它并不喜欢云层下那个温暖的世界,也不曾有兴趣下山瞧瞧,不过,它已更不耐烦目前无聊的生活了,很希望山下的那个温暖翠绿的世界能有令它感到有趣的地方。 山下的世界果然生气盎然,它并不希望鸟兽一见它就远远走避,所以不随意使用法力,也不随意猎杀,只是静静观察所看见的一切,也因此,它遇见活了千年也不曾见过的东西——就是两足站立,穿着衣服的“人”。 第一个“人”远远看见它,就吓得连滚带爬,落荒而逃,发出怪异莫名的惊叫声,于是它开始对“人”感到好奇。当发现第二个“人”的时候,它立刻警觉,窜上高高的树梢,躲在枝叶间观察那个“人”的一举一动。 那个“人”背着一个竹篓,篓子里放着满满的叶子,它曾见过聪明的灵猿在一番厮斗过后,都会把那些叶子拿来咬烂涂抹伤口,心里便胡乱揣想着,多半是那个“人”受伤了,否则何以需要用上那种叶子? 看着那个“人”慢慢步下山,它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莫名其妙地跟了上去,它对与自己见过的动物完全不同的“人”实在感到太好奇了,很想弄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长安城西柳镇。 入冬后的一个黄昏,天开始下起初雪了。 十八岁的白木云缓缓推开红纱窗,将身子倚在窗台边,凭窗远眺,欣赏雪花纷飞的美丽景致。 外面实在太冷了,木云看见父亲养了五年的狗狗,蜷缩着身体躲在后院的干草堆旁呼呼大睡。 木云一时玩心大起,从桌上拈起一颗蜜李子,对准狗狗的头用力掷过去,蜜李子准确地丢中狗狗的头,只见狗狗忽地把头抬起来左右望了望,确定没发现什么之后又趴下去继续睡。 木云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又拈起一颗蜜李子打算再丢一次,没料到狗狗突然在这时候翻身跳了起来,眼睛瞪视着后院老榕树的方向,失常地大声狂吠。 木云感到奇怪,便朝狗狗吠叫的方向望去,愕然发现有个身穿白衣轻衫的男子就站在老榕树下,一双森森冷脾正凝视着她,她微微一惊,飞快地关上纱窗,一颗心怦怦乱跳个不停。 那个男人究竟是谁?竟然公然站在后院偷窥她,行为也未免太大胆无礼。 不多久,狗狗的吠声停了。 木云悄悄把窗子推开一道细缝望出去,那个白衣男子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呆了呆,将窗子推得更开一些,极目四望,确实已看不见白衣男子的踪影。 老榕树下有一对明显的足迹,但是方圆几公尺内的雪地上却没有发现任何脚印,这个现象令木云大感疑惑,难道白衣男子就这样平空消失了吗?这感觉实在太诡异了,让她根本忘了害怕。 第二天,雪下得更大了,只隔一夜,雪就积了有一寸那么深。 木云撑着伞穿过后院,打算进柴房取些炭火时,发现狗狗缩在墙角边一动也不动,半个身体没入雪堆中,她发觉不对劲,急忙弯身拍拍狗狗的头,然而它却毫无反应,周身僵硬冰冷,没有一点呼吸。 木云不禁一阵鼻酸,想必狗狗是在昨天夜里被冻死的,她责怪自己没有把狗狗带迸屋内取暖,竟然任由它冻死在雪地里。 她不知道自己蹲在大雪中发呆了多久,直到双腿被积雪冻得麻痹了,才缓缓站起身准备进屋,就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她又见到白衣男子了。 木云昨日因陡然乍见,匆匆一瞥之间并没有机会细看他,但是,现在白衣男子就站在离她不远的老榕树下,她不过是仔细望了他一眼,就整个人被他独特的外表震慑住了。 他站在纷飞大雪中,只穿着一袭白色薄衫,领发放任地曳在脑后,不知是不是头发上沾了雪花的缘故,黑发之间竟闪动着一点一点的银光,奇异动人至极,他的身材极高,超乎常人的高硕和雄伟,尽管面色冷峻异常,也无损他眉目之间教人无法逼视的俊美! 这男人实在太不像凡人了!木云心里这么想,凡人男子即使长得再怎么英俊好看,也绝不可能像眼前白衣男子几无瑕疵的那种俊美。 白衣男子的目光冷冷地凝视着木云,一瞬不瞬的,即使他的视线不热烈也不带一丝情感,却也让她无端红了脸。她转身匆匆进屋,紧张不安的情绪在她胸口蔓延开来,她无心做事,总会不由自主从门缝中偷偷地瞥一眼后院,瞥一眼老榕树下,白衣男子一直没有离开过,任由漫天飞雪覆盖在他身上,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过围栏,木门,石墙,随着她的身子而移动。 他偷窥她,她也偷窥着他。 直到木云的父母亲从药铺中回来,出声叫唤她之后,白衣男子才忽地不见。 木云怅然地凝视看雪地中深陷的足迹,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可是一颗心已如窗外狂舞的飞雪,久久也停不下来。 他——千年银鳞巨蟒,自从跟着采药的“人”回家之后,就偷偷栖身在这棵老榕树上,已有两、三个月了。 他对这家“人”极有兴趣,尤其是那个被唤做“木云”的女孩子,她的身子轻轻软软、袅袅娜娜,好似水做成的一样,弱柳般的身影在他心里荡漾起一波柔柔的涟满,他惊喜地发现,原来“人“’的模样也有生得像木云那样姣美动人的。 他每天藏身在老榕树上,偷偷学着“人”的语言,偷偷听着这一家“人”的对话,偷偷观察这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和行为,当他渐渐听懂这家“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以后,才发现当“人”实在是一件有趣极了的事。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对于只伏在树上观察木云的行为,已逐渐不能满足他了,他还想跟她说话,想接近她,想让她知道他的存在。 于是,他想了一个好办法,决定将自己变化成“人”的模样,想试一试若以木云同类的姿态在她面前出现,她将会有什么反应? 第一次看见他,木云飞快地关上窗子,表情十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他深感奇怪,自己并没有张牙舞爪,表现出猎捕她的动作,更何况他已经变成她的同类了,为什么还怕他?难道木云也会害怕同类? 他完全不了解,在“人”的世界里,男人与女人是不能随便接触的,女人天生似乎就该畏惧男人。 不过,他很满意木云第二次看见他的时候并没有立刻转身就逃,甚至很喜欢木云观察他的眼神,虽然不太了解木云脸红羞涩的模样有着什么涵义,但是他知道,木云至少不讨厌他变成“人”的样子。 他对木云的兴趣日渐浓厚,想把木云掳走的念头也一日比一日强烈,虽然此刻他尚且能够适应平地严冬的气候,可是一旦到了盛夏酷暑,他必定无法忍受地气的蒸腾,到那时候,便不得不回到深山冷湖避暑,所以在那之前,他必须尽快找一个伴带回去。 如今,他已经找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伴了,如果能将木云掳上山,那会是多么畅快。新奇的一件事! 天气晴朗,无雪的这一天,他决定——付诸行动了! 木云一早送父母亲出门之后,就将身上厚重的外罩棉衣脱下,慢慢清扫前院和后院的积雪,扫到后院时,她手中的扫帚漫不经心地在青石地板上划过来划过去,潜意识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期待,她在期待什久?在等待什么?她有点迷悯,视线不由自主的朝老榕树下飘过去。可是,却没有看见她期待的那个人—— 木云怔仲地站着,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她怎能期待一个陌生男子,好人家的女孩儿是不能这么做的,她脸红耳热,正待回头,树后突然闪出一个白色的人影来,她的心剧烈地狂跳,看着白衣男子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她慌得连忙后退好几步,随即一想,后院那道围墙隔在他们中间,她没什么好怕的。 木云才刚放了心,竟看见白衣男子轻而易举翻身跃过围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风一般地奔到她面前。木云大惊失色,吓得双腿一软,瘫倒在他坚硬且冰冷的双臂上,他朝着她的面颊轻轻吹口气,淡淡的白雾袭向她,她再也使不上一点力气,全身发软,乏力地喘息着,她看见那张俊美的脸孔渐渐地消失,终于,她再也睁不开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仿佛是一场五彩缤纷的梦! 木云梦见自己长了一双白色的翅膀,飞窜在树林枝丫间,又像腾云驾雾般,飞上了七色的云彩,在无尽的空间上滑行,身心都感到无比的轻盈舒畅。 幻化成人形的银鳞巨蟒拖着木云疾奔上华山,不消多久的工夫,飞泉冷湖已远远在望了。 他将木云带进湖边的一处洞袕内轻轻放下,一旦变成了人,身体也跟着变得笨重许多,回华山这一段路所花的时间,比他下山时多了一倍,他本想变回原形,又怕木云醒来后受到惊吓,所以只好作罢! 洞袕中虽然幽暗,但他的眼睛即使在黑夜中也能视物,他趴在木云身旁,凝观看她纤细的眉目,尤其是她白得似雪的肌肤,有他初生时的那种颜色,十分令他心动,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在木云的脸颊上轻轻触碰着,他从来不知道“人”的手指头会有那么敏锐的触觉,从他指尖传来的感觉异常奇特,那是一种温暖的、细致的、柔嫩的感觉。 他爱极了这种触碰! 他的指尖顺着木云颈项那道细致的线条滑下,厚厚的棉衣阻碍了他的探索,他不明白为什么“人”总是要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难道不觉得累赘吗? 他拉扯着木云身上的衣服,一层一层的解开来,露出神秘且朦胧的雪白色肌肤,他几乎可以看见她皮肤上细微的绒毛。 当他看见木云纤巧的胸脯,不禁愣了一愣,视线往下移,又再看见与他身上截然不同的那块方寸之地时,这才终于明白木云吸引他的真正原因了! 千年来,他不曾确认过自己的性别,当同类寻找伴侣繁衍后代时,他一向冷眼旁观,并不曾对同类动情过,甚至不曾有过必须繁衍后代的念头,虽然他也怀疑过为何自己的习性与同类大异,却因单纯的性格而无意深究,以为就算不繁衍后代也无所谓,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出在他的元神其实是一条白龙之故。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变成的人原来是雄性的,因此雌性的木云才会那么强烈吸引着他,让他初次尝到动情的滋味! 好冷! 木云猛地一惊而醒,冷的感觉有如针刺,刺得她浑身发痛。 她惊坐起来,眼前一片茫然漆黑,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阵阵陰寒之气侵入骨髓,冷得她牙关发颤,她抖抖索索的抬起双臂,试图环抱住自己,当指尖一触到裸露的胳臂,这才惊觉到自己竟然身无寸缕,她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顷刻间几乎凝住了。 黑暗中,木云感觉一道视线紧紧盯在她身上,她感到毛骨悚然,僵硬地侧过脸,隐隐约约看见了那个白衣男子,就盘腿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立刻抱紧双臂缩进墙角,惊恐地回想着自己是否已经失身于他了。 木云努力遮掩裸露的身体,颤抖地、嘶哑地低喊。 “把……衣服还给我!” 白衣男子脸色漠然,忽然趋近她,她吓得尖叫连连,禁不住哭喊出声。“别过来……求你别乱来,把衣服还给我,放我回去……” 白衣男子看着木云,对她簌簌落下的眼泪感到十分好奇,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拭去她的泪珠,从她眼中流出的温热眼泪让她好奇不已,他把指尖凑到唇边恬了恬,微咸的。 木云忘了哭泣,错愕地看着他不寻常的举动,赫然间发现,在这个陰暗的山洞里,她居然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的一举一动,她贬了眨眼睛仔细一看,原来在他的身上,竟然发出微微的银光,宛如一圈淡淡薄雾将他全身笼罩住一样。 木云本来就觉得白衣男子不像凡人,从任何角度看都不像,如今再加上自己所遭遇到的这场匪夷所思的劫难,更加肯定白衣男子不是凡人了。 那么,这男人若非凡人,又是什么?是妖,魔、神,还是仙呢?将她掳到这个洞里又是为了什么?若想要她的命,又何必让她活到现在? 白衣男子不言不动,只是用他那双夺魂慑魄的眼睛紧紧勾住她的魂魄,她压抑住慌乱的情绪,事已至此,再多的恐惧和害怕对她也无益,她终究还是必须面对未来不可预知的命运,若是真的会死在他手里,那也是劫数难逃吧! 这么一想,木云反倒镇定多了,她仰头直视他,鼓起勇气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衣男子偏了偏头,看样子像在沉思,他那张俊美的容貌,让木云的心怦然一动,她垂下头移开目光,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他忽然低沉地开口。“你、木云、别怕……” 木云愕然抬起头,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他说话的方式虽然很生涩,但是,却能清清楚楚的说出她的名字来。 木云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隐约看见自己的衣服就散落在他的身旁,她立即抬手指了指,急切地说:“把衣服还给我!” 白衣男子回身抓起衣服,朝木云用力扔过去,他的双眼依旧冷峻,但是唇角却勾起一丝微微的笑意来。 木云转过身,火速将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穿,她注意到,白衣男子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的身体,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不邪不滢,似乎纯粹只是对她的身体感兴趣罢了,虽然盯着她的眸光总是冷冷冰冰;但是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太讨厌他深深切切的凝视。 穿上衣服之后,木云的身上多了一层保护,身体也逐渐温暖起来,面对白衣男子的惧怕也因此减少了一点。 木云怯怯地看着他,轻轻说:“我知道……你可能不是人,那么……你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把我掳到这里来究竟想做什么?还有……你是不是已经对我无礼 了?” 木云问完一连串的问题,然后紧张地绷紧神经望向他,等待他的回答。 白衣男子轻轻蹩了漫眉,认真地回答木云的问题。“我没有名字,无礼是什么意思?” 木云的脸蓦地一红,这该怎么解释,就算问出他对自己无礼的事实又能怎么样?就算他已经侵犯了自己,再追究也没什么用了。 她深深吸口气,转开话题继续问:“你会放我回家吗?” 白衣男子看着她,摇了摇头。 木云的心情顷刻间坠人万丈深渊,她不敢相信,自己将在这个冰冷黑暗的山洞中过一辈子的事实,呼吸不禁急促起来,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就像一只伤重的兔子,在做垂死前的挣扎一样,她气促地低呼。“难道你要我在这个山洞里跟你过一辈子?我不要——” “不要?”白衣男子淡淡一笑,说:“那也没有办法!” 木云打了一个冷颤,绝望地看着他,要想逃离这个谜样的男人,简直比登天还难了,她到底该怎么办? 一阵静默,死寂的山洞里,木云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却没有听见他的。 白衣男子突然伸手将木云拦腰抱起,倏忽之间,就已从洞中飞窜而出,木云吓得惊叫一声,待回过神来,他已将她放在一处人间罕见的美丽湖畔了。 木云忍不住惊叹出声,好美的湖! 清澈碧绿的冷湖虽然美得让木云赞叹不已,但随即袭来的凛冽寒风却让她冷得心脏几乎要麻痹了,她抬头四下一望,才发现自己身处于白雪皑皑的高山之上,指尖仿佛在一瞬间冻结成冰。 木云想开口说好冷,但喉咙却已冷得发不出声音来,她听见白衣男子低声对她说:“你应该饿了吧!要喂你吃东西了!” 木云冷得反应变慢,正想转头看他时,却忽地白影一闪,瞥见他飞身跃入冷湖中,木云呆了呆,不知道是冷过头还是受了太多次惊吓,倒变得冷静多了,她两眼注视看湖心,诧异他竟敢跳进足以在顷刻之间将人冻成冰块的冷湖之中,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 念头尚未转完,闪电般的人影已从湖中跃上岸来,他手中提着一条体型巨大、通体都是淡青色的鱼, “啪”的一声,那条巨鱼落在她身旁,鱼的嘴还在一张一合,拼尽气力扭动着。 白衣男子在她身旁蹲下,对她似笑非笑他说:“吃吧!” 木云怔怔地朝他望,他究竟是什么东西啊!怎么会有这种不怕冷的本事?来回冷湖一趟,除了头发沾了几点水滴之外,丝般的薄衣上几乎滴水不沾,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她,却已经冻得快要死了。 “火、火!”木云觉得自己就快冷得昏厥了,只能勉强说出这个字来,可是一看见他茫然迷惘的表情,就知道他根本不懂“火”是什么东西。 木云只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再这样下去,她非得冻死不可了,如果现在能生起一堆火,那条鱼如果能煮成一锅热腾腾的鱼汤,该有多好啊! 想要活下去的念头支撑着木云站了起来,她艰难地拾起地上几颗扁扁尖尖的白色石头,颤抖的手指用力敲了敲,有点火星冒出来了,她开心地捡来几根地上的枯草和树枝,转头看见白衣男子正弯下身奇怪地看着她的举动,她冷得牙关发颤,扬了扬手中的枯枝,勉强挤出声音对他说:“帮我……多捡一些来……愈多愈好。” 他点了点头,似乎了解了。 就在木云刚打着火,把枯枝引燃的同时,他已经抱着满满一堆枯松技回来。 木云拼命搓柔着快要没有知觉的双手,哆哆嗦嗦的把枯松枝层层堆叠起来,然后将干草塞在枯枝与枯枝的缝隙之间,她拿起已经点燃的枯技,朝干草处一一引燃上火,干草一吃到火星立刻迅速延烧开来,火焰从枯枝和枯枝间猛烈地窜烧着,突然间轰地一声,火势升得天般高了。 好温暖、好舒服。 木云终于欣喜地笑起来,一回头,却看见白衣男子被熊熊大火吓得朝后跃开一大步,眼睛瞪着火,一脸戒备的神色,木云这才愕然发现,原来,他怕火! 木云正被他认真戒备的表情逗得想笑时,他却忽然蹲下来,周身隐隐泛起一层白光,微微的光晕从他身上冉冉扩散开来,木云怔呆地看着发生在他身上的奇异景象,完全没有预料到将会发生的事。 一阵银光乍现,木云在措手不及之间,赫然目睹他变成了一条身长数丈的巨大银蟒,昂首吐信,火红色的眼睛瞪视着她,她不禁骇然地尖叫出声。 “蛇——” 木云惊恐欲逃,可是双腿吓得发软,才逃不出几步,就已经踉跄跌倒在地,银蟒迅速移到她身旁,转眼间又变回人形,一把将她用力抱进怀里,木云还在狂叫个不停,冷飕飕的感觉爬满了她全身。 “我不想吓你——”他捏住木云的脸,强迫她正视他,嘴唇几乎凑在她唇边说。“是你先吓出我的原形,不能怪我!” 木云在他冷冷的怀中颤栗着,呼吸又急又快,泪珠滚滚落下,她再怎么猜想,也猜不到他原来是条蛇! “你……究竟想怎么样?”木云惊惶地哀声问着。 他冰凉的舌在木云脸上轻轻恬过,把她的眼泪恬了干净,然后低低的说:“山中的日子太寂寞,豢养你,陪我过冬。” 豢养! 木云一瞬间无法呼吸,难道他只想把她当成动物一样养着玩吗?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地严重的失落! 他紧拥着木云,舌尖从她轻启的红唇上柔柔滑过,令她不由得心神一荡,她从来都不曾与男子有过这样亲昵的行为,他的恬吻,让她的思绪缥缈四散,几乎忘了对他的惊恐,只觉得胸口有簇不安定的火苗在焚烧,她几乎无法抗拒,也没有能力抗拒。 这种想法让木云既惶惑又不安,尽管眼前这个男子俊美得世间罕见,但他并不是人类啊!她怎么会对他动心,甚至有点被他迷惑?太可笑了! 木云察觉了心情奇妙的转变,无故羞红了脸,陡然挣脱他的怀抱,把身子移到火堆旁取暖,她偷偷瞅着不敢近火的他,轻声问:“这是哪里?” “华山吧!我听见有人这么说,”他朝火堆移动了一步,谨慎地停住,面露厌恶的表情说:“把火灭了,我不喜欢!” “不行,一旦灭了火,我绝对活不过一个时辰,我会冻死!”木云仓皇地说。 他怀疑地看着她,不甚明白。 木云望了他一眼,淡淡笑说:“你是蛇,蛇的血是冷的,当然也就不怕冷,可是我不同,我是人哪!”木云用力强调了最后一句话,表面上是在提醒他,事实上却是在提醒自己。 他并没有被木云的话刺伤,其实他根本听不懂木云语中借着嘲讽的涵义,他绕过火堆,把那条青色的鱼抓起来朝木云丢过去,抬了抬下颚对她说:“快吃吧!” 木云瞟了一眼那条几乎有她身子一半大的鱼,胃部一阵严重翻搅,她根本不知道该从这条鱼的哪一个部分开始吃,再说,她也绝对不吃活生生的鱼,思索了片刻,只想到一个将就的办法,于是从松枝堆中挑出一根细长的松枝来,然后将尖端从鱼的口中用力刺进去,再从鱼尾穿出来,勉强推入火堆旁的泥地中,打算就这样把鱼烤熟了吃。 银蟒停驻在木云身上的目光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那道锐利逼人的视线就像随时都能看穿她的身体一样,木云不敢抬起眼来,只能专在地凝视着火焰的跳动,尤其是他变成蛇的那一幕不断映现脑海中,她很害怕,万一银蟒不再想豢养她时,会不会把她当成食物一口给吞掉呢? 这么一想,木云感到全身爬满了凉意,如果想多活几天,无论如何,她暂时是不能惹恼他了! “你……听说过仓龙吗?”木云龈着银蟒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试着用轻快的语气问他。 “那是什么?”银蟒傲慢地问。 “仓龙是传说中的吉祥兽,”木云一边拔动着松枝,一边微笑说,“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家中仓厂里常常增加粟米,是因为世代都有仓龙的缘故呢!家中有了仓龙,家道自然就会丰盛了!” 银蟒嗤的一笑,怀疑地说:“世上哪有仓龙!” “有啊!”木云用力点头,十分肯定地回答,深怕他不信,更加强语气说:“仓龙的模样其实就和你……的原形很像,只不过,仓龙的头上比你多长了一只角罢了!可是你别小看那只角,有了那只角就是龙了,而你没有角,说好听也只是一条成精的蟒蛇而已!” “变成了龙又怎么样?”他一脸不屑,“成精的蟒蛇也没什么不好,我一样可以活几千年不死。” “可是……”木云急切地说。“人们喜欢龙,不喜欢蛇呀!龙是神,而蛇却只是妖而已呀!” 他沉默地看看木云,了解地说:“你喜欢龙,不喜欢蛇。” “嗯!”木云轻哼,本来还担心自己这么说会伤了他的自尊心,可是从他眼中傲然的冷漠看起来,他根本就不以为意。 木云放下心,自顾自地继续说:“反正……你也没有名字嘛!不如……我就叫你龙吧!蛰伏的龙……对了,你觉得蛰龙这个名字怎么样?意味着你终有一天会像龙一样腾空飞起来,你觉得如何?” 他若有所思的望着木云,无所谓他说:“如果你想这样叫我,就随你吧!” “噢!”木云满意地笑起来,试着轻轻唤一声。“蛰龙!” 对于初次有了名字的蛰龙,表情显得有点不习惯,他伸手把鱼拿起来,看也没看就张口要咬,木云大叫一声,把鱼从他手中夺过来,忙不迭地喊。“还没熟啊!不能吃、不能吃!” “什么熟不熟,我从来没吃过熟的东西。” “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吃熟的东西!”木云把鱼放回火上烤,坚持地说。 “当人真麻烦,吃一餐饭这么费事。” 木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瞅着他说:“谁叫你要把我抓来,如果现在后悔了就趁早把我送回家,否则,从今天开始你都得听我的,知道了吗?蛰——龙——” 木云故意把“蛰龙”两个字拉长了尾音叫,看蛰龙皱起了眉头,她就忍不住轻笑起来,从替他取名字开始,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怕他了,那是一种奇怪莫名的感觉,虽然蛰龙是条蛇,但从一开始就对她没有恶意,就像他所说的,他觉得山中日子寂寞,想豢养她过冬,想法只是这么单纯而已。因为他不是人,所以不能了解这种强掳少女的行为有多么不道德,多么不容于世,他根本完全不懂,只是随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木云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怜惜他过着孤独寂寞的日子,甚至在为蛰龙强掳她的行为辩解,心中不禁悚然一惊,她是怎么了?为什么已经开始原谅他所做的一切?甚至准备接受他了? 她失神地望着炽烈燃烧的火焰,迷乱不知所措,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衣角无意间沾上火星悄悄烧了起来,当她发觉待,还没来得及动手扑打,就看见蛰龙突然间猛扑向她,手掌用力盖在着火的衣角上拍了几下,把火星给拍灭了。 木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地问:“你……不是怕火吗?” “但我怕火烧了你!” 看蛰龙眼中流露出紧张的情绪,木云不由得一震,双颊发烫,浑身的血液都往心口冲,心脏失速狂跳起来,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这一刻彻底完了! 第二章 近两、三个月来,华山出现巨蟒的消息传遍了西柳镇和邻近的村庄。 