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受封疆》 第一章 抚宁王府内阁,香雾妖娆氤氲。 一人慵懒地半坐半躺在正中的太师椅上,锦服半敞,头发披散。 堂内依旧静谧,他微噙一丝冷笑,抬眼横扫堂下站立许久的新状元郎,终于漫不经心发话:“状元郎你是天子门生,没没等到殿面圣,就着急来拜我,是否想诬陷本王于私结同党,送我个不忠的罪名?” 一通泛酸官场话罗嗦完毕,他没耐心等到回复,倏地含笑起身:“状元郎此来,是不是想从本王这里探听,明日早朝,圣上是否让你官居三品?” “下官不敢妄自揣摩。”状元俯身,否认,但一双眼灼灼,明白写着**。 堂上那王爷阖言,微笑起身,来到状元郎人的跟前。 停步的那刻他袍带松懈,原本就松垮的丝袍顺势逐渐滑落,大半的身子袒露在外。 新状元几乎惊呼出声,除了这大袍,这位韩朗王爷里面空无一物。难道他每次都是这个模样私见大臣的吗? 心如撞兔的状元郎顿时口干舌燥起来。 抚宁王韩朗,果然如朝野传闻那样,眉梢眼角风流无限,透着说不出的妖媚,令人心痒不已,却又不寒而栗。 这时,廊道外传来脚步声,韩朗蹙眉,从足音分辨,已知来人是谁。 果真,雕栏木门被倏地推开。 “流年,皇上药都吃了吗?”韩朗再不多看那个没出息的傻状元一眼,只问闯进房内的侍卫流年。 “禀王爷,圣上一直在批阅凑章,药我是温了再温,劝了再劝,他却一口未碰。” 韩朗轻哦了声,俯身上前扣住他下巴:“我留你在宫里,你就是这样伺候的?” 什么都不用再看,只看流年发青的脸色,就知道眼前这位王爷用了多大的劲力。 “奴才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韩朗沉思片刻,当下做出决定:“算了!流年你进内房替我更衣,陪我进宫。” “王爷,那我呢?”新科状元这才想起自己此行,连名贴都没递上。 “怎么,你……出府还要我说个请字不成?” “学生不敢,不敢……”在他俯首之际,韩朗已经不动声色地系带好腰上的金绦,艴然离开。 ==================== 悠哉殿,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殿内除一人端坐正中龙案以外,所有的人,都长跪在地劝药。 而那正主儿,闷头仔细批阅的奏本,一声不吭。 “万岁爷,这药再过会又要凉了,如果您再不吃,王爷是不会轻饶我们的。” 批阅的朱笔顿了下,继续起书。 “陛下!”在他身边的太监忽地低唤,“王爷来了。” 皇帝这才举首,只见抚宁王头戴紫凤银冠翅摇,锦绸紫纱袍披身,腰系莽,赫然站立,招牌样的盈盈微笑。 笔头一颤,皇帝不安地扫了下四周。 “是我没等你的叫传,闯进来的。”韩朗适当地解释了下,便下令其他人退出悠哉殿。皇帝迟疑了下,没有反对,继续批阅。 最后只剩下这君臣二人。 “悠哉殿,让你住,原是给你调养身心用的。”上方闻来一声叹息。余音未断,韩朗已将皇帝抱起,入秋已久,大白天倒不觉出什么不妥,可到了夜晚,还是瑟瑟凉意袭人。 他抚上扣住皇帝的手指,自己猜的果然没错,皇帝的手冰凉。 “你是皇上,肩上的单子自然很重。只是,也要注意身体。” 皇帝安静地任韩朗抱坐在身上,动也不动。 韩朗瞥见案前,药碗里的汤药仍然冒着热气,伸手端起送到皇帝唇边。 “入秋了,我该注意让你多添件罩衣的,怪我疏忽了。来,趁药还热着,先把它喝了。” 皇帝微顿,终于张口喝下那黑色的药汁。 这药逐渐见底,韩朗眼里闪过一丝戾气,一口噙住皇帝霜冷般的唇,舌尖断续推送,分享着他口中的苦涩,不知那气息彼此交缠了多久,皇帝突然狼狈别头,身子前倾,想脱离他的怀抱,却又最终安分地停止了动作。 韩朗笑着,灯下夜瞳璨亮:“我知道你在为你那秦将军担心,可他说错了话,传错意,就该受罚。邻邦东夷是个和平的民族,而那里的边疆驻扎的军饷十万白银足够了,他偏弄成了三十万。虽然是个小错,国库也不紧缺这多出的二十万,但给他个教训让他长点记性也是应该的。” 皇帝好象还是赌气,一言不发,埋头批阅。 “你如果真是心疼他,我等会放他回来就是了。”说着,韩朗抽拔出批阅的狼毫,随手一掷,微笑着又揽他入怀,再次吻上少年天子的唇,沿着他细颈不停往下,十指松开腰上明黄色绦带,探入其中,在他两腿间摩娑。 开始那被侵犯的身体还有少许的僵硬与抵抗,到后来呼吸却也急促起来。 韩朗冷笑,横抱起他走进内堂。 激情后的满足使得皇帝沉沉入睡,却让韩朗脑子异常清晰。 沉沉夜色之中他下榻,为枕边人掩好被子,又转回殿厅,将君之朱批换成臣用的蓝批,继续看折子。 ============== 有主顾的一夜,华容入帐六百两,也付出小小代价。 那位候姓武官兴奋之情难以抑制,到最后劲使得大了些,把华容右手手骨生生折断。 华容却不沮丧,第二天带下人去医馆接骨,接好后还特地去画馆,差人在他绷带上画了朵兰花。 兰花画得栩栩如生,华容很是开怀,于是又带下人上街去逛。 这位下人十分之有性格,不仅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华贵,还昂首挺胸走在前头,瞧也不瞧主子一眼。 华容急行赶了两步,拿扇子敲敲他肩膀,比个手势:“既然你瞧不上我,那你大可以拍屁股走人。” 华贵立在街心,嗓门比锣还大回他:“我干吗要走。你又没有亲人,万一哪天被男人干死了,你的那些银票不就都归我了嘛。” 华容气得打跌,连忙打开扇子扇风,朝打量他的路人摆出个绝顶潇洒的姿势。 而华贵人却气宇轩昂,呆立了一会又道:“主子我要买把剑,做个有抱负有理想的真男人。” 这句话兜来转去还是讽刺华容,华容也懒得理他,干脆笑得春花烂漫,一路陪他选剑。 大街上扯破嗓叫卖的能有什么好剑,华容一路撇嘴表示鄙夷,直到看见一把乌鞘剑时才止了步。 华贵知道他识货,于是一把将剑拔开。 没有意想中的宝光四射,这把剑沉静温吞,只在离鞘时发出一声极低的铮鸣,还有道无法言说的沁人寒意。 剑的主人低眉敛首,只有一句:“这把剑二百两,不还价。” 华贵一时咋舌,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华容。 华容比个手势示意值得,将脖子伸得老长,非要去看那人埋着的脸。 那人迎风抬头,目光凛凛和他对视,形容落魄但人却坦荡。 华贵的大嗓门又亮开了:“这把剑我要了,主子快付钱。” 见主子拿眼别他,他的嗓门更大:“我没钱,你也莫要这么小气,反正你死之后银子都是我的。” 华容不别他了,看着那人舒朗的眉眼似笑非笑,又比个手势。 “连人买下多少钱?!”华贵的脚立马跳高:“主子你以为男人都象你,个个都能买吗!” “在下林落音。这把剑来日定当赎回。”剑的主人这时又说了句,双拳往前一抱。 说这句话时他双脚一飘,脸色煞白似雪,往前栽倒那刻看见人影一闪,有人斜斜扶住了他。 醒来时林落音无有例外的躺在床上,有人在他床边静坐,见他睁眼启齿一笑。 多么典型的美人救英雄桥段,唯一的意外是美人前要加个男字。 华贵的大嗓门在外头亮起:“饭好了,大夫说林大侠是内伤郁结外加饿坏了,林大侠如果方便起来,那就先用饭吧。” 饭菜极其可口,林落音很艰难地控制自己的吃相,而华容照旧是吃流食,女儿红配稀粥。 一旁华贵自作主张,拿来一包袱银子,和那把乌鞘剑搁在一起,很是豪迈宣布:“大侠一时凤凰落架,这点银子先拿去花,剑也先拿着。” 华容不喝稀粥了,打个手势说:“我还没死。”然后掏出张二百两的银票,把包袱和剑一把拢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居然还能笑,居然还举起酒杯,朝林落音遥遥一敬。 林落音颔首,结果这顿饭吃的极其舒畅。 从始至终华容不曾对他表示好奇,也懂得他的尊严当不起施舍。 这样一个浮华的男子,居然有种懂得一切后的堪破。 不过最后的客套总是难免,他难免还是抱拳:“多谢公子搭救,林某来日必当报还。” 华容比个手势,大意是识英雄重英雄大侠何必放在心上。 结果华贵翻译官译道:“我家主子是个奸诈小人,连大夫都说了,林大侠内力丰厚当世少有,林大侠将来得了势,可千万别忘了我家主子姓华名容。” 林落音莞尔,将破落衣衫掸了掸,道别得磊落自然,落架凤凰却从容依旧。 门里这时进来个小厮,穿得很是彰显主人门楣,拿张拜帖敛首:“我家老爷余侍郎来问,今晚公子可有空过府一趟。” 华容比个手势,华贵讪讪翻译,嗓子尖刮得磨人:“我家主子说他愿意带伤服侍余老爷。” 小厮领命而去,林落音却留在了原地,有些不置信的回望。 华贵的嗓门益发尖了:“你什么也不必说,我家主子必定回你人各有志,还说他这辈子最不看重的就是脸皮。” 这次华容颔首,对华贵人的话很是赞许,左手打开他的招牌折扇,露出了“殿前欢”三个字。 林落音再不方便说些什么,只好抬眼,又说了声告辞。 这一眼恰巧和华容四目对视,林落音怔怔,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 不管他这个人如何,那双眼却是烟波浩淼,望进去好似空无一物,却又仿佛还有个不能触及的深处。 第二章 余侍郎是个文官,为人内敛深沉,在床上华容就表现得七分安静三分狂浪。 这东西其实和烤肉也差不多,几分生几分熟,最要紧是客人喜好。 做事情的时候有夹板不方便,华容事前就将绷带拆了,只将右手微吊着。 他自己不以为意,对方就反而会懂得怜惜,事情做完后余侍郎亲自替他上绷带,还在兰花旁题了首小诗。 华容对诗不感兴趣,只喜欢侍郎桌上的香茶,牛也似的喝那极品大红袍。 没位没品加上爱钱如命,这样的华容却不让人觉得粗鄙,那也是桩极大的本事。 一旁余侍郎看他,不多久叹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时我最轻松快活,什么弦都松了。” 华容转过来看他,明显一副装作能听懂的样子。 “现在要轻松一刻还真是不容易,韩太傅阴晴难定,皇上又是三天说不上两句话……”余侍郎又叹口气,全无意义的感慨,并不指望华容能够分忧。 感慨完他掏出银票,华容连忙比个手势说谢谢。 这个手势他比得十分优美,他的感情总是在收到酬劳时最最真挚。 一个傍晚又进账五百两,华容的心胸也忽然宽大,破例带华贵去望江楼吃晚饭。 望江楼是个很高级的地方,菜很贵碟子很小,华容照旧穿得象棵葱,很暴发户地点了一桌子老菜。 华贵的嗓门还是依旧的大:“不用你比划,我知道有钱人的菜是点来看的,这次我一定不再拼死吃完。” 他们所坐的位子临江,是望江楼里最好的位子,隔壁立刻有雅士咳嗽表示不满。 华容抬头,认得那人是丁尚书,连忙示意华贵噤声。 “既然是体验民生,又不许人说话,何苦来哉呢。”一旁又有人发话,闲散的两句,声音微沙。 丁尚书连忙拱手:“能够和抚宁王一江望月,这些草民是何等的福气。” 抚宁王韩朗,这名头一出全场立刻寂静,所有人连呼吸都弱了三分。 韩朗回头看向江面,看着朗月寒照江水死寂,就这样在满楼的胆战心惊里体验民生。 就在这最不合适的时机,华容居然发声,‘哗’一声打开了他那把折扇。 韩朗的余光朝他扫来,丁尚书投其所好,连忙进言:“这位就是华容,我记得曾经跟王爷提过,他是……” “是堆能放在称盘上,若干银子一斤叫卖的软肉。”韩朗扬起唇角,余光又从华容身上收回:“我对这种货色没兴趣。” 丁尚书一时讪讪,尴尬了好一会才道:“王爷说的极是,王爷是何等身份,为国操劳为君分忧……” “身份?”韩朗又接过他话头,眼里寒光闪烁:“怎么你觉得这身份很好,抚宁王很好当吗?正所谓夫差也是夫,伴君如伴虎。你来当一天试试看。” 丁尚书的汗滴了下来,谨慎又谨慎地挑了句话来说:“别的不说,单说王爷的才情就是了得,刚才一开口就是绝对,怕是满朝翰林没一个能对上来。” 马屁还没拍完楼厅里又是一响,华容居然又在最不合适的时机将扇子“啪”一声合上。 “这位华公子的意思是你能对吗?”韩朗霍然回首,看他看得十足玩味。 一根葱华容先生居然点了点头,不仅点头还立身,又一把打开折扇,很是潇洒地前迈两步。 这下连华贵都察觉到他不识时务,在后头跺脚:“禀告王爷,我家主子根本不会对对子,他是个哑巴!” “哑巴未必不会写字。”韩朗很是和气地回了句,不知朝哪里抬了抬手。 立刻有飞毛腿将笔墨送到。 华容很是潇洒地执笔,左手运墨,不消片刻就已经写完。 韩朗将纸凑到眼前,看的时候众人心跳集体停止。 结果看完后韩朗神色如常,只是将一根修长的手指顶上华容那柄折扇,在殿前欢三个字上流连。 “殿前欢。”他缓声念道,一字比一字冰冷:“你在哪个殿前承谁的欢,谁教得你这般放肆!” “给我打!”起身离开那刻韩朗挥手:“打到他说话为止!” 桌上那片纸随即也不见了,被韩朗收进了袖管。 “夫差也是夫,伴君如伴虎。 君瑞若是君,过墙何必梯。” 纸上如是写。 夫差者王也,君瑞者贼也,这华容的胆是比天还大,居然讽刺韩王爷窃国做贼。 韩朗一路冷笑,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开始对那一根葱似的软肉感兴趣。 “打到他腿断为止好了。”想到这里韩朗突然顿步:“我倒一时忘了,将个哑巴打到说话,可不就是把他打死。” ===================== 邹起是京城一个无名的小摊贩,唯一会做的生意就是早上卖粥。 而每天让他心跳最厉害的时候,就是清晨为一位特殊的客人盛粥。 这特殊的客人非是旁人,就是鼎鼎大名的抚宁王韩朗。 事到如今,邹起还清楚记得那第一次相遇情景:他傻傻地盯着看人家吃完,自己茫茫然地收好帐,过了很久才缓过了神;随后逢人就说他碰到个神仙样的人物。 那一整天都是那么兴奋,手舞足蹈介绍着,说那是个很漂亮很高贵很仙骨的神仙。 最后,旁人实在是于心不忍,万分小心地告戒他,他心里的神仙其实是个大恶人,大坏蛋,叫韩朗。 于是,邹起又傻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晨,恍惚地摆好摊头,再次见到那漂亮的大坏蛋,听到他说“老板,来碗清粥。”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一点都不介意别人的话,在他心目里,韩朗就是最好看的神。 而从那时起,长得神仙样的坏蛋几乎是天天惠顾他的生意的,可以说大多是风雨无阻的。 慢慢地他也掌握了韩朗的规律。 韩朗有两个贴身小厮兼任护卫,一个叫流年,一个叫流云。 他们轮流当差,一人一天。 流年会坐在韩朗身边陪他喝粥,流云却只会站在韩朗身后干等。 韩朗只叫清粥,配他摊上自制的酱菜。 来他这里吃早点的百姓,见这位大人来就纷纷让坐,有的识相的离开,有的找个角落围观窃窃议论。 韩朗从不会热情招呼,也不会命令人回避,慢条斯理地吃完他的早点。 结帐的时候,也会根据他吓走客人的数量,多给银子。 渐渐地,邹起早上的客头少了很多,而韩朗给的银子却没有少过。 今天天气晴朗,他起早了,刚设好摊头,就听得有人问:“请问这里哪个粥最便宜啊?” “清粥。”邹起随口答道,瞥见位男子,衣衫有些破落,可样貌英挺。 “便宜就多来几碗!” 邹起看看天色,时辰还早,忙招呼那人坐下。 然而结果却出乎他意料…… “大人,这……清粥都让这位小哥抢吃光了;要不我给您盛碗红豆甜粥?” 当韩朗脸色铁青地站在粥铺前,邹起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好胆战心惊回话。 韩朗挥手示意不必,在抢掉他早饭的那人面前坐了,目光打斜问他:“你是外乡人吧,叫什么名字?” “是外乡人。”那人开始头也不抬:“在下林落音。” “林落音……”韩朗重复,低低沉吟,将他从头到脚看过:“好名字,出门在外做事一定很辛苦,平常用左手还是右手?” 身后的流云叹气,人命真贱,老天没眼。如果主子一知道答案,这林落音是绝对保不住一只手了。 昨晚接班的时候就听流年说,主子心情不佳。而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主子越喜欢装作若有所思,就是他越使小性子计较的时候。 可一大早沾上血腥总是不好,他思忖,小跨一步:“主子上朝听政的时候快到了,皇上还等着呢。” 韩朗狠狠回瞪他一眼,遗憾地回轿,又故意叹口气:“算了,走吧。” 心腹也有不知心的时候,方才他问那句,却不是要和林落音为难。 这人胸有丘壑武功颇高,而且还惯使左手剑,这就是他从林落音那里看出的信息。 方才那一问,就仅仅只是个确认而已。 抚宁王书房。 流云跪坐在书房一角围棋桌旁的蒲团上,专心将棋子累叠堆砌起来。一个接着一个,黑白相间。 他的主子为碗粥,下完朝到现在,都没好脸色过。 “王爷,有个叫邹起求见,说是……给您送粥。”门外有人通报。 过了许久,流云终见主子笑了。 没想到粥摊的老板那么上心,事后还亲自送粥上门;而且居然还有人肯来通报,可见他为进来塞给下人不少的好处。 韩朗吩咐让邹起进来后,却没等人开口便说:“我除了早上外,是不吃外食的。” 原来兴致勃勃的邹起听完这话后一呆,果然是怕被毒死的坏人啊。亏自己为早上的事,伤神到现在。 “粥老板,你为进来花了不少银子吧?”韩朗托腮扫了眼粥,还冒着热气。 “是啊……”紧张得说不出话,他居然记得自己姓什么,真是……眼眶有点发热。 “愿意留下做我府上的厨子吗?住进王府,只要你负责我的早餐,待遇一定比原来的好。”韩朗拨弄下手指,开出条件。 坐在角落流云一不留神,没掌握好重心,推砌好的棋子散落在棋盘上。果真还是那么耿耿于怀,那么小气。 “你可以考虑下,不急。” 邹起握拳,上前一步,正准备答应,忽听到房外带着哭腔的嚎啕:“王爷,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韩朗嘴角缓缓上扬,形成美丽的弧度,“粥老板,你看我这官邸像什么话,谁都能想来就来;想哭就哭的。” 没等邹起告退,哭喊的人已经闯了进来,一阵香风飘入,梨花朵朵皆带雨,可惜做得太过,令人悚然。 在韩朗的授意下,邹起有了免费看大戏的权力。 这位邹老板听了老半天,才明白来的是群官娼。官娼都可以来这抚安王府,韩朗王爷真是不拘小节啊。 他半张的嘴巴,费心消化所听到的内容。 什么三二一格言,什么私娼受宠…… 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你已经告过他的状了。”韩朗万般不耐地打个哈欠:“今年起码已经告过两次。” “王爷,每年九重我院发放请柬,赏脸的各位大人多的很,可今年……” “够了!娼院男女皆备,不及他华容一人?那关门大吉吧。” “王爷,其实我们失面事小。只是看不惯,他华容靠着媚功套来枕边风,到处去宣扬。说什么……” “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能到处宣扬什么?”韩朗大笑。 官倡本来还扬扬自得,这会子也终于听出韩朗话里的讥诮,一时噤声。 “可王爷,正是因为他是个哑巴,所以好多不该知道的事儿,他可知道不少啊。”有人插了那么句不该插的话。 韩朗眯起眼,下了决定。反正没有事能消遣,正好拿这开刀。 华容,私倡,今天就玩他吧。 “流云备马。” 第三章 入夜,华容百无聊赖地卧床,华贵则拿着林落音那把剑,怒气冲冲地刮猪脚上面的白毛,边刮边声如洪钟:“要寻死你干吗不跳江,早跳银子早归我,省得被人打得半死不活。” 华容的一只手两条腿都断了,只剩下眼珠子还活络,于是拿眼横他,艰难地打手势:“那你干吗趴我身上替我挨打?半边脸被打得象猪头。” 华贵哼一声,侧过身给不像猪头的那半边给他看,又哼哼唧唧:“这剑快是快,可就是不顺手,劈柴不顺,刮毛居然也不顺。” 华容又艰难地比个手势:“这把是左手剑。” “剑还分左手右手?”华贵眨眨眼,突然间开了半个窍:“主子你怎么知道?你别告诉我你会武功。” “我当然会。”华容摆个造型,鼻子朝天看他,又指指头发比划:“那看在我也是大侠的份上,你可以替我洗头了吧。” 华贵肿着半边脸恶毒的笑了:“有本事你自己洗,头发比拖把还臭,看哪个男人还肯上你。” “不如我来帮公子洗吧。” 窗下突然响起了人声,余音未落人已在房内。 抚宁王韩朗,居然不敲门,趁夜翻墙来访。 华贵受惊,猪脚扑通坠地。 韩朗朝他拂了拂手:“我的马在门外,你去牵它进来。牵进来之后慢慢喂它草吃。” “我家没有草。”蠢奴才华贵半天才挤出一句。 华容笑,异常艰难的起身,朝他比手势:“那你最好去找,饿坏了王爷的马,王爷肯定又要打到我说话。” 华贵连忙听命去了,韩朗于是转身,朝华容盈盈一笑:“洗头的话不如全身洗,你家澡盆在哪?” 华容的澡盆很大,还非常暴发地镶了金边。 韩朗很是怜惜地将他放了进去,掬把水淋上他头顶。 水汽中华容冷汗如瀑,左手握住盆沿,享受的表情已经做的很勉强。 “腿疼还是手疼?”韩朗近前,很是怜惜地问了句:“如果华公子不喜欢可以不洗,我这人并不霸道。” 华容连忙比手势,要钱不要命地表示喜欢。 韩朗上来捧住了他脸,双唇覆了上去,湿漉漉地一个吻,几乎将他肺里空气吸尽。 “也并不比别人的嘴巴好吃。”吻完之后韩朗结语,将华容下巴紧紧捏住:“长得好却也未必颠倒众生,那你是凭什么抢了官娼的生意?” “是凭这里吗?”朦朦水汽中他又问,另一只手前行,找到目的地后探进去一只手指。 一只之后就是整个手掌,猛然前刺之后又迅速回缩。 后穴被撑到极至后也迅速回缩,韩朗再放进一只手指,还是被炙热包覆,紧紧包覆,象情人吸吮的唇。 “功夫是好却也未必一支独秀。”韩朗又是喃喃:“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有哪里过人?” 华容示意自己不会说话。 “你打手势,我能看懂。”韩朗吻上了他颈脖,每一个唇印都是道烈火:“是不是你琴艺过人?” 抚宁王韩朗居然懂得哑语,对此华容却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比手势回他:“琴只见过没弹过。” “那就是有见地,是不是读过许多书?” “读是读过,不过记住和喜欢的只有一部。” “哪部?” “佛经。” 这个回答是大大出乎韩朗意外,居然让他停止下吻抬起头,问道:“这么说,是佛经教你让男人压在下面?” “是。”华容坚定地比个手势,一字字认真比划:“佛语有云,当受则受。” “当受则受?”韩朗朗笑,将眼眯起:“一俗到底,却又什么都明白通透,这就是你的趣味所在吗?” 华容静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看他。 “你要我亲自尝尝?”韩朗挑眉,一把抱住他腰身提起:“那么恭敬不如从命。” 水珠一路下坠,华容赤身**挂在韩朗腰间,身下如被熔岩穿透。 还好是他比较喜欢的前位,他想,伤处痛极反而开始笑,余光撇向桌面。 桌上放着他那把被人打烂的绿扇子,殿前欢三个字依稀可见。 冲着这三字华容又是笑了,笑里意义不明乾坤无尽。 半夜**颠倒,到最后韩朗整顿好衣衫,华容趴在地上,连眼珠子都不活络了。 华贵已经回转,正在替他翻译:“回王爷,我主子说那天对对子,是为了要引起王爷注意,好傍上王爷。” 韩朗饶有兴味听完这句,整下衣衫准备扬长而去。 回身时却看见华贵正将什么东西塞到书桌下。 “你藏什么?” 事迹败露,华贵涨红了脸,心越虚嗓子越大:“主子都成这样了,这人还送拜帖要他明天过府,我替主子挡一下难道不可以?” 韩朗挑了下眉,面露难色:“我看还是别挡了,因为我扫了恩客的雅兴,那多不合适。” “这样吧。”他将掌一合,笑得无比快意:“你主子不方便,我就明天派人来抬,只要有口气在,抬也把他抬去。” 华贵的眼珠子突了出来,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只好恨恨:“王爷好像还没付钱,钱可是我家主子的命,您可千万别吃霸王餐!” “来日方长,我赊帐月结吧。不过话说回来,华容,你的奴才嗓门真够亮堂的,如果被送进宫做了公公,是有点屈才了。”韩朗悠悠回句,眼光瞥向华容。 华容也算配合,提上一口气,点头表示同意。 华贵立刻一记眼光杀到,只差没把他活劈当场。 “放心,明日我一定记得差人来抬你。”韩朗带笑转身。 “那么有劳。”华容比个手势,居然还表示谢意。 当受则受,他还果真是无所不能受。 此人有趣,离开后韩朗一路上想,快鞭催着飞马,终于推翻了自己好受必须铁骨铮铮的愚见。 “当受则受殿前欢先生。”他扬起嘴角:“我等你来傍,游戏还长。” 回到王府,沐浴后,他换上袍子,人歪在锦绒塌上,闭目养神,流年尽职替他倒水沏茶。 “主子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了。”流年一边倒水,一边道。 “方子呢?”韩朗闻言一下来了精神,睁开眼睛问道。 流年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乖顺地递上,并拿来将烛灯照明,让韩朗验收;偷觑他主子的神色,还算愉快。 “主子,这法子老这样,也不能长久。”韩朗睨了他眼,示意继续。 “京城猝死一两个平常人是没什么问题,可总死的是大夫,即使是意外,也是很令人费解的。” 韩朗一听眉锁,似有不虞,但还是淡然道:“知道了,我会另想办法。” “那主子还要更衣进宫吗?”流年小声问。 “皇上晚上把药喝完了?”韩朗又问。 “是。” “哦,太晚了,不去了。” “那要流年特地进宫禀明吗?” 韩朗眨眼,这小子什么时候愿意勤快了?“如果皇上问你,我为何不去,你会怎么说?” 流年一顿,低头施礼,正经百倍地回道:“说主子今和一根青葱折腾久了,倦了。今儿不提前面圣了。” 韩朗听闻也不恼怒,手指弹了下流年的脑门,还没手上干涸的水珠弹溅在流年额头上,缓缓沿着脸颊滑落。 “流年不敢欺君。” 韩朗非常大度地笑笑,大度得有点刻意,“这天看着要下雨了,你就别去了。我也睡会儿,门外候命去。” “是。”流年应声告退,却在出门前又被韩朗叫住。 “那个卖粥的,是不是已经答应在府内干活了?”看来主子也有记性不好的时候。流年忙回复称是。 韩朗呵呵一笑:“明早不用到外面吃早点了,至于他的住所你安排个院落给他,尽量清净些。” 一个刚进府的,竟如此让主子上心;流年有了疑惑,却也不敢多嘴,领命退出了屋。 皇宫内院。 有人开始后悔乖巧喝完了药,让其他人散去,只留下他一个。 殿内火烛高烧,一股略黑的热气蒸腾而上;外敲三更鼓。 弹劾韩朗的奏章,就放在他的桌案前。 既然每份奏折,韩朗都会在呈上前粗略审查一遍,那怎么还能出现在当今皇上的面前? 他居然没半点避讳。不是当真扪心无愧,就是太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昨晚承诺该来的时辰早过了,还没见他的身影。 坐在案前的人终于按耐不住,愤愤地提笔,在纸上写下几字后,发疯似地用双手紧拢,将那带字的纸揉捏成一团,狠掷向窗外。 殿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雨,细如银毫,不动声色地打湿悠哉殿前的雕窗。 皇帝沉静片刻,突然站起身,冲出门外,苦找到那已经湿糊纸头团,默默放在手心摊开。 笔墨未干,雨水滴在纸上,溶化成一片,但依稀还是可以辨别纸上的字:韩朗。 “扔都扔了,为什么还要拣回来?”一柄雨伞替他遮去了逐渐密集的雨点,幽幽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天子没回头,迈步准备走回殿堂。 “难道你还要等他到破晓吗?”声音又问,皇帝依然不答,也没有转身。 “皇上,我们就这么过一辈子吗?” 皇帝伫立在屋檐不动,身体有些不稳,甚至可以说是摇摇晃晃。 “没有我,你当不成皇帝;没有你,我不可能再活在这世上。韩朗说,现在我们的命运,一人只能一半,分不开的。陛下,你真的想要这样活一辈子吗?” 雨越下越大,雨水有节奏地击打屋顶,那声音仿佛有了魔力,让雨落在人心上,一路滴答不停…… ==================== 翌日依旧秋雨缠绵,近傍晚时分,华容真的被韩朗差人抬到了赖千总府上。 一路上颠簸,华容强撑,折扇虽然没了,却还能硬撑个倜傥,可意识却有些恍惚,像是魂灵一不留神,就能从这疲惫不堪的身上漂移出窍。 果真,还没到了赖府门口前,意识终于涣散,他昏睡了过去。 清醒过来,华容第一眼看到就是华家第一名仆——华贵。 “主顾呢?已经做完?银子收到?”他连忙比手势,关心交易状况。 “你暂时死不掉,本来还想跟来给你收尸呢。”华贵耷着脸,“还能走吗?不能走,我可没钱请轿子抬你回去。” 华容别他一眼,想潇洒地赏他个笑脸,却也万分困难。 “钱没赚到?”他沮丧,咬了咬牙。 是他昏迷的关系,没让客人满意? 华贵立刻大嗓门回他:“今天你的主顾,没工夫上你了,都去朝里商量韩朗那点破事呢。” 华容困顿地眨眼。 华贵知他要问什么,截道:“据他们说,金銮殿上皇帝与那个杀千刀的韩太傅闹翻了!” 华容听后又是一愣,忙虚弱地打着手势:“怎么可能会闹翻?“ “那我怎么知道啊。只听说,那姓韩的在读自己的奏章,皇帝一下从龙椅上站起来,二话不说冲过去,就把韩朗的则子给撕了个粉碎,粉粉碎啊!他还眼瞪了韩朗很久呢,就差没下旨把他给拖出去砍了。”华贵把刚打听到的,添油加醋地转述了下,“喂,你说他会倒吗?” 华容笑着虚弱地比划:“要他倒未免太快了,我还没傍上他,赚够银子呢。” “就是!他还欠我们银子!你记得死前,一定要讨回来。那个抚宁王和我可没的比,连送佛送到西的道理都不懂。只知抬人过来,怎么回去他就不管了。”华贵一边搀扶着华容下榻,一边不甘愿地嘀咕。 “只因为我死后家当都是你的,不是他抚宁王的。”华容虚弱地打着手势,到这时居然还笑得出来。 第四章 殿外,韩朗已经跪了一天一夜,睫毛上盖着层霜,居然已经不再融化。 朱门开了一条窄缝,皇袍的一角掠动,有些迟疑地停在了他跟前。 “皇上若不解气,臣可以一直跪下去。”韩朗低头,这句话不是在折磨他自己,而是在折磨他的皇帝。 皇帝果然是叹了口气,蹲下身来看他,脸孔小小眼神无助,和小时候一般无二。 韩朗这才笑了,替他将风裘系紧:“对了,这才是我的好皇上,您应该相信,臣才是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皇帝还是不说话,由着他慢慢将自己扶起,又慢慢将自己拥进门去,慢慢抱在了怀里。 “苏棠通敌叛国,论罪的确当诛。”韩朗将他的皇帝抱在膝上,炽热的唇咬上他耳垂,吞吐着**:“皇上不应该撕了我的折子,耽误了军国大事。” 皇帝挣扎,一如既往地徒劳,韩朗右手轻车熟路握住了他分身,几下厮磨已经让他化成汪水。 “这样,省得皇上劳顿,诛苏棠九族的圣旨就由臣来拟,皇上就盖个朱印如何?”韩朗在他耳边低声,铺开一卷皇绫,将他手按上了玉玺。 皇帝抬手,却执拗着不肯落下,在韩朗怀里挣扎。 韩朗并不用强,只是咬开他衣衫,沿着他锁骨一口口地咬,真的咬,一口一个浅浅牙痕。 皇帝高持着的手有些颤抖,两腿不由自主地打开了一个角度。 韩朗松开底裤刺进,右手仍不肯饶过他,握住他涨大的**,时而挑逗时而疯狂套弄。 快感象浪般一层层涌来,高峰到来时皇帝无声张大了嘴,人往前栽倒,玉玺盖上皇绫,落下一个鲜红端方的圣印。 “谢皇上成全。”韩朗哑声完成最后一个穿刺,双臂拥上来,抱住了他无力低垂的头。 皇帝再不挣扎,慢慢缩进他怀抱,就这么沉沉入梦。 一天一夜,韩朗门前立雪,他又何曾合过片刻眼。 现在他累了,需要一个安稳的怀抱入梦。 韩朗动也不动抱了他很久,直到他睡得沉了,这才将他抱去内房。 “皇上,我的皇上。”跪在床侧时韩朗低语,伸手轻轻抚摸皇帝额头:“我一定治好你,一定让你再开口说话。” 皇帝翻了个身,在梦里依稀叹息,然而叹息依旧无声。 韩朗眼里闪过一道寒芒,缓步绕过大床,轻车熟路地扭开殿里机关,打开了暗门。 暗门里是一间暗室,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一枝烛火半明。 有个人蹲在床边,抱着膝盖对牢烛火发怔。 韩朗上前,一把卡住了他颈脖,将他顶上后墙:“是皇上放你出来的吗?你跟他说了什么?!” “王爷以为我能和皇上说什么?”那人冷冷回道,正是前天和皇帝对话的那把声音。 “说什么都没用,你永远也没有希望报仇。”韩朗将手握紧,在那人垂死一刻才松开,放他颓然倒地。 “他永远不会背叛我,因为他爱我。”韩朗一字一顿,蹲下身去,在那人的绝望里笑得肆意。 那人嘶吼了一声,象只困顿的兽。 韩朗长笑,挥袖将烛火掩灭。 “你只是个声音而已,永远见不得光的声音。”离开那刻韩朗又道。 暗门应声合拢,屋里再没一丝光亮。 “我只是个声音,永没希望见光的声音……”门后那人喃喃,声音起先还有讥诮,到后来渐渐低了下去,终于变成绝望的呜咽。 事实证明,华贵对华容估计过高了。 四只蹄子被人弄断三只,又被韩朗折腾半夜,他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走路回去了。 华贵人于是只好折腰,拉着鞋拔子脸把他背了回去。 回去之后他又拉着脸天天炖猪脚汤,林落音那把剑很快变成了白毛剑。 古语有云,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华容在猪脚汤的滋养下,居然不到一个月就下床了,照旧打扮得象根葱满街溜达,生意照接不误。 天赋受禀,他的确是只绝世好受。 这一个月来韩朗百事缠身,没曾抽出空来让他来傍。 所以这天他现身时华容有点意外,之后连忙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脸。 韩朗的心情看来是不大好,没空和他逗乐,喝了杯茶之后就切入正题:“你是怎么哑的,为什么能听不能说。” 华容有些扭捏不肯说。 大喇叭华贵老早就熬不住了,赶紧上前一步:“王爷我知道,主子跟我说过,他这是心病。小时候他爹心脏有病偏偏又好色,在家偷女人,他刚巧回家,看见爹和个女人在床上滚,就破锣似地大喊了声‘爹’,把他爹给吓死了。从那以后他就不会说话了。” 说完他自己就乐不可支地颠了起来,差点没笑得背过气去。 韩朗的神色却渐渐凝重,握住杯沿问得肃杀:“你爹叫什么名字,你是哪里人?” “我爹叫华艺雄,我是浙江余姚大溪镇人。”华容蘸水在桌上写道。 韩朗再没说什么,将桌一推转身离开。 三天之后韩朗回转,看华容的神色突然变得和善万分,仿佛他脸上开着朵花:“没错,浙江大溪是有个华艺雄,你没说谎。因为你这么诚实,我决定接你到王府,替你治哑症。” 华贵这时正拿那把剑杀鱼,闻言又是受惊,青鱼扑通坠地。 华容当然是不会拒绝,当然是受宠若惊,就差涕泪交流。 “王府有的是人服侍,你还要带你这位华贵人去吗?”韩朗闲闲加了句。 华贵连忙提起那把沾满鱼鳞的乌鞘剑,朝华容亮了亮。 “带……”受到胁迫,华容只好拖泥带水地比划:“我只吃得惯他做的饭菜,别的吃了一概要吐。” =================== 华容终于傍上了抚宁王,青葱头顶开花,变成了高贵的水仙,被眷养在抚宁王府里,这可是个绝好的八卦题材。 京师街头巷尾八卦得热闹,朝廷也不太平。 当今皇上不知何时,又身体不适,终于那日没早朝,直接下旨: “秋冬交替,朕身染风寒,久病难愈;深恐于养病之际,耽误国之政事,现诺:君之朱批,换臣之蓝批。所有奏则转呈抚宁王府,由韩太傅劳神代阅,钦此。” 从这日起皇帝就绝迹朝堂,悠哉殿大门紧闭,宦官们众口一词,说是圣上已经南下避寒养病。 抚宁王府从此益发热闹了,门口永远排着等候觐见的大人们,一天十二个时辰轮岗。 华容如今就在这样一个权欲中心养病,那心情可就别提多舒畅。 韩朗对他可谓是百依百顺,大夫是一拨拨地请,拿绳子栓成一溜替他瞧病。 而华容也绝对是个好病人,让伸手就伸手,看舌苔时舌头伸得象个吊死鬼,是药就往嘴里灌,扎针扎得象个刺猬也决计不皱眉头。 这么折腾了几天毫无进展,进府的大夫就开始少了,开始一个比一个高深。 其中一个白皮胖子顶爱给华容把脉,把完左边换右边,把了足足一个时辰才道:“公子没有病,公子脉相很好。” 华容双眼一翻险些气昏,那胖子却还是不肯撒手,握住他手送出一股真气。 真气逆筋脉向上,象记重锤‘通’一声敲上华容心脏。 华容嘴巴张大,发出了一声极低极低的嘶叫。 白胖子继续握着他的手:“受刺激还有本能反应,说明你发声的功能还在,只要突破障碍发出第一个音,应该就能恢复。” 这话顿时引起了韩朗的兴趣,让他一下坐直,一字字问道:“那么怎么才能让他发出第一个音?” 胖子摸着他的山羊须犹豫:“这个很难说,也许要很强的刺激,也许要找出他心病的根源,解了他的心结。” 华容连忙比手势:“心结是肯定解不了,我爹肯定不会活过来给我再吼一次。” “那我们就来很强的刺激好了。”韩朗轻声道,笑得婉转风流。 说是很强的刺激,其实韩朗还是手下留情,只不过拿一根绳子绑住了华容的小指。 绑好之后他也不过就是把他吊起来,稍稍吊离地面,整个人的重量吊在一根小指头上而已。 韩朗怕他冷,又很是怜惜地在他脚底放了个火盆,让他只能弯着双腿,道:“我其实也不想这样,这都是为你好,你只要喊一声停,我马上放你下来。” 华容很是识趣地点头,韩朗打个哈欠,表示自己也很心疼后去睡了。 一夜干吊十分无聊,到后来华容比手势,问眼前的华贵:“我踩着火象不象哪吒。” 看着他小指乌紫,华贵的脸色发青,难得正经回他:“你真觉得那王爷是好心对你?” 华容眨眨眼,拒绝回答。 华贵的嗓门不自觉高了:“我真奇怪你到底图什么。” 华容翻眼,对他表示鄙夷,缓缓比划:“当然是图当官发财,镶金牙坐金马桶,出门螃蟹一样横着走。” 华贵气急,一梗脖子拂袖而去。 大厅里于是只剩下华容一个人枯吊,细绳下一根乌紫的小指,缓缓渗着鲜血。 他将牙咬得死紧,好像并不打算突破障碍发声。 后半夜的时光慢慢变得难熬,他开始踮脚,尝试在火盆里立足,好缓解小指上的疼痛。 这一站袜子起了大火,忽一声向上烧去,他足踩烈火两团,真正成了哪吒。 “喊一声我就替你灭火。”身后有了人声,正是越夜越清醒的韩朗:“喊什么都可以。” 华容连忙张大嘴,脸上青筋突起,做了个王爷的嘴型。 这次努力白费,王爷两个字没能出声,而脚下两团火却是越烧越烈,烧出了肉糊味。 韩朗唇角上扬,似乎很欣赏他的痛苦表情,上来慢吞吞替他灭了火。 华容打手势表示感谢,一口气还没喘定,腰身已经被韩朗双手环抱。 火盆咕咚一声被踢得老远,韩朗踮起脚尖,从后面狠狠刺入了他,两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吊上了他那根小指,在火光中前后摇晃。 “随便喊一声什么,我们就到床上继续。”起伏的间隙韩朗不忘耳语。 华容张大嘴,做了个徒劳的努力后又快速闭上,上牙齿咬住下嘴唇,力气使得大了,把自己咬成了个三瓣嘴的兔子。 韩朗的动作益发快了,嗓音也开始沙哑:“喊不出你就哼,高声呻吟也算。” 华容尝试了下,结果喉咙只会忽忽作响,象个破漏的风箱。 小指着力被越拉越长,已经能见到白森森的指骨。 韩朗低吼一声,扯住他头发疯狂律动,命令他看着自己。 华容依言回头,看他时眼神却已经涣散。 小指再承受不住拉力,临空‘嘶’一声断成两截,射出一朵血烟花。 华容将牙死死咬紧,就这么倒地落到韩朗怀里,还配合地将后穴收紧,让韩朗最终达到**。 试验宣告失败,可韩朗不虚此夜,手指在华容背上留下深深划痕,喘息许久都不能平静。 等眩晕过去他才发现跟前多了双脚,而脚的主人正低头看他,眼里满是愤怨。 “敢问韩太傅在做什么。”那人比着手势,十指微微颤抖。 韩朗猛然起身握住了他双掌,将他十指扣在胸前,又回头去看华容。 华容紧闭双眼,尾指鲜血长流,居然在最合适的时机昏迷,没曾看见这一幕。 闯进那人愤恨地推开韩朗掌握,随手操起一旁拨火碳用的铁棒,含泪疯狂砸向韩朗。 韩朗也不避闪,肩背结实地挨了好几下。顷刻,条条血痕横生。 看他受伤,那人又开始舍不得,将怒气又撒在昏迷的华容身上。 韩朗看出他的意图,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往华容头顶挥落的铁棒子。“够了,怀靖!” 疯狂的人,一下顿住. 多年来,这是他第一唤他的名。天蓝雅帝的本名。 皇帝眯起眼睛,没放开铁秆,大声喘气,胸口剧烈地起伏。 韩朗开始后悔,本来就不该心疼皇帝,帮他混出宫闱,来自己的府上逍遥。现在…… 突然皇帝松开了手,将铁棒交到韩朗手上,坚决:“杀了他!” 韩朗平静地将棒子仍了几丈远,摇头:“他对我有用。” 眼泪硬生生地凝在眼眶里,不再下坠,皇帝眼带鄙夷,利索地比划:“王爷专爱后庭花,他是不是这个用处?” 韩朗皱眉,还不及解释,皇帝的手已经慢慢握拳,指甲掐进皮肉。 韩朗叹息着探去一只手,想要安抚。 皇帝后退,这一次拒绝他的怀抱,双手飞快比划,清楚地表达着:“我避嫌,还请韩太傅慢用。” 第五章 灼痛的感觉,烧到最后是全身一片麻木。 第一次醒来,华容没见跟前有人,只听见华贵的破锣嗓门:“你们的王爷呢,人家昏迷到现在,都没见过他人影。你们少了个烧粥的师傅,他倒是热乎的很啊,王府都被掀翻,再这样下去,是不是准备把京师都要翻过来?” 接着,华容眼前出现流云脑袋,近在咫尺。 耳边听到简单的两个字:“醒了?”倏然,世界清净了一下。接着,他眼里又窜进了华贵的大盆脸。 而后,又听见流云闲闲道:“银票我交给你的手下了,主子说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如果银子不够尽管开口,当自己家一样。现在没什么要求的话,我告辞了。” “有钱了不起啊……你们大夫都不请个,常识有吗……” 流云横扫了华贵一眼,缓缓手动:“这里会比划的不止你一个,如果还想在这里呆着,就乖乖地把你惊人的音调调低些。”简单的手势轻松地打消了华贵的气焰。 最后,在华贵的怒目中,华容眼前的景象再次扭曲。 他又冷又饿,没想过皇帝有挨冻受饿的那天。 人之所以在闹市附近溜达,实在是因为食物的香味太过诱人了。不想回宫,却又好象没地方可以去,正慢慢踱到街口,突然听到后巷有女子惊呼救命的声音。 居然在他心情最差的时候,遇到这类事。管辖这个区的是谁!他脑子的第一反应! “卖都卖了,还在乎什么地方干什么事,做什么?”轻佻的挑衅声后,是女子越来越微弱的求饶声和猥琐的起哄声。 好奇的皇帝将身体贴着墙,歪脑袋一看,一群衣着鲜亮的纨绔公子,正在调戏个女子。 女子已经跌坐在地上,背对着皇帝,看不见面容。 而那群公子围圈,正在步步逼近,模样是要把她生吞。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穿绯色锦罗,腰配宝刃,看着就像是练家子,还是这群人的头目。 头目当然是一马当先,手指最先碰上女子衣衫,撕拉一声就扯开了条长缝。 美味眼看就要到嘴,身后却有了异动。 一只水盆不知从哪里横空出世,呼啦啦直往那为首的男人飞来。 那人忙上举一拳横击,毁了木盆,却不可避免地被水泼了一身。 楼廊红灯下映照下,这水反射着油腻腻的彩光,看了已经洗刷过不知多少脏碗。 “谁敢伤你大爷!给我死出来!” “湘酝楼洗碗小斯,林落音。”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从酒楼后的小门慢慢地走出。粗布卷袖,右手端瓷碗,脸色风霜而气概不减,正是那天卖剑的林落音。 为首的公子愤恨地眯眼:“我当是谁,原来是个洗碗的!怎么这婊子是你相好,那成,等等我们玩够了,也给你留个份儿。” 落音毫无惧色,将瓷碗里的水又是那么一泼。 水有质无形,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光的弧线。 那绯衣公子根本来不及躲闪,又给油腻的脏水泼了一脸。 “你是活着腻味了吧!”男人嘶叫,腰间长剑一抽,出手就是杀招。 落音身影微动,出手避开剑峰,伸出两指,只是这么一夹,四两立刻拨动千斤,将剑锋迎了开去。 绯衣男子反应不及,身子一时收纳不住,冲了出去,长剑划上石墙,居然回头,在他右脸划下道不浅的血口。 好厉害,偷看的人在心里赞叹,这才发现自己头顶有阴影笼罩。 前面是看得太专心,没注意到有人停滞在他的身后,已经站了很久。 他转身,负气地凝视那黑影——韩朗。 韩朗没有紧紧的拥抱,却给了他个吻,蜻蜓点水。他想别过头,却被韩王爷预料到,出手制止。 “百姓袭击官家子弟是有罪的。皇上,你想帮谁?”夜里只见韩朗的嘴角微扬,诡笑。 ============== 接下来的几天,抚宁王府的八卦,更新得厉害,版本也多样。 一会是邹起收的徒弟找到了;一会是韩府来了个林大侠。 小徒弟自然就是皇帝,而林大侠自然是林落音。 这一出皇帝出走,倒是成全了林落音,让他蒙得韩王爷赏识,成了抚宁王府门生。 而这段时间,华容几乎都是浑噩与清醒之间度过的。 醒来时他常见到韩朗。尤其是晚上,因为这些天,韩朗就一直睡在他的身边,与他同榻、共枕而眠。 不过真是单纯同床,无比纯洁,只是同床。 同床也有收获,华容慢慢摸到了韩朗的一些习惯。 比如说,他发现韩朗是个很浅眠的人,晚上只要自己稍有翻身动作,他就必定会醒,而且醒后很难入睡。 因此即使华容醒了,也尽量不动,大气也不敢多喘,生怕影响到他。 只是凡事都有例外,比如今晚,华容实在熬不住了,只好小心翼翼地将身子蜷缩再蜷缩—— “你抖什么?”不悦的声音响起。唉,还是惊醒了韩朗。 华容抬头,面向着韩朗,将手伸出棉被尴尬地打手势:“小人肚子不舒服,想去茅房。” “不能忍吗?” 华容勉强地笑,点头。 韩朗轻哼了声,带着恼意起身,下床将华容横抱起。 华容惊诧地忘记捂肚子,双手在空中比划:“我自己能行。” 韩朗没放下他:“你这么虚弱,怕你掉进去。” “王爷,可以叫华贵。” “本王不如他?”晚上韩朗冷笑声愈加骇人。 “人有三急,谢王爷体恤。”办完正事后,他还不忘记道谢。月亮东落,是该鸣谢。 韩朗还是不怎么理他。 回到屋子,韩朗将华容放回床榻上,前额垂下的一缕头发,搔弄着华容脸麻痒。 华容抬手,将那缕头发撩到韩朗耳廓之后。韩朗整个人一僵,好象对这个特殊的动作起了反应。 过了会,他略带嘲弄地盯了眼华容的肚子:“你不会这会儿想勾引本王吧。” 华容忙摇头。 韩朗也不追究,合衣在华容身边躺下,真个没再会周公的打算。 “华容,你看上本王究竟是什么?” “银子。”反正无聊,华容揉揉肚子,索性也不睡觉了,手语聊天。 “只是银子?”带着微笑眸子忽然僵住,凝重的压力逐渐向华容袭来。 华容摇头:“还有本事。” “华容,你知道为什么韩家几代一直权倾朝野吗?” 华容头一缩,手没敢多动,抽了口气。 “韩家一脉,或者胡作非为,或者浴血止戈,不管怎么样的,却都拥有护帝的天命。” 华容皱眉,肚子又开始不适了,突地他歉意地一笑,双手比动:“王爷,我可能是吃坏肚子了,可否再带我去次茅房?” “你都吃什么了?”韩朗皱眉问。 “身体不好,小的就喝了粥。” 韩朗沉默一阵。 喝粥拉成这样,不消说,粥里肯定有手脚。 已经十八岁的当朝皇上,居然还玩这种把戏。 先是要他和华容同床,却碰也不许碰他,说是考验他的定力。 下来居然是在人家粥里落药,要人跑肚拉稀。 “护帝是没错,只是恨铁不成钢啊。”他苦笑,一把横抱华容,目标明确,直奔茅房。 翌日,韩朗派流年送来新衣服,让华容试穿。说如果衣服不合身,就当场派人来改,晚上穿新装应酬时用。 “应酬?不是去什么淫秽场所吧?”华贵见今天当差的不是流云,音量又开始攀升。 “去给老王爷祝寿。” 老王爷是朝廷上韩朗唯一没动过的元老。 原因无他,只是——老王爷实在是太老了,老到他前说了后句,忘了前句的地步。 以前老王爷有很多诰称:镇北王,扬荣王,安夷王…… 而现在“老王爷”这三个字就足够代表了他一生的尊严与荣耀,以及无法追回的时光。 华容还没见到老王爷人,先看到的是老王爷的肚子。岁月果然不饶人,超级硕大的肥人,谁都不会想到他曾是叱咤风云的沙场英雄。 “我就说,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原来今天是你的寿辰。”一见面,老王爷就亲热地搀起韩朗,径自拉他回客厅。 “今儿是老王爷您的寿宴。”一旁的大臣小心提醒。 “原来我和韩王爷同天寿辰啊,那同喜同喜。”老王爷不好意思的搔耳朵。 “是老王爷您一个人的。”又有大臣插嘴。 此时,老王爷这才如梦初醒地哦了声,接着又开始与韩朗唠起家常来。 “韩朗,他们说你是奸臣,真的假的?”抽气声比比皆是。 “他们是谁?”韩朗兴奋地坐直了身。 “他,他还有他,好象还有他!”老王爷皱眉认人,每认一个,就跪地大呼“冤枉”一个。 韩朗朗笑,“老王爷太平盛世才会出奸臣,他们说有大奸臣正好告诉您老,天下太平不得了啊。” “哈哈……也是!太平,天下太平!”老王爷声如洪钟,猛拍韩朗的肩,“我就说嘛,韩焉怎么可能是奸臣?”老王爷哈哈大笑,浑然不觉周围寂静一片,几乎所有人都看着韩朗那瞬铁青的脸。 “韩焉”,这两个字一直是韩朗的禁忌,已经尘封多年无人敢提的禁忌。 韩朗眯眼微笑,成功地掩饰住眼里升腾的阴鸷之气,“老王爷,我是韩朗。” “哦,是韩朗啊。”老王爷的语气略透出少许的失望,“韩朗你年纪也不少了,成亲了没?有孩子了没,几个是男丁啊?” 韩朗笑容满面,答道:“王爷深入浅出,可能不知道我好男宠吧!” “你好男宠?那可不成,男人怎么生得出孩子嘛!”老王爷极其不乐意地摇晃着脑袋,“什么男宠啊,韩焉这可不行,韩家的血脉不能断的。” 韩朗只笑不答,也没再纠正。又聊了会,有人请示该开席了。 百官入座,华容这才发现,韩朗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最后,与流年在一边窃窃私语,流年好象给了韩朗一张小纸,韩朗一把夺下,瞅了眼,略带沮丧说了句话。 华容看他唇动,好象在说,……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宴会开始,韩朗还算正常:“老王爷,我敬您一杯,祝王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声音清澈精神抖擞,百官跟从起立举杯。还未嬉笑,却见韩朗将瓷杯高高举过头顶,缓缓倾下——清酒润湿了韩朗满脸。谁会想到他把酒倒在自己的头上。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呆若木鸡。而韩朗却相当平静地将杯放回桌上,好象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般,坐下吃菜。 华容呆呆地盯着韩朗猛看。 韩朗身后流年低眉默不作声,而今天跟随在流年身后的“黑脸”小斯不知天高地厚地耸了下肩。 老王爷也探身问道:“韩焉你这样是逗我老头子开心吧。” 韩朗不温不火地环视周围,徐徐道:“自然是逗您开心喽,如果圣上在的话,想必也会更开心的。各位,本王说的对吗?” 赞叹之声四起,大臣纷纷照做将酒倒到自己的头上,哈哈大笑。盛况空前! 华容半张着嘴,一时忘记给自己“灌”菜,耳边又听得韩朗喃喃:“恨铁不成钢。” 第六章 强悍有如华容,不过就是断了一根小指,根本算不得大事。 为了能让韩朗多抱上一抱,老王爷寿诞之后,他又装病装了几天,在床上做弱柳扶风状,脚丫子都快要熬黄。 这天忍耐终于达到极限,他决定让自己康复,于是起床喝了一锅鸡汤,拿扇子出去满院溜达。 王府富贵倾天,自然是九曲十八回,不晓得有几进几出。 华容理所当然地迷了路,大冷天里拿扇子扇风,别进了邹起住的小院。 邹起不在,在的只有扮作他徒儿的皇帝,正在房里午睡。 流云负手站在门口,黑着脸把门,不许华容进去。 华容翻眼,正打算闪人,屋里却有了动静。 皇帝已经起身,从窗格里瞧见他,特意打开门许他进来。 进门之后华容猛摇扇子,咬牙切齿看着皇帝那个云锦枕头,一边比划:“你是哪里来的?怎么王爷对你这么好,睡个枕头这么高级,上面还绣金线。” 皇帝冷笑,也比手势回他:“他当然对我好,普天之下,他只对我一个人真心。” 这话说得自大,华容连忙鼻孔朝天表示鄙夷。 皇帝的手势比得就更快了:“粥吃得怎么样了,拉稀拉了几天?王爷和你睡一张床,碰你没有?还有那天大家集体头顶喝酒,好不好玩?” 华容的眼睛瞪大,开始有点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连忙予以肯定:“对,粥我下了泻药。是我让王爷睡你,只许睡不许碰。我还让王爷当着大家的面用酒洗头。他什么都听我的。” 华容收起扇子一把跳了起来,扑上去揪他头发,比泼妇还泼妇。 厮打的空隙床后突然一响,有道声音透过墙板传来,清清楚楚三个字。 “你是谁?” 华容不揪头发了,四处打量后比手势:“刚才谁在说话,莫非你装哑巴?” 流云这时闻声进来,连忙赶鸭子似地往外赶他:“在王府里面争风吃醋,拜托华公子你也分分场合。” 华容一万个不情愿地被赶了出去,皇帝心满意足地躺下,继续他的午觉。 墙后面那个声音却不依不饶,贴着暗门上一个小洞往外看,一遍又一遍重复:“皇上他是谁?” “他叫华容,一个男娼妓。”皇帝比个手势,又在墙上狠狠踹了几脚,那声音才总算安静。 从周起那里回来华容心情明显不爽,开始拿华贵撒气,要他炖肚肺汤给自己补补气炸的肺,不炖就请他走人。 华贵当然也不是好货,立刻去厨房领了新鲜肚肺,拔出林落音的乌鞘剑,在华容跟前放血去油。 这么恶心的排场一摆,华容当然是不想吃了,气得比手势都不利落。 林落音就在这当口走了进来,一进门就看见自己的名剑沾满猪油,刃口里滴滴答答流的都是猪血。 华贵的眼睛发直,第一反应是把剑藏到背后,之后又赶紧拿出来,摆个造型:“林大侠我正在练劈心裂肺剑,准备先劈猪肺再劈人肺,要不您指点一下。” 华容哈哈大笑,赶紧比手势:“对,华贵人还经常练吹毛断发剑,准备先刮猪毛再刮人毛。” “我家主子请您喝……酒。”华贵盯着他那手势翻译:“吹……吹吹牛。” 说完人就哧溜一声不见,说是去准备酒菜,让他们好好吹牛。 乌鞘剑被他拉在了房里,搁在木盆,和一堆猪肚猪肺一起。 林落音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只好弯腰将剑捡起,拿抹布擦干净,又迎风将剑挥了一个弧度。 剑的确是左手剑,到了他手里就象龙吟九天,霍然间就有了王者气度。 华容感慨,心想同是青锋三尺,方才握在华贵手里,就不折不扣是把杀猪刀。 “这把剑名叫不祥。”林落音手指抚过剑锋:“据说得到他的人都不得善终。” 华贵这时正巧把酒菜送来,华容连忙比个手势,示意他坐下再谈。 酒是陈年竹叶青,华容打开坛封,往里搁了一颗青梅八瓣干兰花。 林落音看来心情不好,一个劲喝闷酒,不一会已经半坛下肚。 到后来他三分清明七分醉,终于看着长剑开口:“我到京城是来找我师父,这把剑原来是他的,结果一年之前,剑回去了人却没回去。”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个道理我明白,可是我不相信。” “师父他剑艺无双,又精通阵法,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为难得了他!” “可是我就是找不到他。”话说到这里林落音无限唏嘘:“他说来京城做大事业,可我散尽钱财打听他的消息,却一无所获。” 华容本来一直沉默,听到这里突然起个手势:“现在你找到他了对不对。” 非常奇怪,林落音竟是看懂了他这个手势。 “是。”他怔怔回答,回想那天在酒馆里和韩朗的相遇:“我找到他了,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说的没错,消息千金没能买来,可他那天在酒楼里一碗脏水一泼,却泼来了个抚宁王韩朗。 韩太傅的名头唬不住他这个江湖人,让他惊心的是韩朗后来那句话。 “负剑不祥紫袍客,沈砚池是你什么人。” 这句话就好似惊雷一记将他击中。 之后他就如坠云雾,怔怔听韩朗描述,几句话总结他师父最后的人生。 原来沈砚池化名沈磊,去抚宁王府做了幕僚,一年之前跟韩朗外出,半路有人行刺,他以一敌十,以自己性命换得韩朗周全。 “文武双全忠勇有加。” 这句就是韩朗对他的评价,热血一腔性命一条换来的八字嘉奖。 “文武双全忠勇有加……”回想到这里林落音失笑:“师父你就值这八个字,如果不是我出现,恐怕人家连这八个字都快忘记。” 华容这时又比个手势。 华贵赶紧拿眼横他:“什么剑寒九洲不如一受封疆,主子你别胡说,没看见人家林大侠正伤心。” “剑寒九洲不如一受封疆?”林落音闻言又是失笑,醉眼里有了几分狷狂。 不知几时不祥剑已经被他横握在手,一个弹指下长身出鞘,寒光便如雪浪卷来。 “朗朗男儿沙场饮血,会不如弯腰一受?!是谁教得你这样想这样说!” 这句话说完不祥已经收回,方才那道寒光仿佛只是幻影。 而紫檀八仙桌却在片刻后分崩离析,斜角裂成两半,激起好大一阵烟尘。 华贵瞠目,之后又赶紧鼓掌:“大侠就是大侠,说得好,我这不要脸的主子就是欠教训!” 林落音沉默,酒这时已经醒了大半,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等于是甩了华容一记耳光。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华容又比个手势,竖起三个手指。 “我主子说三百两。”华贵尖着嗓子翻译,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他说林大侠你把桌子砍坏了,要想把剑赎回去,就得三百两。” ================== 长夜静寂,韩朗外出,抚宁王府顿时显得冷清。 流云在皇帝门外站岗,人是站得溜直,可脑袋难免的开始鸡啄米。 屋子后墙的那扇气窗这时开始松动,有人非常耐心,花一个时辰安静地把整个窗户卸下。 卸下后的气窗空洞还是很小,那人很勉强地钻了进来。 皇帝已经进入深眠,在床上呼吸均匀。 朦朦月色照着来人的黑衣,那人蒙着面,踮着脚一步步走到床前。 睡梦中的皇帝只觉得颈上一凉,睁开眼时,一把刀已经横在了他大动脉上。 刀不是什么宝刀,只是把砍柴长刀,一两银子买几十把的那种。 然而是刀就能毙命,那人手腕一个翻转,柴刀的钝口已经割开皇帝皮肤,在他颈间留下一道长痕。 鲜血象珍珠一样从伤口渗出,渐渐漫过了领口。 皇帝发不出声也不敢动作,只能由着那人越来越近,近到和他咫尺对视。 柴刀没有往前递进,那人似乎无意杀他,只是在床板上小心的摸索。 床板上摸完他又开始摸墙壁,一寸寸摸的仔细,小心不发出声音。 流云这时在门外伸了个懒腰,开始跺脚驱寒。 皇帝也伸手摸索,终于摸到枕边的一个玉佩,于是挥动手指把它拂了下去。 玉在地上碎成两半,声音很小却很清脆,流云立刻发觉,敲窗户问了句:“里面没事吧?” 来人顿了顿,柴刀又往前推进,狠狠架住了皇帝。 外头流云又道:“那我进来看看。” 说完这句他就开始敲门,没有回应开始越敲越急。 那人眼里流过一道厉色,忽然间挥掌击向墙壁。 墙本来就是空墙,这一击门户顿开,露出里头一间暗室。 暗室还有烛火,住的正是那个“声音”,人正闻声回头,在烛火中现出一张正脸。 见到这张脸后,刺客似乎任务达成,人急速拔高冲破屋顶,手里的柴刀则脱手,风声凛凛直往皇帝额前甩来。 已经闯进门的流云连忙丢出两颗棋子,白子击向刀锋,而黑子直追来人。 两颗棋子力藏千斤,全都正中目标。 黑子击中刺客,那人受创却毫不停顿,一个拧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而柴刀被白子击中,这时改变方向刚巧落下,从皇帝额前擦风而过,削下了皇帝一缕头发。 半空里一丛鲜血滴落,是那刺客的血,“叮咚”一声落到皇帝头顶。 皇帝目眩,看见有鲜血从睫毛上滴落下来,只当是自己被人劈破了头,身子立刻一软,就这么昏了过去。 到韩朗回来时,一切都已经处理妥当。 “声音”已经安全转移,对外没有走漏风声。 而皇帝其实是已经醒转,人斜在韩朗怀里,睫毛不住的打颤。 韩朗于是拍拍他脸:“醒了就醒了吧,醒了我也抱着你,别再装了。” 皇帝哼一声,人还有点虚,赖在他怀里比手势:“刚才我差点被人劈死,你差点就见不到我了。” 韩朗抚了下他颈间的纱布,眉眼弯起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在你做皇帝之前,太子党每个月至少派人杀我一次,你已经有不知道多少次差点见不到我了。” 皇帝怔怔,又往他怀里缩了几分。 韩朗的那个笑意扩大:“可我不是照样没死,还扶你即位。这点风浪其实真不算什么。” “可是我害怕,我胆子小。”皇帝又比个手势,比完后捏住他头发,开始绕圈圈玩。 他十成十还是个孩子,一个被韩朗掼坏的孩子。 韩朗忽然间有些唏嘘,低头看着他的皇帝,神色倦累:“不如你回去吧皇上,王府到底不如皇宫安全。回去一样能治病,只要是华容试了有用无害的方子,我都会立刻差人送进宫去。” 皇帝不玩头发了,开始连连摆手:“我不回去,这个皇帝做的好没意思,不如干脆换你来做。” 韩朗脸上的倦色更深,叹口气再不言语。 皇帝凑过眼来看他,噘了会嘴,也学他叹气:“我知道,你说过的,这天下姓周不姓韩。我就是说着玩玩。” 韩朗还是沉默,许久之后才道:“到腊月皇上就满十八岁了吧。” 皇帝的神色立刻戒备,打手势打得飞快:“我不大婚,我不娶女人。再说人家会发现我是哑巴的。” “我没要你大婚。”韩朗摸他额头:“我只是要替你做寿,然后大赦天下,顺便赦了我大哥。” “你大哥?”皇帝闻言直起身来,一字字比手势:“韩焉?” 韩朗点了点头。 “可是你别忘记,他是太子党党首,就是他一个月派人杀你一次。” “我也曾经派人杀他,一个月起码两次。”韩朗轻笑,眼波明灭不定:“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我大哥,这世上我最后一个亲人。” 第七章 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只表示累了,噌腻在韩朗的怀里,不消多时,会了周公。韩朗将他安置好,熄灭了灯,迈出屋门。 门外,流云依旧低头跪着,见韩朗出来,忐忑不安地叩头,却被韩朗狠踹一脚,正中心口。 流云连吭声都不敢,眉头也不敢皱下,只将头垂得更低:“属下知罪!” “罪,你有什么罪?罪现在都是我定的,你倒说出个罪名来!我当初把你派到皇上这里来,怎么关照你的?”韩朗压低了声音呵斥。 “属下……” 韩朗摆手,阻止流云的废话:“这两天,有谁不该来的,在这里出现的吗?” 流云懵了会。 “你想包庇谁?还是这点事都记不住了?” “不是,流云记得——是华容。” 韩朗眸子一凛,广袖鼓起寒风飒飒。 韩朗闯进屋子时,华容正要换衣,脱到半边的衣袖硬生生地定住。 看来他好像也没想到韩朗这时候会来探访,手一抖人一骇,胳膊原本夹着的烫金帖子,飘然落地。 韩朗察觉异样,二话没说,一个箭步比他早拾起,翻开那帖子细看,脸色顿时阴晴难辩,啧啧赞叹:“身子刚好点,就想接客了?还叫人往我府上送帖子?” 华容原本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听了韩朗的话,突然有了胆识,昂着脖子大方地比划。 “这是进府前就谈好的生意。再说反正王爷不用,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干脆出去套点钱花。” “什么叫做闲着也是闲着?” “王爷不用,那里可不闲着吗?” “那里?你说你挣钱的地方?”韩朗突然明白,伸手拍了下他菊花。 “让你闲着就意味着我无能是吧……”这句话韩朗语调拉长,眼里又有了那该死的笑意:“我无能,所以你要拿你那剑鞘去套别人的宝剑是么?” 华容连忙摇头,脖子都快摇断。 然而已经晚了,那韩朗人已经带笑靠上门棂,眼看着他,嘴角微扬,轻唤了声:“流年……” 流年应声出现。 韩朗继续带笑挥手:“去,教教我们华公子王府的规矩,让他明白,说主子闲话会是什么下场。” 屋内的灯笼里的灯油所剩无几,此时豆火随着寒风摇曳,顿时忽暗忽明。 华容被人拉出去打的时候,绝对是个人形;回来的时候,是被拖进来的,血当衣裹。 全身上下体无完肤,鞭痕一道盖着一道,王府的规矩果然非同小可。 韩朗眼神瞟了下,揉着眉间漫不经心地说:“我不喜欢闻血味,把他给我冲洗干净。” 半柱香的时间,华容被拿冰水浸泡,再拖进来,果然是冰晶样身子,渗透丝缕粉色,真是“冻”人心魄。 韩朗打发下人出去,掩上门后,蹲下身,抓提起华容的头发,逼他与自己对视。 华容冻得青白,眉微锁,双唇也不住地打颤,却面带笑容,没带丝毫不快。还真有了点柔糜绝艳味道。 当受则受?韩朗回报给华容一个微笑,将他仍到床上。 华容没一点挣扎,头浅浅埋进被褥。 走近床沿,韩朗遗憾地开口:“体无完肤,不知道明儿刘郎中令,会不会介意。” 华容裸身趴在床上,笑着喘粗气。 “反正他那个破官职也保不了几天了,那不如我们自己先找点乐子?及时行乐。” 韩朗建议着,不知何时,手上多了粒黑色的药丸,长指轻车熟路,将丸子进华容的穴里。 外面冰凉玉寒,里面倒是湿滑柔热,韩朗揉捏着药丸耐心等它化开。 不一会药开始生效,华容忍痛扭动腰肢,还是觉得后庭有百万个蚂蚁攀爬,噬咬。 “看本王多体恤你,怕你一晚上受不住,先给你药丸,保证你一晚上清醒,穴如岩浆滚热,分身昂然不倒。” 不怕死的华容人虽虚弱,但能照样能打手势,道谢。 韩朗见后,笑得人都直不起腰,“好说好说,我怎么可以这么坏,照顾你后面,忘了你前头?” 说着,人施施然下地,从杯盏取出一皮状如分身大小的绳圈,将它套在华容挺立的男根,同时人一翻转压在华容身上,下身就死命往里一顶。 “这叫羊眼圈,遇水会自然扩开,随着水慢慢干,圈会缩回羊眼大小。” 韩朗说完,人就在华容身后**,手搓弄那羊眼套,让它急速缩紧。 身后**似火,越是快活那羊眼套就收得越紧,象把利刀割着华容最敏感的部位。 这痛苦不是常人能够忍受。 可华容不是常人,只不过皱了皱眉,适应了了会,人就开始放松,迎合起韩朗的动作来。 屋内顿时热浪翻滚,韩朗将手抚过他的鞭痕,挑起口鲜血尝了。 “你还真是无所不能受啊。”韩朗带笑,人往前猛然一刺:“以前我总是琢磨怎么才能让人从我。这下倒好,我开始好奇,你怎么才能不从我。” 第二天,抚宁王府书房。 韩朗处理好奏折,太阳已经西沉,夕阳如血照着窗台。 韩朗起身,觉得双眼有些发花,于是揉了揉太阳穴。 “王爷。”一旁久候的流云这才敢发声:“有件事,流云想问一问。您昨夜去见华容,他身上有没有伤口?” “是这样的王爷,昨天流云没有奏禀。那个刺客其实已经被我暗器所伤,我等追出府去没追着人,怀疑刺客藏在府内,所以一个个排查……” “查到华容,发现他身上到处是伤对不对?”韩朗接了句,颇有意兴的挑了挑眉:“那是昨天我差人打的,但打之前他受没受伤,我不知道。” 流云的腰于是更深地弯了下去:“那就算了,反正也不太可能是他。” 韩朗继续揉他的太阳穴,嘴角慢慢浮起笑意。 “未必。”到最后他将眼眯起:“也有可能他故意激怒我,知道我王府的家法是鞭刑,借鞭痕盖住伤口。” “那属下是不是……”流云缓缓抬头:“做掉他……以防万一?” 韩朗不语,逆光看向窗外,沉吟了有片刻功夫。 “华容。”沉吟后他念着这个名字:“看来你还真是有趣,我倒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只吃老虎的猪。” 流云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忙抽身告退。 “等一等。”韩朗这才记起,从书桌上拿起样东西:“这东西就你拿去给华容吧。有些话你也替我带到。 “这是什么?” 半个时辰后,华容在床上比手势发问,凝视华贵从流云手里接过的小拨浪鼓。 鼓的开面不大,才比铜板大上一圈。鼓边宝石镶嵌,金丝垂线上碧绿的祖母绿做坠,鼓柄是红木的尾端骨白色的镶套,看不出什么质地,却篆刻着三个字“殿前欢”,华丽精致得很。 “这是你的韩王爷连夜叫人将你被刮下来的两块小皮,赶制出来的鼓,鼓柄的尾套就是你小手指的骨头雕刻成的。”华贵大着嗓门,然而声音终究有些颤抖,“他还要人转告说,如果你老的生意还那么红火,他保证用同等料子做面更大的鼓,放你棺材里。” ========================= 有钱就是好,吃的好睡的好,打赏的东西也是顶好的。 这么心情一好,不到三天,华容已经生龙活虎,有力气在韩朗书房外蹦达。 “喊他进来。”韩朗见状抬头,老规矩,揉了揉鼓胀的太阳穴。 华容受招,立刻风也似闪进屋,对流年的白眼,照样视若无睹。 “你能这么早起来,不容易哦。”韩朗啜了口茶说。反正看折子也累了,调节下也不错。干华容这行的,夜里声色玩乐惯了,怎么可能早起得了呢。 华容隔了好一会,才打手势回道:“知道王爷向来不贪床,所以投你所好。” “回答这句,也需要你考虑这么长时间吗?” “王爷,果然是举手投足,清雅宜人。华容有你这样的恩客,深感荣幸。”有点答非所问的味道。 “华容,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韩朗放下茶盅,向华容勾勾手,让他上前。 华容打开扇面,缓缓扇动几下,作揖继续手动:“当然是多谢王爷送的小鼓,以后还有什么礼物王爷尽管送,好不好看我不计较的,金砖、金条都成,我不嫌俗气。” 韩朗皱眉,华容今天比划的动作,有点怪。再次勾手,华容收拢折扇,上前;还未开口,韩朗就一把夺下,扫了眼华容吃惊的脸,慢悠悠的展开。 扇面原来面朝华容的那面,夹带了张巴掌大的小纸,果然玄机。 小纸上有几行蝇头小字: 一夸奖美貌:举手投足,清雅宜人。 二谢谢礼物,没忘记提醒以后多给点;最好顺带也要那个烧粥徒弟的枕头。 三要点补品,滋养美容的。 四靠着聪明的头脑,随鸡硬变。 韩朗乐不可支,随鸡硬变?亏他想的出。 “华容,我突然之间,发现我对你很不错。” “那是,王爷对我的赏赐,向来不吝啬。”把戏揭穿,华容没半点不好意思,一串手势比得如行云流水。 “不是指这个,是指我现在还留着你的性命,没杀你。”韩朗似笑非笑地睨他。 第八章 华容听后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没扇子撑门面,还真是不习惯。也不可能做任何动作,因为他的右手腕已经被韩朗紧紧扣住。 华容只有抬起头看韩朗,那眸瞳光华精转。 韩朗搭着华容的脉象,觉得他心跳快了些,便凑近华容轻问:“很怕我杀你吗?” 施加在手上的力量在不断地加强,再加强…… 华容虚应地点头,手被扣住,依然不能打手语,手腕疼得发麻。 一滴水,从华容的额头坠落,极缓。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韩朗靠得华容更近,舌尖接住华容脸上其中一颗水滴,轻尝。微凉、丝许的咸涩,是——汗。 寒冬的阳光,灼亮却不刺眼,光从华容的身后透照过来,使得他那华贵的蓝袍衣色逐渐向外淡开,人形越加地单薄。 韩朗依旧绵绵施力。 “扑”地一声。 华容双膝落地,身子一倒,直接昏迷。 久久之后,屋里传出韩朗叹息的声音:“他果然不会武功。是哑巴有时还真好,连惨叫的时间都省下了。不过晕的也算及时,我再用点力的话,筋脉就断了。” 屋内的取暖用火炉,滋滋响。 休息娱乐完毕,韩朗坐直身,准备继续看则子,并圈点下其中的重点。 “主子。”随着一声通报,门被开启,是流云。 韩朗一见是他,就猜到几分,蹙起眉头:“还没准备好吗?” 流云扫了地上昏厥的华容一眼,恭敬地回禀:“还是不肯回去。” “主子那他呢……”流云指的是华容,虽然有暖炉,但天寒地冻的。 “就让他这样躺着,”韩朗人在门廊停顿了下,“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就把华贵人叫来。” 去见皇帝的路上,韩朗一直在暗骂自己,他做事一旦感情用事,就会乱了所有的计划。每次都是这样! 带皇帝出宫,绝对是他的失策。 以前深宫大院,皇帝自己还有所顾忌,从没做那么过分过。 现在到了王府,反正天塌地陷,都有他韩朗庇护;而且也不必再刻意掩饰他的哑巴身份,所以一天比一天无法无天。 比如,现在—— 他还没进屋子,就头顶天外飞“物”,该被带回宫的衣物,在这房间随处可见。 还未开口,皇帝已经扑进韩朗他怀里。 韩朗只是苦笑。为什么,对皇帝,他就是发不出火。 “我不回去。”皇帝果断的手势,撒娇的模样。 韩朗索性不回答,反正是不可能的事。 “我伤还没好……”皇帝比动双手,开始为自己找理由。 韩朗摇头,只好拆穿:“华容的伤比你严重的多,与你是同天用同种的创药。他已经生龙活虎,你怎么会没见好转。” “他个贱命,你拿他和我比?”皇帝警戒地退后一步,眼珠转动,手稍一顿后,开始慌乱地比划,“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你这两天都和他……是不是?” “皇上……” “怪不得,你要我快点回去,这样就能玉成你们了吧?”失去理智的比划,打断了韩朗的靠近。 韩朗一言不发,站着原地看着皇帝失控的动作,隐现失望。 “我去死好了!”手势越来越决绝。 韩朗面无表情。 皇帝退到墙角,眼露伤痛与疯狂,牙咬着唇。“我死的话,就是你韩朗逼死的!” 刹那——覆水难收! 骤然,皇帝的比划停在半空,但已经来不及了。 赶来的流年,流云都不自觉地倒吸了口气,倏然伏地不言半字。 “都是……我逼你的……?”韩朗呐呐的声音,略微发颤,“原来是这样的。”话说到这里,韩朗笑了笑,双眼紧闭。 皇帝半张着嘴,想伸手过去,身子犹如灌铅,动弹不得。 韩朗再次睁开眼,精神抖擞:“我会让人尽快收拾好这里,逼皇帝三天后回宫。” 言毕他就转身,背影决绝,可也有唏嘘无限。 一切归于宁静,皇帝失神地站在墙角,身子沿着墙壁下滑,颓然一跪落地。 房间的暗室里声音发出沉重的叹气声,如鬼魅般飘渺游荡。 皇帝双手落在身子两旁支地,泪落如雨。 “你这话,是寒了他的心。”声音又开始幽幽发话。 皇帝依然看着地面,视线越来越模糊。 声音自言自语,似在回忆:“韩朗与我家从无冤仇,却害死我家满门,为什么?是因为皇上啊。因为我的声音,与哑前的你极其相似; 你在皇宫,他起得比该上早朝的你还早,每日逼我背下必须朝廷上做的裁答; 你来这里,他每天代你批阅凑章,还做下摘要,让你了解,告诉你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以说是手把手教你,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声音说到这里,兀自一笑,“连我这么恨他的人,都想说句公道话。” 皇上听到这里,怨怼地猛垂着墙,好似要声音停止。 声音终于不吭声了。 墙壁又有节奏地垂击了几下,声音从小洞看去。皇帝对着他手语道:“我该怎么办?” 声音迟疑了下:“如果皇上真的想与抚宁王逍遥的话,不如真顺着王爷的意思,把韩焉招回吧。” 皇帝忙摇头,否定。 “韩朗既然请您这么下招,一定有他的打算,皇上何苦杞人忧天?”声音说完后,也不再追逼转身,走到暗室的深处。 坐在桌旁,依旧只有枯灯相伴,声音半垂眼帘,摸索出一张纸片。 这纸原是只蜡丸,是他在早餐的粥里发现的。 纸上写着:“想重见天日的话,就合作。先想办法劝皇上赦了韩焉。” 声音想了下,将纸靠近火光。 冷漠地看着那纸逐渐发黑,卷起,燃烧。 虽然,声音不知道写这条子的那人是敌是友。 不过他现在只是个声音,既然有戏可看,他没必要推辞。 更何况如果真的成了,他……重见天日。很大的诱惑。 而先前皇帝的任性,真是天赐良机。 声音冷笑,原来每日被韩朗逼着背条条裁断,也不是一无是处。 ============== 华容醒来的时候,人是躺在床上的。眼珠一转,认得是自己的房间。 他伸了懒腰,见韩朗就坐在一旁新买八仙桌,尝着点心。每样只尝一口,随口地尝,随心的仍回盘子。 华贵在一旁有象样地伺候着,如果他的嘴不动,表情不是那么恶毒的话,就更象样了。 韩朗见华容醒了,从容地向他招手:“我正等你呢,咱们一起去炎枫男娼院玩吧。” 华容立即坐直了身子,还没来得及打手势回答,华贵倨傲无比地搭了腔:“人家王爷和小徒弟闹翻了,你是个充数的。可千万别在脸上贴太多的金子,防止以后一样弃之如草鞋” 王府多嘴的人开始多了。 韩朗决定先不计较,只对华容摊手道:“没办法,我没男人,睡不了觉。” 夤夜。 老王爷府边门一角落。 “你是做什么的,怎么在这里睡觉?抚宁王早就下过禁令,不能打搅王爷,这里方圆三里连小摊贩都不能设立,更别说你靠着王府的墙头睡大觉了。喂!快起来,起来啊!” 其实巡逻的城卫嘟囔着叫着一位素衣书生,却没人敢靠近他。 挨训书生张开惺忪的眼睛,双眸毫无焦点地向瞄了下周围,打了个哈欠,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 奇怪的是这些城卫士只是叫醒那位书生,谁也不敢唐突弄醒他。 虽说是小小的护卫,会看山水的还是大有人在。他们总感觉书生即使寐闭着双眸,也也有种凛然的气度,并且这气度天成,和衣衫打扮绝对无关。 因此,他们只能嘹开嗓子吵醒他,不敢轻易得罪。 醉书生揉眼,似乎是没搞清问题,一副打算想继续倒下睡觉的样子。 在倒地前,他袖子被卫士们一把拉扯住:“喂!再睡的话,就抓你去大牢睡觉喽。” 书生眨眼,无奈地起身,注意力似乎依旧不能集中,人却好似清醒了很多。 磨蹭了半天,他终于摇晃身子地消失夜色中,招呼也没打。 三更鼓响。 偌大的寝屋里,回荡着肥胖的老王爷雷鸣般的打呼声。 响着,响着——嘎然终止。王爷胖乎乎的球身,来个了激灵、弹跳,猛地他坐直了身,桃木床架嘎吱来回响了好几次,才停当了下来。 老王爷满含狐疑地摸摸自己生疼的鼻头,凝神向床帏外看去。 一介书生,素服滚银袖,眼似秋潭,月色中纬纱后若隐若现,竟不象凡人。 “妖怪!”老王爷大骇,叫声及时被书生出手捂住,声音大多被隐没。 “老王爷,熟人也不欢迎啊?”捂住王爷的手,来人拍拍王爷的胸口,似给他压惊。 老王爷“哦”了声眨眼,安静地掠了下银白发亮的胡须。 “你是谁啊?莫非知道我肚子饿了,找我吃饭的?” “你已经忘记我是谁了么?”书生望着窗外月光,遗憾地说。 王爷听后一脸愠色:“我当然认识你喽,谁说我忘记了!” 风透过窗缝吹入,嗡嗡作响。 书生眼露欣喜笑道:“老王爷记得就好,那也一定记得韩家?” “那是。”老王爷胸有成竹的挺身,圆鼓鼓的肚子又好象大了几分。 “那当年皇后给韩朗下毒的解药,你可以拿出来了。” “你听谁说我有这个的?”老王爷将被子撩到嘴边,咬着被角,含糊不清地说。 “你不是答应给我的?”书生似乎有点伤心,“难道你真忘记了?” “我年纪大了,但是我可记得清清楚楚的!”老王爷拍胸狡辩,“刚才我只是逗你着急一下下嘛。” “那好,解药呢……”书生伸手。 “解药我已经给韩焉了。”老王爷缩了下胖胖的脑袋,两腮的肉一晃晃的。 “韩焉……”书生似乎对这个的名字很感兴趣,反复念着。 久久,老王爷抱着棉被头靠着床柱子,开始打鼾。 “老王爷,韩焉我回来了,可解药你从来没给过我。”夜里声音低柔沙哑,正是来自那半醉的书生。 第九章 炎枫男娼馆。 韩朗今天兴起,带了抚宁王府所有门生来集体嫖娼,连自己带华容一共一十七个人,坐了挤挤一大桌。 老板干脆关门拒客,站在桌边一心服侍,问:“不知道王爷想要什么样的小倌。” 韩朗笑,拿手指点着华容:“什么样的都行,只要比他强。” 华容连忙潇洒地摇扇。 炎枫不过是家二流娼馆,小倌水准有限,出来一个韩朗便摇一下头。 到最后韩朗开口:“既然是一个都比不上华公子,那咱们今天就玩华公子,各位觉得如何?” 华容的扇子摇得就不那么潇洒了。 原来这才是韩朗的本意,娼馆娼馆,不过就是个馆子,给大家一个地盘,来嫖华容这只娼而已。 众门生开始耳语,什么样的表情都有,但都集体看着华容。 华容抬眼,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 韩朗于是拍拍手:“老板把你家盐罐子拿来。” 盐罐子立刻送到,韩朗把里面所有的盐都倒进只碗里,又往里面少少加了点酒,调成糊状。 华容脊背发凉,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于是深深吸了口气、 果然,调完糊糊之后,韩朗上来一把就扯破他衣衫。 上半身在大庭广众下全裸,华容毫不在意,挺了挺胸坐得笔直。 众人于是都看见了他身上的鞭痕,纵横密布一道又一道,多数还不曾愈合,有的甚至已经发炎。 韩朗将手伸进那只碗,挑起盐酒糊,象抹金疮药一样,仔仔细细地抹过他每一道伤口。 “现在请华公子笑,想象自己正在泡温泉。”韩朗拍拍他脸。 华容就只好笑,享受状地半眯眼,额头冷汗层层,倒真像泡温泉泡的热了。 韩朗退后,抱起双臂欣赏,那种玩味的笑又来了,朝众人道:“怎么玩诸位明白了吧。让本王瞧瞧,到底谁的点子最绝。” 门生中好男色的其实极少,但都寄居韩朗门下,期望韩朗能给自己一个好前程,所以也不好拂他之意。 有好表现的第一个站了出来,呼啦一声又扯下华容裤子,掌心沾满那盐酒糊,开始玩他分身。 “请华公子哭,喜极而泣。”他道,学韩朗玩味的语气。 哭华容并不擅长,可最终还是挤出几滴眼泪来,勉强地喜极而泣。 下身的套弄还在继续,粗盐已经磨进肌肤,将皮磨破。 那人又道:“现在请华公子纯洁的笑,想象青梅竹马的恋人就在眼前。” 华容愣了一下,在极度的痛苦中艰难比手势:“请问什么叫纯洁?” 韩朗大笑:“咱们小容容不知道什么是纯洁。那好,青梅竹马的恋人你总有吧,你想象他就在你跟前。” 华容的脸色忽然间凝重,只是一瞬,转眼间又恢复,笑眯眯打手势:“报告王爷,没有,华容从小就被人操来操去。” “华公子拒绝你的要求,那你就想办法,让他愿意为止。” 韩朗抱臂退后。 那人得了上谕就更加放肆,一把将华容从凳上扯落,让他仰面在地上躺着,私隐朝天。 手掌上盐酒糊已经不多,那人套弄得无趣,老板又连忙又递来一罐子盐。 又有门生上来,先是点了华容笑穴,接着又使出分筋错骨手。 华容于是开始笑,无声地疯狂地笑,身子在地上扭曲,所有鞭痕乍裂,鲜血流了一地。 小楼里所有门都开了,所有小倌奴婢全都睁亮双眼,在打量他如何痛并快乐着。 真是好笑,好笑至极。 华容笑出了眼泪,可能还预备笑出血。 酒桌上这时终于有人发声,将酒杯重重一掼。 是林落音,抚宁王府门生之一。 韩朗深深看他一眼,双臂仍是紧抱,道:“继续。” 游戏于是继续。 林落音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近,边走边脱下自己长衫。 衣服裹上身体那刻华容仍在笑,天地颠倒地笑,一口血涌上来,于是连忙转头,吐在地面,没弄脏林落音的衣服。 林落音看着他,慢慢又转头看向韩朗:“不管他是什么人,总归还是人,总归还有人的尊严,王爷不该这么对待他。” 华容笑穴未解,闻言益发笑得疯狂,满楼的人于是也跟着哄笑。 韩朗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收敛,上前也蹲下身,一只手抬起林落音下巴:“不让玩他,那玩你怎样,你愿意救他赎他吗?” 林落音回望他,眼里寒芒闪烁,一只手已经搭上剑柄。 厅里气氛顿时凝重,门生们面面相觑,流年已经悄无声息地现身,兵器牢握在手。 华容的手伸了出来,在他们中间比手势:“王爷莫开玩笑,他这种货色怎么和我比,一根筋死心眼,根本不是做受的材料,哪里有什么好玩。” 韩朗脸上的笑意又来了,捏住林落音下巴的手不肯放松。 林落音手指轻弹,不祥剑已经铮鸣出鞘。 “定远将军,死鬼苏棠留下的位子,从今天起归林大侠。”在气氛最最紧张的那刻韩朗突然开口,收起手掌站直身子:“林将军明天就赴北疆上任,去替皇上守住北方要塞。” “北方苦寒,外族又不停侵扰,这差使是又辛苦又没有油水,当然林将军可以拒绝。” 在林落音抬头那刻韩朗又道,衣袖一拂离开了娼馆。 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那个杀千刀的还是没替华容解穴,于是华容只好继续笑,笑得花枝乱颤。 华贵看他,鄙夷地上下来回看:“被人嫖惯的人,去嫖次娼而已,做了次攻,那也不用笑成这样。” 华容上来踹他,比手势:“谁做攻,我才不做,我偏爱做受,流水的攻铁打的受,做受才能万年永在。” 华贵人气得打跌,正想拿话噎他,外头有人‘笃笃’敲门。 门开着,敲门只是礼貌,敲完后林落音就跨进门来。 进门后他将手指对准华容笑穴,有些犹豫:“每个人点穴的手法路数都不同,我不一定能解,说不定反而弄伤你。” 华容比手势,示意他宁愿死也不愿再笑了。 于是林落音催动真气,一指按了下去。 笑穴应声而解,华容身子前倾,往前踉跄,在栽进林落音怀抱前生生止步。 他比了个手势,那手势林落音已经识得,说的是:“谢谢。” 林落音摇头,示意不必谢,又问:“你不要紧吧?” 华容比手势,华贵人尖着嗓子翻译:“我主子说受有受德,做受的第一大德就是要禁得起虐。” 一句话说得林落音无言,华贵只好打圆场,道:“我去弄些酒菜,林大侠你再教育教育我家主子。” 华容又比手势:“顺便恭喜林将军,王爷这次是要选个耿直不阿的人去守边疆,而林大侠正是不二人选。” 林落音苦笑了声,似乎不愿再提这个话题,于是问他:“上次在你这喝的酒与众不同,不晓得叫什么名字。” 华贵按照华容手势翻译:“烈酒加青梅和干兰花,酒的名字叫没法说。” “无可言,酒名叫无可言。”华容连忙纠正,拿手指蘸水,在桌上一字字写:“无、可、言。” “无可言……好名字!”林落音露出笑意:“没法言说的滋味,的确是贴切。” 华容沉默。 深秋的风这时从门里透了进来,烛火摇曳,两人相视而笑,那一刻的情景,忽然间就有了丝暧昧。 一丝无可言的暧昧。 ============== 连续几日,流云还是没查到那名刺客的底细,韩朗索性下令将皇上身边近侍的太监宫女全部换班,秘密歼杀。 在韩朗看来,总有人从宫里传出了点风声,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皇帝身边,疏忽不得。而有些事情,他依然束手无策。 “皇上不肯吃东西。”流云禀报。 韩朗闭着眼睛,摇头。 “皇上说,明儿不早朝。”流云继续回禀。 韩朗还是闭着眼,摇头,额头角落出了细汗。 流年乘机向流云挤眼,流云也很识相,抿下唇索性不说了。这些日子韩朗吃的不多,睡得也越来越少,气色一直不怎么好。 沉闷了会—— “主子……”流云、流年异口同声地轻唤。 韩朗扬眉睁眼,浅笑:“什么事情?” “主子真的要求皇帝大赦大公子?”韩朗知道,他们的大公子指的是韩焉。 韩朗点头。 流年与流云对视了一下,齐齐磕头:“请主子三思。” 韩朗托腮,扫了眼已经拟订好大赦的圣旨:“喜欢三思的人只有两种结果,其一还被我踩在脚下,不得翻身;其二,这辈子过得也没什么乐趣了。” 韩朗说到这里微顿,“可惜,大赦的圣旨还没颁布,我大哥已经逃离流放之地了。” 话音未落,他突地右手中指一弹,毛笔飞射向跪着的流云,流云急忙伸手接住。可惜只接到了半截,另半截已经被流年挥刀劈断。这两个小子反应上又进了一层。 韩朗满意地点头后,若有所思地看着黄绸的圣旨卷轴,背脊上的汗又开始冒涌。韩焉在朝廷最后的一根羽毛——苏棠也已经被自己拔了。 这次逃脱,是不是韩焉还想出什么招呢? “流年帮我吩咐下,准备沐浴。流云,你去歇息吧。”韩朗索性不想了,决定及时行乐。 两人领命退出书房,却在门口停驻。 “主子,华容公子向这边走来了。” 韩朗戏谑地笑道:“把门开着,让他自己进来。”背后的汗已经全浸湿了袍服。 华容果然不请自进,摇着扇子,装着风雅作揖施礼。 韩朗眨着眼睛,露出招牌玩味的笑:“华公子果然天下第一受,这么快就恢复神采了?” 华容打手势,表示对韩朗的赞赏很是受用。 “早知道你如此喜欢受虐,我真该让你裸身穿上浸泡着盐水、比你身形小一号衫子,等湿衣服紧贴着你的伤口后,再命人迅速风干,衣服一干,就快速扒掉,绝对能撕掉你一层皮。”韩朗乐呵呵地打趣,“有兴趣不?要不我们过会试试?” 华容不知死活地看着韩朗,点头:“只要王爷开心就成。” 这时,流年神色怪异地进屋,上禀说门卫报告说,有人送来了礼物,并威胁扬言非常重要,一定呈上王爷。 韩朗倒没传说的那么怕死,叫华容去把礼物带回。 不一会,华容带回了一只笼子。笼里有只鸟。是只孤独相思鸟。 鸟头颈坠着个不大的纸卷。 韩朗叫流年开笼,捉住鸟,取下纸卷。 “食不知味,夜不成寐,药不得医。”流年轻念。 华容闻言,脸色一变,不大乐意地比道:“不知是哪个相好给王爷送相思来了,真的恭喜!” 韩朗眯眸,冲下桌案,夺下纸,细辩笔迹,摇头:“不是相好,是对头,这只鸟是我大哥韩焉送来的。” “大哥……”念完这两字之后他冷笑,将手指抚上大赦的圣旨,脸色开始阴晴不定。 第十章 铁打的人也有生病的时候,韩朗终于病倒了,病情严重到根本不能上朝,只能呆在家中疗养。 于是乎,京师八卦排行榜蝉联第一位的,还是这位抚宁王。 皇上召集御医看病,据说韩朗只是风寒。开了最有效的药方,却迟迟未见好转。 逐渐街头巷尾直接传开,说是韩朗受了盅,中了什么怪咒,总之众说纷纭。 “流云,你这破嗓子别再读折子了,我耳朵受不住。”韩朗散发趴睡在床上,边说边笑,精神不错。 流云有点委屈的吞咽了下口水,明显是敢怒不敢言。 韩朗知道流云心里报的什么曲,依旧保持笑容道:“你可以把那个大嗓门华贵人叫来。” 说实话韩朗听华贵他的破喉咙就头疼,所以不常见他,不过万事也有能够通融比较,情非得已的时候。 华贵人毕竟是贵人,即使没三请孔明的架势,也相去不远。他进了韩朗的寝屋,就亮嗓:“我大字不识几个的,读不来的!” “让你主子做手势,你翻译。”韩朗指了指站在华贵身旁的碧绿小葱——华容。随后,闭目养神等待。 华容当然尽心做事,毕竟不是日常的词汇,华容却翻不出什么所以然,即使大伙听得云里雾里,韩朗也能猜到八、九分的意思,口不喊停。 一个下午折腾下来,华容的手动速度,逐渐缓慢。 “念这个没意思,我自己都要睡着了。干脆念点别的,提提神。”华贵也不听别人意见,从怀里抽出本书,开始大声念起,“京师陈家里有一单传书生,俊雅美秀,艳若桃李,风度翩翩,如潘郎在世;朝上有位王爷慕其龙阳色,欲纳,屡遭其拒绝,还不死心,欲用强,那日桃花盛开……” 所有人半张大口不言。 韩朗闭眸,好象还是听的很专心。而念的内容越来越火辣…… “王爷一见书生,心乱如麻,就想趁着四下无人,扒了陈书生的衣物,强干那苟合之事……” 韩朗依旧没动静。 华贵却脸色酡红到了脖子,停了下来。 “怎么不继续了?”韩朗终于睁眼,唇畔带着笑,笑得相当邪媚。 “欲知后文,且听下回分解。”华贵不含糊地回敬韩朗,本来他是准备臭韩朗的,怪自己不争气,实在是读不下去了。 这时,有仆人端来的刚煎好的中药,韩朗起身,一饮而尽后又躺下侧睡,单臂枕头,“华贵把这**给华容,流云你进宫去看看流年,我怕他顶不住。这里除华容留下外,其他人都出去。” 华贵瞪大了眉,竖起眉。“我错拿书读了,本来是……” 他话还没说话,人已经被流云拉出了门外。 华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见韩朗微笑地向他勾勾手指,又拍拍床沿。 华容很乖巧地在床边坐下,见韩朗还在出细汗,很本分,很体贴地为韩朗打扇。 “这几日,你在忙些什么?”韩朗笑着将华容垂在额前的头丝后撩,周围有股淡淡的药香。 “不能接生意,只能到处逛。”华容停下扇扇子,做手势回答,“只在王府里逛。”有时候适当的补充也是需要的。 韩朗轻哦了声:“听流云说,你屋最近很晚才灭灯?” “王爷生病,我自然担心。”华容显然是前面手势打得累了,这次动作拖沓得很。 韩朗伸手,指腹抚着华容的脸。“担心到查看御医给我开的药方?” 华容面不改色,连连点头。 韩朗更靠近了华容,呼出的热气轻喷在华容的耳侧:“不过你也真够嚣张的,居然吃本王的餐菜;是不是觉得这菜味道浓了点?” 华容开扇为韩朗煽风。 “不吃外食,是因为本王食不知味。”韩朗用舌舔了下,华容的耳垂,微凉。“吃自己记得味道的食物,不容易被揭穿。” “你也该知道本王浅睡;不颠倒鸾凤,恐怕是小睡都没了。”夜不成寐。韩朗的瞳孔开始收缩,手指抚摸着华容的喉结。 “华容,你为你的恩客,花尽心思。所以我今天也不和你打哑谜,我百毒不侵;可是药三分毒,所以御医开的药方不论是否针对我的病,都不会有效的。”病不得医。 韩朗眨眼,吻上华容的唇,而抚弄华容喉结的手指,慢慢开始用力,华容发出“咯咯”的声音,不是喉咙;而是喉结的骨头。 华容也不变色,眼角被掐得泛出血丝,嘴角依然带笑。 韩朗倏地松手,朗笑:“你倒是真不怕死哦。” 华容弯腰干咳了几声后,手动解释:“有客人说过,濒临死亡时候,人见了更容易勃起。” 韩朗隐住笑,倾身过来,双眸灵光闪烁,显现狐狸都难以企及的妖媚:“当真……” 屋外冷风萧瑟,傍晚将入夜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 “砰”地几声,木制门突然脱了所有的销栓,横冲着向床这边扫来。 韩朗背对门,挥臂一挡,精致的木雕门顷刻四分五裂,向着四周溃散。 华容张大眼睛,一口气没接上,轻松并直接翻眼,倒床昏迷。韩朗扫了他眼,转身将挂披在身上的袍子束好。 门外,传来略带遗憾的声音:“这门的材料不赖。” 夕阳幽雅地放着金光。 韩朗一手弹了下落在肩上的木屑,将头发束起,备战状态:“大哥,我还在和我的男宠算帐呢。” 来的正是韩焉,他斜倚靠门外的翠竹前,摇头:“反正他已经晕了,我们先算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病得没我想象的那么重。” “那是当然,否则大哥怎么肯现身呢。小弟特意感谢你送的鸟,来提醒我的病。” 韩朗话未完,韩焉已经飒然飞出:“是毒,不是病吧。” 韩朗跃起,两兄弟在半空相遇…… 红日已有九分西沉,洒向大地最后点余辉。 ================ 开始双方拳脚暴雨骤落,互不相让,旗鼓相当。 而逐渐地,韩朗感到自己胸口发闷,速度有点跟不上,连视线都有点模糊。只是个空隙没留神,韩焉已经飞欺到他身侧,劈手朝他左肩拍下。 韩朗中招,单膝落地,即使以手支地,也控制不住,向后猛退数尺,激起一地烟尘。 重创之下韩朗屏息,清咳了声,控制自己身体的摇晃,呼一口浊气,在寒风中化成一团白烟。 “我们的帐算清了吧?”韩朗吃力地站起:“刚从流放地逃出来,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找我寻仇,你就真的这么恨我?” 韩焉不语,冷笑看他。 从权倾朝野到流放异地,这一切全拜韩朗所赐,若说不恨,怕是谁都不信。 “那我如果赦你官复原职,把一切都还你。算不算已经让你报仇了?”韩朗直起头来,缓声说了句,和他四目相接。 两双眼是如此相似。 不论恩怨如何,兄弟终究是兄弟。 日落月升。月下,人的影子拉长,变得浅淡。 韩焉冷声道:“中了毒药‘将离’的人,没解药就等于慢慢等死。韩太傅你是怕自己死后,没人辅佐皇帝,才找上我的吧?” 韩朗不说话,行气过穴之际,回头瞄了眼昏迷的华容。屋子没了门,夜风在里头就是胡乱地窜,他倒真是能忍,那么冷的地方,居然也能一动不动地躺着。 “大哥,要与不要一句话。” “法办了当年背叛我的人,我就回来。”韩焉也不废话,走到韩朗的身旁,笑着。 韩朗拢了下眉:“你是指潘尚希?” “对,就是他。” “韩焉,你这是为难我?”谁都知道潘尚希的二叔潘克是兵马大元帅,韩朗的近臣,如今兵权在握。 “有诚意,就来个舍‘车’保‘帅’,至于那个‘帅’值不值保,你自己衡量;我不管。”韩焉的声音轻飘,却力含千斤。 等流云赶回,才知道府中发生了意外,连忙赶到韩朗现下暂时休息的书房。 韩朗翻阅着书册,纸张翻动的声音极大,不知和谁在闹气;华容居然在榻上睡觉,四平八稳。 流云虽然仍有些不明情况,却还是先尽职地领罪。 韩朗没责怪他什么,叫他起身。 “主子,皇上他……”流云知道主子心情不佳,筹措地回复。 “跟他说我死了。”韩朗不客气地打断,手翻书过猛,撕拉坏了一页。 “主子,这个——” “是不是要把我灵位送进宫,他才信?明天叫流年去定做!” 流云,也不敢在书房叠棋子玩了,乖巧地退离。 过了一会,韩朗起身,用书猛敲华容的脸:“有本事你一直装晕下去,明天一起帮你定个棺材。活埋!” 华容惊恐地坐直了身,四周扫视了下,摸着挨打的半边脸,火辣。 之后韩朗倒没为难,突然抓着他的肩膀发问:“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华容呆懵了好一阵,才做了个痛哭流涕的动作。 “行了行了!还是我自己给自己立个牌位,比较实际点,没个有良心的。明天我就去弄,路上采点野花,招点彩蝶也不错。”韩朗挤上榻,和华容并用一枕。 “华容,你会做梦吗?” 华容摇头,眼露迷茫,好似第一次跟不上韩朗的思维。 “我很久没做梦了。”韩朗突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将嘴角扬起,“华容,这里叫睡穴。我允许你点我这里,让我好好休息下。” 华容摇手。 “不会武功,没关系。流云他们会才麻烦,不知道被他们点中,我要睡多久。你点的话,我睡得就不可能太死。”韩朗欺哄的话语,让人听得身心都开始酥麻。 受到韩朗媚惑的华容,还真出了手。 当然不是一次点中,点了好几次后。 韩朗终于中招,抓住华容的手缓缓松开,人沉沉入睡。 醒来时韩朗揉眼,发现华容正盯着他看,表情复杂。 “我如果帮你解决难题,让你放心地杀掉那个潘尚希,你会不会就能睡个安稳觉?” 看他醒来,华容缓缓地比手势。 韩朗上前捏他下颚,眯眼:“你果然是装晕,什么都听见了。” “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说‘我还不能死’,一共说了二十六遍。”华容继续,回避装晕这个话题。 韩朗抿唇,神色中隐隐现出倦累。 十四年无眠,那种倦累,已经在他身体里结成亘古不化的冰,要拽着他直至长眠。 而那头华容的手势还在继续:“大元帅潘克和我也有交情,我可以一试。” 韩朗的手从他下颚垂了下来,还是似笑非笑:“那你就拿你的后庭交情去试一试,如果得成,我就满足你一个要求,只要这个要求我能做到。” 华容美滋滋地点了点头。 韩朗叹口气,偏头南望。 南方不远处就是皇宫,里面住着他的皇帝周怀靖。 四周夜色宁谧,连风都没有一丝。 对着那金銮宝殿的方向,韩朗静默,最终将眼垂低。 第十一章 三日之后,华容被抚宁王府扫地出门,没有什么理由,只是连人带包袱再带华贵,一起被扫上大街。 关于这点,众人倒也一时无话。 韩太傅对于一只私娼的兴趣,当然是不会长久,也没什么好意外。 华容去得施然,照旧穿得葱绿,回到自家院子,又在院门挂了盏长明灯。 老规矩,灯亮人在,这表示主人开始接受拜帖。 生意又开张了。 开始那几天生意并不热络,官人们畏惧抚宁王,当然是要观望一阵。 华容不急,没事就在院里横着,晒自己晒得腻味了,就开始拿一只匾,天天翻晒银票。 “我还没死,所以银票还是我的,我就喜欢晒着玩。”面对华贵鄙夷的牛眼他这么比划,黑眼珠朝天。 华贵人气急,叉腰正想拿什么新词噎他,门外有人朗声通传。 “潘克潘元帅,请公子入府一谈。”那人顿首,面孔熟悉,是潘府近卫,所以连拜帖也省了。 华容笑得璀璨,当然是不会拒绝。 只有华贵不忿,人走后开始磨叽:“假惺惺,嫖娼就嫖娼,还入府一谈,谈什么,秉烛谈心么?” “谈军国大事铁马金戈,反正没一样你能听懂。”华容比划,扬眉转身,居然在院里梨树下拿顶倒立,开始活动筋骨。 金戈铁马,一点没错,潘大元帅半生沙场,连玩的游戏也与众不同,名字很有派头,就叫做“金戈铁马”。 华容进到他内房,第一个动作就是跪地,然后头朝下,双手抱小腿,屁股高高翘起。 老规矩老游戏,他理所当然地配合。 潘克大悦,拿出绳子,先将他手脚绑在一起,接着又穿过大腿绕上他腰,系紧他脖子,将他牢牢捆住,固定在那个跪地低头抬臀的高难度姿势。 这样一来,他就成了个牢实的马鞍,潘元帅性起,便随时可以上来骑他。 “老规矩,咱们来点润滑,怎么样?”潘克低声,征求他意见的同时挥动马鞭,忽一声横扫。 华容被绑,头埋在大腿间,也没法点,只好晃晃身子表示同意。 马鞭于是应声飞来,“啪”一声打上了他高抬的臀。 元帅武艺高强,鞭法自是了得,每一下准头都丝毫不差,刚刚巧落在他那个地方。 润滑的确有效,那里很快鲜血淋漓,只需两个指头一推,滑腻腻的鲜血绝对不输给任何润滑剂。 一切准备完毕,潘克喉咙沙哑,扯小裤露出他铁硬的“金戈”,一个跨身顶进,双腿弯曲,全部重量压上他腰,真的骑上了他这匹铁马。 华容吃痛,全身骨头都快被他压散,只好将头点地,配合他动作的同时隐隐抽气。 “还好。”第一次做完的时候他在心里自我安慰:“虽然潘元帅一顿能吃八碗饭,可最近也没怎么长胖。” 第二次做是在休息不足一盏茶功夫后,他还能自我安慰:“还好,不仅没长胖,金戈也没长进,举的时间也不比以前长。” 第三次做就是在半个时辰之后,那时候他已经头脑发涨,也找不出什么借口,只好强撑,在心里数羊。 潘元帅骁勇,喜欢下面的人清醒,好欣赏他的英姿。 而华容是唯一一个能被他连骑三次保持清醒的人。 该晕的时候绝不醒着,该醒的时候绝不阖眼,华容就是华容,当之无愧第一总受。 “价码还是老价码,一千两。”连做三次之后潘克终于力竭,拿刀挑开华容绳子,隔空甩来一张银票。 华容倒地,很长时间还维持那个姿势,没有气力舒展手脚。 银票轻飘,最终盖上了他脸。 “多谢。”过了有一会他才起身,收银票入袖,比个手势。 手势怏怏无力,对价码的不满他表达得很是含蓄。 潘克的脸却是立刻沉了下来,看他,玩着手里的短刀:“一千两,你不会还嫌少吧?” 华容后退,连连摇头,见桌上有纸笔,连忙拿来落墨:“元帅误会,潘家待华容已经足够慷慨。” “潘家?”见到这两字潘克凝目,上来看进他眼:“潘家还有谁对你慷慨,你别告诉我是尚希。” 华容低头,抵死的沉默,沉默中默认。 潘克微顿,很快想开:“人不风流枉少年,也没什么,只是他这人迂腐,想来也没多少银子给你。” 华容清咳了声,点头,余光却止不住去看了眼手上的扳指。 一只正翠色水头盈润的扳指,浅看一眼,就知道价值连城。 潘克凑了过来,一把握住他手,几乎把他骨头握碎:“这只扳指是尚希给你的?他几时变得这么阔绰,还跟你透露过什么?” 华容不语,不是铁骨铮铮,而是央求地看他,意思是无意介入他们叔侄的是非。 潘克脸色铁青,在掌上施力。 被握住的那只手先前才断了只尾指,伤口痛入骨髓,华容身体摇晃,冷汗一滴滴落下,打湿潘克手背。 “算了。”到最后潘克终于慈悲,掌松开,长袖一拂:“不消问你,事情我自然能查个清楚,领着你的银子走人。” 华容当然很快走人,事情也很快就清楚。 潘尚希,兵部侍郎,满朝闻名的清官,住在一只简陋四合院,平日里清粥寒衣,到头来却原来是个伪君子。 乘潘尚希不在,潘克夜探他府上,闯进他家地窖,打开箱盖,居然是看见整整一十二箱黄金。 兵部的官职,他原来是以潘克的名义卖了出去,收人钱财时总是眯眼:“银子我叔叔也不是白收,是拿来上下打点。” 而对着潘克,他则是冷脸昂然,一幅慷慨腔调:“xxx是个人才,侄儿诚心举荐。” 银子他落骂名别人担,这算盘他打得的确精刮。 潘克不是傻子,见这十二箱黄金就已经明白七分。 出门再一求证,事实就更清楚不过。 他原来是全天下最大一个傻子,白白地担了个卖官的骂名。 事情到了这步,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可收拾,潘克狂怒,回到侄儿家发飙,说了些要举发他的狠话,原本也做不得真。 可潘尚希太过狠辣,到这时反手,居然拿出本册子,递到潘克眼前:“叔叔如果非要举发侄儿,不妨先看看这个。” 潘克顿住,打开册子,翻了几页立刻色变。 几时他买通朝官,又几时他挪动公款,甚至是他爱嫖男倡这个嗜好,册子上都事无巨细记着。 他一心倚重的侄儿,原来早是只养在家门的饿虎。 所谓叔侄情谊,顷刻间就破碎一地。 “王爷可以给那潘尚希安个罪名了。” 从潘府回转三天,华容前去求见韩朗,开门见山。 韩朗讶异,饶有兴味看他。 华容于是手动,很是费力地解释了事情的过程。 韩朗的兴味于是更浓了:“这么说潘尚希也是你的客人?你还真是菊花遍地开啊。” “他当然不是。”华容紧接,笑得无耻:“我反正是小人,栽赃什么的拿手,只要让潘克知道他侄儿很有钱就成。” “他有钱我怎么知道?不奇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从他那买官,看透了他,知道他将钱落进自己口袋,又管不住嘴,干我的时候顺便告诉了我。” 这一句比完韩朗顿时静默,眸里寒光荡漾,将他上下看了个透。 “潘尚希卖官,这个连官娼也没侧听到的消息,你这么轻松就打探到了?”说这句时韩朗前倾,一步步压上他,呼吸炽热:“我是不是把你看得太低了?” 华容后让,不过却止不住韩朗来势,渐渐被他压上了后墙。 “我答应过你,可以满足你一个要求。”韩朗轻声,掀起他衣衫:“既然你把握这么十足,不如现在就想想,要些什么。” 华容的眼眯了起来,过一会开始比手势:“我的要求是再要两个要求。” “第一个要求是再做把扇子,上面堂堂正正地写殿前欢。”被顶进那刻他身后刺痛,手势也一顿。 “第二个要求,我要回去盘算,起码盘算个三天。”随后他又比划,咬牙,跟随韩朗一起律动,被潘克压垮的腰身开始剧烈疼痛,一波一波好似永无穷尽。 第十二章 处决潘尚希的告示,高悬已过三日。 三日,韩朗未得韩焉半点音信。 于是第四日一早,韩朗决定不再守株待兔,派出流云亲自巡查,一定要得到韩焉的最后答复。 杉林兰谷,楚香佩寒。 一落魄布衣书生背靠山石,坐在地上喝酒,幕天席地,欢畅淋漓,非常自我。 在他面前,单膝落地的正是仆仆风尘,寻来的流云。 而那半醉书生不是韩焉,又该是何人? 流云施礼:“大公子,我家主子说你托他该办的事,他已经做到了。命小的今天,一定要等你的回话。”字句清晰,却也并不客气。 韩焉闭目扬脖,又向嘴里灌倒着烈酒。 流云依旧跪地,不动。 许久后,韩焉才睁眼讥笑道:“怎么你家主子就那么没耐心?我倒想问问清楚,如果我今天真的不答应,你当回去怎么交差?” 流云将头垂得更低,话里透着隐忍:“主子没交代,只说流云一定要大公子答复,才能回去。大公子要耗多长日子,流云自当奉陪。” 韩焉大笑着,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好!那你就等吧。” 流云微顿,头没抬起,慢慢握拳:“请大公子体恤。” 韩焉皱眉,轻晃着身子,走近流云俯探而下:“凭什么?” 当他那“么”字之音,尚未吐出舌间。流云已经指间发力,弹出棋子,刹那出招,劲风里卷带着浓浓的恨意! 图穷匕现! 韩焉一惊,吸气侧身而退,酒醒大半。 一棋子错身而过,一子擦过韩焉脸颊,留下浅浅血痕一道。 韩焉并没乱了丝毫,冷笑着还招:“韩朗就只派你行刺,未免太小瞧我了吧?” 流云抿唇不答,咬牙应战。 可惜,他本来就不是韩焉的对手,也并不擅近身攻击。 这次突袭不成,就等于宣告了流云的溃败。 面对韩焉,流云只有招招受挫。 最后流云倒地不起,鲜血涂地。 韩焉走上前,手提流云的乱发,逼他抬头对视。流云怒目而对。 这次,终于让韩焉看清了流云的眉目,他心猛地像被根细线牵动了下,忙收回手。 流云头“扑”地陷地,沙尘飞扬。 韩焉拧着眉头,惊问道:“你是随云的什么人?” 流云挣扎地起身,无力撑地,横目啐他:“你还记得我姐姐的名字,不容易啊大公子!” 韩焉哑然,原来随云是这小子的姐姐。 随云自小就被韩家看中,定为韩焉的武媒;从三岁起陪伴韩焉练武,将韩焉奉为神明。 二十余年的朝夕相伴,感情已经升华,蜕变为更深的默契。 可韩焉无情,居然在自己功溃那日,亲自送她上了极乐。 “她爱你,敬你,心里只有你。可你为什么这样对她?” 韩焉退开一步,漠然看着已对自己毫无威胁的流云,摇头浅笑:“你是不会懂的。” 杀她是为她好,神是不能失败的。她的神就是韩焉,所以他是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的失败。 神怎么可能失败?所以随云是该死的,而他杀她,是对她最好的恩泽。 关于这些,世俗的外人,怎么可能会懂?更何况…… “杀你姐姐的,不是我。是韩朗!”韩焉的声音有些发颤。是韩朗的错!不是韩朗,他和随云,绝对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韩焉又开始恍然:“原来,不是韩朗指示你来杀我的。” 流云闻言,笑笑,鲜血汩汩地从他口中涌出,“主子一直教我堆棋子,为的是让我能沉住气。可惜到头来,流云还是辜负。”说到这里,流云的眼睛有些泛红,最后是他憋不住这口气。 是他努力想忘记,姐姐那死不瞑目的神情;却在见到韩焉后,功亏一篑。 韩焉趑趄不前,想饶了流云独自离开,走出几步后,人又不自觉地转回。 无奈地伸手按掐,扣住流云的心脉,“我还是觉得,我不亏欠你任何东西。” 生死一线,流云索性阖目,将心一横。 “噗”!血腥喷淋了韩焉一身,和着寒风,伴着幽幽兰香,飘荡四周。 寒风飒飒,飞鸟惊恐地悲鸣,纷纷振翅高飞。 红日当空,胜血嫣红。 --------- 韩府书房。 韩朗跪坐在流云一直爱坐的蒲团上,做着流云平常爱玩的游戏,堆棋子。 日落月升,流云还是没回来。 屋外,归巢鸦叫。 韩朗突地心就是那么一颤,眼睛死盯着棋子,若有所思。 如果流云能沉住气,那他一定能安然而归。 可是,偏偏韩朗很了解流云,他知道流云不会,也就是说流云一定会出手。 那就意味着,流云的生死,是韩朗亲自丢给了他哥哥韩焉来掌控。 如今天韩焉念旧情,流云必定能活。 如此这样,以后韩焉也极有可能会念着种种情义,不记前嫌地效忠皇帝。 如果相反,韩焉杀了流云。 韩朗紧捏手中的棋子,屏息眯眼。 那他这个哥哥也没有活在这个世上的必要了。 他必杀韩焉,永除后患。 走出这步棋,无险,却让他伤情。 韩朗的手平静地将子落下,没带一丝颤动。 棋子越堆越高,每堆上一棋,他都用了心,很用心。 “喂!出大事拉,出来个活人啊,要死人拉!”破锣的嗓子,震晃着门庭,这时候居然传来了华贵的声音。 与此同时,流年冲进书房,惶惶叫道:“主子,流云他……” 韩朗猝然站起身,棋盘顺势被掀翻。 “哗”一声。 棋子散落一地,逐渐转晃而定,非黑即白。 屋子里,流云躺在床上,人已经昏迷,却并不平静。 不平静的是他的身体,他全身没有因为流云的不醒人世,而停止抽慉。 这没意识地颤动,是出自重创身体的本能抗拒,血不停地在向外汩涌,但因穴道被点,血流得极慢,不会死绝。 屋子里抢救的几位大夫忙碌,流年面无表情地站着,傻眼了半天。这屋子甚至还能感受到,流云血冒出的温热。 没等到结果的韩朗,已经知道了结果。 流云武功全废,性命无碍。 要韩焉念旧,必须付出代价。 韩朗眼盯着地,默然准备离开。 出门前,地上出现一个浅长,张开双臂的影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韩朗抬头,是救流云的恩人之一,华贵人。 韩焉算是客气,将流云丢在韩府附近,而华容主仆二人,机缘巧合,在生意开张前,正好路过。于是华贵不计前嫌,将流云背进韩王府。 韩朗不自觉地掀起唇角,月下影射造成的影子,要比这位真人的形象完美得多。 “他还没醒呢,你就这样离开了?”华贵人不可思议地质问。对于任何人,这位韩太傅好像都不关心死活。 韩朗侧目,懒得回他,大跨步绕开,一眼瞧见旁边垂手的华容,顺势敲了敲他肩:“跟我来,你要的扇子做好了。” 以前送华容的小鼓,可以说是巧夺天工;而今赔扇子,如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重”。 黑褐色玳瑁作架,足赤金子为骨,沉甸甸能压死人。 金银双线交织点缀的绢绡扇面,明晃晃地亮。 绛紫色的扇缀,垂吊的那红珊瑚,也是独一无二地精致。 说俗不俗,讲雅非雅。这把扇子如果拿到大街,那绝对契合华容性格,迎风一亮就是一句话:“咱是有钱人,打劫我吧,千万别客气。” “符合你上回来书房提的要求吧。”韩朗喝了口茶,闲闲地问道。 华容拿起扇子,眼珠子突起端详,然而没过多久,就觉得腕子有点吃力。 不过这不妨碍他开扇的潇洒,两指一错将扇全开后,他将扇摊开在韩朗案桌上,点了下空白处,随后亲自研磨。 韩朗懂得他的意思,不就还少“殿前欢”三个字吗?他利索地执笔,笔尖吃饱墨汁,摆好姿势,却未动笔,“在我写前,你把你另个要求也说了吧。” 华容摇头,手势表示并未想好。 韩朗漠然将笔架回笔山上,人往后靠。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天华容你也在七步之内回我吧。” “王爷想反悔?”华容比划。 “谁说本王会反悔?我只是不喜欢拖欠,你若七步内不说,我就另施他法,打到你想出来为止。放心,保证打不死的。”韩朗看着扇面,平静无波。 华容转动眼珠,委屈地迈出第一步,双手摆动:“王爷心情不佳,也不用拿我出气吧。” “一!”韩朗抬头,看他。 “王爷,心情不好,是为流云吧?” “二!”韩朗目不转睛。 “流云的伤还真厉害,会变残废吧?” “三!”数数声照样地斩钉截铁。 如果当年曹植七步自救成功,那今日华容三步就想出了明哲保身的办法,可否算上更胜一筹? “华容可以暂时代替流云公子,照顾王爷,鞍前马后,义不容辞。”华容比划,一幅忠心为主的狗腿腔调。 头又开始晕眩,韩朗抬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口就说了句:“好。” 话出口,他就惊觉自己的疏忽,正想反悔。 可华容已经上前,两手上抬,在他头顶做起按摩。 按摩想来他学过,不过一会功夫,韩朗的晕眩就减轻了,两眼难得清明。 应了也就应了吧,韩朗暗想,见华容用嘴朝着扇子努努,旋即又无奈地笑,再次提笔,在扇上挥洒写下三字:殿前欢。 得了便宜自然还要卖乖,华容咧嘴,大冬天里扇着那沉死人的扇子,一路在抚宁王府展览,去找华贵回家。 路上经过门生们住的院落,他愣了下,不自觉往里打量一眼。 林落音已经不在,早腾达去了边疆。 片刻之后他就猛醒,叹一记,继续摇扇准备开路。 就在这时门里一个闷响,有东西“忽”一声飞出门口,正巧落在他脚下。 华容打量四周,好奇地勾了下头,发现全是些林落音的衣物。 其中有一件赭色长衫,正是饿晕那天华容见他穿的。 看来王府是来了新门生,林落音的东西是腾房间时被打扫出门。 