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号遇难者》 第一章 ——查理斯敦。——1869年9月27日。 下午3时,我们告别炮台码头,开始了海上远航。船趁着回落的潮汐,轻松地驶入近海海域。这时,亨特利船长下令扬起高低篷帆,大臣号乘着微微北风,缓缓地离开了港湾。不多会儿,船驶过萨姆特要塞,沿岸席地而卧的炮台在船的左边渐渐远去。4时许,落潮在狭长的海上走廊中形成湍流,帆船被浪花簇拥着顺流而下。然而,此时离深海尚远。去那儿,必须经过一条条浪淘沙洲拓出的狭窄水路。因此,亨特利船长下令让船往西南方向航行。 桅杆上扬起了三角帆,帆面冲着船左缘的萨姆特要塞方向,于是大臣号便满帆逼风行驶。傍晚7时,它穿过最后一个岬形沙洲,开始向大西洋远征。 大臣号这艘漂亮的三桅九百吨位帆船是黑尔德兄弟富豪公司的商船,下水仅两年时间。它的船壳有里外两层,采用铜销加固,船缘用柚木制成,除后桅之外,所有桅杆的下端均系铁造。这艘既坚固又别致的弗里塔斯氏一级帆船已在查理斯敦与利物浦之间往返航行过三次。船驶出查理斯敦后就降下了大不列颠国旗。尽管如此,任何水手只要对船瞥上一眼,就不会弄错它的国籍,船从吃水线一直到桅冠,上上下下皆英国味十足。 这正是我偏要乘大臣号返程英格兰的理由所在。 在南卡罗来纳和联合王国之间,无任何直航轮船可乘。若欲漂洋过海,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北上合众国去纽约;要么南下去新奥尔良。在纽约与旧大陆之间,已开通了数条航线,有英格兰、法兰西以及汉堡的远洋船往返其间。无论是斯科蒂阿号,还是贝雷尔号,拟或奥尔萨蒂阿号,它们原本都能不费时地把我送抵目的地。在新奥尔良和欧洲之间,国家轮船航运公司的船只与法兰西科隆和阿斯潘乌尔的跨大西洋海运线相贯通,费不了任何周折就能迅速到达大洋彼岸。然而,当我在查理斯敦港四处张望时,无意间发现了大臣号,它十分招人喜欢。我心血来潮,不假思索便登上大臣号甲板,船上设施很合我的心意。我本来就偏爱乘帆船远游。航行中只要一路顺风,海浪作美,帆船的航速就可以与轮船媲美。再说,入秋时节,低纬度海域的气候仍凉爽宜人。于是我拿定主意乘大臣号旅行。我的主意是好是坏?它会让我日后悔不当初吗?只有未来才会把答案告诉我。我将耳闻目睹的一切逐日记下。不过,在写的当下,我所知道的并不比阅此日记的人多,但愿有一天它能找到读者! 第二章 ——9月28日 我曾提及过,大臣号船长姓亨特利,名诺恩·西拉斯,苏格兰丹地人,50岁,因深谙大西洋航道而名重一时。他中等身材,双肩瘦窄,小脑袋瓜习惯向左边微偏,根本谈不上一表人才。见面不过几小时,我似乎对这位亨特利船长已胸中有数了。 要说西拉斯·亨特利享有棒水手的美誉,要说他精通自己的职业,我无从非议。但要说这人具有坚韧不拔的性格、身强力壮的体魄和百折不挠的毅力,那就错了!我断定那是无稽之谈。 眼前的这位亨特利船长,性情沉闷,有些弱不经风和萎靡不振。这从他柔茹而寡断的眼神,缓慢而无力的手姿以及一条腿搭拉在另一条腿上轻轻晃悠的动作中便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是也不可能是那种浑身是胆的男子汉,甚至不配称作有主见的男人。他那松松垮垮的眼皮,软绵绵的下颌和难得攥成硬拳的双手都充分表明了这一点。我觉得他的神态很特别,一时半会又说不清其中的原由,我将对他拭目以待。再说船长又名为“仅次于上帝的主宰”,本应引人注目。不过,要是我没看错,在上帝和西拉斯·亨特利之间还有一位男子,只要时机一到,他准会在船上居于举足轻重的位置,这位男子就是大臣号的大副。我尚未对此人进行深入观察,留待日后讲述吧。 大臣号的船员有船长亨特利,大副罗伯特·卡尔蒂斯,二副瓦尔特、大块头及十四位来自英格兰或苏格兰的水手,总共十八人。这对操纵一艘三桅九百吨位帆船已绰绰有余,水手们看上去个个是里手行家。迄今为止,我能肯定的是,在查理斯敦那段航程中, 水手们在大副的号令下,操作娴熟自如。 现在我来介绍一下大臣号船上其他人员。他们是膳食总管奥尔巴特和黑人厨师吉克斯托,再就是我将在下文中提到的那份名单上的乘客。 连我在内,乘客一行十八人,我与他们不过是一面之交。然而单调乏味的航程,日来日去的风云变幻,拥在狭小空间里免不了的擦肩蹭肘,交流思想的天然需要以及与生俱来的猎奇心理,凡此种种,很快就会使人们彼此亲近起来。不过,时下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又要将行李装船,又要寻找各自的房间以便安顿停妥,还要为今后二十至二十五天的长途旅行作必不可少的准备,故此人们还无暇彼此顾及。昨今两天,在餐桌旁就坐的乘客零零落落,有些人可能正在闹晕海症而不能前来就餐。因此,我没机会认识所有乘客。 但我知道,船上有两位女士,她们在后舱下榻,舱室的舷窗就开在船名板上。 不必赘述,这儿有一份我从船上人员名册中摘抄的乘客名单: 科尔先生及夫人,美利坚布法罗人。 奥尔贝小姐,英格兰人,科尔夫人的随身女仆。 勒杜拉尔先生及其儿子安德烈·勒杜拉尔,法兰西阿弗尔人。 威廉·法尔斯顿,曼彻斯特的工程师;诺恩·吕比,加的夫的批发商,两人均系英格兰人。 日·尔·卡扎隆,伦敦人——本日记作者。 第三章 ——9月29日。 亨特利船长的提单,亦即确认大臣号货物以及运载该货物附加条件的契约。原文如下: 布龙费尔德公司,代理商。查理斯敦。 我,诺恩·西拉斯·亨特利,苏格兰丹地人,该九百吨位大臣号船船长,现率船待发于查理斯敦,将择最佳天时,沐上苍恩泽,取直达之航道,驶抵卸货目的地——利物浦城。我证明从贵公司查理斯敦的货物代理商布龙费尔德先生处收到1700包价值2.6万英镑的棉花,并将该货物载入该商船的货舱内。货物齐全,包装良好,标有编号。有鉴于此,根据租船契约及海运例行规定,我特作承诺如下:除遭不测,船覆人亡,我将把货物完好无缺地运抵利物浦市,并在该地点将货物交给里尔兄弟先生,或遵从他们的吩咐行事,与此同时他们向我悉数支付总计2000英镑的海上运费。为履行契约,我已经并将继续以我个人的名义,以我属下的名义担保;用我的财产和该帆船担保。 我已在一式三份的契约上签字。只要其中一份证明业已践约,其余二份随即失效,特此声明。 诺·西·亨特利1869年9月13日于查理斯敦。 由此可见,大臣号要向利物浦运送1700包棉花。发货方为查理斯敦的布龙费尔德公司;收货方为利物浦的里尔兄弟公司。 装船进行了周密安排,大臣号原本就是专为运载棉花建造的商船。棉包将底舱塞满,仅留有片隅之地专门存放乘客的行李。棉花采用起重机堆放,因而排列得格外紧凑密集,没让一处地空闲着,——商船的优势就是能满载满装。 第四章 ——9月30日至10月6日。 大臣号上的顶帆比其他同吨位船多,而且张帆简便易行,因而航速特快。 海上风势略微加强,船在粼粼碧波中留下的水痕,宛如一条白色的飘带在海面上舒展着,醒目而悠长,一眼望去,无以穷目。 大西洋尚未被大风搅得躁动不安。就我所知,目前还没人因船的起伏颠簸而身感不适。再说,大家并非头一次出海远行,或多或少地都与大海打过交道,所以就餐时,餐桌四周坐无虚席。 乘客们开始相互了解,海上生活不再那么单调乏味了。我和那位法国人——勒杜拉尔先生经常在一块聊天。 勒杜拉尔先生五十岁,高高的个头,满头白发,胡须斑白,格外显老,痛苦把他折磨成这副模样。他饱受愁苦的煎熬,而且至今愁怀未释。他的身子骨有些撑不住了,脑袋总往胸前低垂,让人觉得有股源源不竭的苦泉在他心中终日流淌。他目光柔和,不过这目光仿佛因泪水的浸润而变得潮湿。怜爱和苦痛在他脸上融汇交织,构成一种特有的表情——和蔼而慈祥。 勒杜拉尔先生似乎在为某种过失而自怨自艾。 确实如此!但只要了解到这位“父亲”苛责自己的原由,谁都会为之深受感动。 勒杜拉尔先生是和儿子安德烈一块上船的。安德烈约莫二十岁,相貌温和,令人好感。然而他的整体形象却与勒杜拉尔先生有些不同——这正是其父痛苦万般而又无从排遣的症结所在——安德烈生有残疾!他那条左腿可怜地往外畸曲着,行走时步履蹒跚,不支着拐杖便不能挪步。 这位父亲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以至让人感到他的整个生命都属于这个可怜的生灵。他因儿子残疾承受的痛苦,比儿子自身感受到的还要巨大。父亲可能在恳求儿子宽恕;他将全部心血和时间都铺在安德烈身上,他寸步不离地左右其旁,对他体贴入微,关怀倍至,他的两只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儿子忙个不停。当这位青年在大臣号甲板上散步时,这双手总是搂抱着他,搀扶着他。 勒杜拉尔先生视我为知己,我们交谈时,话题总离不开他的儿子。 今天,我对他说: “我刚从安德烈先生那儿来,您有一个好儿子,勒杜拉尔先生。他很聪明,很有教养。”“是的,长扎隆先生。”勒杜拉尔先生的嘴边掠过一丝笑意,“他有一颗美好的心灵,但禁锢在不幸的驱体中,他是他那可怜母亲灵魂的寄托,母亲生下他后便与世长逝了!”“他爱您,先生。”“我的孩子!”他低下头,叹息道,“唉,您体会不到一位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落有残疾,心中是股什么滋味,他一出世就残了!”“勒杜拉尔先生,”我说,“面对孩子的不幸,您却未能正确地对待自己。安德烈先生固然值得同情,也应得到关怀。但是,他并非没从您那儿得到爱,他得到了!身体上的残疾没有精神上的痛苦那么难以忍受。而您已经受着这种精神痛苦的折磨,我特意留心过您的儿子,如果说有件事令他难受万分的话,我敢肯定,这件事就是您自身承受着的彻心之痛……”“我不会让他觉察到这些,”勒杜拉尔先生激动起来,“我只专注于一件事:让他每时每刻都活得开心。我知道,尽管孩子行动不便,但他热衷于旅行。他在精神上毫无残缺之处,甚至可以说他的心中生有一对能展翅高飞的双翼。几年来我们一块旅行,我们游览了整个欧洲,不久前又跑遍了合众国的主要国家。我不愿送安德烈去私人寄宿学校读书,宁愿自己对他进行教育,旅行也是教育的必修课。安德烈天纵多能,富于想象,易于触景生情。 有时我美滋滋地在想,沉醉在宏伟壮丽的自然景观中,他会忘掉自己的不幸。”“当然,先生……大概会的……”我说。 “但是,即使他能忘掉,”勒杜拉尔先生握住我的手说,“我可忘不了! 我永远忘不了!先生啊,先生,您以为他会原谅自己的父母使他一出生就落有残疾吗?”这位父亲正在为一种谁都无法避免,无力挽回的不幸而内疚自责。我为他感到难过,我想安慰他。这时,他的儿子出现了。勒杜拉尔先生赶紧跑过去,扶他登上尾楼陡直的梯子。 上了尾楼,安德烈·勒杜拉尔在一条长椅上坐下,他的父亲坐在他的身旁,两人聊了起来。我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大家谈到大臣号的此次远航,海上可能出现的情况,还谈到船上的生活日程。勒杜拉尔先生觉得亨特利船长优柔寡断,外表昏昏欲睡,这些都令他反感。对此,我也有同感。不过,勒杜拉尔先生对大副罗伯特·卡尔蒂斯却备加赞赏。这是一位三十岁的男子,肌肉发达,精力充沛,随时准备把意志付诸于行动。 这时,罗伯特·卡尔蒂斯登上了甲板。我把他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魁伟强壮,生气勃勃,令人过目难忘;他身板挺直,步履矫健,目光炯炯有神,眉头的肌肉微微收紧,有着名符其实的水手必须具备的力量、沉着和勇气。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位好心人。他对小勒杜拉尔这位青年十分关心,一有机会就热心帮他。 观察完天气和船帆的情况后,大副走过来,和我们一块聊起来。 我发现安德烈喜欢与他交谈。 罗伯特·卡尔蒂斯向我们介绍了其他乘客的一些情况。我们与这些人交往不深。 科尔先生和夫人都是美国人,在开发石油资源的营生中发了财。众所周知,现代美利坚合众国的巨大财富就是靠石油赚来的。科尔先生五十岁,与其说富有,倒不如说只是有钱而已。倒霉的是我们要和他同桌进餐。这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动不动就将双手伸进兜里,把硬币搅得哗哗乱响。他傲慢自负,只顾自己,蔑视他人,对谁都冷若冰霜。他俨然一只孤芳自赏的丑孔雀,用相面家格拉修的话说就是“自以为是,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一个极端自私的货色。我不明白他为啥会乘大臣号这艘普通商船漂洋过海。 科尔夫人是个无所事事,兴味索然,没精打采的女人。眼角下的鱼尾纹表明她已届不惑之年。可她不看书,不交谈,没头脑,好像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天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有件事令她乐此不疲,这就是没完没了地使唤贴身女仆——奥尔贝小姐。这位小姐是英国人,年方二十,温柔娴静。她从石油商那儿挣几个子儿可不容易,非得忍气吞声不可。 她长得很漂亮,深蓝色的眸子,金黄色的秀发,神情优雅而端庄,全无某些英国女子身上的那种俗气。假若有一天她得空一笑,准会笑得妩媚迷人。 不过,面对眼前的情形,可怜的姑娘怎么笑得起来?她整天服侍着那个尖酸刻薄、反复无常的女主人,任她无休止地呼来唤去,只有将痛苦藏在心中,委曲求全,她认命了! 威廉·法尔斯顿是曼彻斯特的工程师,一看就知道是个英国人。他管理着南卡罗来纳的一座大型水利厂。此次欧洲之行,是要采购一批新型精密仪器,还要到开尔商行购买一些离心泵。他四十五岁,是个真正的学问人。他一心铺在机器上,整天埋头于机械原理和计算,旁无暇顾。他一旦加入人们的谈话,大伙就像被拉进了齿轮传动系统那样运转起来,欲罢不能。 而吕比先生阁下则是一位典型的批发商,既不高贵,又无个性,俗不可耐。二十年来,他就知道买进卖出地倒腾个没完,贵卖贱买让他赚了大钱,不过这点他从不向人透露。对他而言,投机钻营就是一切,别的他概不过问,也不去想。浑浑噩噩,冥顽不灵——这就是吕比。帕斯卡尔有句名言:“思想使人成为万物之灵,它是人的全部尊严和全部价值所在。”这句话在吕比身上却丝毫得不到印证。 第五章 ——10月7日。 离开查理斯敦已经十天,看来一帆风顺。我经常和大副谈天说地,两人间建立起亲密的关系。 今天罗伯特·卡尔蒂斯告诉我,离百慕大群岛不远了,我们正在哈特拉斯岬近海海域航行,据观察,现在的航位为北纬34°20′,西经64°50′。 “夜幕降临前,就可以看到百慕大群岛了,还有圣·乔治岛。”大副对我说。 “怎么?”我问道,“为什么要经过百慕大群岛?我原以为从查理斯敦启航去利物浦必须北上,顺着墨西哥湾暖流的方向航行才对。”“您的想法或许没错,卡扎隆先生,”罗伯特·卡尔蒂斯答道,“人们一般都这么走,但这次船长不想按常规行事。”“为什么?”“不清楚,不过他下达了向东航行的命令,大臣号就向东航行。”“您没提请他注意?”“我对他说过,通常人们不是走这条道,他却说他知道该怎么走。”谈话中罗伯特·卡尔蒂斯几次锁紧眉头,他机械地用手摸了摸前额便不再言语。我心中清楚,他不想把知道的事全抖搂出来。 “可是,卡尔蒂斯先生,”我接着说,“今天已经是10月7号了,现在可不是闯新路的时候。如果想赶在恶劣气候到来之前抵达欧洲大陆,那就事不宜迟,一天也耽误不得。”“是啊,卡扎隆先生,一天也耽误不得!”“卡尔蒂斯先生,我想冒昧地提个问题,您觉得亨特利船长这个人怎么样?”“我觉得,”大副答道,“我觉得……反正他是我的船长!”这种支支吾吾的回答,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担忧。 罗伯特·卡尔蒂斯的担忧不无道理。下午3点,了望水手报告东北方向有股大风正朝这边袭来,眼下看上去只是一片薄雾。 6点钟,我和勒杜拉尔父子一块登上甲板,举目眺望百慕大群岛。它们海拔不高,浪涛拍击着海岸,形成一条长长的链条,环绕在岛的四周。 “这就是迷人的百慕大群岛!”安德烈·勒杜拉尔赞叹道,“卡扎隆先生,伟大诗人托马斯·莫尔曾用优美的诗句讴歌这个风景如画的群岛。1643年,流放中的瓦尔特也曾以满腔热情赞美过这群小岛。倘若我没记错,有个时期英格兰的女士们只愿戴饰有百慕大棕榈树叶的草帽。”“所言极是,亲爱的安德烈,”我对他说:“17世纪,对百慕大的追崇曾时兴一时,而今这些岛屿早已被人们抛在了脑后。”“安德烈先生,”罗伯特·卡尔蒂斯接过了话茬,“文人墨客们对这个群岛大书特写,可他们体会不到水手们的感受。他们逗留在岛上怡然自得,迷人的风光令他们流连忘返,而就在距岛两三海里的地方,零星散在的暗礁呈扇形分布,潜伏在海水中,险象环生,令往来的航船畏缩不前。此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百慕大人自诩当地气候宜人,而实际上,这个地方却经常遭受飓风的袭击。狂风先从安的烈斯群岛一扫而过,随即扬起它的巨尾,狠狠抽在百慕大群岛上,风尾酷似鲸尾,威力无比,可怕之极,所以航船一旦驶入大西洋的这片海域,就没人再对托马斯·莫尔和瓦尔特杜撰的那些动听的故事信以为真了。”事实上,与百慕大毗邻的海域是一块险恶地带。英格兰人自发现位于安的烈斯群岛和新苏格兰岛之间的这片岛屿后,就把它们据为己有,并在岛上建起了军事哨所。这些岛注定要扩展,要向深海延伸。目前,尽管群岛的数目已多达一百五十余个,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数目会变得更加可观。因为无以计数的石珊瑚都在竟相繁衍,它们将孕育出一个新百慕大群岛,而后这些新生的群岛又会互连成片,终将形成一块新大陆。 船上其余的三位乘客,还有科尔夫人,他们都无意费力劳神地上甲板观赏神秘莫测的百慕大群岛。奥尔贝小姐还没来得及上尾楼,身后就响起了科尔夫人拖得老长的喊叫声,她硬要让这位小姐回去陪她坐着不可。 第六章 ——10月8日至13日。 东北风刮得猛烈起来,船上不得不收起二层方帆,张开前桅帆,以便使大臣号顶风缓慢行驶。 航船在汹涌澎湃的海浪中剧烈颠簸,舱壁发出嘎嘎的响声,这声音越来越刺耳难听,大部分乘客都躲到了船尾楼下面。 而我却宁愿呆在甲板上,任由暴风中裹挟的雾状水珠把衣服浸个透湿。 我们顶风航行了两天,大气层的运动把柔风细浪化作了狂风惊涛。船上的顶桅帆降了下来,这时的风速已达到每小时五十至六十海里。 大臣号虽然是艘完美无缺的好船,但这无济于事,它已远远地偏离了航向,我们被带往南方。此时,乌云压顶,天色昏暗,又不能登高观测,所以无法确定航位,只好大概估计船的位置。 我的同伴们只知船在莫名其妙的路线上航行,而对其中的原因一无所知,大副没向他们透漏一点风声。英格兰在东北面,而船则朝东南走,罗伯特·卡尔蒂斯压根儿不明白船长为何硬要这么做。至少他应该转变一下航向,让船向西北行驶,以便借助有利的潮势航行,可他固执己见。自刮东北风以来,船向南偏航更加明显。 这天,我和罗伯特·卡尔蒂斯单独呆在尾楼上。 “您的船长是不是疯了?”我问他。 “我正要向您讨教这个问题,您对他的观察称得上仔细入微了。 “不知怎么回答您才好,卡尔蒂斯先生。我觉得他表情古怪,眼神茫然!……你们一块出过海?”“不,这是头一回。”“您后来没再向他提过航线问题?”“提到过,可他说走这条道儿挺好。”“卡尔蒂斯先生,”我又说,“瓦尔特二副和您对此有何看法?”“我们看法一致。”“假如亨特利船长要把船开到中国去怎么办?”“我们都会服从。”“可服从也得有个限度呀!”“只要船长的做法不会把船弄沉,就得绝对服从!”“他要是疯了呢,卡尔蒂斯先生?”“我再见机行事。”瞧,问题就这么棘手难办,我上船时哪会料到会出这些怪事。 天气变得越来越糟糕。暴风发疯似的在太平洋这片海域上大施淫威。航船不得不降下主桅帆,扯起小三角帆,以使船头迎风,让船前坚固的双颊承受波涛的劈打。尽管如此,偏航仍在继续,船已经驶入南方的纵深地带。 此点不言而喻,因为11日晚至12日,大臣号确实已进入萨尔格斯海海域。辽阔的海面受暖湿气流的影响,布满了西班牙人称之为“萨尔格梭”的褐色海藻。哥伦布的探险船在实现横渡大西洋这一创举时,曾路经此地,航行倍加艰难。 天刚放亮,独特的洋面景观即跃然眼前,远方天水一色,茫茫无垠。狂风呼啸中,桅杆的铁索绳铿锵作响,俨然有人猛拨竖琴琴弦一般,惊心动魄。 尽管风浪撒野,勒杜拉尔父子还是来到甲板上,远眺浩渺的洋面景观。我们的上衣让四溅的浪花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它们一旦被风鼓起,霎那间便会化作碎布片在空中飞扬。船在海上起伏动荡,船体四面挂满繁殖力极强的墨角藻,船头的首柱在海上劈涛破浪,犹如犁铧在杂草丛生的广袤平原上破土耕耘。细长的藻茎时而随风飞舞,缠绕在缆绳上,在桅杆之间搭成蔽天缘篷,宛若枝繁叶茂的葡萄藤绿廊。要是对这些海藻类植物细长的丝带进行丈量,准有三四百尺1长。有的海藻甚至攀上桅冠,附在其上,让人觉得船顶上有熊熊烈焰在燃烧。船在航行中被海藻纠缠了几个时辰,有时船的所有桅杆都缠上了海藻,活像万里荒野中的一片枝叶摇曳的小树林。 1法尺:法国古长度单位,相当于325毫米。——译者注 第七章 ——10月14日。 大臣号终于驶离了这片植物丛生的海域,风势大为减弱,海面恢复了平静。船上的二层方帆收了两面,航速随之加快。 今天,出了太阳,金光四射,天气热了起来。借助良好的气候条件,航位确定为北纬21°33′,西经50°17′,可见大臣号至少已经向南偏移了10°。 它一直在往东南行驶。 我想再费一番心思对犟得难以理解的亨特利船长进行观察,有几次我主动与他交谈。这人的神智究竟正不正常?我现在还难以下结论。他平时说话还算通情达理,是否只是患有部分性精神错乱?这是一种间发性的心理障碍,只是在工作时才表现出颠三倒四,有人曾对这类病例作过研究。我把这一切都讲给罗伯特·卡尔蒂斯听,他却不以为然,并把曾对我说过的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在尚未确定船长患有精神失常症的情况下,只要船没有沉没的危险,他就无权取而代之。 这简直就是一条职责分明的铁规定。晚8时左右,我返回自己的舱房,借着摇摆不定的灯光看了一小时书,并前思后想了一番,尔后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几小时后,我被一阵非同寻常的嘈杂声吵醒。甲板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我听到水手们在上面狂奔乱跑。这一阵骚乱来得蹊跷,原因何在呢?大概是在测量横桁的高度吧,每当船转向时,都得这么做……不!这不可能。因为船依旧朝右舷侧倾,这说明船仍在乘左舷风行驶。 我正想登上甲板,闹哄哄的声音却静了下来。这时,我听到亨特利船长回到了他那间位于尾楼前的舱房内。我躺回自己的吊铺,蜷缩起身子。刚才人们急匆匆地跑来跑去,说不定是在操纵帆船,不过船的摆动起伏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呀…… 第二天,即14日早晨6点,我登上尾楼,把船整个儿打量了一番。 船还是老样,纹丝未变——至少看上去如此。 船升起了低帆、二层帆和三层帆,乘前左舷风行驶。海上微风习习,鳞波涟涟,帆船随风犁浪,轻松自如。此时,航速相当快,每小时不会低于11海里。 不多会儿,勒杜拉尔先生和他的儿子在甲板上露面了。我搀扶着小伙子登上尾楼,安德烈尽情地呼吸着晨曦中清新宜人、海味浓郁的气息。 我问这两位先生,昨晚他们是否听见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不,我没听见。”安德烈·勒杜拉尔回答道。“我一觉睡到了天明。”“我的孩子,”勒杜拉尔先生说,“这说明你睡得很沉,可我却被卡扎隆先生说的那阵嘈杂声惊醒。我甚至听见有人喊叫“快!快!去舱门!去舱门!”“哦,”我问,“当时几点?”“凌晨3点吧。”勒杜拉尔先生说道。 “这是为什么?”“不清楚,卡扎隆先生,不过好像没出大事,因为没人叫咱们上甲板。”我看了看主桅前后的几扇舱门,这些舱门通往底舱。它们像往常一样关闭着,不过我发现门上加盖了几层厚厚的油布,门被封得严严实实。为什么有人要费事劳神地把舱门堵死呢?我一时猜不出其中的原由,但我想不会无缘无故地封门。罗伯特·卡尔蒂斯可能会把谜底告诉我。还是等他上岗替班时再见分晓吧!在此之前,我不想向勒杜拉尔先生透露什么,倒是情愿将疑问暂时放在心里。 今天,旭日东升,霞光万道,气候干爽,准是个晴好的日子,一个吉祥的兆头。远方的地平线上,半轮银盘仍高悬在空中,不到上午10点57分,它不会隐去。再过3天就是上弦月,24日又会出现一弯娥眉月。我查看了记事本,上面写着,这天将出现气势磅礴的涨潮景象。尽管它对我们无关紧要,因为我们是在大洋深处弄波戏水,然而在所有大陆和岛屿的海岸上,人们都会看到奇妙的景观。月新而潮,届时那儿的海水会上涨许多。 勒杜拉尔父子到下面用茶去了。我独自呆在甲板上,等待着大副的到来。 8点钟,罗伯特·卡尔蒂斯接替了二副瓦尔特,我上前与他握了握手。 还没来得及向我问好,罗伯特·卡尔蒂斯先朝甲板上扫了一眼,双眉微蹙,接着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和头顶上的篷帆,然后走近瓦尔特二副: “亨特利船长呢?”他问。 “我还没见过他,先生。”“有新情况吗?”“没有。”之后,罗伯特·卡尔蒂斯与瓦尔特小声嘀咕了几句。瓦尔特在回答大副的问话时,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 “瓦尔特,把大块头叫来。”二副走开时,大副向他说道。 没过多久,大块头来了,罗伯特·卡尔蒂斯向他询问了一些情况。大块头一边小声咕噜着回答,一边摇着头,随后他受大副的差遣,叫来值班水手,让他们往封舱门的大油布上浇水。 这时,我才走近罗伯特·卡尔蒂斯。我们寒暄了一阵,说来说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看样子大副在有意回避我所关心的话题,我只好单刀直入: “卡尔蒂斯先生,昨晚船上出了啥事?”罗伯特·卡尔蒂斯注视着我,缄默不语。 “是这样,”我说,“昨晚我被闹哄哄的声音吵醒了,勒杜拉尔先生也是如此,究竟是怎么回事?”“没出什么大不了的事,卡扎隆先生,”罗伯特·卡尔蒂斯说,“舵手猛然打了个满舵,差点使船帆正面吃风,这样就得急忙转移帆桁。大伙在甲板上忙乱了一阵子,不过事故立即得到处理,大臣号随即恢复了正常航行。”我觉得平时那么坦诚的罗伯特·卡尔蒂斯这次却对我没说实话。 第八章 ——10月15日至18日。 航船一如既往地向前行驶,洋面上一直刮着东北风。船上的气氛有些异样,不会让人毫无查觉。 确实,船上“有些异样!”水手们常常聚在一块,议论纷纷,我一走近,他们就不说了。我几次听人在说“舱门”,这两个字,使勒杜拉尔先生记忆犹新。大臣号的底舱为什么要采取那么严密的措施?舱门为什么要封得那么严实?肯定有一个“敌手”囚禁在货仓里,但是目前还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付“他”。 15日,我在尾楼散步时,听见水手欧文对他的同伴说:“你们知情吗,傻瓜?我才不会等到火烧眉毛呢!还是好自为之吧。”“你想干嘛?欧文。”厨师吉克斯托问道。 “这还用问,”水手回答说,“救生艇可不是为鼠海豚制造的!……”他们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我没能听到更多的东西。 他们莫非在策划什么针对高级船员的阴谋?罗伯特·卡尔蒂斯难道没察觉谋反的迹象?在海上无论何时都有理由担心某些船员图谋不轨,应该用铁的纪律对这号人严加管束。 三天过去了,看来没什么新鲜事好写。但从昨天开始,船长和大副的频繁交谈,引起了我的注意。罗伯特·卡尔蒂斯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位一向克己善让的人竟然这样,着实令我吃惊。经过这么一番交谈,亨特利船长似乎变得更加冥顽不灵,他的神经处于高度亢奋状态,难以自制。到底为什么? 我不得而知。 进餐时,勒杜拉尔父子和我都注意到,船长老是沉默寡言,大副则是忧心忡忡。大副为活跃气氛,有时故意扯些话头来聊,可怎么也聊不起来。法尔斯顿工程师和科尔先生都不善谈,吕比也不是那块料。乘客们开始怨天尤人,其实他们不无道理,因为航行的时间确实拖得太长了。自以为是的科尔先生则盛气凌人地对船长严加训斥,好像误点是船长一手造成的。 从17日起,遵照大副的吩咐,水手们每天都往甲板上泼几次水,通常这项工作只在每天早晨进行一次。现在大概人们热得够呛,浇水次数就增多了。 也难怪,因为我们的船早已驶入南方的纵深地带。覆盖在舱门上的油布一直都保持着湿润状态,油布的质地是不透水的密织帆布。大臣号备有水泵,可以使用高压水龙进行冲洗。我确信,在快艇俱乐部最豪华的纵帆船上,冲洗设备也不过如此。船上水手们可能对这份额外的繁重工作多少有些抱怨;然而囚在船下的“他”却毫无怨言。 在23日至24日夜间,舱房和船员休息室的温度高得令人窒息。尽管海上浪高水激,我还是不得不让舱内右舷船壁上的舷窗开着。 毫无疑义,我们身处热带海域。 晨光熹微时,我便上了甲板。 这时,我感到船内外的温差不正常。一大早,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照说天气应该比较凉爽,可是尾楼上的温度却很高,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此时,水手们正忙着冲洗甲板。水从泵中喷出,顺着倾斜的船沿从左右舷的泄水孔流入海中。 水手们光着脚在清凉的水中跑来跑去,水花飞溅,我心血来潮,禁不住想效仿他们,于是脱掉了鞋袜,赤着脚踏进这片看似凉爽的海水中。 我不由得大叫起来。脚下甲板热得烫人!我惊诧不已。 罗伯特·卡尔蒂斯听到了我的惊叫声,转身走过来,没等我问,就开口说: “好吧,告诉您,”他对我说,“船上着火了!” 第九章 水手们“密谋策反”;他们忧心如焚的神态;欧文说的那番话;人们老往甲板上浇水,以使它始终处于潮湿状态;还有舱内那让人无法忍受的高温……这一切现在都已真相大白!尽管其他乘客和我一样感到酷热难耐,可他们对这异常高温的起因却一无所知。 罗伯特·卡尔蒂斯向我说出实情后,便一言不发地呆在那儿,他等着我问个究竟。我承认自己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是打了个彻身透体的寒噤,这毕竟是所有航海事故中最可怕的灾难。任何人,无论他如何沉着镇静,一旦听到“船上着火”这几个可怕的字眼,都会不寒而栗。 不过,我很快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向罗伯特·卡尔蒂斯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火灾发生多久了?”“六天前发生的。”“六天前!”我脱口叫道,“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不错,”罗伯特·卡尔蒂斯答道,“就是大臣号甲板上闹哄哄的那天晚上。当班水手发现有股青烟从底舱的门缝中冒出,就立即向船长和我报告了情况。毫无疑问,底舱中的货物起火了。更糟的是,想接近起火地点为时已晚。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封死舱门,阻止空气进入舱内。 我希望这样做能使燃起的火焰自行熄灭。事实上,在失火后的头几天,经过努力,我以为火势已得到控制,不幸的是三天前我们发现火势又大了起来。 我们脚下的温度不断升高,要不是采取措施,让甲板始终保持湿润,那上面早就不能落脚了。”“不管怎样,我总得让您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罗伯特·卡尔蒂斯补充道,“瞧,我都说了。”我静静地听着大副把话讲完,知道了形势的严重性:火势在日益加强,凭人的力量,恐怕难以制服。 “火是怎样烧起来的?”我问罗伯特·卡尔蒂斯。 “极可能是棉花自燃。”他说。 “这种情况常见吗?”“常见?不!只是偶然发生。比如装船时,把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棉花放进既潮湿又不通风的底舱里,棉花就容易自燃。依我看,这次船上失火,没别的原因。”“原因已无关紧要了,”我说,“难道就没办法把火灭掉,卡尔蒂斯先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卡扎隆先生。”罗伯特·卡尔蒂斯说,“我们已经尽可能地采取了一切措施。我原想把船凿开使吃水线下降,让底舱内灌进一些水,然后再用吸筒把水抽干。可后来发现火已蔓延到货物的中层,必须让底舱全部淹没,火才会熄灭。尽管不可能完全这么干,我还是让人在甲板上钻了几个洞,夜间水手们就往里注水。这样做,不过是杯水车薪,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还是断绝舱外进入的空气,使火因缺氧而自行熄灭。”“火势仍在加大?”“对,这说明空气还在从某些洞口进入,尽管我们竭尽全力,寻找这些漏洞,却没能找到。”“那么您说是否有的船在同样情况下抗住了火灾,卡尔蒂斯先生!”“可能有吧,卡扎隆先生。据我所知,有只装载着棉花驶向利物浦或勒阿法尔的货船,也是底舱着火,火却被扑灭了。还有类似情况的船,在航行中火势至少得到了控制,这种事并不少见。我认识不止一位船长,他们使燃烧着的船抵达目的港,然后火速卸货,部分未遭损坏的货物和船一样得以避免灭顶之灾。而我们这条船却是另码事。我觉得火势不仅远未止住,而且还在日复一日地越烧越大。舱里肯定有些漏洞还没我到,不断进入的空气助长了火势的蔓延。”“难道不能找个离这儿最近的海岸落脚?”“或许能,”罗伯特·卡尔蒂斯说,“这正是我、二副和大块头要与船长商议的问题。但是有件事我只向您——卡扎隆先生透露:我已私下改变了船的航行路线,船正乘着后风驶向西南,也就是说在向最近的海岸靠拢。”“乘客们对自己的危险境遇一无所知吗?”“没人知道。我希望您能对我刚才说的一切严守秘密,以免女士们和胆小怕事的人惊恐万状,使咱们的处境难上加乱。另外,所有船员均已接到恪守机密的命令。”我理解大副为什么把这番话说得如此严肃认真,我向他允诺绝不泄密。 第十章 ——10月20日至21日。 