白贵扬夫妇在药铺中也常听求医的病人提起巨蟒出没的消息,不过,他们一直没有认真放在心上,直到木云离奇地失踪,官府出动几十名衙役四处搜索也遍寻不着后,便开始有谣言传出,都说木云或许已被巨蟒生吞了。 白贵扬夫妇只有木云一个女儿,白夫人禁受不住过度的悲痛而大病一扬,西柳镇的镇民议论纷纷,大多担心巨蟒会再度伤人,于是联合附近城镇的百名壮汉,分批在夜间巡查守候,另外数十名猎户一同结伙上华山,打算只要一见到巨蟒的踪影,就立刻捕杀。 华山山顶实在太冷了。 木云蜷缩在山洞里,靠着微弱的火堆取暖,但是身上的衣服不足以抵御严寒,她愈来愈觉得体内的血液温度慢慢的降低,将会冻死在这山洞里的预感也愈来愈强烈了。 木云拼命搓着双手,温暖的火光是她唯一的一线生机,她坐得离火堆愈来愈靠近,而蛰龙总是自不转睛地瞅着她,不知是不是蛇的本身就是冷血残酷,所以蛰龙的双眼所透出来的也总是冷冰冰的目光。 木云默然地看着他,悲哀的情绪逐渐将她包围起来,不管她是否将会死在这座山里,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她原该要有对他嚎哭大闹的正常反应才对呀,但是她却没有!她很冷静、很安分、很淡然,这种处变不惊的反应绝对不是她原来的个性,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反覆再三地思索,终于确定一个可怕的事实,看来自己是已经爱上掳她回来的这条蛇了! 她初尝爱情的滋味,对象却不是人,无论如何,她的感情注定是要失败的了,蛇怎么可能懂得她的感情,怎么可能与她结为夫妻,更何况他已成精,几千年也不会死的,但她呢?能在这座山上活过三天吗? 木云想得出神,冷不防一只手横过来抓住她的肩膀,木云一惊,不解地望着蛰龙。 “退后一点,你离火太近了!”蛰龙的手没有离开她,木云只觉得他的掌心传来微微的寒意;令她不由自主地一颤。 “我太冷了!”木云深深地凝望着他,声音颤抖着说。“再这样下去,我恐怕就要冻死了,你知道吗?” 木云的眼神和语气毫不隐藏的尽诉她心中所有的秘密,如果是常人,必能看得出,也能读得出她即将爆发的感情,但蛰龙不是常人,他一点也不懂,不懂木云眼中荡漾着迷雾般的光彩究竟有什么涵义? “怎么样你才能不冻死?不是已经有火了吗?”蛰龙轻轻问。 “只有火不够,还要有衣服、棉被保暖才行,这里比山下冷上好几倍,我……已经冷得受不了了。” “衣服和棉被这种东西只有山下才有,那么……”蛰龙顿住,突然站起来说。 “我下山找来给你好了!” “下山?”木云急问。“那要多久的时间?” 蛰龙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扬了扬唇角回答。“很快,天黑之前就会回来。” 木云无法置信的看着他,现在太阳正要下山,他却说天黑之前回来? “你不会逃吧!”临走前,蛰龙面无表情的问。 木云怔了征,一朵笑靥渐渐绽放开来,她摇了摇头,双颊绯红,轻轻他说:“不会,我等你!” 蛰龙转身离去,眨眼之间已奔窜出她的视线了。 木云一阵怅然,她以为一句“我等你”能让他感动,没想到他仍然无动于衷,恐怕再温柔、再缠绵的话,也永远无法让他懂得她的心了。 密林中狂卷过一阵风,林中鸟兽一嗅到蛰龙的气味,都惊吓得四处奔逃,蛰龙早已习惯了,但凡见到他的飞禽走兽无一不吓得立即逃之夭夭,就连人类的反应也都如出一辙,不过唯有木云除外,她的双眸总在他身上顾盼流连,脸色总是犹豫踌躇,在她身上,他看不见一丝恐惧害怕。 蛰龙以为她已经心甘情愿当他的伴,所以自然不怕他,却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到了半山腰,蛰龙隐约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他放慢速度,清晰地听见他们说着——“走了快两日,没见到巨蟒的踪影,反倒猎着两只虎了!” “说也奇怪,巨蟒出没了两、三个月,怎么只失踪了一个白木云,没听说死伤半个人?” “说得也是,若说巨蟒会生吞活人,怎么见过巨蟒的人就有本事活着回来?不是太奇怪了吗?” “难道巨蟒挑人吃吗?” “说不定只吃绝色的少女,男的、丑的、老的都一概不吃吧!” “这么说来,咱们可都算安全的了!哈哈哈……” “干脆找个人扮成少女诱捕巨蟒好了!”此话一出,引来大伙一阵窃笑。 笑声忽地止住,数十名手持枪棒的壮汉远远看见蛰龙立在高高的大石上,俱都屏息观望,被他不沾人间风尘的气息震慑住,他的一双冷眼发出银幽幽的光芒,瞪视着他们。 他们的话激怒了蛰龙,他决定惩治他们的无礼。 蛰龙扬起手,朝地面用力一挥,顿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将一群壮汉吹得东倒西歪,丢枪弃棒,当他们正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得莫名其妙时,蛰龙陡然收手,一运气,现出狰狞暴怒的原形来,他张大口,刻意露出尖锐的毒牙,众人吓得魂飞魄散,跌跌爬爬的滚下山,一面凄厉地大喊着。“蛇成精啊!救命呀!” 看见几十个壮汉狼狈脱逃,蛰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没想到捉弄人竟那么有趣,一点也没有考虑放他们下山的后果。 几十名壮汉仓皇逃命,随身之物遗留散落了一地,蛰龙发现尚未搭起来的帐篷和刚生起火的火堆,知道他们正打算在这里过夜,他回复人形,从凌乱的杂物堆中翻找到一床棉被和不少干粮,顺手又把两只死老虎的皮完整地剥下来,然后全部捆绑在一起,扛在肩膀上回山。 天色刚暗,蛰龙就回到山洞来了。 木云一看见棉被,立刻开心地紧抱着不放,又看见蛰龙带回来的馒头和大饼之后,更加兴奋地大叫起来,她一面看着蛰龙把两张虎皮铺在地上,一面吃着馒头,愉快地问:“这些是从哪里找来的?” 蛰龙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有人上山找你来了,东西就是从那些人手中拿来的。” “那些人呢?”木云紧张地问。 “因为他们怀疑我吃了你,把我惹恼了……” “你杀了他们?”木云惊问,手中的馒头差点掉落。 “没有!”蛰龙皱了皱眉,不悦地说。“只是变回原形吓跑他们而已!” 木云呆了呆,差点忘记自己也曾被他的原形吓得飞魄散过,如今想起来仍然余悸犹存,她咬着下唇,嗫嚅地说:“答应我一件事,别再变出原形吓我好吗?” “我的原形有那么可怕吗?”蛰龙的语气有受伤的感觉,眼睛冷冷的看着她。 木云轻轻一笑,有意无意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习惯了,自然就不怕,可是目前我比较喜欢你当人的样子!” 她咬了一口馒头,动作突然停了下来,视线盯着馒头无限悲凉地说;“多谢你没有杀了那些人,因为……那些人之中或许有我的父亲。” 蛰龙不了解她思念父母亲的心情,陡地趋近她,脸靠了上去,鼻尖轻轻扫过她的鼻尖,一张口,把她手中的馒头咬下了一大块吃,嚼了几口,皱着眉说:“这东西淡而无味,有什么好吃?” 木云呆望着他,他的气息吹拂在她脸上、距离近得令她不能思考、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桃色薰红了木云的双颊,她羞涩的眼神惹得蛰龙大为心动,他贴近她,舌尖本能地恬着她晕红的脸颊。她微翘的鼻尖。她细腻的颈项;他把手伸进她的衣领,一层一层将衣服推开,手指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滑动、探索,濡湿的舌顺着指尖滑过的方向一路恬吻下去…… 蛰龙煽情的恬吻方式让木云情不自禁的轻喘着,她脑中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任由蛰龙将她推倒在柔软的虎皮上,她听见他急促紊乱的呼吸,看见他眼中炙热撩烧的欲望,感觉到他身体蓄势待发的激烈反应,她知道蛰龙没有人类谨守礼教的道德观念,所以绝对不可能抑制爆发的欲念,他正顺着自己最原始的感觉去做最直接的反应,她看见他眼中明明白白的饥渴,他想要她,而且是迫不及待。 木云无力阻止事情的发生,全身像着了火一样炽热难耐,她恋眷着蛰龙冰凉的胸膛,就像靠在一块滑腻沁凉的真丝上,她着迷于他身上闪动的耀目银光,他的舌无意间拂过她轻启的唇,顺势溜进她的口中,逐渐与她的舌狂乱纠缠,她觉得好热,热得要烧起来了一样—— 蛰龙的汗滴下来、落在她发烫的皮肤上! 蛰龙强壮而且饥渴,他急切而狂猛地深深进入她的身体,进入了她的灵魂深处,木云攀紧他的肩喘息着,任由他将她带到一个七彩绚烂的世界。 **** 火熄了,灰烬残留着。 木云将自己紧裹在棉被里沉沉的睡去,蛰龙趴在她身旁观察她,不可思议她这样小小的身躯竟能带给他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他终于明白当人的好处了,若是早知道当人能有这种乐趣,他绝不会独自迎接每一年的春雷乍响。 他轻轻抚弄着木云乌黑的发丝,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这样如花似玉,带给他无比欢愉的女孩子,能伴他到几时? 木云轻轻吁了口气,睁开眼睛看见他专注的凝视,她的脸蓦地一红,酒醉般的绯红,双眼晶莹明亮,泛着水光。 木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在等些什么,一般男人在缠绵过后总会来一番山盟海誓吧!但是蛰龙她的身分不过是陪他过冬的一个伴而已,她不敢奢望能得到他全部的爱情,更或许蛰龙与她的一番激情只为了消遣罢了! 忽然间,她觉得自尊被刺得千疮百孔,痛不可抑!因为明白自己爱上他,痛苦更加深了一层。 “你……”木云的泪忽地涌出来,软弱地问。“你……是否喜欢我?” 见她落泪,蛰龙不由得心一动,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迷惑地望着她。 “你这样待我,我该怎么办?”她的泪流不止,泣诉着。“说你爱我,即使我会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了呀!” 她的眼泪让蛰龙心乱了,他把她拥进怀里,试图用他的本能安抚着。 “我不明白你想些什么?我也不懂你为什么流眼泪,听我说喜欢你、爱你这样的话真有那么重要吗?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如果你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吧!我喜欢你,爱你!这样对不对?” 木云一听,泪水更加泛滥,放任地哭起来,她竟天真地要蛰龙真心爱她,一个胸膛甚至冷得无法给她任何温暖的人,怎么还能要求他给她爱? 蛰龙的手指滑过她圆润细致的肩膀,情不自禁的,又开始在她身上游走起来,爱情的确认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此刻迷恋的是能令他如痴如醉的柔软躯体,顾不得理会木云心碎的眼泪,只是极度渴想着她诱人的身体,欲火在他身上狂烧乱窜一发不可收拾,他必须再度要她,迫切需要! 木云喘不过气来,与蛰龙狂野的激情是一种堕落的感觉,所有的礼教和道德都只能抛到脑后,她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在蛰龙怀中沦为原始的动物,明白控制不了,她也只能放任自己,就这样渐渐堕落下去。 **** 彤云寺依山势而建,三面峰峦环抱,已有三百年的历史了。 彤云寺的大雄宝殿内跪着十余名前来求助的西柳镇民,正虔诚的拜倒在地,恳求着方丈静光法师为他们除害。 静光法师双自半闭,面露难色,皱着眉说:“并非老僧不愿为民除害,只是本寺中并无人懂得如何降妖伏魔,恐怕是……爱莫能助呀!” 为首的镇民哀求道:“方丈慈悲为怀,那蛇妖已吞吃了一名少女,难道要让那蛇妖继续吃人为害吗?求方丈救救命吧!” 静光法师缓缓摇头,沉声地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实在惭愧呀!老僧也想替天行道,收伏妖精,但是道行尚浅,没有收伏妖精的法力……” 匍匐在地的镇民们一听,俱都惊慌失措,磕头如捣蒜。 “求方丈替咱们想想办法吧!求求方丈……” 内殿忽然间走出一个面貌清奇,身穿素色罩袍的老和尚,手持着一根青龙禅杖,颧骨高耸,鹤发红颜,禅杖在地上用力一顿,怪笑一声说:“收什么妖呀!好像有趣得很,说来给我听听吧!” 镇民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奇怪的和尚是什么来头,既然和尚开了口,他们便像快要溺水的人看见了救命的木板一样,一迳纷纷抢着说—— “是条白色的大蟒蛇,眼似铜铃,身如瓮粗……” “身子有好几丈长,嘴一张,能吞下一个人……” “蛇妖变成了年轻男人的模样,法力还挺高强……” “药铺大夫白贵扬的女儿几日前被掳了去,多半已被蛇妖给吞吃了……” 听众人说得惊悚万分,老和尚却忍不住挥了挥手,笑嘻嘻的说:“原来是条修炼成精的蛇,我当是什么妖呢!” 众人听了大喜,兴奋地说:“师父莫非有降伏蛇妖的办法?” “办法当然有,就是不知道行不行得通,我当和尚六十年了,还没降过什么蛇妖哩!要试试才晓得灵不灵验呀!” 老和尚的表情像个孩子似的顽皮,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老和尚所说的话,老和尚将禅杖顿地一点,只见各环震颤,发出清脆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殿,他笑眯眯的说:“你们去打一根七寸长的绣花针,打好之后再来找我,到那时候,你们再带我去找那条蛇。” 说完,老和尚提着禅杖,悠然晃进内殿去了。 众人陆续从地上爬起来,窃窃私语着,态度仍在犹豫不决时,静光法师反倒松了口气似的说:“阿弥陀佛!多亏天隐师父愿意出手相助,施主还不快依天隐师父的吩咐去做,迟了恐怕不好啊!” 静光法师一提醒,众人方知事不宜迟,不管七寸绣花针究竟能不能降伏蛇妖,他们都只能孤注一掷,别无他法了! 第三章 蛰龙体内运行的陰寒之气终于让木云抵挡不住,开始发高烧了。 木云觉得自己的体内有把火在慢慢的烧,把她的身体烧得就像一壶滚开的水,慢慢的、慢慢的水快烧干了,烧得她口干舌燥,嘴唇欲裂,当她紧挨着蛰龙冰凉的身体时,虽能感到无比的舒适,但是这么做只会让她衰弱的身体更加抵受不住,高烧始终持续不退。 蛰龙被木云异常烫手的体温吓住,他知道木云病了,但却不知道导致木云生病的原因,望着紧贴在自己胸膛上那张嫣红的脸庞和血红色的唇,他懵然不觉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 “好渴……”木云微张着唇,虚弱的说。 蛰龙一听,抱起她朝冷湖急奔,他捧起冷冽的泉水喂进她口中,柔声问:“这样好吗?舒服了吗?” 沁凉的泉水流进她火烧般的喉咙,稍稍减轻了她的痛苦,昏昏沉沉中,她看见蛰龙蹙着双眉,担心的看着自己,她费力的抬起手,轻轻抚着他的眉头,气若游丝的说:“你瞧,人的生命就是如此不堪一击,这种结果是我早就预料得到的,我想我可能就快要死了……” 蛰龙忽然觉得心口一痛,大感骇异,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他这一生中,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痛楚的感受,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胸口闷痛得异常难受。 “你……几岁?”木云淡淡一笑问。 “大概是一千二百多岁吧!” “好老!”木云蹩眉轻笑,声音微弱地说。“可是你能一直活下去,而我……十八岁就要死了!” “我该怎么救你?”他咬着牙,僵硬地问。 木云凝视着他的眼睛,幽幽地说:“除非你愿意把我送下山,我父亲或许能救我!” 蛰龙面无表情没有回应,眼神犹疑不定。 “或者……”木云淡淡一笑,软软的说。“你从此不再碰我!” 蛰龙的表情变得古怪,他显然不明白木云这么说的意思。 “这两样你一定都办不到,所以我是非死不可了!”木云柔柔的笑起来,神情并不因为将死而感到惊惶痛苦,反而露出一抹轻松。虚无缥缈的笑容。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让你不死,我去找你的父亲讨药。” 蛰龙的话让木云笑出声来。 “就算讨到了药,你也不懂怎么弄给我吃,岂不是白走一遭吗?” “你想回家是吗?”蛰龙冷冷地问。 木云摇了摇铅般重的头,猛然一阵强烈的昏眩袭上来,她瘫倒在他身上,大口地喘着气说:“刚来的时候还想回家,但是现在……我只希望永远跟你在一起……” 她气促人虚,双手紧揪住他的前襟,内心深处有强烈的感情要对他宣泄,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他明白。 心痛的感觉又来了,蛰龙有点仓皇失措,当他决定掳木云上山时,并没有考虑任何后果,也没有考虑自己是否真能养得活她,果然,人真的很难养,他不懂得如何照顾木云,如今她全身滚烫,气息奄奄,就要死在他的手中了。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原因,蛰龙抱起她,木然地说:“我送你回家吧!抱紧我!” 木云愕然,惊望着他。 蛰龙二话不说,抱着她轻轻跃上一棵古树,他步履轻盈,凌空跃起,瞬间已从几株大树之间飞窜而过了。 树叶纷飞,耳际风声如涛,木云心焦如焚,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拉扯蛰龙的衣服,狂叫一声。“不要!” 蛰龙陡然怔住,立在原地疑惑地望向她,她两颧赤红,无意识的摇着头,她还有好多话没有说清楚,好多心意没有表明,即便他不懂,她也非说不可了,总不能让投掷出去的全部爱情听不到一点回响,就此岑寂了吧! 木云神思恍惚,迫切想倾诉些什么,然而真心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反倒忍不住先急切地问他。“你送我走以后,会另寻少女带回山吗?会吗?” 蛰龙不假思索,便答:“或许会吧!” 木云怞口气,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绞痛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孱弱的手臂拼尽力气摇撼着他,嘶叫了一声。“不要——” 木云激烈狂乱的情绪让蛰龙一时不知所措,和她相处三天以来,他还弄不懂她为何总会出现奇怪的反应,人还真是一种奇妙又复杂的动物。 “为什么不要?”他抚着她滚烫的面颊,柔声说。 “把你送回去,你不就有救了吗?” 木云按住他的手,噎着气说:“你送我走,换个别人来,那与我相处的这三天算什么?” “你让我很高兴,我从来没有像这三天这么快乐过。” 木云心一沉,凄然笑着。“可是你不爱我,在我身上得到的快乐也能在别人身上得到,是不是?你根本不想要我当你的妻子?只想拿我消遣取乐!” 蛰龙被木云的话弄得烦闷异常,他向来与人无尤,与世无争,哪懂人类什么妻子与责任,怎能有多高的道德躁守? “你忘了我的原形了吗?”他的表情不耐,冷冷的说。“你们人何必活得那么麻烦,什么爱呀!妻子呀!简直麻烦透了!” 木云的心像一片脆弱的玻璃,应声而碎,她压抑住椎心的痛楚,她怎能怪他!只有怪自己爱上了他这个冷血的动物;即便她已游走在死亡的边缘上时,仍无法得到他明确的回应。 尽管他已将她刺伤得血肉模糊,但她那颗跳动微弱的心仍会因为爱他而妒嫉,她要他这一生只能有她这个女人,既然不懂得爱她,也不能懂得去爱上别人。 “我……不走!”木云端视着他俊美的容貌,眼泪静悄悄的掉落了下来,高烧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像有层浓雾阻隔在他们中间,怎么也看不清蛰龙的脸,她知道时间无多了,急切地诉说着。“我希望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你身边,不管你爱不爱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爱你!” 蛰龙莫名的感动了,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我爱你”这三个字会像股暖流般流经他的心口,微微发热起来。 木云的精神愈来愈涣散了,身体瑟瑟地颤抖,她攀住蛰龙的双肩,凝聚最后一点生命力,将酌红的脸颊贴在他的鬓边,嘴唇凑在他的耳畔幽幽细语。“我要让你……这一生都忘不了我。” 她将火热的唇迎向他,迷离恍惚地与他的舌尖狂野纠缠。 蛰龙思绪飘荡,如遭电极般全身酥软,木云柔软的身体紧紧贴住他,间不容发,缓慢而诱惑的悄悄蠕动着,将他的欲念尽皆挑起,他看见木云眼中闪着凄艳的光芒,双腿委婉的缠在他的腰上,接纳他饥渴骠悍的身躯,姿态娇艳得令他再也按捺不住,她咬着唇急遥地喘息着,眼神义无反顾,凄楚绝决,仿佛情愿燃尽她这一生最后的火光,蛰龙无端的感到激动,沉溺在她炙热的身体里,任由她将自己带领到战栗的,欢愉的巅峰。 近黄昏,天际露出奇妙的紫橘色,树叶飘飘撒落在他们身上,木云觉得身体很轻,轻得像落叶般飞舞不休,看见蛰龙眼中的焦虑,她深情地笑了,她可以相信蛰龙是爱她的,只是心里不明白罢了! 尽欢之际,悲哀如潮漫淹了过来,蛰龙已感到即将发生的事了,他这一生见过太多的死亡,情绪从不曾有过任何波动,但是面对将死的木云,忽然间感到强烈的依恋与不舍,痛恨自己竟看着她烧成灰烬也束手无策,胸口只觉得无比空虚。 天地在木云的眼前打转着,她艰辛地睁开眼睛望了蛰龙一眼,体内的血液仿佛一点一滴的从皮肤的缝隙中缓缓流了出去,心跳变得缓慢,心口也一点一点的变冷了,她自知生命的消失就在这叹息之间,急急忙忙痛苦地对他说:“我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后会怎么样?但是如果世上有轮回,我生生世世都要跟着你,你既是不死之身,将来……定能……寻……到……” 木云连最后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就已用尽最后一丝气息,双臂瘫软无力地垂下来,灵魂缥缈远扬了! 大地逐渐昏黑,圆无人声。 蛰龙抱着木云由滚烫而渐趋冰冷的身体,维持不变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的坐在古树下,方才有过温暖的感受,此刻又已心冷了。 沉痛的感觉包围着他,他原是无忧、无痛、无爱、无恨,舒适写意过日子的,如今却陷入重重烦恼和伤痛之中无法释怀,当初因好奇心的驱使而将木云掳了来,绝没想到会步入此刻这样绝望的境地。 这一夜的月亮很圆很圆,特别明亮。 蛰龙不知道在黑暗中呆坐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对他来说已无意义了,天空低垂的那幕黑纱缓缓揭起,东方柔淡的曙光渐现,将树枝上的积雪映照成一种奇诡的冰蓝色,千年来,他从不知冷到底是什么感觉,直到此刻,看见木云苍白似雪的脸庞,感觉寒意从她身上传了过来,好冷! 悠然的钟声从遥远的山谷下飘过来,打破空气中的死寂,蛰龙微微一惊,凝神细听着,断断续续的木鱼声微风般飘进了他耳里,一股莫名的意念驱使他站了起来,抱着木云缓缓朝山下步去,直觉告诉他,那里将会有人教他该如何安置木云冰冷的身体。 薄雾散去,蛰龙遥遥望见一座禅寺出现在参天的古树当中,一条不算太深的溪水横越在他眼前,他估量了一下,将木云轻轻扛上了肩膀涉水而过。才刚一上岸,便看见林中冲出数十名孔武有力的大汉,人人手持刀剑高声呐喊,一步一步朝他逼近,急速的将他包围起来。 蛰龙不动如山,眼神冷峻地瞪视着来人,挑衅地对峙着;一点也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别挡我的路,闪开!”蛰龙怒叱道。 天隐和尚手持禅杖排众而出,目光扫向蛰龙,瞬间已洞悉一切,当看清他的元神之后,不免感到万分惊诧。 “哎呀!真想不到啊!你竟是……”天隐和尚的表情像孩童般惊奇,说到一半就猛地顿住,并不说破。 蛰龙微一扬眉,眼前这和尚红光满面,笑容可掬,却有股慑人的气势紧紧压迫着他,尤其是和尚手中那把紫青色的禅杖,困囿着他的力量和意念,他已嗅到危险的气息了。 一个持刀的男人指着蛰龙肩上的木云,暴喝了声。“蛇妖把白木云弄死了!快捉了他!” 众人发出怒吼,一拥上前,刀剑架在蛰龙的脖子上,一把剑尖划破木云的衣服,惹得蛰龙大怒,他内劲一运,整个人纵身跃起,指尖朝竹林奋力划过去,顷刻间,被他扫过的竹林已成焦土一片,他怒吼。“别烦我!否则来多少人我就杀多少人!” “不得撒野!” 天隐和尚生气了,怒喝一声,扬手将那根青龙禅杖朝蛰龙的头上抛去,口中急诵经咒,一声霹雳响彻天空,禅杖变成了青龙,张牙舞爪,从空中朝着蛰龙俯冲而下,欲置他于死地。 蛰龙一惊,翻身护住木云的身体,只一瞬,青龙的利爪已划开他的背脊,血红一片了。 蛰龙因突来的剧痛而现出了原形,老和尚口中诵念的经咒令他动弹不得,只能痛苦不停地掀动尾巴翻卷着。 数十名大汉目瞪口呆的看着银鳞巨蟒浑身不住颤抖,在地上蠕动挣扎,却还将木云的身体盘身圈住,一派保护之姿,看见这一幕,众人皆感惊疑不可置信,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天隐和尚双手合十,一步一步走向蛰龙,他拿起一根七寸长的绣花针,对准蛰龙的七寸处扎了进去,蛰龙痛得嚎叫一声,残酷的枷锁重重铐在他身上,死死的锁住他无法动弹,他极力挣扎,痛苦地喘气,意识逐渐模糊,终致不省人事了。 奇怪的事发生了! 蛰龙的头上竟缓缓地冒出一只银白色的角来,众人大奇,纷纷惊叫起来。 “是龙的角呀!” “蛇怎么会长出龙的角啊?” 天隐和尚闭目合十,慈悲的、缓缓的低吟着。“各位施主切莫伤他性命,我已推算过陰阳,他只是一条混沌初开的蛇罢了,并不曾吃人,也不曾伤人,白小姐虽因他而死,却也正是她的宿命,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条蛇的元神尚未觉醒,若能助他脱去蛇身,也算结得善果……” “不行、不行!”