华容弯腰,也不知是为什么,将那件长衫铺开,居然是很细心地把所有东西理好,打个包袱扛上肩头。 很快就到了流云房间。 他伸出食指,小心地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应,屋里流云已经醒转,正目光空洞盯着天花板。 而华贵立在床侧,吸了口气又开始声如洪钟:“武功没了有什么,再从头练不就是。这不就象吃饭,拉完再吃,力气不是还会回来!” 流云还是没反应,不理他,改盯床板。 华容伸指,又重重敲下房门,比手势:“华贵我们回去吧。” 华贵见到,愤愤看流云一眼,又愤愤转身,扯嗓门:“回去就回去,谁希罕在这看他的死人脸。” 说完又伸出脚,有意无意“咣铛”一声带翻了痰盂。 华容扬眉,似乎明白点什么,也不敢惹他,跟在他后面一路暗笑。 “笑什么笑!”快到家门时华贵终于发觉,一叉腰:“我现在去买菜,晚上喝苦瓜百合黄连汤,你给我好好等着!” 第十三章 苦瓜百合黄连汤果然下火,喝得华容眉花眼笑,一边还替华贵盛一碗,比手势:“奇怪奇怪,这汤不苦,甜丝丝的。” 华贵诧异,瞪圆眼,埋头猛喝了口,立刻猛拍桌子:“我以后要是再上你当,就是你孙子!” 华容点头,比手势:“这话你是第七十九遍说,我已经有七十八个孙子。” 见华贵瞪眼,他又伸出食指,指了指汤盆:“我现在去找秤,称称这把乌金扇子多重。回来之前你最好把汤全喝掉。” “不为什么,喝不喝随你。”在华贵狮吼之前他比手势,坏笑:“反正我马上要去王府当差,正考虑要不要带你去。” “还有那个流云,我看他精神不好,也不晓得啥时候会寻死上吊。”之后他又加了一句,假惺惺蹙眉,一开扇子扬长而去。 不消说,华贵后来当然喝完了汤,好好地败了下火,拉着马脸收东西,第二天跟华容又搬进了抚宁王府。 王府之内一切照旧,韩朗还是夜不能寐,后半夜还是眼睛雪亮,拿指头挑华容下巴:“到底你有何德何能,自以为能够取代流云。” “流云是无可替代。”华容比手势:“如果主子不方便表达,至少我可以代替主子安置他。” 韩朗的笑意扩大,手指下滑,抚过他锁骨:“看人心思你是一流,这点我喜欢。” “这本书你帮我转给他。”手指滑到关键部位时他突然收手,从枕侧抽出本册子,甩手丢到华容脚边,人缓缓躺倒:“还有你帮我点穴,让我睡一个时辰,睡多或睡少后果自负。” 华容耸肩,捡起那本册子。 册子名叫《两仪四像镇九图》,看来是写学机关阵法用的,横竖他也看不懂。 可是点穴他也未必懂,点得恰巧睡一个时辰,那更是要了他的老命。 “不管。”到最后他想,心里嘀咕,手指随便一捣:“后果自负就自负,又不是没负过。” “半个时辰都不到,我没睡够。”一梦醒来之后韩朗打哈欠,朝华容笑,半斜睡眼:“没睡够我脾气就会不好,华公子要见谅。” 华容连忙点头,不分辨自己连半个时辰也没睡。 做为抚宁王近卫的第一天就这么开始了,韩朗其实也没怎么为难他,只是不断差他跑腿,跑得慢了甩来一方砚台,砸上他头,让他做了半盏茶功夫瞎子而已。 “王爷果然不是好做,这次华容一定使力,让王爷好好休息。”到了晚上华容其实已经发飘,但马屁还是一丝不苟。 “今天要一个半时辰。”韩朗轻声,抬手擦虚汗,又按了按太阳穴。 华容点头,点得用力,手指就更加用力,何止是使上了吃奶的力道。 韩朗扑通一声栽倒,这次休息铁定足够,没三五个时辰绝对醒不来。 =============== 皇宫,西侧门,夜深露重,守卫们只好跺脚取暖。 就在这时有人近前,步子很轻飘,穿着一件全黑色大氅,风帽很大,完全遮住了脸。 “站住,鬼鬼祟祟,你是哪里来的?”守卫的嗓子立刻就大了起来。 来人不说话,只是举手,将一样东西伸到他眼前。 是块明晃晃的腰牌,金色,上头隶书刻着个“宁”字。 守卫立刻噤声,宫门立刻大开。 抚宁王韩朗的腰牌,足以让这些人放弃好奇让开来路。 宣光殿,又是个不眠夜,寂寞似乎比夜还凉,皇帝辗转,最终还是起身,差走所有宫娥太监,扭开了那扇暗门。 “你真觉得他对我真心?”等人出来后皇帝走近,迫不及待打手势。 声音暗笑,许久才抬眼:“他?皇上指谁?” “还能是谁……”皇帝拧眉,一句话还没比完,手势却已经顿住。 烛火之下有个暗影,有人从布幔后缓步走出,蒙着面,脚步声几不可闻。 大内居然来了刺客,一个轻功极高的刺客。 皇帝错愕,连忙比手势,示意声音:“快喊,喊完你赶紧回暗室。” 声音不动,居然不喊也不动,只是朝那人转身,定定。 那人不语,一双外露的眼雪亮,右手一扫,立刻将皇帝击晕。 还是西侧门,守卫们打哈欠,远远看见两只黑影走来。 两人差不多齐头高,都穿黑色大氅,风帽盖脸,脚步匆忙。 守卫弯腰,在一人亮出腰牌后即刻让路,一句也不多问。 两人前迈,只差一步就跨出了这十里宫墙。 “等等!”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喧嚣,有御林军疾步奔来:“你们是什么人?” 守卫发声:“这是抚宁王府的大人。” 一贯有效的名头这次却没奏效,为首的御林军不依不饶:“请大人揭下风帽,刚才宣光殿传话,说是发现皇上被人打昏,为免嫌疑,还请大人配合。” 那两人沉默,其中一人抬手,手指搭上帽沿。 风帽落下,里面却还是一张蒙面的脸,那人甩手,突然发难,一记甩出了几十枚暗器。 兵卫中立刻有人倒下,可更多人上前,刀刃雪亮将他们围住。 混战于是开始,那两人中只有一人会使武功,顷刻间就落了下风。 御林军越战越勇,兵刃虽然没能染血,但拳风霍霍,有不止一记按上了那刺客背门。 不走即死,局势再明白不过。 “声音”沉吟,最终退步抽身,一步就退出了那刺客的保护。 数十枝长刀雪亮,立刻架上了他颈脖。 刺客跺脚,也再不停留,拼死扫出条来路,施展轻功夺出西门,消失在茫茫夜色。 ============ “禀王爷,出了大事。”韩朗方才醒转就听到头顶喧嚣,是流年,说话有些吞吐:“有人夜探宣光殿,击昏皇上,还差点带走了……那个人。” 韩朗大惊,霍然起身,止不住地一阵眩晕,连忙朝守在身边的华容挥挥手。 华容识趣,立刻闪人。 韩朗的眉头于是蹙了起来,甩袖狂怒:“皇宫大内也有人自由来去,御林军莫非是死人!” “那人有王爷的腰牌,腰牌一共三块,属下流云和王爷各一块,属下已经查过,这三块都在。” 韩朗低头,晕眩更甚,一只手搭上流年左肩。 “随我进宫。”片刻之后他发话,眸里戾色一闪:“你去安排,把今天所有见过……‘声音’的都给我召齐,一起送他们上路。” 皇帝受惊自然要安慰,凶手自然要查政事自然要理,没有一桩能够逃过。 韩朗倦极,回王府已是第二天深夜,两腿沉重象灌了铅。 睡房里华容正在候着,托下巴打盹。 韩朗笑,放重脚步,华容果然即刻清醒,上来替他宽衣。 床是绝顶好床,轻纱软帐,可韩朗却毫无睡意,于是一把按下华容头颈,道:“那里你服侍一下,不用下面用上面。” 华容当然明白,技巧也很熟练,掏出他分手摩娑,等稍微昂扬后含进口去。 快感和眩晕一起袭来,韩朗后靠,觉得自己好像在水面沉浮。 “人死之后就能长眠,一气睡个够。”过半晌他感慨,揪住华容头发,往前猛力一送。 华容呛咳,知道他嫌不够,于是更卖力吞吐。 韩朗阖目,过一会又发话:“大哥,同父同母的亲大哥,你觉得值得相信和托付吗?” 华容支吾,表示自己正在公干,没法回答。 “值不值得都得相信,可笑我别无选择。”韩朗又叹,坐直,找到了新趣味,伸手去掩住他鼻孔。 华容的脸孔渐渐涨紫,却仍然敬业,吞吐打圈一样不缺。 “吹箫的时候憋气而死,还真是有趣的死法。”到最终韩朗轻笑,手按得更紧,就在华容即将憋死的一刻爆发,达到顶点,射在了他喉管里。 官人**比自家性命还重要,华总受果然是华总受,敬业精神没得说。 韩朗心满意足,拿过方帕子,擦拭分身。 “血。华大倌人,这是你的还是我的?”将帕子翻过之后韩朗拧眉,看牢帕上一片猩红:“你别告诉我吹箫这么伤身,居然吹到你呕血。” 华容愕然,立刻转身,寻了面铜镜,左右端详后开始打手势:“王爷我面色不好,不会得了痨病吧……” “又或者被潘元帅压坏了,潘元帅足有一百九十斤,莫不是把我压成了内伤?”过一会他又开始比划:“王爷我要瞧大夫,我……” “瞧,明儿给你瞧,瞧不死你。”韩朗低声,拍拍身侧:“现在你先上来,哄我睡。” 华容立刻上床,不像有病,比兔子还利索。 交谈于是开始,韩朗先发话,闲闲问了句:“你有哥哥没有。” 华容迟疑,过了一会才比划:“有的,但是早已经死了,得痨病死的。” “他待你怎样。” “待我还好,就是比我聪明比我漂亮,连头发都比我多。” “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兄弟情深呗,朝他茶杯里灌洗脚水,夜壶口子抹辣椒,马桶沿子涂胶水,咋友爱咋来。” “他不恼?” “不恼,恼也没用。哥哥是白叫的么,让他比我大比我强,活该。” “的确活该……”韩朗应了声,有一点点睡意:“兄敦弟厚,你这才叫兄弟。” 华容沉默,眼波一时汹涌。 “只差一点就能睡着,咱今天不点穴,你再服侍一次吧。”隔一会韩朗又道,抚额揉太阳穴。 华容点头,退身打手势:“这次一定不弄脏王爷宝器。” 韩朗大笑,后仰,由得他侍弄。 门外这时有人通传:“禀王爷,林落音林将军到,说是王爷交代,让他一回京立刻来见王爷。” 华容一愣,想松口,却被韩朗牢牢按住。 “你给我继续。”他道,又开始玩味地笑:“反正林将军你也认得,没必要害臊。” 第十四章 林落音奉军令,星月而归,却没料到进了韩朗的寝室,看到的是如此情景。整个人如置焚炉,怒火难平。 他望定韩朗,只站不跪,闷头一句:“王爷叫林某马不停蹄赶来,就是看这苟且之事吗?” 韩朗扫了眼华容,又转目看看林落音,嘴角上扬:“林将军,这苟且二字,用得真不恰当,就算本王不怪罪,可会伤华容的心哦。华容,你说对不?” 说着便捏住华容下颚,转向林落音,逼他们两人四目相交。 华容笑,看林落音,一贯地无耻无畏。 可那眼神终究是有不堪的。 脸皮赛城砖的一根葱华总受,居然也会不堪,理由是什么,绝对值得商榷。 韩朗冷笑,挥手将华容撇倒在床的内侧,下地整装。 未等林将军发声,就正颜道:“不闹了,林将军,西南边塞告急,随我去正厅,本王正事相商。” 当晚,林将军连夜举兵西征。 安置好了一切,韩朗端坐正厅,屋外启明星亮,又如此无趣地过了一日。 “主子,皇上不许我审那人。”流年的声音带着抱怨。 “那就别审了。”韩朗摆手,示意流年替自己更衣。 “主子,他心甘情愿地跟着逃跑,分明和刺客是认得的……”流年面带着不服地为韩朗系上官带。 韩朗叹息,流年定力修为还是不如流云。 “所以不用审了。流年,既然他是心甘情愿,足见不是朝中有人搞鬼,那就只可能是一种解释……”漏网之鱼。 因为宣光殿出事,皇帝暂移驾偃阳宫休憩。 情绪不佳的皇帝不许任何人打搅,独自对着空荡荡的殿堂,坐在龙案的台阶上,如同失聪,不闻不问。 “皇上该准备上朝了吧?”声音轻语提醒。 皇帝苦笑,他的“独自”,似乎永远得带着这个影子,从不纯粹。 “皇上昨夜受惊,今早真要早朝吗?”声音继续。 “边疆军事急报,战事当前,今日必须要上朝,告之天下,朕没事,让民心大定。”这都是韩朗教导皇帝的道理,他一一用手语转达。 声音逮到了皇帝一闪的迟疑,紧接道:“皇上还记得,那晚问我的话吗?凭心而论,我真的觉得,太傅没以前那么疼惜圣驾了。” 皇帝听了这话,神情一凛,啪地一声扇了声音一巴掌,愤恨地比动双手:“你是介意自己挨了顿韩朗好打吧!” 声音垂目,表情木然:“我知道,若非圣上肯出面为我担保,韩太傅这次绝不会轻易放过了我。我也承认我恨他,不过皇上自己也该知道,我说的也是事实。如果是以前,韩朗会舍得让陛下在遇刺后第二天就早朝吗?” 这话一如冷水泼身,冻得皇帝心猛地一抽。 在沉寂中,皇帝的呼吸渐渐仓促,显出了凄惶。 天逐渐明亮起来,声音垂目,凝望着逐渐缩短的影子,忽地抬头:“皇上,想要一只鸟活得好好的,却不再飞翔,就该关进笼子。” “韩朗是鹰,不可能有这样的笼子。”皇帝摇头,出手反驳。 “那只有折了他的翅!” “他不能飞,那朕又该怎么办?” “万岁,忘记还有韩焉了吗?” “朕不喜欢韩焉!”皇帝拒绝,手势打得飞快。 韩朗与他隙缝,原因出在华容。 只要除了华容,韩朗就会还是韩太傅,那个一心一意的韩太傅。 这才是他的盘算。 “我们该上朝了。”想到这里皇帝终于挺直脊背,手势开始流畅。 声音诺诺,跟着他,目光开始僵冷。 到此为止,他已经完成了刺客交代的任务。 “如果逃不了,你就挑拨。利用韩焉克制韩朗,我们才有机会。” 想到那人的这句话,声音的眼眶有些发热。 昨晚,这把声音这个人,终于让他明白了人世间原来还有“希望”。 那原本他早已放弃的希望。 十二月初八,腊日。 每到腊日,韩朗都不进朝堂,不问世事。 在兔窟,独酌清酒,风雨无阻。 兔窟非窟,是韩朗在京城郊外的家。 这个习惯,是缘于多年前的那个腊日。 彼时的风雪就和现在一样狂肆,他记得他好奇,跟踪他鬼祟的大哥韩焉进了太子府,亲耳听见他们密谋,是要杀害皇后亲生的小皇子。 小皇子便是周怀靖,那个亮眼叫他师傅,让他成了韩太傅的孩子。 救下皇子,而后因为皇后鼓动,正式和韩焉为敌。 以后的一切是非恩怨,都在那年腊日这日发生,也在而后几年腊日结束。 这天,算是所有故事的起点,的确值得纪念。 门未关,就在韩朗遥敬当年的时候,锦棉门帘被一把撩起。有人进屋。寒风呼地跟从着,盘旋扫入。 “你是来告诉我,你接受我开条件了,大哥?”韩朗望着手中的瓷杯,缓声。 韩焉没说话,只对着韩朗,缓缓展开了手上绸绫。 “朕惊闻贱民华容,货腰倚色,鼓惑本朝太傅,居心叵测,其罪当诛。特下密诏,十二月初八,赐于吉象踏杀。” 韩朗一震,放下酒杯,披风裘起身。 “你真打算去救他?”韩焉冷笑,上来握住他的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也许我只是想去看看,华容华总受,在知道要给邻国进贡的大白象活活踩死时,还会不会笑。” 华容果然在笑,即使双眼被蒙,手脚捆绑在地。 军校场充当临时的行刑地。寒风紧飒,乌云灌铅样地死压下来,湿冷。 眼前是场难得的好戏,文武百官噤声,全部拭目以待。 纯白的吉象,额上配带的祥玉温润,原本寓意吉祥,可是如今却被蒙上双眼,驱赶着要去将人踏成肉泥。 周围一片黑暗,原本温顺的白象也开始慌乱,卷鼻高声呼救。 侍象者上前,拍它左腰,安抚了下它,挥动鞭子催它往前。 白象呼气,虽然慌乱,但闻到主人的气息也不再反抗,一步步朝前。 一步一印,这脚印绝对巨大,足够将华容碾成肉泥。 天空灰暗,这时零星地飘下几片雪花,落在华容不浓不淡的眉上,慢慢融化成水珠,却不坠落。 华容凝神,听声。 又一片雪花飘落而下,白象前蹄扬起,举在了他头顶。 华容听见了满场百官的抽气声。 不枉众人期待,白象落足,虽然没踩中华容要害,但一脚踏上了他右腿。 鲜血喷薄而出,华容的大腿血肉外翻,被这一脚几乎踩得稀烂。 天地一时颠倒,华容咬牙,虽然没曾昏了过去,却再也笑不出来。 雪终于开始狂下,润白天地。 蒙眼的大象察觉到脚下的异样,用鼻子将华容卷起,向天高高抛去。 全场人惊呼,以为这次他必见佛祖。 就在这时校场内突然里奔进一条浅蓝色身影,人腾空,恰巧接住了即将落地的华容,正是未换官服的抚宁王韩朗。 皇帝一言不发,从龙椅上霍然起身。 雪湿透了韩朗全身,他放下华容,跪地,默不作声。 而大象并没有太平,狂躁地伸出后腿,朝韩朗后背猛力一踏。 韩朗抽气,脑子一瞬的空白。 下一瞬,他的手已然劈出寒芒,将大象眼前的黑布一分为二,劈下。 白光霍然刺眼,这时的白象却益发狂躁,又恼怒地卷起吃痛的韩朗,甩出。 皇帝张口,向前冲了几步,却在观摩护栏前停下。 护栏是坚硬的花岗石做成,韩朗迎空撞上,前胸肋骨立刻断折。 “请皇上开恩,饶了华容。”起身之后他又道,缓缓下跪。 有两道热流从鼻孔缓缓淌下,他伸手去接,是血。 “请皇上开恩,饶了华容。” 这句已然强硬有了威逼。 皇帝冷哼,一甩袖扬长而去。 三天后。 天子寿辰大赦天下,韩焉特赦返天朝,官拜息宁公。韩朗禁足闭门思过七日,扣一年官禄。 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两夜,第三日大早才逐渐停止。 对于皇上判决,韩朗没任何表示与反应,成日窝在书房,和流年下棋。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漏网之鱼吗?”棋下到一半韩朗突然发声,一颗白子端在了指尖。 流年立刻侧耳。 “你这就出发,去查查楚家还有什么人,是被遗漏掉的。就算是刨了他家祖坟,也别给我漏记了一个。” “是。”流年颔首。 “回来的路上,是要经过浙江大溪的吧。”隔一会韩朗又道,眯眼,目光不定。 流年点头。 “那就去查查华容身世,确认,仔仔细细的查。”” 流年沉默,记下,没有多问。 “第三,明早你传出消息,就说本王突然想听双簧,高金聘请各地的能人义士,来抚宁王府献艺,有名无名,只要演的好,本王皆有重赏。” 流年又愣,迟疑地问:“主子是想……换人?” 韩朗摇首:“你只管放出消息,其他就别多问了。” “是!” 破釜沉舟这招,韩朗他未必会用。 毕竟,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去再培养个天衣无缝的声音出来,但是空穴偶尔吹个风,让听得懂的人着急显形,也未尝不可。 第十五章 浙江大溪,好地方,标准的江南风景。 流年敲响华家大门的时候,华家人正在包过年用的大馄饨,薄皮,荠菜猪肉馅,远远就能闻见馅香。 来应门的是个小媳妇,十指沾满面粉,探出头来问他:“你找谁?” “华容。” 小媳妇的神色立刻就有些闪烁,推手准备关门:“华容去了京城,你有事去京城找他。” 流年低头,将佩剑外伸,抵住了门板。 小媳妇有些害怕,连忙奔向里屋,一路喊着:“有人找华容,姆妈爹爹快出来。” 所谓查证于是这样开始。 华家四口人齐齐垂手,立在了流年跟前。 流年问相貌,一家之主立刻回答:“直眉长眼挺鼻梁,比我高半个头,右耳垂有颗痣,是个哑巴。” 想也不用想,这位好像背过,还不止背过一遍。 流年笑,拿出张华容的画像,摊在桌面:“是不是他?” 一家四口人瞄了眼,立刻点头,整齐得很。 “你们是他什么人?” 老头子发话:“我是他二叔,他爹和他哥都死了,他没什么直系的亲属。” “据我所知华容还有个姐姐,比他大十二岁,老早远嫁,有八年没回来了吧?” 老头立刻点头。 流年又笑,将画像抖了抖,迎光看着:“不如我把她找来,让她瞧瞧这可是她弟弟华容。” 那家子立刻开始抖腿,不看流年了,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流年的笑意收敛,人影一闪,手已卡住了老头颈脖,握指收紧:“你最好说实话,我这人可很没耐心。” 老头呛咳,一张脸紫涨,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媳妇却是已经跪地。 “大……侠,那个那个我说,画像里这人不是华容。” 流年立刻转身,看她,眼隐隐放光。 小媳妇的声线越来越低:“四年前,有个哑巴来我家,喔,就是画里这个人,给了咱好多……好多银子,说是以后华容的名字就归他。还交代,不管谁来问,要一口咬定他就是华容……” “那真的华容呢?” “真的华……容,收了他更多银子,说是去外地,去哪我不知道,肯定是快活着呢。” “四年前,画里这人来这里,买了个身份,还封了你们的口。”流年沉吟,理理头绪,将画像折好搁进怀里。 “一根葱华容总受,你还真是计划周详……” “府里来了好多演双簧的!主子你要不要瞧瞧?”同日同时抚宁王府,华贵的嗓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华容睁开眼,点头,又示意华贵替他解开绷带。 离被踩已经有半个多月,他的伤势才算有些好转。 依照大夫的说法,大象没踩中他腿骨,只是踩坏他皮肉,那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 可华容还是沮丧,对着那块骇人的伤口叹气,比手势:“这么难看,我以后怎么见人。” 华贵立刻翻眼:“一不是脸,二不是屁股,你有什么不能见人。” 华容瞪他,拿过新绷带,仔细缠好伤口,又打了个漂亮的结,这才扶华贵慢慢站起。 “瘸了好,估计没有官人会喜欢压瘸子!”华贵立刻咧嘴。 华容冷哼,不瞧他,穿上自己的招牌青衫,又拿起乌金扇,哗一声抖开。 “疼死也要走得好看,吾是谁,吾是风流倜傥华总受……”抖扇子之后华容比划,一回身,果然走得半点也不瘸,摇扇去看他的热闹去也。 王府的热闹果然是好瞧,演双簧的扎堆,专门有个院子,各个门上都有门牌,吊着各人的名姓。 这会子是上午,韩朗上朝没归,院里横摆着十几张凳子,乱哄哄都在演练。 华容别进院去,侧头看,扇子摇得很有兴味。 “华大少对双簧也有兴趣?”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人声,是韩朗,一只手搭在他肩头。 “那咱来演一出。” 那只手又开始下压,把他压上方凳。 华容配合,还拿起粉扑,把半张脸扑得卡白。 “你。”韩朗将手指一点:“演我教你的那出,记好台词。” 那人诚惶,蹲到椅背后,清了清嗓子。 “今天春光好,蜜蜂嗡嗡叫。” 开始两句很简单,华容嘴型能勉强对上,两只手扇动,学蜜蜂学得很卖力。 过几句之后就有点勉强了,那人开始对白,声音发颤。 “杀人总要有个理由,敢问大人,我楚家何罪之有?” 这句华容就跟得不太好,多半都没跟上。 凳后那人的声音高了起来:“草菅人命的狗东西,我跟你拼了!” 下来就是一道风声,听着象利器划过。 华容端起扇子,盖住嘴,示意自己跟不上。 而凳后还在继续。 那把声音开始慌乱,显然是拼命不成被制住:“你做什么,你疯了吗,我是男人!” 接下来的拟声则是精彩万分。 碰撞声加上喘息声,是人都听得出,是一个男人在强暴另一个男人。 韩朗的眼睛亮了起来,近前,伸出一只手指,抬华容下巴:“上段不会这段你总会吧,会的话咱再来一遍。” 华容抿抿嘴,轻摇扇子,勉强配合了一次。 “不像,华总受汝不敬业。” 第二次,第三次,演到第三次时有了意味,华容滴汗,冷汗一颗颗滑下额头。 “陌上菊花开。”韩朗捏他下巴,捏得死紧:“这出双簧的名,好不好听?华大少你很热么,正月里扇扇,居然还香汗淋漓。” “热是不热,就是腿有些疼。”华容比划:“陌上菊花开,王爷真是好才情。” 韩朗眯眼,撩开他长衫,果然看见伤口渗血,将绷带染得通红。 “可惜,伤没好,就不好开菊花了。” “菊花陌上开,**九洲同。王爷这般风雅,华容的腿子又算什么。”华容一字字比手势,笑得倜傥,冷汗片刻就已收干。 **之后人有些疲乏,韩朗将手枕到头后,开始假寐。 记忆里那幕还是鲜明。 楚家,原来世代都是宫医,可不知怎的突然请辞,在周怀靖登基后搬去了南方。 那年南方作乱,有韩焉余党盘踞,于是就有了韩朗的南方之行。 遇见那把声音的一幕犹在眼前。 是在酒楼,当时韩朗坐在二楼包间,听见有人在楼下大放厥词:“谁说妲己是妖孽,我说她才是封神榜里第一功臣。” 那声音清脆,卷舌味偏重,竟是和刚刚失声的皇帝一摸一样。 韩朗追出门去,楼下却已不见了那人影踪。 “回大爷,刚才那位是西街楚家的公子。” 老板的这一句话就好像覆水,顷刻就浇灭了楚家所有人生机。 是夜星稀,楚家被灭门,韩朗终于找到了那个声音,知道声音的主人叫做楚陌。 象方才双簧里演的那样,楚陌跪在当下,看着满地亲人的鲜血,问他:“杀人总要有个理由,敢问大人,我楚家何罪之有?” “你和你楚家的罪,就是你这把声音。”当时韩朗俯低,抚他的咽喉,就象抚过一件最最珍贵的宝器:“从今往后,你没有名字,不复存在,存在的就只有这把声音。” 楚陌当时眦目,眼里烧过流火,还是个磊落意气的少年,骨子里和今日的林落音有些相像。 “陌上菊花开。”想到这里韩朗失笑,手指抚过身侧华容脸颊:“**九洲同,华总受你这对对得绝好。” 华容立刻咧嘴,美呆,露出满嘴大白牙。 如果他真是楚家的人,曾经目睹那一幕,见过楚陌是怎么被开菊花,那他定力的确非常。 一切的一切都只还只是猜测。 韩朗在等,等流年归来,那么一切猜测就可以得到证实。 又过半个月,流年没回来。 京城里的雪开始融化,风也不再料峭,只带略微的寒意。 华容已经大好,能走,只是不能再跑。 对此他还是十分遗憾,跟华贵比手势:“这样戚大人的生意以后就不能再做,他喜欢玩老鹰捉小鸡。” 华贵的心情看来不好,鸟也不鸟他,呼啦啦只顾扒饭。 华容只好趴在桌子,指着桌上碗碟:“干煸四季豆,干炒牛河,干锅豇豆,华贵人,你明知道我靠后面吃饭,不能吃干的……到底是谁惹了你,你要这样拿我撒气。” 华贵哼一声,咣铛铛收碗:“那你可以叫王府的厨子做给你吃,反正你现在当宠。” “叫……叫了等你劈死我?”华容撇嘴,愤愤比手势,亦步亦趋跟着他。 跟出厨房后又跟出院子,华贵一回头他就看天,乌金扇子扇得飞快,一点也不心虚。 果然,跟到最后跟进了流云的别院,华容咧嘴,心想自己猜得果然没错。 惹华贵人生气的果然是流云。 流云已经大好,这阵子正在演练阵法。 演练阵法也就罢了,他居然还请了个帮手,给他打下手跑腿。 请帮手也就罢了,可这帮手偏偏还是个女的,眼眸黑漆漆,嫩得能掐出水来。 反正华贵是看见她就生气,就想回去给华容做干的。 “怎么还在摆这个,摆来摆去也学不会。”一见面华贵就翻眼,意思是一万个瞧流云不上。 流云于是叹口气:“阵法最好是有人实验,可是这阵法有危险……” 华贵的眼立刻放光。 “主子!流云大侠说,阵法要人实验。” 华容打跌,咬牙切齿,比手势:“干吗叫我,难道我的命就不值钱。” “被男人上死还不如阵法憋死,这叫死得其所!” 华容又是打跌,也没空纠正他死得其所的用法,上来蹲低,朝流云一比手势:“你为什么要请这个丫鬟帮忙。” 流云看得懂,一愣:“我现在手足无力,连块小石头也搬不动,当然只好请人帮忙。” “可是你不觉得我家华贵人力气更大吗?”比这句时华容偷偷摸摸,不给华贵瞧见:“我帮你试,你记得请他帮忙。” 说完人就踏进阵法,扇子轻摆,那架势好像上街闲逛。 处理完公务已经是深夜,韩朗回房,咳嗽一声,却不见华容踪影。 下头有人奏禀:“华公子被困在流云公子的阵里,到现在还被倒吊在枣树上呢。” 韩朗“哦”了声,老规矩,将身上官服一层层脱干净,空心系上件大袍。 下面那人还跪着。 “就让他吊着。”韩朗将手一挥:“吊到流云学会解阵为止,你去书房,把我折子拿来。” 折子被拿来,屋里灯火通明,可韩朗突然觉得索然。 少了华容,这屋子好像立刻变得冷清。 门外这时有人通传:“禀王爷,大公子求见。” 人是自己请来,韩朗并不意外,差人煮酒,等韩焉进门立刻举杯:“我记得我们兄弟已经很久没一起喝酒。” 韩焉点头,落座,一口气将酒饮尽。 韩朗又替他满上:“以后我们对饮的机会也不会太多。” “你说得没错,我中了毒,毒名将离,我也的确行将离开。”停顿片刻之后韩朗又道,并不悲切,而是平静。 韩焉轻笑了声,将杯子在手心摇晃,环顾左右:“怎么不见你那位殿前欢华总受。” 韩朗不答。 “你就从来不觉得他这个人不简单吗?” “有劳大哥关心,这事已经在查证。” “有了怀疑还需要求证?”韩焉的笑开始有了嘲讽:“抚宁王韩太傅,你几时变得这么婆妈?” 韩朗顿时沉默。 有了怀疑却不灭口,是啊,他几时变得这么婆妈。 “他是只玩具,目前为止还很好玩的玩具。”顿了一小会韩朗立刻接口:“大哥不需要这么关心我的私生活,还是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什么建议。” “我死之后,接我位子辅佐圣上。” 韩焉还是笑,笑里芥蒂分明:“今天咱们不说这个,听说你最近得了个人才。” “谁。” “林落音。”韩焉一字字:“风闻他在西南打了胜仗。” “没错,他这人的确是个将才。” “听说他使左手剑。” “是。” “恭喜。”隔一会韩焉才道,将杯递到唇边,一口口极是缓慢地饮尽。 第十六章 月半圆,树不矮,华容大倌人就这么被高高倒吊着,闭目凝神,温习静夜思。 “没想到你这样挂着,还挺有气质的嘛。”韩朗现身,用食指点推着华容的太阳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来回摇晃。 华容睁目,月下笑脸眯眯,满布着血丝的双眼,勉强可算是璨亮。 吊着他的粗绳此时闷声断裂,他立刻头向地笔直坠下。 韩朗伸腿勾足,在他落地前将他的头勾抬住,没能让他开出丝毫血花。 “王爷,你来破阵接我回去。”华容勉强站起,活动下麻木的筋骨,立刻满脸堆笑打手势。 韩朗冷笑,拍拍他冻得僵硬的脸,“你当本王是万能钥匙?想开哪里就开哪里?相比开你的菊花,我还比较有信心。” 华容嘴巴半张,词穷;足见是挂的时间过长,脑子暂时不够用了。“王爷不会阵法?” 韩朗大笑,拉他并排坐下,环顾黑漆漆的四周。 “既然暂时回不去,不如趁这风高夜黑,我们来次野合吧。”他用指圈弄着华容蓬松的乱发,建议。 天下第一受华大倌人哪会拒绝,立刻展开笑脸,正想表示着自己的昂然兴趣时,韩朗却已将自己的外氅给他披上。 “王爷真好,野合前,还担心怕我冻着。”华容手指舞动。 “华容你真够假惺惺的,本王救你受伤,也没见你‘半’个谢字出手呢!”韩朗对着华容白皙的颈子吹气,鼻息温热,眼神却冰冷,浓浓杀气迅速凝聚,重压在华容的身上。 “我原先是想买补品来孝敬的,但是又觉得——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少问帐房要滋补品,也就是了。”华容动手,应答如流。 羊毛出在羊身上。好!有胆识! 可这胆识,不足以让韩朗能不杀他。而韩朗心里很清楚,自己确实没想杀他。 四周的夜风,缓缓地流动,韩朗眼一亮,倏地拢起华容披着的氅袍,拽他起身。 “该回了!” “王爷没兴致了吗?”华容狐疑比划。 韩朗白他一眼:“再不走,阵一变化,我可真不认得出路了。” 华容会意,瘸拐地跟着韩朗小奔。 “上次看双簧,你腿脚不是已经很利索了吗?”韩朗在远处,站定等他了会。 “我挂着太久,伤口可能开裂了。”韩朗眼光再好,黑夜隔远也看不清华容比弄出什么话,心里早料定了是他废话辩解,于是皱眉,回头将他抱起,大步出阵。 华容低头,将自己下巴枕靠在韩朗肩上,一双眼眸却是晶亮,盯着韩朗身后,不放过阵型的一丝变化。 “华容,林将军近日要凯旋还朝了,你说我该如何赏他?” 韩朗突然那么一问,华容茫然间,阵已然变动。 韩朗调笑地眯眼:“华容你迟早是个祸害,我又正好相当地喜欢你,不如我死后,你做我的陪葬吧。” 华容想打手势,却听得韩朗抢白:“你别比了,我身后可没长眼睛,省省吧。” 华容识相不动,两人出阵。 ****************************** 如韩朗说的那般,几日后,林落音果然大捷而归。韩朗欣喜,为他特设家宴,接风。 宴席上韩太傅笑听人将他比喻伯乐,人一得意,自然喝高了,当众特准了坐在身边的华容一天假,陪林将军叙旧。 没啥道理,就算正义的林将军不好这口,但韩朗能当这么多人的面,将自己最得宠的华容出借,足表明了韩朗对他器重程度有多高。 赞许声又起,韩朗擎杯敬酒。林落音一扬脖,喝下酒,准备起身豪言谢绝,却见华容目不斜视望着韩朗,吃力地用金扇为抚宁王扇风的样子,生生吞下了这口气,没有反对。 韩朗言出必行,第二日一早,华容就带着华贵到新赏林将军府门报道。 林落音有礼相迎,见华容似笑非笑,如影相随,突然心里又开始非常不痛快。想打发华容回去,又怕韩朗借此再为难他。于是建议:“还是出门走走,散散心吧。” 华容当然赞同,一出门他便亮开金扇,气宇轩昂地跟从。 华贵心不在焉,林落音本就是个闷葫芦,华容是个哑巴。 出乎意料地,他们三个人一个比一个安静。 熙攘的人群堆里,他们间流传的气氛出奇地尴尬。 不知不觉,三人已走到一牌坊下,华容识相,低头就想绕开。 林落音不明究里,伸手去拉他。却看见他摇头,持扇,指了指高立的牌坊。 华贵的兴致这会终于来了,连忙清嗓,扭扭脖道:“将军别怪,倌娼是不能从牌坊门下过的,只能绕着走。” 林落音这才明白,可手已经牵住了华容,正想放开,却瞧见华容盈盈笑,没半分沮丧的意思,心结又起,干脆手也不放了,拉住华容一起绕道。 “你怎么会,想起干这行当?”过了牌坊,这话一脱口,林落音就开始后悔,却已覆水难收。 “林大侠是想知道我家主子的第一次吧?”华贵的机灵,千载难逢地一次闪现。 华容侧头单手缓缓开扇,冥思了会,像是犹豫是否要揭底。 华贵的脸盆面孔也凑近过来:“人家都问了,你就别装清高,说啦说啦,我也想知道。” 华容因华贵的突然靠近,受了惊吓,居然不停地打起了冷嗝。林落音这才松开牵着华容的手,安慰道:“你不想说就算了。” 华容收扇,食指抚摩了下扇架,眼笑成缝,一边打嗝,一边断断续续地手势。 华贵那向天歌的脖子一伸,添油加醋、卖力地讲解道:“我家主子在潦倒时,突然发现一栋大宅子,金碧辉煌却没个活人住。于是他很贪心地在里面好吃好住了三天三夜。第四日一早,有人来请,才知道这房子原是个小倌住的,不知道怎么人不见了。请的人是群新手,只当那人就是我家主子,开始啊,主子挺好面子的,摇晃着小脑袋狂解释,可那些粗人不识字,更不懂哑语啊,只认为他不乐意,于是非赶鸭子上了架。 等到了地方,才知道拿错了人。但是**的金主怎么愿意啊,好说歹弄地和他成了事。之后,我家皮薄的主子得了不少银子,觉得也不算损失什么,所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也因为这码事情,决定另辟蹊径做了大倌。”阴差阳错,铸成千古绝受。 好长的一段话,华贵说完,只觉口干舌燥,眼直瞄寻着路旁的茶馆。 林落音听得一愣愣,听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头一低,又开始不说一字了。 沉闷无比,没劲透顶。 “你们那么少话,根本不需要我啦。流云那边,我……还有事,先回了。”华贵直言不讳,退堂鼓一敲,立即闪人。 又走了半天,华容依旧不时地打嗝。林落音频频看他,闷了半天,心里才撮合出一句:“听说你受了伤。” 华容点头,神色怪异,明摆着是责怪林落音,等翻译专员开溜了,才开了尊口。 随即——林落音又没话接了。 又打了个嗝,洒脱活络的华总受,摇着扇改走到了闷葫芦前头,林落音倒不介意他反客为主,欣然跟从。没走几步,华容合扇伫立,林落音不解,顺他目光望去,石阶直铺而上,尽头只见一座寺庙。 京城第一大寺泰莱寺。 “华容,你想上香拜佛?那一同去啊!”华容忙摆手,一下冷嗝止住不打了。 “走啊。”落音催促。 华容为难地笑笑,眼如弯月,依规矩,他还是进不得庙堂半步。 佛曰当受则受,却没准受者可以随便进入殿堂。 瞧见华容面现窘迫,林落音忆起方才,当下明白,脑门一发热,死攥住华容的右腕,大踏步上了石阶。 在京城,华容就是个名人,他一靠近佛门就有人侧目,鄙夷多过好奇的侧目。 他们每多上一步阶,三姑六婆隔壁的七十二婶就多上几个,参与指点嘀咕。 佛门清净地,怎么允许骂架的发生?最终在一臃肥妇人,勇猛出列,叉腰作势欲指华容鼻子时,护院僧侣上前虔诚阻拦,拦下的却是无法开口的华容。 “施主留步。” 林落音率先前跨一步,挡于华容身前质问,“众生平等,参佛难道也看人?” 高僧笑而不答,绕开林落音,带着三分歉意、七分畏惧的表情,将华容拉到一角,嘀咕好半天。华容双手入袖,合作地洗耳恭听。 落音不解,侧身细看,正巧见到和尚将几张纸,塞入华容袖中。华容收了东西,眉开眼笑,欣喜地转向落音,金扇指路,表示要循路回去了。 知道林落音郁闷,华容一反常态,殷勤用目光向他示好,落音却视若无睹,拉着华容直问:“那和尚到底给了你什么东西,让你这么开心?” 华容笑容可掬,却面带心虚,眼睛控制不住地向自己袖里瞟。 落音手疾眼快,从华容袖袋里搜出几张银票,顿时心凉半截。原来和尚也懂看人,既不肯让倌娼进寺,又怕得罪了韩朗,给钱“请”华总受大人滚蛋。 华容见事迹败露,笑脸垮下,眼睛眨眨,不舍地抽出几张银票,递交给林落音,意思明白,见者有份,咱来分赃。 林落音木然地深望华容,能见华容眼眸清澈如泉,却让自己怎么也看不穿。华容看他不收,又心疼地多捐了一张。 “你就这点骨气?只要给钱,怎么侮辱都没关系?”质问者声音沉哑,目光燥烈。 华容一愣,抬眉挠头。落音这才意识,这本来就是华容推崇的职业精神。 落音怒气勃发,掉头就走,听到华容的足音,他吼道:“你回吧,不用送了!” 夕照一地,华容双手执扇,向着林将军的背影深深作揖,恭送着大鹏已然展翅的林落音,保持他贯有表情:微笑。 顺道拐弯,林落音步伐逐渐慢缓,最后他停了下来,站立了许久,许久,直到日落西沉。 目送落音离开后,华容回府交差。没料,韩朗提前回府,官服未换,高坐在正堂发脾气。 华容厅门外竖耳,才知道是为流年至今未归,消息全无的事。 表现机会难得,华容亲自为韩朗泡茶送上。 “你今天得了什么了,如此高兴?”痛骂之后,韩朗喝茶消了点气。 华容马上手势,只因离开王爷那么久,很是想念。 韩朗冷笑,睨他,“我看你是觉得流年不回来,对你是件好事。” 华容忙摇晃脑袋否认。 韩朗没有追究,“晚上我出次门,你不用伺候更衣,在府里好好呆着不必跟着去了。” 华容点头。 “还有,我想借你的宝扇一用。放心!我决不白借。” 华容听后,乐呵呵地手势:“还是王爷好,最懂小人的心思。”韩朗又别了他眼,不再吭声。 当夜抚宁王造访泰莱寺。寺院住持一代宗师,笑问韩朗来意。 韩朗大笑地缓缓展开借来的扇子,面上“殿前欢”三字在灯下闪光,“拆庙!” 没过多久,韩朗在一片喊冤声中,宣布:“从今日起,举国上下各庙宇道观也必须向朝廷交纳税银,有违者泰莱寺就是最好的榜样。另外——”韩朗一顿,又道:“大家最好都给本王记着,以后见此扇如见本王,谁如果见了这扇,还拒人进门者,就是看不起我抚宁王。” 翌日,出家人也要上税的拟定成了法令,颁发天下。 可惜当朝已非韩朗能一手遮天,他狂妄的行径,隔日大早就有人弹劾上奏。 韩朗垂目,只字不辩。朝上工部尚书已然出列,积极为韩朗开脱。 上告天子称,寺庙上税,是及时填补国库空虚,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满朝附议无话,韩焉站立一边也但笑不语。 好一招借花献佛。只是韩焉没看懂,他韩朗借了谁的花,献了哪家的佛。他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心里猜测着当韩朗知道流年已经永远回不来时的表情。 满朝寂静。 韩朗垂首,渐渐觉得呼吸不能平顺,于是抬手,掩唇压抑着咳嗽了几声。 指缝间猩红触目,韩朗略怔了下,那胸口气血却是再不能抑,突然间系数涌上了喉头。 局面脱控,他居然吐血朝堂,当着百官的面轰然倒地。 庭堂混乱一片,天子失色,冲下龙座,死搂着韩朗脖子,无助却不发一声。 韩焉凝目,开始对皇帝的始终沉默持疑。 而韩朗此刻撑下最后一抹清明,迎上韩焉的眼光,道:“皇上,臣没事明日就能好……” “皇上,韩太傅进宫看御医吗?” 等韩朗昏厥之后韩焉才道,蹲下身,看住了皇帝紧闭的双唇。 第十七章 韩太傅言而有信,第二天果然好些,至少有力气坐马车,回到抚宁王府。 这次毒发看来汹涌,他开始卧床,也没力气折腾华容,只是一身一身的出汗。 华容很是尽职,陪他,替他换衣裳擦汗,拿小勺一口口喂他喝药,马屁功夫绝对周全。 这么熬了十天,两人都见瘦,脸色一起青白,还真是般配的一对攻受。 抚宁王府来人无数,韩朗一概不见,能进出他房门的就只有流云。 流云已经痊愈,虽然武功不再,可事情还是办得周密。 第一天来禀:“礼部和刑部的事已经交给大公子,大公子说会悉心料理。” 第三天则是:“流年的确失踪,属下会派人去查探,还有他去查的事会另派得力的人去查。” 一切的一切都不避讳华容,俨然已把他当了心腹。 华容感激涕零,小扇打得更勤,更是寸步不离悉心照应。 第十天时流云又来禀:“双簧那里来了新搭子,声音……很象,王爷如果大好可以去瞧瞧。” 说这句时华容毫无反应,正端药,一口口仔细吹着。 “今天是三月三呢。”喂完药他开始打手势:“在我们老家,这个节气大家都赶庙,还放烟花,可以祈福的。” 韩朗咳嗽了声,支起身子:“你的意思是要替我祈福?放烟花还是进庙?” “放个烟花吧。” “那叫管家预备?” “也不必。”华容蹙眉,壮士断腕般咬了咬牙,比手势:“我院子里早先买了些绝好的烟花,浏阳出的,可以喊华贵去……” “一千两,买你绝好烟花和孝心,够不够?”韩太傅绝对是体察人心。 华容连忙比手势,表示感谢,因对价码满意,手势比得无比优美。 烟花的确是绝好,特别是最后一颗,三色火球追逐着凌上半空,在夜色里盛放成一棵烟树,就算韩朗也是平生未见。 “再加一千两,赏你这颗确实绝好的烟花。”看完之后韩朗抬手,从怀里夹出两张银票。 一旁华贵咋舌,大嗓门毫不知趣:“这颗烟花只卖十两,因为主子朝那厮飞眼,最后那色鬼五两就……” 华容瞪眼,老拳立刻杀到,愤愤比划:“见面百两合缘千两,一眼只便宜五两,那厮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几个回合下来气氛活络不少,韩朗也觉得气息通顺,于是从椅上站起,将手搭上了华容肩头。 华贵不识趣,还杵在两人中间,仰脖子看星星。 韩朗只好咳嗽:“怎么华贵人不累,不去歇息?” 某人还是不识趣。 韩朗的手就不安分起来,从后面探进华容衣摆,沿他脊背开始摩娑。 “你不累,我也不介意你看戏。”轻笑一声之后韩朗前逼,将华容顶上了院里那棵槐树。 华贵打了个嗝,黑眼珠翻上天,正想抽身,却看见月下有个人影单薄,已经无声跨进了院门。 外头流云跟进,连忙跪地:“主子我……不敢拦,也拦不住。” 韩朗摆手,流云连忙识趣退下。 华容则立刻朝华贵飞个手势:“你不跟着,流云肯定要找那丫鬟……” 一句不曾比完,华贵人已然不见。 院里于是只剩下三人。 韩朗华容,还有那无声而来的皇帝。 皇帝的手动了起来,姿势有些凄楚:“你好些没有?是不是不再需要我探问?” 神色是好像被全天下遗弃。 韩朗的心一时牵动,上来揽住他肩,就象揽着年少时那个孤独无助的他。 皇帝的头仰了起来,手势缓慢:“到底你待我真不真心,能不能给我一个……” 韩朗不语。 那沉默叫人抓狂,皇帝的身子渐渐颤抖,手不由就按上了韩朗腰间的佩剑,再也不能控制怒意,一剑指上了华容咽喉。 华容还是笑,分明是有轻蔑。 剑往前再送一分,割破了他肌肤。 韩朗的手就在这时握了上来,空手捉住剑刃,手掌立刻鲜血淋漓。 “我可以倚重韩焉,不一定只能一心靠着你。”皇帝的这个手势已经比得失去理智。 “那我要恭喜皇上,终于学会了制衡。”韩朗还是冷静,五指握紧不肯放松。 鲜血从指缝落下,一滴滴猩红炽热。 就在这沉默的当口院门居然有了人影,流云去而复返,屈膝跪在了门口。 “禀王爷,大内去了个刺客,武功极高,御林军没人能拦,已经被他将人劫出了宫去!” 韩朗吃惊,忽一声上前,捉住他领口:“哪个人,我问你哪个人!” “关在修文殿那个人。” “你不是说人关得极其隐秘,入夜还在花园布阵,任谁都出入不得!” “属下该死,那人看来熟悉流云阵法,不到片刻就破阵而去。” 这一番对话让韩朗眩目,连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扶住心门喘息。 “什么时候刺客进的宫。”揉太阳穴片刻之后韩朗平定,开始追问细节。 “方才,就是府里燃烟花那会,不过片刻人就已经劫走,看来是计划周详。” 这一句话让韩朗有所顿悟,回头,看住了面无表情的华容。 皇帝手里的长剑被他劈手夺下,一个闪身就钉进了华容肩胛,将他钉上了身后那棵槐树。 “阵法,那天你见我破过,知道生门在哪。还有烟花一放刺客就入宫。你别告诉我这些都是巧合! 夜色之下韩朗厉声,长发倒飞,剑身旋转,缓缓搅动着华容血肉。 华容微怔,无辜的表情绝对做得逼真。 “你们约在哪里会合!”韩朗的眸里燃起血色,手指握拢卡住了他咽喉。 “华容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华容比手势,从容不迫。 夜月这时透树梢而来,照上他脸,终于是照出了他眼底那道凛然。 “王爷一定是误会。”在濒死那刻他还是手动,抬眼看天。 天际星辉朗照。 可以肯定,楚陌这刻已经自由,在做了六年囚徒之后,终于是迎上了自由的夜风。 ※※※※ 自由的味道。 楚陌嗅了嗅,也许是太久没曾闻过,一时间还是觉得恍然。 身边救他的人穿着黑衣,还是一惯的沉默,递给他一壶水,示意他暂时休息。 楚陌急急喝了口,问:“我们和他在哪里会合?” “和谁会合?”黑衣人显然一怔。 楚陌的心沉了下去:“那是谁要你救我?他没说在哪里会合?” “救你的是十万两雪花银。”那人顿了下:“我从不打听主顾名姓,只知道他愿出十万两雇我,动手的信号是三色烟花。” “那他没说在哪里会合?” “没说,他只让我带你脱离危险,哪里安全就去哪里。” “哪里安全就去哪里……”楚陌痴痴跟了句,忽然间通身冰凉。 没有目的地,也不预备会合。 他根本就没打算自己脱身。 早春的风在这时吹了来,乍暖里裹着刺骨的冷。 楚陌的声音开始僵硬:“最后放烟花是在哪里,你看清楚没有。” “抚宁王府。”那人肯定:“最后一次联系就是在王府东侧小巷,他给了我阵法的破解图,说是万一有用。” 楚陌开始沉默,抱住双臂,眼里寒火燃烧。 那人催促:“我们还是快走,虽然已经出了城,也不能大意。” “我不走。” 蹲在地间的楚陌突然低声说了句。 “我不走。”再抬头时他目光灼灼,里面有着什么也不能摧毁的坚定:“除非他跟我一起……” 天色微亮,韩朗起身,掬水洗了洗脸,踱到偏院。 院里华容呼吸沉沉,已是昏迷了足足三天。 床侧的大夫见他赶忙起身,低头:“按照王爷吩咐,肩胛伤口没替他处理,现在他高烧,昏迷也是真,可是没说胡话。” 韩朗顿了顿,搬张椅子靠床,手指拍打着床沿。 许是真有灵犀,华容就在这时醒来,睫毛微颤,露出一个虚弱的笑。 韩朗于是凑近:“高烧昏迷也不说胡话,莫非你真是哑巴?” 华容眨眨眼,表示他完全多此一问。 “那天进皇宫的,据人描述应该是‘踏沙行’,江湖里绝顶的刺客,作价十万两一次。”韩朗继续,到这里略微停顿。 “十万两,不知道华大倌人要承欢多少次。”之后他哑声,身子前倾,手指有意无意抚过了华容下身。 华容喘息,艰难举手,比划:“那要看是什么样的主顾。” “不管什么样的主顾,十万两你出得起。”韩朗眯眼,手指又滑了上来,在他肩胛伤口打圈:“还有,华大倌人聪明绝顶,应该知道那些消息我是故意放给你的吧?” 华容眨眼。 “你果然行动,可惜我愚钝,没料想到你居然这般胆大,在我眼前公然放信号救人。” 这句说完华容还是眨眼。 不论何时何地,他好像永远笑得出来。 抚宁王韩太傅,平生第一次感到无计可施的挫败。 时间沉默流走。 “我该向你致敬,无所不能受华大倌人。”到最后韩朗低声,眸里燃着火,翻身上床,毫无准备一记将他顶穿。 “王爷……谬赞。”华容果然还是笑,手动,只四个字却是比得艰难。 “王爷。” 事情刚入港时流云偏偏来访,不依不饶叩门。 韩朗不换姿势,流云也不尴尬,进门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好。”闻言之后的韩朗眼眸骤亮,将头偏向华容,继续动作:“你去将人带来这里。” 流云领命。 门外很快响起脚步。 韩朗冲刺,在这时嘶哑着达到**,又很是怜惜地扶起华容,扶他到床前太师椅坐正。 来人进门。 不出乎意料,那是楚陌,手脚戴着镣铐,脸颊有道长长的伤痕。 流云在一旁奏禀:“他是在城外十里被拿住,被拿时孤身一人,没有见到踏沙行。” 韩朗点头,脸上笑意聚集,将食指探进了华容后庭。 “不知道两位认不认识。”他低声,食指抽出,沾着欲液,在华容脸上画下一道耻辱的白痕。 楚陌身子一颤。 而华容抬头,也在这时对上他,两人终于四目交接。 第十八章 伤。 一白一红,无论真假,皆是羞耻。 两人摆在一道,相貌的确相似。 楚陌面无表情,转盯向韩朗不屑开口,华容把头搭在韩朗的肩上摇头。 韩朗做好做歹地回看一眼,将那道白痕又平和地抹掉,笑华容:“你靠我那么近,不是想咬死我吧?” 其实压根就不需要答案了,韩朗意在看戏,而且是一出华容能笑不出的戏。 阳光游进屋子,华容汗珠陡然落下那刹,韩朗已经推开了他,毅然向楚陌出手。 目的不在楚陌的前心,而是他的后背,韩朗要生生拧碎楚陌的脊椎骨。留他的声音即可,至于他的下身将来能不能动,根本不重要。 即将得手那瞬,华容猛地一头扎进韩朗果决的掌控。啪!声音干脆利索!华容左肩的伤又创,粘血成粉色的骨头突刺而出,参差不整的裂骨隐隐地,向外流着骨浆。 韩朗倒吸一气,旋即又怒目地转向楚陌。 华容顺势倒靠在韩朗的怀,将头顶住,阻止韩朗向前的步伐。 “你!”韩朗气得转掐扣华容的咽喉,华容直望韩朗两眸带笑,态度坚定。 韩朗手劲松懈,终究没起杀念,而他松开手指的那刻,楚陌已经疯样地扑来,被韩朗一掌狠劈甩开,破门射出。 楚陌咬牙撑着门口外的古树,踉跄站起身,对着华容遥遥一笑。 一场能预料到结果的游戏,竟然让韩朗感觉措手不及的愤怒,浓浓杀气却因为华容逐步收敛。他深看一眼,“华容,很多时候你不懂。” 华容手捂住横刺在外的键骨,怔怔地只看门外。 韩朗眯眼随华容目光扫去,门外来人逆光,长弓满圆,弦上羽箭直对着自己。 “嗖”一声,箭划空射出! 韩朗冷笑,站定候等着箭到。此箭居然是支空头箭,即便如此,也射穿韩朗衣袖。 “韩朗,我有话问你!”射箭之人大吼,居然是从不曲腰折颈的林落音。 韩朗冷哼,单手撕扯下残袖,往地上一掷:“忙家事,没空!” “只问一句,我师傅是不是你杀的!” 韩朗目光一凛,猜到韩焉已经找到林落音将真相全盘托出。果然四面楚歌齐声高唱! 该来的总是要来,韩朗从小到大,还不知道个怕字。 “没错。”他昂首,斩钉截铁地回答,也没想多解释什么。 林落音的师傅,居然是韩焉暗插在他身边的内应,不灭,怎么可能?让他死的异常风光,绝对是自己的仁义。 这时,王府护士已经闻风赶来,纷纷引弓支箭,齐对着落音,把他团团困围,只要一声令下,落音随时就成刺猬一只。 落音咬牙,恨意不减,又取出一箭。这次,有箭头,锋锐的箭尖在日光下寒芒森森。 他毫不畏惧地将弓逐渐再次拉圆,弓弦兹兹作响,黑羽雕翎箭,一触即发! 忽地,有个不怕死的人踉跄迈步,挡在韩朗身前。 “华容,你让开!”林落音与韩朗异口同声。 林落音箭头微微发抖,楚陌不可思议地凝视。 韩朗横扫华容一眼,皱眉跟进。华容后面像长了眼睛,不客气地靠在韩朗身上,捂住伤口的手指缝渗出慑魂的殷红。 指挥府中守卫的流云在一边冷眼相望。远处华贵传来大嗓门,声音略微发飘:“死流云,放我出去!” 云随风移,悠悠然遮蔽住了天日。 韩朗扯了下嘴角,转身,放低声线:“你真想维护谁,别以为我看不出。” 华容还是抵在他跟前,缓缓手动:“用林落音的时候,王爷就应该料想过会有今天,那么王爷为什么还要用他?” 韩朗微怔。 为什么,因为他耿直不阿是个将才。 一将难求,自古如此。 “好,念你舍身护我,我卖你一个人情。”心念至此韩朗挥袖:“楚陌是我万万不能放的,林落音这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说着,不顾众兵士的迟疑,挥手命令他们退离。 不料楚陌此际居然想张口说话,韩朗余光瞥见,情急中随手挥起别腰玉佩,第一时间点封住了他的哑穴。 这一下动作顿时移转风云,林落音以为韩朗动手,箭急急离弦。华容真拿身挡,韩朗为之神情僵结,转回欺身护华容闪避,箭身擦掠他眼角而过,血喷泼出一道红弧。 “主子!”流云惊呼,护卫军执弓再起,落音木然收住攻势。 华容近身,紧紧拽牢韩朗的胳膊,韩朗血迷一目,却不食言:“当本王的话是玩笑吗?都退下!” 红日从云端探出头,光透屋檐悬钟上饕餮纹照下,其影斑驳烙印进华容笑脸。 当夜,楚陌被秘密压送回宫,隐瞒住皇帝所有不该知道的意外。 华容养伤休息,昏倒前已经下好了补品清单。 “主子真信华容说的,那人是他的旧相好?”当夜流云回书房复命时,终于发飚。 “信。”韩朗揉伤,闲闲开口。 流云闷头不语,堆棋。 “流云,你别动华容。”韩朗道。 流云不答话,棋子没堆好,撒了。明明所有症结都在华容,凭什么动不得。 “这叫愿赌服输。”韩朗阖言,低低跟了句。 起用林落音就是在赌,放消息逼得华容动手也是在赌。 一局棋有输有赢。 林落音的确是个将才,然而知遇之恩却盖不住前仇。 至于华容,毫无疑问是和楚陌有天大瓜葛。 是楚陌旧情人也好,楚家漏网之鱼也罢,如今已经不再重要。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已经不重要。”韩朗叹息:“重要的是他绝不会再有机会弄人离宫,你不要动他,我和他的游戏还长。” 流云还是沉默。 韩朗忽地一笑:“这样,你不动华容。我也不会用华贵这招去牵制华容,如何?” ************** 连下几日,韩朗因眼伤告假,八卦韩焉又得工部一部。 朝堂上,韩焉觑着在冕旒下的当今天子。 从始至终,皇帝一直闭唇,表情涣散呆滯,根本无心朝政,那双眼可以说是没离开平常韩朗站着的位置过。 韩焉连叹气都省了,相当不屑,这样的无能小孩,有什么值得自己护卫的。 没想到韩朗护短到如此地步。真验证了那句话,聪明一时,糊涂一世! 不一会,宣告退朝,太监恭敬地请韩焉后宫议事。” 静瞻轩,皇帝遣退了太监宫女,闷声高坐品茗,好像对韩焉还是心存芥蒂,爱理不理的模样。韩焉见了更加泄气。想想韩家世代护国,扶持的是他周姓天家竟是一堆堆的烂泥。天不公! 皇上终于开口,寒暄的话,三句不离韩朗。可为什么语气饮恨与皇帝凄凉的神态,格格不入? 韩焉正盘算着如何试探,小天子一推茶杯,竟昏睡案前。 后面暗门一开,一人走出,步履坚定。 “是我在茶里下了药,让他睡着的。”那声音,真的让韩焉一呆,随即莞尔。 “你是——” “我是皇帝的声音。”楚陌道。 韩焉“哦”了声,延颈等待他的下文。 “其实当今天子,根本是个哑巴。” 韩焉转眸消化这话,把以前的事猜了个大概,“什么原因让你冒死,告诉我这个秘密?” “为了我,和我弟弟。想请你帮忙,推倒韩朗还我们自由。” “你说你是为你弟弟,可阁下似乎忘了韩朗也是在下的弟弟。”韩焉饶有兴趣地看楚陌。 楚陌沉默握拳。 韩焉冷笑,“再说我也不喜欢帮窝囊废。” 楚陌绝望的眼里又放出光彩。 韩焉起身,冰冷的眼神凝着昏睡的皇帝顶上搖晃的冕旒,“纳储阁以前是历代先帝放重要奏章的地方。当年,太子身亡,先皇要立这个小皇帝为太子时,韩朗有一本劝杀皇后的密奏。你能让这位圣主找到,我就答应帮你推翻韩朗。” 楚陌想了想,点头称好。 殿堂上明烛再亮,也照不透那层浓浓的晦暗。 “不过,事先提醒你,韩朗以前也为找这份奏章,也下了很多功夫。可从他下令封尘纳储阁来看,他是没能找到。” 番外(一) 十六年前—— 京师北门陶家酥饼重新开张。 从店内向门口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城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老百姓几乎齐聚这里,到此一游。 真是人山人海,川流不息。 幸亏他有先见,天没亮就拿了牌子派队。 实在没法克制心中的得意,韩朗不再维持自己符合身份的沉稳,捧着新出炉酥饼,大口大口啃着,黑色的眼瞳溜来转去,不停地瞟店里摊上于琳琅满目饼录,盘算着还有多少种类没进自己的肚子。 煽诱啊,煽诱。 百姓多,闲话就会多。 闲话多,说白了就是唠家常。东家一长,西家一短,家家不顺心的事,往往最后会归结在朝廷、官府上。 “这年头哪里为民做主的官哦。” “我可以帮你做主啊,我就是官。”韩朗满嘴的饼,含糊地插话。声音不大,却顷刻弄得满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不信这位看着非常养眼的少年,会是官…… “你真的是官?”原来招呼韩朗的伙计很怀疑地问。 “新中三甲,榜眼,如假包换。”。韩朗不知道什么时候,金印已经拿在手上,就是那么一晃。 “小兄……” 又位搭讪的人开说,但见韩朗扫来的寒光,忙将最后“弟”字缩了回去,却仍然好心地提醒:“这年头官官相护,你小小年纪想当清官,可不那么容易啊……” “谁告诉你,我要当清官?你们也不想想,如果我没贿银进帐,怎么打通官脉?” 韩朗抬眉,略带不满地打断那人的说辞,又看看天色后,招呼店家结帐。 “这点小意思,笑纳。”店老板是个聪明人,压根没收韩朗的银子,反而倒贴了韩朗十两碎银。 有前途!是贿银,韩朗当然照收,手掂了掂,微笑道:“放心,大家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带钱找我。”百姓叹息,京城又多了个小贪官,不过要真能帮上忙,说上话,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韩朗大步走出店门,走到拐角,见巷口的乞丐,随手一抛,将五两的碎银丢进那要饭的破碗里。“今儿,小爷高兴,你走运了。” ==== 老王爷王府边墙。 有人在焦急地等待,见了韩朗忙冲来迎接:“我的祖宗你怎么现在才来啊!侯爷和皇上已经进去了。” “官服呢?快帮我换上。”韩朗开始脱下袍服,换上绯色官衣。好朝服,他纵身往墙头一跃,将手上那剩余的碎银抛下。“干的好,打赏。” 没在意小厮是怎么道谢,韩朗已经翻越过墙,真是神算!边缘角落果然没什么人把守。 韩朗刚想快步飞奔,到前厅。只听得最后有人叫唤:“小榜眼,喂!小榜眼,叫你呢。” 