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天环游地球》 第一章 斐利亚·福克和路路通建立主仆关系 1872年,白林敦花园坊赛微乐街七号(西锐登在1816年就死在这听住宅里),住着一位斐利亚-福克先生,这位福克先生似乎从来不做什么显以引人注目的事,可是他仍然是轮敦改良俱乐部里最特别、最引人注意的一个会员。 西锐登是一位为英国增光的伟大的演说家,继承他这听房子的福克先生却是一位令人捉摸不透的人物。关于福克先生的底细,人们只知道他是一位豪爽君子,一位英国上流社会里的绅士,其他就一点也不清楚了。 有人说他象拜轮——就是头象,至于脚可不象:他的脚并没有毛病,不过他的两颊和嘴上比拜轮多一点胡子,性情也比拜轮温和,就是活一千岁他大概也不会变样。 福克确实是个道地的英国人,但也许不是轮敦人。你在交易所里从来看不到他,银行里也见不着他,找遍轮敦商业区的任何一家商行也碰不上他。不论在轮敦的哪个港口,或是在轮敦的什么码头,从未停泊过船主名叫福克的船只。这位绅士也没有出席过任何一个行政管理委员会。不论在律师公会中,不论在轮敦四法学会的中院、内院、林肯院、或是格雷院,都从未听到过他的名字。此外,他从来也没有在大法官法庭、女皇御前审判厅、财政审计法院、教会法院这些地方打过官司。他既不开办工厂,也不经营、农业;他既不是搞说合的掮客,又不是做买卖的商人。他既未加入英国皇家学会,也未参加轮敦学会;既不是手工业者协会的成员,也不是罗素氏学会的会员;西方文学会里没有他的位置,法律学会里也没有他的名字;至于那仁慈的女皇陛下直接垂顾的科学艺术联合会眼他也毫无瓜葛。在英国的首都,自亚摩尼卡学会一直到以消灭害虫为宗旨的昆虫学会,有着许许多多这样大大小小的社会团体,而福克先生却不是其中任何一个团日体的成员。 福克先生就只是改良俱乐部的会员,瞧,和盘托出,仅此而已。如果有人以为象福克这样古怪的人,居然也能参加象改良俱乐部这样光荣的团体,因而感到惊讶的话,人们就会告诉他:福克是经巴林氏兄弟的介绍才被接纳入会的。他在巴林兄弟银行存了一笔款子,因而获得了信誉,因为他的账面上永远有存款,他开的支票照例总是“凭票即付”。 这位福克先生是个财主吗?毫无疑问,当然是的。可是他的财产是怎样来的呢?这件事就连消息最灵通的人也说不出个究竟,只有福克先生自己最清楚,要打听这件事,最好是问他本人。福克先生从来不挥霍浪费,但也不小气吝啬。无论什么地方,有什么公益或慈善事业缺少经费,他总是不声不响地拿出钱来,甚至捐了钱,还不让人知道自己的姓名。 总而言之,再也没有比这位绅士更不爱与人交往的了。他尽可能少说话,似乎由于沉默寡言的缘故,他的性格越显得稀奇古怪,然而他的生活是很有规律的,一举一动总是那样准确而有规律,老是一个样子。这就更加引起人们对他产生了奇怪的猜测和想象。 他曾出门旅行过吗?这也很可能。因为在世界地理方面,谁也没有他的知识渊博,不管什么偏僻地方,他似乎都非常熟悉,有时他用简单明了的几句话,就澄清了俱乐部中流传的有关某某旅行家失踪或迷路的众说纷纭的流言。他指出这些事件的真正可能性,他好象具有一种千里透视的天资,事情的最后结果,一般总是证实了他的见解都是正确的。这个人理应是个到处都去过的人——至少在精神上他是到处都去过的。 不管怎样,有一件事却是十分肯定的:多年以来,福克先生就没有离开过轮敦。那些比别人对他了解得稍微多一些的人也可以证明:除了看见他每天经过那条笔直的马路从家里到俱乐部去以外,没有人能说在任何其他地方曾经看见过他。 他唯一的消遣就是看报和玩“惠司脱”,这种安静的娱乐最合于他的天性。他常常赢钱,但赢来的钱决不塞入自己的腰包。这笔钱在他做慈善事业的支出预算中,占一个重要部分,此外还必须特别提出,这位绅士显然是为娱乐而打牌,并不是为了赢钱。对他来说,打牌可以说是一场比武,是一场对困难的角力:但这种角力用不着大活动,也用不着移动脚步,又不会引起疲劳。这完全适合于他的性格。 人们都知道福克先生没有妻子儿女(这种情况,对过分老实的人说来是可能的),也没有亲戚朋友(这种情况,事实上是极其少见的)。福克先生就是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赛微乐街的寓所里,从来也没有看到有人来拜访他。关于他在家里的私生活,从来也没有人谈起过。他家里只用一个仆人。他午餐晚餐都在俱乐部里吃,他按时吃饭,就象钟表一般精确。他用餐的地方,老是在一个固定的餐厅里,甚至老是坐在一个固定的桌位上。他从没请过会友,也没招待过一个外客。晚上十二点正,他就回家睡觉,从没住过改良俱乐部为会员准备的舒适的卧室。一天二十四小时,他待在家里有十小时,要么就是睡觉,要么就是梳洗。他在俱乐部即便活动活动,也准是在那铺着镶花地板的过厅里,或是回廊上踱踱方步。这走廊上部装着蓝花玻璃的拱顶,下面撑着二十根红云斑石的希腊爱奥尼式的圆柱子。不论是晚餐午餐,俱乐部的厨房、菜肴贮藏柜、食品供应处、鲜鱼供应处和牛奶房总要给他送来味道鲜美、营养丰富的食品;那些身穿黑礼服、脚登厚绒软底鞋、态度庄重的侍者,总要给他端上一套别致的器皿,放在萨克斯出产的花纹漂亮的桌布上;俱乐部保存的那些式样古朴的水晶杯,也总要为他装满西班牙白葡萄酒、葡萄牙红葡萄酒或是掺着香桂皮、香蕨和肉桂的粉红葡萄酒;为了保持饮料清凉可口,最后还给他送来俱乐部花了很大费用从美洲的湖泊里运来的冰块。 如果过这样生活的人就算是古怪,那也应该承认:这种古怪却也自有它的乐趣。 赛微乐街的住宅并不富丽堂皇,但却十分舒适。因为主人的生活习惯永远没有变化,所以需要佣人做的事也就不多。但是福克先生要求他仅有的一个仆人在日常工作中一定要按部就斑,准确而又有规律。就在10月2日那一天,福克先生辞退了他的仆人詹姆斯-伏斯特,他被辞退的原因仅仅是:他本来应该替主人送来华氏八十六度剃胡子用的热水,但他送来的却是华氏八十四度的热水。现在伏斯特正在等候来接替他的新仆人。这人应该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之间来。 福克先生四平八稳地坐在安乐椅上,双脚并拢得象受检阅的士兵一样,两手按在膝盖上,挺着身子,昂着脑袋,全神贯注地看着挂钟指针在移动——这只挂钟是一种计时,计分,计秒,计日,计星期,计月,又计年的复杂机器。按照他每天的习惯,钟一敲十一点半,他就离家到改良俱乐部去。 就在这时候,福克先生在小客厅里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被辞退的那个詹姆斯-伏斯特走了进来。 “新佣人来了。”他说。 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走了进来,向福克先生行了个礼。 “你是法国人吗?你叫约翰吗?”福克先生问。 “我叫若望,假使老爷不反对的话,”新来的仆人回答说,“路路通是我的外号。凭这个名字,可以说明我天生就有精于办事的能耐。先生,我自信还是个诚实人,但是说实在话我干过很多种行业了。我作过闯江湖的歌手,当过马戏班的演员,我能象雷奥达一样在悬空的秋千架上飞腾,我能象布龙丹一样在绳索上跳舞;后来,为了使我的才能更发挥作用,我又当过体育教练。最后,我在巴黎作消防队班长,在这一段经历中,我还救过几场惊险的火灾呢。可是,到现在我离开法国已经五年了。因为我想尝尝当管家的生活滋味,所以才在英国当亲随佣人。如今我没有工作,知道您福克先生是联合王国里最讲究准确、最爱安静的人,所以就上您这儿来了,希望能在您府上安安静静地吃碗安稳饭,希望能忘记以往的一切,连我这个名字路路通也忘……” “路路通这个名字倒满合我的口味,”主人回答说,“别人已经向我介绍过你的情况。我知道你有很多优点。你可知道在我这里工作的条件吗?” “知道,先生。” “那就好,现在你的表几点?” 路路通伸手从裤腰上的表口袋里掏出一只大银表,回答说: “十一点二十二分。” “你的表慢了,”福克先生说。 “请您别见怪,先生,我的表是不会慢的。” “你的表慢了四分钟。不过不要紧,你只要记住所差的时间就行了。好吧,从现在算起,1872年10月2号星期三上午十一时二十九分开始,你就是我的佣人了。” 说罢,福克先生站起身来,左手拿起帽子,用一种机械的动作把帽子往头上一戴,一声不响地就走了。 路路通听到大门头一回关起来的声音:这是他的新主人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听见大门第二回关起来的声音:这是原先的仆人詹姆斯-伏斯特出去了。 现在赛微乐街的寓所里只剩下路路通一个人了。 第二章 路路通认为他总算找到了理想的工作 路路通开始觉得有点儿奇怪,自言自语地说:“说真的,我在杜叟太太家里看见的那些‘好好先生’跟我现在的这位主人简直没有一点差别!” 这儿应该交代一下:杜叟太太家里的那些“好好先生”是用蜡做的,在轮敦经常有很多人去欣赏。这种蜡人做得活象真的,就只差会说话罢了。 路路通在刚才和福克先生见面的短短几分钟里,就已经把他这位未来的主人又快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看来这人该有四十上下,面容清秀而端庄,高高的个儿虽然略微有点胖,但是并不因此损及他翩翩的风采。金褐色的头发和胡须,光溜平滑的前额,连太阳袕上也看不到一条皱纹。面色净白,并不红润,一口牙齿,整齐美观。他的个人修养显然很高,已经达到了如相士们所说的“虽动犹静”的地步。凡是“多做事,少扯淡”的人所具有的特点他都有。安详,冷静,眼皮一眨不眨,眼珠明亮有神,简直是那种冷静的英国人最标准的典型。这种人在联合王国里是司空见惯的。昂-高夫曼的妙笔,常把他们画成多少带点学究气的人物。从福克先生日常生活看来,人们有一种印象,觉得这位绅士的一举一动都是不轻不重,不偏不倚,恰如其分,简直象李罗阿或是伊恩萧的精密测时计一样准确。事实上,福克本人就是个准确性的化身,这一点从他两只手和两只脚的动作上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因为人类的四肢,和其他动物的四肢一样,本身就是表达感情的器官。 福克先生是这样的一种人,生活按部就班,行动精密准确,从来不慌不忙,凡事总有准备,甚至连迈几步,动几动,都有一定的节制。福克先生从不多走一步路,走道总是抄最近的走。他决不无故地朝天花板看一眼,也不无故地做一个手势,他从来没有激动过,也从来没有苦恼过。他是世界上最不性急的人,但也从来没有因迟到而误过事。至于他生活孤独,甚至可以说与世隔绝,这一点,人们是会理解的。他觉得在生活中总要和别人交往,总会发生争执,这就会耽误事,因此,他从不与人交往,从不与人争执。 提起若望,他又叫路路通,是个土生土长的道地的巴黎人。他在英国待了五年,一直在轮敦给人当亲随佣人。但他始终没有找到过一个合适的主人。 路路通丝毫不是福龙丹、马斯加里勒那一流的人。他们只不过是些耸肩昂首、目空一切、装腔作势、瞪眼无情的下流痞子罢了,而路路通却不是那种人,他是个很正派的大小伙子,他的相貌很讨人喜欢。他的嘴唇稍微翘起,看来象是准备要尝尝什么东西,亲亲什么人似的。长在他双肩上的这个圆圆的脑袋使人们有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他真是个殷勤而又温和的人。在他那红光满面的脸膛上有一双碧蓝色的眼睛。他的脸相当胖,胖得自己都能看到自己的颧骨。他身躯魁梧,肩宽腰圆,肌肉结实,而且力大非凡。他所以有这样健壮的体格,都是他青年时代锻炼的结果,他那棕色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如果说古代雕塑家懂得密涅瓦十八种处理头发的技艺,那么路路通却只懂得一种:拿起粗齿梳子,刷,刷,刷!三下,就完事大吉。 不管是谁只要稍微考虑一下,都不会说这小伙子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性格会跟福克的脾气合得来。他是否有象主人所要求的那样百分之百的准确性呢?这只有到使唤他的时候才能看得出来。人们知道,路路通青年时代曾经历过一段东奔西走的流浪生活,现在他很希望稳定下来,好休息休息。他听到人家夸奖英国人有条有理一丝不苟的作风和典型的冷静的绅士气派,于是就跑到英国来碰运气了。可是直到目前为止,命运就是不帮他的忙,他在任何地方都扎不住根。他先后换了十家人家,这十家的人都是些性情希奇,脾气古怪,到处冒险,四海为家的人。这对路路通说来,是不合他的口味的。他最后的一位东家是年轻的国会议员浪斯费瑞爵士。这位爵士老爷晚上经常光顾海依市场的牡蛎酒吧,往往叫警察把他给背回来。路路通为了不失对主人的尊敬,曾经冒险向爵士老爷恭恭敬敬地提了些很有分寸的意见。可是结果爵士老爷大发雷霆,路路通就不干了。赶巧这时候,他听说福克先生要找一个佣人,他打听了一下关于这位绅士的情况,知道他的生活是十分规律化的,既不在外面住宿,又不出门旅行,连一天也没有远离过住宅。跟这个人当差,对路路通是太合适了。所以他就登门谒见了福克先生,把这件差事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那样谈妥了。 十一点半敲过,赛微乐街的住宅里,只剩下路路通一个人。他马上开始把整个住宅巡视一番,从地窖到阁楼处处都跑遍了。看来这幢房子整齐、清洁、庄严、朴素,而且非常舒适方便。这一下子路路通可开心啦。这所房子对他来说就是个贴体舒适的蜗牛壳。但是这个蜗牛壳是用瓦斯照亮的,因为只用瓦斯就能满足这里一切照明和取暖的需要了。路路通在三楼上一点没有费事就找到了指定给他住的房子。这间房子挺合他的心意。里头还装着电铃和传话筒,可以跟地下室和二层楼的各个屋子联系。壁炉上面有个电挂钟,它跟福克先生卧室里的挂钟对好了钟点。两个钟准确地同时敲响,一秒钟也不差。 “这太好了,我这一国可称心如意了!”路路通自言自语地说。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一张注意事项表,贴在挂钟顶上。这是他每天工作的项目——从早上八点钟福克先生起床的时候开始一直到十一点半福克先生去俱乐部吃午饭为止——所有的工作细节:八点二十三分送茶和烤面包,九点三十六分送刮胡子的热水,九点四十分理发……然后从上午十一点半一直到夜间十二点——这位有条不紊的绅士睡觉的时候,所有该做的事,统统都写在上面,交代得清清楚楚。路路通高高兴兴地把这张工作表细细地琢磨了一番。并把各种该做的事都牢牢地记在心上。 福克先生的衣柜里面装得满满的,各种服装都有,简直是应有尽有。每一条裤子,每一件上衣,甚至每一件背心,都标上一个按次排列的号码。这些号码同样又写在取用和收藏衣物的登记簿上。随着季节的更替,登记簿上还注明:哪天该轮到穿哪一套衣服,就连穿什么鞋子,也同样有一套严格的规定。 总之,赛微乐街的这所房子,在那位大名鼎鼎、放荡不羁的西锐登住在这里的时代,是个乌七八糟的地方,如今陈设得非常幽美,叫人一看就有轻松愉快的感觉。这儿没有藏书室,甚至连书也没有一本。这一点对福克先生说来没有必要,因为俱乐部里有两个图书馆,一个是文艺书籍图书馆,另一个是法律和政治书籍图书馆,都可供他随意阅览。在他卧室里面,有个不大不小的保险柜,制造得非常坚固,既能防火,又可防贼。在他住宅里面,绝无武器,无论是打猎用的,或者是打仗用的,统统没有。这里的一切都标志着主人的好静的性格。 路路通把这所住宅仔仔细细地察看一番之后,他情不自禁地搓着双手,宽宽的脸膛上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于是左一遍右一遍兴高采烈地说: “这太好了,这正是我的差事,福克先生跟我,我们俩准会合得来。他是一个不爱出去走动的人,他作事一板一眼活象一架机器!妙呀!伺候一架机器,我是没有什么抱怨的了。” 第三章 一场可能使福克先生破财的争论 早上十一点半,福克先生照例走出赛微乐街住宅。他右脚在左脚前移动了五百七十五次,左脚在右脚前面移动了五百七十六次之后,就到了改良俱乐部。这是一座高大的建筑物,矗立在宝马尔大街上,盖这样一个俱乐部,至少也要花三百万英镑。 福克先生直接走进餐厅,里面朝着花园的九个窗子都打开了。花园里的树木已被秋天抹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在餐厅里,他坐在一向坐惯的老地方,桌上刀叉食具,都已摆好。这顿午餐包括有:一盘小吃,一盘加上等辣酱油的烹鱼块,一盘深红色的烤牛肉配着香大黄和青醋栗果,另外还有一块干酪。吃完之后,再喝上几杯俱乐部特备的好茶。把这些美食,一冲了事。 十二点四十七分,这位绅士从餐室起身走向大厅。那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装饰着许多绘画,每张画上都镶有装璜讲究的画框。在大客厅里,侍者递给福克一份还没有裁开的《泰晤士报》。于是他就用熟练的双手,按版裁开,这原是一件挺麻烦的事,但从他的动作可以说明他已经是驾轻就熟习以为常了。他看这份报纸,一直要看到三点四十五分,接着再看刚到的《标准报》,一直看到吃晚饭。用晚餐的情况和午餐一样,只是多加了一道上等英国蜜饯果品而已。 五点四十分,他又回到大厅,专心精读《每日晨报》。 半小时后,有些改良俱乐部的会员也都进到大客厅里,挨近生着炭火的壁炉。这几位是和福克一起玩纸牌的老伙伴,跟福克一样,全是“惠司脱”迷。其中安得露-斯图阿特是工程师,约翰-苏里万和撒木耳-法郎丹是银行家,多玛斯-弗拉纳刚是啤酒商,高杰-弱夫是英国国家银行董事会董事。这些人既有金饯,又有声望,在俱乐部的会员中,也都称得起是金融工商界拔尖儿的人物。 “喂,弱夫先生,”多玛斯-弗拉纳刚问道,“这件盗窃案到底怎么样了?” “得啦,”安得露-斯图阿特插嘴说,“还不是归银行赔几个钱算了!” “我的看法跟您相反,”高杰-弱夫说,“我想我们会逮住这个贼的。警察厅已经在美洲欧洲所有重要的进出港口布置了许多十分机警能干的侦探。依我看,这位梁上君子要想逃脱侦探的手掌,那是很困难的。” “那末,是不是已经有了线索?”安得露-斯图阿特接着问。 “我首先要说明,那人并不是个贼,”高杰-弱夫郑重其事地说。 “怎么!?偷了五万五千镑钞票还不是个贼?” “不是贼,”高杰-弱夫说。 “难道还是个企业家?”约翰-苏里万问道。 “《每日晨报》肯定地说他是一位绅士。”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福克。他从报纸里探出头来,向大家致意,大伙也都还礼。 他们谈到的事情正是联合王国各种报纸争辩得热火朝天的问题。这事发生在三天以前,那天是9月29日,一大叠钞票价值五万五千镑的巨款,竟从英国国家银行总出纳员的小柜台上被人偷走了。 银行副总裁高杰-弱夫先生向那些认为这件盗窃案发生得太容易因而感到惊奇的人们作了一番解释,他说:“那时,出纳员正在忙着记一笔三先令六便士的收款账,他的眼睛当然不可能处处都看到。” 现在,最好先在这儿把这银行的情况介绍一下,那就更容易把事情搞清楚了。这座刮刮叫的英国国家银行似乎非常信任顾客公众的人格。银行里既没有警卫员,又没有守门人,甚至连出纳柜上也没装铁丝网。金钱钞票随意放着,那就是说,任凭哪位顾客爱怎么动,就怎么动。谁也不会怀疑哪一位顾客是否诚实可靠。有位对英国习惯十分熟悉的观察家,甚至这样说:有一天,在英国国家银行的一个大厅里,他好奇地挨近前去,想把一块七八斤重的金块看个究竟。当时,这块金子就放在出纳员的小柜台上,他拿起这块金子,看了以后就传给了别人。这样一个传一个,一直传到走廊黑暗的尽头。过了半小时,这块金子才回到原来的地方。在这半个钟头里,出纳员连头也没抬一抬。 但是,9月29号这一天,情况就完全两样了。一捆钞票竟然一去不返。当挂在汇兑处上面的挂钟敲响五点的时候,下班的时间到了,英国国家银行只好把这五万五千英镑记在损益账上。 当然完全可以肯定这是一件盗窃案了。一批最干练的警员和密探派到了各个主要的港口如:利物浦、格拉斯哥、哈佛、苏伊士、布林迪西、纽约等地。谁能破案谁就将获得两千英镑(合五万金法郎)的奖金,而且还外加追回赃款的百分之五作为报酬。这些侦探一面等待已经开始的调查工作所提供的材料,一面在各港口仔细地侦察所有来来往往的旅客。 可是,人们有理由这样设想——《每日晨报》恰好也是这么说:“作此案者,绝非英国现有任何盗贼帮会的成员。9月29日,曾有一位衣冠楚楚、气派文雅的绅士,出现于付款大厅即盗窃案发生之现场,徘徊良久。根据调查结果,已相当准确地掌握此人之外貌特征,并已及时通知英国及欧洲大陆所有警探。”——这样一来,一些有见识的人(高杰-弱夫是其中之一),就认为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贼谁是溜不掉了。 正如人们所料,这件事已经变成了轮敦和整个英国当前主要的话题。人们到处争辩着这件盗窃案,有的慷慨激昂地认定首都警察厅能破案,有的热情洋溢地断言不能破案。所以人们听到改良俱乐部的会员们,其中甚至还有一位国家银行副总裁也在谈论这个问题,当然不会感到奇怪。 高贵的高杰-弱夫先生确信能够侦察出结果来,他估计这笔奖金会大大鼓舞侦探人员的热情和启发他们的智慧。但他的会友安得露-斯图阿特却没有这种信心,于是,这些绅士们就继续争辩下去。他们围坐在牌桌的四周,斯图阿特坐在弗拉纳刚的对面;法郎丹坐在斐利亚-福克的对面。在打着牌的时候,他们不说话,但等到一局结束算分的时候,中断了的争论又重新热烈地展开了。 “我认为这个贼能够逃掉。他准是个挺机灵的人!”安得露-斯图阿特说。 “算了吧!”弱夫回答说,“他能逃到哪儿,什么地方都逃不了!” “哪儿的话!” “你说他往哪儿逃?” “这我不知道,”安得露-斯图阿特回答说,“可是,无论如何,世界上能去的地方多着哪!” “那是过去的情况了……”福克小声地说,接着他拿起洗好的牌,向多玛斯-弗拉纳刚说,“该您倒牌,先生。” 打牌的时候,争论暂时中止。可是不久,安得露-斯图阿特又扯起来了,他说: “什么,那是过去的情况!?难道现在地球缩小了?” “的确如此,”高杰-弱夫说,“我的看法跟福克先生一样,地球是缩小了。如今环游地球一周,比起一百年前,速度要加快十倍!这就使我们所谈的这件案子破案的速度加快了。” “那个贼逃跑起来,岂不照样也更方便了吗!” “斯图阿特先生,该您出牌!”福克说。 可是固执的斯图阿特仍旧不服输。一局牌打完,他又扯起来了: “弱夫先生,您应该承认,地球缩小了,这是一种开玩笑的说法!您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如今花三个月的时间就能绕地球一周……” “只要八十天,”福克接着说。 “事实上也是这样,先生们,”约翰-苏里万插嘴说。“自从大印度半岛铁路的柔佐到阿拉哈巴德段通车以来,八十天足够了。您瞧,《每日晨报》上还登了一张时间表: 自轮敦至苏伊士途经悉尼山与布林迪西(火车、船)……7天 自苏伊士至孟买(船)………………………………………13天 自孟买至加尔各答(火车)…………………………………3天 自加尔各答至中国香港(船)………………………………13天 自香港至日本横滨(船)……………………………………6天 自横滨至旧金山(船)………………………………………22天 自旧金山至纽约(火车)……………………………………7天 自纽约至轮敦(船、火车)…………………………………9天 总计……………………………………………………………80天 “不错,是八十天!”安得露-斯图阿特喊着说。他一不留神出错了一张王牌。接着他又继续说道:“不过,坏天气、顶头风、海船出事、火车出轨等等事故都不计算在内。” “这些全都算进去了,”福克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打着牌,这回争论,就顾不得遵守打“惠司脱”必须保持安静的规矩了。 “可是印度的土人,或者美洲的印第安人会把铁路钢轨撬掉呢,”安得露-斯图阿特嚷着说。“他们会截住火车,抢劫行李,还要剥下旅客的头皮!这您也算上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故,反正八十天都算上了,”福克一面回答,一面把牌放到桌上,接着说:“两张王牌。” 现在轮到安得露-斯图阿特洗牌,他一面收牌,一面说:“福克先生,您在理论上是对的,可是实际做起来……” “实际做起来也是八十天,斯图阿特先生。、 “我倒想看看您怎么做。” “那全凭您的决定,咱们俩可以一道去。” “上帝保佑,我才不去呢,那绝不可能!”斯图阿特大声说。“我敢拿四千英镑打赌,八十天内环绕地球一周,是绝对不可能的。” “正相反,完全可能。”福克回答说。 “好吧!那您就试试吧!” “要我八十天绕地球一周?” “是啊。” “好,我同意。” “您什么时候动身?” “马上动身。不过——我得先跟您说清楚,这笔旅费将来得您拿出来。” “这简直是发神经了!”安得露-斯图阿特嚷着说,因为福克先生一再坚持争论,他开始沉不住气了。他接着说:“算了,别谈这些了,咱们还是打牌吧。” “您重新洗牌吧,牌发错了,”福克回答说。 安得露-斯图阿特用他那激动得有些发热的手把牌收起,突然他又把牌往桌上一摊,说: “好吧!咱们算说定了,福克先生,我跟您赌四千英镑!……” “亲爱的斯图阿特,冷静点吧!”法郎丹劝解说,“大家不过是说着玩的。” “我说赌就赌,”安得露-斯图阿特回答说,“决不是说着玩的。” “好!”福克说着转过身来,对其他几位牌友说,“我有两万英镑在巴林氏兄弟那里,我情愿拿来打赌!……” “两万镑!”约翰-苏里万叫起来,说,“要是一步没预料到,回来迟了,两万镑就没有了!” “根本没有预料不到的事,”福克简单地回答说。 “可是,福克先生,八十天的时间是顶起码的呀!” “顶少的时间,只要好好利用,就能够解决问题。” “要想不超过八十天,必须极准确地一下火车马上就上船,一下船马上又上火车才行啊!” “我会准确地掌握。” “这简直是开玩笑!” “一个体面的英国人,打赌也象干正经事一样,是绝不开玩笑的,”福克回答说。“我准在八十天内,甚至不用八十天就绕地球一周,也就是说,花一千九百二十小时或者说花十一万五千二百分钟绕地球一周,谁愿意来打赌,我就跟他赌两万英镑。你们来吗?” 斯图阿特、法郎丹、苏里万、弗拉纳刚和弱夫这几位先生商量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我们跟你赌。” “好!”福克先生说,“到杜伏勒去的火车是八点四十五分开车,我就乘这趟车走。” “今天晚上就走吗?”斯图阿特问。 “今天晚上就走,”福克先生一边回答,一边看了看袖珍日历,接着说:“今天是10月2号星期三,那么,我应该在12月21号星期六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回到轮敦,仍然回到俱乐部这个大厅里。要是我不如期回来,那么我存在巴林氏那里的两万英镑,不论在法律上,或是在事实上都归你们了。先生们,这儿是一张两万英镑的支票。” 一张打赌的字据当场写好,六位当事人立即在上面签了字。福克的态度很冷静,他打赌当然不是为了赢钱,他所以拿出这一笔等于他一半财产的两万英镑打赌,那是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一定能拿对方的钱来完成这个计划。而这个计划本身即便不说是不可能,也应该说是很困难。至于他的那些对手,看起来现在是有些紧张,这并不是因为赌注太大,而是因为这种紧张的气氛使他们产生一种踌躇不安的感觉。 这时,钟已敲了七点。他们向福克先生建议停止打牌,好让他在动身前准备准备。 “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位心平气和的绅士一面发牌,一面回答:“我翻的是一张红方块,该您出牌了,斯图阿特先生。” 第四章 斐利亚·福克把路路通吓得目瞪口呆 福克先生这次打牌赢了二十来个基尼。七点二十五分,他辞别了那些高贵的会友,离开了改良俱乐部。七点五十分,他推开了自家的大门,回到家里。 路路通已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自己的工作日程。现在看见福克先生破例提前回家,感到非常奇怪,因为按照那张注意事项表,这位住在赛微乐街的绅士应该晚上十二点回家。 福克先生首先上楼回到自己房里,然后呼唤:“路路通!” 路路通没回答,现在本来就不该叫他,因为还没到时候。 “路路通,”福克先生又叫了一声,可是这一声并不比刚才高。 路路通进来了。 “我叫你叫了两声了。”福克先生说。 “可是现在还没到晚上十二点。”路路通一面看着手里拿着的表,一面回答说。 “我知道,”福克先生说,“我并不是责备你。十分钟以后,我们就要动身到杜伏勒和加来去。” 这个法国人圆圆的面孔上露出一副窘相。显然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问道: “先生,您要出远门吗?” “是的,”福克先生回答说,“我们要去环游地球。” 路路通眼睛睁得大大的,眉毛眼皮直往上翻,两臂下垂,整个身子都软瘫了,由于吃惊而产生的各种怪象都在他身上表现出来了。 “环——游——地——球?!”他嘴里咕哝着。 “对,八十天,环游地球,”福克先生回答说,“所以,我们现在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 “可是,咱们的行李呢?”路路通说着,不由地把脑袋左右直摇晃。 “用不着什么行李,带个旅行袋就成了。里面放两件羊毛衫、三双袜子,等我们出发以后,在路上再给你照样买一套,你去把我的雨衣和旅行毯拿来。你应该带一双结实的鞋子,其实,我们步行的时候很少,也许根本用不着步行。得了,去吧!” 路路通本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他离开福克的房间回到自己屋里,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巴黎人常说的俗话: “好啊,这一下可真够呛,我还打算过安稳日子呢!” 他机械地做着动身前的准备工作。要八十天绕地球一周!我这是跟疯子打交道吗?不会是真的……他大概是在开玩笑?要上杜伏勒去,好吧,还要去加来,行啊,总而言之,出门旅行,这位棒小伙子也并不十分反对。五年以来,他一直没有踏过祖国的大地。这回八成也许会到巴黎去,他能再看看法国的首都当然也很高兴,这位从来不爱多走路的绅上,一定会在巴黎停下来。是的,他确是不爱多走路的,可是,这一回他却真的要出远门了。 八点钟,路路通已经把简单的旅行袋准备好了,里面装着他自己的和主人的衣服。然后,他心神不安地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小心地把门锁好,就找福克先生去了。 福克先生也准备好了,他胳臂底下夹着一本布来德肖著的《大陆火车轮船运输总指南》,这本书能给他提供在旅行中所需要的一切指示和说明。他从路路通手中接过旅行袋,打开袋口,顺手塞进一大叠花花绿绿的钞票,这些钞票在世界各地都能通用。 “该办的事都办了吗?没忘记什么?” “什么也没忘记,先生。” “我的雨衣和旅行毯呢?” “喏,在这儿。” “好极了,拎着这袋子吧。” 福克先生把旅行袋交给路路通,叮嘱他说:“你拿着它可要留点神,里头有两万英镑。” 旅行袋差一点没从路路通手中掉下来,仿佛里头真的装了两万镑金子,显得特别沉重似的。 他们主仆二人就这样走出了大门,并且在门上加了两道锁。 赛微乐街的尽头,有个马车站。福克先生和他的仆人坐上一辆马车,飞也似的向卡瑞因克罗斯车站驶去。这个车站是东南铁路支线的终点站。 八点二十分,马车在车站铁栅栏前停下了。路路通先跳下来,接着他的主人也下了车,付了车资。这时,过来一个要饭的女人,手上拉着个孩子,光着脚,脚上满是污泥,头上戴着一顶破旧不堪的帽子,帽子上插着一根悲切切的羽毛,在她的褴褛的衣衫上,还披着一个破披肩。她走近福克先生,向他讨钱。福克从衣袋内掏出了刚才打牌赢来的那二十个基尼,全都给了这要饭的女人。 “拿去吧!善良的人,”他说,“看到你,我心里很高兴。” 福克先生给完钱就走了。这时路路通觉得自己眼里好象涌出了泪水,心里对他的主人更加尊重。福克和路路通马上走进车站大厅,在那儿,福克叫路路通去买两张到巴黎去的头等车票。这时福克转过身来,看见了改良俱乐部的那五位会友。福克便向他们说道: “诸位先生,我就要动身了。等我回来时,你们可以根据我护照上的各地签证印鉴,来查对我这次的旅行路线。” “嗳!福克先生,用不着查对,”高杰-弱夫挺客气地说,“我们相信您是个讲信用的君子。” “那也是有证明比没有证明好。”福克说。 “您没忘记什么时候该回来?”安得露-斯图阿特提醒他说。 “八十天以后回来,”福克回答说,“也就是在1872年12月21日,星期六,晚上八时四十五分。再见,诸位先生。” 八点四十分,福克先生跟他的仆人在一个车厢里坐了下来,八点四十五分汽笛一响,火车就开了。 夜是漆黑的,外面下着牛毛细雨。福克先生不声不响地坐在他的座位上。路路通还有点茫茫然似的,他只是机械地紧压着那个装钞票的旅行袋。 但是,当火车还没有到锡德纳姆的时候,路路通突然绝望地大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福克忙问。 “因为……因为……在忙乱中……我忘了……” “忘了什么?” “忘了把我屋里的煤气关上了。” “哦,好小伙子,”福克先生冷冰冰地说,“回来点的瓦斯归你出钱。” 第五章 伦敦市场上出现了一种新的股票 当福克先生离开轮敦的时候,他也猜到他这次旅行将会轰动全国。他们打赌的消息在俱乐部里一传开,马上在那些尊贵的会员老爷中间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个消息后来通过新闻记者从俱乐部转移到报纸上去了。报纸上一发表,全轮敦的市民以及整个联合王国的人都知道了。人们在评论,在争辩,在揣摸着这个“环游地球的问题”。人们那样热火朝天地争论,简直象是发生了第二个亚拉巴马事件。有的人拥护福克,有的人反对福克,反对派在人数上很快地就占了优势。他们认为如果不是纸上谈兵,而是真的用目前现有的交通工具,在八十天这样短的时间内环绕地球一周,这不仅是不可能,简直可以说是发疯。 《泰晤士报》、《标准报》、《晚星报》、《每日晨报》和其他二十种有声望的报纸全都反对斐利亚-福克。只有《每日电讯》对福克给予一定限度上的支持。大家都认为福克是个怪人,是个疯子。跟他打赌的那些会员,也受到人们的责难,人们认为想出这种打赌办法的人脑子也有毛病。 报纸上就这一问题所发表的好些文章,都写得有声有色,头头是道。谁都知道,在英国,凡是涉及地理方面的问题,人人都感兴趣。因此,不论是哪个阶层的读者,都爱看报上与斐利亚-福克旅行有关的文章。 在开始的几天,特别是在《轮敦新闻画报》发表了福克先生的照片(根据改良俱乐部会员登记表上的照片复制的)以后,有些大胆的人都站在福克一边,其中大部分是妇女。有些绅士特别是那些《每日电讯》的读者,他们甚至说:“嘿!八十天环游地球,凭什么说办不到呢?比这更奇怪的事我们都见过!”但是没有多久,这家报纸的论调似乎也消沉下去了。 事实是这样的:10月7日英国皇家地理学会的会刊登载了一篇很长的论文,从各方面论证了八十天绕地球一周的问题。它直截了当地指出:干这种事的人简直是神经错乱!根据这篇文章的论点,旅行者会碰到很多人为的和天然的障碍。要完成这样的旅行计划,就需要具有不可思议的准确性。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动身;什么时候到达什么地方,都不能有一点差错。而这样准确的吻合是没有的,也是不可能有的。如果是在欧洲这样一段并不太长的交通线上,人们还能勉强算出火车定时到达的钟点,那么,在火车需要三天才能穿过印度七天才能横贯美国大陆的情况下,人们怎么可能把每次出发和到达的时间掌握得那样精确呢?再说,机器出毛病、火车出轨、列车互撞、气候恶劣、积雪阻路,这一切,岂不全是对斐利亚-福克不利吗?冬季里在轮船上,他难道能不受海风和浓雾摆布吗?在横渡大洋的航线上,即使那些最好的客船迟到两三天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可是,只要有一点耽搁,他整个旅行计划的环链就会完全脱节了,而且连补救的办法都没有。只要福克先生有一次赶不上船,那怕只差几小时,就得再等下一班的船。这几小时的差误就能使他的旅行计划功亏一篑、完全垮台。 这篇论文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差不多所有的报纸都转载了。“福克股票”的价格因此一落千丈。 原来在福克动身后的那几天,人们拿他这次旅行的成败大做起投机买卖来了。谁都知道英国那些打赌的人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比那种现钱赌博的人更会动脑筋,更有气派。赌博是英国人天生的嗜好,不仅改良俱乐部的很多会员在大张旗鼓地拿福克的成败打赌,就连英国的广大群众也在进行着这种活动。“斐利亚-福克”这个名字就象一匹赛马的马名字一样被印在一种赌博手册上了。在交易所里也出现了“斐利亚-福克”股票,轮敦市场上也有了它的行市。人们都在按牌价或是超牌价买进卖出“斐利亚-福克”股票,这种股票当时成交很多,真是红极一时。但是,在福克先生出发后的第五天,皇家地理学会会刊发表了那篇论福克旅行的文章之后,市场上“斐利亚-福克”开始供过于求,紧跟着“福克”证券便跌价了。人们都大量抛出。最初按票面价格五分之一减价出售,后来减为十分之一,甚至减为二十分之一,五十分之一,最后竟减为百分之一了。 支持福克的只剩下一个人了。就是那位半身不遂的阿尔拜马尔老爵士。他是位高贵的绅士,长年瘫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如果谁有办法能够使他环游地球一周,即使要费十年工夫,即使要他拿出全部的家产,他也甘心情愿。他肯定福克必胜,他下了四千英镑的赌本来买“斐利亚-福克”股票。人家告诉他福克这个计划是十分愚蠢的。是徒劳无功的,他只是回答说:“要是这桩事可以办得到,那末,首先办到的是一个英国人,那不是很好吗?” 然而,现在情况已经很不妙了。拥护福克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人都反对他,也并非没有道理。福克动身后的第士天“斐利亚-福克”股票兑换率已经不是一百五十或二百对一,而是一文不值了。原来出了一桩完全料想不到的事。 下面是一份从苏伊士给轮敦拍来的电报: 苏格兰广场,警察总局局长罗万先生。 我盯住了银行窃贼斐利亚-福克。速寄拘票至孟买(英属印度)。 侦探费克斯 这份电报一发表,马上起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一位高贵的绅士在人们的心目中变成了个偷钞票的贼了。人们看了和俱乐部会员的照片放在一起的福克的照片,发现他的特征跟警察局调查出来的窃贼外貌特点一模一样。于是人们就想到福克平时生活诡秘,想到他性情孤僻和他这次突然出走,显然他是用环游地球作幌子,用荒唐的打赌作掩饰,他的目的只不过是想逃过英国警探的耳目罢了。 第六章 难怪侦探费克斯着急 话分两头,现在我们再来谈一下那份报告福克是贼的电报是怎么来的。 10月9号,星期三,人们都在等着将在上午十一点开到苏伊士来的商船蒙古号。这是一艘属于东方半岛轮船公司的有螺旋推进器和前后甲板的铁壳轮船,载重两千八百吨,惯常动力五百匹马力。蒙古号是穿过苏伊士运河往来于布林迪西和盂买之间的班船,它是东方半岛轮船公司的一艘快船。从布林迪西到苏伊士这-段航程的正常时速是十海里;从苏伊士到盂买的正常时速是九-五三海里;可是它经常总是提前到达。 在等候蒙古号的时候,苏伊士的码头上有两个人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人群中有本地人,也有外国人。不久以前,这个城市还是一个小镇,由于雷塞布的巨大工程才给它带来远大的前途。 这两个人有一位是联合王国驻苏伊士的领事。尽管英国政府曾经很懊丧地断言这条运河的结局,尽管工程师斯蒂芬逊也说过关于运河的可怕的预言,但是这位英国领事现在依然每天看见英国船只通过这里。这条运河使英国绕道好望角到印度去的那条旧航线缩短了一半。 另外一个是一位带点神经质的人。这人又瘦又矮,看样子相当能干。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他的眼睛有时透过长长的睫毛,闪动着犀利的目光,有时显得迷迷糊糊的,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这时候,他一直不停地走来走去,看来心里很不耐烦。这人名叫费克斯。英国国家银行盗窃案发生之后,他就是被派到好些港口去办案子的那些英国警探之一。这位侦探一直在监视着所有经过苏伊士的旅客。如果发现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他就一面盯着他,一面等候拘票。 就在两天以前,费克斯从首都警察局长那里收到一份有关窃贼外貌特征的材料,有人在英国国家银行付款处,看到的那个被判断可能是小偷的人,据说是一位衣冠楚楚的高贵绅士。 这位侦探显然是被那一笔破案的奖金给迷住了。他在等候蒙古号的时候,露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急躁情绪。 “领事先生,您说这条船不会脱班吗?”这句话他已经问过好几遍了。 “不会的,费克斯先生,”领事回答说。“根据昨天的消息,它已经到了塞得港的外海,一百六十公里长的运河对这样一条快船说来,算不了什么。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政府对于凡是在规定的时间内提前到达的船只,每快二十四小时,就发给二十五镑奖金,而蒙古号总是得奖的。” “这条船是从布林迪西直接开来的吗?”费克斯又问道。 “是啊,是从布林迪西开来的。它在那儿装上寄往印度的邮件,星期六下午五点钟开出。您耐心点儿,它是不会迟到的。但我实在不明白,即使您要抓的人是在蒙古号上,您单凭收到的那一点材料,您怎么能把他认出来?” “领事先生,”费克斯回答说,“对这些人不能靠认,主要是靠感觉,也就是靠我们应该有的敏锐的鉴别力。鉴别力是一种综合了听觉、视觉和嗅觉的特殊的感觉。象这样的绅士,我一生中逮过的不止一个了。我要抓的贼只要是在这条船上,我敢对您说句大话,他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 “但愿如此,费克斯先生,因为这是一桩很大的窃案。” “可不是吗?”费克斯非常兴奋地回答说,“五万五千镑呀!发这么大一笔横财,咱们可不常见啊!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贼了!象西巴尔德那样的大盗已经绝种了!现在的贼往往只为了偷几个先令就被抓住了!” “费克斯先生,”领事回答说,“听您说得这样头头是道,简直要马上给您庆功了,不过我还是得再提醒您一句,根据您现在的情况,恐怕还是有困难的。照您收到的那份有关窃贼相貌特征的材料上说,他完全象一位正人君子,这一点您想过没有?” “领事先生,”费克斯满怀信心地说,“凡是大贼,样子总是象正人君子。要知道,那些生得鬼头鬼脑的人只能老老实实地安分守己,要不,他们一下子就会给逮住的。我们主要的任务就是要揭下那些伪装正人君子的假面具。我承认,做起来是有困难的!因为干我们这一行已经不能说是一种职业,而应当说是一种艺术了。” 显然,这个费克斯是个多少有点自命不凡的人。 这时,码头上渐渐热闹起来了。一些不同国籍的水手、商人、掮客、搬运夫、当地苦力都涌到码头上来了。显然是船马上就要到了。 天气相当晴朗,因为刮着东风,所以很冷。淡淡的阳光照耀着那些突出在城市上空的清真寺的尖塔。举目南望,有一条长达两公里的长堤,象一只巨臂伸在苏伊士运河的港湾里。在红海上,飘浮着星罗棋布的渔舟和小船,其中有些船只,依然还保持着古代船只的那种美丽的式样。 费克斯由于职业上的习惯,一面在人群里走着,一面打量着来往的行人。这时已经十点半了。 “这条船不会来了!”他一听见港口的钟打十点半,就嚷着说。 “船离这儿不会太远了。”领事回答说。 “这条船在苏伊士要停多久?” “停四个小时加煤。从苏伊士到红海的出口亚丁港,有一千三百一十海里,必须在这里加足燃料。” “这条船从苏伊上直接开往孟买吗?” “是的,中途不搭客,也不再装货。” “那么,”费克斯说,“假如这个贼是从这条路来,并且又真是搭了这条船的话,那末,他一定是打算在苏伊士下船,然后再去亚洲的荷兰殖民地或者法国殖民地。他当然会明白印度是英国的属地,待在印度是不保险的。” “除非他是个很有办法的贼。您知道,一个英国罪犯躲在轮敦,总比跑到国外去要好得多。” 领事说完这话就回到离此不远的领事馆去了。这两句话使费克斯盘算了老半天。他独自留在这里,心里感到十分烦躁和不安。但是,他同时又有一种颇为奇怪的预感,他觉得这个贼,准在蒙古号上。的确,假若这个坏蛋离开英国是想到美洲去的话,那么从印度走是一条理想的路线,因为在这条路线上警探的监视比在大西洋那条路线上要松得多,再说,即使监视的话,也比较困难。 事实并没叫费克斯长期陷于沉思的苦境。一阵汽笛的尖叫声宣告轮船就要到了。成群的搬运夫和苦力都急急忙忙地跑上了码头。这股乱劲儿简直叫人为旅客们的手脚和衣服有点担心。转眼之间已经看到庞大的蒙古号在运河里直向码头开过来。十一点正,蒙古号一面从排汽管噗噗地冒出蒸气,一面就在这烟雾弥漫的港湾里抛了锚。 船上旅客相当多。