大臣号正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情况下继续航行的。各个桅杆所能承受的风帆全部张启,顶帆的桅杆被压得弯弯欲断。罗伯特·卡尔蒂斯严密注视着事态发展,他换下舵手,亲自置身于舵前。船顺着风向稳稳当当地行驶,不再因急转舵而猛烈晃荡。尽管大臣号岌岌可危,但在大副娴熟自如的操纵下,仍保持着最快的航速。 10月20日这天,所有乘客都上了尾楼。他们显然感到舱内温度高得不正常,但由于不知真相,脸上倒没什么不安的表情。尽管有人不断向甲板上浇水,高温还是传向甲板,好在乘客们人人都穿着得体的鞋袜,没感觉出什么,但老是往甲板上泼水至少会使他们诧异呀!事实并非如此。大多数人坐在长椅上随船荡悠,怡然自得。 只有勒杜拉尔先生觉得不对劲。他明显意识到在一艘商船上,船员们如此忙碌绝非寻常。他向我打听有关情况,我若无其事地搪塞过去。尽管这位法国人无所畏惧,向他交底也无妨,但是,既然我已向罗伯特·卡尔蒂斯作过承诺,那么我就应该守口如瓶。 后来,当我开始对这起意外可能导致的后果左思右想时,心情就沉重起来。我们一行28人,随时可能成为28位殉难者。烈焰即将把船板烧毁,使我们无立足之地! 今天船长、大副、二副和大块头一块开了会——一次决定大臣号、乘客和船员生死存亡的会议。 罗伯特·卡尔蒂斯把有关会议的情况告诉了我。亨特利船长已完全绝望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既无冷静的头脑,又无胆无识。他已默许让罗伯特·卡尔蒂斯处理船上的一切事物。时下船首的水手室已难以涉足,大火显然在舱内蔓延,火势已无法控制,它迟早会把船整个吞噬掉。 此时此刻,有何良策可图?出路只有一条:驶抵最近的陆地。经查找,我们发现了这块陆地——小安的列斯群岛。乘着强劲的东北风,船有望迅速到达那里。做出决定后,大副就率船按既定路线行驶了24小时。苍海茫茫,乘客们既摸不清航位,又不识罗盘,所以没觉察到行进中的大臣号已改变了航向。船上扬起了顶帆和补助帆,尽快向六百余海里之外的安的列斯群岛海岸靠近。 只有勒杜拉尔先生就改变航线的问题向大副提出了疑问,大副解释说: 船没赶上风势,往西开就可以顺风航行。 自大臣号变换方向以来,只有勒杜拉尔先生提出过这个问题。 翌日——10月21日,没出现新情况。乘客们以为船仍在正常条件下航行,所以船上的生活日程依然如故。 再说,舱内的火势并没烧大的迹象,这是个好兆头。各个开口处都封得那么严实,里边烧着,外面也见不着烟。火有可能就此罢休,仅仅殃及舱内,也有可能最终因缺氧而熄灭或减弱为暗火,不再烧及其他货物。罗伯特·卡尔蒂斯抱有这种希望。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还要人把通往内舱底部的泵水管管口塞住,以免空气通过这条途径进去。 还是听天由命吧!我们确实已经无能为力了。 今天要不是节外生枝,原会像往常一样度过。但是,我凑巧听到一次谈话,由此得知,目前的累卵之危即将成为灭顶之灾。 事情是这样的:我当时在危楼上坐着,有两位乘客私下小声说话,他们没想到有些话传入我的耳朵。这两位乘客是工程师法尔斯顿和批发商吕比。 最初,是工程师边说边比划的激动神态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似乎在狠狠斥责对方。我侧耳静听,一些话随风传入耳廓:“荒唐,真是荒唐之极!”法尔斯顿愤愤地说,“哪有这么鲁莽行事的!”“呵,”吕比无所谓地说,“没事。”“恰恰相反,这会捅大娄子!”“得了吧!”批发商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但是,这玩意只要碰一下就会爆炸!”“大肚瓶包得很严实,法尔斯顿先生,我再对您说一遍,没什么可害怕的!”“为啥不通报船长?”“算了吧,他才不会让我带大肚瓶上船呢!”在这节骨眼上风住了,我听不清他们后来又说了什么。不过看上去工程师还在发泄着胸中的怨气,而吕比先生只是耸耸肩头而已。 过了不久,我又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不!不!”法尔斯顿嚷嚷着,“一定要报告船长!得把这瓶子扔到海里去,我才不想跳海呢!”“跳海!”我分明听清了这句话。工程师在说啥?他在暗示什么?他并不知道大臣号的实情,更不清楚船正在被火吞没! 然而有几个字眼——火上浇油的可怕字眼——让我心惊肉跳!这几个字眼,或确切地说,是“苛性钾苦味酸盐”。这几个字被他们反来复去地说了好几遍。 我猛地窜到这两人身前,怒不可遏地用劲揪住吕比的衣领。“船上有苦味酸盐?”“没错!”法尔斯顿说,“一只大肚瓶装着30公升苦味酸盐。”“在哪儿?”“在底舱,和货物放在一起!” 第十一章 ——10月21日,续。 听完法尔斯顿的话,我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不是恐惧,说得确切点是服输了!我感到局面已不可挽回,或者说结局已经摆在眼前。我心情坦然地登上船前小楼,找到了罗伯特·卡尔蒂斯,告诉他有只盛着30公升足能炸掉一座山的苦味酸盐的大肚瓶放在底舱,甚至就放在火灶附近,大臣号因之随时可能爆炸。他听后处之泰然,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知道了。”他简洁而又冷静地说。 “这个吕比在哪儿?”“他在船的尾楼上。”“随我来,卡扎隆先生。”我们一块上了尾楼,工程师和批发商还在那儿争执不休。 罗伯特·卡尔蒂斯径直走向他们。 “这事是你干的?”他问吕比。 “是的,这事是我干的。”吕比还是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以为大不了只是走私而已。 此时,我以为罗伯特·卡尔蒂斯肯定会上去把这个可恶的家伙揍扁,这小子不知自己的轻率行为会导致多么严重的后果!不过,大副终于克制住了自己。我见他把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攥得紧紧的,以免伸出去抓住吕比,把他活活掐死。 过了片刻,大副用缓和的口气,向吕比询问了有关情况。这家伙确认我的报告属实:一只装有30公升危险品的大肚瓶混放在他的免费托运行李中。 这人是在投机取巧。应该承认,这种轻率行为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固有的毛病。他把这种易爆物放进船的底舱就像一个法国人携带一瓶酒蒙混过关一样不足为奇。 “不管怎样,”吕比耸耸肩头无所谓地说:“不能因这点小事就抓人吧? 如果您认为这大肚瓶很碍事,您可以把它扔到海里,反正我已保过险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我才没罗伯特·卡尔蒂斯那份耐性。我怒不可遏,奔向吕比,大副想阻拦我,但为时已晚。我向他大声喝道: “混蛋!你难道不清楚船失火了!”话刚脱口,我就为自己的冒失追悔莫及,但这已无可挽回了!寥寥数语在吕比身上产生的作用无法描述。这个可怜虫吓得魂飞魄散;他全身僵直,四肢瘫软,眼睛直发愣,呼吸窘迫,仿佛哮喘一般。他翁动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被恐惧死死擒住。突然间,他双臂挥舞,两眼死死盯着随时可能爆炸的大臣号甲板。然后从尾楼冲到下面,又奔上来,疯疯癫癫,满船乱窜。折腾了一阵子才会说话,可怕的字眼夺口而出: “船失火啦!船失火啦!……”所有船员都应声跑上甲板,他们以为舱内的火已经窜出了舱外,上救生艇逃命的时刻到了!科尔先生和夫人,奥尔贝小姐,勒杜拉尔父子也来到甲板上。罗伯特·卡尔蒂斯想让吕比闭嘴,可这位先生已丧失了理智。 这时船上乱成一片。科尔夫人晕倒在地,神志不清,她的丈夫对此不屑一顾,只是让奥尔贝小姐照看她。水手们已经用钩子钩住救生艇的复滑车,以便把它抛向海面。 事已至此,我才向蒙在鼓里的勒杜拉尔父子道出了实情。我告诉他们舱内已经着火。这位父亲,马上想到自己的儿子,他把儿子搂进怀中。小伙子却镇定自若,他不停地安慰父亲,反复说,现在不会有危险,不会有的! 罗伯特·卡尔蒂斯在二副的协助下,终于使惊恐万状的船员们平静下来,他要大伙相信,火势并未增大;吕比精神失常,他刚才说的话,都是胡言乱语,大家不要操之过急,直到万不得已时,会让大家弃船逃生的…… 大多数船员在大副的劝说下停住了手脚——他们喜欢他,敬重他;而他也总能从他们那儿得到亨特利船长所得不到的东西。救生艇原地未动。 幸好吕比没把底舱装有苦味酸盐这事抖搂出来。要是让船员们知道了真相,让他们知道了这条船就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他们会变得不可理喻。到那时,谁也无法阻止他们,他们会不顾一切仓皇逃命! 只有我、大副和法尔斯顿工程师心里清楚这条船上的灾情何等错综复杂,火的蔓延可怕到何种程度。我们这些知情人必须守口如瓶。 罗伯特·卡尔蒂斯和我达成默契后,便一同去找法尔斯顿。他呆在尾楼上,双手叉抱在胸前,尽管别人惊慌失措,他却仍在对某些机械问题冥思苦想。我们要求他别把吕比的愚蠢行为所造成的新险情泄露出去。 法尔斯顿答应严守秘密。至于亨特利船长,他还不知道形势已危急到何种程度,罗伯特·卡尔蒂斯负责把情况向他说明。 在此之前,先得把吕比这人稳住,因为这个可怜虫完全处于疯癫状态,行为已不受理智支配。他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嘴里不断地喊着:“救火!救火!”罗伯特·卡尔蒂斯命令水手把他制眼:他们用毛巾堵住吕比的嘴,用绳子捆住他的手脚,然后把他抬回到他的舱房里看管起来,这样他就不会语出惊人了。 第十二章 ——10月22日至23日。 罗伯特·卡尔蒂斯把船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亨特利船长。不管怎样,他总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不能向他隐瞒实情。亨特利船长听完这些,一声不吭,像是要驱散脑中腻烦念头那样,用手擦了擦额头,随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到自己的舱室,任何命令也未下达。 罗伯特·卡尔蒂斯、二副、法尔斯顿工程师和我,聚在一起商讨下一步该怎么办。没想到大家都很镇定。我们对各种各样的自救方法都进行了讨论,罗伯特·卡尔蒂斯对火情作了综合分析。 “火不可能停止蔓延,”他说,“工作室内的温度高得难以忍受,大火烧到一定程度就会窜上甲板,这事总会发生,说不定已迫在眉睫。趁新的灾情尚未到来,只要海面条件允许,我们就弃船,乘救生艇逃生;要是海上条件不允许,我们就不可能脱离大臣号,就只能与烈火拼死一搏了。在大火还没窜出来之前,谁也不知道我们的想法是否对头,到时说不定会对我们有利,明敌好斗,暗敌难防。”“我也是这么想的。”工程师平静地说。 “当然,我也这么想过,”我说,“但是,卡尔蒂斯先生,您难道忽略了底舱还装着30公升易爆物这个事实?”“是的,卡扎隆先生,”罗伯特·卡尔蒂斯说:“这不过是险情的枝节问题,我根本就没把它当回事儿!我为什么要为它操这份心呢?底舱内燃着火,肯定不能放空气进去。我能去里面把这东西找出来吗?不可能!我甚至连想都不愿想!倘若苦味酸盐使性子,我现在说出口的话就不会是完整无缺的了。当然,火可能烧着它,也可能烧不着它,总之,您提到的那个问题我根本就不去想它。这是上帝的事,只有它才能使我们免受爆炸之祸,我无能为力。”罗伯特·卡尔蒂斯用极为严肃的语调讲完这番话。我们低垂着头,不再言语了,只要看看海面的情形就明白,立即乘小艇逃生行不通,我们只有忘掉刚才提到的那种险情。 有位教条主义者说:“爆炸绝非必然,纯属偶然。”工程师就是这么想的,否则为什么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沉得住气! “有个问题想向您讨教,法尔斯顿先生,”我说,“苛性钾苦味酸盐未遭撞击会自行起火吗?”“当然,”工程师慢条斯理地说,“在一般条件下,苦味酸盐的易燃性并不比普通炸药高,然而它毕竟是易燃品。因而……”法尔斯顿的“因而”是用拉丁语说的,这使人觉得他好像正在课堂上论证一条化学定理似的。 随后,我们上了甲板,罗伯特·卡尔蒂斯握住我的手说: “卡扎隆先生,”他并不想掩饰当时的心情:“我爱大臣号,眼看着它就要被火吞噬,却毫无办法,毫无办法啊!……”“卡尔蒂斯先生,别太激动。”“先生,”他接着说,“我难以自控!只有您清楚我心中的痛苦。但一切都结束了。”他憋足了劲才把话说完。 “真的毫无办法了吗?”我问。 “瞧,”罗伯特·卡尔蒂斯淡然地说:“咱们与炮眼的炸药包捆在一起,引爆线已经点燃!唯一能做的就是弄清这条导火线有多长!这就是我们目前的处境。”他说完便转身离去。 尽管如此,船员们和其他乘客还不知道形势何等严峻。 科尔先生自获悉船上失火以来,就忙着拾掇自己的贵重物品,自然无心顾及妻子。他责令大副灭火,并要他后果自负。随后就回到尾舱房内,不再露面。科尔夫人不时地发出呻吟,尽管她古怪刻薄,但女人倒霉时总招人同情。在这般情形下,奥尔贝小姐认为自己对女主人尽忠职守还不够,就体贴入微地照料她。我对这位姑娘的行为钦佩不已,在她心中职责高于一切。 翌日,也就是10月23日,亨特利船长差人请大副到房间见他,两人进行了一次谈话,罗伯特·卡尔蒂斯把他们的谈话内容一字不漏地讲给我听: “卡尔蒂斯先生,”船长惶惶不安的眼神表明他心神恍惚,“我是水手,是不是?”“当然是,先生。”“那么好,您想想,我不再称职……我搞不清自己究竟怎么啦……可是我忘记……我什么也记不起来……我们从查理斯敦出发,难道没往东北走?”“没有,先生,遵照您的命令,我们一直朝东南航行。”“可我们是要把货运往利物浦呀!”“正是如此,船长。”“嗯,那个……这船叫什么名字来着,卡尔蒂斯先生?”“大臣号。”“对,那个大臣号,它现在在哪儿……?”“位于南边热带地区。”“那么听着,卡尔蒂斯先生,我不负责开船回北方了,……不!我无能为力……我再也不想走出我的房间……一见大海我就难受!……”“船长先生,您的治疗问题……”“是的,是的,以后再说吧……在此之前,我要给您下一道命令,而且这将是您从我这儿接受到的最后一个命令。”“我听您的,船长先生。”“卡尔蒂斯先生,从现在起,您来当船长,我在船上什么也不是了,您来作船上的指挥……面对当前的局势,我力不从心,我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我的脑袋不管用了!我难受得要命。”西拉斯·亨特利很痛苦地双手抱着脑袋说。 我把这位目前仍居船长之位的人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说了声: “遵命!先生。”这就是卡尔蒂斯向我讲述的刚才发生的事。 “这就好办了,”我说,”这人至少脑袋有毛病,即使没疯,自动放弃指挥权也是件好事。”“我这是临危受命,”罗伯特·卡尔蒂斯严肃地说,“不管怎样,我将恪尽职守。”说完,罗伯特·卡尔蒂斯叫来一位水手,令他把大块头找来。“大块头,”罗伯特·卡尔蒂斯对地说,“把全体船员召集到主桅这边来。”大块头走了,不多会儿,大臣号的船员们就来到了指定地点。 罗伯恃·卡尔蒂斯站在人群中间。 “小伙子们,”他用平静的语调说,“鉴于目前的局势,西拉斯·亨特利先生认为他必须辞去船长职务,他已向我本人说明其中的理由,同时委任我从今天起指挥大臣号。”船上发生这种变动,对大家有利。我们有了一位勇敢坚定、为拯救大家决不畏缩的男子汉当头,勒杜拉尔父子、法尔斯顿工程师和我,立刻向罗伯特·卡尔蒂斯表示祝贺。紧接着,二副和大块头也上前向他致意。 罗伯特·卡尔蒂斯指挥船朝西南方向全速航行,以便尽早驶抵最近的海岸——小安的列斯群岛。 第十三章 ——10月24日至29日。 五天来,大海一直风急浪高,大臣号已无力与之抗衡,只有顺风逐浪西行。但船身仍剧烈摇晃。我们呆在满载易燃物品的商船上,心情难以平静。 大家用羡慕的眼光凝视着船周的水花,它们是那么迷人,那么引人入胜! “但是,”我对罗伯特·卡尔蒂斯说,“为什么不凿开甲板?为什么不往底舱大量注水?一旦货舱被水灌满,还会发生什么危险呢?火一熄灭,再用唧筒把水抽回大海嘛。”“卡扎隆先生,”罗伯特·卡尔蒂斯说,“我曾经对您说过,现在再对您说一遍,如果给空气打开通道,不管通道如何微不足道,火都会乘势蔓延,片刻便会危及整条船。火焰将从龙骨一直烧到桅冠,那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们现在只能以静治动,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应该敢于袖手旁观。”确实如此,把所有通道封严堵死,这是对付大火的唯一方法,船员们已经这么做了! 但是,火势仍在增大,大概比我们意料的还要快。高温仍在渐渐加强,乘客们不得不上甲板躲避,只有船尾那几间开有大扇窗户的房间尚可呆人。 科尔夫人占用了一间,罗伯特·卡尔蒂斯令人看管批发商吕比又占用了一间。 我几次去看望那个可怜的家伙,他完全疯了,不可理喻。如果不想让舱房的门给砸坏,就得把他绑着。他的疯态中有一种摆脱不了的惊恐感,他呼天抢地,似乎真的烈火燎身,痛不堪忍。 我也探望了前任船长好几次。他显得异常平静,谈吐自如,只是不能涉及船和大海,一谈到这个话题,他就语无伦次。我想关心他,因为他正经受着痛苦的折磨,可他不愿接受我的一番好意,情愿闭门不出。 今天,有一股刺鼻难闻的浓烟钻进船员室。烟是从舱的壁缝透进来的,火肯定烧到了那边,只要侧耳旁听,就能听见火烧得呼呼作响。助火燃烧的空气是从哪儿来的?哪些开口躲过了我们的视线?总之大难就要临头了!或许还有几天,或许只有几小时!糟糕的是,这时海上波涛汹涌,谁也别想乘救生艇逃生。 遵照罗伯特·卡尔蒂斯的命令,舱室墙壁上加盖了一层油布,人们不停地往上泼水。尽管如此,烟还是卷着潮湿的热气源源不断地袭来,并向船头弥散,使那儿的人呛得透不过气来。 幸亏主桅和前桅都是铁制的,不然的话,火早就从它们的底部烧到了桅杆的下部,将我们置于死地。 罗伯特·卡尔蒂斯下令扬起所有船帆,大臣号乘着东北风全速航行,一部分热量随风散去。 起火至今已有两星期了,火势有增无减,我们仍一筹莫展。帆船愈来愈难以操纵,由于尾楼没直接与底舱接触,人们还可以在那儿落脚。但是,从甲板到前首楼这段距离,就是穿着厚底鞋也难以行走,即使往上浇水也不能使被火舔着的地板冷却下来。木板从铁质横档上翘起,从木头中烤出的油脂在木结四周滋滋作响。木缝裂成大口,被高温融化成水状的油脂流了出来,它随着船的摇摆自然伸展,形成错落交织的线条。 目前的形势已糟糕透顶。西北风骤然怒起,野劲十足。这是一场名符其实的飓风,它时常光顾这片海域,我们被大风刮离了预期停靠的安的列斯海岸。罗伯特·卡尔蒂斯想让船顶风缓慢前进,但风力太大,大臣号抗不住它那股疯劲,只好落荒而走,以免巨澜狂飙拦腰袭来,造成覆舟之危。 29日暴风强势不减,洋面上惊涛阵阵,骇浪滚滚,大臣号置身于铺天盖地的浪潮中不能自己。救生艇一旦放入海中,倾刻间就会被海水吞没。船上的人四处躲避风浪,有人上尾楼,有人去首楼,大家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至于那口苦味酸盐大肚瓶,我们甚至没再去想它,这个被罗伯特·卡尔蒂斯称之为“枝节问题”的玩意儿已被我们抛到了九霄云外,我真说不准是否在期望着船发生爆炸,让它对目前的形势作个了断。我想借这个机会,准确地表述一下此时人们的心理状态。一个人旷日持久地在危险境地中惶惶不可终日,末了总希望这种危险尽早到来,因为坐以待毙的滋味要比死到临头备加难受。 趁着还有时间,卡尔蒂斯船长要人从贮藏室中搬出部分食品,过不了多久,再拿就来不及了,高温已经使部分食品变质。这时,几箱咸肉和饼干、一大桶葡萄酒和几大桶淡水已放在了甲板上,放在一块的还有一些毛毯、器械、一只罗盘和几张帆布,以备不时之需。 晚8点,尽管狂风呼啸,但仍能听到大火燃烧发出的恐怖声。甲板上的舱盖被高热气压掀起,黑色的浓烟仿佛从锅炉阀门板下喷出的蒸气,打着旋冲向空中。 船员慌忙奔向罗伯特·卡尔蒂斯,请求他下达命令。此时,大家都被一个念头死死擒住:逃离这座火山,它就要在人们的脚下轰然喷发了! 罗伯特·卡尔蒂斯注视着洋面,海上巨浪滔天,人们甚至难以接近位于甲板中央滑道上的救生艇。不过取下悬在左舷吊艇杆上的小船和挂在船尾上的小舢舨没什么问题。 水手们涌向小船。 “住手!”罗伯特·卡尔蒂斯大声喝道,”简直是开玩笑,海上风大浪急,你们不想活啦!”以欧文为首的几个水手早已吓晕了头,他们不顾一切地扑向救生艇。罗伯特·卡尔蒂斯冲上尾楼,操起一把斧头叫道: “谁要是带头碰一下复滑车,我就劈开他的脑袋!”水手们退缩了,一些人登上桅侧的绳梯横索,另一些人躲回了桅楼。 11点钟,从底舱传出巨烈的爆炸声,这表明舱壁已被炸开,给空气和浓烟开辟了通道。眨眼间浓烟穿过前舱室的油布罩滚滚而出,腾空升起的火焰很快就要舔着前桅杆了。 此时,惊叫声此起彼伏。科尔夫人由奥尔贝小姐架着急匆匆地离开了着火的房间,接着西拉斯·亨特利出现了,脸被浓烟熏得黑不溜秋。他不慌不忙地向罗伯特·卡尔蒂斯打了个招呼,随后走向后桅的侧支索,攀上绳梯横索,在左舷桅楼那儿安歇下来。 看见西拉斯·亨特利,让我想起还有一个人关在尾楼下,那儿的房间可能很快就要被火烧着。 难道就让那位可怜的家伙被活活烧死?我奔向楼梯……正在这个时候,从绳索中挣脱的疯子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头发已被烧焦,身上的衣服燃烧着火苗,他竟没吭一声。他走上甲板,板面灼热,他不觉烫;他钻进烟雾中,浓烟扑面,他不觉呛,他就像是赋着人形的火魔,穿火海如履平地。 这时,又响起震耳欲聋的轰响声。小船被抛向空中,船中央的舱盖冲天而起,盖在上面的油布须臾间裂为碎片,压抑良久的火头猛然窜出,一下烧到了桅杆的中部。 此时,疯子狂呼乱叫起来: “苦味酸盐!苦味酸盐!炸上天啦!我们要被炸上天啦! 喊着喊着,没等人抓住,他纵身跃进大火之中。 第十四章 ——10月29日夜间。 这真是可怕的一幕,尽管人人自危,可亲眼目睹这场悲剧,还是禁不住心惊肉跳! 吕比不在了,可他最后喊出的几句话却贻害无穷。水手们曾听到他大声喊“苦味酸盐!苦味酸盐!”他们意识到船随时可能被炸毁,船上不仅起了火,而且爆炸的杀身之祸正威胁着他们。 有的人吓得晕头转向,什么也顾不上,只想拔腿逃之夭夭。 “救生艇!救生艇!”他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海上波涛汹涌,区区小艇哪经得起滔天巨澜的轻轻一击!可是这几位丧魂落魄的水手好像对此视而不见,他们什么也顾不上,什么也拦不住他们,船长的命令已成为耳边风。罗伯特·卡尔蒂斯跑到他们中间进行劝阻也无济于事。欧文继续煽动他的同伙,救生艇的系绳解开了,它被推向船外。 小艇在空中随着帆船的摇摆荡悠了片刻,几乎撞在船壳护栏上,水手们使了最后一把劲让它落向水中。小艇还没入海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浪抛向空中,然后拦腰重重地砸向大臣号。 救生艇和小船全毁了。现在,我们仅剩下一条单薄而又窄小的舢舨了。 刚才还手忙脚乱的水手,现在却呆若木鸡。劲风刮过帆具的呼啸声,烈火燃烧发出的爆裂声入不绝耳。船中央被火烧得塌陷下去,从舱盖下冒出的滚滚乌烟,腾向空中。一堵火墙把大臣号分隔成两半,令船前船后的人们首尾不能相顾。 乘客们和两三个船员躲在尾楼的后面。科尔夫人仰面卧在木板上,不省人事,奥尔贝小姐守候在她的身边。勒杜拉尔先生把儿子拥进怀里,紧紧抱在胸前。我焦躁不安,心不由主。法尔斯顿工程师却旁若无事地看了看表,把时间记在小本上。船头那边情况怎样?二副和其余的船员可能都呆在那边,近在咫尺却天各一方。船两边的人完全中断了联络,没人有能耐穿过大舱盖下升起的火帘。 我向罗伯特·卡尔蒂斯凑过去。 “全完了,是呜?”我说。 “不!”他说,“既然舱盖已经掀开,我们马上往火堆中不停注水,或许能把火灭掉。”“可在滚烫的甲板上怎么能操作水泵呢?怎样才能把命令传到船的另一头去呢?”罗伯特·卡尔蒂斯没答理我。 “一切都完了,是吗?”我又问他。 “不!先生,”罗伯特·卡尔蒂斯说,“没完!只要船上还有一块木板让我立足,我绝不罢休!”烈火倍加猛烈,它把四周的海浪染成浅红色,头顶上,低垂的云层被火烤得焦黄。长长的火舌从舱中吐出,把我们逼向尾楼楼顶的后方。科尔夫人被人抬进悬挂在支架上的捕鲸船中,奥尔贝小姐寸步不离地呆在她身旁。 多么恐怖的一夜!要绘出它的全部真实除非神笔在握! 狂风吹拂着烈焰,好似巨型鼓风机呼扇着炽热的炭火。大臣号俨然是支载满易燃物的庞大火攻船,在茫茫黑夜中随波逐流。我们要么跳海,要么葬身烈火!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火烧成这样,那只大肚瓶竟然没被烧着!那座位于脚下的火山竟然没爆发!这么说,吕比的话纯属谎言了!如此看来,根本没什么爆炸物放在底舱里! 11时30分,天庭震怒,海上的风浪险恶空前。狂风惊涛在咆哮,突然传来了一声异乎寻常的轰隆巨响,这是船员们最害怕听到的声音。这时船头惊呼声大作: “礁石!右舷礁石!”罗伯特·卡尔蒂斯跳上舷墙,匆忙向海面扫了一眼,转身回到操舵手身旁。 “右舵,右满舵!”他声色俱厉地叫道。 但为时已晚,我们大伙被巨浪掀了个仰面朝天,船触礁了!船尾的龙骨在礁石上连连碰撞了数次,主桅杆平根折断,倒向大海。 大臣号不再动弹。 第十五章 ——10月29日晚,续。 深夜尚未来临,空中没有月光,四周漆黑一片。我们无法知道刚才船是在什么地点触礁搁浅的,它是否被狂风刮到了美洲海岸?陆地是否已经近在眼前?我说过,船尾龙骨猛撞了几下之后,大臣号就纹丝不动地停下来。片刻之后,船头传来哗哗的铁索声,罗伯特·卡尔蒂斯清楚,船抛锚了。 “好,太好了!”他说,“二副和大块头已经把两个锚都抛下水了!但愿它们一直能把船稳住。”这时,我看见罗伯特·卡尔蒂斯正顺着桅墙往前走,一直走到火无法烧到的尽头。然后他钻到右舷支索架下,船正朝这边倾斜着,他顶着劈头盖脑的巨浪,在那儿坚持了几分钟时间,此时,他侧耳倾听,似乎在风浪声中听出了某种非同寻常的声音。 罗伯特·卡尔蒂斯费了好大劲才返回到尾楼。 “进水了,”他对我说,“啊,上帝保佑!这股水或许能将火制服!”“之后呢?”我问。 “卡扎隆先生,”他说,“‘之后’是将来的事,让上帝去安排!我们还是想想眼前该怎么办?”把泵水管导入火区是当务之急。但那儿火势凶猛,难以接近,不过舱内的大火似乎已经变弱,可能有几块船底板被撞破,大量的水涌进船内,我们听到了刺耳的哧哧声,这表明两种互克的元素已展开了一场遭遇战。毫无疑义,船底的起火灶已经熄灭,底层的棉包已浸泡在水中。那么好吧,让水先把火降住,然后我们再与水比试高低!水大概没火那么可怕。水是海员安身立命的去处,水容易对付得多! 我们的心情无比焦急,可还要在悠悠长夜中熬过3小时,我们身处何方? 不进行计算和观测就难以正确判断方位。不过可以肯定:潮水在渐渐退去;惊涛正在平息。大臣号脱离深海后,搁浅已有一小时了。只要大火熄灭,我们就可望在下次潮汐到来之前迅速逃离。 凌晨4时30分,将船的首尾隔开的火帘缓缓消失。我们终于在对面发现了一团黑影,这是躲在狭小首楼上的那些船员的身影,船两头很快恢复了联系。二副、大块头与我们在尾楼上会合了。他们是通过舱壁护栏爬过来的,因为炽热的甲板仍烫得不能踏脚。 船长、二副、大块头和我一块合计了一下,一致同意天亮前不采取任何行动。 倘若陆地近在咫尺,假如海上条件允许,我们将乘小舢舨或采用木筏抵达海岸;如果大臣号是在一块四面环海的孤礁上搁浅,我们就对它进行修复,使它具备抵达最邻近海岸的能力,然后再设法让它脱浅入海。 “但是,”罗伯特·卡尔蒂斯说,“尽管方位难以确定,但我们始终是顺着西北风漂流,因此,大臣号时下可能已进入南方纵深海域。很久以来我都不能登高了望,不过我了解,大西洋那片海域是不会有暗礁的,我们很可能是在南美洲的某个地方触礁搁浅的。”二副和大块头都赞同这种看法。 “然而,”我说,“现在仍存在着爆炸的威胁,难道就不能放弃大臣号……?”“这儿若是孤礁如何逃得了生?”罗伯特·卡尔蒂斯反问道,“我们对这块礁石的情况不知底细,涨潮时它难道不会被海水淹没?天黑乎乎的我们怎能作出判断?还是等到天明再说吧。”我马上把罗伯特·卡尔蒂斯的这番话讲给其他乘客听。但人们忐忑不安的心情仍未平静,大家不愿再看到船上出现新的险情。往坏处想,船若真是搁浅在一块距离陆地几百海里之外的陌生孤礁上如何是好! 使大家信服的只有一点:水正在为我们而战,它在与火的搏斗中越来越占上风,从而使爆炸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 果然不出所料:燃烧的明火已逐渐化作黑色潮湿的浓烟,从舱口滚腾而出,在烟雾缭绕的黑影中偶然飘出数条火舌,眨眼间它们就熄灭了。底舱中心的火源与水遭遇发出哧哧的哀鸣声,随即化为盈盈蒸汽散开,呼呼作响的火声哑然遁去。毋庸置疑,此时此刻成人之美的是海水,而不是那些无用的水泵和木桶。曾经在一千六百包棉堆中恣意妄为的这场火灾,原来非要等船中发一场大水方肯善罢甘休。 第十六章 ——10月30日。 曙光在远处微微发白,雾霭朦朦,视线被压缩在小小的空间内,四面见不到大陆的身影,然而我们的眼光仍在焦急地搜寻着大洋西南的海面。 这时候,海潮几乎完全退去,船缘下水深不过六尺,底舱最深吃水大约十五尺。突兀的礁石七零八落地露出了水面,从水中礁石的颜色看来,这块礁岛由玄武岩构成。大臣号怎么会深入到礁岛中来的呢?只有硕大无朋的巨浪才能把它送往这里,难怪船在触礁前的瞬间我曾有过腾空而起的感觉。我看了看船边的礁石,心想怎样才能把船重新拖回水中呢?它俯首撅尾地呆在那儿,令人难以在甲板上行走。此外,随着海平面的降低,船会向左舷倾斜。 有阵子,罗伯特·卡尔蒂斯生怕它会翻进浅海中。不过,它最后还是稳住了,不再继续往左倾斜,我们不必再为此担忧了。 早晨6点钟,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撞击声,断掉的后桅杆被海浪卷回来砸在大臣号的腰上;与此同时传来了一阵呼救声,有人在呼喊罗伯特·卡尔蒂斯的名字。 我们朝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趁着熹微的晨光,发现有一个人死死抱着桅杆——是西拉斯·亨特利,他借着桅杆的浮力奇迹般地漂了回来。 罗伯特·卡尔蒂斯冒着生命危险扑向大海,把前任船长救上了船。西拉斯·亨特利却没说一句话,独自在尾楼后面的角落里坐下。这人已心灰意懒,万念俱灰。 大家顶着狂风恶浪,终于把后桅牢牢地栓在船上,使它不再在船腰上碰来碰去,日后说不定这堆废物还会派上什么用场。 现在天已放亮,晓雾正在渐渐消散。方圆三海里之外的海域也能看得真切清楚,可是人们顾盼的海岸却渺无寸影。这块礁石蜿蜒的廓缘大约有一海里长。北边有一块酷似小岛的岩崖耸立在海面上,峭石嶙嶙。这是由重叠错落的散岩聚成的礁岛,它与大臣号搁浅地点相距二百多法寻1,高达五十尺,因此满潮时,海水也没不过它的峰顶。浅水区窄窄的礁石相互串连,构成一条天然小径,只要我们愿意,去小岛不成问题。 远方,海水的颜色还是那么阴沉晦瞑。那边,还是一片深水沧海;那边,礁岩早已没去了踪影。 船的状况令人沮丧,这片礁岛与陆地无缘令人深忧。 现在是早晨7点,雾气散尽,天空明净。从大臣号上四处远望,晴空万里,天波无间,海水尽吞苍穹。 罗伯特·卡尔蒂斯一动也不动地观望着洋面,目光老向西方寻视。我和勒杜拉尔挨肩而立,对他鉴貌辨色,心里清楚他此时脑子里在想什么。由于船在百慕大群岛海域遭遇风暴后就一直随风向南行驶,他原以为该靠近海岸了,可眼下连大陆的影子也没发现,这使他大惑不解。 罗伯特·卡尔蒂斯离开了尾楼,顺着舷墙来到桅杆的侧支索下,随即爬上绳梯,攀到桅杆中部,抓住侧支索,翻过横桁,上到顶桅的最高处,他从那儿仔细向远海观望了好几分钟,然后顺着后支索滑到甲板上,来到我们身旁。 1法寻:古长度单位,约合1.624米——译者注。 从我们关注的目光中,他读出了大伙心中的问题。 “没发现大陆。”他冷静地说。 科尔先生凑了上来,气急败坏地问: “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先生?”“我也不清楚,先生。”罗伯特·卡尔蒂斯回答。 “您应该清楚!”这位石油商态度蛮横地说。 “是啊,可我真不清楚。”罗伯特·卡尔蒂斯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那好,”科尔先生接着说,“您得明白,我可不想没完没了地呆在这条鬼船上,我叫您马上把船开走!”罗伯特·卡尔蒂斯万般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向我和勒杜拉尔先生转过身来: “等到太阳当空时我再去上面了望一下,没准会弄清风暴把我们抛在了大西洋的什么地方。”话说完后,罗伯特·卡尔蒂斯开始向乘客和船员发放食品,我们又累又饿是需要吃点东西了。大家嚼了些饼干和罐头肉,紧接着船长不失时机地采取各种措施,以便让船脱浅。火势已衰弱到气息奄奄的地步,船外已见不到燃烧的火苗。烟仍然是黑黑的,却稀薄了许多。大臣号底舱一定灌进了不少水,但无法确定是否真是这样,因为甲板上仍不能走人。 罗伯特·卡尔蒂斯叫人往滚烫的甲板上泼水,两小时之后,水手们可以在甲板上行走自如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测定船内的水深,这件事由大块头负责进行。经测量,底舱水深五尺,然而船长并未下达抽水的命令。他想让水圆满完成自己的使命,灭火在先,抽水在后。 现在马上将船放弃,逃到礁岛上去是否更为有利?卡尔蒂斯船长不赞成这么做,二副和大块头的意见也是如此。实际情况是海浪险恶,在岛上即或处于最高点也难以落足安身。因为滔天巨澜还是有可能冲打上来。至于船爆炸的可能性,现在看来已微乎其微,因为水淹没了吕比存放大肚瓶的地方。 因此船长决定乘客和船员均不得离开大臣号。 大家在尾楼后面准备了一个临时住处,在那儿放上了几个未被火烧坏的床铺供女士们使用。船员们把随身物品放在了首楼下,他们暂时就安歇在那儿,船员室已不能住人。 值得庆幸的是食品贮藏室并没被火烧着,大部分食品和淡水桶完好无损。备用篷帆仓库也安然无事。 我们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熬过来了,至少大家尽量去这么想。