韩朗懊恼地整了整自己官帽,难道自己的行踪被发现了? 早知道自己该中探花,叫起来好听多了。 韩朗无奈地转身,首先看到的是个大肚子。 “老王爷好!”恭敬作揖。就算韩朗不认识人,也认识这个大肚子。所幸来的除了老王爷外,似乎没其他人跟来。也确实该佩服这位王爷,当今圣上携美眷,与重臣共同来王府游园,他这个地主也能独自安然脱身。真是厉害! “好说好说,你把这个抱下。”肥硕的大手,将个软绵绵的东西塞进韩朗的怀里。 “王爷这个是——”这回轮到韩朗无措了。 “好好抱着啊,老夫内急,回见!”老王爷说着话,脚底一溜烟地跑了。 “老王爷!”韩朗大骇,世上其实还是有不合逻辑出牌的人。 “啊——啊咿”软软的超大包裹居然会发声音。 韩朗低头,只见—— 秃秃的脑袋,柔柔的胎毛,黑亮的眼睛,刚长了没几颗牙的娃娃,正对他笑,小手粉嫩粉嫩的,在不停挥动。 然后,小手开始拉扯他的,还不时地将无耻的口水蹭在他新官袍上。 韩朗即使注意到裹着娃娃的披风是皇家专用的颜色,也不客气地威胁道:“再弄脏我的袍子,我就把你丢在地上。” “本宫的皇儿哪里得罪你了?”一女子的声音从韩朗的侧面传来,语气相当柔和,倒没听出任何不悦。 韩朗转目,忙抱着着孩子,跪下施礼:“皇后娘娘千岁!” 来的那一群人,为首正是新立的姚皇后。 “你就是韩家的小公子,新中科举的榜眼?”皇后问。 “是。”韩朗装着万分恭敬地回答。 半柱香后,老王爷一身轻松地出现了,拍着韩朗的肩。 “小榜眼,我回来了。” “老王爷好!” “小娃娃呢!”老王爷这才注意到韩朗手上少了点什么。 韩朗眨眼:“什么娃娃?” “我刚交给你,让你代抱下的娃娃呀。”老王爷有点着急了。前面这里有个人,现在这里还是站着一个人,难道不是同一个? “王爷什么时候交给我娃娃了?”韩朗依然莫名。 “就刚刚,我交给这样颜色官服的人!” 韩朗微顿,狐疑地问:“王爷确定是我,还是确定这官服的颜色?” 老王爷倏地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喃喃:“这小孩可丢不起啊。” 韩朗皱眉,咬了下唇追忆道:“我前面好象是见到个娃娃,只是……”他将话适当地停下。 “你哪里看见了!”老王爷急了。 韩朗偷笑,早就传闻这位王爷记性大不如前,原来当真如此。 “王爷,如果下官愿意替王爷分忧,突然想起了那娃娃的去处。不知王爷是否能推荐我做刑部侍郎?” 老王爷呆愣了半天,终于咬牙:“你个小王八羔子,胆子也忒大了!” …… 祥安八年,新科榜眼韩朗,年十六,破例入阁,由三朝元老护国公保荐,圣君钦点,任刑部侍郎。 =============== 两年后。 夏夜,满月。 韩朗贪杯大醉,干脆脱了外袍,赤着上身,睡在房顶的琉璃瓦上纳凉。 朦胧中,有人推耸。 韩朗掀了下眼皮,居然是他大哥韩焉,坐在他身旁。 “还睡呢?你找人代替你罚跪祖宗牌位的事,已经东窗事发了。”韩焉似笑非笑。 韩朗应了声翻身,继续睡。 “刚去哪里了,弄得一身酒气?” “赌坊赢来的银子,不花可惜。”韩朗撇嘴道。 “你就不知道十赌九输的道理?”韩焉算是很尽职地规劝。 “让我输钱的赌坊都被我下令封查了。”似乎酒已经醒了个大半,韩朗惺忪地揉眼。 “你这两年真收了不少贿赂?”韩焉狐疑地问弟弟。 “做官不为银子,为什么?哥,我们韩家报效朝廷为了什么?”韩朗说话还是稍带着含糊,酒劲依然没怎么过。 韩焉看了眼弟弟,没回答,只拿起韩朗撂在一旁的袍子,盖在韩朗身上。 “韩朗,你就不想知道,爹发好脾气的结果吗?” 韩朗笃定回道:“不是狠夸你,就是说我是家门不幸的因素。”万事习惯就好。 “要不给你娶妻收心,要不应皇后的力邀,入宫给小东安王当启蒙老师。”韩焉望着皎洁的月亮,平静地说出要韩朗做出的选择。 韩朗霍地坐起,韩焉抬眉偷笑。 “我才不要别人管我呢。还有那个东安王才几岁,需要什么老师?” “是皇后望子成龙,心切所至吧。”谁都知道邬皇后薨逝多年,这位新立的林皇后,好容易盼到皇帝的正式册封,如今又为圣上生了皇子,更加巩固自己的位置。她自然对这儿子的未来憧憬万千,密切安排,不容出半点马虎。 韩朗不接话,颓然躺下,好似准备继续睡觉。 “看来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明日就进宫去教课吧。” 皇后至极珍爱的结果又该如何呢?韩焉若有所思。 翌日。 韩朗规矩地来到东宫。 当年韩朗抱过的小家伙居然长得有点人样了,话却还是说不清,想叫他教什么啊。明摆着,皇后想请个体面的保姆。 韩朗不管,丢给未满三岁的东安王几本书,教会小王爷如何撕纸后,满意地自己品茶,看书,浅寐。 “抱抱……”很快,娃娃王爷失去了撕书的兴趣,坐在蒲团上张开小手要韩朗抱。 韩朗眼皮都没抬起。 过了会,就听得“哇”的一声。 韩朗这才将手托腮道:“不许撒娇,再哭就用你撕坏的纸,来封堵你的嘴。” 东安王自然不吃韩朗这一套,哭得更凶。 韩朗微笑地起身,走到门口,张望了下随即将门关上,竹帘垂放而下,漫步回到哭闹的小王跟前,抓起几张纸片猛塞进娃娃王爷的张大的嘴里。 声音顿时轻了不少,韩朗点头。 王爷却是一愣,随后蹬足,继续大哭大闹。 塞在小嘴里书纸上的墨字,因被娃娃王爷的口水浸湿,开始褪色。又经这东安王委屈地擦泪后,黑色的小花脸诞生了。 这下使韩朗笑得支不起腰来。有意思,每天如此教学也不错。 可不过没多久,韩朗觉得自己已经看腻了,于是他伸手轻点娃娃的睡穴。 周遭倏然宁静万分。 许久后,韩朗开始说自己安排:“明天我会考虑教你用砚台砸自己脑袋的。这样你直接能昏迷,不用我费神了。” 7月更新如下: 韩朗不务正业,懈漫天职一事很快遭人告发,在得到多方印证后,立即被拖送到刑部大堂,仗击三百。 揭发韩朗的是太子殿下,行刑的是他顶头上司刑部尚书——方以沉。 韩朗硬撑,结结实实挨足一百五十下,居然没晕。方尚书喝令缓刑,暂压刑部大牢,明日继续挨打。 收押当夜,方以沉尽上司兼朋友的道义,带着美酒佳酿来探监。 铁锁大开,阴暗的牢内,韩朗大字形趴在枯草堆里,见了上司咧嘴笑:“我认为我犯了事,该管的应是吏部。” 方以沉叹气,无奈地扫了眼牢顶结满蜘蛛网的大梁,“你仍隶属我刑部官员。明日心里也别指望能减刑,你爹指明该给你个教训。”这位刑部尚书与韩朗原本交情就不差,别看长得斯文内敛,处事执法却有理有章,刚正不阿,刑堂上宣刑那刻,口中字字清晰,不带一点感情。 “好说!”韩朗向来大方。 方以沉微顿后,终问韩朗,“可想好太子和皇后,你帮哪派了没?” “我没拒绝教书啊,只是暂时什么也没教罢了。”韩朗依然答非所问。 “苦头还没吃够啊。”方以沉笑着为韩朗斟酒。 “你还不是一样,各不相帮,两边又拉又扯,暗地再踹的感受不错吧。”韩朗大笑,不料牵动了身上的伤,旋即转成吃疼地呲牙。 刑部尚书啜了口酒道:“今天吃的苦头,就是因为你啊,还不是一方上卿,不能一手遮天。” “本官不好这口。”韩朗维护着他表面的清傲,“都没银子赚。”如果没后一句补充的话,的确是装得到位。 “可惜我就只有姐姐,没有妹妹,否则一定托人给你保媒,嫁你准有好日子过。” “我不介意啊娶老女人啊!”韩朗和颜以对。 “我姐早嫁了,孪生外甥都快九岁了。” “哦!”韩朗故做痛惜扼腕状。 第二天,方以沉照打韩朗不误。 完事后,韩朗被拖回韩府养伤三月,小房间面壁附加罚抄诗文。教书保姆一职,全由方以沉顶替。三月内韩朗乐不思蜀,三月后遭晴天霹雳。皇帝突然下旨,方以沉通敌卖国,韩朗升刑部尚书担任主审官。 公审那日,韩朗高坐正堂,心如明镜:如果韩朗没挨刑罚,今日跪在刑部大堂的绝对是自己。一个下马威,让皇后收敛日渐张狂的行为,也让一直在暧昧不清立场的韩朗一个警戒。 既偷天换了日,也杀鸡儆了猴。 韩朗狠抓惊堂木一拍,绫缯冠带飞扬,“带罪犯!”他太子顾念自己是韩家小公子、韩焉的胞弟之恩,韩朗一定铭记于心,时时不忘! 方以沉带到。“方以沉,你可知罪。”韩朗的第一句问话。 “知罪。罪民愿意画押认罪。”方以沉跪在堂前,字字铿锵。 韩朗呆傻半天,手藏袖中握拳,不停地发抖。 方以沉抬头环视刑部大堂一圈后,对上韩朗的目光,微微一笑。人未审,罪已定——灭族。他明白清楚的很,何苦再施行,和自己身体过不去? 韩朗顿觉他的笑容,根本就是重复着那句话:“因为你韩朗还没一手遮天的能耐。” 韩朗颔首,死盯招认书开口:“方以沉,你的家将由本官去抄。放心,我一定会杀光里面所有人,烧了你方府每样东西,一样也不留,哪怕是张纸。我也向你保证今后三年内,京城外方圆三十里内,再没有方姓一族。” 方以沉凝望韩朗,笑意未减弱一分,“有劳。”没人会再揪查出你的亲族,这是韩朗的暗示和保证。 方以沉被判腰斩,同年腊日行刑,韩朗亲自监斩。 那日,韩朗几乎以为自己瞎了,满目尽见的颜色只有血红一片。 “方以沉,总有一天,我会让世人知道什么叫一手遮天;也总有那么一天,不管谁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只要是我认可的人,他就永远是对的。” 两天后,韩朗重做安东王的老师。小王爷知道后,将自己卷进殿堂帐帷中,不肯出来,哭闹着要另个师傅。 韩朗蹲下身,弄开帷帐,与眼睛哭得红肿的小家伙平视了好一会子,终于伸手,将他抱起。 小王子对着韩朗的朝服猛瞧,抽搐道:“颜色一样的。” “本来就是一样的,以后记得你师傅从来就只有我一个。” 从此,韩朗开始认真,可惜,安东王毕竟太过年幼,进展始终不大。 七月半,还魂日。 韩父路过书房,只见韩朗对着棋盘残局,喝着酒。“难得你小子,那么晚还不睡。” 韩朗赔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吃不好,睡不稳。”韩父神色一惊,嘴巴动了动,但没说什么,只低眉,一眼看穿残局,“你最后总是不肯下狠招,这局又是输给谁了?”他早知道自己小儿子韩朗从来不是下棋绝顶高手。 “这是以前和方以沉的对决,我凭记忆摆了次。”韩朗不以为然。 韩公笑拍韩朗的肩,“还是他比你厉害,他肯对你下猛药。” “是啊是啊,我是好汉,该下猛药。”韩朗半醉胡言。 未完 (ps:因某人一直不出现,只好先赶这篇功课.) 第十九章 劝杀皇后的密奏 韩朗居然曾经上书劝杀当时的皇后,小皇帝的亲娘,这个消息绝对震憾。 可是一个月过去,楚陌根本没有靠近纳储阁的机会,更别说是去找寻诏书了。 一夜复一夜过去,没有任何华容的消息,他只能伴着他的小皇帝,无人时偶尔对坐,看窗外积雪渐融,露出了新绿。 “再过十天就是我娘的忌日。”这日深夜楚陌垂头,眼里寒波闪动:“我……” 之后是久久唏嘘,引得皇帝也埋下头去。 “我娘,过世也快六年了呢。”片刻之后皇帝抬手,手势比得沉缓。 楚陌的呼吸隐隐急促起来,故意放缓语调:“圣上的娘亲,一定是极美。” “是很美,还很……强。” 皇帝缓缓比划,隔着这些岁月,似乎还能感受到他那强势娘亲的压力。 “六年。”那厢楚陌暗里计算了下:“这么说,圣上登基那年娘娘去的?” “是,她自愿追随先帝,殉葬了。” 这句之后又是久久唏嘘。 楚陌也不说话,眼睛亮着,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她必定很爱你。”许久之后他才道。 皇帝无力点头。 “可是……”又迟疑一会之后楚陌终于发话:“既然你说她强,又这么爱你,按理说……,不该放心让你小小年纪……” 皇帝顿住,漆黑的瞳仁在夜里慢慢澄亮起来。 “她一定是被逼的,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烛影之中他的手势飞快,姿势铿锵,黑影投上后墙,舞动的都是无声恨意。 “禀王爷,华公子伤已大好,只是……新伤旧创怕已落下隐患,日后定要好好将养。” 抚宁王府,韩朗书房,刘太医躬身,一席话禀得静声细气。 “你的意思是他活不长?”韩朗闻言抬头,一双眼打斜,似笑非笑:“那依刘太医看,我和他,谁会活得长久些?” 刘太医额头跑汗,好半天才回:“王爷……自然是千岁,那……那……” “当然是王爷活得长久。”门外这时哗啦一响,是华容亮开了他那把乌金大扇,正边比手势边走近:“万一华容不幸,活得比王爷还长,王爷自然可以拿华容垫棺材底子陪葬,生生世世压着华容。” “华总受果然是华总受,觉悟非凡。”韩朗挑眉,一双眼笑得更弯,手指却在书桌上打叩,不停敲着一份奏折。 华容知趣,连忙凑头去看。 “没什么,林落音将军请辞回乡而已。”韩朗继续叩桌。 华容眨了眨眼。 “要请辞他一个月前就能请,可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今日,非等到你华公子痊愈不可呢?” 华容顿住,抿抿嘴,又摸了下鼻梁。 “王爷的意思,华容明白。”过一会他弯腰,比了个手势。 “明白了?华总受果然好受。”韩朗抚掌:“将来本王百年,一定考虑拿你垫棺材。” 去见林落音,华容提了坛酒,照旧,竹叶青里面搁了青梅和干兰花。 酒能乱性,古语有云。 林落音提杯,喝一口后眯眼:“我记得这酒有名字,叫无可言。” 华容点头,又拿笔在宣纸上写了个“是”字。 没带大嗓门华贵,他便带了纸笔,方便交流。 写完之后他又连忙替林落音斟酒,没有继续讨论酒经的意思。 这个时候,酒是什么酒不重要,乱性才重要。 林落音很爽快,来者不拒。 一坛酒很快报销,可华容发现他眼睛越来越亮,除了脸盘有些发红,性是一点没乱。 “小南,去,再打坛酒来。”见坛底朝天林落音挥手,掏了掏袖口,只勉强掏出锭极小的碎银。 跑腿的很快回转,显然吞了主子的银两,打回的酒活像马尿。 两人于是又喝,林落音的双眼还是晶亮,华容的嘴巴则是越喝越苦,不停夹花生下酒,许是夹得太勤吃得太猛,一下子被粒花生卡住,满脸涨紫,眼珠子都突了出来。 林落音吃惊,连忙上来替他拍背。 拍一下没用,华容的双手开始乱抓,林落音急躁,再拍时下手未免就重了些。 花生“扑”一声被他拍将出来,可华容却没好转,趴在桌面,样子像是被他拍断了脊背。 林落音一时惶恐,举着手,连眼睛也不会眨了,只顾着问:“我……我是不是拍伤了你,拍伤你哪里?” 华容趴在桌面,勉力拿起笔,写了个:“不妨事。” 林落音更加惶恐,终于忍不住,拿手按上他脊背骨,一节节按下去,问:“是不是这里?” 每问一次华容便摇一次头,于是他只好一路往下。 脊骨也有尽头,最终林落音的手便停在了那里。 华容不动,满室寂静,他只听见自己越来越凌乱的喘息。 那里,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他发觉自己开始好奇,呼出的气滚烫,心里燃着把火,烧得他指尖不住颤抖。 ※※※※ 每个男人做完后的表情都会不同。 林落音这种是抵死不照脸,耷着头,无地自容。 很可爱的表情。 华容弯嘴笑了,起来找纸笔,一字字写:“我早已没有贞操,你放心,不会要你负责。” 本来是句玩笑,可林落音不知为什么着了恼,将纸捏在手心,揉了又揉,浸得满掌心都是黑墨。 “你不要这样。”半天他只得这一句。 华容又笑,手势比得他都能看懂:“不要怎样?” “不要……不要穿这种绿衣服,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叫你一根葱!” “那么穿白袍子?”华容拿笔,写字后又画了轮圆月,在旁边写:“皎洁无瑕?” “红袍子?”见林落音无话他又写:“三贞九烈?” 林落音不说话,慢慢抬头,看住他,胸膛缓慢起伏:“不如你……” 话刚起了个头华容就侧身,不知是有意无意,将桌上砚台扫了下来。 沉甸甸的方砚落地,很闷的一声响,林落音顿时醒了神,把余下的半句话又咽了回去。 两人无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是不是韩朗让你来的。” 过了有一会林落音才说话。 他只是为人耿直,却并不是个呆子。 华容连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摇头。林落音恼恨地耍性踢被,起身后一顿,又转身,将床下棉被拾起,把小青葱盖个严实。“让你来,是不是劝我不走,继续替他卖命?” 这句听完华容已经不摇头了,眼看手,直接默认。 林落音无语,开始推掌心的黑墨,越推那墨渍越大,很快一片狼藉。 “如果我不答应,他会拿你怎样?” 对这句的应答华容是摆姿势,一幅不怎么样无非那样的姿势。 林落音接着无话,又开始推墨,那厢华容得了空,则静静地开始整理衣衫,将头发理得一丝不乱。 “那我……” 等到林落音开口抬头,这才发觉华容早已作别。 门外春光明媚,他只看见他一把葱绿色的背影,立时觉得胸口钝痛,象有根针立在了心头。 回到王府,华容第一个见到的是华贵。 华贵人看来心情不好,学棍子杵在门口,闷头就是一句:“小翠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小翠?”华容一愣,过一会豁然开朗,开始比手势:“流云的那个丫头,下巴很尖眼睛很大那个?” 华贵恶狠狠点头。 “她长得好看的。”华容凑近,仔细瞧着华贵人的脸,戳戳他额头的脓包:“本来你长得也不错,就是最近火大,总长包,所以才被她比了下去。” 华贵的脸立刻拉长,嘴扁成一条线:“那怎么办,那个……” “好办。”华容大笑,退后比手势:“记得你说过,我这个人唯一的本事就是让男人看上,不就是个流云么?我帮你搞定。” “你唯一的本事是让男人压上!”华贵恨声,脸憋成猪肝:“谁要摆平流云,你少胡说!” 色厉者内荏也,古语有云。 华容推开了他那把大扇,摇了好一会才坏笑:“去做鸭血豆腐,好好做,合我胃口了,我便考虑帮你。” 华贵瞪圆眼,在原处跺脚,跺完又跺,最后还是一转身直奔厨房。 华容继续笑,乐不可支,又起身去找酒来喝。 喝完他开始拿笔,有一搭没一搭乱画,不知不觉就画了两只蛤蟆。 蛤蟆兄弟形容狼狈,看样子要亡命天涯,华容大笑,又给一只蛤蟆添了枝佩剑。 身后这时响起脚步声,步伐轻盈,听着不像华贵。 想要遮挡已经太迟,来人斜在桌前,一只手指已经搭上宣纸。 “仗剑走天涯?是这意思么华总受?”那人弯起眉眼,越来越近看他:“我很好奇,华总受到底……是想和谁仗剑走天涯?” 第廿章 华容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正是抚宁王韩朗。他没半点虚心脸红,将笔头一转,抓住韩朗的手,直接韩朗的袍袖上写上“仗贱走天涯”这几字。随后放手搁笔,手动比划,“王爷天分高,当然能理解。” 韩朗也不心疼新缝的罗衫,只别眼那纸上两只傻呆的蛤蟆,再看眼自己袖上的字,冷笑了三声,“你手脚比以前快多了,真发生了如此有趣的事?” 华容连连摇头,手语解释,“华贵要做好吃的。” “林落音那事呢?” 华容比划送出两字,“搞定。” 韩朗明显不快,冷扫了眼进进出出好几个来回的华贵,“他和流云事,我不赞成。” 华容这回没做墙头青绿草,随着韩朗风吹来回晃,当即出手问:“为什么?” 韩朗反倒乐了,“华容你病见好,脾气也见长。你不觉得华贵那脸,一看就是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典范,属于和林落音同门。我看华贵,将来不见得能怎么善待流云。”说完,韩朗又看那两只蛤蟆。 “华贵不是这样的人。”华容讨好笑,手势却不松懈,没有妥协。 “新鲜劲过了,谁保得住?”韩朗没看华容,干脆收起了那张碍眼的纸。“花无百日红。” “草是年年青。” 韩朗铁着脸,猛然拍桌,“你再顶上一句试试!” 华容立刻正襟危坐,腼腆地开扇,斯文扫地一笑。韩朗带着怒气坐在他身边,挤掉大半座位。兴许坐得不舒服,而后他干脆抱华容坐在自己膝上。“我在和你讲道理,知道吗?” 华容眼睛夸张地瞪大,明显一顿后,马上学起小鸡勤快地啄米。韩朗出手截获华容下颚,阻止他继续点头,吻咬上他的唇。华容倒知书达礼应付,典型地欲拒还迎。华贵不识相又次回转,见他们这样,脖子都气得红粗,啪地甩上了门。 屋外翠柳随风,划碎湖面。 “华总受大人,被压这么多年,攒存了多少积蓄?”韩朗终于性情渐好,“反正你爱数票子,天气不错,不如拿出数数。” 华容当然不肯,韩朗不管,翻找出华容银票,攥在手里没归还的意思。 “外面都传我要倒台,说不准我还真要倒了。” “为什么这么想?”华容心思不在,出手却无心。 “不该倒吗?”韩朗回得飞快。表达明确,就该倒。“不如,你早些做打算,另谋出路……”难得华容会贞忠拒绝,眼虽盯着韩朗手上的那叠银票。 韩朗沉静了会,忽然贼笑,“好啊。我是什么都不会的人,将来你养我吧。” 华容险跌下床,手势也不稳“王爷不怕,别人说……” “我不计较。反正你养我,我还计较什么?”韩朗挑挑眉毛,“你的银票呢,我替你收着,做好监督,好筹划未来。” “数票子,是小人乐趣。”华容手发抖。 “你的乐趣本该换成对我。”韩朗眼一寒,而后手肘推华容,“放心,我不会吃死你的。你这些银票落的户太散,我会帮你兑换成一大银庄,整个京畿决不会倒的那种。” 华容彻底气得手不能动了,韩朗整装而出,十分豪迈。 翌日,果然得到林落音意愿留任的消息,韩朗波澜不惊。第三天,他告病假没上朝。刑部侍郎倒殷勤,傍晚居然登门就来拜见。韩朗正好无聊,就应允了下来。侍郎一入书房就神秘地询问韩朗可认识华贵这人。 韩朗皱眉,“你直接说什么事?” 侍郎忙禀报:“今早市井出现个怪人嗓门奇大,而且一见未出阁的女子,就说……”说到这里,侍郎古怪地扫了眼一边当差推棋玩的流云。 “说什么?”韩朗很合作地追问了句。 “说他这辈子不娶妻了,只愿意和流云公子好。” “这人现在关进刑部大牢了?”京城谁都知道,凡抚宁王府中人,都官居六品以上,何况流云。所以有人如此冒犯,不会关普通牢房,也难怪刑部派侍郎来通报。 “是。他说他叫华贵,是……” “我知道了,等会便派人去领他。”韩朗闷笑,遣退了刑部侍郎,转问流云,“怎么回事?” “他自己不好。”流云保留,似乎不愿意多说。 “你让那大嗓门对着几个女人说?”韩朗又问,这么偏激的做法华贵人打死都想不出。 “不多,一百个而已。”流云倔强。 韩朗叹气,“你当真的话,就去接他出来,陪他对一百个女人说完那话吧。” 流云果真亲自去领华贵回韩府,第二天一大早还陪着华贵,上大街完成自己提的怪要求,这次也有趣居然没女人再大叫流氓、送耳光了,只是看他俩眼光古怪。 完事后,流云低头向前走,后头的华贵走走停停慢慢地跟。入抚宁王府门,两人一左一右,很自然地分道扬镳。 华贵不争气,终于自动找上门,操着嘶哑嗓子发问,“你说话算不算,如果你后悔说不算数,也没关系。” “算!我说话算数。” “成!反正,我还知道天壤之别,是什么意思。”一夜没合眼的华贵,早早地把心里打好的腹稿,一股脑先说了,而后……他张大嘴愣了半天才问,“你说算?” “是。” “你真愿意和我好?” “嗯。”流云很平静地看华贵人。 “真的,真的?”华贵开始擦手心的冷汗。 “我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我愿意和你好。”流云给着肯定的答复。 华贵激动得,面盆脸红得发紫。什么叫色令智昏?华大贵人就表现得出彩异常,马上开心得“扑通”声,昏过去了,昏后手还能牢牢抓住流云的袖子。 ****** 一家欢喜,一家愁,最愁居然就是帝王家。 自从皇帝对自己母后的死起疑后,在声音楚陌的提点下,那股疑惑,闷困在他心中,与日俱增,而且越演越烈。 外加上韩朗一直告病不上朝,小皇帝早没了方向。终于给楚陌逮到了机会,说服皇帝,与他一同入了那早就废弃多年的纳储阁。两人狠找了大半天,满殿扬灰,腾了又腾,却根本没发现任何线索。 皇帝沮丧,然后楚陌却不肯放弃,三天后怂恿皇帝又来。 又是一次徒劳无功。 劳顿无趣的小皇上呆坐下来,拿着手里一卷画轴,苦笑比手势:“纳储格居然也有春宫图,看来这皇城也不是……” 楚陌眼眯了眯,里面跃出一道光。 这的确是张春宫图,里面女子丰硕,画面是**至极。 楚陌咬住牙,将图展开,看到绢图尾端果然有异,中间有一道缝痕。 将线拆开后,图末那一段事后缝上的绢纸落了下来,正面是画着女子勾魂的一条腿,反面却的确粘着一张奏疏。 藏奏疏的人藏得的确巧妙。 韩朗喜好男色,就算再是心细如发,也断不会盯着一张男女春宫图猛瞧。 奏疏上有些字已经无法辨识,但大概字句都能揣摩得通,且这笔迹落款他认得,的确是韩朗的没错。 韩焉所说没错,的确是韩朗上奏,力主先皇后殉葬。 他认得,皇帝自然也认得。 这些他再熟悉不过,曾伴他近二十年岁月的瘦金体字,原来也可以这么无情,几个字句就断送了他亲生母亲的性命。 纳储格的灰尘渐渐落定,他的心也慢慢沉到一个不可见的暗处,目光空洞直视前方,过了很久才比手势,“下诏,革了抚宁王韩朗所有职位,软禁府门,等待发落。” “皇上,那么快就……”这回倒是楚陌犹豫了。 “朕才是皇帝。”少年天子转回头,手语与目光一样透出决绝。 而韩王府这些日子,依旧春暖花开,万物更新,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 可惜韩朗气色是一天不如一天,他也洒脱几乎足不出户,在家养病。开始几天,巴结的大臣会来探望,他高兴就见,不乐意就赶人;后几天,有这心思大臣也觉得没趣,不再登门;几个胆子大的,干脆溜达进了韩焉的门庭。 韩朗乐得清净,偶然会独自去喂养家中白白肥肥的信鸽,或者一个人在偌大的书房呆坐半天。 清闲了那么几天,韩朗的心思又开始活络,提出与华容赌博对羿,并说好谁输几目就赔多少银子。而华贵因记恨韩朗搜刮了华容的银票,也来凑热闹,拉着府中的下人一起开外局。自认了解华容的他,自信地将宝押在了韩朗身上。 谁知,万能的韩朗棋艺根本不高,关键一步总是给对手留余地,多次让华容反攻成功。华容赢得脸上桃花朵朵开,还很识趣地拿扇面挡住笑歪的嘴;最后如果不是华容见到华贵发青脸色,故意输给韩朗几局,韩朗压根没翻身的机会。 玩得正欢畅时,却听人有人禀告,“老王爷春游来拜访。” 韩朗赖皮地扫乱棋盘上将输的棋子,“玩不成了,换装出门迎接!” 老王爷还是人未到,肚子先挺到。 韩朗看着那大肚子就想笑,碍于官家颜面,强忍施礼。 王爷见到韩朗就挥手招呼,“韩朗啊,我这次带了好些好吃的,你以前不是最爱吃怪东西吗?来尝尝!我府里那群老厨子,进了棺材也做不出那么好吃的!” 韩朗神色一僵,恭敬回道,“王爷忘记了,韩朗不吃外食。”其实吃了也吃不出什么味道。 老王爷扫兴,嘟起嘴巴,歪头不吭声。 韩朗徒然微笑,眼眉弯弯,“其实韩朗心里一直个问题想问王爷,却不知道恰当吗?可总觉得现在不问,怕以后没什么机会问了。” “你想问就问,哪里来那么多废话!不过简单点啊,别和那个韩朗一样,成日不知道问什么。”胖胖的王爷又开始糊涂。 “韩朗一直想问,王爷伸手抠得到自己肚脐不?”韩朗果然正经八百问了。 所谓请将不如激将,老王爷跳着大吼,“谁说我不能,我现在抠给你们瞧。” 韩朗终于克制不住,弯腰哈哈大笑,难以遏止的大笑,乐之极矣。 一旁的众人,均不知所措,想笑又不敢出声。忽地他们听到,韩朗的笑声转为猛咳,一声强过一声,咳得韩朗直不起身,流云跨步上前,却晚了一步,韩朗咳喷出了一口鲜血,紧接咳嗽止住,换成一口口地喷血。 大伙傻眼的同时,却突听有人大唤:“圣旨到,抚宁王韩朗接旨。” 第二十一章 革抚宁王韩朗所有职位,软禁府门,等待发落。 旨意简洁明了,不消一刻便已宣完。 韩朗跪在青石路面,起身时稍有困难,不过接旨的双手很是稳健,起身之后没有一句话。 送旨的公公显然意外,立了有一会,终于忍不住:“太傅你没有话回给皇上?” 韩朗侧头:“公公觉得,我应该回皇上什么话?” 那公公走近,到韩朗身边:“皇上让我问太傅,六年之前,先皇病重,太傅是否曾给先皇上过一道奏疏,并因此害了一个人的性命?” 韩朗沉默,看着手里领到那张圣旨,许久才问:“这么说,就是因为那道奏疏,皇上下了这道圣旨,要我等候发落?” 公公顿首:“皇上的心思奴才们哪里知晓,太傅如若有话,奴才可以代为转达。” “那就请回皇上,微臣领旨。”韩朗低声,立在风口,最终干脆将圣旨拿了,一下下擦手指间的血迹。 满院子的尴尬,没有一个人作声。 老王爷的手搭上了肚皮,隔半天开始眨眼:“韩朗你手上怎么有血?” 韩朗于是也眨眼:“那是因为我方才吐了血。” “将离有解。” 在众人又集体沉默之后,老王爷突然又蹦出了四个字,掷地有声清楚明白。 “你说什么,将离有解?”韩朗的面色终于起了波澜,一步步走近:“王爷你确定你没说笑?” “我刚说了什么?”等韩朗凑到跟前,老王爷却是蹙起了眉,看住他手,眨眼:“韩朗你手上为什么有血?” 没有韩朗的夜,也一样是夜,只不过比平时长些。 皇帝将衣衫裹紧,足尖绷住,紧紧缩到了椅子中间。 很久之后天终于大亮,他看见韩焉慢慢走近,立定,站在那个原先韩朗常站的位置。 “皇上万福。”韩焉行礼,姿势恭敬。 终究他不是韩朗。 同一句话,韩朗不会行礼,会上来握住他冰冷的脚,抵在手心揉搓。 皇帝定定,提起笔,在纸上写字:“韩朗还是没话?” 不能开口,这个他最大的秘密如今也交代给了韩焉。 从做出的姿态来看,他是下了决心,要离开他的韩太傅投向他人。 韩焉低头,往前又近一步:“不知道皇上要韩朗什么话?” 皇帝愣住。 韩焉于是又叹口气:“皇上想要怎么处置韩朗,要他等候发落到何时?” 皇帝的笑慢慢冷了起来,笔动:“那依你的意思,我是不是该赐他一杯毒酒?” “为什么不能?”韩焉霍然抬头,一双眼看到皇帝深处:“赐他一杯毒酒,他自然就会回话。也许他不在乎职位也不在乎皇上,但未必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毒酒一杯,深色的鹤顶红,第二天就被托盘托着,端到了抚宁王府。 来的是大内总管刘芮,和韩朗素有交情,宣旨后躬身,交代:“皇上有话,韩太傅如果觉得委屈,他念和太傅师徒一场,可以给太傅一次机会,亲自去悠哉殿向皇上申诉。” 韩朗闻言沉默,长眼半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来了,将五指握拢,端住了那口小小瓷杯。 “太傅,皇上有话,如果太傅觉得委屈,没有人可以强迫太傅领旨。”刘芮又急急跟了句。 “我不委屈。”韩朗笑,将杯里薄酒摇晃,一点点凑到唇边。 “满手血腥骄横跋扈,抚宁王韩朗领死,半分也不委屈。”他喃喃:“我不委屈,半分也不委屈。” “太傅……”那厢刘芮急躁,跺脚干脆将声音压低:“皇上的性子你难道还不明白,你只需低个头,那还不……” “那就请刘公公转告皇上,这次我偏生不想低头。” “我并不委屈,委屈的只是那些日夜,十六年,相与的五千多个日夜而已。” “请。”他将酒举高,遥对皇城,竟然就真的一口饮尽。 薄酒微凉,十六年,五千多个日夜,就这么一饮而尽。 ※※※※ 康佑六年,抚宁王韩朗获罪,被赐毒酒身亡。 京城一时哗然,皇帝罢朝,百官奔走,息宁公韩焉的府邸,一时间成了朝内最热闹的去处。 没有人真心探究韩朗的死因。 功高震主君心难测,自古可不就是如此。 现下的皇上至少留了韩朗全尸,保留他太傅头衔,允他灵位出城,安在城外第一大寺德岚寺。 “德岚寺也是皇家寺庙,臣以为足够安放韩太傅灵位。” 在悠哉殿韩焉还是躬身,语气温顺。 皇帝的脸孔此刻煞白,一双眼都是红丝,拿笔蘸墨开始在纸上疯狂落字:“我要出宫。再拦我一次,我便判你死罪!” “现下时局动荡,臣以为皇上不适合出宫。” 韩焉还是躬身,头垂低,可话却不软弱。 皇帝抓狂,单手握笔,指甲都要将掌心掐出血来,字写得一派潦草:“你已被免职,韩朗被你害死,你也要替他陪葬!” 说完开始拍椅,手势呼唤楚陌:“你给我喊人,我要召见左臣相!” 这张大椅下有个暗格,楚陌就藏在他脚底,有孔洞能够依稀看清他的动作。 皇上喜阴,召见大臣时从不点灯,白天也关着窗阁,两人已经这样默契配合了将近六年,日日演出双簧。 可是今天楚陌默不作声,等他将椅背都快拍穿,才回一句:“我也认为,时局动荡,皇上现在不适合出宫。” 皇帝怔住,转头看向韩焉,又看看脚下楚陌。 一切再明白不过。 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开始簌簌发抖,明明是满腔愤怨,可却连个完整的手势也比不出。 “他如今的确和我同营。”韩焉慢慢走近:“可毒酒是皇上所赐,那张奏疏也千真万确不是假造,皇上请不必觉得委屈。” 一句话便已奏效,皇帝怔忡,慢慢止住了动作。 是啊,毒酒是自己亲手所赐,说到底终究是自己无情。 如韩朗所说,他们都不必觉得委屈,委屈的应该是那十六年,朝夕相对却未能建立信任的五千多个日夜。 “皇上请节哀,韩焉终会让皇上明白,这世上不是只得一个韩朗,也没有谁是不可替代。” 那厢韩焉已经跪低,言语也不乏诚挚。 皇帝抬头,不置可否,泪水渐渐收干,开始冷笑,已然完全失去魂魄。 德岚寺,宝刹威严,似乎连大殿上供着的菩萨也比别处肃穆。 华容拉着脸,如今就跪在这肃穆的菩萨跟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木鱼。 韩朗过身已经七天,可那一幕华容记忆鲜明,活脱脱仿似就在眼前。 鹤顶红,按说是见血封喉,可韩太傅却委实强悍,居然还撑了半个时辰,还有气力交代后事。 后事便后事,可偏生他记性绝佳,还记得找来华容消遣。 “我刚交代,棺材选金丝楠,不知华总受以为如何?”说这话时韩朗甚至狭狭眼,完全不像个将死之人。 华容表情当然凄怆,当下抬手,建议可以在金丝楠木上再捆金边。 “可是据说楠木很硬,棺材底子会得硌人,睡得很不舒服。” 这一句话韩朗说得很慢,很显然有所指。 华总受面皮金刚,表情益发凄怆,手动:“我一定亲自动手,替王爷找最最绵软的锦缎铺底。” “可是我记得华总受说过,愿意替我垫底,生生世世被我压着。”韩朗叹一口气。 华容的面皮立刻开始发青。 “这样,人要言而有信。”最终韩朗发话:“管家你听着,我的棺材底,就拿华总受……” “华总受的扇子来垫。” 一个极长的停顿之后他终于结语,看着华容的面皮由青转红由红转白,极其享受地闭上了眼。 看起来就象一个大笑话。 抚宁王韩朗,权倾朝野韩太傅,就这么闭上双眼,而后再没睁过。 华容当时曾上前确认,没有脉搏也没有呼吸,甚至连手脚都已经僵硬。韩太傅的确已经过身。 隔天韩焉也来确认,绕棺木三周,最后还是无话。 所有人于是都知道,抚宁王最后的遗愿,就是要华容一把扇子同棺。 也是理所当然,韩焉这么发问:“既然太傅对你如此情重,你有何打算。” 华容也理所当然只好这么回答:“华容愿替太傅守灵,替他超度亡魂。” 事情就这么定下。 息宁公韩焉宣皇上旨意,韩朗死后封容,灵位进德岚寺供奉,华容守灵,七天长跪超度。 七天长跪,总受果然就是受命,从来不得一天清闲。 第三天的时候华容还觉得腰疼,到第四天半夜就好了,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腰在哪里。 今天是第七天,夜已是深夜,韩大爷亡灵即将超度,而华贵人的嘴巴也咧到前所未有的大,转到华容跟前宣布:“他们说你长跪完还要继续守灵,在庙里守,为期三年。” 华容没有气力,但手势还是照比:“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很中你下怀?” 华贵连忙点头,一张嘴只差咧到耳后跟。 华容翻眼睛,没空和他理论,继续敲木鱼。 过了许久华贵不走,还兴致勃勃看他,他只好弃了木鱼也回看:“你家流云的主子死了,你难道不替他难过?怎么这许多闲功夫,一个劲盯我傻笑。” “主子你腰疼不疼。”华贵继续咧嘴,难得不回嘴嘘寒问暖:“这以后你的腰会不会废了?” 华容眨眨眼。 “废了好,废了你就不能货腰为生。我现在终于明白,韩太傅真真是个大好人!” 丢完这句华贵人终于跪安,兴高采烈去替华容准备夜宵。 大殿内终于安静,静的能听到盘香燃烧的咝咝声。 华容动了动,想挪个位置,却没能如愿。 除了腰找不到,现下他的腿也不知去了哪里,整个下半截消失。 没办法,只好呆在原处。 门外有人监听,木鱼还是得敲,他开始尝试边敲木鱼边睡觉。 就快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耳边一热,有人在他身后,张口咬住了他耳垂。 华容猛然回头,没看见人脸,只看见了一把乌金大扇。 一把比人脸盘还大的乌金大扇,上面字迹潇洒,清楚写着——殿前欢。 第二十二章 华容两眼发直,发呆间那把扇子利索一收。 扇后那人,书生方帽后两根月色锦带飘飘然拂动,和着夜风,相当诡秘。人的脸色也不怎么好,惟独眸子却奕奕神采,这相貌不是入了棺材的韩朗又该是谁? 华容脸色大变,满是血丝的眼睛瞪大,想叫却叫不出,吃惊地空张着嘴。 韩朗也不含糊,先缓缓将华容的下巴上托,合上他的嘴;华容还是痴呆状,韩朗没了好耐心,立刻用扇打拍华容脸颊下,不重却绝对不轻。 “啪”一道红印。 华容回神,犯急地出手势:“尸变,还是头七还魂?你的冤屈不能怪我……” 鬼韩朗没理他,恭敬地上香,对着自己的棺木三拜,而后对华容阴森一笑,“对啊,有魂闹尸变,想巧会西厢。” 华容当时侧倒在地,拖着发麻下半身,抖擞精神努力做出向外爬的姿态。 韩朗冷笑,拦住去路俯下身,扇柄抬华容下颚,与他对视,“你这脸今真花哨,假惺惺的两泪痕,灰黄的香灰,又白又红,颜色丰富,活脱西湖十景。” 华容双手支地,无法回答,眼向门外猛转,韩朗提起袖子猛擦华容的脏脸,“你这是什么表情?” 华容腾不出手,仍不答话,韩朗抱他坐好,“你别指望华贵人了,流云堵着他呢。” 华容视死如归,终于比划,“下身坐麻了。” 韩朗横了他眼,“真没用!”扇柄反抽,华容左右各一道红印,还相当对称。 华容咧嘴笑,“果真是王爷还魂,性子半分没变。” 韩朗出手太快,又后悔,埋头为华容揉腿活血;开始华容还是没啥知觉,就好象韩朗搓的是两根木头,跟自己没任何血肉关系,而后终于有了点刺麻的感觉,不一会刺痛越发的厉害些。 华容装痛,皱着眉头,手探向韩朗搁在一旁的乌金扇,贼手伸到一半,就听到韩朗说话,“这里也麻了吗?”他头一低,就见韩朗的手已经上攀他的胯间。 华容连连摇头,韩朗不赞同,“还是检查下好。”说着话,韩朗将华容的裤头扯下了些,手已经伸了进去,动作相当温吞。华容裤裆鼓鼓而动,而韩朗手指恣意拨弄着。 华容身子有点发颤抖,人略微后仰,香烟袅袅。 “可舒服至极,楚二公子?”韩朗轻声。 华容眨眼,纳闷看韩朗,两人对视。 韩朗眼半眯,微笑着将手指后探,指节慢入在咸湿地进退,“流年说楚家有两位公子,孪生兄弟。” 华容这才壮了胆,出手摸摸韩朗的脸,温热如往,他坐直了身,徐徐比来:“王爷吉人天相,果然死不了。” 韩朗侧目,眸子里透出戾气,让人发冷,手指继续深入华容下身,“是没死。真是难为我,来回折腾,死了半个时辰,为流云争取时间,好将替身弄妥,楚公子可觉得好奇,棺材里的那个是谁?”气氛一时转寒,好似箭弓待发。 “不好奇,对死人好奇无用。”华容摇摇头:“我只好奇,那杯毒酒莫非是假?皇上还是顾念你?” 韩朗不语,眼眸瞬时黯淡,将扇子搁在手心,一把握住。 “毒酒不假。”许久之后他才道:“只是不巧,我原先已经中毒,将离将离,偏偏巧能克百毒。” “只要王爷不死就好,但王爷是不是魂掉了,什么楚二公子,我是华容啊。”华容跟着他叹了口气,手语透出迟疑。韩朗挥开他的手,猛地将他压在自己的身下。 “这你不承认也成!”韩朗遗憾地将手指抽出,“可流年说追杀他的共有两拨人,你能雇杀手进皇宫劫人,自然也能在外劫流年。要知道他飞鸽传书带回了什么消息?” 韩朗死盯着华容平静无波的眼,一狠心把那大扇柄捅扎进他的后穴。 华容张嘴急吸了口气,香鼎里的细香燃烧继续袅绕,只是空气中那浓郁的檀香味中渗进了丝许的血腥。 韩朗狠狠地搅动扇子,深入。华容头上冒出密汗,勉强扯起嘴角,比弄:“王爷不必为皇上的事,迁怒上我吧。” 韩朗眼一黯,懊恼地将扇取出,果然瞧见扇上有血,“你承认自己是楚阡,回我一句话会死吗?”说着话,出手摩挲华容的伤口。华容反而苦笑伸手,明摆着要回扇子。 扇子一回华容手上,他便开扇,扇顶有血未干,缓缓滴落,往下晕染那“殿前欢”三字。 华容徒然眼一亮,手势道,“见扇如见人,寺庙畅通无阻。原来王爷早就打算离开。”就算诈死一事败露,谁会想到,抚宁王藏匿在寺庙? 韩朗一手压住华容开扇的手,一手拉起华容腿缠架上自己的腰腹部,“算了,当我什么没问。我再不管那人,你我只管殿前欢。”说着下体一挺,肉欲欢交,癫狂逍遥。 尽兴后,韩朗将华容凌乱的额前散发,轻轻拨开,对他耳边吹气。“我给你两条选择,一是你留下,我已经安排好富润钱庄每月拨你银两,足够你奢侈花销;二是,跟我走,你养我。” 华容调整着呼吸,在韩朗手心写下个“跟”字。 韩朗得意一笑,“我倒看不出,你如此中意我。” 华容委屈,吸气开始比划,“韩大公子若发现你假死端倪,首先会拿受王爷特别优待的我,开刀。” 韩朗仰面大笑,“华容你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华容大胆别了眼韩朗,“莫非,王爷油已竭……” 韩朗拉下他划动的手,眼光一凛,对华容道,“有人来了。” 华容会意,敲了声木鱼。 这时候,门被轻扣,“华公子,我帮你送夜宵了。” 韩朗瞪华容,华容动手交代,边比划边乐不可支:“是个和尚,法号不具,俗家本姓安。” “一个出家人还告诉你这么详细。”韩朗冷哼。 这时,门被那不具推了推,“奇怪,你怎么把门上栓了,快开门,趁门卫现在人不在,你快开门啊。”原来,韩朗进门前,早杀了侍卫,门也顺带上了栓。 华容心虚地缩缩脖子,手语道,“我去开门,王爷回避下为好。” 韩朗压低声数落华容,“那厮送夜宵点心,对你如此好,莫非和你有私?” 华容又乐,比手势:“姓安,法号不具,安不具,他会和我有私?”一边又踉跄起步前去开门。 门开了条缝,韩朗在暗处打量,安不具大师果然长得很萎靡,一张脸蜡黄,将托盘递到华容手间:“这个糯米磁难消化,施主一定要慢慢吃,仔细吃。” 华容点点头,表示感谢。 “糯米磁。”那大师顿了顿,加重语气又跟一句:“施主,记得仔细吃,要……很仔细。” 华容点头再谢,掩上门,向韩朗高举盘子,眉头一挑一挑的。韩朗被逗乐,手指弹华容的脑壳,“我不吃。” 华容了然一笑,盘坐蒲团,猛吃起来。 韩朗低头故作随意,抚拍着该装自己棺木,骤然余光扫到华容微顿一瞬,韩朗冷笑转回伸向华容,糯米磁果然有秘密,“里面多了点什么,拿来我看。” 华容鼓着腮帮,把余下的糯米磁一口,爽快地塞进口中,将另个糯米磁放入韩朗掌心。韩朗火起,将手里的糯米磁扔向华容,低吼,“给我吐出来,快!” 华容被吓,狠很那么一吞。脸色大变,糯米活卡在咽喉,上不来下不去。华容用手捶胸,苦咽。 韩朗着急,咬牙向上推华容的背,“你……吐出来!”华容脸憋得红紫,手掐脖子,顺压而下。 韩朗最后放弃,迅速取旁边水罐,往华容嘴里直灌。华容终于顺利吃到了不具的糯米磁。 韩朗见华容有了救,气还是不顺,一把揪着他的头发,就往棺材边角撞去,“吃不死你!” 眼看着青葱华容头上就能开出血红花,韩朗又巧妙收势,改送为甩,将华容推倒在地。 华容四脚朝天,背向地跌,落地还枕着那个烂木鱼,这回干脆一口气接不上,昏了。 韩朗气得揪揉自己眉心,切齿磨牙,“又装昏!”说完,跨步冲过去,攥起华容的衣领,就想抽巴掌。眼见华容的脸又癯瘦了许多,想他必定是守灵这几日吃了不少苦,手便硬生生地搁在半空,语气保持着冷漠,“不醒,我割了你的舌头。反正留着也是摆设,没屁用!” 华容闷咳了两声,回喘几口气后,翻翻不大不小的亮眼,疲惫一笑,无力手势,“王爷吃醋太凶了。” “谁吃醋了?那个不举的秃驴,小脑没用,大脑也废。傻子都听得出有鬼!” “是不具。”华容好心地用手指在地上书写指正。 “你吞了那纸片!”韩朗看不都不看字,想想心火又腾起,可再不舍得大大出手,怕自己没了轻重,只有拧华容的耳朵。华容侧歪着头,人倒精神,还是喜滋滋地动手解释,“我没看啊!大概送我的肉麻情诗。” “好好好!我这就找到那个不要面皮的不具,教他下辈子都举不起。” 韩朗果真起身,却被华容拉住,一眼就瞧出他想告戒什么。“做什么?我能叫流云明日假扮侍卫充数,就不信弄不出个不举和尚出来。” 华容叹气,手语再次纠正:“是不具。” 韩朗不理,华容又拽韩朗的袖子,韩朗低头,华容吃疼指自己的耳朵。 “要我拿刀割你耳朵下来,明天叫华贵给你红烧补身?”韩朗话带威胁,人却坐了下来,帮华容揉发热耳朵。 “你猜哪个相好送你情诗?是林落音,还是那投靠了我大哥的楚陌?再说那个举不起的,保证让他小脑涂地。” 华容眨眨眼,撇嘴在地上写下三字,“林落音。” 风起尘灰散开,那三字也跟着消失不见。华容耸肩笑看着地面,不语。韩朗盯着华容,倏地拧了下华容的大腿,拧好再揉。 两人别扭了大半夜,天光开始蒙蒙。西窗终于有人来扣,“主子该动身了。” 第二十三章 “主子该动身了。”外头西窗又叩。 韩朗起身,站在窗下,伸了个懒腰:“我准备去游山玩水,顺便野合,华总受不知道有没有兴趣。” 华容打手势,很认真比划自己很有“性趣”,一边扶着腰立起身来,站到韩朗身后。 西窗这时突然叩得紧了,外头那人声音急促:“主子赶快,外头好像来人。” 天这时还未大亮,韩朗乘夜翻出西窗,伸出一只手去拽华容。 华容上身挂在窗口,腰还是硬的,腿也仍旧使不上力,就象根死木头一样卡在原处。 韩总攻一夜贪欢,居然不能将他拔起,只能眼睁睁看着院门被人撞开。 凌晨霞光破晓,那人一身暗银色长衫,步伐急促却仍不失优雅,居然正是韩焉。 机会稍纵即逝,韩朗再没有犹豫,一翻身上屋顶遁走。 而华容仍然象根木头,挂在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冲韩焉咧嘴一笑。 韩焉走近,仔细打量他,手里也有把扇子,啪一下打在他额头:“华公子这是做什么,挂窗口赏月?月亮已经落啦!” 华容伸手,示意自己不能回话。 韩焉抬头看屋顶,挥手示意随从上屋顶去搜,一边侧头撇向华容:“华公子可以比手势,我能看懂。” 华容讪讪,比划:“回大公子,七天已过,我来观赏日出,顺便吟诗作赋。” “吟诗作赋?”韩焉失笑:“华公子比来听听。” 华容扭捏,艰难地从窗口爬出大殿,咧嘴干笑。 屋顶的随从这时下来,附耳韩焉:“屋上的确有人,不过已经走了。” 韩焉的脸色顿时黯沉,抬手理袖子,冷哼:“华公子真在吟诗作赋?还是在夜会韩郎?” “是在吟诗。”华容比手势,委屈蹙眉,走到院里,捡根枯枝开始写字。 “宠辱不惊,后庭花开花落,去留无意,前门鸟进鸟出。” 写完这句之后他继续干笑,比划:“我不学无术,作个赋也作得勉强,大公子见笑。” “后庭花开花落,前门鸟进鸟出……”韩焉冷笑,一边夸赞华容才情了得,一边却是反手,掌心印在他心门,将他震出足足三尺。 翻脸无情出手狠辣,这两兄弟还真是如出一辙。 “就算诗词那个……不雅,大公子也不用发这么大脾气。”华容咳嗽,艰难比划,“扑”一声吐出口血来。 “我不是韩朗,没功夫和你**说笑。”韩焉上来,揪住他衣领将他拎起:“方才那人是谁?!去了哪里?你记住,这句话我只问三遍。” “第二遍,方才那人是谁,去了哪里?!”半个时辰之后,韩焉在庙里一间偏房里冷声,继续理他的袖管。 华容苦脸,比划:“大公子,我可不可以去捡回我的扣子,方才被你揪掉了,那颗可是上等翡翠。” “不答是么,好,好得很。那麻烦华公子进去,好好泡个澡。”韩焉将手一指。 指头那端是个木盆,里面水汽氤氲,颜色墨黑,不知搁了些什么。 华容眨眨眼,比划:“多谢大公子体恤,知道我七天没洗沐身上馊得很。多谢多谢。” “怎么啦!” 屋里这时突然响起一声霹雳,华贵人和他的大嗓门一起驾到。 “启禀大公子,屋顶那个人是我,我天天都监视我家主子,看他到底清不清修,防着他勾引和尚!”听清楚原委后他的嗓门就更大,脖子一梗义薄云天。 韩焉嗤笑了一声。 华容则连忙比手势:“你有空在这放屁,不如去院里,帮我把我的扣子捡回来。” 之后就开始脱外套,仔细叠好,比划:“大公子我穿不穿内衫?” 韩焉不耐烦地咳嗽了声。 华容知趣,连忙钻进木桶,人没进那黑汁,只露出一个头。 “华公子慢慢泡,慢慢想。”韩焉一甩衣袖,回头推门而出:“隔日我会来问,第三遍。” “第三次了,一日之内三次攻城,他月氏国真是疯了。” 同一时刻嘉砻关,副将在城门之上感慨,一双眼熬得通红。 “拿弓来。”一旁林落音发话,身上战甲染血,声音更是嘶哑不堪。 副将听命,将大弓递到他手间,叹了口气:“韩太傅刚刚身故他月氏就乘乱来袭,也不知京城形势如何,韩大爷能不能稳住,这日后朝纲谁来把持。” “朝纲谁把与我无关,但我大玄朝的土地,却由不得他月氏蛮夷来犯。”林落音冷声,搭弓紧弦,将一尾长箭搁上。 胳膊很酸象注了铅,两只手掌更是杀到麻木,虎口上鲜血都已经凝结。 不眠不休身心受累,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以为心事能够就此压下。 可是现在满耳都是厮杀怒吼,自己却仿佛仍旧分神,看见云端有个绿影,正摇扇子无所顾忌地笑。 “韩朗死了,不知你现在如何。”最终林落音叹气,在心底暗问了句,眯眼发力,将那一箭凛凛射出。 天光这时破晓,箭尖迎光闪亮,象尾游龙,嘶叫着扎进了对方副将咽喉。 ※※※※※※※※※※※ 山是好山,黛色如画。湖是好湖,一碧如洗。 韩朗在湖边架了张小桌,拿红泥小炉温了壶好酒。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以入口绵甜著称的晋城竹叶青,尝到嘴里却微微发苦。 身后有人走近,跪低:“流云拜见主子。” 韩朗不回身,将酒‘哗’一声悉数倒了:“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没有要紧事你不要找我,好好留在京城。” “皇城里面回报,楚陌和大公子串通一气,现下皇上已被软禁。”流云缓声。 韩朗冷哼一声。 这个当然不算要紧事,楚陌和韩焉串通,而后带皇帝去纳储格找寻奏疏,这桩桩件件,他有哪样不是一清二楚。 做皇帝的没有帝相,这是他的责任。 推他一步走入困境,也许他自己就能站起来。 事情一直在自己掌控,韩太傅能有今日,绝对不是偶然。 唯一的意外就是那杯毒酒。 “皇上如何和我无关,以后这些事不必回禀。”一个细小停顿后韩朗道,还是不回身。 “潘元帅传话,无论如何,他只效忠主子一个。”流云继续。 韩朗又哼一声,慢慢回转,俯低看他:“你到底要说什么,干脆点,不要尽回些无用的。” “潘元帅当然和我一条心,因为他知道我没死。”见流云低头他又沉声:“你巴巴赶来,不会就是告诉我这些废话吧。” 流云将头垂得更低,声音也弱,哼哼:“那个华公子在寺里,被大公子拷问,主子意思如何?” 韩朗立刻会意,笑得快活:“这个问题,是你家华贵人问你的吧?” 流云不吭声,脸慢慢烧红。 华贵人飞到府上,追问他韩朗是否没死,要他去德岚寺救人,大嗓门是如何轰到他快要失聪,那情形实在是不大方便在主子跟前描述。 “是小的想问主子该怎么办。”他期艾,声音益发低了:“华公子已经被盘问了两天,那个……大公子的手段,主子是知道的。” “他使这些手段,就是想着我回去救人,又或者派人去救,好证明我的确没死,这个我想你也知道。” 流云沉默。 “我这个大哥很了解我,所以看住华容让他守灵,为的就是拿他作饵。你放心,只要他一天怀疑我没死,华容就一天不会有事。” “可是大公子的手段……,华容怕是要吃大苦。”流云迟疑。 “那又怎样。”韩朗冷笑了声,回身倒酒,在湖边立定:“你的意思是我应该介意?” 流云垂头,不敢回话。 韩朗又哼一声:“哪有什么苦是华总受不能受的,而且当日,他是故意要留在寺里,故意不跟我走。我一个将死之人,管不了那么多,现在只想游山玩水图个快活。” 言毕就抬手,将酒一饮而尽。 烈酒冲进喉咙,滋味好像益发地苦了,他将眼半眯,不知不觉已经握拳,将酒杯捏得粉碎。 两天,泡澡两天的结果会是怎样。 华容目前的表现是象具浮尸,脸孔煞白,隔很久才喘一口气。 韩焉现在就在他跟前,恩准他露出两只胳膊比划,泡半身浴。 “泡澡的滋味如何华公子?”韩焉上前,抄手掠了掠木桶里冰凉的水。 华容喘气,喘一下比划一下:“一开始还不错,那个……草,在我脚底板挠痒痒。” “哦。”韩焉应了声:“我忘记告诉你,那草叫做‘箭血’。” “见血就钻,见血就长是么。”华容点点头:“多谢大公子指点。” 就这几句话的空隙,木桶里水草又长,长到和他齐腰,细须盘上来,缠住了腰节。 说是箭血,倒也不是一箭穿心那种。 这草需要养在药汁里,一开始只有人一只拳头大小。 华容刚刚进去泡,那草还真的很逗趣,不停挠他脚底板。 挠久了华容忍不住笑,就在一个吸气的空当,草里有根细须,很细很细那种,‘忽’一下穿进了他脚背血管。 钻进去之后它也不贪心,不往深处扎,专钻血管,最多不小心把血管钻破,刺进肉里半寸。 那感觉就象一根绣花针在血管里游走,还很温柔,只时不时扎你一记。 一开始华容也不在意,能够很活络地翻眼珠,表示鄙视。 慢慢地桶里就开始有了血,‘箭血’见血,那就开始长,钻血管的细丝从一根变两,两变四,到最后成百上千数不清。 这澡泡得好,洗得彻底,连每根血管都洗到,服务绝对周全。 “现在草长多高了?”韩焉又问,回头吩咐添热水,说是别把华公子冻着了。 下人立刻来添,‘箭血’遇热兴奋,一起钻破血管,扑一声扎进血肉。 华容在桶里摇晃,憋气比划:“刚才……到腰,大公子一关怀,现在……到胃了。” 韩焉眯了眯眼。 “有句话我想我应该告诉你。”略顿一会后他俯身:“楚陌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和他有个约定,只要他助我,我最终会放他和你自由。” 华容眨眼,表示迷蒙。 这消息他自然知道,昨天那字条不是第一张,也不是林落音写的,送消息那人是楚陌。 楚陌的意思是要他等待,说是他已投靠韩焉,不日就可得自由。 自由。 想到这两个字眼他就发笑。 来京城已经两年有余,那些把他压在身下的官人们不止一次曾经提到韩焉这个人,提到他的事迹。 因为政见不和,他将自己自小唯一的好友凌迟,曝尸三日杀鸡儆猴。 拥太子事败后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女人,理由简单,只不过不想让她看见神一样的自己挫败。 如果楚陌知道这些,估计就不会这么幼稚,认为韩大爷仁慈,会有可能留他活口。 韩家兄弟,如果能比较,韩朗还算善人,大善。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不肯跟韩朗离开,死活非要留在京城的因由。 总有法子能够通知楚陌,韩大爷比韩二爷更加狠辣,绝对绝对不能投靠。 当然这些他不会说给韩焉。 大爷们的话他一向不反抗,一向擅长装猪充愣。 “这么说,你不知道楚陌是谁?也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韩焉叹了口气。 华容眨眨眼。 “你想不想我拉你出来?这草的根扎在木桶,离不开药汁,可是也舍不得你。你想不想知道,如果我强拉你出来,后果会怎样?” 华容眨眨眼。 “第三遍,我问你,那人是谁,去了哪里!” 华容又眨眨眼。 “如果你再眨一下眼睛,我就当你拒绝回答,立刻拉你上来!” 华容噎住,立刻不眨了,鼓着眼睛喘气。 这一鼓鼓了很久。 可是他到底他不是神仙,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不眨眼。 桶里的水汽漫了上来。 华总受的眼皮终于不堪忍受,小小……小小地……眨了一下。 第二十四章 “眨一下就是拒绝。” 木桶旁韩焉叹气,再无二话,立身架住华容臂膀,往上死力一提。 华容双脚腾空,盆底水草果然对他无限依恋,全数钻出血管,挽住他血肉。 “最后的机会。”一旁韩焉冷声:“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华容喘气,就算有心招供,这会子也没有力气比划了。 韩焉一时怒极,真的使上真气,双手“忽”一声高举。 水草被拉伸到极致,终于不支,脚面上的那十数根最先剥离,挣扎撤出血管,顺带生生扯落了脚面大多数皮肉。 华容张口,喉咙呼出一口热气,依稀竟有声极低的呜咽。 到这时候仍不昏迷,就连他自己也不能置信。 “还好命根上没草来钻。不过就算钻了也无所谓,反正也是闲着。”到这功夫仍有心思想这种邪念,他也绝顶佩服自己。 身旁韩焉还在发力,只需再举半尺,他下半截就绝对光溜,好比案板上的鲜肉,绝不会再有一块皮了。 “还请大公子开恩。”屋外突然响起人声,那声音韩焉识得,正是流云。 门外守卫立时通报,询问是否让来人进来。 韩焉停住动作,将华容举在半空,发声让人进门。 门口洞开,流云在他身后半跪,跟脚进来的华贵却不客套,举起手里柴刀,拼死力将木桶砍了个窟窿。 掺血的药汁哗哗流了满地,那水草立时萎靡,不消片刻就已死绝,只需轻轻一扯,就从华容血管脱落。 噩梦终结。 半空里华容虚脱,连眨眼皮都已不能,一双脚悬在半空,脚背象被铁梳的密齿深深梳过,一条条伤口纵横流着热血。 也许是被这情形吓住,华贵平生第一次失语,本天都没能蹦出一个字。 “谁借你的胆,让你来坏我的事。是你那阴魂不散的主子么。”韩焉甩手,听由华容坠地,衣摆落到了跪地的流云眼前。 流云低头:“小的和华贵关系非常,这个大公子想必知道,所以借胆给小的不是别人,而是色心。” 韩焉冷哼,拂袖高声:“外头人听着,给我再送一只木桶进来。” 