有些旅客站在甲板上眺望着全城美丽如画的景色。但大多数旅客都上了那些靠在蒙古号旁边的接旅客登岸的小驳船。 费克斯打量着每一位上岸的旅客。这时,有一位旅客,使劲推开了那些要替他搬东西的苦力,然后走到了费克斯的面前,很客气地问费克斯能不能告诉他英国领事馆的地址,同时拿出了一张护照,显然,他是要找英国领事办理签证手续。费克斯不自觉地顺手接过护照,一下子就把护照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差一点没有高兴得露出马脚来。那张护照在他的手里直抖。原来护照上关于执照人的一切记载,跟他从首都警察局长那里收到的那份材料完全一样。 “这张护照不是您的吧?”费克斯向这位旅客说。 “不是我的,是我主人的。” “您的主人呢?” “他还在船上。” “不过,”侦探接着说,“办理签证手续,一定要亲自到领事馆才行。” “怎么,非得那样不行吗?” “非得这么办。” “那么,领事馆在哪儿?” “在那儿,就在那个广场边上。”侦探指着两百步开外的那所房子说。 “那么好吧,我找我主人去。你要知道,他是个什么事都嫌麻烦的人。” 说完这句话,这位旅客向费克斯点了点头就回船去了。 第七章 查护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费克斯离开了码头,急忙跑向领事馆。因为他说有急事,所以领事就马上接见了他。 “领事先生,”费克斯第一句话就谈上本题,“我早就料到这个贼会在蒙古号上。” 接着,费克斯就把他刚才怎么看见一个仆人,以及关于那张护照的事说了一遍。 “好吧!费克斯先生,我倒是很愿意见见这个家伙。不过,他要真是您所料想的那个贼,我怕他就不会上我这儿来了。小偷走道儿是不爱在路上留下脚印的。再说,旅客在护照上签证,现在已经不是必要的手续了。” “领事先生,”费克斯回答说,“我们应该考虑到,如果他真是个厉害的家伙,他一定会来!” “上我这儿来办理签证手续吗?” “是的,护照这玩意儿一向是这样一种东西!正人君子带着它就嫌麻烦,而强盗带着它就便于逃跑。我敢断定他的护照不会有问题,但我很希望您别给他签证……” “为什么?”领事回答说,“如果护照没问题,我是无权拒绝签证的。” “可是,领事先生,我需要把这个人留在这儿,等我接到轮敦的拘票,好逮捕他。” “哦,费克斯先生,这是您自己的事,”领事回答说,“至于我,我可不能……” 领事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敲办公室的门,听差的带进来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正是刚才跟费克斯谈话的那个仆人。真的是他们主仆二人一齐来了。主人拿出护照,很简单地说请领事签证。 领事接过护照,仔仔细细地看了上面的记载,这时,坐在角落里的费克斯一直在打量着,甚至可以说是死盯着这位客人。 “您是斐利亚-福克先生吗?”领事看完护照问道。 “是的,先生。”绅士回答说。 “这位是您的仆人?” “是的,他是法国人,叫路路通。” “您是从轮敦来的?” “是的。” “您是去……?” “去孟买。” “好吧,先生。可是,这种签证的手续现在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我们也并不要求您呈验护照,这个您明白吗?” “我知道,领事先生,”斐利亚-福克回答说,“但是,我是要用您的签证证明我曾经路过苏伊士。” “好吧,先生。” 领事在护照上签完字,注了日期,并且盖了印。福克付了签证费,向领事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带着仆人走了。 “怎么样?”侦探问。 “不怎么样,”领事回答说,“看样子是个地地道道的正人君子!” “也许是个好人,”费克斯回答说,“但是问题不在这儿。这位冷静的绅士跟我接到的那份材料上所说的外貌特征一模一样,您没看出来吗?” “我同意,但是您要知道,一切关于外貌特点的说明……” “我完全明白,”费克斯回答说,“依我看,这个仆人一定不会象他主人那样守口如瓶,再说,他又是个法国人,法国人肚子里是放不住话的。好,再见吧!领事先生。” 话一说完,费克斯就走出了领事馆,找路路通去了。 福克先生离开了领事馆,就往码头上去了。在码头上他向仆人交代了几件应办的事,然后就觅了一条小艇回蒙古号。他走进房舱,拿出了记事本,记了下面几行: 10月2日,星期三,下午八点四十五分,离开轮敦。 10月3日,星期四,上午七点二十分,到达巴黎。 10月4日,星期五,上午六点三十五分,经过悉尼山到达都灵。 星期五,上午七点二十分,离开都灵。 10月5日,星期六,下午四点,到达布林迪西。 星期六,下午五点,上蒙古号。 10月9日,星期三,上午十一时,到达苏伊士。 共费时间一百五十八小时三十分,合六天半。 福克先生把这些日期记在一本分栏的旅行日记上。旅行日记上注明从10月2日起到12月21日止的月份、日期、星期几、预计到达每一重要地点的时期,以及实际到达的时间。重要的地点有巴黎、布林迪西、苏伊士、孟买、加尔各答、新加坡、香港、横滨、旧金山、纽约、利物浦、轮敦。每到一处,查对一下这本旅行日记,就能算出早到或迟到多少时间。这种分栏的旅行日记能使人一目了然,福克先生随时随地都知道是早到了还是迟到了。他现在把到达苏伊士的时间记在本子上,今天是10月9日,星期三,如期到达了苏伊士,在时间上既没提前,也没落后。 写完之后,他就在房舱里吃了午饭。至于说去游览城市,他连想都没想。有些英国人,他们到各地旅行时只是叫佣人代替他们去游览,福克就是这种人。 第八章 路路通的话似乎说得太多了一点 没多久,费克斯又在码头上碰见了路路通。他正在那儿逍遥自在地逛来逛去,东张西望,他以为在旅途中无论什么都该瞧瞧。 “喂,朋友!”费克斯走近路路通问道,“您的护照办好了签证吗?” “哦,原来是您,先生。多谢您关心,我们全按规矩办妥了。”这个法国人回答说。 “您在欣赏这里的风光吗?” “是啊,可就是走得太快了,简直是在梦里旅行,我们真的到了苏伊士了?” “是到苏伊士了。” “不就是到了埃及了吗?” “一点不错!到了埃及了。” “也就是到了非洲了?” “是到了非洲了。” “啊!到了非洲了!”路路通说,“我真不敢相信!您看,我还以为最远也过不了巴黎呢!巴黎,那么有名的大京城,我只是早上七点二十分到八点四十分,由北站到里昂站的那么一段时间里从马车的窗子里瞧了那么一会儿,而且外头还下着哗哗的大雨。真叫人遗憾!” “这么说,您是有急事?”侦探问。 “我吗,一点也不急。有急事的是我的主人。哦,想起来了,我还得去买袜子和衬衫呢!我们出门没带行李,只带了个旅行袋!” “我带您到市场去买吧,那儿什么都有。” “先生,”路路通向费克斯说,“您这个人真热心!……” 于是他们就一齐去了。路路通话匣子一打开就没个完。 “顶要紧的是,”路路通说,“我得留神,不能误了上船。, “时间有的是,”费克斯回答说,“现在才十二点。” 路路通掏出了他的大银表说道: “十二点!别开玩笑了!现在是九点五十二分。” “您的表慢了。”费克斯说。 “我的表会慢!这是我的曾祖父留下来的传家之宝。它一年也差不了四五分钟,这是个标准表。” “哦,我明白了,”费克斯回答说,“您的表是轮敦时间,轮敦时间比苏伊士时间差不多慢两小时。每到一个地方,您应该在当地正午时间把您的表拨到十二点。” “要我拨表!”路路通大声说,“我的表从来也不拨。” “那么,您的表就跟太阳的运行不符合了。” “管它太阳不太阳!先生,太阳也会错的。” 这个棒小伙子满不在乎地把表放在表袋里了。 过于一会儿,费克斯又问道: “您离开轮敦是不是太匆忙了?” “当然喽,上星期三晚上,福克先生居然违反常例,八点钟就从俱乐部回来了。三刻钟后,我们就动身了。” “您的主人到底要去哪儿?” “一直往东走!打算环游地球!” “环-游-地-球?”费克斯嚷着说。 “是啊,用八十天的时间!据他说这是打赌。可是,不瞒您说,我一点都不相信。这事有点不近人情,一定另有文章!” “啊!这位福克先生真是古怪!”“我也是这么说。” “他很有钱,是吗?” “当然喽,他随身带了一大笔款子,尽是崭新的钞票!路上他一点也不节省,您知道吗?他对蒙古号大副说,只要这条船能提前一些时间到达孟买,他就给一大笔奖金!” “您是不是老早就认识您这位主人了?” “我呀,”路路通回答说,“就是在动身的那一天,我才到他家工作。” 这番回答,在这个已经非常激动的侦探的心里所引起的反应是不难想象的。盗窃案发生以后不久,仓促离开轮敦,带了这么一大笔钱,急急忙忙往远地跑,用这样奇怪的打赌作借口,这一切都证明费克斯的猜测是不错的。他又逗引着这个法国小伙子谈了一些情况,他已经确切地知道这小伙子对他的主人一点也不了解,知道福克先生在轮敦的生活很孤僻;知道人家都说他有钱,但却摸不清他的钱是打哪儿来的;知道他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同时,费克斯也确实知道了斐利亚-福克不会在苏伊士上岸。他是真的要到孟买去。 “孟买离这儿远吗?”路路通问。 “相当远,”侦探回答说,“上那儿去您还得坐上十几天的船。” “孟买到底在哪儿呀?” “在印度。” “这一回我可抓瞎了!真见鬼,我告诉你……有一桩事,真把我愁死了……我的煤气……” “什么霉气?” “出门时我忘记关煤气炉子了。如今它还在那儿烧着呢。将来这笔煤气费全得由我出钱。算了一下,每二十四小时两个先令。这正好比我每天的工资多六便士。您会明白,这趟旅行多延长一天我就多一天损失。” 费克斯是否真的了解了他谈的“煤气”问题呢?这很难说,因为这老半天他根本就没听路路通的,他在考虑自己该怎么办。他俩一路来到了百货市场。费克斯让路路通自己去买东西,并且提醒他别误了开船时间,然后就急急忙忙跑回领事馆。现在,费克斯是信心十足,显得非常沉着。 “领事先生,”他说道,“我现在可以肯定说,这家伙是逃不出我的手了。他想装成一个要花八十天去环游地球的怪绅士来骗人。” “那么说,他真是个大滑头啊,”领事接着说,“他是打算把欧美两洲所有警察局都蒙混过了,然后再回到轮敦去。” “是啊!咱们倒真要看看他的本事!”费克斯回答说。 “您可真的没弄错吧?”领事又问了一遍。 “我是不会弄错的。” “那么,为什么这个贼一定要拿护照来办签证,证明他路过苏伊士呢?” “为什么……领事先生,这我也不知道,”侦探回答说,“不过,您听我告诉您。” 于是他就把方才跟福克的仆人谈话中那几件最值得怀疑的事实说了一遍。 “不错,从这些事实能作出的一切推断都说明了这个人靠不住。不过,您打算怎样办呢?” “我马上给轮敦打电报,要求立即发给我一张拘票,寄到孟买。然后搭上蒙古号,一直盯着这个贼到印度。到了那块英国的属地,我就客客气气地走到他跟前,一手拿出拘票,一手抓住他的肩膀。” 一刻钟之后,费克斯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带着一笔钱,就上了蒙古号。过不一会儿,这条快船已经飞也似的在红海上奔驰开了。 第九章 斐利亚·福克顺利渡过了红海和印度洋 苏伊士离亚丁正好一千三百海里。根据半岛轮船公司运转规章上规定:该公司的船只要短短的一百三十八小时就可以走完这段路。蒙古号加大了火力迅速前进着,看样子可以提前到达目的地。 从布林迪西上船的旅客差不多大部分是往印度去的,有的去孟买,有的去加尔各答,但是也要经过孟买,因为自从有了一条横贯整个印度半岛的铁路,就用不着再绕道锡兰了。 在蒙古号上的乘客中,有各种文官,也有各级武将,有的是英国正规部队的将领,有的是指挥印度士兵的军官,他们的薪俸都很高。 人们在蒙古号上过得很舒服。在这些官员当中,也有些年轻的英国人,他们是带着巨款到海外去经商的。船上的事务长也就是轮船公司的心腹,在船上的地位和船长相等。他一切事务都搞得很讲究,不论是上午的早餐,下午两点的中餐,五点半的晚餐和八点钟的夜餐,餐桌上都摆满着一盘一盘的新鲜熟肉和其他佐餐小菜。这些食物都是由船上肉类供应处和食品部供应的,船上也有几位女客,她们每天要换装两次。每当海上风平浪静的时候,船上有音乐演奏,人们还可以婆娑起舞。 但是,红海跟所有那些又窄又长的海湾一样,经常是风浪大作,闹得很凶。海上一起大风,不论是从亚洲海岸或是从非洲海岸吹过来的都要吹得这条装有螺旋推进器的梭形快船蒙古号不住地东摇西晃。这时,女客也不见了,钢琴也不响了,轻歌曼舞统统停止了。但是,尽管是狂风怒吼,海浪滔天,这艘轮船在强大的机器推动下,却仍然毫不含糊地向曼德海峡驶去。 福克先生这时候在船上干些什么呢?也许人们会以为他一定整天愁眉苦脸地担心着变幻莫测的风势会对航行不利,担心着那翻滚的巨浪会使机器发生故障,担心着可能发生的事故会迫使蒙古号在中途港口抛锚,从而打乱了他的旅行计划。 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这么想。即使福克先生真的想到了这些可能发生的不幸事故,他也不会在脸上露出来。他永远是一个不动声色的人,他是改良俱乐部里最沉着稳健的会员,任何意外和不幸都不能使他惊惶失措。他的心情就象船上的时钟一样永远不会激动。人们很少在甲板上碰见他。虽然红海在人类最早的历史上留下过丰富多彩的回忆,但是福克先生根本就不想去看一看。他也不去看那些红海两岸的奇异古城,那浮现在天边的城影简直就象是美丽的图画。他也不想一想那些在这阿拉伯海湾可能发生的危险:古代多少史学家如斯特拉朋、艾里安、阿尔得米多、艾德里西等人一提起这里,无不谈虎色变。从前,路过此处的航海家若不给海神奉献祭品,祈求旅行安全,他们是决不敢冒然航行的。 那么这位关在蒙古号船舱里的怪客到底在干些什么呢?首先,他照常一日四餐,轮船的摇摆和颠簸都不能打乱他的生活步调,他简直就是一架结构很精致的机器。吃完饭以后,他就打“惠司脱”。对了,他已经找到了打牌的配手,那些人玩起牌来跟他一样着迷。一位是往果阿上任的收税官,一位是回孟买去的传教士德西姆斯-斯密史,另一位是回贝拿勒斯防地去的英国部队的旅长。这三位旅客玩“惠司脱”的瘾头跟福克可算是半斤八两,这四个人一天到晚就是打牌。 至于路路通,他一点也不晕船,他住在船头上的一等客舱里;他和福克一样,胃口总是很好。说实在话,这样的旅行,他是没什么不乐意的。他是拿定了主意了。要吃得痛快,睡得舒服,沿途欣赏欣赏风景。再说,他肯定地认为这一趟莫名其妙的旅行一到孟买就结束了! 10月10日,那是从苏伊士出发后的第二天。在甲板上,路路通又遇见在埃及码头上跟他谈过话的那位殷勤的朋友。这当然使他很高兴。 “我没认错人吧,先生,”路路通露出一副非常讨人喜欢的笑容,走过去对那个人说,“在苏伊士很热心地给我领路的不正是您吗?” “是呀!”侦探回答说,“我也认出来了,您就是那位古怪的英国先生的管家……” “一点不错,先生您贵姓是……” “我叫费克斯。” “费克斯先生,”路路通说,“又在船上碰见您,我真太高兴了。您去哪儿?” “跟您一样,去孟买。” “那好极了。您以前去过孟买吗?” “去过几次,”费克斯回答说,“我是东方半岛轮船公司的代办。” “那您对印度一定很熟悉了?” 费克斯不想多谈,只回答说:“是啊,……那当然。” “印度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吗?” “有趣极啦!那儿有很多庄严的回教寺,高高的尖顶塔,宏伟的庙宇,托钵的苦行僧,还有浮图宝塔,花斑老虎,黑皮毒蛇,还有能歌善舞的印度姑娘!我倒希望您能在印度好好逛一逛。” “我何尝不想去逛逛呢,费克斯先生,您是完全了解的,哪能叫一个精神健全的人借口说要八十天环游地球来受这份儿罪呢,天天是一下轮船就上火车,刚下火车又上轮船,谁也受不了呀!这种体躁式的旅行到了孟买,就完事大吉,没问题,您瞧吧。” “福克先生近来身体好吗?”费克斯很随便地问一句。 “他很好,费克斯先生,我也挺不错。现在吃起饭来活象个饿鬼,这全是受了海洋气候的影响。” “您的主人呢?我怎么一直没见他到甲板上来?” “他从来不到甲板上来。他是一个不爱看稀罕的人。” “路路通先生,您是不是知道,这位装着要八十天环游地球的先生,暗地里可能负有另外的秘密使命……比方说外交使命什么的!” “天晓得!费克斯先生,我跟您实说,我一点也不知道。真的,我决不花一个小钱去打听这种事!” 自从这次会面以后,路路通和费克斯就常常在一起聊天。这位侦探想尽办法跟福克这位管家接近,以便在必要时可以利用他。于是费克斯常常在船上的酒吧间里请路路通喝上几杯威士忌或白啤酒,这个小伙子吃起酒来也毫不窖气。为了不欠人情,他也找费克斯来个回敬。他认定费克斯是个很正派的人。 蒙古号确是跑得很快,13号这一天,已经看见了莫卡四周塌倒的城墙,城墙上长着一些碧绿的海枣树。远处,在万山丛中,是一片一片的咖啡种植场。路路通眺望着这座名城不禁心旷神怡。依他看来,这座由一些环状的断垣残壁构成的古城,配上旁边那座象个茶杯把子似的破古堡,活象是个巨大的咖啡杯子。 当天夜里,蒙古号穿过了曼德海峡。这个名字,阿拉伯文的意思是“流泪之门”。第二天是14号,蒙古号停泊在亚丁湾西北的汽船岬,因为要在那里加煤。 要从那样远的矿区把煤运到汽船岬供应来往的轮船,这确是一件重要而又困难的工作。仅仅东方半岛轮船公司的这一项煤费支出,每年就要花八十万镑(合两千万金法郎)。必须在好几个港口设立储煤栈,但是要把煤炭运到这样遥远的海上,每吨煤价格就高达八十法郎。 蒙古号到孟买还有一百五十海里的路程,要把船底煤舱加满,必须在汽船岬停留四小时。 但是,这四小时的耽搁,对于福克先生的旅行计划毫无妨碍,因为这早已在他意料之中。再说,蒙古号本来应在10月15日早晨到达亚丁,而现在才是14号晚上。这就是说,富裕了十五小时。 福克先生主仆二人都上了岸。这位绅士要去办护照签证手续。而费克斯却悄悄地在后面跟着。福克先生办完签证手续之后,回到船上又继续打他的“惠司脱”。 亚丁这城市有两万五千居民,其中有索马里兰人、巴尼昂人、帕西人、犹太人、阿拉伯人和欧洲人。路路通和往常一样,在这五光十色的人群中,溜达了一番。他瞻仰了那些使亚丁成为印度洋的直布罗陀的海防要塞,同时欣赏了那些巧夺天工的地下贮水池。两千年来,继所罗门王的工程师之后,有好些英国工程师参加了这儿的修建工作。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路路通回到船上时自言自语地说,“这下子我可明白了:要想瞧瞧新鲜事,出门旅行最相宜。” 晚上六点钟,蒙古号起碇了。螺旋推进器的桨翼激打着亚丁湾的海水,不一会儿,就开进了印度洋。蒙古号按规定应该在一百六十八小时内从亚丁开到孟买。而目前印度洋上的气候条件对于航行非常有利,海上一直刮着西北风,船帆有力地帮助机器向前推进。蒙古号由于顺风前进,所以就不大摇晃。这时,浓妆艳服的女客们又在甲板上出现了。人们引吭高歌,翩翩起舞,船上又开始欢腾起来。这一段航程就在这样顺利的条件下过去了。路路通由于偶然的巧遇能认识了象费克斯这样一位亲切的朋友,感到非常高兴。 10月20号,星期日,中午时分,已经看见了印度的海岸。两小时之后,引水员上了蒙古号。地平线上隐约露出了群山的远景,美妙和谐地衬托在碧蓝的天空里。又过了一会儿,就看见了挡着孟买城的一排排生气勃勃的棕榈树。蒙古号驶进了由撒尔赛特岛、科拉巴岛、象岛、屠夫岛环绕而成的港湾,四点半钟,到达了孟买码头。 这时,斐利亚-福克正打完了今天的第三十三局牌,他跟自己的配手,因为大胆地做了一手好牌,竟拿了十三副,这次航行,也随着这一局牌的大获全胜而告一段落。 按规定,蒙古号本应在10月22日到达孟买。可是它20号就到了。所以从轮敦起程算起,福克先生已经赢得了两天的时间。福克先生把这时间正式地写在旅行日记的盈余栏里了。 第十章 路路通赤脚逃出庙来 谁都知道,印度的地形是顶朝南,底朝北的一个倒放的大三角形。面积一百四十万平方英里,人口分布非常不均。共有一亿八千万。在这个幅员广大的国家里,英国政府实际上只能控制一部分。它在加尔各答设有全印总督,在马德拉斯、孟买和孟加拉都有地方总督,在亚格拉还有一个代理总督。 但是,真正名副其实的所谓英属印度,只有七十万平方英里的面积和一亿到一亿一千万的人口。由此可见,还有很大一部分地区是英国女皇权力管不到的地方。实际上,印度内地依然存在着一些使英国认为凶猛可怕的土王,他们仍然保持着完全独立。 自从1756年——那一年英国在现今马德拉斯城所在的地方建立了它在印度的第一个殖民机构——直到印度士兵大起义的那一年,那人所共知的东印度公司曾经专横一时,它逐步吞并了很多省,名义上是用分期付欺的地价券从土王手里买来的,其实这些地价券很少兑现,甚至根本就不兑现。当时全印总督和总督府文武官员都由东印度公司任命。如今东印度公司已经不存在了,英属印度已经改为直属英皇管辖。 如今印度的面貌、风俗和种族争执也在日益改变。从前在印度旅行只靠那些古老的办法,例如:步行、骑马、坐双轮车或独轮车、坐轿子、用人驮、坐马车等等。如今在恒河与印度河上,有快速轮船航行。又有一条大铁路横贯整个印度,并且沿途还有支线。只用三天,就可从孟买到达加尔各答。 这条横贯印度的铁路线并不是笔直的。直线距离本来只有一千到一千一百英里,即使中等速度的火车,也要不了三天就可以走完全程。但是,全线实际的长度却至少增加了三分之一,这是由于铁路路线向北延伸要经过半岛北部的阿拉哈巴德的缘故。 这儿,概括地介绍一下大印度半岛铁路沿线的重点站。火车离开孟买岛穿过萨尔赛特岛,进入位于塔那前面的大陆腹地,穿过西高止山脉向东北直达布尔汉普尔,再穿过差不多可以算是独立的本德尔汗德上邦的领地,北上到阿拉哈巴德,再向东进,在贝拿勒斯与恒河相遇,然后离开恒河不远向东南下行经过布德万和法属殖民地昌德纳戈尔直奔终点站加尔各答。 蒙古号上的旅客在孟买下船的时间是午后四点半,往加尔各答的火车开车时间是八点正。 福克先生向牌友们告别以后,就上了岸。他吩咐路路通去买一些东西,并且一再叮嘱他务必要在八点以前回到车站。然后他就象一架天文钟的钟摆在数秒似的一步一步走向领事馆办理护照签证去了。 虽然孟买风光美丽景色新奇,但不论是宏伟的市政厅也好,漂亮的图书馆也好,城堡也好,船坞也好,棉花市场也好,百货商场也好,回教的清真寺也好,犹太教的教堂也好,亚美尼亚人的礼拜堂也好,以及在玛勒巴山上的有两个多角宝塔的美丽的寺院也好,这一切,福克先生连一眼也不想看。他既不去欣赏象山的名胜,也不去访问那些深藏在盂买湾东南的神秘地窖;就连萨尔赛特岛上的冈艾里石窟这种巧夺天工的佛教建筑遗迹,他也不屑于去瞧一眼。 好了!没别的事了。福克先生走出了领事馆,就不慌不忙地走回车站。他打算在车站上吃晚饭。饭店老板在所有的菜中特别向他推荐了当地特产炒兔子肉,说这个菜的味道最美。 福克先生接受了他的推荐,要了一盘兔子肉,仔细地品尝了一番。虽然兔肉里加了五香佐料,可是福克先生还是觉得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 福克把饭店老板叫来了。 “掌柜的,这就是兔子肉?”他望着饭店老板问道。 “是啊,老爷。”这家伙厚着脸皮回答说,“灌木林里的兔子。” “你们宰兔子的时候,听见它喵-喵-叫没有?” “喵-喵-叫!天晓得,我的老爷,这是兔子肉呀!我敢给您起誓……” “别起誓啦!掌柜的,”福克冷冷地说,“您还记得吗?从前猫在印度是神圣的动物,那年头真是它们的黄金时代。” “猫的黄金时代?” “也可以说是旅客的黄金时代。” 福克先生说完了这句话,就继续静静地吃自己的晚饭。 就在福克先生下船以后不大一会儿,侦探费克斯也下了船。他一下船就跑去找孟买警察局长。他向局长说明了自己的身分和他的任务以及目前他盯着的这个嫌疑犯的情况,然后又问局长是否接到了轮敦寄来的拘票?局长说,他什么也没收到。实际上,在福克动身以后才发出的拘票。也不会这么快就到孟买。 费克斯这一下给弄得非常尴尬。他希望孟买警察局能给他签一张拘捕福克的拘票,局长拒绝了。因为这是英国首都警察厅的职权,只有首都警察厅才有权签发拘票。这种严格遵守原则和法律的精神充分说明了当时英国人的一种风气:凡是涉及个人自由的问题决不允许有任何武断。 费克斯没有坚持自己的要求。他知道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耐心等待拘票,他决定在这个不可捉摸的家伙停留在孟买的时候,一刻也不放松他。费克斯相信福克会留在孟买的。我们知道,路路通也是这样想的。这样,就有时间等待轮敦寄来的拘票。 但是,路路通在离开蒙古号的时候一听到他主人的吩咐就完全明白了:这回到孟买又和到巴黎和苏伊士的时候一样,并不是就此结束,起码得一直走到加尔各答,说不定还要远些。他开始寻思:莫非福克先生打赌是真有其事;莫非真的自己的命运注定了不能如愿地吃口安稳饭而偏偏要叫自己去作这个八十天环绕地球的旅行? 路路通买好了几件衬衣、几双袜子之后,看看时候还早,就在盂买大街上溜达起来。大街上熙熙攘攘尽是人。其中有不同国籍的欧洲人,戴尖帽子的波斯人、用布带缠头的本雅斯人、戴方帽子的信德人、穿长袍子的亚美尼亚人、戴黑色高帽子的帕西人。原来这天正是帕西人(或叫盖伯人)的节日,他们这一族是信奉拜火教民族的后裔,在印度人当中,数他们技艺最巧、文化最高、头脑最聪明、作风最严肃。如今孟买当地的富商都是这一族人。这一天,他们正在庆祝祭神节,有游行,还有文娱活动,跳舞的姑娘披着用金丝银线绣花的玫瑰色的纱丽,合着三弦琴和铜锣的拍子舞得婀娜多姿,而且端庄合仪。 路路通一看到这种新奇的宗教仪式,不用说会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把舞蹈看个饱,把音乐听个够;他的表情和他那副尊容也不用说会象人们可能想象出的那种最没见过世面的傻瓜。 不幸的是路路通这种好奇心竟然失去了分寸,险些儿破坏了他主人这次旅行的计划。 事实是这样的:路路通一路上看完了这场帕西人的节日仪式,就向车站走去。可是当他路过玛勒巴山,看见那座美丽的寺院的时候,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到里面去看看稀罕。 但是有两件事他全不知道:第一,某些印度神庙有明文规定禁止基督徒入内;其次,即便是信徒进庙,也必须先把鞋子脱在门外。这儿应该说明:英国政府为了政策上的需要,很尊重并保护印度的宗教,不论何人即便是对本地宗教稍微有一点亵渎,也会受到严厉的处分。 路路通一点也没想到会闯下大祸,就象平平常常的游客一样走进了玛勒巴山的寺院里,他正在欣赏那金碧辉煌光彩夺目的印度教的装饰,突然被人推倒在神殿里的石板地上了。原来是三个僧侣怒气冲冲,扑了过来,扒下了他的鞋袜,给他一顿老拳还夹杂着一阵臭骂。 这个又结实又灵活的法国小伙子豁地翻过身来,左一拳,右一脚,三个敌手就被他打翻了两个,趁这两个僧侣被长道袍绊住不能动弹的时候,他拔腿就跑,三脚两步冲出了庙门,转眼之间,已经把那个跟踪追来的第三个僧侣和他带的一大帮人撇在老远老远的后边了。 现在离八点钟只有五分钟了,火车眼看就要开走,路路通光着头,赤着脚逃到车站,连方才买的一包东西,也在打架的时候丢了。 费克斯也在那个月台上。他暗中跟着福克来到车站,现在他知道了这个坏蛋福克就要离开孟买。他马上决定跟着走,去加尔各答,即使再远些,他也得盯着他。路路通没有看见费克斯,因为他藏在陰暗的地方。而费克斯却听见了路路通对他主人简单地叙述着自己的遭遇。 “我希望你别再碰到这种事了。”福克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走进了车厢。 这倒霉的小伙子,光着脚,狼狈不堪地跟主人上了车,连一句话也没说。 费克斯正要上另一节车厢的当儿,忽然灵机一动,便马上改变了主意,决定不走了! “不,我得留下,”他自言自语地说,“既然他在印度境内犯了罪……我就能抓人。” 火车随着一声惊人的汽笛声,在深沉的夜色里消失了。 第十一章 斐利亚·福克高价买大象 火车按规定时间开出了站。它运走了一批旅客,其中有军官,有文职人员,还有贩卖鸦片和蓝靛的商人。路路通跟福克先生坐在一个车厢里。对面角落里坐着另外一位客人——旅长法兰西斯-柯罗马蒂先生。他是从苏伊士到孟买途中跟福克一道打牌的配手。如今他要回到驻扎在贝拿勒斯附近的部队里去。 法兰西斯-柯罗马蒂先生高高的个子,金黄色头发,有五十来岁。他在印度士兵大起义的事变中以凶狠出了名。他确实称得上是个“印度通”。自打年轻时起,他就住在印度,很少回故乡去。他是个有学识的人。假如福克先生向他请教的话,柯罗马蒂会乐意把有关印度的历史、风俗人情和社会组织的情况告诉他的;可惜福克先生什么都不打听,因为他不是来旅行的,他只是要在地球上兜一个圈儿。他是一位庄重严肃的人物,他要象机械运动的规律那样死板地围着地球绕上一个圈。现在他心里正在盘算从轮敦动身后花掉的时间。如果他是一个喜欢随便做一些动作的人,那么他现在准会搓着双手表示满意。 虽然法兰西斯-柯罗马蒂先生只是在玩牌的时候,或是在计算牌分的时候,才观察一下福克的为人,但是,他并不是没有看出来这位旅伴的脾气很古怪。他当然会发生疑问:象福克先生这样一位外表冷冰冰的人,里面是否也有一颗跳动着的心呢?他对自然之美是否也会有动于衷呢?他是否也象常人一样有自己的希望和抱负呢?对柯罗马蒂说来,这些都是问题。他一生也看到不少性情古怪的人,但都没法跟福克这个象数学一样死板的家伙相比。 福克先生对柯罗马蒂并没有隐瞒他环绕地球的计划;他甚至把在什么样条件下完成这个计划,也告诉了这位旅伴。但旅长却认为这次打赌只不过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怪癖而已。凡有这种怪癖的人,一定是缺少一种指导一切有理智的人所必需的因素——益智。这位古怪的绅士,这样下去,一定会虚度年华一事无成。这对自己既没有好处,对别人也无裨益。 离开孟买一小时后,火车从萨尔赛特岛穿过那些高架铁桥很快地就在印度大陆上奔驰。在卡连,火车撇开了右面通往坎达拉哈和浦那向东南延伸的铁路支线,向波威尔驶去。从这里开始,火车便穿行在纵横绵直的高止山脉里。这个山脉主要的地质构成部分是迸发岩和雪花岩。在这些山最高的顶峰上长满着茂密的丛林。旅途中,柯罗马蒂和福克偶尔聊几句。每次谈话总是旅长先开头,但,结果还是说不下去。 “福克先生,”旅长说,“要是头几年的话,您在这地方准会误事,您的计划也八成儿就吹了。” “为什么呢,法兰西斯先生?” “因为火车一到山底下,就得停下来。那您就只好坐轿子或骑小马到对面山坡上的坎达拉哈再换车。” “就是有那样的耽搁也不可能打乱我旅行的计划,”福克回答说,“至于产生某些阻碍的偶然性,我也并不是不能预见的。” “可是,福克先生,”旅长又说,“就象您的亲随闯下的这桩乱子,就差一点坏了您的事。” 路路通这时候把一双光脚裹在旅行毯里,睡得正香。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人在议论他。 “英国政府对待这类违法事件十分严厉,这是有道理的,”旅长接着说。“英国政府认为尊重印度人的宗教习惯,应该高于一切。假若您的亲随已经被逮捕的话……” “得了吧,法兰西斯先生。他要是被逮捕,”福克先生说,“就会判他的刑,那是他自作自受。但临了还会平安无事地回到欧洲。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为这事而留难他的主人。” 谈话至此,便停住了。夜间,火车穿越高止山脉,过了纳西克,第二天是10月21号,火车驶过堪得土地区一片比较平坦的土地。在那精耕过的田野上,零星地点缀着一些小镇。在这些小镇的上空,见不到欧式礼拜堂的钟楼,却看到一些寺院的尖塔。无数溪流——大部分是戈达瓦里河的支流或河汊——灌溉着这片肥沃的土地。 路路通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看了看,简直没法相信自己正乘着半岛铁路的火车驶过印度的原野。这情景尽管叫他难以置信,却半点也不假。这火车是由英国司机驾驶的,烧的是英国煤。火车喷出的烟雾掠过一片片种植园的上空。那儿种的有棉花、也有咖啡;有豆葱、也有丁香和红胡椒。在一丛棕榈树的树梢上,缭绕着冉冉上升的烟雾。树丛中,露出了一片风雅秀丽的平房、几处荒凉的修道院的废墟和几座奇异惊人的庙宇。印度建筑中那些千变万化的装潢艺术更丰富了这些庙宇的内容。再过去,是一片广阔的田野,一望无边。在那些灌木林中,既有毒蛇,又有猛虎,火车汽笛的嘶叫声使它们胆战心惊。再往前去,铁轨从树林中开辟了一条通路。那儿还经常看到大象出没,它们待在一边莫明其妙地注视着飞驰的列车。 这天上午,旅客们过了马利甘姆,便进入了一个凶险的地区,也就是那些拜死亡女神卡丽的信徒常常在那里杀人的地方。不远就是艾洛拉寺,那儿的上空屹立着许多庄严美丽的宝塔。再过去就是名城峨仑加巴,它是强悍不屈的奥仑扎布王的京城。如今这儿只不过是尼赞王属下一个省份的首府。这块土地是由速格会的领袖,绞人党徒的大王斐林及阿来统治的。那些杀人者组成无法破获的秘密团体,以祭死亡女神为名,把人不分年龄大小通通绞死,而且从不让死人流出一滴血。有一个时期,在这里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找到死尸。英国政府虽已尽其所能将这种杀人行为禁止了一大部分,但这种恐怖的帮会依然还有,而且还继续干着杀人的勾当。 十二点半,火车停在布尔汉普尔。路路通在那儿花了很大价钱,才买到一双缀有假珍珠的拖鞋。他穿起这双拖鞋大有自命不凡非常体面之感。 在苏拉特附近,有一条流入康木拜湾的塔普河,旅客们匆忙地吃完饭,沿着塔普河漫步片刻,然后,又重新登车去阿苏古尔。 趁此时机来介绍一下路路通心中的打算,那却非常适宜。在到孟买之前,他一直认为,并且相信到了孟买也就该歇歇了。但是,现在呢?自从火车开始飞快地在印度大陆上飞驰,他过去的想法立即改变了。他的老脾气马上又复活了。他青年时代的幻想又出现了。他对待主人的旅行计划,也严肃认真起来了。他相信这次打赌确实是真的。这样一来,他也相信是要去环游地球一周;而且相信要用极有限的时间完成这次旅行,甚至他居然对可能发生的迟误也担起心来:他担心旅途中会发生事故。他感到仿佛自己也和这笔赌注有关。他一想起头天晚上,他干的那桩不可饶恕的蠢事,很可能会断送这笔赌注的时候,他不禁害怕起来。正因为他不如福克那样沉着冷静,所以他的心情也就要沉重百倍。他把过了的日子数了又数,算了又算,咒骂火车不该遇站便停;责怪火车走得太慢,还暗自埋怨福克先生没有许给司机一笔奖金。这个小伙子不晓得,在轮船上可以这样办,而在火车上就不行,因为火车的速度是有规定的。 傍晚,在堪地士邦和本德尔汗德之间,火车驶进了苏特甫山丛的狭道里。第二天,10月22号,法兰西斯-柯罗马蒂问是什么时候了。路路通一面看着大银表,一面回答说是早上三点钟。实际上,他这块宝贝表的时间还是按格林威治子午线计算的,格林威治距此往西约七十七经度之远,当然他的表就愈错愈慢,实际已经慢了四小时。 法兰西斯指出路路通所报的时间的差误。实际上,这点费克斯早就向他提出过了。法兰西斯想让路路通明自,每到一地就必须按当地子午线拨一下表。因为既然老是朝东一直迎着太阳走,那么白天也就愈来愈短,每过经线一度,要短四分钟。可惜说了半天等于白说。也不知道这个固执的小伙子有没有把旅长的话搞清楚。可是他坚决不拨自己的表,还是一成不变地保持着轮敦时间。话又说回来了,无论如何这种天真的脾气,究竟是于人无损的。 早晨八点钟,火车离洛莎尔还有十五英里,就在树林中的一块宽阔的空地上停下来了。那儿有几所带回廊的平房和工人住的小屋。这时,列车长沿着各个车厢叫道: “旅客们,在这儿下车了!” 福克先生看着柯罗马蒂,柯罗马蒂显然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片乌梅树林里停车。 路路通也很惊讶,他跳下车,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喊道:“先生,铁路到头了。” “你说什么?”柯罗马蒂问。 “我说火车不能往前走了。” 旅长立刻跳下车来。福克也不慌不忙地跟着下了车。他们一起去问列车长。 “我们到哪儿了?”柯罗马蒂说。 “到了克尔比了。”列车长回答说。 “我们就停在这儿了?” “当然停在这儿,因为铁路还没修完……” “什么!还没修完?” “没有。从这儿到阿拉哈巴德之间,还要修一段约五十多英里长的路才能接上那边的火车。” “可是,报纸上已经说全线都通车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长官先生,那是报纸搞错了。” “可是你们卖的票是从孟买到加尔各答呀!”柯罗马蒂说着便有些激动起来。 “您说的不错,可是旅客们都知道从克尔比到阿拉哈巴德这段路得自己想办法。” 这时,柯罗马蒂怒气直往上冲,路路通恨不得把这个无能为力的列车长痛揍一顿。路路通这时简直不敢看他的主人。 “法兰西斯先生,”福克很平淡地说,“假如您同意的话,我们一起去另想办法到阿拉哈巴德去。” “福克先生,这个意外的耽搁对您的损害是太大了?” “不,法兰西斯先生,这事早在意料之中。” “什么!您早就知道铁路不通……” “这我倒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旅途中迟早总会发生什么阻碍的。可是,无论怎么样也坏不了事。因为我有两天富裕的时间可以抵偿。25号中午加尔各答有一条轮船开往香港。今天才22号,我们会按时到达加尔各答的。” 他的回答既是这样充满信心,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路未竣工,到此为止,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报上的新闻报导跟某些老爱走快的钟表一样,竟然提前宣布了铁路完工。大部分旅客都知道这一段铁路还没有修好,他们一下火车,便把镇上的各种代步工具抢雇一空了。不管是四轮大车,双峰驼牛拉的辇车,象活动庙宇一样的旅行小车,滑竿或小马,福克和柯罗马蒂找遍了全镇,什么也没雇着,只好空手而返。 “我要步行去阿拉哈巴德。”福克先生说。 路路通这时走近他的主人,看了看他那双外表漂亮但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拖鞋,向福克作了个鬼脸。但是幸运得很,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但他还有点迟疑不决。 “先生,”他说道,“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一种交通工具了。” “什么样的工具?” “一只大象!离这儿百十步远,住着一个印度人,他有一头大象。” “走,我们去看看。”福克说。 五分钟后,福克、柯罗马蒂和路路通来到一所小土屋旁边。靠近这所小土屋,有一个用栅栏围成的高围圈。小土屋里住着一个印度人。围圈里有一头大象。由于旅客们的请求,印度人把福克先生和他两个同伴带进栅栏里。 在栅栏里,他们看见了那头大象。这头大象已经快要被养驯了。象主人并不打算把它训练成驮东西的象,而是要把它训练成一头打仗用的象。为了这个目的,他首先是慢慢改变大象驯良的天性,使它逐渐变得凶猛起来,成为一头印度话叫“马其”的猛兽。因此在三个月内,要用糖和牛奶来饲养它。这种办法似乎不可能产生那样的效果,但是那些养象的人,多半采用这种方法获得了成功。对福克先生说来,这简直太幸运了。因为,这头象,刚刚用这种办法来训练,还一点没有变成“马其”。这头名叫奇乌尼的大象现在还跟别的大象一样能长途跋涉,而且跑得很快。既然找不到其他坐骑,福克便决定利用这头大象。 但是,大象在印度算是珍贵动物,因为印度的象越来越少了。尤其是适合于马戏场表演用的公象,就更不容易找到。这种动物一成为养驯的家畜,就很少繁殖,只有靠打猎来补充,因此它们已成了人们特别爱护的宝贝了。当福克问印度人是否肯把象出租时,对方拒绝得非常干脆。福克先生决心要租这头大象,所以就出了个大价钱:每用一小时,给十英镑(合二百五十法郎)。但是主人不干。二十镑呢?还是不行。四十镑呢?总是不答应。福克先生每加一次价钱,都吓得路路通跳一下。虽然这个价钱已经出得不低了,可是象主人却丝毫无动于衷。如果按十五小时到阿拉哈巴德计算,大象主人就能赚六百镑(合一万五千金法郎)。 福克先生还是一点也没有激动,这时他就向印度人提出要买这头大象。他一开始就出了一千英镑的高价(合二万五千法郎)。 大象主人不肯卖!八成这个老滑头是看准了这宗买卖能赚一票大钱。法兰西斯-柯罗马蒂把福克叫到一边,叫他加价的时候应该好好考虑考虑。福克回答说,他从来就没有不考虑就办事的习惯,这样办是为了赢得两万英镑的赌注;他必须要用这头象,即使出比时价贵二十倍的钱,他也要买。 福克先生又来找印度人。印度人的一双小眼睛,流露出贪婪的目光,人家一看就会明白:“买卖成不成交,只是价钱高不高”的问题而已。福克先生接二连三地加价,一千一百镑,一千五百镑,一千八百镑,最后竟加到二千镑(合五万法郎)。路路通因为过分激动,一向红润的面孔都气得发白了。 象主人终于向两千英镑投降了。 “就是冲着我这双拖鞋走不了长路,喏,他的象肉才卖这么大价钱!”路路通嚷着说。 买卖成交了,现在就差找一个向导了。这事儿比较容易!有一个相貌挺聪明的年轻的帕西人愿意效劳。福克先生同意雇了他,并允许给他很高的报酬,这样当然就会使帕西人加倍卖劲。大象牵出之后,立刻就装备起来。这个帕西人当象童或充向导全十分内行。他在象脊背上铺上鞍垫,在象身两侧,挂上两个坐着并不太舒服的鞍椅。 福克先生从他那宝贝袋袋里拿出钞票,付给象主。这些钱活象打路路通心肝五脏里掏出来似的。福克先生请柯罗马蒂先生同乘大象去阿拉哈巴德,旅长接受了他的邀请。 他们在克尔比买了一些吃的。柯罗马蒂坐在大象一边的鞍椅上,福克坐在另一边。路路通高居在主人和旅长之间,两腿跨在鞍垫上。象童趴在象脖子上。九点钟,大象启步,离开克比尔,从一条最近的路线进入了茂密的棕树林。 第十二章 斐利亚·福克一行人冒险穿越森林 为了缩短路程,向导就撇开了右边那条正在修建中的铁路线。这条铁路为了要避开那些分支纵横的文迪亚山脉,就不能是象福克先生所希望的那样一条笔直的近路。这个帕西人对这里的大路小道都非常熟悉。他建议从森林里穿过去,这样,可以少走二十多英里路,大家都同意了他这个办法。 福克先生和柯罗马蒂分别坐在两个鞍椅里,只有两个脑袋露在外面。象童驾着大象,叫它快步奔走。大象迈起快步,把鞍椅里的人颠得不亦乐乎。但是,他们以英国人惯有的沉着忍受着这种颠簸。有时候他们谈上一两句,有时候只是相互看看。 至于那个趴在象背上每走一步都要立即受到上下颠震的路路通,他牢牢地记住了主人的叮嘱,尽量避免把舌头收在上下两排牙齿中间,否则,要是一不留神,就会把舌头咬下一截来。这个小伙子一会儿被抛到象脖子上,一会儿又被抛到象屁股上,忽前忽后,活象马戏班小丑在玩翘板。但是他在这种腾空鱼跃的间隙中还是不停地嘻嘻哈哈开玩笑!他不时地从袋子里掏出糖块,聪明的奇乌尼一面用鼻尖把糖接过来,一面仍然一刻不停地按原来的速度快步前进。 跑了两小时之后,向导让大象停下来休息一小时。大象在附近的小水塘里喝了些水,又吞嚼了一些嫩树芽和小灌木枝叶。这样小憩,柯罗马蒂先生并不反对,因为他自己也已经给颠垮了。但福克先生却仍然轻松自如,他就仿佛是刚刚从床上下来似的。旅长用惊奇的目光瞧着福克,一面说道: “真是铁打的硬汉子。” “不是铁打的,是钢铸的!”路路通接着说,一边正在准备一顿简单的早餐。 中午,向导发出了动身的信号。走不多时,眼前已呈现出一片蛮荒的景象。紧接着一大片森林的后面,就是一丛丛乌梅树和棕树。再往前去就是一大片荒凉贫瘠的平原。平原上蔓生着荆棘杂树,其中还夹杂着一大堆一大堆的花岗石。上本德尔汗德这一整块地区,以前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现在这里住着一些具有狂热宗教信仰的教族,他们在当地还保留着那些最可怕的教规。英国的统治法规在土王的势力范围内就不能正常执行,至于在文迪亚群山中那些无法接近的地方,那就更加无法管辖了。 一路上,他们好几次碰到一群一群杀气腾腾的印度人,瞧着这头奔驰的大象摆出怒气冲冲的姿态。帕西人总是尽量避开这些人。他认为碰到这些人总是一件倒霉的事。在这一天当中,沿途很少看到野兽,偶尔有几只猢狲一边溜着,一边挤眉弄眼作出各种怪相。这使路路通非常开心。 但是有一桩事,叫路路通感到非常发愁,那就是将来到了阿拉哈巴德,福克先生怎么处置这头大象呢?难道还带着走吗?这绝不可能。买象的钱再加上运费,这简直是一个叫人倾家荡产的家伙!那么,能不能把它卖掉?或是把它放了呢?说真话这头刮刮叫的大象也实在叫人留恋。万一出乎意料,福克先生把它当作礼物送给我路路通,那岂不要难为死我了吗?这叫我路路通怎能不伤脑筋呢? 晚上八点钟,他们已越过了文迪亚群山的主要山脉。于是他们就歇在这北山坡上一所破烂的小屋里。 这一天大约走了二十五英里,离阿拉哈巴德还有二十五英里。 夜晚天气很冷。象童在小屋里燃起一堆枯枝,它发出的热气很受大家的欢迎。晚餐的内容就是在克尔比买来的那些干粮。旅客们也实在是给累垮了,他们草草地吃了这顿晚饭。饭后,他们断断续续地扯了几句,不一会,就鼾声大作进入梦乡了。向导守在大象旁边。这时大象也紧靠着一棵大树站着睡着了。 一夜平安无事,只是偶尔有几声山豹的呼啸和野猿的哀啼冲破这黑夜的寂静。其实这些野兽只是自己叫叫而已,对破屋里的旅客,并不表示什么敌意。柯罗马蒂就象一个疲劳万分的战士一样酣睡如泥,路路通睡得并不踏实,他正在梦见自己在象背上翻跟斗。至于福克先生他是照旧睡得平平静静和他睡在赛微乐街安静的寓所里一样。 第二天上午六点钟,他们又出发了。向导希望在当天晚上就赶到阿拉哈巴德。照这样看,福克先生从轮敦出发以来省下的四十八个小时只被占用了一部分。 他们走下了文迪亚群山最后的几段斜坡路,大象又快步奔跑起来。晌午时分,向导绕过了位于恒河支流卡尼河畔的卡兰吉尔。向导总是避开有人聚居的地方,他觉得在这块恒河盆地的原野上走,会更安全些。