从早晨到现在,风势弱了下来,近海的波涛不再那么凶猛,这是一件大好事。要不然巨浪不停地冲打大臣号,最终会使它在坚硬的玄武岩上撞得粉身碎骨。 我和勒杜拉尔父子聊了半天,我们谈到了船上的高级船员和普通船员,也谈到了他们在生死存亡的严峻关头的种种表现和作为。大家都很勇敢,并且尽力而为。二副瓦尔特、大块头和木匠杜拉斯表现尤为突出。船上有这些临危不惧的人,有这些尽心尽职的棒水手,大家就有了靠山。至于罗伯特·卡尔蒂斯,众人对他的溢美之词更不待言。他以一当十,哪儿有危险就出现在哪儿;哪儿有困难就义无反顾地尽力解决。他的言行为水手们做出了表率,成为船上的主心骨。 早晨7点,海水开始上涨,现在已11点整,礁岩探出的头又缩回到水中,大家盼着底舱内的水位随着海平面的上升而升高。海水果然没负众望,经测定发现,底舱的水位已上升到九尺,更多的棉包被浸没在水里,这是可喜可贺的好事。 涨潮以来,船周的大部分岩石都淹没在水中,只有一个直径为二百至二百五十尺的圆形盆池还坦露在水面上,大臣号就呆在它的北面的角上。海上风平浪静,浪涛已摸不着船身,真是天公作美,我们的船纹丝不动地伫立于一隅,活像一块海上孤礁。 现在是11点30分了,在10点钟时,天空曾有几片乌云蔽住了太阳,此时它们已被强烈的阳光驱赶得无踪无影。早晨船长已测出了时角,这时他又准备测量子午高度,接近中午时分,他做完了精确的观测,随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计算好航位后,又回到了尾楼,他对我们说: “现在的方位是北纬18°05′,西经45°53′。”船长把方位情况向完全不懂经纬度的人作了解释。罗伯特·卡尔蒂斯不想隐瞒什么,他尽量要大家对目前的处境有足够清醒的认识。他的想法和做法无可非议。 大臣号是在北纬18°05′,西经45°53′的地方触礁搁浅的,这个礁岛没在地图上标明。大西洋的这片海域上怎么会有这种礁岛存在而人们对此却毫无所知呢?这么说,难道它是最近才形成的?难道是深层岩的向上运动造就了它?除这种可能性之外,再没有比这更令人信服的解释了。 尽管众说不一,但无可争辩的是这个小岛与圭亚那相距八百海里之遥,也就是说,那块陆地离这儿最近。 这就是以最准确的方法在航海地图上找到的确切航位。 大臣号被遗弃在与纬线18°平行的南面沧海荒岛之上,这既是西拉斯·亨特利顽固愚昧行为的“功绩”,又是西北风大手笔下的“杰作”。多亏了这种“天作之合”,大臣号还要疲于奔命八百余海里才到得了最邻近的陆地海岸。 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形势极为严峻,但出人意料的是,船长把事实公诸于众之后,人人表情平淡。大家都是从烈火和爆炸的绝境中死里逢生,现在还会把什么新的危险当回事呢?船的底舱被水淹没,大臣号与陆地相会遥遥无期,船就是能修复下水,也未必逃脱得了葬身大海的厄运……对这些大家似乎已经置之度外。尽管大伙对过去的遭遇心存余悸,但都能平静地面对现实,这说明他们心中信心犹存。 现在罗伯特·卡尔蒂斯会使出什么高招呢?再简单不过了——遵照常识行事:把火完全灭掉;把货物全部抛进大海,或者仅留一部分在船上,不过绝不能忘记把那口盛苦味酸盐的大肚瓶扔掉;把船的漏水口堵死。这样船就能轻装上阵,趁着满潮良机尽快驶离这个礁岛。 第十七章 ——10月30日,续。 我和勒杜拉尔先生就目前的困境交换看法。我以为能让他相信我们在这块礁石上呆不长,只要一有时机,很快就能离开。但勒杜拉尔先生似乎不怎么同意我的看法。 “我倒担心,”他说,“咱们会长期被困在岛上!”“怎么会呢?”我说,“把几百包棉花从船上扔进海里并不难办,也花不了多长时间,两三天足够了。”“当然,这没什么问题,卡扎隆先生,只要今天船员们能行动起来,这活儿很快就能干完。但是,现在要进入大臣号的底舱绝对不可能,因为那儿的空气令人窒息,货物中层的余火还没完全熄灭,谁知道还得过多少天才能下去搬运货物!此外,火的问题完全解决了,船就可以行驶了吗?绝对不成! 我们还必须把船下所有的漏水口堵死,要倍加小心地把它们一个个堵得牢牢实实,万无一失。否则无异于才解烧身之忧,又患沉船之虞。不,卡扎隆先生,我这么说并非危言耸听,我认为要是一切进展顺利,再过三个星期能离开岛就是万幸。上苍垂怜,在我们入海之前,请它息怒,要不然大臣号就会在礁岩上撞得粉身碎骨,此地就会成为我们的坟墓了!”确实,这是我们面临的最大威胁。火终将被制服,船终将会脱浅,至少我们对此抱有信心。但面对风暴,我们只能由它玩弄于掌股之间。当然,暴风肆虐时,我们可以躲在孤岛顶上。但事过之后,摆在乘客和船员面前的是大臣号的一堆残骸,大家的生路何在? “勒杜拉尔先生,”我问,“您对罗伯特·卡尔蒂斯有信心吗?”“信心十足,卡扎隆先生。亨特利船长把船上的指挥权交给了他,我感到这是上天的恩赐。我敢肯定,只有罗伯特·卡尔蒂斯才能拯救我们于危难之中。 后来我找到了船长,问他大家还要在礁岛上呆多久,他说难以预料,不过他希望天气不要再与我们作对。其实气压表一直处于稳定状态,未显示大气层频繁运动时才出现的上下波动。它表明天气晴好会持续一段时间,这是一个吉兆,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采取必要的行动。 事不宜迟。 罗伯特·卡尔蒂斯首先想到的是把火完全灭掉,因为它仍在吞噬水平面以上的棉包,当然这样做并不是浪费时间去抢救棉包。现在灭火的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往火上大量浇水,因此泵水筒又派上了用场。 时下,由船员们用水龙来灭火已足够了。尽管乘客们随时待命效力,但眼下还用不着,等到船上卸货时,我们就能出上力了。在无事可做的这段时间中,我和勒杜拉尔父子谈古论今,阅读书籍,另外,我还用一部分时间写写日记。法尔斯顿工程师则鸿儒硕学,他一如既往地把自己埋在数字堆里,或者着魔似地画机器的平面图、切面图和立视图。但愿他能发明一种机械化的庞然大物把大臣号从浅滩上拖进大海!科尔夫妇呆在另外的地方,我们就听不到他们无休止发牢骚的声音了,这真是件好事。不幸的是奥尔贝小姐不得不和他们呆在一起,我们很少,或者确切地说压根就见不到这位姑娘。至于西拉斯·亨特利,他对船的事一概不闻不问,对他而言水手生涯已经到头了,他活像一个植物人苟延残喘着。膳食总管奥巴尔特一如往常地为大家提供服务,好像船仍在正常航行着一样。奥巴尔特是个圆滑虚伪、城府很深的人,他一向与黑人厨师吉克斯托意见不和。吉克斯托这个黑鬼相貌丑陋,一副凶狠残暴、厚颜无耻的样子,他总是和气味相投的那帮水手混在一起。 船上几乎没什么可消遣的,我脑中忽然闪出去大臣号搁浅的这个莫名小岛上看一看的念头。那上面大概没多少路可走,也没多少东西好瞧,但趁这个机会我可以与船上的单调生活小别几小时,可以研究一下那些古怪礁石的成因,何乐而不为呢! 此外,必须把这块礁岛的平面图详细地绘制出来,因为它未曾标记在地图上。我想要是和勒杜拉尔父子一块干,就能轻轻松松拿下这项水文地理学工作。当然若要把这件事做得完美无缺,还有待于卡尔蒂斯船长对礁岛的经纬度再做一次精确测定。 勒杜拉尔父子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大臣号上那条备有水文探测仪的小舢舨可供我们使用,另外还有一名水手为我们划船。10月31日早晨,我们暂别了大臣号。 第十八章 ——10月31日至11月5日。 我们先绕岛环视了一圈,它的周长约为四分之一海里。转眼功夫这次小小的“环球之旅”便大功告成。我们用水文探测仪观察到岛的四壁都是陡峭险峻的岩石,环岛海水深不可测。毫无疑问,是地球巨大的深成力把潜隐在海中的火成岩瞬间托出海面,这就是我们眼前的礁岛。 由此看来,小岛的成因迎刃而解了——它完全由火成岩构成。这座礁岛的外貌,近看俨然是条分缕析、整齐画一的棱柱群,远观酷似一块硕大无朋的晶体。俯视岛前海面,海水清澈透明,支撑这座海上峥嵘殿宇的一很根巨型棱柱尽收眼帘,蔚为奇观。 “真是奇妙!”勒杜拉尔先生惊叹不已,“它肯定是不久前刚露面的。”“千真万确,父亲,”安德烈说,“这种自然景观与朱利亚岛、西西里海岸、圣多兰群岛还有阿尔奇贝尔群岛的形成具有异曲同工之妙,遗憾的是它刚一出现,就让咱们的大臣号给‘碰’上了。”“事实就是如此,”我说,“这片洋面上刚刚发生过地壳深成突起运动,否则新版地图上应该有这个小岛的标记。因为它不会逃过在这片海域上来来往往的水手们的眼睛,让我们来把它弄个水落石出,给航海家们提供一些弥足珍贵的资料。”“这个礁岛刚崭露头角,谁也不能肯定它是否会突然消失。”安德烈·勒杜拉尔接着说,“您知道,卡扎隆先生,火成岩的出现往往是‘昙花一现’,或许地理学家还没来得及把它们绘进地图,它们就消失了。”“这没关系,孩子。”勒杜拉尔先生说,“即使其他水手们永远找不到这个礁岛,他们也不会否认曾经有过的事实,他们懂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句格言对海上航行的人来说,是何等重要。”“的确如此,父亲。”安得烈说,“不过这个小岛或许也能和大陆一样地久天长。但是它应该消失!这样卡尔蒂斯船长定会喜从中来,不过呢,它不要走得太早,应该等到船修好的那一天,到时候船长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要大臣号脱浅入海了。”“唉呀,安德烈,神了!”我调侃地说,“您特意变出一块礁岛来,要大臣号船破火灭,因祸得福,尔后呢,您又将手中的魔棍轻轻一点,礁岛顿时化作平川要大臣号脱浅归海,您是有意要主掌这块礁岛的出没沉浮啰!”“我决无此意,卡扎隆先生!”年轻人笑着说,“我倒是真要叩谢神明如此周全地庇佑我们,他既然把船抛在了岛上,也一定会在适当的时机让它复归水上。”“我们也要尽力而为,只有这样,才能人遂天意、天随人愿,是吗?我的朋友。”“很有道理,卡扎隆先生,”勒杜拉尔先生说,“人类有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这就是能自救时当自救。当然,安德烈信仰万能的上帝也很有道理。人类仗着大自然所赋予的卓越才智在海上闯荡,但博大的海洋一旦狂躁起来,人顿时就会感到自己的船是多么渺小脆弱,人类本身是多么软弱无能,总之,我认为海员的座右铭应该是:自信加虔诚。”“言之有理,勒杜拉尔先生,”我说,“海员中很少有人不抱虔诚之心的!”我们一边谈论,一边仔细地观察小岛上的岩石,眼见的一切都说明这个小岛确实是最近生成的。在这儿找不到贝壳,见不到海藻;在这儿风没播下一粒种子,鸟没筑起一个巢穴,动物和植物没有留下任何踪迹。自然历史学爱好者要想在这片岩石堆中获得什么新发现,只能枉费心机。这儿只有地理学家才能找到用武之地,他们可以研究海上玄武岩的有趣构造,从中发现地壳深成运动的痕迹。 这时,我们的小船划到了礁岛右边的角上,大臣号就是在这儿搁浅的,我建议下船走一走,同伴们高兴地应诺了。 “在小岛消失之前,”安德烈笑着说,“我们人类应该对它以礼相待!”小船停泊下来,我们登上玄武岩。地面平整易行,安德烈不需要有人搀扶走在前面,我和他父亲并肩尾随其后,大家沿着缓坡一直上到了小岛的最高处。 走完这段路,我们只花了一刻钟时间,三个人一块在玄武岩上坐了下来。 安德烈·勒杜拉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想把小岛画在本上。小岛投影在碧海之上,倒影清晰可见。 天空万里无云,海水退去之后小岛南边尽头的礁石坦露出来,它们形成一条狭长的通道,大臣号就是打这儿经过时触礁搁浅的。 小岛的形态很特别,看到它肯定会叫人联想起“约克火腿”,它中部鼓鼓囊囊,一直向上延伸形成硕大肥满的顶部,而这个顶部此时正在我们的脚下。 难怪当安德烈勾勒小岛的轮廓时,他父亲感叹地说: “唉呀孩子,你这是在画一只火腿呀!”“是啊,父亲,”安德烈说,“一只玄武岩火腿,一只硕大的火腿,巨人高康大1见到一定会垂涎欲滴,如果卡尔蒂斯船长同意,我愿把这座小岛命名为‘火腿岛’。”“太好了!”我叫道,“火——腿——岛!好!这个名字既形象又有趣,航海家们最好不要靠近它,因为他们没有那么坚硬的牙去啃这只火腿。”大臣号正是在这个小岛的最南面触礁的,也就是说它啃在了这只火腿根部凹陷的那块硬肉上。这时的潮位很低,大臣号的船体整个向右舷明显侧倾。 安德烈画完了画,我们起身顺着小岛西边的缓坡往下走,途中发现一个岩洞,这是大自然的得意之作,它和爱布利德群岛上的天然石洞,特别是斯塔法岛上的天成石窟形同貌合,勒杜拉尔父子曾经亲眼目睹过这些岛屿上最著名的景观——苏格尔洞穴,我们刚刚发现的这个岩洞竟然与它一模一样,只是显得更加小巧玲珑而已。冷却的玄武岩形成一根根同心圆棱柱,林林总总,悄然挺立。黑黝黝的拱顶上岩缝交错,有一层黄色的泥状物把它们弥合起来,形成一条条不规则的斑纹。每根伫立的棱柱上楞角粼粼,真是巧夺天工。洞内不时有阵阵微风抚石而去,留下柔和幽婉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仿佛真有盖尔人以黑影为伴,轻缓地拨弄着竖琴琴弦。在斯塔法岛的石窟中,地下是一泓清水;而在这个洞穴的地面上,横卧的岩石首尾相连,形成一条平坦的小道,只要海上不起巨澜,浪花就不会贸然侵入,这是它们之间唯一的不同之处。 1法国作家拉伯雷小说中的食量惊人的巨人——译者注。 “我还要补充一句,”安德烈·勒杜拉尔说,“斯塔法岛的石窟是一座宏伟的哥特式大教堂,而这儿的岩洞则是一所隶属于大教堂的别致玲珑的殿宇。谁会料到在大洋的无名小岛上竟然发现了一个奇迹!”我们在这个“火腿岛”的岩洞中呆了一个小时,然后沿着岛边小路回到小船上。当我们划船返回大臣号时,罗伯特·卡尔蒂斯向我们询问了这次“环球之旅”的全过程,然后把安德烈·勒杜拉尔起的那个名字标记在地图上。 在后来的几天中,我们每天都要光顾“火腿岛”上的那个岩洞,在那儿度过几小时美好的时光。罗伯特·卡尔蒂斯也会过岩洞,但他时时操心着船上的事,并没有欣赏自然奇观的那份闲情逸致。法尔斯顿去过那儿一趟,他为了分析岩石的性质,俨然一位地质学家,毫不留情地把一块块岩石砸得粉碎。科尔先生认为到那种地方去是自寻烦恼,他情愿把自己幽禁在船上养尊处优,我曾邀请科尔夫人和我们一起进行一次“郊游”,但她讨厌坐小船,而且觉得身体有些疲倦,我的邀请就这样被拒绝了。 勒杜拉尔先生也问过奥尔贝小姐,她是否乐意看看这个小岛。姑娘欣然答应,因为能从刻薄专横的女主人那儿解脱出来,哪怕只有一点点时间,都是莫大的幸运。然而当她向科尔夫人提出下船玩一会儿的请求时,马上遭到断然拒绝。 科尔夫人这么不近情理,真叫人愤愤不平!我走上前去为奥尔贝小姐说话,对这种人非得以理据争不可。这位女主人在我的坚决要求下最终作出了让步。这其中还有另外的原因:我曾经给予过她一些帮助,她认为日后还有用得着我的时候,多么自私的女人! 奥尔贝小姐终于得到了一点自由,跟着我们去小岛上游玩过好几次。大伙在小岛的岸边垂钓,在岩洞中一边尽情地品尝野餐,一边快乐地欣赏玄武岩竖琴在微风中演奏美妙的乐章。奥尔贝小姐在短短的几小时中感受到了无拘无束带来的欢乐,我们打心眼里为她高兴。小岛真是小得名符其实,但在姑娘的眼里,它是人间最广阔的天地!我们和姑娘一样,也对这个小岛情有独钟。没过多久这个单纯天真的小岛向我们坦露了它的一切秘密:我们对每一块岩石都了如指掌,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它确实很小很小,但与大臣号的甲板相比,又大得不可比拟。我敢肯定,行期将临的那个时刻,我们会对这个小岛依依不舍。 至于斯塔法岛,安德烈·勒杜拉尔告诉我们,麦克——多纳尔家族已经把它租了下来,年租金12英镑1。 “哦!先生们,”奥尔贝小姐问道,“你们认为半个硬币能把我们这儿的小岛租下来吗?”“一个便士也花不了,小姐,”我笑着说,“您有意把它租下来?”“不,卡扎隆先生,”姑娘轻轻地叹息道,“这小岛,它或许是我唯一能感到幸福的地方!”“我也有这种感觉。”安德烈喃喃地说。 奥尔贝小姐的话中包含着痛苦和辛酸!这位姑娘一贫如洗,父母双亡,举目无亲,但她却在大西洋的一个鲜为人知的小岛上找到了幸福——一种稍纵即逝的幸福! 11英镑合300法郎——作者注。 第十九章 ——11月6日至15日。 船搁浅的最初五天,刺鼻的浓烟从大臣号的底舱冒出,尔后烟的势头渐渐减弱,11月6日那天,我们已可断定舱内的火完全熄灭了。罗伯特·卡尔蒂斯为了以防万一,仍然要人不停地往里注水,直到水从甲板上溢了出来方才罢休。退潮时舱内的水也在退,船内外的水平面总是保持着平衡。 “这表明,”罗伯特·卡尔蒂斯说,“船的破口一定很大,否则水不能漏得这么快。”确实如此,船下被撞出了一个四平方尺的大洞。一个名叫弗莱波尔的水手潜入海中,摸清了船体破口的位置和受损的程度。漏水口位于舵室前部水下三十尺龙骨榫槽上面两尺的地方,尖利的礁石在船的护板上划开了三个大口子,当时船满载着货物,又是在狂涛中触礁的,所以撞击力很大。但奇怪的是船壳只有一处被撞穿,这样,修补漏洞就容易多了。只要把底舱的棉包搬出来或挪一挪位置,木工师傅就可以下去进行修补。但进入大臣号的底舱把火损的棉包运出来,大概还得等两天时间。 在这段时间中,罗伯特·卡尔蒂斯并没闲着,他和水手们干劲十足地着手进行另外一些修复帆船的重要工作。 船长的第一步打算是将触礁断掉的后桅复原。船员们先把水中的后桅连杆带帆地整个拖上岸,然后采用事先在船尾搭好的起吊架把桅杆拉上了船,并挪到原先的位置上来。木工达乌拉尔这时有了用武之地,他干净利落地凿好榫槽,桅杆被妥当地嵌接起来。大家用结实的绳索把连接处扎紧,又用铁销加固,断成两截的桅杆终于被牢牢地接上了。 随后,水手们把帆缆索具一一理顺,将桅杆的侧支索,前后支索逐一安装到位,再将它们一一绷紧。桅杆上换装了一些崭新的篷帆,并配上了动索,水手们试着操作了一下,它们伸缩自如,这样航行时安全就有了保障。 另外,船的头部和尾部要做的工作都十分繁重,因为船员室和尾楼都遭到火的严重损坏,修复起来要花不少时间和精力。但我们时间充裕,精力充沛,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它们修好! 直至8日那天,大臣号才具备了卸货条件。由于海平面较高,所以底舱内的水很深,大部分棉包都浸泡在水中。舱盖的上方安放了复滑车,我们帮着船员们把沉重的棉包从底舱内吊到甲板上。大部分棉包都遭到火的损坏,大伙把它们一包一包地放在了捕鲸船上,然后一趟趟地运送到附近的礁岛上。 最上面一层的棉包已经搬完,这时就得考虑把底舱内的水至少排掉一部分。这就需要把礁石捅开的窟窿尽量封死,这个活儿可不好干。但水手弗莱波尔和大块头自告奋勇地承担了这项艰巨的任务。他们潜入海中,游到被撞开的洞口前,往上盖了一块铜板,然后用铁钉钉死。但是在排水过程中,一旦舱内的水位降到了修补面以下,光靠铜板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海水的压力。罗伯特·卡尔蒂斯想出了一个办法——往破损处堆放棉花,让棉包把修复面牢牢抵住。材料不缺,船上有的是棉包,于是大臣号的船底很快加盖了一块厚厚的“棉垫”,它既不透水又重若干斤。大家希望经过这么一番努力,铜板能够更好地承受海水的压力。 船长没想错。底舱内的水位随着排水的进程渐渐下降,水手们又可以在底舱内搬运棉包了。 “这么一来,”罗伯特·卡尔蒂斯对我们说,“我们就有可能接近舱内壁的破损处,把里面的损坏面修补好。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把船身倾倒进行修理,把船的包板换掉,但是我们目前还无法进行这项庞大的工程;另一方面,我还担心天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翻脸,如果船身倾翻着,就很容易被巨浪卷走弄沉。不过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船下面的破损口会修补好的,过不了多久,在确保船能安全航行的情况下,我们将重新启航。”经过两天的紧张忙碌,底舱内的大部分水已排出船外,卸货是项非常累人的活儿,尽管如此,最后一批棉包还是按期卸下了船。我们替下了正在泵水的水手们,以便让他们喘口气恢复一下体力。大家都争着干,安德烈·勒杜拉尔尽管行动不便,也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不管能力大小,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地履行各自的义务。 不过这项工作确实令人疲惫不堪,我们不得不时时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再接着干。手中握着泵杆,一下又一下不停地泵水,弄得大家腰酸背痛,双手发软。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水手们都不大喜欢干这活儿,但是,人该知足。 事实上,我们干活的条件真算不错:船停得稳稳当当,并没在大海上摇来晃去;我们的脚下是平平整整的甲板,谁也没踏进龙潭虎穴;我们并不是在与劈头盖脑涌进舱内的海水作殊死搏斗,我们也不是在作英雄末路式的抗争,我们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把水压出去又抽上来,就这么简单!尽管如此,还是求上天发发慈悲,别让我们再在一条漏水的船上接受同样的洗礼! 第二十章 ——11月15日至20日。 今天总算可以下底舱进行全面检查了,水手们终于在底舱后面找到了那个盛着苦味酸盐的大肚瓶。火没烧到那儿真是万幸!这口大肚瓶完好无损,瓶内的易爆物也没沾上水。按理说应该马上把它扔进大海,水手们却把它放在了小岛另一头的“安全地带”,为这事我心里直犯嘀咕。 罗伯特·卡尔蒂斯和乌达拉斯在寻查过程中,发现船的甲板和支撑甲板的横档遭受损坏的程度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厚厚的甲板和粗大的横木被高温烤得曲翘不整,然而火并没有烧到木头深处,被大火严重损坏的地方位于船壳两侧的中部。 底舱内有一长条内护板被火完全烧毁,烧焦的木钉比比皆是,更为糟糕的是船肋的损坏相当严重。船的底舱内烧成这副模样,竟然在漫长的航行中没有发生解体,堪称奇迹。这是因为塞在榫接处和缝隙内的废麻起到了防脱作用。 应该承认火造成的恶果令人沮丧。现在既没必要的工具又没必需的材料,罗伯特·卡尔蒂斯没法把严重损坏的大臣号修好,也没法使它恢复远航所需的坚固性能。 船长和木工忧心如焚,大臣号的内部被火烧得一塌糊涂。它若是停在一个小岛上,而不是置身于一块随时都有可能遭受海水袭击的礁岩中,罗伯特·卡尔蒂斯会毫不犹豫地把船拆掉,重新拼造成一个让人觉得心里踏实的小船。 罗伯特·卡尔蒂斯当机立断,把全部船员和乘客都召集到大臣号甲板上来。“朋友们,”他说,“船的损坏情况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料,船壳严重受损。一方面,我们没条件修理它;另一方面,这个小岛随时会遭受惊涛骇浪的袭击,因此我们没时间造一条新船,在这种情况下,我打算尽可能地把漏水口修补牢固,然后驶向离这儿最近的海岸。我们现在与荷属圭亚那北面海滨地带的帕拉马里博海岸仅相距八百海里,只要不遇上大风,航行十天或者十二天就可以抵达那儿。”这是唯一的选择,大家一致同意这么做。 达乌拉斯和他的助手们把底舱内的缺损口修补好,又将被火烧坏的船肋进行修整加固。尽管如此,大臣号若要进行远航恐怕是不够安全,它能到达最近的海岸就不错。 木工还对露在水面外的船包板裂缝和连接处松脱的地方进行了嵌填修补,船壳上还有一部分地方须等到海水淹没时,根据舱内漏水情况才能确定位置进行修补。 这项工作在20日完成,人们已经竭尽全力地对它进行了修复,于是罗伯特·卡尔蒂斯决定让船入海。 大臣号自从卸完货排尽水以来一直在浅浅的海水上漂漂荡荡,即使没有涨潮,海水也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托起。为了避免发生碰撞,人们已经抛下了前后锚把它稳住,这艘船确切地说不是困在礁石上,而是泊在一个天然的盆池中。船身两旁分布着一些礁石,就是涨潮船也碰不着它们。人们发现船在盆池最宽阔的水面上可以慢慢掉过头来,其实做到这点很容易,只要把船上的大缆索固定在礁石上就能够办到。通过几次转向操作,大臣号的船头终于朝向了南面。 要使大臣号脱浅看起来并不难办,只要风向好,扯起篷帆就能做到;如果风向不对,采用牵拉方法也能使船进入大海。可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有些麻烦事已摆在面前。 有一排玄武岩分布在水下,把狭窄通道的进出口处拦住了,即或是满潮水位,负载不大的大臣号也难以从上面通过。如果说船在搁浅前是打这儿进来的,那么不要忘记,当时是被一股凌空巨浪抛过来的。另外有一点不能忽视,今天不仅处于新月涨潮期,而且还是一年中潮水最高的日子,错过了这个机会,要赶上这么高的潮位非等到春分时节不可,也就是说还要等上好几个月。 罗伯特·卡尔蒂斯当然不会再等上几个月的时间,要趁今天涨潮的难得良机,使船脱浅,一旦脱离了这个盆池,就可以扬起船所能承受的所有风帆,向最近海岸航行。 这时恰好刮的是东北风,与出海的方向一致,风向确实不错。尽管罗伯特·卡尔蒂斯心里清楚自己的这艘根本无坚固可言的船要扯起满帆去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风险极大,但权衡利弊这个风险非冒不可。他召集二副瓦尔特、木工和大块头商量了一下,决定采取牵拉方法把大臣号拖入海中。水手们按照船长的吩咐在船的后方下了一只锚,以便出海不成功时能把船拉回来。另外又在通道外下了两只锚,锚与船相距不超过两百尺,锚链和船上的卧式锚机相连。下午4时整,船员们准时转动锚机手柄,大臣号开始缓缓移动。 4点23分,满潮的时刻到了,在此之前的10分钟时间里,人们已尽可能地把船拖到了出海口,但是没过多会儿,船的龙骨前部跃上了礁石,船停了下来。 这时,船头的底部最前端已越过了障碍,罗伯特·卡尔蒂斯想借助有利的风势和锚机的强大机械力把船拖过去,他没有放弃最后一线希望。他命令水手们扯起了所有的高低篷帆,这些帆个个被船后方刮来的风鼓起。 成败在此一举。这时海水已经憩潮,乘客和水手们的手紧紧握住了锚机柄。勒杜拉尔父子、法尔斯顿和我则在船右舷的锚机前手握摇柄准备同时用劲。罗伯特·卡尔蒂斯站在尾楼上密切注视着风帆,二副在首楼上两眼紧紧地盯着船的前方,大块头双手把着船舵。 我们感到大臣号在轻轻地晃动,海水又涨起来,轻轻地把船向上托起,这时没起大浪真是天公作美。 “朋友们,开始!”罗伯特·卡尔蒂斯大声地下达了命令,语气沉着冷静,话音斩钉截铁,“用劲!一起用劲!加油!”两台锚机的柄杆同时转动起来,锚链丁零当郎地作响,锚缆慢慢绷直,由于船不能畅通无阻地前进,船上的桅杆被鼓满风的篷帆压成弯弯的弧形。 船向前移动了二十多尺,一个水手唱起了船工号子,我们随着调子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地转动柄杆,大家的力量凝在了一起,大臣号在巨大力量的拖拉下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但是希望落空了,巨大的努力随着回落的潮水付诸东流——我们没能过去! 船没过去,但不能让它就这么困在玄武岩石栏上,它再经不起折腾了,风浪会把它断成两截。船长下令立即收帆,事先抛在船后的铁锚这时发挥了作用。这是千钧一发之机,要赶快撤离,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跟上……还好,大臣号的龙骨从石栏上溜下来,慢慢退回到盆池之中,重新被“囚禁”起来。 “唉!”大块头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问船长,“我们该怎么过去呢?”“不知道,”罗伯特·卡尔蒂斯说,“但是会过去的。” 第二十一章 ——11月21日至23日。 应该设法让船离开这个盆池,事不宜迟!11月这段时间天气对我们有利,但它会说变就变。从昨晚开始,晴雨表显示气压较低,“火腿岛”四周的波浪蠢蠢欲动,大臣号呆的不是地方,它在那儿会撞得粉身碎骨。 这天晚上,趁潮水还低,罗伯特·卡尔蒂斯、法尔斯顿、大块头、达乌拉斯和我一起来到玄武岩石栏地点察看地形。石栏当时露在海水外面,只有一个办法能把它打开,这就是用铁镐凿出一个宽十尺长六尺宽超过大臣号吃水深度的大口子,然后在这条“人工运河”上设置标志,船就可以准确无误地通过这儿随即进入深水海域。 “但玄武岩像花岗岩一样坚硬,”大块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挖掘起来要费很大功夫,况且这项工程只能趁潮水退去时进行,也就是说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两小时可以用来干活。”“您说的不错,”罗伯特·卡尔蒂斯说,“不能耽搁这么长时间,现在是分秒必争!”“唉!船长,”达乌拉斯忽然有了一个主意,“虽然等不了一个月,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把它炸开嘛,船上就有炸药。”“只有一点点,不够用。”大块头说。 形势危急万分,却无计可施!挖一个月怎么成?要不了一个月船就会被海水彻底毁掉! “还有比火药更好的一招呢!”这时法尔斯顿开腔了。 “怎么,还有一招?”罗伯特·卡尔蒂斯转过身向工程师问道。 “就是苦味酸盐嘛!”法尔斯顿说。 是啊,还有苦味酸盐呀!就是吕比那个倒霉蛋带上船的那只大肚瓶,里面装的易爆物差点没使咱们的船飞上天,现在却可以为我们扫除障碍了!只要在岩石中打个炮眼,眨眼间那个玄武岩石栏就会化作通途。 我曾经说过,这口大肚瓶被放在小岛上的一个可靠的地方,从船的底舱里把它搬出来,却没有把它扔进海里,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天意! 水手们找来了铁镐,达乌拉斯在法尔斯顿的指导下开始打炮眼,干这活很有讲究,只有打好炮眼,爆炸才会产生最佳效果。一切条件都已具备,当晚就能把洞凿出来,第二天凌晨苦味酸盐就会如期爆炸,被拦住的小道就会畅通无阻了! 苦味酸盐是一种带苦味的结晶体,是从木煤焦油沥青中提取的化学物质,它与一种黄色盐——苛性钾化合,生成为苛性钾苦味酸盐。这种物质的爆炸力比火棉和硝化甘油炸药要小,但比起普通火药1来又大得多。苛性钾苦味酸盐还具有易燃性,气候过于干燥或遭受撞击,就很容易燃烧起来。我们用雷酸盐雷管就能很容易地把它引爆。 达乌拉斯在其他水手的协助下干劲十足地干起来,但直到天亮,洞还远远没有挖好。因为不可能在一次落潮时就把活干完。也就是说一小时是绝对不够的,要有四次退潮的时间才能把洞挖到必要的深度。 23日早晨,炮眼终于打好了。玄武岩上被凿出了一个斜斜的窟窿,里面11克苦味酸产生13克普通火药的爆炸力——作者注。 可以容下十二公升的爆炸药。八点钟左右,人们准备往洞里装炸药,正在这时,法尔斯顿说话了: “我认为应该把苦味酸盐和普通火药混合起来使用,这样我们就可以用一条引爆线,而不是用通过撞击才能发生作用的雷管进行引爆,这样做简便易行。另外,根据爆炸原理,同时使用普通火药和苦味酸盐对于坚硬岩石而言,爆炸效果更佳。苦味酸盐是烈性易爆物,它可以先为火药打开道路。火药燃烧慢一些,但爆炸的准确性高,这样顽石就会在两重爆炸力中轰然崩裂。”法尔斯顿工程师不爱说话,但必须承认他一说起话来就让人心悦诚服。 他的建议当即就被采纳了。人们把两种炸药混合起来,先将一根引爆线放在洞里深处,然后往里塞满了炸药。 大臣号离炮眼很远,根本不用担心会被炸着。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船员和乘客还是撤离到小岛的另一头,躲在岩洞里。科尔先生就是不走,百般刁难,但出于无奈他最终还是下了船。 一切工作准备就绪,法尔斯顿点燃了导火线,然后跑过来和我们待在一起,导火线烧到头大约要等十分钟时间。轰的一声,火药爆炸了。声音沉沉的,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响,这没什么奇怪,打得很深的炮眼爆炸时就是这种声音。 我们向爆破地点奔过去……成功了!那片玄武岩石栏被炸得无影无踪,眼前见到的是一条小小的运河,正在升起的潮水把河床灌满。障碍已经清除,道路已经打通。 欢呼声响成一片,牢门打开了,囚徒可以逃命了! 海水已成满潮,大臣号在前锚的牵引下,顺着新开辟的通道进入辽阔的海洋。 但是它还得在小岛附近停泊一天,因为当前它还不具备航行条件。它需要装载一些压舱物才能保持船体上下平衡。船员们开始往船上装石头和受火损较轻的棉包,一干就是二十四小时。 这天勒杜拉尔父子、奥尔贝小姐和我又去玄武岩小岛上走了一趟。我们在这块地方度过了三周时间,以后不会再见到它了。安德烈把大臣号的名字、小岛的名字以及船搁浅的时间,用艺术体字刻在岩洞的一块石壁上。我们在这个岩洞中消磨了不少时间,其中有着我们一生中最美好难忘的时光,我们对它说:永别了! 11月24日,大臣号扬起了低帆、二层方帆和顶帆,乘着早潮启航了,两小时后“火腿岛”的身影从地平线上消失。 第二十二章 ——11月24日至12月1日。 我们在苍茫大海上航行,船远不如以前那样结实坚固了。但幸运的是航程不是很远,只要走八百海里就够了。如果东北风能够再刮几天,大臣号就能轻松地乘风行驶,就能平安无事地到达圭亚那海岸。 船在朝西南开,船上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最初几天的航行安然无事,风向一直不错,但罗伯特·卡尔蒂斯不让扬满帆行驶,他担心航速过快会使修补好的漏洞重新崩开。 尽管气候条件很好,但坐在一艘让人不放心的船上慢慢腾腾地往前走,总让人担心受怕。更确切地说,我们不是在往前走,而是在返回原来的航线。 大家各自想着心思,沉默寡言,不再有坐在一艘好船上的那些欢声笑语了。 29日这天,北风刮大了,风速加快了,船速减不下来。于是人们转动横桁改变风帆受风方向,使船乘右舷风行驶,船体猛烈倾斜。 罗伯特·卡尔蒂斯命令水手收起了顶帆,因为倾斜过度会给船壳造成巨大压力。船长这样做合情合理:与其冒然快速行驶,不如减慢船速平安到达海岸。 29日至30日晚,天色漆黑,浓雾迷漫。风力没变但糟糕的是风向转向了西北,大部分乘客都进舱房歇息了。