华贵闻声怔怔,将那柴刀举高,摆了个预备拼命的姿势。 “大公子可知道林落音。”地下流云猛然抬头:“可能大公子不知道,留下华容性命,就是对林将军施了大恩。” 韩焉顿了下,这次没有反驳,回身看了看他,终于将手垂低。 皇宫一片静,死静死静。 窗外漆黑一片,夜风如兽四窜。 偌大个殿堂空空旷旷,当今天子只能看着随风摇曳的火苗,解闷。 黑暗里有脚步声靠近,皇帝起初并不介意,而后他越听足音越觉得不对,倏地回头。顷刻泪水迷了眼,他又狂擦眼泪,死睁大眼,盯着来人,不是错觉,真的是韩朗。 他冲过去,一把抱住,扎进那人怀里,温暖如旧,韩朗没死! “皇上,臣是来道别的。” “你还在生我的气?”皇帝停止抽泣抬脸,忙手划询问。 可惜该懂的人,却波澜不惊。 “我错了。”皇帝做着同样的手势,一遍又一遍。 “皇上是从未想过,能将毒药换成假的吧?”韩朗问话出口,少年天子顿时颓然垂下手,痴望冰冷的大理石地砖,明鉴如镜,映着韩朗的笑容。 “陛下,当韩朗是神,还是当时真想杀韩朗,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那杯毒酒可以说彻底让韩朗寒了心,他们再也回不到原点了。 “那月氏国犯境,你也不管吗?”小皇帝周怀靖猛地再抬头,手语的双手颤得厉害,“只要你回来,你官职俸禄可以再升的。” 韩朗闻言一愣,摇头苦笑,“陛下,韩朗从来就不是什么忠义之士。”多少个日月相守,心居然如此遥远。 “我可以告诉韩焉,你还活着。” “我不怕死,却不希望来送死。你告诉了他,又能如何?” 皇帝不管一切,死死环抱住韩朗,双手紧扣。 韩朗嘴角勾笑,突然出手点住了皇帝的穴道,亲吻他的额头,每亲一下,就掰开他的一只手指。至始至终他脸上的笑容没减一分,却也没增那么一毫。 “皇上要记得,往年单单苏州一府就能交粮二百万石,超湖广以下任何诸省,浙江、江西二省相仿,无论发生什么,粮草供备一定要充足。” “西南括疆顺利,表面人口众多,却不太稳定,抽丁参军,要慎重三思。” 皇帝喉口咕隆发声,泪一滴跟一滴淌下,滴滴落在韩朗手上,韩朗笑笑,用袖帮他把脸擦拭干净。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臣请告退。” 从来对他的君臣大礼,韩朗一向不够上心;如今真有了这层心思,算是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行礼参拜一完,韩朗果决地站起身,向外走去,未曾回看一眼。 风里烛台残火乱晃,挣扎了许久,“哧”地熄灭。 那黑暗好像无边无际,将人心最后的光亮都要吞没。 皇帝退后,觉得胸口空荡,好像心脏已被韩朗顺手摘了去。 恐惧象蛇一样冰冷,盘上了他心,又升上他咽喉,好像一把绝望的剑,居然一下砍断了他喉咙里那把大锁。 有气流在喉管里嘶啸,从受惊吓失去声音那天起,已经整整六年,他没有试过这种麻痒的感觉。 “韩朗!” 黑暗里突然发出一次嘶哑的喊声,随后又次转为呜咽无语,最后在殿堂的回声中归于宁静。 这一声,叫得实在是——太迟了。 韩朗再见华容,昏迷的青葱平躺在床上,看着倒挺安详。他捏了捏华容凉凉的鼻尖,“真笨,就算招出是我,他又能把我怎样?” 这回青葱不争气,居然没醒。韩朗也不再弄他,走到床尾,伸手将薄被撩起,见双脚已经包扎妥当,白条结实包着两条小腿,一葱二白。 韩朗皱眉,抽出防身的刀,割开白布,动作勉强可以称上轻手轻脚。 拉开布条,里面粉色肉馅马上呈现在他眼前,粉肉没沾上一丝人皮,也没有一滴血,没半分血淋淋的感觉。比菜市场没皮死猪蹄胖还干净,唯一证明还不是死肉的是,小腿肚还能因痛觉,不自觉地微微抽动。 韩朗呼吸起伏,轻问站一边的华贵和流云,“你们涂过止血药?” 流云点头。 韩朗摇头,带着懊恼,“这伤可能不能用止血药。” 华贵瞪韩朗,竭力压低嗓门,明显不服,“不用药,见他流血到死吗?好不容易才让血止呢!” 韩朗皱着眉头,横了他一眼,拿起刀,就在华容小腿上划了道口。 “你做什么!”华贵放开嗓门,人向前冲,却一把被流云拽住。华贵扭头转瞧流云,“放开我,他又不是我主子。” 流云抬起下巴,示意华贵看仔细。 华贵脱开流云的手,看华容的脚,半滴血都没流出,“怎么会这样?” 韩朗抿紧嘴,又深划一刀,出刀入肉那刻,另只手指抠进伤口,并使劲想拉什么。终于,他拉出一条带血的绿色草条,还没拉出多少,草带突然断裂了。一小段徒留在韩朗手上,其余像有了意识,迅速地缩回伤口,卷带起血滴,又钻回肉里,依旧滴血不剩。 华贵张大嘴好半天,最后红着眼,急得双脚直跳,“那怎么办?杀千刀的!” 突然,韩朗起身出手,抠捏住他的喉头,恨恨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把这舌头生扯下来。”制住华贵,韩朗又忙扭头对流云道,“你去弄条狗,在接近伤口给我放血,越多越好,骗那鬼玩意出来,一出来就用刀砍断,越多越好!” 流云自知情节严重,毫不迟疑地冲了出去。 韩朗这时才松开手,对着已经半傻的华贵道,“你给我留在这里,我要出去次。” 韩国府。 会客厅房门大开,其内只韩焉一人坐于主位。 “我刚刚还在猜你什么时候来?”韩焉见到该等之人已然出现,得意啜口茶。 “把用在死士身上的药,给华容享受,恐怕太浪费了吧,大哥?”韩朗不客气地踏进门槛。 韩焉努嘴赞叹,“你以前刑部尚书,真没白做,居然识得。那贱货,不是不怕疼吗?瞧,这草对他多合适,可以一辈子都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 箭血草,见血就欢。未遇到止血前,可做刑草。但一旦碰到止血药剂,就能存在伤者体内,逐渐攀附到脑,破坏掉人的各种触觉,韩焉以前手下死士皆用这药,再残酷的刑法,身体也不会产生一丝痛觉。 “这样行乐也没快感了。”韩朗明显不赞成。 “这要怪你,来得太迟了。”韩焉放下茶杯冷笑。 “哥,我没时间和你叙旧了,解药呢?”韩朗直截了当。 “要解药,可以。你跪地,求我啊。”韩焉将身后靠,直视自己的弟弟韩朗。 “好!”韩朗也不含糊,当真给韩焉跪下。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算什么!”出乎意料地,韩焉反而被激怒,他不自觉地起身。 “我视黄金如粪土啊,大哥。”韩朗扬脸一笑,没想韩焉已经冲到他跟面,挥手就是狠抽一记耳光。 五指山,立刻纵横在韩朗的一边脸上。 “他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你……你这样子对得起韩家的祖宗吗?” 韩朗伸舌尖,将嘴角的血舔干,没心没肺地露齿一笑,“祖宗是什么,挖出来看看啊,还不是一副白骨,加上一棺材黄土?我怎么就对不住了?你拿韩朗牌位出去问问,哪个不承认我是韩家的奇才!再说,你是兄,我是弟,跪你也不算什么。” “你,你……”韩焉没想到韩朗回归多年前的本性,顽劣依旧不减,“迟早有那么一天,你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被将离毒死。”韩朗直爽一句,让韩焉哑然,心被闷捶了一重拳。 “大哥,我都快要死的人,只想脱了官袍,卸了责任,一身轻闲地渡过余生,诈死虽然是下策,但是我没觉得哪里不对!” 韩焉寒脸归座,半疑半信道,“当真?” “大哥,你该知我贪乐,你只要饶了华容,余下的事我再也不管。”韩朗难得露出真诚的笑容,无比真挚。 “你自废了武功,我就信你。” 两天后,是死韩朗出殡入土的日子。也不知是谁捣乱,仪仗队一出寺门,路上就有人放起烟花。 虽然是青天白日,却还是能看出璀璨异常。 一辆牛车,在山路上缓缓而行,与仪仗队背道而行。 “主子,按计划我们不是该向南走?”车棚一旁流云困惑,他们的目标居然改到了北方。 韩朗扇着华总受的招牌扇,别了眼还在睡觉的青葱,莞尔,“天要转热了,南方燥热,不适合某人生存。” 流云了然,忽然见华容眼皮微动,识相道,“小的还是陪华贵赶车,比较好。” 韩朗施施然地拍华容的脸,“你的眼皮也该争气点,睁开来,陪我看完这场焰火。”华容还是闭目,不醒。 “如果你看到这烟花,一定认得。可惜以后看不到了,据说那老板瞎了,再没可能有福气看你抛媚眼了。” 火雨在高空逐渐散去,一场繁华终于在他眼里落尽。 落花飘零,山径路上还没乱红一地,车痕两道逶迤却已直通天际。 “我果然适合如此绚丽地退场。”韩朗欣然收扇,将扇拍手心。 第二十五章 马车载着四人,两攻两受,一路北上。 有钱又有闲的玩乐生活,滋味自然是绝顶的逍遥。 华容脚伤渐渐有了起色,还不能走路,却能坐在车窗口,眉花眼笑地看窗外风景。 杀猪地追打买肉的,小媳妇怒冲妓院找家郎,不论大戏小戏,他一律爱看,扒窗边很是欢喜。 韩朗也很有兴致,一路和他打赌。 今天打的第一个赌简单,是那个嚎哭的小孩能不能要到他的糖葫芦。 华容赌他要不到,结果赢了,纹银百两。 那厢韩朗的嘴开始扁起,边付银票边嘟囔:“这家肯定是晚娘,没见过她这样的,小孩哭成这样,鼻涕三尺长,她还是连根糖葫芦都不肯买。” 华容咧嘴,将银票摊在车板,很仔细抹平,然后又很仔细对折,塞进袖管,这才比手势:“那是因为他的牙,王爷你没见他张嘴吗,没看见他那口黑牙?门牙都快烂没啦!” 韩朗吃瘪,恶狠狠剜他一眼:“赢个一百两就笑成这样,小心你门牙!” “对了,除了爱钱你还爱什么,有没有高雅点的趣味。” “有。”华容坚定点头:“吾还爱看佛经。” “看佛经领悟当受则受是吧。”韩朗笑一声,眼珠翻起:“除了这个就没别的?爱不爱赏花,咱这正好到了洛阳,还正好牡丹花开。” “不爱。”那厢华容比划,无比坚定:“我不喜欢赏花,尤其牡丹花。凡是长得比我好看的东西,我见到就很生气。” “是吗?”韩朗闻言挑眉,尾音拉得死长,又开始似笑非笑。 “流云停车。咱就在洛阳歇脚,你去买进房子,院里要摆满牡丹,绿色的,咱天天架着华总受去看,把他气死!” 隔一会他挥手,说了这么一句,车刚停下就抱起华容,肆无忌惮地走进了街边茶楼。 茶楼里人声鼎沸,流云去置办房子,华贵却没跟去,坐在韩朗和华容对面,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韩朗觉得好笑,抿了口茶,附耳华容:“你家华贵人的眼珠怎么了,再瞪可就要脱眶啦!” 华容翻了下眼珠,比划:“你不用理他,他看不惯我出来又被人压,其实自己还不是一样,被流云摸下手就晕过去,外强中干,也是个受命。” “你说什么!”对面华贵闻言立起,将桌子一拍,霹雳一声大吼:“老子哪里长得受,老子这么倜傥,眉毛这么直,嘴巴这么阔,算命的都说了,我宜上不宜下!” 宜上不宜下,华贵人果然是华贵人,还为体位问题特地去算过命。 满茶楼立时寂静无声,所有人扭头,全都张大嘴,集体观赏这位直眉阔嘴的非受君。 韩朗开心,笑到打跌,又附耳华容:“不如我们赌这个,赌你家华贵是攻是受,我押他是攻,一千两!” “两千两。”华容伸出两个指头。 “成交!”韩朗伸出手,和他击个掌。 “什么成交,什么两个!”华贵蹙眉,又想拍桌子,好不容易才打住。 “没什么,我刚刚和王爷投票,两个人都觉得你是受,两票通过而已。”华容比划,也学他蹙眉。 “放屁!” “那你敢不敢试试?” “有啥不敢!” “好!”两人对话到这里韩朗插进,从怀里掏出只瓷瓶,‘咚’一声摆上桌面:“这里有一瓶,你敢不敢喝。” 流亡路上还不忘带着,这抚宁王果然名不虚传是个色鬼。 “我有啥不敢!”华贵那阵豪气还没过去,顺嘴就来了这么一句。 “很好。”韩朗也赶紧顺水推舟:“那你喝,记得喝半瓶。另半瓶留给流云,你放心,他会喝的,我让他喝,就是毒药他也不会皱下眉。” 入夜,满院暗香浮动。 流云办事效率一流,这院果然是遍地牡丹朵朵萼绿,正集体迎风招展。 韩朗和华容如今就在这院里,不在花架也不在亭台,而是在墙根。 “流云已经进去有一会了,怎么还没动静。”蹲在左墙根的华容忍不住打手势。 “这什么破房子,窗户安这么高,不如我顶你上去瞧瞧?”蹲右墙根的韩朗也回手势。 华容于是被顶了上去,坐在韩朗肩膀,从窗户缝隙里露出两只眼。 窗内风景很好,香炉里袅袅燃着香片,味道很旖旎。 华贵和流云正对面坐着,很勉强地在聊天,脸是一个赛一个得烧红,活象两只番茄。 “很晚了你睡吧。”流云摊开手掌揉了揉脸,不明白自己怎么了,老是不自觉瞟那张大床。 韩朗给他吃了那半瓶药,可却没告诉他是什么。 “不如我们一起睡吧!”华贵突然冲口而出,嗓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窗外韩朗实在忍不住,才刚笑了两下,脚底就发虚,一个趔趄把华容摔了下来。 这一跤跌得好,华容跌进了花丛,爬起来时头顶发绿,顶着一朵硕大的牡丹。 “不如我们一起睡吧。” 屋里华贵这时又重复一句,声音却是已经放低,眼角下垂,看也不敢看流云一眼。 ※※※※※※※※※※※ **抱堆,后果如何可以想象。 流云记得自己是拒绝一起睡的,可不知怎么人已在床上,手搭在华贵肩头,一颗心跳得好似战鼓狂擂。 “算命的说了,我宜上不宜下。”那厢华贵喃喃,手指下行,畏畏缩缩碰了下流云的腰:“你别……别介意。” 流云笑了下,眼里闪着微光:“我知道,你宜上不宜下,因为你是华贵人。” 华贵怔怔,隔半天才明白,很激动又是一嗓子:“这么说你同意!” “是。”流云又笑,三分容让七分宠溺。 华贵抽气,欢喜到抓狂,连忙爬到上方:“现在我该怎么办。” “起码要先脱衣裳。” 三下五除二,华贵立刻只剩了裤衩。 “还有我的。” 这个就过程有点艰难,因为华贵人的双手发抖,脑子晕眩,连个腰带也要解上半天。 “然后呢,我怎么办。”脱完两人衣裳后华贵又问,直眉阔嘴挤成一团。 “或者你可以亲我。” “亲哪里?” “随你。” “嘴巴,这里?” “不。” “锁骨,你喜欢被人亲锁骨?” “不。” “这里,这两个点点?” “不。我是男人,那里没感觉。” “腰?你腰好紧,漂亮。” “不。别,好痒。” “再下面,就是……这里了。” “嗯……,就是这里。” “嗯……” “嗯…………” “不对!不对!!不对!!!”隔一会华贵突然醒悟,忽一声直起头来:“这不是我替……替你……,不对!只有华容才这么干,我不是华容。” 流云又笑,这一下笑得促狭:“那你想干什么?我说过了随你。” 华贵不响了,身下昂立,发个狠将流云翻身,贴了上去。 流云也果然随他,头发散落,在大床上伏低。 只差这么一寸,华贵就要完成他的攻略,从此一日为攻终生为攻。 热血从心脏上涌,极度的欢喜刺激冲上他头脑,一下就把那里面空气抽空。 鼻血滴答下落,华贵人飘飘欲仙,往前一栽,居然在这等时刻,直挺挺……晕了过去。 “王爷,咱们说好是来听房的。” 同一时刻牡丹丛中,华容被韩朗放倒,俯身朝下,正在艰难比手势。 “这房还用听?”韩朗大笑,将他头顶那朵绿牡丹拿了,花枝朝下,插进他后庭:“你家华贵再活八辈子也是个受,我赌他是攻,那是让你,千金买君一笑是也。” 说完就俯下身去,将华容脚上袜子脱了,手指在他痂口打转,问:“这里还疼不疼,被那东西生生扯下皮肉,是个什么滋味。” 华容抬手,很难比划,但那意思明白,大致是些为王爷头可抛血可流的马屁。 “我知道你是假意。”韩朗叹气,上来拥住他腰,咬住他后颈:“可是我余生有限,也就无所谓什么真假是非了。” 言毕人就挺进,将那绿牡丹连花带柄一起捅了进去。 身周这时吹起夜风,满院的绿牡丹繁花尽落,忽拉拉下了阵香雨。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绿雨之中韩朗抿唇,寻欢猛力抽送,到顶点时满眼空蒙,竟然抱着华容的腰,也……晕了过去。 一府四男夜下寻欢,居然生生晕过去两个,这故事绝对可以拿去说书。 华容脚伤未愈不能行走,就陪韩大爷躺着,在花下吃风整整吃了一夜。 第二日华贵出房门,撇着八字忍痛走路,寻死寻活才把他们寻到,眼珠子又要瞪到脱眶:“你们这是做什么,野合也要有个限度……” 华容不答他,躺在原处眨眼睛,盯牢他看。 “昨晚……” 他才比了两个字华贵就跳了起来,活象被踩了尾巴的猫:“昨晚不许问!” 华容听话,果然不问,躺在那里憋笑,抽成一枝杨柳。 华贵抓狂,挠头:“这事情纯属意外!而且……而且……最后我还是在上面!” 的确,他是在上面,流云是个好人,既然算命的说了他宜上不宜下,就绝不会触他霉头,在他晕倒的情况下也不改变体位,坚持在下面把事情做完。 “反正我没被压!”气短之余华贵又穷凶极恶,直眉立起,阔嘴能够吃人。 华容连忙点头,强忍住笑,指指韩朗比划:“你快叫流云,王爷不知是怎么了,昨晚晕了过去,到现在一直没醒。” “他也晕了??!!”华贵咋舌,不加思量就脱口而出。 “也晕了?还有谁晕了。别告诉我是流云。”花丛下韩朗这时开口,伸个懒腰,手枕在脑后,侧脸朝华容:“怎么样,我是不是又输了。要命,这么输下去,家财万贯也禁不起啊。” 华容点点头,连忙嘘寒问暖:“王爷,你身子不好么,昨晚……” “王爷有人来访。” 韩朗还不及回话流云已经赶到,在花丛前垂手。 “谁?”韩朗将手一撑,坐起身来揉眉:“我这落架凤凰还有人来访,倒也是稀奇。” “流年。” 跟前流云回话,抬头,深深看了华容一眼。 第二十六章 韩朗听完禀告,只略微挑了下眉,右手中指一弹华容的脑门,让华容与他对视,“我气色看上去不好?” 华容展招牌笑容,迎合用手回道,“很不好。” 韩朗眨眼,突然做起手语,“你确定?” 华容点点头,态度非常地肯定。 “那……暂时不见了。”韩朗又转向流云,继续手语,“你去安排下。” 流云领命,退下。一旁的华贵却来了好脾气,竟然亮嗓门插话,“韩大爷,体力不支吗?要不要炖什么猪鞭,牛鞭替你补个身?” 韩朗恶毒毒地送还华贵一个微笑,手缓缓而动,“流年与流云自小感情就好,少时就同吃同住……” 话没比完,华贵已经开跑,眼前只见一溜烟,绿色牡丹随之乱颤。 华容展扇,脸匿在扇下偷笑,带血滴的“殿前欢”三字扇面,因笑而微微抖动。 韩朗拨开扇面,对着他比划,“我想休息会,先送你回房。” 安妥华容回房后,韩朗走出屋,刚下石阶,低头张嘴就是一口鲜血喷出。 面前一朵碗大的绿牡丹,大半朵被喷染成腥红色。 韩朗自嘲地露笑,折下那支半红半绿的大盘牡丹,将嘴边残血擦尽,将其丢弃在花丛深处,“真够触目惊心的。” 虽说什么都要讲情调。方才花在跟前,情人在旁侧,他就该把这口血给吐出来,这样绝对能把凄美情调,升华到了极点。 偏偏韩朗当时就是脑经搭错,硬生生将这甜腥压在喉间,不准溢出。 现下等他拾起精神,回转到华容那块,那厮居然呼呼大睡了。 韩朗摇头,叹息。自己果然是吃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苦。 而那厢可怜的流年终于归巢。 一次江南行,两次遭追杀。 第一次的全胜,令他掉以轻心,第二次的突袭,几乎是死里逃生。 昏迷的流年,运气算好,因穿得不俗,被眼毒的拾荒人顺带救起。受重创的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身体却动弹不得,咬牙熬到恢复,就马上飞鸽传书向韩朗说明了情况。 韩朗第一次回复简简单单四个字:按兵不动。 第二次就是要他安排南方行程。 而后接到的命令,居然向北,虽出乎意外,但流年还是无条件地照办。 最后一条,操办起来也不困难。不忙汇合,先观察伤残的华容大倌人还忙不忙,忙些什么。 答案是顽强的华容总受依旧很忙,忙着暗地重金托人送两封信,一封送将军林落音,另一封送给个和尚叫安不具。 流年弄清,算是不辱使命,兴冲冲赶回,休息不到片刻,却从流云那里,得到的答复是暂时不见。 “为什么?” “我想就是‘不想知道了’的意思。”流云回答干脆,流年也领悟要点:主子脾气依旧,只是心情不同。 屋里两人全都识相,沉默是金,闭口不谈祸端华容。 伤病初愈的流年,决心换个话题拉家常,于是他热情地向流云询问近况。 流云抿口茶,很不刻意地说出自己和华贵的事。流年听后,不客气地哈哈大笑,但见流云肃然回瞪自己,才将身坐正,谨慎地轻问,“你不是说笑话?” “不是笑话。”流云认真回答。 “怎么可能?” 流云再瞪。 流年挠头,边说边措辞,“不是同一类,怎么配啊?只能说你品味独特。” 流云乌黑的眼珠骨碌碌转,轻了轻嗓子,大声吼道,“老子没品啊,怎么就不配拉!看老子不爽,你很开心是不是!老子……” 就那么几句大叫,吓得流年脸色惨白,手脚发冷,当即求饶,“够了,够了!我知错了!你别学样了。” “那配不配?”流云侧目,音调恢复正常。 “绝配。” “成!以后你不许对华贵多看一眼,多说一句。”流云积极替流年续上茶水。 流年心底大明,“你专门告诉我这个,就是怕我打击那个大嗓门。” “他嗓门很大吗?”流云好奇地眨眼。 “不!很正常。除非主子要我说实话。”流年气短一大截。 “反正你不许对他大惊小怪地,否则……” “你待怎样?”流年斜睨。 “翻脸。”流云半真半开玩笑地答道。流年闷憋在那头暗地磨牙,分明重色轻友。他端起茶盅,趁喝茶的空隙,思量着如何扳回一局,门外这厢冲进了华贵,一瘸一拐,跑得倒挺快。 流云脸上立刻笑出了桃花。 华贵人也配合,目光一对上流云,大面孔爆红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子。“我……我是来问问,你们想吃什么,我……好去买菜。” “不用了,你在家休息,告诉我买什么,我去就成。”流云话还没说完,“哗啦”流年手里杯子落地碎了,流年人也跟着昏倒了,没被吓也没受气,反正就这样很莫名地背过了气。 屋外,阳光刺目,白云浮浮。 洛阳牡丹花开处处飘香,京城皇帝却成病殃。 生病,不上朝,不看奏则。少年天子成天什么也不做,就窝在龙榻之上,目光呆滞,不吭一声。边疆连日战报告急,他也不闻不问。 朝野上下,顷刻谣言四起:韩朗一死,国无宁日。 关于这一切,韩焉倒也从容,面不改色,日日进宫面圣。 “陛下,这些折子,臣就全全代劳了。”韩焉遣散了所有宫人,漫不经心地回禀后,带上成堆奏章,转身准备离开。 小皇帝猛地奔下床,散着发光着足,跑到韩焉身边,夺下其中一份,没待韩焉回神,当面撕个粉碎。纸片飘零,韩焉脸色发寒,随即就撩送给他一个嘴巴!皇帝被震出几丈开外,跌倒在地,嘴角鲜血溢出。 “圣上,从没如此挨过打吧?”韩焉冷漠靠近,半蹲下身,狠狠捏抬起周怀靖的下巴,“你这眼神真好笑,好似存有期盼,你盼什么呢?是韩朗?圣上,也见过他了?” 傀儡天子泪光一闪,挣脱韩焉的掌控,别过头死咬着双唇,垂泪看地。 韩焉悠然道,“陛下放心,韩朗不会再来了。他不想管你了,就算他想再来见你,也不能了,因为他的武功已经废了,再没本事闯宫了。” 皇帝瞪大眼睛,张开嘴,喉咙“咯咯”却不能发声,再也寻不到那夜发声的感觉。 慌乱里,他直起身,双手飞舞。 由于动作过快,韩焉只能半琢磨,半猜测地弄懂个大概,“你说我对不起你皇家施与恩泽?好好好!我今朝就来告诉你,你皇家代代是如何对我韩家施恩的!” 往事不堪,皇恩浩大。 韩家得遂青云,风扶直上。官位显赫,权倾朝野。 皇恩浩大。 韩家护国天命,可谁能保证他们永远的效忠?谁能保证韩家永远是皇家的掌中之物? 天威既然难测。人心当然可以不古。 皇恩浩大。 所以,不知道哪代开始,韩家只剩下了一脉,以后也只留了一脉。说穿了就是一代只留一个活着,独自一人,到死也只是玄朝青史上的潦草一笔,永不成族,就不能成什么气候。 故事就是这样不变,持续地发展下来了。韩家的陵园一扩再扩。 直到周怀靖父皇那代,事情才有了转机。 那时,脑子还算清醒的老王爷,特意为韩家求情。多年安稳度春秋的先皇文瑞帝,突然发了善心,同意韩家留下刚满周岁的另一个。 这个侥幸生存的另一个,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韩家二公子,如今诈死游荡在外的抚宁王韩朗。 皇恩的确浩大。 韩焉从此,才真正拥有了这么个宝贝弟弟。 其实韩父也难为,望子成龙是每个做家长的天性,可他又怕韩朗锋芒太过,引来横祸。 所以对这个意外得活的小儿子,时而纵容过分,时而又管教严厉。由此造就了韩朗不伏烧埋,野马无缰的个性。 可惜到头,年少气盛的韩朗还是闯了祸,居然偷偷参加了科举,还没悬念地中了个状元。韩父事先得知内部消息,着急地临时抱佛脚,走动人脉,硬是把韩朗拉到第二,做了榜眼。 人算不如天算,这个韩家一意只想图个平安的二公子,最终还是走到人前,成了太傅,在那权欲中心最终不能自保,终究还是被人赐了一杯将离。 先皇后器重韩朗,将自己骨肉托付,可又怕他来日权势滔天不可控制,一时两难。 于是就有了那日偏殿召见,皇后笑吟吟赐酒一杯,韩朗笑吟吟饮下,命运便就此注定。 如献计那人所说,中将离者最多存世十八年。 到那时幼皇自立太傅离世,是再好不过。 将离,将离。 一切皆是弹指流光间,这个意外得来的弟弟,还是将要离开人世。 没了功力的韩朗,估计走得更早些。 想到这层,韩焉把先前对韩朗“活该”二字的评价,压回了心底。 三更鼓敲声逐渐远去,殿中一片寂静。 当今圣上直愣愣地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眼泪已经干涸,额头披下头发凌乱地散开。韩焉冷笑,过分的安逸,让他根本就不认得血腥二字。 这种窝囊废的皇帝,护着只能是天下一悲。韩朗就是个睁眼瞎! 卷入寝宫的晚风,带着湿暖气,吹动着手绘绚彩的帐幔。 “明日,你必须早朝。月氏国的战事不能再拖了。”韩焉当下决定,自己会独自草诏,调潘大元帅出征,换林落音回师。“如果,陛下明朝依旧甩性子,臣自然有非常手段,让圣驾君临天下的。”韩焉展笑,一边露出个浅浅的酒窝。 “只是,我怕陛下,受不了这层苦。” 皇帝睁圆微陷眼睛,怔怔地目送着韩焉地离开。阴冷的光,穿过窗格,从他身边透过,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寝殿外,星疏却无月。 迷茫的黑暗里,还有人没有入睡,孤零零坐在凉亭里石凳上发呆。 “楚大公子,那么晚了还不睡,又在寻思什么呢?”韩焉轻问。 “看蜘蛛结网。”楚陌指指亭中倚栏格处。 “这么黑,你也看得见?”韩焉露出一丝惊异。 楚陌倒笑开了,“这么多年呆惯了暗处,双眼练明了许多。” 韩焉点头说了句,那不打扰,就欲离开,却被楚陌叫住。 “韩大人,我弟弟……” “他自愿要和韩朗斯混,我也没办法。” “他不会!”楚陌霍地站起身,急急辩白。 背对着楚陌的韩焉,擎起笑目光一凌,“这样,只要你一有华容的消息。我便派人把他带回,如何?” 楚陌还没来得及回话,宫院外传声,顷刻沸沸扬扬。 韩焉先催楚陌回避,自己正想查问原因,就见一内侍由外奔入,惶惶来报,说是老王爷突然发病,生命垂危。他儿子平昭侯,连夜进宫,恳请皇上委派太医,前去续命。 韩焉拢眉,忙道,“皇上刚休息,这点小事不必惊驾。你速派值班太医前去,就是。” 内监领命,要退,又被韩焉叫住,“我与你一同去。” 嘈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一切回归宁静。 黑暗里,蜘蛛仍在无声织网,非常忙碌,而细丝的网,越织越密,越织越大。 第二十七章 清早满院花香,流云在外头叩门:“回主子,花架我弄好了,也从别处移了紫藤,如果能活,估计很快就能开花。” 韩朗嗯了一声,翻个身继续假寐。 华容却是醒了,反手撑床预备起来。 韩朗眯着眼,看他腰象木板一样硬着,撑床板的双手青筋毕露,忍不住伸出手去扶了他一把。 “腰很疼是吗。”扶完之后他叹一口气,也坐起身:“脚怎么样了,我看看。” 华容笑,左右环顾,比手势:“这天眼见着热起来,王爷看见我扇子没?” 韩朗哼一声,将他脚上袜子一把扯了,双脚搁到自己跟前。 脚面上有薄痂脱落,血流得不多,大多也已经凝固。 韩朗又哼一声,斜眼叹口气:“我记得昨晚看过,你脚面已经完全结痂,你可不可以解释下这是为什么?” 华容连忙挠头,比划:“这个,我可能睡觉不安生,爱蹬被子,所以……” “我晕倒那晚你去了哪里,咱们一路歇在客栈,你有几次乘夜踩着伤脚出去,要不要我提醒你?”韩朗将他双脚握紧:“我不怨你装蒜,装作不能走路要我抱来抱去,我怨你对自己这么恶毒!” 脚面被他这么一握立刻迸出血来,华容双手撑床,也不挣扎,只是喘气。 “流年回来了你知道吗?”韩朗将手一松:“我曾派他去查你底细,我想你应该知道。” 华容眨眨眼。 “可是我现在不想见他。”韩朗上前,将手心鲜血划在他眉心:“你的底细我不想知道,你深夜出门是给谁送信我也不想知道。从今日起,我好好待你,你也好好待你自己,咱们什么也不管,可不可以?” 华容还是眨眼,撑床的双手有一只松了,人一个趔趄,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个是紫藤。”韩朗将人抱到花架后道,开始动手温酒:“紫藤开花很漂亮,你见过没有?” 华容摇摇头。 “那就但愿它能花开,让咱们华总受也开开眼。”韩朗跟了句,喝一口酒,凑嘴过来喂给华容。 华容喝了,抬头看花架,目光空蒙,无嗔亦无喜。 韩朗在近处看他,喝了口酒,同样是晋城竹叶青,这次入口却是绵甜。 “我们来玩个什么好了,填词作画弹琴下棋,你喜欢哪个?”春风拂得他来了兴致。 “都……不喜欢。”华容蹙起了眉头:“要不王爷你把我银票还我,我们晒银票玩,很好玩的。” “银票我帮你换了大银庄,等我死后,你就可以每月去银庄领开销。” 华容扁着嘴,憋住没问韩朗啥时候才死,意兴阑珊比手势:“那王爷随便,爱玩什么玩什么。” “要不我们画画。”韩朗抚掌:“你选句诗,我来画。” “我只会些淫诗。” “那就淫诗。”韩朗击掌,示意流云拿笔墨来:“咱画春宫图出去卖,也算营生。” 笔墨很快就拿来,桌子也很快摆好。 华容却还在犹豫,说是要选个绝顶的淫诗来作画。 “鸟栖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最终他一敲扇子,在纸上落墨,一边还手动:“这是我背过最淫的一首了。” “鸟栖池边树……”韩朗念了念,失笑:“贾岛,这诗哪里……” 话不曾说完华容已经提笔,在纸上画了丛草,草里长着棵树。 “你的鸟,栖着我这颗树。”他手动:“还有你硬气起来,那个,象不象光头?来敲我的……” “来敲你的后门!”韩朗大笑:“鸟栖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好,咱今天就画这天下第一淫诗。” 说完就提笔,在纸上勾了弯上弦月。 华容则连忙替他打扇。 一幅纤毫毕现的男男春宫图很快成型,鸟依池树后庭花开,神韵气势无一不到。 “好了。”画完后韩朗退后,从怀里掏出印章,使力按上。 一旁华容已经笑得喘不过气,直敲桌子。 “流云!”韩朗将那画揭起,对光又打量了一下:“这幅你上街去卖,要价百两,敢还价的打断腿。” “等等!我说等等!!”一旁跟着瞧热闹的华贵这时突然一声大吼,冲将过来将画拿住。 “这不明明是我嘛!”拿着画他又是一声霹雳:“为什么把我脸画得这么清楚,流云在下面就不画脸!” 韩朗也开始扶住桌子笑:“你是宜上不宜下的华贵人,露脸的机会自然是要给你。” “一百两。”笑完之后他又正色:“流云你记牢,还价的打断腿。” 流云躬着腰回是,腰眼子立马吃了华贵几记老拳。 花架下面这时窜出来两只野猫,流云趁乱告辞,那华贵立马发威,学野猫打架猴在他身上,一边还记着问:“那天你就是这样的,从下面的姿势就是这样?我……” 华容被他这句话逗到打跌,笑得猛了,一时有些晕眩,眼前猛然暗了下。 身后韩朗这时突然将手一指:“那里,紫藤开了朵花,哈,感情这也是朵淫花,赶着来看春宫图。” 华容抬头,眼前仍是发黯,马屁却是记得,看不见也比划:“那是花能解语,倾慕我家王爷才情。” 韩朗沉默。 心里好似有种贪恋,希望这一刻无限漫长永不会过去。 隔着咫尺距离他伸出了手,还没碰到华容的肩头,却听见身后华贵的一记大嗓门。 “主子你猜谁来了!”那个大嗓门如此不知情知趣:“林落音林将军!也真是的,他居然能找到这里!” ※※※※※※※※※※※ “好久不见。”见面后林落音发觉自己只会说这四个字,连手也不知道怎么安放。 华容手动,华贵连忙解释:“我主子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他说他第二封信告诉你地址,可那封信发出去才不过一天。” “月氏受创暂时收兵,我受命还朝,本来就已经到了洛阳附近。”林落音低声,嗓子发涩,闭口不提自己如何策马狂奔一夜。 华容点了点头,一时无话。 倒是华贵来了兴致:“我主子写信给你?还两封?都说了些啥?” 林落音叹气:“他说自己安康,让我勿以为念。” “勿以为念还写信!鬼才信他。”华贵翻眼:“那你又来干吗,就来眼对眼发呆?” 林落音不说话了,胸口起伏,一杯茶端在手心,却总也不喝。 华容拿扇子敲了敲手心。 “我来说完我没说完的那句话!”隔一会林落音突然高声,将茶一饮而尽。 华容苦笑了声,那厢华贵却立刻趴上桌子,眼睛瞪得老大:“什么话,你跟他有什么话没说完?” “那天我说不如……”林落音立起身来,双目晶亮:“现在我来说完,你不如跟我走。天涯海角朝堂野下,我都绝对不会枉负你。” 华容的那个笑慢慢收敛,拿手支住额头。 连华贵这次都懂得了分寸:“林将军,你听到传闻没有,那抚宁王可能是诈死!” “诈死又如何。”林落音又近一步:“今日我来,只问你愿不愿意,如果你愿意,我便什么都不怕。” 华容闻言抬头,看着他眼。 这双眼磊落坚定,干净得不杂一点浮尘。 他缓缓手动:“林将军可后悔留任?” 林落音怔了下,不过还是不犹豫:“不后悔。我到现在才明白,为谁效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守得边关完整,不负我平生志向。” “林将军的志向是什么?”华容比划,手势沉缓方便华贵翻译:“我记得是剑寒九洲平四方吧。可我的志向是一受封疆。”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华容拿扇敲了敲额头:“我之所以写信告诉你地址,是盼你做个恩客。希望你常来常往而已。” 林落音梗住,嗓眼发烧,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 “林将军如果怀念当日滋味,现在就可以重温。”华容将扇哗一声大开:“我给将军折扣,只需五百两。” 这句华贵翻得是恨声恨气,少根筋居然也开了窍,挥手:“我主子说这话就是气你走路。你还是走吧,该哪去哪,别跟他夹缠。” “不送。”那厢华容摇了摇扇子,手势比得林落音都能看懂。 “这样作贱自己,你到底为谁,你就真的谁也不爱?”这句林落音已说得沉痛。 “不送。”华容继续。 林落音怔忡,流连许久还是转身离去。 门外春光大好,他背影落索,华容起身,对着他已经鹏程大展的身影,第二次抱拳相送。 两日后,京师。 韩焉去王府探望平昭侯,顺便和老王爷聊聊家常。 老王爷照旧托着他的肚子,因为中饭吃多了,不停打嗝:“呃……韩朗……你咋有空来,来干吗。” 韩焉正色,第十次提醒他自己是韩焉不是韩朗。 “将离有解药是吧。”他突然杀出一句。 老王爷呆愣,立刻也跟了句:“是。” “那在哪里。” “我想想。”老王爷蹲身抱住头,咬牙切齿:“这次我一定想出来,咋整也要整出来。” 韩焉很耐心等他答案,也不提醒他姿势活象拉屎。 隔了一会老王爷抬头,眼睛亮晶晶的,韩焉也立刻凑了上去。 “我今年六十四岁,刚刚吃了午饭,早上辰时起床,还去看了潘克出征。”老王爷咧嘴:“你是不是问我今天做了什么,我都记得,一点没记错。” “韩朗,潘克至今还用那把刀呢。”他接着又道:“记得吗,当年是你力排众议扶他上马,还送他一把刀,亲自为他开刃。那把刀如今都卷了刃,可他还带着,形影不离。” 韩焉冷笑了声,抬手抚了抚衣衫:“潘克是韩朗的人,这我知道。我现在是在问你,将离的解药在哪?” “将离?”老王爷闻言抬头,抓了抓脑袋:“将离是什么?你还没吃午饭吧?我也没吃,走走走,同去。” 老王爷既然认定自己没吃午饭,韩焉也只好陪他又吃了一回。 将离的下落也不用问了,老王爷已经吃到顶,每蹦一个字必打三个嗝。 韩焉也只好作罢,出门去军机处,坐下来便不能拔身,再抬头时天已放晚。 有太监这时恰巧进门,低着头回禀:“皇上有事召见韩国公,还请国公移步。” 韩焉点头,扭了扭僵硬的脖颈,起身进宫。 天际星辉朗照,他在轿内坐着,一只手搭在窗口,有些倦怠,可耳际那句话却一直在盘旋。 “韩朗亲手开刃的那把刀,至今潘克仍然带着,形影不离。” 潘克是韩朗的人,他不是不知道,可是这句话却仍然象根芒针,刺得他坐立难安。 自己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二弟,当真就这样退出了朝堂? 在那不可见的暗处,到底还有多少他的势力蛰伏着,正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头有些疼。 韩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动作和韩朗十成十相像。 轿子在这时停了下来,管家在窗外,踮脚探进半个头:“大公子,二公子那边有消息,您说要即时回禀,所以小的就赶来了。” “什么消息?” “二公子在洛阳落脚。两日前,林将军从北境奉旨还朝,星夜兼程前去住处探访。” “他们说了什么可曾听见?” “没,流年已经回转,他内力高强,我们的人避不开他耳目,混不进去。” 这句说完韩焉沉默,闭眼揉太阳穴揉得更紧。 轿夫也不敢起轿,在原地踟躇。 “起轿!还等什么!”轿里韩焉突然厉声,掌心拍上车窗,将轿身拍得好一阵激荡。 悠哉殿就在前头,韩焉脚步细碎,衣衫上暗银色花纹映着月华,隐隐流光。 不爱朝服精于打扮,这是他和韩朗另一个共同之处。 快进殿门的时候他瞧见了林公公,在殿外不停踱步,看样子是在等他。 “这是从德岚寺那里传来的字条,我想国公应该看看。”见到他后林公公低声,从袖口掏出张巴掌大的信纸。 韩焉将纸条接过,一只手放到他手心,里面黄金一锭,打发他走人。 楚陌从悠哉殿拿了小物事,买这位林公公送信到德岚寺,他不是不知道。 可那信是劝华容也归从他韩焉,他当然是求之不得。 如今这封信是从德岚寺来,那还真难为华容,千里迢迢将信从北方托来,又托安不具和尚送了进宫。 信纸很小,韩焉将它对着月光看了,上面是只得二十七个字:韩焉绝不可信,要谨慎,一切都仍在抚宁王掌握,静候消息。 只区区二十七个字,可是韩焉却看了很久,直到每个字都有如石刻,在脑际盘旋不去。 一切都仍在抚宁王掌握…… 将这句他念了又念,唇齿里慢慢漾出血腥气,纸条在掌心捏牢,一步步走进大殿。 大殿里烛火通明,皇帝坐在龙椅,脸孔小小,苍白得就象个鬼。 见韩焉进门,楚陌连忙现身,低着头有些焦躁:“从昨天傍晚开始,他……圣上不肯吃饭,不吃饭不喝水不动,足足有十几个时辰了。” “如果不让我出去见韩朗,我就死。”烛火下的皇帝这时突然猛醒,冲到韩焉跟前,手势飞舞。 韩焉漠然,冷冷看他,手心纸条握得更紧。 “没有韩朗我就死!”皇帝急急又跟了句,眼里似乎要渗出血来。 “皇上。”那厢韩焉叹了口气:“你莫忘记,韩朗曾经上书,一手促成先皇后殉葬,是他害死你亲娘。” “那肯定是你栽赃!诏书也必定是假的!” “我没栽赃。是你娘先骗韩朗服下毒药,害他至多只能再活十八年,他要你娘死,那也是再自然不过。” 韩焉这句说完皇帝顿住,不明白状况,许久才比手势:“你说什么,我娘给韩朗下毒,不可能,你是疯了不成,她为什么要给韩朗下毒!” “为什么?”韩焉笑了声:“因为她爱你,怕韩朗来日专权不可控制,所以要他活不过你的二十岁。” “你娘亲害死你爱的人,却是因为爱你。”在皇帝失语之际他上前,叹口气,握住他手,语气从未有过的诚恳:“圣上,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想告诉你,在皇宫这种生存大于一切的地方,爱恨不是不能要,而是太过矛盾和渺小。” 皇帝怔怔,手被他握着,有段时间没有挣扎。 韩焉以为他已经明白,于是将手松脱。 “我不信,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不信。”退后了一步的皇帝却突然手势飞舞,赌气将能够碰着的一切东西扫落:“反正我要见韩朗,没有他我就不能活!” 大殿之内于是一片狼藉,韩焉沉默,又一次见识了嘉蓝帝君的冥顽不灵。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圣上,这当中也包括你是吗?没有他,你们便不能活?”等皇帝安静之后韩焉这才发话,寂寂的一声。 “是。”皇帝肯定,手势比得毫不犹豫。 “那我就要他死。”韩焉抬头,将眼扫过皇帝和楚陌,眼波最终落进黑暗,里面跃出一道厉芒:“我倒要看看,他若真死了,天下会得怎样,是不是会乾坤覆灭!” 说完这句他就转身,步子决绝,看来已将自己渺小矛盾的爱恨斩断。 去时他不曾关门,常年幽闭的悠哉殿这时透进一道冷风。 “不!”那殿门之内皇帝挣扎,似乎终于被这道冷风吹醒,有声音从咽喉冲出,嘶哑地在周遭散开。 第二十八章 梅雨将至,有月无风。 韩府老宅,耳厅外满圃紫色罂粟盛开,溶着月光,花泛出蓝紫色。 韩焉独自坐在石阶之上,眼前仿佛又见随云,坐在他的身旁,捧腮笑问他,“都说人在独处时,才是真正的自我,果然如此吗?” “傻丫头,人性互动方成形,人前看不到的我,那还会是我吗?”韩焉勾起一抹笑容,动容地伸手悬空勾画她的轮廓。 生死一线,咫尺岂只天涯。 “那还会是我吗?”韩焉心里咀嚼这句,眸里依然清明一片。 有脚步声靠近,韩焉自然明了来的是谁,头也没回,只笑道,“这原是我家花圃的一大特色,如今虽不复当年美景,却也没轮到荒废不堪的地步。林将军,觉得如何?” “落音是个粗人,不解花语。韩大人,私下召见在下,有什么大事?” “林将军凯旋后,是立即回京的?”韩焉终于转身,友善地望向刚回京不久的林落音。 “不,我去了次洛阳。”坦荡荡的回答。 “去洛阳做什么?赏花?”韩焉含笑再问。 “私事而已。如果大人怪林落音延误归期,我愿承当责任。” 韩焉叹气,又转望花圃,“罂粟花开三日便谢,我劝将军该学会欣赏。” 因有韩朗心结在先,落音说话也显得硬冷冷的,“韩大人,找我就是问这事?还是有其他事,如果有的话,请开门见山。” 韩焉缓缓走下石阶,手抚花瓣,坦然道:“我想问林将军借用手上兵权。” 落音诧异,抬眉追问,“大人索要兵权做什么?” “起兵,造反。”韩焉轻松道出四字,两词。 “韩国公,你说笑话?”林落音以为听错,闷了片刻,锐身跟进,怒目走到韩焉面前。 “我不开玩笑,把兵权给我,助我造反!” 韩焉话没说完,落音“不祥”剑已然出鞘,尖锋指着韩焉的咽喉,剑光森然,映出韩焉似笑非笑的脸,衬着罂粟的蓝紫,奇冷极至。 即使是玩笑话,也已属大逆不道,天地难容了。 “治世需明君,是天命我认。但要我辅助如此窝囊的皇帝,你不如剑再上前半寸,现在就杀了我。”韩焉不避不闪,口气斩钉截铁。 “你……”林落音手腕轻颤,突然苦笑道,“不按常理出牌,果然是你们韩家的一大特色。” “谬赞。”韩焉歪头,用种端详奇物的目光看着林落音。 “不借你兵权,你还是会有所行动。” “自然。” 死了个韩朗,已经民心惶惶不安,如现下他杀了韩焉,天下岂能不乱?可眼前这个家伙,居然张扬着说要造反…… 久久,林落音不言一句,心里即使十分矛盾,也有数自己该选哪条路,可就是好强,咬牙不说。 于是,僵持依旧。 短短三尺青锋距离,拿不定主意的沉稳持重,拿定主意的漫不经心。 “韩焉,你想我帮你?” “将军随意。”韩焉并不赘言,大大方方地做出请自便的动作。 林落音皱眉,默然地收刀,将头一低想疾步离开。人走到园门前,却被韩焉叫住。 “此物是你师傅的遗物,今日交还。”韩焉随手向其抛出一锦囊,落音出手接住。打开锦囊,里面只小小石头一枚,黑亮却平凡无奇。这小石子却让落音想起自己的师傅,心潮澎湃。 他阖目,吐出一口浊气,“我师傅果真是拜在你的门下。” 韩焉不语,持笑等待。 林落音睁眼,星眸亮朗,“石名不弃。”说着话,他又将不祥剑取出,用那小石的石棱划剑身。 不祥剑遇石,好似脱下一层蜡衣,锋芒璀璨刺目,咄咄逼人。 剑气无形却有声。嗡嗡声中,向四周扩散,青芒夺华天地,罂粟花瓣微动,大一片花的花瓣无声落坠下,空中一分为二,干净利落。 圃园里依旧无风。 “即使不祥也不可弃。”落音收敛目光,转眸凝视韩焉:“这是我师门信物,不弃石的主人,就是不祥剑的主人。我师傅将石给你,剑却送还给我,就是遗命,要我至死效忠。” “所以……”韩焉莞尔。 落音走回韩焉跟前,单膝落地,左手持剑,锐尖插地。“师命不可违,我愿意效力于你。即便不祥也不轻言舍弃。” 韩焉微笑搀起他,“为表双方的诚意,你再去洛阳,为我拿下诈死在逃的韩朗吧。” 洛阳。 紫藤花开,溶溶花香。 是夜,韩朗想看戏,举家同行。 临行前,华贵感到不适,流云不放心,所以这一对,同留在宅子,看家护院。 流年自然走到台前,终于得到机会,顶回护卫的位置。 韩朗一上马车,就笑对华容道,“傻子都看出你家华贵是在装病,用心险恶。” 华容收扇,手动回答,“也只有你王爷家的流云眼神不佳,或者是视而不见。” 种种迹象只表明一点,华贵有计划地想反受为攻,流云可能当真着急,全然不知。 车轮动,马蹄慢蹋街上石板,脖铃声音清脆。 车里两人默契,相视一笑,难得今朝好心好肺,都没想横加去破坏。 府里的华贵果然闷头倒在床上,明里是睡觉,暗地摩拳擦掌,手心出汗,一次多过一次,守株待兔的人,也能心跳如鼓猛敲。 门开,流云进屋,送来熬好汤药,正想开口,华贵已经坐起了身,拉着流云的袖子。 “我没病。”嗓门自动关上三分之二,可声音听着还是不小。 流云错愕间放下药碗,伸手上前探华贵的额头,奇道,“现在是正常了,刚才的确热得厉害。” 华贵深呼吸,一把抱住流云,猛拉上床,扑身压下,目光炯炯,十分地龙马精神。 流云终于掀起嘴角一笑,“没事就好。” “我……我想你。”华贵耳根发烫,今晚他一定要攻。 话声未落地,流云霍然收笑,瞳仁收缩,手扣华贵肩头拉他俯下,护住他周身翻转而下。 同时,密集的箭支,悍然穿窗射入。流云咬牙,当即欺身环裹住华贵,滚落下床。 箭呼啸而至,床帐已然成了刺猬帐。流云还是躲闪不及,脊背受创,被三枝长箭同时刺中。 四周宁静,静得风都不动,危机已然四伏。 乱箭过后,屋外传来窃窃私语声,距离不近听不真切。流云将耳贴地,默数,一共十个,跑了五个,门外还有五人。 足音开始靠近,逐渐地收拢、靠近。思考,再思考! 流云第一反应伸手拔箭。 黑羽雕翎箭,果然又黑又刁,支指箭锋带钩。 血花四溅,再溅,鲜血很快将地渍成一片腥红。皮开肉裂的沉闷声一声接一声。三箭拔出,活活生扯拉下流云一大块皮肉,红水濡湿整个衣背。 血腥极度刺激了华贵人,虎跳上了树,河东狮大吼。人从地上猛地腾窜起,拿起墙上一把挂剑,虎虎生威立在了门口,一边还招手:“你站在我后面,顾着点伤,我和他们拼了,护你出去。”门外的不明状况,以为什么高手,止行不前。 流云脸色灰白,不知当哭还是当笑,低声提醒着:“那是挂剑,挂着看的,华大侠,还没开刃。” 华贵“啊”了声,人团团转,亮着嗓,“我就不信找不着个开刃的!” 黑衣刺客当下明白,华大侠已经不是危险,五人默契地再上,冲进小屋。 流云一把扯回华贵,一手撩起桌上还烫手的药碗,向着跑在第一个刺客脸上,就是一狠泼,烫汁灌溉。 黑色的汤药一被泼出,流云就将空碗猛砸向墙。 碗粉碎,白瓷开散。 流云出手抓接住碎片,当做暗器齐发出去。 白色碎瓷,划破流云的手,带血珠射出,快且准。只是流云没了武功,气难化力,射程不远,最多伤人双目。 趁刺客躲避的空隙,流云拉着华贵,抢出庭院,两人直奔马厩。 人向前奔,流云耳竖起细听后面的动静。 废了两个,还有三个!得找个偷袭点,全然脱身太难…… 三人去看戏,观众熙熙攘攘,冠盖云集。 找到位置,刚坐稳当,流年就拿棉布塞耳朵。 华容动扇好奇眨眼,打量会流年,拉韩朗广袖,悄悄晃手想探问八卦。 韩朗泰然无睹。 “你不用问主子,我来说明。我娘生前就是戏班洗衣娘,我几乎是听戏长大的,反正听到这声,就受不住,头疼。”流年抢白,以前这都是流云的活,他就从不陪听戏。 韩朗开始干咳,华容打扇点头,饶有兴趣地想听全故事。 可惜此时,戏锣一响,台上帘子一掀。 跑龙套亮相,全台穿梭。 流年眉头锁得贼紧。 韩朗也不为难,笑着吩咐他,“流年,实在架不行,外面候着去。” 流年不肯,盯华容猛看。 韩朗搭上华容的肩头,贱贱地一笑,表示没事。 华容也非常配合地歪头靠近,还替韩朗扇风。 天衣无缝的一对淫人。 流年绝对不敢回顶撞,面带僵硬,乖乖离席。 走出了戏院,他心情果然大好。 只是天气不佳,风雨欲来,天闷热。 乌云无声移动,阴影下,有黑影在慢慢逼近。 流年两只耳洞,还塞着布团,正抬头望天,心无旁骛…… 折子戏过后,开演今夜大戏——游园惊梦,才子佳人的文戏。 韩朗早没了兴头,杵着头对华容吹气。 台上戏帘一挑,有人拓然登场,身边的华容眉毛一抖,邻桌马上有人窃语,“不是文戏吗?怎么有人扛枪上来了?” 韩朗闻言,斜眼望回台上,大煞风景的人物出现了——林落音。 戏锣琴乐也被迫齐齐停下,所有人不明状况地,安静地瞪着那登台外人。 落音一身戎装,站姿挑衅,与韩朗四目相会,“我来拿人,闲杂人,闪!” 台下众人迟疑,呆坐不动。台上,枪尖锋点寒光眩眼。 华容继续打扇,动作略微大些。 韩朗眉头一揪,若有所思。 僵持间,看座最后突然有人冷哼,“青葱总受已经有主,将军居然还想来松土。” 话为完,一团黑物,已经被抛出,空中弧线一条,轰然落到了台上。 刹那,血水爆开! 不是物,是人!血未流干的死人! 人们骤然领悟,这里已经不是等热闹看的地方,哗地一声,激流涌退,奔走逃难! 有人忙,有人不忙。 不忙的人好数,就四个。 韩朗,华容,林落音与扔尸上台的流年。 流年持沾血的剑,边走向林落音,边抬臂抹额角,渐渐干涸的血渍,得意地喃喃,“我不会那么差劲,被同一伙偷袭两次。”雪耻居然那么轻而易举。 “我只拿韩朗一个,与他人无关,别多事!”林落音凛然道,有意无意地扫了台下的华容。 流年不理,一跃上台,“话说,我平生最讨厌——拿枪的!” “的”字落地,流年已经撩剑猛袭,锋快如流星! 林落音横枪挑开,避闪得游刃有余。 不远处,韩朗冷然揉着太阳穴,单从作战经验比较,流年太嫩了,更何况对方是林将军,必输无疑。 想到这层,他霍地勾起笑容,手肘推张嘴改看武戏的华总受,“东窗事发,我是欺君之罪。你现在开溜,还来得及。” 华容眼眨也不眨地看台上,忽然拽韩朗,韩朗注意力回到对打的那两位。 流年已经挂彩,右肩裂开一道血口。 韩朗人靠后而坐,坦然命令道,“流年下来,带着华容离开,这里交与我处理。” 已经杀红眼流年哪里肯依循,那厢跳脚急叫。 “再耍脾气,给我滚回你爹那里去!”韩朗冷冷拂袖而起。 命令就是命令,不会再有任何一条批注。 瞎子都看出,林落音给了机会。这个机会自然不包括,韩朗本人。 看主子跃跃欲试,胸有成竹的样子,流年只得压住伤口,退居二线,走到华青葱,目光示意要开路了。 华容举扇摆晃,明显拒绝,坚持要看热闹。 韩朗眉宇舒展,皮笑肉不笑,“你不会想等他来松土吧?” 华容两分委屈八分懊恼地尾随流年离开。 戏台又冷场了片刻,林落音终于发话。 “你挑什么武器,我奉陪到底。” 韩朗懒散地张开双臂,“我束手就擒。”谁说他想打来着? 韩宅马厩内外,皆静。 剩余三个黑衣刺客交换眼神,一人胆大提着亮刀,沿左侧土墙,小心地进厩。马嚼夜草,鼻息呼呼。 突然屋顶上横梁,有响动。 刺客抬头,还没看清,铁黑饮马的大缸,当即砸下,物从天降。 闷响一声。 流云忍痛马肚下窜起,磕马蹦上,伸手握夺那刺客的刀把,横给他一刀归西。 喉口血箭横飚的那刻,其余两人闯入。流云借马力再上,双臂交错,左右开工,一刀不错。红血涂人马。 华贵闭眼从梁上跳上马背,屁股刚坐稳,人就打了个冷嗝。九死出一“声”,离奇地响。流云终于嘴角一牵,驾马奔出韩家。 一路冷嗝,华贵就没停过,骑在马背上一跳一抖的。 流云回头看他,话在舌尖,却见华贵挺身,霍地一声将他扑倒在马背。 “噗”的一声,有枝冷箭破空而来,堪堪擦过流云头顶,正中华贵。 流云回头,只瞧见一枝长箭没入华贵正心口,却滴血未出。 箭杆随着心跳,一齐搏动。 一跳一动。 流云怒目回视。 第二队人马已然杀到。华贵重伤至此,除了束手就擒,再没有别的出路。 马蹄踏石板,原路返回。 华容与流年两人默契,互相不睬。 华容车内打扇看夜景解闷,流年粗粗整了下伤口,撩鞭赶车,一路沉默。 为等韩朗,马车行得极缓。 路走到一半,街道开始不平静。流年环顾,追兵已到,车被困在了正中。 华容钻出头,瞅瞅形势,义气盖天手语,“你先走,走得一个是一个,好找援兵。” “不行,保护你是主子的命令。” “没援兵,我们都要死。”华容的比划果断万分。 流年定了定,再不犹豫,弃下马车杀出人群而去。 而华容留在车内,不消说,很快便被韩焉人马拿住,一起押解回京。 至此,韩焉此行大胜,除流年一人逃脱外,其余人马悉数落网,无一幸免。连夜启程,押送还京。秘扣抚宁王府。 是夜,依旧无风,抚宁王院落,万花压枝。 书房还是焚香,墙上字画,苍劲有力。 韩朗受邀,坐在蒲团上,和哥哥下棋。 “我技术蹩脚,不玩了。”韩朗最后还是叹气。 韩焉也不为难,动手收拾棋子,脸始终寒雪敷面。 这时,有人禀报说,吩咐定制的东西,已经准备妥当。 韩焉整衣,“抬进来。” 韩朗神定自若,耐心等待。 东西没能被抬进门,因为委实太大,抬不进。只能放在门口。 韩朗探头一瞧,原来是口超大尺寸的棺材。 “你可知,你是韩家活得最长远的次子?”韩焉眼神重压在韩朗身上。 “知道。”韩朗施然而答。 “你如何知道?”韩焉追问。 “猜的。” “那你还如此……” “大哥,那不是先人愚忠,就是先人贪权贵造成的。” 鼎香燃尽,韩焉终于露笑,“那好,你自己去和祖宗说吧。”说完,挥手吩咐手下,“来,伺候抚宁王入棺!” 第二十九章 棺材是好棺材,很宽大,里面至少够装十个韩朗。 韩焉还很细心,在棺材底铺了丝毯,人睡上去,就好像睡在初春的青草地。 韩朗在里面伸了个懒腰,拍拍棺材,很是满意:“大哥你果然待我不薄。” 韩焉不语,低头看他,看了许久许久。 韩朗又伸个懒腰,将手垫在脑后:“优柔寡断,这可不象我神般英武的大哥。” 韩焉的眼垂了下来,声音也无限落寞:“你难道就真的不怕死,真的放下了一切?” “我早已放下一切。”韩朗打个哈欠:“只是你不信,那我也无法,只好随你。” “放下一切你还握着潘克不放!还私下召见林落音!!我早该明白,就算退出朝堂,你那只翻云覆雨手却还在,时刻准备翻盘。” “私见林落音?”韩朗闻言定了定,等恍然间明白一切,就开始发笑,笑完一声之后又是一声。 原来这便是逼得韩焉动手的最后一根稻草。 刺断他们兄弟情谊的最后一根针,原来竟是那在花架下软语细风,应他从此前尘不计的华容。 很好,原来世间善恶终有报,攻尽天下的抚宁王,竟然也有被人算计辜负的一天。 “很好。”他将这句重复,深吸口气:“那你现在盖棺吧,我死之后,你就再也不用担心谁来翻你的盘。” 这次韩焉没有回话,也不再看他,只是抬手,掌心运起内力,将那沉重的棺盖一寸寸合上。 棺材是沉香木,据说树龄已有百年,上面密密雕着瑞云,水一样在他手底流过。 四岁时,自己是如何欢呼雀跃,庆幸终于有了个可以做伴的弟弟。 十岁时,两人又是如何一起爬上屋顶,偷偷喝酒,之后整整醉了三天。 二十三岁时,当时十九岁的韩朗是如何进宫,投到皇后旗下,从此开始和自己针锋相对。 三十岁时,韩朗又是如何兵行险招,杀太子剿灭太子党,凡有株连绝不放过,最后却留下自己性命,放过了他这个太子党首,使自己成为覆巢之下那唯一的一颗完卵。 这些时间,时间里的旧事,也就好象流水,在他掌心缓缓滑过。 韩焉韩朗,韩大韩二,这四个字里面的纠葛,已经不是区区一个爱恨能够说清。 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已经成了彼此心头的一根刺,痛到不拔不快,可若拔了,却又怕心房从此有个缺口,会流血至死。 现在这根刺就要拔了,只需这幅棺盖合上,他就再也没有弱点,是个完美无缺能够把控一切的神。 “合上吧,合上,盖棺定论。”心底那个理智清明的声音在不断催促。 可是他突然没了气力,棺盖离棺顶还差一寸,只差这一寸,可他却再没气力继续。 月色长袍在他身周猎猎作响,梅雨已至,风裹着细雨,不尽缠绵。 “你们谁来合棺,钉死,然后送我韩家陵园入土。” 最终他道,人趔趄后退,只差这一寸情谊,自己没有亲手割断。 “他中这箭几天了?” 同一时刻,抚宁王府偏院,被关押着的华容正比手势,问跟前的流云。 “三天了,箭在心口,我不敢拔,只帮他点穴止血,从两天前起他就昏迷,一直没醒过。” 华容沉默片刻,从华贵心口挑了丛血,放到鼻口闻了,立刻蹙紧眉头。 箭上有毒,虽然射得浅没伤及心脏,但也十分危险。 如果再不拔箭去毒,毒入大脑,则无药可救。 华容咬了咬牙,在袖管找寻,终于找到那只铜瓶。 瓶盖打开后立刻散发出一股清冽香气,他将它送到华贵鼻口,又下重手死掐人中。 华贵终于醒转,两只眼珠定定,看着他,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不能睡,必须保持清醒,这毒霸道,我必须拔箭替你清毒。你绝不能再睡着,否则毒入大脑,你就再没机会醒来。”华容手势比得飞快。 “可是我好困。”