此去东北不到十二英里就是阿拉哈巴德了。他们在一丛香蕉树荫下小憩片刻。香蕉跟面包一样对人有好处,旅客们非常欣赏,他们还说香蕉跟奶酪一样有营养呢。 下午两点,向导赶着大象钻进了茂密的森林,穿过这片森林,必须走好几英里的路程。他很乐意这样在森林的掩蔽下前进。不管怎样,到目前为止总算没遇见任何倒霉的事。看起来这次旅行也应该会平安无事地完成任务了。可是,大象突然现出不安的样子,而且站住不走了。 这时正是下午四点钟。 “怎么啦?”柯罗马蒂从鞍椅里探出头来问道。 “军官先生,我也搞不清楚,”帕白西人一面回答,一面倾听着从茂密的树林中传来的一阵混乱嘈杂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这种嘈杂声就听得更真了,听起来好象是人群的呼喊和铜乐器敲打交织成的喧嚣,不过离此尚远而已。 路路通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听着。福克先生耐心静坐,一语不发。 帕西人跳下象来,把象拴在树干上,钻入那茂密的灌木丛里。几分钟后,他跑回来说: “婆罗门僧侣的游行队伍向咱们这儿来了。咱们尽可能别叫他们瞧见。” 向导解开了象,把它引到密林深处,同时叮嘱旅客千万别下地来。象童本人做好准备,假使必要的话,他就立刻跳上大象逃走。不过他觉得这一群人走过时是不会发现他们的,因为树林中密密的枝叶已把他们完全遮住了。 由喧嚣的人声和锣鼓声交织成的一片噪音愈来愈近。在那鼓声冬冬、铙钹锵锵的鸣奏中还夹杂着单调的歌声。不一会,距福克和他同伴们藏身的地方只有五十来步远的树下面出现了游行队伍的先头行列。他们透过树枝,很清楚地看见参加这个宗教仪式的奇里古怪的人物。 走在队伍前头的是一些头戴尖高帽,身穿花袈裟的僧侣,前后簇拥着许多男人、妇女和孩子。他们在高唱着挽歌。歌声和锣钹的敲击声此起彼落,交替不断。人群后面,有一辆大轱辘车子,车辐和车辋都雕刻成一条条并列交叉的毒蛇,车上有一尊面目狰狞的女神像。车子的前面套了四匹蒙着华丽彩披的驼牛。这尊神像有四条胳臂,全身赭红,披头散发,眼露凶光,伸着吊死鬼样的长舌头,两片嘴唇染成了指甲花和茭酱的红色。她脖子上戴的是骷髅头穿成的项圈,腰上系的是断手接成的腰带。巍然屹立在一个趴着的无头怪物身上。 柯罗马蒂认炽这尊神像。他低声说: “这是卡丽女神,她是爱情和死亡之神。” “说她是死亡之神,我还同意,可是说她是爱情之神我决不同意!”路路通说。“她简直是个丑八怪!” 帕西人示意叫路路通别唠叨。 在这尊神像的四周,围着有一群疯疯癫癫的老托钵僧。他们身上象斑马似的画着赭黄色的条纹,并且割开一些十字形伤口,鲜血一滴滴地流出来。举行盛大的宗教仪式时,这些癫狂得象着了魔似的托钵僧甚至还争先恐后地趴到“太阳神”的大车轱辘底下去送死呢。 托钵僧的后面,有几位婆罗门僧侣。他们都穿着豪华的东方式的僧袍,正拉着一个踉踉跄跄站立不稳的女人往前走。 这女人年纪很轻,皮肤白得象欧洲人。她头上、颈上、肩上、耳上、胳婰上、手指上和脚趾上戴着:宝石颈练、手镯、耳环和戒指。她穿着绣金的紧身胸衣,外面罩着透明的纱丽,衬托出她的体态和丰姿。 在这年轻女人后面,跟着好些卫兵。相形之下,越发显得杀气腾腾。他们腰上别着脱鞘的军刀,挎着嵌金的长把手枪,抬着一顶双人轿,轿上躺着一个死尸。这是一个老头儿的尸首。他和生前一样穿戴着土王的华服,头上缠着缀有珍珠的头巾,身上穿着绣金的绸袍子,腰间系着镶满宝石的细羊毛腰带,此外还佩着印度土王专用的漂亮武器。 接着是乐队和一支狂热的信徒组成的大军。他们叫喊的声音,有时甚至掩盖了那震耳欲聋的乐器声,游行队伍至此才算结束。 柯罗马蒂先生注视着过往的这一群人。他脸上露出了很不自在的神色,转身对向导说: “那是寡妇殉葬?” 帕西人点了点头,并把一个指头搁在嘴唇上,叫他别作声。长长的游行队伍慢慢地向前蠕动着。没多久,队伍的尾巴也在丛林的深处消失了。 歌声慢慢地也听不见了。远方,还传来一两下迸发出的叫喊声。哄乱的局面就此结束,接着是一片沉寂。 福克先生已经听见了柯罗马蒂说的话。游行队伍刚一走完,他就问道: “寡妇殉葬是怎么回事?” “福克先生,”旅长回答说,“殉葬就是用活人来作牺牲的祭品。可是这种活祭是殉葬者甘心情愿的。您刚看见的那个女人明天天一亮就要被烧死。” “这些坏蛋!”路路通大叫一声,他简直忍不住心里的愤怒了。 “那个死尸是谁?”福克问。 “那是一位土王,他是那女人的丈夫,”向导回答说,“他是本德尔汗德的一个独立的土王。” “怎么,”福克先生并不激动,接着说,“印度到现在还保持这种野蛮的风俗。难道英国当局不能取缔吗?” “在印度大部分地区已经没有寡妇殉葬的事了,”柯罗马蒂回答说。“可是,在这深山老林里,尤其是在本德尔汗德土邦的领地上,我们是管不了的。文迪亚群山北部的全部地区,就是一个经常发生杀人掳掠事件的地方。” “这可怜的女人!要给活活地烧死啊!”路路通咕哝着说。 “是呀!活活烧死,”旅长又说。“倘若她不殉葬的话,她的亲人们就会逼得她陷入您想象不到的凄惨的境地。他们会把她的头发剃光,有时只给她吃几块干饭团,有时还把她赶出去,从此她就被人看成是下贱的女人,结果会象一条癞狗一样不知道会死在哪个角落里。这些寡妇就是因为想到将来会有这种可怕的遭遇,才不得不心甘情愿地被烧死。促使她们愿意去殉葬的主要是这种恐惧心理,并不是什么爱情和宗教信仰。不过,有时候也真有心甘情愿去殉葬的,要阻止她们,还得费很大力气。几年前,有过这么一回事:那时我正在孟买,有一位寡妇要求总督允许她去殉葬。当然您会猜想到,总督拒绝了她的请求。后来这个寡妇就离开孟买,逃到一个独立的土王那里。在那里她的殉葬愿望得到了满足。” 旅长讲这段话的时候,向导连连摇头,等他讲完,向导便说道: “明日天一亮就要烧死的这个女人,她可不是心甘情愿的。” “本德尔汗德土邦的人全知道这桩事。”向导说。 “可是,这个可怜的女人似乎一点也不抗拒。”柯罗马蒂说。 “这是因为她已经被大麻和鸦片的烟给熏昏过去了!” “可是他们把她带到哪儿去呢?” “把她带到庇拉吉庙去,离这儿还有两英里。留她在那里过一宿,一到时候,就把她烧死。” “什么时候?……” “明天,天一亮。” 向导说完了话,就从丛林深处牵出大象,他自己也爬上了象脖子。但是,当他正要吹起专用于赶象的口哨叫大象开步走的时候,福克先生止住了他,一面向柯罗马蒂说: “我们去救这个女人,好吗?” “救这个女人!福克先生。”旅长惊讶他说。 “我还富裕十二小时,可以用来救她。” “咦!您还真是个挺热情的人哪!”柯罗马蒂说。 “有时候是的,”福克简单地回答说,“只要我有功夫。” 第十三章 路路通又一次证明:幸运总是向勇敢的人微笑 这个救人的打算是很冒险的,是有困难的,看来也是行不通的。福克先生简直是要拿他的生命去冒险,或者至少说是要拿他的自由去冒险,其结果当然也就是拿他这次旅行的成败去冒险,可是,他并没有犹豫,而且他相信柯罗马蒂还能做他的得力助手。 至于路路通,他早已准备好随时听候差遣。他主人的建议使他感到兴奋。他发现他主人外表虽然是冷冰冰的,但骨子里却是个热心肠重感情的人,因此,他对福克先生就更加爱戴了。 现在只剩下这位向导了。他对这件事抱什么态度呢?他会不会站在本地人那一边呢?如果他不肯帮忙,至少也该让他保守中立。 柯罗马蒂很坦率地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军官先生,”向导回答说,“我是帕西人,那受难的女人也是帕西人,有事您只管吩咐好了。” “好极了。”福克回答说。 “但是,您得明白,”帕西人又说,“咱们这不光是拿性命冒险,要是给他们抓住了,咱们就会受到可怕的苦刑。事情就是这样,您明白了!” “这一点早已预料到了!”福克回答说。“我想我们必须等到天黑才能动手。是吗?” “我也是这么想。”向导回答说。 这个勇敢的印度人于是就把这个女人的情况详细地介绍了一番:她是个顶有名的印度美女,是帕西人,出身于孟买富商的家庭。她在孟买受过道地英国式的教育。从她的风度和文化修养来看,简直是个欧洲人。她的名字叫艾娥达。 她原是个孤女,跟这老土王结婚,并非自愿,婚后才三月,就成了寡妇。她知道自己要被烧死,所以就逃跑了。不幸立刻又被捉了回来。土王的亲属认为她的死是一件有关风俗的大事,于是决定要她殉葬,看情况这一回她是难逃一死了。毫无疑问,向导的这番话更坚定了福克和他同伴们仗义救人的决心。于是向导决定把象牵引到庇拉吉庙附近,尽可能离庙近一点。 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在一个灌木林里停下来了。这儿离庙只有五百步远。他们不仅可以看到庙宇,甚至就连庙里那帮狂热信徒的喊叫,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他们就开始商量用什么办法去接近艾娥达,向导很熟悉庇拉吉庙里的情况,他肯定那年轻的女人被关在里面。能不能等那帮人喝醉了呼呼大睡的时候,找个门溜进去呢?要不,是不是能在墙上挖一个洞呢?这只有在动手的当时和当场来决定了。可是,救人的工作毫无疑问必须在今夜进行,决不能等到天亮。因为天一亮这个不幸的女人就要被带去受刑了。一到那个时候,任何人也没有办法救她了。 福克先生和他的同伴眼巴巴地等待着黑夜来临。在六点钟左右,天刚擦黑的时候,他们就决定先把庙四周的情况摸摸清楚。这时,苦行僧们的喊叫声已经停止了。按习惯,这些僧侣该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了——他们喝的是一种鸦片汁和苎麻汤掺合制成的“昂格”酒——现在要是从他们中间溜进庙去也许是可能的。 帕西人领着福克、柯罗马蒂和路路通静悄悄地在森林中前进。他们在灌木枝丫底下爬行了十分钟,就到了一条小河边上。借着铁制火把尖上燃着的树脂发出的亮光,他们瞅见那边架着一堆木柴,那就是用浸过香油的贵重的檀香木筑成的火葬坛,坛顶上层,放着土王的熏香尸体,它将和那寡妇一起被火葬。庇拉吉庙离火葬坛约一百步,庙的塔尖透过树梢,耸立在陰暗的上空。 “到这儿来!”向导低声唤道。 他领着这一伙人,加倍小心地从荒草丛里悄悄溜过。这时只有风吹树枝的嗖嗖声划破黑夜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向导到了一块空地的边缘上停了下来。那边的广场被几把树脂火炬照得通明。地上躺满了酒醉昏睡的人,简直象一个死尸狼藉的战场。男人、女人、孩子都混杂一起。东一处西一处的醉鬼还在呼呼地喘气。 在对面的丛林深处,模模糊糊地现出庇拉吉庙的轮廓。但是事实却使向导大失所望,原来土王的卫兵,正举着冒烟的火把,拿着脱鞘的军刀,警卫着庙门,并在附近来回巡逻。当然可以猜想到在庙里边也有僧侣防守着。 帕西人不再向前走了。他知道硬闯进去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就领着大家退了回来。 福克、柯罗马蒂跟向导一样地明白,要想打这边进去,那是办不到的了。 他们停下来,小声地交换了一下意见。 “咱们等着吧,”旅长说,“现在才八点钟,这些卫兵很可能会睡觉的。” “当然,这也是可能的。”帕西人回答说。 于是福克先生和他的同伴就躺在一棵大树脚下,等待时机。 对他们说来,时间似乎是过得太慢了!向导不时地离开他们到森林边上侦察动静。土王卫兵一直在火炬的照耀下来回巡视。庙里好些窗户也透出模糊的灯光。 就这样一直等到午夜,情况还是毫无改变,庙外警卫也依然如故。显然,要等卫兵睡觉是没指望了。大概他们没喝“昂格”酒所以也不会醉。那末就只有另想办法,把庙墙挖一个窟窿钻进去。现在的问题是要弄清楚看守寡妇的那些僧侣是否也和守庙门的这些士兵一样小心谨慎。 商量好之后,向导说马上就出发。福克、路路通和柯罗马蒂便跟在后面,他们要从侧面接近庇拉吉庙,因此绕了一个相当大的圈子。 十二点半,他们到了庙墙脚下,路上一个人也没碰上。这里一个警卫也没有。说实话,这里也没有什么好警戒的,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门窗。 夜是漆黑的。这时,半圆的月亮刚刚离开乌云滚滚的地平线。那些高耸入云的大树越发增加了这种黑暗的气氛。 可是,只是到达墙脚下,那还是没有用,还必须在墙上挖出一个窟窿来。干这种活,他们仅有的工具就是自己衣服口袋里的小刀。总算万幸,这座庙的墙是用砖头和木块砌成的,凿起洞来并不困难,只要能弄掉头一块砖头,其余的就容易对付了。 大家就这样干起来了。他们尽可能不搞出声音来。左边是帕西人,右边是路路通,他们把砖头一块块地往外掏,准备挖出一个两英尺见方的窟窿。 正在挖洞的时候,忽然听见庙里有人叫喊,接着,庙外也有人跟着呼应。 路路通和向导停下了工作。是不是人家已经发觉了他们呢?是不是已经发出警报了呢?不管怎样,还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同时福克和柯罗马蒂就跟着躲开了。他们又跑到树林里蹲下来,如果真是里边发出了警报的话,他们就等着,一直等到警报解除了,再继续去干。 就在这倒霉的时候,有几个卫兵走到庇拉吉庙的侧面布上了岗,这样一来任何人再也不能走近庙了。 这四个人只好停止挖墙,他们失望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如今既然没法接近艾娥达,那么又怎能去救她呢?柯罗马蒂紧紧握着拳头,路路通怒发冲冠,向导也忍耐不住了。而心平气和的福克先生,还是丝毫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我们只好走了?”旅长小声问道。 “只好走吧。”向导回答。 “等一等!”福克说,“只要在明天中午以前,我能赶到阿拉哈巴德就行了。” “可是您打算怎样呢?”柯罗马蒂问道,“再过几小时,天就亮了,那……” “我们会在最后关头找到失去的机会的!” 这时旅长很希望从福克先生的面部表情看出一些门道来。 这个冷静的英国人打算干什么呢?难道他想在举行火葬的时候,跑向那个年轻的女人,公开地把她从刽子手那里抢出来吗? 那岂不是发疯!怎么能想象这个人会愚蠢到这步田地?尽管如此,柯罗马蒂还是同意一直等到这场惨剧演完为止。这时,向导不让大家继续待在目前躲藏的这个地方了,他把他们领回林里的空地上。在那儿,他们躲在一丛树林的后面,观察着那帮酣睡着的人。这时骑在一棵树上的路路通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起初只是象一道电光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后来竟一直在他心里盘旋。 他开始还自言自语他说:“这想法太愚蠢了!”可是现在却说:“为什么不能这么干呢?这是一个机会,也许是一个仅有的机会,再说,对这帮蠢货……” 不管怎样,路路通决定就这样干,不再作其他打算了。他毫不迟疑地象一条蛇一样从那些低垂的树枝上爬了过去。这些树枝的顶端几乎触到了地面。 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了。不久,夜色已经不是那么漆黑漆黑的了,预告着黎明即将来临,不过大地上却仍然是一片昏暗。 举行火葬的时候到了。那群昏睡的人好象死人复活似的醒过来了。人群也重新蚤动起来。锣声、歌声、叫喊声又喧嚷起来。那个不幸的女人死亡的时刻就要到了。 这时,庙门大敞,从里面射出了耀眼的光芒。福克和柯罗马蒂看见:那个受难的寡妇,在强烈的火把光亮照耀下被两个僧侣拖出庙来。他们看见这个不幸的女人似乎正以最后的自卫本能竭力抵抗着药酒的麻醉力,要想从这些刽子手的手中逃出来。柯罗马蒂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紧张地抓住福克的右手,他发现福克手里正握着一把打开的刀子。人群开始蠕动起来。那个年轻的女人被大麻烟熏得又昏迷过去了。她被人拖着从一群大声念着经文护送着她的苦行僧中间穿过。 福克等人混在后面的人群里跟着往前走。 两分钟后,他们到了河边,离那放着老土王死尸的火葬坛不到五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在若明若暗的晨曦中,他们看见在坛上那个毫无生气的女人正躺在她丈夫的死尸旁边。 紧接着送来了一个火把,那堆被油浸透了的木柴立即冒出了熊熊的火焰。 这当儿,福克要奋不顾身地冲上坛去,柯罗马蒂和向导忙用力把他一把拖住。然而就在福克把他们推开的时候,情况突然转变了。人群发出了恐怖的喊声,他们一个个都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了。 原来老土王并没有死!他突然地站了起来,象幽灵一样双手抱着那个年轻的女人,走下了火葬坛,在那弥漫的烟雾里,他更象是一个妖怪! 苦行僧、卫兵和僧侣们,这一下都给吓坏了,他们一个个都脸朝着地趴在那儿,谁也不敢再抬头去看这个妖怪! 看起来那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抱着这个昏迷的寡妇一点也不吃力。福克和柯罗马蒂站着直发愣,帕西人弯着腰不敢抬头,路路通想必也已吓得目瞪口呆了…… 这个复活的老土王就这样走到了福克和柯罗马蒂旁边。一到那儿,他就用很急促的声音说: “快走!” 原来是路路通!正是他,在浓密的烟雾中偷偷地爬上了火葬坛!正是他,借着依然漆黑的夜色把年轻的女人从死亡里救了出来!正是他,若无其事地走过那一片被吓昏了的人群。 一瞬间,他们四个人已经在树林中消失了。大象驮着他们飞奔而去。但是后面传来了一阵叫喊的声音,甚至还飞来一颗子弹打穿了福克先生的帽子。这说明他们的西洋镜已经被拆穿了。 事实上,老土王的死尸仍然还躺在那冒着火焰的火葬坛上。那些刚才被吓坏了的僧侣现在才明白:有人把寡妇劫走了。 他们立刻带着卫兵冲进了树林。他们一边追着,一边不停地放枪,但是他们的敌人逃得很快,没多久,已经逃出子弹和弓箭的射程以外了。 第十四章 福克无心欣赏恒河山谷美景 这个胆大包天的救人计划已经胜利完成。虽然过了一个钟头,路路通还在为自己的成功不住地哈哈大笑。柯罗马蒂跟这个勇敢的小伙子握手表示祝贺,他的主人向他说了个“好”,这个“好”字从这位绅士嘴里说出来,那确是很高的嘉奖。路路通说:“这件事的全部荣誉应该归于我的主人;我不过是想了个‘花招儿’。”他一边笑着一边心里想,就在刚才那一会儿,我这个曾经是体躁教练、消防队班长的路路通竟变成了这个漂亮小寡妇的死男人了,变成了老土王的熏香死尸了。 至于那个年轻的印度女人,她对于这件事的全部经过一无所知,她现在被裹在旅行毯子里,躺在一个鞍椅上。 大象平安无事地顺从着帕西向导的驾驭,在陰暗的森林中飞快奔驰。离开庇拉吉庙一小时以后,它已经穿过了一片广阔的平原。七点钟,他们停下来休息。这位年轻的女人一直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向导虽然给她喝了几口水和白兰地,但是因为她受的刺激太大了,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清醒过来。 柯罗马蒂知道她是被大麻烟熏昏了,不必为她担心。 柯罗马蒂旅长虽然认为这个印度女人恢复健康不成问题,但是对于她的未来归宿却感到很伤脑筋。 于是他马上对福克先生说,如果艾娥达夫人还留在印度,她一定会重新落到那些杀人魔王手里。这些家伙在整个印度半岛上为所欲为,连英国警察当局也无可奈何,不论是在马德拉斯、孟买或是在加尔各答,他们都有办法把他们要害死的人抓回去。柯罗马蒂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叙述了不久以前发生的一件类似的事情。照他的意见,这个年轻的女人只有离开印度,才能真正脱离虎口。 斐利亚-福克回答说,他一定注意柯罗马蒂谈的这些问题,他将要考虑这件事。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向导宣布阿拉哈巴德到了。只要在阿拉哈巴德搭上火车,不用一天一夜就能到达加尔各答。 斐利亚-福克必须按时到达加尔各答,才能赶上第二天(10月25号)中午开往香港的那条邮船。 他们把艾娥达送到车站上一间屋子里,路路通负责去设法替她买各式各样的装饰品、衣服、纱丽、皮外衣等他所能弄到的一切东西。反正他的主人对他用钱,没有任何限制。 路路通立即动身跑遍了城里的几条大街。阿拉哈巴德是一座圣城,是印度最受尊敬的城市之一,因为它建筑在恒河和朱木拿河汇合的地方,这两条圣河吸引着整个印度半岛的香客。按照《罗摩衍那圣传》上记载,恒河发源于天上,多亏卜拉马的努力,这条河才从天上流到人间。路路通在买东西的时候,很快就把全城看了一遍,这里过去是工商业城市,可是现在既无商业,也无工业,从前保卫着城市的那座雄伟的碉堡,今天已经改成了监狱。路路通费尽力气也没有找到一家百货公司。他本想找到象在英国莱琴街菲门洋行附近那样一家百货公司,但最后他只是在一家犹太倔老头子开的估衣铺里才找到他所要买的东西:一件苏格兰料子的女长衫、一件宽大的斗篷、一件漂亮的獭皮短大衣。他立即付了七十五英镑(合一千八百七十五法郎),就得意洋洋地回车站去了。 艾娥达夫人现已逐渐清醒,那些庇拉吉庙的祭司给她造成的恐怖影响在她心里也已经逐渐消失。她那美丽的眼睛又恢复了诱人的印度丰采。 诗王乌萨弗-乌多尔在颂赞阿美娜加拉王后的美色时,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 “她那乌黑闪光整齐地分作两半的美发, 均称地围绕着雪白、娇嫩而又红润的双颊; 她那乌黑的蛾眉,象爱神卡马有力的弯弓两把。 一双亮晶晶的大眼,深藏在修长的睫毛下, 在那黑色的瞳人里,闪烁着圣洁的光华, 犹如喜马拉雅山圣湖的水光, 辉映着天空的朝霞。 她那细小而又整齐的牙齿,雪白无瑕, 在微笑的樱唇中发光, 就象一颗颗露珠覆盖着半开的石榴花。 在她那曲线对称、小巧玲珑的双耳上, 在她那红润的双手上, 在她那一双象两朵青莲一样丰满而又柔软的小脚上, 那是锡兰最美丽的珍珠在闪亮, 那是各尔贡最珍贵的钻石在发光。 她那纤细的柳腰一握不足, 这就更使她那丰满的胸部高高耸出, 愈显得她丰采绝殊! 这样美丽的胸部展示着青春年华最宝贵的财富。 再看她那绩丝的短衣下露出的腰部, 真象是雕塑巨匠维克瓦卡尔马的神工鬼斧, 用纯银铸成的美人腰腹。” 但是,我们可以完全不需要用这么多夸张的诗句,我们只要说一句话就行了:这位本德汗尔德老土王的寡妇艾娥达夫人即使按照欧洲的标准,也是一位很漂亮的夫人。她英文讲得很纯熟,向导说这位年轻的帕西女人已经被教育成另一种人了,这话真是半点也没有夸大。 火车马上就要从阿拉哈巴德开出,向导等着福克先生给他工资。福克先生按照他应得的钱如数支付,连一分钱也没多给。这使路路通感到有点奇怪,因为他估计他的主人对向导的忠诚帮助总该表示一点谢意的。的确,向导在庇拉吉庙事件中是自愿冒生命危险的,如果以后印度人知道了这件事,他就很难逃出毒手。 还有奇乌尼大象怎么办?这也是一个问题。花这么大价钱买了这个家伙,现在把它摆在哪儿?但是福克先生好象早已“胸有成竹”了。 “帕西人,”他对向导说,“你做事能干,为人忠诚。我给了你应得的工资,可是我还没有报答你的忠诚呢。你要这头象吗?它归你了。” 向导的眼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 “先生,您这简直使我发财了。”他喊着说。 “牵走吧,”福克先生说,“虽然这样,我还是欠你的情。” “这太好了,”路路通叫着说,“牵走吧,老兄!奇乌尼真是一头又壮又听话的牲口。” 他一面走到大象跟前拿出几块糖喂它,一面不停地说: “吃吧,奇乌尼,吃吧,吃吧!” 大象满意地哼了几声,然后用它的长鼻子卷着路路通的腰,把他举得和头一样高。路路通一点也不害怕,用手亲切地抚摸大象,大象又把他轻轻地放到地上,路路通用手紧紧地握了一下诚实的大象的鼻尖作为还礼。 过了一会儿,福克先生、柯罗马蒂旅长和路路通已经坐在一节舒适的车厢里,艾娥达夫人占着一个最好的位子。火车飞快地开往贝拿勒斯去了。 经过两小时的行程,他们离开阿拉哈巴德已经快有八十英里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那位年轻的夫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昂格”酒的麻醉作用已经消失了。当她发现自己坐在火车上,穿着欧式服装和这些素不相识的旅客坐在一起的时候,她简直觉得莫名其妙!开始,她的同伴们都无微不至地照护她,给她喝了一些酒,使她长长精神;然后旅长就把她的遭遇对她重述了一遍,旅长一再指出斐利亚-福克先生仗义救人的热诚,为了救她,简直是赴汤蹈火毫不犹豫。接着又告诉她由于路路通想出了一条惊人的妙计,才使这场冒险圆满结束。福克先生在旁边一言不发,听凭旅长去说。路路通呢,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一再重复说:“我——这不值得一提。” 艾娥达夫人向她的救命恩人表示衷心的感谢,这种感谢与其说是用语言,不如说是用眼泪表示的,她那美丽的眼睛比她那会讲话的双唇更能充分地表达她内心的感激。这时她一想到火葬场上的情景,一想到在这块印度的土地上还有很多灾难在等着她,便骇怕得颤抖起来。 斐利亚-福克先生很了解艾娥达夫人这种心情。为了使她安心,他说可以送她到香港去,她可以在那里等到这事平息之后再回印度。福克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是冷冰冰的。 艾娥达夫人感激地接受了这个建议。正好她有一个亲戚住在香港,这个亲戚也是帕西人,他是香港的一个大商人,香港虽然是在中国海岸上,但却是一座道地的英国化的城市。 火车十二点半到达贝拿勒斯,据婆罗门教的传说,现在的贝拿勒斯是古代卡西城的旧址,卡西城从前就象穆罕默德的陵墓一样是空悬在天顶和天底之间的。但是在今天看来,这座被东方人文研究者称为印度雅典的贝拿勒斯却也是普普通通地建筑在土地上的,并没有什么特殊。路路通有时可以瞥见一些瓦房子和草屋,这些建筑呈现出一种异常荒凉的景象,没有一点地方色彩。 法兰西斯-柯罗马蒂先生要在这里下车,他的部队就驻扎在城北几英里以外的一个地方。于是旅长就向福克先生告别,并祝他这次旅行从此平安无事,更加顺利。福克先生轻轻拉了拉旅长的手。艾娥达夫人热情地为旅长祝福,她永远不会忘记法兰西斯-柯罗马蒂先生的大恩。至于路路通,因为和旅长热情的握手而感到很荣幸,他非常兴奋,他心里想,不知道何时何地才能再为他效劳。大家就这样分手了。 从贝拿勒斯出发,铁路穿过一段恒河山谷,天气相当晴朗,窗外显示出比哈尔千变万化的美丽景色:青翠的高山,生长着大麦、小麦和玉米的田野,栖居着浅绿色鳄鱼的河川和池沼,整整齐齐的村庄和四季常青的森林,几只大象和一些单峰的骆驼正在圣河里洗澡。虽然只是初秋,天气已相当寒冷,却还有成群的男女在恒河里虔诚地领受圣洗。这些善男信女是佛教的死对头,他们狂热地崇信婆罗门教。婆罗门教里有三个转世活佛:第一个是回斯奴,他是太阳神的化身,第二个是希瓦,他是生灵万物主宰的化身,第三个是卜拉马,他是一切婆罗门教教长和立法者的主宰。然而当汽船驶过,搅混了恒河圣水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卜拉马、希瓦和回斯奴又怎样看待今天这个英国化了的印度呢。 这一切景物,象闪电般一掠而过,有时被一阵浓浓的白烟,遮盖得模糊不清。沿途,旅客们只能隐约地看见:距贝拿勒斯城东南二十英里的比哈尔历代土王城寨——舒纳尔堡,加兹铺和这个城区一些制造玫瑰香水的大工厂;以及印度主要的鸦片市场——巴特那,还有那个比较欧化和英国化的城市——蒙吉尔,它很象英国的曼彻斯特或伯明翰,以冶铁、制造铁器和刀剑驰名。那些高大的烟囱喷吐着乌黑的浓烟,把整个卜拉马活佛的天空搞得乌烟瘴气。 在这个梦里天堂似的国度里,这些黑烟真是大煞风景。 黑夜降临了,火车继续向前飞驰着,虎、熊、狼等野兽在机车前面逃窜,发出一片吼声。人们既没有看见孟加拉的美景,也没有看见各尔贡和吉尔的废墟;既没有看见印度以前的京城穆尔希加巴,也没有看见布尔敦;既没有看见乌各里,也没有看见法国在印度领土上的那个据点昌德纳戈尔;路路通如果能看到祖国的旗帜在这个据点上空飘扬的话,也许还会更得意呢! 火车终于在早晨七点钟到达加尔各答。去香港的邮船要到中午十二点才起锚。因此斐利亚-福克还有五个小时的空闲时间。 按照他的路程表,这位绅士应该在离开轮敦以后的第二十三天(10月25号)到达印度首都加尔各答。他现在不早不晚,如期赶到。可惜,从轮敦到孟买节省下来的两天时间,我们知道在穿过印度半岛的旅途中已经给占用了,但是我们相信福克先生对这一点是不会感到遗憾的。 第十五章 福克先生的钱袋里又减少了几千英镑 火车到站了。路路通抢先下了车,接着是福克先生挽着他那年轻旅伴走下月台。福克先生打算马上就上开往香港的邮船,好给艾娥达夫人找一个舒适的舱位。只要艾娥达夫人没有离开这个对她有危险的国家,福克先生就不肯离开她一步。 福克先生刚要走出车站,一个警察走过来对他说: “您是斐利亚-福克先生吗?” “是的。” “这一位可是您的仆人?”警察指着路路通说。 “是的。” “请您两位跟我走一趟。” 福克先生丝毫没有露出惊奇的神态。这位警察是代表法律的,法律对于任何英国人来说,都是神圣的。路路通呢,他具有法国人脾气,他想跟警察讲理,但是警察用警棍碰了碰他,同时斐利亚-福克作了一个手势要他服从。 “这位年轻的夫人可以跟我们一道去吗?”福克先生问。 “可以。”警察回答。 警察带着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和路路通上了一辆四轮四座的马车,驾着两匹马,就这样拉着他们走了。一路上谁也没说一句话。 马车先经过“贫民窟”狭窄的街道,街道两旁尽是些矮小的土屋。这些屋子里聚居着很多衣衫褴褛肮脏不堪的“流浪汉”,接着马车又穿过“欧洲区”,这里到处是砖瓦结构的住宅,密茂成荫的椰子树和高大的杉树,使人大有清心悦目之感。虽然还是清晨,可是,威武的骑兵和华丽的马车早已在街头奔驰了。 四轮马车在一所房子前面停了下来,这所房子外表虽然很平常,但看起来不象是私人住宅。警察叫他的囚犯们下了车——我们很可以用“囚犯”这个名词称呼他们,然后把他们带进一间有铁窗的屋子里,对他们说: “八点半钟,欧巴第亚法官将要审讯你们。” 然后,警察把门锁上走了。 “糟了!我们被押起来了!”路路通叫着说,一面没精打采地往椅子上一坐。艾娥达夫人立即向福克先生说: “先生,”她虽然极力保持镇静,但说话的语调不能掩饰她内心的激动,“您现在只好别管我了。他们抓您一定是为了我,一定是因为您救了我。” 福克先生只回答说:“不可能是为这件事。为火葬的事抓我们?那绝对不可能!那些僧侣怎敢到这里告状?一定是搞错了。”福克先生接着表示不论如何他也不能丢下艾娥达夫人,他一定要把她送到香港。 “可是十二点钟船就要开了!”路路通提醒他说。 “我们十二点以前准能上船。”这位绅士毫无表情,简单地说。 他的话是那样肯定和干脆,使路路通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起来: “对!这准没问题!我们十二点钟以前一定能上船。”可是他自己心里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到了八点半钟,房门开了。来的还是那个警察。他把犯人带到隔壁的一个大厅里。这是一个审判厅,公众旁听席上坐着很多欧洲人和本地人。 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和路路通在法官和书记官席位对面的长凳子上坐了下来。 审判官欧巴第亚出庭了。他后面跟着一个书记官。这位法官是个大胖子,胖得象个大皮球。他把挂在钉子上的假发取下来,熟练地往头上一扣,同时宣布: “开始第一个案件。” 但是这时他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胖脑袋说: “咦!这假发不是我的!” “对了,欧巴第亚先生,”书记官说,“那是我的。” “啊,亲爱的奥依斯特布夫先生,您叫一位法官戴上书记官的假发,那怎么能办好案子!” 于是他们换了假发。 在他们演这场换假发的开场戏时,路路通早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了。他觉得审判厅里那个大挂钟上的指针简直快得象野马似的在奔跑。 这时法官欧巴第亚又重新宣布: “开始第一个案件。” 于是书记官奥依斯特布夫开始点名: “斐利亚-福克?” “我在这里。”福克先生说。 “路路通?” “有!”路路通回答。 “那好吧,”法官欧巴第亚说,“被告注意,这两天我们一直在所有从孟买乘火车来的旅客中找你们。” “可是他们到底凭什么告我们?”路路通不耐烦地叫着说。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法官说。 “法官先生,”福克说,“我是英国的公民,所以我有权利……” “有谁对您不礼貌吗?”欧巴第亚先生问。 “一点没有。” “那好吧!把原告带上来。” 法官命令一下,于是一个小门开了,三个僧侣跟着一个法警走了进来。 “啊,原来真的是为了这档子事呀!”路路通嘴里嘟哝着说,“这不就是要烧死艾娥达夫人的那些坏蛋吗?” 三个僧侣朝着法官站着,书记官开始高声诵读控告斐利亚-福克先生和他的仆人亵渎神灵的诉状:被告曾经玷污了婆罗门教神圣的寺庙。 “您听清楚了吗?”法官问福克先生。 “清楚了,法官先生,”福克一面看着自己的表回答说,“我承认。” “怎么?您承认了?……” “我承认了,但是我也希望这三位原告也承认他们在庇拉吉庙所干的事。” 三个僧侣面面相觑,被告所说这些话,他们好象一点也不懂。 “那还用说!”路路通气愤地说,“就是在庇拉吉庙,他们要在庙前把一个人活活烧死!” 这句话把三个僧侣都吓愣了,法官欧巴第亚也大吃一惊。 “把一个什么人?”法官问,“烧死谁?就在孟买城里吗?” “孟买?”路路通惊奇地问。 “自然是孟买,不过,不是在庇拉吉庙,而是在孟买玛勒巴山的寺院。” “这儿还有物证。喏,这是玷污寺院的犯人穿的鞋子。”书记官接着法官的话说,同时把一双鞋子放在公案上。 “这是我的鞋!”路路通看到自己的鞋,感到万分惊奇,不自觉地叫了一声。 这时可以猜想出他们主仆二人那种狼狈不堪的心情。原来路路通在孟买闯的那个乱子,他们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今天竟会为这件事在加尔各答受审。 实际上,密探费克斯早已看到,他可以从路路通碰上的这个倒霉的事件里得到好处。于是他就把从孟买动身的时间往后推迟了十二小时,跑到玛勒巴山寺为僧侣们出主意,说他们准能得到一大笔损害赔偿费,因为他很清楚英国玫府对于这一类的罪行是十分严厉的;这样他就叫三个僧侣从孟买坐了下一班火车来追踪他们的犯人。但是斐利亚-福克主仆二人因为援救一个年轻的寡妇,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费克斯和这三个印度教的僧侣就在福克主仆二人之前先到达了加尔各答。这时加尔各答的法院也已经接到了电报通知,只等福克他们一下火车,就立即逮捕归案。费克斯到达加尔各答之后,他发现福克先生根本就没有来加尔各答,这时他那种失望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他认为:这个强盗准是在印度半岛铁路线上的某一个车站下了车,一定是在印度北部哪一个地区躲起来了。费克斯焦急不安地在车站上直等了二十四个小时。今天早上,当他看见福克居然陪着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年轻女人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他是多么高兴呵,他马上叫一个警察过去把他们抓起来了。这就是福克先生、路路通和本德尔汗德土王的寡妇被带到欧巴第亚法官这儿来的全部经过。 如果路路通不是那样聚精会神地听着法官审问自己的案子,他就会发现在旁听席后边的角落里坐着费克斯。费克斯那种特别关心审问和答辩的心情也是容易理解的。因为他在加尔各答和在苏伊士、孟买一样,还是没有接到轮敦寄来的拘票。 这时,法官欧巴第亚已经把路路通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这是我的鞋!”作成纪录。路路通对自己的失言非常后悔。他恨不得拿出自己所有的财富,去赎回这句一不小心滑出来的话。 “这些事情都承认了吗?”法官问。 “都承认了。”福克冷冰冰地说。 “根据——”法官于是宣判,“根据大英帝国对印度居民的各种宗教一视同仁,严格保护的法律,以及被告路路通先生已经承认曾于本年10月20日玷污孟买玛勒巴山寺神殿的事实,本庭判决:上述被告路路通禁闭十五日并罚款三百英镑(合七千五百金法郎)。” “三百英镑?”路路通嚷着问,他就是对罚款数目特别敏感。 “别说话!”法警尖叫了一声。 “此外,”法官欧巴第亚接着宣判,“根据福克先生,不能提出主仆二人并非同谋的有力证据,无论如何福克先生对于自己仆人的一切行为应负责任。据此,本庭判决福克禁闭八天,并罚款一百五十英镑。书记官,现在开始审理第二个案件。” 坐在角落里的费克斯这时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斐利亚-福克要在加尔各答坐八天禁闭,轮敦的拘票寄到这儿再慢也要不了八天。 路路通早给吓傻了。这个判决可把他的主人给坑死了。两万英镑的赌注输定了。这都是因为他去乱游瞎逛,都怪自己要跑到那个该死的破庙里去看稀罕。 斐利亚-福克先生依然不动声色,就象是这个判决与他毫无关系似的,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当书记官宣布开始审理另一个案件的时候,福克先生站起来说: “我交保。” “那是您的权利。”法官说。 费克斯象是脊梁上突然给泼了一盆凉水,但是当他听见法官说出下面一段话,他又安心了。 法官“根据福克先生和他仆人的外籍身分”,决定要被告各缴巨额保证金一千英镑(合二万五千金法郎)。 这样一来,福克先生要是不愿意服刑,就得缴两千英镑。 “我照付。”这位绅士说。 他从路路通背着的袋子里拿出了一包钞票放在书记官的桌子上。 “现在您就算缴保获释了,”法官说,“这笔钱等您什么时候来服刑,期满出狱时就还给您。” “走!”福克先生对他的仆人说。 “可是至少他们得把鞋还给我啊!”路路通愤怒地喊着说。 书记官把鞋还给了他。 “喏,这双鞋价钱可真贵!”他嘟哝着说,“一千多英镑一只!还不说它们使我多么伤脑筋。” 福克先生让艾娥达夫人挽着自己的手臂一同走出了法庭,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路路通。费克斯还在死心眼地希望着这个大窃犯一定宁愿坐八天禁闭而决不肯丢掉这两千英镑呢,所以他就继续跟踪斐利亚-福克。 福克先生叫来一辆马车,立即带着艾娥达夫人和路路通上车走了。费克斯跟在车后面跑,不一会儿,车子就停在加尔各答的一个码头上了。 仰光号泊在离码头半海里的海湾里,大桅顶上已经升起了开船的信号旗。钟敲了十一点。福克先生早到了一小时。 费克斯眼睁睁地看着福克带着艾娥达夫人和仆人下了车,上了一条小驳船,他气得在岸上直跺脚。 “这个流氓,”费克斯喊着说,“他真的走了!两千英镑就这样扔了!真是象强盗一样挥金如土!哼!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得盯着你!可是,照他这样搞下去,偷来的钱很快就会给他全部花光了!” 警察厅密探费克斯考虑到赃款的问题那是很自然的,实际上福克先生自从离开轮敦以后,旅费、奖金、买象、保释金和罚款,已经挥霍了五千多英镑了(合十二万五千金法郎),这样按追回赃款总数比例发给密探的奖金也就越弄越少了。 第十六章 费克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仰光号是印度半岛和远东公司的一条邮船,经常在中国和日本的沿海航行。这是一艘有螺旋推进器的铁壳船。总重一千七百七十吨,正常运转是四百匹马力。它的航行速度和蒙古号差不多,但是设备却不如蒙古号好。艾娥达夫人所住的房舱也完全不象福克先生所希望的那样舒服。好在这条船航线一共才只三千五百多海里,走完全程只需十一二天,何况艾娥达夫人也不是一个爱挑剔难伺候的人。 开船后的头几天,艾娥达夫人对于福克先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她一再对福克先生表示衷心感谢。这位沉默寡言的绅士只听她讲,至少在外表上看来他完全是冷冰冰的,不论在语调和动作上都没有表现出一点激情。福克先生什么都为艾娥达夫人准备得妥妥当当。在一定的时间,他照例到艾娥达夫人的房舱去看望一番,即使他不是去跟她谈天,至少他是在听她讲话。他对艾娥达夫人严格地遵守着一种礼节上的责任,但是在履行这些责任时他总是带着作为一个死板板的绅士所固有的那种关心和令人摸不透的心情,他的一切举止都是用来表现这种心情的。 艾娥达夫人对这一切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去想,但路路通给她谈了一些关于他主人的古怪脾气。他告诉她福克先生为了打什么“赌”才作这次环球旅行的。艾娥达夫人笑了,但无论如何,她是感激从死里救她出来的福克先生的。她根据自己的观察,认为她的救命恩人这次的赌博是不会输的。 艾娥达夫人证实了帕西向导所叙述的关于她自己的那一段可怕的经历。她也是帕西人,帕西人在印度各族中占着最重要的地位。很多帕西商人在印度作棉花生意发了大财。其中有一位詹姆斯-杰吉荷依爵士曾被英国政府授予贵族称号。这位杰吉荷依富翁跟艾娥达夫人是亲戚,现在住在孟买。艾娥达夫人要到香港去找的那位尊贵的杰吉先生,正是那位杰吉荷依爵士的堂兄弟。但是,她是不是能在杰吉先生那里找到安身之处和得到帮助呢?这一点艾娥达夫人毫无把握。对这件事,福克先生的答复很简单,教她一点也不用发愁,一切都将会按部就班地得到解决,这是他的一句老话。 这位年轻的女人是不是明白“按部就班地”这个副词的意思,我们不知道。她那两只象喜玛拉雅山圣湖湖水一样清澈的大眼睛,在凝视着福克先生的眼睛。可是这位永远那样规规矩矩冷冷冰冰的绅士,半点也不象是会掉进这湖里去的人。 仰光号的第一段路程走得非常顺利。风向也利于航行,在这个被海员称为“双臂环抱的孟加拉”辽阔的海湾里,邮船航行一帆风顺。 不久,仰光号上的旅客已经看见了安达曼群岛的主岛大安达曼岛。岛上美丽的鞍峰山高达两千四百英尺,老远地就为航海家们指出了前进的方向。仰光号从大安达曼岛的海岸近旁驰过。岛上的帕卜阿斯人一个也没出现。他们被人认为是人类中最不开化的民族,但是说他们吃人肉,那是瞎扯的。 安达曼群岛的风景非常优美。那儿有一望无际的森林遍布全岛的近海一面,其中最多的是:棕树、槟榔树、肉豆蔻、竹子、柏木、大含羞草和桫椤树。森林的后面,是一群俊秀山峦的侧影。海滩上飞翔着成群珍贵的海燕。这种海燕的窝在中国是一种很讲究的名菜——燕窝。 所有安达曼群岛的美丽的景物,都飞快地从船旁掠过。仰光号迅速地开向马六甲海峡,这条海峡是通向中国领海的门户。 在这一段航程中,那个被拖着环绕地球的倒霉蛋费克斯在干什么呢?在离开加尔各答时,他先交代好:如果轮敦的拘票一到,马上转寄香港。然后他背着路路通偷偷地上了仰光号。他预备好好地躲藏起来,一直等船到香港时再出来。实际上他也很难向路路通解释清楚他为什么也在这条船上而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因为,路路通还以为他现在是在孟买呢。但是为了适应环境改变的需要,他又和这个忠厚的小伙子见面了。他们怎么见面的呢?我们下面来谈。 侦探费克斯的全部希望和幻想现在只有集中在地球的这一点上,也就是香港。因为邮船在新加坡停留的时间很短,不能在那里解决问题。所以逮捕盗窃犯的活动必须在香港完成,不然,就只有任凭大盗从此逍遥法外了。 实际上,香港还是一块英国割据的地盆,但是,它也是福克旅途中最后的一块英国地盘了。一过香港,就是中国、日本、美洲,那些地方对福克说来,是更妥当的避难所。如果费克斯到了香港,就能拿到了那跟在他后面寄来的拘票,那么,他就可以把福克抓起来交给当地的警察局。这一切将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过了香港,光有一张拘票,就不顶事了,还必须办理引渡手续。办引渡手续就免不了延迟、拖拉和遇到各种阻碍。到那时,这个流氓十拿九稳又会逃之夭夭。所以说,若在香港逮不住他,以后即使不是完全不可能,至少也是很难再找到逮住他的好机会了。 “对了,”费克斯在自己房舱里苦想了老半天,自言自语地说,“对了,要是拘票已经到了香港,那我就逮住这家伙;要是没寄来,这一回我决定要不借任何代价拖住他,叫他走不成!在孟买我失败了,在加尔各答我也没成功,要是到了香港,再让他滑过去,那我这个侦探的脸就要丢光了!即使拼了这条命,这一回也得拖住他。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要是真需要拖住他的话,那我用什么办法才能让这个该死的福克走不成呢?” 想到最后,费克斯拿定了主意,先跟路路通打开窗子说亮话,叫他知道他伺候的这位老爷是什么人。他当然不会是福克的同谋。