卡尔蒂斯没有离开尾楼,水手们都待在甲板上,尽管收起了所有高篷帆,但船体依然倾斜得很厉害。 深夜两点,我正准备回房间,一位名叫伯尔克的水手急匆匆地从底舱跑上来,气喘吁吁地叫道: “两尺水!”罗伯特·卡尔蒂斯和大块头一惊,快速从舷梯上滑下去。眼前的情形告诉他们,刚才听到的那个灾难性消息一点不假。尽管漏水口经过了周密的修补,它还是破开了,要不就是某些部位的结合处连接得不够紧固,松脱了。 总之,底舱的水进得很快。 船长返回甲板,让船随风行驶,以减少它的压力,人们等待着天明。 天刚破晓,人们就开始寻找漏水口,没多大功夫便找到了三个……我看着罗伯特·卡尔蒂斯,他的嘴唇微微发白,但神态仍然镇定自若。有些乘客也上了甲板,他们已经知道船上出事了,这无论如何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又有麻烦了?”勒杜拉尔先生问我。 “这可以想象得到。”我说,“这儿离陆地不会太远,希望船能挺得住。”“上帝知道您的心愿了!”勒杜拉尔先生说。 “难道上帝在船上?”法尔斯顿一边摇头,一边大声说。 “它在这儿,先生。”奥尔贝小姐说。 这句话发自于姑娘内心的一片虔诚,令工程师肃然起敬。 罗伯特·卡尔蒂斯还是下达了一条命令,让水手们准备好水泵,开始干活。这是件重活,大家不情愿干,但迫于无奈又非干不可,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船员们分布在船的两侧,又开始泵起水来。 白天,大块头又对船上出现的险情作了一次检查,他发现水进得倒不是很快,但一直没停止过。 倒霉的是在用力泵水时,水泵常常出毛病,需要修理。有时候,水龙会被底舱中散在的杂物和棉块塞住,人们不得不停下来把它们清除掉,这就影响了抽水速度。 第二天早晨,有人又检查了一次水情。底舱内水深已达到五尺。到一定时候泵水也无济于事,水总会把船舱灌满,这只是时间问题,或许会很快。 大臣号的吃水线已经下沉了一尺,船愈来愈难以随水上下起伏,波浪几乎托不起船身。每当大块头或二副报告水情时,卡尔蒂斯船长就锁紧了眉头,这是大难临头的征兆。 泵水工作持续了一昼夜,进水明显占着上风,船员们已精疲力尽,大家有些泄气了。但是大块头和二副率先垂范,毫不气馁,水手们又重新操作起泵水柄来。看看现在的形势,再想想大臣号在“火腿岛”坚硬的岩面上搁浅的情景,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我们的船在无底深渊之上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葬身海底。 第二十三章 ——12月2日至3日。 又是一个昼夜,大家与水奋战,竭尽全力地阻止舱内水位上升,但是泵出去的水显然不如漏进船内的水多。一整天都没歇下来喘口气的卡尔蒂斯船长,又亲自下底舱了解漏水情况,木工、大块头和我紧随其后。我们搬开了几个棉包,用耳朵细细地分辨进水的声音。耳边传来汩汩的水声,用更形象的词来表达就是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莫非修补好了的漏洞又张开了大口?莫非整条船壳正在崩溃?情况一时无法查实。尽管如此,罗伯特·卡尔蒂斯还是打算要人用柏油帆布把船尾的外壳紧紧裹住,以封住外壳的破口。这个办法或许能将船内外的水截然分开,至少能暂时起到一些作用。如果进入的水随即止住,向外泵水就不会徒劳无功,正在慢慢下沉的船可能就会重新浮起来。 将这个设想付诸实施比人们原以为的要难。首先要减低船速,用滑车绳索把柏油帆布的一头固定起来,然后把帆布的另一头潜进水中深入到龙骨下面,再把它铺开严严实实地盖住老漏水口,这样大臣号船壳上的破损部位就会被完全封死。 这时,泵水占了一些上风,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又干劲十足地干开了。 天黑前,我们发现水进得少了,舱内水位下降了几寸,不过几寸而已!反正现在泵出去的水从泄水孔流走了。大家用力泵水,丝毫不敢怠慢。 晚上,天黑黝黝的,风刮得很猛。尽管如此,罗伯特·卡尔蒂斯还是尽可能地让风帆张着。他心里清楚,大臣号的船壳支持不了多久,要尽快地找到陆地。只要附近海面上有船经过,他会马上发出求救信号,让乘客们,还有他的船员们下船逃生,而他自己可能会孤身一人留在船上,直到大臣号从他的脚下消失。 尽管各种方法都进行过尝试,但最终它们都于事无补。 晚间,紧紧裹在船壳上的帆布被巨大的水压掀开了。翌日——12月3日,大块头查看水情后禁不住地诅咒了一句: “真见鬼,水怎么还有六尺深!”事实再清楚不过了,船又进水了,船身下沉了不少,吃水线没进了许多。 形势岌岌可危,我们以盖天的勇气坚持泵水,将剩余的气力全都用上了,胳膊累得抬不起来,手上磨起了泡,流着血。我们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但在水的面前还是败下阵来。罗伯特·卡尔蒂斯在底舱门口摆起了“长龙阵”,水桶在人们手中快速地传递着。 这一切还是枉然!早晨8时半,有人发现底舱的水位又升高了。有几个水手心灰意懒,想临阵脱逃,罗伯特·卡尔蒂斯命令他们返回工作岗位,他们拒不服从。 这些人中间有一个家伙闹得最欢,是挑唆者,我曾经提到过这人,他就是水手欧文。他约莫四十岁,下巴颏上有一撮棕红色的山羊胡,双颊上几乎一毛不拔,也可能是刮光的。上下两片嘴唇向内卷着,眼睛褐黄,眼角上长着一颗红痣,鼻梁挺直,长着一对招风耳,额头上沟壑叠起,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第一个撒手不干的就是他,他的五六个同伙也学着他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我注意到其中就有黑人厨师领班杰克斯托,这也是个十足的坏蛋。 船长再次下令,欧文仍然拒不执行。 罗伯特·卡尔蒂斯向这个抗拒命令的水手走过去。 “我劝您别碰我!”欧文冷冷地说,他一下窜上了首楼。 罗伯特·卡尔蒂斯朝尾楼走去,进了他的房间,很快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手枪。 欧文双眼盯着罗伯特·卡尔蒂斯,杰克斯托向他做了一个暗示动作,大家又重新干起活来。 第二十四章 ——12月4日。 船上的第一次骚乱,因船长处理果断、态度强硬而被平息下来。罗伯特·卡尔蒂斯往后还能震慑得住这帮家伙吗?但愿他能稳得住阵脚。如果船员不服从指挥,船上的形势将变得更为严峻。 在夜间,看上去泵水已不能为船解围,船体的运动艰难万分,它陷入到海浪的重围之中。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地通过舱门冲进底舱,使底舱的景况如雪添霜。 眼下的灾难与当初大火焚船的最危急关头已无仲伯之分。船上的乘客和水手们明显地感觉到脚下的那块唯一的立足之地在往下塌陷,海平面在慢慢地升高,而且越来越高,现在的水和当初的火一样让他们心惊肉跳。 看样子船在劫难逃。可罗伯特·卡尔蒂斯仍坚持与水拼搏到最后的一刻。 船员们慑于他的三令五申,仍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水手们总算还在尽力,但他们已累得精疲力竭了。海水天上地下地同时往舱内灌,正在排水的水手们一筹莫展。舱内的水面还在往上升,刚刚还在用水桶排水的船员现已无法呆在底舱内,因为里面的水已没过了腰,要是再不撤离,就有被水吞没的危险,他们只好上到了甲板。 船要沉了,但一线生机尚存。4日这天,二副、大块头和卡尔蒂斯船长合计了一下,他们决定弃船逃生。但是大臣号上只剩下小舢舨这一只救生船,一只小船载不了我们这么多人,非马上赶造一个木筏不可。水手们继续排水,不到下达弃船命令,他们就不能住手,这是为了争取一点时间。 木工达乌拉斯很快知道了这个决定。他认为可以用船上现有的、长度合适的备用桅木和横桁木来造木筏,但事不宜迟,得马上动手。这时,海面上相对平静,这时赶造木筏有利。尽管如此,就是条件再好,造一条木筏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为了早点放筏下水,罗伯特·卡尔蒂斯、法尔斯顿工程师、木工还有十来个水手,他们有的操斧,有的拿锯,争分夺秒地干起来。他们把一根根的木料改造得符合尺度,这样,只要把它们紧紧地连接起来,固定在一个结实的木架上,木筏就做成功了。预计这个木筏大约有四十尺长,二十五尺宽。 而我们这些乘客和剩下的水手们则担负起了继续排水的任务。安德烈和我呆在一起,他的父亲老是往儿子这边看,从目光中可以看出他心中是何等的焦虑不安。儿子就要面临险恶波涛的挑战了,这是一个正常人——一个身强力壮的人都难以对付的挑战啊!他的儿子会怎样呢?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遭到什么危险,有两个人会与他生死与共——他的父亲,还有我。 人们没告诉科尔夫人大难临头的消息,她已经成了个神态恍惚、昏睡不醒的人。 奥尔贝小姐在甲板上出现过几次,不过每次待的时间都很短,连日来的疲惫使她脸色苍白,但她的身体一直很好。我提醒她会出事的,随时要有个准备。 “我一直都有准备,先生。”勇敢的姑娘对我说完这句话后,马上回到了她的女主人身边。 安德烈·勒杜拉尔的目光尾随着姑娘离去的身影,脸上显得有些惆怅。 晚将近8时,木筏的骨架已接近完成,大家忙着搬来一个个大木桶,然后把桶口封死,这些玩意儿与浮排紧紧地拴在一起,就可以增加木筏的浮力。 两个小时过去了,突然从尾楼上传来科尔先生惊天动地的嚎叫声: “我们这儿进水啦!进水啦!”随后我看见奥尔贝小姐和法尔斯顿架着活死人般的科尔夫人往这边走来。 罗伯特·卡尔蒂斯跑回自己的房间,又很快从房间跑出来,手中拿着一张地图、一个六分仪和一只罗盘。 惊叫声此起彼伏,船上乱成一团,船员们奔向木筏,但是筏面还没铺好,现在还不能使用…… 我说不出此时此刻心中的感受,也许是百感交集,也许是一片空白。我也描绘不出一生中头一次亲眼目睹的一切,它飞快地在眼前闪来闪去难以捕捉。我只觉得整个生命在这短暂的一刻中凝固了,这一刻将转瞬逝去,生命也将随之永远消失!脚下的甲板在往下沉,人的心却一直提到了嗓子眼上。 水在船的四周腾起,船马上就要落进大西洋张开的倾盆大口之中。 一些水手惊恐万状,一边呼叫着,一边向桅杆的侧支索狂跑,我也准备跟在他们的身后…… 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勒杜拉尔先生用手指了指他儿子待的地方,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有我呢!”我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说,“我们去救他,我们俩能把他救出来。”但这时,罗伯特·卡尔蒂斯已经抢先跑到安德烈那儿,他要把他送到主桅侧支索下。这时候海上狂风呼啸,大臣号突然停住不动了,随后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船下沉了!水一下涌上膝头,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什么,结果抓到了一条绳索……下沉的船突然止住了。这时候整个甲板已被海水没过了两尺,大臣号就这样上不上下不下地呆着不动了。 第二十五章 ——12月4日晚至5日。 罗伯特·卡尔蒂斯抱起小勒杜拉尔在被水淹没的甲板上快速移动,最后把他放在右舷侧支索上,他的父亲也攀上去和他呆在一起。 这时,我朝四周扫了一眼,夜色不黑,我看见罗伯特·卡尔蒂斯又回到了尾楼上,这儿是他的工作岗位。在黑暗中,我忽然发现了科尔和他的夫人,还有奥尔贝小姐和法尔斯顿,他们待在没被水淹没的船尾舷栏附近。二副和大块头站在首楼的最高处,一些船员攀在桅楼上,另一些则待在桅杆的侧支索上。 安德烈·勒杜拉尔多亏父亲把他的脚放稳在横梯上,才能一步一步地拾级而上,尽管索梯来回摆动,最后还是爬上了主桅桅楼。科尔夫人根本不可理喻,死活要留在尾楼上,她哪里知道大风刮起的巨澜随时可能把她卷走。 奥尔贝小姐见此情景不想扔下她不管,就和她一块待了下来。 船停止下沉以后,罗伯特·卡尔蒂斯马上要人收起了所有的风帆,同时降下了横桁和顶桅,以免船体失去平衡继续下沉。他希望采取这些措施后能把船稳住,但是会不会翻船呢?我找到了罗伯特·卡尔蒂斯,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难以预料,”他沉着地回答,“这和海上风浪大小很有关系。可以肯定地说,目前船虽处于稳定状态,但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大臣号还能继续走吗?甲板没入水中已达两尺了。”“它自己走不了,不过有可能随波逐流。如果能够继续维持现状,说不定几天后它会漂到某个海岸。我们还有最后的一招没使,这就是木筏,我想再过几小时,就可以把它做好,天一亮我们就能使用了。”“这么说,您还是有信心让大家脱险?”罗伯特·卡尔蒂斯的沉着自信真让我钦佩不已。 “最后一线希望总是有的,卡扎隆先生,即使处于绝境也是这样,我指的是在任何时候都有绝处逢生的机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臣号现在这种半沉不沉的情形恰好和于隆号三桅帆船的遭遇完全相同。那还是1795年的事。当时这艘船在海水中整整‘悬’了二十多天,乘客和船员都攀附在主桅上,最后陆地出现了;这些又饿又累,危在旦夕的人终于死里逃生。这是水手年鉴上刊载的一条新闻,曾经轰动一时。我们现在的处境不能不使它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谁敢说当年于隆号可以幸免于难而大臣号就不能逢凶化吉呢?”罗伯特·卡尔蒂斯所举的例子或许是旷古无二的,而与之相反的例子却不胜枚举。但这番话表明我们的船长并没有万念俱灰。 船现在看起来还稳定,但它随时都可能底背朝天,所以尽早离开大臣号才是上策,船长决定明天一把木筏造好,大家就弃船逃生。 谁料到在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又节外生枝,一线生机又化作了泡影。约莫半夜时分,达乌拉斯发现筏的主架不见了。尽管它被结实的绳索拴得很牢,但绳索在大臣号下沉时断开了,木架被海水卷走。 水手们听说筏的主架没了,顿时惊慌失措。 “快跑啊!快跑啊!……不,还有桅杆!”这些人急得像发了疯似的又喊又叫,乱作一团。 原来他们是想割断索具,把主桅杆弄倒,马上用它造一个新木筏。 这时罗伯特·卡尔蒂斯挺身而出。 “回到你们的位置上去,小伙子们!”他大声地说,“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动大臣号一根毫毛!大臣号还稳在咱们的脚下!大臣号一下翻不了!”船长的话音斩钉截铁,尽管有几个水手居心叵测,但大部分船员都冷静下来,他们又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天刚刚亮,罗伯特·卡尔蒂斯就攀到桅杆高处,他向四面了望,用目光搜寻整个海面,结果什么也没发现!木筏的主架已漂到视野之外的什么地方去了。是否值得坐捕鲸船去找它呢?这样做既费时间又很危险。洋面上风浪很大,有可能把小船打翻。于是,船长决定再做一个新木筏。 由于风浪愈来愈猛,科尔夫人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尾楼她所待的地方。她总算爬到主桅楼上,然后像虚脱了似的身体一软,就地躺下。科尔先生则把自己安置在前桅楼上,西拉斯·亨特利也呆在那里。科尔夫人和奥尔贝小姐的旁边是勒杜拉尔父子,他们靠得很近,可以想象大家待在一个宽不过十二尺的地方也实在小了点儿,不过侧支索之间都系上了扶手绳,大家可以把手抓在上面,以免在摇晃中掉下去。另外,罗伯特·卡尔蒂斯还专门在桅楼上扯起一张帆供两位女士挡风避浪。 有一些木桶在船的桅杆间漂来漂去,大家顺势把它们捞上来,搬上桅楼,然后紧紧地捆在支索上,这些桶里面装着罐头和饼干,还有几只大桶里面装着淡水,这是我们仅存的粮水。 第二十六章 ——12月5日。 天气很热,在赤纬圈以下16°的海域,12月份的气候没有秋天的那种凉爽,倒是更像夏季一样炎热。要是没有风来驱散烈日的高温,我们就得饱受酷暑的煎熬。 不过这时的风浪倒是不小。船体一大半浸没在水里,活像一块刚刚冒尖的礁石。浪花的泡沫溅上了桅楼,我们的衣服被这麻麻细雨般的水珠浸得透湿。 现在大臣号露出水面的部分越来越少,只剩下三个桅杆的上桅,船首斜楼——为安全起见,小舢舨就悬挂在这里,再就是船的尾楼和首楼。在尾楼和首楼之间,有一条狭小的舷墙还露在水外,而整个甲板都已被淹没在水中。 人们分散在各个桅楼上,相互联系很不便利,船员们只有顺着支索攀援才能从一头爬向另一头。桅杆下方,滚滚的海浪连连拍击弧形舷墙,有一部分舷墙已经散开,一块块木板七零八落地在水面上漂荡,大家忙着把这些木板捞上来。逃到狭小桅楼上避险的乘客看到巨浪在脚下翻滚,听到狂涛在耳边怒吼,心紧紧地绷了起来。仁立在风头浪尖上的桅杆不住地颤抖,摇摇欲坠。 眼前的情景恐怖之极,最好闭上眼什么都不看,什么也别想,因为深渊近在脚下,随时都会将人吞没。 水手们可没闲情来领略这番恐怖的情景,他们正在为做第二只木筏忙得不可开交。人们头顶上的上桅、顶桅还有桅桁都被用作了造筏的木料。在罗伯特·卡尔蒂斯的指挥下,大伙尽量把活干得漂亮些。现在看来,大臣号一时还沉不了,正如船长说过的那样,它或许能在水中多悬一段时间。这样,罗伯特·卡尔蒂斯就有时间尽量把木筏做得结实一些,日后木筏要在海上漂流很长时间,因为最邻近的海岸——圭亚那离这儿也有好几百海里远。大伙最好在桅楼上再坚持一天,这样就可以从容地造出安全可靠的漂浮器来,我们都同意这么做。 这时水手们的情绪安定了一些,工作在井然有序地进行。 有一位年约六十岁的老水手,他的胡须和头发都让海风吹白了,只有他死活不同意抛弃大臣号。这位老头是爱尔兰人,名叫奥尔艾迪。 他在尾楼上碰见了我。 “先生,”他悠闲自在地嚼着烟丝,“我的同伴们要离开这条船,我才不呢!我经历过九次海难——四次在深海,五次在浅海。我的本事就是会死里逃生,这些灾灾祸祸我见得多啦!再说,我要是不看着那些坐着木筏或者是救生船逃命的坏蛋被活活地淹死,上帝会罚我下地狱的!只要船在,就不要抛下它,记住我的话!”这些话掷地有声,这位爱尔兰老人是问心无愧的,他要以亲身经历来证明他的见解没错,话说完了,他也就沉默不语了。 这天下午将近3点的时候,我看见科尔先生和前任船长西拉斯·亨特利在前桅楼上说话,情绪激动。那位石油商似乎在逼迫对方答应什么,而看上去对方好像不大同意科尔先生所说的话。西拉斯·亨特利几次长时间地看着大海和天空,每次都不住地摇头。他们长谈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西拉斯·亨特利沿着前桅支索绳滑到了前首楼上和一伙水手们搅在一起,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没去多想。我回到主桅楼上和勒杜拉尔父子、奥尔贝小姐还有法尔斯顿闲聊了几个小时。烈日炙人,如果没有篷帆遮阳,人呆在这块地方肯定受不了。 5点钟我们一块进餐,每人都有一份饼干、干肉和半杯水。科尔夫人正发着高烧,什么也不吃,奥尔贝小姐不断用水湿润她那两片发烫的嘴唇,让她好受一点,除此之外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个倒霉的科尔夫人痛苦万分,这样下去,我看她撑不了多久。 6点差一刻时,我真的怀疑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她的丈夫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就在这时,科尔先生用双手围在嘴前大声呼唤前首楼上的水手,请求他们帮助他从前桅楼上下来。这么说,他终于要来主桅楼看望他的妻子啰! 开始水手们根本不理睬科尔先生的呼喊。这家伙见没人答理,又使足力气大声叫唤起来,他说谁要是肯帮忙,就付给谁一笔酬金。 这时伯尔克和桑东这两个水手应声窜向舷墙,抓住前桅支索,爬上了前桅楼。 他们俩凑到科尔先生跟前,提出了做这笔生意的条件。显然他们要价很高,而科尔先生偏偏要把价砍得很低,双方争执不休。我看见水手们已经准备从前桅楼上下来不干了,科尔先生只好让步,生意这才做成。他从系在腰间的口袋里取出一扎美钞,交给了其中一个水手,这人细细地点了点数,我估计他手中的钱不会少于一百美元。 按照这笔生意的要求,伯尔克和桑东必须通过前桅支索把科尔先生送到首楼上去。于是他们先用绳子把科尔先生与一个索具捆在一起,再把索具套在支索上,然后用劲地把这家伙来回摇了几下,接着像抛货包似的把他送了出去。科尔先生就这样顺着支索往下溜,顿时在一旁观看的水手们笑得前仰后合。 但是,我猜错了。科尔先生根本不是去主桅楼看望自己的妻子,而是去前桅楼与等他的西拉斯·亨特利会面。他俩一块在那儿待了下来,没过多久天就黑了,这时我已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夜幕刚刚降临,风刮得小些了,但海上的浪涛仍然很大。下午4点就已经悬在了空中的月亮,现在透过云层间隙泻出几缕银光,而天边一条条细长的云带却染上了红色,这是明天要起大风的征兆。但愿老天刮东北风,让风把我们吹向陆地;要是风向稍有偏差,那就遭了,因为坐在木筏上只能随风飘流,离陆地越来越远。 晚8时,罗伯特·卡尔蒂斯上了主桅楼,天色使他担忧,他想好好判断一下,明天将刮什么风,他站在高处足足观察了一刻钟,离开前,他握了握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尾楼上。 我躺下来想睡觉,但地方太小,挤得难受,怎么也睡不着。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周围没一点声音,真是万籁俱寂。风偶尔从索具上吹过,把金属缆绳摇得叮当作响。海中传来一种声音,这肯定是远处的一条长浪与迎面扑过来的浪头相撞发出的声音。 夜间大约11时,皎洁的月光从两块云层间撒向大海,水面上波光粼粼,这亮光仿佛来自海中,而不是由天而降。 我起身朝海面观望,在银辉粲然的水面上,有个黑点突然映入我的眼帘。 这不会是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因为它忽上忽下地随着波浪漂浮,真奇怪,这能是什么呢? 不久月光被云层遮住,眼前又是漆黑一片,我在靠近左舷支索的地方重新躺下来。 第二十七章 ——12月6日。 我终于睡着了。几小时以后,也就是凌晨4点钟,我被呼呼的风声唤醒。 桅杆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风中挟裹着罗伯特·卡尔蒂斯说话的声音。 我立即起身,双手抓住绳索,用眼光向四周和桅楼下观望,想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黑色的海面上波涛汹涌,白白的巨浪或更确切地说是暗白色的滔天巨澜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桅杆,桅杆不住地剧烈摇摆。透过暗白色的浪花,可以看到船的后面有两个黑影,这是罗伯特·卡尔蒂斯和大块头的身影。他们很费劲地说着话,风浪声和着话音,断断续续地传到我的耳边,听不真切他们在说什么。 这时,有一个水手来到桅楼上,他要把一个索具系在我身边的侧支索上。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问他。 “风向变了……”这个水手还说了几句话,但我没听清楚。不过我似乎听清了“调头”这两个字。 调头!也就是说东北风变成了西南风。现在起这种风会把我们刮向深海! 昨晚在我脑中出现过的不祥预感果然变成了现实。 东方露出了曙光。尽管风没有完全把头调过来,它只是把方向转向了西北,但这同样祸害无穷,因为在它的摆布下,我们与目的地越来越遥远。同样糟糕的是,现在甲板上的水有五尺深,船的舷墙被水完全淹没,海平面与船的首楼和尾楼楼面几乎持平,海水不断地冲上楼来,这说明昨晚船又下沉了不少。罗伯特·卡尔蒂斯和水手们不得不在狂风中赶做木筏,由于风大浪急,做主架时就得倍加小心,弄不好木架又会被风浪拆散卷走,因此做筏的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 勒杜拉尔父子站在我的身旁,父亲用胳膊紧紧地搀着儿子,生怕他从剧烈摇摆的桅楼上掉进海里。 “唉呀!这个桅楼要垮啦!”勒杜拉尔先生听见脚下支撑着我们的狭小楼板在吱吱作响,禁不住叫了一声。 奥尔贝小姐听到叫声马上立起身来,她用手指着躺在楼板上的科尔夫人说:“我们该怎么办呀,先生们?”“呆在原来的地方别动。”我说。 “奥尔贝小姐,”安德烈·勒杜拉尔说:“我们这个地方最安全,别担心……”“我没有为自己担心,”姑娘用平和的语调说,“我只是在为有理由继续活下去的人担心!”8点15分,大块头对船员们叫道: “看看前面!”“没听清,头!”有一位水手应道。我想这人可能是奥尔艾迪。 “看见小舢舨了没有?”“没看见,头!”“真糟糕,它是让风浪卷走了。”那只小舢舨已经从悬挂架上不翼而飞,大家马上觉察到船上少了科尔先生、西拉斯·亨特利和三个船员。船员中一个是苏格兰人,另外两个是英格兰人。这时我才明白昨天下午科尔先生和西拉斯·亨特利说话的秘密:他们是害怕大臣号在木筏做好前沉没,于是就密谋逃跑。他们肯定用钱收买了这三个水手,叫他们偷走了小舢舨,然后一起溜了。这时我马上联想到昨晚在海上发现的那个黑点——原来是这帮家伙!可耻的船长抛弃了自己的船,铁石心肠的石油商抛弃了自己的妻子。他们盗走的那只小船,可是我们唯一的救生小船啊! “跑了五个!”有人说。 “死了五个!”爱尔兰老头加了一句。 只要看看海上的风浪,就会相信奥尔艾迪说得一点也没错。 现在,船上还有二十二人,这个数字以后会减少到什么程度呢? 船员们一听说有帮无耻的软蛋盗走小船开溜了,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如果有朝一日这些畜牲让他们撞上,准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要大家别把科尔先生的事告诉科尔夫人。这个可怜的女人高烧不退,我们对此毫无办法。船上的药箱早就被突如其来的海水卷走了,就是有药,科尔夫人病成这样,管用吗? 第二十八章 ——12月6日,续。 大臣号在水中渐渐失去平衡,我觉得船在慢慢地往下沉,船壳可能开始解体了。 幸好木筏在当天夜里差不多做成了,翌日凌晨,天一亮,只要罗伯特·卡尔蒂斯一声令下,大家就可以上木筏逃生。木筏的主体部分造得相当结实,一根根圆木柱用粗绳连接起来,捆绑得非常牢固,这些木柱纵横排列,叠合成双层浮排骨架,这样木筏的整体大约有两尺能浮出水面。 浮排上还铺垫着一层平板,那是用从水中捞出的舷墙木板精心拼造起来的。下午大家开始把从水火中抢运出来的食品、篷帆、器械和工具陆陆续续地搬上木筏。现在时间万分紧迫,因为露在海面上的主桅楼高度不过十尺,而首楼则仅有顶部歪斜着勉强露出水面。 我在想,明天一定是大臣号的末日,不然就一定是天降奇迹! 此时此刻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感觉如何呢?我还是尽量先把自己的感受说清楚。这种感受不太像事到临头就听天由命了的那份坦然,更确切地说是感觉迟钝造成的麻木不仁。至于勒杜拉尔父子俩,他们此时所想到的只是对方,而把自身早已置之度外。除此之外,安德烈的神情中还有基督殉难的那种悲壮,这与奥尔贝小姐的神情很相像。法尔斯顿还是法尔斯顿,天啊!都什么时候了,工程师先生还在一心一意地往他那个小本上涂抹数字!科尔夫人就惨了,虽然有年轻姑娘的悉心照顾,尽管我也对她尽了力,可她还是病入膏盲,奄奄一息。 船上的水手们,有两三个人头脑比较冷静,而其他一些人则六神无主,惊恐万状。他们中有的人生性粗暴鲁莽,很像亡命之徒,一旦受欧文和吉克斯托的挑唆和煽动就要惹事生非,我们就要和这些人在一条小小的木筏上朝夕相处了! 二副瓦尔特有胆有识,遗憾的是他的身体已经累垮,只好从自己的岗位上退下来。罗伯特·卡尔蒂斯和大块头都具有强壮的体魄和顽强的毅力,用冶金工业上的行话说,他们都是千锤百炼锻造出来的铁汉子。这样说再恰当不过了。 下午5点时,我们的一位不幸的女伙伴终于摆脱了痛苦,科尔夫人死了。 看上去她临终时饱受痛苦的煎熬,而实际上她本人可能已毫无知觉,她喘了几口气,便一命乌呼。奥尔贝小姐对她的尽心看护可以说得上是自始至终,我们对此深有感触! 这一夜再没出现其他插曲。早晨天微微放亮,我摸了摸死者的手,已经冰凉,肢体已僵硬了。她的尸体不能老是放在桅楼上,于是我和奥尔贝小姐用死者自己的衣服把她裹起来,并为这个可悲的女人作了祷告,然后把船上第一位饱受折磨的遇难者扔进了海里。 正在这时候,侧支索那边有个男人恐怖地叫道: “瞧啊,死人!真可怕!”我转身看了看,说这话的是欧文。 我脑子里马上想到了那些食品,或许没吃没喝的日子正等待着咱们呢! 第二十九章 ——12月7日。 船在水中潜得愈来愈深。海水已经淹到前桅的粗大横系索上,船的前首楼和尾楼完全消失在水中,斜首楼的顶部已在海上没去了踪迹。只有三个桅杆的上半部还露在水外。 这时,木筏载着全部抢运出来的物品随时待命启程。木筏的前面装上了一个供插桅杆用的桅座,木筏两边的平板上都安上了侧支索,它们可以把桅杆固定牢靠。桅杆上配有系篷帆用的横桁。现在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它或许能把我们载往陆地。 谁也说不准大臣号这个庞然大物没能办成的事,是否凭这么一小堆难以沉没的木头就能办成?不过希望已经深深地根植于人们的心中,我也殷殷地希望它能办成。 现在是早晨7点钟,我们正准备上木筏,大臣号猛然下沉。正在木筏上干活的木工和一部分水手见势不妙,立即割断了系绳,他们怕木筏被突然出现的巨大漩涡吸进去。 此时此刻,我们真是心急如火,在大臣号行将葬身海底的这个节骨眼上,唯一能帮助我们逃生的木筏偏偏又离我们而去! 两个水手和一个见习水手急得晕头转向,竟然纵身跃进海中,他们顶着大浪拼命地往前游,但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知道这是白费力气,很快他们陷入了“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境地。罗伯特·卡尔蒂斯马上往腰上系了一根绳子,跳进大海营救他们。但遗憾的是,一片好心尽付枉然!他还没来得及靠上去,这三个不幸的人已经无力挣扎,我看见他们在海浪中绝望地向我们挥动双臂,接着就从我们的眼皮下消失了。 大伙把罗伯特·卡尔蒂斯拽了回来,他被风浪卷着,难免在桅杆上撞来撞去,浑身上下多处被挫得青一块紫一块。 于此同时,达乌拉斯和几位水手正坐在木筏上,用木棍当桨使劲地向我们这边划。尽管木筏离船只有两链1之隔,但他们却拼着命足足划了一小时才终于靠上了大臣号。这一个小时,对我们而言就是整整一个世纪。在这一小时中海水已经漫进了桅楼。大块头向达乌拉斯扔出一条缆绳,木筏才重新拴在了主桅杆上。 我们已处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巨大的漩涡使船壳的下方变成了无底深渊,巨大的气泡在海面上翻滚。 “上木筏!上木笺!”罗伯特·卡尔蒂斯大声呼喊起来。我们慌忙地登上了木筏。安德烈·勒杜拉尔的运气真不错,奥尔贝小姐上了木筏后,他竟然也平安无事地上去了。紧随其后的是他父亲,没一会儿,我们离开了大臣号。但卡尔蒂斯船长和老水手奥尔艾迪却仍留在那儿! 罗伯特·卡尔蒂斯站在主桅楼上迟迟不愿离去,他非要等到船在深渊中消失。他要尽自己的职责,他有这个权利。他热爱大臣号,而且直到现在仍是它的船长,不过此时他们就要诀别了,我们觉得船长的心要碎了。 那位爱尔兰老人还待在前桅楼上。 “上木筏,老兄!”船长对他大叫一声。 1约合四百米——作者注。 “船真的要沉?”顽固不化的老头用平静得难以令人置信的口吻问。 “它快沉到头了。”“好吧,那就上木筏。”奥尔艾迪说,这时海水已没到了他的腰上。 他一边摇着头,一边游向木筏。 罗伯特·卡尔蒂斯仍站在桅楼上,他朝船的四周看了看,把最后的一瞥留了下来,这才依依不舍地离船而去。 是时候啦。木筏的系绳被割断,它缓缓地漂开。 我们朝沉船的海面观望,先是前桅的顶端没进水里,紧接着主桅杆在水面上消失,这艘漂亮的大臣号整个被海水吞没了。 第三十章 ——12月7日,续。 一个崭新的漂浮器载着我们在海上漂流,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它都不会沉没,因为它的构件都是能浮在水面上的木头。但是,大海难道不会把它肢解?连接木头的绳子难道不会断开?我们这些乘坐在木筏上的受难者难道最终不会被海水葬送? 大臣号启航时我们一行二十八人,而今已有十个丧生。 我们十八人还活着,十八人都呆在这条大约有四十尺长二十尺宽的不规则四边形木筏上。 这儿是大臣号幸存者的名单。乘客有勒杜拉尔父子、法尔斯顿工程师、奥尔贝小姐和我。船员有罗伯特·卡尔蒂斯船长、二副瓦尔特、大块头、膳食总管奥尔巴特、黑人厨师吉克斯托、木工达乌拉斯;还有七名水手,他们是厄斯丁、欧文、威尔逊、奥尔艾迪、伯尔克、桑东和弗莱波尔。 苍天啊,自从我们离开美利坚海岸以来,七十二个日日夜夜,您难道还没把我们考验够?您的这只手难道把我们攥得还不够紧?是啊,眼下最自信的人都不敢奢望上天将会开恩。 我们还是把将来放在一边,只从现在着手,继续按照时间顺序,把这场惨剧的剧情一幕一幕地记载下来。 这个木筏除了载着刚才介绍过的人员之外,还载有什么东西呢? 罗伯特·卡尔蒂斯只是把从食品贮藏室中抢运出来的一小部分食品搬上了木筏,因为一大部分食品在大臣号甲板被海水淹没时毁掉了。我们一共有十八人,在找到一艘船或者发现一块陆地之前,不知还要在海上漂泊多少个昼夜,而我们现在只有一桶饼干、一桶干肉、一小桶葡萄烧酒和两桶淡水。 木筏上现有的食品实在太少了!因此从现在起就得实行严格的食品配给。 至于穿戴方面,我们除了身上穿的之外,无任何替换的衣物。