华贵扁扁嘴,嗓门这时终于小了:“我一向困了就要睡的。” “不能睡!”屋里流云和华容几乎同时发话,一个霹雳大嗓,一个是手动如飞。 “你还没攻过。当然不能死。” “你若死了,我的银票将来归谁。” 两个人的理由却是有所不同。 华贵于是扭扭腰,底气也足了几分,点头:“对,我不能睡,银票没归我我也还没攻过,绝对不能死。” “好。”华容赶紧比手势:“现在我把你的箭拔出来,你记住一定不能睡。” 华贵愣了下,连忙表示不信任:“你几时学会拔箭了,我不要你拔,你这蒙古大夫……” “别说话。”华容这次却难得不再和他争论,伸手点穴,一手按住他伤口一手拔箭,姿势绝对流畅专业。 箭尖生有倒刺,他往上拔了不到半寸,那华贵已经哀嚎一声,眼见着就要晕了过去。 在床上将攻未攻的时候都能晕倒,这位直眉阔嘴的华贵人,可绝对不是个能够耐受的主。 华容气急,连忙停了手里动作,去掐他人中,掐醒之后恶狠狠比手势:“我现在就拔,你一定要忍住,想什么都好,反正不许翻白眼。” “这么痛我肯定晕!” “晕了就死!” “那我就死!” “宁愿死也不能熬着点疼?” “对!我天生就是怕疼。”争执到这里华贵的牛劲上来了,声音虽然虚弱,可气势依旧不减:“我天生怕疼,就好比你天生爱钱。要我不怕疼?可以。要么你不爱钱要么你开口说话,你成我也就成。” 死到临头还这么刮躁,华贵人果然就是华贵人,史上最有性格第一名仆是也。 华容不动了,不知是不是被他噎到,在原地不停吸气。 “要么不爱钱要么开口说话,我只要做到一样,你就不晕是吗?” 片刻之后这句话在屋里响了起来。 有点生涩的语调,微沙的嗓音。 既不是华贵的洪钟亮嗓,也不是流云的优雅醇厚。 这把声音的主人,竟然好像是华容,这屋里除华贵流云之外,绝无可能开口的第三个人。 华贵瞪大眼,下巴差一点就掉到了胸膛上。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那厢华容手起发力,一气呵成,已将他心口那枝黑羽箭连根拔起。 ※※※※※※※※※※※※ 韩家陵园,梅雨渐急,将新坟旧坟一起打湿。 韩朗的世界如今是漆黑一片。 棺木很大,里面还有新鲜空气少许,提供时间让他等死。 韩朗又伸个懒腰,在黑暗里抚抚衣衫,确认自己等死的姿势十分潇洒。 抚宁王向来如此,满朝文武都知道,马屁太傅英明神武,不如马屁太傅今儿衣服漂亮。 很安静,周遭绝对安静,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受打扰睡去的时候,头顶却突然有了响动。 “咯噔”一声,似乎是机簧催动。 然后是叮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棺顶落下,掉到了他刚刚才抚平的衣衫上。 韩朗以为是水,连忙抬手指去掸,可触手之后才发现不是,那东西十分粘腻。 就在他诧异的空隙头顶声响更大,棺盖上的缺口开始灌入液体,很细小的一股,汩汩作声,味道浓烈。 这一次韩朗闻了出来,那味道刺鼻的液体绝不是水,而是水银。 韩焉在他棺木上做了机簧,上面隔着水银罐,每隔一个时辰往里灌注一次水银。 水银封馆,他这兄长,对他可是真真有爱。 “好了,毒我已经放出,现在你可以睡了。” 在韩朗即将灭顶的时候,华贵的危机却已解除,华容已将他毒血放清,正在低声吩咐。 这么多年装哑,说话都已经不自然,他那语调还是生涩。 可是这一切已经足够霹雳,霹雳到原先会说话的两个人这会成了哑巴。 “原来你真是装哑。”隔了许久流云才道,正色:“华公子果然不是凡人,在下佩服之至。” 华容不语,起身立到窗口,打手势:“你知不知道你家主子怎么样了,韩焉会如何处置他?” “大公子既然发了难,自然就不会再容情,现在就只盼流年能早些搬回救兵。” “等他?我怕到时候王爷已成枯骨了吧。” “可是现在怎么办。”流云闻言抬头,单手拍地无限懊恼:“只怪我当日冲动,被大公子废了武功,现在是一筹莫展。” “我如果说能带你们出去,你信不信?”华容这时转身,眼微眯,里面光华乍现。 流云定了定,之后点头。 先是精于医术,接着又能开口说话,眼前这位今天给他的震撼已经够多,就算他现在说他能够白日飞升,估计自己也不会再讶异。 “那好。”华容近身,操起手势:“你现在喊人,就说病人要吃东西,最好是利于消化的粥。” “粥。”流云闻言怔忡,慢慢地开始浮现眉目:“邹起……,这院里住着邹起,难道说……” “有疑问稍后,现在请喊人。”华容这通手势比得斩钉截铁。 流云懂得度势,也不再多问,连忙扯开嗓子。 不一会稀粥送来,看门的守卫打开门,后面果然跟着邹起。 “新做的滚粥,烫呢,还是我来端,军爷小心烫手。”一边走邹起还一边喃喃,满脸堆笑。 守卫嗯了一声,往前一步,让开了道。 门外还有一人守着,一里一外,总共两人。 华容站在窗下,手里握着那枝拔出的羽箭,对邹起做了个极小的手势。 邹起会意,将手里滚烫的稀粥一泼,兜头倒在了门里守卫身上。 而华容运指如风,这时候射出羽箭,已将门外守卫喉咙洞穿。 “说!韩太傅怎样了,现在人在哪里。”不等门里这位守卫哀嚎出声,他已经扑身捂住他嘴,手里拿着邹起递来的匕首,寒光森森,指着对方咽喉。 两个守卫,一个身死一个被胁,中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惊动别人。 流云苦笑一声,还是忍不住惊叹。 眼前这位的确没有白日飞升,可也太会韬光养晦,一旦真容露了出来,那真是要吓煞旁人。 韩家陵园,梅雨更大,哗啦啦像是要把天地浇透。 华容在雨地里立身,抹了抹脸上雨水,朝身后流云打手势:“你先把华贵安顿好,然后在这陵园布阵。” 流云嗯了一声,不自觉中已经听他调度,找了个避雨的地方安顿华贵,然后开始在陵园周围布阵。 而华容手里握着从守卫那里抢来的长剑,开始在陵园里狂奔,找寻埋着韩朗的新坟。 陵园里墓碑一尊接着一尊,全部都是青石无字,被大雨一浇,更是全然没有分别。 人说新坟旧坟就看哀草,可这韩家陵园有人打理,每座坟上都光洁无比,连根草毛也无。 没有任何线索,在这大雨如注的黄梅天,根本没有办法找出新坟。 华容在陵园里提剑,一时间也只好茫然四顾。 “挖!找不出我们就每个都挖,如果我记得没错,加上王爷,陵园里也不过就八十八个坟地而已。”布好阵的流云这时道,站在他身后,已经动手开挖第一个坟地。 华容点头,也不再犹豫,长剑入土,开始掘坟。 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不是,………………第九个第十个,通通不是。 大雨象疯了一般冲刷下来,流云双目赤红,背上箭伤撕裂,血哗哗流了一地。 “第三个时辰了,要是那人所说属实,王爷已经入土三个时辰。我们要赶快。”那厢华容提气说了句,人想要站起,膝盖却是发软,刹那间眼前一片昏黑。 第三十章 棺外混沌天地,棺内是漆黑一片。 韩朗识相地闭着眼,反正怎么折腾都看不到。四周水银还在慢灌,声音闹得他心烦,他伸手在棺壁在写字,反复地写。内容倒是简单,也就三个字:“死华容”。 虽然已经从咬牙切齿,缓解到了慢条斯理。 但还是就那么三个字。 死 华 容。 水银以磨人的速度蒸发,刺到他眼疼,鼻疼,连喉口都疼,犹如毒汁直灌,侵进心肺。 空气开始稀薄,人就开始冒汗。 不能大喘息,否则更不舒服。 可——不喘,更热。窝囊透顶! 想自己从来心如明镜,命这玩意,脆弱的很,说断就断,说没就没,韩朗总以为自己不在乎,原来还是假正经,死得如此不舒坦,老子不甘! 寂静里有种怪声,韩朗才没心思去辨别,只是听着。这声一阵一阵的,没啥规律。 然而感觉上,越来越响,好似在接近。 不知怎地,韩朗的心被揪了一下。难道有人在附近? 那么一揪心,人不自觉地猛吸了几口气,喉咙很给面子地开始烧灼。 韩朗尽力控制情绪不能爆发,开始屏息凝神,手上还是写着那三个字:死华容。 而不同的是,他每写三次,会吸次气;每写十次,会敲几下棺材板。 当然,冷汗依旧如瀑。 梅雨天就是说不准,天说变就变,雨一会子歇,一会子落。 下猛了好一会后,倏然消停了。 华容硬撑起那份清醒,继续埋首开挖,比盗墓掘坟的行家还要勤奋。 撑不住的却是流云,一头倒下,陷进泥地。 华容忙过去扶起,拍他沾泥的脸。 流云好容易转过神,勉强笑笑,正要张嘴,却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 华容皱眉,显然也听见了。 这声音闷小,还一阵隔一阵的,但相当有规律。 流云与华容,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唯一的希望。 抖擞精神,继续挖,目标一致。只是挖到一半,声音不再继续了。流云吸气,抛开铁锹,双手齐扒。 华容倒僵硬了会,双目灼灼,坚定地翻锹,继续挖着,一滴水顺着他的脸滴落下来,直直地没入土中。 不是汗珠,就是雨点。 棺材大开的时候,华容居然有点虚脱,手发软,呼吸粗重。 韩朗仰面平躺着,直挺挺的。湿透的头发紧紧贴着他的前额,夜里看不真切面色,但华容手指在他鼻下一探,已经没了气,于是连忙试摸他的体温。 “该没事的。”华容喃喃后又抿起了唇,盯着棺材,出手点穴,掐人推打,内力十足地抢救。 不到片刻,韩朗发出一阵猛咳,空打了几个恶心,倏地睁开了双眸,僵直没焦点的眼神,恍忽了许久。 “王爷醒了?”华容笑笑,擦汗。流云瘫坐在地,眼里泛潮。 韩朗明显对这声音有感觉,空睁着眼,却无措,根本不知往那里瞧,甚至想用鼻子去嗅人味。 华容伸出手,给了他指引。韩朗终于闷声,软搭在华容肩膀上,冰凉的唇感触到华容的经脉搏动。 “咚咚。”心跳相当有力。 “你……是谁?”韩朗吃力并迟疑问。 “我是华容。不是皇帝,不是楚陌,是华容,你一定要记得,是华容。”华容一字一句道。 韩朗贪婪地吸吐了好几口气,咽喉生疼,只能断断续续地问,“华容?” “是。” “为什么……会,是,你?” 华容不答问题,只笑道,“我就指望王爷重掌朝纲,将来能给我封疆呢。” 韩郎喉咙终于不刺疼了,体内潮起层层热腥,勉强勾起笑容,“华容,那是送……” 最后的“死”字没说出,一口血已经喷射而出。 流云已经累得没力气说话,空睁大眼,对着华容。 华容将韩朗放下,翻开他紧阖的眼皮,又检查了他的四肢和脉相。 本来深黑的眼眸这时蒙着层诡异的雾色,四肢震颤,最要命的是呼吸也有衰竭症状。 看来汞汽已经透进血脉,正随血脉游走,很快就会伤及所有的脏器。 华容的眉蹙得紧了,扶头迟疑一会,这才将韩朗身子放平,吩咐流云:“王爷中汞毒已深,看来要换血;你照看好华贵,我来。” 陵园外,嘈杂地声音起,明显追兵已经赶到了。不过,流云已经布下阵局,所以华容并不担心这个。 他将韩朗放下,折陵园角落细长树枝,用刀划开树皮一条细缝,挑拨去枝芯。将树枝整成空心的管。 随后,回到韩朗身边,在他两手手腕快划一刀。 血如泉涌,那吸了汞毒的败血很快流了大半,而韩朗开始陷入昏沉,一张脸煞白,心跳得极其缓慢。 他受将离之累已久,现下血又失了大半,可谓生死只差一线。 华容咬了咬牙,拿出那掘坟已经卷刃的长刀,在自己手腕和韩朗头颈各划一刀。 刀尖上两股热血滚滚,最终溶到了一处。 所谓攻受合璧天生一对,两人竟连血脉都能相溶,华容苦笑,将树管一头插入他的血管,一头接到了自己脉上。 内力推送,华容身上热血被慢慢送到韩朗体内。极少许血沿吸缝溢滴而下,落在韩朗脸颊。 眼前又是一阵昏黑,而且这次维持了很久。 华容还是苦笑,静默着等那阵眩晕过去。 而韩朗静卧,这时鼻息稳定,竟是十分安详。 “王爷。”华容将身子渐渐伏低,近到不能再近,这才耳语:“到如今你欠我良多,但愿来日你能还得起。” 韩朗不语,沉沉昏迷。 这句话他本来绝无可能听到,可是华容定睛,却看见他依稀勾起了唇角,那角度很是讥诮。 远处,追兵们冲不进陵园,只好在阵里打转,无奈对天空放箭。 流云带回华贵,支起棺材板,挡箭。 箭中的不多,居然吵醒了华贵人。 他揉揉眼,一瞧见流云马上凑近,耸起肩帮着流云,分担掉点木板的重量,而后又想起了什么,横眼对着华容道:“开花的铁树,我们是不是要抗着这死沉的棺材板一辈子?” 流云倒先答话安慰,“阵是我布,早想好了退路。我们去兔窟!” 雨停风却还是吹得不畅,湿气闷潮压到了最低点。 韩焉无所事事地看窗外风景,等待。 月氏发难,屡生战端。他现在起兵发难,实在有些牵强。 可有这个皇帝坐龙椅一日,朝堂哪里有士气可言?有无还不是一样? 思绪一转,他又想起了弟弟韩朗。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作为对手,韩朗该死。作为弟弟,韩朗不当虚死,做兄长怎么样也该给他个教训。 韩朗该知错! 十数年将离折磨,他早已泯不畏死。 可头顶水银倒灌,那种滴答声数着死亡脚步、被汞毒逼得无处躲身的滋味,韩焉就不信他不怕。 做哥哥的,有义务责任让他在死前畏惧,从而后悔,明白到倾尽一生和自己的大哥作对,是多么的不该不智。 窗外天空终于有了变化,灰黑被染成通红一片。 喧声如潮。 “抚宁王府起火了。” 韩焉冷笑,终于等着了。 百姓愚昧,世局动荡,一场大火几句谣言,韩焉就能将京中军士再来个大换血,捎带还能安了林落音摇摆的心,一切顺理成章。 人正得意时,有人却来禀告,说关在抚宁府的犯人已经逃逸,于韩家陵园暂留后,已经向西郊逃窜。 韩焉当下明白,他们是想逃到兔窟了。真以为狡兔三窟,没人能找? 他揉眉间,垂眸冷然道,“给我用炮轰平,西郊抚宁王别院。” 简单的一声令,让这夜精彩绝伦。 天,被烧得火亮,炮轰如雷鸣。 地,街巷间军兵杂踏声起伏,惹得百姓人心惶惶,他们哪里还能睡着,胆小的缩在床角大气不出,胆大的摸黑收拾起了行装。 但谁也不敢出门一步,上头的命令很清楚,擅离家者死! 平昭侯府议事厅内,火烛通明。 三五人影在潮湿木雕窗微微晃动,交头接耳,显得焦躁难安。 坐在首席位置的平昭侯周真,掷下手里的茶盅,浅青的细瓷粉碎,水溅洒一地。 “姓林的,别诓欺我皇族无人!想讨要我们几个皇亲的兵权,妄想!”虽是周家宗室旁系,毕竟还属皇室,忍让总该有个限度。 站立堂下,拱手请命的林落音冷静地抬起头,深棕色的瞳仁映着烛火,“侯爷真认为手上几名侍卫军,算是兵权?”反问的话语实在无华,却似冰刀刺人心骨。 林落音此行目的明确:韩焉就是要借平息骚乱,城里军卒不足的名头,让在朝当军职几位皇宗,交出手上残余无几的兵力。 周真顿时无话,一口恶气硬生生地憋闷于胸。 林落音又垂下头,敬候佳音。只要平昭侯首肯,其他人也自然跟从了。 这时顶上殿瓦,发出碎裂声响,细小却清脆! “房上有人偷听!”林落音警觉亮剑,率先冲到门外,无人!? 落音眼波一转,飞步奔到庭廊尽头的拱门,正好有人推门而入。他当即挺剑,准确地顶指来人咽喉。“什么人?” “林大人饶命,我是……老王爷府上的人!”那人急忙晃着双手,乞求道。“那日,你登门见老王爷,我还在旁边帮你倒过茶,大人难道忘了?您……可别杀我啊!” 林落音拢起眉,果然是仆人装扮,脑海过滤,却没什么大印象,不过剑头还是向外松了半毫。 而此刻,平昭侯与几名皇亲已经赶到。 周真见那人,忙证实,“先别动手,此人真是我父王府上的家奴。” 林落音这才收剑,还没来得及开口。 周真便扭头,质问那仆人,“光安,你可见什么可疑人路过?” 光安摇头,“园子道黑,我刚摸到门口,林将军就用剑指着我了。” 林落音追问,“这么晚了,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周真不悦地一眯眼,却没发作,眼神暗示光安回答。 光安颔首恭敬地回道,“老王爷……他睡的木床晚上又塌了。本想叫人来修,可现在城里到处是禁令,所以小的过来,想请侯爷出面帮忙。” 谁都没想到是这事,平昭候身后有人闷笑。 周真当没听见,只寒脸道,“又塌了?半个月不到,他已经睡塌了三张了!嘱咐下去,换铁的!”越是忙的时候,这个没用的老爹就越会出状况。 光安仍低头,“王爷交代过了,就要西城门富强街那姚木匠做的床。” “我说了,换铁的!” “侯爷!老王爷还说,今晚就要,否则他就在地上一直打滚,滚到床做好为止。” 身后笑声又起,比先前放肆了许多。周真瞪大眼,气得抿紧了唇。 林落音倒随和,“几位不如快交了兵权,我能马上派人去找那姚木匠。” 侯爷虎目射火,闷哼了声,算是应了要求。 光安也为能妥善交差,长舒了口,“林将军,还是小的领路吧。姚木匠的家不是那么好找的。” 第三十一章 皇亲兵权收到,林落音任务完成,陪光安七拐八拐地去寻姚木匠,然后又送人去到老王爷府上。 入府门之后他就作别,那姚木匠随着光安进府,一路垂头,进到卧室时果然看见老王爷正在满地打滚。 “王爷,姚木匠到。”光安垂手说了句。 老王爷立刻不滚了,非常艰难地从地上爬将起来,拉着姚木匠的手:“你可算来了,我今儿费了好大的劲,可算把床睡塌了。就等你来,这次你一定要把我床改成摇篮,我要在上头晃来晃去睡觉!” 姚木匠苦笑,那头光安硬憋住笑意告退。 卧室里于是只剩下两人。 只是这一瞬,缩手缩脚的姚木匠突然就眉眼放开,眸里厉光一闪,近前:“不知道老王爷找我,有何吩咐?” 老王爷却还是老王爷,万年不变地摸着他的肚子:“现在全城宵禁,你能不能传消息出去?” “能。” “那好。”老王爷将腰弯低,附耳到了他身侧:“你传信给月氏王,要他立刻退兵。退兵后潘克就能还朝,现在韩焉将韩朗逼到绝路,是时候让他们决一死战了。” 从王府出来,满街寂静,西郊的火光也渐渐黯淡。 林落音低头,漫无目的地游走,一抬头,却发现已到了息国公府。 韩焉正在府里饮茶,见到他的时候毫不诧异,抿了口香片发话:“皇亲们的兵权你收到了?” “是。” 答完之后他就立着,望着韩焉手里的茶杯,一时有些失神。 韩焉眯眼,将茶杯缓缓放低:“有话你不妨直说。” “西郊那里,国公是否捉到了韩朗,还有……” “还有华容是么?”韩焉将眼一抬:“目前没有,但是很快会捉住。林将军是什么意思,想要再为华容求一次情?我奉劝你思量,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你要看清楚,不管有多少次机会选择,他都会毫不犹豫奔向他的韩朗。” “不管值不值得,林某想再求国公一次。”林落音缓声,将头越垂越低:“请国公饶过他性命。” “饶过他,然后将他送到你府上,你就会再无异心?” “饶过他,然后许他自由。”林落音的声线坚定:“国公请放心,林某一诺千金,既然答应国公效忠,便绝不会有异心。” “回韩家老宅。” 西郊别院地室,韩朗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五个字。 地室上方烈火正浓,整个别院成了一片火海,而地室如今就活脱脱是一只烤炉。 这么下去,就算韩焉的追兵找不到这间地室,他们也要活生生脱水而死。 流云的嘴唇这时已完全开裂,说话嘴里象吞着把沙子:“回王爷,我们现在出不去,上面都是大爷的人,正等着瓮中捉鳖呢。” “往左看,墙上那块颜色深一点的石头,你拉一下旁边的铜雀灯。”韩朗吸了口气,强撑住清明。 流云依言,机簧被他轻轻转动,青石让开,露出一条黑黢黢的洞口。 “十五岁之前,我倒有七八年时间被爹关在房间禁闭。我就用这些时间挖了条道,到这里继续胡作非为。”韩朗笑:“这条道通往我家老宅,我的卧房,大床下面。” 韩家老宅,二公子卧房,虽然闲置已经多年,但依旧纤尘不染,大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好像主人刚刚起身外出。 韩朗被流云抱着,放上了大床,将手抚过被面,摸得出那仍是自己喜欢的湖州锦缎,不由沉默。 另外三个人也集体沉默,全部脱力,惊魂未定地不停喘气。 最先打破这沉默的是华贵,准确的讲,是华贵的肚子。 人没有涵养便连肚子也强盗气,叫起饿来好大的动静,还一声连一声,好似春日滚雷。 “我不饿!我一点也不饿!!”华贵瞪眼,两只手急忙去按住不争气的肚皮。 “那就是我饿了。”韩朗笑一声:“流云,在这里看宅子的,还是光伯吗?” “是。” “那好,你带你家贵人去找他。就说,他的朗少爷回来了。” 流云应了声,拉华贵走人,华贵不肯,怕韩朗为难华容,结果被流云一把抱住,直眉阔嘴的攻,就这么被人直挺挺抱出了房去。 房里于是只剩下韩朗和华容。 华容气息已经平定,然而膝盖发软眼前昏黑,于是慢慢在床边坐下,摸了韩朗那只寒玉枕头,一边比手势:“王爷,你这只枕头莫非是整块玉……” “华容华公子。”那厢韩朗将眼慢慢闭上,伸出手掌,一把捉住了他右手:“不介意的话,我不想看你比手势。想听你说话,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华容在他身侧沉默,他能清楚听见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王爷。”隔了许久华容才开口,语调依旧生涩:“你灭楚家满门,可是因为一把和当今圣上一模一样的声音?” “是。” “敢问王爷,你第一次听到这把声音是在哪里,说了什么?” “第一次听见是在茶楼。”韩朗蹙眉:“说了什么……,好像是和妲己有关……” “谁说妲己是妖孽,我说她才是封神榜里第一功臣。”华容紧跟,声音清脆略带卷舌,还有些轻佻放肆。 韩朗顿住。 “不要诧异,王爷。”华容将眼慢慢抬高:“这句话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日在茶楼,一句话给我楚家招来祸水的人,正是我,楚家二公子,姓楚名阡。” ※※※※※※※※※※※ “我是楚陌的孪生弟弟。他比我大了半个时辰。可是我们长得一点不像,唯一一样的就只有声音,一模一样的声音。”华容叹口气:“有的时候我想,也许这就是天意。” 韩朗又再次顿住:“没错。你们声音的确一模一样。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哥哥叫楚陌弟弟叫楚阡。你家老爷子莫非不识数,不晓得千比百大?” “楚阡楚陌,楚家老二就一定叫做楚陌。这是咱们英明神武的太傅此生所犯的一个大错。”华容接口,将唇勾起,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有个什么都比自己强的哥哥,这是华容人生第一个不幸。 除了声音一模一样,两人的差距也委实太大。 哥哥长得比他漂亮,大字比他写得好,练功比他勤勉,比他更讨人喜欢,就连小**也比他长,比赛尿尿也比他尿得远。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五岁的华容终于爆发,对天长啸之后宣布:“我要和哥换名字,我叫楚千他叫楚百,不给换我就尿床,天天尿!” 不学无术的他那时候坚定地认半边字,很坚定地认为千比百大,遭到拒绝后更是无比坚定地天天尿床。 一个月后父母投降。 哥哥改名楚陌,而他改名楚阡,终于可以仰头长啸庆祝,自己总算有样东西比哥哥大。 “楚家二公子叫楚阡。不是叫楚陌。”回忆到这里华容叹气,慢慢抬眼:“打一开始你就犯了个大错误,认错了人。” 韩朗不由开始冷笑:“那天我在茶楼听见的声音是你?而不是楚陌?” “是,韩大爷。”华容答得爽脆。 那天在茶楼,韩朗听到的那把和小皇帝一模一样的声音,的确就是华容。 不过当时韩朗在二楼,就只看见他一条背影。 奔下楼去追问茶楼老板,那老板回他:“方才说话的是楚家二公子。” 当夜韩朗去往楚府,楚府所有人等立在大院,公子共有两个,一位叫做楚阡,一位叫做楚陌。 睿智的韩朗立刻就站在了楚陌跟前,吃准他是二公子,问:“今天是你在茶楼大放撅词吗?” 楚陌当时愣了下,然后点点头。 替身边这个无恶不作的弟弟背黑锅,也算他人生一大要务。 韩朗当时无话,只是一双长眼半斜,将手举高。 身后立刻有人手起刀落,将楚府一十九口劈杀当下。 之后的故事韩朗已经差人在双簧里演过。 菊花陌上开,说的是楚陌反抗,如何鲜血淋漓被人强暴。 这一幕华容当年亲眼见证。 施杀手的那人不知道他心脏偏右半寸,所以那一刀只是让他暂时昏厥。 醒来的时候他满眼血污,离楚陌只得一尺,满耳只听见他痛苦的撕吼。 他握紧拳头,在尘土之中慢慢积聚力气,余光撇向地间一枚断剑。 如果当时能够拼得一死,楚阡就永远都是楚阡,这世上便永不会有华总受这号人物。 可惜的是楚陌不给他这个机会。 在极度的痛苦和屈辱之中,楚陌仍然能够分神,发现他意图,于是佯装不支从那张台上滚落,落在弟弟身上,扬起额头,照准他后脑,一记将他敲昏。 “所有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全家一十八口因我而死。我哥代我受过,过了这八年零两个月生不如死暗无天日的日子。”复述到这里华容止不住颤抖,一下又一下抚着自己掌心。 韩朗沉默,许久许久才开口:“所以你装哑。来到京城?” “是。” “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能压你,一是为了钱财。二是为了打探消息?” “是。所有大爷们都异口同声,说当今圣上寡言少语,三天说不到两句话。我这才慢慢确认,我哥是被你弄到宫里,做了声音。” “在王府,邹起住的小院。那个刺客是你?” “是。” “进宫差一点带走楚陌的也是你?” “是。” “二十万两雇人入宫劫人的也是你?” “是。” “很好。”几问几答之后韩朗终于叹气:“我所料不虚,华容华公子,果然是很好很强大。” “王爷谬赞。” “那么,很好很强大的华公子。”韩朗慢慢转头,将那蒙着雾色的双眸对准了华容:“能不能劳烦你告诉我。你将我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从坟里刨将出来,又告诉我实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爷可觉得华容有趣?” “那又如何?” “楚陌并非不可替代。”华容一字一顿:“我的声音也和圣上一模一样。” “那又如何?” “我想和王爷做个交易。请王爷重新掌权后,放楚陌自由。我留下,既做声音,也做王爷的玩物。生时被王爷压着,死后替王爷棺材垫底。” 华容这句说得无波无澜。 韩朗再次顿住,心头万千滋味涌上,慢慢笑出了声。 “敢问机关算尽的华公子。”最终他侧头,一笑:“我若不能重新掌权,也不想和你做这个交易呢?你是不是要自刎要挟,吃定我现下舍不得你死?” “王爷必定会重新掌权,华容也不要挟王爷。”华容迎上他语锋,语声温和但内有钢骨:“王爷可以思量,这个交易值不值得。我等王爷答案,不心急。” 第三十二章 韩朗眼皮抬了抬,却没睁开,嘴边勾笑不变,手拍床沿,算是鼓掌,赞赏某人的好演技! “放了楚陌之后,你预备怎样?准备和我万年欢好?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楚二公子想要我怎生死法?” “王爷英明,万事如有神助。小人黔驴技穷,能把王爷怎样?”回答虔诚,非常公道。 隔了好一会,韩朗配合地点头,“也是。”一个演戏成痴,一个看戏着魔。 两者心知肚明,自作孽。 倏地,韩朗拽拉华容入怀,遗憾起调。 “犟驴,我刚发现我看不见了。” 华容并不意外,胸有成竹,浅笑出声,“王爷,放心。这毒可引出体外,眼疾到时候自然能好。” “全才果然全才,不知道我眼睛明要几日?” 华容欲支起身,韩朗不许,“十多日。” “那好,等我眼明了,再做答复。” “王爷千万细想,在下不急。” 接下来,碎雨近十日,暑气日益渐重。 那日终于天光大好,开始放晴。 韩焉在侧殿书房,新旧奏折一堆,又是一夜未眠。 珠帘微动,楚陌走了进来。 韩焉手未放卷,托腮随意一问:“还是闹腾,不肯吃饭?” 楚陌点头。 韩焉抬脸,瞳眸没显一丝倦意,“那我去劝,正好也有事寻他。” 少年天子坐地,背倚睡榻的支脚,龙袍披身拖地,嘴紧抿一线,目光难得地坚定。 韩焉遵循君臣大礼参拜后,走到他面前,俯身对着那双眼,万分尊重地建议道,“陛下不吃米饭,那食香料吧。” 皇帝动了动,双眸迎上韩焉。 韩焉不吝笑容,“臣少时在西域异志中,就见过这类将过世君主制干尸的法子,我弟韩朗那时就问,如果活人喂食,将会怎样?如今,圣上亲自尝试,臣以为一定相当有意思。” “朕说了,要见韩朗。”沉默的君王终于做手语。 韩焉讪笑,“反复只那么一句,陛下不累?臣找个新鲜的话题,这里有拟诏,请陛下率先过目。” 拟诏内容简单,天子得知太傅韩朗欺君,深感蒙羞,一怒失声,自知无能,愿意让位给镇宁公韩焉。 皇帝没看完,就气得两手发抖,眼冒金星。 “玉玺迟早是要盖的。吃的,还可以商量。两选一,相信陛下再笨也会选择。”韩焉说完,拂袖出殿,大步流星。 楚陌等在门外见,见了韩焉只道,“韩大人有必要待他如此?” 韩焉不以为然地岔开话题,“韩朗当年将兵权三分,相互牵制。除了林落音,潘克还有一支——莫折信。今日,莫折将军进京的日子。” 楚陌不大理解,韩焉下步的打算,有句没句地听着。 “可我昨晚就得到消息,莫折将军已经昨晚便进京了。你猜他现在,人在何处?” 尚香院。 京城妓院榜,排名第一。 韩焉下轿刚跨进门,老鸨就身如肥燕而至,笑着抖动手中鲜红蜀绣绢帕,奇香“肆”溢,张开血盆大口招呼。 韩焉视若无睹,只轻声问道,“这里有何绝色?” “公子,我这里的绝色可不止一个。你要爱空谷就有幽兰,你在水畔就能见水仙,个个貌美如花……” “这院哪个花魁看中穷酸秀才,爱俏宁可倒贴,情深到无怨无悔。谁是,我就点谁。”韩焉不想再听废话,直言不讳。 鸨儿听了这话,脸像被猛抽了百千次,当即眨眼。面孔上的白粉,簌簌落下。 “这个……” 韩焉颔首,手下已将一叠银票递到了老鸨的眼前。老鸨爱票,夺了就给,瞟眼发出信息。 “二楼西厢中间,清涟房。” 韩焉笑得动人,拾阶而上。走到镂花漆红门前,曲指轻轻叩门。 “我早说累了,不接客。” “我是你房里落难人的故友,有事来找他。” 一阵暧昧的悉索后,门终于开了。 房里恩客,穿着朴素风雅,背影并不悍然生威,人还不时地发出几声扰人咳嗽。 韩焉收拾起自己叹息的冲动,“莫折信,我来要兵。” 背对的人,半举着茶杯,缓缓转身。原先那幽幽并无生气的眸子逐渐亮透,野马无缰,气势凛然,“凭什么?” “凭韩朗没有照顾好你的第十二个儿子莫折流年,让他生死不明。凭他唆使你儿子对你怀恨在心,不肯认父,丢你脸面,甘愿听人差遣。你莫折信,就该帮我!” 莫折信就爱抖才,最爱扮虎落平阳,凤凰落架角色;其对美女媚眼识英雄的戏码,尤为推崇。书生落榜,背井离乡,兄嫂嫉恨发难,反正怎么酸,他就怎么演。家里妻妾成群,野外流莺声色不绝。 当年少年轻狂,外加有这层嗜好,结识流年的娘亲,装死演酸,死缠硬拖,导致珠胎暗结。但流年的娘人单纯,却不柔弱,认清事实后挺着大肚子,离开莫折家,自力更生。 等莫折信找到他们,流年娘已撤手西归,而流年早就没有做儿子的自觉,对莫折信一直怒目而对。 当年恩怨,已经不是一两句能说清的。后来,韩朗出来做了和事老,流年着魔,自动提出要跟韩朗。 莫折信当然不肯,韩朗倒干脆,直接要求将流年抵作莫折家继续掌握兵权,交换用的人质。 莫折信这下只能硬头皮答应。 流年从此再不回头踏进莫折家院半步。 往事如尘,气归气,怨是怨,儿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莫折信一听到流年出事,慢慢地将茶杯轻放回桌上,骤然掀翻八仙桌,广袖里窜出枪头,指点韩焉左眼,锐锋芒尖在离瞳仁半毫止住,“我儿子怎么了,韩朗这厮没照顾好吗?” “你们这算照顾病人的态度吗?那么难闻的菜,我不要!”韩朗扬声,断然拒绝。 “只有你是病人?这里谁不是啊!不就是一不留神,烧焦了嘛。危难时期,你挑什么?”华贵人嗓门虽大,声音还不够嘹亮,“小心,我到官府告发去。” “你去啊,有本事你就去。人还没出门,流云就休了你。”这次说话,韩朗显得彬彬有礼多了。 华贵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低声道,“看在你吃不出味道,瞧不清菜色的份上,给你重做份。” 韩朗支颐,闭目养神。 华贵出了门槛,还是不服气,回头又开腔,“你啊,认命吧!天生是没口福。我家主子除了被压,绝活多呢。” 韩朗在屋里冷哼,根本不搭这句废话。 “不知道了吧,他还会酿酒,经常做出佳酿,和林将军通宵对斟畅饮。” 韩朗半眯起眸子,眼前迷迷糊糊有了影子。 “酒的名头也好,叫什么不可言。”声音不大,宛如丧钟敲鸣,震得韩朗头疼。 他陡然站起,重心不稳,一把扶住床柱;揉眼,艰难地环顾下四周,又坐回原处。冷冷吩咐道,“贵人,别费心再弄脏你的贵手了,我不吃了。” 华贵人又顶了一句,韩朗却完全没听清说的是什么。 只喃喃自语,“我能自己买牌位,今晚就走。” 好处都人家得,送死的只有自己,他才不要! 更深夜静。 灯火熄灭,韩朗眨眼,眼前灰蒙蒙的,华神医饭前交代过,双眼复明已经有了起色,但用眼不能过度。估计他休息了大半天,应该无碍,绝对影响不了自己出走策略。半支香不到,眼睛果然适应了暗,韩总攻摸索起身上路。 隔壁侧房流云和华贵的门半掩,还有微弱的灯光。 韩朗轻推门,侧目斜睇,床上两人安睡,流云躺内侧身上堆书,一心想当攻的华贵睡外侧,手里好似捏了张纸。韩朗好奇心升,流云用功在阵法,他自然知道;可这华贵人,不会也开始向着文化学士的大道上进发了吧? 心头起疑,韩朗偷拉出那纸。 纸上写的简单: 黄芩助行血,门冬能宁神,甘草当食引,忌鱼腥生寒。韩朗不用凝神细辨,也认得是华容的笔迹。 “就那么几个字,华贵人还要如此仔细阅读,装斯文。”韩朗闷闷地放下单子,却见他们盖的薄被子,似乎没能平均分配,流云明显少盖。 韩朗面不改色,从华贵处争扯回被子,替流云盖好。 此举理由充足,第一,胳膊不该外拐;第二,谁让华贵气他? 贵人睡得贼死,流云倒皱眉动了动,韩朗忙躲下身。流云果然睁开眼睛,坐起身,见无动静,又睡下,闭眼前将被子又推回,盖在华贵身上。 韩朗暗地咬牙摇头,没出息! 借弱光,韩朗出了门,小心沿着石径,蜿蜒而上。 小径的尽头,庭院深处。是潭清池;夜里水声清晰可闻。 有人坐在池边,光足浸水,水池粼粼银波。难怪床上不见人影,原来早在这里等自己呢。 韩朗纵步走到那人跟前,与他并排坐下。 月下华容,脸色苍白,人透清光,见了韩朗也不诧异,说话温柔体贴,“我也想,王爷眼该看得见了。” 韩朗冷哼。 池上有几片落叶飘荡,华容弯下腰,拾起叶片一折二叠,放贴在唇上,慢慢吹起,音质清婉这乐声,随香花飘散空中,悠悠洒洒,妙不可言。 华容赤足在水中划动,应和着拍子。 韩朗没有痴醉欣赏,只瞅见华容脚伤虽然痊愈,大片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 正想说话,华容却递来另片叶子。韩朗揉揉发酸的眼睛,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要这烂叶子做什么?” “王爷不会?”华容无法置信地问道。 “那是我不乐意学。” “王爷奇才,无师自通,一看就懂,一听就会。要试吗?”华容再递树叶。 韩朗一把夺过,小小的绿叶却让他有点无措,硬着头皮,直接送向嘴巴。 华容倾过身,韩朗身向外一挪。 “不用你教!” “是。小的只是奇怪,王爷这样都能吹出声,我一般都是这样折叶,这样贴着唇,才能吹声的。” 韩朗瞪华容,却依照华全才教的方法一吹,送出声刺耳的音调。韩朗狼狈地汗直冒。 “王爷果然是才,吹的调子也是天籁。”华容朗笑大赞。 韩朗将叶放于掌心,苦笑。少年无法无天,却还是没时间学玩这类简单游戏。 “我说话算数,重见光明那日给你答复。” 华容开扇,扇面还是殿前欢三字不变。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是吧?” “王爷英明!”华容必恭必敬地为韩朗扇风。 韩朗脸却一沉后,“不过我有条件。” 这让华容倒有了点意外,停扇作揖问,“王爷请讲。” 水池银波,叶子依旧飘荡。韩朗贱贱地一笑,“我不管你第一次给了谁,你第一次**得归我!” 第三十三章 “王爷想听我**?”华容将扇子摇晃,笑得为难:“这个华容没练过,叫出来怕是有碍王爷清听。” “那你练过啥?” “练过不叫。在床上不**,做梦时不梦话,打死不开口。”华容轻声,侧脸去看池里荷花。 “怎么练?”韩朗凑将过来,在他耳边吹气:“练这哑巴功必然很难。你连发高烧都不说胡话的,功力高深得很。” “王爷连这也有兴趣知道?”华容侧身回话,才将头脸对住韩朗,眼前却又是一黯,一个没坐稳,人‘扑通’一声栽进了荷塘。 韩朗本来身子前倾,想靠上去轻薄他,这下也立刻受到牵连,姿势很是不雅地落水。 六月初夏,池水虽然不凉,却还是有些渗人。 两只落了汤的都是病鸡,在池里扑腾好半天才相扶站住,这才发现池水只有齐腰深。 华容立刻咧开嘴巴:“原来王爷也是旱鸭子,但王爷就是王爷,连水下挣扎也是英武不凡。” 韩朗也不示弱,贴身上来,目光打勾,将他从头到脚打量:“华总受也不愧是华总受,就连落水姿势也十分性感,搞得我只好随鸡硬变。” “王爷要随鸡硬变?”华容连忙蹙眉:“可是王爷,****,最起码要有张床……” “没有床,你就叫塘吧!”韩朗轻声,勾唇一笑,低身没进了水中。 水下一片昏黑,韩朗屏住鼻息,潜到水底,握住华容脚踝,在他脚面轻轻一舔。 华容微微一颤,还不及反应,那厢韩朗已经上浮,蛇般绕上他腿,在他要紧处停住,牙齿扯破衣衫,又一点点扯下小裤。 “怎样?”韩朗浮出水面,上来咬住他唇,另只手却还停在他要紧处,和水波一起不停抚弄。 “叫吧。叫得我欢喜,我就答应你,和你做交易。”将华容双唇咬肿后韩朗又道,低头下去咬他耳垂,然后一路下潜,牙齿咬紧他衣领,‘哗’一声将他扯了个赤身**。 “为什么不叫。嫌刺激不够?” 韩朗又笑了声,绕到他身后,一根手指探进他后庭,找到他极乐点,另只手却是握住他分身,不住圈弄。 华容弯腰,在他刺激下不住喘息,终于发出第一声呻吟。 “大声点,告诉我你很享受。”韩朗咬住他耳垂,手下颤动益发强烈。 水下微波卷动,华容喘息渐密,额角开始爬起细汗。 韩朗这时终于挺进,动作和缓,无恶不作韩总攻今日攻得分外温柔。 华容在他身前喘气,感慨:“王爷这样我好不……好不适应……” “不适应?好,那我来你适应的。”韩朗笑一声,将他腰身抱紧,带他一起潜进了水底。 水下幽暗湿冷,韩朗抱着华容一路下坠,直到触及池底,这才开始发疯般抽送。 从始至终华容都不曾挣扎,仰着头,任由韩朗在他肩头撕咬。 快感一**袭来,韩朗张口,在华容肩头咬得更紧,感觉到胸腔空气一点点用尽,心肺刺痛,似乎就要爆炸。 痛并快乐着,一点没错。 从何日何时起自己对这根葱动了真心,他其实也不知道。 为什么会对他动心,他也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他豁达,不怨天尤人,有种坦然承受一切的勇敢。 也许是因为他固执,对楚陌不舍不弃不惜一切,让他对照自己和韩焉,从而心生感慨。 也或许,就只是因为**之欢,每次在他身体自己都能爆发,享受极致的快感。 这些到如今都已不再重要。 就象在这水底,也许快感的下一秒,他就会窒息死去,可是他已不能停不想停。 不能停不想停。 心念至此韩朗顶胯,每一次都冲撞到华容身体深处,那种麻酥的快感盘旋而上,只差一寸就要到顶。 这个时候他还不忘套弄华容,手下疯狂颤动,只有一个心思,想两人同赴极乐。 可是华容不,这时已奄奄一息,嘴里吐着气泡,却仍然能够节制。 从始至终,他就只比韩朗强这一点,比他懂得节制,比他少那么一点真心。 就这一点,便足够他受而不弱,将韩朗握在掌心。 到最后韩朗终于是绝望,做了一个穿刺后仰头,带他一起浮出水面。 **在这时到来,战栗着在心尖翻滚。 韩朗将眼阖上,胸腔里涌出一股急流,不自觉便长长叫了一声。 “啊……” 且痛且快是压抑也是爆发的一声,将池面宁静划破。 而华容垂头,最终将头搁上他肩,沉默。 ※※※※※※※※※※※ 从北疆回来,流年总共只带了十二个人,但个个都是高手死士,潘克对韩朗,的确是忠心不二。 一行人乔装进城,第一站是去韩家陵园。 陵园里已经收拾干净,守陵人垂手,答:“韩太傅在半月前已经入土。” 流年不信,去西郊别院,那里已经被大炮轰平,断壁残垣一片。 再去抚宁王府,那里更是曾大火连天三日三夜,连池子都烧成了枯池。 关于韩朗的一切,似乎都已毁灭。 流年站在原地,一时彷徨,突然间有种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恐惧。 从十五岁起他就跟着韩朗,习惯在书房听差,见识主子的喜怒无常。 从住处到书房,这条路他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就算现在王府成了飞灰,他也清楚记得该在哪里转弯,到哪里该是台阶,抬头时韩朗会在窗前,一只手揉着太阳穴。 物是人非,他如今就站在昔日书房的入口,可抬头却只见一片焦黑。 曾经的房梁现在成了木炭,横在他脚下,上面还不知被谁画上了一朵花。 花是重瓣,看样子很妖娆,流年觉得眼生,于是蹲下身拿手指抚了抚。 “这是罂粟。”身后有人识得。 流年怔了怔。 罂粟花。 这三个字他有印象。 就在这间书房,玩笑时韩朗曾经说过:“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我不敢去。就是我韩家老宅。家里很美,到这个节气就满院的罂粟。” 还记得当时他年少,忍不住探听主子秘密,问:“为什么不敢去,难道主子……” “因为我曾发过誓,有生之年绝不再踏进老宅半步,否则让我求而不得生不如死。”韩朗当时接话:“我这个人没啥优点,可有个好处,就是说话算话。” 遍栽罂粟的韩家老宅,韩朗曾发毒誓永不踏足的地方,的确是个不错的藏身之所! 流年起身,再不犹豫,一挥手领人直奔老宅。 老宅,落汤鸡韩太傅扛着另一只落汤裸鸡回转,拿脚直踢华贵房门:“你主子晕了,快熬姜汤!” 华贵趿着鞋出门,一瞧两人嗓门立即拔高:“拜托!要亲热请床上打滚,每次都要翻花样,迟早弄出人命!” 华容这时醒转,见状咧嘴:“下次咱们翻花样,攻在下受在上那种,跟华贵人讨教。” 华贵不吭声了,叉腰爆眼前去弄姜汤,一路踢得盆罐直响。 韩朗扛着华容进房,才将他扔到床上,华总受就急不可耐发问:“刚才我迷瞪了一下,不晓得叫了还是没叫,王爷满不满意,不满意可以重来。” “叫了!”韩朗恶狠狠,死要面子:“我技艺高超,你叫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 华容哦了声,才想马屁几句,门外流云已经叩门:“主子,流年来了!“ 韩朗不曾回话,那厢流年已经推门而入,十几年来第一次不守礼数。 韩朗懂得他心,一笑,脚架上床沿,将手摊开:“你不用这么担心,我还活着,象我这种妖孽,可没那么容易死翘。” 流年咬牙,平复好情绪,在地上深深埋头:“还好主子没事,不然流年无颜苟活。” 说完又抬头,拿眼横了横床上赤身**的华容。 “说吧。”韩朗见状发话,拿被子替华容遮羞,手指却留在他腰间打绕:“华总受现在和我一国。咱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回主子,流年才从北疆回转。潘元帅托我回话,只要那里战况稍平,他立刻便会回京,听主子调遣。” “调遣什么?”韩朗闻言抚了抚掌:“我一个将死之人,难道还要和自己亲生大哥来争权夺利么。” “王爷并不怕死。可是王爷的生死,却还轮不到别人来定夺。” 地上流年的这句话说得贴心贴肺。 “还有,潘元帅还有一句,说是看动向,大公子怕是要反。” “何以见得?” “王爷的本意,是要大公子接替王爷,辅佐圣上。如果大公子没有反意,肯顺着王爷的意思,那他又何必非要取王爷的性命?” “那又如何?”韩朗冷笑,将掌心抚了又抚:“一杯鸩酒断情绝义。我余生有限,管不了也不想再管。” “王爷说的可是身上的毒?”在床上一直沉默的华容这时突然发话:“王爷中毒已经很久了吧?本来的确已经时日无多,可是现在情况有变。” 这话一出口屋里所有人沉默,流云流年韩朗,六只眼睛齐刷刷看住了他。 华容立刻讪笑:“我的意思不是我会解毒。而是……而是上次换了血,王爷身子里面毒性也减了些,虽然没解,但是现下性命无忧。” “你的意思是我还要多祸害人间些时日?”韩朗闻言眨眼,伸了个懒腰:“能真心辅佐圣上的人选还没找到,咱们华总受的哥哥还没自由。咱还有价值,所以老天便多留我些时日,好将我榨干抹尽。” 这话说得竟是有些荒凉,屋里三人低头,一时无语。 “天快亮了。”那厢韩朗又打个哈欠:“睡觉!有梦且梦有欢且欢。流年,你去找你老子。我这里有封信,你交给他。” 天快亮了。 皇帝在悠哉殿内坐着,还是老姿势,抱腿,头枕在膝盖。 这一夜无眠,他睁着眼,一遍又一遍强迫自己回想旧事。 一桩并不久远的旧事,从前他不是想不起,而是不愿想。 那一年他十一岁,还差三天就满十二。 从小他就怕黑,长大后更是如此,总是出尽百宝留韩朗在宫里过夜,不断抱怨:“以前方师傅都陪我的,我记性不好,他便顺着我,晚上留下来陪我温书。” 提到方以沉韩朗一般就会心软,这夜也不例外,留在了宫内。 结果是夜宫中大乱,御林军副统领居然乘夜造反,领人杀入当时他住的署阁殿。 事后他才知道,圣上当时已拟好草旨,废太子立他为储,韩焉大势已去,所以铤而走险,走了这步险棋。 副统领姓方,当时是抱了必死之心,进得殿来,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一共二十一位大内高手,将署阁殿杀成了人间炼狱。 他永远记得,韩朗是如何带他藏在殿内暗阁,外面的宫女太监是如何一个个被杀,血漫过桌椅,漫过地上青砖纹路,一直一直流淌到他藏身之处。 开始时韩朗是蒙着他嘴巴,到后来干脆蒙住了他眼。 只要他们不被发现,拖到外头来人平乱那刻,那么就会平安无事。 可是他看见了。 透过韩朗的指缝,他看见有人一剑刺进了锦绣的眼窝,长剑拔出来时,上面还沾着锦绣乌黑的眼珠。 那是最最喜欢的宫女,从小就陪着他长大,声音很糯很甜,几乎天天哼曲哄他入睡。 他尿湿了裤子,看着那人将锦绣的眼珠从剑上抹下,一脚踩爆,终于不可遏制发出了一声惊呼。 就这一声,便差点断送了韩朗的性命。 他清楚记得,当时外头援兵已到,方副统领最后一搏,也不拉开暗阁的木门,一剑便刺了进来。 暗阁里非常狭窄,韩朗背贴木门抱着他,无处闪躲,那一剑就直挺挺刺进他后背,刺穿了他胸膛。 剑势还要往前,眼见就要刺进他额头。 他抓狂,张了嘴,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声。 就这么沉默着,他看见韩朗伸出右手握住了剑身,剑槽里流着韩朗胸膛和掌心的热血,顺着剑尖,一滴滴落进了他嘴。 从那以后,他便再没有发出过一个音节。只要张口就觉得满嘴血腥,仿佛那热血还停在他舌尖。 因为韩朗,他失去了声音。 这一生,他都懦弱无能,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韩朗,韩朗,韩朗……”他将这名字念着,一声声在胸腔,最终绝望冲破枷锁,有一声终于冲破喉咙,低低地在周遭漫开。 “我会救你,我能救你。” 在龙椅之上他重复,眸里燃着光,一遍遍适应能够重新发声的感觉。 门外有小太监通传:“国公来见。” 他立刻噤声。 韩焉踏进殿门,听闻他已经开口吃饭,面色稍缓,将头垂低施了个礼:“圣上既然想通,不如今日便恢复早朝。做天子的罢朝太久,外头难免闲言碎语。” “好。” 那头皇帝比手势,这一次答应地毫不犹豫。 第三十四章 一觉醒来,韩朗就见流年人已然等立门前,估摸是他很快回转,没在那里多说半句废话。 流年恭敬回明,只说:“他邀主子,傍晚尚香院修欢阁见。” 韩朗称好,吩咐下午动身,流云跟从。 有了那十二个保镖同去,流年倒也放心。只是没想到,韩朗没让他随行,另有意图。一出门,他直言问流云,“你这几日心神不定的,是有什么事情想说?” 流云闻言,猛地将头一低,迟疑须臾,抬眼迎上,沉声禀明,“等主子一切安定,流云想离开。” 韩朗遥望空中安静的浮云,很难一笑置之的感觉,“一个人,还是两个?” 流云愣住,咬牙不支半声。 “你想找我大哥报仇,却依旧没把握全身而退。如果,抱着必死的心态去,那大嗓门哭死在我面前怎么办?” “流云明白。所以,愿意再忍。但,总是要离开了。”流云躬身行礼,决然道。 韩朗整装,一双细长的眸子平静地看着远处,“该出发了,莫折信不喜等人。” 莫折信不好等人,但有美女坐膝,一切就可另当别论。 韩朗一踏进修欢阁,妖娆香雾里,只见赤着上身的莫折信大咧咧地坐在塌上,怀里抱着一位养眼的美女。这美人蛇腰扭动,窈窕的身材只挂丹红白莲肚兜,十分起劲地玩着虎筋雕花长弓,黑雕羽箭箭头方向不明地微颤。 美女还不时娇喘抱怨,“你别乱动,都射不准。” 韩朗这才注意到,那厢射击的猎物也很好笑,是个眉目清秀的小倌手持面青花铜镜呆站,身侧左右,真有几支雕翎插地,难怪他吓得面如白纸。 韩朗狠横了眼半垂眸的莫折信。莫折信舌尖湿舔美女的脊背,一路下滑,眼却朝他斜睨,“一起?” 韩朗拂袖,不客气地点头,“好!” 说话间,他拿起被搁置在矮几上的小弓,走到那小倌的跟前,潇洒地夺下用来遮挡的镜子,随手一抛,弯身拔出一箭,绕小倌身后,教他开弓。 莫折信轻咳几声,谦和地微笑,眼里却涌起冷厉之光,他将怀里的女子掰正,同样扶她的手,拉开弓弦。 双方被教者噤若寒蝉—— 破声中,两箭在空中相遇。一点耀闪! 瘦小的一朵光花并开,莫折信气势盛一筹,其箭支纵剖开韩朗的箭,定落在小倌的脚前,黑亮的箭羽在微风轻晃。 软柿子的小倌,绵绵地昏倒了。韩朗抽身斜退,毫不理会那厮倒地后会砸到哪里,只对自己那支分裂的箭,暗自惋惜,他的目标是莫折信那张长得不错的脸。 如果破了相,看他如何到处受女人恩。 “韩朗,这个便是你求人的态度?”莫折信抚弓背一问。 “我是给你机会,哪个说来求你?” 莫折信一顿后,大笑,眼底地冰凌开始融化,抬起吓得哭泣美人的下颌,怜惜一吻后,披上袍子,大大方方地向韩朗做出个“请”字。 天近黄昏,韩朗依然未归。 不知何故,华容这两天总是无法真正入眠,人却显昏沉。可能突然说话,让他有点——不习惯而已。 趁韩朗出门,他居然避开旁人,按地道返回,独自坐在郊外灰黑残垣前,望天。夏日光烈,刺得华容睁不开眼。一恍惚,有飘起来的感觉。 人发虚不舒服,运气也不怎么好。这时候居然来了十来个巡逻兵。 华容本来也勉强算是三流高手,对付这几个人不在话下。 可是缠斗了一会,那种飘忽的感觉又来了,眼前发黯脚底发浮,还没等别人拌他,自己先摔了个狗吃屎。 倒霉就是倒霉,等他神志清爽抬起头来,十几把明晃晃的刀已经横在了他眼前。 几个兵士开始计划如何领功,怎么平摊。 领头的倒没怎么说话,眼睛环视了下,说明了一切。 “以前这玩意可不是咱们能享受起的,今儿不如都来痛快下。”有人淫笑附议。 华容喘气感觉还没恢复,举目却见人解开裤带将裤头褪到膝盖,有点发愣。 其他喽罗已经将他手脚死死地压制住,而领头兵猴急地将他的头压下,把样皱巴巴的东西塞进嘴里。 烂得掉渣的污辱,华容现在没心思接受;要他伺候的代价,不是人人给得起的。 他噗嗤笑出声,狠狠地咬下。 想享乐的人,结果疼得丧犬样地嘶吼,“你找死!” 华容抬头,耳边响起一声巨响。 修欢阁楼台上。 “那个谣言嘛,就是说你的那朵菊花,早让人给踩烂……”莫折信把最后那字,说得非常含糊。 “你把这句再说清楚点。”韩朗无犹豫地建议。 “不高兴!”莫折信聪明地不上腔,“既然放下了,又何必再拿起?” “欠人情了呗。” “那朵菊花?你怎么会选上他?” 韩朗看手中的杯盅,“运气不好而已。” 莫折信陷入沉默思索,半盏茶的间隙,他果毅拒绝,“韩朗,我尊重你的选择。可我不能帮你。即使,我知道韩焉是骗我,可关键不在这里。” 韩朗送了个微笑。 然后自己给自己斟酒。 “关键是你不如韩焉,因为你心里从没有,‘国家’二字。” 韩朗讪讪,“那以后恐怕是敌非友了。” 两人默契地举杯。 “以后是以后,不算今朝。”莫折信坦荡道,“不如聊聊你看中那花。你对他的心思,让我好奇。” 韩朗抿了抿唇,终于开口,“以前我曾想过将离若能解,我一定吃饱、睡足到自己过瘾为止。” 莫折信将头一低,很难想象韩朗变成大胖子的模样。 “如今呢,变了吗?” 日落月升,这头夕阳早已染红了云,那边月刚刚现了虚形。 “嗯,我养他。” 只是那么一瞬,韩朗他有了这个想法。 巨响仍然未断,久不闻息。 周围每一处每一分,都饱沾了血渍,腥味的血水蜿蜒渗入土中,逐渐晕化开去。 如画者泼墨。 华容起身拉住林落音,打起手势,“林将军,这几个人头已经给您捶烂了。” 林落音终于停住,扭头看他。“你说什么?为何在这里?” 浓稠的血汁和着稀烂的肉、骨,从他左拳淌流下,声音“滴答”。 华容点头,两人对视。 或者该用——端详。 久久。 华容抬手抹去嘴角残余带血丝的白液,瞧见林落音拢起的剑眉,突然嘴角勾起,手在地上写下“嫌弃”二字。 林落音愕然。 华容一指自己,再点落音,最后一指地上“嫌弃”二字。 “我说你嫌弃?” 在林落音看来,华容无论怎么样的表情,眼睛依旧干净,月映碧水般清澈,纯粹却又不能见底。 可等他消化了这话的意思,心里那火又再次喷发,这熔浆从细缝里喷发出来,无法终止。 怒气比他见人欺辱华容,让他难受的感觉更甚,心肺绞拧在成一团,苦胆爆裂。 他想都不想,箭步上前吻住了华容。 唇齿间咸腥的味道渐渐地淡化,彼此吞肚再也不见,周围血腥味道却不散,令人焦躁难安的气氛,点滴不散。 月挂在残枝梢上,澹澹的新月影子映进黑红血洼里。 污赤色的月,碎了,又合;最后支离破碎。 “你在想什么?”残剩无几的意识,让林落音这么一问。 华容在落音手心写下:“佛云……” “别想了。佛,不在这里。和我走!”落音一把纠住华容的手。 残尸血肉还散着温热,宛如身处炼狱血池,这点华容从来不怕。 起涟漪的血洼,月影又恢复正常。 华容作势起身,手势倏地一转,点住了林落音的昏穴,扶住他躺下后,笑道,“多谢将军抬爱。华容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仔细地拭去林落音左眼上的快要干涸血珠,眸弯如新月。 这时,有东西从落音身上掉去,借月色,让华容看清是支平安签竹。难怪,会来这里。 脚底抹油前,他望天璀璨而笑,“下一世吧。” 遁回老宅,华容满身的血迹,让人瞠目,流年机警地闪出门外,怀疑发生什么变故。从厨房奔出来的华贵,提着明晃鉴人的切菜刀,指着他,嗓门还没拉开。 华容抢先一步,“发生点小事,不必挂心。” 晚餐过后,老王爷打着饱嗝,挖挖鼻孔,昏昏欲睡的样子。而坐于下首的周真,完全没食欲,许久不说一句。 这夏夜,暑气也有让人头痛欲裂的时候。 今日早朝,难得病秧天子上殿听政,局势动荡他却不表一句,全全由韩焉代劳。这让周真十分不悦,意见不合的他马上出列与韩焉对峙。 可惜,韩焉根本不与之辩驳,只躬身忧心启奏,“听说老王爷身体不适,也难怪侯爷心发暴躁,臣请陛下准侯爷假期,回家陪伴家严一段时日。” 皇帝紧抿着唇,不假思索地点头,轻轻松松地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臣明日照样上朝,除非皇帝亲口罢了我的官!”受挫的周真,憋着气撩下话,当朝扔冠撕袍袖,忿忿离开。的 “真儿,我的床修好了,现下可舒服了。等会,带你去参观。”不知何时,老王爷硕大头挤进了周真的视线,打断了他的思绪,两腮垂下的肉一抖抖的。 “孩儿没心思。”如果不是他一回府,老王爷就派人来请,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老王爷挥手,让仆人退下后,正式开导。“床像摇篮样,会晃的。” 周真没能说话,门前有人禀报,皇帝知道侯爷郁闷,特派人送来食盒,没想到扑了个空,所以辗转到了王爷府。 老王爷捧着肚子,美滋滋地跳出一个惊人的高度,嘴里还直囔着要吃好吃的。 食盒普通,只分两层,第一层的盘底,居然沾着一张小纸。 周真眼尖一把夺下老王爷手上的密函。 “明日早朝,帮朕。” 寥寥几字,确实是皇上的笔迹。 周真犹如死水的心底又起涟漪,而一旁的老王爷却停止了进食,扭脸看着自己的儿子。 “真儿,这事不必管了。”口气镇定。 对此,小侯爷周真倒不意外,他爹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乃司空见惯的事。 “父王,这是什么话?”明显是皇帝有难,求助于自己,食君俸禄,必当忠君之事。 老王爷眯缝着眼,摸着肚子。“你的情感,还是过于充沛哦。” 周真正要辩解,却听得府外一阵骚乱。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起禀王爷,镇宁公发兵已经将王府包围了。” 老王爷埋头将密函藏匿妥当,拍拍儿子的肩,乐呵呵地问,“韩焉没跟着一起来吗?” “韩国公已在门外求见。”光安恭敬回禀。 “那还不快请。” 朦胧月光下,不穿朝服的韩焉,穿着也相当出风头。见了老王爷与周真,并不隐晦,开门见山,只含笑轻问,“我此行,只想皇上送给侯爷的信上说的是什么?” 启明星刚落,龙辇已经停在巍峨的殿门前,皇帝掀起紫竹帘帷,对着天际遥遥一望,两边宫人衣袂随风流动,火红色的氆氇沿玉阶而上。 晨风又起,小皇帝竟然打了个冷颤,深吸口气后下了辇,昂然迈步上朝。 