等路路通明自了这件事之后,他一定会害怕被拖下水,到了那个时候,不用说,路路通就会站到他费克斯这一边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到底是一个冒险的办法,这一手儿只能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拿出来。不然,只要路路通在他主人面前走漏半点风声,就会把事情全盘弄糟。 这个警察厅密探现在感到非常为难。但是,当他看见福克陪着艾娥达夫人在仰光号上散步的时候,他觉得又有一线新的希望。这个女的是什么人?她怎么会跟福克搞在一块儿的?不用说,他们准是在孟买到加尔各答的路上碰见的。可是,到底是在哪儿呢?这个年轻的女人难道会是在旅途中碰巧认识了这位斐利亚-福克吗?从反面来想一想,他这趟穿越印度大陆的旅行,会不会是他预先计划好的,为了要去找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呢?这个女人确实漂亮!费克斯在加尔各答法庭上已经见过她了。 我们可以想见:这个密探现在是多么伤脑筋啊。他挖空心思地在想,这件事会不会牵连到诱拐妇女的罪行呢?对呀!没错,准是诱拐妇女!费克斯心里认定了这个想法,他发现自己从这件事上能找到很大便宜。不论这个女人是不是有夫之妇,反正是诱拐妇女,因此就有可能在香港给这个得意忘形的骗子制造一些困难,叫他不论拿多少钱出来也不能脱身。 但是,这事儿不能等仰光号到了香港才动手,因为福克有一种很可恶的习惯:他从一条船上刚跳下来会马上又跳上另一条船。这样他会在你动手之前早就远走高飞了。 所以最要紧的是要预先通知香港英国当局,并且在他下船之前就监视仰光号的出口。这事儿可是再容易也没有了,因为仰光号要在新加坡停留,新加坡和中国海岸有一条电报线可以联系。 但是,在动手之前,费克斯为了把事情办得更有把握,他决定先去探探路路通的口气,他知道要想叫这个小伙子打开话匣子那是很容易的。从开船到现在,他一直没在路路通跟前露过面,现在费克斯决定不再躲避他了。时间不能再耽搁了,今天已经是10月30号,仰光号明天就要到新加坡了。 当天,费克斯就从他的房舱里出来了。他走上了船甲板,故意装作非常惊奇的样子去“主动地”和路路通打招呼。这时路路通正在他面前散步,费克斯从后面赶上去向路路通喊着说: “咦!你也在仰光号上!” “呃——费克斯先生,您也在这儿!”路路通非常惊奇地回答说,他认出了这位在蒙古号上跟他同船的旅伴。“这是怎么回事?我把您给甩在孟买,怎么在这条去香港的船上又把您给找回来了!难道您也是要环游地球吗?” “不,不,”费克斯说,“我打算留在香港,至少要在香港待几天。” “奇怪啊!”路路通惊奇地愣了一会儿说,“可是从加尔各答开船到现在,我怎么就没见过您的面儿啊?” “说老实话,这几天我不大舒服……有点晕船……我一直在我的房舱里躺着……在印度洋上航行我无所谓,可是在孟加拉湾我就不行了。你的主人福克先生好吗?” “他的身体好极了,他还是跟他的行程计划表一样准确,没有拖延过一天!哦,费克斯先生,您还不知道吧,我们现在有了一位年轻的夫人跟我们同路。” “一位年轻的夫人?”费克斯说,他对路路通的话装出完全不明白的样子。 路路通马上就把整个故事的经过都告诉了费克斯。他说了自己在孟买庇拉吉庙怎么闯的祸,又谈了怎么花两千英镑买了一只大象,还讲了怎么在火葬场上劫救了艾娥达夫人以及在加尔各答怎么被判刑和交保释放的事儿。费克斯对于后面这几件事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假装一点儿也不知道。路路通兴高采烈他讲他的故事,这个听的人看样子也听得津津有味。 “可是,归根到底,”费克斯说,“您这位主人是不是打算把这位年轻的女人带到欧洲去?” “不,费克斯先生,绝不会的。我们只是把她送到香港她的一个亲戚家里。她这个亲戚是香港的一位富商。” “这一下可真难办了!”费克斯心里说,他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失望对路路通说:“咱们去喝杯杜松子酒吧,路路通先生?” “那太妙了,费克斯先生,咱们能为在仰光号上重见碰杯,这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第十七章 从新加坡到香港 从这一天起路路通跟费克斯就经常见面,可是费克斯在他这位朋友面前非常谨慎,一句话也不多问。他和福克先生只碰见过一两次。他见到福克先生总是自由自在地呆在仰光号的大客厅里,他有时陪陪艾娥达夫人,有时照例玩“惠司脱”。 可是路路通这一回可真的把这件怪事仔细琢磨了半天,为什么费克斯又一次跟他主人同坐一条船?的确,至少总让人觉得有点奇怪。这位费克斯先生人很体面,待人又殷勤得不得了。先是在苏伊士碰见他,他乘了蒙古号,后来他在孟买下船了,他说要留在孟买,可是这回在这一条去香港的仰光号上却又碰见他了。一句话说透了,他是寸步不离地紧盯着福克先生,那么这件事就值得考虑考虑了。要说碰巧吧,那也巧得太奇怪了。这个费克斯是谁派来的呢?路路通现在敢拿他的拖鞋打赌——他是非常珍惜自己的拖鞋的,他断定费克斯又准会跟他们同时离开香港;也许又会同坐一条船。 路路通就是想上一百年,他也想不出来这位侦探要跟着他们干什么。他绝没想到斐利亚-福克会被人家当作窃贼盯在后头,满世界兜圈子。但是,路路通是属于那种对任何事都能找出答案的人,他现在一下子恍然大悟了,他找到了费克斯一直盯住他们的答案,而且说真话,这个答案倒象是很入情合理的。其实在路路通看来,费克斯只是,也只会是改良俱乐部和福克打赌的同僚们派来跟踪的人,目的是要了解福克先生这次环游地球,是不是按照商定的路线老老实实进行的。 “就是这么回事!准没错儿!”这个老实的小伙子自言自语地说,他非常满意自己的判断力。“他是那些老爷们派来跟踪我们的密探!这事干得可真不体面!福克先生为人这么诚实,又这么有信用,叫个密探盯他的梢!啊!改良俱乐部的老爷们,这件事你们可又不上算了!” 路路通对自己的发现非常得意,但是他决定一点也不跟福克先生讲,因为他怕把改良俱乐部老爷们这种不正当的怀疑告诉他主人,会伤他主人的自尊心。可是他拿定主意找个机会拿费克斯开开心,从旁边拿话逗他,但是决不给他说穿。 10月30日星期三下午,仰光号进入了马六甲半岛和苏门答腊当中的马六甲海峡。许多险峻秀丽的小山岛吸引着旅客的注意,使他们顾不得再去欣赏苏门答腊的风光。 第二天早晨四点钟,仰光号比规定航行时间提前半天到达新加坡。它要在这里加煤。 斐利亚-福克把这提早的半天时间记在旅行日程表的“盈余时间”栏内。因为艾娥达夫人希望利用这几小时上岸去走走,所以福克先生就陪她一齐下了船。 费克斯对于福克的任何行动都发生怀疑,因此他也偷偷地跟着下了船。路路通看见费克斯在玩这种鬼把戏,忍不住在背地里好笑,他随后也上岸去买东西去了。 新加坡岛的外貌既不广阔又不雄伟,它缺少作为海岛背景的大山,但是它仍然十分清秀可爱。它象是一座交织着美丽的公路的花园。艾娥达夫人和福克先生坐在一辆漂亮的马车里,前面由两匹新荷兰进口的骏马拖着,在长着绿油油叶子的棕榈和丁香树丛中奔驰。有名的丁香子就是由这些丁香树上半开的花心作成的。这里一丛丛的胡椒树,代替了在欧洲农村用带刺植物筑成的篱笆,椰子树和大棵的羊齿草伸展着密茂的枝叶,点缀着这热带地区的风景。那些深色绿叶的豆蔻树播散着浓郁的香气。树林里还有成群鬼鬼祟祟的猴子。有时在这密茂的树林里也会发现老虎的踪迹。如果你感到惊奇,要想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并不算大的岛上直到现在还没有消灭这种可怕的野兽,人们会告诉你,这些野兽都是从马六甲泅水过来的。 艾娥达夫人和她的旅伴坐着马车在乡下游览了两小时,福克先生心不在焉地观赏了一下周围的风光,于是他们就回城里去了。这是一个挤满了高楼大厦的城市。城市周围有很多美丽的花园。花园里种着芒果树、凤梨和各种世界上最美味的果树。 十点钟他们又回到船上。费克斯也坐了一辆马车盯着他们兜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现在他又得自己付出车钱。 路路通在仰光号甲板上等着他们。他买了几十个象普通苹果一样大的芒果。这种水果外面的皮是深棕色的,里面的皮是鲜红色的,中间的果肉却是雪白的。好吃的人把它往嘴里一放真会感到无比的鲜美。路路通兴高采烈地把这些芒果送给艾娥达夫人,艾娥达亲切地向他表示了感谢。 十一点钟,仰光号加好了煤,就离开了新加坡。过了几小时,旅客已经看不见那些长着密茂的森林和隐藏着最美丽的猛虎的马六甲的高山了。 新加坡距离这个从中国海岸割出去的一小块英国领地——香港约一千三百海里。斐利亚-福克希望至多不超过六天的时间到达香港,以便赶上11月6日从那里开往日本大商港横滨的那一班客船。 仰光号上的旅客非常多。很多都是在新加坡上的船,其中有印度人、锡兰人、中国人、马来亚人和葡萄牙人,他们大多数都是二等舱的旅客。 天气本来一直相当好,但是,随着半圆的月亮在东方出现的时候,天气变坏了。海上滚动着巨浪,海风有时刮得很紧,幸亏风是从东南方吹来的,它有利于仰光号的航行。当风向还比较顺利的时候,船长命令张起全部船帆。仰光号上有双桅船的装备,它经常张起前桅帆和两个角帆航行。由于海风和引擎的双重动力,航行的速度大大提高。仰光号就这样在急促而有时使人晕眩的海浪中,沿着安南和交趾支那的海岸前进。 船上大部分旅客都由于船身不停地颠簸而晕船了。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与其说是海浪,倒不如说是仰光号本身。 说实在话,这些在中国沿海航行的半岛公司的轮船在构造方面确实有严重的缺点。对于空船和满载两种排水量的比例计算得很不正确,因此就经不起海上的风浪。它们底部不透水的密封水舱的容积也不够大。用海船上的术语来说就是“喝饱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再有几个大浪头打到船上,它就不能再照原样航行了。这种船要和法国的皇后号和柬埔寨号那些邮船来比,即使不比引擎和蒸汽机,就是光比船型也差得很远。象皇后号这一类法国邮船,按照工程师的计算即使浸入舱底的海水重量等于邮船本身的重量,也不会沉船。可是半岛公司的船,从加尔各答号、高丽号,一直到仰光号,只要浸入海水的重量达到船身重量的六分之一,船身就会沉入海底。 所以,一遇到坏天气就得加倍小心。有时还必须收起大帆放慢速度前进。这简直是浪费时间。虽然福克先生丝毫也没有因此表现出任何烦恼情绪,但是路路通可早就急得受不住了。他埋怨船长,埋怨大副,埋怨公司,他把船上所有的工作人员都骂了。也许是因为他想起了赛微乐街他那个没有关闭的煤气炉子,时时刻刻在耗费着他自己的钱,所以才显得更加急躁不安。 “你们可真是急于要到香港吗?”有一天费克斯问路路通。 “急得很。”路路通说。 “你认为福克先生急于搭船去横滨吗?” “可以说是十万火急。” “你现在对于这个奇怪的环球旅行还信以为真吗?” “当然相信,您不相信吗,费克斯先生?” “我?我不相信这事儿。” “鬼家伙!”路路通眨一眨眼笑着说。 这句话把费克斯弄得如堕五里雾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句话就会使他惶惶不安起来。难道这个法国人猜透了他的身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但是他的侦探身分,这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路路通怎么会知道呢?不过,看路路通对他说话的神气,显然他肚子里是有文章的。 另有一天,这小伙子简直说得更露骨了。他比费克斯可心直口快多了,肚子里从来藏不住话。他嘻皮笑脸地问费克斯: “嘿,费克斯先生,这一回到了香港,您真的就不走了吗?跟您分手,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太不幸了。” “这个……”费克斯很窘地说,“我也难说!也许……” “啊!”路路通说,“要是您还能跟我们同路,那我真太幸运了。瞧,作为东方半岛公司的代理人,您怎么能半路留下来呢。您本来说只到孟买的,可是现在马上又要到中国了。美洲大陆已经不远,从美洲到欧洲也是近在眼前!” 费克斯注意地看着路路通这一副极其讨人喜欢的嘴脸。他也随和着路路通哈哈大笑了一阵。这时,路路通就高兴地问他:“您这种职业是不是出息很大?” “也大,也不大,”费克斯毫不在意地说,“有时候差事好,有时候不好。不过你全明白,我旅行并不要自己花钱!” “噢,这我早知道了!”路路通说着又大笑起来。 这一段谈话结束之后,费克斯回到自己的房舱便开始琢磨起来。毫无疑问,他是被人家看穿了。无论如何反正这个法国人是知道他是密探了。可是,他告诉了他主人没有?他在这件事里面是个什么角色呢?他会不会是福克的同谋?这件事是不是已经漏底了,所以也就算吹了呢?费克斯很苦恼地想了好几个钟头,一会儿觉得一切都完了,一会儿又希望福克完全不了解他的情况,最后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他定了定神,决定直截了当地对付路路通。如果到了香港还没有办法逮捕福克,如果到时候福克真的预备离开这最后的一块英国地盘,那么他,费克斯就跟路路通打开窗子说亮话。他要是福克的同谋,那么福克就什么都会知道,那么这件事也就全糟了;要是路路通与这件盗窃案毫无瓜葛,那么他就会为自己打算而撇开福克。 这就是费克斯和路路通相互之间的微妙关系。而斐利亚-福克则象是一颗高悬在他们之上的行星,漫不经心地在天空运行。他沿着自己的轨道环游地球,毫不忧虑那些在它周围运行的小行星。 但是在它旁边现在有一颗被天文学家称为“扰他”的女星,它本应该会在这位绅士的心中引起一些紊乱。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艾娥达夫人的美丽对福克先生竟未发生任何影响,这真使路路通非常奇怪。如果这个“扰他”星所造成的星辰错乱真的成为事实的话,那将会比天王星所发生的星辰错乱(人们依靠天王星的星辰错乱,才发现了海王星)更加难以推算。 不错,这件事使路路通天天都感到奇怪。他从年轻的艾娥达夫人眼里看出了她对自己主人的无限感激之情。而斐利亚-福克心里显然是只想到英勇果敢地,而不是深情脉脉地尽自己的义务。至于目前旅行中可能碰到的事,以及这些事对他可能产生的影响,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路路通却一直心神不定。有一天他伏在机车间的栏杆上,看着这架有时象发怒似的大机器在飞快转动,这时由于船身急剧地前后颠簸,推进器一露出水面就飞快地空转,于是活塞的运动就引起蒸汽不停地劈拍爆炸。路路通看了这种情况,好象他自己也要给气炸了。 “机器空转了!”他嚷着说。“船不走了!瞧瞧这些英国人!啊!这要是一条美国人的船,他们会宁愿让它炸了,也不会叫它这样老牛拖破车似的跟咱们耗时间,泡蘑菇了。” 第十八章 斐利亚·福克、路路通和费克斯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 在这一次航行的最后几天里,天气相当坏。风愈来愈大,一直在刮西北风,阻扰着仰光号的前进。船身很不稳定,颠簸得非常厉害。这就难怪船上旅客对这海风掀起的恼人大浪怨声载道了。 从11月3号到4号,海上起了暴风雨。狂风凶猛地卷着海浪。这时仰光号只好收起大帆,船身斜顶着海浪前进。在整整半天的时间里,推进器的转动速度只能保持十转。虽然船帆都已经收起,但是海上暴风仍然吹着其他船具,发出尖锐的呼啸。 仰光号的航行速度显然已经大大降低。看情况,到达香港的时间要比预定时间延迟二十小时,如果暴风雨不停的话,甚至还不止二十小时。 斐利亚-福克面对着这个象是和他作对的波涛汹涌的汪洋大海,依然面不改色,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但是,要迟到香港二十小时,那就会赶不上开往横滨的客船,就会破坏他的旅行计划,可是这个人就象是一块木头,他一点也没有急躁和烦恼的情绪。好象他在制定旅行计划的时候,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场风暴。艾娥达夫人在跟他谈起这个坏天气的时候,发现他完全和往常一样平静。 但是费克斯对于这一场风暴,却另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看法。他跟别人正好相反,这种坏天气使他非常高兴,如果仰光号碰上飓风必须到靠岸的什么地方躲一躲的话,那他就会觉得这是最大的快乐。不管什么样的耽搁对他都有利,因为这样就会拖住福克在香港多待几天。总算老天作好事,带着狂风巨浪来帮他的忙了。虽然费克斯现在也有点晕船,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呕吐他也不在乎,当他肉体感到晕船的痛苦时,他的精神却感到无限兴奋。 至于路路通,我们可以想象,在这场恼人的暴风雨中,他那种无法抑止的愤怒会达到什么程度。这次旅行直到目前为止沿途都是一帆风顺!陆地和海洋似乎都是忠诚地在为他的主人效劳。火车轮船都服从他主人的需要。海风和蒸汽也都齐心为他的主人出力。难道倒霉的时刻终于要来了吗?路路通觉得这两万英镑的赌注好象要从自己腰包里掏出去似的,他简直再也忍耐不住了。暴雨使他愤怒,狂风使他发疯,他真想用一条鞭子把这个傲慢不驯的大海痛揍一顿!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啊!费克斯在他面前谨慎地隐藏着自己的得意心情。这一点他算是作对了,不然的话,要是被路路通看穿了,他准会吃不了兜着走。 路路通从这场暴风雨开始到结束一直待在仰光号甲板上,他在船舱里一会儿也坐不住;他爬到桅杆顶上,弄得船员们大为惊奇,他灵巧得象个活猴子,什么事都插手帮忙。他还一再地向船长、领班和水手提出各种问题。别人看见这个小伙子毫无耐性,都忍不住要笑起来。可是路路通一定要问清楚这场暴风雨还会继续多久。别人叫他去看晴雨表,可是晴雨表上的水银柱一点也没有上升的意思。路路通抓住晴雨表摇了一阵,水银柱依然不动。不论是摇晃或是咒骂都没能使这个无辜的晴雨表屈服。 风浪终于平息了。11月4号这一天海上情况有了好转。海风变得温顺了,路路通的脸也象天气一样开始晴朗了。大桅帆和小桅帆也可以升起来了,仰光号又重新以飞快的速度前进。但是,失去的时间已经无法追回了。现在必须另想办法,因为仰光号要到6号早晨五点钟才能望见陆地,而斐利亚-福克的旅程表上写的却是5号到达。而他六号才到,也就是迟了二十四小时,到横滨去的船是一定赶不上了。 六点正,引水员上了仰光号,他准备上舰桥领仰光号穿过航道,直到香港港口。 路路通急着想问问这个人,去横滨的船是否已经离开了香港。但是他又不敢问,他想顶好还是保留一点希望一直到香港再说。他把自己的烦恼对费克斯说了,费克斯这个老狐狸想安慰他一番,说福克先生毫无问题会等下一班船去横滨的。可是他没想到这句话会气得路路通大发雷霆。 虽然路路通怕去询问引水员,可是福克先生翻了翻自己的《旅行指南》之后,却若无其事地问引水员可知道什么时候从香港有船开往横滨。 “明天早上涨潮的时候。”引水员说。 “噢!”福克先生“噢”了一声,不过脸上一点惊奇的表情也没有。 路路通这时也在旁边,他简直高兴得想拥抱这位引水员。可是费克斯却恨不得马上把这个人掐死。 “这条船叫什么名字?”福克先生问。 “卡尔纳蒂克。”引水员说。 “这条船不是应该在昨天开吗?” “是的,先生。但是船上有个锅炉需要修理,所以就改在明天开了。” “谢谢您。”福克先生说。说完这句话,他就踱着方步走下仰光号客厅去了。 这时路路通赶快上去,紧紧地握着这个引水员的手,一面说: “引水员,您这个人真太好了!” 不用说,这个引水员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他回答了这几句话竟会博得这样热情的感激。 一声哨响,引水员走上了舰桥。他领着仰光号从这条拥挤着各种木船、汽艇、渔船以及其他船只的香港航道中穿行。 11月6日下午一点钟,仰光号靠了码头,旅客们纷纷下船。 应该承认,这种意外的情况对于福克先生是特别有利的,如果卡尔纳蒂克号不是要修理锅炉的话,它在11月5号就已经开走了。那么,要去日本的旅客就只好再等八天坐下一班船了。不错,福克先生是迟到了二十四小时,但这次耽搁还不至于严重地影响他下一阶段的旅行计划。 实际上,由横滨横渡太平洋到旧金山去的客船是和香港去日本的客船衔接着的。横滨的船不可能在香港的船未到达之前就开往旧金山。显然,横滨开船的时间也会相应地向后顺延二十四小时。但是这二十四小时的耽搁,关系并不大,因为在横渡太平洋的二十二天航行中,是很容易把这二十四小时的损失找回来的。 斐利亚-福克先生从轮敦出发这三十五天以来,除了这二十四小时以外,都是按计划完成的。 卡尔纳蒂克号要到明天早上五点钟才开。福克先生还可以有十六小时来办一些自己的事情,也就是说替艾娥达夫人找那位亲戚。一下了船,福克先生就让艾娥达夫人挽着自己的胳臂,一同向一抬双人轿子走去,福克先生问轿夫有什么好旅馆。轿夫告诉他说有一个俱乐部大饭店。他们便坐上了双人轿。路路通在后面跟着,二十分钟之后,他们就到了俱乐部大饭店。 福克先生替艾娥达夫人订了一套房间,并且叫人为她预备了一切她所需要的东西。然后他对艾娥达夫人说他马上去找她那位亲戚,找到了就把艾娥达夫人留在香港请那位亲戚照顾她。同时他吩咐路路通在他回来之前不要离开俱乐部大饭店,以免艾娥达夫人一个人没人照顾。 福克先生让人引他到了交易所。那里人们总不会不知道这位香港富商尊贵的杰吉先生。 福克先生询问了一位经纪人,果然那人认识这位帕西富商。可是他说这位帕西商人离开中国已经两年了。他钱已经赚够了,把家搬到欧洲去了,大概是搬到荷兰去了,因为他过去在香港的时候,一直是和荷兰商人来往的。 斐利亚-福克又回到了俱乐部大饭店。他立即叫人告诉艾娥达夫人希望跟她谈一下。他很简单地告诉艾娥达夫人说:据了解尊贵的杰吉先生已经不住在香港,可能是搬到荷兰去了。 艾娥达听了这话,开始,一声不响,后来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想了一会儿,轻轻地说: “您说我该怎么办呢,福克先生?” “这很简单,”福克说,“到欧洲去。” “可是我怕会妨碍您……” “您一点也不会妨碍,您跟我们在一起,对我的旅行计划毫无影响。路路通!” “我在听您吩咐,先生!”路路通说。 “到卡尔纳蒂克号去订三个舱位。” 路路通立即走出了俱乐部大饭店,他非常高兴能继续跟艾娥达夫人一块儿旅行,因为她待人很好。 第十九章 路路通竭力为主人辩护 香港不过是一个小岛,1842年鸦片战争之后签订了《南京条约》,这个小岛就被英国占领了。没用几年英国以其殖民者的才能就把这里建成了一座大城市和一个海港——维多利亚港。这个小岛位于珠江口上,距离对岸葡萄牙占领的澳门只有六十英里。香港在商业竞争方面必然会战胜澳门。目前中国大部分商品出口都经过香港。这里有船坞、医院、码头、仓库;还有一座哥特式建筑的大教堂和一个总督府;到处是碎石铺成的马路,这一切都使人觉得这是英国肯特郡或萨里郡的某一个商业城市,从地球的那一面钻过来,再出现在这一块中国的土地上了。 路路通两手插在衣袋里一面走向维多利亚港,一面欣赏着那些在中国还十分流行的轿子和带篷的轿车。成群的中国人、日本人和欧洲人在街上熙熙攘攘非常忙碌。路路通觉得这个城市和他沿途经过的孟买、加尔各答或新加坡等城市差不多没有什么两样。这些地方都好象是环绕着地球排成的一条英国城市的索链。 路路通到了珠江口上的维多利亚港,这里聚集着各国的船只:英国的、法国的、美国的、荷兰的,其中有军舰,有商船,有日本的或是中国的小船,有大帆船、汽艇和舢板,甚至还有“花船”,这些“花船”就象是漂浮在水面上的花坛。路路通在路上还看见一些穿黄色衣服的本地人,这些人年纪都很大。路路通想按中国习惯刮一次脸,就走进了一家中国理发店,他从一位英语讲得相当好的理发师那里才知道刚才看见的那些老人年纪最小的也都在八十岁以上,他们只有到这样高龄,才有权利穿黄衣服,因为黄色是代表皇家的颜色。路路通虽然不了解究竟,不过他觉得这倒挺滑稽。 他刮好了脸就走向卡尔纳蒂克停靠的码头。到了那儿,他看见费克斯正独自在河边上徘徊,这路路通一点也不奇怪。这时,这位侦探脸上露着十分失望的表情。 “好!”路路通心里说,“这一来对改良俱乐部那些老爷们可就不大妙了!” 他对费克斯的烦恼装着完全没有看见的样子,笑嘻嘻地走上去跟他打了招呼。 说实在话,一点也不能怪费克斯咒骂他一再碰上的坏运气。还是没有拘票!显然这份拘票还正在他后面追着转寄,要是能在香港再待上几天,就准会收到了。既然香港是这次旅途上最后一个受英国管辖的地方,要是在此地不能逮捕福克,那么这个贼就一定会远走高飞了。 “嘿,费克斯先生,您是决定跟我们一同到美洲去了?”路路通问。 “是啊。”费克斯咬着牙说。 “那就快走吧,”路路通一面说着一面哈哈大笑。“我早知道您是不会跟我们分手的。好吧,咱们一齐去订船票吧!” 他们一同走进了海运售票处,订了四个舱位。这时售票员告诉他们说,卡尔纳蒂克号已经修好了,原来规定明天早晨开船,现在提前了,今天晚上八点钟就开。 “那好极了,”路路通说,“提早开船对于我的主人更合适,我就去告诉他。” 现在费克斯决定采取最后一着了。他决定把一切都告诉路路通。要拖住斐利亚-福克在香港多待几天,也许这是唯一的一个办法了。离开售票处以后,费克斯就请路路通到酒店去喝两杯。路路通看时候还早,也就接受了他的邀请。 码头对面就有一家外表很吸引人的酒店。他们两个便走了进去。这是一间装修得很漂亮的大厅。靠里边放着一张板床,上面铺着垫子。床上一个挨一个地睡了好些人。在这大厅里,有三十多个人散坐在那些用藤条编的桌子上。他们有的在大杯地喝着清淡的或浓烈的英国啤酒,有的在喝着英国烧酒:杜松子酒或白兰地。另外,大部分人都在吸着长杆红瓦头的大烟枪,大烟斗上装着玫瑰露合鸦片制成的烟泡。不断有吸烟的人晕过去,倒在桌子底下,于是酒店的伙计就过去拖住他的脚和脖子把他搬到板床上和那些已经晕过去的烟鬼放在一起。晕过去的烟鬼就这样被一个一个地排着放在板床上,共有二十多个,他们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真是使人恶心。 费克斯和路路通现在才知道他们是进了一家专做这些无赖汉、白痴、荒唐鬼、糊涂虫生意的大烟馆。这个死要钱的大英帝国每年要卖给这些人价值两亿六千万法郎的这种害死人的所谓“鸦片”药膏!利用人类最悲惨的恶习赚来的这笔钱是多么污秽呵! 中国政府曾经想用严厉的法律来禁绝这种恶习,但是没有成效。吸鸦片的恶习从富有阶级——鸦片首先是专给他们享用的——一直蔓延到了下层阶级,这种灾祸就再也无法禁止了。目前在中华帝国吸鸦片的人随时随地都有。男人女人都贪恋这种可悲的嗜好。他们一旦吸上了瘾,就再也戒不掉了,否则就会产生剧烈的胃疼。烟瘾大的人一天能吸八筒,这种人过不了五年就得死。象这样的大烟馆香港很多,费克斯和路路通怀着喝两杯的念头走进的这个地方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路路通没有钱,但是他很乐意接受了他朋友的这番“美意”。他提出改一天要回请费克斯。 他们要了两瓶有名的葡萄牙红酒,这个小伙子便开怀畅饮起来。但是费克斯却喝得很有分寸,他在注意观察路路通。他们天南地北地聊起来了。谈得特别起劲的是关于费克斯决定搭乘卡尔纳蒂克号船去横滨的这个好主意。当他们谈到这一条船要提早几小时动身的时候路路通把酒喝光了站了起来,要回去通知他的主人提早上船。这时费克斯一把把他拖住。 “你等一会儿。”费克斯说。 “您要怎么样,费克斯先生?” “我有件要紧的事要跟你谈谈。” “要紧的事儿?”路路通大声说,同时把酒杯里剩下的几滴酒喝干了。“好吧,咱们明天再谈,我今天没时间。” “别走!”费克斯说,“关于你主人的事。” 路路通听了这句话就注意望着费克斯。他发现费克斯的面部表情非常奇怪。于是他就又坐下来。 “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路路通说。 费克斯一只手放在路路通的手臂上,低声地说: “你已经猜出来我是什么人了吗?”费克斯问。 “这还用说!”路路通笑着说。 “好吧,那我现在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你。” “现在,我已经全部都知道了,老兄!喏,这没什么,好吧,你讲下去吧,不过先让我说一句,那些老爷们把钱给白花了。” “把钱白花了!”费克斯说,“你别跟我瞎扯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根本不了解这件事关系到多大一笔数目呵!” “你错了,我知道,”路路通说,“两万英镑!” “不是两万!”费克斯抓紧路路通的手说,“是五万五千英镑!” “怎么着?”路路通叫着说,“福克先生他居然敢拿……五万五千英镑……好吧,这就更不能耽误时候了。”说到这里他又站起来了。 “五万五千英镑!”费克斯一面强拉着路路通又坐下来,又叫了一瓶白兰地,一面接着说,“要是我这事办成了,我会得到两千英镑奖金。只要你肯帮忙,我分给你五百英镑(一万二千五百法郎),干不干?” “要我帮你的忙?”路路通大声说,他的两只眼睛简直都瞪圆了。 “对了,你帮我拖住福克先生在香港多待几天!” “嘻!”路路通说,“你这说的什么话呵?这些老爷们不拿我的主人当正人君子看,叫你来盯他的梢,这还不够,还要千方百计阻扰人家,我真替他们难为情。” “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这简直太不漂亮啦!这简直是要把福克先生口袋里的钱都挖出来,等于是要夺去他的全部财产!” “对呵,咱们就是要打算这么干。” “可是这是个陰谋!”路路通嚷着说。费克斯敬他一杯他就喝一杯,根本没注意自己喝了多少,现在白兰地酒劲一冲,气可就更大了。“这是不折不扣的陰谋!这些老爷们,还是朋友呢?” 费克斯开始觉得他的话文不对题了。 “朋友?”路路通嚷着说,“还都是改良俱乐部的会员呢,费克斯先生,您要知道,我的主人是一个正派人,他这个人只要说跟人家打赌,他就是规规矩矩地去赢人家。” “你等一下,你到底以为我是什么人?”费克斯两只眼睛直盯着路路通说。 “这还用说?你是改良俱乐部那些老爷们派来的暗探,你的任务是要监视我主人沿途旅行的情况,这简直太不体面了!我虽然早已经看出了你的身分,可是我一直一个字儿也没有对福克先生说过。” “他一点也不知道?”费克斯激动地问。 “他半点儿都不知道。”路路通说着又干了一杯。 密探用手摸着自己的前额。在他接着谈下去之前,他感到非常犹豫。他该怎么办呢?路路通的误会看起来绝不是装的,不过这就使费克斯的计划更难完成了。这个小伙子讲的完完全全是老实话,这是很明显的。他也绝对不会是福克的同谋,这一点本来是费克斯最担心的。这时,费克斯心里说:“既然他不是福克的同谋,他就一定会帮助我。” 密探又重新拿定了主意。何况时间也不容许他再拖延下去了。无论如何必须在香港把福克逮起来。于是他就直截了当地对路路通说: “你听我说,你注意听着。我不是你所猜想的那种人。我不是改良俱乐部那些会员派来的暗探……” “噢!”路路通滑稽地看着费克斯说。 “我是警察厅的侦探,接受了轮敦警察当局的任务……” “您……警察厅的侦探……” “对了,我给你看证件,”费克斯说,“喏,这是我的出差证明书。” 侦探从他的皮夹里拿出一张证件给路路通看,那是轮敦警察总局局长签署的公差证明书。路路通给吓傻了。两眼直瞪着费克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这时费克斯就接着说: “福克先生说打赌,这不过是个借口。你和那些改良俱乐部的会员都是被他这个花招儿给骗了。因为他需要你这个不自觉的同谋者为他服务。” “那是为什么?……”路路通嚷着说。 “你听我说,上一个月,9月28号那一天,英国国家银行被人偷走了五万五千英镑,这个人的外貌已经被查出来了。喏,这就是有关他的外貌的记录,这简直跟福克先生一模一样。” “去你的吧!”路路通用他的大拳头捶着桌子说,“我的主人是世界上最正派的人!” “你怎么会知道他是正派人?”费克斯说,“你甚至连认识也不认识他!你在他动身那一天才到他家工作。他找了个毫无意义的借口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轮敦,连行李也不带,只带了一大口袋钞票!你敢担保他是正派人?” “我敢担保!我就是敢担保!”可怜的路路通机械地重复着说。 “那么你是愿意作为他的从犯一起被捕了!” 路路通两手抱着脑袋,他的脸色全变了。他不敢抬头看费克斯。 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的救命恩人,这么一个仁慈而又勇敢的人,他会是贼?可是费克斯提出来的那些怀疑又那样活龙活现!路路通是绝不肯相信自己的主人会做这种事的。 “干脆说吧,你想要我怎么样?”他鼓起最大勇气向费克斯说。 “喏,”费克斯说,“我盯着福克先生一直盯到今天,但是我还没有接到我向轮敦要的那张拘票,所以我需要你帮助我拖住他留在香港……” “你叫我……” “我跟你平分英国国家银行许下的两千英镑奖金。” “我不干!”路路通说着,就打算站起来,可是他感觉到精神恍惚,又没有力气,于是又坐了下来。 “费克斯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即使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即使我的主人真的是你要抓的那个贼,……我也不承认……我是他的仆人……我看他是个好人,是个仁人君子。要我出卖他,绝对办不到。就是把全世界的金子都给我,我也不能那么干……” “你拒绝吗?” “我不干!” “好吧,那就算我什么也没说,”费克斯说,“来,咱们喝酒。” “好,咱们喝酒!” 路路通觉得越来越醉了。费克斯认为现在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把路路通和他的主人隔离开。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正好桌上放着几支装好了鸦片的烟枪。费克斯拿了一支放到路路通手里,路路通迷迷糊糊地接过来放到嘴上就吸了几口。他的头因为麻醉而感到沉重,结果晕倒了。 “好了,”费克斯说,“再没有人去通知福克先生卡尔纳蒂克号提早开船的消息了。即使他能走的话,至少这个死不了的法国人是不会再跟着他走了!”费克斯付了账就扬长而去。 第二十章 费克斯和斐利亚·福克直接打交道 当费克斯在酒店里和路路通进行谈判要断送福克的前途的时候,斐利亚-福克正陪着艾娥达夫人在英国侨民住宅区的大街上散步。自从艾娥达夫人接受了福克先生带她到欧洲去的建议,他就不能不考虑到在这样长的一段旅途中需要准备的一切东西。象他这样一个英国人,拿起个旅行袋就去环游世界,当然无所谓,但是,对一位妇女来说,这样就行不通了。因此,就必须购买一些旅途中所需要的衣物。 虽然艾娥达夫人那么恳切地一再表示反对和推辞,但福克先生还是我行我素,不声不响地完成了他的任务。他回答艾娥达夫人总是这两句老话: “这是我自己路上用的,这是我计划好要买的。” 东西都买齐了。福克先生和艾娥达夫人就回到俱乐部大饭店,去享受他们预定好的那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饭后,艾娥达夫人有点疲倦了,她照英国习惯轻轻握了握这位沉静的救命恩人的手,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位尊贵的绅士,整整一个晚上都在专心地阅读《泰晤士报》和《轮敦新闻画报》。 假如福克先生是一位多疑古怪的人,那么,到了睡觉时候,还不见自己的仆人,他就会感到意外了。但是福克先生知道开往横滨的船在明天早晨以前不会离开香港,所以他对此事也就不太注意。第二天早上,福克先生打铃叫人,路路通还是不在。 当这位高贵的绅士知道他的仆人根本就没有回旅馆的时候,他是怎样想的,谁也不知道。福克先生只好自己提了旅行袋,一面叫人通知艾娥达夫人,一面叫人去雇轿子。 这时已经是八点钟了,预计九点半钟满潮,卡尔纳蒂克号要趁着满潮出海。 轿子到了俱乐部大饭店门口,福克先生和艾娥达夫人一齐坐上了这种舒适的交通工具,后面紧跟着一辆小车子,拉着他们的行李。 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轮船码头,下了轿子,这时福克先生才知道卡尔纳蒂克号昨天晚上已经开走了。 福克先生本来打算能一举两得,既找到了船,又找到了路路通。可是没想到两头儿都落了空。但是,他脸上却一点失望的表情也没有,而艾娥达夫人一直不安地看着他,于是,他对她只好这样说: “这是个意外,夫人,没什么。” 就在这时候,旁边有一个人,这个人一直在留神看着福克先生,现在走到他跟前来了。这人就是警察厅的密探费克斯。他跟福克先生打了个招呼,说: “您先生不是跟我一样昨天乘仰光号到香港来的旅客吗?” “是的,先生,”福克冷冰冰地说,“可是我还没请教您是……” “请您原谅,我不过是想希望在这儿能碰到您的仆人。” “先生,您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艾娥达夫人着急地问。 “怎么着?”费克斯装着吃惊的样子说,“他没跟你们在一块儿吗?” “没有,”艾娥达夫人说,“从昨天起他就不见了,他难道会不等我们自己就上船走了?” “他会不等你们吗,夫人?”侦探说,“不过,请允许我问一句,你们是不是预备乘这条船走的?” “是的,先生。” “我也是的,夫人,您看我这一下儿真给弄得狼狈极了。卡尔纳蒂克号修好了锅炉,谁也不通知,就提早了十二小时开出了香港。现在就只好再等八天,搭下一班的船了!” 费克斯讲到“八天”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感到十分痛快。八天!福克得在香港待八天!等拘票的时间是足足有余了。他这位国家法律的代表人今天总算是交了好运了。 可是当他听到斐利亚-福克镇静地说出下面一句话的时候,我们可以猜想,那对费克斯是多么狠的当头一棒呵! “可是我觉得除了卡尔纳蒂克号,在香港的港口上还有别的船。” 说完这句话,福克先生就让艾娥达夫人挽着自己的手臂,一齐走向船坞去找其他就要开出的轮船。 费克斯不知如何是好,紧紧跟在后面,看起来就象是福克手上有一根线牵着他似的。 福克先生从轮敦出发以来一直都在走好运,可是现在好运象是真的走完了。他在港口上到处找,整整跑了三个小时,他决定如果万不得已就租一条船去横滨;但是他看到的一些船不是正在装货就是正在卸货,当然不能够马上就开。于是费克斯觉得又有指望了。 但是福克先生并不慌乱,他继续找船,他甚至打算到澳门去找。正在这个时候,他在港口上看见迎面来了一个海员。 “先生,您找船吗?”这个海员脱下帽子向福克先生说。 “有就要开的船吗?”福克先生问。 “是呵,先生,有一条43号引水船,它是我们船队里最好的一条船。” “它走得快吗?” “每小时至少可以跑八九海里,您愿意看看吗?” “好。” “您一定会满意的。您是要坐船到海上去玩玩吗?” “不,我要坐船旅行。” “旅行?” “你能把我送到横滨吗?” 海员听了这句话,不自觉地晃动着下垂的两臂,一双眼睛睁得滚圆。 “先生,您是开玩笑吧?”海员问。 “不是开玩笑!卡尔纳蒂克号开了,我没赶上。我必须在十四号以前到横滨,因为我要赶上开往旧金山的船。” “抱歉得很,”海员说,“这可没办法。” “我每天给你一百英镑(二千五百金法郎)的船费,如果你能按时赶到,我再给你两百英镑的奖金。” “这话是真的?”海员问。 “完全是真的。”福克先生说。 海员走到一旁,望着大海,显然他是为了赚这样一大笔钱和害怕冒险跑那么远的路这两件事进行思想斗争。 这时,费克斯待在一旁,心里象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 福克先生这时转过身来问艾娥达夫人: “坐这条船您不害怕吗,夫人?” “跟您在一起,我是不会害怕的,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说。 海员两只手转弄着帽子,重新挨近福克先生。 “怎么样,海员先生?”福克先生问。 “怎么样,先生,”海员说,“我不能拿我的船员和我,还有您去冒这个险。这么远的路,我这条船只不过二十吨,又赶上这个时令。再说,您的时间也赶不上,从香港到横滨足足一千六百五十海里呵。” “只有一千六百海里,”福克先生说。 “反正都是一样。” 费克斯这时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海员接着说,“也许还能想个别的办法。” 费克斯又紧张了。 “什么办法?”福克说。 “从这里到日本南端的港口长崎只有一千一百海里,或者是只到上海。上海离香港只有八百海里。如果去上海,我们可以沿着中国海岸航行,这是一个很有利的条件,并且沿海岸往北又是顺水。” “海员先生,”福克先生说,“我正是要到横滨去搭美国的船,我不是要去上海,也不是要去长崎。” “干吗不去上海或长崎呢?”海员说。“开往旧金山的客船并不从横滨出发。它是从上海出发的,横滨和长崎只是两个中途停靠的港口。” “你对于这些情况很有把握吗?” “有把握。” “去旧金山的船什么时候离开上海?” “十一号下午七点钟。我们还有四天的时间。四天就是九十六小时。我们按每小时平均走八海里计算,只要我们抓紧时间,只要东南风不改变方向,只要海上不起风暴,我们就能按时赶完从这里到上海这八百海里的海路。” “你的船什么时候可以开?” “过一个钟头就可以开,现在要去买点粮食,还要作开船前的准备工作。” “好,我们一言为定……你是船主吗?” “是的,我叫约翰-班斯比,唐卡德尔号的船主。” “你要我付定钱吗?” “要是您愿意的话……” “给你,先付两百英镑,”这时,斐利亚-福克又转过身来对费克斯说。“先生,如果您愿意搭这条船……” “先生,”费克斯立即回答说,“我正要想说请您帮这个忙呢。” “那好吧。过半个钟头,我们上船。” “可是路路通呢……”艾娥达夫人说,这个小伙子失踪了,她很不放心。 “我想尽一切力量替他安置一下。”福克先生回答说。 当这位心里充满了烦恼、焦虑和愤怒的费克斯走上这条引水船的时候,福克先生和艾娥达夫人正走向香港的警察局。福克先生把路路通的外貌特征告诉了警察局,并且留下一笔足够他回国用的旅费,接着又到法国领事馆办了同样的手续。然后又到俱乐部大饭店取出刚才送回来的行李,最后又乘轿子回到了港口。 下午三点正,43号引水船的人员已经到齐,粮食已经买来了,开船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 唐卡德尔号是一条很漂亮的机帆船,全重二十吨。船头很尖,样子很俐落,吃水很深,看起来很象一条竞赛用的游艇,船上铜具都闪闪发亮,连铁器也都电镀了。甲板象象牙似的干干净净。这一切说明了船主约翰-班斯比很会保养他的船。船上有两只稍向后倾的大帆,此外还有后樯梯形帆,前中帆,前樯三角帆,外前帆和顶帆。唐卡德尔号在顺风的时候可以利用这一套应有尽有的设备。看样子这条船一定会走得很好,实际上,它在引水船竞赛会上确实得过好多次奖。 唐卡德尔号上除了船主约翰-班斯比以外,还有四个船员。这些勇敢的海员们经常风雨无阻地到大海上去寻找海船,把它们领进港口,他们对于海上各处的情况都很熟悉。 约翰-班斯比是一个四十五岁上下的中年人。身体结实,皮色由于日晒而显得棕红,两眼奕奕有神。从他的脸膛可以看出他是个很有魄力的人。他很稳重,办事很老练,即使最不相信人的人,对他也会完全信赖。 斐利亚-福克先生和艾娥达夫人上了船。费克斯已经早在船上了。他们从后舱口进了一间正方形的房舱,这间房舱四周的墙壁都设有凹进去的床铺,床铺下面放着半圆形的长凳子。房中间有张桌子,这张桌子被一盏摇摇晃晃的挂灯照得亮堂堂的。这间房舱虽小,但是非常干净。 “抱歉得很,我不能给您预备一个更舒服的地方,”福克先生对费克斯说。费克斯只是恭敬地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这位警察厅侦探接受了福克先生的款待,心里好象是受到很大委屈似的。 “毫无疑问,”他心里说,“这是一个很有礼貌的流氓,但是,不管怎样,他总归是个流氓。” 三点十分,唐卡德尔号张起了帆,随着号角的响声,船上升起了英国的国旗。旅客们都在甲板上坐着。福克先生和艾娥达夫人向码头作最后一次的眺望,他们希望看到路路通是不是真正就此失踪了。 这时费克斯心里可真有点害怕,因为他怕那个被他耍花招整垮了的倒霉小伙子,也许真的正好这时候就在这个码头上出现,那时,他的西洋镜就会全给拆穿了,那他就会陷于非常不利的地位了。但是,幸亏这个法国人没有出现。毫无疑问,他现在还没有摆脱鸦片烟麻醉的影响。 约翰-班斯比船主终于驾船出海了。唐卡德尔号上的后樯梯形帆、前中帆和外前帆兜着饱满的海风,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奔驰前进。 第二十一章 唐卡德尔号船主险些儿没得到两百英镑的奖金 在一条二十吨重的小船上航行八百海里,特别是又在这种季节,这简直是一次冒险的远征。在中国沿海一带,经常会碰上坏天气,尤其是在春分和秋分的时候,会碰上剧烈的海风。目前还是十一月上旬。 事情很明显,船主如果直接送福克先生他们去横滨,当然就能赚更多的钱,因为福克先生已经按照每天一百英镑支付了船租。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接受那样的航行任务,就要担很大的风险。