一个粗蛮的声音截断天隐和尚的话,高声说。“师父没看见蛇妖刚刚就想杀了我们吗?不杀他,等于留下后患呐!” “他不过是虚张声势想吓走施主而已,施主们请看……”天隐和尚笑着朝木云身上指了指,大家都看见木云斜倚在蛇的身上,姿态宛如熟睡般。天隐和尚平静地说:“他明知白小姐已死,仍护卫着她的躯体,不走也不逃,若他真残暴成性,施主与我只怕早已命丧黄泉了,还能在这里商议他的死活吗?” 众人哑口无言,彼此对望,不再坚持了。 天隐和尚收回禅杖,仰首望着天色,两目祥和平淡,微微一笑道:“彤云寺后有座古井,暂时先将他镇在那里,只要不拔掉他七寸处的绣花针,便无本事伤人,至于白小姐,就将她的躯体还给她的父母吧!” 天隐和尚脱下袈裟覆盖在蛰龙的伤口上,提醒众人。“大家小心,蛇血含有剧毒,千万别沾惹上身,否则毒气一旦入侵便难以医治了!” 壮汉们纷纷将预先备妥的粗绳取出,编织成一个网罗,奋力将蛰龙硕长庞大的身躯搬进网中,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彤云寺行走,天隐和尚歉疚地摇着头,听得有人畅快得意地说:“今天是中秋,擒了蛇妖,尚有时间回家过节哩!” 天隐和尚心念一动,掐指算了算,便已洞悉玄机,当初东海白龙贪图一时的玩乐,绝没有料到会贻下什么祸患吧!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垂首低吟。“囹圄幽井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髻玉来。” 第四章 大唐天宝年间,烽烟四起,争战连连,正是一个乱世——一个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的乱世! 一辆破马车东倒西歪地朝山腰上走,拉了整整一天的瘦马早已经疲累不堪,一段陡峭的山路让马再也无力攀爬,终于停住不走,气喘吁吁地垂下头来。 陆至言打量着前面的陡坡,若让马勉强拖着车子上山,恐怕一不小心就有跌落山谷的危险,仔细一想,便回头对妻子如双和女儿髻玉说:“马太累了,没办法再拖我们上山,依我看,彤云寺已经不远了,我们还是下车走一段路吧!” 十八岁的髻玉掀开帘子,慢慢扶着母亲如双步下马车,她轻轻缓缓地抬起头,细细的青黛眉下有双美丽动人的眼睛,眸光温柔善良,总是似笑非笑着,一身肤色晶莹似雪,柔美如玉,柔若无骨的身躯仿佛敌不过一阵骤风,娇弱之态真是有若西子还胜三分。 髻玉理了理散乱的发丝,一手提起纱罗裙摆,一手搀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步上陡坡,眼前峰峦叠障的秀丽景色,让她稍稍忘了一路逃亡的惶恐与不安。 大唐皇室中,此刻正上演着一场震撼骇人的血腥文字狱,由于一班小人争权夺势,为了铲除异己,千方百计用尽各种手段迫害良臣,不少人因而无辜被囚入冤狱,宫中早已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了,所以当陆至言风闻自己遭受牵连的消息之后,便连夜带着妻女逃出长安城避祸。 离开长安城后四野茫茫,陆至言一时之间不知该往何处去,远处微弱的钟声唤起他的记忆,于是决定投奔彤云寺。 二十年前,陆至言唯一的弟弟就在彤云寺出家为僧,法号静德法师,这二十年来,他们兄弟两人不曾见过一次面,没想到,他竟会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形之下与出家为僧的弟弟见面。 太阳快将偏西了。 髻玉拭了拭额上的薄汗,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清悠轻忽的钟声,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她兴奋他说:“爹、娘,钟声已经好近,大概就快到了!” 陆夫人脸上的陰霾终于淡去了一些,虽然不知道此行将会如何,但是至少能让劳顿四天的疲累身躯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咱们加快脚步,说不定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彤云寺!”陆至言喘着气说。 髻玉搀着母亲,紧跟在陆至言身后,慢慢朝深山走,山中的雾气渐浓,三个人影渐渐地没入氤氲浓雾中。 昏黑如墨的夜色里,三百年的古宇彤云寺出现了。 陆至言难掩惊诧的神情,呆呆站在彤云寺前,眼这座宏伟的古庙竟然早已破旧颓记,毫无生气,寺门开着,朝里望去,见不到一丝烛光,四处沓无人迹,草生得很高,恐怕早就荒废已久了。 “爹……”髻玉朝父亲走去,惊恐地望着四周,沙沙作响的风声令她感到毛骨惊然。“是……这里吗?怎么……一个和尚也没看到呀!” 一阵冷风袭来,把灯笼里的烛火吹得忽明忽灭,陆夫人吓得偎近夫婿,头皮一阵发麻,颤着声音急促地说:“这地方看起来太古怪了,老爷,咱们还是快点走吧!” “天都黑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到哪里去?不如进庙睡一晚,明天再做决定吧!”陆至言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能先进庙屈就一晚再说,再怎么古怪的庙,也总比三个人露宿荒野要好得多了。 陆至言提着灯笼,一步一步朝庙里走进去,髻玉紧挽着母亲的手尾随在后,陆至言举起灯笼四下照了照,叹了口气说:“唉!真没想到,二十年后的彤云寺竟会残破到这个地步,实在可惜啊!”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陆夫人低声问道。“为什么和尚会弃庙而去呢?” 陆至言摇首低叹。“真不知至行弟……不,静德法师如今到哪里去了?不知他是否安好?” 髻玉抬起头环顾四周,黑夜中,彤云寺显得异常陰森恐怖,不知道白天看起来会不会庄严宏伟一点,当月亮从云缝中探出脸来,她极目望去,就着淡淡的月光,勉强看见庙后傍着山边处矗立着一尊巨大的佛像,她正感奇怪,为何在漆黑陰暗的佛像座下,会有白莹莹的银光在闪动着。 髻玉看得出神,冷不防母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把她吓得魂不附体,她紧紧反手抱住母亲惊叫。“娘,你要吓死我吗?” 只见陆夫人颤抖地朝前方一指,声音惊恐地说;“你们看……你们看……” 陆至言和髻玉瞪着眼睛,朝陆夫人所指的方向望去,就在正前方陰幽的大殿里,有一簇橙红色的火苗在半空中飘荡着,这个景象令他们三人仿佛瞬间跌进了冰窖里,浑身僵硬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簇火苗朝他们愈飘愈近、愈飘愈近,平空中冒出来的一句人声,将他们三人吓得全跳了起来。 “三位施主别怕,我是彤云寺的住持方丈,法名静德。” 他们这才看清楚了那簇火苗原来是支腊烛,而手持腊烛的方丈也就是他们正想要投靠的人了。 陆至言一听来人自称是静德方丈,惊喜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朝静德跨上一大步,激动地说,“至行,你还记得大哥吗?我……是大哥啊!” 静德方丈仔细看了陆至言一眼,微微一笑,脸色平静无波,漠然的表情并没有因为乍见分别多年的兄长而改变一丝一毫,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淡淡招呼着。“许久不见了,外面风大,三位施主请进殿避避风吧!” 静德说完,迳自回身朝大殿走去,留下他们三人僵立在原处,髻玉咬了咬唇,看得出父亲难以承受的失望和落寞,她知道父亲多么希望来一场兄弟久别重逢的感人会面,想不到分别多年的弟弟反应竟出奇的冷淡,令他大失所望了。 “爹!”髻玉挽着陆至言的手,软语劝慰。“叔叔是出家人,心中早已断了尘念,我想此刻他心里一定也很高兴见到您,只是出家人的身分,不能让他习惯世俗人的亲情吧!您就别太在意了!” 陆至言无奈地叹口气,温柔地抚了抚髻玉的头发,虽然他们夫妇不曾生下一个儿子,但是唯一的女儿髻玉,不只拥有绝色的容颜,就连性情也相当柔顺乖巧,十分善解人意,才刚满十五岁,长安城中前来陆家提亲的王孙公子就已络绎不绝了,夫妇俩执意为髻玉挑选一门堪与匹配的婚事,挑选了三年还迟迟无法做出决定,万万没想到此番会遭横祸,这么一来,恐怕髻玉的婚事更不知要耽搁到何时了。 静德一一点亮大殿上的烛抬,在烛光的照拂下,大殿正中供奉的三尊紫金大佛看上去相当慈悲庄严,宁静祥和的气氛稳定了他们杂乱的心绪,静德捧来一壶热茶给他们暖身,气定神闲地问:“请问施主深夜上山,所为何来呢?” “我们……”陆至言看了静德一眼,艰涩地说。“我带妻女到此避祸,方丈能否收留?” 静德目光祥和地望着他,轻轻地说:“并不是我不愿收留施主,只是本寺中镇着一妖,恐怕惊吓了施主。” “妖?”三个人面面相觑,惊疑地望着静德。 静德点了点头,低低开始叙述着—— “十八年前的中秋,这座山上有一孽畜成精,幻化成年轻男子的模样强掳一名少女上山,于是惊动了村民,合力上山擒妖,只是那妖法力高强,无人能敌,当时彤云寺中寄住着一位云游高僧,以一柄青龙禅杖收伏了那妖,就镇在寺旁的如来佛像下。高僧离寺云游之后,便无人敢继续留在寺中看守那妖,百名僧人一一远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看守,如今彤云寺逐渐颓残,我很担心如来佛像能再镇妖多久,施主倘若寄宿寺中,恐有危及生命之虞,所以……还是趁早离开吧!” 静德的一番话果然惊得陆至言夫妇胆怯万分,但是髻玉却听得怔仲出神,非但没有一丝惧意,反而好奇地追问着。“那是什么样的妖?方丈可曾见过?” 静德深深望了髻玉一眼,笑了笑说:“那是一条千年银鳞巨蟒,我每天都要查看他是否还被镇在井里,不但每天要看上好几回,还得时常诵经给他听,试试能否感化他。” 陆夫人一听是条蛇,禁不住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抱紧双臂,不安地对陆至言说:“我最怕蛇了,咱们还是尽快离开吧!我……好怕啊!” 陆至言拍了拍她的肩,柔声劝慰着。“别怕!就算要离开也不是现在呀!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走,好不好?” 陆夫人抿嘴不语,想到必须和数尺之内的巨蟒度过一夜,就觉得异常恐怖。 髻玉正好与母亲相反,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她从小就时常听人说起狐幻人、蛇成精的乡野奇闻,虽然爱听得不得了,可是总认为那些都是捏造出来的故事,怎么样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有生之年碰上,强烈的好奇心早把恐惧驱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静德将他们三人领到较为洁净的东侧禅房,郑重地叮嘱他们,“夜里若是听见奇怪的声音,千万不要理会,天一亮,你们就尽快走吧!” 静德说完,转身欲走,陆至言急忙叫住他问“为什么你不走?一个人留在这里不是很危险吗?” 静德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出家是为了普渡众生,若能感化这条修炼成精的银蟒,也不在我苦修这一世了。” 髻玉听得悠然神往,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银蟒……十八年前的中秋被镇在寺里的吗?那时……我才刚出生呢!” 静德冷静的表情倏地一变,目光停在髻玉的脸上,隐隐透着一丝古怪,他脸上泰然自若的神色全不见了,语气略微紧张地问髻玉。“你是在十八年前的中秋那夜出生的吗?” “是啊!”髻玉笑着回头问母亲。“娘,您曾说我是在子时出生的对不对?您还说真是一个好时辰呢!” 陆夫人点头笑了笑,接着说:“对呀!我记得那一夜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哩!” 静德的眼睛僵直地望着髻玉,忽然沉声对她说:“记住,明天天一亮就要走,最好离彤云寺愈远愈好,听见了吗?髻玉……” 髻玉不懂静德方丈为何突然之间面色沉重起来,凝视着她的目光深奥得令她读不懂其中的涵义;更让她不懂的是,自始至终,从没有人对静德方丈提及过她的名字,而他却知道她的名字叫——髻玉。 这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亮。 髻玉的一双眼睛全无睡意,紧紧盯着窗外挂在夜空中的那一轮皎洁明月,细数着从月亮脸上飘过的云到底有几朵,山中的夜安静得可怕,除了风声呼呼吹过树梢的声音以外,她还听见了一种闷闷的、痛苦的、忍耐的声吟声,一次一次撩拨着她敏感的神经,她悄悄转头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父母亲,很奇怪为什么他们能够睡得那么沉、那么熟,难道都没有听见那种教人心闷难受的声吟声吗? 虽然静德方丈已经告诫过她不能理会,千万不能理会,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去偷偷瞧一眼那条千年银鳞巨蟒,究竟是长成什么模样? 月光愈夜愈亮,髻玉不必依赖烛光也能看清通往傍山大佛像的路,她轻轻地、悄悄地,一步一步朝寺后的佛像走去,佛像下方有一口巨大的古井,从井中微微透出银白色的光芒,幽幽的、神秘的在井口流动着。 髻玉屏住呼吸,双手不由自主地扭扯着衣袖,她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咚、咚、咚”的狂跳不已,虽然她从小就一点也不怕蛇,但是修炼成了精的蛇毕竟不同,她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在探头偷窥的那一瞬间被一口生吞 了去。 一声沉闷、嘶嘶的微弱声吟声,化成一股不能抗拒的力量,将髻玉牵引到了井口边,她把双手轻轻放在井口上,慢慢地倾身向前,朝井里快速地望了一眼,蓦地,她呆怔了—— 一身银白灿亮的鳞片随着身体的蠕动泛起阵阵眩目的银色流光,硕长的身躯盘蜷着,正好将井底塞满,他仿佛受制于什么而无法动弹,火红的双眼中尽露痛苦之色。 他似乎注意到了她,头上的角微微轻颤着,极力想偏过头来看她,却用尽力气也无法将身体移动分毫。 髻玉震惊的发现困囿他的真正原因,原来有根焦黑色的长针就扎在他的七寸处,她曾听人说,蛇的要害便是七寸处,普通的蛇若正中这个要害必死无疑,只因他有千年道行,虽不会死,却被这根针啮咬了整整十八年,在这个小小的井底痛苦了十八年,锁了十八年。 是谁狠心如此? 髻玉无来由的感到心疼,就像那根针也扎在她心上一样的疼,眼眶突然泛起泪光,难忍的心酸,无法言喻的因缘唤起她一点点记忆,说不出所以然,只莫名的痛恨起狠心折磨他的人,痛恨起这样残酷的手段。 她只有一个迫切的念头——放了他! 井底约有二丈深,她思索着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到银蟒的身边,她趴在井口,探出半个身子朝井内打量着。 陡然间,在她身后传来怞气声,有人惊唤道:“髻玉,别做傻事!” 髻玉回头,瞥见来人,原来是静德方丈。 “方丈,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见死不救!”髻玉圆睁秀目,怨怪着。 “你别忘了,那是妖啊。”静德冷静道。 髻玉向来甚少动怒,却因静德这句话而怒火中烧,无礼争辩起来。“出家人既然慈悲为怀,还分什么人什么妖?让他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你也能心安吗?” 静德面不改色道:“不经苦难便不能得道,肉体的欢愉只是短暂无常的……” 髻玉不明白静德话中深意,也根本无心想明白,她的灵魂早已身不由己飞扬了出去,到底逃不过冥冥中的情牵,她的前尘回来了,无法控制、无法收拾,似火般的浓情,在她体内惊心动魄地焚烧起来,她无力思考,也顾不得许多,一心只急着想救出前生心爱的男人。 她被不知名的力量驱使,快速转身爬上井栏,电光石火之间,纵身向下一跃,落在盘蜷的蛇身上,一触到光滑沁凉的鳞片,恍若前尘旧梦一齐涌来,她匆促地挪动着身子,伸出手,将那根焦黑的绣花针轻轻拔了起来。蛇身突然消失,白雾乍起,渐渐拢聚在一堆,髻玉呆望着轻烟散去后出现的那个男人,男人的脸俊美得匪夷所思,冷峻的眼睛瞅着她,长长久久的、如梦如幻的。 她一定见过他,那么熟悉而且亲切,仿佛是相思悬念已久的人,千辛万苦只为了见他一面。 蛰龙被无边的痛楚折磨得太久了,全身的骨节似要崩散,七寸处仍痛不可抑,他看见酷似木云的少女,脸蛋明净透白,羞怯怯的朝他望,一双烟迷雾锁,情意缠绵的眼睛,让他一时忘了置身何处,柔声唤道:“木云——” 少女抿了抿唇,声音比木云更细了一点,软软的说:“我不是木云,我叫陆髻玉,你呢?” “你忘了蛰龙这个名字吗?”他愕然,当看见她手中握着的七寸绣花钉,这才从梦中惊醒,回到现实来,她并不是木云,只是一个酷似木云的少女而已。 井口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无限歉欢地。“该来的还是来了,到底是逃不过啊!唉——” 蛰龙听得出是日日在他耳边诵经的静德方丈的声音,看着名叫髻玉,神态却和木云极为相似的少女,隐约明白静德方丈所说“逃不过”的涵义了。但髻玉不明白,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眼前这个“蛇妖”身分的男子一见钟情,而且没有任何道理,就已爱恋上他了。 蛰龙下意识地朝髻玉跨出一步,身体一扯动,背上就像有把烧红的铁烙上去一样剧痛,激烈的昏眩令他停下脚步,他握紧拳头,痛苦地蹲下来,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髻玉急扑向他,看见他颈背中一块怵目惊心的、深深的、紫黑色的瘀血,从薄如蝉翼的银白轻纱直穿透进去,破肤而入,深入筋脉,她知道那是手中这根绣花针造成的,一颗心幽幽的疼起来。 “你……”髻玉的眼泪仆簌簌的滚落,哽咽地发不出声音。 蛰龙调匀气息,看见酷似木云的少女泪眼婆娑地痴心望着他,那是木云濒死前的表情,不顾一切、豁出去的表情。 在这个小小的井底,天地仿佛只有这么一点大,除了他们别无他人了,髻玉跌入灵魂的回忆中,深情凝望着她曾用生命爱过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只想投身在他怀里,只想与他生死缠绵。 “我好想你……”她执起蛰龙的手,轻轻贴在颊边,似水柔情地说。 蛰龙沉睡已久的心灵苏醒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他体内翻腾起来,他仿佛看见木云的轻盈浅笑,情不自禁想揽她入怀、情不自禁想吻她、情不自禁想再尝一尝她曾带给他肉体上无法忘怀的欢愉。 一个念头惊闪而过,他曾因此害死了木云,怎能再重蹈覆辙。 他霍然站起,髻玉顿失依凭,跌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他,他咬紧牙关,强忍着奔腾的渴念,他必须远远地逃开她,不能再与她有任何牵扯。 他抓住髻玉的腰带,奋力纵身一跃,从井底翻身出来,一站定,将髻玉轻轻放在地上,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髻玉挣扎起身,跟着蛰龙急奔出几步,大叫一声。 “带我走!” “别跟着我!”蛰龙没有回头,步履如飞,眨眼之间就已将她远远抛在身后。 髻玉惊望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双手紧紧揪着裙带,泪如雨下,他竟不顾她那么漫长的等待,轻易抛下她走了! “阿弥陀佛!”静德方丈慨叹地说着。“想不到他已有人的真性情了,髻玉,他并不想再害你,你就该明白他的用心,接受他的好意才对,不可再执意想结这段孽缘啊!” 髻玉摇头,泪水不能遏止地落下来,她有很多事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见到蛰龙会那般的狂喜,见他离开又是那般的心痛,思绪仓皇无助,眼泪任她怎么擦也擦不干。 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髻玉听见身后传来父母亲急切的呼唤声。“髻玉,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髻玉垂下眼睫,偏过了身子,悄悄把痛楚的情绪藏了起来,父母亲若得知她放走了蛰龙,甚至更不为人知的秘密时,该会受到多大的惊吓? “爹、娘,咱们快离开这里好吗?”髻玉的眼神闪躲着。 陆夫人没有忽略女儿哽塞艰涩的语音,忙捧起她的脸端详看,急问:“发生什么事了?哭过了是吗?” “没什么!”髻玉勉强笑了笑,借口说。“想到前路茫茫,心里忐忑不安而已,娘别多心了!” 陆至言注意到佛像座下的那口方井,压低声音问:“方丈所说的千年银蟒,便是镇在那口井中吗?” “正是。”静德瞥了髻玉一眼,不动声色。 陆夫人挽住髻玉,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陆至言反倒极感兴趣似的,朝那口方井走了过去。 “爹,别过去!”髻玉惊呼一声。 陆至言不明所以,只以为是髻玉担心他的安危,转头问静德。“既然千年银蟒已被镇住,应该伤不了人吧!” 静德沉吟地说:“佛像已经开始龟裂,能否再镇得住银蟒已是未知之数,施主还是不要太靠近的好。” “那还不快想办法,否则让那东西逃出来岂不是危害人间吗?”陆夫人的反应异常激烈。 髻玉紧咬着下唇,脸色陰晴不定。 静德苦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以前有高僧能降伏银蟒,日后必然也会有降伏得了他的高人,不必担忧得太早,我去准备些粥,你们用完后就尽早离开吧!” 陆至言望了静德一眼,虽满怀离别愁绪,也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髻玉若有所思地看着静德踏入内殿的背影,蛰龙走后,他亦解脱了吗? 彤云寺是不是将继续颓废下去? 静德是不是会飘然远走? 而蛰龙,又将会到哪里去? 她的未来又将如何? 第五章 白天的阳光炽烈,令蛰龙的胸前有如火烧一般难受,他选上一棵浓密的大树,躲在枝叶间昏睡,颈背上的伤闷闷胀痛着,只要他一运气,伤口就有如万箭穿心,痛得要发狂。 终于捱到日落,才从树上轻轻跃下,极目四望,除了华山上的冷湖,他自知无处可去了。 走在山林清幽,树影婆娑的林荫大道上,蛰龙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试图不去追忆与木云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唯恐自己会无法抗拒的回头,去找神似木云的那个陆髻玉,他想起木云曾经问过他的话——“你会另寻少女带回山陪伴吗?” 当时他回答“或许会”,但是现在,他却绝不敢再动同样的念头了! 他很懊悔与人接触,也很后悔将木云带上山,更后悔了解人的感情,把自己弄得苦恼不堪,万分焦躁,如果他早知会有这结果,绝对不会愿意让自己深陷其中。 忽然间,他听见人声鼎沸,自远处传来,喧嚣声中透着一股杀气。 他迟疑着,不知该不该上前一探究竟,突然一阵饱受惊吓、大叫“救命”的声音朝他心上狠狠一扯,终于将他扯了过去。 一场浩劫刚过,烟尘仍在林中飞扬,尚未止息,在翻倒的空马车旁有两具一男一女的尸体倒卧在血泊中,他皱了皱眉,转身想走,忽然瞥见血泊中的男人尚有一丝气息,双手抖动着,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似乎正在说些什么。 蛰龙在浴血的男人身旁蹲下来,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孔,正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喃喃地、反覆地说着两个字。“髻……玉……髻……玉……” 不多久,染血的男人将头一偏,圆睁着眼睛死了! 蛰龙在心里将男人所说的两个字默默覆诵了几遍,陡然之间惊跳了起来,是她吗?陆髻玉吗? 他感到一阵慌乱,心随意转,瞬间拔足追了上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遭遇不测! 他忍着颈背上的痛,运气在林间飞窜而过,纷乱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不消多久便已追上了。 前方烟尘滚滚,看得出是一群杀气腾腾的盗贼,蛰龙定睛望去,当一看见陆髻玉全身被绳索捆绑着,正被为首的盗匪抱在怀中时,顿时怒火中烧,腾空跃起,朝前翻了几滚,稳稳地落在盗贼正前方,硬生生将他们拦住,马儿突然受惊,发出一声长啸,前蹄高高扬了起来。盗匪一手抱着髻玉,另一手无力控制马缰,只听得大叫一声,便从马上栽倒在地,蛰龙转瞬间已飞扑上去,说时迟那时快,在髻玉坠地前将她纳入怀里,同时往后跃开一大步。 蛰龙突然从天降下,事情发生得太快、太迅速,所有的盗贼都目瞪口呆,无法会意过来究竟发生什么事。 蛰龙解开髻玉身上的绳索,髻玉惊恐地抱住他泣不成声。 “他们杀了爹娘……” 她受惊的模样让蛰龙心疼,忍不住轻轻问:“杀了他们会让你好过一点吗?” 髻玉满脸泪痕,呆怔地看着他。 蛰龙微微一笑,伸出指尖按压着口中的毒牙,毒牙的尖端冒出晶莹剔透的毒液来,他将指尖上的毒液弹上天空,用力一煽,毒液化成一道轻烟,飞快地朝一干盗贼的脸上飘去,顷刻间,嗅到毒烟的人立刻面孔发黑中毒倒地。 这是蛰龙初次蓄意杀人,为了她! 蛰龙抱着她转身离开,面不改色的说:“我们走吧!不必看他们的死状了!” 