我们有几块帆布用作铺盖和遮风蔽阳;木工达乌拉尔手头有几件工具;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六分仪、一只罗盘和一张地图;大家还有几只水果刀;炊具仅有一个烧水壶,而一只白铁杯则是那位爱尔兰老头奥尔艾迪爱不释手的私有物。这就是我们所有的吃喝穿用物品。从前放在大臣号甲板上准备装载到第一只木筏上的那些物品在船体开始下沉时就被水卷走,那时要下底舱取所需物品根本不可能。 这就是当前的实情实景,尽管十分严峻,但并非毫无希望。另外,令人堪忧的是木筏上身心交瘁的不止一人,更令人放心不下的是身边有几个生性好寻衅滋事的家伙不好对付。 第三十一章 ——12月7日,续。 第一天,木筏上没发生什么意外。 今天上午8时,卡尔蒂斯船长把乘客和水手召集到了一块。 “朋友们,”他说,“请大家听清楚了,过去,大臣号由我指挥;现在,这条木筏也由我指挥。我要求每个人都必须服从命令。要使每个人都能安全脱险,我们必须同舟共济,让苍天保佑我们!”他的这番话得到了大家的赞许。 这时洋面上刮起了阵阵微风,船长用罗经测定了风向,真走运,风向转北了。我们必须利用这个有利时机,尽早到达美洲海岸。木工达乌拉斯赶紧把桅杆插进木筏前面已经安装好的桅座里,然后在桅杆两侧又各加上一条斜扶木,这样桅杆就得到牢固的支撑。与此同时,大块头和水手们把一面小篷帆系在了桅杆的横桁上。 桅杆在9点30分安装完毕,木筏两侧的侧支索随后绷紧,桅杆立得更加牢固。这时木筏上张开了风帆,下缘索和下角索同时拉紧,这个漂浮器借助有利的风势在水面上快速滑行。 木工刚把这件要紧的活儿干完,又开始着手在木筏上装舵。罗伯特·长尔蒂斯和法尔斯顿工程师也给他出了一些点子。两小时之后,木筏后面的舵造好了,它很像一只橹,马来人的舢板上就装有这种东西。它既可像桨一样划水,也可以像舵一样把握方向。 在此期间,卡尔蒂斯船长为准确测量木筏所处方位作好一切必要准备。 正午一到,他便准确地测出了太阳的高度。 我们现在所处的确切方位是: 北纬15°07′。 格林威治本初子午线西经49°35′。 船长把这个方位标在地图上,现在大家清楚了,它与美洲大陆最近的海岸,即帕拉马里博东北海岸相距大约六百五十海里。我们以前曾经提到过这个海岸,它位于荷属圭亚那境内。 我们待在一只没有吃水能力的简陋木筏上漂泊,即使一路顺风,木筏平均每天只能在水上滑行十至十二海里。由此算来,就是不发生任何意外情况,我们也要花上两个月时间才能到达那个海岸。在大西洋这片海域上,来往的船只少如麟角,这儿真是个鬼见愁的地方,它偏偏处在安的列斯航线和巴西航线之间的空白地带,要不然我们就有可能遇上英格兰或者是法兰西的远洋船。由此看来,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指望出现什么奇遇。 更令人担心的是,风什么时候会突然停下来,或者风向一转把木筏刮向了东边,要是遇上这种倒霉事,两个月就差远了,非得花上四个月甚至六个月不可,而木筏上的食品却只够勉强维持三个月啊! 为了防患于未然,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谨身节用。 卡尔蒂斯船长向我们说出了他的计划,对此我们毅然决然地表示要严格遵从。食物定量是经过计算作出的,按照这个吃法,在今后的日子里,大家虽不至于饥肠辘辘,却会常常感受饥渴的滋味,好在操纵木筏消耗不了多大体力,所以把定量缩减到这种程度也不至于威胁人的生存。我们的那桶葡萄烧酒只有五加仑1,分发时就要精打细算,未经船长许可,任何人都不得多沾一滴。 按照食品配给规定,每人每天有五盎司咸肉和五盎司饼干。这实在是少得可怜,但不可能再提高定量,因为就是这样节省着吃,十八张口每天就要吞掉五斤多咸肉和五斤多饼干,三个月下来就要耗去六百斤食品,而木筏上的食品加在一起总共不过六百斤。再清楚不过了,每人每天的食品只能到此为止。我们的淡水大概有一百三十二加仑1,每人每天的饮水量规定为一品脱2,这样大约可以维持三个月。 每天上午10时分发食品,这项工作在大块头的监督下进行,到时每人都能领到一天定量的饼干和咸肉,至于在什么时候享用,那就是各人的一己之事了。发放淡水是件麻烦事。我们没有合适的盛水器皿,只有一只烧水壶和爱尔兰人的那只铁杯子。这样发水就得分作两次:上午10时一次,下午6时一次,每次分配的水必须当时喝完。 船长的计划周全可行,它既然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大家就应该严格地付诸实施。只有一丝不苟地按照计划行动,我们才有可能摆脱饿殍的那种可怕厄运。前车之辙多不胜数,我们应该引以为鉴,也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把命运之神拒之千里。 1约合23公升——作者注。 1约合600公升——作者注。 2约合56厘升——作者注。 第三十二章 ——12月8日至17日。 夜已来临,我们蜷缩在帆布下,长时间待在孤树一帜的桅杆下漂泊,实在是又疲又困。我终于熟睡了几个小时。木筏负载并不沉重,所以能够在水面上轻盈地抚波戏浪。大海没有抖起它的威风,因而海浪没有沾湿我们的衣裳。波浪柔和可亲,但这并非出自它的本意,因为此时的风是宽厚可人的。 晨光熹微,我不得不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四个字:风平浪静。 新的一个白天来临了,而我却没有什么新东西好写。勒杜拉尔父子晚上也睡着了。我们又一次地互致早安。奥尔贝小姐可能睡得不错,她的神态恢复了以往的恬静,不过仍带有几分倦意。 我们位于赤纬圈以下11°的海域,白天烈日炎炎,酷热焦人,空气中有股热浪笼罩着海面。风时续时断,篷帆时而鼓起,时而又疲软地靠在桅杆上憩息,它总打不起精神。然而罗伯特·卡尔蒂斯和大块头以水手特有的海上直觉断定,我们的木筏正乘着时速为二至三海里的微风向西边缓行。风向很有利,它可能会使我们的行程大为缩短。但愿船长和大块头没判断错。这几天来持续高温,我们的配给淡水只能勉强对付一阵子干渴。 尽管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应该承认,自从我们离开大臣号或更确切地说是离开桅楼以来,处境已大为改观。待在大臣号上每时每刻都担心船覆人亡,而待在这块小小的天地里,我们至少有点脚踏实地的感觉。是啊,我禁不住地还要在口中把玩一下这番良辰美景:与昔日相比,今日不再令人提心吊胆,人们的心情放松了许多。大家能够前后左右地走动几步,虽然不多,但已经觉得获得了自由。白天,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合在一起,说笑着,谈论着,或者眺望着碧海净空;夜晚,人们在帆布下歇息。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趣——无论是用心去观望海平线,还是用目光注视着从木筏上抛出的那些在海水中舞动的钓鱼绳。 “卡扎隆先生,”安德烈·勒杜拉尔对我说,“自从我们在这个崭新的漂浮器上安顿下来后,我觉得令人心旷神怡的日子又回来了,‘火腿岛’上的那些日子又来到了我们中间!”“是啊,亲爱的安德烈。”我说。 “不过当时要是乘着木筏去小岛就方便多了,它可以进出自如,不会搁浅的!”“不错,不过必须得风向好,安德烈,这样木筏就能施展它的长处。可是一旦风向变糟……”“瞧,又来了,卡扎隆先生!”年轻人说,“我们不要老是往坏处想,要充满信心嘛!”是啊,要充满信心,眼下我们每个人都很有信心!大家好像已经从惊心动魄的劫难中走了出来,往后就是一马平川了!眼前的一切都今非昔比,大家都有一种万事大吉的轻松感觉。 但是,我不清楚罗伯特·卡尔蒂斯内心的感受,我也说不准他是否在和大家一起分享着欢乐。他常常独自一人待在一旁,他肩上的担子总是沉重的! 他是一筏之长,他操心的不仅仅是一己之生,而是木筏上所有人的生命!我相信,这就是他对自己职责含义的理解。他常常陷入沉思之中,大家尽量不去干扰他。 在漫漫的路途中,大多数船员都睡在木筏的前面,遵照船长的命令,木筏的后面留给了乘客。大伙在木筏上方支了一个帆篷,用它来遮遮阳。我们的身体状况都不错,只有二副瓦尔特还没恢复体力,我们想了许多办法帮他,但都无济于事,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夸过安德烈·勒杜拉尔,这个年轻人简直就是我们这块经天纬地里的中心人物。他的想法很特别,也很新颖,他对各种各样的事物都有独到的见解,一谈起来就口若悬河。我们喜欢和他聊天,他无意中说出的许多话使我们感到新鲜有趣。安德烈一打开话匣子就神采飞扬,好像身上什么毛病都没有,而待在一旁的父亲也听得入了迷,恨不得把儿子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咽进肚里。他有时握着儿子的手,目光驻留在儿子身上久久不肯离开。 奥尔贝小姐有时也听我们闲聊,不过她很少开口说话。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尽力想使她忘掉自己的不幸,她原本应该得到亲人的体贴、照料和保护。 这位姑娘把勒杜拉尔先生视为最可信赖的朋友,甚至视为自己的父亲。姑娘在勒杜拉尔先生面前总有说不完的话,这时她又把老人当成了自己的忘年之交。在勒杜拉尔先生的一再要求下,她讲述了自己过去的生活——一个贫苦孤儿的遭遇,她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终于勇敢地活了下来。两年前,姑娘去了科尔夫人家,现在她失去了生活来源,也不知道将来靠什么生活,但她仍然信心十足地准备迎接命运的挑战。奥尔贝小姐以其特有的品格和坚定不移的信念赢得了人们的尊重。木筏上有些粗鲁的水手,目光老是在她身上转悠,令她十分反感。 12月12日、13日和14日,天气没出现什么变化。风还是从东向西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海上没碰上什么意外,木筏慢慢向前漂行,不需要人去管它。那只舵杆,不,是那只橹,它也不需要有人把着来回摇晃。木筏稳稳当当地顺风而行,做不出那种骚首弄姿的轻佻动作。遵照船长的命令,总有几位值班水手站在木筏前面,密切注视着海面,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们离开大臣号已经有七天时间了。我发现大家对迫不得已而为之的缩食节粮已经习以为常,至少身体已经接受了这种营养方式。说真的,还没人因此而疲乏无力。我突然想起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我们并没糟贱自己”,这话没错,我们现在悠闲自在,要不了多少东西就能把人养得有模有样。美中不足的是水太少,这么炎热的天,就这么点水,明摆着不够。 15日那天,有种身子又窄又长的鱼群围着木筏嬉戏游玩,尽管我们的渔具十分简陋——一根绳子系着一个铁钉弯成的钩,钩上挂着一点咸肉作诱饵,但收获颇丰,都怪它们太贪吃。 轻而易举地就钓上这么多鱼来确实稀罕。这一天木筏上像是在过节,有人在木筏的前面用木头生起了火。这些鱼有的被烧烤,有的用海水煮了,大伙饱饱地美食了一顿。吃鱼能为我们省下食品,现在鱼多得钓不完,在两天时间里,大家就钓到差不多二百斤鱼。吃的有了,就等天下雨,吃喝不愁该有多好! 没想到好景不长,这群鱼没有在我们身边的水中逗留更长时间。17日这天,有几只大鲨鱼出现在海面上,这是一种凶狠的猫鲨,大概有四五米长。 它们的背上长着鳍,黑糊糊的身上布满白色斑纹。这种鲨鱼的光临总让人提心吊胆。木筏浮出水面不多,我们几乎和鲨鱼处于同一个水平面上,它们巨大的尾巴几次扫在木筏的边缘上,力量大得可怕。水手们用撬棒拼命驱赶,它们才离开木筏。我们这些人都是鲨鱼垂涎欲滴的美餐。要是不被它们紧追不舍那才怪呢!我不想有这种“可怕的预感”。 第三十三章 ——12月18日至20日。 今天,天气起了变化,风刮大了。不过用不着害怕,这对我们有利。为保险起见,水手们还是收紧了活动侧支索,以使桅杆加固,这样桅杆就不至于在风帆的压力下折断。我们这只笨重的木筏在水上漂得快了起来,木筏的后方留下一条长长的犁痕。 下午,天被薄薄的云层盖住,洋面上不再那么热了。海浪开始用力地冲打木筏,两三个高浪扑上了平板。幸好木工用木板在木筏的四周装上了两尺高的舷墙;好歹我们能用它避一下风浪。 我们用双道绳把装着食品和淡水的木桶死死地拴住,它们要是被浪头卷走,我们生还的希望就会化为泡影。不管是谁,一想到这些就会不寒而栗。 18日,水手们从海上打捞上来一种名叫马尾藻的海生植物,这种海藻和我们在百慕大群岛与“火腿岛”之间的海面上见到的那些海藻很相似。它们是一种带甜味的褐色叶状海藻,里面含有糖份。我劝同伴们把它们的茎放在口里咀嚼,他们照我说的做了,顿时有种凉丝丝的感觉,从嘴唇一直延伸到嗓门,令人神清气爽。 这一天,没发生什么新情况。我对几个水手特别留意,他们是欧文、贝尔克、弗莱波尔、威尔逊和黑鬼吉克斯托。这帮人常常小声交谈,神色诡秘,不知道他们又要耍什么新花招。 我发现只要有某个高级船员或乘客一从他们旁边经过,他们马上就停止说话。罗伯特·卡尔蒂斯在我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他们不对劲了,这些人鬼鬼祟祟地密谈使他感到不快。他暗暗地密切注视这些图谋不轨的人。欧文和黑鬼吉克斯托的所做所为早已显出了无赖的嘴脸,对这俩人应该严加防范,挑唆同伙们闹事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19日,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高温像火一样的人,风懒洋洋地不想去动风帆,木筏停在水上原地不动。一些水手跳进了大海,泡在水中身上的暑气消散了许多,他们觉得挺舒服,不再那么干渴了。但是在有鲨鱼出没的地方洗澡冲凉可是在拿生命当儿戏,这伙人反正豁出去了,我们中却没一人有这份胆量。不过谁知道往后我们会不会学他们这样干呢?辽阔的洋面凝然不动,宛如一面镜子,木筏静静地歇息了,篷帆无力地靠在了桅杆上。这种静谧持续下去难道不令人担忧吗? 瓦尔特二副的身体一直叫我们焦急不安。这位年轻人一直都在发烧,有时低烧,有时体温高得吓人,他的身体就这样被耗损得虚弱不堪。硫酸奎宁可能会使他退烧,但是,我不得不再说一遍,当时大臣号尾楼是突然进水的,不知海水把药物保健箱卷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肯定是得了肺结核,这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痼疾,最近一段时间病情恶化了,这从他的外表上就能看得出来。瓦尔特干咳不止,呼吸有些急促,稍微动一下就虚汗淋淋,清晨总是出现盗汗现象。他现在已经变得瘦骨嶙峋,鼻梁尖尖地向外突起,脸色苍白,但两个颧颊上却显得潮红。他双颊凹陷,两片嘴唇已经干瘪,眼结膜有些发紫,眼光黯淡无神。但更为不幸的是,即使有最好的治疗条件,面对这位可怜的二副身上的顽疾,医生们也会无能为力的。 20日,气温还是那么高,木筏还是一动不动地停在水面上。强烈的阳光射进帐篷,照到了我们身上。由于酷热难耐,人们有时不得不张大口喘息。 我们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大块头把少得可怜的一点定量水发下来。时间一到我们立刻冲上去,急着把自己那份已经被太阳烤得炙热的几口水一饮而进。没受过干渴煎熬的人不会理解我们为什么会这般狼狈失态。 二副瓦尔特发着烧,他干渴得要命,倍受着缺水的折磨,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需要水。我看见奥尔贝小姐把发给自己的那份水几乎全部留给了他。 这位姑娘心地善良,富有罕见的同精心,为了减轻甚至只是为了稍稍缓解一下我们那位不幸同伴的痛苦,只要能够做到,她都尽心尽力地做了。 今天,奥尔贝小姐对我说: “他真可怜,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卡扎隆先生。”“是啊,小姐。他的病每况愈下,而我们又没法使他好转,毫无办法啊!”“小点声,”奥尔贝小姐说,“别让他听见!”说完,他走到木筏边坐下,两手支撑着头,陷入了沉思。 今天出了一件令人十分恼火的事,我必须把它记录下来。 水手欧文、弗莱波尔、贝尔克和黑鬼吉克斯托七嘴八舌地交谈了大约一小时,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但从面目表情和手势中可以看出他们情绪格外激动。欧文站起来,径直走到木筏后那块专门留给乘客们待的地方。 “你去哪儿,欧文?”大块头问他。 “我想去哪就去哪儿。”这位水手态度生硬地回答。 大块头见他如此蛮横无理,正想上去收拾他,但罗伯特·卡尔蒂斯已经抢先站在了欧文面前。 这位水手用双眼狠狠地盯着船长,用挑衅的语调说: “船长,我要为我的伙计们找您谈一谈。”“说吧。”罗伯特·卡尔蒂斯神情冷竣。 “我们要求像平时一样,每天发给我们酒喝。”“不!”船长说。 “您说什么……”欧文大声喊叫起来。 “我说办不到!”这位水手两眼逼视罗伯特·卡尔蒂斯,嘴角上挂着一丝狰狞的阴笑。他有点动摇,心里盘算要不要继续闹下去,最后他胆怯了,转过身一声没吭地回到那群伙伴中,他们压低嗓门你一言我一语地又谈开了。 第三十四章 ——12月21日。 这场风波没让那帮人占便宜,至少今天没让他们占什么便宜。 说来也怪,那种又瘦又长的鱼又成群结队地跟上了我们的木筏,大家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又大捞了一把。这些被钓上来的鱼装在了一只大木桶里,我们的口中之物又多了起来,至少目前我们不会饿得发慌。 夜降临了,但它没给我们带来往常的那份凉意。处于热带地区,夜晚总是凉爽宜人的,但今晚却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水面上烟雾濛濛,深夜1点30分应该有一弯月芽挂在空中,而眼前只是一片漆黑。陡然间,遥远的天边出现了几道闪电,眩目的强光使地平线一阵阵发白,闪电拖着又长又粗的尾巴弯弯曲曲地划过长空,却没有雷鸣在耳畔回响,人们甚至感到静得可怕,仿佛静才是万物间唯一真实的存在。 足足两小时,奥尔贝小姐、安德烈·勒杜拉尔和我眼睁睁地盼着能刮来几阵清风解热。没想到大自然像要一试身手似的拉开了暴风雨的序幕,一时,我们的整个身心被震慑住了,忘了危险就在眼前,只顾去欣赏天上云电相斗的壮观景象。一块块云层就像城堡上一堵堵雉墙,墙的上端不时地被闪电击中燃起烈焰。这一幕连冷眼向洋的人也会感到触目惊心。我看见水手们凝视着空中,瞧着闪电轰击云层。此时,他们并没有人们通常所说的“坐山观虎斗”的那种超然物外的平静。实际上他们心存焦虑,空中没有丝毫的平静,一场惨烈的搏斗将要来临。低头看一看我们脚下的木筏,一旦天怒海啸,它又会怎样呢? 我们坐在木筏的后面一直呆到半夜。天上的流光异彩在黑夜中显得更白更耀眼。光在我们身上闪烁,忽明忽暗,活像带盐的酒精燃烧时发出的冥冥幽光。 “您怕雷雨天气吗,奥尔贝小姐?”安德烈·勒杜拉尔问。 “不怕,先生。”姑娘回答,“准确地说,雷雨天气使我肃然起敬。它是我们人类有幸观赏到的美丽奇观之一,您难道没这种感觉?”“当然有,奥尔贝小姐,”安德烈·勒杜拉尔说,“我特别欣赏隆隆的雷鸣,世上有哪种声音比得上它的雄壮威严呢?是大炮的怒吼声吗?不,炮声太单调,太短促,它不足以动人心弦。雷声,只有它才能震憾人的心灵。 雷声轰鸣时,您听到的不是杂乱无章的噪音,而是音色雄浑强劲、音调变幻无穷的声音。这声音忽儿低沉厚重,忽儿高亢激昂,像是音域宽广的男歌唱家唱出的歌。不过,奥尔贝小姐,歌唱得再好也不如雷声动听,它意蕴悠长,妙趣天成。”“像雄伟的礁石一样?”她笑着说。 “也许吧,”安德烈说,“但愿我们过会儿能听到雷声,哑然的闪电太单调乏味了!”“您怎么能这样想,亲爱的安德烈。”我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要是能听到雷声,说明雷暴就要来临,您可别作这种坏指望啊。”“这不是坏指望,雷暴可以给咱们送来风嘛!”“还有水呢,”奥尔贝小姐接着说了一句,“我们缺的就是水呀!”这俩个不懂事的孩子,真该教训他们,但我不想用散文式的真实去败坏他们的诗情画意。他们有身处世外桃园的那份雅兴,他们沉浸在雷暴的遐想之中。足足有一个小时,他们用裁月镂云的语句来赞美雷暴,用缠绵悱恻的情意呼唤着雷暴的降临。 这时,厚厚的云幕慢慢降下,苍穹渐渐隐去了尊容。黄道带内的天体坠入到海平面上的浓雾中,凌空高悬的星辰在天顶中黯然失色。乌云从四面八方压向海面,把最后的几盏星光吹灭了。空中有一大片淡淡的白光不停地闪烁,一块块奇形怪状的云团被这片光线映托成了暗灰色。 尽管天穹中积压的雷电在释放着,在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而我们这片海域上却渺无声音。空气过于干燥,它对雷电已失去了亲和力。正因为如此,木筏上的这片天空才未遭受霹雳的轰击。不过,我总觉得生性暴烈的雷雨不会对我们心慈手软,它马上就会来临。 罗伯特·卡尔蒂斯和大块头正是这么想的。在料事推理方面,大块头靠的是真正水手的直觉,他下判断总是八九不离十。而船长不仅具有天象预测家1的洞察力,而且还具有学者的广博知识,所以他总能料事如神。船长对我悦,木筏上方的这一大片乌云,天气预报专家把它称作“连环云”2,在它出现的区域肯定会有雷暴降临。因为这种云含有大量由信风从大西洋其他海域上携带过来的水蒸气。 “情况就是如此,卡扎隆先生,”罗伯特·卡尔蒂斯对我说,“我们正处在雷暴区海面上,是风把我们的木筏吹过来的,只有耳朵非常好使的人,细细地静听,才能听到远方有雷声隐隐作响。有人很早就听出了雷声,我相信这不会有错。”“听您这么一说,我仔细地听了听,好像也听到了您刚才说到过的那种雷声。”“这么说您的耳朵也不错。”罗伯特·卡尔蒂斯说,“这是雷暴来临前的序曲,再过两小时,轰雷就会在我们头顶上炸开,我们得作好准备。”大家都不想睡觉,就是睡也未必睡得着,因为空气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闪电越拉越长,它们在地平线三分之一的疆域上延伸,渐渐地蚕食了整个天际。这时只要环顾四周,就会看到天边到处是磷光闪闪。 人们已经清楚地听到了雷声,这声音越来越响,但它并不刺耳难听,也不在耳边逗留回响,这声音听起来是低沉圆浑的,仿佛厚厚的乌云给天穹嵌上了一层软软的隔音壁,使雷声减弱了许多。 海水依然平静如初,海面上空气凝重,没有一丝微风。然而水手们并没有受假像的迷惑,在他们眼中,大海的深处已经开始蠢蠢躁动,它正准备和远处海域上的雷暴“里应外合”,重振昔日的威风。狂风离这儿已经不远了。 如果碰上这种情况,船一定会调转船头,回避风险。我们乘坐的是一只笨头笨脑的木筏,它不会听人的使唤,只好任由天气摆布。 凌晨一时许,一道白炽的闪电划破长空,随即响起一声巨雷。雷暴就要临头了,海面上突然扬起一片湿漉漉的雾霭,霎那间我们的木筏钻进了雾中。 紧接着,一位水手连声大叫: “起大风了!起大风了!” 1此处是英文——译者注。 2此处是英文——译者注。 第三十五章 ——12月21日晚至22日。 大块头立即奔向桅杆,桅杆上的横桁随即降了下来。雷暴降临了,狂风旋转着向木筏袭来。要不是那位水手大声喊叫引起了我们的警觉,大伙说不定会四脚朝天地摔倒在木筏上,或者干脆一头栽进海中。阵阵狂风从木筏上扫过,后面的帐篷在风中顿时化为乌有。 如果说木筏对狂风根本就不在乎,如果说它仗着自己个头小而无须担心风会削着它的脑袋,那么面对风暴卷起的恶浪,它却恨不能退避三舍。起初波浪似乎被一层气压摁得很低,怎么也抬不起头来,不久它们从压力下挣脱出来,以十倍的疯狂进行报复。它们一跃三丈,非得把憋在胸中的怒气发泄个精光。 狂浪横冲直撞,木筏东躲西闪,尽管它不时地躲过了浪头的冲击,没有完全被巨涛制服,但筏身却止不住地前俯后仰,左倾右斜,剧烈地动荡开了。 “抓住绳子!快抓住绳子!”大块头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一边用力地向我们这边抛过来几条粗绳。 罗伯特·卡尔蒂斯也赶过来帮忙,勒杜拉尔父子、法尔斯顿和我很快就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木筏上。只要绳子不断开,我们怎么也不可能被风浪从木筏上卷走。奥尔贝小姐则被拦腰与支撑帐篷的木柱拴在一起,一阵阵电闪映亮了她那秀丽的面庞,她的神态还是那么肃穆而泰然。 此时的霹雳已经赤裸裸地坦露了真相,它声色俱厉,面目可惧。它的炽光咄咄逼人,它的轰响震耳欲聋。雷声像连环炮似的在头顶上一个接着一个地炸开,一道掣电还没消失,另一道闪光又接踵而至。一道道电闪,就像一条条赤练蛇在空中乱舞,整个天仿佛都被烧着了。我们觉得大海也在燃烧,雷电不时地窜进海中,浪尖上披挂着烈焰。天上的云和地下的水交相辉映,宇宙被火吞噬,大气中充盈着浓浓的硫酸气味,大海好像被烧焦了,而我们竟没有被霹雳击中。 凌晨两点,雷暴以万钩之势席卷着洋面,狂风抛起巨澜锐不可挡。木筏的骨架似乎快要散开了。木工达乌拉斯、罗伯特·卡尔蒂斯和大块头带领着水手们用粗绳对整个木筏进行加固,巨大的浪花从头顶上方直落而下,我们在湍急难当的淋浴中缩头曲腰,觉得温温的水一直浸入到骨髓里。勒杜拉尔先生见浪头大得可怕,拼死扑到儿子身边,生怕他会有什么闪失。奥尔贝小姐犹如一尊塑像婷婷玉立,纹丝不动。 笼罩在海面上的大块大块浓云密雾——它们可能深不可及——被电掣发出的炽热强光烤得通红通红,它们劈劈啪啪地响个不停,好像有人在用连发枪进行猛烈地扫射。这种爆裂声非同寻常,它说明在相互邻近却未相互连接的云团间分布着颗粒状的冰雹,它们犹如一架架桥梁把空中的电荷,从一方传到另一方,在导电过程中自身发出了密集的爆破声。这些冰雹是饱含水分的云层与冷湿气流遭遇产生的,这时它们已经脱离了云层,向海面猛砸过来,一块块核桃大的冰雹重重地砸在木筏上,发出了金属般的撞击声。 从天而降的无数小小流星,要么扎进海里,要么在我们的木筏上飞舞,足足持续了半小时。在这段时间中,风的锐气被压了下去,但没过多久,它便恢复了元气,疯狂无比地卷起浪头,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木筏上的侧支索嘭的断开了,桅杆扑倒在木筏平板上,安装在木筏尾部的舵被风浪拆开,那只橹杆失去了支撑一下消失在海浪中。与此同时,木筏四周的木板有的被掀开,浪涛从破缺口涌上筏面。 木工和水手们想用木板把进水的地方封住,但木筏晃荡得太厉害,他们身不由己地在木筏上翻来滚去,根本无法稳住身体。有时一个巨浪把木筏冲得翘起身来,筏面几乎倾斜到了45度。尽管如此,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还没被大浪卷走呢?拴在我们身上的绳子为什么还没断开呢?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还没葬身海底呢?这真不可思议。我觉得身边的每一个巨浪都会使木筏栽一个跟斗,要是木筏果真翻了个面,我们这些被牢牢地拴在木筏上的人都会被扣在水里,然后因窒息而拼命挣扎,浑身痉挛,最后方命归黄泉。 木筏的境况与我的感觉和突发的想象几乎吻合在一起。凌晨3点钟,风暴凶猛空前,木筏骑在一个巨浪的背脊上拔海而起,大家禁不住连连惊叫起来。这回完了,木筏肯定会翻个底朝天!……不,它并没有马上翻过身去,它稳稳地趴在了一个巨浪的浪尖上。我们觉得人的身子腾到空中悬住了,心跟着忽地提了起来。汪洋大海在我们的身体下方翻腾着,巨浪相互撞击着,浪花吐出的浓浓泡沫漫无边际地飞溅着,一道道眩目的闪电在海上在空中狂奔乱窜。这一切令人发怵,令人胆寒,令人感到末日来临时的那种异样的恐惧。 就在我们感到必死无疑的当头,突然峰回路转,木筏又原模原样地落回到水中。然而,回落的瞬间极为可怕,因为它是顺着大浪的陡壁出溜下来的。 人虽然只是虚惊了一下,但糟糕的是有两只木桶上的绳没抗住巨大的压力断开了。我看见其中的一只木桶在筏面上滚动,另一只已经被撞破,水哗哗地向外流。 有两位水手豁出命扑向一只木桶,因为这只木桶里装着干肉。但是,有一位水手的脚踏进了木筏平板的空当里,空当两旁的木板在剧烈的动荡中突然向中心收缩,这位不幸的水手顿时惨叫起来。 我想立刻跑上去帮他,我终于不顾一切地解开了捆在身上的绳子……但已经来不及了!水手的脚突然从木缝中挣脱出来,水手却未能在接踵而至的大浪中稳住自己,他被险恶的波涛冲进了大海,和他同时挺身而出抢救木桶的那位同伴也随着这股巨浪从木筏上消失。我们想营救他们,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股使两人遭到劫难的巨浪把我打翻在木筏平板上,头一下磕在了木楞上,随即昏死过去。 第三十六章 ——12月22日。 天终于亮了,太阳从被风暴撇下的云层中探出头来,这场天地的混战和殊死搏斗仅仅持续了几个小时,但它的残酷,它的惨烈,还有人们从中体验到的恐怖都无法用言语表述。狂风翻洋倒海,巨浪刺破青天,它们你来我往地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结果却胜负难分。 而木筏和我们这些弱小的生灵却遭受到空前的浩劫,我不能一一列举这场灾难的细枝末节,因为有一段时间我已经完全丧失了知觉。这场雷暴最终是怎样收场的,我一无所知。当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暴风雨已经从震怒中平息下来;曾经嚣张一时的闪电此时大都无精打采地从天幕中消失,只有几道残光掠影好似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仍在天际稀稀落落地忽闪着。这场雷暴还没等到天明就销声匿迹了。可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它对我们造成的损害是何等严重,它使我们蒙受的损失又是何等惨重啊!要知道,我们在遭遇这次飞天横祸之前,就几乎陷入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而现在我们似乎已经踏上了绝路。尽管经受着干渴的困扰,但我们却没能从瀑布般的暴雨中储存下一滴水! 在勒杜拉尔父子和奥尔贝小姐的关照下,我终于完全恢复了神志。多亏了罗伯特·卡尔蒂斯舍身相救,我才没被第二个巨浪断送海中。 在海水中捐躯的两位水手,一位是厄斯丁,这是一位年仅二十八岁的小伙子,他热心快肠,工作卖力,非常勇敢;第二位水手就是我们的老爱尔兰人奥尔艾迪先生,他在多少次海难中都能幸免于死,可是这次他为了大家终于献出了生命! 现在木筏上只有十六个幸存者了,也就是说大臣号上的人员几乎有一半已经葬身于大海! 我们劫后余生,可木筏上还剩有多少食品可以维持生命呢? 罗伯特·卡尔蒂斯打算仔仔细细地对食品进行一次全面清点,以便弄清它们究竟还剩多少,这些食品究竟还能使我们支撑多久? 淡水还算不上奇缺,因为被撞破的那只木桶里还存有十五加仑水1,而另一只盛水的木桶还是完好无损。但是装咸肉的木桶和装满我们从水中钓出的海鱼的木桶全都被海水吞噬了,我们剩下的唯一食品就是饼干。罗伯特·卡尔蒂斯估了估饼干的重量,大概有六十多斤。 六十来斤饼干面对着十六张饥饿的大口,每张口每天就是只吞下半斤饼干,也才勉强够维持一个星期的时间。 罗伯特·卡尔蒂斯把这些情况都如实地告诉了大家,大家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11月22日这一天就是在这种静默无语的沉闷中度过的,虽然大伙整天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但很显然脑子里想得都是一回事,大伙的面前都有一个幽灵在游荡,这个幽灵就是饥饿。尽管大伙已经尝过饥渴的滋味,但直到现在谁也没真正断过吃喝,可从现在起每人的配给水就要减少了,而饼干的配给呢……天啊! 我忧心忡忡地在木筏前面踱来踱去,有几个水手在说风凉话。我听见弗莱波尔用咀咒的口吻说: 1约合65公升——作者注。 “叫那些该死的人现在就死。”“没错,老弟,”欧文接过话头说,“要是这些人真死了,至少还能为别人省点粮食!”这一天过得实在没劲。大家得到了自己的那份食品——半斤饼干,有的人发疯似的一下吞进肚里;有的人吃了一部分,把另一部分留了下来,以便等到饿得受不了时充充饥。而法尔斯顿工程师则别出心裁,他慢条斯理地把饼干分成三等分,以便像往常那样一日三餐。 要是我们中间侥幸有一人最终能够活下来,这人肯定会是法尔斯顿。 第三十七章 ——12月23日至30日。 暴风雨过后,又刮起了东北风。风势不大不小,风向也挺合适,这对我们而言无异于天赐良机,千万不能错过它!这阵风要是一直刮下去,我们就能到达渴望已久的陆地了。达乌拉斯心灵手巧,他使倒在地上的桅杆又重新站了起来,而且结结实实地在筏板上“扎下了根”。篷帆又回到了桅顶,它被风饱饱地鼓起,木筏又开始在水面上稳稳当当地滑行,它的时速大概有二点五海里。 木工和水手们又忙着用一根木头和一条宽木板在筏尾做好了一只新舵。 它虽然不大好使,但凑合着用还算可以,因为这时的风向恰到好处,不必花力气去调整木筏行驶的方向。 木筏上有许多地方被海水撞坏,大伙用木楔和绳子把坏损处一一修复系牢。木筏四周的木墙也坏得不轻,但最终还是恢复了原样,它们又能为我们遮挡一阵子风浪了。总而言之,木筏的全身在狂风暴雨和霹雳的浩劫中纵然已满目疮痍,但经过精心修复,它好歹没缺胳膊少腿,还是一只完整的木筏,所以木筏还不足以令人堪忧。 现在看起来,晴空万里,给人一种恬然和轻松的感觉,而实际上大伙又要在酷热中艰难地打发时光了。这种日子大伙在暴风雨来临前已经领略过一二。今天,阵阵清风把海面上的热气驱散了不少。木筏后面又重新支起了一面帐篷,大伙轮着班去蔽荫处歇凉。 风暴总算过去了,但祸不单行,同样可怕的危机又开始威胁人们的生存: 缺吃少喝使人感到难受,饥饿把人折磨得面黄肌瘦,颧骨向外突出,双颊往里塌陷,再往下便是尖尖的下巴颏了。我们大部分人的中枢神经系统都经受着严峻的考验,肠胃常常剧烈收缩或者痉挛不已,疼痛使我们两手抱腹,呼天抢地。要是有一点麻药、少许鸦片或者几支香烟,我们的痛苦或许会减轻一些,至少可以暂时从饥饿的折磨中解脱出来,那该有多好啊!不,这绝对做不到!我们到哪儿去弄这些玩意儿? 我们中只有一个人对这种揪心裂肠的疼痛麻木不仁,这人就是瓦尔特二副。