照现在这样到上海去,这如果不算是鲁莽行动,至少也算是敢于冒险。然而约翰-班斯比对于自己的唐卡德尔号是很有信心的。它在海浪里飞驰,活象一只海鸥。船主这样做,也许并没有错。 就在当天傍晚时分,唐卡德尔号渡过了香港附近水流湍急的海面,开足马力,充分利用后面送来的东南风,顺风飞驰。它的航行情况非常令人满意。 “船主,快,越快越好!”当小船进入大海时,斐利亚-福克先生说,“这一点您用不着我多交代了。” “先生,您放心吧,交给我好了,”约翰,班斯比回答说,“我们已经把所有能利用的帆面都用上了,那些顶帆就是加上去,也不能再增加速度。它们只会增加船的负担,从而减低航行速度。” “这是你的业务,我是外行,我完全信赖你,船主。” 斐利亚-福克象水手一样两腿分开笔直地站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汹涌的波涛,船尾上坐着艾娥达夫人,她在这一条身轻如叶的小船上,漫不经心地凝视着暮色苍茫中的辽阔海洋,若有所思。片片的白帆在艾娥达夫人的头顶上空迎风招展,就象是巨大的白色翅膀带着她在海面上飞翔。小船被海风吹起象是在天空里前进。 天黑了。半圆形的月亮正在徐徐下降。淡淡的月光马上就要消失在天边的迷雾里。乌云从东方卷来,已经掩盖了大片的秋夜晴空。 船主点上了夜航信号灯,在靠近海岸的这一带海面上船只来往十分频繁,点信号灯是一种不可缺少的安全措施。船只互撞的事件在这一带并不稀罕,唐卡德尔号开得这样快,只要稍微和别的船碰一下,就会撞得粉碎。 费克斯正在船头上沉思。他知道福克生性不好聊天,所以自己就躲得远点儿。再说跟这个请他白坐船的人攀谈,他也觉得讨厌。他现在也要考虑一下以后怎么办。费克斯看得很清楚,福克先生是不会待在横滨的。他一定会马上乘上开往旧金山的邮船,逃往美洲大陆。美洲大陆那么大,他当然更有把握能够逍遥法外了。在费克斯看来,斐利亚-福克的打算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这个福克和那种最普通的坏蛋一样,他本来可以从英国搭船直接去美国,但是他却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走遍了大半个地球。他的目的无非是想安全到达美洲大陆。等到英国警察厅被他蒙混过去之后,他就可以在美洲安静地坐着享用他从银行里偷来的那一笔款子了。可是一旦到了美国,费克斯又该怎么办呢?放弃了这个贼吗?不能,万万不能!他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直到办好引渡的手续为止。这是他的天职,他一定要坚持到底。何况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有利条件:路路通已经不在他主人身边了。特别是因为费克斯已向路路通公开了自己的秘密,这就很有必要叫他们主仆二人永远不再见面。 斐利亚-福克也并非没想过他那个莫名其妙地就失了踪的仆人。他考虑了各方面的情况之后,觉得这个倒霉的小伙子很可能由于误会,在卡尔纳蒂克号快要开的时候跑上船去了。艾娥达夫人也是这样想的。她很感激这个曾救过她的生命的忠仆,他的失踪使艾娥达夫人非常难过。也很有可能到了横滨就会找到他的。至于他是不是搭上了卡尔纳蒂克号,将来也很容易打听出来。 夜里,快到十点钟的时候,风势渐渐加强了。为了谨慎起见,也许该把船帆收小一些。但是,船主仔细看了看天气形势之后,决定依旧张着大帆前进。再说唐卡德尔号上的大帆也非常得力,船的吃水量也很深,一切都有充足的准备,即使在暴风雨中,也能迅速航行。 半夜十二时,斐利亚-福克和艾娥达夫人走进了船舱。费克斯早在他们之前下来了。他已经在一张床铺上睡下了。至于船主和他的船员们,他们整夜都待在甲板上。 第二天是11月8日。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这条小船已经走了一百海里。经常被抛下水去测量航速的测程器指出航行的平均时速是八海里至九海里。唐卡德尔号张起全部篷帆尽量利用从侧面吹过来的海风前进。目前的速度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如果风向一直不变,唐卡德尔号就能按时到达上海。 在这一整天的航行中,唐卡德尔号都没有离开海岸太远,因为靠近海岸的海面比较适合小船航行。唐卡德尔号的左舷距离海岸至多不过五海里,有时通过云雾的间隙,还可以看见参差不齐的海岸侧影。即使风从大陆上吹来,海面仍然相当平静,这对于唐卡德尔号是一个有利的条件,因为吨位很小的船只特别害怕大浪。大浪会减低船的航行速度,用一句航海术语来说,会“煞船”。 快到中午的时候,风力稍减,它是从东南吹来的。船主叫人加上顶帆,可是过了两小时,他又叫人卸下了,因为风势又大起来了。 福克先生和艾娥达夫人非常高兴,他们已经不再晕船了,于是就把带来的罐头、饼干拿出来,饱餐一顿。费克斯也被请来同吃,他接受了,因为他很清楚人的肚子也和船一样需要装满东西才能走路。可是这件事真使他恼火!既白坐了这个人雇的船,又分吃了他买的食物,他觉得这太不光彩了!不过,他还是吃了,虽然他吃得很仓促,但总是吃了。 吃完饭以后,他觉得应该把福克先生请到一边说几句话。于是他对福克先生说: “先生……” 费克斯说出“先生”这两个字的时候,连嘴唇都觉得不舒服。他竭力压制着自己,以免感情冲动会一把抓住这个小偷“先生”的领子!然后他接着说: “先生,承您这样慷慨大方,您让我坐您雇的船,不过,虽然我的经济条件不能允许我象您这样大方,但我自己应付的这一部分船费……” “先生,我们不谈这个。”福克先生说。 “不,我要付,我一定要付……” “不用,先生,”福克先生用不容争辩的口吻说,“这是在我的预算总费用中的一项正常开支。” 费克斯不争辩了,他憋着一肚子气,独自一个人跑上船头,就地往甲板上一躺。这一整天他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唐卡德尔号这时正在迅速前进。约翰-班斯比觉得成功在望。他好几次对福克先生说:一定会按时到达上海。福克只简单地答道:但愿如此。 唐卡德尔号所以能走得这样好,首先是由于船上所有的海员工作都非常积极。福克先生许下的奖金对这些能干的水手也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所以没有一根帆索不是绑得紧绷绷的,拉得笔直的!没有一张篷帆不是被吹得鼓鼓的,方向没有一点偏差,掌舵的人没有一点可责备的地方!即使参加皇家游艇俱乐部的赛船大会,他们的工作也不可能比现在做得更认真了。 傍晚,船主检查了测程器之后,知道了唐卡德尔号自从离开香港已经走了二百二十海里。现在斐利亚-福克先生有希望在他到达横滨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计划一点也没有耽搁。这样看来,他从轮敦出发以来第一次碰到的意外,大概会毫无损失地平安度过了。 夜里,在天快要亮之前的那几个小时,唐卡德尔号越过了北回归线直接开进了界于中国台湾大岛和中国大陆海岸之间的福建海峡。海峡中的水流非常急湍,到处都是逆流造成的漩涡。唐卡德尔号走得非常吃力,急促的海浪阻碍旨它的前进。如今在甲板上,很难再站稳脚步。 海风随着日出更增加了威力。大海的上空显示出大风将至的迹象。同时,晴雨表也预告着气候即将发生变化。一整天晴雨表都很不稳定,水银柱急剧地上升下降。回首眺望,东南海上已经卷起滚滚的巨浪。巨浪预示着:暴风雨就要来到! 黑夜降临了。海上闪的着迷人的光辉。夕阳已经在啡红色的薄雾里消失。 船主仔细看了半天大海上空这种不利于航行的景象,嘴里一边嘟囔着,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走到福克先生眼前低声地说: “先生,我可以把实际情况都告诉您吗?” “都告诉我吧。”福克先生回答说。 “那我就说了,我们马上要碰上台风了。” “是南风还是北风?”福克先生简单地问。 “南风。您瞧,这阵台风就要刮起来了。” “既是南面来的,就让它刮吧,因为它会帮助我们走得更快。”福克先生回答说。 “如果您不在乎,那我就没什么说的了。” 约翰-班斯比的判断一点没错。据一位有名的气象学家说,在深秋,台风刮起来会象闪电一样倏地一下掠空而过。但是,如果在冬末和春分的时候一刮起来,它那凶猛的威力就会非常可怕了。 船主立即开始作预防的准备。他叫人把船上所有的帆篷都绑紧,把帆架卸下来放到甲板上,连顶帆桅杆也都放下来了。中前帆上的附加尖桅也去掉了。各个舱口都盖得严丝合缝,一滴水也不会从外面流进船舱。舱面上只留下一张厚布三角帆代替船头上的大帆,以便利用背后吹来的大风继续航行。眼前一切就绪,静等台风吹来。 约翰-班斯比请旅客们进舱房去;但是在那样一间几乎连空气也没有的小客舱里,再加上海浪的颠簸,这种禁闭的滋味不舒服极了。因此,不论是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甚至连费克斯都算上,谁也不愿离开甲板。 将近八点钟,暴风骤雨开始向小船袭来。唐卡德尔号仅有的那块小布帆已被暴风吹得象一根飘忽不定的鹅毛。小船在暴风雨的狂啸中经历的惊险情景简直是无法描述。它前进的速度即使说比开足马力的火车头还要快四倍的话,这种形容也还是保守的。 唐卡德尔号一整天都是这样被那凶猛的海浪簇拥着前进,它不由自主地保持着和飞滚而来的波涛同样惊人的速度向北疾驰。排山倒海的巨浪无数次地从后面打上小船的甲板;但是,只要船主老练地转动一下船舵,马上就会转危为安,翻腾的浪花有时象倾盆大雨把船上的旅客粗暴地冲洗一番,但是旅客们却象哲学家似的逆来顺受,丝毫不动声色。 费克斯,毫无疑问,他是会怨天尤人的,但是勇敢的艾娥达这时却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旅伴福克。她完全被福克这种非凡的镇静给吸住了。为了要在她的旅伴面前表现得毫无愧色,她慨然承受着暴风雨的折磨。至于斐利亚-福克,这场台风好象早就在他意料之中,毫不惊奇。 直到目前为止唐卡德尔号一直是向北飞驰,但是快到傍晚的时候,正如他们担心的那样,风向整整侧转了二百七十度,南风变成了西北风。小船的侧翼受着海浪的冲击,船身拼命地摇晃,如果不了解这条船的各个部分结合得有多么坚固的话,看到它遭受这样凶猛的海浪冲击,一定会吓得失魂落魄。 暴风雨随着黑夜的降临更加猖狂起来。天黑下来了,天愈黑,航行也就愈加困难。约翰-班斯比感到非常忧虑,他考虑现在是否应该找个港口停一会,这时他便去和他的船员们商量。 商量好之后,约翰-班斯比就走近福克先生,他对福克先生说: “先生,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在沿岸找个港口停一会吧。” “我也这么想。”斐利亚-福克回答说。 “好,”船主说,“可是在哪个港口停呢?” “我只知道一个港口,”福克先生安静地说。 “是哪个……” “上海。” 这个回答,使船主一开始老半天弄不清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这句话的坚定和顽强的含义,后来他忽然明白了,就大声说: “好,先生,不错,您说的对。向上海前进!” 唐卡德尔号坚定不移地向北航行。 夜黑得实在可怕!这只小船会不出乱子,真可说是一个奇迹。它曾有两次被风浪卷走,甲板上的船具,要不是有绳子绑牢,早就一股脑儿滚下大海了。 艾娥达夫人虽然万分疲劳,但是她一声也不抱怨。福克先生不止一次跑到她跟前,保护她免于受到凶猛的海浪所造成的危险。 东方又发白了。这时,暴风雨更象一匹脱缰的野马,凶狂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幸亏风向又转回东南,这一转变对于航行是有利的。 大海上新起的东南风带着滚滚的波涛,阻击着西北风留下的逆浪。唐卡德尔号就在这狂澜搏斗的海浪中重新走上征途。如果它不是这样坚固的一条小船的话,在这场波涛相互撞击的混战中必然早已被打得粉碎了。 透过浓雾的间隙,从甲板上不时可以看到大陆海岸。但是大海上却连一条船影子也没有,只有唐卡德尔号独自傲然地在海上奔驰。 中午,海空上露出了暴风雨即将过去的景象,随着夕阳西下,这种景象就更加明显了。 这一场暴风雨持续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却十分凶猛。现在,这些疲惫不堪的旅客可以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了。 夜晚,海上相当平静。船主命令重新装起大帆,并将帆面缩到最小限度。就这样,唐卡德尔号前进的速度已经非常可观了。第二天是11月11日,当太阳出来的时候,约翰-班斯比从海岸的位置看出,小船离上海已不足一百海里了。 不错,一百海里。可是距离预定的时间却只剩下今天了。今天一天必须走完这一百海里!福克先生要想赶上开往横滨的邮船,就必须在今天晚上到达上海。这场暴风雨耽搁了很多时间,不然的话,现在离上海港口至多不过三十多海里了。 风势已大大减弱,但不幸的是推动唐卡德尔号前进的海浪也随着风势的消煞而变得软弱无力。小船上已经张满了布帆;顶帆、附加帆和外前帆都同时挂起来了,而海水却在船前漂浮的杂草和碎木片底下轻轻地泛着泡沫。 中午,唐卡德尔号离上海已不足四十海里了。要在开往横滨的邮船启锚前赶到港口,时间只剩下六个钟头了。唐卡德尔号上的人都非常担心。他们要尽一切可能赶到上海。所有的人——斐利亚-福克当然除外——全都急得心脏直跳。按时间计算,小船必须保持每小时九海里的速度。可是风呢,却越来越小!这是一种很不固定的微风,有一阵没一阵地从大陆上吹来,它掠过了海面,立即飞向不知名的远方,海上波纹也就马上随着消失。 这时唐卡德尔号显得轻盈潇洒,群帆高挂,细密的布篷亲昵地拥抱着轻佻的海风。小船靠着顺流海水的推送前进,到了下午六点钟,约翰-班斯比估计到黄浦江只有十来海里了,因为上海离吴淞口至少还有十二海里。 下午七点钟,唐卡德尔号离上海还有三海里。船主对老天愤懑地骂个不停。毫无疑问这两百英镑的奖金是吹了。他两眼直瞅着福克先生。福克脸上还是毫无表情,尽管他的整个命运也系在这一发千钧的时刻上……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又长又黑的烟囱,冒着滚滚的浓烟,出现在浪花翻腾的河道上。这正是那条准时从上海开出的美国邮船。 “真该死!”约翰-班斯比绝望地把舵盘一推,叫着说。 “发信号!”福克简单地说。 一架小铜炮拉到船头上来了。这座铜炮本来是在大雾里迷失方向时发信号用的。 铜炮里已经装满了火药,船主拿来一块通红的火炭正要去点燃导火线,这时福克先生说: “下半旗!” 船旗下降到旗杆的中部。这是一种求救的信号。他们希望能被美国邮船看到,这样就有希望使它改变一下航线向唐卡德尔号开来。 “开炮!”福克说。 小铜炮惊人的轰鸣,响彻在大海的上空。 第二十二章 路路通体会到即使到地球的另一面,口袋里最好还是带点钱 11月7号午后六时半,卡尔纳蒂克号邮船开出了香港,直向日本迅速前进,这条船载满了货物和旅客,但后舱却空着两间房舱。那就是斐利亚-福克先生在开船之前预定的两个房间。 第二天早上,在前甲板上的旅客们非常惊讶地看见一个奇怪的旅客:他眼神似痴若呆,走路东倒西歪、头发乱得象个草鸡窝。这位旅客从二等舱的出口爬上来,就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在一根备用桅杆上坐了下来。这位旅客不是别人,正是路路通。他怎么来的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费克斯离开了那个大烟馆之后,过了一会儿,就有两个烟馆里的伙计把这个昏睡如泥的小伙子抬起来,放到那张专为烟鬼们准备的板床上了。但是又过了三个钟头,这个即使在作着恶梦也还一心一意要赶上船的路路通醒过来了。他在向鸦片烟的麻醉作用挣扎抵抗,他那由于任务没有完成而感到焦虑的心情使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从那张睡满了醉烟鬼的床上爬起来,他虽是东倒西歪,扶墙靠壁,虽是三番五次地跌倒了又爬起来,但是似乎总有一种本能在顽强地推动着他前进,他走出了大烟馆。同时他象在作梦似的不停地叫嚷着:“卡尔纳蒂克号!卡尔纳蒂克号!” 卡尔纳蒂克号的烟囱里正冒着浓烟,就要启程。路路通离开跳板只有几步远了。就在这条船解缆的那一霎那,他一头冲上跳板,连滚带爬地冲过了跳板入口就晕倒在甲板上了。 几个水手(他们对于这样的旅客已经是司空见惯)走过来,七手八脚地就把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抬起来送到二等舱的一间客房里去了。路路通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过来。这时卡尔纳蒂克号离开中国大陆已经一百五十海里了。瞧,这就是路路通今天早晨突然在这条船的甲板上出现的经过。他到甲板上来是要好好呼吸几口海风里的新鲜空气。新鲜空气使他清醒过来了。他开始聚精会神地回想昨天的事。他费了好大劲儿,终于想起来了,想起了昨天的那些情景,想起了费克斯的秘密;想起了大烟馆以及当时的种种情况。 “明白了,”他对自己说,“分明我是给人弄醉了,而且醉得一塌糊涂!福克先生会怎么说呢?不过,我幸亏还没有误了船,这倒是最要紧的。” 然后他又想起了费克斯,他说: “这个家伙啊,我真希望这一回我们可把他给甩开了。他跟我进行了那样的谈判,现在他一定不敢再跟着我们上这条船了。他是个警察厅的警官,是个追踪我的主人的侦探,他还说福克先生在英国银行行窃!去他的吧!说福克先生是贼,那跟说我是杀人凶手一样是胡扯!” 路路通是否应该把这些事情告诉他的主人呢?把费克斯在这件事情里所扮演的角色现在就告诉福克先生,是不是合适呢?等福克先生到了轮敦我再告诉他岂不更好吗。那时,我对福克先生说,有个轮敦警察厅的侦探曾经追着他环游地球,那准会引得哄堂大笑。对,就是这么办。不过这个问题,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再仔细想一想。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去找福克先生,向他承认自己有失检点,请他原谅。 路路通于是就站了起来。这时海上的风浪很大,卡尔纳蒂克号摇晃得很凶。这个好小伙子直到现在两条腿还有点发软,不过,他好歹总算凑合着走到了后甲板。但是,甲板上既没有一个人的面孔象他的主人,也没有一个象艾娥达夫人。 “哦,对了,”他说,“艾娥达夫人这时还在睡觉,至于福克先生,他一定找到了几个玩‘惠司脱’的对手,照他的老规矩……” 于是路路通一边说着,就走进了卡尔纳蒂克号的大菜间。但是福克先生也不在那儿。这时路路通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找船上的事务长,问他斐利亚-福克先生住在几号房舱。但事务长回答说,他所知道的旅客,没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对不起,”路路通坚持着说,“福克先生是一位绅士,个子很高,外表很冷静,不大喜欢和别人交谈,还有一位年轻的夫人陪着他……” “我们船上根本就没有年轻的夫人,”事务长回答说。“再说,你要不信,这里是旅客名单,你可以自己查一下。” 路路通查遍了这张旅客名单……上面就是没有他主人的名字。他简直如堕五里雾中,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啊,糟了!这条船是卡尔纳蒂克号吗?”路路通嚷着问。 “是啊!”事务长回答说。 “现在是开往横滨的吗?” “一点儿也不错。” 原来路路通刚才是担心自己上错了船。但是他的确是在卡尔纳蒂克号上,而他的主人却肯定的是不在这里。 这时,他不由自主地跌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了。这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忽而他恍然大悟,他想起了卡尔纳蒂克号提早了开船时间;想起了他应该通知他主人而他却没有去!要是福克先生和艾娥达夫人真误了船,这完全是他的过失。 是啊,是他的错。可是更主要的是那个坏蛋费克斯的错!费克斯为了要把福克先生和他分开,为了要把福克先生拖住留在香港,就把他路路通弄醉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这个密探的陰谋诡计。现在福克先生一准是垮了;他的赌注也输了,也许他已经被捕了,给关在牢里了……路路通想到这里,恨得直揪自己的头发。嘿!要是费克斯有一天落到他的手里,非好好儿跟他算这笔账不可! 路路通心里苦恼了一阵子之后。又冷静了下来,考虑他当前的处境。情况是不大妙啊!他现在是在去日本,当然一定会到达日本,可是到了以后,他又怎么办呢?他口袋里是空空如也,没有一个先令连一个便士也没有!不过他在船上的饭费和船费是已经预先付过了。因此他还有五六天的时间好想想主意。 路路通在船上大吃大喝的情况,简直无法描写。他把艾娥达夫人的一份,福克先生的一份和他自己的一份都吃了。他吃起饭来就仿佛是他所要去的日本国是个不毛之地,是个任何吃的东西都没有的地方。 11月13号,卡尔纳蒂克号趁着早潮开进了横滨港口。横滨是太平洋上一个重要的港口。往来于北美洲、中国、日本和马来亚群岛之间的各种客货轮船都到这里停泊。 横滨和江户(东京旧名)一样,位于东京湾内,它距离江户这座巨大的城市很近,它是日本帝国的第二大城市。这个城市是昔日大君的驻地。当这个民间统治者大君存在的时候,横滨的权威可以和江户分庭抗礼。在江户那座大京城里住着天神的后裔——神圣的天皇。 卡尔纳蒂克号穿过挂着各国旗帜的无数船只,在港口防波堤和海关仓库附近的横滨码头靠了岸。 路路通没精打采地下了船,踏上了这一块属于太阳神子孙们的奇异土地,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有听天由命,到城里大街上去碰碰运气再说。 路路通首先走进了一个完全欧洲化的区域。这些房子都是低矮的门脸,前面紧靠大街是一排漂亮柱子支撑着的回廊。从条约岬直到海河整个一片地区有许多街道、广场、船坞和仓库。这里和香港、加尔各答一样,到处都是乱哄哄地挤满了各种民族的商人,有美国人、英国人、中国人、荷兰人,他们买卖什么的都有。这个法国小伙子在这些人群中就仿佛到了东南非的胡坦突人聚居的地方。感到事事新鲜,样样出奇。 路路通本来是有一条出路的,他满可以去找法国或英国驻横滨的领事馆,但是他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来历,因为这和他主人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他要去另找机会,不到山穷水尽,他就不去领事馆。 他跑遍了横滨的欧洲区,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被利用的好机会,于是他就走进了横滨的日本区,并且拿定了主意,如果万不得已就到江户去。 横滨本地人住的区域叫做辨天区,“辨天”是附近岛屿的居民供奉的海上女神的名字。在这里,可以看到青松翠柏覆盖成荫的幽径;可以看到雕刻着奇异神像的门扉;可以看到深藏在竹林芦苇中的小桥;还可以看到在那幽暗无边的百年老杉遮蔽下的庵堂寺院,有多少礼佛高僧和孔门清客在里面度着茹斋素食的清苦岁月。 在辨天区还可以看到几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街上到处可以碰到成群的孩子,和几只长毛短腿的狮子狗以及一些懒洋洋的,但却十分讨人喜欢的淡黄色的无尾小猫在一起逗着玩。这些孩子一个个都是面色红润,两颊象熟透了的小苹果,看起来真象是从那些日本屏风上挖下来的俊娃娃。 大街上尽是些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群,其中有敲着单调的手鼓,列队走过的做法事的和尚;有政府的官吏;有头戴一顶漆花尖帽,腰挂两把东洋刀的海关吏或警察官,有身穿蓝地白纹棉军装背着前膛枪的士兵,也有穿着紧身绸上衣外套铠甲的天皇御林军。此外,街上还有许许多多各等各级的军人——因为当兵在日本受人尊敬的程度正象这种职业在中国受人轻视的程度是同样惊人。除了这些人以外,街上还有化缘乞食的僧侣和穿着长袍的香客以及普通的居民。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头发乌黑光滑,头大,腿细,上身长,个子矮,肤色有深有浅,最深的似青铜一样陰黯,最浅的如白粉一般无光,但却绝没有一个象中国人那样的黄面孔。这一点是中国人和日本人基本上的差别。此外在各式各样的车辆行列里可以看见轿子、马匹、驮夫、篷车、漆花的古轿、双人软轿和竹子编成的床。还可以看到一些日本妇女来来往往,她们的脚不大,迈步很小,她们的脚上有的穿着布鞋,有的穿着草拖鞋或是特制的木屐。她们的样子并不漂亮,一个个用头巾吊起眼角,胸部紧束着压得象一块平板,牙齿按照时兴的样式染成黑色,但是她们穿着民族服装“和服”,样子倒很别致。“和服”是一种家常穿的长服,加上一条交织起来的缎带,下面是一条宽大的腰巾,在背后结成一朵大花结子。目前巴黎妇女那种最新式的装束很象是从这些日本妇女那里学来的。 在这些各色各样的人群中,路路通整整游逛了好几个钟头,他参观了街上那些稀奇古怪而又富丽堂皇的店铺;欣赏了堆满着金光夺目的日本首饰市场;张望了那些门前挂着花花绿绿的小旗子,而他却没钱进去的日本饭店;也瞧了瞧那些茶馆,那儿人们正在端着满杯喝着一种清香扑鼻、热气腾腾的用发酵大米作成的酒酿汤,此外他还看了那些香烟馆,那儿人们不是在吸鸦片,而是吸着一种气味芬芳的烟草,因为在日本吸鸦片的人,几乎可以说没有。 这时路路通已经到了郊外,四野尽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这里有各色的鲜花,它们在展示着即将消逝的颜色,发散着最后的香味,其中也有盛开的山茶花,但是这种山茶花不是长在小山茶树丛里,而是长在成棵的大山茶树上。在那些筑有竹篱笆围墙的果树园里,种着樱桃树、李子树和苹果树。当地人种这些果树,与其说是为了卖果子倒不如说是为了卖花。果园里装置着怪模怪样的草人和不断发出尖锐响声的驱鸟机,防止那些麻雀、鸽子、乌鸦和其他贪食的鸟类来啄食果子。没有一棵高大的杉树上没有巨鹰的巢袕。没有一棵垂杨柳的树荫下看不到象在忧郁沉思着的单足独立的鹭鸶。这里到处都是小鸟、野鸭、山鹰和野雁,此外还有很多仙鹤,日本人把仙鹤当作神鸟看待,认为仙鹤是长命富贵的象征。 路路通正在这样信步游逛的时候,忽然在草丛里发现几棵紫萝兰。 “妙啊!”他说,“这就是我的一顿晚饭。” 但是当他闻了一下之后,却发现这些紫萝兰半点香味也没有。 “真倒霉!”他心里说。 说实在话,这个小伙子因为有先见之明,所以在离开卡尔纳蒂克号之前他已经尽可能饱饱地大吃了一顿,可是跑了这一整天,他觉得肚子简直是空得要命。他曾经特别注意了一下:当地肉铺里的架子上根本就没有山羊肉、绵羊肉或是猪肉。他知道这里的牛只能留作耕田,杀牛是犯罪的。于是他便得出结论:在日本,肉食是很少的。这一点他确实没有看错,不过这倒没有什么,既然肉店里没有猪牛羊肉,他的肚子也完全习惯于吃别的肉,如野猪肉、鹿肉、鹧鸪肉、鹌鹑肉、家禽肉或鱼类等等。日本人吃大米的时候几乎就是只拿这些肉类作为副食。但是路路通对于自己当前的遭遇必须抱着逆来顺受的态度,至于搪塞肚子的问题只好拖到明天再去考虑。 黑夜来了。路路通又重新回到了辨天区。他在大街上溜溜达达,只见到处是五光十色的灯笼。他欣赏着那些闯江湖艺人的惊人绝技和那些在空地上招徕了许多观众来看望远镜的星象家。最后路路通又回到了港口,只见港里渔火点点,那是渔人用树脂燃起的火光,他们在诱惑海上的鱼群。 大街上的行人终于渐渐少了。人群刚刚消失,就出现了查夜的警官,他们都穿着漂亮的制服,前后簇拥着一群侍从巡兵,简直象是出国的大使。每当路路通碰到这种神气后现的巡逻队的时候,他就开玩笑说: “好!不错啊!又是一个到欧洲去的日本使节团。” 第二十三章 路路通的鼻子变得很长很长,长得简直不象话 第二天,路路通是又饿又累,他对自己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得先想办法吃饭,越快越好!其实他还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卖掉他那只表,但是他宁愿饿死,也不肯卖表。不过,对于这个能干的小伙子来说,目前也正是一个机会,或者可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那就是靠他那虽然不怎么优美动听,但却浑厚有力的天赋歌喉去沿街卖唱。 他颇会一些法国和英国的陈词旧调,于是他就决定去试试看。看样子日本人一定是喜欢音乐的,既然他们这里都听惯了铙钹、铜锣和大鼓的声音,他们也一定能欣赏一位欧洲声乐家的歌喉。 不过要是马上就拉开场子卖唱,似乎时间还太早了一点,那些硬是被他吵醒了的歌迷八成也不会拿出铸着天皇肖像的钱币赏给歌手。 路路通决定再等几个钟头,但是当他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他觉得要是穿上一套江湖艺人的衣服,岂不更妙?这时,他就想到把自己的西装去换一套更适合于他现在身分的估衣,再说,拿西装换套估衣一定还能找回点钱来,那就可以立即拿来饱餐一顿。 主意是拿定了,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去做了。路路通找了老大半天才找到了一家日本估衣店。他向店主说明了来意,店主很喜欢他这套西装。过不一会儿,路路通就穿着一套旧和服戴着一顶由于陈旧而褪了色的花纹头巾走出了估衣店,而且在他口袋里还叮玲当啷地响着几块找回来的银币。 “妙啊!”路路通心里说,“现在我简直觉得是在过节了!” 这个打扮成了日本人的小伙子如今头一桩事就是走进一家小小的茶饭铺,在那里叫一点零碎鸡鸭肉,弄了点米饭,他完全象是那种吃上顿愁下顿的人一样省吃俭用,凑合着吃完了这顿早饭。 当他把肚子填饱了之后,他就对自己说:“现在我可不能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啊!要是把这一套估衣再卖了,想换一套更日本化的衣服,那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我必须快想办法,尽早地离开这个‘太阳之国’。这个地方留给我的只不过是一个倒霉的回忆罢了!” 这时,路路通一心想去查询一下有没有开往美洲的邮船,他希望能到船上当一名厨师或侍者。他不要报酬,只要许他白坐船,又管饭就行。他先到旧金山,然后再说下一步怎么办。目前主要的问题是要想办法从日本到新大陆,想办法跨过太平洋上这四千七百海里的路程。 路路通完全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立即向横滨港口走去。但是,当他离码头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对那个自己最初觉得简而易行的计划就越来越感到没有把握了。人家凭什么需要我这样一个人到他们美国船上当厨师或侍者呢?我这么一身奇怪的打扮,人家凭什么会那么信任我呢?我有什么值得叫人家相信的介绍信呢?我能给人家提出什么证明文件或保证人呢? 当他正在这样苦思苦想的时候,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一张很大的海报上,这张海报正由一个似乎是马戏团小丑的人物背着,在横滨的大街上走来走去。海报上面用英文写着: 尊贵的维廉-巴图尔卡先生的 日本杂技团 出国赴美公演之前,最后一次演出 在天狗真神佑护下演出特别节目—— 鼻子长长鼻子—— 惊心动魄精彩绝轮 “到美国去!”路路通叫着说,“这正是我想的事!……” 于是,他就跟在这个背着海报的人后面,走了一会儿,又回到了辨天区。一刻钟后,他来到一个很大的马戏棚门口。棚上竖着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旗子,墙壁外面画着一些杂技演员的肖像,这些画像都毫无立体感觉,但是色彩却非常鲜明醒目。 这里就是尊贵的巴图尔卡先生的杂技团剧场,他是一位美国巴尔努式的杂技团经理。他手下有一大批演员。其中有跳板演员、杂技演员、小丑、魔术师、平衡技巧演员和体躁演员。按照海报上说今天是他们离开这个太阳帝国到美国去以前的最后一次演出。 路路通走进了马戏棚前面的圆往回廊,要求见一见巴图尔卡先生。巴图尔卡亲自出来了。 “你找我干什么?”巴图尔卡问道,他这时把路路通当成个日本人了。 “您需要一个佣人吗?”路路通问。 “一个佣人?”这个马戏班经理拈着他那下颚上毛茸茸的灰胡子说,“我这里有两个佣人,都很忠实,很听话,他们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他们给我工作也不要工钱,我只要给他们饭吃就行,……喏,你瞧!”他说着就举起了自己的两只粗胳臂,上面鼓着一条条的青筋,活象低音提琴上的粗弦一样。 “那么,就是说,我对你一点用也没有了?” “一点也用不着。” “倒霉!可是,跟你一道去美国对于我倒是挺合适的。”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尊贵的巴图尔卡先生说,“你这身打扮要说是象个日本人,那我就可以说自己象个猴子了。你干吗要穿这样的行头啊?” “能穿什么就穿什么呗!” “这倒是实话,你是法国人吗?” “对了,道地的巴黎人。” “那么,不用说您一定会装腔作势喽?” 路路通发现别人因为自己是法国人竟得出这样的结论,实在有点恼火,他说: “不错,我们有些法国人确实是会装腔作势,但是比起你们美国人来那还是小巫见大巫啊!” “对!好吧,即使我不能雇你作佣人,我可以请你当我们杂技团的小丑。老兄,您明白吗?在法国你们扮演外国小丑;可是在外国,人家都扮演法国小丑。” “哦!” “再说,你的身体也挺棒,不是吗?” “是挺棒,特别是吃饱了以后就更棒。” “你会唱吗?” “会啊!”这个过去曾经在街头卖过唱的路路通说。 “可是你会不会脑袋向下两脚朝天唱歌?并且在左脚心上放一个滴溜溜转的响陀螺,右脚心上直立着一把军刀,这你会不会?” “会!”路路通回答说。他这时记起了年轻时所受的那些基本训练。 “你看吧,我要请你干的就是这些事!”尊贵的巴图尔卡先生说。 雇用合同就这样当场谈妥了。 路路通总算找到了工作。他在这个有名的日本杂技团算是个“百搭”,什么都干。这本来不是一个什么好差事,不过一个星期之后他就能坐着船去旧金山了。 尊贵的巴图尔卡先生大张旗鼓宣传的表演节目,将在下午三点钟开始。这时,在大门口开始了锣鼓喧天的日本乐队大合奏。 显然,路路通今天不可能马上就扮演角色。但是今天需要他用自己那结实有力的双肩为“叠罗汉”的演员们出一臂之力。这个节目是由“天狗”神长鼻演员们来表演的,这个扣人心弦的精彩节目是今天全部演出节目的压轴戏。 不到三点钟,大批的观众已经涌进了这座宽敞的马戏棚。其中有本地人、有欧洲人、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小孩子。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在那些狭长的椅子上,或者在舞台对面的包厢里坐下来了。大门口的吹鼓手也撤到里头来了。乐队到齐,铜锣、堂锣、快板、竖笛、小铜鼓、大洋鼓都翻天覆地地吹打起来了。 演出的节目和一般杂技团演出的大致相同,但是必须承认:日本的杂技演员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演员。有一个演员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和一些碎纸片,演出了非常美妙动人的“群蝶花间舞”;另一个演员用他那从烟斗里喷出来的一缕芬芳的烟雾,在空中迅速地写出许多青烟文字,这些字构成一句向观众致敬的颂词;又有一个耍抛物戏的演员,他一面把几支点着的蜡烛轮流地从手里抛起,一面把每一支从嘴前面经过的蜡烛吹熄,然后再陆续地把它们点着,同时却一秒钟也不中止他那神奇的抛掷动作。还有一个耍弹簧地陀螺的演员,他使那些地陀螺滴溜溜转起来配合得极其巧妙,看了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这些嗡嗡作响的陀螺在他的躁纵下,活象是一些旋转不停的有生命的小动物,它们能在烟斗杆上,军刀刀口上,以及在那些拉在舞台上的头发一样细的钢丝上旋转着跑个不停,它们能围着几个大水晶瓶打圈转,它们能爬竹梯,能四面八方到处跑,同时发出各种不同的响声。听起来非常和谐。演员们在表演的时候,还使陀螺在半空中旋转飞舞。演员用木制的球拍把这些陀螺象羽毛球一样打来打去,陀螺总是一个劲地不停旋转,演员们最后把陀螺装到衣袋里了,但是当他们再拿出来的时候陀螺仍在旋转,一直转到里面的一根发条完全松开的时候,这时陀螺也都不再动了,摊开得象一束束开放的纸花。 这里,我们对杂技团的各种演员们的绝技无需多加描写,不论是上转梯、爬高竿也好,玩大球、滚圆桶也好,反正每个节目都非常出色。但是最引人入胜的节目是那些令人惊心动魄的“长鼻子”演员的表演,在欧洲根本就没见过这种绝技。 这些“长鼻子”是在天狗神直接佑护之下组成的一个特别的“长鼻子”班。他们穿着象中世纪英雄一样的服装,肩上装着两只华丽的假翅膀,但最特殊的地方是装在脸上的那根长鼻子。尤其是他们用这种鼻子所进行的表演,简直使人叹为观止。这些假鼻子只是用竹子作的,它们的长度有的五六英尺,最长的达十英尺。它们的形状有的笔直,有的弯曲,有的光滑整齐,有的疙里疙瘩。而这些演员们正是在这些装得很牢的假鼻子上来进行特技表演。首先是有十二三个这种“天狗神派”的演员仰卧在台上,接着又来了另一些长鼻子伙伴跳到他们那些象避雷针一样竖立着的鼻子上,他们在这些鼻子尖上蹦跳,飞跃,从这个鼻子到那个鼻子来回表演着各种令人难以相信的绝技。 最后,台上郑重其事地向观众宣布作为压轴戏的节目——“叠罗汉”,马上就要演出了。这个“罗汉塔”将由五十多个长鼻子演员搭成。但是尊贵的巴图尔卡先生的演员们并不是用双肩来叠“罗汉塔”,而只是用他们的假鼻子来支持这个巨大的人体建筑!由于替“罗汉塔”垫底的演员最近走了一个人,而这项垫底工作既要身体结实,又要头脑机灵,于是路路通就被选来担任这个角色了。 说实在话,当路路通穿上这一套中古服装,装上两只花花绿绿的假翅膀,脸上又给安上一个六英尺长的鼻子的时候,这个正派的小伙子不禁想起了年轻时代那些艰苦的岁月,心里自然有无限感慨!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眼前这个鼻子到底是他赚钱吃饭的家伙,于是他决定干长鼻子演员。 这时,路路通就走上了舞台,和那些跟他一样要为“罗汉塔”垫底的伙伴们站在一起。大家一齐往地上一躺,一个个长鼻子都翘到了半天空。接着,搭第二层的演员走了过来,在他们的鼻尖上躺下了;第三层演员跟着躺在第二层演员的鼻尖上,第四层演员也是依法炮制。不大一会儿功夫,这一座只靠着鼻子尖支起来的活人塔已经和台上的顶棚一样高了。 这时台下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台上奏起了雷鸣一般的音乐。就在这一霎那间,“罗汉塔”突然摇晃了一下,只见一个垫底的长鼻子离开了自己的岗位,“人塔”立即失去了平衡,只听“扑通扑通”一阵响声,“罗汉塔”就象一座纸搭的古堡一样倒了下来…… 这是路路通的过失!是他擅自离开了职守。他虽然丝毫也没有扇动自己的翅膀,但却早已飞过了舞台上的低栅栏,爬上了舞台右面的包厢,在一位观众的脚下,趴了下来,他一面嚷着: “啊,我的主人,我可找到您了!” “是你?!” “是我!” “那么,好吧,走,快上船!我的小伙子……” 路路通跟着福克先生和艾娥达夫人迅速地穿过回廊跑出了马戏棚。这时,他们迎面碰上了怒不可遏的巴图尔卡先生,他为了“罗汉塔”的倒塌要求损害赔偿。斐利亚-福克先生丢给他一把钞票,立即平息了巴图尔卡先生的怒火。 六点半钟,福克先生和艾娥达夫人走上了美国邮船。后面跟着路路通,一直到要动身的时候,他肩膀上那两只翅膀和脸上那个六英尺长的假鼻子还没有来得及弄下来呢。 第二十四章 横渡太平洋 关于在上海发生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唐卡德尔号当时发出的信号已经被开往横滨的邮船发现。船长看见小船上下半旗,就命令邮船向唐卡德尔号开去。过了不久,斐利亚-福克先生算清了船费,把为数五百英镑(合一万二千五百法郎)的钞票交给了约翰-班斯比船长。然后这个尊贵的绅士和艾娥达夫人,还有费克斯就一齐上了这条立即开往长崎和横滨的邮船。 就在11月14日当天早晨,邮船准时地到达了横滨。辐克先生让费克斯去忙他自己的事了,然后福克先生就去找卡尔纳蒂克号。他在那里知道路路通确是在昨天晚上到了横滨,这个消息使艾娥达夫人高兴极了。福克先生也许会同样感到高兴,不过他在脸上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斐利亚-福克先生当天晚上就要搭船去旧金山,所以他立即去找路路通。他问过法国和英国领事馆,但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跑遍了横滨的大街,仍然一无所获,于是他对于把路路通再找回来这件事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就是在这时,可能是由于碰巧,或者由于某一种预感,他竟走进了巴图尔卡先生的马戏棚。当时路路通穿着那样奇怪的古装,福克先生当然不会认出他来,可是在台上仰卧着的路路通却看到了他的主人坐在花楼上的包厢里。这时,小伙子再也不能使自己的鼻子一动也不动地保持在原来的地位了,因此就使整个“罗汉塔”失去了平衡,倒塌了。 接着,路路通也从艾娥达夫人那里知道了过去几天的事。艾娥达夫人告诉他如何从香港到了横滨,如何同一位名叫费克斯的先生一起乘坐唐卡德尔号等等。 听到费克斯的名字,路路通并没皱眉头。他觉得现在对福克先生说明费克斯和自己之间的纠葛,还不是时候。至于路路通对于自己的经历,他只承认是在横滨的一个烟馆里吸大烟吸醉了。 福克先生冷静地听完了他的叙述,没有说一句话,然后就给了他一笔足够的钱使他能在船上买到更合适的衣服。不到一个钟头,这个正直的小伙子已经去掉了假鼻子,摘下了花翅膀,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点“天狗神派”的装饰了。 这条由横滨开往旧金山的邮船是太平洋轮船公司的船,船名叫格兰特将军号,这是一条两千五百吨的大轮船,设备很好,速度很快。甲板上露出一根很长的蒸汽机杠杆,两头一高一低地不停活动,这根杠杆的一端联接着活塞柄,另一头联着轮机上的曲轴,这样就把杠杆的直线推动力转变为直接推动轮机的动力,从而使轮轴不停地旋转起来。格兰特将军号装有三个大帆。帆面很宽,有力地协助发动机加快航行速度。按这样每小时十二海里的速度计算,这条邮船用不了二十一天就能横渡太平洋。因此,斐利亚-福克先生相信12月2号将能到达旧金山,11号就能到纽约,12月20号就可以回到轮敦。这样一来,他还能在原定的那个决定命运的时间——12月21日——之前几小时完成这次旅行的任务。 船上旅客相当多,有一些英国人,但更多的是美国人;还有许多到美洲去的苦力移民;也有一部分是在印度军队中服役的军官,他们在利用假期作世界旅行。 这一次,旅途中没有发生任何航海事故。格兰特将军号依靠巨大的轮机,借助于全面展开的大帆,四平八稳地顺利前进。太平洋确实可以说名副其实的“太平”。福克先生沉默寡言,依然如故。现在他那位年轻的旅伴艾娥达夫人,对他已经日益感到亲切,而这种亲切已经不止是感激之情了。他那样和蔼可亲的沉静的性格,在艾娥达夫人心中产生了一种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影响,甚至可以说,艾娥达夫人已经不知不觉地堕入了一种微妙的幻想,而这位令人难以捉摸的福克先生对于艾娥达夫人这种心情却象是一无所知。 此外,艾娥达夫人现在对于福克先生的旅行计划也显得非常关心。她总是担心着怕有什么意外事故会妨碍他们完成这个旅行计划。她经常和路路通闲谈,这个小伙子,从艾娥达夫人谈话的语气里已经猜透了对方的心事。他现在对于自己的主人简直象迷信人敬神一样地盲目崇拜,他滔滔不绝地夸赞福克先生如何诚实,如何宽厚,对人如何热心;然后他又安慰艾娥达夫人,说这次旅行一定会成功。他一次又一次他说,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我们已经离开了中国和日本的那些神奇莫测的地方,我们已经回到了这些文明的国度,最后只要坐上火车,从旧金山到纽约,再坐上横渡大洋的轮船,从纽约到轮敦,这样就毫无疑问能够按时完成这个人们认为不可能的环球旅行了。 离开横滨九天之后,斐利亚-福克先生不多不少地正好绕了半个地球。 格兰特将军号正是11月23日越过一百八十度子午线,位于南半球的这条子午线,正好和北半球的轮敦隔着地球成一条垂直线。