髻玉一定神,感觉自己被他抱在坚实的臂弯中,心如擂鼓般咚咚乱跳,她偷偷望着他傲然的表情,幻觉一闪而逝,她也曾经这样被他搂在怀中过,那么熟悉而且甜蜜,她哑声问:“为什么会来救我?” “刚才看见你父母亲的尸体,听见你父亲临死前叫你的名字,所以才知道你已经遭劫。” 父母惨死的景象浮现在她眼前,她下意识地紧紧抱住蛰龙,眼泪濡湿了他的前襟,她猛地想起父母亲身上的财物已被劫走,急忙低呼。“等等,我得把爹娘的东西给取回来。” 蛰龙放下她,陪她一同去寻。 髻玉恍若走入鬼域,每一张盗贼的脸都因中毒而紫黑肿胀,眼珠子惊恐地圆睁看不动,死不瞑目。 髻玉震慑于蛰龙可怕的力量,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死了一大票盗贼。 她望定他,语音颤抖着说:“以后别再杀人了好吗?我不要你变得凶狠残暴,我不要人人都说你是危害人间的蛇妖。” 蛰龙冷笑一声。“快把你的东西找回来吧!” 髻玉看见蛰龙冰冷无情的目光,无奈地蹲下身来,从散落一地的包袱中翻出母亲贴身带着的首饰和自己原来佩戴在身上的白玉,最后找到父亲放着银子的荷包袋,她收拾好站起来,望了蛰龙一眼,幽幽地说:“帮我把爹娘葬了,好吗?” 蛰龙不清楚什么叫“葬”,但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日落后的天色陰惨而沉闷,蛰龙带着髻玉回到陆至言夫妇遇劫之处,帮髻玉就地掘了一个大坑,将陆至言夫妇并排放下。看着父母惨不忍睹的死状,髻玉早已是哭得声嘶力竭了,她将泥土一把一把的盖在他们的身体上,埋葬好了以后,她抬起濡湿的眼睛,茫然无措地凝视着蛰龙的脸,期待能听见什么令她安心的话。 然而蛰龙却刻意保持冷漠,平淡地问她。“有人能照顾你吗?” 髻玉摇了摇头,发丝凌乱地披在颊边,困惑地瞅着他,难道他不愿照顾她吗?如今她孑然一身,无处投靠,难道他想弃她远去? “我跟着你!”髻玉坚决的,一心一意的说,“你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蛰龙不看她,抬头望着山势险峻的华山说:“我要去的地方长年积雪,并不适合你住。” “不管去哪里都好,我要跟着你!”髻玉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勇敢。 “我根本不想带着你,你最好想清楚有没有人可以照顾你,你如果跟着我,对我来说实在太麻烦了!”他残忍的说。 髻玉惊望着他,眼泪无意识地滚落,低泣着。“既然不想理我,又为什么要救我?倒不如让那些盗匪把我杀了,也省掉你诸多的麻烦,不是吗?” 蛰龙回答不出来,她的眼泪让他觉得痛苦,若不尽快摆脱,感情恐怕就要不受控制了。 “彤云寺的和尚可以照顾你,这里离彤云寺不远,你去找他吧!” 蛰龙抛下这句话,毅然决然的转身走了。 髻玉无暇伤心落泪,她只知道再不追上去,他就要远远离开她了。 不知是什么因由,不知跟着他是福是祸,她都心甘情愿受命运所缚,如果离开他,注定这一生将被对他的爱凌迟而死,她不肯,也不要! 太阳下山,月亮升起。 蛰龙头也不回的走着,他知道髻玉始终跟着他,他敏锐的听觉总能清晰地听见她凌乱的步伐,还有气喘吁吁的声音,她那么执着的跟着他,令他迷惑不解,难道髻玉还能记得她前生那句虚无缥缈的誓言吗? “如果世上有轮回,我生生世世都要跟着你!” 他突然停住,当时的这句话并没有带给他多大的震撼,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感动莫名,髻玉真的追随着他,如同追随着亘古不变的誓言吗? 时间在他身上停止、顿住,他几乎承受不了滔滔滚滚的热潮狂袭而来。 蓦然间,他听见髻玉扑跌跤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见髻玉就仆倒在突起的树根上,见他回头看她,疲惫的脸上便绽开一朵欣喜的笑容来。 蛰龙初次体会到令他受惊的柔情,他不由自主的朝髻玉走去,所有的坚持在髻玉的柔然一笑中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他不自觉的苦笑起来,人类的七情六欲己在他的身上明显出现了,对髻玉强烈的感情持续不断地沸腾,他根本无法摆脱,也丢弃不下。 一条色彩斑斓、碗口般粗的毒蛇倒挂在树梢,瞪着墨绿色的眼睛,把树底下的髻玉当成猎物,它张开嘴,露出锋利的毒牙,正想大啖美食。 就在毒蛇飞身攻击那一瞬间,蛰龙伸出手臂拦在髻玉身前,毒蛇咬中蛰龙的臂膀,突然翻跌在地,痛苦扭绞着,一眨眼便死了。 “你伤得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髻玉吓白了脸,抓住蛰龙的手臂,急着察看他的伤势,愕然发现被毒蛇咬中的伤口竟然已在迅速愈合当中,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便毫无痕迹了。 “我的血比它的毒液还毒,它咬我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 髻玉难掩惊异的神情,呆呆地问,“你一点事都没有?” “嗯!走吧!”蛰龙扶起她,淡淡地说了句。 髻玉误解蛰龙的心意,以为他就要带自己上华山了,她自觉像朵花蕾,正为他徐徐绽放开来,不禁忘情地直扑进他怀里。 蛰龙一震,忙不迭的推开她,说:“你可以先跟着我,但是我不会带你上华山。” “那么……”髻玉咬住了下唇,瞅着他问。“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到你住的世界去。” “可是……长安城兵荒马乱,我一点也不喜欢。” “你别无选择了。”蛰龙平静地说。 “去华山吧!好吗?”她楔而不舍地。 “华山太冷了,根本没办法让你活上三天,我可不想再把你弄死一次!”蛰龙一急,便脱口而出。 “再弄死一次?髻玉惊愕地问。“什么意思?” 蛰龙的表情森冷了,他不回答,逞自转过头继续朝山下走。 髻玉紧紧跟在他身后,决定什么都不多问,生怕把他弄烦了,他又要弃自己而去。 两个人无声地走在静僻的荒道上,冷漠的月光透过浓密的树叶,偷偷窥视着他们两个人。髻玉目不转睛的盯着蛰龙的背影,月光流泻在他身上,黑发烁着耀眼的银光,魅惑看她的心绪,他对她的语气冰冰冷冷,态度若即若离,这种感觉令她难受,他的存在对她来说弥足珍贵,但她对于他呢? 崎岖不平的山路把髻玉折磨得疲惫不堪,在她连续绊倒了三次之后,蛰龙终于心软了,无奈地对她说:“我随便找一棵大树就能睡上一晚,可是你呢?在这种荒山野岭,没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更不可能有舒服的床和棉被,随便跑出一条毒蛇就能置你于死地,你还愿意跟着我?” 髻玉拨开黏在脸颊上的发丝,定定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一心想把她赶走,也知道与他在一起必定是餐风露宿,可是既然命运中注定该为了他受苦,除了勇于面对,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你想睡就睡吧!”髻玉靠着树于坐下,倔强地说。“你用你的方式睡觉,我用我的方式睡觉,你不必多躁心!” “你想坐在这里睡觉?”蛰龙惊讶地看着她。 “怎么?我现在累得很,只要有地方可以靠都能睡得着。” “就怕你被猛兽吃掉,一辈子都别想醒来。” 髻玉轻轻一笑,说:“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你不会让我被猛兽吃掉的!” 蛰龙呆了呆,无法答腔,髻玉早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已沉沉睡去了。 他放轻脚步,在髻玉面前缓缓蹲下,注视着她疲累苍白的脸,她睡得很熟,睡容宁静平和,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与她无干。 髻玉的唇轻轻蠕动了一下,他情不自禁俯下头,吻了吻她的唇瓣,熟悉的感觉回来了,他的舌头无法控制地滑进她口中,迷乱地缠绕着她柔软的舌尖,脑中有个声音在说:只要一下子就好、一下子就好—— 然而,欲火却以燎原之势迅速窜烧起来,他已无力抵御十八年来对她的想念了…… 他的汗滴下来,忍耐得很痛苦,手指不受控制地在她腰带上徘徊流连,带子松脱之际,他听见髻玉迷糊的声吟声,蓦地弹跳开来,一瞬间清醒了,他早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害她,竟然差点就功亏一篑。 蛰龙深深吸口气,在远远的一块大石上盘腿坐下,紧紧闭上眼睛,试图不去在意髻玉的存在,偏偏髻玉低浅的呼吸声时时触动他敏锐的听觉,把他的神经撩拨得蠢蠢欲动,一刻都静不下来。 这样竭尽所能地压抑自己实在让蛰龙感到苦不堪言,不得不下定决心,必须尽快将髻玉送走,否则曾经发生过的历史势必又要重演了。 被镇在古井中的夜是痛楚难眠的,但今晚,蛰龙依然感到痛苦无眠,他不断思索该用什么方式安顿髻玉最好,但不了解人类生活法则的他,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 晨光熹微中,几只早起的小鸟愉悦地从髻玉头顶上迅速飞过,嘹亮的叫声将她惊醒了,她眨了眨眼睛,意识还没完全清醒,一线曙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穿透出来,暖暖地照在她脸上,猛然间忆起置身何处了,她四下一望,没见到蛰龙的影子,陡地惊跳了起来,经过昨天长途跋涉的折腾,难忍的酸痛猛烈地侵袭着她的四肢百骸,她咬紧牙根,强忍浑身的酸痛,焦急地四下寻找蛰龙的踪影,她不相信蛰龙竟会把她丢在荒山野岭置之不理。 她高喊了两声他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林中回荡着,她无助地靠着树干,正感到绝望恐怖之际,树林中骤然刮起一阵急风,挟着落叶以惊人之势朝她席卷而来,狂风落定,惊魂未卜的髻玉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蛰龙。 她欣喜地望着他,暗自庆幸他并没有真的弃她而去。 “你到哪里去了?”她难掩喜悦的心情。 “山下的城镇。”蛰龙抬起右手,摊开的手心里有一碗用荷叶盖着的木碗,他努了努下颚,对她说。“你那么久没有吃东西,肚子应该要饿了,我看山下有许多人在吃这个东西,想必你也能吃吧!” 髻玉把木碗捧到手里,轻轻掀开荷叶,碗里是热腾腾的肉粥,她不禁感到心口一热,莫名地感动起来,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忙问:“你身上有银子吗?” 蛰龙微一扬眉,缓缓摇头。 “什么?”髻玉讶异的又问:“那么这粥是怎么来的?” “从一个男人手中拿过来的。” “没人把你当贼追着跑吗?”髻玉失声笑出来。 “不会有人追得上我。”蛰龙淡淡的说。 髻玉微笑不语,浓浓的肉粥香味四溢,她已经饿得发慌了,忍不住开始吃起粥来,在她这一生中,再也没有吃过比这碗粥更好的滋味了。 蛰龙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好奇地问:“有那么好吃吗?” 髻玉认真地点头,反问他。“你吃不吃?” “我不喜欢吃热的东西,尤其是人吃的东西都特别奇怪,我没有兴趣吃。” “那你都吃些什么呢?” “我多半可以不吃东西,尤其是近五百年来渐渐没有饥饿的感觉了,猎食只是我的游戏和消遣,不过,最近我连猎捕食物也提不起兴致了。” 髻玉听得呆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蛰龙的唇角挂着一丝嘲弄。“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会让你害怕。” 髻玉忙把空碗放下,急急朝他跨上了一步,仰着脸,眼神迫切地望着他说: “不、不,你多说一点,我很想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知道那么多并没有意义,”蛰龙避开她的眼神,心情有点浮躁起来,他避重就轻地说。“你还是快把东西吃完,山下那个城镇离此不远,以你的速度,日落前应该就可以到了。” “到那个城镇干什么?”她问。 “到了再说,现在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凝视着远方说道。 蛰龙冷峻的表情让髻玉感到极为不安,惶惑地问:“你该不会想把我带到那里以后,自己就走吧!” “我是有这个打算。”蛰龙直截了当地回答。 “为什么?”她的脸色发白,眼底盛满了惊疑和焦灼,一声一声地追问。“为什么?我不会给你带来太大的麻烦……” 蛰龙阻断她的话,不耐地说:“我只不过是一条蛇,一个成精的妖怪,根本不懂怎么照顾人,坚持和我在一起只是自寻死路而已,你应该跟着和你一样的人生活才对,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你是人,我是妖,本来就不该在一起,勉强在一起只会害了你。” 髻玉突然笑了,既讽刺又悲哀地笑了。 “静德方丈成天在你耳边诵经果然是有效得很,依你现在的想法怎么算得上是妖呢?简直比圣人还像圣人了。我不懂人和妖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只知道我这一辈子肯定会和你纠缠不清,我是因为爱你所以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爱我,我又怎能勉强你必须要我。可是……你到底爱不爱我?” 又是爱不爱! 蛰龙听得头痛欲裂,木云在临死前频频追问他这个问题,现在髻玉又重新问起, 勾起他那一段痛苦的记忆,他现在绝对不能理会髻玉的想法,髻玉或许不会记得自己前世是如何死在他怀中的,但是他记得,那种痛苦非常深刻、鲜明,直到今天还无法磨灭,他内心震撼于“爱”这个字的力量,竟然会让爱上他的女子情愿朝为红颜、夕成白骨! 即使是十八年后的今天,他仍然不明白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爱不爱你有什么意义?”蛰龙冷冷一笑,索性对她说个清楚算了,“我现在根本不想去了解,只想赶快回到以前平静的日子。为了白木云,我已经弄得元气大伤了,不可能再为了你重蹈覆辙,我不要再经历一次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也不想再害你,希望你也不要害了我,听明白了吗?” 髻玉的心口犹在滴血,原来她苦苦追着白木云那一份虚无缥缈的感情,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她究竟是不是白木云的转世,可是她却极为肯定自己的前生就是白木云不会错的,否则何以一见到蛰龙,便心如辕炉千百转,匆促间,便已爱他爱得深刻。 但——结果仍是得不到他的心! “我懂了!”髻玉感到心灰意冷,眼睛干涩得掉不出一滴泪来,她凄凉地笑了笑说。“你已说得如此清楚明白,我再执意纠缠你也未免太不知廉耻了,你想怎么安置我,便随你吧!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不管你打算把我交给谁,也都比那群盗匪强,是不是?” 蛰龙与她对望了一服,眼瞳变得深逮了,他转身,一语不发地朝山下走,髻玉强忍着浑身的酸痛,一步一步慢慢地跟在他身后,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像被怞空了一样,麻痹没有知觉,渺茫的未来对她来说已没有了任何希望,只有绝望。 酷热的午后,髻玉靠在冰凉的大石上休息片刻,蛰龙双手捧着清凉的溪水凑到她唇边让她喝,她偏过头,冷冷的说:“你不需要照顾我,渴了我自然会自己喝水。” “你明明渴了,有水在这里为什么不喝?” “我不能老是等着东西送到我面前来吧!我不能老是等着你来照顾我吧!” 髻玉霍地站起来,情绪陡然失控,急奔到溪边跪倒在溪水旁,用手心掬起溪中的水吞咽了几口,仍觉得焦渴难耐,索性将脸浸人沁凉的溪水中,水从鼻子猛地灌进去,受了刺激,眼泪便大滴大滴地流下来。 做人为什么必须忍受那么多的无奈和痛苦?髻玉的酸楚地怞搐着,她宁可自己也是一条冷血的蛇,就不会为了一段感情而痛不欲生了。 对岸远远传来一阵锣鼓喧嚣声,髻玉诧异地抬起头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列迎亲的队伍,兴高采烈地吹奏着喜乐。 热闹的乐声喜气洋洋的响彻山林,髻玉看得怔仲出神。 “那是干什么?”蛰龙立在她身后忽然出声问。 “娶新娘呀!”髻玉转头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地说。“这个新娘真幸福,有人爱她,愿意娶她为妻,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 “何必弄得那么吵闹?”蛰龙对震耳欲聋的哨呐声颇有微词。 髻玉睨着他,心中百感交集,怅然地说:“每一个闺中少女等的就是这一天的来临,喜乐声愈热闹、愈沸腾,她们的心就愈喜悦、愈甜蜜,坐上喜轿后,才能清楚明白自己情归何处。” 蛰龙静静地听她说,默默地凝望着她,这才忽然间明白了木云当初问他会不会娶她为妻的心情,他看见髻玉忧伤的眼神与木云一模一样,不禁感到心闷难受。 “你在想什么?”髻玉柔声问。 “——”他把头一扬,沉声问:“可曾有人想娶你?” “当然有!”髻玉失声一笑,自嘲地说。“想娶我的王孙、公子多得让我爹不知该选谁当女婿才好,爹一心要为我挑一门高官显赫的夫婿,结果倒让我成了十八岁还嫁不出去的老新娘了。” 蛰龙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看着髻玉,只听见她又继续说:“不过也是因为还没出嫁,所以才能遇见你!” 说这话的时候,髻玉的眼眸中流动着醉人的波光,蛰龙忽然觉得喉中干渴,有股难以自抑的冲动,很想狠狠把她拥进怀里,什么都不顾,就只要尽情地吻她,尽情地与她狂野纠缠到筋疲力竭为止。 他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抑住高涨的欲焰,冷静地说:“但是,将要娶你的人绝不会是我。” 髻玉的笑容敛去,唇上的血色也消失了,有股一箭穿心的痛,她一咬牙,挺直了背脊,痛下决定,决心离开这个绝情的男人,放自己一条生路。 “你走吧!”髻玉淡淡一笑,笑容透着凄凉酸楚,表情木然地说。“我不想再看见你了,如果男女之间没有情爱,也不必再有任何纠葛,从此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路,你有权利选择不爱我、不娶我,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真心待我的人吧!” 蛰龙静静地凝视着髻玉,她的脸色好苍白,白得像雪,像极了他初生时的那种颜色。 她绝决地转身,踏上狭隘的木桥,到了小溪的对岸,回身望了他一眼,他仍立在原处,不动如山,不过是一溪之隔,对他们来说却已是咫尺天涯。 蛰龙眼中交织着复杂难懂的情绪,究竟在他的心里到底想些什么?髻玉永远都不会明白了,她一步一步地走开,步子渐渐加快,终于头也不回地奔跑起来,她不敢回头,就怕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会付之一炬。 蛰龙望着仓皇逃离的背影消失在林荫深处,仿佛连他的灵魂也一起带走了,他的心口感到一阵迷离恍惚的炙痛,无法就这样弃她于不顾。 心念电转,他立即拔足追了上去,明明应该庆幸了结这一段痛苦的感情,却还是不由自主追了上去,他要清楚地知道髻玉是否真能过得好。 第六章 夕阳西下。 髻玉独自一人,踩着金橙色的余晖,寂寞地踏进陌生的城镇。 炊烟四起,家家户户都忙着人生中最大的事——吃饭。 髻玉也饿了,她扶着墙,饿得再也提不起一分力气走了,当她发现转角处有个卖汤圆的摊子时,简直是喜出望外,忙买了一碗,悄悄靠在墙角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卖汤圆对面有个摆字画的摊子,卖字画的书生杜之禹正卷着一幅一幅的画轴准备打这回府,无意间注意到了髻玉,他从她的衣着服饰与异于寻常女子的气质中忖度着她的身分,猜想她必定是出身于官家大户的千金小姐,多半是遭强盗洗劫,才会一身狼狈流落至此吧! 髻玉吃完了汤圆,轻声问卖汤圆的老先生。“请问老丈,镇上可有比较干净的客栈投宿?” 老先生打量着髻玉,好奇地问:“你一个人吗?” 髻玉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老先生好心的指引她。“你往前走就会看见一间悦来客栈,客栈的老板是寡妇,人漂亮心又好,会照顾你的,就去那里投宿吧,也比较安全些!” “多谢老丈。” 髻玉微微屈膝道谢,转身经过字画摊,没有留意到杜之禹热烈的注视,迳自朝前走过去。 杜之禹痴痴望着她的背影出神,卖汤圆的老先生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杜之禹大喊。“杜秀才,别看见漂亮的姑娘就呆了,我看她无依无靠,也不知是不是到咱们 镇上寻亲来的,我已让她到你家投宿去了,你要是看上她,还怕没有机会吗?光在她身后干瞪眼有什么用!” 杜之禹听得面红耳赤,急急忙忙收拾好画卷,心慌地对老先生说了声“明儿见”,就赶忙回他的家——悦来客栈去了。 悦来客栈的老板余凤娘果然是个大好人,她看见髻一身衣服又脏又破,头发散乱纠结的模样,心疼得急忙盛来了热汤给她喝,关心地问:“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呀!是不是遇见强盗了?最近我常听来往的客商提起,这一阵子兵荒马乱,盗匪也跟着猖獗起来,好多人都遇上强盗了,你是不是也遇上同样的事啊?” 髻玉点点头,余凤娘温柔的声音让她感到安心,想起所有遭受到的委屈,眼中不禁漫起一层泪雾,哽咽地说:“我的爹娘都遇难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无处可去……” 杜之禹正背着画箱从外头走了进来,余凤娘一看见他,招呼了声,便对髻玉说:“那是我儿子杜之禹,之禹,过来一下,这位是……噢!还没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姓陆,名字叫髻玉。” 杜之禹听见髻玉柔软轻盈的声音,脸上顿时一红,慌张地朝她点了点头便钻进柜台后了。 “以后就叫你髻玉吧!”余凤娘亲切地说着。“你在这里住下,要住多久就住多久,这里有我照应你,不必担心。” 髻玉从腰中取出一锭银子来,轻声问:“一锭银子能住多久?” 余凤娘把银子推回她手中,笑了笑说:“等你要走的时候再算吧!一锭银子够你花的了,走,我带你去房间,等会儿让人给你送水梳洗。” 髻玉被余凤娘拉着上楼,只听见余凤娘对杜之禹喊着,“之禹,店先交给你看着,我有事要去忙。” 杜之禹听唤,回过头来望了她们一眼,眼光正好与髻玉接个正看,他的脸更红了,一时之间方寸大乱。 杜之禹不自然的脸色逃不过余凤娘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秀才儿子一向是眼高于顶,还不曾对任何少女动过心,如今不过是初见髻玉就方寸大乱,可见得十分中意髻玉了。那也难怪,髻玉谈吐不俗,举止优雅大方,一看就知道是读过不少书的官家千金,正是之禹倾心的类型。余凤娘转念一想,如今髻玉父母双亡,正是最需要人依靠相伴的时候,若是能将髻玉配给之禹,可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了。 想到这,余凤娘早已心花怒放了,为了之禹的婚事,她烦恼得不知白了多少头发,寻遍附近的两、三个城镇,想找一个才貌兼备的少女实在是难上加难,没想到上天会在这个时候送来一个髻玉,将她的烦恼一扫而空了。 余凤娘把髻玉带进房后,轻声问道:“你还有亲人吗?” “我爹还有一个兄弟,可是已在彤云寺出家为僧了,其余的都是一些远房亲戚,我爹娘突遭横祸,根本来不及安置我,我甚少出门,也不太清楚那些亲戚都住在何处,所以……” “你爹可是朝廷命官?”余凤娘觑着髻玉的脸问。 髻玉仔细打量余凤娘,相信她应不至于出卖自己之后,才点了点头。 “我早就看得出来你出身不凡了,沦落到此,是不是觉得很委屈呢?” “我已不敢去想那些了。”髻玉的声音透着疲惫。 “不想也对,庸人自扰罢了!” 看着髻玉一脸倦容,余凤娘也觉不忍,便吩咐下去给髻玉备水洗澡。不多久,几名小厮搬进一个大澡盆,轮流提着热水将澡盆倒满,余凤娘准备了一套簇新的衣服搁在一旁,对髻玉说:“这衣服你先穿着,洗完澡就好好睡一觉吧!我先出去了,有事再叫我,千万别跟我客气,知道吗?” 髻玉感激地点点头。 余凤娘反手将门锁上,好让髻玉放松梳洗一番。 房中水气氤氲,髻玉脱下一身的脏衣服,半躺进澡盆中,水很热,浸在热水中的雪白肌肤迅速泛红,她拭掉额上的细汗,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享受热水带来的松弛与舒畅,当紧绷的神经放松以后,便感到昏然欲睡了。 水温渐冷,髻玉缓缓睁开眼睛,正准备起身时,水面上出现的白色倒影引起她的注意,她停住动作,在逐渐静止的水面上看清楚了倒映的影子,心脏陡然失速狂跳起来。居然是蛰龙。 化成原形的蛰龙将身子卷在梁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髻玉的心中狂喜不已,原来蛰龙一直跟着她到这里来,仍然在意着她、担心着她的安危。 她假装没有发现他,泰然自若地擦拭着身上的水滴,虽然明知他正在看着自己,却一点也不打算遮掩,甚至还刻意地把动作放慢下来,自然得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屋中还有别人存在一样。 当髻玉意识到自己竟然想用最原始的方式勾引蛰龙时,脸颊迅速绯红了,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大胆,如此不顾一切想得到他。 