他高热不退,难受万分,备受着干渴的虐待,已经感觉不到什么饥饿了,他缺少的是水。奥尔贝小姐把自己的一部分水省下不喝,留给了瓦尔特先生,她还从罗伯特·卡尔蒂斯那儿得到了额外的一份水。每间隔一刻钟,她都要用水把瓦尔特二副的嘴唇湿润一次。瓦尔特没力气说话。眼光中充满了对这位好心姑娘的感激之情。可怜的小伙子,他已经奄奄一息了,无论人们如何千方百计地照顾他,终究难以从死神的魔掌中逃脱。他经受磨难的日子不会很长了。 今天,瓦尔特二副似乎已经觉出他将不久于人世,他很吃力地对我使了使眼色,我赶紧凑上前去,在他身边坐下。他使出了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对我说: “卡扎隆……先生,我??我的时间不会……不会太……太长了吧……”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于是迟疑着没立即回答,这点瓦尔特看在眼里。 “说实话,”他费力地说,“把实话告诉我……”“我,我不是医生啊,先生,我不知道……”“没关系,对我……对我讲实话,求您啦……”我久久地看着这位病人,然后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听了一会儿。这么几天来,肺痨已经明显加重,把他的身体摧残得不成样子。很显然,他胸腔内有一边的肺叶已完全丧失了呼吸功能,另一边的肺叶只能勉强维持他的呼吸。瓦尔特一直发着高烧,这说明肺结核感染正在持续加重。 我怎样回答二副才好呢? 在回答他的问题时,我只能尽量地闪烁其词。 “亲爱的朋友,”我对他轻轻地说,“在目前这种处境中,我们每个人都不能指望活很长时间!木筏上的每一个人,不知还活不活得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啊,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二副的声音十分微弱,但他一直看着我,眼光里有一种热切的愿望。 说完话,他把头侧过去,似乎又陷入昏睡中。 12月24日、25日和26日连着三天,木筏上未出现任何新情况。真是不可思议,我们连日来不仅没有被饿死,而且已经习惯了忍受饥饿。那些小说中受难者的传奇故事,在我们这个生活圈中一一复活了,我们就是这些受难者,这并不是虚构,也丝毫没有夸张,这是活生生的现实!我现在多少恢复了一点信心,因为缺少食物并不像以前设想的那样可怕,饼干所能维持的时间可能比我们预期的要长一些。另外,尽管我们每天只有半斤饼干,但船长认为应该让大家每天还额外沾上几滴酒,这样或许能使大家的体力状况稍微改善一点。要是每天都是这种吃法,要是我们能够拖上两个月时间,或者哪怕只能维持一个月,那该多好啊!然而剩下的食品已经不多了,而且吃一点就少一点,人人的心里都清楚,要不了多久,就是这么点东西也吃不上了。 因此,我们必须千方百计地打海的主意,向大海要吃的,不过眼下要做到这点可是难上加难啊!大块头和木工并没有泄气,他们把粗绳拆开编成细绳,一条条新的钓鱼线就这么做好了。他们又在细绳的末端系上铁钉弯成的钩子,然后把钓鱼线系在木筏四周的护板上。 渔具做完了,大块头自鸣得意地说;“看这鱼钩,再看看这些钓鱼线,哪样不像买的,嗯?用它们准能钓上好多鱼来。”他接着说,“只是现在没有鱼饵,真糟糕!我们只有这些碎饼干,它们在钩上挂不住。只要能钓上一条鱼就好办了,我可以用鲜鱼肉做耳子,再钓别的鱼就不成问题了,但万事开头难,怎么才能钓上这第一条鱼呢?”大块头言之有理,只要有诱饵,就能钓上许多鱼来,这可不是说大话。 但饵子问题看来无法解决。大块头并不死心,他还是把空空的鱼钩一个一个地抛到水中,似乎想碰碰运气,姜太公钓鱼,愿者自然会上钩的。但结果是毫无所获,没有一条鱼情愿白白地上钩。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这片海域本来就没什么鱼。 28日和29日这两天,我们坚持“守株待兔”,结果仍然一无所获。我们急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把饼干块挂在钩上,小心翼翼地放进水里,果然不出所料,转眼间这些饼干便随波化作了乌有。我们只好放弃这种愚蠢的作法,这简直是白白地糟蹋食物呀。我们只剩下那么一点吃的啦,就是一点点饼干屑在我们眼中也弥足珍贵。 我们以为大块头已经黔驴技穷了,但他就是执迷不悟,竟然异想天开,他要用线头什么的系在钩上充作鱼饵。奥尔贝小姐从自己的披肩上扯下一块红布,或许这块惹眼的布片会使那些贪吃的鱼上钩! 30日这天,新的尝试开始了。几小时一晃而过,钓鱼线沉在水里没什么动静,大家不时地把鱼钩提出水面,可是红布点还是完好地挂在钩上。 这下大块头真的垂头丧气了,不过还有最后的一招没有使出来,为了这第一条鱼,人们要是不付出点什么代价,就甭想钓到更多的鱼!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使鱼钩上挂上饵子。”大块头小声地对我说。 “什么办法?”我问。 “您以后会明白的!”大块头回答。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异样。 这位平时话不多的人对我说了这么几句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话,寥寥数语中究竟有什么新名堂?我颠来倒去地想了整整一夜。 第三十八章 ——1月1日至5日。 我们乘坐大臣号离开查理斯顿已长达三个月之久,我们坐在木筏上又足足地被海上风浪戏弄了二十天!我们是否正在西行向美洲海岸靠近,或者恰好相反,雷暴把我们抛在了背离大陆的深海区域?要弄清这点,恐怕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在那次灾难性的雷暴无情地袭击我们时,尽管船长千方百计地要保住那些测量器具,但最终这些器具还是遭到了严重损坏。罗伯特·卡尔蒂斯既不能用罗经测出风向,又不能用六分仪测出太阳的高度,我们是邻近了海岸呢,还是离海岸遥隔数百海里?我们无从知道。但是若以遭受一次又一次奇祸的经历来下判断,我们极可能凶多吉少,木筏大概已经远远地背离了大陆。 在茫茫大海上,全然不知身处何方,不免令人焦急不安,但是只要一息尚存,人总不会轻而易举地抛弃心中的希望,哪怕这希望十分渺茫,人们也不会让它从心中消失。我们明明知道,相信陆地就在不远的前方是自欺欺人,但我们仍然固执地相信这是真的,至于那些只能令人沮丧的理智,我们已习惯把它抛在脑后,不予理会。每个人都把眼光投向了远方的地平线,在这条清晰可见的线条上,每个人都眼巴巴地盼望出现陆地的影子。然而一双双眼睛——我们这些乘客的眼睛,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我们,使我们的渴望一个个地落空,使我们的心灵一次次地遭受创伤。我们以为看见了……但我们期翼的东西在现实中一无所有。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只有云彩和迷雾,还有悠然起伏的波涛。就是没有陆地,就是没有航船。四周一片灰白,远处分不清哪儿是沧海,哪儿是天穹。小小的木筏总是处在巨大圆周的中心不着边际。 1月1日,我们把最后的一点饼干吞进到肚里,这不是什么成块的饼干,说得确切些,仅仅只是一点饼干渣。今天是大年初一,大家都忘不了这个日子,都会想起往昔的今天。要是把今昔对比一下,会令人感到凄凉。过年了,我们却如此落魄潦倒!往年的今天,人们总是互表心愿,彼此祝福;开年的第一天,那是全家团圆的日子——欢乐而热闹,充满温暖和亲情;开年的第一天,人们的心中会萌发出多少美好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憧憬……而眼前的今天,还谈什么过年!现在我们能笑着说“新年好”吗?我们敢说“祝君万事如意”吗?谁又敢说“保准今天没事”呢? 这时大块头走过来,他用怪怪的眼神看了看我。 “卡扎隆先生,”他对我说,“我向您……”“恭贺新年大喜大吉,是不是?”“不是!新年的头一天开始了,可是我的心情就是好不起来,木筏上已经没有一点吃的东西了!”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了,这个人人心里清楚,明天当分发食品的时刻到来时,我们又会遭受一次新的打击。没一点吃的,怎么活下去呢?大家不敢再往下想! 夜快要降临了,我觉得胃在翻来倒去地搅和着,引得肚子一阵阵发痛,过了两小时,疼痛才缓解下来。新年翌日,我惊奇地发现,肚子的疼痛感并没有加剧。我只是觉得腹中空空,其实这时大脑中也和肚子一样全是空白。 脑袋仿佛变得硕大沉重,脖子好像没法使它保持平衡,它一下耷拉在左肩上,一下又碰着了右肩头,失去支撑般的悠来晃去。我觉得自己是站在万丈悬崖上往下看,头晕眼花得随时都可能栽下去。 然而我们所说的饥饿症表现不尽相同。我的几个同伴已经被饥饿折磨得不成样子,其中有木工和大块头。他们生来就是大肚皮,平时一顿饭就能吞掉一座山,如今粮水断尽,他们真是苦不堪言,捺不住地大叫不止。他们只能拼命地咬紧牙关,用绳子把胃部狠狠地勒起来。我们可能最多活不过明天了! 唉呀!半斤饼干,往日我们觉得这份饼干真是少得可怜,真是微不足道! 现在我们饥肠辘辘,旺盛的食欲把那些饼干发大了许多,当时的那一小份食物,现在想起来真像是一座小粮仓!就那么几块饼干,现在要是再能发给我们每人一份该有多美!别说给一份,就是给半份,哪怕只给四分之一份也是好的,我们至少可以用它来延长几天生命!我们每天就吃一点点饼干渣就行! 就是被困在无粮无水的围城中也比我们现在的处境强得多,至少那儿的人们还可以在瓦砾中,在阴沟里或者在某一个墙旮旯里找到一些可以啃一啃的骨头,一些可以果腹的草根树皮,至少可以用这些东西充充饥。然而在我们脚下的这块平板上,海浪已经把它冲刷了不知多少遍,真是一空如洗。我们还是不甘心地在木板缝中搜寻,在暗角洞里抠索。然而这些小缝小坑里哪会有什么吃的,就是有一点点残渣剩屑也早已被风暴吹得干干净净了。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可找呢? 一个又一个夜晚,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夜晚比白天更要难熬。我们多么想安安稳稳地睡上一刻啊!但这只是愿望而已。有时我们终于坠入昏睡之中,但是刚一合上双眼就被梦魇紧紧缠住,虚惊中盗汗淋淋。 今天夜里我不堪饥乏,终于在平静中歇息了几个小时。第二天清晨六点钟,我被木筏上的一阵叫骂声吵醒。我猛地起身,朝嘈杂声方向观望,我看见黑鬼吉克斯托、水手欧文、弗莱波尔、威尔逊、帕尔克和桑东纠集在一起,嘴在不干不净地乱嚷着,准备大打出手。这群暴徒,他们一哄而上,抢走了木工的各种工具,把长斧、横口斧和凿子操在手中,直逼船长、大块头和达乌拉斯。我一下蹿到罗伯特·卡尔蒂斯身边,准备助他们一臂之力,法尔斯顿也站在了我们这一边。我们的手上只握着小刀,尽管在格斗时它们没多大用处,但我们毫不畏缩,反正豁出去了,怎么也得拼到底。 欧文和这群歹徒向我们走过来。没想到这几个卑鄙小人夜里钻了大家熟睡的空子,凿开了唯一的那桶葡萄烧酒,狂饮了个痛快。现在看上去,这几人还是一副醉熏熏的酒鬼模样。 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欧文和黑鬼比他们的同伙醉得轻一点,他们不停地鼓动那几人把我们全杀掉。酒鬼们神态有些恍惚,在酒精的刺激下,他们气势汹汹地真要动手了。 “劈死卡尔蒂斯!”他们疯狂地叫嚣着,“把船长扔进海里!要欧文当船长!我们要欧文当船长!”带头起哄的是欧文,叫得最起劲的就是那个黑鬼。这俩人对他们的上司恨之入骨,这时仗着酒劲把憋在胸中的不满一下发泄出来。欧文就是得逞,他也当不了船长,他根本就没那个本事。可他的那帮乌合之众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们手中握着的家伙很有威胁性,而我们手中拿的东西却不怎么管用,就跟赤手空拳差不多,这使他们的气焰更加嚣张。 罗伯特·卡尔蒂斯见他们逼上来,迈开大步迎了上去。他厉声喝道:“放下手中的玩意!”“处死船长!”欧文狂叫起来。 这个混蛋用手势招呼他的同伴动手。罗伯特·卡尔蒂斯用手分开那几个醉鬼,径直冲向欧文。 “你说什么?”他问了一句。 “这个木筏上还有什么船长呀,啊哈!”欧文叫开了,“这儿大家人人平等,不是吗?哈哈……”真是无稽之谈!大家都遭受着苦难,能有什么不平等呢? “欧文,”船长又说了一遍,“放下手中的玩意!”“有什么好怕的,伙计们上啊!”欧文大声呼喊着。 搏斗开始了。欧文和威尔逊扑向罗伯特·卡尔蒂斯,船长用一个木棒护着身子左躲右闪。与此同时,伯尔克和弗莱波尔冲向法尔斯顿和大块头。而我要对付的正是那个黑鬼吉克斯托,他手中举着一个长铁凿向我挥舞,我猛一下用双手把他抱住,不让他动弹,哪知这混蛋浑身的肌肉鼓鼓囊囊,比我有劲得多。没过多久,我就觉得劲快用完了。吉克斯托在平板上转着圈,想把我从他身上甩开。这时安德烈·勒杜拉尔冷不防地抱住这家伙的一只腿,一使劲把他掀倒在平板上。 安德烈为我解了围。黑鬼倒在木筏上,摔得不轻,手中的长铁凿抛了出去,我立即上前捡起了这个铁玩意儿,把它拿在手中,向黑鬼逼近,正准备朝这家伙的脑袋砸下去……有只手把我拦住了,是安德烈,他不要我那么干。 这时反叛者有些退却了,他们退缩到了木筏的前面。罗伯特·卡尔蒂斯灵活地避开了欧文狠狠挥动着的利器的袭击,瞅空从地上拾起一把斧子,手一扬劈了下去。 欧文这小子闪开了这致命的一击,斧子在威尔逊的胸部劈了个正着。这个倒霉蛋仰面从木筏上栽下去,消失在海水中。 “把他捞上来!快把他捞上来!”大块头说。 “这家伙早没气了!”达乌拉斯应道。 “唉,不是为了这个!……”大块头大声叫道,可他没把话说完。 威尔逊一死,大家都住手了。弗莱波尔和伯尔克已经醉得站不稳了,他们倒在地上昏睡过去。我们一块冲向吉克斯托,把他牢牢地绑在桅杆的下端。 至于欧文这家伙,他已经被木工和大块头制服。罗伯特·卡尔蒂斯向他走过去,说道: “忏悔吧,你马上就要见鬼去了!”“嘿,你们还真要把我活吞了不成!”欧文满不在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家伙真是亡命之徒。 他死到临头说得这句话反倒救了他一条性命。罗伯特·卡尔蒂斯把正朝欧文脑袋上劈下去的那只斧头扔掉了。他面色苍白,独自走到木筏的后面,在那儿坐了下来。 第三十九章 ——1月5日至6日。 混战收场了,可大伙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欧文是在就要命丧黄泉时才脱口说出了那句话。但那句话使大伙的心情更加沉重,就是铁打的汉子也会被这句话压得难受。 当我的心绪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后,我对小勒杜拉尔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是他在搏斗中救了我。 “您谢我个啥呀!”他对我说,“您应该咀咒我才对!”“咀咒您,安德烈?”“没错,卡扎隆先生。我做的那当子事,只会让您受更长时间的罪。”“这没关系,勒杜拉尔先生,”这时奥尔贝小姐已走过来,她接着说,“您尽到了您的责任。”责任,它扎根在姑娘的心中,成为姑娘的精神支柱。饥饿已经使她骨瘦如柴。她身上的衣裳已经褪色,破烂不堪,破布片可怜兮兮地在风中飘荡。 但姑娘从不怨天尤人,她没在千难万险中低头。 “卡扎隆先生,”她问我,“我们是不是真的要饿死?”“是的,奥尔贝小姐。”我硬着心肠回答。 “不吃东西可以活多久?”“比人们一般以为的要长,可能要长……要长不知多少天!”“身体越棒,是不是遭得罪就越大呢,究竟是不是?”“是的,不过这种人死得也越快,这是对棒身体的回报!”姑娘提了这么一串问题,我怎么回答才好呢?我真混,怎么竟连一句安慰她的话也没说!在她面前,我竟然把残酷的事实直截了当地摆了出来!我的人性是不是已经泯灭了?安德烈·勒杜拉尔和他的父亲在我说话时,几次睁大了眼睛,尽管他们的眼睛已经被饥饿拉得够大了。他们肯定在纳闷,面前说话的人是否真是我。 过了不久,当奥尔贝小姐单独和我呆在一起时,她小声地对我说: “卡扎隆先生,请您给我帮个忙行吗?”“万分荣幸,小姐,”我激动地回答。这次,无论她要求我做什么,我都会不惜任何代价来满足她的要求。 “如果我死得比您早,”奥尔贝小姐说,“这是很可能的,尽管我的身体没您的棒……请求您把我的尸体扔进大海。”“奥尔贝小姐,我,我是说我刚才说错了……”“不,您没说错,”她善意地笑着对我说,“您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没错,不过千万答应我请求您做的那件事。我承认这是软弱,我活着的时候什么也不怕……而死了之后……请您答应我,把我扔到海里去吧。”我答应了。奥尔贝小姐向我伸出一只手,我觉出她尖瘦的指头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又过了一个漫漫长夜。我饿得胃肠寸断,钻心之痛令我不时地大声呻吟,过了一阵子疼痛又缓解了。我蜷缩着身子,一个劲地发愣。当我的神志再一次清醒过来时,我惊奇地发现,同伴们都还活着。 我们之中有一个人,他在饥饿中状态最好,这人就是膳食总管奥尔巴特。 他个头很小,脸上没什么轮廓,眼神倒挺温和,而笑起来却是一副假惺惺的样子。他的眼睛总是眯缝着,好像不愿意让人看出脑子里面的鬼名堂,这人骨子里假仁假义,是个十足的伪君子。我发誓,我的判断没错!我只觉得他没挨多少饿,可他却哼哼得最厉害。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这种呻吟声,就是没有同病相怜的那种同情感。走着瞧吧,我要留心这人的形迹,把心中的疑团解开。 今天是1月6日,勒杜拉尔先生拉着我来到木筏的后面,看上去他要告诉我一个不可泄漏的天机。他既不想让人看见我们呆在一起,也不愿让人听见我们在说什么。 我们来到了木筏的左角边上。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没人能看得清我们。 “先生,”勒杜拉尔先生低声对我说,“安德烈极度衰弱!我的儿子会俄死的!先生,我再也不能看下去了!不,我不忍心看下去!”勒杜拉尔先生说话时,我觉得他的声音里隐含着忧愤,他的音调有些失控。唉!我懂,这位当爹的为自己的儿子心要碎了! “先生,”我握住他的手说,“我们不应该绝望,说不准会有一条船从……”“先生,”安德烈的父亲打断了我的话,“我和您呆在一起并不是想听您对我说些不管用的安慰话。不会有船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这点您清楚。不,是另一件事。我的儿子,您自己,还有木筏上其他人,你们多久没吃东西了?”这个问题提得有点蹊跷,但我还是作了回答。 “1月2日就没饼干了,今天是1月6日,您瞧,已经有四天……”“喔,已经有四天没吃东西了,”勒杜拉尔先生说,“而我呢,我已经八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八天!”“是的,八天。为了儿子我什么也不吃。”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紧紧地握住了勒杜拉尔先生的手…… 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看着他……八天没吃东西! “先生!”我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您想让我为您做点什么?”“嘘——别这么大声!不要让旁人听见我们在说什么!”“但是,您要快点说出来呀!”“我想……”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想求您把这些交给安德烈……”“但是您自己呢?难道您就不能……”“不行,绝对不行!他要是知道这些是我不吃省下来的……他是绝对不会吃的……不行!只有您才做得到……您要让他觉得这饼干是您的!”“勒杜拉尔先生!……”“发发慈悲吧!帮帮我……这是我对您的唯一请求……不过,为了报答您……”勒杜拉尔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了我的手,他轻轻地抚摸着它。 “为了报答您……是的,我是诚心的,您也稍稍地吃一点!……”可怜的慈父啊!听他这么说,我竟像孩子似的抽泣起来。我的身体在颤抖,我的心难受得要命。这时候,我感觉到勒杜拉尔先生往我手心中塞了一小块饼干。 “千万别让人看见您1他又向我交待了一句,“这几人都是魔鬼!要是让他们看见了,他们会杀了您!这只是一天的饼干……,明天……明天我还会给您同样多的饼干1这位可怜的人,他怎么就不相信我!不过他或许是对的,因为当我觉得手中拿着一小块饼干时,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差点没把它送进嘴里! 我终于顶住了巨大的诱惑。请读者理解我,我无法用笔来表达当时的心情,当时的渴望,以及对这种渴望的抗拒! 天黑下来了。在低纬度的海域上,黑夜降临得很快。我悄悄地来到安德烈·勒杜拉尔身边,把手中的那一小块饼干塞给他,就好像真是“我的饼干”那样。 小伙子一下把饼干抓在手里,正要往嘴里送,却突然停下来: “我父亲有吗?”他问我。 我告诉他,勒杜拉尔先生也有一份……我也有一份……我又对他说,以后我可能还会给他一点饼干……我叫他吃掉,快点把饼干吃掉!…… 安德烈顾不上问我这饼干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一下把它送进了嘴里。 这天晚上,尽管勒杜拉尔先生让我也吃一点,但我没吃,一点儿饼干渣也没沾! 第四十章 ——1月7日。 连日来,海水不停地拍打木筏护墙板,高高的浪头不断地溅到平板上来。 有些水手的腿脚常常浸泡在海水中。欧文这个聚众闹事的罪魁被绑在木筏前面,现在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在我们的请求下,还是给他松了绑。桑东和伯尔克身上有些地方已经被咸咸的海水蜇得不轻。我们都呆在木筏的后面,那儿海水不容易溅进来,所以大伙的身上没被海水伤着。 今天,大块头已经饿不堪忍了。他疯了似的扑向桅杆,一把抓住帆布,硬要把它往嘴里塞。我听见帆布被利牙撕得哧啦作响。他太不幸了,是饿逼得他发起了疯劲。他不顾一切地要往肚里填点什么东西,好让紧紧贴在一起的胃壁能够稍稍地松驰一下。他急不可遏地四处乱撞,摸摸这个,又碰碰那个,可木筏上已没什么东西可以下咽了。他的目光天上地下的扫来扫去,忽然盯在了某个地方,原来捆绑平板木柱的绳子中有一条是皮的。这是一条真皮绳!他慌忙地把这条皮绳解下来,像饿狼一样乱啃乱咬,没多会功夫就把它全部吞进了肚里,这时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家随之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慌乱,因为人人都急着要学他碰碰运气。有人发现一顶礼帽是皮制的,还有一顶大盖帽的帽舌也是真皮的,大伙用水把它们都煮着吃了。木筏上所有的皮革制品都成了果腹之物。这是一种动物本能,人人都受着它的支配,谁也无法抗拒。在这种生死关头,我们好像变成了野兽,人的本性似乎已经迷失。这种人兽不分的处境,真使我刻骨铭心。 尽管人们的饥饿感远未消除,但腹内的断肠裂胃之痛一时缓解下来。不过我们中有的人死到临头还人性十足,他们适应不了这种兽食般的吃法,没过多久就开始恶心呕吐。 请不要责怪我不厌其烦地把细枝末节都写了出来!我不想对大臣号受难者所遭受的一切磨难作丝毫隐瞒。这不是描绘,而是真实的记载。读者可以从我的笔下看到人类在精神上和肉体上所能承受的最大苦难。这本日记就是受难者的泣述!我要讲出一切!但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最令人发怵,最使人触目惊心的事还没有发生! 我曾经提到过,我对膳食总管奥尔巴特疑心重重。他还是哼哼唷唷地叫个不停,而且故意把声音抬得很高,听他这么叫唤,看他那副痛不堪忍的模样,还以为他已经饿得要死了。而只要稍加留心,就会看出这其中一定有诈,因为他并不像大伙那样,饿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这个狡猾的家伙是不是私下克扣了我们的食品?我一直都在暗暗地查找,可什么也没发现。 天气仍然又闷又热,要不是海上不时地刮过几阵风,人真得会被蒸腾的热气烘死。本来水就发得很少,酷热之下更显得微不足道,但饥饿磨钝了人们对干渴的感觉。如果说缺水比缺吃的更加折磨人,那么凭我自身的感受,我不相信这是真实的,至少这在眼下是难以想象的。然而,这种难以想象的东西又常常是真实的。上天大概不愿看到我们在精神上陷入到绝望的境地,才玩了这套真真假假的把戏。 可能是我们命不该绝吧,在雷暴降临时被撞破的那个木桶内还保留着几品脱淡水,另外一个盛水的木桶还是完好无损。木筏上的人数已经减少了,可船长还是缩减了每人每天的淡水配给量,有人表示反对,但命令总得服从。 我却认为船长这么做很有远见。 我们的那一小桶葡萄烧酒现在只剩下四分之一加仑,它放在木筏后面的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 今天已经是1月7日了,傍晚约莫7点30分,我们中间有一个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瓦尔特二副是躺在我的怀中死去的。奥尔贝小姐和我都竭尽所能地照顾他。但病魔最终还是夺走了他的生命……他再不会受干渴的折磨了。现在木筏上还有十四人活着。 瓦尔特临死前用低微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奥尔贝和我表示感激,然后又说: “先生,”说话时,一封皱巴巴的信从他手中滑脱下来,“这是……这是我母亲写给我的信。我没力气……这是我能收到的最后一封,最后一封来信了……!母亲对我说‘我正等着你,孩子!我多想见到你呀!’见不着我了,母亲,你再也见不着我啦!先生……这封信……把它放在……放在我的嘴唇上……嘴唇上,对,嘴唇上!让我在走的时候能贴着它……母亲……天啊!……”我把瓦尔特二副的那封信放到他凉凉的手心中,然后把那只攥着信的手放在他的嘴前。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我们仿佛听见他在轻轻地亲吻她母亲写给他的那封信! 他就这样死了,瓦尔特二副!让他的灵魂安息吧! 第四十一章 ——1月8日。 整整一夜,我都守候在这位受难者的尸体旁,奥尔贝小姐几次来到死者的身边,虔诚地为他作祷告。 天朦朦亮,尸体已经完全冰凉了。我得赶快……对!要赶快把它扔进大海,我请罗伯特·卡尔蒂斯和我一起把丧事办完。 我们用死者的破衣烂衫把尸体裹好后,就可以把他送进海里了。他已经被折磨得瘦骨嶙峋,但愿这具尸体能很快沉入大海中。 大地初醒,趁着昏暗的光线,罗伯特·卡尔蒂斯和我一起,小心谨慎地避开人们的耳目,悄悄地在死者的衣兜里搜索,以便能找到一些遗物,万一日后我们俩人中有一人能幸免于死,就把它们交给那位可怜的母亲。 当我们着手用充作裹尸布的衣物包裹尸体时,我突然吓得惊跳起来。 右脚没了,下肢血肉模糊地残缺着! 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是谁干的?我想起来了,这一夜我虽然没离开过尸体,但由于疲乏,可能有段时间睡着了。可怕的刽子手趁机割下了死者的一个肢体。这究竟是谁干的呀? 罗伯特·卡尔蒂斯朝四周扫了一眼,目光中燃烧着怒火。但是木筏上一切照旧,静无声息,只是偶尔传来几声轻轻的呻吟。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动静,但暗地里可能有人正窥视着我们。还是赶快把残留的尸体扔进大海吧,不然可能还会出现可怕的场面! 我们匆匆地为死者作了祷告,紧接着把尸体扔进海中,它很快沉了下去。 “干得真不错!这下鲨鱼可有吃得啦!”是谁在说话?我猛然转过身去,说话的原来是吉克斯托。 大块头这时也站在我们身边。 “这只脚,”我对他说,“您认为会不会是那些饿得不行的人……是他们……?”“什么……?哦,您说这只脚啊!嗯,可能吧!”大块头回答我的问话时神情有些异样,接着他又说了一句: “不过,他们有这个权利!”“您说什么,他们有这个权利?”我大声说道,亏他说得出这种话来。 “先生,”大块头又接着说,“吃死人总比吃活人好!”他不动声色地把这几句话说完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于是走到木筏后面,在平板上仰面躺下。 大约11点钟的时候,木筏上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早晨大块头又在海水中下了几个鱼钩,这次他终于劳有所获。他一气钓上了三条海鱼。这是三条大个的鳕鱼,大概有八十公分长。这种鱼可以做成鱼干,就是那种闻名遐尔的“鳕鱼干”。 大块头把这三条大鱼刚刚拉上木筏的平板,水手们便扑了上去。船长卡尔蒂斯、法尔斯顿和我也冲了过去,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拦住,木筏上很快恢复了秩序。三条鳕鱼面对十四个饿鬼也太少了一点,但好歹每人都得到了一份。有的人把分到手的鱼生吃了,说得准确些是活吞了。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这么干的。罗伯特·卡尔蒂斯、安德烈·勒杜拉尔和奥尔贝小姐,他们忍着性子在木筏的一角用碎木片燃起了火,将自己的那份鱼烤着吃。至于我嘛,我可没他们那个本事,我把血淋淋的新鲜鱼肉一鼓作气地吞进了肚里。 勒杜拉尔先生像我和木筏上大多数人那样狼狈,温顺的老头竟像饿狼般扑向了分给他的那块鱼肉。这位可悲可叹的人啊,那么长时间没吃东西,他怎么还活着?这真是令人难以想象。 大块头兴高采烈,在他收钩的一瞬间,可以说他真的高兴地发狂了。要是他还能钓些鱼上来,我们这些人就一定能从死神手中逃出来。 我走到大块头身边,和他聊了起来。我拼命给他鼓劲,叫他继续大胆地尝试下去。 “当然!”他缓慢而又坚定地说,“当然……我会的……我会干下去的…… 我会继续干下去的!……”“您说要继续干,可为什么还不下钩呀?”我焦急地问他。 “现在不行!”他含糊其辞地对我说,“晚上钓的鱼比白天钓的鱼要大得多。现在要省下鱼饵,唉呀!我们真糊涂,怎么就忘了为我们的鱼钩留下点诱饵呢?”确实如此,既然大错已经铸成,想挽回它只能是枉费心机。“不过别急,”我对他说,“既然您已经初战告捷,而且还是在赤手空拳的情况下取胜的,那么……”“我不是赤手空拳!”“这么说您有好饵子?”“有!是最好的饵子,先生,因为鱼很喜欢吃!”我仔细地打量着大块头,他也用眼睛打量着我。 “这么说您还有东西往鱼钩上挂啰。”“有!”大块头低声回答,说完他就默默地从我身边走开了。 这些食物少得可怜,但吃进肚里身上多少有了些力气,希望又活了过来。 我们对大块头的钓鱼高招赞不绝口,但大家都不敢期望他第二次还能钓上鱼来。恶运难道就不能放我们一把吗? 大伙的精神松驰了许多,于是又开始健谈起来,不过谈论最多的还是过去。严酷的现实正煎熬着我们,可怕的将来正虎视鹰瞵着我们。我们的心灵再也不能让恐惧和失望纠缠不休了。勒杜拉尔父子、法尔斯顿、船长和我,我们这一伙人又回想起了大臣号出事以来一连串的不幸和不幸中的万幸。那些死去的同伴,随着我们的谈话又一个一个地复活了。我们对船上的那场大火记忆犹新;我们谈到了船是怎样触礁搁浅的,“火腿岛”上的经历又是如何美好难忘,修好的船又是怎样漏水的,我们最终是如何攀上桅楼,乘着那艘一半潜在水中一半露在水外的船坐以待毙的;我们还谈到了如何赶做木筏,自然也没忘记那场雷暴的浩劫……这一切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它们似乎早已远离我们而去。是啊!这一切确实都已过去,而我们仍然活着! 我们活着!这难道称得上是活着吗?我们一行二十八人现在仅剩下十四人仍在残喘。过不了多久我们的人数就会减少为十三,这完全有可能! “十三可不是个吉祥的数字!”小勒杜拉尔说,“我们好不容易才摸着了十四这个数字,可别让它溜了!”在1月8日和9日夜间,大块头又把他的那些钓鱼线挂在了木筏后面。 他一个人等在那儿,注视着水里的动静,他不要别人干预钓鱼这件事。 一大早,我就来到他的身旁。这时天还没大亮,他眼光灼灼,仿佛要把昏暗的海水一眼看穿,他没看见我,也没听见我走过来时的脚步声。 “好吗,大块头?”“还好,这些混蛋鲨鱼,它们把我的鱼饵全吞了!”他怏怏地对我说。 “您的鱼饵都用完了?”“是的,都用光了!您知道这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挽住了我的一只手臂,“这说明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应该半途而废……”我赶紧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我懂!…… 可怜的瓦尔特! 第四十二章 ——1月9日至10日。 今天,海上风平浪静。炎炎的烈日高悬在当空,却没有一丝儿风刮过来。 长长的海浪懒洋洋地起伏着,没有叠起一个皱折。没有风,我们的木筏也就停止不前了。更为糟糕的是,即使有风,我们也摸不清它究竟是从哪个方向吹过来的。 今天真可称得上酷热焦人,而我们的干渴来得比酷热更加凶狠。我们第一次感到缺水的折磨如此残忍。我以前有过预感,它暗示我干渴的折磨比起饥饿来更加难以忍受。我们大多数人的嘴唇、舌头、嗓子和喉头干得都快冒烟了。这些器官的粘膜被呼吸时进进出出的热气烘得火辣欲裂。 在我的再三恳求下,船长破例答应更改一下水的配给。供水由一天两次改为一天四次,也就是说发给我们的水量增加了一倍,这好歹缓解了我们火燎般的干渴。我使用了“好歹”这个词并不是因为我不近情理,而是因为尽管盛水的木桶已经用帆布裹得十分严实,但是到口的水仍然热气腾腾,解渴的效果是可想而知的。 