不错,福克先生所预定的八十天期限现在已经用去了五十二天,他只剩下二十八天的时间了。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如果说这位绅士按照地球经度子午线计算他才走完了一半路程,那么事实上他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以上的旅行计划。因为,他不得不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从轮敦到亚丁,从亚丁到孟买,从加尔各答到新加坡,再从新加坡到横滨!要是他顺着轮敦所在的纬度五十度线直线环绕地球的话,全程只不过一万二千英里上下;但是由于交通条件的限制,他必须绕道两万六千英里才能回到轮敦。目前,到11月23号这一天,他已经走完了大约一万七千五百英里,不过从此地到轮敦却都是直路了,而且眼前那个专门制造困难的费克斯也不在了。 11月23号这一天,路路通也发现了一件使他非常高兴的事。我们总还记得这个顽固的小伙子曾一直让他那个传家之宝的大银表,一成不变地保持着轮敦时间。他在沿途各地都一直认为别人的钟表所指示的时间是错误的。可是今天,虽然他从没有拔快或者倒拔自己的表针,但是却发现它和船上的大钟走得完全一样。 路路通之所以感到一种胜利的喜悦,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假如费克斯也在这里的话,他很想听听这家伙对他的表会说些什么。 “这个混球儿,他给我-嗦了一大堆什么子午线啦,什么太阳、月亮啦!”路路通说,“嘿!这种人,你要听了他们的话,就别想再有一个准钟点了。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太阳会照着我的表走的!……” 但是路路通并不了解,如果他的表面象那种意大利钟一样分做二十四个小时的话,他就一点也不可能象现在这样洋洋得意了。若是那样,当船上的大钟指着早晨九点的时候,路路通表上的时针就会指着晚上九点,也就是二十四小时中的第二十一点,那么他的表和船上的大钟相差的时数就正好等于子午线一百八十度地区的时间和轮敦时间相差的时数。 即使费克斯能够把这个道理讲清楚,路路通大概也不会理解,即使他理解了,他也不会承认费克斯是对的。可是,假定说——当然这是不会有的事——这个侦探现在真的突然出现在这条船上的话,这个对他恨之入骨而又理直气壮的路路通,准会用另外一种态度对待他,决不会跟他谈大银表的问题。 可是,费克斯现在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呢?…… 费克斯不在别处,正是在格兰特将军号上。 实际上,这位密探一到了横滨就离开了福克先生,马上去找英国领事馆,不过他打算当天还能找着福克先生。他在领事馆终于拿到了那张从孟买开始一直跟在他后面转寄了四十天的拘票。因为有关当局以为费克斯一定会乘卡尔纳蒂克号,所以就把这张拘票也交这条船由香港寄来横滨。可以想见,这件事使我们这位侦探多么伤脑筋!拘票在这儿没用了,成了一张废纸!福克先生已经离开了英国的势力范围!现在要想逮捕他,就必须跟当地政府办理引渡手续! “算了!”费克斯在一阵怒气平息了之后对自己说,“我的拘票在这儿是吃不开了。不过一到了英国本土,它还是照样管事儿。福克这流氓,看样子还真的是要回到英国去,他以为警察厅已经被他蒙过了。好吧!我就一直盯到底。至于说赃款,天知道还能剩下多少!旅费、奖金、诉讼费、保释金、买大象以及其他一路上的种种支出,他已经挥霍了五千多英镑了。不过,不管怎样,银行的钱反正多着呢!” 他拿定了主意之后,立即登上了格兰特将军号。当福克先生和艾娥达夫人上船的时候,费克斯已经在船上了。这时他万想不到竟会看见了穿着一身日本古装的路路通,他马上躲进了自己的房舱,免得引起争辩,把事情弄糟了。有一天由于旅客很多,费克斯认为自己绝不会被对手发现,他就出来了,可是冤家路窄,就在这个时候,他在前甲板上碰上了路路通。 这个法国小伙子二话不说,上去就掐住了费克斯的脖子,这下子旁边围着看的一些美国佬可高兴了,他们立刻分成了两派,就拿路路通和费克斯的胜败赌起钱来了。小伙子左一拳,右一拳,把这个倒霉的密探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从这可以看出,法国拳击术比英国把式高明得多。 路路通把费克斯揍了一顿之后,心里象是得到了一点安慰,火气也比较小了。这时费克斯的仪表已经很不象话了,他爬起来望着路路通,冷冷地说:“打够了?” “嗯,暂时打够了。” “那好吧,走,咱们去谈谈。” “我还跟你……” “对你主人有好处的事。” 路路通好象是被这个沉静的敌手降服了似的,就跟着他一起到船头甲板上坐下了。 “你揍了我一顿,”费克斯说,“这没什么,我早就等着你揍我呢。不过,现在你听我说,我过去一向是和福克先生作对,但是从今以后,我要帮助他了。” “啊!”路路通叫着说,“你现在也相信他是正人君子了?” “不相信,”费克斯冷冰冰他说,“我相信他是个流氓。嘿!你别动手,听我说完行不行!当福克先生在英国势力范围的时候,拖住福克,对我有好处,因为我要等轮敦寄给我拘票。为了这个目的,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我曾唆使孟买的僧侣赶到加尔各答起诉告他,我曾经在香港把你弄醉使你们分开,叫他搭不上去横滨的船……” 路路通听着,两只大拳头握得紧紧的。 “可是现在,”费克斯接着说,“福克先生象是要回英国去了,是吗?那很好,我一直跟他到英国。不过,从现在起,我要帮助他扫除旅途上的阻碍,我一定拿过去尽力设法阻碍他旅行的那种迫切心情和积极性来帮助他回到英国。你现在明自了吧,我要起的作用变了,我的作用所以改变,那是因为这样作,对我自己的工作有利。我再重复一句,现在你的利益也就是我的利益,因为只有到了英国,你才会明白你到底是替一个好人当差,还是在给一个罪犯当狗腿子。” 路路通非常仔细听完了费克斯这一段话。他确信费克斯说的都是心里的话。 “我们可以说是朋友了吧?”费克斯问。 “朋友?我们不是,”路路通回答说,“我们只能算是同盟者,对了,只是在保证福克先生利益的条件下和你是同盟者,那就是说,只要我发现你再耍一点花招,我就掐死你!” “我同意,”费克斯不动声色他说。 过了十一天之后,正是12月3号,格兰特将军号开进金门港,到达了旧金山。 到现在为止,福克先生只是如期到达了旧金山,一天也没有推迟,但也没有提前到达。 第二十五章 旧金山群众选举一瞥 旧金山港口里有许多随潮水升降的浮码头,这对于来往船只装卸货物非常便利。如果我们可以把这里的浮码头也算作美洲大陆的话,那么我们就应该说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和路路通在上午七点钟已经踏上了美洲大陆。在这些浮码头边上,停泊着各种吨位的快帆船,不同国籍的轮船以及那些专门在萨克拉门托河和它的支流航行的有几层甲板的汽艇。浮码头上还堆积着许多货物,这些货物将运往墨西哥、秘鲁、智利、巴西、欧洲、亚洲以及太平洋上的各个岛屿。 路路通非常高兴他终于到了美洲大陆,他觉得现在必须用自己最漂亮的鹞子翻身的动作跳下船来,才能表达他内心的喜悦,但当他两脚落地,踏在这个烂糟了的浮码头上的时候,差一点没栽个跟斗。小伙子就是用这样狼狈的姿式踏上了美洲大陆。这时他扯高嗓门发出一声惊人的欢呼,把一大群经常停栖在码头上的鸬鹚、塘鹅吓得一哄而散。 福克先生一下船就打听好了下一班火车开往纽约的时间是下午六点钟。这样一来,他在这加利福尼亚州的最大的城市旧金山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他花了三元美金为艾娥达夫人和自己雇了一辆马车。路路通攀上了马车前头的座位,马车立即向国际饭店驶去。 路路通居高临下,十分好奇地欣赏着这个美国的大城市:宽阔的大街,两旁整齐地排列着低矮的房屋,盎格鲁撒克逊风格的哥特式大教堂和礼拜堂,巨大的船坞,象宫殿一样的仓库——这些仓库有的是用木板搭的,有的是用砖瓦盖的。大街上车辆很多,其中既有四轮马车和卡车,也有电车。人行道上满是行人,其中不仅有美国人和欧洲人,也有中国人和印第安人,他们组成了旧金山的二十万居民。 看到这一切,路路通心里觉得很奇怪。在1849年时,这里还是一个传奇式的城市。好些杀人放火的亡命之徒和江洋大盗都到这里来找寻生金矿。这里成了人类渣滓麇集之所,人们一手拿枪一手握刀来赌金沙。但这样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今天的旧金山显出是一座巨大的商业城市。那座设有警卫的市府大厦的高塔俯瞰着全城的大街小巷。这些街道都象刀切似的整整齐齐,直角转弯。马路中间点缀着满眼翠绿的街心公园。再往前去就是华人区,它真象是装在玩具盒里运来的一块中华帝国的土地。如今,在旧金山再也看不见那些头戴宽边大毡帽的西班牙人了,再也看不见爱穿红衬衫的淘金者了,再也看不见带着羽毛装饰的印第安人了。代替他们的是无数身穿黑礼服,头戴丝织帽,拼命追求名利的绅士。有几条街上两旁开着豪华的商店,在它的货架上陈列着世界各地的产品;象蒙哥马利大街就是这样,它可以和轮敦的瑞金大街,巴黎的意大利人街,纽约的百老汇大街相提并论。 路路通一走进国际饭店,就觉得自己似乎还没有离开英国。 饭店的楼下是一个宽大的酒吧间。这种酒吧间是一种对顾客“免费”供应的冷食店。这里的肉干、牡蛎汤、饼干和干酪都分文不取。这里有各种饮料:英国啤酒、葡萄牙红酒、西班牙葡萄酒,如果顾客高兴进来喝两杯,舒服舒服,他只要给酒钱就行了。在路路通看来这真是非常美国化的生意经。 国际饭店的餐厅非常舒适。福克先生和艾娥达夫人在一张餐桌旁坐下,立刻就有几个面目清秀的黑人送来了一小盘一小盘的菜,他们饱饱地吃了一顿。 饭后,艾娥达夫人陪着福克先生一齐离开饭店,到英国领事馆去办理护照签证手续。在人行道上,福克先生遇见了路路通。路路通问福克先生,在上火车之前,要不要买几支安菲牌马枪,或者买几把寇尔特牌手枪以防万一。因为路路通听说在这段铁路线上常常有西乌人和包尼斯人劫火车。他们劫起火车来就象普通的西班牙小偷一般。福克先生说这种顾虑是多余的。不过他叫路路通自己看着办,想买就买好了。然后福克先生就往领事馆去了。 福克先生走了还没有两百步,作梦也想不到会迎面碰上了费克斯。这位侦探显得非常惊奇。怎么着!福克先生跟他同坐一条船横渡太平洋,他们在船上就没见过面。总而言之,费克斯能和这位给过自己很多好处的绅士异地重逢,真是感到非常荣幸。目前费克斯的任务需要他回欧洲去,在这一段路上能有这么好的旅伴,那真叫他太高兴了。福克先生回答他说,自己也感到很荣幸。如今费克斯是再也不肯离开福克先生了。他要求福克先生允许陪他们一起参观这个五花八门的旧金山城市。福克先生当然同意了。 于是,艾娥达夫人、福克先生和费克斯就一起逛起大街来了。不久,他们就走到了蒙哥马利大街。这条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就跟潮水似的,虽然轿式马车和四轮马车往来如梭,但是在人行道上、在马路当中、在电车轨上,都是人,连各家店铺门口和每一座房子的窗口,甚至在屋顶上,到处都是数不清的人群。背着宣传广告牌的人在人丛中走来走去;各色旗帜和标语在人头上迎风招展;四面八方,人声鼎沸,到处都在喊: “嘿!拥护卡梅尔菲尔德!” “嘿!拥护曼迪拜!” 原来这是在开群众大会。至少费克斯是这么想。于是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福克先生并且说: “先生,咱们千万别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搞在一块,否则,只有挨揍。” “说实在的,”福克先生说,“搞政治,动拳头,哪一点也不会比普通拳头轻。” 费克斯听了福克先生的论断觉得应该笑一下,于是他就笑了。为了不卷入这场混战,艾娥达夫人、斐利亚-福克和费克斯走上了一个台阶的最上一层。这里可以通向一个高岗,在那个高岗上可以俯瞰蒙哥马利大街。对面,横隔着一条马路,是一个煤炭公司的码头和一家石油商行的堆栈;在堆栈和码头中间的空地上,有一座大讲台,只见四面八方的人群都在向那块空地集结。 这个群众大会是干什么的呢?为什么要开这个大会呢?斐利亚-福克完全不了解。是要选一位高级文官或者武官呢?还是要选一位政府首脑或者国会议员呢?看了这种使全城都陷于异常激动的场面,可以使人作出各种不同的推测。 正在这时候,人群中发生了一阵惊人的蚤动。无数只手都举起来了。在一片叫嚣声中有些人紧握着拳头,高高举起,象是一下子就要打下去似的。而实际上这种姿势大概只不过表示坚决要投某人一票。 蚤动激荡着人群,人群又激起了新的蚤动。无数的旗帜,在人头上空飞舞,忽而在人群中隐没,忽而又被举起,这时那些旗帜已经变成破烂的纸片了。突然汹涌的人海向四面扩张,已经到达了福克他们站的台阶前面了,只见无数人头在四面八方蠕动,犹如一阵狂风骤雨击打着辽阔无边的海面。 “这准是一个群众大会,”费克斯说,“他们准是在讨论一个激动人心的问题,大概还是为了亚拉巴马事件,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虽然这件事早已解决了。” “也许是的,”福克先生简单地回答说。 “不过,看情况,”费克斯说,“显然是卡梅尔菲尔德先生和曼迪拜先生这两位竞选对手碰到一块了。” 艾娥达夫人挽着斐利亚-福克的手臂,惊慌地看着眼前动乱的人群。费克斯预备向他旁边站着的人打听一下为什么群众情绪会这样激动。正在这时候,忽然间来了一阵更剧烈的蚤动。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咒骂声。各人手里的旗杆都变成了攻击对方的武器。刚才举着的手现在都变成了拳头,到处都是拳头。街上车辆停止了,四轮马车也动不了了,在这些车顶上人们在激烈地互相殴打。不管什么都拿来当作投掷武器了。靴子、鞋子象枪弹一样在空中来回飞舞,同时在人群的叫骂声中好象还夹杂着枪声。 蚤动的人群走近了福克先生站的那个台阶,而且已经涌上台阶的头几层了!虽然现在敌对双方,有一方面已经被迫后退。但是旁观的人们却分辨不出到底是曼迪拜占了上风,还是卡梅尔菲尔德取得了优势。 “我看咱们最好还是走吧,”费克斯说,他怕“他的”福克先生受到攻击或者出了事儿自己负不起这个责任。“万一这些打架的人真的是为了英国问题,万一他们又认出我们是英国人,那我们就准会被他们给弄得狼狈不堪。” “作为一个英国公民……”福克先生说。 但这位绅士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从他后面那个台阶前边的高岗上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喊叫声。只听见:“哈拉!嘿!嘿!拥护曼迪拜!”原来这是一群选民起来支援他们的伙伴的。他们从侧面向卡梅尔菲尔德的拥护者发动了进攻。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和费克斯正好处在敌对双方的中间,要走也来不及了。这一片象潮水一样的人群,一个个手里都拿着头上裹铁的棍子和大头棒,任何人也无法抵挡,斐利亚-福克和费克斯在保护艾娥达夫人的时候,被人群撞得东倒西歪。依然沉着如故的福克先生想使用自己天生的武器——双手,这是大自然赋予每一个英国人两只臂膀上的武器——进行自卫,但是无济干事。这时候来了一个神气十足的大个子,下颚上生着一撮红胡子,红脸宽肩,看样子好象是这群人的头儿。他举起他那吓人的拳头朝着福克就打。要不是费克斯忠心耿耿抢上前去代替他挨了这一拳,这位绅士准会给揍垮了。霎时间在费克斯那顶被打扁了的丝织高帽底下,已经肿起了一个大疙瘩。 “洋乞!”福克先生以鄙视的目光望着他的敌人说。 “英国佬!”对方回答说。 “我们总有再见的时候!” “随便你什么时候都行,您叫什么?” “斐利亚-福克,您叫什么?” “斯汤姆-普洛克托上校。” 这几句话说完,人群就拥到一边去了。被撞倒的费克斯马上从地上爬起来,衣裳全破了,但幸亏没有受重伤。他的旅行大衣被撕成了大小不同的两块,他的裤子现在很象某些印第安人喜欢穿的那种预先把后裆剪下来的套裤。 不过艾娥达夫人这一回总算是安然无恙。只有费克斯一个人代替福克吃了一拳。他们刚离开人群,福克先生就向这位侦探说: “谢谢您。” “没什么,”费克斯回答说,“走吧。” “到哪里去?” “找一家服装店去。” 事实上,现在也真应该到服装店去了。斐利亚-福克和费克斯两个人的衣服都已经破得不象话了,仿佛他们是为了帮助卡梅尔菲尔德或曼迪拜竞选而挨了一顿揍似的。 一个钟头之后,他们已经恢复了衣冠整洁的仪表。然后到领事馆办完签证手续,就回到了国际饭店。路路通已经等在门口,小伙子身上背着六七支带匕首的手枪。这种枪使用中心撞针发火,能连发六颗子弹。 路路通一抬头看见福克先生后面跟着个费克斯,马上露出一脸的不高兴。可是等艾娥达夫人简单地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事,小伙子马上又眉开眼笑了。显然,费克斯是说话算话,他已经真的不再是敌人,而变成一个同盟者了。 晚饭后,福克先生叫人找来了一辆轿式马车,准备装上行李,坐着去火车站。在上马车的时候,福克先生问费克斯: “您没有再看见那个叫普洛克托的上校吗?” “没看见。”费克斯说。 “我一定还要回到美洲来找他,”斐利亚-福克冷冰冰地说,“一个英国公民受他们这样欺侮,太不象话了。” 费克斯微笑了一下,没有答话。但是他看得出来,福克先生是这样一种英国人:如果他在英国不能容忍任何挑衅,那么在外国,他也会为保卫自己的荣誉而进行斗争。 六点差一刻,他们到了车站,火车就要准备出发了。 福克先生在上火车的时候问一个铁路职员: “朋友,请问您今天旧金山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了?” “是在开群众大会,先生。”职员回答说。 “可是,我觉得大街上好象闹得很厉害。” “这不过是一个群众选举大会,没别的。” “看样子,一定是要选举一个武装部队的总司令吧?”福克失生问。 “不是,先生,是要选举一个治安法官。” 听完了这句话,斐利亚-福克上了火车。火车开足马力飞快地出了车站。 第二十六章 乘太平洋铁路公司的特别快车 “一线通两洋”,这句话是美国人对这一条从太平洋到大西洋横贯美洲腹地的铁路干线的总称。实际上,太平洋铁路是分成两个不同的线段:旧金山到奥格登属于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奥格登到奥马哈属于合众太平洋铁路公司。从奥马哈到纽约有五条不同的路线,交通往来频繁。 所以目前从旧金山到纽约,是由一条至少有三千七百八十六英里长的完整的铁路线连结起来的。 从奥马哈到太平洋海岸,铁路要穿过一片至今还经常有印第安人和野兽出没的地区,1845年左右,摩门教徒被赶出伊利诺斯州以后,就开始在这里建立了定居点。 过去即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从纽约到旧金山也要走六个月,而现在只需要七天时间。 1862年,尽管有南方的议员反对,结果还是选定了在北纬四十一度和四十二度之间的地区修了这条铁路,而南方议员则要求铁路建筑得更靠南部一些。当时是那位令人永远怀念的林肯总统亲自选定了内布拉斯加州的奥马哈城作为这个新铁路网的起点。铁路工程立即以美国人那种实干的精神动工了,这种精神就是既没有文牍主义,又没有官僚主义。工人们高速度的施工一点也没有影响铁路的质量。在草原地区,前进的速度每天竟达一英里半。机车就在头一天铺起的路轨上运来了第二天需用的钢轨,就这样沿着一节节陆续铺成的新轨不停地前进。 太平洋铁路沿途附设了很多支线。这些支线穿过衣阿华、堪萨斯、科罗拉多、俄勒冈等州。铁路从奥马哈向西伸展,沿着普拉特河北岸,直到普拉特河北部支流的入口处向西南延伸,继续顺着这条河的南部支流前进,它穿过拉拉岷地区和瓦萨乞山丛,绕着大咸湖到达摩尔蒙的首府咸湖城,从咸湖城进入颓拉山谷,沿着美洲大沙漠,经过赛达和亨堡尔特山区,跨过亨堡尔特河和西爱拉——内华达河,向南经萨克拉门托直到太平洋岸。这一条大铁路上下的坡度很小。即使在穿过落矾山脉的时候,每英里路的坡度也没超过一百十二英尺。 这就是需要火车七日行程才能走完的这条大铁路,正是因为有了这条大铁路,斐利亚-福克先生才有可能,至少他才敢希望在12月11日从纽约搭船到英国利物浦。 斐利亚-福克坐的车厢是一种加长的车厢。这一节客车的底盘是由两节各有四个车轮的车架联结成的。这样的装置使列车能在转弯角度较小的路线上,顺利前进。车厢内部根本没有分隔起来的旅客房间,只是从正中间分隔开,整齐地排着两行靠背椅。中间是一条过道,可以通向盥洗室和其他车厢。这些设备在每一节客车都是一样。一节车厢与另一节车厢之间有车桥相互联结。整个列车前后贯通,旅客可以从第一节车走到最后一节车。列车上附设有:客厅、眺望车、餐车、喝咖啡车,就是没有观剧车,不过这在将来还是会有的。 车厢里的过道上有小贩来往出卖书报、酒类、食品和雪茄烟,生意颇为兴隆。 晚上六点钟,火车载着旅客从奥克兰出发。这时天已黑了,寒冷和黑暗笼罩着大地,天空乌云密布,看样子将要下雪。火车前进的速度并不很快,如果连站上停留的时间计算在内,每小时速度不超过二十英里。但是就这样的速度,已经能够保证列车在规定时间内横贯美国大陆。 车厢里,旅客们很少交谈,大家很快地都打起盹来了。路路通坐在密探费克斯旁边,但是他不跟费克斯说话。自从那次交手和谈判之后。他们的关系已经大为疏远了。过去的友好亲善,今日已烟消云散。其实费克斯一点也没有改变对路路通的态度;可是路路通却完全不同,他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只要这位老兄有一点可疑的行动,他就准备立刻掐死他。 火车出站之后一小时,天上就飘起雪花来了。幸运的是这样的小雪并不会阻碍火车前进。车窗外面只是一片白雪,茫无边际,机车喷出灰色烟雾在雪野里上下盘旋飞舞。 八点钟,一个列车员走进车厢,通知旅客睡觉的时候到了。原来这个车厢也同时是一节卧车。不一会儿,车厢已经改装成了宿舍。人们把坐椅的靠背放平,巧妙地搭成了一个个非常舒适的卧铺,同时分隔成了一间间的小房间。每个旅客马上都有了自己舒适的床位。厚布的帷幔挡住了一切漫不经心的视线。雪白的被单铺好了,柔软的枕头放好了,只等躺下睡觉了。每一个旅客在这里都象是在邮船上舒服的房舱里。这时,火车正以全速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土地上飞驰。 现在火车正经过旧金山和萨克拉门托之间的地区。这里,地势并不十分险峻。这一段叫中央太平洋铁路,火车以萨克拉门托为起点,向东方前进和奥马哈开出的火车在中途错车。从旧金山到加利福尼亚州的首府,火车沿着流入圣巴布洛湾的美洲河直奔东北,这一段联系着两座大城市的铁路约有一百二十英里,六小时就可以走完。午夜十二时,火车驰过萨克拉门托,车上旅客这时初入梦境不久。所以他们一点也没看见这座巨大的城市——加利福尼亚州的立法议会所在地,他们既没看见这个城市的美丽车站和码头,也没看见它那宽阔的大街和豪华的旅馆,更没看见那些教堂和街心公园。 火车从萨克拉门托继续前进,经过江克欣、洛克林、奥本和科尔法克斯等站,进入了西埃拉——内华达山区。上午七点钟火车开过了西斯科。一小时之后,车上的卧铺又变成了普通的坐椅。旅客们可以透过玻璃窗尽情阅览这山区的美景。这里的铁路线是顺着西埃拉山脉崎岖的山势铺设的。它忽而贴在山腰,忽而在悬崖上前进,有时为了避免急转弯,它的曲度大得惊人,有时伸入两山对峙的峡谷里,使人颇有“山穷无路”之感。那火车头看来黑里透光,象是一具灵柩,顶上一盏照明灯射出雪亮刺眼的光芒,此外还附装着一个银色的警钟和一具象猪嘴似的伸在车头前的“驱牛”排障器。这时,在汽笛怒吼和瀑布奔流的共鸣声中,只见火车吐出的黑烟在漆黑的松林上空缭绕飞舞。 在这一段路上几乎可以说没有山洞,也没有桥梁。铁路盘着山腰前进,从这座山到那座山,铁路完全是顺着自然地势铺设的,毫不寻求捷径和直路。 将近九点钟的时候,火车从卡尔松山谷进入了内华达州,继续向东北奔驰。火车在雷诺停了二十分钟,旅客们吃了午饭,十二时正,又从雷诺出发。 铁路线沿着亨堡尔特河从这里北上,一直要走好几英里:然后又转向东进,一直到亨博尔特山脉,始终不离开这条河的河岸。位于内华达州东部边缘的亨博尔特山脉,是亨博尔特河的发源地。 饭后,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和他们的两个旅伴重新回到车厢,舒舒服服地分坐在两张双人椅上,他们欣赏着从眼前掠过的千变万化的景物:广阔无边的草原,浮现在天边的群山和滚滚流动的小河。有时可以看到一大群野牛在远处排成大队,它们简直象是一座活动的堤防,这一支由无数反刍动物组成的大军,经常在铁路上给来往火车造成无法克服的障碍。人们曾经看见过成千上万的野牛一队紧接着一队穿过铁路,往往一过就得好几个钟头,这时火车只好停下来,等野牛过完了才能继续前进。 今天正好就遇上了这种事。下午快三点钟的时候,约有一万两三千头野牛,拦住了前面的路轨,机车放慢了速度,想用车头前面的排障器冲入牛群强行通过,但是,没有成功,火车只好在这个攻不进的牛群前停了下来。 人们只好眼看着这些被美国人错误地叫做“水牛”的反刍野兽不慌不忙地穿过铁路。它们一边走一边时而发出惊人的吼声。这些野牛比欧洲的牡牛大,腿和尾巴都很短,前肩高耸形成一个肉峰,两角分开向下弯曲,头颈和双肩都满了长鬃毛。这种牛群的移动是无法阻拦的。当它们朝着某一个方向前进的时候,谁也不能叫它们停止或者改变方狗。它们简直是活肉形成的河流,任何堤防也挡不住。 旅客们都跑到车桥上看这个奇怪的场面去了。但是斐利亚-福克,这位本来应该比别人更着急的绅士却依然稳坐不动,用哲学家那种“以不变应万变”的精神等待野牛让路。而路路通却对这一大群野兽拦住火车白白耗费时间,感到异常愤怒。他简直想把他所有的几支手枪都拿出来向这群畜牲狠狠地射击一顿、 “这种鬼地方!”路路通叫着说,“一群死牛就能把火车给拦住!成群结队地过铁路,一点也不着急,好象它们一点不妨碍交通似的。天晓得!我现在倒很想知道福克先生对这件意外的事是不是也预先定在他的计划里了。还有这个火车司机,他居然不敢开车从这群拦路的野牛中冲过去!” 司机确实是一点也没打算冲破面前的障碍,他这样谨慎是对的。他如果冲过去的话,毫无疑问那几头首当其冲的野牛一定会被机车排障器压碎,但是,不管机车多么有力,它也会很快地被迫停车,少不了还会出轨,结果那就要真的抛锚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耐心地等待,完事之后再加快速度来补偿耽搁了的时间。野牛的队伍,足足过了三个小时,直到天黑,铁路才给让出来。在最后一批牛群跨过铁路的时候,它们的先头部队则已经在南方地平线上消失了。 当火车驰过亨博尔特山脉的狭窄山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九点半钟,火车进入了犹他州。这里是大咸湖区域,是摩门教徒的世外桃源。 第二十七章 路路通在火车上听摩门教士说法 12月5号到6号的夜里,火车在一块方圆约五十英里的地区向东南奔驰,然后又折向东北,朝大咸湖前进。 上午将近九点钟的时候,路路通走到车桥上去透透空气。这时,气候很冷,天色灰暗,但是雪已经不下了。太阳的轮廓在云雾里显得特别大,活象一块巨大的金市。当路路通正在聚精会神地计算着这个金币能折合多少先令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模样挺怪的人分散了他对这项有益的脑力劳动的注意。 这个人是搭车到埃尔科车站去的,高个子,深褐色面孔,黑胡子、黑袜子、黑丝帽、黑上衣、黑裤子,系着一条白色领带,戴着一双狗皮手套,看起来象个神甫。这人从车头走到车尾,在每一节车厢的门口用浆糊贴上一张用笔写的告示。 路路通走过去看了看,告示上写着:摩门传教士维廉赫奇长老决定趁他在第四十八次客车上旅行的机会,举行一次有关摩门教教义的布道会,敦请有心士绅前来听讲“摩门圣教徒灵秘”,时间:十一时至十二时,地点:第117号车厢。 “没说的,我一定去。”路路通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他对于摩门教,除了那种构成这个教派基础的“一夫多妻制”的风俗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演讲传教的消息很快地在车上百十来个旅客中间传开了。其中对这个布道会有兴趣的至多不过三十个人,他们都被吸引到117号车厢里来了。十一点钟,听众都在椅子上坐下了,路路通坐在第一排。但是,他的主人和费克斯却都认为没有必要到那里去找麻烦。 到了十一点钟,维廉赫奇长老站起来开始演讲,他说话的声音相当激动,仿佛已经有人反驳了他似的。他叫着说: “我告诉你们,你们听着,琼-史密斯是一位殉教者,他的兄弟希兰也是一位殉教者。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对于这些先知圣人进行了迫害,他们还要迫害另一个受难的圣徒小布里翰!你们在坐的有谁敢提出反对的意见吗?” 听众没有一个人愿意冒险提出反对的意见,他那天生沉静的面貌和他现在这种激愤的情绪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显然,他的愤怒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时摩门教正在受着严重的摧残。实际上,美国政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压服了这些热爱独立的摩门教信徒。政府先以暴乱和重婚罪对小布里翰提起公诉,等到把小布里翰关进监牢之后,政府就变成了犹他州的主人,把这个州放在合众国管辖之下了。从那时起,小布里翰先知的门徒们就加倍努力展开活动。他们在等待时机采取行动的同时,不停地用演讲、宣教等方式来反对国会的决定。 显然,维廉赫奇长老随时随地都在为自己的宗教作积极的宣传,即使在火车上也不肯休息。 这时,他从圣经纪事的年代开始,阐述摩门教的历史,他响亮的声音和有力的手势,使他的叙述更加生动,他叙述了当时在以色列的约瑟部落里,有一位摩门教先知,他如何把新教年史公布于世,他又如何把这新教年史传留给他儿子摩门;后来又经过了很多世纪,这本珍贵的年史又如何经小约瑟-史密斯之手从埃及文翻译出来。小约瑟-史密斯是弗蒙特州的一个司税官,1825年,人家才知道他是个神奇的先知,后来他又如何在一个金光四射的森林里遇见了天使,天使又如何把真主的年史交给了小约瑟-史密斯。 这时,有些人对传教士这样追述历史不太感兴趣就离开这节车厢走了;但是维廉赫奇却仍在继续讲述着小史密斯如何跟他父亲和两个兄弟以及他的一些门徒创立摩门圣教,这个教派不仅在美洲有教徒,并且在英国,在斯堪的纳维亚,在德国也有。这些虔诚的教徒中有许多是手工业工人,也有许多是自由职业者,他又谈到如何在俄亥俄州建立了根据地;如何用二十万美元修建了一座教堂,如何在柯克兰建立了一座城市,后来史密斯又如何变成了一个出色的银行家,他又如何从一个木乃伊展览馆的看守者那里,得到一本亚伯拉罕和其他有名的埃及先人的手稿本圣书。 他的故事越讲越长,听的人也越来越少,现在全部只剩下不到二十个人了。 但是这位长老并没有因听众稀少而难受。他依然-里-嗦地详细介绍下去:史密斯在1837年如何破产,那些被他拖垮了的股东如何把他身上涂满了沥青然后强迫他在羽毛上打滚;过了几年之后史密斯又如何东山再起,变得比过去更有名望,更有势力。他在密苏里州组成了一个独立教团,他当了这个朝气蓬勃的集团的领袖。那时,他的门徒少说也有三千,但是那些异教徒恨他,迫害他,使他不得不逃往美洲西部地方。 现在只剩下十位听众了。路路通就是其中的一位。这个老实的小伙子倒是一心一意地听着长老说教。这样接着听下去,他知道了史密斯经受了无数次的迫害之后,又如何在伊利诺斯州出现,并且在1839年如何在密西西比河沿岸建立了一个新城努窝拉贝尔。那里的居民总数增加到两万五千人;后来史密斯又如何作了市长,作了这个城市的最高法官和军队统帅;在1843年,他自己又如何提出参加竞选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后来又如何在迦太基受人陷害被关进监狱,最后来了一帮蒙面人就把史密斯杀害了。 这时,路路通成了这个车厢里独一无二的听众了。维廉赫奇长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想要用言语开导他信教。于是继续对他说:史密斯被害之后,又过了两年,他的继承人,受真主感召的先知小布里翰就离开了努窝拉贝尔,到这咸湖沿岸一带定居下来,这里是一片美丽的土地,周围也全是肥沃的良田,这里是许多移民穿过犹他州到加利福尼亚去的阳关大道。先知小布里翰就在这里建立了新的根据地;由于摩门教一夫多妻制的风俗影响,这个根据地就大大地发展起来了。 “喏,事实就是如此,”维廉赫奇接着说,“美国国会为什么会仇恨我们,迫害我们,为什么合众国的士兵会来蹂躏我们犹他的土地,为什么我们的先知小布里翰会被他们蛮不讲理地关进了监狱,难道我们会在暴力面前屈服吗?决不会!他们把我们赶出了弗蒙特,赶出了伊利诺斯,赶出了俄亥俄,赶出了密苏里,赶出了犹他,但是我们还会找到一块不受约束的土地,我们还会在新的地方架起我们的帐篷……可是,你呢,我的虔诚的弟兄,”维廉赫奇长老虎视眈眈的目光直盯着他这位唯一的听众说,“你愿意也在我们摩门教的旗帜下面搭起你的帐篷吗?” “我不干!”路路通很干脆地回答说,现在他也溜出来了,留下那位象中了魔似的传教士只好对着空椅子去说教。 在举行布道会的这段时间中,火车一直在飞速前进。不到中午十二时半已经到达了大咸湖西北角。这里周围视野开阔,旅客可以尽情地观赏这个内陆海——大咸湖的全貌。大咸湖也叫“死海”,它和巴勒斯坦西南吸收着约旦河河水的死海(又名阿斯伐尔梯特)同名,这里也有一条美洲的约旦河,流入大咸湖。在这个美丽的大湖里有许多光怪陆离的礁石,礁石的底座宽大,上面厚厚地盖着一层雪白的海盐。一片辽阔无边的海面十分沉静。从前大咸湖的面积比现在大得多,随着岁月的增长沿岸陆地日益扩大,湖面逐渐缩小,然而,湖底却越变越深。 大咸湖的面积,长约七十多英里,宽三十五英里,海拔三千八百英尺,它和那个又名阿斯伐尔梯特的死海完全不同。那个亚洲西部的死海低于海面一千二百英尺。大咸湖的水含盐成分很大,固体的盐质占湖水的总重量四分之一。水和盐的合重是一千一百七十,其中水的重量是一千。所以在这样的湖水里鱼是无法生存的。凡是随着约旦河、威伯尔河以及其他河的流水流入大咸湖的鱼类,很快就会死去,但是,要说湖水含盐的密度大得连人也沉不下去,那是瞎扯。 大咸湖的四周,都是精耕细作过的土地。因为摩门教的人都是从事农业劳动的能手。如果六个月以后到这个地方来,就会看到:很多饲养家畜的厂棚和牲口圈,长着麦子、玉米和高粱的田野和水草茂盛的牧场,还有,到处都是野玫瑰树形成的篱笆和一丛丛的皂角树、大戟树。但是现在,只见薄薄的一层白雪,覆盖着整个大地。 下午两点钟,旅客们在奥格登下了火车。火车要到六点钟才继续前进。因此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和他们的同伴们就有时间顺着从车站分出去的一条铁路支线向城里走去,游览一下这座完全美国式的城市。这样一次游览只需要两小时就够了。这座城的建筑设计完全和其他的美国城市一样,整个城市象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棋盘,街道又直又长,街口的转角真是象维克多-雨果所形容的那样,都是“忧郁悲怆的街角”。 这座城市的建筑师摆脱不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建筑特点——追求“线条对称”。但是住在这个奇怪地方的人,在文化方面显然并没有达到象英国那样的高度。他们把一切建筑,不论城市、房屋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统统都弄成了“四方块”。 下午三点钟,福克先生一行人在城里大街上漫步。这座城市建筑在约旦河岸和开始高低起伏的瓦萨奇山峦之间。这里教堂极少,有名的建筑物只有摩门先知祠、法院和兵工厂。此外,就是许多带着前檐和长廊的淡青色砖房,四周是花园,花园里长着皂角树、棕榈树和小红果树。城的四周围着一道1853年用粘土和碎石筑成的城墙。市场在城内一条主要的大街上,这条街上还有几家插着旗帜的旅馆。有名的咸湖饭店就是其中之一。 福克先生和他的同伴们发现这个城里的人口并不多。街上几乎是没有行人。但只有当他们穿过很多用栅栏围起来的城区之后,到达了摩门教堂所在的城区时才发现很多人,其中大多数是妇女,这表明了摩门教徒家庭组织一夫多妻制的特点。但不要以为每一个摩门教男人都有几个妻子。人们可以自由决定娶一个或几个妻子。但应当说明:犹他州的女公民们特别愿意结婚,因为按照当地的宗教规矩,摩门教的神是绝对不赐福给独身女子的。看样子这些女人生活既不舒服,也不幸福。她们中间有些人显然是最有钱人家的妇女,穿着黑色绸子的胸前敞开的短袖上衣,戴着很朴素的风兜或头巾,其他的妇女都只穿印第安人的服装。 作为一个甘心情愿抱独身主义的路路通,看到摩门教几个女人共同负起使一个男人幸福的责任,有点吃惊。按他的逻辑来说,作这样的丈夫一定会叫苦连天。他认为一个男人必须同时带着这么多妻子辛辛苦苦地过日子,将来还要领着这些妻子一块儿进摩门教徒的天堂,到了天堂之后还要跟她们永远地生活下去。在那幸福的天堂里,光荣的史密斯先知将和他们在一起,因为史密斯是那个极乐世界享有最高荣誉的人物。这些事对路路通说来,简直太可怕了。显然,路路通是一点也不打算接受摩门教先知的感召。他觉得咸湖城的妇女们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多少都带点忧郁的神色,这一点也许是出于他自己的误会。 幸运得很,路路通在这座圣城待的时间并不长。四点差几分,他们已经又回到了车站,他走进车厢,坐到原来的座位上。 开车的汽笛响了。但是,当机车车轮开始在铁轨上滑动就要以更快速度前进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喊: “停一停!停一停!” 正走着的火车当然没法停住。这位叫喊的人看样子一定是个误了上车钟点的摩门教徒,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跑来。幸亏车站上既没有门,又没有栅栏,他跑到铁路上就往最后那一节车的踏板上冲,接着就连滚带爬地倒在车厢里一个椅子上喘起气来了。 路路通全神贯注地看完了这一场运动表演的插曲。这位犹他州居民是因为刚才跟妻子吵架才这样逃出来的。路路通知道了这件事,感到很有兴趣,他走过来拜访这位迟到的旅客了。 当这位摩门教徒刚一歇过气来,路路通就很有礼貌地过去问他一个人有几位妻子。看他刚才那种拼命逃走的狼狈样子,路路通估计他最少也有二十几个妻子。 “一个,先生!”这位摩门教徒举起两只手说,“就一个已经够受了!” 第二十八章 路路通没法让人了解他的道理 火车离开了大咸湖和奥格登车站继续北上,一小时后到了威伯尔河。从旧金山出发到现在已经走了差不多九百英里。火车从这儿向东,就要在险峻的瓦萨奇群山中前进。 美国的筑路工程师们曾在这个包括瓦萨奇群山和洛矶山脉的地区遇到过严重的困难。因此,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在这一段路的工程上付出的辅助金,每英里竟达四万八千美元,而在平原地区每英里只需一万六千美元。但是,那些工程师,我们已经说过,他们并没有强行改变自然的地势,在铺设路线时他们巧妙地随着地形兜圈子,绕过了难以通过的大山,把铁路铺向辽阔的平原。在整个这一段路上,只钻了一个一万四千英尺长的山洞。 这条铁路铺到大咸湖时已经达到了全线标高的顶点。从这里再往前去是一段很长的斜坡,下降到比特尔河盆地,然后将再上行直到距离大西洋和太平洋同样远近的美洲大陆的中央地区。 在这一带山区,河川很多,铁路必须从污水河、清水河以及其他河流的小桥上穿过。火车离目的地越近,路路通就越不耐烦。至于费克斯,他恨不得立刻飞过这个使人不舒服的地区。他害怕耽搁时间;他担心路上出岔儿,他比斐利亚-福克自己还要着急,他巴不得早些回到英国! 晚上十点钟,火车到达了布里吉尔堡,几乎连停都没停,立即又继续前进,跑了二十英里就进入了怀俄明州(原名达科他州),沿着整个比特尔河盆地前进。科罗拉多的水力发电系统就是利用比特尔河的一部分水力建设起来的。 第二天是12月7号,火车在清水河车站停了一刻钟。头一天夜里雨雪交加,如今积雪化了一半,一点也不妨碍火车的继续前进。但是,不论如何,这种坏天气总不能不叫路路通发愁,因为积雪使车轮泡在泥水里,这对于他们的旅行总是不利的。 “我真不明白,”路路通心里说,“我这位主人为什么要在冬天旅行!要是等到天气暖和点再出来,那不更有把握一些吗?” 但是,正当这个老实的小伙子只顾担心温度下降和天气变化的时候,艾娥达夫人却在为另一件事感到焦虑不安。 事情是这样的,有些个旅客下了火车,在清水河车站的月台上散步,等待着开车。艾娥达夫人透过玻璃窗看见在这些旅客中有一个人,他正是那位在旧金山侮辱过斐利亚-福克的斯汤姆-普洛克托上校。艾娥达夫人不愿意被这位上校看见,就转过身去背向车窗。当时的情况使艾娥达夫人感到非常担心,她非常关心福克先生。这位绅士虽然是那么冷静,但是他对艾娥达夫人的体贴却显得日益无微不至。艾娥达夫人也许不大清楚她这位救命恩人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感情深厚到什么程度,而她自己对这种感情还只能称之为感激。但是她不知道这中间存在着比“感激”更进一步的情感。所以当她发现这个粗暴的上校时,她心里就感到异常紧张,她知道福克先生早晚是要找这人算账的。毫无疑问,普洛克托上校乘这班火车,完全是凑巧。但是,事实上他是已经在这个车子上了,那么就得想尽一切办法不叫斐利亚-福克发现他的仇人。 当火车开动了之后,艾娥达夫人趁着福克先生正在打盹,就把刚才看见普洛克托上校的事告诉了费克斯和路路通。 “怎么?”费克斯叫着说,“普洛克托这家伙也在车上!不要紧,夫人,你放心好了,他要跟先生……要跟福克先生找麻烦,一定会先来跟我算账!在这件事清上我认为吃了大亏的主要是我!” “再说我也能对付他,”路路通说,“别看他是个上校。” “费克斯先生,”艾娥达夫人说,“您要知道福克先生是不会让别人替他出头的。他曾说过,他自己要再到美洲来找这个污辱他的人算账。这会儿,他要是看到了普洛克托上校,我们就没法拦阻他们了,那样事情就会糟了。所以现在必须想办法别叫福克先生看见他。” “夫人,您说的对,”费克斯说,“他们要是见面了,那一切都完了,不论福克先生胜败如何,他都会耽搁下来,再说……” “那样一来,”路路通说,“就便宜了改良俱乐部的那些老爷们了。只要再过四天,我们就到纽约了!那么在这四天里如果福克先生不出这个车厢,我们可以希望福克先生不会碰上这个该死的美国佬!我们完全可以不叫他们碰头。” 他们的谈话中断了。因为福克先生已经醒了,他在透过结冰的玻璃欣赏窗外的风光。过了一会儿,路路通不让他的主人和艾娥达夫人听到,低声地问费克斯: “您真愿意替福克先生出头跟那家伙干吗?” “我要尽一切力量让福克先生活着回到欧洲!”费克斯简单地回答说,从他的口气可以听出他是下了决心的。 路路通听了这话好象身上打了一个冷颤,但是,他对福克先生的信心却毫不动摇。可是,现在有什么办法把福克先生留在车厢里不让他跟那个上校碰头呢?这也许不难,团为这位绅士生性就是个不爱活动不爱看热闹的人。 最后费克斯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好办法。待不多久,他就对斐利亚-福克说: “先生,咱们这样坐在火车上,时间过得真是又长又慢啊。” “是啊,”福克先生说,“不过虽然慢,还是在过啊!” “在船上的时候,”费克斯接着说,“我看您常打‘惠司脱’?” “是啊,”斐利亚-福克回答说,“不过在这儿就难了,我现在既没有牌,又没有对手。” “哦!牌吗,我们在车上准能买到,美国火车上什么都卖。至于对手……夫人,也许碰巧您也会……” “对了,先生,我会,”艾娥达夫人很高兴地说,“我会打‘惠司脱’。这也是我在英国学校学的一门功课哩。” “至于我呢,”费克斯接着说,“我很希望能有机会提高自己玩‘惠司脱’的技巧。这就行了,咱们三个来,剩下一边空着……” “您既然愿意来,咱们就来吧。”福克先生说,他即使在火车上也很喜欢玩自己特别喜欢的“惠司脱”。 路路通急忙去找乘务员,很快地弄来了两副牌和一些计分用的筹码,另外还有一张铺着台布的小桌子。一切齐备,他们就开始玩牌。艾娥达夫人打得相当好,连一本正经的福克先生有时也称赞她的技巧高明。至于费克斯简直是玩“惠司脱”的头等好手,他跟这位绅士可称为棋逢对手。这时,路路通在旁边看了,心里说: “现在我们算是把他给拖住了,他再也不会离开牌桌子了。” 上午十一点钟,火车到了距离太平洋和大西洋一样远近的地点,也就是到了布里基尔关,这里的地势海拔七千五百二十四英尺。在穿越洛矶山脉的这段铁路线上,这里是地势最高的几个山岗之一。大约再走两百英里,客车才会到达那一片一直延展到大西洋海岸的辽阔平原,在这样的平原上修筑铁路实在大方便了。 在大西洋盆地的山坡地区,分布着许多由北普拉特河分出来的支流小河。