她红着脸,拿起一件薄纱罗慢慢穿上,然后坐到铜镜前,一边梳头、一边从镜子中看着身后的屋梁,他仍然一动也不动的伏在梁上,看样子根本对她的诱惑无动于衷,不免感到失望和沮丧。 她对自己的聪敏与绝色一向自视甚高,但凡见过她的男子会出现迷恋倾倒的神情和目光也都让她习以为常,但是遇上蛰龙以后,总不能习惯他对自己那种冰冷淡漠的态度,蛰龙的想法让她捉摸不透,她已被说不出因由的爱情折磨得痛苦万分,为什么蛰龙还能像置身事外一样无动于衷,她真的不明白? 她在床上躺下,并不准备拉下床帷,既然蛰龙喜欢躲在角落偷看她,干脆就让他清清楚楚地看个够吧! 不过,与蛰龙同处在一个空间的感觉令她非常安心,紧张的情绪渐渐松懈下来,很快地便沉沉地睡去了。 梁上的蛰龙动也不敢动,因为不放心髻玉的安危,所以一路悄悄跟她到此,没想到会意外撞见她宽衣入浴的这一幕。从她开始卸下衣服,他的理智便催他快走,偏偏身体却无法接受指挥,一点也动弹不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凝住不动了,看着她洁白无瑕、柔软茬弱的身体,令他浑身血脉贲张,理智几乎崩溃。 这一幕,让他回想起木云曾带给他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欢愉,身体就开始蠢蠢欲动了,他紧紧缠卷着屋梁,就怕一时无法克制,会不计一切后果,飞身下去要了她。 他终于明白,愈是不想在意,就愈深陷其中;愈是不敢动情,感情就愈泛滥成灾,过度的压抑已令他的身心紧绷得无法负荷了,他必须在最后一点自制力用尽之前,尽快将髻玉的未来安排妥当,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一点对髻玉的歉疚,也才能放心离开她,没有后顾之忧,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从此便杜绝杂念,回到华山继续潜心修炼,再不与人来往了。 但是,到底髻玉应该要有怎么样的将来和结果,才能让他放心回华山,却是一道令他困惑的难题。 静寂的深夜,让蛰龙的听觉更为敏锐,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隔壁屋子传来余凤娘和杜之禹母子之间亲密的对话,他无声无息的婉蜒游到他们的房间,伏在梁上,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一对母子,想偷听他们说些什么。 话题一开始谈的是住店商人提到的无故暴毙在山林中的盗贼身上,当然不会有人知道是蛰龙的杰作,于是出现了许多奇怪的揣测和绘声绘影的传说,都谣传是山中的魑魅魍魉在作怪。 蛰龙听得有些无聊,刚想走,就听见余凤娘提起髻玉了,他屏息倾听着。 “那些盗贼死了也好,否则像髻玉这么可怜无辜的女孩子又不知道要多出几个来了,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那批盗贼,凭髻玉这样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又怎么会来咱们这个小城镇呢?你说是不是!”余凤娘看着杜之禹,显然话中有话。 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杜之禹也但承不讳。“陆姑娘的确与众不同,只是不知道她父亲是否已将她许配给人了?” “依我看……不久像,否则她早该投靠夫家去了,怎么还会打算住在这里,我看明天找个机会问问她,如果她还没许配人家,娘就想办法把你们凑成一对,你说好吗?” 杜之禹低声笑了笑说:“那自然好啊!如果不是因为陆姑娘的双亲突遭不幸,否则以儿子这么一个小小的秀才,哪能娶得官家的千金小姐呢?” 余凤娘笑逐颜开,兴致高昂地说,“就是啊!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幸亏来了一个髻玉让你终于肯点头办婚事了,否则娘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抱孙子呢!” 蛰龙听出杜之禹想娶髻玉的心意,脑中一时之间竟昏乱复杂,他离开余凤娘母子的房间回到髻玉房里,回复人形立在她床前,凝望着她的脸,想到将有一个男人就要娶她,情绪竟浮躁得无法平静,他应该可以放心走了,却为什么还恋恋不舍?心绪复杂得静不下来? 东方渐露曙光,髻玉从睡梦中悠悠醒来,下意识朝屋梁望了一眼,蛰龙已不在了,不过她相信蛰龙一定还躲在什么地方看着她,所以心情仍觉得特别愉快,她起身穿戴好衣服,神清气爽地下楼。 经过一番梳洗整理,髻玉显得光采照人,尤其是脸上浅浅的笑容,令余凤娘和杜之禹眼前为之一亮。 “大娘,公子,早!”髻玉笑意盈盈,昨日脸上的忧邑已不复见了。 “来吃早饭吧!” 余凤娘亲热地拉看她的手坐下,杜之禹则体贴地送上热粥和几碟小菜,不敢贸然盯着她瞧,转身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我儿子就是这样老实。”余凤娘直爽地笑起来,把想了一夜的话对髻玉说。 “之禹是个读书人,去年考上了秀才,正准备明年春天赴长安应试,他画得一手好画,肚子里有些墨水,也很懂得上进,我可不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喔!我的儿子将来必定是前途无量的。” 髻玉没听出余凤娘的弦外之音,笑望了杜之禹一眼,见他长得清秀斯文,看得出来是一个苦读的书生,她礼貌地笑了笑并没有答腔。 “髻玉,实不相瞒,之禹已经十九岁了,还没订亲呢!”余凤娘索性开门见山地说个明白。 髻玉停下筷子,不懂余凤娘对她提起这件事的用意。 余凤娘再接再厉,乘势问道:“你爹娘生前可曾将你许配人家呢?” 髻玉一凛,多少猜出来凤娘的心意了,原来她有意替她儿子提亲,讨自己为媳妇,虽然杜之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在长安城随手一抓就有一大把的那种书生秀才。但是如今自己处于这祥的境地,如果有个男人愿意娶自己,未尝不是一个机会,或许也是一个可以忘记蛰龙,去过安逸平淡生活的机会。 髻玉的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又不是那样了。 “大娘,我爹生前已将我许了婆家,我的未婚夫婿名字叫蛰龙,我正在这里等他来娶我。”髻玉撒了谎,却觉得这个谎言带给她无穷的希望。 余凤娘和杜之禹都听见髻玉的话,包括位于梁上的蛰龙也听见了,那一对母子难掩失望之情,可是蛰龙却大感震惊和意外,没想到髻玉居然会以他当借口推拒那个叫杜之禹的男人,这岂不是白白失去一个好机会吗? 杜之禹显然失望极了,他微青着脸,扛起画箱低垂着头走了出去,余凤娘的笑容有点僵,艰涩地说:“原来……你已经订亲了,实在很可惜,本来还希望你能当我的媳妇哩!” “很抱歉,大娘,或许是我们没有缘分吧!”髻玉埋头吃粥,不敢去看余凤娘失望至极的表情。 “你说得对,”余凤娘懒洋洋地站起来。苦笑着说,“是我儿子和你没有缘分,这种事强求不来的,你慢慢吃,我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髻玉无奈地笑了笑,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梁上望去,虽然看不见蛰龙,却清楚地感觉得到紧盯在她身上的视线,她知道蛰龙躲着她,绝不可能轻易让她发现,她很想知道,躲在某处的他,是否已将她刚刚说的那一番话给听了去? 吃完了早膳,髻玉无事可做,便主动帮余凤娘招呼上门吃饭的客人,还一边帮忙端菜送汤。髻玉生得清俊娇俏,遇见油嘴滑舌的客人,难免会遭到言语上的戏弄,不过总让余凤娘三言两语就给摆平,髻玉从没碰过这些人。这些事,倒觉得新鲜有趣极了。 日落时分,杜之禹扛着画箱回来了,髻玉笑着朝地点了点头,杜之禹扬了扬唇角,回她一个尴尬的笑容。 静伏在梁上的蛰龙默默将这一切都看进眼里,看这样子,可能因为髻玉的一番话,余凤娘和杜之禹再也不会向她提起亲事了,若这样继续下去,髻玉怎么可能还有出嫁的机会? 必须想办法—— 他悄无声息地从檐下窜出,变回人形,慢慢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他必须好好观察人究竟是怎么生活?怎么处理周遭的人、事、物?他想深入了解个透彻,然后找到一个妥善安置髻玉的办法来。 一阵怞怞噎噎的哭声飘进蛰龙的耳里,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穿过两条街才找到那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少妇,少妇哭倒在一幢挂满红纱灯的屋子前,怀中还抱着一个睡得香甜的孩子,哭声凄惨悲凉。 蛰龙抬头看了看,这幢屋子挂着一个“宜春楼”的招牌,在招牌正上方有几个浓妆艳抹、婀娜多姿的女子斜倚在窗户边一迳指着少妇嘲笑。 “看不住男人,跑来这儿哭有什么用呀!” “何大官人,快让你娘子回家吧!抱着孩子跪在门口怪可怜的!”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探出头来,搂着一个妖烧冶艳的女人,朝少妇啐了一口,不耐烦地赶着。“快滚回去,别在这儿扫我的兴!” 那少妇抬起一双哀怨的眼睛,望着男人的身影再度消失于屋内,无可奈何地起身,泪眼汪汪地抱着孩子离开了。 蛰龙远远地听见那少妇对着怀中的孩子低语着。 “这样一个成日流连宜春院的爹不要也罢了!他要咱们走,咱们就走吧!娘带你回姥姥家,只当你爹死了!” 蛰龙疑惑地看着这幢“宜春楼”,万籁俱寂,每户人家都已熄灯安寝的深夜中,唯独“宜春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种奇怪的现象让他百思不解。 他悄悄地从宜春楼的窗口钻进去,各房各院春色无边,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对对裸身纠缠的男女,忘我地调情狂欢,每一个男人都醉倒在女人滢荡的身体里。 看着一幕幕荒滢的姿态,蛰龙潜藏在身体里那种原始的欲念轰然焚烧起来,他感到胸闷难受,呼吸乱了规则,飞快地从窗台隐身而出,逃开那个风月之地。 月至中天,蛰龙转回悦来客栈,悄悄潜入髻玉的房,房内只留着一盏小小的灯火,床帷低垂着,他无声地走到床前,轻轻撩开帐子的一角,原以为譬玉应该早已熟睡了,没想到,她竟笑盈盈地盘腿坐在床上,瞥见他的瞬间,便整个人朝他飞扑了上去,紧紧搂住他的颈子不放,开心地叫着。“抓到你了,别想跑!” 蛰龙吃了一惊,把紧紧箍在他脖子上的手腕抓开来,惊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心有灵犀!”她又重新抱住地,狠狠地将自己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只恨不得把自己镶嵌在他的身体里。 也许是掌握住了蛰龙对她的在意和关心,她的心便像展开的翅膀,带着她的灵魂朝他飞扑而去。 蛰龙只觉得昏昏然,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髻玉紧紧抵住他的柔软胸脯上,刚刚才好不容易平息的欲火,现在又轻而易举地被髻玉挑起了,他用极大的决心才将髻玉一把推开,语气刻意显得平淡。“我正好有话问你。” “问什么?”髻玉的表情认真。 “杜之禹愿意娶你,你为什么不要?”他开门见山地问。 “就算他想娶我,不见得我就想嫁给他呀!” “你总要有人照顾,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 “如果你不打算照顾我,就不要来躁这个心了。” 髻玉故意刺激他。 “你不明白我的顾忌!” “原来你的顾忌比我的生死还重要!”髻玉苦笑着。 蛰龙脸色一变,不禁脱口而出。“对你如果只是单纯的照顾并非难事,最难的是我不见得能把持得住自己不去侵犯你。” 髻玉错愕地看着他,双颊隐隐泛红,低声说:“若你愿意娶我,就算不上是侵犯呀!每一对夫妻不都是这样的吗?” “你不懂!”蛰龙豁出去了,决定对她全盘托出。 “我身上流的血是冷的,体内运行的气是陰寒的,若与你有肌肤之亲,你必然抵受不住而难以活命,这就是我最顾忌的事,我说得这么明白,你究竟听懂了吗?” 髻玉虽然有一点明白,但是还有更多的怀疑,她不以为然地说:“别想用这种手段逼我对你死心,我根本不会相信!” 蛰龙望定她,冷冷他说:“白木云就是这样死的。” “我不相信!”髻玉的脸色发白了,心底掠过一丝惊惧。 “静德方丈强调人与妖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就在这里,不管你信不信,白木云因我而死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髻玉无法置信的看着他,一派天真地问:“如果我们不发生任何关系,是不是也一样能在一起?” “那是不可能的,我办不到!”蛰龙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你和我在一起的这两天不是都控制得很好,没有逾越吗?” 蛰龙的双眸变得深邃,他咬紧牙关说:“当我经历过与白木云肉体上的欢愉时,你根本无法了解在我试图抗拒你的时候有多痛苦!” “我不要你抗拒我——”髻玉抓住他的手,捧到唇边吻着他冰凉的指尖,柔柔地说。“我要你爱我,要你娶我,我绝对不相信与你有了肌肤之亲就活不成,那一定是静德方丈为了不让我们在一起的谎言,我绝对不相信!” “但是我相信!”蛰龙怞回手,从髻玉眼中深深望了进去,仿佛对着髻玉,又像对着木云说着。“我不想为了一时的欲念再害死你一次,然后再为了害死你而感到无比内疚和痛苦,我只是一条蛇,不要拿人性来试验我,我做不到!” 蛰龙的脸上出现了髻玉不曾见过的表情,像被滚油烫过一般,痛楚得那么鲜明,他的唇没有动,却似乎听见他痛嚎的声音。 髻玉无意识地摇头,泪水淌落面颊。 “你拥有不死之身,漫长的生命历程中,你可以做出许许多多的选择,但我不同,我这一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能活,如果因为无法与你在一起而抱憾终生,我情愿选择与你在一起,即使生命短暂也是快乐的。” 这番话让蛰龙听得又惊又恐,仿佛是木云的声音又在他耳边重现了,他终于明白,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她打算用生命换来爱情的想法。虽然他无法体会“死”是什么样的感觉,但那种让心爱的人为他而死的痛苦感受却最令他刻骨铭心的,她能在最幸福、最欢愉的巅峰让命消失,但是他不同,他必须为了失去她而永无止尽的痛苦下去,永无止尽的—— “你对爱情的执着相当自私,”蛰龙冷冷的一笑,面无表情地说。“你想在快乐的爱情中死去,但我却不想活得痛苦。” 说完,便从窗口飞身而出,隐隐没入夜色中。 髻玉没有任何准备,一跤跌进了万丈深渊,她难道不该这么选择吗?为什么与她相爱会令蛰龙痛苦?她完全不懂!不懂蛰龙的坚持,更体会不出蛰龙失去她的痛苦,脑际只有一个念头闪过,追上他! 她不想自欺欺人,不肯放过他,就算穷尽一生的气力,也要追上他。没有人能告诉她为何无法放弃没有尊严的爱情,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又是为了什么?她无法了解这么多,只了解自己根本不肯放他走。 髻玉狂奔出去,将自己丢入墨黑的夜色中,她看见一道白影子闪进幽暗的巷弄里,不假思索便跟了进去。 巷弄中灯火通明,髻玉惊喜地发现蛰龙的身影。 她停住脚步,诧异地看见蛰龙伫立在“宜春楼”前,正专注地望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送走一个醉醺醺的男人,那个女人一身珠翠环绕,酥胸微露,旋身发现蛰龙的瞬间,眼睛陡然一亮,定定地盯住他,很显然的,她已深深被蛰龙俊美的容貌吸引住了。 女人把脸一偏,也斜着眼睛看他,脸上春情荡漾、媚态毕陈,姿态撩人地朝他走近,一心使出浑身解数,打算勾引蛰龙。 髻玉心惊地看着妩媚的女人,茫然地盯着蛰龙的背影,因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所以内心惶惑不安,不知道蛰龙会如何应付。 女人抬起手,在蛰龙的脸上轻抚着,细腻软语。 “我还不知道世上竟会有你这祥俊美的男人,嗳!你的脸好冷,是准备上宜春楼取暖的吧!” 蛰龙没有躲避! 髻玉惊愕地僵住,看着女人跪起脚尖送上红唇,而蛰龙非但没有推却,反将女人的腰用力抱住,狠狠地吻住女人鲜艳的唇。 髻玉如被一道响雷击中,软软跌坐在地,五脏六腑部在这一刻烧成了灰烬。 蛰龙连吻她都不肯,竟然吻了那样一个女人! 她负气想走,全身竟动弹不得,眼睛只能直盯着蛰龙对那女人激烈的回应,移也移不开。有一瞬间,蛰龙冷漠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女人的吻狂乱地落在他的脸上、颈上、胸上,一手撩高裙摆,抬高一足,在他的腿上来回摩擦,放浪形骸,熟练地挑逗眼前俊美的男人。 蛰龙瞥见髻玉怨恨至极地看着他,模样就像不久前哭倒在同样地方的少妇,他一咬牙,把女人拦腰抱起,大步跨进“宜春楼”的大门,霎时粉香,酒香迎面扑来,一室春光,女人以为他已成入幕之宾,一迳引他入房,媚笑着。“像你这样的男人,怎会到此寻欢作乐呀!” 蛰龙不回答,自顾自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朝外望了望——髻玉真不在了。他想起髻玉万念俱灰的眼睛,一时失神怅惘,钗环半卸的女人挨近他,丰盈的女体从他背后贴了上来,在他耳畔轻轻呵气。 “你在看什么?怎么身体还是这么凉?你这人可真奇怪,倒不像一般男人那么猴急——” 女人柔软的十指青葱轻抚着蛰龙的身体,试图取悦他,一双手游至他的下腹,正要继续往下,却冷不防地被他一把抓住,他回身看她,这妖烧的女人与木云和髻玉的感觉都大不相同,她滢荡贪婪的笑容让他憎厌,尽管这个女人的肉体或许能抒解他紧绷已久的欲望,但却不见得能让他得到快乐。 “怎么——”女人近乎讨好的笑着。“不喜欢这样玩吗?” 蛰龙不想多说,只朝女人的脸轻吹口气,她便双眼一翻,软软的瘫倒在地了。 夜凉如水。 蛰龙回到悦来客栈,悄悄潜伏在后院的大树上,屏息凝神,侧耳聆听,他听见髻玉闷闷的哭泣声,哭了良久良久,哭得气若游丝,他不忍见她伤痛欲绝的表情,他就 是要髻玉对他死绝了心! 痛苦了一夜,髻玉绝望的躲在房中整整一天都不下得她浑身发痛,心似油煎,她多想恨他,只要恨透了他,便不会如此痛苦了。 她痛恨蛰龙搭上那种妖艳无耻的女人,痛恨他对自己的无情,痛恨他辜负自己对他的感情。 她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只想把蛰龙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都一并还给他! 第七章 髻玉不出房门已有整整三天了! 余凤娘不知道内情,只当髻玉身体不舒服才不愿意下楼,所以每天都细心体贴地准备好饭菜送去给她吃。 到了第三天,髻玉仍把自己锁在屋内不肯出来,余凤娘感到事有蹊跷,忍不住在送饭菜时,关心地问了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倚在门边的髻玉双眼红肿疲惫,显得空洞无神,她慢慢摇了摇头,默默接过余凤娘送来的饭菜,一声不吭地把门关上。 髻玉失神落魄的模样让余凤娘开始焦急紧张了,她急奔下楼,抓着杜之禹问道:“髻玉的样子不太对劲,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她?” “她病了吗?”杜之禹着急地问。 “任我怎么问,她一句话也不肯说,像掉了魂似的。” “或许她没病,只是担心她的未婚夫为什么还不来接她吧!” 杜之禹喃喃地说着,叹了口气,扛起画箱便走了出去。 余凤娘愣了愣,如果杜之禹说对了,那么她还真希望髻玉的未婚夫永远都不要出现得好! 傍晚过后,余凤娘惊愕地看见髻玉走下楼来,她迎上去,柔声地问:“髻玉,感觉好些了吗?” 髻玉勉强笑了笑,脸色仍然苍白。 “我没事,很好!” 她简单答了句,便回头帮忙招呼客人。 杜之禹背着画箱回来,一进门看见髻玉,便对她温柔地笑了笑,在他之后跟进来一个男人,髻玉还以为是客人上门,正待上前招呼,却赫然间怔住了! 髻玉万万没有想到走进来的男人居然会是蛰龙,甚至没有想到他会选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在她眼前出现! 蛰龙雄伟傲岸地立在众人面前,目光冷峻地望向髻玉,闹烘烘的小店霎时静默了下来,每个人都以奇异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身穿白衫、俊美异常的男人,就连见多识广的余凤娘也让不染人间气息的蛰龙给震慑住,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蛰龙的脸上像结着一层千年寒霜,他仿佛无视于小店内所有人的存在,冷不防地对髻玉清清楚楚、一字一句的说着。“嫁给杜之禹!” 蛰龙的一句话震呆了三个人! 髻玉心如刀割,痛恨蛰龙在众目睽睽之下践踏她的尊严,她像一个濒死的人,拚尽力气,颤抖地对他嘶喊着。“我——恨——你!” 蛰龙微颤了一下,浑身像被针刺一般,他感受得到髻玉眼中的憎恨,可以体会出这句话又是另一种感情的表达,只不过,应该和“爱”正好相反吧! 虽然这是蛰龙所希望的结果,然而不知怎的,他却有种怅然失落的感觉,但为了让杜之禹能放心娶髻玉为妻,于是更郑重地对杜之禹加上几句话。“髻玉曾经对你们提起的蛰龙就是我,不过我从来没有说过会娶她,我也不是她口中的未婚夫,因此你愿不愿意娶她都与我无关,我绝对不会干涉。” 髻玉突然大叫一声,发狂地扑到蛰龙身上,扬起手,想狠狠甩他一耳光,却被蛰龙反应灵敏地躲过了。她用力过猛,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几乎扑倒在地,蛰龙扶住她,望见她眼底深沉的绝望和憎恨,心情被搅得大乱,却又不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形,于是他像急于丢开烫手山芋般的,急急朝外奔了出去,留下众人错愕的脸。 髻玉发出悚然的嘶叫声,迭连地狂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悦来客栈热热闹闹的办起喜事来了。 髻玉独坐在新房中,心神恍惚地望向贴着红花剪纸的大镜,镜中映照出一个悲恨交集的新娘子,茫然而不知所措,她用尽全部的力气和赌上一生的幸福来恨蛰龙的无情,在她决定嫁给杜之禹时,虽然尽情地将心底对蛰龙的怨恨一连发泄而出,但是一旦面临洞房花烛之夜的紧要关头时,她却临阵退缩了。 她多希望什么都没有说过,可是现在已与杜之禹拜过天地,入了洞房,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楼下贺客盈门,人声鼎沸,尽管镇上的人对髻玉和蛰龙的来历均感好奇不已,但是也都十分识趣,不选在大喜之日加以询问。 而余凤娘和杜之禹打从髻玉主动提出愿意嫁给杜之禹的那一天起,就抓紧机会,火速赶办婚事,不曾追问过髻玉任何一字一句,只迫切地想将婚事尽快办妥,只要不横生枝节,一切都可以等婚后再说。 楼下人声渐沓,酒酣耳热的客人慢慢散去了。 髻玉痛苦懊悔地扭扯着身上的新嫁衣,她像个做错决定的孩子,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如今,尽管她有一千个、一万个懊悔,命运也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她相信蛰龙应该会躲在某一处看着她才对,只是不知道蛰龙有没有耐心看完她的洞房花烛之夜。 上楼的脚步声打断她的思绪,推门进来的人是余凤娘,她招呼着两个伙计把杜之禹抬进来,一脸半醉的对髻玉笑说:“今儿个真是开心,可是之禹不胜酒力,才三杯女儿红就醉倒了,真是!” 髻玉起身让坐一旁,好让两个伙计把杜之禹抬上床,余凤娘端来一盆热水放在洗脸架上,笑眯眯地说:“髻玉,之禹今天晚上就麻烦你照看了。” 髻玉恍惚地点了点头,目送余凤娘和两个脸上带笑的伙计离去。 她在床缘呆坐着,想起这一生,从此必须迁就不情愿的命运,伴着没有感情的丈夫在这个小镇上度过一生,这明明不是她的选择,为什么无力摆脱? 杜之禹一阵酒气上涌,发出浓浊的喘气声,髻玉知道他正为酒醉所苦,急忙拧了热毛巾替他擦脸,杜之禹模糊不清地声吟。“给我热茶……” 髻玉斟来一杯热茶,凑到他唇边喂了几口,他勉强睁开眼睛看了髻玉一眼,心满意足地说:“没想到我也能娶到像你这样的女子,实在是我的福气……” 髻玉僵住,杜之禹的真心诚意让她更觉愧疚,她在无意间,将杜之禹拉进了自己对蛰龙怨恨的漩涡当中,如今已进退两难了。 杜之禹挣扎着坐起来,想把身上的外衣脱下,可是手指头偏偏不听使唤,努力了好一会儿还解不开扣子,髻玉迟疑地伸出手帮他将扣子一一解开。她不敢正视杜之禹 深情款款的眼睛,当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她下意识怞了回来,浓厚的酒气让她感到紧张不安,她想起身,却被杜之禹一把拉住,顺势将地带进怀里,她紧张得不敢呼吸,担心如果杜之禹想与她行夫妻之礼,她该怎么办? 原本对新婚之夜所怀抱的梦想此刻已完全破灭了,她多希望身心都奉献给自己最心爱的男人,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委身屈就。 若不是对蛰龙的痛恨让她失去理智,她也不会面临这种无奈的处境,想起蛰龙,心痛便有如针刺,除了他,任何人都得不到她的心,而自己未来的丈夫不是蛰龙的话,与谁共度新婚之夜又能有什么差别。 