总之,白天确实难捱。水手们原来就饿得够呛,现在又渴得难忍,他们重新陷入绝望之中。 高悬在空中的明月盈盈欲满。海上听不到一点风的动静,幸好热带地区的夜间总是比较凉爽的,大家稍稍感到好受了一些。白天的温度高得无法忍受,而且是持续高温,这样看来,木筏确实已经漂到了南方的纵深海域。 至于大家朝思暮想的陆地,它的样子已经在人们的脑中变得模糊不清了,博大的地球似乎仅仅只是液体满溢的水球。汪洋大海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它充斥了整个宇宙。 10日,海上还是死寂无风,温度还是高得炙人。天正在向我们的头上喷吐着火焰,空气热烘烘的令人窒息。我们强烈地渴求着水,对水的渴望几乎使人发疯,饥饿的折磨已被抛在了一边,我们焦急地等待着罗伯特·卡尔蒂斯把那点水分发给我们,天啊!就让我们把剩余的水一次喝完,喝个痛快,然后让我们去死吧! 正直烈日冲天,我们中有一人突然觉得肚子剧痛难忍,他呼天抢地地嚎叫起来,这人就是那个坏蛋欧文。他曲蜷在木筏前面的平板上翻来覆去,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我步履艰难地凑近欧文,虽然这人行为可憎,但见他这副痛苦模样,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想上去帮帮他。 但正在这时,水手弗莱波尔大吼了一声,我转身朝他望去。 这时的弗莱波尔站在桅杆前,他的一只手正指着地平线上的某个地方。 “船!”他又狂叫了一声。 大家唰的一下全站了起来,木筏上突然寂静无声,只听见人们在急促地喘息。这时欧文也忍痛不叫了,他也像大伙一样硬撑着站了起来。 人们顺着弗莱波尔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儿确实出现了一个白白的小点儿。这个白点是不是在移动?这白点难道是只篷帆吗?水手们看出点什么来了?他们可都是千里眼啊! 我把目光移向了罗伯特·卡尔蒂斯,他双手交抱在胸前,极力用眼睛分辨着这个小白点。他的双颊微微向前突起,腮帮上的轮匝肌收缩的轮廓清晰可见,整个面庞都紧绷起来。他的眉头压得很低,双眼眯缝着,他正在使所有的眼力都凝聚起来,尽量使它看得更远,看得更清。如果这个白点真是一只篷帆,就决不会逃过他的那对火眼金睛。 然而他摇头了,胸前交抱的双手松了下来。 我又向海面望去,那个小白点已不复存在。原来这不是一条船,这或许只是某种反光造成的感觉,或者只是一个涌动着的巨大浪头。就算它真是一只船吧,但这只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一刻,希望从人们心中突然升起,须臾间就化作了泡影,人们现在倍感绝望了。大伙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罗伯特·卡尔蒂斯仍原地不动地站着,不过眼光已不再注视远方的地平线了。这时欧文又开始杀猪般地嚎叫起来,他的整个身体被疼痛扭曲了,看上去真是惨不忍睹。他的喉头正在被痉挛性收缩窒息着,他的舌头已经焦枯了。他的腹部膨胀成了球形。他的脉搏跳得很快但十分微弱,而且节律很不规则。这个可怜的家伙抽搐得如此剧烈,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处于强直性痉挛状态。根据这一系列表现,可以看出,欧文肯定中毒了,而且毒物一定是氧化铜,我们没有对付这种毒物的解毒药。不过可以采用呕吐法让欧文把胃中的毒物排出来。用一点热水就能使他呕吐。我向罗伯特·卡尔蒂斯讨水,他同意了。第一桶水已经喝完,我要从第二个尚未启封的木桶中取水。 这时欧文突然用膝盖撑着身子跪了起来,他像困兽般地嚎叫道: “不!不!我不喝!”他为什么不喝?这就怪了!我挨近欧文,告诉他我会让他好受些的。谁知他用更可怕的声音嚎叫起来,他就是不肯喝水。 我只好用手指抠他的悬雍垂来引发他呕吐。不多会,他的口中喷出了一种暗蓝色的东西。事情再清楚不过了,欧文吞服了五水硫酸铜,这是一种剧毒,他肯定没救了! 欧文怎么会中毒呢?这真令人费解。吐出一些毒物后,他稍微缓解了一点,他终于可以说话了。船长和我一块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家伙向我们说了实话。没想到,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对我们不啻于五雷轰顶,我们俩都愣住了! 原来欧文这小子渴不堪忍,就去偷喝了那桶还未启封的水!……谁料到这桶水是有毒的。 第四十三章 ——1月11日至14日。 欧文当晚就死了,临死前他又剧烈地抽搐了一阵,那样子恐怖之极。 事情已经真相大白:那只木桶以前装过五水硫酸铜。这点确凿无疑。也怪我们时乖命蹇,为什么偏要用这只有毒的木桶装水呢?为什么偏要把这桶有毒的水搬到木筏上来呢……?抱怨于事无补,要命的是木筏上已经没有一滴能喝的水了。 欧文的尸体马上被扔进海里,它已经变质分解。大块头甚至不能把它用作钓鱼的饵子,因为肉已稀糊得难以在钩上挂住。这个倒霉家伙的尸体对我们已经毫无用处! 人人心里都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木筏上没人再说一句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要一开口,那说话的口气就很难听,每个人都失去了忍耐力,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不对劲就有可能把人激怒,弄得无法收场。我真弄不明白,大家都落到这个地步,怎么还没发疯! 1月12日,我们没有分到一滴水,头一天的水已经全部喝光了。天上没有一片云彩,我们从上天那儿讨不到一滴水。现在那只放在“蔽阳处”的温度计已经升到了104度1,可这个光秃秃的木筏上哪有什么地方可以蔽阳啊! 13日,全天情况依旧。我的双脚已被海水蜇得难受,无论怎样注意小心,长期待在木筏上都很难避免。木筏上还有其他人也受着这种皮肉之苦,但好在它不容易恶化。 我们置身于水的世界,我想只要能把海水气化,或者使它成为固体,我们就可以饮用了。海水一旦成为蒸气或者成为冰块,盐分子会随之丧失殆尽,水就可以喝了。但是我们没有仪器设备,没法使海水变成淡水。 今天,大块头和两名水手,冒着被鲨鱼吃掉的危险跳进海里洗澡,这样他们感到好受些,也可以解解身上的暑气。我和其他三个乘客都不太习水性,只有牵着绳子溜进海中,在水里大概呆了有半个钟头。罗伯特·卡尔蒂斯在木筏上注视着海浪的动静。我们三番五次地劝奥尔贝小姐也下来凉快一下,可她宁愿忍受折磨也不肯下到海里泡一泡。 14日上午将近11点钟,船长走到我身边,猫着腰凑到我身边低声说: “我对您说话时别让人看出您的表情,卡扎隆先生。我还不能肯定,我不想再让同伴们失望了。”我直愣愣地看着罗伯特·卡尔蒂斯。 “这次我真的发现了一条船!”幸亏船长有言在先,否则听了这话我真会喜不自禁地嚷嚷起来。 “您朝我手指的方向看,”他对我说,“往木筏的左后方看。”我装着没事似的站起来,然后用眼睛朝罗伯特·卡尔蒂斯指明的那片海域上眺望。 我的眼睛故然没海员的眼睛那么锐利,但在远方真的有个影子在晃动。 我看出来了,这是一条帆船。 大块头很机灵,他的目光很快扫向这片海域,随即大声叫道: “船!” 1华氏温度,104度等于摄氏40度。 虽说人人都期盼着能遇上一条船,但真的听人说海上有船时,却没有为之一振的那种激动反应,再没有人像第一次那样欣喜若狂了。或许大家压根就不信有这码事,或许大家已身心交瘁,连激动的力气也没了!大家仍待在原地,甚至懒得立起身来。可是大块头还在一声又一声地喊叫:“船!船!”大家的目光终于被这诱人的声音吸引到了海面上。 这一次绝对没看错!人人都能看见这是条船,这条不期而遇的船!这条船发现我们了吗? 水手们的精神为之大振,他们急着要看清这条船的模样,要知道这条船究竟在朝哪个方向开——船的行驶方向可与我们生死攸关啊! 罗伯特·卡尔蒂斯对这条船紧盯不舍,尔后才开口说: “这是一条双桅横帆船,它正在乘右舷风行驶。如果它保持航向不变,再过两小时,就很有可能与我们相遇。”两个小时!这就是整整两个世纪呀!更何况在如此漫长的时间内,它随时有可能改变航向。因为按这条船目前的航行速度,它极有可能为抢风航行而更改航向,要是出现这种情况,船就会改乘左舷风背离我们而去。天啊! 如果它一直顺风行驶或者至少乘后侧风行驶,那么我们心中的希望之光就不会熄灭! 要让这条船看见我们!无论如何要让这条船发现我们!罗伯特·卡尔蒂斯下令向这只船发出求救信号,因为这条双桅横帆船与我们相距十几海里,喊叫是无济于事的。我们没带武器,不然的话朝天鸣枪或许能引起它的注意。 眼下唯一的办法是在桅杆上拉起一面旗子,奥尔贝小姐的那条披肩是鲜红色,这种颜色在蓝天碧水间最醒目招眼。 奥尔贝小姐的披肩升向空中,这时海面上有一阵风吹皱了海水,这条披肩不时地迎风飘扬,仿佛在向远方招手,它寄托着我们心中殷殷的希望。人在溺水时会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东西,一旦抓住了就不会撒手,这条船就是我们伸手要抓住的东西! 一个小时过去了,在这漫长的一小时中,我们的心在希望和幻灭间来回倒腾了千百回。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条两桅横帆船在向木筏这边驶来,有时候它好像停止不前了,我们真担心它是不是在掉转船头从此和我们永别。 它怎么走得这么慢!船上的风帆不是全张开了吗!是啊,我们的眼睛穿过沧茫的海水几乎能分辨出这条船的船体、顶帆,甚至连它的桅支索也隐约可见。可是风力太弱了,它要是停住那可真要命!……仅仅一小时,我们却搭上了几年时间,大家仿佛苍老了许多! 中午12点30分时,大块头和船长估计那条船与我们的木筏相距大约还有九海里,也就是说,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它才往前行驶了三海里。海上似乎有微风刮过,风好像从我们头顶上方一直吹到了船那边。这时我的眼睛告诉我,那条船上的风帆无力地搭在了桅杆上。我朝海上扫了一眼,看看有没有风的动静,然而波浪似乎在沉睡。是风点燃了我们的希望,而风却在海上消失了。 我和勒杜拉尔父子、奥尔贝小姐一起站在木筏的后面,我们的目光焦急地在这条船和我们的船长之间来回穿梭,罗伯特·卡尔蒂斯靠在木筏前面的桅杆上,俨然一尊塑像肃立着,大块头站在他身旁。他们的眼睛片刻也没从那条船上离开过。我们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他们富有表情的面庞,我们细细地察颜观色,只有他们才能把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如实地告诉我们。在这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没人说话。 陡然,木匠达乌拉斯用走了调的声音大叫道: “船转向了!”这时,大伙把生命都寄托在眼睛上,我们的身子都直了起来,有的跪在平板上观望,有的跷足眺望,一句难听的粗话从大块头那儿脱口而出。这条船离我们还有九海里远,这么远的距离,它不可能发现我们的信号!我们这只木筏在浩渺的天水间只是一个小点儿,耀眼的阳光能轻而易举地把它从人们的视野中抹去。人们或许能发现它!但人们终究没能把它从海水中分辨出来。这条船的船长,无论他有多么了不起,如果他发现了我们,难道他会见死不救吗!不,不可能,这也太离谱了,他肯定没看见我们。 “快!用火!用烟雾!”这时罗伯特·卡尔蒂斯大声地下达了命令,“把木筏上的木板点着!朋友们!朋友们!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次机会!”木板很快扔到了木筏的前面,一堆木柴准备好了,人们往上点火,尽管木板很潮湿,好不容易才使它燃烧起来。但潮湿的木头可以使烟雾更浓,这样更容易被人看见。这时一条乌黑的烟柱笔直地竖立在空中,如果现在天已经黑下来了,如果黑夜能赶在这条两桅横帆船离开之前降临,那么火焰就更加显眼易辨,就是相隔很长距离也能够被人发现! 时间在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火熄灭了!…… 此时此刻,要我去相信天命,要我去服从上苍的意志,我根本就没这种能耐!不!我再也不相信什么老天爷了!就是这个被我们奉为神明的东西使我们落魄到如此悲惨的境地,这还没完,它又让我们在希望和幻灭间疲于奔命,最后把希望带走,只把幻灭留给了我们。我用粗话亵渎起神灵来,就像大块头那样狠狠地咒骂神灵!正在这时,有只纤弱的手拉住了我,是奥尔贝小姐!她用另一只手向我指了指天空。但是,我已经受够了!我什么都不愿看。我钻进帆布,用它盖住我的整个身子,禁不住地抽噎起来…… 这时,船已改变了航向,它离我们越来越远。三小时过去了,就是千里眼也看不见地平线的尽头,还有高高的篷帆在水面上缓缓地移动。 第四十四章 ——1月15日。 遭受这次新的打击后,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死可能来得早点,也可能来得晚一些,但我们必死无疑。 今天西边飘过来几朵云彩,它们把习习微风带到了这里,气温不再像往常那样令人难以忍受。尽管我们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心如死灰,但天气的变化又使我们心中的死灰开始复燃。嗓子中吸进的空气没往常那样火辣了,不过饥饿越来越令人不堪忍受,自从吃了大块头钓上的鱼以来,我们又是七天颗粒未进,滴水未沾了,木筏上没有任何充饥解渴的东西。我把勒杜拉尔先生拜托给我的最后一块饼干交给了他的儿子安德烈。老人是哭着把那块饼干塞到我手中的。 昨天,那个黑鬼吉克斯托终于从捆绑他的绳索中挣脱出来,罗伯特·卡尔蒂斯没再让人重新把他捆上。事已至此,又何必再费心劳神呢!这个混蛋和他那一帮家伙也已经被没完没了的“斋禁”消耗得手无扶墙之力,就是心术不正又能使出什么坏呢? 今天,海上出现了几条巨型鲨鱼,我们看到它们的鱼翅尤如利刃般把水面划开。眼前的一条条鲨鱼在我脑子里变成了一口口活棺材。我们身上剩下的最后一把骨头,很快就要装进那几口大匣子中去。它们不再使我心惊肉跳,反倒让我觉得可亲可近。鲨鱼朝木筏游过来,用身子触摸着木筏的边木。弗莱波尔的胳膊悬在木筏外边,差点没让一条鲨鱼给啃下来。 大块头哪有我这种观赏鲨鱼的雅兴和温情,他瞪圆双眼,目光如炬,两排利齿在咧开的嘴唇间咬得格格直响,他要把鲨鱼活吞喽,而不是要鲨鱼来啃他。倘若真有一只鲨鱼落到他手昊,他才不怕肉硬不好嚼呢,他不用嚼就能往下咽。而我们呢?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大块头真的要试着碰碰运气!可是他光有绳子,没有那种可以旋转的大铁钩。这不要紧,他会想方设法地做一个。罗伯特·卡尔蒂斯和达乌拉斯好似和他心有灵犀一般,用不着叫就凑上前去为他出谋献策。他们想用木柱或者是缆绳把鲨鱼拉到木筏旁边,然后下手指导它砍死。 达乌拉斯找来了木匠用的横口斧,他想用这把斧子作大钩,斧刃非常锐利,而且斧头的两边各有一个尖角,只要这家伙能进入鲨鱼的大口中,鲨鱼就可能被钩住。此外,这把斧头还有一个木头手柄,可以用一条结实的缆绳把它和木筏上的一根粗木柱连在一起。 他们就像技艺娴熟的烹饪大师那样干得有丁有卯,我们似乎已经闻出了佳肴美味,顿时垂涎欲滴,急不可耐地盼着他们出手得胜。我们想出各种办法把鲨鱼吸引住,生怕它们溜之大吉。 大钩很快做好了,缺的只是诱饵。大块头在木筏上急得团团转,口里还不停地唠叨着什么。他东瞧瞧西看看,真像是要在我们中间找出一具尸体似的!……他从前不就是用死人肉钓上鱼来的么! 没办法可想,只有故技重演。他用奥尔贝小姐那条破披肩把铁斧包裹起来。 不过大块头还是蛮胆大心细的,他要须知到万无一失。斧子拴得够不够牢靠?连接斧子和木筏的那条缆绳会不会让上钩的鲨鱼挣断?木筏上的柱头是否经得起巨大力量的拉扯?大块头又一一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这才放心,于是把准备好的大钩放进水里。 海水清澈透明,海里一百尺深的地方也能看得真切清楚。我看到裹着红布的那个大钩在慢慢下沉,看上去就像万绿丛中的一朵绚丽的红花…… 乘客和水手们一个个用手扶着木筏的护板,俯身眼巴巴地瞅着海水,谁也不出声。但是当诱饵潜入海中去勾引那些贪婪的鲨鱼时,它们似乎大都游出了这片海域。可是它们不会离去很远,说不定哪条鲨鱼会撞上这块饵子,一下把它咬在嘴里。突然,大块头打了个手势,人们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在向木筏游过来。这是一条巨鲨,足足有十来尺长,它从深水中往上浮,正在向我们的右边靠近。 这个凶残的家伙离木筏不到四法寻了,大块头轻轻地将绳子往回收,以便让游过来的鲨鱼能撞上大钩子。他用手提动着绳子,让那块红布像一个活物样动来动去。 这时我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乎生死就在此一举了! 鲨鱼终于又靠近了些,它的眼睛闪烁着逼人的凶光,它的嘴张开了一半,那条口大得惊人,环腭排列的巨牙尖利无比。有人吓得惊叫了一声!……鲨鱼在水中停住了,没多会便消失在深水中。 是谁在叫,一下把事弄砸了!……当然,这肯定不是故意的。 这时,大块头站起身来,脸气得惨白。 “谁要是再叫,我就杀了他!”说完这句气话后,他又俯下身去继续从事他那项艰难的工作。 不管怎样,他有理由发脾气。这个大块头! 大钩子重新沉进海里,半小时过去了,可连一条鲨鱼的影子也没见着。 大钩子在水中越潜越深,当深度达到二十法寻左右时,水有些模糊不清,这说明水中有鲨鱼游动。 绳子猛然颤动了一下,从大块头的手中溜了出去。不过事先它已牢牢地拴在了木筏的柱头上,绳子并没有溜进海里。 鲨鱼咬钩了,它的大嘴已经被铁钩挂住。 “快帮忙!小伙子们,快来帮忙呀!”大块头大声呼唤起来。 乘客和水手们应声奔过去,用手紧紧把绳子拽住。大家的心中又升起了希望,力气随之倍增。这个凶狠的海兽拼命挣扎,力敌千斤,我们使足了最大的力气,才勉强和它保持僵持状态。随后大家一起用劲拉,木筏附近的海面上渐渐地有了动静,接着海水翻腾了,鲨鱼的尾巴和胸脯在海面上腾跃,与海水搅作一团。我弯腰往下看,一个巨大的身驱在殷红的浪花中摆来摆去。 “用劲!用劲啊!”大块头又叫起来。 这条巨鲨的脑袋终于被拉出了水面,从它张开的大嘴中可以看见钩子已经伸进了它的喉咙,深深地嵌进肉里,无论鲨鱼如何挣扎,钩子都不会再从那儿滑脱出来。达乌拉斯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把巨斧,只等鲨鱼被拉到木筏跟前,就结果它的性命。 正在这时,突然咯嘣一声,那只横口斧的木柄被鲨鱼猛得一口咬断了,鲨鱼一下窜进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伙绝望地嚎叫起来。 大块头、罗伯特·卡尔蒂斯和达乌拉斯并未善罢干休,他们还想继续试下去,可惜木筏上已没什么东西可用作大铁钩了,也不可能再造出一个新铁钩来。他们把缆绳打上活结,放进水里,但这个活套只在鲨鱼光溜的脊上滑来滑去,就是套不着鲨鱼的身子。大块头豁出性命,赤腿裸脚地在木筏边上引诱鲨鱼,那条腿稍有闪失就会被鲨鱼一口咬掉…… 大块头使出了浑身解数,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大伙没精打采地回到各自的位置上躺下,死神已近在眼前,谁也无法把它赶走。 我还没有走远,听见身后的大块头在对罗伯特·卡尔蒂斯说: “船长,我们什么时候抽签?”罗伯特·卡尔蒂斯没有回答。但问题已经摆在那儿了。 第四十五章 ——1月16日。 大伙七横八竖地躺在风帆下的平板上。要是有只船碰巧打这儿经过,船上的人一定以为木筏上躺的都是死人的残骸。 此时,我感到难受之极,我怀疑自己的嘴唇、舌头和喉咙是否还能吃东西。我想肯定是吃不了!大伙和我一样都会有这种感觉,但无力地瘫软在木筏上的人却像野兽般相互窥视着,似乎要把对方一口吞掉。 今天的天气,就像雷暴来临前那样又闷又热。浓浓的水蒸气在海面上升腾,使人觉得四处都在下雨,可我们的木筏上却没落下一个雨滴。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空中飘浮着的云彩,大伙的嘴唇在无声地召唤着它们。勒杜拉尔先生把双手伸向空中,他在乞求苍穹,别再如此无情地对待我们! 我侧耳静听,远方有没有打雷声。现在是上午11点钟,浓浓的蒸气遮住了太阳的射线。但是,看上去天上没有闪电,这么说,天上是不会骤降暴雨了。再说天刚亮时,云层的轮廓还清晰可见,而现在,它们的颜色变得单一了,看上去铁灰一片。这不是云,而是一层厚厚的雾,雾中怎么可能会降下雨来呢!道理很简单,但我们仍然翘首天空,奢望着它能送给我们几滴雨水。 “下雨啦!”达乌拉斯突然狂叫起来。 果然,在离木筏半海里的地方,空中有无数纵横交错的线条在闪动。天下雨啦!我看见小小的雨点在洋面上欢快地跳跃,风正朝我们这个方向刮来,但愿这片云层在飘临木筏当空之前,不要把雨水一泄而空! 老天最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大颗的雨珠倾盆而下,就像雷暴来临时那样。然而这场雨来势凶猛,它是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的。一定要把它接住,不要眼看着它白白地流走。这时云层的尾部已经被眩目的日光映得通亮,这块雨云马上就要从我们的头顶上飘走。 罗伯特·卡尔蒂斯立即把那只破木桶竖起来,好让它尽量地多接些雨水。 篷帆都一一平展开来,以便能尽量地扩大它们与雨水接触的面积。 我们仰面倒下,一张张嘴张得老大老大。雨水冲打着我的脸盘,湿润着我的嘴唇,我觉得喉咙里有股凉凉的液体流过。天啊!这种感觉甭提有多么舒服!嗓子一下子被滋润了。这不是雨水,这是生命之泉又重新在体内涌动复活了!我不只是用嘴来畅饮这股甘露,而且还用鼻子和整个身心来尽情地吸吮湿润清凉的空气。我觉得水和湿湿的气体浸入到我的肺腑,浸入到我的灵魂之中。 雨下了二十来分钟,云层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天际中消散。 我们的身体完全恢复了。是啊,是“完全”恢复了!大伙相互拥抱握手,互致问候!大家看上去都得救了!老天啊,请再发发慈悲,再恩赐给我们一些带雨的云,我们需要水,我们有太长太久的时间没喝到一滴水了! 真是一场及时雨啊!落在木筏上的雨珠,我们要尽量留住它们,那只木桶和几条帆布都接了一些水。我们要把这些水精心储存起来,节省着饮用,一滴水也是难能可贵的呀! 其实,破木桶内已经接了有两三品脱雨水。另外帆布也接住了一些水,这可以增加我们的备用水。 水手们正在设法把帆布上的水收集起来,罗伯特·卡尔蒂斯示意叫他们停下。 “先别忙!”他说,“不知道这水能不能喝?”罗伯特·卡尔蒂斯用那只白铁杯舀了点帆布中的水,然后送到嘴边尝了尝,使我们感到吃惊的是,他立刻把水吐了出来。 我也跟着品了品,这水又咸又苦,就跟海水一样。 道理很简单,木筏上的帆布在海上长期经受风吹浪打,布中吸附了大量的盐分,雨水一旦和帆布接触就变得咸不可饮。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不过,这算不了什么!我们已经恢复了自信。何况那只破桶内还有几品脱水作后盾呢!既然今天已经下了雨,往后,天还会下雨的! 第四十六章 ——1月17日。 人们的干渴暂时消除了,而饥饿又疯狂地反扑过来。鲨鱼在木筏四周来回游弋,我们既无大钩,也无诱饵,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逮住一条吗?是的,确实毫无办法。除非有人敢虎口拔牙,只身潜进海里,手持类似于印度人在珍珠养殖场使用的剜贝小刀去刺杀凶猛的海中巨兽。罗伯特·卡尔蒂斯想要挺身走险,我们阻止了他。海中的鲨鱼万头躜动,他这么做,只会白白丢掉性命。 人们为了忍住干渴,有的往嘴中塞一个金属什物来回咀嚼,有的瞅准没鲨鱼的空当儿,把身体泡进海里。依我看,这么做多少管点用。然而这些办法却对付不了饥饿,食物补给已经完全断绝了来源。可水就不同了,我们可以通过自然途径得到它,自古水便从天降嘛!所以我们从未认为会被渴死,而是认定会被饿死。 大家都在死亡线上作最后的挣扎!我们中已有人在用饿狼般的眼光窥视着自己的同伴。可以想象得出,大家的人性正在迅速泯灭,绝望可以迫使大脑无所顾及,任由兽性支配一切! 给我们送来雨水的那场雷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天空恢复了原来的明净,洋面上起了一阵风,不久它又平息下来,木筏上方的篷帆又贴在了桅杆上。我们不再把风当成木筏的前进动力,我们的木筏位于何方?它被风浪送到了大西洋的哪个地方?谁也说不准,谁也无心过问。风向纵有十方,谁也没指望天刮哪一方的风,由它去吧!我们只盼望风能送给我们凉爽;我们只盼望风能赐予我们一点点湿湿的水气,别让燥气把我们烘干;我们只期盼风能把骄阳喷吐在木筏上的火焰稍稍带走一点。 夜终于回归大地,黑暗一直延续到深夜,这时空中出现了一弯哭丧着的月芽。星辰为之幽明晕晦,它们无力用璀璨的闪光炫耀自己,夜色显得格外惨淡凄凉。 正直天色似亮非亮的时辰,饥饿感又开始残酷地折磨我。我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昏头昏脑地窜到木筏右边,在一张大帆布上趴下,然后又爬起来,将上半个身子探出木筏,俯视水面,大口的呼吸凉爽的空气。 我的同伴们都在自己习惯的老地方躺着,他们恹恹欲睡,但有谁真正的睡着了而把饥饿的痛苦一古脑儿地抛在了一边?恐怕谁也没有这本事。我有时或许能睡着,可总是被心惊胆寒的恶梦纠缠不休。 我又坠入到似睡非睡的病态之中,这时的我神志恍惚,好像灵魂已经出窍。我不知自己在这种灵肉若即若离的状况中待了多长时间,我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有段时辰,我的感觉被一种久违了的东西深深地吸引住。 是梦是真,我无从分辨。我嗅到了一股味,它十分熟悉,却一时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股味躲躲藏藏的难以捕捉,有时它随风飘过来,转瞬又追风而去,我的鼻翼在振翅扑闪着。“这究竟是股什么味呢?”我想喊叫,非问个明白……。本能制止我出声,于是我开始在记忆的长廊里暗暗搜寻,极力把这个遗忘掉的词儿或名字重新找回来。 不多会儿,这股味又飘了过来,它不再是淡不可闻,它是浓郁的,而且分明在鼻前迷漫着,我的呼吸随之加快。 “啊,明白了!”我像一个突然恢复了记忆的人默默地对自己说,“这是一股烤肉香味!”我又细细地闻了闻,感官并没有欺骗我,不过,在这条一无所有的木筏上,怎么可能有…… 我跪了起来,重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不,这不是闻——请恕我急不择词——这是像狗一样地嗅来嗅去!……那股香味又径直地穿入我的鼻孔。由此看来,这股香味是顺风飘过来的,也就是说散发这股香味的东西位于木筏的前面。 我离开了原地,像野兽一样在平板上爬行。我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鼻子搜寻着猎物。我爬到了木柱支撑着的帆布下,动作就像猫一样悄然无声,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同伴发现。 我顺着香味飘出的方向悄悄地在木筏上四处搜寻,就像侦探一样,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有时风止住了,我一时迷失了方向,丢掉了线索,与搜寻物背道而去。有时那股香味又扑鼻而来。最后我终于摸准了方向,我不偏不倚地顺着这个方向往前爬,觉得自己寻寻觅觅的那个东西已近在咫尺! 这时我已经来到了木筏前沿的右边角上,闻出了这是熏肉的味道。对,真是熏肉的香味!在美味的引诱下,我的舌面上的每一个味蕾都复活了,它们跃跃欲试。 这时,我以帆布为遮掩,轻轻地向目标靠近,我小心翼翼地躲过人们的耳目,不让人觉出有丝毫的响动。我的身体在膝盖和胳膊肘的支撑下稳稳地向前移动。我把一只胳膊伸了出去,我的手抓住了一块东西,它被一张纸包裹着,我赶快把手缩回来,借着天上淡淡的月光,我要把手中的这块东西看个究竟。 这不是幻觉,我的手中实实在在地握着一块熏肉。尽管这块肉只有二三两重,但吞下它可以整整一天不再受饥饿的摧残,我把它送往嘴边…… 我的这只手被另一只手抓住了。我转过身去,把正要脱口而出的咆哮声咽回到肚里。我看清了,眼前这人是膳食总管。 为什么奥尔巴特的身体和气色比大家好,为什么他的呻吟声总是造作夸张,原来他得天独厚!此时,疑云豁然顿释。他可能在大臣号遇难时抢出了一些食物,他把它们私下藏了起来。这样,在我们饿得要死时,他却能把自己保养得有模有样!啊,这个混蛋! 不,他并不是个混蛋!奥尔巴特这种做法真可谓计高一筹。我顿时觉得这人具有先见之明,凡事都能做到有备无患。他瞒着大家为自己藏下了食物,这没什么坏处……但应该有我的一份。 奥尔巴特并不这么想。他死死抓住我的手,非得把那块肉从我手中夺回去。他并没有声张,因为他无意把事情闹大。 我也没有声张,因为我也无意把事情闹大。我不想再有人掺和进来,把这块肉从我的嘴边夺走!我疯狂地与对方较着劲,嘴里却一声不吭。奥尔巴特穷夺不舍,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除我之外谁也听不清的字眼:“这是我最后的一块!这是我最后的一口!”他最后的一口!我拼死也要把这一口夺到自己的口里来,我需要这口肉,我一定会把它吞进肚里!我用手掐住了奥尔巴特的咽喉,他的嗓中发出了一种拉锯似的窒息声,没多会他的四肢便瘫软不动了。 我把奥尔巴特压在身下,这块肉终于落到了我的口中,我的牙齿和舌头匆匆地把它送进肚里。 这时我才把那个可怜虫放开,悄悄地爬回到木筏后面,在我的位置上躺下。 没人看见我,我已经吃过啦! 第四十七章 ——1月18日。 我焦急不安地等候着天亮!奥尔巴特会说些什么呢?我觉得他有权把我的所做所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这太荒唐!要是我把一切照实说出来,告诉大家我们都快成为饿死鬼了,而奥尔巴特却活得很滋润;他背着我们独吞食物,把身体保养得真不赖;他这样做哪把大家的死活放在眼里。我要是把这一切讲给同伴们听,他们肯定会毫不留情地把他处死。 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要把一切告白于天下。 这口肉是少了点,就那么一口,用那个可怜虫的话来说是“最后的一口”,但它已经为我充了充饥,我不再有饥肠欲断的感觉。但我深深地感到内疚,恨自己没让同伴们一起来分享这块肉——尽管它少得可怜!我总得想到奥尔贝小姐,想到安德烈,想到他的父亲……可我只想到了自己! 月亮仍然在地平线上发着光,晨曦与它和谐地融为一体,天说亮就亮了起来。这没什么奇怪,因为在我们所处的低纬度海域,黎明和黄昏早晚难以区分。 我一直没合上眼。在微微发亮的天幕中,我似乎看见有个影子在桅杆的中部荡悠。 这会是什么东西呢?用肉眼很难分辨清楚。我仍旧躺在帆布上没多管它。 晨光洒向了海面,不多会我看清了,这是一具悬挂在绳子上的尸体,它随着木笺的起伏在空中摆来摆去。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它驱使我一定要弄清这尸体是谁,我来到桅杆下…… 这人是上吊死的,这个上吊自尽的人正是膳食总管奥尔巴特!这个可怜的人,是我,对,正是我把他逼上了绝路! 我害怕之极,大叫了一声,同伴们都立起身来,他们看见了这具尸体,他们奔过来了……然而他们并不是为了看看上吊的人还有没有救活的希望!……奥尔巴特确实死了,他的尸体已经冰凉。 绳子被割断了,大块头、达乌拉斯、吉克斯托、法尔斯顿还有其他一些人都在那儿,他们扑向这具尸体…… 不!我没睁眼看!我不愿看到这一切!我没有参加这次魔鬼的盛宴!奥尔贝小姐、安德烈·勒杜拉尔和他的父亲都不想以这种方式去减轻他们的痛苦。 至于罗伯特·卡尔蒂斯,我不知道他是否也……事后我不敢问他。 而其余的人——大块头、达乌拉斯、法尔斯顿和水手们,天啊!这些人已变成了野兽……真令人胆寒! 勒杜拉尔父子、奥尔贝小姐和我,我们躺在帐篷下,我们怎么也不愿意看到这幕人吃人的惨剧,听到那种声音就已经令人难以忍受。 然而,这是他们的权利,这些不幸的人有这种权利!奥尔巴特已经死了! 他们并没有杀死他!“吃死人总比吃活人好!”大块头从前说的这句话有他的道理。 谁也不知道眼下发生在木筏上的事情会不会是更为可怕的血腥惨剧的序幕! 我向安德烈·勒杜拉尔坦露了自己的看法。他对这种同类相食的鲁行憎恶之极。 我们不由得想到,我们将饿死,而其余的八个同伴却可能逃脱这种可怕的死亡!奥尔巴特有私藏食物的营养,身体状况比我们好得多。他没有任何器质性疾病,他的五脏六腑都很正常,因而身体很健康。只是承受不了突然打击,才自寻短见!…… 我的脑子里会出现那些可怕的念头吗?强烈的食欲会不会让我把吃人肉的恐惧置于脑后而不顾呢? 这时,他们中有一人提高了说话的嗓门,这人是木工达乌拉斯。 他说要把海水汲上来在太阳下晒干,以便得到一些盐。 “我们把这些没吃完的腌起来。”他说。 “对!”大块头随声附和道。 这一幕终于收了场。大概人们采纳了木工的建议,因为我没听见有人再言语。木筏上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我想同伴们都睡了。 他们不再饥饿。 第四十八章 ——1月19日。 1月19日整个白天,同样的天气,同样的温度。夜来临时,气温仍没什么变化,我整夜没睡几小时。 接近凌晨时,我听见木筏上有人在怒骂着什么。 勒杜拉尔父子、奥尔贝小姐和我一块呆在那顶帐篷下,这时都立起身来。 我用手撩开帆布,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大块头、达乌拉斯和其他的水手怒气冲冲,表情极为可怕。