整个北方和东方的地平线都被那由洛矶山脉北部群山构成的一个半侧形大帷幕遮盖着。群山中最高的山峰是拉拉米峰。在这座半圆形大山和铁路之间是一片河川纵横的大平原。铁路右边,是接近群山的斜坡。群山的余脉一直向南延伸到密苏里河的重要支流之一阿肯色河的发源地。 十二点半,车上旅客瞥见了一座城堡,那就是俯瞰着整个这一地区的哈莱克堡。再过几个钟头,穿越洛矶山脉的旅行就要胜利结束了。人们于是可以指望通过这个困难的山区而不发生任何意外了。雪停了。天气变得更冷。巨大的鹰鹫被奔驰的机车吓得急忙往远处飞逃。平原上没有任何野兽,既没有熊,又没有狼,只是一片荒凉的旷野。 福克先生和他的同伴们就在自己的车厢里吃了一顿相当舒服的中饭,然后又立即接着打起了那永无休止的“惠司脱”。这时,突然响起一阵哨子声。火车停下来了。 路路通将头伸出窗外看了一下,没有看到任何阻止火车前进的东西,也没看到车站。 艾娥达夫人和费克斯很担心福克先生要下车去看看,但是这位绅士只对自己的仆人说了一声: “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路路通立即跑出车厢。这时已经有四十多个旅客出来了,其中就有斯汤姆-普洛克托上校。 火车停在一个禁止通行的红灯前面。火车司机和列车员已经下来了。他们正在和一个守路员激烈地争论着,这个守路员是前面梅迪西弯车站的站长特地派来等这一趟火车的。旅客们也都走过来参加这一场争论,其中自然少不了刚才说的那位普洛克托上校。他扯开嗓门儿大嚷,指手画脚,神气活现。 路路通走近了这一群人,他听见守路员说:“不行,没办法通过!梅迪西弯的大桥已经在摇晃,经受不起火车的重压了。” 他们所说的这座大桥,是一座空悬在一条激流上的吊桥。离这里还有一英里。据守路员说,这座桥就要垮了,上面很多铁索已经断了。冒险通过是不可能的。守路员肯定说不能通过,他确实一点也没有夸大。再说,美国人一向是冒冒失失,满不在乎的;要是连他们也在乎了,那只有疯子才敢去冒险。 路路通不敢把这事告诉他的主人,他象一座塑像,一动也不动,咬着牙听人家争论。 “啊,是这么回事!”普洛克托上校叫着说,“我们走不成了,我看咱们只好在这雪地上扎根儿了!” “上校先生,”列车员说,“已经给奥马哈车站打电报了。要他们派一列车来。但是,六点钟以前能不能到梅迪西弯,这还不敢说。” “要等到六点钟!”路路通嚷着说。 “那可不是吗,”列车员说,“再说,我们从这儿步行到前面车站,也得要这么长的时间。” “可是,这儿离车站不是只有一英里路吗?”一位旅客问。 “事实上是一英里,但是得绕道过河啊。” “这条河,我们不能坐船过去吗?”上校问。 “那可办不到,因为下雨河水涨了。水流很急,我们必须兜圈子绕十英里路,从北面一个浅滩上过去。” 上校于是破口大骂,一会儿埋怨公司不好,一会儿又责备列车员不对。路路通也是怒气冲天,差一点就要帮着上校一齐骂了。 眼前发生的阻碍是一种物质的力量,路路通的主人钞票再多,即便都拿出来,这一回也解决不了问题。 此外,所有的旅客也都感到很丧气,耽搁时间暂且不说,旅客还得在这冰天雪地里步行十五六英里。所以,叫喊声和咒骂声乱成了一片,斐利亚-福克要不是一心在玩“惠司脱”的话,这些叫声准会引起他的注意。 路路通现在觉得必须把情况告诉自己的主人,于是他就低着头走向车厢。正在这个时候,那位火车司机——他名叫孚尔斯特,是一个标准的“洋乞”——大声叫着说: “先生们,咱们也许有办法过去。” “从桥上过去吗?”一个旅客问。 “从桥上过去。” “开着火车过去?”上校问。 “开着火车过去。” 司机这句话的每一个字路路通都听清楚了,他停住了脚步。 “可是这座桥就要坍了!”列车员说。 “没关系,”孚尔斯特说,“我们只要把火车开到最大速度,碰运气也许能过去。” “见他的鬼!”路路通说。 但是,立刻就有些旅客对这个建议随声附和表示同意,尤其是普洛克托上校特别拥护这个办法,这个冒失鬼,他觉得完全可以这么干。他甚至还告诉大家说,有些工程师还想过用高速度直线奔驰的办法使火车从“没有桥”的河上飞过去,他还讲了另外一些类似的怪事。说到最后,所有关心这个问题的人都同意了司机的高见。 “我们准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能过去。”一个旅客说。 “百分之六十的机会。”另一个说。 “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的机会!” 路路通可给吓昏了。虽然他也是准备要用一切办法过这条梅迪西河的,可是现在这个办法他觉得未免有点太“美利坚式”了。 “再说,”他心里想,“总应该让旅客们先下来,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应当先作,可是这些人根本连想也不想!……”这时路路通就对一个旅客说:“先生,这位司机出的这个主意,我看是有点冒险,可是……” “有百分之八十的机会!”这位旅客回答说,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路路通又走到另一位先生跟前接着说: “我知道有百分之八十的机会,可是您只要想一下……” “想有什么用,没什么好想的!”这个听他说话的美国人耸着肩膀说,“司机已经说了,准能过去!” “是啊,”路路通说,“能过去,要是更谨慎一点,我们应该……” “什么!谨慎!”普洛克托上校碰巧听见了路路通这句话,他跳了起来,嚷着说。“不是谨慎,我告诉你,是开快车,你懂吗?开快车。” “我知道……我懂……”路路通说,这时谁也不肯听完他的话,但是他仍然继续说下去,“假如说,‘更谨慎一点’这句话您听不惯那么我就说,为了更合情理一点,至少应该……” “他是谁啊?他要干什么?他说什么?他讲什么合情理不合情理啊?……”周围的人都哄起来了。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现在不知道该向谁讲话了。 “你是害怕了吧?”普洛克托上校问他。 “我!害怕!”路路通叫着说,“好吧,算了!我要让你们这些人看看,一个法国人也能跟他们一样的‘美利坚’!” “上车了!上车了!”列车员喊着说。 “对,上车,”路路通说,“上车!马上上车!不过你们不能不叫我有自己的想法,最合情理的办法,应该是让旅客们先步行过桥,然后再把车开过去!……” 但是,他这个合理的想法谁也不同意,谁也不觉得他有道理。旅客们都回到自己的车厢里去了。路路通往自己的坐位上一坐,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连半个字儿也不提。三位玩“惠司脱”的牌迷现在心都在牌上。火车头大声地吼了一声,司机打开了汽门,把火车向后倒开了差不多一英里,就象是一个跳远的健将向后退着准备飞跃。 紧接着响了第二声汽笛,火车又开始前进了。它不断加快速度,一会儿,速度已经大到了十分可怕的程度,车上只能听见机车发出的一阵隆隆声,活塞每秒钟进返二十次,车轴在机油盒里冒着浓烟,简直可以说整个火车就象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在前进,铁轨所负担的重量减少了,因为高速抵消了重量。 列车过去了!就象闪电一样,连个桥影也没来得及看见,简直可以说是从对岸飞过来的,火车一直冲过了车站五英里,司机才勉强把它煞住。但是,列车一过了河,桥就轰隆一声坍落在梅迪西弯的激流里了。 第二十九章 联合铁路上的事故多 当天傍晚,火车一路前进非常顺利,过了索德尔斯堡,又过了夏延关,到了伊文思关。这个地区是整个铁路线标高的顶点,海拔达八千零九十一英尺。火车通过一望无际的天然太平原,往下一直奔向大西洋海岸。在这条平原干线上,有一条南路支线通向科罗拉多州的主要大城丹佛。那里有丰富的金矿和银矿,在当地定居的居民已有五万余人。 从旧金山出发到现在,三夭三夜已经走完了一千三百八十二英里(再有四天四夜不论如何也能到达纽约了,斐利亚-福克显然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着自己的日程。这一夜,火车从瓦尔巴营右方驰过。洛基布尔河和铁道平行,顺着怀俄明和科罗拉多两州笔直的交界线向前奔流。十一时,火车进入内布拉斯加州,经过塞奇威克就到了位于普拉特河南支流的居尔斯甫。 1867年10月23日,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在此地举行了通车典礼。总工程师是j-m-道奇将军,当时就是在这里由两个大机车拖着九节客车,送来了以副总统m-汤姆斯-c-杜郎为首的许多观礼人士。就在这儿,当时曾经有群众欢呼;同时西乌人和包尼斯人表演了一场印第安人战斗演习,在这儿,曾经点放庆祝通车的焰火,最后,人们在这儿用手提印刷机出版了《铁路先锋报》的创刊号。这就是这条大铁路举行庆祝通车典礼的情况。这条铁路是一条进步和文明的道路。它穿过荒凉的原野,把很多当时还不存在的城市联结起来。火车头的汽笛比神话中昂斐勇的七弦琴还要强,它使许多城市很快地在美洲大陆上冒出来了。 早晨八点钟,火车越过麦克费尔逊堡,此地离奥马哈角仅三百五十七英里。火车沿着普拉特河左岸,顺着普拉特河南部支流千变万化的弯曲河岸前进。九点钟火车到达了位于南、北普拉特河支流中间的一座大城市——北普拉特。两条大河在这座城的附近形成一条巨流,然后和奥马哈北面不远的密苏里河汇合。 现在已经越过了经线一百零一度了。 福克先生和他的牌友重新开始玩起了“惠司脱”。包括那张空位子在内,这两对牌友谁也没有埋怨这漫长的旅途。起初费克斯本来赢了一点钱,现在却正往外输,但是他的赌兴可并不比福克差。福克先生今天早上运气特别好,王牌和大分都一个劲儿不停地往他手上跑。现在他把牌计算了一下准备来一回大胆的绝牌,他决定打黑桃,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自己椅子后边有个人说话:“要是我,我就打红方块……” 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和费克斯三个人抬头一看,站在他们旁边的不是别人,正是普洛克托上校。 斯汤姆-普洛克托和斐利亚-福克两个人一见面马上就认出来了。 “哦!原来是你,英国先生,”上校喊着说,“就是你要打黑桃!” “是我打牌,还是你打牌。”斐利亚-福克出了一张黑桃十,冷冰冰地回答说。 “那好啊,我可是愿意打红方块。”普洛克托上校带着气说。 他同时伸手就要拿那张黑桃十,一面说: “你根本就不懂得怎么打。” “也许我能打的比另一个人更好,”斐利亚-福克说着,站了起来。 “那你就来打打看吧,你这个小约翰牛!”蛮横的上校说。 艾娥达夫人脸都吓白了,她全身的血液好象都要沸腾起来了。她拉住斐利亚-福克的手臂,福克轻轻地把她推开了,路路通准备马上向这个美国人扑过去,美国人用非常鄙视的眼光看着福克。这时,费克斯站起来了,他走近普洛克托上校,对他说, “你忘了,先生,你该找我,你不仅骂了我,甚至还打了我!” “费克斯先生!”福克先生说,“我请您原谅,但是这件事只和我一个人有关。这位上校借口说我打黑桃打错了,又一次来挑衅,我得跟他算算这笔账。” “算就算吧,时间地点由你挑,”美国人说,“用什么家伙也听你的便!” 艾娥达夫人一心想拉住福克,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费克斯企图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也是白费力气。路路通本想把这个上校从窗口丢出去,但是他的主人扬了扬手,制止了他。这时,斐利亚-福克走出了车厢,美国人跟他一齐上了车桥。 “先生,”福克先生跟对方说,“我急于要回欧洲,任何一点耽搁都会对我造成很大损失。” “你说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先生,”福克先生非常客气地接着说,“自从我们在旧金山碰面之后,我已经计划好了,现在我有事要回欧洲,等事情一办完我马上就要到美洲来找你。” “真的吗?” “你肯跟我约定六个月以后见面吗?” “为什么你不说六年以后?” “我说六个月,”福克先生说,“到时候我一定来。” “你这话全是装蒜,找借口下台!”斯汤姆-普洛克托嚷着说,“要么你就说不敢,要么就马上干!” “那好!马上干!”福克先生回答说,“你到纽约去吗?” “我不去。” “到芝加哥?” “也不去。” “到奥马哈?” “你管我到哪儿去呢!你知道普鲁木河吗?” “我不知道。”福克先生回答说。 “就在下一站。过一个钟头就到,火车在那儿要停十分钟。有十分钟的时间,咱们满可以交换几颗子弹。” “算数,”福克先生说,“我在普鲁木河下车。” “我甚至相信你,准会永远留在那儿。”美国人穷凶极恶地说。 “那就要看了,先生。”福克先生回答说,他说完这话就走进了车厢,依然和平时一样冷静。 他回到车厢,先安慰了艾娥达夫人几句,说这种纸老虎没什么可怕。然后他就约费克斯停一会决斗的时候作他的公证人,费克斯当然不能拒绝,于是斐利亚-福克若无其事地又拿起刚才的牌,继续安安静静地打他的黑桃。 十一点钟,机车的汽笛宣布普鲁木河车站到了。福克先生站起来,走向车桥,后面跟着费克斯。路路通背着两支手枪,陪着福克先生走了出去。这时,艾娥达夫人吓得面无人色,独自留在车厢里。 同时另一节车厢的门也开了。普洛克托上校也走上了车桥,后面跟着一个神气跟他相仿的“洋乞”,那是他的公证人。但是,当两个对手刚走下火车,列车员就喊着跑过来了: “别下车,先生们。” “为什么?”上校问。 “我们的车误点二十分钟,车子在这儿不停了。” “可是我要在此地跟这位先生决斗。” “这个,我很抱歉,”列车员说,“可是火车立刻就要开了。喏,打点了。” 真的钟响了,火车又开了。 “我真觉得很对不起,先生们,”列车员说,“如果换个别的时候,我准定帮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虽然你们没有来得及在站上决斗,可是你们可以在车上干,谁也管不着。” “在车上也许这位先生会觉得不太合适吧!”上校嘻皮笑脸地说。 “我觉得完全合适。”斐利亚-福克回答说。 “瞧这个痛快劲儿,就准会相信我们是在美国!”路路通心里说,“这个列车员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好人!” 他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跟着自己的主人走了。 列车员领着两位决斗的对手和他们的公证人,从一节车厢走到另一节车厢,一直到最后一节车。这节车厢里只有十几个旅客。列车员就问旅客们是否可以暂时把车厢让给这两位先生用一下,他们要在这儿决斗。旅客们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但是他们很乐意帮这两位先生的忙,于是都走出车厢,站到车桥上去了。 这个车厢长约五十英尺,作一个决斗场倒挺合适。在这里决斗真是大方便了,两个对手在中间的过道上,可以向对方逼近,高兴怎么打就怎么打。福克先生和普洛克托上校每人各带两把六轮手枪,走进了车厢。他们的两个证人替他们关上了门,守在外面。只等机车上的汽笛一响,他们就开始射击……然后只要再过短短的两分钟,就可以进去把活着的一位先生接出来。 按说,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事了。它是那么简单,以至使费克斯和路路通觉得自己的心跳动得简直要爆炸了。 人们在等待着第一声汽笛,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见一阵凶猛的喊叫,还夹杂着噼噼啪啪的枪声,但是这枪声并不是从进行决斗的车厢里传出来的。相反地,继续响着的枪声是从整个列车,甚至是从最前头的车厢里传来的。列车上到处是惊慌的喊叫。普洛克托上校和福克先生,拿着手枪,立即走出了决斗场,赶到前面发出更加激烈的枪声和喊声的车厢去了。他们已经知道:这是一帮西乌人在袭击火车。 这些亡命的印第安人拦劫火车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在这以前,他们也干过好几次。他们总是用这样的办法:不等火车停下来,上百的人一齐纵身跳上车门口的踏板,然后就象在奔跑中翻身上马的马戏团小丑似的爬上了车厢。 这些西乌人都带着步枪,刚才的枪声就是他们和旅客相互射击的声音,车上旅客差不多都随身带有武器。 这些印第安人一上车就先往机车上跑。火车司机和司炉早被他们用大头棒打昏过去了。一个西乌人首领上去想把火车停下来,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关汽门。本来想把汽门关上的,他却把它完全拉开了,于是机车就象脱缰的野马,飞跑起来。 在同一个时间里,其他的西乌人攻进了车厢。他们在车厢顶上飞跑,一个个都象野猴子似的,他们从车窗上跳进来和旅客进行肉搏战。他们抢了行李车,很多箱子、行李都从里边给扔出来了,枪声和叫喊声一直没停。 这时旅客们都在拼命地抵抗,有些被围攻的车厢已经变成了防御工事,简直就象一个个活动的堡垒;而这些堡垒却正被机车拖着,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向前飞驰。 艾娥达夫人从一开始就表现得非常勇敢,当西乌人向她冲过来时,她就拿着手枪毫不畏惧地从破玻璃门口向敌人射击。有二十多个西乌人被打得半死从车上滚下去了,有的从车桥掉到铁轨上,象虫子一样被火车轮子压得粉碎。很多旅客中了枪弹或者挨了大头棒,伤势很重,躺在椅子上。 现在必须使这场战斗结束,它已经继续了十分钟了。倘若火车不停,那结果就一定会便宜了西乌人。因为离此地不到两英里就是克尔尼堡,那里有个美国兵营,如果再过去,从克尔尼堡一直到下一站,这些西乌人就可以在车上为所欲为。 列车员本来正在和福克并肩作战,但是飞过来一颗子弹把他打倒了,这个人就在自己倒下去的时候叫着说: “五分钟之内火车要是不停,我们就全要完蛋了!” “一定会停下来的!”斐利亚-福克说着就准备冲出车厢。 “您留在这儿,先生,”路路通喊着说,“这事交给我好了。” 斐利亚-福克还没来得及阻止,这个大胆的小伙子已经打开一个车窗溜到车厢下面去了,他没有被西乌人看见。这时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子弹从他头上飕飕地飞过,他运用自己马戏团演员那一套轻巧灵活的故技,在车厢下面隐蔽前进。他攀着联结列车的铁链,踩着煞车舵盘,沿着外面车架的边沿,巧妙地从一节车爬到另一节车,一直爬到最前面的一节车上。他居然没有被人发觉,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现在,他一只手攀着车,整个身体悬空在行李车和煤车之间,另外一只手去松开挂钩链条,但是,由于机车的牵引力很大,如果单靠他的力量,挂钩中间的铁栓一辈子也拔不开,就在这时候,只见机车一阵摇晃,铁栓被震动得跳出来了。列车脱离了车头慢慢地落后了,而机车却更增加了飞驰的速度。列车由于惯性的推动力继续前进了几分钟,但是车厢里的旅客扭紧了煞车舵盘,列车终于在离开克尔尼堡车站不到一百步的地方停下来了。 兵营里的士兵听到了枪声,立即赶了过来。西乌人还没有等到他们来,趁着列车还没有完全停下来以前,他们早就四散逃窜了。 但是,当旅客们在站台上检查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些人,其中包括那个仗义拯救了这些旅客性命的勇敢的法国人。 第三十章 斐利亚·福克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 连路路通在内一共有三个旅客失踪。他们是在战斗中被打死了呢,还是被西乌人捉去了呢?现在谁也不知道。 旅客负伤的相当多,不过据了解还没有人受致命的重伤。普洛克托上校算是一个重伤号。他这次作战很勇敢,大腿根上中了一颗子弹,被打倒了。他和另一些需要立即治疗的旅客都被抬到车站里去了。 艾娥达夫人平安无事。斐利亚-福克虽然是全力作战,但是连一点皮也没有擦破。费克斯膀子上受了一点轻伤。只是路路通失踪了,艾娥达夫人在为他流眼泪。 这时,旅客都离开了车厢。只见车轮上血迹斑斑,车辐和车毂上沾着一块块烂肉。在那盖满白雪的平原上,一道鲜红的血印一直伸延到看不见的远方。跑在最后面的那些印第安人的背影,现在已经在南方共和河岸边消失了。 福克先生双手交叉着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正在考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艾娥达夫人在他旁边一声不响,望着他……福克先生懂得她的意思。如果他的仆人是被印第安人捉去了,难道不应该牺牲一切去把他救出来吗?…… “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把他找回来。”他简单地对艾娥达夫人说。 “啊,先生,福克先生!”年轻的夫人叫着说,她抓住福克先生的双手,这双手上流满了她的眼泪。 “他不会死!”福克先生说,“只要我们一分钟也不耽搁!” 既然这样决定,斐利亚-福克便准备牺牲一切了。他等于已经宣告了自己的破产,因为只要耽搁一天,他就赶不上去纽约的邮船。他的赌注是输定了。但是他考虑到:这是我的义务!因此他毫不犹豫。 在克尔尼堡驻防的连长就在旁边,他的士兵——约有一百多人——已经作好防御准备,如果西乌人直接来进攻车站,就及时予以回击。 “先生,”福克先生对连长说,“有三个旅客失踪了。” “死了吗?”连长问。 “死了还是被俘了,”福克先生回答说,“现在还说不定,需要马上弄清楚。您是不是预备追击那些西乌人?” “这可不是件小事,先生,”连长说,“这些印第安人能跑到阿肯色河那边去!我总不能丢下上级交给我的军堡啊。” “先生,”斐利亚-福克说,“这件事关系着三个人的生命。” “这我知道……但是叫五十个人冒生命的危险去救三个人,我能这样作吗?”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能这样作,但是您应该这样作。” “先生,”连长回答说,“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有权指示我应该怎么作。” “好吧!”斐利亚-福克冷冰冰他说,“那我自己去!” “您自己,先生?”费克斯走过来叫着说,“您一个人去追那些印第安人?” “这里所有活着的人,都是这个不幸的小伙子救下来的,难道您叫我看着他死在印第安人手里吗?我可一定要去。” “好吧!您别一个人去!”连长叫着说,他已经被福克的行为感动了,“不错,您是条好汉!……”他回头对自己的士兵说,“来三十个人,自愿报名!” 全连士兵都拥上来了。连长只需在这些正直的小伙子中间挑选就行了。他挑好三十个人,另派一个老军士长带队。 “谢谢您,连长!”福克先生说。 “我跟您一起去好吗?”费克斯问福克先生。 “您高兴去就去吧,先生,”斐利亚-福克回答说,“不过,假如您愿意帮我的忙,我希望您在这里陪着艾娥达夫人,如果我遇到不幸……” 听了这话,警察厅密探的脸上突然变得苍白。他寸步不离地紧盯着的这个人现在要离开他了!让他这样到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冒险!费克斯注视着这位绅士,虽然他对福克怀有偏见,虽然他正在跟对方进行着斗争,但是在这个态度坦然而又镇静的绅士面前,他终于还是低下了头。 “好吧,我留在这儿。”他说。 过不一会,福克先生跟年轻的艾娥达夫人握手告别,并且把他那个宝贝旅行袋也交给她了,然后他就跟着军士长领着的一小队人一起出发了。 临走之前,他对士兵们说: “朋友们!如果能把人救回来,就给你们一千英镑的奖金。” 这时已经是十二点过几分了。 艾娥达夫人回到车站上的一间房子里去了,她独自在那里等着,这时,她想着福克,想着他仗义救人的气概,想着他沉着勇敢的精神。福克先生已经牺牲了他的财产,现在他又不顾自己的生命,为了尽义务,他毫不犹豫,甚至连一句话也不多说。在艾娥达夫人看来斐利亚-福克真是一个英雄。 但是密探费克斯却不这么想。现在他心里烦躁不堪,就象热锅上的蚂蚁。他在月台上走来走去。刚才他一时糊涂,现在清醒了。让福克走掉了,这事做得太糊涂,我是怎么搞的?寸步不离地跟他跑遍了整个地球,现在居然会同意他走开!现在他密探的本性又恢复过来了,他不住地责怪自己,他对自己的指责就好象是轮敦警察厅长在训斥一个由于无知而放走了一个现行犯的警员似的。 “我真是混蛋!”他心里说,“别人会把我的身份告诉他的。他这一走准不回来了!现在再到哪儿去抓他呢?唉!我怎么会给他骗住了呢?我费克斯口袋里有抓他的拘票!嘿,我真是个笨蛋!” 警察厅密探就这样在那儿胡思乱想,他觉得时间过得又长又慢,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会儿,他想把这一切都告诉艾娥达夫人,但是,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女人将会怎么对付他。怎么办呢?他想穿过那漫长的雪野去追赶福克!他认为也许还能找到他,雪地上还留着那一队人走过的足迹!……但是过不一会儿,那些足迹就被一层新下的白雪盖上了。 这时费克斯泄气了。他现在心里真想放弃对福克的追踪。正在这个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机会,他可以丢下福克马上离开克尔尼堡继续他这次多灾多难的旅行。 事情是这样的:在下午快两点的时候,天上正飘着鹅毛大雪,忽然从东面传来几声汽笛的长鸣,接着一个黑呼呼的庞然大物,头上射出强烈的光芒,慢吞吞地向这边走过来了,它在浓雾里越发显得庞大,并且还带有一种神怪的气氛。 这时人们根本就没想到会从东面开来列车。通过电报要求增派的机车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从奥马哈开往旧金山的火车,也要等到第二天才能经过此地。但是,不一会儿,大家都明白了。 原来是一辆机车,不住地鸣着汽笛,慢慢地开了过来。这正是原来的那辆机车。它自从甩掉了列车以后,就以惊人的速度带着半死不活的司机和司炉继续向前飞驰,一直跑了好多英里,一小时之后煤烧得差不多了,火也小了,蒸气也减少了,它才越走越慢,最后在离开克尔尼堡二十英里的路上停了下来。 司机和司炉实际上都没死,只是昏迷了过去,过了很久,他们又醒过来了。 机车已经停了。当时司机看到四周都是荒凉的雪地,只剩下一辆光杆儿机车,后面的列车也不见了。这时,他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可是机车怎么会把列车甩下去的呢,这一点他怎么也猜不出。但是他毫不怀疑,列车一定是留在后边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 司机毫不踌躇地采取了应有的措施。把机车继续向前开,开往奥马哈,这是一条妥当的办法;如果退回去找列车,可能那些印第安人还正在车上抢劫,这是一个危险的办法……管他的!锅炉里添满了煤和木柴,火烧旺了,压力又加大了,大约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机车倒着开回了克尔尼堡。这正是刚才在浓雾里鸣放汽笛的那辆机车。 旅客们看到机车和列车又重新衔接起来了,都感到非常高兴。这样一来这个不幸中断的旅行又可以继续下去了。 机车一到克尔尼堡,艾娥达夫人就出了车站,走过去对列车员说: “你们就要开车了吗?” “马上就开,夫人。” “可是那些被捉去的人……我们那些不幸的旅伴……” “我总不能让火车停在半路上!”列车员说,“我们已经误点三个小时了。” “从旧金山开来的下一班车什么时候到此地?” “明天晚上,夫人。” “明天晚上!那就太晚了。你们得等一下……” “没法等,”列车员说。“如果您要走,就请上车吧。” “我不走,”年轻的夫人说。 他们谈的这些话,费克斯句句都听见了。刚才,什么交通工具都没有的时候,费克斯曾经发誓要离开克尔尼堡。可是,现在列车就停在他面前,马上就要走,他只要回到车厢坐上自己的座位就成了,可是现在,他的两条腿仿佛被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钉在地上了。他的两只脚象站在热锅上一样,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车站,但又下不了走的决心。他心里展开了剧烈的思想斗争,失败使他老羞成怒,他决定要干到底。 这时旅客们和几个受伤的人,包括伤势很重的普洛克托上校在内,都上车了。机车锅炉早已烧热,正在不停地呜咽着,蒸气从气门嘴上直在外喷。司机拉响了汽笛,火车开动了,转眼之间列车已经在白色的烟雾和飞舞的雪花混乱交错的原野里消失了。 密探费克斯留下了。 几个小时过去了。天气很坏,冷得要命。费克斯静坐在车站里的一张靠背椅上,动也不动,看起来好象他是睡着了。艾娥达夫人不顾风雪交加,时时走出那间为她准备的房子,到站上张望。她一直走到月台尽头,她想透过这些飞舞的大雪能看见点什么,她想隔着这完全阻碍着视线的浓雾,能听见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这时她已被冻僵了。她又回到屋子里,准备停会再出来看看。但是一直是毫无音讯。 天晚了,那一小队人还没有回来。福克先生现在在哪里?他能找到印第安人吗,难道是在作战吗?这些士兵会不会在浓雾里迷失方向,正在瞎摸乱撞呢?驻克尔尼堡的连长,虽然不愿露出什么忧虑的表情,但是他实在也很心焦。 黑夜降临了,雪也下得小点儿了。但是天气却更加冷了。即使是胆大包天的人在这漆黑无边的原野里也会感到毛骨悚然。这时,既无飞鸟掠过,也无走兽奔驰,万籁俱寂,死一样的沉静笼罩着整个大地。 整个一夜,艾娥达夫人心里充满了不幸的预感和忧郁,她在那草原边沿上不停地徘徊,她被自己的幻想带到了辽远的地方,那里使她看到数不尽的艰险。在这漫长的黑夜里,她所感受的痛苦是无法描述的。 费克斯一直是待在那个老位子上。但是他也一样睡不着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好象有个人走到他跟前,并且还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话,但是密探听完了那个人的话之后,摇了摇头,就把那个人打发走了。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清晨半明半暗的太阳轮廓,从弥漫着浓雾的天边升起,这时人们已能看到两英里以内的景物了。斐利亚-福克和那一小队人昨天是向南方追击的……而南方现在却空无所有。时间已经是上午七点了。 连长现在非常忧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不要再派一队人去支援呢?该不该再派更多的人去为那些最初被俘的几个人去冒生命的危险呢?而这种援救又是那样希望渺茫。但是他的犹豫并没继续很久,他召来一个排长,命令他带人到南方去侦察一次,正在这时,人们听见了一阵枪声。是在发信号吗?战士们都冲出了堡垒,他们发现离此约半英里的地方有一小队人步法整齐地走了过来。 走在前面的是福克先生,他旁边是从西乌人手里救出来的路路通和另外两个旅客。 他们在克尔尼堡南边十英里的地方打了一仗。在队伍赶到之前不久,路路通和另外两个难友已经和押送他们的西乌人干起来了。当福克先生和士兵赶去援救他们的时候,这个法国小伙子已经用拳头揍翻了三个西乌人。 人们用欢呼来迎接这些救人的人和被救的人。斐利亚-福克把事前许下的奖金分给了士兵。这时路路通一再重复着说:“说实在的,应当承认,我的主人在我身上花的钱真不少了!”这倒确实是一句老实话。 费克斯一句话没说,只是看着福克先生,要分析他这时的思想情况是很困难的。至于艾娥达夫人,她双手紧握着这位绅士的右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路路通一到车站就东张西望地找火车。他还以为列车会在站上停着,等他上车就开往奥马哈,他还盼望能补救耽搁了的时间。 “火车,火车呢!”他叫着说。 “开了。”费克斯回答说。 “下一趟车什么时候经过这里?”斐利亚-福克问。 “得等到今天晚上。” “哦!”这位不动声色的绅士只简单地说了这一个字。 第三十一章 密探完全为斐利亚·福克的利益着想 斐利亚-福克耽搁了二十小时。这都是路路通无意之间造成的,因此路路通感到非常失望。他这一下子可真把他的主人搞垮了。 这时,密探走近了福克先生,问道: “说真话,先生,您是急着要走吗?” “说真话,很急,”斐利亚-福克回答说。 “我真的要知道一下,”费克斯说,“您是不是一定要在11号晚上九点钟之前,也就是说在开往利物浦的邮船出发之前到达纽约,有必要吗?” “非常必要。” “假若没有这次印第安人袭击火车的事,您在11号一早就可以到纽约了,不是吗?” “是啊,那样我在邮船开出之前十二小时,就已经上船了。” “对,现在您耽搁了二十小时,二十减十二余八。您打算不打算把这八小时补上呢?” “步行吗?”福克先生问。 “不用步行,坐雪橇,”费克斯回答说,“坐带帆的雪橇。有一个人曾经要我雇他的雪橇。” 这个人就是昨天夜里跟费克斯讲话的那个人,当时费克斯没有答应雇他的雪橇。 斐利亚-福克没有回答;费克斯指给他看那个驾雪橇的美国人,他正在车站前面溜达。福克先生便向那个人走过去了。过了一会儿斐利亚-福克跟这个名叫麦基的美国人一齐走进了克尔尼堡下边不远的一间小茅屋。福克先生看见屋里有一辆相当奇怪的车子。它是一具两根长木头上钉着一个木框做成的雪橇,头部微向上翘,很象那种无轮拖车的两条底板架子。它上面可以坐五六个人。雪橇靠前面三分之一处竖着一根很高的桅杆,上面挂着一张很大的方帆。这条桅杆下面由几条铁索结结实实地绑着,上面有条铁支柱,用来支撑这面巨大的布帆。后面装着一个单橹作为木舵,用来掌握方向。 原来福克先生看见的正是一条单桅船式的雪橇。在冬季遍地冰雪的平原上,当火车被大雪阻碍不能前进的时候,就可以用这种交通工具,从这一站很快地滑到另一站。这种雪橇可以挂上很大的帆,水上竞赛的快船要是挂上这样大的帆就一定会翻跟斗。从后面吹来的风推动雪橇在草原的冰地上疾驰,它的速度即便说不比特别快车更快,至少也和普通快车的速度相等。 没有多大功夫,福克先生跟这个陆地小船的船主已经讲妥了价钱。现在风很好,西风刮得正紧,地上的雪已经结冰,只要几个钟头,麦基准能把福克送到奥马哈车站。那里的火车线路很多,四通八达,往来频繁,可以到芝加哥和纽约。这样就可能补上耽搁的时间。现在已无可犹豫,只好这样去碰碰运气。 福克先生不愿让艾娥达夫人在露天旷野里作这样艰苦的旅行。天这么冷再加上雪橇的飞快奔驰,她怎能受得了。因此他向艾娥达夫人建议,叫路路通陪着她在克尔尼堡等火车。然后由这个诚实的小伙子平平安安地把她护送到欧洲去。艾娥达夫人不愿和福克先生分离。她这样决定使路路通感到很高兴。实际上,路路通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自己的主人,特别是因为费克斯还在跟着福克先生。 至于说警察厅密探的思想活动,现在真是一言难尽。斐利亚-福克的归来是否使他的信心动摇了呢?还是仍然肯定福克是一个极端狡猾的流氓,企图这样环游了地球一周之后,回到英国就可以完全逍遥法外了呢?也许费克斯现在对斐利亚-福克的看法已经有些转变。但是,他绝不会放松自己的职责,他比任何人都更急着想尽一切办法早一天回到英国。八点钟,雪橇准备停当就要出发了;旅客们——其实可以勉强称之为乘客们——坐上了雪橇,都紧紧地裹在旅行毯里。两只大帆都张起来了,借着风力雪橇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在结冻的雪地上飞驰开了。 从克尔尼堡到奥马哈的直线距离——美国人称之为蜂飞距离——至多也不过两百英里。如果风向不变,五个小时就可以跑完这段路程。如果途中不发生任何意外,下午一点钟就能到达奥马哈。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旅行啊!旅客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连一句话也不能说。因为雪橇跑得越快,人越觉得寒冷,冷得无法张口说话。雪橇轻盈地在雪野上滑行,正象一条滑行在水面上的小船,它比小船更稳,因为小船至少也会有些波动。当寒风吹过大地时,雪橇被那两只象巨翼一样的白帆载着,就象是离开了地面腾空飞行,麦基紧握着舵把,保持着直线前进。雪橇有时要向一边倾斜;只要麦基转动一下尾舵,它就会马上恢复笔直的航线。前角帆也挂起来了——大角帆已经不再遮挡它的风路。大帆上又加上了顶桅,张起了兜风的顶尖帆,这样就更增加了整个雪橇的帆面,也加大了风的推动力。目前,虽然没有办法科学地计算出雪橇的速度,但是可以断定它前进的速度每小时至少也会有四十英里。 “如果不出什么毛病,”麦基说,“我们准能按时到达!” 麦基很希望能按预定时间到达奥马哈,因为福克先生已经照样许了麦基一大笔奖金。 雪橇笔直穿过的这一片犹如风平浪静的大海一样的平原。平原象是一个辽阔无边的结冰池塘,在这个地区这一条由西南向西北延伸的铁路,经过大岛和内布拉斯加州的重镇哥轮布斯,再经过休列尔、弗列蒙,最后到达奥马哈。这条铁路始终沿着普拉特河的右岸前进。雪橇从弧线内直行穿过,缩短了这条铁路形成的弧行路线。麦基从弗列蒙抄直路前进,毫不担心普拉特河会阻断他们的去路,因为河水早已结冰。一路尽是平坦的冰雪,可以畅行无阻。所以斐利亚-福克目前只担心两件事:一是怕雪橇出毛病;二是怕风向改变或是风力骤减。 但是,风力一点也没有减弱,相反地,那条被钢索结结实实绑着的桅杆都被风刮弯了。这些钢索仿佛是乐器上的弦,被一张无形的弓拉着发出飕嗦振荡的响声。在这种如怨如诉的和谐乐声中,在这种极其紧张的气氛中,雪橇在疯狂奔驰。 “这些钢索发出的音响,是五度音程和八度音程。”福克先生说。 这是福克先生在这一段旅途上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艾娥达夫人紧紧地裹在皮衣和旅行毯子里,旅伴们尽一切可能不让她受到寒冷的袭击。至于路路通,他的整个脸膛又圆又红,活象傍晚沉浸在薄雾里的太阳;他正喝着那刺骨的寒风,他又恢复了他那种固有的信心,苏生了成功的希望。本来该在早晨到达纽约,现在要晚上才能赶到。但是,即使在晚上到,也还是很有可能赶上开往利物浦的邮船。 路路通甚至很想跟他的同盟者费克斯握手表示感谢。因为他没忘记正是多亏这位侦探才找到了这一辆带帆雪橇。实际上也只有乘雪橇才能按时赶到奥马哈。但不知是由于一种什么预感,路路通依旧保持沉默,没有跟费克斯握手。 不过,有一件事是路路通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那就是福克先生为了要从西乌人手里救他而表现的那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为了救他,福克先生拿他全部财产和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绝不会忘记!路路通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当旅客们各自想着彼此绝不相同的心事的时候,雪橇却在这一望无边的雪野里不停地飞驰。有时,雪橇滑过小兰河的支流和小河,但乘客们却没有发现这些河流,因为田野和河水都已变成了清一色的雪白平原,大地上光荡荡地一无所有。这一片包括联合太平洋铁路和克尔尼堡通往圣若瑟的支线的整个地区,形成一个荒无人烟的大雪岛。这里没有村庄,没有车站,甚至连军堡也没有。旅客们不时地可以瞥见几棵难看的野树,一闪而过,树枝上结满冰雪活象一副副雪白的死人骨架在冷风中摇曳。有时遇见成群的野鸟从雪橇经过的地方突然一齐飞向天空。有时遇见草原上饿得骨瘦如柴的狼群,它们在攫取食物的欲望驱使下,成群结队疯狂地追赶着雪橇狂跑。这时路路通握紧手枪,随时准备向那些最接近雪橇的饿狼射击。万一在这个时候雪橇出了毛病停下来,这些被野狼追逐的旅客们就会有送命的危险。但是,雪橇走得很好,它很快就跑到前头了,不多久,那群狂叫的饿狼已经被甩在后边了。 中午十二时,麦基从一些地方认出了他们正在穿过结冰的普拉特河。他没有说什么,但是他已经确信,再走二十英里就会到达奥马哈车站。 实际上还不到一点钟,这位老练的驾驶员已经放下舵把,赶忙收起白帆卷成一卷。这时雪橇仍在疾速前进,在没有张帆的情况下又走了半英里路,最后它停下来了。麦基指着一片被白雪覆盖着的房顶说:“我们到了。” 到了,真的到了。到了这个每天都有无数火车开往美国东部的奥马哈了! 路路通和费克斯先跳下雪橇,活动一下冻麻了的四肢。他们又帮助福克先生和年轻的夫人下了雪橇。斐利亚-福克很大方地付给了麦基租费和奖金。路路通象对待一个老朋友一样跟麦基握手告别。然后大家就赶往奥马哈车站。 奥马哈是内布拉斯加州的重要城市。太平洋铁路就到此地为止。这个城市是密西西比盆地和大西洋交通的枢纽。从奥马哈到芝加哥这一段铁路叫做芝加哥——石岛铁路,这条铁路是一条东行直线,沿途约有五十多个车站。 这时正有-班直达车要开出去。斐利亚-福克和他的旅伴们勉强来得及上了车。他们一点也没看到奥马哈的市容。但是路路通心里对这件事半点也不懊悔,他认为现在的问题并不在于是否参观奥马哈。 火车以极快的速度在衣阿华州奔驰。它经过了康斯尔布拉夫斯、得梅因和衣阿华。当天夜里,在达文波特越过了密西西比河。火车从石岛进入了伊利诺斯州。第二天,12月10号下午四点火车到达了芝加哥。这个城市已经从大火的废墟中重建起来了,它比过去更加雄伟地耸立在美丽的密执安湖岸上。 从芝加哥到纽约只有九百英里。而且这里去纽约的火车很多。福克先生下车之后立即跳上了另一列火车。这是一辆属于匹兹堡——韦恩堡——芝加哥铁路公司的轻快机车,它拖着列车离开了车站,全速前进,好象机车也知道这位尊贵的绅士再也不能耽误时间似的。它象闪电似的飞过了印第安纳州、俄亥俄州、宾夕法尼亚州、新泽西州;经过了一些命名古老的新城市,其中有些城市只有马路和电车,还没有建筑起房屋。最后旅客们看到了赫德森河,12月11日,晚上十一点一刻,火车到达了居纳尔轮船公司右边的车站,换句话说,也就是到达了英国和北美皇家邮船公司的码头。 但是,开往利物浦去的中国号在四十五分钟之前已经出发了! 第三十二章 斐利亚·福克与恶运搏斗 中国号邮船开走了,似乎把斐利亚-福克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给带跑了。 实际上,所有直接往来于欧美两洲的轮船,不论是法国横渡大西洋公司的客船,白星线的客船,伊曼公司的轮船,或者汉堡线轮船以及其他客货轮船,现在都不能帮助福克先生按时完成他的旅行计划。 譬如法国横渡大西洋公司的珀勒尔号,按说这个公司的船都很棒,讲速度不低于任何其他公司的船,讲舒适比所有的船都强,但是这条船要到后天12月14号才开。此外汉堡线的船只开往哈佛不能直达利物浦或轮敦。若加上从哈佛到南安普敦这一段的耽搁,福克先生的最后努力就会徒劳无功。 至于伊曼公司的船,根本就不必考虑。它的一条巴黎号要第二天才开。并且这个公司的船只主要是运送移民。它的机器马力很小,航行一半靠机器,一半靠船帆,因此速度不快。乘这种船从纽约到英国所花的时间,比福克为了赢得东道目前剩下的时间还要长得多。 这些情况福克先生都了若指掌,因为他手上有一本《布拉德修旅行手册》,上面印有每日往来大西洋船只的动态。 路路通急死了,差四十五分钟没赶上开往利物浦的轮船,这简直要他没法活了。这都是他的错,他一个人的错,他本来是应该帮助主人的,但是他却沿途闯祸,带来种种困难!他回想起这一路上所遇到的意外事件,计算了一下光为他一个人所花的钱数,再想到这笔巨额的赌金,再加上那数目惊人的旅费,马上都要化为乌有,福克先生因此就会完全破产。想到这些,路路通就把自己大骂一通。 但是,福克先生这时一点也没有责备他,在离开横渡大西洋公司码头的时候,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走,我们等明天再说吧。” 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费克斯和路路通坐上泽西市轮渡过了赫德森河,然后乘一辆马车到百老汇大街的圣尼古拉旅馆。他们在旅馆里开了房间,就这样过了一夜。这一夜对斐利亚-福克显得很短,他睡得很好;但是艾娥达夫人和另外两位旅伴却都是心事重重,辗转反侧不能安眠,这一夜对他们显得特别漫长。 第二天是12月12号。从12号上午七点钟到21号下午八点四十五分,一共只剩下九天零十三个小时四十五分钟的时间了。如果斐利亚-福克昨天晚上赶上了那一条居纳尔公司第一流船中国号,他就能赶到利物浦并且如期到达轮敦! 福克先生吩咐路路通在饭店等候,并且叫他通知艾娥达夫人准备随时动身,然后他就独自离开了旅馆。 他到了赫德森河岸,他在那些停靠在码头上或停在河心的船群中,仔细地寻找即将离港的轮船。有好些个船都挂了准备出发的信号旗,只等着上午潮涨时出海,因为在这个巨大而设备完善的纽约港口,每天总有百十条船开往世界各地,但是它们大部分都是帆船,不合乎斐利亚-福克目前的需要。 看来这位绅士的最后打算似乎要失败了。可是就在这时,他发现离他至多有十分之一海里的地方有一艘带有机轮装备的商船,停在炮台的前边。这条船样子很俐落,烟筒里正冒着大团的黑烟,说明它就要出海了。 