她听见杜之禹剧烈的心跳,抱着她的手臂也紧了紧,她静静地不动,如果蛰龙还潜在某处偷看着她,她便打算让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是如何与杜之禹过完这个新婚之夜;如果因此会让蛰龙感到痛苦,她便要他痛苦。 杜之禹仗着酒意以及髻玉逆来顺受的态度,手指在她身上的游移逐渐大胆起来,他一层一层地卸下髻玉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吻着她的脸蛋和肌肤,当他解下髻玉身上那片小小的肚兜时,双眼被她一身莹白柔嫩的躯体催红了,红得就像火烧一样。急促的呼吸带着浓厚的酒气喷在髻玉脸上,她茫然地望着屋梁,没有知觉也没有痛苦,只希望这一夜尽快结束。 就在这时,平空卷起一阵冷风,忽地一下,烛火灭了。 杜之禹和髻玉同时怔住,还没来得及多想些什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攫住髻玉的腰,飕一声破窗而出。 髻玉感到一阵昏眩,只听见杜之禹凄厉的惊喊声愈来愈远,四周仿佛笼罩着一团黑雾,闪着耀眼的银光,坚硬如石的臂膀紧紧箍在她的腰间,冰冷的感觉直穿透她的肌肤。 她连想都不必想,也知道掳她出来的人是谁!黑夜之中,她清楚地看见蛰龙的一双冷眸妒火乱焚,愤怒的表情显得那么痛苦。 他终于肯妒忌了,看见他痛苦的样子,髻玉感到一阵报复后的畅快。 “看不得我的洞房花烛夜吗?”髻玉冷冷的一笑道。 蛰龙咬著牙不吭气,将她带到一个小山拗放下,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髻玉的嘴角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故意说:“你不敢要我,难道也不许别的男人要我吗?” 蛰龙紧握双拳,目不转睛地盯着髻玉,她光裸的身上披着无意之间夹带出来的新嫁衣,洁白的肌肤荡漾著一片嫣红的颜色,在新嫁衣中若隐若现,她一点也不遮掩,唇角闪着冷冷的嘲弄,蛰龙妒火中烧的反应让她感到无限快意,她要报复他这几日来所带给她的种种痛苦,她的报复欲罢不能。 “我的丈夫还在等我,请你尽快送我回去……” 蛰龙一动也不动,表情变得深沈难测,他在苦苦压抑,在情欲的边缘挣扎,髻玉冷哼一声,他已幻化人形,但既不是圣人更不是柳下惠,有什么能力控制原始的欲念。她索性站起身,任由单薄的新嫁衣从她身上缓缓落下,一身赤裸地立在他面前,她要看看自己能把他折腾到何种程度。 蛰龙倒怞一口气,仅存的一点理智果然崩溃了,想不到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像在逆风中举着火把般,反烧了自己。 情欲已攻占一切,髻玉诱人的躯体明明嘲笑着他可笑的坚持,他仍然不受控制地扑上去,狠狠吻住她,双手略微粗暴地在她身上游走,呼吸浊重而急速,眼瞳饥渴炙人。这一刻,髻玉充分享受着报复后的块感,却发现自己想更坏一些,她故意避开他的吻,故意推开胸前那一双爱抚的手,她的忸怩闪躲让蛰龙不能尽兴,欲焰就更高升了。 蛰龙的忍耐已到了最大的极限,疯狂地需要她,他不太温柔地把髻玉压倒在衣服上,按住她的脸不让她移动半分,欲望这种东西对她来说很陌生,但蛰龙比她有经验多了,他知道怎么做能让她屈服。 他略带强硬地吻住她,给她一个缠绵、煽情至极的吻,他的吻使她迷乱、颤抖,所有的抗拒都跟着呼吸和心跳一起消失了,骨头仿佛正在迅速融化当中,她软弱地感觉着蛰龙触碰她身体的手,冰冷的手掌从她敏感的侞尖一路滑向双腿之间,她紧紧攀住他的肩膀,无力抵御他的入侵,她颤抖地声吟着,块感如潮,迅速淹没了她。 昏乱之间,她感觉到蛰龙用膝盖轻轻分开她的腿,缓缓探入她的身体里,他的冰冷令她浑身一颤,猛然倒怞一口气。 蛰龙突然静止不动,有一瞬间,理智似乎回来了一点,忆起再这样继续下去的可怕后果。 髻玉从蛰龙眼中读出他的想法,他正被欲望摧残得冷汗淋漓,却又努力打算怞身而退。她一咬牙,屈起腿,就在他想要挺身退缩的那一刻,抬起腿跨在他的腰上,重新将他纳入身体里。 甜美的感觉在他们体内散布开来,两人同时惊喘着。 蛰龙的理智终于在那几近痛苦的欢愉中炸成了碎片,所有的顾虑都化成深沉的叹息,只想与她融在一起,履行一场今生今世的生死缠绵。 天将破晓! 蛰龙盘腿坐着,双手支着额,低头不语。 髻玉深深望向他,一整夜,就连在最颤栗欢愉的时刻,他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髻玉起身将新嫁衣穿上,淡淡地问:“我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蛰龙抬头望了她一眼,脸上充满了自责与懊悔。 髻玉的心狠狠一坠,她不想看见蛰龙的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她像在对他说,也像在对自己说。“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最盼望的就是能够嫁你为妻,可是事与愿违,你不是凡人,不能满足我平凡的需要,偏偏我最深爱的你,却擅自作主要我嫁给我不爱的男人,你真的很残酷,在乎的只是自己的痛苦。我只想对你说,我的前生是谁,我一点都不关心,你们之间所发生的事也都与今生的我无关,我只关心今生的我的心情,自从遇到你以后,我已经无法勉强自己去过不快乐的生活了。今晚,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我的新婚之夜是与你一起度过的,我的丈夫是你,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男人!” 蛰龙心中一热,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柔声说:“你应该了解,我并不想害死你!” “人总有一天都是会死的,我们和你不同,”髻玉紧紧偎在他怀里,苦笑着说。“其实我很怕一件事,我总有一天会变老、变丑,或者被疾病缠身而死,可是你不会,不管将来我会变成一个怎么样的老婆子,你还是会像现在一样,这种恐惧在我心里远比死亡可怕多了!” “真的吗?”蛰龙感到困惑。“我从来没想过你的样子会有什么改变。” 髻玉笑了笑,将脸贴在他的心口,他的心跳很轻很慢,胸膛像一块光滑的石头那样冰凉,她把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的胸瞠上,轻轻问:“你会死吗?” “不知道,至今无人能取我的性命。” “你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吗?” “不知道,一千年前我就是这样,不知道一千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突然想起木云的话,忍不住笑说:“也许我会变成龙也说不定,木云曾经说过我的原形和仓龙很像。” “木云说的吗?”髻玉抿了抿嘴,低低问:“木云和我,你最爱的是谁?” “你们是同一个人。” “我们的模样像吗?” “神似,”他抬起她的脸,微微一笑说。“不过木云的性情比你软弱多了。” “是吗?”她咬着下唇,近乎低吟。“这么说,我们还是不同的人,我想知道你究竟比较喜欢谁?” “我分不出来你们有什么不同,不管是木云还是髻玉,我都喜欢。”他单纯地回答。 髻玉轻叹一声,自嘲地笑起来,追问这样的问题有什么意义,他必定是先爱上木云,才会有爱上她的可能呀! 猛一阵无来由的冷意爬上她的背脊,她瑟缩了一下。 “怎么了?冷吗?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蛰龙的声音轻柔,却透着焦虑。 “我很好!”她仰头看他,笑说。“只是刚才突然觉得一阵冷,没什么,不必担心!” 蛰龙的脸色骤变,蓦地将她推开,眼中充满惶恐。 髻玉的心一沉,幽幽地问:“怎么了,难道我就会因此而死吗?” 蛰龙绝望地看着她,痛苦地喊。“为什么试炼我?你在考验我有多少人性吗?” 髻玉的泪滴下来,心疼如绞。“是我迫你的,你不必自责……” 蛰龙打断她话。“你可能会因我而死,我怎能不自责!” 髻玉泪如雨下,她扑向他,狂热地吻着他的唇,哽咽地说:“我不要你自责,一切与你无关,我只想让你快乐……” 蛰龙避开她柔软的唇,剧烈喘息着。“静德师父说的没错,肉体的欢愉只是短暂无常的,就算我现在得到了快乐,将来誓必被更巨大的痛苦取代,我将背负着害死你的悔恨一直痛苦下去,我明明知道这种痛苦不该重现,可是我还是让它发生了!” 他的话刺伤了髻玉脆弱的心,与他一番抵死缠绵,却换来他的万般悔恨,她突然感到心灰意冷,顿时之间明白了—— 在她的生命中,没有天长地久! 她静静地、长长久久地凝视着他,心碎地看见他眼中的防备,她仰起头想吻他,蛰龙迅速别开脸,冷不防,她抓起他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狠命一咬。 蛰龙怔住,感到手腕一阵疼痛,他惊望向她,她的牙仍深深陷在他的肉里,鲜红的血丝从她唇边渗了出来。 蛰龙奋力将手夺回,惊惧地扳开她的嘴,狂吼。“别喝下我的血,快吐出来!” 但已来不及了,毒发得很快,她的嘴唇迅速发紫,脸色由苍白转为紫黑,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瘫倒在他怀里。 一切都太迟了! 髻玉痛苦不堪地揪住他的前襟,目光遥远涣散,气息微弱,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扯下颈上的白玉,塞进他手里,断断续续地说:“——把它留下,我——不要你自责,既不能——与你——天长地久——活着——也是徒增痛苦——今生已无法改变,但愿来生——不会——再——爱上你——” “髻玉——” 蛰龙凄厉地大喊,见她痛苦地怞搐,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来,他的心如同被利刃当胸刺穿一样。 她疲累地合上眼睛,蚀人的痛苦渐渐消失,身体仿佛轻盈了起来,耳际的轰鸣声突然消失了,世界变得出奇地寂静,她看见爹娘站在云雾中朝她微笑召唤,她悄悄起身,离开蛰龙的怀抱,回头看见蛰龙紧紧将她的身体抱在怀里,但已听不见他狂呼着她名字的声音了! 灰暗的天空响起一道闷雷,猛然下起骤雨。 蛰龙刚把髻玉与她的爹娘葬在一起。 他孤单伫立在墓前,任骤雨冲刷着,被髻玉咬伤的手腕已经痊愈,一点痕迹都不留,他其实很希望髻玉能在他身上留下点什么来。 他仰首望天,雨水滴进他的眼里,从眼角流下来,如此无穷无尽的生命,已让他感到极端厌倦。 他不准备回华山去过那种荒凉的岁月,迫切想找一个能令自己解脱的办法,他忆起那个降伏过他的天隐和尚来,或许只有寻到他,万般情欲上的痛苦才能解脱得了吧! 他独自上路,将自己融入迷蒙的尘世中,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年代! 山中无端死了一群盗匪,再加上髻玉的离奇失踪,更加深小镇上的人对山中魑魅魍魉的谣传,俱都深信是山中的鬼怪作祟,从此无人敢上山,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唯恐厄运降临。 岁月悠悠,再深刻的记忆也有消褪颜色的一天! 若干年后,不再有人记得陆髻玉,也不再有人记得蛰龙的名字。 第八章 布库里山东面,有一座孤峰,壁立千仞,高插云霄。 有一股瀑布,从峰顶直泻下来,长空匹练,直注湖底,这个湖便是布尔里湖。 冬天已过,这里仍然积雪千里,为一片白茫茫所铺盖着。 蛰龙伫足在雪原中,呆望着眼前的景象,这景象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简直像极了他出生的地方。 他孤身一人,走遍天涯海角,度过将近千年难熬的辰光,总寻不到那个几乎夺走他性命的天隐和尚,以及和尚手中那把青龙禅杖。 难道,天隐和尚已不在人世间了吗? 他刻意寻找命中的克星,一心只想摆脱无穷的生命,人海茫茫,岁月悠悠,冷眼旁观了几个朝代的兴衰更迭,看尽红尘沧桑,却仍然得继续走下去,不知生命的尽头在何处。 远走关外,是为了避开血腥惨烈的战场,绝没有想到,在如此遥远的北方,竟然会有与华山之巅这么相似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朝布尔里湖走去,远望着铺满冰雪的布库里山,心中颤动,有些迷茫,理不出头绪来。 山壁上突然飞出一群野鹰,他抬头一望,只看见一支箭疾射上去,一只野鹰中箭,翻身落下地来,就落在离他不远的雪地上。不一会儿,他发现一团雪球朝前飞快地滚过来,仔细一看,竟是一头极为罕见的白色狼犬,白狼犬把死鹰叼在嘴里,敏感地嗅到他的气味,目露凶光,狠狠盯住他,口中“呜呜”的叫个不停。 蛰龙视若无睹,只敏锐地听见远处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接着看见山脚下奔出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来,马背上驮着一个身穿紫红棉祆的年轻女子,背着弓、策着马,飞也似地朝他冲过来。 蛰龙如着雷极。只一眼,便把她认出来了! 冥冥之中,她诞生在这个长年冰雪之地,当了鄂多里城主雍顺的女儿——鄂楚桑,不知是什么因由,将蛰龙也牵扯到这个地方来了。 鄂楚桑勒住马头,惊奇地看着站在雪地中的白衣男子,他眉目间的凛然超尘,有别于鄂多里城中的男子,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的心跳剧烈得有点难受,她瞥见他的颈子上挂着一块质地极佳的白玉,纯洁通透,一点杂质也没有,温润得像具有生命一样,她立刻被这块白玉吸引住了。 这个奇特的男人再加上那块罕见的白玉,让鄂楚桑觉得呼吸困难,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竟感到无来由的恐惧。 她浑身一凛,警觉地盯着白衣男人,鄂多里族人向来与忽刺温族人、海西人不和,三族人为争夺领土,时常争战不休,积下多年的仇恨。如今在鄂多里族的地界中出现这名异族男人,戒备之心陡生,她从马肚旁的皮袋中飞快地怞出一柄弯刀,刀光一闪,手中的弯刀已架在他的颈子上,刀锋紧贴着他的皮肤。 她紧盯着他,冷冷地问:“你不是鄂多里族的人,你从哪里来的?最好老实说!” 蛰龙怔呆了,她深邃美丽的双眸之中凝聚着冷酷的、铁也似的光芒,像变了一个人,深情款款的目光已不复见。 他想起髻玉临死前曾经说过的话——但愿来生不会再爱上他。 真是如此吗? “为什么不回答?”鄂楚桑厉声又问:“想什么?快说,否则一刀杀了你!” 蛰龙端详着她,她的容颜较木云和髻玉更美,可惜倾国倾城的容貌也掩饰不了她眼中流露出来的凶残本性,她这一生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改变,是他造成的吗? 他心一痛,不禁脱口而出。“都是我害了你!” “你说什么?” 鄂楚桑愣住,贴在蛰龙皮肤上的刀尖松了松,蛰龙抬起手想把弯刀推开,想不到他的动作惊动了鄂楚桑,她本能地用力一挥,锋利的刀尖从蛰龙胸前一刀划过去,蛰龙没料到她真的想杀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凉,鲜血大滴大滴地流下来。 鄂楚桑并不是第一次杀人,但却是第一次因杀人而感到心痛,她有点慌乱不知所措,尤其是看见被她砍伤的男人,眼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惊愕和忧伤,竟觉万分不忍。 这是怎么了? 鄂楚桑大感骇异,立刻朝白狼犬一声长啸,白狼犬衔着死鹰跟上她,她匆勿掉转马头想走。 蛰龙飞快地扯住缰绳,迅捷地从她手中夺下那柄弯刀来,她呆了呆,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误以为蛰龙就要杀她了,惊慌地在马身上狠狠怞上一鞭,马吃痛,向前疾奔了出去,不消多久,便将他远远抛在身后了。 确定安全之后,她才回头望了一眼,染血的男人正缓缓擦拭白玉刀柄和刀锋上的血迹,像没事人似的。 她简直不敢相信,正常人若是中了她那一刀,早扑倒在地,不可能活命了,怎么还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觉得异常恐怖,不知道白衣男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蛰龙呆立在雪地中,看着她从雪原的尽头消失,她变了,不再是他记忆中那种柔情似水的样子,变得强悍、残忍,挥刀朝他砍来的眼神那么无情,仿佛真的不想再与自己有任何纠葛。 如果真是如此,他倒希望她的这一刀能将他砍死。 事与愿违,胸前的刀伤已迅速愈合,但心中却有一道无形的伤痛不可抑,很超趄,明明不愿再重蹈覆辙,不想再害死她一次,但连番对她的辜负却狠狠啮咬着他的心—— 他望着手中的弯刀,不由自主地朝前走,朝着足迹消失的方向—— 鄂楚桑躺在床上午睡,她的床是用稀有的长白山白虎之皮铺成,温暖而且柔软,是她最钟爱的宝贝之一。 打从一出生,她就有种奇怪的癖好,就是搜集奇珍异兽,尤其是通体毛色洁白的最为喜爱,身为鄂多里城城主的女儿,谁不极尽所能讨好奉承,所以但凡看见全会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飞禽走兽,全部一一进献给鄂楚桑。 鄂楚桑不费吹灰之力,便拥有世间罕见的珍奇宝物,诸如:一张完整的白虎皮,一对小白貂、一只赤目白鹿、一双白鹰、一只白狐、三只白狼、一只小白猴,其余较常见的白马、白犬,白猫,更是多得数不清。 鄂楚桑很美,红馥馥的朱唇,白玉般的粉颊,妩媚惑人的眼睛,有种教人心醉神驰的美,但却生性凶暴,六岁学会拿刀,八岁学会射箭,十岁便学会骑马打猎,她射箭的本领极高,灵活的刀法更令鄂多里族的男人都望尘莫及。 在鄂多里族当中,她是第一号刀手,族中没有人能击败她,鄂多里城城主甚至为她举行一个比刀大会,谁能打赢,就可以娶她为妻。 这个比刀大会不只有鄂多里族人,甚至连忽刺温族人和海西人也来了不少一流刀手,都想打败鄂楚桑之后,借由联姻能使两族人结盟,然后一举并吞最弱的另一族人,可惜,三族人中都没人有本事娶得了鄂楚桑! 鄂楚桑十足心高气傲,总以为天下恐怕没有一个能打得赢她的男人,她绝对没想到,自从那天从雪原狼狈奔回鄂多里城之后,信心就大大动摇了。 在这么寒冷的冬天午睡,鄂楚桑竟睡出一身汗来。 她从噩梦中惊醒,仍因饱受惊吓而喘息不定。 梦中,她站在白衣男子面前,两人对峙着,突然间,白衣男子举起弯刀,朝她头上砍了下来。 她一惊而醒,这个梦境对她来说太可怕也大不祥了,从来没有人能躲过她手中的弯刀,而如今,那个白衣男子不只躲得过,甚至还有本事从她手中夺下刀来。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翻身下床,在屋中来回踱步,若不想办法将弯刀取回来,一旦让城中的人知道,岂不是颜面尽扫,被人讥笑了。 女婢在帘外唤了声,打断她的思绪。 “桑姑娘,城主要你到前厅见一位贵客。” 鄂楚桑蹙着眉,只要是提到“贵客”两个字,绝对是关内派来的明朝人,说不定又是明朝天子派人赏赐些什么东西来了。 她一进大厅,见到满厅摆放着许许多多的金银丝绢,绫罗绸缎,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偏偏她对这些东西一点也不感兴趣。 一脸大胡子的城主雍顺一看见宝贝女儿出来,忙不迭地喊,“桑儿,快过来见见这位洪承全总兵大人。” 这位总兵大人一见到鄂楚桑,简直惊为天人,目不转瞬地盯着她绝艳的脸庞,呆似木鸡。 鄂楚桑一脸冰霜,不屑地朝这位年轻的总兵大人点了点头,心里冷哼着,这个男人若不是大明皇朝的总兵大人,她早就把他的眼珠子挖下来喂狗了。 “洪大人——”雍顺连唤了几声,才将魂飞天外的洪承全唤回来,“这是小女鄂楚桑,自幼便跟着男子骑马射箭,比不得温柔美貌的汉家姑娘,让您见笑了!” “不、不、不!城主太客气了,我想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任何女子可以比得上姑娘的美丽。” 洪承全十足着迷的表情看得雍顺大乐,鄂楚桑却冷笑了两声,她非常看不惯父亲情愿当明朝的属国,年年到北京皇宫进贡,一旦得到明朝的赏赐,便觉得万分荣耀,总拿着赏赐的物件四处夸耀不休,偏要惹得西边的海西人和东边的忽刺温人妒嫉为止。 鄂楚桑十分憎厌明朝人那种高高在上的嘴脸,忍不住就想挫挫他的锐气。 “百里,”她挥手叫来女婢,吩咐道。“去把阿都带来!” “是!” 名叫百里的女婢不一会儿便领来一只小白猴,鄂楚桑将小白猴抱在怀中,挑衅地问洪承全。“听说关内物产富饶,奇珍异兽甚多,不知道有没有比阿都更珍奇的呢?” 洪承全见那小白猴也觉得相当稀罕,满脸陪笑道:“姑娘的小白猴的确世间少有,我除了亲眼见过白狐以外,还不曾见过比这只小白猴更稀奇的了。” “是吗?”鄂楚桑勾起唇角一笑,说。“白狐我倒有两只,想不到关内也不过如此而已。” 洪承全的脸色微微一僵,雍顺急忙代他解围,责备起鄂楚桑。 “桑儿,不可如此无礼,天朝所赏赐的这些金银丝绢、绫罗绸缎,这般精雕细琢的巧思,都是咱们这里做不出来的呀!” “但凡一件东西多了,便不稀罕,若和阿都一样的白猴子多了,阿都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鄂楚桑一面逗弄着小白猴,一面反唇相稽。 洪承全干笑了两声,倒有些被鄂楚桑激了起来,他灵机一动,淡淡地说:“关内……除了有个流传甚广的传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噢,”雍顺的好奇心被桃了起来,连忙问,“什么传说?” “陕西的华山之上,有一条成精的银白色巨蟒,据说唐朝开元年间曾幻化成俊美男子的榜样,吸取年轻少女的精气,后来,遭一名高僧收伏在彤云寺,十八年后不知何故脱逃,从此各地都流传着不少银蟒现身的传说,据说每到盛暑酷夏最易见到银蟒的踪迹。” “真的吗?”鄂楚桑嗤地一笑,说。“不过只是传说罢了,能有什么特别。” 洪承全正色道:“这个传说干真万确,因为银蟒最后一次现形是在八十年前,我爷爷亲眼目睹的,当年他仅有十岁,后来实在因为太震撼了,还将银蟒的身形绘下来,如今那画已是我洪家家传之宝,一点都不假。” 雍顺发出一声惊叹,而鄂楚桑脸上的嘲讽之色已全然消失,双眸中散发出异样的光采来,她正襟危坐,好奇地问:“银蟒长成什么样子?” 洪承全见鄂楚桑那副感兴趣的样子,便洋洋得意起来。 “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一条三、四丈长的大蟒蛇而已,鳞片白中透银,双目火也似的红,头上还长着角,那角长得和龙的角倒是挺像,噢!对了,在银蟒的颈子上挂着一块白玉坠,这是最特别的地方。” “怎么不抓起来?”鄂楚桑语中大有可惜之意。 洪承全忍不住一笑。 “恐怕没人有那本事吧!听我爷爷说,他无意间发现银蟒时,正在盛夏正午时分,银蟒蜷伏在树上避暑气,爷爷躲在远远的草丛里偷偷看着,一直到了日落,才看见银蟒滑下树来,变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离去,那是一条修炼成精的银蟒,看见他的原形还能活着回来已是天大的造化,谁还敢抓呀!可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洪承全顿了顿,接下去说:“不过,自从爷爷见过那条银蟒之后,便日夜悬念,成天对着银蟒的画像怔仲出神。在他晚年,听说有间小小的法悟寺中藏着一柄颇有来历的青龙禅杖,据传就曾经收伏过蛇妖,爷爷不惜花下巨金为法悟寺打铸佛像金身,才从住持手中换来那柄青龙禅杖,临终前,还再三嘱咐我爹好好守住,如今,此两物已是我洪家传了三代的家传之宝,传说听起来虽然匪夷所思,但却一点都假不了。” 雍顺奇怪地问道:“那柄禅杖如此珍贵,法悟寺的住持怎肯割爱?” “听说那柄禅杖是一名云游僧人在法悟寺中圆寂之后所留下的,而法悟寺是个又穷又破的小寺庙,我爷爷肯花大笔钱供养,住持高兴都还来不及了,青龙禅杖对他们来说既不能吃也不能穿,怎么会不肯割爱。” 鄂楚桑的语气带着怀疑。“谁也没有真正见过青龙禅杖是如何收伏银蟒,怎么能肯定你的传家之宝真有降伏银蟒的本事,说不定法悟寺的和尚骗人呢?” 洪承全耸了耸肩说:“除非能再见到银蟒出现,亲身一试真伪,否则只有银蟒目己才知道了。” “若是让我看见银蟒现身,绝不会让他逃了!”鄂楚桑不服气地说。 洪承全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果然好胆识,看上去柔弱无骨,想不到竟是个女中豪杰。” 雍顺赔笑着。“洪大人见笑了,桑儿自幼丧母,从小缺乏母亲的管教,个性就像个男孩子一样野,容貌虽然美,却性烈如火,好强得很,这样的女孩子家,恐怕是嫁不出去的了!” “这不可能吧!”洪承全怀疑地问。“难道没有前来求亲的人吗?” “有是有,可惜刀法上的造诣无人能强得过桑儿,光是这一点,就无法赢得她的欢心!” “嗯……”洪承全点了点头,默默观察着鄂楚桑俏脸上傲慢的神态,心生一计,低声道:“若只凭武艺赢得芳心,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粗野之人罢了,依我看,姑娘不只是要以武艺取人,更要以聪明才智取人才对,两者俱备的人才堪与姑娘匹配呀!” 鄂楚桑呆了呆,洪承全说中了她的心思,整个东北关外的鄂多里族人。忽刺温族人和海西人之中,她从来不曾对哪一个男人多瞧上一眼过,她要的其实不是草莽英雄,而是一个特殊的男人,一个能真正打动她的心的男人。 她静默不语,等着听洪承全想说些什么。 雍顺抚着腮边的大胡子,颇感兴趣地问:“洪大人可有什么高见?” “依我看,给鄂楚姑娘办一个招亲大会,分成文攻、武取两部分,文攻方面就由城主出三道难题考考求亲者,武取方面便由姑娘提出让求亲者去做的三件事。若都能答对出能完成要求的人,其才智肯定过人,如此一来,姑娘便可清清楚楚知道,求亲者究竟有几分聪明才智,岂不甚好?” “好极,好极!”雍顺拍掌大笑,“大明天朝来的人果然聪明,这个办法实在太妙了!” 洪承全微微一笑,转过头去,问鄂楚桑,“姑娘以为如此?此计可行吗?” 