坐在木筏后面的罗伯特·卡尔蒂斯站了起来,上前询问他们为什么如此怒不可遏,他极力劝说他们平静下来。 “不!不!我们知道是谁干的!”达乌拉斯说,他把凶光逼人的眼睛朝身体四周扫了一下。 “是的!”大块头说,“既然我们剩下的东西不见了,那么这儿肯定有一个贼!”“不是我!——也不是我!”水手们一个一个地说。 我看见这些可怜的失主一下掀开帆布,一下把平板上的木头搬开,他们要搜遍木筏的每一处地方。眼看着什么东西也没搜出来,他们火气更大了。 大块头向我走过来。 “您应该知道,这个贼是谁!”他对我说。 “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我说。 达乌拉斯和其他几个水手都靠了上来。 “我们几乎把木筏上所有角落都找遍了,”达乌拉斯说,“就剩这个帐篷没看……”“我们中间没人离开过这个帐篷,达乌拉斯。”“那也要看一看。”“不!不要打扰这些饿得快要死去的人!”“卡扎隆先生,”大块头强压胸中的怒火说,“我们并没认为是您…… 你们中有人昨天不想要。他把自己的那份拿走了也无话可说,但是剩下的全不见了,您听清楚了,全都没啦!”“我们来搜这个帐篷!”桑东叫道。 水手们涌上来,我拦不住这些可怜的人,他们个个气昏了头。我突然感到害怕起来,难道勒杜拉尔先生——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去拿……这事如果是他干的,他会被这些狂怒的人撕碎! 我看着罗伯特·卡尔蒂斯,眼中流露出请求他保护的神情。罗伯特·卡尔蒂斯来到我身边,他的两只手揣在荷包里,我猜他手中握着利器。 大块头强令奥尔贝小姐和勒杜拉尔父子离开了帐篷,他们把帐篷内的旮旮旯旯翻了个底朝天,但一无所获。这就好啦! 奥尔巴特的残骨剩肉全都不见了,事情明摆着,它们全被抛进了大海。 大块头、木工和其他水手感到万分失望。 可这究竟是谁干的呢?我看了看奥尔贝小姐和勒杜拉尔先生,他们的眼睛告诉我这不是他们干的。 我又看了看安德烈,他把脑袋侧向了一边。 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啊!果真是他?如果确实是他,他懂这样做的后果吗? 第四十九章 ——1月20日至22日。 在随后的几天时间里,参加过1月18日那次魔鬼盛宴的人不怎么饿,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营养,而且也解了馋。 然而奥尔贝小姐、安德烈·勒杜拉尔和他的父亲,还有我,我们遭受的折磨简直难以描述!我们难道不为那些“残羹剩饭”被倒掉而感到惋惜?如果我们中又有一人死了,我们难道还会去抗拒? 大块头、达乌拉斯和其他人不久又陷入到饥饿的煎熬之中。他们用茫然无措的眼光看着我们,这么说,难道我们也会成为他们的口中之食吗? 其实最令人不堪忍受的已不是饥饿,而是干渴。这是我们的切身感受,如果有几滴水和一点饼干渣让我们选择,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水。难怪以前海上遇难者总是这么说,现在我们身临其境,也体验到这是千真万确的。 人们一旦觉得干渴比饥饿更难忍受,就说明人们很快就会渴死。 我们正遭受着酷刑的折磨,每个人身边就是海水,这水在人们眼中与淡水何其相像啊!我禁不住几次要把它送进嘴里,但是它马上使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随之而来的是更加要命的干渴。 啊,这太过分了!我们放弃大臣号已经有四十二天!现在谁还心存幻想呢!我们注定要一个接着一个地死亡,并且一个比一个死得更惨,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脑中弥散着浓云密雾,好像就要发疯了!我极力抗争着不让理智从脑中消失。我陷入到可怕的谵妄状态中,它要把我引向何处?我还有足够的力量重新恢复理智吗……?我终于从迷离恍惚中清醒过来,——多少小时过去了我无法说清。我的额头上敷着一块沾着海水的毛巾,这一定是承蒙奥尔贝小姐的呵护。我觉得自己活得时间不多了! 今天——22日,又出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黑鬼吉克斯托突然精神紊乱,发起疯来。他在木筏上来回奔跑,大声嚎叫。罗伯特·卡尔蒂斯想让他平静下来,但怎么也做不到!他扑向我们,想把我们吞掉!为了不让这只疯狂的禽兽伤着,我们必须自卫。但他手上握着一个铁撬棒,要避开他的袭击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然而他突然调转了进攻方向,把自己当成了袭击对象,这说明他确实疯了。他用牙撕咬自己,用指甲在身上乱抓乱掐,他把身上流出来的血甩到我们的脸上。他狂叫道: “你们喝呀!你们喝呀!”他就这样狂奔乱跑了好几分钟,嘴里不停地喊着: “你们喝呀!你们喝呀!”说着说着,他一下窜起来,扑通一声栽进海里。 大块头、法尔斯顿和达乌拉斯立即奔向木筏的前沿,想把尸体捞起来。 而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大片殷红的海水,巨鲨在那儿你争我夺地撕咬着! 第五十章 ——1月22日至23日。 木筏上还剩下十一人。依我看,从今往后每天都会有人死去。这场悲剧好歹快要收场了,一个星期之内要是还发现不了陆地,或者还遇不上一条船,那么大臣号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也会断命。 23日,天气起了变化。海面上有微风吹过,晚上刮起了东北风。木筏上的篷帆被风鼓起,从木筏尾后的水迹可以看出,木筏在快速滑行。船长估计它的时速可能有三海里。 我们中间要算罗伯特·卡尔蒂斯和法尔斯顿工程师的身体最经熬。尽管他们瘦得可怕,但他们没吃没喝却具有惊人的耐受力。我难以述说可怜的奥尔贝小姐的境况。从她那儿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种精神,一种坚韧顽强的精神。 她的整个生命仿佛全部凝聚在眼睛里,那对眸子仍然光耀无比。她是无使,她不是凡尘中人。 我们中间有一位身强力壮的铁汉子现在已经完全垮了,这人就是大块头。他完全变了样儿,脑袋无力地耷拉在胸前,一双皮包骨的长手环抱着双膝,尖尖的髌骨从破长裤中突兀出来。他静静地待在木筏的一个角上,姿势始终如一;他从不抬头,好像没有眼睛一般。他与奥尔贝小姐截然不同,或许他只有身体还活着,说他活着,却见不到他动一下,有时我真以为他已经踏上了黄泉之路。 木筏上很少听到有人说话,呻吟声也稀稀落落难得一闻。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这儿。把木筏上所有人一个昼夜说的话加在一起,至多不过十句。我们的舌头和嘴唇似乎已经变大发硬,就是能说上几句,话音也是支吾不清,难以听懂。现在木筏上已经没有人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一个个惨白无血的幽灵! 第五十一章 ——1月24日。 我们在哪儿?我们被送到了大西洋的哪个地方?我问过罗伯特·卡尔蒂斯两次,他也说不大清楚。不过,他一直都在记录风向和潮向,所以还能做出大概的估计:我们可能已经靠近陆地的西面海岸。 今天,风完全住了,然而海面上仍有波涛在涌动。这说明东边有一片海水已经躁动起来,马上就会有一场暴风雨在大西洋的这块海域降临。木筏经过长期的风吹浪打,已经有些撑不住了。罗伯特·卡尔蒂斯、法尔斯顿和木工将身上仅有的一点力气都使了出来,对木筏快要散开的部分重新进行了加固。 为什么还要白花力气呢?就让他支离破碎,任由七零八落的木板随波漂流吧!让大洋把我们吞没吧!与汪洋大海抗争,这是自不量力呀! 我们遭受的折磨已达到了人所能忍受的极限,这决非言过其实。世上没人比我们更痛苦不堪!天气热得如火燎身,上苍将滚烫的水泼在我们身上。 止不住的汗水浸湿了我们的褴褛衣衫。出汗正在把我们身体中几近枯竭的水分榨干耗尽。不!此时此刻我们的感受难以言说!这非人的痛苦岂能用人类的语言来表白! 我们以往的解暑决窍现在已经用不上了,我们之中没人再去幻想进行海浴。因为自从吉克斯托葬身鱼腹以来,鲨鱼成群结队地在木筏四周游弋,它们日夜窥视着我们。 今天我又试着让海水蒸发,妄图从中收集到一点可以饮用的水。我耐着性子想让一块布被水气湿润,但这几乎是枉费心机。另外,我们手头的那个烧水壶已经老化得不成样子,它经受不住高温的烘烤,终于被火烧穿,我不得不死了这条心。 法尔斯顿工程师也濒临崩溃了,他活着的日子比我们长不了多少。当我抬头观望时,甚至没看见他的影子。他是睡在帆布下,还是已经死了呢?只有卡尔蒂斯船长还有劲站立在木筏的最前方,注视着大海。我脑子里在想,这人真了不起……他仍然心存着希冀。 我觉得自己不行了,于是爬到木筏的后面躺下。在那儿,我要等待死亡的来临。我不贪寿终正寝,只求早死。 时间仍在流逝,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小时……我忽然听见有一阵阵哈哈大笑声,大概我们中间又有人疯了! 这人笑得越来越厉害,我甚至连头也没扬一下,任何事对我已无关紧要。 然而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还是钻进了我的耳朵: “一片草地!一片草地!多么绿的树啊!树下有个小酒馆!快!快!葡萄烧酒,杜松子酒,一滴一个几里1!我付钱!我有金子!我有金子!”可怜的幻想狂!眼下你就是拥有一个金库也换不来一滴水呀。 说疯话的人是水手弗莱波尔,他嚷嚷着:“陆地!这儿有陆地!”这些话,在我们这条木筏上甚至能够诈尸!我不顾万般痛苦,用劲撑起了身体。哪来的陆地啊!只有弗莱波尔一人在平板上游荡着。他笑着,唱着,向想象中的海岸挥动着双臂!显然,他的听觉、视觉乃至味觉已不复存在,而大脑中的幻觉却使色香味一应俱全。他与故友们叙起旧来,他邀朋友们进了带有乔治徽章的小酒馆。在那儿,他请他们喝杜松子酒,喝威士忌,喝水——他盛情地请他们喝水,只有水才令他兴奋不已!这时,他朝瘫倒在木筏上的人们走过来,一步三踉跄,他被绊倒了,又立刻爬起来,用醉醺醺的声调胡乱地哼着曲儿。他似乎不堪酒酌,已经烂醉如泥。他生活在没有理智的王国中,他不再痛苦,他不再干渴!天啊,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样踏进疯者的乐土那该多好! 他会像黑鬼吉克斯托那样跳进海里了结此生吗? 达乌拉斯、法尔斯顿和大块头对他觊觎着,他们肯定会想到这些,如果弗莱波尔要自杀,他们不会要他“死得毫无价值”。他们一个个立起身来,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他们期待着!这一次,弗莱波尔要是跳海自尽,他们一定会与鲨鱼抢夺食物! 但结果却出人意料。弗莱波尔在幻觉之乡已经被自己臆造出的甘醇灌得酩酊大醉,他笨重地倒下,沉沉地昏睡过去。 1英国旧金币,值21先令——译者注。 第五十二章 ——1月25日。 1月24日至25日夜间,海面上浓雾迷漫,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自然现象,天气热得邪乎,令人难以想象。沉沉的雾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它就像干燥的易燃物,只要沾上一点火星倾刻间就会化作烈焰。我们的木筏不仅停滞不前,而且纹丝不动地定在了海中。我不时问自己,它是否还浮在水面上。 这一夜,我把木筏上的人数数了一遍又一遍,我觉得还有十一人活着,但我难以集中思想把这道算术题做准确。我一会儿算出是十人,一会儿又算出十二个人来。但我相信自从吉克斯托死于非命之后,木筏上应该还有十一人。明天活着的人不会超过十个,因为我必死无疑。 我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痛苦就要熬到头了,因为我的整个人生片断在记忆中活跃地闪现着。我的祖国,我的朋友和家人,我在梦中与他们一一道别。如果能把我的这种因极度衰竭而出现的昏昏然状态称作睡眠的话,那么将近凌晨之时,我又从这种不寻常的睡眠中醒了过来。请上苍宽恕我吧,我真心实意地想了结残生,这个念头已经在我的心田里落地生根。原来人只要心甘情愿,万般痛苦皆可顿作云雾散尽。对此我心领神会,乐而无悔。 我将自己的暗中抉择透露给了罗伯特·卡尔蒂斯,说话时有种超然物外的平静。船长对此只能表示赞同。 “至于我本人,”他接着说,“我不会自杀。自杀对我而言意味着临阵脱逃,倘若同伴们都先我而死,我仍然要坚守在这条木筏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迷雾持续不散,我们在晦涩的空气中漂浮。海水就在眼前却望而不见,洋面上雾气茫茫,犹如空中浓云密布。尽管天地间云遮雾障,人们仍能觉察到天上有轮红日正在喷吐着火焰,要不了多久,它就会使眼前的迷宫烟消云散。 快到早晨七点了,我似乎听见头顶上方有啾啾的鸟鸣声。罗伯特·卡尔蒂斯一直站在木筏上,这时他正如饥似渴地细听着鸟啼,空中三次传来这种声音。 当鸟声第三次响起时,我来到船长身边,听见他正在用低沉的嗓音喃喃自语: “鸟叫声!……也就是说……陆地已经不远啦!……”难道罗伯特·卡尔蒂斯仍然相信会有陆地出现?反正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陆地,也没有岛屿,地球似乎处在它的第二纪形成期,只是一个水盈盈的浑圆体。 但是我还是焦急地等待着雾消云散时刻的到来。我并不指望会发现什么陆地,只是因为这个无法实现的荒唐想法仍然纠缠着我,我急着摆脱它,以恢复内心的宁静。 将近11点钟,浓雾才开始消散。透过水面上缭绕的雾霭,我从云层间隙中窥见了天穹。一道道强烈的光线穿透了雾障,好似一只只烧红的利箭射在我们身上。浓浓的雾气还在远方纠缠不休,我仍然看不到地平线。 这些螺旋状的雾团又在我们四周逗留了半小时,它们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散尽,因为海面上没有一缕清风刮过。 罗伯特·卡尔蒂斯靠在木筏的边缘,想让眼光穿透这道昏浊的雾帘。 最后,太阳用火热的光芒开始对洋面进行清扫,雾这才散去,辽阔的洋面上变得明亮而洁净,地平线出现了…… 六个星期以来,地平线一直都是一条流畅连续的圆溜溜的闭合线,天空和大海在那儿浑然一体! 罗伯特·卡尔蒂斯朝四面八方仔细地观察了一番,一句话也没说。唉! 我真心实意地为他难过,在我们所有人中间,只有他没有轻生的权利,即使他想这么做也不成。而我呢,我明天一定要死,就是死神不找上门来,我也会挺身上前去迎接它。我的同伴们,他们是生,是死,我一无所知。我只觉得有很长时间没见着他们了。 海上夜阑人静,我一刻也睡不着。大约深夜两点,饥渴又残酷地折磨起我来,我不能不喊叫,我实在忍不住。我就不信,在见阎王之前,难道就不能享受一下胸中的干渴之火熄灭之后的那种畅快吗? 不!我要享受到这种快乐。我不能喝别人的血,但自己的血总可以喝呀! 我万分清楚这样做一点好处也没有,但至少它可以减轻痛苦! 这个念头刚刚从脑际中闪过,我便急着把它变为现实。我好不容易把折叠刀打开,让胳膊裸露在外面,然后猛的一下划开了一条静脉,可血只是一滴一滴地往外流。瞧,我以自己的生命之源来解除心中的干渴!流出来的血又重新回到了我的体内,它暂时缓解了我的痛苦。不多会儿,血流停止了,它的源头已经干涸! 明天为何来得这么慢! 天亮时,厚厚的雾霭仍然集聚在地平线上,木筏四周的雾气收缩成了一个圈,木筏成了这个同心圆的中心点,身边的浓雾就像从锅炉中喷发出来的蒸气那样烫人。 今天是我的末日。 在死之前,我很想握住一个朋友的手。罗伯特·卡尔蒂斯在这儿,他呆在我身边。我靠近他,握住他的一只手。他理解我,他知道这意味着互道永别。他突然觉得于心不忍,他要阻拦我!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同样,我也想见一见勒杜拉尔父子、奥尔贝小姐……但我不敢!姑娘会从我的眼神中阅出我心中的这个秘密抉择,她会对我讲上苍一定会发慈悲,她会鼓励我等待生命出现转机!可我已没有勇气活下去了,请上天饶恕我吧! 我回到了木筏的后面,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扶着桅杆立起身来,我最后一次用眼睛扫视了这个毫无怜悯之心的大海,地平线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天边! 我看见了陆地,我看见一条风帆从波浪中冉冉升起,我知道这是幻觉在作怪。 实际上,大海依旧是茫然一片。 现在是上午10点钟,这是我结束生命的时辰。饥饿是把利剑,干渴是只尖刀,它们更狠狠地戮杀着我。我的求生欲望已经完全凋萎枯竭,再过几秒钟,我会把痛苦一扫而光!……上天啊,发发慈悲,请让我死得好受些!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一种声音。我听出来这是达乌拉斯的说话声。 这位木工呆在罗伯特·卡尔蒂斯身边。 “船长,”他说,“我们来抽签吧。”此时我正要扑进大海,但我停止了。为什么不去寻死呢?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又回到了木筏的后面。 第五十三章 ——1月26日。 这个建议终于提上了议事日程。每个人都听清了,每个人都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几天以来这个想法始终在大家的脑子里转悠,只是没人敢让它溢于言表罢了。 事已至此,抽签势在必行。 有一人会在抽签中碰上恶运,每个人都有可能抽上这支可怕的断命之签。 那么就抽吧,反正这已无关紧要!要是命运让我碰上这支坏签,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为奥尔贝小姐求情,要大家为她网开一面,说话的人是安德烈·勒杜拉尔。这使水手们感到愤愤不平,他们七嘴八舌地表示反对。 木筏上一共有十一人,也就是说除一人必死外,其余的每个人都有十次抽到好签的运气。要是有一人不参加抽签,这个比例就会改变。所以奥尔贝小姐还得和大伙一样去闯生死关。 现在是上午11点30分,大块头在达乌拉斯的建议的刺激下,精神振作起来,他急不可耐地要马上进行抽签。他的要求没错,我们中每一个人随时都会倒下,在抽签中碰上恶运的人大不了比自己的同伴早死几天,甚至只是早死几个小时而已。这个,大伙心里明白。大伙都不怕死,怕的只是再多受一两天饥饿的折磨,再多感受一两天干渴的痛苦。为什么要抽签,道理就在这儿,通过抽签的方式少遭些罪受。 我不知道每个人的名字是怎样装进一顶帽子里的。或许是法尔斯顿把他那个小本上的纸撕下来,裁成小纸条,然后把名字写在纸条上。 十一个人的名字都写好了,它们准确无误,大家对此没有异议。谁的名字最后从帽中拿出来,谁就是牺牲品。 由谁来主持抽签呢?大伙一时犹豫不定。 “我来!”我们中有一人自告奋勇地说。 我转过身去,原来是勒杜拉尔先生。 他站着,脸色惨白,一只手向前伸去。白发散乱着搭在瘦峭脸盘的两边,神情异常平静。 啊,这位可怜的父亲!我理解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念这些名字!这位做父亲的真是用心良苦啊! “只要您愿意就成!”大块头说。 勒杜拉尔先生把一只手伸进帽里,他拿出一个叠好的纸条,把它打开了,他大声地念出纸条上的名字,然后把纸条交给名字的主人。 第一个名字叫完了,是伯尔克,他惊喜地大叫一声。 第二个名字是弗莱波尔。 第三个名字是大块头。 第四个名字是法尔斯顿。 第五个名字是罗伯特·卡尔蒂斯。 第六个名字是桑东。 一半人的名字,确切地说是一半零一人的名字叫完了。 我的名字还没叫到,我算了一下自己面临的运气:四个好运,一个霉运。 自从伯尔克喊叫了一声之后,没人再吭一声。 勒杜拉尔先生继续履行着活见鬼的义务。 第七个叫到的名字是奥尔贝小姐,但是这个姑娘对此无动于衷。 第八个叫到的是我——没错,是我的名字! 第九个名字: “勒杜拉尔!”“是哪个勒杜拉尔?”大块头问。 “是安德烈!”勒杜拉尔先生回答了一句。 有人大叫一声,安德烈倒下,昏过去了。 “怎么啦,快叫呀!”木工达乌拉斯吼了起来。 现在只有他的名字和勒杜拉尔先生的名字仍然留在帽子里。 达乌拉斯用眼死盯着他的对手,好像要把他吞掉一样。而勒杜拉尔先生呢,他的嘴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他将手伸进帽里,把倒数第二个签条拿出来,然后慢慢地打开,声音仍然是那么响亮,那么果断——我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过话——他把纸条上的这个名字念了出来:“达乌拉斯!”木工可以暂免一死了,他的胸中爆发出一声狂叫。 随后,勒杜拉尔先生把最后一张签条拿出来,打开看了看,就把它撕碎扔掉了。 有个撕碎的纸片飘到了木笺的一个角上,它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爬到那儿,把这个小纸片捡起来,背过身去悄悄地看了一下,上面写着:安彳…… 勒杜拉尔先生朝我奔过来,他从我手中一把夺过破纸片,他用指头把它搓成了小纸团,然后厉色地瞪了我一眼,把手中的东西扔进大海。 第五十四章 ——1月26日,续。 我懂了,这位父亲为了自己的儿子可以死而无憾,眼前他能给儿子的唯一东西就是生命,他把生命留给了他。 然而被饥饿榨去了人性的人们再也不愿等待,面前有一个可供吞吃的牺牲品,他们的五脏六腑为之翻动扭曲着。勒杜拉尔先生在他们眼里不再是一个人,他们一言不发,张开了大嘴,两唇间的牙齿坦露出来,这牙会像野兽般去狂撕乱咬,他们会像饿虎扑羊般冲过去,他们真要把他活吃了不成? 此时此刻,谁会相信有人能唤醒他们被饥饿窒息的人性,又有谁会相信他们的耳朵还能听出劝阻他们的声音呢!奇迹发生了!在他们正要扑向勒杜拉尔先生的关头,在大块头正准备像屠夫般下手的当下,在达乌拉斯正要将手中的斧头劈下去的一霎那,有种声音止住了他们,使他们欲动不能。 奥尔贝小姐靠上前来,或确切地说是爬到他们中间。 “我的朋友们,”她说,“你们能不能再等一天?只一天!如果明天还见不到陆地,也遇不上航船,我这位可怜的同伴再任由你们处置,好吗……?”听到这些话,我的心颤抖了。她的声音似乎发自天国,代表着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姑娘就是这种精神的化身!我心中的希望又复活了。陆地,帆船,它们在上苍赋予奥尔贝小姐的那对超凡眼睛中或许已跃然可见!是啊! 应该再等一天!大家已经承受过如此长久的折磨,再等一天又算得了什么? 罗伯特·卡尔蒂斯与我所见略同,我们都站在奥尔贝小姐一边说情,法尔斯顿也要求再等一等。我们一块请求同伴们,请求大块头、达乌拉斯和其他的水手…… 水手们停住了手脚,他们中没人再言语一声。 大块头扔掉手中的斧头,然后拖着沉沉的嗓音说: “那就等到明天日出吧!”大块头一锤定音。明天如果见不到陆地,也见不到帆船,必定会大开杀戒。 这时,大伙纷纷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大家已无力对付饥饿造成的疼痛。 水手们蜷缩在帆布里,他们甚至不想看一眼大海,看又有什么用呢!明天,他们一定会饱食一顿。 安德烈·勒杜拉尔苏醒了,他一睁眼就寻找他的父亲。我见他正在点木筏上的人数……一个人也没少。那只倒霉的签,落在谁的头上了?当安德烈失去知觉时,帽子里只有木工和他父亲的名字还未叫到! 勒杜拉尔先生和达乌拉斯两人都活着! 这时奥尔贝小姐来到他身边,她简单地对他说抽签还未最后完成。 安德烈·勒杜拉尔没再多问什么,他只是把父亲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勒杜拉尔先生神情自若,甚至还面带笑意。他只看到,只知道一件事,这就是自己的儿子避免了厄运。这两个彼此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生灵在木筏的后面坐下,他们低声地交谈起来。 姑娘出面求情时的神态,在我脑中造成的印象一直挥之不去。于是我有了吉人自有天相的信念,这个信念在我心中已经根深蒂固,我竟敢断言苦尽甘来的时刻一定会到来。那条帆船或者是那块陆地与我们仅仅只有数海里之隔,人们不要以为这是天方夜谭,我能肯定它会成为千真万确的事实。我的脑海中空然无物,所有的幻想都变成了现实。 我把脑中的离奇想法讲给勒杜拉尔父子听,安德烈和我一样对命运充满信心。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知道明天意味着什么!…… 他的父亲认真地听我讲述,他鼓励我要心存希望。他乐意相信——至少他这么说——上苍会让大臣号的存活者幸免于难的,他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儿子,往后他再也摸不着他了。 “我请您,”他说,“永远不要让我的这位可怜的孩子知道……”他话没说完已泪流涔涔! 而我的心中却满怀着希望。 我的目光投向了远方的地平线,在六合之内搜寻着,视野内仍然一片空白。然而我并不担心什么,我心中的信念片刻也没动摇。在明天到来之前,一定会出现一艘帆船或者是一块陆地。 罗伯特·卡尔蒂斯和我一样也注视着大海。奥尔贝小姐、法尔斯顿还有大块头也将他们的生命寄托在双眼上。 夜已经降临,我仍然相信在黑夜中有一艘帆船正在向我们的木筏靠近,天亮时它就会发现我们。 第五十五章 ——1月27日。 晚上我没合过眼。我专注地分辨着耳边的一声一响,水在不停地拍打着木筏,浪花在窃窃私语着。我听得出在木筏的四周没有一条鲨鱼游弋,我认为这是一个吉祥的兆头。 夜间12点46分,海面上有了月亮,半个月盘悬在空中,由于月光暗淡,我的眼睛无法看清远方的海面。然而不知有多少次我似乎在几链之外的海面上看见了心中期盼的白帆! 天刚破晓……太阳在空旷的洋面上冉冉升起! 可怕的时刻正在临近,一时间我觉得昨天在心中燃起的希望之光此时又一个接着一个地熄灭了。帆船没有出现,陆地渺无踪影,我重新回到了现实中。突然,我想起一件事!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行刑即在眼前! 这位行将遭受杀身之祸的人,端详着我,目光依然平和无怨。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恐怖之感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的脑袋像醉酒般昏昏沉沉。 现在是早晨6点,我不再相信上天会垂怜搭救一个生灵的性命。我心惊胆颤,浑身冷汗淋漓。 大块头和罗伯特·卡尔蒂斯靠在桅杆上,他们一直注视着大海。看上去大块头的表情阴沉恐怖,大家都清楚,他绝对不会把那个时辰提早,也不会把它推后。现在很难猜想船长的心中有何感受,他脸色苍白,似乎只有那对眼睛仍然充满着活力。 水手们慢慢地凑到平板上来,他们正在用贪婪的目光吞噬着那位可怜人的躯体! 我如坐针毡,再也呆不下去了,于是躲到了木筏的前沿。 大块头一直站着,眼睛望着大海。 “时间到了!”他叫了一声。 这句话吓得我差点没跳起来。 大块头、达乌拉斯、弗莱波尔、伯尔克、桑东一起向木筏的后面逼进,木工把那口大斧子紧紧地握在手中。 奥尔贝小姐禁不住尖叫了一声。 安德烈猛地站了起来。 “我的父亲?”他大声问,话音随之哽住了。 “那只凶签落在了我的手上……”勒杜拉尔先生回答。 安德烈抓住他的父亲,用双臂把他抱住。 “不!”他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还是杀我吧!杀我吧!是我把奥尔巴特的尸体扔进了大海!你们应该杀的是我!”可怜的孩子! 他的话使屠夫们勃然大怒。达乌拉斯冲向安德烈,把他从勒杜拉尔先生的怀中拉开,嘴里说道: “别来这一套!”安德烈仰面摔倒在木筏上。两个水手把他摁住,不让他动弹。 与此同时,伯尔克和弗莱波尔抓着就要成为他们口中之食的受难者,把他押往木筏的前沿。 这可怕的一幕突如其来,令我始料不及。我惊呆了!我想冲到勒杜拉尔先生和这伙屠夫之间,把他们隔开,但我力不从心! 勒杜拉尔先生站在木筏上,他猛地挣脱了水手们,身上的衣服被撕开,胳膊坦露出来。 “等一会儿!”他说,语音中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等一会儿!我并不想让你们失去自己的那份食物!但是你们不会在今天就把我整个儿都吃掉吧,我估计你们吃不完。”水手们愣住了,他们看着,他们听着,迷惑不解。 勒杜拉尔先生接着说: “你们有十个人,我的两只胳膊难道不够你们饱食一餐吗?你们先把它们砍下来,明天再把剩下的吃掉!……”勒杜拉尔先生伸出了赤裸裸的手臂…… “行啊!”木工达乌拉斯的叫声可怕之极。 他抡起大斧,动作疾如闪电…… 罗伯特·卡尔蒂斯再也看不下去了,我也如此,只要我们活着,就不能让屠夫们得逞。船长扑向水手,要把受害者营救出来。他们扭做一团,我也冲了上去,我刚到木筏的前缘,有个水手突然用力地推了我一把,我一头栽进海里…… 我紧紧地闭上嘴,我想憋死总比溺死强!…… 然而窒息感迫使我屈从了,我不由地张开了嘴!水灌进口里! 谢天谢地!这水是淡的! 第五十六章 ——1月27日,续。 我喝啊,喝啊!我复活了!生命突然在我体内复活了!我再也不想死啦! 我大声喊叫着,大家听见了我的喊叫声。罗伯特·卡尔蒂斯出现在木筏边上,他向我扔出一条绳子,我一把抓住它,爬上木筏,躺倒在平板上。 我的第一句话是: “淡水!”“淡水!”罗伯特·卡尔蒂斯叫道:“陆地在望啦!”所幸悲剧还未酿成!屠杀还没进行!为人鱼肉者还未血溅木筏!罗伯特·卡尔蒂斯和安德烈与这些衣冠禽鲁展开了搏斗,但终因寡不敌众,眼看着抵挡不住了,就在这千钩一发的时刻,我的叫声吸引了他们。 这场酣战随即告停。“淡水!”我不停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我把身子俯向水面,我贪婪地喝着,我大口大口地喝着! 第一个效仿我的是奥尔贝小姐。罗伯特·卡尔蒂斯,法尔斯顿,还有其他人,他们纷纷冲向这条生命之泉。人人都要喝个饱。方才凶如豺狼的那帮人现在向上天展开了双臂。有些水手一边连连叫绝,一边用手在胸前大划十字。大伙跪在木筏边缘,痛饮不止。在一阵狂乱之后,便是心醉神迷的畅快。 安德烈和他的父亲最后才效仿我们酣饮了一番。 “我们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大声问。 “在与陆地相隔不到二十海里的地方!”罗伯特·卡尔蒂斯回答。 大伙迷惑不解地看着他。船长疯了吗?人们望穿了海面也没看见陆地,木筏依旧位于水环的中心点,不着边际! 然而,这里的水确实是淡水!水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无所谓!我们的感官没出错,因为干渴已经止住了。 “是的,现在还看不到陆地,但它就在那儿!”船长用手指着西边说。 “哪块陆地?”大块头问。 “美洲陆地,亚马逊河的河水就从那儿流入大海。这是世界上唯一能把海水从入海口推至二十海里以外的河流!” 第五十七章 ——27日,续。 罗伯特·卡尔蒂斯言之有理,亚马逊河入海口的流量每小时为两万四千立方米1。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大西洋中唯一有淡水可喝的海域。陆地就在那边!我们感到它近在眼前!风一定能把我们送向它的怀抱! 这时,奥尔贝小姐的祈祷声飘向天空,我们也像她那样祈祷起来。 安德烈·勒杜拉尔被他父亲抱在怀中,他们一块呆在木筏的后面,而我们都站在木筏的前面,把目光投向西边的海面…… 一小时之后,罗伯特·卡尔蒂斯叫道:“陆地!”我的这本日记就要写完了。没过几小时我们便得到了援救,对此,我想作个简短的叙述。 上午将近11点,我们的木筏在马拉约岛的马古里海角被人发现。好心的渔民盛情款待了我们,使我们恢复了体力,然后又把我们送到了帕拉,在那儿我们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 木筏在北纬0°12′的地方靠岸,从离开大臣号的那天起,我们的木筏至少向西南偏离了15°。我说“至少”是因为我们在西行的同时也在南下。 我们之所以能巧遇亚马逊河入海口,是因为木筏遇上了墨西哥湾暖流,并一直随流漂泊。要是没有这种天缘奇遇,那只有死路一条。 在查理斯敦上船的三十二人——九位乘客和二十三位海员,现在仅剩下十一人——五位乘客和六位海员。 这就是大臣号的全部幸存者。 巴西当局将询问营救情况的谈话记录在案。 获救人的署名如下: 奥尔贝小姐,日·尔·卡扎隆,安德烈·勒杜拉尔,安德烈·勒杜拉尔的父亲,法尔斯顿,大块头,达乌拉斯,伯尔克,弗莱波尔,桑东以及最后的署名人——罗伯特·卡尔蒂斯船长。 我还得补充一点:我们在帕拉特的时间并不长,人们很快为我们重返家园提供了一切方便。有一艘船把我们送往法属圭亚那。我们随即与阿斯潘乌尔的法兰西远洋公司取得了联系,维勒·德·圣·纳泽尔号轮船将我们送回了欧洲。 我们这些大臣号的幸存乘客,历经千难万险,患难相扶,奇迹般的劫后余生,自然结下了生死之交。对此难道容得半点置疑吗?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命运把我们送往何方,纵然天人路隔,我们彼此都会永世不忘,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今天,罗伯特·卡尔蒂斯是他的患难同伴的朋友;将来,他仍然是他们的莫逆之交。 奥尔贝小姐,她不贪图荣华富贵,她只想为照顾受苦受难的人们贡献自己的一生。 “可我的儿子正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人啊!……”勒社拉尔先生对她说。 现在,奥尔贝小姐有勒杜拉尔先生做她的父亲,有安德烈做她的兄弟——我指的是他们暂为兄妹,但要不了多久,这位坚强的姑娘将会在她的新家庭中得到应有的幸福。我们衷心祝愿她过上甘之如饴的生活! 1是塞纳河流量的3000倍——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