斐利亚-福克叫来了一条舢板,坐了上去。由船夫划动双桨,很快就划到了亨利埃塔号的船梯跟前了。这是一条铁壳船,船面上的结构都是木头的。 亨利埃塔号的船长正在船上。斐利亚-福克走上甲板就叫人找船长,船长马上走过来了。 这人有五十岁,是个久经海上风波的老水手,说话挺冲,看样子是个不大好交往的人。他圆睁着两只大眼睛,面如青铜,头发棕红,身材魁梧,一点也不象人们在社会上经常接触到的人。 “船长在吗?”福克先生问。 “我就是。” “我是斐利亚-福克,英国轮敦人。” “我叫安鸠-斯皮蒂,出生在英国加的夫。” “您的船就要开吗?……” “过一个钟头就走。” “您的船要到?……” “要到波尔多。” “您船上装的什么货?” “船底装的是压舱石,没有货,放空船回去。” “您船上有旅客吗?” “没有,我从来也不带旅客,旅客是一种累赘又麻烦人的货物。” “您的船走得好吗?” “每小时跑十一到十二海里。亨利埃塔号谁不知道?” “您愿意送我到利物浦吗?我们一共四个旅客。” “去利物浦?!你为什么不说要我送你到中国啊?” “我只说到利物浦。” “不去!” “不去?” “不去。我现在要开往波尔多,我去的是波尔多。” “不论多少钱您都不去吗?” “多少钱也不去。” 船长说话的口气是毫无商量的余地。 “但是,亨利埃塔号的船主……”斐利亚-福克说。 “船主,就是我,”船长回答说,“这条船是我的。” “我租您的船到利物浦。” “我不租。” “我买您的船。” “我不卖。” 斐利亚-福克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但是情况是很不妙。在纽约可全不象在香港,亨利埃塔号船主也完全不象唐卡德尔号船主。当遇见困难时这位绅士的英镑总是都能替他排除障碍,化险为夷,可是这一回英镑也不灵了。 但是,必须想法渡过大西洋,既然目前即使是肯冒险乘汽球也没有把握能飞过大海,那就得想办法坐船过去。 不过,看样子斐利亚-福克已经胸有成竹。他对船长说: “那好吧,就请您带我们去波尔多好不好?” “不带人,你就是给我两百美元我也不带!” “我给您两千美元(合一万金法郎)。” “每人给我两千?” “每人给您两千。” “你们一共四个人?” “四个人。” 船长斯皮蒂开始搔起头来了。他好象要把头皮搔烂似的。顺路带客,净赚八千美元。这很值得放弃他刚才说的那种厌恶一切旅客的成见。再说两千美元运一个旅客,这已经不能算是旅客了,这是一种很贵重的货物。 “我九点钟开船,”船长斯皮蒂简单地说,“您和您的旅伴来得及吗?……” “九点钟我们一定到齐!”福克先生同样简单地回答说。 现在是八点半钟。福克先生离开了亨利埃塔号,乘车回到圣尼古拉旅馆,立即带着艾娥达夫人和路路通上船。连那个寸步不离的密探费克斯,福克先生也请他白坐这趟船。这一切安排,福克先生都是以非常沉静的心情完成的。他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没有改变过这种安详沉着的作风。 当亨利埃塔号出海时,四位旅客都已上船。等路路通知道了最后这一段航程的旅费时。他不禁发出老长老长的一声“哦——”他这一声拖长的“哦……”滑过所有的半音阶,由高而低直到完全变成哑音为止。 至于密探费克斯,他心里说,反正英国国家银行绝不可能毫无损失地了结这件案子。实际上,到了英国,这位福克先生也不过才挥霍了有限的一些钱,他那个钞票袋子里的钱也只少了七千多英镑(合十七万五千金法郎)。 第三十三章 斐利亚·福克战胜了困难 一小时之后,亨利埃塔号经过赫德森河口的灯船,绕过沙钩角,驶入了大海。这一整天,轮船都是沿着长岛和火岛上的警标保持着一定距离,迅速向东方奔驰。 第二天是12月13号,中午,只见一个人走上舰桥测定方位。人们猜想那准是船长斯皮蒂。可是一点也没有猜对。那是斐利亚-福克。 至于船长斯皮蒂呢,他已经被十分稳妥地关在船长室里了,门外还上了锁。他在里头大喊大叫,几乎都气得发疯了。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斐利亚-福克要到利物浦,船长就是不肯去,于是斐利亚-福克就答应去波尔多。上船之后,福克在这三十个小时当中,很成功地发动了他的英镑攻势。船上的船员从水手到司炉,都难免有点营私舞弊,何况他们本来跟船长就不大对劲,现在自然都站到福克一边了。这就说明了为什么斐利亚-福克会站在船长斯皮蒂的位子上发号施令,为什么斯皮蒂会被关在船长室里,以及为什么亨利埃塔号会开往利物浦。不过从福克先生在船上的躁作来看,显然可以看出他过去一定当过海员。 这事的结局如何,留待后面再说。这时,艾娥达夫人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心里少不了要替福克先生担忧;费克斯呢,他早就给搞得莫名其妙了,至于路路通,他倒觉得这件事办得太漂亮了。 船长斯皮蒂说过,亨利埃塔号的时速是十一至十二海里,实际上也确实保持了这样的平均速度。 如果——天晓得!现在还有这么多的“如果”!——如果气候不太坏,如果不起东风,如果船不出毛病,机器不发生障碍,亨利埃塔号从12月12号到21号这九天以内准能走完从纽约到利物浦的这三千海里的路程。不过,说老实话,一旦到了英国,要是把福克强夺亨利埃塔号这案件和英国银行失窃的案件加到一块儿,那准会叫这位绅士狼狈不堪。 最初几天,亨利埃塔号航行得非常顺利。海上风浪不大,一直是刮着西南风,亨利埃塔号张起群帆,有了前后樯两张大帆推动,它走得简直跟一艘横渡大西洋的客船一模一样。 路路通高兴死了。他主人的这条妙计简直使他太高兴了。至于后果如何,他根本连想都没想。船员们从来也没见过一个象路路通这样兴高采烈、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他对水手们无限殷勤,他那翻跟斗的绝技更使他们吃惊。他一个劲儿跟他们说好话,请他们喝好酒。为了不辜负路路通的好意,水手们干起活来都象绅士一样非常认真。司炉们烧起火来象英雄一样不顾疲劳。路路通的这种乐观情绪使大家都受到感染。他这时已经把过去那些烦恼和危险都忘了。他一心只想到那个就要到达的目的地。有时他也会急不可耐,仿佛亨利埃塔号的锅炉就在他心里燃烧似的。这个好小伙子有时候也常在费克斯身旁走动,他看着费克斯,好象他有一肚子话想跟对方谈!但是他没有开腔,因为在这两个老朋友之间现在已经毫无交情可言了。 而费克斯呢,说真的他现在简直是给弄得莫名其妙了!亨利埃塔号被强夺了,船上的船员被收买了,这个福克在船上干起活来完全象是个老水手。这一连串的怪事弄得他如堕五里雾中。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但是,不论如何,这位绅士既然过去能盗窃五万五千英镑,今天他当然也能抢夺一条船。因此费克斯很自然地会认为福克掌握了这条亨利埃塔号也绝不会去利物浦,而只会去一个什么地方,到了那里,这个贼摇身一变就成了海盗,永远逍遥法外!应当承认,他这样猜测确实是很合情理的,侦探现在感到万分悔恨,悔不该上了福克的贼船。至于船长斯皮蒂,他还在他的船长室里发他的脾气;路路通负责照料船长的饮食,尽管这小伙子性格倔强,但是他对于这件差事还是做得小心翼翼的。再看看福克先生吧,他好象想也没想过在这条船上还有一个船长。 12月13号,轮船从新地岛附近经过,这一段很难航行。特别是冬季,这里经常是浓雾弥漫,风势凶猛。从昨天夜里开始,晴雨表上的水银柱就迅速下降,预示着气候即将发生变化。到了13号夜晚,天气果然变得更冷了,西北风也转为东南风了。 这真是“急行船偏遇打头风”。福克先生为了使船不离开原来的航线,只好卷起船帆,加大马力前进。由于海上气候的变化,无论如何,航行的速度总是减低了。滚滚的巨浪不停地冲击着船头,船身随着风浪前后颠簸,大大影响了前进的速度。海风越刮越凶,就要变成一阵飓风,眼看亨利埃塔号就会被海浪打得站不住了。可是,如果必须开船逃避飓风,那一切可能发生的不幸都会无法预测。 路路通的脸色随着天气的陰暗也变得非常忧郁了。两天以来,这个诚实的小伙子一直是在提心吊胆。但是,斐利亚-福克真不愧是一位勇敢的海员,他善于跟大海搏斗,他一直指挥着船前进,甚至连速度也不肯降低。每当大浪卷来,亨利埃塔号无力冲上浪峰时,就从巨浪下穿行,整个甲板都受到了海水的冲洗,但是船却照样过去了。有时,巨浪象大山一样将船尾高高抬起,这时,螺旋推进器就露出了水面,立刻发生剧烈的空转,但是船却照样一直不停地前进。 其实,大风并没有象人们预料的那样凶猛。这次刮的并不是那种时速高达九十英里的飓风。它只是一种强风。但是很糟糕的是风向不变,一直是从东南往西北刮,船帆一点也使不上。从眼前和今后的情况看来,都说明船上的机器极需要船帆的帮助! 12月16号,这是福克先生离开轮敦的第七十五天。总的说来亨利埃塔号还没有发生令人忧虑的耽搁。一半的航程已经差不多走完了,那些最难航行的地方也已经过去了。现在如果是夏天,那就可以说成功在望了,但现在是冬天,那还得听凭这个坏季节摆布。路路通一句话不说,但他心里却觉得很有希望。他认为即使没有顺风,还可以依靠机器。可是,就在这一天,船上的机务员到甲板上来找福克先生,他很激动地跟福克先生谈了半天。路路通不知道为什么,很可能是由于一种预感,使他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担心。他真恨不得把两只耳朵的听力都集中到一个耳朵上,好听听他们谈些什么。他到底还是听见了几句,其中有这么一句,那是他主人说的: “你刚才说的这些,你都拿得准吗?” “当然拿得准了,先生,”机务员回答说,“您别忘了,我们从开船到现在所有的锅炉都是烧满火。如果说我们的煤烧小火足够从纽约开到波尔多,那么我们就没有足够的煤烧大火从纽约开到利物浦!” “好吧,我考虑一下。”福克先生回答说。 现在路路通明白了,他感到万分忧虑,因为煤要烧光了! “嘿!要是我的主人能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心里说,“那他可就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路路通碰见了费克斯,他忍不住把这情况告诉他了。 “那末,”费克斯咬着牙回答说,“您真以为我们要上利物浦去吗?” “当然了!” “傻瓜!”侦探说罢,耸耸肩膀,走开了。 路路通当时就要认真地质问费克斯“傻瓜”是什么意思,他确实不知道费克斯这句话是指什么说的,但是,他心里想,这个倒霉蛋费克斯现在一定是很懊丧,他愚笨地盯着一个自己假想的小偷在地球上兜了一圈,临了还得自己认错,这一定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现在斐利亚-福克打算怎么办呢?这真是很难猜测的。不过,看样子这位冷静的绅士是想出一个办法了,因为,就在这天晚上,他把司机找来,对他说: “烧大火,开足马力前进,等煤烧完了再说。” 过了一会,亨利埃塔号的烟筒又冒出了滚滚的黑烟。 轮船又继续以最高的速度前进了。但是,正如机务员说过的那样,两天之后,12月18号,他通知福克先生说,煤已经不够今天烧的了。 “别压小炉火,”福克先生回答说,“相反地,现在要继续烧大火,煤烧光以前不能让机器停下来。” 这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斐利亚-福克测量了水深和计算了船的方位之后,就把路路通叫来,叫他去把船长斯皮蒂请来。这个小伙子现在就好象是奉命去打开一个老虎笼子似的。他走进了后舱,心里说: “不用说,这家伙准会大发雷霆!” 果然不错,过了几分钟,只见一个人,连叫带骂,活象一颗炸弹似的跳到后舱甲板上来了。这颗炸弹就是船长斯皮蒂。显然它是马上就要爆炸了。 “我们到了哪儿了?”他气急败坏地嚷着说。这是他的第一句话。说真话,这个老实人要是万一现在带着这股气劲中风晕过去了,那他准不会再活过来了。 “我们到了哪儿了?”他重复着问,脸都气紫了。 “距离利物浦七百七十海里(合三百法里)。”福克先生非常沉着地回答说。 “海盗!”安鸠-斯皮蒂喊着说。 “先生,我把您请来……” “你是海盗!” “我把您请来,”斐利亚-福克说,“是要请您答应把船卖给我。” “不卖,见你的鬼去吧,我不卖!” “因为我要烧掉它。” “什么?要烧我的船!?” “是的,至少把船面上的装备烧掉,因为现在没有煤了。” “啊!烧掉我的船?”船长斯皮蒂叫着说,他简直气得话也说不上来了。“我这条船足足要值五万美元(合二十五万法郎)!” “喏,这是六万美元(合三十万法郎)!”斐利亚-福克回答说,同时递给船长一叠钞票。 福克先生这一手在安鸩-斯皮蒂身上产生了一种奇妙无比的效果。没有一个美国人看见这六万美元会毫不动心。转眼之间,船长已经忘掉了他的愤怒,忘掉了那好几天的禁闭,也忘掉了对福克先生的怨恨。他的船已经用了二十年了,这样的买卖简直太好了!……这个炸弹是再也不会爆炸了,因为福克先生把雷管给拔了。 “那您可把铁船壳给我留下来啊。”船长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说。 “铁船壳和机器都留给您,先生。咱们算讲好了?” “讲好了。” 安鸠-斯皮蒂抓起那一叠钞票数了一下,装进了口袋。 路路通看了这个场面脸都给吓白了。费克斯只差一点没晕过去。福克到现在差不多已花了两万英镑。可是这个福克他还把铁船壳和机器白送给船长,那就是说差不多白送了他一条船的全部价钱!说实话,他是不在乎的,因为他从银行偷来的钱总数达五万五千英镑! 等安鸠-斯皮蒂把钞票装进衣袋之后,福克先生说: “先生,您别为这事感到奇怪,您要知道我如果在12月21号晚上八点四十五分不能回到轮敦,那我就会损失两万英镑。因为我在纽约没赶上船,而您又不肯送我到利物浦……” “我这笔生意也作得挺满意,”安鸠-斯皮蒂大声说,“这五万块美钞,我至少能赚四万。” 接着他又加重语气地说: “告诉您啊,我现在觉得……哦,我忘了,您贵姓,船长?” “福克。” “对了,福克船长,我觉得您真有点‘洋乞’的作风。” 斯皮蒂就这样对福克说了几句自以为是恭维的话之后,就走开了。但是斐利亚-福克这时又问他一句: “现在这条船就算归我了?” “当然了,当然了,一言为定,从上到下,所有‘木柴’,都归您!” “好吧,请您叫人先把船舱里所有的家具门窗劈碎,烧锅炉。” 于是船员们就根据机器马力的需要烧起这些干柴来了。就在当天,尾楼、工作室、客舱、船员宿舍、下甲板统统给烧光了。 第二天是12月19号,又烧完了桅杆、桅架和所有备用的木料。帆架也都放倒了,被斧头劈碎。船员们干起活来一个个都积极得无以复加。路路通用刀劈,使斧砍,拿锯拉,一个人干了十个人的活儿。这简直是一场疯狂的破坏。 第三天,12月20号,舷木、档板,以及其他在吃水部位以上木头装备和一大部分甲板,统统烧光了。亨利埃塔号现在成了光秃秃的趸船了。就在这一天,爱尔兰海岸和法斯乃特的灯塔已经遥遥在望了。但是一直到晚上十点钟,亨利埃塔号才经过昆斯敦。现在距离斐利亚-福克预定到达轮敦的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了。目前正是需要亨利埃塔号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利物浦的时候。但是,锅炉里蒸气不足,无法满足这位大胆绅士的愿望。 “先生,”船长斯皮蒂终于也为福克躁起心来了,这时他对福克先生说:“我真替您着急啊,一切情况都对您不利!我们现在才到昆斯敦外海。” “哦!”福克先生说,“前面的灯光就是昆斯敦吗?” “是啊。” “我们能进港吗?” “至少得等三个钟头,只有满潮的时候才能开进去。” “那就等吧!”斐利亚-福克安静地回答说。这时有一种非常的灵感促使他去再一次战胜当前的困难!但是他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不平常的表情。 昆斯敦是爱尔兰海岸的一个港口。从美国越过大西洋到欧洲来的船,经过此地时就卸下邮件,这些邮件从此地随时都可以搭快车运往都柏林,再从都柏林装快船运到利物浦,这样就比海运公司最快的船还要快十二小时。从美洲来的邮件就是这样节省了十二小时。斐利亚-福克今天也想照样干一下。本来坐亨利埃塔号要明天晚上才能到利物浦,现在他明天中午就能赶到,因此就来得及在明天晚上八点四十五分以前到达轮敦。 半夜一点钟亨利埃塔号乘着满潮开进了昆斯敦的港口。船长斯皮蒂热情地跟斐利亚-福克握手告别。福克先生让船长留在他那条光秃秃的铁船壳上。实际上这条秃船依旧足值三万美元。 四位旅客立即离船登陆了。这时费克斯真很想逮捕福克,可是他没有动手!为什么呢?他脑子里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思想斗争呢?难道他现在跟福克先生站在一边了吗?他现在知道是自己弄错了吗?不管怎样,费克斯反正是不放弃福克先生。他跟着他,跟着艾娥达夫人,跟着忙得连喘气的功夫也没有的那个路路通。费克斯跟着他们在一点半钟上了昆斯敦的火车。天刚亮的时候就到了都柏林,马上又搭上了轮渡汽船。这里的渡船往来象钢梭一样快,这些船上面满是机械设备,它们若无其事地在浪头上飞驰,以轻盈平稳的姿态跨过爱尔兰海峡。 12月21号,十一点四十分,斐利亚-福克终于到达了利物浦的码头。此去只需要六个小时就能到达轮敦。 但是,正在这个时候,费克斯走过来了,他一手抓住福克的肩膀,一手拿出了拘票: “您确实是斐利亚-福克先生吗?”他问斐利亚-福克。 “是的,先生。” “我以女皇政府的名义通知您:您被捕了!” 第三十四章 路路通说了一句可能是没人说过的俏皮话 斐利亚-福克被押起来了。他被关在利物浦海关大楼的一间屋子里。他得在那儿过一夜,等明天押往轮敦。 当福克先生被捕的时候,路路通要上去跟侦探拼命。但是来了几个警察把他拉开了。这件突如其来的暴行把艾娥达给吓怔了,她莫名其妙,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路路通把情况告诉了她。福克先生,这样一位正直、勇敢的绅士,她的救命恩人,居然被人当小偷抓起来了。年轻的夫人坚决地抗议这种污蔑。她非常气愤。当她觉得自己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她的眼泪不住地从脸上流了下来。 至于费克斯,他逮捕福克,那完全是因为职责所在,不得不这样作,可是,福克到底有没有罪,那将由法院来决定。 这时路路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肯定是目前这一切不幸的根源!到底我为什么要一直对福克先生隐瞒住费克斯的身份呢?当费克斯对我说明了他是警察厅密探和他的任务的时候,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告诉我主人呢?要是他事先知道了他一定会提出证据说明自己的身份,指出对方的误会;那样一来,福克先生决不会再为这个一心等待踏上英国领土,立即动手抓人的祸害精侦探出旅费了。而费克斯也就不会死跟在他后边了。可怜的小伙子一想到自己的这些错误和疏忽,就后悔得要死。他哭了。他痛苦万分,他恨不得一头撞死!他和艾娥达夫人不顾严寒的天气,还留在海关外面的走廊里,希望能再见福克先生一面。 至于这位绅上,他毫无疑问是完全垮了。他是在马上就要成功的时候垮了。这次可真把他弄得一败涂地,无法挽回了。12月21号十一点四十分到达了利物浦,离开八点四十五分他预定要回到改良俱乐部的时候还足有九个小时零四十五分,而坐火车到轮敦只需要六个小时。 这时谁要走进海关办事处的这间房子里,就会看见福克先生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长凳上,安安静静地一点也不着急。虽然不能说他是“听天由命”,但是,至少在外表上,这个意外的打击确实没有使他惊慌失措。难道他现在还有必然胜利的把握吗?这一点谁也不知道。但福克确实是很安详地在那儿等待着……他在等什么呢?他还没死心吗?在他进了这间拘留室,就被锁在里面的时候,难道他还认为自己的旅行计划能胜利完成吗? 不管怎样,福克先生依然是把他的表规规矩矩地放到一张桌子上,看着表针在走动。他半句话也不说,他的目光非常集中,一动也不动。 总之,当前的情况是很可怕的。如果看不出福克内心深处的打算,这种情况就会使你得出这样的结论: 福克先生如果真是个正人君子,那他现在算是给毁了。 如果他真是小偷,那他现在已经是被逮住了。 他是不是打算逃跑?他是不是想在这屋里找条可逃的路?他想逃吗?人们也许可以这样怀疑他,因为他曾在屋子里兜了一个时候。但是门锁得很紧,窗子上都装着铁栏杆。结果他又坐下来了。他从皮夹里取出了他的旅行计划表,上面最后一行写着:“12月21日,星期六到达利物浦。”他在“星期六”底下又接着写了下面几个字:“上午十一点四十分,第八十天。” 海关大楼的大钟敲了一点。福克先生对了一下自己的表,他的表快了两分钟。 打两点了!要是他现在能搭上快车,他还能在晚上八点四十五分之前到达轮敦,赶到改良俱乐部!他轻轻皱了皱眉头…… 在两点三十三分的时候,只听外面一阵喧哗,接着传来开门的响声。斐利亚-福克听见路路通的声音,又听见了费克斯的声音,他的眼睛兴奋地闪动了一下。 屋门打开了,他看见了艾娥达夫人、路路通和费克斯朝他跑了过来。费克斯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头发乱得象一团麻线……连话也说不上来了! “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先生……请——请您原谅……因为有个小偷太象您了……这家伙在三天之前已经被捕了……您……您现在没事儿了!……” 斐利亚-福克自由了!他走近了这个侦探,死盯着侦探的脸,他用很快的动作,这动作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也许在他一生中也是第一次,说时迟,那时快,他先把两臂向后一晃,非常准确地对着这个倒霉的密探狠狠地打了两拳。 “揍得好!”路路通叫着说,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尖刻的俏皮话,他不愧是个法国人,他说:“喏,看见吗?这才真是那种有名的英国拳术表演呢!” 费克斯被打翻了,他一句话也没说,这是他自作自受自遭殃。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和路路通马上离开了海关,跳上了一辆马车,几分钟之后,就到了利物浦的车站。 斐利亚-福克打听有没有马上开往轮敦去的快车……这时已是两点四十分了……快车在三十五分钟之前已经开出去了。 斐利亚-福克这时就要租专车。 本来站上有几辆速度很高的机车,但是按照铁路规章,在三点钟以前不能开专车。 三点钟,斐利亚,福克跟司机说了几句话,许了他一笔奖金,福克先生带着艾娥达夫人和他的忠实仆人,坐着火车飞快地开往轮敦去了。火车必须在五个半小时之内跑完这一段从利物浦到轮敦的铁路,如果沿途不错车,能一直不停地开,赶到轮敦还是很可能的,但是路上偏偏又有些耽搁,当这位绅上到达终点车站时,轮敦市所有的大钟都指着九点差十分。 斐利亚-福克完成了他的环绕地球的旅行,但是迟到了五分钟!…… 他输了。 第三十五章 路路通立即执行主人的命令 第二天,如果有人告诉赛微乐街的居民说福克先生已经回家了,那他们一定会感到非常奇怪。因为门和窗户都照样关着,外面看来没有一点变化。实际上,斐利亚-福克离开车站之后就叫路路通去买些吃的东西,自己就跟艾娥达夫人直接回家了。 这位绅士受了这次打击仍然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他垮台了!都是那笨蛋侦探的罪过!他在这次漫长的旅途中稳步前进,他扫除了无数障碍,经历了无数危险,路上还怞出时间做了些好事,然而,就在大功告成的时候,却碰上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事,使他一败涂地,不可收拾,这样的结局太可怕了!他离开轮敦时带了那么多钱,如今只剩下一点点儿了。他的全部财产就只是存在巴林兄弟那儿的两万英镑了。而这两万英镑还要付给改良俱乐部的那些会友。按照旅途中他花的这么多钱来说,即使是赌赢了,他也赚不到钱。显然福克先生决不是为赢钱才打赌的,他打赌是为了荣誉;但是这一回要是输了,他就会彻底破产,再说,这位绅士的命运现在已经决定了。他很清楚自己该如何处理善后问题。 艾娥达夫人住在赛微乐街福克先生特为她准备的一间房子里。她很难过,因为从福克先生说的一些话中,她已经了解到他正在考虑着一个伤心的计划。 实际上,我们知道,象他这样一个性情孤僻的英国人,有时思想钻进了牛角尖,就会选择一条极端悲惨的出路。因此路路通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暗地却时刻注意着他的主人。不过,这个忠实的小伙子还是先回到自己的房里,把那个开了八十天的煤气龙头关上,他在信箱里拿到一份煤气公司缴费通知单。他觉得这一笔应该归他付账的煤气费该到此为止了。 这一夜过去了。福克先生也照常睡了。不过,他是否睡着了,这还是一个疑问。而艾娥达夫人是一刻也不能合眼,至于路路通,他象一条狗似的守在主人的房门口,怕发生什么意外。 第二天早晨,福克先生把路路通叫来,很简单地吩咐他去给艾娥达夫人预备午饭,他自己只要一杯茶和一片烤面包。艾娥达夫人一点也不怨他不能陪自己吃午饭和晚饭,因为他要用全部时间处理一些事务。他今天一天都不下楼,但是他希望晚上艾娥达夫人能跟他谈一会儿。 路路通接受了主人吩咐,这一天的工作日程已经算是排定了,只要照办就行了。他望着这位永远没有表情的主人,他还不想离开主人的房间。这次无可挽回的祸事使他的心情很沉重;他的良心深感不安,他不住地在怨恨自己。可不是!如果他把侦探费克斯的陰谋早告诉福克先生,如果他把这事预先向自己主人揭露,福克先生就决不会把侦探带到利物浦,那么也就不会…… 路路通难过得简直受不了了。 “我的主人!福克先生!”他叫着说,“您骂我吧!这都是我的错……” “我谁也不怨,”斐利亚-福克用非常镇静的语气说,“你去吧。” 路路通离开了主人的房间,见了艾娥达夫人,向她传达了福克先生的话,然后他又接着说: “夫人,我自己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我对他的情绪不能发生一点影响,也许您能……” “我对他又能发生什么影响呢?”艾娥达夫人说,“福克先生是一点也不会受我的影响的!我对他这种万分感激的心情,他知道吗?他了解我的心吗?……我的朋友,您快回去吧!一刻也别离开他。您说他今天晚上想跟我谈谈吗?” “是的,夫人,我想一定是跟您商量今后您在英国待下去的问题。” “好吧,”艾娥达夫人说,她显然是在沉思着。 今天这个星期日,赛微乐街的这所房子一整天都是这样沉寂,就好象里面没有住人似的。当国会大厦钟楼上的大钟打十一点半的时候,斐利亚-福克并没到俱乐部去,自从他住进这所房子以来这还是头一次。 这位绅士再到改良俱乐部去干什么呢?他的同僚们已经不在那里等他了。因为昨天晚上是星期六,在这个决定命运的12月21日八点四十五分斐利亚-福克没有回到改良俱乐部大厅,他的赌注已经输了。他也不必再到巴林兄弟银行去取他那两万英镑了。那些跟他打赌的对手手里有一张他签的支票,只要很简单地在巴林兄弟银行办一下过户手续,那两万英镑就转到他们的账上了。 福克先生既然没有必要出门,所以他就不出去。他待在自己房间里,安排自己的事。路路通在赛微乐街住宅里,不停地楼上楼下地忙着。这个小伙子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他过一会儿就到他主人房门口听听。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有一点疏忽大意!他从钥匙孔向屋子里偷看,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路路通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着怕会发生什么不幸。有时他又想起了费克斯。但是,他心里对费克斯的看法现在也转变了,他不再怨恨这个警察厅密探。因为费克斯是出于误会,这和其他的人对斐利亚-福克发生误会一样。他跟踪福克先生,并且把他逮捕,这不过是履行他自己的职务;可是我路路通干的是什么呢?……这个思想使他痛苦死了。他觉得自己是最大的罪人。最后,路路通感到一个人实在太痛苦了,他就去敲艾娥达夫人的门,他进了她的房间,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望着心事重重的艾娥达夫人。将近七点半钟的时候,福克先生叫路路通去问一下艾娥达夫人现在是否可以接见他,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只剩下艾娥达夫人和福克先生了。 斐利亚-福克面对着艾娥达夫人坐在壁炉旁边一把椅子上。他脸上一点激动的表情也没有。旅行归来的福克和从轮敦出发时的福克一模一样,依然那样安详,那样镇静。 他坐在那里足有五分钟没讲一句话。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望着艾娥达夫人说: “夫人,您能原谅我把您带到英国来吗?” “我,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压制着自己那颗在剧烈跳动的心,回答说。 “请您听我说完,”福克先生说,“当我决定把您从那个对您说来是非常危险的地方带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个有钱的人。当时我打算把自己的一部分财产分给您。那么您的生活就会很自在,很幸福。可是现在,我已经破产了。” “这我知道,福克先生,”年轻的夫人说,“请您让我问您一句:天知道,也许正是因为我在路上拖累了您,耽搁了您的时间以致让您破了产,您能原谅我吗?” “夫人,您不能留在印度,您只有离开那些狂热的宗教徒,他们才不会再抓到您,您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 “可是,您,福克先生,您已经把我从可怕的死亡里救了出来,可是您还不满意,您还一定要使我在外国有一个安定的生活。” “是的,夫人,”福克先生说,“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跟我主观的愿望相反。目前我只剩下很少的一点财产,我请求您答应接受这一点财产,作为您今后的生活费用。” “可是,您呢?福克先生,您以后怎么办呢?”艾娥达夫人说。 “我,夫人,”这位绅士冷静地说,“我什么也不需要。” “可是,先生,您怎么去应付您当前的情况呢?”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福克先生回答说。 “不过,”艾娥达夫人说,“象您这样的人是不会没有出路的。您的朋友们应该……” “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夫人。” “您没有别的亲属吗……” “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那我真替您难过,福克先生,因为孤独是很痛苦的。难道您就没有一个亲人能分担您的痛苦吗?可是人们常说,痛苦似重担,两人来分摊,强似一人担。” “是的,夫人,有这句话。” “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这时站起来把手伸给福克先生,接着说,“您愿不愿我做您的朋友,同时又做您的亲人?您愿不愿意我做您的妻子?” 听了这句话,福克先生跟着也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闪耀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光彩,他的嘴唇在颤动。艾娥达夫人望着他,从这位尊贵夫人的那双妩媚动人的眼睛里,流露出诚恳、直率、坚定和温柔的感情。艾娥达夫人为援救这位曾经为她赴汤蹈火的绅士,她什么都敢作。她那脉脉含情的目光最初使福克先生感到突然,接着他整个心都被这目光浸透了。福克的眼睛闭了一会儿,仿佛要避开她那美丽动人的目光,使它们不再继续深入……当他重睁开眼睛时,他说: “我爱您!”他简单地说,“是的,说实在话,我愿在世界上最神圣的真主上帝的面前对您说:我爱您,我完全是您的!” “哦!……”艾娥达夫人把手压在自己心上,激动地说。 路路通听到屋子里打铃叫他,他马上进来了。福克先生仍然在握着艾娥达夫人的手。路路通心里早明白了,他那张大脸高兴得就象热带地平线上的夕阳,又圆又红又亮。 福克先生问路路通现在到马利勒坡纳教堂去请萨缪尔-威尔逊神甫是不是太晚了。 路路通高兴得连嘴也合不拢了。 “什么时候也不会太晚!”他说。 “那么我们就在明天,星期一,好吗?”福克先生望着艾娥达夫人说。 “就在明天星期一吧!”艾娥达夫人回答说。 路路通急忙跑出去了。 第三十六章 福克股票又成了市场上的热门货 12月17日,在爱丁堡捕获了一个名叫杰姆-斯特朗的人。他才是那个真正盗窃英国国家银行五万五千英镑的小偷。现在我们应该来谈一谈这件事在英国社会上所引起的思想波动。 三天以前,斐利亚-福克是一个被警察当局拼命追捕的盗犯;现在,他却被肯定是一位正人君子了,他一丝不苟地作了一次举世少见的环绕地球一周的旅行。 关于窃贼被捕的这件事,报纸上议论纷纷!过去那些以福克旅行的成败来打赌的人,本来早把这事丢到九霄云外了,可是现在就象着了魔似的又重新干起来了。所有的赌契又有效了。所有的契约都复活了。应当指出:这种赌博比开始的时候更加疯狂了。斐利亚-福克的名字在股票市场上又变成了热门货。 改良俱乐部那五位福克先生的同僚,这三天以来日子过得相当苦闷。这位已经被他们忘记了的福克先生,现在又在他们脑子里出现了!现在他在哪儿呢?到12月17号——杰姆-斯特朗被捕的那天——为止,斐利亚-福克离开轮敦已经七十六天了。但是杳无音信!他已经死了吗?他是已经认输了呢,还是正按着他的路线在继续旅行呢?他会不会在12月21号星期六晚上八点四十五分,象一尊“准确之神”出现在改良俱乐部大厅的门口呢? 要想描写所有这些英国人在这三天里的忧虑心情,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为了打听斐利亚-福克的下落,发了许多电报到美洲和亚洲;从早到晚,都有人守望着赛微乐街福克先生的住宅……但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警察厅也不知道那位白白盯着一个假小偷的费克斯到了哪儿了。但是,福克虽然渺无音讯,这并不妨碍人们重新拿他的成败来打赌。而打赌的范围却正在日益扩大,斐利亚-福克就象是一匹跑马场上的快马,他已经接近了终点。“福克股票”的牌价已经不再是一百比一,它上涨到了二十比一,十比一,五比一了。半身不遂的阿尔拜马尔老爵士甚至以一比一的高价收买这种股票。 就在21号,星期六晚上,宝马尔大街和附近的几条大街上都挤满了人。看来,那密密麻麻的一大群股票经纪人就好象在改良俱乐部附近生了根似的。交通被阻塞了。到处在争论,和喊叫着“斐利亚-福克股票”的牌价,这和买卖其他英国股票毫无两样。警察当局简直无法维持公众秩序。越是接近斐利亚-福克预定回到俱乐部的时间,人们的情绪就越加兴奋和激动。 这一天晚上,福克先生的五位会友从早晨九点钟就在改良俱乐部大厅里聚齐了。两位银行家约翰-苏里万和撒木耳-法郎丹,工程师安得露-斯图阿特,英国国家银行董事高杰-弱夫,啤酒商多玛斯-弗拉纳刚一个个都是满心焦虑地坐在那儿等着。 当大厅里的钟指着八点二十五分的时候,安得露-斯图阿特站了起来,说: “先生们,再过二十分钟,福克先生和我们约定的期限就算满了。” “从利物浦开来的最后一班车是几点钟到?”多玛斯-弗拉纳刚问。 “七点二十三分,”高杰-弱夫回答说,“下一班车要到半夜十二点零十分才能到。” “好了,先生们,”安得露-斯图阿特说,“如果斐利亚-福克是搭七点二十三分那班车到的,那他早该来到俱乐部了。我们现在可以说他是输定了。” “慢来,慢来,别这么早就下结论,”撒木耳-法郎丹说,“要知道,咱们这位会友是个极其古怪的人。他做什么都是稳而又准,这是尽人皆知的。他不论到哪里总是既不太早,也不太晚。他今天即使在最后一分钟走进这个大厅,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可是,我啊,”一向是神经过敏的安得露-斯图阿特说,“我不信,不过我倒要看个究竟。” “说老实话,”多玛斯-弗拉纳刚说,“斐利亚-福克的计划也显得他太不自量了。不论他多么精明,他也没法防止那些不可避免的耽搁。只要误个两三天,他这趟旅行就必定垮了。” “此外,我还提醒你们注意一个问题,”约翰-苏里万接着说,“虽然在我们这位会友旅行的这条路上,到处都有电报局,可是我们没有得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 “他输了,先生们,”安得露-斯图阿特说,“他是百分之百地输定了!再说,你们都知道,斐利亚-福克要想从纽约按时赶到利物浦,他只有搭中国号这条邮船。可是这条船昨天就到了。喏,这是《航运报》上公布的旅客名单,上面就是没有斐利亚-福克的名字。就算我们这位会友运气非常好,他现在顶多也不过是刚到美洲!照我估计,他至少要比预定的时间迟到二十天,那个阿尔拜马尔老爵士也少不了要赔上他那五千英镑!” “那还用说,”高杰-弱夫回答说,“我们就等着明天拿着福克先生的支票到巴林兄弟银行去取款了!” 这时,大厅里的钟已经指着八点四十分了。 “还有五分钟。”安得露-斯图阿特说。 这五位先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以想象他们的心脏跳动的次数一定会有些增加;不管怎样,哪怕就是赌场老手,也会如此,因为这场输赢毕竟是非同小可!但是这些绅士们并没有形现于色,大家在撒木耳-法朗丹的建议下,在一张牌桌上坐了下来。 安得露-斯图阿特一边坐下来,一边说: “即使出三千九百九十九,我也不愿出让我那一份四千英镑的赌份!”这时大钟指着八点四十二分。绅士们一起都拿起了牌,可是他们的眼睛却老是盯在钟上。虽然他们认为十之八九是赢了,但是他们却觉得几分钟从来就没有显得这么长! “八点四十三分了,”多玛斯-弗拉纳刚说着,一面倒了一下高杰-弱夫洗过的牌。 接着就是一片沉寂。俱乐部的大厅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然而,外面却是人声鼎沸,有时还夹杂着刺耳的喊声。时钟照常不快不慢地一秒一秒地嘀嗒嘀嗒地响着。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数得出震动着他们耳鼓的每一秒的嘀嗒声。 “八点四十四分了!”约翰-苏里万说,在他的声音里使人感觉到带着一种难以抑止的激动。再过一分钟就要赢了。安得露-斯图阿特和他的伙伴们牌也不打了。他们都把牌甩到桌上,他们一秒一秒地数着钟声! 第四十秒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到了第五十秒钟依然是平安无事!到了第五十五秒钟的时候,只听见外面人声雷动,掌声、欢呼声,还夹杂着咒骂声,这片乱哄哄的声音越来越大,此起彼伏,接连不断。五位绅士都站起来了。 到了第五十七秒的时候,大厅的门开了,钟摆还没有来得及响第六十下,一群狂热的群众簇拥着斐利亚-福克冲进了大厅。斐利亚-福克用他那种沉静的声音说: “先生们,我回来了。” 第三十七章 斐利亚·福克这次环游地球除了幸福,什么也没有得到 一点儿不假!正是斐利亚-福克本人。 人们大概还会记得,在当天下午八点零五分的时候,也就是在他们回到轮敦后大约二十五小时,路路通受了他主人的吩咐去通知萨缪尔-威尔逊神甫,请他来主持第二天就要举行的婚礼。 路路通当时就很高兴地去了。他连走带跑地到了神甫那里,可是神甫还没回来。路路通就在那儿等,至少等了二十多分钟。 总而言之,当他从神甫那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三十五分了。可是,他怎么出来的呢?头发乱得象一堆稻草,帽子也不见了,跑啊,跑啊,简直谁也没见过一个人会跑得这么快,他在人行道上象一阵风似的疾驰而过,撞倒了多少来往的行人。 他只花了三分钟,就回到了赛微乐街的住宅,他一头栽到福克先生房子里,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上来了。 “怎么回事?”福克先生问。 “我的主人……”路路通结结巴巴地说,“结婚……不可能了。” “不可能?” “明天……不可能了。” “为什么?” “因为明天……是星期日。” “明天星期一。”福克先生说。 “不对……今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这不可能!” “是星期六,是星期六,一点儿不错!”路路通喊着说,“您算错了一天,我们早到了二十四小时……现在只剩下十分钟的时间了!……” 路路通说着,一把抓住他主人的衣领,象发疯似的拖着福克先生就跑。 斐利亚-福克连考虑一下的功夫也没有,就被拖出了房间,走出大门,跳上了一辆马车,许给马车夫一百英镑的奖金,一路上轧死了两条狗,撞坏了五辆马车,才到了改良俱乐部。 当他在俱乐部大厅里露面的时候,大钟正指着八点四十五分…… 斐利亚-福克在八十天内环游了地球一周! 斐利亚-福克赢到了这笔两万英镑的赌注! 现在人们要问,一个象他这样精细的人,怎会把日子记错的呢?他到达轮敦的时候本来是12月20号,星期五,离开他出发的时间才只七十九天,可是他怎会以为已经是12月21号星期六晚上了呢? 问题很简单,弄错的原因是这样的: 斐利亚-福克在他的旅程中“不自觉地”占了二十四小时的便宜。这只不过是因为他这次旅行的方向是一直往东走,假如他相反地倒着在西走,那他就会吃二十四小时的亏。 实际上,斐利亚-福克在向东走的路上一直是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进,所以每当他这样走过一条经度线,他就会提前四分钟看见日出。整个地球一共分作三百六十度,用四分钟乘三百六十,结果正好等于二十四小时。这就是他不知不觉赚来的那一天的时间。换句话说,当一直向东走的斐利亚-福克在旅途中看到第八十次日出的时候,他那些住在轮敦的会友们才只看到第七十九次。正因为这样,所以这一天是星期六,不是福克先生所想象的星期日;因为是星期六,所以他的那些会友们才会在改良俱乐部等着他。 如果路路通的那只一直保持着轮敦时间的大银表,能象它指出几点几分那样准确地指出几月几号的话,那他们就不会弄错日期了! 斐利亚-福克确实是赢了两万英镑,可是他在这次旅行中已经花了差不多一万九千英镑,从金钱的角度来看,剩下的也有限了。不过前面已经说过,这位怪绅士这次打赌只是为了争面子,不是想发财。连剩下的这一千英镑他也交给诚实的路路通和倒霉的费克斯去分了。福克先生对于这位侦探当然是不会怀恨的。不过福克先生还是扣除了他仆人由于过失而一直烧了一千九百零二十小时的这一笔煤气费。福克先生这样作也完全是应该的。 就在这一天晚上,福克先生依然是那样不动声色,依然是那样沉静地对艾娥达夫人说: “夫人,现在您对我们的结婚有别的意见吗?” “福克先生,”艾娥达夫人回答说,“应该是我向您提这样的问题,昨天您是破产了,可是现在您又……” “夫人,请您别这么说,这笔财产都是您的。如果您不跟我提出结婚的问题,我的仆人就不会去找萨缪尔-威尔逊神甫,那也就不会有人告诉我弄错了日期,所以……” “亲爱的福克……”年轻的夫人说。 “亲爱的艾娥达……”福克先生回答说。 往下就不用说了,过了四十八小时之后,开始举行婚礼。路路通神气十足,满面红光,兴高采烈地作了艾娥达夫人的证婚人。难道他不应当得到这种荣誉吗?因为他曾经赴汤蹈火救过艾娥达夫人的性命。 可是,第二天天还没有大亮,路路通就去砰砰地敲他主人的房门。 门开了,走出那位不动声色的绅士。 “出了什么事了,路路通?” “是这么回事,先生,我刚刚想起来……” “想起什么?” “我们环游地球一周,只要七十八天就够了。” “确是如此,”福克先生回答说,“不过,那样我们就不能经过印度了;要不经过印度,我就不能救艾娥达夫人;不能救她,她现在也不会作我的妻子了……” 福克先生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斐利亚-福克就是这样赢了这一场东道。他用八十天的时间作了环游地球一周的旅行!他一路上利用了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轮船、火车、马车、游艇、商船、雪橇和大象。这位性情古怪的绅士,在这次旅行中显示了他那种惊人沉着和准确的性格。但是结果呢?这番长途跋涉他赢得了什么呢?这次旅行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能说他一点收获也没有吗?也许可以这样说,如果不算那位如花似玉的艾娥达夫人,尽管故事有点不象真的,可是她已经使福克先生成了最幸福的人了。 难道人们真的不可能用更短的时间来a环游地球一周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