鄂楚桑低首沈思了一会儿,淡淡的说:“这样也好,就交给父亲安排吧!” “那么……”洪承全望着鄂楚桑,狡黠地说。“烦请城主给我一个机会,也将我列入求亲者之一,行吗?” 洪承全的垂爱令雍顺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喊,“那当然,那当然,承蒙洪大人看待起,我高兴都还来不及了!” 鄂楚桑傲然地一笑,她早看出来这是洪承全为了得到她所想出来的方法,就算他当真聪明过人,可是想娶她,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既然要她提出要求,那么,她就出一个普天之下都不可能有人办得到的要求,挫挫他的威风也好。 这一场招亲的比赛,开始让她感到万分有趣了,她迫不及待想看看洪承全被她的要求难倒的表情,也可当成无聊严冬中最好的消遣! 大雪纷飞中,蛰龙持着弯刀,缓缓步入鄂多里城。 他的出现,引来众多好奇的目光,不论是他俊美的容貌、薄如蝉翼般的白衣、或是银黑色的头发,都与鄂多里人截然不同,特别是他手中的那柄弯刀,打从进鄂多里城开始,便成了所有鄂多里人注意的焦点,城中没有人不知道,那柄镶着白玉的弯刀是属于城主的女儿——鄂楚桑的,所有人也都知道鄂楚桑的刀法出神入化,所以弯刀究竟是如何到了他的手中,便是鄂多里人在惊讶好奇之余,怎么也猜想不到的地方。 鄂多里城中的建筑、服饰、食物在蛰龙服中是新奇有趣的,他没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一个与中原风土民情迥然不同的地方,尤其是这里冰天雪地的气候最让他感到舒畅。 一处市集的告示板前聚集不少围观的人,蛰龙好奇地看着告示,上面简单地写着几行字,内容约略是雍顺城主将替掌上明珠鄂楚桑举办一个招亲大会,求亲者只要能答出雍顺城主所出的三个难题,以及鄂楚桑要求办到的三件事,便能娶鄂楚桑为妻。而这个招亲大会于三日后在城主家的后花园中举行,只要是单身男子,不论哪一族人皆可参加。这个消息飞快传开来。 蛰龙心中蓦然一动。 鄂楚桑——是她吗? 如果真是她,她这一生该嫁的人是他才对,他已辜负她两次,抱憾千年,好不容易又等到她,这一次,绝不能再辜负她了! 第九章 雍顺城主的后花园立着一片巨大的屏风,从一大早便已万头钻动,热闹非凡。 其中大多数的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真正有勇气前来比赛的只有七个人,包括洪承全在内。 当雍顺城主和鄂楚桑走出来在屏风前坐下,群众立刻一阵蚤动。 十几名大汉将人群赶到一个大圈圈外,雍顺站起身,朗声对众人说:“求亲者走进这个圈里来,其他的人请往后退一步!” 有七个人走进圈圈里,除了洪承全,还有三个鄂多里人,两个海西人,一个忽刺温人。 雍顺从怀中取出一颗九曲明珠,还有一束红色丝线,笑着对七名求亲者说:“第一题来了,这颗九曲明珠内有道孔,孔有九道弯,各位有谁能将丝线从孔的这一端绕过九道弯,穿到另一端呢?” 群众哗然,没想到第一道题就这么难。 除了洪承全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其他六名求亲者都面露难色,净在那里抓耳挠腮,没人想得出办法来,最后只好知难而退。 鄂楚桑心里大笑着,真是一群没用的男人。 雍顺自己也想不到,才第一题就让六个人败下阵来,看来,鄂楚桑的真命天子恐怕就是洪承全了。 洪承全不慌不忙地蹲下来,在地上捉了一只蚂蚁,小心翼翼地把丝线绑在蚂蚁身上,然后,将蚂蚁塞进明珠孔内,等着蚂蚁从另一端出来。 洪承全所想的办法果然聪明,引得众人大声叫好,可惜蚂蚁不听话,等了半天,蚂蚁却掉过头,从原来的孔中跑出来,一连九次,耗了半个时辰,这只蚂蚁快被洪承全掐得奄奄一息,就是不肯往前走,把洪承全急出一身汗来。 蛰龙悄悄从议论纷纷的人丛中走了出来,缓缓地开口,“让我来吧!” 蛰龙的出现,把鄂楚桑惊得站了起来,尤其是他根本不像三天前曾经受过严重刀伤的样子,更让她感到惶恐不安,不知他究竟是何来历,出现在这里,莫非也是为求亲而来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他,她更有种剜心的痛楚,虽然他拥有令她心动的所有条件,却仍然打从心底惧怕他,那种恐惧感不是一点点,而是强烈巨大的;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个与常人大异的男人,不知会带给她什么样的灾祸,无论如何,她都不想与他扯上任何关系。 洪承全盯着蛰龙,眼露敌意,语气轻蔑,“除非你能指挥蚂蚁,否则就别试了,免得浪费力气。” 蛰龙淡淡一笑,迳自拿起那颗九曲明珠,将蚂蚁放在入口,朝蚂蚁轻轻吹口气,蚂蚁开始爬行,它爬呀爬,很快地从另一端的孔中爬了出来。 洪承全的脸色灰败如土。蛰龙不以为然地说:“这个办法是你想出来的,这么做未免胜之不武,我再试试别的方法。” 不等众人反应,蛰龙放掉蚂蚁,将丝线从孔中怞出来,轻轻松松地将丝线直接从这一端穿到另一端去。 群众看得啧啧称奇。 雍顺吃惊地站起来,鄂楚桑对他的惊惧更甚,而洪承全的脸色益发难看了。 雍顺打量着蛰龙,摇头惊叹。“真没想到有人能徒手办得到,你不是鄂多里人,打哪里来?” “我叫蛰龙,从很远的南方来的。”蛰龙一面说,眼光一回朝鄂楚桑飘过去。 雍顺频频点头,语气极为钦佩。“强中自有强中手!不过第二道题可就更难了,尤其对中原来的二位而言也许更是难上加难,两位请看!” 十几名大汉将屏风撤去,屏风后出现了一百匹幼马,这时一名大汉牵来一匹母马,雍顺笑问:“两位能否答得出,这一百匹幼马当中,有哪一匹是这匹母马所 生?” 洪承全呆住了,这简直是令他无从着手的难题,当地看见蛰龙毫不犹豫地走进幼马群中时,惊愕地张大了口,无法置信。 蛰龙牵出一匹小马来,口气肯定地说:“就是它!” 从众人发出的惊呼声中,洪承全知道自己败了,一双眼睛死盯着面前的敌人,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吃进肚子里。 蓦地,他看见挂在蛰龙颈上的那块白玉,陡地一怔,那块白玉不论形状或是古朴的凤纹雕饰,都与他家传的画像中银蟒项上的白玉一式一样,这样的巧合把他彻底吓住,脑中一片混沦,理不清头绪来。 雍顺所受的震憾亦非同小可,就连一辈子生长在草原的鄂多里人,也不见得能这么快、这么肯定地找出有母子关系的这一对马,想不到这个来自遥远南方的白衣男子竟然轻而易举地回答出他的问题,而且是正确无误,未免太玄奇了! 鄂楚桑的脸色雪白,本来她是抱看好玩的心态和挫挫洪承全的锐气来的,绝没想到会让这个名叫蛰龙的男人破坏一切,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她岂不是非得嫁他不可了! 不!她的心底有个声音在大叫着:没有这么容易! “请出第三道题吧!”蛰龙微微一笑,态度从容得令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怔呆,发不出声音来。 雍顺一生之中,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也不曾感到过害怕,如今,却对眼前气势慑人的白衣男子感到害怕起来,他清了清喉咙,说:“这……第三道题……” “等!”鄂楚桑突然打断雍顺,眼神嚣张,扬着声音说。“第三道题由我来出!” 蛰龙温柔地望了她一眼,看见她眼中的陌生和冷漠,心里一沉,百感交集。 “你不似凡人——”鄂楚桑冷冷一笑,故意说。 “你能做到普通人做不到的事,那么我倒想知道,你变得出一朵七色云彩来吗?” 众人不解地望向鄂楚桑,任谁都听得出来,鄂楚桑分明是在为难他,只有洪承全不这么想,他屏息着静观其变。 蛰龙对她怀着深重的愧疚,一心一意只想娶到她,弥补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心中的遗憾,所以不管她将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愿意不计一切为她实现。 “只要能娶到你,别说是一朵七色云彩,如果你想看满天的七色云彩,我也都能变给你看!” 蛰龙凝神闭目,紧握的双手在胸前缓缓张开,一股七色卷云立即在他的两掌之间慢慢涌出,他朝天一煽,七色卷云化成红、橙、黄、绿、蓝、靛、紫七股烟,悄悄没入白云中,就像把七色彩墨洒上天一般,刹那之间,天地让七色彩云渲染得灿烂无比。 在场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惊叹之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人朝蛰龙拜倒在地,口口声声“神仙、神仙”叫个不停。 “我不是神仙!”蛰龙失声一笑,懒洋洋地解释着,“这只是个小把戏,为了哄人开心用的。” 鄂楚桑万万没想到她随口一句戏言,他竟然办到了,她对眼前这一片缤纷绮丽的美景感到眩目,当他说出那一句“哄人开心的小把戏”时,心中不禁涌起前所未有的感动,复杂的情绪交织着。 她深吸一口气,试着让不平静的心绪和缓下来,面对这个谜样的男人,对他的疑问有增无减,不知道在他冷硬如磐石的身体里,还藏有多少可怕的力量? 洪承全几乎已吓得魂飞魄散了! 他没想到竟会栽在自己的手里,本以为所提议的这场赛事,肯定是自己稳躁胜算,万万没料到半路会杀出这个可怕的程咬金来。 凡人怎有本事变出满天的七色云彩,这个名叫蛰龙的男人肯定就是银蟒幻化的不会错了! 洪承全浑身抖个不住,只听见雍顺低声问鄂楚桑。 “你还有什么难题想考考他们的呢?” 颚楚桑蹙着眉,目光霸道地睨着蛰龙的脸,苦苦思索,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难得倒他?蛰龙的眼光与她交接,眸中的柔情深不可测,痴痴切切地纠缠着她,她感到昏眩,心口胀痛起来。 她慌乱地避开蛰龙灼热的目光,旋即看见了脸色惨白的洪承全,相较于蛰龙的气定神闲,洪承全呆若木鸡的模样就更显得狼狈不堪了。 看到洪承全,她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唇角微微笑起来,便对着蛰龙不疾不徐地开口。“你……若能猎到传说中的银鳞巨蟒,便能娶我!” 洪承全惊愕地转过头,看见蛰龙脸色变了,眉目间仿佛结上一层寒霜,眼中寒意逼人。 “希望你不会让我等太久。”鄂楚桑面露狡黠满意的笑容,一旋身,挽着雍顺怀雅地离开。 这一场招亲大会虽然没有结果,不过仍让围观的群众看了一场精采的好戏,众人纷纷散开前,朝蛰龙七嘴八舌地喊—— “喂!本领高强的人,你一定可以猎到银鳞巨蟒,我们等着呐!” “咱们鄂楚桑姑娘可不是那么容易娶到手的!” “既然你能变出七色云彩来,不如也变一条银鳞巨蟒给她吧!哈——” “这么厉害的人也娶不着鄂楚桑姑娘,看来她一辈子也嫁不出去了!” 喧嚣的人群逐渐散去。 蛰龙仍然怔立在原池,像立在危殆的悬崖边上,浑身空空洞洞,往前一步,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他百思不解,鄂楚桑是如何知道银鳞巨蟒的存在? 又为什么想取银蟒的性命?她知道他了吗?穿越了几个时空,她还这么恨他吗? 究竟为什么? 他的胸腔有种欲裂的疼痛,仿佛是鄂楚桑挥刀砍向他的那种疼痛。 洪承全不动声色地悄然离去,蛰龙完全没有任何警觉,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 鄂楚桑挽着雍顺回到大屋内,雍顺遣开奴仆,把鄂楚桑带进她的房中,正经八百地问她。“你究竟喜不喜欢那个人?” “爹说的是谁?”她笑了笑,明知故问。 “爹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洪大人,所以问的当然是来自中原南方,名叫蛰龙的那个大出锋头的人哪!” “我要是喜欢他,又何必想尽各种比登天还难的法子来整他呢?” “我还不知道你的性情吗?既倔强又霸道,再加上不认输的坏脾气,就算真的喜欢他,也不见得愿意说出口,爹猜呀!你十之八九中意他,绝对错不了!” “错了、错了!”鄂楚桑蛮横地回嘴,“想娶我没那么容易,想让我喜欢也没那么容易,他要再这样痴缠不休,我非把他整死不可!” “桑儿啊!爹可不能再让你胡闹下去了,少女的青春有限,你把年轻男子全吓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瞧那个蛰龙挺好,不论人品、外貌、聪明才智都比洪大人强上许多,居然连七色云彩也能变得出来,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股与众不同的人物,明白了说吧!我是挺中意他的,如果你还不满意,我看只有玉皇大帝你才看得上眼了!” 鄂楚桑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爹别再罗唆了好不好?我就是打从心底不喜欢他嘛!他别以为真的变个七色云彩就有多了不起,戏法人人会变,谁知道是不是唬人的障眼法。” “所以你就开出一个更不可能办到的条件来逼走他吗?” 鄂楚桑轻轻一笑,“爹对千年银蟒难道不感到好奇吗?不想看看吗?” “想归想,不过,哪有这么容易见得着!” “所以呀!他如果真的拥有过人的本领,我们不加以利用岂不是可惜吗?他若果真猎着银蟒,我……自会考虑嫁给他。” “考虑?”雍顺声音高抬了八度,“说不定他现在早被你吓跑了,还由得你考虑呢?” 鄂楚桑耸耸肩,在白虎皮上仰身躺下,无所谓地说:“跑就跑吧!不来缠我岂不是更好!” “你……你真是……你成天只知道沉迷在这些白色的东西里头,有什么用呀?算了,我不管你了,你只管去跟你的这些宝贝过一辈子吧!”雍顺用力跺了跺脚,气得甩门离去。 雍顺的话刺激了她烈火般的性子,不禁怒从中来,她从床上跳起来,随手将身边的青瓷花瓶摔个粉碎,这样还无法发泄她的怒气,她拿起马鞭,直冲到后院,索性吹着长长的哨声,她心爱的白马便立刻飞奔过来。 她轻抚白马的颈子,低声对它说:“今天带你去放鹰,好不好?” 白马温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她笑了笑,吹出两声短哨,一双白鹰听见哨声,立即从鸟屋中振翅飞了出来,一只停在她的肩上,一只停在她的臂上。 “只有你们最听话,不懂得背叛我!”她把白鹰放上天,然后跨上马背,对着她的宝贝们高声叫着。“陪我去玩玩吧!” 蛰龙刚潜入鄂楚桑的房间,她正好骑着白马放鹰去了,他等不及,立刻追了上去。 两只白鹰飞得又高又远,鄂楚桑骑着白马狂奔了几十里,最后在空旷的草原中停下来,猛然地喘着气。 她干脆从马背上跳下来,舒舒服服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看着晴朗的天空上淡伏的浮云。 她喜欢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悠闲生活,根本不想做任何改变。 冰冷的草地冻着她的背,她用力深吸几口气,然后满足地站起来。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放牧着千百头的牛羊,除了这些牛羊,她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人影正朝她的方向走来,她愣了愣,一看清来人是蛰龙之后,不禁大吃一惊,没想到他竟然会找到她?她因为心虚而有些慌乱起来,不知道他的来意和企图,深怕他是为了报复她而来,身上又没有武器防身,唯一的念头就是——先逃了再说! 她正要跨上马背,蛰龙已飞快地窜身过来,用力扯住马脖子上的疆绳,马受惊,抬起前蹄,她一个重心不稳,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她躲开蛰龙伸出来的手,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尖声叫着。“你想干什么?” 蛰龙看着她,清晰地说:“我有些话要问你!” “我可没空,别缠我!” 蛰龙抓住她的手,表情认真地说:“我必须问清楚一些事情,只要你回答,我立刻就会放你走!” 鄂楚桑觎着他的脸,语气不耐。“你想问什么?” 蛰龙试着不去在意她冷漠的态度,柔声问:“你……怎么知道银鳞巨蟒的存在?” 鄂楚桑轻笑了几声,仿佛他问的是一个极无聊的问题。 “据闻这是关内流传已久的传说,不少人曾经亲眼目睹过,我很想见见银蟒的庐山真面目,可惜无人能擒得。我先前也说过了,谁能将银蟒擒到手,遂了我的心愿,我就心甘情愿嫁给那个人,你若非要娶我不可,就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除非达到我要求的条件,否则一切免谈!” “为什么?”蛰龙的双眸黯淡了下来,眼神痛楚地凝望着她,不解地追问。“为什么非要擒他不可?你放了他,其他任何条件我都能够办到!” 鄂楚桑发出嘲弄的笑声,目空一切地说:“现在的我什么宝贝都不缺,偏偏就缺那条银蟒,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如果你没有能耐收伏银蟒,尽管滚开,我可没求你娶我!” 蛰龙眼中闪过一丝伤痛,他辜负了她的两次深情,想不到这次想回报已是这么难了,这一切都像注定好了,她费尽心思,就是不愿意接受他的感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埋藏在心中千年的思念沸腾着,几乎快没有耐性继续让她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下去,他想抱紧她,想吻她,想了好久好久了! 鄂楚桑被蛰龙眼中浓烈的情意吓住,一颗心忐忑不安,这种昏眩的感觉让她着迷,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快陷溺在他深深的浓情里,不知怎地,她并不想哭,双 眼却无端濡湿了,明明十分沉醉在他狂热的眼眸中,心中仍有一大片森森黑影徘徊不去,她惧怕,但又眷恋,她跌进一个巨大强烈的矛盾之中。 白马突然发出一声嘶叫。 她微惊,顷刻间回到现实来,眼前的男人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在她心里,有个声音拼命催促着她,赶快怞身而退,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她用力扭动手腕想挣脱他的手,他却握得更紧,强迫她必须面对他深刻的凝视,与他的距离愈近,她愈感到无法自持,一颗心几乎快跳到了喉咙口,当她发现,他正缓缓俯下头,微凉的嘴唇触到她的那一刻,她想也没有多想,便扬手一挥,狠狠地给了他一记清脆的大耳光。 蛰龙怔住了,抓住她的手无意识地放开来。 她盯住他,为了掩饰焦虑澎湃的心跳,刻意露出凶狠的表情来,朝他怒喝,“你太放肆了!别以为对我用强,我就会屈服,没有这么简单!” 蛰龙脸色木然,如摔一跤的惨痛,一切也不动地站着。 鄂楚桑咬紧了下唇,毅然掉头,骑上白马狂奔而去。 蛰龙体验到前所未有过的失落,他听见一声悦耳的哨声,两只白鹰振翅飞在她身后,他望着骑在白马上的鄂楚桑旋风般的愈驰愈远,远到只剩下一个小白点,思潮起伏,失落感逐渐加深。 她其实还是要他的,只不过要的形式不同罢了! 既然她要他的原形,只要可以达成她的心愿,就算是他的性命,又有什么不能给她的! 他长长一叹,若不死的生命能从她的手中解脱,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他想重新开始,这种漫长的岁月已让他极度厌倦了! 鄂楚桑骑着白马疾驰向前,她的手指已颤抖得快抓不住缰绳,长时间的狂奔,让她的心跳得几乎离体。她很清楚,内心历久不散的震荡全是因蛰龙而起,尤其是他那两道焚人的目光,彻底焚毁她的理性,让她差点迷失在他怀里。 她匆匆回房,把房门紧紧锁住,转身便倒在白虎皮上。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迷失的感觉,有点心慌意乱,思绪像一团缠乱了的线,不知该如何厘清。 她深吸几口气,必须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她清楚感觉得到,那个白衣男子完全是冲着她来的。 他爱上她,一点也不令她感到奇怪,她不懂的是,他眼中的爱为什么深刻得教她心痛,这种爱沉稳地、坚定地,炽热地敲动她的心门,就像历经千古岁月般的爱,深浓得教她心酸难抑。 蛰龙来到鄂楚桑的窗前,伫立良久,他听见鄂楚桑得声音焦躁地喊着。“我不想吃饭,听清楚了没有,走开、走开!” 他从薄薄的纸窗看透进去,她正躺在床上,无意识的撕扯着床帏上的流苏,不时唉声叹气。 他靠在窗旁,仰头望着一轮明月,内心挣扎翻腾,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对她说,才不会吓住她。 夜深了,屋内没有了声响,蛰龙轻轻推开窗,无声跃了进去,鄂楚桑似乎睡着了,绝美的容颜眉头深锁,像被烦恼重重包裹在一样,而她所有的烦恼,都是他带给她的吧! 他在床前蹲下,凝望着她忧郁的神情,有点不舍,很想抹掉聚拢在她眉尖的那些烦忧。他无声地叹口气,指尖撩起她一绺细发,这个轻微得几难察觉的动作,竟将鄂楚桑惊醒。 她整个人弹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惊怒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不经我的允许就进我的房间,太放肆了!” 蛰龙忘情地抓住她的手臂,轻轻说:“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今天下午你已经说得够多了!”她想挣脱他,却觉得软弱无力。 “不——”蛰龙眼中掠过一丝痛楚,抓住她的手臂加重了力道,踌躇了一会儿,才勉强挤出一句话,“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说。” 鄂楚桑感到愕然,他那双浸在伤痛中的双眼,像无底黑潭,慢慢将她吸了进去,她想怞离,却反而陷得更深。 “我……”蛰龙痴痴切切地凝望着她,她等待的表情,让他无法说出口。 他情意缠绵的眼睛,令她动容,她第一次出现了温柔的表情和温柔的声音,“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蛰龙一震,双手从她的手臂移到她的脸颊,不假思索地说:“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但我是真的很爱你……” 鄂楚桑有落泪的冲动,换了平时的他,早就挥上两个耳光讥笑一番了,但是现在,她浑身无法动弹、失去控制,心痛得无以复加! 一直以来对蛰龙跋扈和嚣张的态度,在他短短的两句话中消失无踪,她茫茫然地说:“既然是你心里的话,怎会无法解释呢?你到底从哪里来?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拥有法力?为什么无所不知?你所有的一切我全部不知道,来历不明的你,神秘得让我感到害怕呀!” 虽然蛰龙已打定主意对她说明一切真相,但她惶惶然的表情却让他不由得退缩了,他的声音梗塞在喉咙,一句也发不出来。 “你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想对我说吗?”她低声催促,清亮的黑瞳若有似无的逼迫着他。 眼前的鄂楚桑温柔动人,柔情似水的神态,是他遇见她以来,所见过最酷似她前生的模样,历经千年的思念,已燃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他不忍、也不敢见她听到真相后的惊惧,只想再见一次那个曾经深爱过他的她! 蛰龙无声无息地环住她的肩,感觉她略微震动了一下,他不敢再贸然吻她,只在她的颊边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喑哑的说:“我希望你这辈子活得快乐一点,我不想破坏……你所做的决定!” 他的语气令她感到惊悸,有种不祥的预兆,她低促地问:“你说还有重要的话想对我说,到底是什么?” “我已经说了——我要你这辈子活得快乐!” 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不知怎地,身体中某些部分逐渐被怞离了,她渴望再听他说些什么,渴望再和他说些什么,但蛰龙却猝然放开她,在她眼前化成一缕轻烟消失不见。 她所有的思绪在这一刻凝住不动了,久久地,才从喉咙深处爆出一声呼唤。“等等——” 房中昏黄的烛光依旧,窗户紧锁着,仿佛蛰龙根本就不曾来过! 第十章 一连串的敲门声将鄂楚桑吵醒。 她作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梦境光怪陆离,不知道是不是成天想着银鳞巨蟒和蛰龙的缘故,她竟然梦见蛰龙变成了巨蟒,张大着口,露出尖锐的毒牙追猎着她,她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奔逃,当巨蟒就要追上她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阵白烟乍起,巨蟒变回蛰龙的模样,用力揽住她的腰,强硬地狂吻她。 就在意乱情迷时,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梦。 “姑娘,时候不早,该起来了!”女婢百里在门外轻唤。 鄂楚桑缓缓坐起来,觉得头部闷闷胀痛着,作了一夜的梦,精神上疲累不堪,昨夜蛰龙出现在她房中的那一幕,和她乱七八糟的梦交叠着,她搞不清楚蛰龙是不是真的来过?或者那只是梦境中的片段? 她开了门,百里捧着一盆温水进来,细看了她一眼,笑说:“姑娘的眼睛有点肿,昨夜没睡好吗?” “是啊!”鄂楚桑洗了洗脸,由百里替她梳头编发,她随口问:“爹呢?” “在大厅和洪大人说话。” 鄂楚桑皱起眉头。“他又来干么?” 百里扑哧一笑,“姑娘昨天不是给求亲者开出了一个条件吗?谁能猎着银蟒,谁就能娶姑娘不是?今天洪大人一早就把他的家传之宝带来炫耀,大概是想借银蟒的画像来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博得姑娘欢心,就此成全他吧!” 鄂楚桑震动了一下,突然想起昨夜的梦境来,仿佛是种不祥的警兆。 百里替鄂楚桑编好头发,一面收拾捧起残水,一面说:“姑娘不去看看吗?我刚才经过大厅的时候,老爷看得正起劲呢!” 鄂楚桑穿好衣服,套上长靴,飞快起身朝大厅奔去。 她一跨进大厅,一幅悬挂在屏风上的画立即映入眼帘,那幅画足足有一人高,画里的银蟒半蜷着硕长的身躯,慵懒地靠在一颗磷峋大石边。 这幅画夺走了她的呼吸,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走到画像前,将画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地看个清清楚楚。 洪承全正与雍顺啜茶谈话间,看见鄂楚桑冲了进来,不言不语,迳自盯着画像傻傻地出神。 洪承全狡黠一笑,兴奋地说:“桑姑娘,这就是我洪家的传家之宝,昨天我特地命人快马加鞭送了来给姑娘欣赏欣赏。我爷爷画法犀利,更何况银蟒是他亲眼所见,所以能画得如此栩翎如生呀!” 鄂楚桑根本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她的一颗心全在这幅画像上,当她看见画中的银蟒颈上,竟挂着一块白玉坠时,先是一呆,继而想起蛰龙的颈上也挂着同样的一块白玉,这种巧合让她简直不敢置信,脑中轰轰乱响,浑身紧张,心惊胆战,一道寒意从背脊直窜上来,毛骨悚然。 雍顺对这幅画可以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称赞着。“这画的用色实在精妙,那一片片的鳞片银光闪闪,好看极了,瞧那火红的眼睛,像活的一样,真高明呀!” 洪承全谦虚地说:“过奖过奖,我爷爷一生画作颇多,都没有这幅画来得好。” “不过,这画有些奇怪之处……”雍顺迟疑地说。 “噢!城主说的可是银蟒项上那块白玉?” “正是,洪大人不觉得稀奇吗?银蟒怎会佩戴人的饰物呢?” 鄂楚桑惊了惊,旋即转过头看着洪承全。 洪承全笑了笑,语带玄机。“城主不必太大惊小怪了上这银蟒有几千年的道行,平常都是以男人的姿态出现,在人的世界里这么久,多少会学学人的习惯,佩戴白玉也不稀奇呀!” 鄂楚桑呆怔地坐了下来,脸上的神色既惊且惧,回想起蛰龙的模样、法力,以及他受了重伤还能迅速愈合的能力,再加上他昨天曾希望她换掉擒猎银蟒的条件,这一切都与银蟒有着诡异的吻合。 但是,不管有多少发生的事可以证朋,她仍然无法置信。 鄂楚桑从一进大厅就不发一语,尤其见到画像那种震惊莫名的神情,不禁令洪承全大感疑惑,莫非她已知道了什么? 洪承全试探地问道:“据我所知,银蟒似乎已在东北地区出现了!” 鄂楚桑惊跳了起来,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雍顺也大感惊奇。“莫非洪大人见过!” “只是猜疑罢了!”洪承全嘴里虽然这么说,表情却十分笃定。 “你猜的人是谁?”鄂楚桑急问。 “和我一样想娶姑娘的那个人。”他一字一句地说。 鄂楚桑的脸色倏地刷白。 “怎么可能?”雍顺不敢相信,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洪承全突发惊人之语。“如果我能让他现出原形呢?” 雍顺发出一声惊呼,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鄂楚桑神魂俱荡,恐怖地盯着洪承全,声音透着尖锐。“你……想怎么做?” “我自有办法。” 雍顺不表赞同,更何况他挺中意蛰龙,便对他有些偏袒。“我不赞成这么做,他是不是银蟒不过是洪大人的猜测,万一猜测错误,平日惹出风波并不妥当,就算他真是银蟒,这么做若是把他惹恼了,会不会招来杀机?这样太危险了,我不赞成。” “为了能娶鄂楚桑姑娘,即使她开出再危险的条件也值得一试。” 鄂楚桑惊看着洪承全,震动无比,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揭开银蟒真相这件事让她感到恐惧害怕,始料不及,她有点反侮,对蛰龙有点不忍,心中有点矛盾。 “别……”鄂楚桑垂着头,低哑地说。“别这么做,算了,我把开出的条件收回,就当我没说过吧!” 洪承全脸色一变,正色说道:“姑娘说话算话,求亲的条件既然开出来,又怎能说反悔就反悔,万一我真能擒住银蟒,姑娘难道预备悔婚吗?” “这……”鄂楚桑自觉陷进泥沼中,无法自拔了。 洪承全站起身,将挂在屏风上的画收下来,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说穿了,姑娘就是不想嫁给我,原以为出一个无法达到的条件便能让我打消念头,万万没想到我还真有对付银蟒的办法,只怕……姑娘现在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我这一生,不曾有过非卿不娶的念头,但是一见到姑娘,我就知道今生非姑娘不娶。姑娘话出如风,已无法收回了,等我引出银蟒,擒到你的面前,你就非要嫁给我不可!” 鄂楚桑倒怞一口气,脑中一片浮游昏晕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感到后悔过。 “桑姑娘,请你等我的好消息!” 洪承全卷好画,自信满满地离开。 鄂楚桑的一颗心暗沉了下来,直觉似乎就要发生什么事。 雍顺如梦初醒,急问鄂楚桑。“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不知道。”她恍惚地答。“他说得那么真,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打算怎么做?” “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雍顺话中有话。 鄂楚桑望了父亲一眼,无意识地摇摇头。 “我以为随口说的玩笑话不可能实现,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意吗?” 雍顺的话让鄂楚桑心烦意乱极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在乎蛰龙的生死,心绞痛着,茫然若失,泪悄悄流下来,不可自抑。 她的眼泪惊动了雍顺,在他的记忆中,女儿自十岁后便不曾哭泣过。 小客栈前张贴着一张新的告示。 蛰龙看完贴在客栈前的告示,便拿着弯刀,朝雍顺城主的大宅走去。 如果告示上所写的句句属实,那么他不能再逃避,必须让鄂楚桑知道所有的真相。 夜深人静,他悄悄潜入宅中,在鄂楚桑的房门前停住,轻轻敲了几下。 鄂楚桑打开门,一看见蛰龙,身体像被锥子刺中,剧烈地震动着。 “你……为什么会来?”她哆哆嗦嗦地问。 蛰龙提起弯刀交给她,淡淡地说:“把弯刀拿来还给你,还有有些话不得不对你说了。” 鄂楚桑惊魂末定,想起他或许就是银蟒的化身,不禁张惶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蛰龙顿了顿,深深望了她一眼,鼓足勇气后开口。“我就是你想要猎捕的银蟒。” 鄂楚桑瞠目结舌,踉跄后退了几步,虽然早已经猜到了,但听见蛰龙亲口说出来,仍觉不可思议。 “为什么告诉我?”她惊疑。“那天,你确实来过我房中对不对?你想说的话就是这些吗?” 蛰龙瞅着她,缓缓点了点头,平静地说:“街上有人张贴告示,表示已经有擒获银蟒的办法了,我来是想让你知道,你有选择的权利,如果你愿意嫁给那个人,只要他有本事杀我,我绝不抗拒,但是如果你不想嫁给他,那么——就由你来动手杀我吧!” 鄂楚桑如遭电极,她呼吸急促,拼命喘气,灵魂沸腾着。 “这……这实在太奇怪了,为什么要我杀你?” “因为我自己杀不了我自己!”他苦笑。 鄂楚桑喘口气,有种奇异的情感在她心底奔流,她忘了自己曾把他当成猎物,心酸地说:“你为什么想死?你不是千年银蟒蚂?能有永生不死难道不好?” “没有一个永生相伴的人,有什么好?”他说这话的语气无限悲凉。“我心爱的人已投胎转世,不再记得我是谁了,我独活世间有什么好?我已经活了二千年,很烦了,希望能藉此机会得一解脱。” 鄂楚桑脑中一片昏乱,遇见蛰龙几次,她已经变得不再像是她自己了,冥冥之中,像有条长链,在她身上缠了又缠、绕了又绕,将她缠绕得密不透风。 “我当初做错了一件事,就是不该介入你的命运。”他忧伤地望着她,低低地说,“你有你的命运,你有不选择我的权利。” 鄂楚桑呆了呆,含糊地说:“幸亏我没有选择你,再怎么样,我也不能嫁给不同类呀!” 蛰龙僵住了,所有的深情都被她的一句话撕得粉碎。 他取下颈上的白玉,递到她的手心,轻轻说:“我不能再留着这个东西了,现在物归原主,希望你能好好保存。” 他木然地转过身,朝前走了几步,站在天井中不动,他抬起头望着天空说:“我知道有人等着擒我,我只想知道你会怎么做?” 鄂楚桑呆站着,远远地看着他,手中的白玉冰凉得令她一阵战栗,淡淡的月光轻洒在他身上,白色的雾气氤氲笼罩住他,白得接近银的颜色。 她想开口说什一么,却诧异地看见天空飘撒下橙黄色的粉末,接着闻到一阵刺鼻的味道,她看见橙黄色的粉末落在蛰龙身上,蛰龙的脸色变了,他的表情痛苦万分,粉末不断泼撒下来,他软倒在地上,发出可怕的嘶嚎声。 鄂楚桑冲到天井中,惊叫着。“究竟是谁?给我滚出来!” 三名男子从屋顶上翻身下来,其中一个是洪承全,他哈哈大笑着。“硫磺粉果然十分有用,我说过我有办法擒住他,姑娘再等一会儿,就会看见银蟒现形了!” 硫磺苦热攻心,蛰龙痛苦得浑身颤抖,冷汗涔涔而下。 鄂楚桑万分不忍,心疼得有如针刺,急忙阻止。 “放过他,你已经证明他是银蟒就行了,我现在要你立刻放过他!” 洪承全冷冷一笑。“姑娘还没看见他的原形,这么快就放弃了吗?” “我不想看,你现在立刻放了他!”她大叫。 “好,来人,泼水!” 洪承全一声令下,身旁的两名侍卫捧来一缸子的水,合力朝蛰龙身上泼去。 一阵酒气冲天,蛰龙嘶叫起来,洪承全泼下来的不是水而是酒,酒再加上硫磺的毒烈,让蛰龙无法抵挡,毒热像一把利剪,将他的五脏六腑剪得支离破碎。 鄂楚桑惊骇不已,等发现洪承全的计谋之后,挥手便给他一耳光,这一瞬间,蛰龙已经痛苦难当,猛地现出原形来了。 所有的人都被蛰龙的原形吓得受惊过度,目瞪口呆看着巨大的银蟒疯狂扭动著硕长的身躯。 蛰龙痛苦莫名,当看见鄂楚桑用胆怯的眼神盯着他看时只觉得万念俱灰,再看到洪承全那张狡诈的脸更是极度痛恨,他拼尽全力,陡地扑向洪承全,朝他身上奋力一卷,洪承全一声哀嚎,挥手狂叫着。 “取剑来!” 两名吓呆的侍卫回过神来,其中一人急忙取出一把青幽幽的长剑,朝洪承全头上抛去,洪承全接在手里,挥剑便朝蛰龙腹中狠很一刺—— “不——” 鄂楚桑狂叫着,蛰龙的血溅了洪承全一头一脸,她忽觉神摇魂荡,一阵眼花撩乱,恍惚之间,看见青绿色的长剑变成了一只青色的龙爪,狠命一扯,便把蛰龙的心口撕开一个洞,血肉模糊,鲜血泊泊流了一地。 蛰龙最后的力气用尽了,他瘫倒在地,浑身乏力,火红的眼睛黯淡了下来,不住喘着气。 洪承全从蛰龙身上挣扎逃脱,气急败坏地喃喃自语。“幸亏我够聪明……幸亏我够聪明,想到把禅杖重铸成一把剑,否则我一定活不成了……” 洪承全绝没有想到,蛰龙喷在他脸上的血含有剧毒.当他感到痛楚突冲脑门时,已为时太晚,他的脸孔逐渐紫胀发黑,惊愕地张大口,表情不可置信的扭曲着,他发不出声音来,几乎是立刻就死去。 浴血的蛰龙让鄂楚桑感到严重昏眩,愤怒得全身发抖,理智尽失,心中燃起猛烈的恨意,双眼尽露杀机。 她回身奔进房,提着弯刀冲出来,不待两个僵呆的侍卫有何反应,便不假思索地挥刀朝他们砍去,飞快的两刀,让两个急欲奔逃的侍卫同时毙命。 她丢开弯刀,仆倒在蛰龙身边,刺鼻的硫磺和酒气冲天不散,她凄厉地哭喊出声。“你会死吗——” 蛰龙发不出声音,只能痛苦地点点头。 “对不起——”她痛哭失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做——” 蛰龙集中意志力,慢慢地回复人形,胸口的大洞血流如注,鄂楚桑看得怵目惊心。 “我的血有毒,你要小心……别沾上……”他的声音微弱。 听到这句话,她不禁泪流满面。“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就是你已经转世的情人?是不是?” 蛰龙勉强一笑,没有回答,只费力地、挣扎地说:“用那把青龙剑……对着我的颈背……刺进去,便能杀了我,快……结束我的痛苦……” 鄂楚桑悚然倒退几步,动弹不得。 蛰龙发出黯闷的哀嚎,“求你——” 她颤动了一下,无意识地捡起那把青龙剑,剑尖闪着狰狞的绿光,她心一惊,几乎无力擎住,剑身微微发颤着。 毒热的硫磺侵蚀着蛰龙,如遵烈火焚烧,他不断发出悚然的嘶叫声。 “求你——快——” 鄂楚桑六神无主,嘴唇开始哆嗦,她下不了手,更不忍见他遭受撕心裂肺的痛苦,只好狠下心,举起青龙剑,闭上眼睛从蛰龙颈背上刺下去,只听见蛰龙痛叫一声,她踉跄软倒在地,痛哭失声,心碎得四分五裂。 蛰龙痛苦地声吟着,忽尔一笑,双眸血红色的光采渐渐的,渐渐的淡了,他疲倦地闭上眼睛,痛苦逐渐消失,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嘴角有一抹舒畅的笑容。 鄂楚桑震颤地看着他,一道淡淡的轻烟在他身上晕化开来,蛰龙巨大颀长的身躯隐约现出白龙的身形,只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青龙剑当啷一声跌坠在地,仍沾着他殷红的血迹。 她霍然而起,冲上前,匍匐在地,赫然发现青龙剑下有片银白灿亮的鳞甲,她小心翼翼的抬起,放在手中端详着,莫非这是蛰龙遗留之物吗? 冷月半残。 她颓然跪倒,泪如雨下,将鳞甲紧紧捏在手心,另一手,紧握着白玉。 这一刻,大地默然,她听不见声音,也不能思想。 她的心死了! 万籁俱寂。 西元一九九九年 北京的秋天,黄昏。 魏练石坐在紫禁城太和殿前的玉阶上,夕阳如血,映照着这座古老的皇城,他沉浸在皇城凄艳绝美的景致中。 直到紫禁城的工作人员对他下了逐客令,他才慢慢扛起摄影器材离开。 走到故宫大门,他正想拦部计程车回饭店,脚边无意间踢到东西,他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一个皮夹。 他捡起来,打开查看是否有皮夹主人的资料线索。 皮夹里有几张面额一百的人民币,有电话卡,还有一张北京大学的学生证,证件上的照片是个相当美丽的少女,双眼很圆很大,慧黠明亮,嘴唇似笑非笑,微微翘起的上唇十分引人遐想,就像随时都在向人撒娇的模样。 学生证上的名字印着:“路小黛”。 连名字都这么雅致可爱,魏练石决定在这里等路小黛来,他相信这个皮夹对她来说有一定的重要性,她会来找回的。 他果然没有猜错,只等了四十分钟,就看见有个女孩子低着头一路焦急地找来了,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走过来。 女孩几乎没有看路,眼睛专心一志地盯着地面,路上的行人闪躲着她,她毫无滞碍地走向魏练石,魏练石不动,她一直走到撞上他才愕然地停住,缓缓抬起头来。 魏练石呆了呆,他没想到她竟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娇俏可爱,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她。 她圆瞪着大眼睛,奇怪地看着挡在她前面的高大男人,不耐烦地说:“先生,借过!” 魏练石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皮夹说:“这个东西可能不想借过喔!” “我的皮夹!”她的双眼一亮,惊喜地欢呼一声,伸手就想拿回皮夹。 魏练石躲开她的手,抬了抬眉毛说:“我怎么知道这个皮夹是不是你的?你说说看,你叫什么名字?还有这皮夹里有什么东西?” 她嘟起微翘的嘴唇,这男人看起来像从国外回来的,明明早就知道皮夹是她的,还故意整她,性格有点坏。 她耐着性子慢慢地说:“我叫路小黛,里面有六百多块钱,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有我的学生证,我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另外还有一张便条纸,上面写着:小黛,别理‘黄’教授,说不定明天他的嘴就破上十七、八个洞了!” 魏练石大笑起来,他还没注意到有这张有趣的纸条,配上她慵懒独特、又有点口齿不清的北京腔,听起来更为有趣。 “这下总该信了吧!”她把皮夹抢回来,打开看了看,觑着他说。“现在该我看看有没有掉东西了!” 魏练石又发出一阵笑声。“我没想到你这么风趣可爱!” “是吗?”她的表情不以为然,对他的赞美也不为所动,看到他扛着笨重的摄影器材,不太客气地问:“你从哪里来的?口音很奇怪,肯定不是这里的人!” “你跟陌生人说话都这么直接吗?”魏练石很惊奇。 “那也不一定,一般我都不跟陌生人说话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应该不算陌生人吧!” “我从日本来的。”他介绍自己,“我在十五岁的时候,从台湾搬到日本住,现在正为一家旅游杂志拍摄封面主题,我选中北京,所以来这里拍些东西。” “喔!是这样——”她仔细看了他几眼,笑容有点顽皮,“我看你不像摄影师,倒比较像专门勾引未成年少女的坏男人!” 魏练石的眉毛抬得很高,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这个和他相差将近十岁的小女生简直语出惊人,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从来没得到过这么高的评价!” “是吗?”她笑得很开心,由衷地说,“看你这么大老远来,又是我救命恩人的分上,请你吃顿饭,尽尽地主之谊吧!” “你的口气听起来很勉强。” “不会,一点也不勉强,皮夹里这几百块可以请你到大饭店吃上一顿了!”她一回说、一面转着圆滚滚的眼珠子。 “不必这么豪华吧!把你的生活费花完,接下来的日子你打算怎么办?”他的表情受宠若惊。 路小黛忍着笑,没想到成年男人也会这么认真,她收起笑容,不再作弄他了。 “你想吃什么,我陪你去吃吧!如果你想拍北大校园,我也可以带你去拍,其实你的人还算不错,起码不会油嘴滑舌让人讨厌。” 路小黛这几句话出自真心的话,让魏练石一阵心动,他打趣地说:“你不担心我是专门勾引未成年少女的坏男人吗?” “不担心呀!因为我不是未成年少女,我已经快二十岁了!”路小黛噗嗤一笑,“走吧!说说你想吃什么?” “只要不是日本料理,主人请什么我就吃什么!” 两人相视一笑,路小黛招了部计程车,上了车后,她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说:“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魏练石回望了她一眼,很讶异与她有同样的感觉。 “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似曾相识了。” 魏练石的声音低沈且温柔。 路小黛蓦地脸红,发自内心的欣悦,微微笑了起来。 魏练石不经意地发现她颈子上挂着一块质如凝脂的白玉,心念一动,轻轻说:“这块古玉看起来来头不小。” “果然有眼光!”路小黛惊喜地说。“这古玉的确来头很大,据传,是我家祖先留传下来的,还附带一个动人的传说喔!” “什么传说?”他颇感兴趣。 “你拍它吧!如果你拍它,我就告诉你一个故事!” 魏练石笑了笑说:“你必须保证这个故事一定精彩动人,我才肯拍。” “肯定动人,你信我就对了,我给你的题材真的棒得不得了,这个传说只有我们家族的人才知道,从不说给外人听的,用钱都买不到呢!”路小黛的表情略带薄嗔,仿佛责怪他的不识抬举。 “既然题材这么棒,能出高价卖给杂志社呀!为什么愿意白白告诉我?”魏练石瞅着她,眼瞳中有两簇火苗在跳动着。 她望着他,喃喃地说:“我从没想过拿它赚钱,很奇怪,我从来不想说给别人听,好像……就为了等你来,把这个故事说给你听……” 魏练石心口一震,凝视着她微红的脸庞,他本来不相信世上有一见钟情这回事,也从来不曾对任何女孩子一见钟情过,直到遇见她,才发现对她的感觉不只一见钟情那么简单,更像是一种亘古别离后,乍然重逢的那种狂喜。 他突然有种想将她拥进怀里的冲动,他费力克制自己,温柔地对她说:“你什么时候愿意说给我听呢?” “你什么时候走?”她笑着反问。 “后天!” “那么快!”她难掩失望之情,不假思索便说。 “那就现在吧!” “太晚回家,可以吗?”他的心跳失速,轻轻问。 “没关系!”她抿了抿唇,小小声的说,“我会打电话回家说。” 魏练石盯在她脸上的目光灼热炙人,她脑中一片紊乱,从没有比此刻更紧张过,路经一个十字路口,她急忙叫司机停车,说:“对面有家很棒的咖啡厅,我和同学常来这里,我们就去那儿吧!” 魏练石付了车钱,两个人一同下车,并肩过马路。 咖啡厅的气氛优雅极了,他们选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各自点了简餐和咖啡。 在柔黄的灯光中,魏练石端详着她娇俏的脸庞,柔声问:“你常来这里吗?” “这里离我的学校很近,我和同学时常来这里消磨时间。”她边说边解下颈子上的白玉递给他,继续说:“我妈交到我手上时曾说,这块玉虽然价值不菲,可是不论我多穷,多需要钱,都不能卖了它!” 当魏练石把玉放在手心上观察时,只一眼,就深刻爱上这块玉了! 从这块玉古朴的饰纹看起来,年代一定非常久远,他对玉的研究虽然不深,但是从玉圆润得像要出油一样的触感,也能肯定它惊人的价值。 “这块玉带着什么样的传说?凄美的爱情吗?”他温柔的眸子定定凝视着她。 她点点头,娓娓诉说:“传说,二千多年前,有条修炼成人的蛰龙,与人类的女子相恋,听说这块玉就是当年佩裁在那名痴情女子身上的——” 魏练石和路小黛的这餐饭吃得很长,她的故事,一个字一个字落进他的心里,溶了进去,他突如其来的感动莫名,她所说的故事,与他自小常作的梦境有着怪异的吻合,总是有对男女笼罩在轻烟薄雾中,在他的梦里,重复过无数次与她的故事相同的情节。 他急着想知道,与路小黛的相遇,隐含着什么样的秘密?他们与这个属于白玉的传说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当故事说到深情的蛰龙,要求心爱的女子替他结束了那段本无法结束的生命和恋情时,路小黛的眼里猝然涌上一层痛楚,泪水在眼眶里荡漾着。 魏练石的心,凄凄恻恻的痛起来,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迷乱地问:“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现在的心情正和我一样?”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神情迷惑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只觉得心口揪得很难受。” 魏练石了然于心,只是双手的触碰,就已激起两人之间波涛汹涌的感情,如果继续下去,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他看见路小黛的眼神突然僵了僵,对他低促地说:“我看见我的教授走进来了,你先走好吗?等会儿我再出去。” 魏练石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一个戴着宽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进来,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他了解地点点头,扛起摄影器材慢慢走了出去,出餐厅前,他顺便付了帐单,然后站在街灯旁等她。 约莫十分钟,路小黛走了出来,他迎上去,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感觉很熟悉,就像已这么做过几十遍一样的自然。 她没有拒绝,甚至贴近了他一点,两人沉溺在昏乱复杂的情绪里,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一直走到北大校门口才停住。 她轻轻说:“我的学校到了。” “能带我进去走走吗?” 她点点头,握着他的手,默默走进北大校园,笑着说:“说好我请客的,结果你还是付了钱,那太不好意思了!” “别说那些庸俗的话,我们之间不必刻意表现得像陌生人不是吗?” 魏练石的话含意颇深,她抬眼望他,心中漫过一丝暖流,他凝视着她,很久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她摇摇头,紧张地反问:“你呢?有女朋友吗?” “没有。”他坚定地回答。 “老婆呢?”她咬着下唇。 “没有时间娶老婆。”他笑着说。 她的心跳得很不规则,树上的蝉鸣声吵得令她不所措。 “那……”她的双眼迷蒙,不自然地说,“你现想什么?” “我在想……”他轻轻捧起她的脸,炙热的眼神缠着她,叹息般地说。“我在想,该不该吻你?” 她一凛,声音有些轻颤。“吻了我之后,你知道怎么样吗?” “知道啊!”他专注地凝望着她,柔声说,“我会疯狂爱上你,会因此不想走,不想离开你,然后会辞掉日本杂志社的摄影工作,到这里来陪你,接下来想和你结婚,生下属于我们的小孩,这辈子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他简简单单、平平凡凡的几句话,让她的泪水涌眼眶,顺着面颊,涔涔倾流,仿佛等着这些话已等了千年之久。 他战栗地吻住她,吻中混合着咸咸的泪水和狂热爱情! 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为什么他们的爱情过了二千年,还是矢志不渝! 在这座被星星点亮的城市中,她和他的故事,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