宣告退位的诏书此时就死攥在手里,软锦柔锻也让他深感扎手,刺痛。 堂前首位站着的那位,官袍蟒带,漫不经心的神采像极了心里的某人,却从来不是。 他只是韩焉! 不过如此! 皇帝压住心头的怒火,扫视下朝殿,周真果然来了,与他交换了个眼神后,又默然地将头一底,退立在一侧。 于是,他又将视线投向了韩焉。 韩焉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神情挑衅又煽惑。好似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 皇帝别过头,将手上的诏书缓缓展于案台上。 目光在“一怒失声,自知无能。”几字上停滞。 “皇上,该早朝了。”韩焉施礼提醒,皇帝举眸,对他冷冷一笑。 只要杀了他,韩朗就能安全,就能回来。 只要韩焉死。 韩朗就能没事。 思及至此,当今圣上霍地站起,一拍龙案,喝道,“来人,给朕拿下韩焉!”案上明黄色圣旨被扫落,锦轴沿着阶台滚下,拓开。 第三十五章 “周真!朕命你将韩焉拿下!”见朝上毫无动静,皇帝又加了一句,霍然起身。 堂下文官顷刻跪下一半:“圣上息怒,息国公为国操劳声名正隆,还望圣上三思!” 皇帝怒极,十指簌簌发抖,只是重复:“周真,朕命你将逆贼韩焉拿下,你莫非聋了!” 周真迈出一步,慢慢将眼抬高,看住韩焉。 韩焉摊手,一笑:“圣上的话就是圣旨,你还犹豫什么?” 束手就擒毫不反抗,他这姿态做得完美,堂上另一半文官也开始下跪,齐声:“还请圣上三思!” “韩焉逆上作乱,其罪当诛,朕命周真督刑,今日午时问斩!” 龙椅之上这一句掷地有声,震得群臣只好沉默。 大殿内朝阳半斜,韩焉就这么被推出了门去,自始至终无言。 皇帝在原地喘气,这才慢慢落座,强撑住底气,发话:“边关战事如何,潘元帅现人在何处?” “回圣上,月氏强攻不下,现已撤军百里,潘元帅已然领兵回朝。” “那好,传旨,命潘克领兵,火速还朝!”皇帝将声音拔高,回想韩朗眉目,学他将眼半斜冷冷横扫:“还有你们,谁要敢再替韩焉求情。求一次官降三级,求三次其罪同诛!退朝!。” 走出大殿坐上龙撵,皇帝这才放松,身上冷汗层出,连龙袍都已湿透。 堂上制住韩焉,这才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 第二步是换下悠哉殿所有太监宫女,把韩焉爪牙拔净。 心念至此他连忙发声,传御林军统领到跟前,问:“你还记得是谁提拔你到这个位子吗?” “臣记得,是韩太傅。” “那好,你领人随我回悠哉殿。另外,传刘总管,朕要换殿内宫娥太监,让他去殿外候着。” 统领领命,立刻带人跟随,一直跟他到了悠哉殿外。c 一切都很顺利,悠哉殿内外人马很快换血,林统领也一直在门外,随时听候差遣。 剩下的第三个问题就是楚陌。 皇帝深吸口气,将殿里所有人遣尽,抬手,将暗室机关打开。 暗室里面关着楚陌,地下有条通道,一直通到金銮大殿龙椅之下。 往常皇帝早朝,总会按下机关,将地道入口打开,和楚陌一起去到大殿,龙椅上光线昏暗,两人双簧。 今日出发,他是预谋已久,第一次没有按动机关,没放楚陌进入地道。 所以楚陌现在仍然关在暗室,见眼前门户打开,缓步走了出来。 皇帝抿唇,右手在袖内颤动,将匕首握得更紧。 眼前这位也是韩焉爪牙,而且见不得光,他必须亲手解决。 这生这世,他是第一次动了亲手杀人的念头。 楚陌越走越近,近到了他攻击范围,可他右手却还在颤抖,抖到几乎握不住刀柄。 这一路两人都没有说话。 等皇帝发觉到楚陌沉默得诡异时,楚陌已然走到他身边,手起如电,将他右手匕首夺下,反手就搁上了他咽喉。 皇帝大惊,立刻就高呼了一声:“林统领!” 门外林统领闻声动作,不过却不是进来救人,而是在殿外拽住门户,将最后的缝隙掩住,隔断了他这声惊呼。 殿内安静,一丝微风也无。 楚陌将那匕首满满抬高,滑过皇帝脸颊,轻声:“原来圣上已经能够重新说话。韩国公说圣上即将有所动作,要我提防,果然是半点不错。” 皇帝双腿发抖,已经快要维持不住天子之威,只得嘶声:“你居然拿刀犯圣,真是不想活了吗!” “不想活的只怕是圣上。”楚陌冷笑,抬起匕首,拿刀柄一记砸上皇帝后脑:“要知道,你一旦开了口,就是枚再也控制不住的棋子,唯一的下场就是毁灭。” 皇帝应声倒地,连声挣扎也没能发出。 门外林统领这时通传:“禀圣上,王宰相领百官求见,说是要圣上三思,收回成命。” 楚陌不应答,拖皇帝到暗室,将门合上,这才到门口,清了清嗓子发话:“我现在不想见他们,让他们就在门外,听我口喻吧。” 当今圣上的反复无常,百官们今天是亲眼得见。 早朝时才发话要将韩焉斩立决,这才一个时辰不到,又传口谕说赦韩焉无罪,宣他立刻来殿晋见。 从始至终悠哉殿大门紧闭,等到韩焉听命来见,才由林统领拉开一条窄缝。 韩焉低头,从那道门缝里进去,第一眼就瞧见了坐在龙椅的楚陌。 那一刻他神色微变。 楚陌不曾察觉,连忙从椅上下来,走到他跟前,道:“国公所料不差,圣上果然有异,在殿上,他为难国公了吧……” “他为难不了我。”韩焉淡笑,将他话头截断:“他人呢,是你制服了他?又传口谕免我死罪?” 楚陌应了一声,将暗室大门打来,领韩焉来看:“他人在这里,现在已经能开口说话,国公准备怎么办?” 韩焉笑,不答反问:“你说我该怎么办?” 楚陌立时明白,也不再多话,只是近前一步:“还望国公守信,将来事成,放我和我弟弟自由。” “那是自然。”韩焉点头,一只手掌握上他肩:“这里你先周旋。我还有事,圣上……,就暂且关在这里吧。”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从悠哉殿出来韩焉发话,脚步匆忙,后头跟着林统领:“日后事成,我定会封你做个将军,让你披袍上阵,隧了你心愿。” 林统领连连称是,跟在他身后,极小声:“那么,还是依照原计划,一旦事成,悠哉殿里那个……声音,立刻做了?” 韩焉不语,连个手势也懒得比划,只是狭了下眼,表示认同。 前头就是宫门,林统领止步,他则快步跨出宫去,一步踏上了官轿。 轿子起步如飞,管家急步在轿后跟着,听他发问:“潘克那边动静如何?” “回主子,月氏已经退兵,潘元帅率部下星夜兼程,正急赶回朝。” “那好。你宣林落音和莫折信来见我,现在,立刻,马上!” “莫折将军……”管家闻言却是顿了顿:“回主子,方才尚香院的老鸨来话。说是莫折将军在尚香院会了一个人,她在门外偷听,觉得那声音很是耳熟,像是……像是……” “象谁?”韩焉闻言顿了顿,示意轿夫停步,伸手将轿帘撩开。 “像是二公子。” 那厢管家回话,五个字,清楚明白。 第三十六章 “今天我们玩什么呢?”一早起床韩朗就哈欠,拿头发去撩拨华容面孔。 华容眯眼,笑:“如果王爷昨晚没有玩够,可以继续玩华容。” “玩是没玩够,不过咱可以换个玩法。”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太傅玩花样。 华容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还是堆笑,右手撑腰起床,替韩朗拿帕子抹脸,一边拍马:“王爷趣味高雅,华容一切都听王爷的。” “那我们就去踏青吧!”韩朗霍然起身,懒腰伸得极是夸张,似乎兴致很高。 踏青。 酷日当头,带随从一帮前去踏青,韩太傅的趣味果然是与众不同。 马儿们一路狂奔,到郊外一块野地时韩朗这才伸手,示意众人停下。 下马之后他又伸手,大声:“本王爷尿急,你们急不急?” “急!” 随从里面应得最大声的自然是华贵。 “那大伙来尿尿吧。谁尿得最远,本王赏银百两。”韩太傅第三次将手举高,‘哗’一声撩开了长衫。 随从们满脸尴尬,可也不敢违拗,只得齐刷刷站成一个半圆,纷纷亮剑,一起替眼前野花施肥。 华贵憋尿最久,这次力挫群英夺得赏银,明明心里乐开了花,结果收银票时还是撇嘴,装作不屑,哼一声:“比赛尿尿,王爷还真是,形势如今都紧张成这样了,还没个正形。” 形势紧张,居然已经紧张到华贵人都能察觉! 韩朗大笑,一屁股在草地坐下,摆个更没正形的姿势,回他:“你几时听说过韩太傅有正形了,笑话。”一边又指指华容:“我看这个地方挺好,咱们就在这里赏花下棋吧。老规矩,一局棋一百两。” 韩太傅棋篓子之臭是天下闻名,华容连忙咧嘴,伸出两个指头:“不如二百两一局吧!” “二百两就二百两!”韩朗爽快,一招手:“流云,上五子棋!”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韩太傅玩花样。 这次韩太傅花样玩得阴险,生生把华总受也绕了进去。 臭棋篓子韩太傅的五子棋技艺却是了得,一局二百两,只消片刻功夫他就能到手。 下了一个时辰,华容已经输了九千两白银,连眼珠子都发青。 韩朗嘴巴则是咧到了耳朵,一边等他落子,一边闲闲打量四周,感慨:“夏日里野花虽然不多,但风韵别具,比华总受不差,华总受你生不生气?” 华容捏着他的白子,正担心这一子下去又少了二百两,头也不抬就回:“我不生气。转眼就会入秋,我花开后百花杀,它们美不了多久。” “我花开后百花杀?”韩朗闻言失笑,探手过来,从他腰一路下滑:“黄巢的《咏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没错没错,是我见识短浅,菊花一开百花皆杀。咱华总受才是真正的傲啸天下!” 说完之后他又前倾,舌头伸出来裹华容耳垂,低声:“如果我说,我愿意将你这朵菊花养起,养一辈子,你可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华容终于落子,脸上也笑开朵菊花:“只要王爷……” “只要我重新掌权,放了你家大哥是吗?”韩朗将他话头接过,伸手落下一粒黑子:“我知道,咱们华总受的真心历来就不白送,要拿真金白银来换。不过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问我形势如何,难道你不关心不在意?” “请问王爷形势如何?”华容果然从善如流。 “我大哥和我,你觉得差别在哪?”韩朗却答非所问。 “王爷比大公子风流。” “风流……好字眼!”韩朗抚掌:“说得对,我和我大哥最大的区别就是我死不正经。他是正襟危坐的君子,事事计划周全。可我,却是个老虎追到脚后跟,还有闲心回头瞧老虎公母的主。” “君子和浪子,你说……”微顿之后韩朗又将一枚黑子举起:“这一局棋,到底谁会赢?” “当然是王爷!” “听华总受的!”韩朗高声,黑子落下,前后夹击将白子围住,连成了一线:“二百两!现在你欠我九千二百两!” 华容扁嘴,面皮更青,只差没当堂吐血。 韩朗就更快活了,干脆在地上拔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头枕上华容膝盖,眯上了眼。 “莫折信,信莫折,好名字,但愿你人如其名。” 这一声喃喃则是极低,连华容都不曾听见。 同一时刻,韩焉则是忙到手脚打结,正蹙眉盯着管家:“是韩朗?!你说韩朗去见莫折信?他们说了什么?尚香院的人呢,既然知道是他,为什么不给我拿下,他现在已经没有武功!” “回主子,二公子去找莫折将军,是要将军帮他。可是莫折将军一口回绝,说是二公子不象大公子,心里没有‘家国’二字。” “至于二公子的去向,尚香院也派人去追,可是二公子身边有十二个高手,很快就把咱们的人给做了。” 管家的回禀是一喜一忧。 韩焉顿了顿,手指在轿上打叩:“这么说,莫折倒是可信?既然可信,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莫折将军和二公子也有前缘。他将这事瞒着主子,反倒是能显出他的为人。” 韩焉沉默,对莫折不予置评,过一会才抬头望天,叹口气:“你说老二他能藏在哪?这京城三尺地,可还有咱没有挖到的地方?” “回主子,咱们的人真已经挖地三尺,一刻都没闲过,再没有什么可能的地方漏下。” “漏下……”韩焉念着这两字,食指打叩,越叩越紧,最后忽然停住。 “有一个地方我们漏下了。我家老宅。”他慢慢勾起嘴角,迎光将眼眯起:“老二,我言出必行没马能追的二弟,你是不是转了性,藏身在那里呢……” “领人去我家老宅。还有,传林落音和莫折信来见我。立刻,现在,马上。”最终韩焉发话,将手一挥,轿子立刻如风,没进了暑日长街。 第三十七章 林落音见到韩焉时,他独自坐在树下饮茶。地上,树影班驳。 白亮的日光从他身后透出,如芒刺目,整个人都像变得透明,只隐约见些虚廓。 “唰”落音身后一声扇开,他扭头一瞧,只见一长衫书生,折扇慢摇,气质风流,脸轮清俊白皙,而双目却犀锐得让人生寒。 四目相对,两个心底各自了然。 落音自然猜到了,眼前这位就是在朝堂上传闻的莫折信。 两人先后向韩焉施礼。 韩焉见他们来了,放下茶盅,直接下令,简单明确:林落音出兵对阵潘克,莫折信留下镇守京畿,事态紧急,再无闲话。 “遵令。”落音和莫折二人毫无犹豫应声后,便欠身退下。 天上几朵浮云悠然飘过,韩焉又举杯,管家这时来禀,老宅确有韩朗,可去时就只见房子的光叔被五花大绑捆着,说人今大早溜了。“已经派人去追了。” 韩焉点头称知道了,管家犹豫没离开的意思。 他抬眸询问。的34 “既然怀疑莫折信将军,又何必让他驻留京师?” 韩焉笑而不答。如果皇帝没开口,所有的决定他不需要做得如此仓促,现在逼到如此田地,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罢了!林落音更擅长野战,派他去对阵潘克是最合适不过。再说,那日你们在尚香院不是听见了吗,莫折有言,帮我不帮老二,因为老二心里没有家国两字。”他最后摇首,将手抬起,背靠着粗糙的树干,见日辉渗过他的指间,“就这样吧!” 既然再次注定是对手,那奉陪到底,天经地义。 兄弟,兄弟,连生之命。 城外,烈日当空,一切依然好似浸浴在光中。 留守看家的流年突然骑马出现,见了韩朗翻身下鞍,单膝跪地禀报,韩焉已经剿了老宅,谁都回不去了,追兵随时杀到。 韩朗意兴阑珊地上了马后,又回首向京城遥遥而望,马蹄在原地踏转了三圈。 城郭外远处炊烟袅袅升起,随风而散开,再不见踪迹。 “华容,你信命吗?” “不信,我只信王爷能实现诺言。”阳光下半人高的碧草如潮起伏,那片苍绿映进华容眼里,却如上古的深潭,不起一丝涟漪。一只枯叶蝶,巧妙地停在他的头上。 引得韩朗大笑,催马欺身靠近,呼气吹走蝴蝶,在华容耳边轻语,“是句动人的话,那你可要跟紧了!” 于是,大家开始收拾,准备潇洒逃逸,与潘克队伍汇合时,流云忽然冲了过来,面如死灰,“华贵不见了!” 众人也随之脸色大变,韩朗眉头一皱,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真快。” “我要去找!”流云执拗地转身,而深谙他的流年已经接到的韩朗的眼神,一记刀手,将流云击昏。 “王爷。”华容呀顿不前。 “放心,我不会丢下华贵人不管,而流云也不是哭爹喊娘的种。”韩朗眼神似魔,冷冷地一踢脚蹬,语气生硬,不再恍惚。 ************ 徊风谷,夜无风。 两边山峰陡峭,削落直下。 谷内,旌旗垂挂不动;谷外,林落音驻军营盘却是战气冲天。 “潘克还是按兵不动,不肯出战?”林落音盯着谷口问道。 “是。” 对于这个回答,落音也不感意外,他拢起眉,却也不得不心折,潘克布军巧妙。 两军相持,潘克偏偏就隔着沼泽地扎营,并成龟形,能伸能缩,能攻能守,又使得林落音占七成的骑兵完全失去了优势,令他头疼不已。 “当地百姓都打听清楚了?” “是!和将军上次探谷,发觉情况相符,这徊风谷,一进谷风向就会大变,四下乱窜,绝对是吃不准风头。” 落音阖眼深思,忽地又睁开眼睛抬头看天,“看这日头,近日里要下大雨。” 是夜,潘克军营。 逻兵注视着营地的周边,骤然有人发现林子那头有动静。 “有人……”巡兵话音刚落,就觉得脖子刺疼,紧接热腾的鲜血喷射四溅,一箭已洞穿喉咙,人轰然倒地。 刹那,带火的箭支在空中交错。林落音开始了又一轮火攻夜袭,目的明确,必须在雨前把他们引出沼泽。 硫磺味伴着沼气近糜烂的气息四处流窜扩散,潘克挥手亲自指挥众兵士救火。 但很快风就转了方向,逐渐向林落音那边吹去,使他不得不又一次鸣金收兵,一切如往常几次突袭一样,有惊无险。 太白星坠,绯红的火光逐渐褪去,一切暂时又恢复了平静。 潘克安排妥当了后,马上来到军营的一角落,向韩朗禀报。 却见韩朗早就负手站在自己帐前,半眯的星眸似乎穿透了这份嘈杂,根本无视混乱。他的帐子早移设在营边的一角,偏离沼气,林落音的箭支再厉害,火势再猛烈,也烧不着他们。 “王爷,对方的突袭日趋频繁,可见林落音已经快沉不住气了。” 韩朗眸光流转,阴鸷一闪而过,“他怕下雨,我却在等雨。” 潘克低头,铁盔下隐隐散腾出杀气,“王爷,精甲军早已准备妥当,随时候命,回敬林落音。” 韩朗颔首,正要说话却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头就瞧见大汗淋漓的华容,他摆手让潘克退下,人迈步走到华容跟前,探身鼻尖轻蹭华容的,“你不好奇?” “华容相信王爷。”华容对外依旧装哑巴做手势。 “来吧,猜我精军何用?猜对了有赏。”韩朗边大方地替华容抹汗,边狡猾地诱惑。 天已然亮透,大伏天朝阳日光灼灼。 华容咧嘴笑笑,抬起眼睛,双手挥动轻盈,“潘元帅返京匆忙,军中没有足够的军粮……这次精兵是要抢粮?” 韩朗得意地摇头,“精兵不过百余,哪里运得了很多粮食。” “莫非是去烧粮,弄得双方旗鼓相当?”华容追击。 “华容身体不好,脑子也跟着变笨了。夏日烧军粮,岂不是笑话!如今哪里会没东西吃?”最近他人冒虚汗,体温却发凉,韩朗不是不知。 华容收扇无比遗憾地耸肩,笑容也随之褪去,摇头不猜了,谁知刚想转身,却被韩朗拦腰抱住,隔着薄衣摩挲着他,“提示句,我要他知道何为有气无力。” 华容眼波灵活出水,忍住微喘,毫不迟疑极轻唇动道,“毁盐?”蜻蜓一路低飞,空气中都透着粘稠味。 “我们回帐。”眼神不容反驳,意犹未尽地淫笑。 次日傍晚,天果然下起来了漂泊大雨。 帐内。 他们两人身先力行地讨论着花开结果问题,“弹”到激烈处,韩朗用手拨开华容额前的被汗浸湿乱发,盯着他的脸。 “王爷忘了菊花,只开花不结果。”华容含笑大胆回望,身体像把随时张开弦,支上箭的弓。 帐外。 雨无情倾泼斜下,突然一道电闪如链,撕破苍穹,鞭策天地。 精甲军潜行穿过沼泽,一出沼泽林,突然举旗,佯装突围,浑厚的马蹄下泥花飞溅,谁知没入对方营门,已经被箭雨吞没了。 领头的战马扑通倒地,人马顷刻间插满利箭。 炮鸣声中,后面有一骑兵已然冲到了前面,将快倾倒的军旗再次高举,“军规第一条,闻鼓进,听金止,旗举不得倒。违令者,斩!” 处于军营中心的林落音,很快听到了动静,他立即奔出帐,大雨劈头盖脸,几乎砸得人睁不开眼。 “禀元帅,敌军闯营,放火想烧军粮。” “这种雨天烧粮?”落音皱眉,明知道有诈,却没明白对方葫芦里埋的什么药。 风雨里那血腥味道越来越浓了,营门内外已冲得没有血色的尸体慢慢堆积起来。 “元帅,不好了!盐……被浸水了。”一个士卒飞奔来报,当空一声轰天雷鸣,几乎盖了他完整的句子,可林落音还是听得真真切切。 “还愣着做什么!救盐啊。”他咆哮着发令。 可等他赶到时,已经太迟了,军中的盐已经完全浸透,和着泥水河沙,汇合成一条条小溪完全水化,捞都捞不起。 落音双手一把抓起泥,水无情地从指缝流出;他不甘心,急中生智扯倒军旗,浸在泥沙里,却还是无力回天。 如今时晴乍雨、天气闷热,明显已过了沿海晒盐的最佳时期。而盐井所在地,均都在韩朗掌控的后方。 无论怎样,远水已救不了近渴。 满身中箭垂死的精甲军头领倒在地上,扫了他一眼,用尽最后一口气大笑,“终不辱使命,这辈子值了!”他的战马在一旁声声哀鸣。 林落音胸闷,眼前混沌,却又好似能见那厢韩朗伸手接着雨水,侧头莞尔。 翌日,一夜的大雨终于停歇,日不出,天却依旧热如荼。 人不动,都会不停地冒汗。 一场胜利,韩朗倒没显露骄横情绪,只不动声色询问潘克下一步意见。 “王爷,林落音现在定在气头上,现在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不如再磨上几日,他们没盐自然退军。到时追击也不嫌迟。” 韩朗托腮冷哼,“他什么时候成虎了?不过要收拾他,当然是不急;凭他的个性,也是退军时压后的命。说不准还想偷袭伏击,板回一剧呢。潘克,等到他们退到下坡山道,给我直接用山里的巨石,滚坡开路,全部碾死算了!” “是。” 韩朗扬笑,这类猫抓老鼠的游戏,向来是他的大爱。反正一个快没了粮,一个已没了盐。这仗打得真有意思,扳扳指头,估计自己秋日定能杀回京师;可一想起京城,他又拢了拢眉,“潘克,月氏国边境婆夷桥那事,你可看仔细了?” “绝对不会错。” “如此说来,京畿果然有内奸。不知流年留京调查,情况怎么样了。”韩朗凝眉又陷入沉思。 五日后,中招后的林落音无奈,只能拔营退兵。 而潘克见势立即下令,退原阵型,拉队呈弦月形,落日前全军出沼泽,不紧不慢地逐步收拢、压近。 多日无盐下来,林落音手下的将士,在酷日折腾下逐渐没了力气,就算看着饭都没任何胃口。 必须等到援军,林落音咬牙。 第三十八章 军队出了徊风谷,他全然察觉出谷后山势的陡变,高空中几只秃鹫盘旋飞过。 “咚,咚,咚!”三声炮响。 脚下砾石剧烈震动,林落音勒住战马,别过马头,要来的终于来了。“准备迎战!” 可惜他等来的不是潘克的大军杀下,而是黑乎庞大的山石,趁着地势,压着崎岖的山路,滚落了下来。 战马嘶鸣,列好的阵形骤然全乱。 列在前头反应比较慢的几个,还来不及呼救逃命,已经被活碾而过,残肢血肉成浆汁溅开。 林落音蹬马上前,枪头斜探地,紧闭眼双臂发力一挑,银芒电裂,这两人高的巨石,被他硬生生地挑开,“哗”地滚落山道另一侧。 马腿发颤,他长吁了一口气枪尖支地,谁知刚一抬头,第二块巨石已经到了。 “你们先撤!”林落音大吼命令,持枪再挑! 第二块石也滚开了。 大军狼狈往前,他果然如韩朗所料,一人断后,想要独力将巨石挑开。 这时,林落音只觉眼略微发黑,喉间涌起股股甜腻,一道血箭倏然从口中喷出。 潘克军队步兵拿着刀剑敲击盾牌,有节奏地逐渐逼近。韩朗得意地跟着这拍调,亲自下令军士斩断缚山石的粗绳,推石滚下山道。 “禀王爷,元帅。林落音卸了铠甲,放跑了战马,小的看他快不行了。” “他还活着?” “是。”小心翼翼的回复。 韩朗眨眼无话,都推下六块大石头了,怎么还不死;他瞟了眼身边正没章节乱扇风的华容,突然笑着建议,“咱们瞧瞧他去。” 崎岖道间。 单枪撑住一人,周身浴血;脚下泥地,也不规则龟裂散开。 林落音! 他赶走了已经累得不行的战马,卸下了盔甲,已经没有气力多撑哪怕一分重量。 双手因为力量透支,而不停地发抖。虎口全部裂开,皮肉都翻了过来,血蜿蜒顺着枪杆而下,滴答入土。 潘军杀到,并没有出手,只策战马步步围拢过来。 林落音咬牙再次拔枪。 银色长枪,天际划出一道流星,凛然之气直冲云霄。 带血枪尖卷风来袭,寒森森的煞气,如贲龙翻海,这刻的林落音,仿佛是苍穹炼狱间的利器,锐不可挡。明明是一人断后,竟然让人有百万雄师跟随其后的错觉。 潘克正准备催马迎击,却被韩朗叫住,打了个哈欠后冷冷一句,“直接点炮,轰他上天。” “王爷说过林落音是个将才,杀了可惜。”华容终于手势道。 “他是将才,就该反我?”韩朗睨了华容眼,反问。 “人有失手,马有漏蹄;华容愿意再替他作保。” “我若不肯呢!”韩朗瞳仁缩了一缩。 华容没回答,翻身下马,朝着林落音那方向走去。 “你敢过去,我马上点炮!” 华容径直迈步,丝毫没回头的打算。韩朗恼怒地夺过手下的火把,当下点燃了铁炮的引信。 信绳“滋滋”发声,华容就似聋子样,什么也没听到,不当回事。 眼看这炮的引信即将燃尽,韩朗下马箭步冲出,伸右手,一下掐灭了火头。 “王爷。”几名将军急唤道。 华容这才回转了身,躬身而拜,算是谢他不杀之恩。 韩朗冷笑,一把推开相扶之人,将被炮引灼伤的右手扬起,“华容,你不用得意,要饶林落音没那么容易,今我伤了哪只手,就用他哪只手来抵!” 华容也不客气,站在那厢缓缓施礼,手动回答,“悉听尊命。” 交代完毕,华容拂袖要走,却被韩朗追上拦抱上马。 马上的韩朗诡秘的笑容,声音也变得低沉,“我反悔了,你回来吧。” 华容深吸口气,细长的眼睫半垂,掩住含带心绪的眸光,人缓缓开扇轻摇,“王爷究竟想怎样。” 韩朗眼波流动,透出浓浓戾气,“要么留他手,要么留他命。” 雨又开始淋漓而下,林落音还在原地站着,枪尖支地,眼眸横扫众人,丝毫也不畏惧。 身后大军已经撤去,狭长的徊风谷底,如今就只余下他断后,一人迎对潘克千军。 包围圈正在缩小,最里圈的那些刚刚被他斩杀,很凑巧,刚刚好二十人整。 外圈的人见状难免胆寒,上前的步子一时停顿,握刀的手在集体颤抖。 力竭之虎也是虎,光凭他一人断后单枪挑石的胆气,已经足已让人畏惧。 徊风谷此刻无风,气氛一时凝滞。 林落音还是那个姿势,只是被雨水裹住了眼睫,目光不再凌厉。 韩朗打了个哈欠,不耐,从华容手里接过雨伞,居然穿破人群,一步步朝林落音走去。 潘克大惊,连忙策马跟上,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厢韩朗却已立到了林落音跟前,站定,露出了他的招牌玩味表情。的71 “我敬你神勇,现在恩准你倒下。” 这句话他说得极轻,伸出的那根手指也毫无力道,只是轻轻推向林落音额头。 风声这时大作,林落音没有抬枪,居然被他这根手指推中,喷出一口鲜血,人轰然倒地。 他早已力竭,方才枪尖支地立身不倒,就已经是他最后的气力。 “收队回营。”韩朗这时高声,伸了个懒腰,回身,上马后来到华容身侧,一把抄起了他腰。 “请问王爷,林落音要如何处置?” 潘克问这句话的时候,韩朗正在帐内斜躺着,一只手捏着华容的头发,绕圈圈玩。 “华总受,你说该怎么处置?”微顿了一会之后他道,半个身子靠上华容肩膀。 华容耷着脸,慢慢手动:“王爷,我不是喜欢林将军,只是敬重他,和王爷一样。” “我问你该怎么处置。” “王爷圣明,王爷说了算。” “我现在问的是你。” “那就依王爷说的,废了他的……右手。”华容这个手势比得沉缓。 “右手?因为他使的是左手剑?”韩朗将眉挑了:“背叛我的下场不过如此?好,我依你,就仁慈一回。只不过这手……该谁来废?” 华容顿住,慢慢吐纳,将眼看住了韩朗。 “我。” 最终他比道,食指微挑,指向了自己心门。 雨停,日出,夏日的骄阳,是能把人热血灼干的。 林落音睁开双眼,抬眼望了望天,又望了望身周,大致明白自己状况。 这是在潘克军营,他如今赤着上身,被绑在一个十字木柱上,正在被烈日灼烤。 胸腔、虎口……全身,没有一处不痛,这说明他活过来了,不像当日在徊风谷,一口气已经杀到麻木。 天地还是有些虚飘,他还是看不清远处,只听到周遭有些喧哗,有个人在他正前方,正一步步走来。 等走得近了,他才看清那是华容,还是穿着一身绿,前胸被汗微微浸湿。 想说话,可是他发觉喉咙发涩,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华容更是一路沉默,走到他跟前,先是将他右手绳索解了,然后迎光,将手间长剑一分分出鞘。 就时间和距离而言,都足够林落音夺下他手里长剑,拿下他做为人质脱身。 可是林木头就是林木头,从始至终就只会看着他,抿着干裂渗血的嘴巴,生生挤话:“你最近可好?” 华容差些呕血,再无法可想,只得将剑身侧过,搁上了他右肩。 这一次木头开窍,终于说了句明白话:“韩朗派你来杀我?” 华容不答,只是一味看他。 林落音黯然,点头,半晌才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适合江湖,不适合党争。可是江湖寥落,我一个人去,又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隔平时他断不会讲,这时候说了出来,已是料定自己必死。 华容于是叹气,将剑高执,对牢他右臂,迎光斩下一道弧线。 而林落音到这时方才明白,眼里终于露出惧色,急急发话:“你该明白,我不怕死,可是不想做个四肢不全的废人!” 华容动作稍顿。 “如果你还念你我有缘,就违逆你家王爷一次,赏我个痛快!” 这一句已经有了怨愤哀求。 华容再次将剑抬高,看了看眼前这人,这道他常用来对照自己黑暗的光明,还是无话。 手起剑落,林落音右臂生生离体,鲜血喷薄而出,**辣溅了他满脸。 心不是不疼,只是出乎韩朗意料,他没有吐血。 来的时候韩太傅很有兴致,跟他下注一千两,似笑非笑:“我赌你会吐血。” 一千两,韩太傅这次又输了,华容冷笑,慢慢将脸上鲜血抹干,回身,一步步离场。 大雨才歇,屎壳郎出洞,很是幸运的寻到了一只牛粪球,兴高采烈地往前推着。 韩朗弯着腰,看它运屎运了许久,兴致大发,寻来一根树枝,一记将粪蛋插在了地上。 可怜的屎壳郎君顿时乱了阵脚,忙上忙下围着粪蛋打绕,却怎么也推不向前。 韩朗看得心花怒放,见身后流云来报,连忙招呼他蹲下,一起同乐。 流云只好蹲下,边陪看边回话:“华容已经将林落音胳膊剁了,没吐血。” 韩朗翻了翻眼,骂一句:“你就憋着!打碎牙往肚里咽,自己找内伤,可怨不得旁人!” 一旁流云不敢回话,只是蹲在原处,有些怅然若失。 韩朗于是侧头:“要是你家贵人也学他主子,当着众人的面违逆你,你会不会也和我一样,也给他个教训。” 流云讪讪,隔了一会才答:“小的不比王爷,小的没有志气,只盼他平安喜乐,至于他违不违逆我,并不打紧。”的bc 韩朗愣了一记,转瞬大笑:“的确,我和你不好比。我要是变得虚怀若谷,怕是天下人都不习惯。” 流云纳纳。 “平安喜乐……”隔一会韩朗开始念叨这四个字:“这么说,你果然是为他没了志向,好端端的想要退隐。” “不是。”那厢流云摇头:“小的只是觉得……有些累,想过些平庸的日子。” “有他没他你都要离开?没差别?” “差别有,只是退隐后的日子快活不快活而已。” “要是他已经死了呢!” “他不会死!”流云这句回得执拗,完全失去平日矜持镇定。 韩朗一怔。 身后这时来人,送来书信一封,流云拆开,看出是流年笔迹,连忙回禀韩朗:“圣上已宣布退位,由大公子承继大统!还有……,流年还说,他已经查出了内奸,这人最近动作也不小。” 第三十九章 “老子是顶天立地一条汉子,要想从老子嘴里套话,没门!” 被人捉住做了阶下囚之后,华贵的嗓门还是大得一如既往。 一旁莫折信稀奇了,拿鞭子去挑他下巴:“你有什么话可套?我干吗要套你龟儿子的话,我就不能直接把你剁巴剁巴喂狗?” 华贵双腿打摆,抖得地动山摇,嘴巴却是一刻也不肯讨饶:“我不怕你!老子有独门绝技,老子一点也不怕你!”的6f 说完双眼一翻,立刻直挺挺晕了过去。 没错,独门秘技就是昏倒,昏倒老子睡大觉,还怕你个球。 莫折信哼一声,拿水来泼也泼不醒,折腾好一会才决定不玩,拍拍巴掌出门,对天大切了声,也不知冲谁翻起白眼:“什么叫不般配。什么叫误了大好前尘!我看这个华贵挺好,我偏留着他,偏不棒打鸳鸯,老子怕你个球!” 皇城隐约可见,远远在两里开外,莫折却奉命不得再进半步。 一旁副将有些牢骚:“国公还是对咱们有所提防。始终不让咱们进皇城半步。” 莫折但笑,不予置评,只问:“城外战况如何?没了林落音,咱的人还能扛多久?” 副将弯腰:“目前形势似乎对潘克有利。但我方人数毕竟绝对占优,潘克那边又缺粮草,只要能撑过这阵,问题应该不大。” “没盐无首,能撑多久?” “是,所以等皇城这边事情稍定,国公肯定会派我们分兵增援。” “皇城……这边,事情也该定了吧。”莫折闻言眯了眯眼,伸手勒住马缰。 果然,不多事皇城消息已经传来。 皇帝已经下旨,传位韩焉,所有反对的声音也都已经被韩焉亲手掐灭。 这个天下,如今已然姓韩。 “那先………皇呢。”表示完忠诚和祝贺之后莫折又加了句:“现在天下不定,皇上最好要善待……先皇。” 天蓝帝周怀靖,如今已带了个先字。 这世事的确难料。 来人顿首:“先皇还居悠哉殿。这个将军不用担心,皇上有话,要将军领兵分两路,一路去城外援军,一路仍驻守皇城。” 莫折表示遵命,那人这才施施而去。 副将在马上跃跃欲试,请命:“要不就由属下领兵,去城外会一会那潘克和韩太傅?” 莫折不语,似乎还在守候什么消息。 不一会果然有人策马来报,说是有封书信要呈给将军。 信封打开露出第一个字,莫折就认出那是流年的笔迹。 他等候的消息已到。 “跟我回去,关于如何分兵,我要详细布置。”最终他一勒马缰,在马上朗声发话。 宵夜吃了十八个糯米糍之后,老王爷心满意足地在床上打嗝。 一旁周靖十万个不情愿地替他揉胃,撇着嘴:“现在时局大乱,人人都急着巴结新主子。爹你可好,又装病,装病就装病,还拉我来陪,你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不卖什么药。韩焉也不会是咱的新主子。这天下的新主子,很快就会是你,我的靖儿。” 老王爷翻身坐起,手仍巴住肚皮,不过目光却不再呆滞,拨云见日射出一道厉光。 周靖顿住,下巴险些脱臼。 老王爷笑笑,下床。 韩焉韩朗死生一战已在所难免,两败俱伤是必然结果。 月氏大军在边疆蓄势待发。 而他自己囤在城外百里枢机城内的精兵也已经万事俱备。 月氏国苦寒干旱,屡屡冒险来犯,倒也不是有什么狼子野心,只不过是想要些丰美的水土来养活他子民。 这就是他和月氏的交易。 月氏助他夺位,他便割三洲十城肥美的土地作为还报。 箭已在弦蓄势待发,他离他的目标已经越来越近。 “你什么也不必明白靖儿。”想到这里他直腰,伸手握了个空拳,仿似那些峥嵘辉煌的过去又被握在掌心,让他重新意气风发:“你只需等待,接下为父替你准备好的江山。” 同一时刻,皇城大乱。一直清闲的莫折终于派上用场。 一些韩朗的余党挥旗想要杀出城去,与韩朗潘克会合。 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不出两个时辰,莫折的副将就已经平乱,将人悉数围困拿下。 而出城前去援兵的莫折信这时也已赶到城外,一杆莫字大旗随风猎猎,眼见就要和林落音的部众会合。 得知这个消息时韩朗正从夜半春梦惊醒,耳朵贴在华容心门,很是用心地听了一会。 “我觉得你不正常,哪有人心跳得这么慢。”听了一会后他道,拿手指去捅华容。 华容醒来,眯眼:“王爷要做些个让心跳加快的事情请自便,不需要找借口。” 余音未散帐门却已经被人掀起,潘克亲自来报,只几个字:“那边援兵已到。” 韩朗微顿了下,手指恋恋不舍在华容下颚打圈。 “等我。很快我便回转,让你心跳到出膛。” 说完这句之后他才起身,老规矩,不穿内衫,披袍子穿战甲,就这么目带淫光脚踏方步出了门。 番外 “如果将离解了,我养你。” 华容记得韩朗的这句话,清楚的很。 而事实证明韩大爷的确言而有信,退隐之后自力更生,果然开创了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 韩大爷拉面,这个招牌很是气势磅礴地立在街头,因为风吹雨淋,又很是凄美地破落了,只剩下“韩大爷拉”四个字。 店里大厨自然是华贵,跑堂的是苦命流云,而做为注册商标的韩朗韩大爷,一般就坐在门口,笑眯眯接客。 来客见他生得风流,自然要拿眼光吃下豆腐,而韩大爷也毫不介意,媚眼甩得满场横飞,心里暗爽:“得瑟不死你们这些色狼,吃吧吃吧,韩大爷拉,韩大爷现拉,乘热赶紧。” 一行四人,就数华容活得最滋润,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就搬个板凳,坐在店子后门瞧姑娘,神情哀怨落寞。 他这种长相,哀怨地坐在路边,对姑娘们是绝对有杀伤力。 大约一半被他哀怨瞧过的姑娘都会直直走过来,盯他看上一时半会。 这个时候他就会装瞎,眼光穿过姑娘身体,毫无焦距地落在无穷远处。 今天这位姑娘就被他到,伸出手来,在他眼前舞了舞,见他毫无反应,立刻哽咽,无限唏嘘:“你看不见吗?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居然看不见?” 华容立刻垂睫,朝她展示自己最美丽侧脸,轻轻叹一口气。 姑娘的母性益发暴涨,心隐隐作痛,问:“你瞧过大夫没?为什么坐在这里,不想法去治?” 华容又叹口气,朝她露出笑容,无奈心酸那种。 “是没钱治吗?”姑娘果然上道。 这个时候,华容绝对会应时应景,叹上第三口气。 姑娘无语了,一小锭银子就这么被摆到了华容膝上,很轻很慢,带无限怜惜。 姑娘走远。 华容的眼里立刻放出精光,将今天所得的银子掏将出来,一锭锭仔细数了,数到心满意足,这才起身,去店里吃午饭。 店里客人依旧爆满,他无惧韩朗凌厉眼光,大无畏地挤在两个猛男中间,扬手:“给我来碗热干面,越干越好!”的87 韩朗差点呕血,不接客了,走过来,也硬挤上那根板凳,挤在那两猛男中间。 两猛男乐开了花,鼻血直在鼻腔里打转。 一旁流云只好走到厨房,小声跟华贵人说话:“给你家主子来碗牛肉汤。” 华贵脖子一梗,嗓门惊天动地:“我主子明明要热干面!还越干越好!” 流云讪讪:“他一个受君,吃什么……热干面。” “就吃!大便干结肠梗阻,我看你主子往哪插!” 这一句的音量更大,绝对霹雳全场,那两猛男喷面,白花花的面条露出鼻孔,顺带还捎出了鼻血。 而华贵人气宇轩昂,做好热干面,还亲自端将上来,恶狠狠放到桌面,又往里舀了两大勺辣椒。 韩朗的眼眯了起来,越眯越紧,盯牢他:“我武功已经恢复。” “咋的?” “不咋的,就是能把你打残,打到你不直眉阔嘴,变没眉猪嘴。” 华贵不响了,不和他争,只是脖子一梗,运足气才大喊一声。 “流云!” 苦命的流云应声而到。 气场尴尬。 隔了好一会好一会,这位仁兄才憋出一句,哀怨苦情。 “要不你打我吧主子……”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太傅不负卿。 苦命,原来也可以这么具体。 入夜,韩大爷拉……面馆歇业,一行四人得闲,应韩大爷邀请,同去游湖。 大半夜游湖,韩大爷果然还是韩大爷,变态一如往昔。 绕遍了整个湖边,被打到半边脸死肿的流云只找到一条船。 韩朗于是朝他撇眼:“要不你和贵人去那边树林……” 不等他放话完毕,那厢贵人却已经昂首阔步,两条腿齐齐跨上了木船。 没办法,和只杠头没理讲,韩朗只好跟上,一行四人,肉贴肉挤上了一只小船。 苦命的流云当然负责划桨。 而韩朗的手这时早已探进华容衣服,在他背上流连。 一番摩娑之后,他的唇开始下滑,从耳际一路滚烫,一直流连到锁骨。 就在这个时候他瞧见了华贵的双眼,瞪得跟牛一样一双眼,离他不到一寸。 韩朗不恼,媚笑:“也好,你看着点,咱的花式,可不是人人都有福学习的。” “我不要瞧你花式,我瞧我家主子,他说过的,他没原谅你,之所以和你一起,就是为了让你日日倒枪夜夜早泄。” 这一句又立刻把韩朗梗到。 一旁华容则是笑魇如花,冲他眨眼:“没关系,太傅不用理他,继续。” 继续! 这可是多日不见的鼓舞,韩朗激颤,立刻化身韩狼,张嘴在他身上啃咬。 **,腰肢……一路下来,在他意乱情迷欲火焚身的时候,目的地终于到达,他的唇,碰到了他刚硬的……一条铁底裤。 不,不是铁底裤,不是全铁,铸铁的只是关键部位,一把小锁,刚巧锁住了前鸟后花。 华容笑得益发妩媚,一只手高举:“贞洁裤,这花样太傅以前一定玩过。” 韩朗发出一声狼啸,哗一声将他按倒:“钥匙呢!钥匙在哪里!” “钥匙。你说的是这把?”华容眨了眨眼,把一直高举的那只手打开,给他瞧了瞧,然后五指松脱。 “叮咚”一声,铸铁钥匙立刻无情地坠入了湖底。 月亮这时探出乌云,圆到浑无缺憾。 韩朗抓狂,于是对月发出一声狂啸。 苦命的流云只好放下浆来,表示自己忠勇:“主子,要不我下湖去捞。” “你敢!” 华贵人的嗓门更是惊天动地。 小舟于是大乱,一番撕扯之后终于不堪,在湖中心翻了个肚皮朝天。 四人两对落水。 流云急着打捞他家旱鸭贵人。 而韩大爷则抱着华容的腰身,一路下潜,发誓一定要找到钥匙,不然就他娘的同归于尽。 满池荷花无声,夏风穿柳而过。 地球,又一次被淫荡的力量征服了…… 番外2 累尸成丘。 血洗平原,草随风如浪波动,空气夹带着浓浓血腥。 莫折信垂头猛咳嗽,人已经完全放松,开始信马由缰。 劲风猎猎,将他身后长麾如翅翼张开,其上绣的白狼图腾随风而动,栩栩如生。 莫折信,白狼一只,爱出奇兵,打仗不讲“道义”二字。水战,他射杀船夫;陆战,他压俘虏当盾牌、挡箭雨。 阳光穿透云层射下一束束的光,逆风中莫折下马。 身后,有伤人挣扎着撑矛起身,“你是援兵,为何屠杀我们?” 莫折信回头,却见一张被血污得看不清模样的脸。 反正不认得,没差的。 他亮剑出鞘,不紧不慢地补上了那么一下,直接送人归西。 当剑身没那人胸口时,他才冷漠地开口,“败将残兵,已经可耻,竟然连元帅都敢弃,留着何用?全都该死!” 抽出剑时,突听到远处号角吹起,干戈震动大地,身旁坐骑闻声踏蹄,扬脖嘶鸣催他上马。 “咳,咳。”莫折信踩住死将的头,利用尸首上的头发将剑身的血渍抹净。 来的果然韩朗这支“叛”军。 两军对阵。 莫折信复又上马,摘枪遥指,“韩朗你的人头,又升值了。” 韩朗一骑当先,咧嘴大笑,“我就在这里,要人头,你来呀。” 平原再战,两败俱伤, “熬”杀到入夜,终于收了兵。韩朗军生擒莫折信,算是险胜。 事实证明,莫折信是相当难缠的敌手,而—— 有他助臂是相当可、靠的。 韩朗军帐。 “蜡制箭头,撕杀演习,中箭装死这类窝囊仗,也只有你个爱看热闹的种想得出。”莫折信边咳嗽,边拔出卡进鳞甲缝隙上箭支。 韩朗懒懒道,“莫折大将军,蜡不便宜。”而且他事先还命人烘烤过,保证箭头遇甲就粘。 莫折信正要开口,却见流年木着脸进帐禀报,“装死的将士已经回营,林落音败军旌旗也已收藏好了,沙场弄成与帐中那位将军对杀的惨烈样。” 韩朗得意点头连声称好。 流年垂首再报,“只是,现下怕是尸体数量不够多。” “那就碎尸。”韩朗眼弯新月,“或斩或劈,随意。一分二,二分四,残臂断脚分散放开就成。” “是。”流年恭敬出帐,目不斜视。 “韩焉已坐龙廷,你我汇合足兵力足可以直捣黄龙,做什么还演这出戏?”简直画蛇添足。 韩朗支颐,望着自己的影子拗造型,“我都如此深情演绎了,自然有人爱看得要‘死’!” 让军兵装死沙场,就是隐藏自己的实力。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这只螳螂会玩弹弓,情况又会怎样呢? “而后呢?”莫折信问。 “你宁死不屈,收押入牢。林落音倒戈。” 莫折翻眼,站起身书生长揖,“王爷真给面子。凡事都想做到天衣无缝。” “就算天有了缝,我也自然能想办法给补上。”韩朗自信满满。 “那你命我抓华贵,又是想补哪条缝?不怕你家受大人知道?” 韩朗沉思后,眼一眯,“华贵的事情,我会重新打算。至于华容,我想他早就猜到了。”所以,他能让华贵安然活到现在。 “韩大人,当心走火入魔。” “好说。”这难道不是很有趣吗?他走的每一步,华容都能做出相应反应,或献宝,或装傻。虽然他也能猜出华容知道多少,却无法估量到他会做出反应。 就好似一条路,他走得过快,一直自傲没人能跟上;可如此太久后,才觉察到原来身边什么都没有,使得他不得不放慢脚步去等。忽然有那么一天,他回头,居然发现有人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 受则当受的华总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莫折兵败,韩朗险胜的消息很快传到京城。 金鸾殿上,韩焉面不改色,只淡淡地追问了下,韩朗行军的速度。得了答案,他又沉默片刻,旋即展笑,将话题转到秋收耕作上。尔后,再无他事,直接宣布退了朝。 左右大臣慌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满殿喧嚣。 而一直心虚的周真却缩在角落,同样疑惑盘据于心,却无心多问,最后只郁郁地叹口长气,甩袖撇下众人,径自回府。 谁知人刚入府,便听门卫告之,老王爷来了。 周真心头又是一紧,闷头进门,绕过长长的九曲亭廊,一抬眼就见老王爷半坐半躺地在湖中凉亭纳凉,黄豆大的汗珠沿着横肉直落,人倒悠闲自在,哼着曲闭目养神,肥手还不时地摸着自己那随时能向外喷油的肚子。 “父王。”周真遣退下人后,躬身。 老王爷睁眼,乐呵呵地问,韩焉的动向。 原来,他早就从派出的侦骑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两败俱伤,血染草原;他就等着这个结果。 “韩焉没什么举措,倒是从莫折信出征之后,宫里宫外就一直没有圣上的消息;朝野内外已经传言,他已经遭韩焉的毒手,不在人世了。” “那太好了,弑君之名由韩焉一杆挑,一旦推倒他,皇朝复辟,你就是做皇帝不二的人选。” 老王爷满脸赤红,兴奋异常地踱步抹汗,“我……我这就给月氏国消息,告诉他们时机成熟,要他们尽早发兵。”的bf 周真一听,皱眉迟疑地跪下,仰起脸,“爹,就此罢手吧!这皇位,孩儿不要。” “你说什么?”老王爷突地肚子上顶,差点来个鱼跃龙门式的跳跃。 “卖国求来的权贵,孩儿宁可不要!”衣袖下,周真暗自手捏成拳,微陷的眼窝里目光逐渐放亮。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 “蠢话!”王爷全身的肉开始晃动,“难道你要将这大好江山拱手让给他韩家不成!” “我……,韩焉是该死,但是我也不愿意帮月氏!” 王爷退后几步,逐渐敛住怒火,语气恢复亲切,“罢了!那我们先看韩家兄弟相残,等有了皇上确切的生死消息,再做打算如何?” 周真抿唇,半晌后终于点头,“是。” 光阴飞逝,芳菲渐落。韩朗队伍越来越逼近京师,而韩朗面色却是一天比一天难看。 原因之一,是粮草。 一场假仗,使得外人看来韩朗损兵折将,并无粮乏之忧;而实际上营里的兵士却是有增无减,虽说他已得了林落音和莫折信两路军粮,却因缺乏后备,就成了一大隐患。 而更令韩朗郁闷的是,自己实行速战,一路打来却只得城不得粮,韩焉早已先他一步秋收征了粮。 其二,为军心。 军营不知什么时候谣言四起,说小皇帝早已驾崩,韩焉为稳国安邦,全力对付月氏,才抗下重任,密不发丧。其他不论,就士兵看来,这仗就算打赢,也没了他们拥戴的皇帝,没了皇帝,就等于没了犒赏,这仗赢了又有屁用。 而且现下,韩焉成了为国为民,忍辱负重的圣贤;他韩朗却变得师出无名了! “没有圣上的消息,你们都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韩朗大吼,第一千零一次掀桌。派出去的探子都是窝囊废,回来只会摇头摊手! 帐内忙跪倒一片,叩头不止,“王爷息怒。” “滚出去!全他妈的,滚!” 一眨眼,营帐内外草包立即退了个干净,只剩下站在一边为韩朗徐徐扇风的华容。 “韩焉在等我入京……”韩朗揉眉心,怏怏道。 番外3 白痴都知道那是龙潭虎穴,可若不去…… 华容听后“唰”地收扇,嘴角上扬,朗声道,“王爷,你忘了还有我。” 韩朗托腮,目光闪烁,喜上眉梢地追问:“你打算怎么帮我?” 华容也迎合地露齿一乐,摇一手指,“我决定每日少吃一顿。” 充帐寂静,他开扇打风,帐外秋虫清鸣,仅此而已。 许久,身旁的人开始发声,音质温柔仿佛在笑,最具独特的是,语气还能略含磨牙节奏,“放屁!你每天才喝几碗稀粥,就算一天不吃,也省不了多少粮食!” 华容听后忙低头拨弄手指,不响了好一会后,最终抬起涨红的脸对韩朗道,“禀韩大人,我努力了,屁实在是放不出。华贵不在身边,没人炒豆子给我吃,所以您怨不得我。” “你……不用时时提那大嗓门”韩朗发急,过去生扯他两边耳朵,前后乱摇,“我现在要你假扮逃出城的皇上,来稳定军心。” 华容半张着嘴,会意后旋即赞叹,“王爷高招啊。” 韩朗眯眼回瞪,骂一句:“人装聪明你装傻,好,你就装吧!”突然坏笑,扯开华容的衣领,舌舔他锁骨,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爷的要求,可是让我提前上任啊……”华容仰看帐顶,效仿诗人抒发情怀的姿态,“提前啊……” “不是迟早要代替你哥哥,二公子?这次全当是练习。” “可之前所有的事,都该王爷自力解决吧。” “条件!” “吾很贵。”华容斜睨。 “华容,你说这世上钱与命哪个重要?” “钱就是命。”华容对答如流。 “我说要你选,你就得选。”韩朗松开自己的长袍,让大家坦诚相见。“你要命还是要钱?”摸着华容腿的手,慢慢上移去,嘴贴在他耳边,低哑命令。 华容妥协,无奈回答,“要钱没有,要命……”说到此处,被压在下方的他半支起身,手勾攀到韩朗耳畔,“也没有。” “银票王爷看着给。至于命……,我家贵人的命,也请王爷留着。”隔了一会之后华容又低语,额头落下一滴热汗。 “很好!”韩朗得答案后,身体顺势下伏,送华容一记力挺。 华容闷哼了声,扣抓韩朗双肩。 “楚二公子,我记得林将军的残手我还没处理掉。” 华容呼吸开始平顺,他掌住韩朗腰,回望。 韩朗森森一笑,“我记得第一次听你说话,说的就是封神榜。不如今天我们也效仿次,喂林落音自己胳膊肉,看他是否圣贤。顺带咱再打个赌,他吃是不吃。” 在韩朗手下当差主要讲究两个字——效率。 此时,白煮的肉汤就已经放到了林落音的眼门前,正腾腾冒着热气,足能体现手下办事的迅猛。 可惜沦为阶下囚的林落音却不合作,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肯喝。 不喝就灌。 “请吃夜宵,还犯脾气?”兵卒东张西望,欲找个合适的家伙,撬开他的牙缝,躬身正寻着冷不防身体被人拎起,甩扔出几丈开外,顿时倒地不起。 落音闻声抬起头,困顿不已。 “对不住,我嗓子不好;不能豪情地说‘住手’二字。” 跟前的莫折信慢条斯理地关上木栏门端详了会林落音的伤势,启筷拨弄着锅里的肉。“为什么不吃东西?我还指望你伤势快好,对杀一次过过瘾。” 被说到伤势,落音抿唇阖眼,不想搭理。 莫折对此报以冷笑,撂下筷子就对着他腹部猛送上几拳。落音张口,鲜血落地。 “你少条胳膊,叫林落音;少两条胳膊也叫林落音;你四肢全没了,只要还有一口人气,还是叫林落音。而叫林落音,就是伤我儿子流年的那位,我就不会客气。”莫折信别有深意地微笑。 “流年是你的……” “虽然我儿子多的是,也不缺他一个叫我爹。但儿子总归是我儿子,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他败在你手多少让我不舒服。”莫折看着地上的入土血迹,摊手耸肩。 “你想杀就杀。”林落音闷头,反正他早不想活了。 莫折莞尔从腰际摸出酒囊,拔了木塞,自己灌了一大口,将囊口递到落音嘴边,“我生性好战,有仗打就浑身舒坦。我等你伤好,咱们来个马上论英雄。” 落音迟疑,最后还是喝了口酒。黑重铁盔下,莫折信的脸显得异常白皙干净,无比自信的笑容,这才是军者的骄傲。 迷茫中莫折已为落音松了绑,“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当初你从戎到底为了什么?” 莫折信复命时,韩朗正在营边小解。 “他答应了?”韩朗问。 “差不多。”林落音是人才,韩朗头脑热劲一过,又不想杀他了。 “你可真能唬,不过也只有林木头这样的,才相信自己的肉会被人煮着吃。” “就是忒傻!这么热的天,他也不想想,废胳膊能保存几天!”华容就不会。 “你是不是打赌又输了。以后你打赌前,支会我声,我开外盘,准赚。”莫折不客气地点穿。 韩朗凶了他一眼,释放完毕,甩袖潇洒走人。“放手的石灰盒,我交华容自己处理去了。” “哦?” “断就断了,还藕断丝连。”韩朗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抱怨了句。 “攻京城还要过太行山,潘克该和你讨论这一天堑屏障的事。”太行山大小七个道口,虚虚实实进攻,总能得手。 韩朗摇头,“绕开太行,正面进攻。” 韩焉以为韩朗为稳定军心,必然抄近路,必将翻越太行。韩朗将计就计,只放旗手摇旗,穿梭太行山。 趁韩焉调兵而动时候,韩朗杀到京城郭外,兵临城下。 两个月的围城,终于让韩焉气焰殆尽。 韩朗终于下令,全军准备,次日总攻。 启明星亮,将士个个精神抖擞,进帐等令。 入帐前,流云叫住流年,“最后围剿韩焉,我会自动请缨,流年你别与我争。” 流年错愕间,只见流云一手折断箭支。远处的烽火照着两人的脸庞,忽明忽暗。 两个月围城,粮草用尽人心动摇,路到尽头,就连金銮宝殿似乎也不复昔日辉煌。 大厦将倾,这声响人人听见,所以早朝也不再是早朝。 空荡荡的大殿,臣不再臣,君也不再是君。 已经三日不眠不休的韩焉红了一双眼,只好将龙椅拍了又拍:“周怀靖明明在我手里,老二那里又哪来的皇帝,哪来的圣上亲自犒赏三军!” 一旁跟着的还是昔日管家,到这刻还是一如既往低头:“据说那假皇帝不曾露面,只是隔着纱帐发话,但是军内有曾上过大殿的将士,听那声音,还真是……” “真是!莫非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楚陌不成!” 管家噤声。 大殿内秋日半斜,过得许久,才有太监急匆匆来报,惶恐着打破寂静。 “启禀圣上,攻城号已经吹响,他们……开始攻城了!” 厮杀三日,城破,秋日染血,落地一片鲜红。 韩焉领兵退至皇城。 皇家朱门高逾十丈,但却关不住门外潮水一般杀来的将士。 外城,内城,韬光殿,纳储阁……一层又一层防线被破,韩焉听到那厮杀声越来越近,转瞬就已到眼前。 自家将士杀到只剩三人,而身周敌人如麻,一圈又一圈叠着,是如何也数不清数不尽。 到这时这刻,他只能握紧手里寒枪。 番外4 隔着一层又一层人墙,他隐约看见了韩朗。 韩二式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能看见那里面的讥诮。 几乎是不自觉的,他已将枪举起,右手衣袖鼓荡,所有真气都积聚在了掌心。 是时候了断了,这三十余年恨多爱少兄弟之情! 韩焉那杆长枪被他单手甩脱,穿破人墙呼啸着来到跟前时,韩朗甚至还没曾看清它是如何出手。 做人兄弟三十余年,这是第一次,他真正见识到了韩大的实力。 十丈之内,他韩焉要取人性命,那是千军万马也阻之不得。 韩朗苦笑,根本无力抵抗,只好眼睁睁看那枪尖直奔面门而来。 锐气撕破长风,一寸开外还直指他眉心,等真到了眼前,也是擦着头顶,在他发际划下深深一道血痕,最终“夺”一声刺进红墙。 远处人潮涌动,他依稀看见韩焉举起了双手,声音穿透人墙,无比清晰:“我束手就擒,但要韩朗亲自绑我。”的b05 流云闻言连忙错身,上前一步挡在韩朗身前。 韩朗冷笑,将额头一簇鲜血挑了,搁在唇间,这才将手搭上流云肩头,道:“你让开。他并不想杀我,我十岁时就百步穿杨的大哥,如果真的有心,就绝不会失了一丝一毫准头。” 皇宫内外掘地三尺,却仍然没有周怀靖和楚陌的踪迹。 韩朗只好下到天牢,去拜会韩焉。 牢房里光线昏暗,服了软骨散的韩焉只好斜靠在墙头。 韩朗走近,命人架起了一座红泥小炉,在上头不紧不慢地温酒。 酒香慢慢四散,韩焉也慢慢直腰,看着韩朗,眯眼:“不过仲秋你就要温酒来喝,怎么,肠胃差到如此地步了么?” 韩朗不答,只是低头,等那酒半开了才倒一杯,送到韩焉手间:“我记得肠胃不好的是你,从小就总害胃疼。” 说完又自斟一杯,举高:“你是我大哥,小时候待我亲善,这点我没忘记。但你也该知道,这一次,我再不会饶你。” “我知道。”的31 “如果你告诉我怀靖下落,我便赐你荣光一死,死后进我韩家陵园,还做韩家子孙。” “如果我不呢?” “不说你也要死,不过死法不同,死后赤身**,鞭尸三日,供全城人取乐。” 韩焉沉默,一口将杯酒饮尽。 “那我能不能知道,你缺粮短草,到底是如何赢的我?”停顿片刻之后他又道。 韩朗前倾,替他将酒满上:“其实论武功文采,你都在我之上。至于谋略,你我也最多不相上下,可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我都能赢你?” “为什么?”的ef “因为我风流。”韩朗笑,干脆就地半卧,一双长腿伸直:“跟你的人敬你怕你,随时可能背叛。可跟我的人却是爱我恨我,这一辈子都脱不了我掌心。” “你指潘克?他……” “我指莫折。” “莫折?” “是,莫折。”韩朗慢慢眯眼:“你可知道我和他是如何相识?可知道他生性荒唐,和我是如何地臭味相投?” “那流年呢,你抢他儿子。这也是做给外人瞧的戏?” “没有这出戏,你会信他有可能判我?” “尚香院里,他严词拒绝帮你,也是特特做给我看的一出戏?” “没有这出戏,你怎会留他在京城,将林落音送上门来,夹在潘克和他中间?” “那前日莫折领兵领粮前去援军,最后全军覆没,这也是出戏?” “没有这出戏,我粮草何来?又怎能引得那勾搭月氏的奸细蠢蠢欲动?” 韩焉再次沉默,这一次沉默了许久。 韩朗仰头,也一口将杯酒饮尽,起来又提那酒壶,超韩焉一举:“怎么不喝,朝里有奸细,你很讶异么,想不想知道他是谁?” “不想知道。”隔许久韩焉才回话:“这个已经不重要。以你今日胆略智谋,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那就干了这杯。”韩朗将杯高举:“你既然输的心服口服,就告诉我怀靖和楚陌下落,咱们兄弟好聚好散。” 韩焉应声举杯,然而动作却是极缓,仿佛这一杯水酒有千斤之重。 “你去找我府里书房,房里有个秘阁,里面有我特制的响箭。将这响箭放了,我的人自然就会放人。”最终他还是开口,将酒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黑漆漆不见半点光线的房间,连风也透不进来一丝。 小皇帝和楚陌促膝而坐,晨昏颠倒,已经不知道被关了几天几夜。 就在绝望达到顶峰的时候门吱呀一响,秋风裹着斜阳,豁然间就全涌进了房来。 不是送饭时候开的那个小口,这一次是门户大开全开。 两人连忙立起。 楚陌欢呼:“国公果然守诺,想必现在局势已定,来还我自由了!” 小皇帝则是怔怔,还未开口已经滴了泪,只是喃喃:“韩朗韩朗,你终于……终于还是没有弃我!” 天牢,韩朗亲手端来毒酒。 韩焉蹒跚着起身,走到一步开外抬头,问:“响箭你放了?” “放了,现在我在等消息,只要一有他们的消息,你立刻可以快活一死。” “不会有消息了。” “你说什么?” “我说不会有消息了。”屋里韩焉突然高声,长发后扬,一把捉住韩朗手腕,内力浪潮般往他身体涌来。 “永远不会再有消息,那只响箭,就是灭口的信号。”他道,嗓音邪魅,然而声线却是越来越低。 只不过片刻功夫,他已将毕生内力逆流,全部渡给了韩朗。 韩朗双手失控,那一杯鸩酒落地,立刻在地面开出一朵暗红色的花。 ※※※※※※※※※※※※ 有那么一瞬,韩朗不能理解眼下状况。 按照他对韩焉的理解,死后尸身示众,不能下葬韩家陵园,这绝对是个有用有力的威胁。 一向以韩家家长自居,并将自己当神的韩焉,当然会在意死后荣光。 而且按照韩焉为人,那句话也绝对不是玩笑。 他说人死了,那就是决计没有活路。 死了。 怀靖死了,那这天下怎么办。 楚陌死了,那华容怎么办! 一瞬不解之后就是狂浪一般的怒意,他将右臂抬起,五指张开,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韩焉顶上了后墙,将他颈骨卡得咯咯作响,一边咬牙切齿字字着力:“你当我不忍还是不敢,不会把你裸身曝尸吗?!” 刚刚输完内力的韩焉气息微弱,但仍睥睨着他,语气刚硬:“周怀靖本来该死,自始至终,我一点没错!” “叛国弑君,你还敢说你没错!” “韩焉韩朗,韩家哪个儿郎不比他周怀靖强上百倍!你自己想想,早十年如果是你来坐江山,不用分心来扶这摊烂泥,我大玄朝的土地,哪会轮到它月氏蛮夷来犯!” “篡位就是篡位!我韩家几代辅佐君上,你难道不怕百年声名毁在你手!” 韩焉沉默,片刻之后似笑非笑,那眉眼似极了韩朗:“声名?我浪荡不羁的二弟,你几时转了性,开始在乎别人说些什么?” 韩朗顿了顿,五指松了些。 韩焉又继续前倾,道:“你不肯做皇帝,是因为不愿被捆绑,要继续你的浪荡对不?” “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全天下都是你的,不能受贿不能贪污,远不如你这个散漫的太傅好玩,是不是?”之后他又加一句。 韩朗慢慢垂头。 在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还是他这爱少恨多的大哥。 身后这时响起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是流云,到他身侧立刻附耳:“王爷,大事不好。” 韩朗心尖狂颤,极是缓慢地回身,深吸了口气,这才发问:“是他们……死了么?你亲眼看见了尸身?” 流云立刻跪地。 态度已经表明一切,不可能再有奇迹。 韩朗又吸一口气,沉腻的一口气,从胸腔到喉口,渐渐升腾起一股甜腥。 而咫尺之外的韩焉靠墙,就这么慢慢看他,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沉默在斗室内流动,象把钝刀,割着三人神经。 韩朗慢慢摇晃,转身,等和韩焉面对面了,这才将一口血吐出,长长喷在韩焉身上。 “我知道你想什么。”他笑,到这时这刻,反而恢复一贯轻蔑浪荡:“你想我做皇帝,做你没能做完的事。” 韩焉也笑:“还记得小时候我和你争一块大饼么?现在也是一样,这江山就好比一块大饼,如果能够争到,我当然最好自己落肚。可如果没希望自己落肚了,第二选择,我就是给你。” “可是我没有兴趣。”韩朗将手摊开,步步退后:“再者说,你也看见,我又吐血了,就算你将内力给了我,我也活不过明年,你的算盘,最终还是落空。” 韩焉继续冷笑,将凌乱的衣角仔细掸平,这才和声:“只可惜这世上的事未必都如人意,有的时候你也没得选择。” 韩朗顿步:“我说我不会做你这个皇帝,你该知道,若我不愿意,上天入地,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勉强我。” “那我们来赌最后一个东道。”韩焉直身。 “第一,我赌你会做这个皇帝。” “第二,我赌你心心念念的情爱不过是场幻影。” 这个局没人应,那厢韩朗踏步,早已跨到门口,扬起一只食指,只得一句。 “他的命是你的了,流云。” 流云腰间配着一把刀,吹毛短发的弯刀。 韩焉如今就正看着这把刀,淡淡:“我告诉你,你姐姐随云是怎么死的。她是甘愿引颈,被我一刀割断血脉而死。” 流云拔出了刀:“我和你公平比试,我没内力你服了软骨散,咱们只比招式。” 韩焉侧头:“那如果我说,我其实对你姐姐并非假意,你可会心软,饶了我?” 流云冷笑,“我想大公子到地下,直接和姐姐解释,更现诚意。” 韩焉睨窗外,嘴角一勾,“说的也是。” “我现下只想知道华贵下落!我没见到他的……” 韩焉双眸一眯,随即缓缓抬头直视流云,目光清明,“我几时会在意这种小人物的生死?估计是早让人挑光了筋,做弓弦了,再不就喂了狗。” 流云怒极,低喝一声,弯刀在半空华光一闪,一个转瞬就已割到韩焉喉间,在那上面划下一道长痕。 番外5 韩焉叹口气,面色如常,只是伸手上来按住伤口,道:“现在你大仇已报,就再耽搁片刻,听我说三句话。” “你就算说破天去,我也不会饶你!” “你以为我真的怕死?”那厢韩焉抬头,眸里刺出道锐光,五指渐渐盖不住伤口,指缝间鲜血狂涌而出。 流云怔住。 “第一句,将离的解药在老王爷那里。我知道我告诉了你,你就算拼死也会寻到。” 这句说完鲜血已将他上半身浸透。 “第二句,你告诉他,他只管将我挫骨扬灰曝尸荒野。来日这天下都是我韩姓,天上浮云地下哀草都是属于我韩家所有,哪一方哪一寸不是我韩家后院,葬身哪里,我都是韩氏子孙,入的是我韩氏土地!” 话行到这里流云已经侧目,已经抬头,在等他第三句。 “第三句……”韩焉顿了顿,身子坐正,另只手将衣衫缓缓抚平,目光虽然开始涣散,但姿态仍象个脚踏天下的帝王。 “我没错。我是败了,但是从始至终,我没错。” 这句说完之后他将手放开,那一腔鲜血顿时委地,染红他衣袍鞋袜,也染红这三十余年为人兄弟的岁月,最终在一尺开外凝滞。 从牢房出来,流云发现韩朗坐在台阶,外头的秋日虽然犹烈,但却照不见他脸孔。 流云知趣,缓步上前,在他身后垂手。 长久的沉默之后韩朗终于伸出一只手,懒洋洋地:“你拉我一把,我没力气。” 流云连忙扶他起身。 “你会不会觉得孤单?”上一步台阶后韩朗说话,回头看自家影子。 韩大死了,他自然孤单,那老宅繁华仍在,可如今天地朗阔,却只余他一人姓韩。 流云没有说话。 韩朗于是又上一步,轻声:“你会不会觉得害怕?” 这一次流云抬起了头。 “你从没见过我害怕是么?”韩朗停住了步子,一只手去扶额头。 “可是现在我就害怕。韩大死了,韩二只是孤单。可是楚大死了,我却害怕。因为楚二还在等我消息,我害怕,我该怎么告诉他,这绷住他人生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日将落,傍靠在夕阳旁的云彩,半明半浊。 瑟瑟风起,丹枫满庭。 胖王爷窝在软软的棉榻上,双手环着自己的大肚子,闷乐。等到了,他终于等到了,等到了坐山观虎斗的这刻。不,不是等,是他创造的,是他亲手创造了这次翻天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举起了肥粗的双手,小眼放光,仔细端详着。 一山难容二虎,所以他好心地为韩家说话,巧妙地让留下另外一只斑斓猛虎。是他献计让皇后下毒将离后,重用韩朗;是他说服先皇留藏韩朗要求赐死皇后的奏章,并辗转地告诉了韩焉;他长舒出一口气,计划并不周详,运气却惊人地好,终于等到韩家两兄弟他们势均力敌,如今得到的消息都是两败俱伤,是该出手收网的时候了。用心的人能渔翁得利,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螳螂捕蝉,黄雀于后。他已经派自己的亲兵秘密入城,伺机而动,此外城外十里更是藏着他从枢机城调来的上万将士,只等着内外夹击,偷袭围剿,打韩朗个措手不及! 为求个万无一失,他还瞒着自己那傻儿子,将消息传到了月氏,要他们即刻发兵骚扰边境。 相信不久…… 他露笑,将手后枕,仰面又舒舒服服地躺下;自己龙袍加身,已不再是梦。 银月东升那刻,德岚寺莫名地敲响了第一声禅钟,一声紧跟一声,前前后后共响了十八声,声声凄哀悲宏。 当第十八声钟响余音消散之即,书房门突然被踢开。 假寐的王爷,一个激灵地翻身,从棉榻窜起。“发生了什么事?” 流年靠站在门前,“我家主子来了,特来命我通报声。” 老王爷无辜地眨眨小豆精光眼,向流年身后望去—— 门外庭院内二十多骑全端坐马上,同色甲胄,各个英姿挺拔。为首那员大将坐下的黑马,相当不逊地侧头甩着粗气,乌亮的长鬃潇洒垂边。 凉风横啸,乌云穿过树梢,遮了月光,寂静中裹住杀气凛凛。 而这马上战将,正是传言中被拘禁的莫折信。 老王爷心猛地一抽,目光闪烁,嘴上挂笑“你说,谁要找我?” “请王爷移步,客厅说话!”流年当着他的面,冷冷地沉肘撤腕,缓缓抽出了腰中的长剑,剑刃森然,没带丝点温度。 未进大厅,胖子王爷就见韩朗已然站在门前等候了。 乌云缓移,月色光照,一切逐渐清朗。 厅外廊下,几十名战士铮铮铁甲,左右分开列站整齐,四周隐隐散出摄人的血腥味。 见了老狐狸那身,能跟着步调一抖一抖的肥肉,韩朗照常恭敬地施礼,“王爷可好?” 王爷开始摸肚子,“很好很好,最近吃的很饱,只是便秘总是不好,放屁臭的慌。” 韩朗轻叹口气,面露无奈,半垂的眼睫将双眸的凶光深深掩住,待他抬眸时,已然平静地向两旁扫视了下。 铁甲兵齐齐解下系在腰间的皮囊袋子,将其中物件随手抛到王爷跟前。 “骨碌碌”。 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老王爷的目光开始凝滞不动。 番外6 “王爷,我的手下笨拙,肆意地杀人放血,玷污了他们脸,您老人家是不是不好认?放心,你派潜入京城的各部将领首级几乎都在,应该一个都不少。” 韩朗适当停顿,冷笑地看着胖王爷轰然坐地,肥手哆嗦地藏进广袖,人却仍不认死地昂起头回看自己,“当然,令郎周真不在此列,他在厅里——” 王爷顺着韩朗手指望去,是活的,周真嘴勒布条,颈上架着数把雪亮的钢刀,衣袍残破团团渗血,脸挂血彩,人活生生地站着厅正中。 活着!王爷绿豆眼一眯,手更缩进袖中,抿唇不吭一声。 韩朗又露出了他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你是不是还想着你城外那上万屯兵?” 老王爷连忙眨眼,表示不明白不理解。 韩朗抬了抬手,命人抬来张凳子,施施然坐下:“方才你瞧见莫折,可有点心惊?他不是应该和我对战,两败俱伤了么?” 老王爷豁然抬起了头。 “如果我告诉你,莫折从始至终都是我的人,我和他根本没有对杀,战场上那些个死人都是假的,你能不能明白?” 老王爷的双眼渐渐眯紧,胸口急速起伏,脸色开始转灰。 当日韩朗和莫折做的那场两败俱伤的戏,便是给眼前这位王爷瞧的。 在城内观察,觉得韩朗围城已经用上了全部兵力,绝对无暇分心,老王爷这才将自己的兵力从枢机城调出,囤在皇城之外十里。 韩朗苦候,等的便是这刻。 在攻城同时,莫折早领兵暗抄,将他终于现形的实力灭了个干净。 鏖战数日,在韩朗兵败的前五天,老王爷兵马便已悉数饮血,死在了莫折旗下。 双线齐收,韩朗这一次是绝对是胜得彻底。 只可怜这位昔日风光无数的老王爷还蒙在鼓里,一心一意在做他的皇袍梦。 “是我败了。”弄清楚状况后老王爷终于叹气,将身立直,丝毫不畏地看着韩朗:“我的命你拿去,但你必须留下我真儿。” 韩朗大笑将周真嘴上布条扯断,“听听你儿子的遗言吧。” “韩朗,我已将月氏安插在城里探子杀了,看在这份功劳上,你放了我爹,我的命尽管拿去就是!。”周真开口的第一句话。 “通敌卖国,滔天之罪,怎么可能功过相抵?”韩朗好笑地扫了他们父子一眼。 言毕便双目微沉,倏然出手,扣住周真咽喉狠狠地一捏,捏地他喉骨咯咯作响。 老王爷连忙疾步上前:“你要明白,我要你留下真儿,自然是有值得交换的筹码!” 韩朗笑了声,“将离解药是么?我的性命换你儿子性命,这交易倒也值得。” 老王爷立刻长吁了口气。 “可惜的是本王心情不好,根本不想跟你做这个交易。” 沉默片刻之后韩朗却道,五指收紧,笑意越来越甚。 周真昂着头颅,甚至没来得及看自己父亲最后一眼,颈骨便被韩朗捏得粉碎,就此咽下了他在人世最后一口气。 老王爷双目赤红,险些滴出血来,颤抖了许久这才高声:“韩朗你是真的不想要将离解药,不想活了么!” “你以为,我会为了瓶不见影子的解药,来受你的牵制?”韩朗又笑一声,退后一步坐低,长腿架起,斜眼看他:“再者说了,不活便不活。寻死吃屎担大粪,千金难买我愿意,你管不着。” “很好,很好,很好!”王爷勉强立身,一步步后退,喘气,“将离的确有解,而解药就在这里。”他吁吁地抬手一指,韩朗顺眼而望,残灯如豆随风乱晃。 “糟了,主子!”流云,流年齐声惊呼! 韩朗忙扭头回望,而那瞬老狐狸已经屏息,飞样地取出袖中的解药瓶,拔了塞头,昂头而饮。 流年飞奔而至挺剑就刺,流云抬手发出暗器数支,可惜都已经迟了。死胖子即使中招,也咬紧牙冠,拼下最后一口气,吞了解药。 “我今日吃的死饱,你不妨将我剖腹,吃干净我胃里残渣,兴许还能解将离之毒哦。” 死前他也学韩朗,似笑非笑,老动作,将双手扶上了肚皮。 韩朗当着他面捏死他真儿,灭了他所有希望,那他便也带着韩朗活命的希望去死,这一死便也不冤。 韩朗摇头,看着那堆肥肉冒血,混着黄色的脂油滴淌,吩咐道,“周真按大礼安葬,这滩油尸烂肉扔街,喂狗吧。” 流云颓然看手,流年近身轻唤,“主子。” 韩朗微笑轻问,“其他事都安排好了?” 流年低眉回话,“皇上和楚陌的尸体,都已经安置在德岚寺中。” 韩朗颔首,“暂时密不发丧,一定要封锁消息。” “是。” “该进宫见楚二公子了,已经拖不了了。”韩朗收住所有笑容,缓缓吐出一句。 “流年,你去再叫主持敲鸣禅钟,依然是十八次。” “是!” 韩朗走进悠哉殿时,禅钟正好撞鸣了十八声。殿堂上的灯烛安详地烧着,冒着烟。 华容正慢条斯理收拾楚陌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收拾叠放好。 在他看来,哥哥就快自由了。而这份自由来之不易,自然是无以伦比。 韩朗的心,噗通噗通地乱跳,呼吸极度不畅。 华容在等结果,却是个要命结果,他又非说不可的结果。 终于,华容听到脚步声,起身望向韩朗。 韩朗竭力抬高下巴,声线却依旧压得极低,“华容,楚陌……他死了!我没救成……” 华容一呆,旋即后退几步,展笑试探,“韩太傅又想甩什么高招?” 韩朗谨慎迈步,一点点靠近,一点再加一点,“不是玩笑,不是计谋,楚陌真的死了,和皇上一同上的路。” 没有撒谎,一点没有。华容眼睛发直,隐隐上扬的嘴角瞬间僵化。 好似自己太了解韩朗了,关键是太了解。所以,万分清楚、明白地知道,他说的是—— 真的! 华容再也吐问不出一字,人就像一只嘶啸绝望的兽,冲扑到韩朗颈间,一口便咬上了他动脉。 “华容……”韩朗本能侧身避开要害,很不确定地低唤。 华容还是狠狠一口下去,鲜血喷涌进他喉咙,那甜腥扑鼻,却犹不能让他解恨。 血珠逐渐到串,落地溅开成花。秋风扫入,残灯灭,血里银月如勾。 十数年那一幕在脑际回荡。 那夜,满地都是鲜血,滴滴血汇聚成滩,映着冷月。 他一家老少因他命丧刀口,而楚陌却在最后时刻仰头,迎风重重一记,保全了他的自由和性命。 如今楚陌已死,绷着他人生的最后那根弦已断,那这人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几乎是不知不觉,他已经松口,将头高扬。 一滴血沿华容嘴角,血落地,月碎! 风声从耳际滑过,华容突然身前冲,拼死向韩朗撞去,不止是用尽平生气力,还有这十几年隐忍在心腔的屈辱和怨愤。 额骨撞上额骨,那一刻他不曾犹豫。 那角度姿势浑似楚陌当日。 唯一不同的是心念和力道。 当日楚陌那一撞是想他生。 今日,他却是要死! 要眼前这人和自己同死,以血相见,证明自己从未原谅和忘却。 陪眼下这位所谓爱他的韩太傅去死,这已是自己莫大的仁慈。 相撞那瞬,韩朗已经看出华容的想法,他再次后仰避开要害。 血花向外迸开!两人撞开了额头。 韩朗伸出双手,环抱死困住华容。失去理智的华容如盲目的狂兽,攻受心思还真能相同,韩朗居然知道他想什么。因为知道,所以他几乎想一手捏死华容,可是第一次见他如此过—— “你……欠操!”一招见效。 惊雷轰醒华容,他陡然睁眼,愤然死盯韩朗,两人血迷视线,瞳仁却清晰地映出彼此人影。 “我……哪里错了!”韩朗低声磨牙再辩。哪里错了?皇帝成哑巴,他好容易找到个同“声音”的人,不杀知情的人灭口,可能吗?他从头到尾,没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华容微顿,倏地展笑,双眼却已无焦点,“太傅,你对我的尸体说吧!”刚道完,就一口鲜血喷吐在韩朗脸上。 韩朗在华容倒地前接住,此时,却听到流年在门外急声禀报,“主子,边境急报:月氏再度起兵了!” 眼睫上血珠凝结,韩朗眼睛只能微撑着,呆望着昏迷的华容良久后,他嘴边吐出口浑浊之气。 烦死了! 他不要了,也不管了,各位想怎么死,大家随意吧! “皇帝虽已复位,却受惊过度,必须出宫修养;修养期间,所有奏则一概不得承上!”韩朗硬吞下喉口的腥甜味,字句清晰下令道。 而后,他又低头苦笑瞧华容的血脸,额头还渗着血,伤口不深。 “你啊,你啊!”韩朗捏着华容的鼻头,“三天吧。咱们就这样耗着,三天内,你死,我就死。三天后,你如果还活着,我就放了你;或者,算你饶了我……” 天塌,地陷吧。他韩朗,就想看热闹。 而后三天,宫门紧闭,与世隔绝。 宫门内外焦急,谩骂一片,韩总攻潇洒,充耳不闻。 三天,华总受整昏迷了三天,无药无医,却一直有气。 韩朗摇头,是命也,运也。 总受生命好似永远如此顽强。 出宫那天,韩朗亲自为华容用了药,包扎好伤口,还万分恶毒地捏扯他昏睡的脸,“好歹**一场,你居然连句临别赠言都没。” 华容昏睡。 “你再不说,我就下令杀掉华贵喽。” 华容还是无声。 “真的不说吗?万一我有天无事可做,难免会想……” 华容依然沉沉昏迷中。 韩朗眯眼笑看地砖,“你啊,你啊!” 回避开众人视线,韩朗横抱着身穿龙袍的华容,入了龙辇。 “太傅,宫门外,大臣求见。”一旁经验老道的老宦官忙使着眼色,逼身边小太监跪地禀报,“大人们,都已经在外跪了一整天了。” 韩朗挑眉,揉鼻子,“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送皇上出宫?” 番外7 龙辇一路颠簸。 脱离韩总攻温暖的怀抱,总受奇迹般地被冻醒了。 他茫茫然地瞅着四周,又摸摸穿在身上的龙袍,眸光流转,只见自己的标牌扇子被搁放身旁,一时间也弄不清缘由。 “月氏犯境,请皇上即刻下旨出兵讨伐!”龙辇外清脆一声掷地,华容心一惊,是林落音!“臣恳请皇上留步!”的d8 龙辇终于停下,内侍隔帘迟疑地回禀,“皇上,林将军跪在道前,挡住了去路。” 华容“嗯”地应了声。 “是臣该死,知皇上病重,可树倒倾巢,望皇上三思!”道前落音再次抢言。 华容虚弱地伸出手,微挑帘角望去,只见林落音垂首跪地,官服右臂空荡垂地。 他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鼻头却发酸,这傻子连伏地参拜也一直像紧绷的弓弦,虽因他低头,让自己瞧不到脸,但亦能想象出他表情有多严肃。 “月氏又犯,如何朕从来不知?”华容声音相当沙哑,心里已经万分明确自己扮演的角色。 “韩太傅因为陛下的病情,严令不得上奏!” “那——林将军,你想怎样?” “臣还是那句,我朝国土容不得外族践踏!臣自知有罪在前,此次请缨,愿意战死沙场!”落音逆风干吼。 额前冕旒晃动,华容摸着额头的伤,发丝好似粘住了血。“如果就这么拒绝了你,就太不仁义,林将军你说对不?” 跪在辇外的林落音顿时愣住,仁义?这话又从何说起? 坐在辇内华容笑道,“朕的意思就是准奏了,只是朕还有句话,望林将军记得。” “臣洗耳恭听。”落音余光偷窥,帘那头得人影,似乎很熟悉。 “是铮铮男儿的话,就记得要活着回来……” 林落音连忙低头,声似钉穿了大地,“臣遵旨。” 龙辇终于掉头缓行,周围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华容头靠辇棂,慢慢将扇展开,“落音,一定要记得活着回来,回来为我奔丧。” 扇面全开,面上“殿前欢”三字清晰如昨,华容露笑,眼眉弯弯,“韩太傅,这世上没那么便宜的事!” 原先清朗天黯淡了下来,刺目的光也逐渐被浮云遮住,消失不见。 皇宫城桥之上,风卷残叶。 韩朗掏耳,心里直怪韩焉死前,居然把几个刚毅爱直谏老臣招回,给他添了大麻烦。 “就你们这样的老骨头也想闯宫?” “太傅,应尽忠劝皇上早日应战。”众老臣俯首,毫不回避。 “我心情不好,滚远些。”韩朗表情提示明确着:我乃疯狗一只,请各位珍惜生命,保持距离。 众人沉闷了下,其中一位老臣终于发怒,伸指大骂:“你这是陷陛下于不义,他日地下必会遭祖先的责罚!” 韩朗声音变得狠毒,“滚!” “我大好山河不能平白葬送在你们韩家手中!”老臣再也按耐不住,掷笏在地,冲到韩朗面前。 韩家!?又来扣帽子! 韩朗怒极,伸出一脚猛地踹在他的胸口,这位大臣顷刻闷声坠下,在众人做出反应前,已经血溅涂红皇墙。 韩朗扬眉,扫视左右傻眼的大臣们,笑意深勾,广袖一挥,“你们,还有事要说吗?” 双方僵持不下,潘克却不知何时在人群中冒出了头,疾步走到韩朗跟前,低声道,“太傅,莫折信抢了国库的存粮,已经擅自领兵出城了。” “什么!”韩朗猛惊,随即明白,“你是做什么的!居然放任他去抢粮?” 这话落地,无疑给了大臣无比的勇气,众人再次转向深宫铜门磕头跪拜,“请皇上发兵!” “恳请皇上发兵应战!” 韩朗冷笑,听他们声声如潮呼叫。 突然这呼声嘎然而止,韩朗纳闷,扭头望去—— 只见明黄色的龙辇缓缓而来,在城桥头上停住。辇内有人出声,“准奏!” 童年番外 是我的,还是我的! 粉嫩嫩,胖胖的屁股一扭一扭,他会爬了,会爬了。 嘿嘿! 他得意地回眼,看了熟睡的胖哥哥一眼,忽略掉提着灯笼、看美女犯花痴的下人,掉头继续扭屁股“徐徐”爬行,向着他花花绿绿的玩具勇敢前进,前进,再前进! 真是心花怒放啊,他早顾不得自己口水,已经毫无控制地一路滴答,蜿蜿蜒蜒拖出一条曲线。 终于成功了,他的小手手已经抓到漂亮的球球了,可惜还没等他坐稳,他那胖胖的身躯,已经冷不丁被人拎提起来,放搁了桌台上。 “小弟弟,你的奖品。”拎他的那位大爷看都没看胖屁股一眼,就把他当奖品送人了。 “多谢!”领奖品的小童,抱起大屁股“奖品”扭头就走。 “哥哥,看我的奖品。”小童欢愉地献宝! “这个是个娃娃,韩朗。”小童的兄长善意提醒。 叫韩朗小童,理直气壮地眨眼,“我看得出啊!是个娃娃。” “没人会将活生生的娃娃当奖品的。”哥哥摆出苦口婆心的架势。 “这是我猜灯谜换来的奖励,奖品就是娃娃。”弟弟耐心介绍。 韩焉气跌,刚要张口。 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怀里也抱了个娃娃,“两位小公子,请等下……” 哥哥看了眼两个娃娃的衣着,抢先对韩朗道,“看他们衣着打扮相同,想必是兄弟,你把这孩子还人家。” “你怎么知道,那娃娃不是那人奖品?”韩朗连连不肯,指点漏洞,“穿着一样很正常。” “这位公子,这真是我家二少爷。我抱着是我家大少爷,刚才小的走眼了会,他居然就不见了。”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你贪心,想骗我,好得双份奖励?”韩朗横眼,“再说,你没看好是你的事,现在他归我了。是我的奖品,我的!懂不?” “这……”可怜的下人被对方一阵抢白,弄得无言以对。 “韩朗,把孩子还人家。”哥哥还是相当明理的。 “不要,他哪里掉的,问那里的土地爷要去。这个是我的!”韩朗死死抱住,就是不放。 而此时,怀里的“奖品”很享受地左看右看,欣赏着哥俩吵架。突然,他觉得自己牙痒痒了,没东西磨牙了。 东张西望了会,他招子一亮,抱着自己那主儿的脖子不错。哎!他屈就磨下吧。 于是这位“奖品”,开嘴露小白牙对着韩朗脖子就是一口下去。 “你的口水,好恶心。”韩朗略带嫌弃侧过头,他哥哥趁机一把抢过“奖品”还给了失主。失主午夜惊魂般,毫不懈怠,左拥右抱,走底抹油,立刻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人海中! “我的奖品!”韩朗回神想追,被哥哥一顿爆栗。 “告诉你了,那是人家的小孩,快跟我回去!” “不要!” 翌年元宵,人海依旧。 “韩朗来玩套圈。”父亲伸手召唤。 “有意思吗?”韩朗讪讪,明显一年的打击不小。 “当然,你套到东西,都是你的。” “好吧。”韩朗勉为其难地随手将竹圈一扔! 此时此刻,一个娃娃蹒跚穿过栏绳,迈着“白鹅”步子走入场内。 竹圈很不巧地——正套扣他大大的脑袋上。娃娃停下走步,翻眼审视自己头顶状况。周围看热闹的哄笑声群起。 “套中了,我的奖品。”韩朗举手欢呼,第一时间杀到,手疾眼快地撩起了娃娃。 “韩朗,那是个娃娃!”围观起哄良民群众当场傻眼了,韩父急唤指正。 “我知道,可套到的,就是我的!你自己说的,这是规矩。”韩朗吸取去年的教训,扭头就逃!如水滴入海,瞬间消失不见。 “二少爷!”熙攘人群里,有只无力颤抖的大手伸出,并很夹带着哭腔得哀嚎声。 韩焉对着他爹,摊手耸肩,表示很理解父亲此刻的心情;心里暗笑:又是去年那只奶娃,居然会走了…… 第四十章 韩朗呆在原地,黄叶枯飞,风中凌乱,一叶飘过他指间,他默默地并指夹住,若有所思地凝望。 众臣终于醒悟,跪伏在叩呼“万岁。”声音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反正没惊动韩朗,他就那么很不合礼仪的傻站着,上面没意思质问,下面没胆子提醒。 日穿入云,最终只剩一道弱光投下。辇顶上的描金祥龙,寒芒凛冽,仿若俯视世尘的神。 辇内华容有点脱力,单手紧抓扇柄,却尽量挺直腰,呼吸急促,脑子发热带晕,他索性扯了额上的绷带,额头血滴慢慢滴落。 啪答,啪答。 华容很无所谓地笑笑,眸弯成月,看着自己的血落上扇面,画出点点梅瓣。 “古有传说共工祝融争斗破天,祸殃苍生,但毕竟有女娲补天;今朝国事累卵,是朕没能想到的,所以,韩朗,我们补天吧。”又成了一朵,毫无悬念。 话刚落地,韩朗指头一松,枯叶脱离他的控制,飘零逝过,“韩朗愿意,亲自率军北伐。敬请君主宽心,这天,塌不了!”等他回神,自己撩袍跪地,信誓旦旦。 华容笑嘻嘻地擦去脸上快干涸的血渍,举扇欣赏,“听说韩太傅盔顶之缨,还未染红,凯旋归来,我亲自替你染红顶上白缨。” 绽放红梅间“殿前欢”三字,显得异常突兀,满鼻腥杀气,怎么看都是无法妥协的对立,永远地——无法妥协! “莫折信,快放我回去!否则我……我要绝食抗议啦!”发话那主雷般嗓音,张牙舞爪地在空中挥拳,突然很不识相的一声饱嗝,从他嘴缝里溜蹦出来。 莫折信边咳嗽,边看戏般斜睨眼前那位——相当热血直肠的“白痴”贵人。 “我……要打好挨饿的基础!”华贵昂头,视死如归。 “很好,省粮了。”莫折信鼓掌,“多谢,多谢!” “哼!” 莫折向来不讨没趣,负手退场,临行前淡淡道,“听说援军已经出了京城,是韩朗掌印,亲自出征……” 华贵骇然跳起,耳廓居然如兔闻声般地动了一动。 “传说,流云请辞未成;所以这次,他照旧与流年一起,跟随韩大人。” 轰然落地声,贵人随即四脚朝天,豪迈地昏了过去。 莫折转身,义正词严道,“以后随军,华贵人可以不带枷铐,但请多多配合了行军速度!” 韩朗将暂殓皇帝殿堂的门推开,一室凄凉。 “不是不想救你,只是没来得及。”指间温热,棺木却依旧是冰凉,“等凯旋回来,再想如何替你发丧吧。” 细想这话,韩朗又顿觉好笑。 一个没了君主的山河,死保着何用? 可转眼——他又叹气,指腹慢抚棺棂,某人口里“韩朗”二字像道符咒,搅得他心不得安宁。 礼而不往,非礼也。虽然自己认定错不在己,但哄哄人总没错的吧。 于是,他至宫中华容两封密函,一封为公,告诉他继续假扮皇帝该注意哪些。 韩朗莞尔,华容聪明只要提点几处要点,他便绝对可以应付妥当。 而另一封为私,私话就三个字——“我错了。”自己够意思了吧,华容他爱看不看! 夜漏将尽,韩朗眼露犀利光采,果毅迈出殿堂,很快没入黑夜之中。 “皇上!”跪地太监又恭敬地向重帷呈上另一封信。回到宫庭的天子因受惊吓,重病卧床,不能见到光,不得吹到风。 “还有一封?” “是,只是太傅叮嘱过这封内容,说的纯属是私事,皇上不想看,就不用劳心去看。” 华容在帷后浅笑,“那就不看了。” “这……” “烧了吧。”他就不爱看! 不敢违背君意的太监,领命下去。信很快被火舌吞噬,烧成灰烬。 “那边的火头不行,快加烧柴火,”大雪纷飞,兵甲都凝冻上了一层薄冰,岸上堆堆篝火烈烈,火星噼啪四溅。将领大声呵斥,指挥手下得兵士加柴浇酥油,“快点,快!这河不能结冰!” 婆夷桥两岸,两军对垒数月。 月氏态度是屡败屡战,得到的结果是屡战屡败,然后再屡败屡战,光阴如此循环。眼看,月氏士气逐渐步入低谷,谁知道,天忽然骤冷,下起了大雪。河水犯贱作乱,开始有结冰迹象。 月氏终于欢跃,只要河面结冰一结实,不用死攻过桥,就是顺利过河。 韩朗也不含糊,当即下令堆起大批篝火,减缓结冰速度。 这仗打得好笑。 这岸是努力生火送暖人间,彼岸是投石器雪球砸来,火中送雪! 唯一相同的是,双方都默契地节省箭支,期待关键一役。 雪越下越大,根本无有半分停滞的迹象,中军帐突然传令,不用刻意管篝火了。 大伙纳闷之余,有人恍然大喜,急猜道,“说不定,将领们有好谋略了。” 他的话有人应声,“那是,咱们莫折将军什么时候吃过败仗?”莫折麾下的将士率先重昂斗志! “说的容易,你们看看对面这群野人,像敲退堂鼓的样嘛!”有人喃喃抗议。 “男人嘛保家卫国,理所当然!就算没办法,死拼!老子也至少挑死个,弄个本钱!” 大家越说越带劲,刚领命回来的流年遥遥瞧了眼,转眸正见莫折信向他这厢走来。他习惯性地准备回避。 “喂,你长得像你娘吧?”莫折信轻佻一问。 流年蹙眉,等他走近。“你什么意思?” “不像我,自然像你娘。不过,我除了记得你是我儿子外,你娘的模样,我实在是记不得了。”莫折信窥见流年脸色发青,又用低不可闻的声音,懊恼地补上了那么一句,“女人好似真的太多了。” 这话未落地,流年已经出手,可惜迟了一布,莫折信已经猫下腰,对着他肚子猛送一拳,“所以——你要有点出息,好好活着,才让我时时记起你的脸,才能记起你娘的样子……”又是一拳,莫折瞅着已被击昏的流年,勾笑道,“如此没用!那么,明日领兵到雪峰炸雪事,由我代劳,没你份了。” ※※※※※※※※.更新分割线※※※※※※※※ 四更天时,终于雪止,河面已经冰结。 两岸杀气团团层层。 而莫折信营盘,此刻只留下了一人——正梦游春秋的华贵人。 冰层逐渐结厚,月氏国兵发猛攻。 “元帅令:死守河岸、桥头,不得上桥过江!”传令兵一路飞奔,手中小旗迎风猎猎,“死守河岸,不得恋战过桥!” 这时,自认彪悍第一的华贵攻,掀开了自己眼皮,终于醒了。他不是被冻醒的,而是被吵醒的。 帐外擂鼓声震天,混着喊杀声,似乎永不歇止。 华贵很快就发现负责看守他的守卫已经不见了,而远处厮杀声跌宕,火光泼染茫茫白雪,他很明白,是对岸的虏人已经杀过来了! 作为一个未来极品总攻,他当然有保护流云的权利和义务,于是乎——伊没有片刻的犹豫,开始埋头四处搜索。 半盏茶的功夫,一位头顶乌黑铁锅,手捏带雪尖石的勇士,傲然伫立天地间。 只见他双足生风踩踏雪来,那举手就能杀头猪气概无形地向四周扩散开去! 逆风里,只听得他声声大喝,“流云,我来了,我会保护你的!流云!” 天,步步透亮。 华贵先碰见的不是流云,而是正被几个虏兵围攻流年。 “流年,我家流云人呢?”声如旱雷。 “……”几个敌兵当即被他的大嗓门唬闷了下,而流年忙趁机出剑得手,敌人瞬间倒地,项颈鲜血喷溅。 流年身上的血腥味更加凝重,喘气间他敛神斜睨华贵,“你怎么在这里?” 华贵脱下头上的铁锅,掂石挺腰大笑道,“我乃天将降……” “临”字还没亮出华贵喉口,华贵却见迎面杀出一支弩箭。 流年手快举剑将弩箭劈断,可惜箭支力劲,后半支断落,前半段锋尖不变,直奔华贵额间眉心而去。 “当”! 一支飞镖徒然出现,生生横截断弩箭头,其弩锋轻轻擦过华贵额头,最终落地! 华贵呆呆向镖出处望去,几步开外—— 流云。 华贵怔怔时,流云已经冲到他跟前,将自己头盔摘下,戴在华贵头上。 尔后,他紧闭了下双眼后又倏地睁开,怒不可遏地训道,“你搞什么,给我戴好!” “我……”多月不见,流云五官更加清俊,一旁火光映衬,非常好看,但也反衬脸色相当地苍白。 “再脱头盔,你这辈子别想做攻了!” 华贵被流云吼得一时无措,随即反射性地将自己手里的铁锅,套在流云头上,“你也给我好好戴着!” 流年打量两人几眼,识相地拍拍流云的肩,“这里交给你了,我上山!” “一起吧。” 三人行,赶到半山腰。 流云突然将路横拦,“等等,这里有些不对劲……” “怎么?”华贵环顾四周。 “有人布了阵。”流云解释,又见流年面色凝重,“我想莫折将军他们已经入阵了。” “这阵有多厉害?”流年皱眉拓步向前走了几步。 “死阵,相当地棘手。”流云抬手,无所谓地擦擦原本溅在脸上血渍。 雪又开始落下,山间风乱。 两军对杀熬到了黎明,步上河面冰上的月氏国兵将越来越多。 诱敌过江倾巢来犯之策,使得这战打得相当吃力。 “敌营骑兵又冲过来了!”桥头那方有人大声示警。 莫折信真慢!这情况——好似有点不好玩了。 韩朗不再面无表情地观战,随意挑了一杆长枪,催马冲向战役第一线,桥头岸沿。 敌兵溃退! 杀退一拨,后面又跟上一拨。 几列盾牌顶前,黑密的弩箭,掩护着队伍呼啸而来。 韩朗抡枪格挡箭支! 河对岸的指挥将领倏地指着韩朗这方大吼,韩朗根本没听到说的是什么,也没必要知道! 而桥面上那些持举盾牌敌兵,突然左右一分,后面原本猫腰前进的兵士,当即跟进掷出绊马索! 韩朗没细想,本能挺枪去拦,索线碰上枪杆,顺势缠住绕上了枪头。 同刻,跨下的战马中招,骤然栽倒在地;韩朗也跟着翻跌在两军残肢肉骸之中。 惊诧一瞬,敌方一员悍将已经冲杀到了韩朗跟前,高高举刀,力劈华山。 死亡被高举在韩朗头顶,只差一寸,在将落未落那刻突然停住。 悍将忽然胸口连中三箭,迟疑地一个顿挫,韩朗抓住刀的锋刃,猛地往下一拉,把人拽下马! 血顺着虎口,滴下。 韩朗偷扫了眼后面—— 正后方林落音左手横握弓背,屏气齿咬,拉开紧绷的弓弦,射箭松开弦,嘴边稍带出一虹血雾。 第四支箭,穿风而来。 韩朗眉宇一动,抖落枪头索绳,转身背扛枪在肩,率先送上一记。 枪头穿透敌将的咽喉。 “噗”!第四支箭支,几乎同时射入敌将的咽喉,完美地一个后补! 血如雨虹!再次击退。 “你的箭法不怎么地啊!”韩朗讥笑,“林将军,别先熬不住啊!” 林落音不理,收弓,对着韩朗伸拳,“寸土不让!” 韩朗白了他眼,怏怏地也伸出一拳,与林落音在半空相遇对碰,“寸土不让!” 两拳震颤,指缝滴落一串血珠。 死也不让! 莫折信精兵确实入了死阵,虽然他们很快看出端倪,但为时已晚。莫折信很快下令将队伍分成几支,山下厮杀声震天,实在是没有磨蹭功夫,必须拼死逐步向山顶推进。 而在雪山布下圈套,不是别人,而是老王爷麾下的死士。 韩朗本性怕麻烦,一向好投机。老狐狸早就料到,所以他早也想到了这层,早早地在雪峰山洞中,驻扎了他的军队。 虽说王爷已经归西,但对军队而言,军令依然存在,他们必须悍卫到死。 雪峰下风雪叫嚣,四周却显得死静! 王爷的军队,伫立在阵外,严阵以待。 霏霏白雪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突兀异常的小黑点。 黑点逐渐扩大,速度不快,却也绝对不慢。 是人。还好只是一个人! 可是,那人有一双如夜狼的眸子。 风卷带这血腥,一个比野兽更野兽的男人—— 近了,他们才看清,这男人身上有几道伤痕,几乎都是深可见骨的重伤,手里的枪好似支撑着他全身的重量。 然而就这唯一幸存者,却给他们无形的压力,透不过气的压力。 “喂,你们今天都吃饱了没?”那人扭动脖子问道。 “……” “没吃饱的话,就很可惜了,因为我莫折信,是不在乎送饿死鬼上路的!”话音刚落,莫折信已经动手,挺枪杀入。 一路红血在雪地里大片大片地涂开。 “流云,抓我的那个莫折将军,就在那边!”华贵安然出阵脱险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指控! 流云一怔,收住了脚步。 流年倒没察觉出流云的异常,率先冲了过去。 莫折信见了流年,展笑指挥道,“你来得正好,我受伤的手下都在那边,你安排他们到山洞里去,避开雪崩。” 流年闷在原地不动。 “发什么愣呢!” 谁都知道——再迟,怕是战局难握。 山下的狼烟腾升,直冲云霄。 莫折信将自己外氅摘下为流年系好,“告诉他们,如果我回不来,你就是他们该效忠的主子!” 流年将头一低,默默地跟着莫折身后。 “你不想留下,我也有办法让你留下,所以别做任何那么没出息决定。上吊蹬腿,跳河闭眼,这么简单的事,现在非常适合我,却不适合你!”莫折信头也不回地摆手道别,汩汩鲜血流下,落没雪地之中。 “喂!”良久流年发声,引莫折信回眸。 “莫折将军走好!”流年恭恭敬敬双膝跪地。 “不客气。”莫折信朗笑。 流年跟着大笑,笑得非常大声。 赶上来的华贵纳闷,一把揪起流年的衣领,怒斥,“你还笑得出来?他这是去送死!” “他那么高兴,我有什么理由不替他高兴!”流年笑得,泪水几乎迸出直在眼眶里打转。 华贵迷茫地又转向流云,流云也跟着跪地,默送莫折信离开。 “莫折信,我华英雄会帮你报仇的!”华贵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徒然大叫,信誓旦旦!“你放心吧。” 华贵是第一大嗓,声音奇大,回荡山谷。 莫折信听到后紧紧皱眉,心里笑骂!“华英雄,早日和你家流云双宿双飞,才是正经活!” 估摸好时间后,莫折信从容点燃引信,“你月氏国不是缺水嘛,老子今天就在到阎王报道前,积个德,喂你们喝个饱!” 死也要赢这一战! “轰!” 天地一声悲鸣! 雪如瀑布飞泻直下,银芒翻浪,一层高过一层。 雪洪暴发! 冰雪银潮狠命地压断千年古树,卷裹这山里的巨石,奔冲下山! 婆夷河面上的冰层怎么可能容下如此冲压?雪如锋利的巨剑,将冰河从正中劈裂,一路冲刺,婆夷桥横腰斩断,声音震耳欲聋! 月氏军队顷刻坠河无数。 瞬间——胜负已定! 第四十一章 月氏战败,暂时退军,韩朗领军凯旋,回朝的时候已近年关。 华容当然是还在皇城,还在他那顶皇家床幔中,装他的皇帝。 韩朗领一行武将入殿,向他报捷,不可避免地要做些场面功夫。 结果华容在帐里只说一句:“好,这仗打得好,林将军辛苦了,留下朕有话要说,别的人就先退下吧。” 韩朗的脸色立刻发青。 这飞雪连天苦战三月,辛苦的敢情就只有林将军一个。 不用说华总受肯定是故意的。 可他居然并不是很生气。 给他添堵让他难堪,看来这就是华总受新寻到的人生乐趣,为此他甚至还有一点点欢喜。 贱!还真是贱! 在连骂自己三声后他居然并不反抗,依言领人退了下去。 贱啊!真是至贱无敌!! 孤身一人站在殿里,林落音有些发蒙,不知道眼前这位君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了许久,那帐里才有动静,有只手伸了出来,道:“林将军劳苦,朕想赐你水酒一杯。” 帐外立刻有宫娥上前,将半满的杯盏递到他手间。 林落音怔忡,在将喝未喝时听到殿外一声巨响。 是韩太傅,这会子无处泄愤,居然伸腿将园里一只几百斤重的铜鼎踢翻。 殿里的宫娥太监集体一凛。 林落音赶忙抬手,将杯里水酒一饮而尽。 饮完之后满殿寂静。 端着酒杯的林落音满脸愕然,似乎是着了魔怔,居然“霍”一声立起,往前迟疑迈了几步,伸出手,看意思竟是想揭开床幔。 殿外这时又有了动静,还是韩太傅,这一次不再踢东西,而是很斯文地在外头发声:“微臣还有要事启奏圣上,望圣上准见。” 拿腔拿调假斯文,这说明韩太傅开始动真怒了。 帐里闷热,华容缓缓打开折扇,抿唇说了一句:“那就请太傅进殿,林将军你退下吧。” 屏退所有宫娥太监后,韩朗这才伸手,很温柔地将床幔揭起。 许久没见,华总受气色尚好,貌似还胖了一点点。 韩朗于是一翻眼皮:“不错,我在外打仗,瘦得皮包骨,华总受倒是胖了,很好很好。” 华容还是抿唇,将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那是,没有太傅早中晚一天三‘日’,床上活动少了,咱自然就能将养了嘛。” 韩朗笑一声,身子慢慢凑近,伸手去摩娑他下巴:“很好,我现在回来了,你就不用将养了。货腰为生的受,长胖可不是好事。” 华容还是摇扇,对他挑逗毫无反应,道:“怎么,太傅不问我方才留下林将军做了什么?” “你方才留下他做了什么?” “我赐了他一杯酒。” “哦。” “嘴对嘴赐的。” 韩朗顿住,虽然明知道他这句是扯谎,可仍忍不住脸子发绿,摩娑他下巴的手不自主发力,只差没把他下巴捏碎。 华容一笑,也不反抗,只是慢慢躺倒,摆出个“大”字。 “王爷在外,想必对我有‘日不完’的想念,请。”他道,语气不痛不痒,人就更像一根木头,从始至终毫无反应,活脱脱就象白吊了一口气。 事情完毕,韩朗趴在华容上面,“咻咻”地喘气。 过了一会华总受又开口,道:“王爷事情做完了么?不会吧,我还没出血。怎么王爷不再玩点花样?” 韩朗深吸口气,好容易熬住不吐血当场,起身坐直,道:“莫折信死了,你知不知道?” “哦。” “死前他还做好事,带流云华贵上山,让人以为他们也被大雪埋了,一心想让他二人私奔的。” 这一句是终于让华容有了反应。 韩朗继续:“只可惜你家贵人是个呆子,在乱哄哄的战场上偏偏不逃,非要回京来瞧你,说是好歹要跟你说一声。” 华容慢慢坐起了身。 韩朗于是又露出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凑近:“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华贵是我让莫折抓的。我对流云寄有厚望,当然是不允许他为一只大嗓门萌生退意。” “寄予厚望,和我家贵人两好,这并不矛盾。” “这你就错了,要知道流云可不是我。坐在高位由人非议,尤其是中伤他家宝一样的贵人,他是决计承受不了。” “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只有两条路。”韩朗接话,坐身将衣袍系好:“一条是我弃子,放他两人退隐。还有一条……,就是让流云绝了对你家贵人的念想。” 这一句话冰冷,并不亚于门外鹅毛飞雪三尺冰凌。 华容仰脸,打开折扇,在那殿前欢三字后面慢慢抬眼,道:“那请问王爷,要怎样……您才肯赐我家贵人第一条路?” ※※※※※※※※※※ 世人有句俗语,叫做憨人多福。 人民的智慧果然无敌,这句话一点没错。 任这一场风波如何卷天携地,华贵人却是没受一点波及,依旧的呆头呆脑嗓门如钟,认为自己和流云的行迹没曾曝露,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京城。 “你确定韩朗转了性,对我主子很好,好吃好喝地把他养在老宅?” 进京的时候他压低声线,一边说话一边饱嗝连天。 流云点了点头。 进京前他曾收到一封书信,是韩朗亲笔,约他在老宅一见。 行踪已经曝露,他已别无选择,所以也不告诉华贵,是生是死如今全听天意。 所以华贵至今仍是雀跃,在马车里向他展示夜行衣,唧唧歪歪:“你看我穿这身帅不帅?你放心,见到主子以后我会跟他要些银票,他不给我就抢,反正不能让我们后半辈子受穷。” 流云闻言点头,只好满腹心事地赔笑。 很快地,老宅到了,大白天日头朗照,院里也没有一个人看守,华贵是白白地置了一身夜行衣,于是骂骂咧咧进门。 院里的情形华贵很是熟悉,一张躺椅一块门板,上面分别晾着华容和银票。 晒完自己晒银票,这一向是华总受的独特爱好。 华贵上前,想不出该说啥,于是摇手,很是霹雳地喊了声:“喂!” 华容本来晒太阳睡得很香,结果被他这一声吓醒,好半天眼珠子都不能转动。 “我回来了主子。”华贵又继续大声,拿起他椅边的茶壶就是一气牛饮:“你想不想我!” 华容愣了下,慢吞吞翻眼珠:“我想你个球,没你在我身边呱噪,我少说能多活十年。” 华贵听后一笑,谄媚无限:“主子你能说话真好,声音也好听,这你还是得感激我。” 到现在为止,他还以为华容发声是受了自己垂死的刺激,以功臣自诩,美得不亦乐乎。 所以说,憨人有憨福,这句话一点不假。 华容于是将错就错,脸子沉下来,道:“这些天你死哪里去了,我花十两银子这么贵买你,你可倒好,连个招呼不打就人间蒸发!” 这一问问得好,华贵人得了机会,自然是添油加醋,描绘自己是如何英雄不屈,又如何智勇无敌,从敌人魔爪之下逃脱,然后千里迢迢来和主子辞别。 “主子,我对你,那可算仁义无双了吧……”长篇大调之后华贵继续笑,益发谄媚:“那主子对我……” “好吧,你仁我义,你就跟你家流云走吧,赎身的银子我就不要了。”华容慷慨挥手。 华贵的脸立马绿了,眉毛蹙成个八字:“别人家嫁丫头还陪银子嫁妆呢,你个小气包子,留恁多银票干吗,糊窗户?!” “那好,再加十两嫁妆。” “我能跟丫头比吗?!哪个丫头象我,要看主子被男人压来压去,心灵受到这么大的摧残!” “好,一百两。不能再加了,钱就是我的命,你再要就是要我的命!” “哪有你这么做主子的!你家王爷富可敌国,你却这么小气,才给一百两!” “又哪有你这么做奴才的,不跟主子依依惜别,却掐主子脖颈要钱!” 争到这里华贵就有点理亏,眨了眨眼睛,确实有些不舍。 “那好吧……,我们就……先依依惜别,然后再……要钱。” 到最后他道,吸吸鼻子,这才发现他家流云不见了。 “刚才你只管掐我脖子要钱,你家流云说去如厕,你也没听见。”躺椅上华容摇了摇扇子,慢慢眯眼:“你现在可以跟我依依惜别了,如果惜别的好,我就考虑再加点。反正那韩太傅现在被我捏在手心,我是吃穿不愁富贵等闲。” 雪霁初晴,韩朗的背影被阳光拉得老长。 流云低头,掠衣摆,在雪地上面缓缓跪低。 韩朗在原处冷声,并不回头:“事到如今,你是不是还没话跟我说?” 流云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属下来向王爷请辞,请王爷恩准我和华贵归隐。” “你跟着我,封侯拜将指日可待,我悉心扶你助你,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稀罕?!” “还请王爷体谅人各有志。”流云的这声已经更低。 “大声点!你有胆做难道就没胆说!” “还请王爷体谅人各有志!”流云霍然抬头,目光灼灼,虽然有愧但并无畏惧。 韩朗沉默,终于回身在雪地落坐,斜眼看他,许久才道:“那要是我不许呢?” 流云不语。 “你是不是想说,你的命本来就是我的,如我不许,就随我拿去?” 流云眼眶微热,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在雪地深深埋首。 微风扑面,十数年主仆相随的岁月在沉默里一寸寸游走。 “你走吧。” 到最后韩朗终于叹气,将手一抬:“记得以前在洛阳那个宅子么,我将那宅子赐你。愿你得偿大志,一辈子被你家贵人骑在头顶,做牛做马,哄他平安喜乐。” 流云一怔。 “我突然这么虚怀若谷,你不习惯是么?”韩朗又苦笑一声,拍拍屁股起身:“要不要我说句很俗的台词:在我没改变主意之前,赶紧走人!” 流云于是在他身后深深埋首:“愿王爷此后万事遂心,和华公子也能白首。” “我和他?”韩朗大笑一声,顿步:“如今我要靠拿你家贵人要挟,才能换他好颜相向。不过你说的没错,互相伤害盘算,这也算种白首。” “杯酒举天向明月,陪君醉笑三千场……” 到最后他竟然一甩衣袖,斜眼唱了句戏文,这才一声长笑离去。 华贵走了。 没人呱噪,院子果然安静。 华容在躺椅上躺了会,看太阳慢慢西斜,又看韩朗慢慢走近,一言不发。 韩朗于是叹了口气,问:“贵人走了,你是不是很心疼?” 华容但笑:“的确很心疼,他把我银票抢了个精光,还真不愧是杀猪的后代,有做强盗的底子。” “他爹是个杀猪的?” “没错。他家是开杀猪菜馆的,爹杀猪娘做菜,要不是碰上战乱,现在可也是少东,配你家流云绰绰有余。” 韩朗眯了眯眼:“那你说他爹要活着,见到他把流云领进门,会不会把流云剁了做杀猪菜?” 华容连忙点头。 风轻日斜,点头后两人相视而笑,难得的一派和煦。 华容有些倦累,整个人往躺椅里缩了缩,道:“今天我可不可以不进宫,过一晚轻快日子?” 韩朗不语,拿手指在他右脸打绕,最终起步离去。 老宅里只余华容一人,韩朗没有派人盯梢,于是那北风都透着清爽,一下下拍打华容脸颊,很快拍他睡着。 第四十二章 一觉醒来,外头已经入夜,华容缓缓睁眼,脚冻得有点木,缓了好一阵才有知觉。 过一会他立起身,搓了搓同样发木的手,这才出门朝西。 目的地是已经被烧焦的抚宁王府,有些远,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 看见林落音的那刻华容还是怔了下,无论如何是有些感触。 他上前,不发声,拿扇子敲了下林落音肩头。 林落音猛然回头,从讶异到惊喜再到怅然,脸上不知道流过多少种表情,这才吃吃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华容垂眼,将他宝贝扇子打开,迎风摇了摇,不再比手势,直接开口:“为谁风露立中宵,林将军却为什么大半夜站在这里装立柱,是不是为了黄帐之内,当今圣上赏你的那杯酒?” 林落音呆住,脸上表情已经不是讶异两个字能够形容。 前天在悠哉殿,皇上赐了他一杯酒,这本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那杯酒的味道不寻常,甘冽里还有清甜,带着兰花香气,名字他永生难忘,叫做“无可言”。 就是在抚宁王府,这里,华容曾端过这样一杯酒给他,告诉他这是自己的独酿,里面加了青梅和干兰花若干。 华容已经失踪。 而悠哉殿里,当今圣上从皇帐里伸出一只手,居然赏了他一杯“无可言”! 为这个他已经纠结至今,每天夜里来这里吹风,而且脑子越吹越热,已经下决心要一探皇宫。 而就在这时这刻,华容居然出现,出现后居然开口说话,说话的声音……,居然跟当今圣上一模一样! 所以他只能呆住,除了呆住,再做不出第二个表情。 一件事情发生,也许需要一二十年。可要说完,也最多不过一个时辰。 华容的口才一般,说了半个时辰,总算把前因后果干巴巴说完。 林落音这时做了他第二个表情,就是更加呆住。 之后就是抓狂:“你根本就不哑!” “韩朗那样折磨你,你居然能忍住装哑!” “为了这个秘密,所以这些年你忍辱,随便人糟践!” ………… 完全失去逻辑,前言不搭后语,可这一百句一千句,都是心疼华容。 可那厢华容半眯了眼,将扇子轻摇,却只是一句:“也没什么,路是我自己选的,所以就没什么好埋怨。” 从来也是这样,他半点都不心疼自己。 林落音一颗心更是酸到发胀,将手按上剑柄,道:“现在你要怎样,要怎样你说!” 华容淡淡:“我现在先要你若无其事。” 不是他想林落音卷入党争,而是这时这刻,他再没有别人可以托信。 而林落音是当然的不会拒绝,早就豪气干云,问:“然后呢……,若无其事然后怎样,我要怎么帮你?” “然后我会想法子,让你掌握兵权。我要韩朗倒台,死得凄楚,也尝尝命运不在自己掌握的滋味。” 过一会之后华容才道,扇子拢起,仍是淡淡。 等了许久,华容也没等到意料中斩钉截铁那个“好”字。 林落音最终说话:“不如这样,我带你离开,外头天高海阔,你慢慢就会忘记。” 华容心陡然一沉,怕他是没听清,又重复一次:“我要韩朗死!而且死得比我大哥更惨百倍!” 林落音抬头看他,这一次无论如何是应该听清了。 又是沉默,该死的重得好似压着一整个天地的沉默。 林落音嘴唇好像灌了铅,挣扎了太久太久,这才挣扎出五个字。 “韩朗不能死。” 他道,声音虽轻,却是清楚明白。 ※※※※※※※※ 上马之后林落音一直不说要去哪里,只是举着鞭,带华容一路狂奔。 华容也不好奇,随他去,到目的地乖乖下马,一只手撑腰,动作有些吃力。 夜这时黑到极致,华容目力不济,好容易看清身周环境,发现这里原来是块墓地,最中间有座高坟,墓碑森然,写的是定月永康侯莫折信之墓。 莫折战死,死后被追封为永康侯,这件事华容当然知道。 所以他有些诧异:“你领我来这里做什么,莫折赴死当然慷慨,但和韩朗该不该死有什么干系?” 林落音不说话,立到碑旁,夜风鼓荡,吹得他右边空荡的衣袖哗哗作响。 “你可知道,这荣光无限的大墓里面,其实并没有莫折将军的尸身?”过许久他才道。 “什么?” “对月氏那一战,莫折将军引爆雪崩,埋断月氏去路,同时也埋断自己,千百里白雪茫茫,我们寻不到他的尸身,只好捧了一匣染血的红雪回来,和他衣冠一起下葬。” “那又如何?” “不如何,我只想告诉你,为了守我大玄寸土不让,莫折将军尸骨无存,而尸骨无存的也远远不止他一个,那百里雪场之下,不知道埋了我多少将士的魂魄,没有哪一个不是年少方华,也没有哪一个无有家人亲眷。” “那又如何!” “难道你还不明白。”林落音霍然转身:“千万将士赴死,和我所说的韩朗现在还不能死,原因理由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保我大玄河山完壁,不能叫它月氏踏足分毫!” “韩朗死了,我河山就不能完壁?你这笑话未免……” “这绝对不是笑话!”林落音深吸了口气,上来一步,看住华容双眼:“你问问你自己内心。先皇已逝,周真已死,周氏一脉断绝,这个时候如果韩朗猝死,又有谁能稳住局势,谁保朝内不会夺权,不会内乱之际让它月氏得隙!” 华容喘息,被他咄咄目光追得无处躲藏,只得收起眼里讥诮,缓声:“月氏不是已经战败……” 这一句连他自己都能听出虚弱。 果然,那头林落音立刻追了上来:“月氏不过暂时战败,只需稍事休整,随时可以卷土重来。他月氏苦寒,民众个个善骑骁勇,如果不是婆夷河天险,恐怕早就攻了进来,更不用说我朝内乱了!” “先前韩焉韩朗一战,咱们不是也挺了过来。” “是!正是先前那一场内乱损耗国力,所以我朝兵力才会输给他月氏,是我愚昧,我这一条膀子卸得不冤!” 对话到这里华容已经完全词穷,只好退后,咬牙:“就算给他月氏攻了进来又如何?这天下本就是天下人的天下,又何必计较谁来做东。” “月氏侵我边疆,偶尔得胜,是如何对待妇孺,如何敲小孩脑仁来吃,要不要我详细说给你听!” 这一句让华容彻底沉默。 是啊,国仇家恨,不止他一人的恨才是恨,有热血一腔才不枉称男儿,这样的林落音,其实不才是他最最期望看到的林大侠林将军。 为了国之大义,他该放弃他呕血谋划了十几年的私仇,这个道理这般凛然正气,已经让他无处辩驳。 可是为什么他会觉得满嘴血腥,觉得这个比天还大磊落无比的理由,却还不足以让他罢手,把那口已经漫到喉咙的血生生咽下去呢? 一旁的林落音似乎也觉察到他挣扎,语气软了下来,道:“其实什么时候明白都不算太晚,我知道你本不是个任性的人,总归能够想通。” 华容闻言发笑,笑完一声又一声:“那要是我不明白,想不通,非不服你的大义,非要祸国殃民,要韩朗一死才快呢?!” 林落音怔了怔,旋即又明白,还是柔声:“我知道一时之间要你放弃很难,可是……” “没有可是,我不会放弃,你不助我自然有人助我。现在你可以走了,去告诉韩朗,让他好生提防!” “你这是疯了!” “我没疯林大侠。”华容慢慢直起身来:“莫非你忘了,你我本就不同,剑寒九州不如一受封疆,为这句话你还拔剑教训过我。” “你……” “我就是我,从来不善良不正义,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至于它月氏怎么犯境,小孩脑仁又怎么被敲开来吃,和我一点干系也无,你若肯讲,我也不绝怕听!” 林落音抓狂,被他噎到无语,在原地连连踱圈,又怕自己克制不住怒气,最终竟是上马,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来的时候骑马,回转却要靠自己两条腿,华容这一路走的辛苦,终于体会到皇城巨大,腿脚也终于发软,只好寻了面墙扶着,慢慢坐低,在一条长巷里面喘气。 天色这时泛青,还没亮透,皇城还没彻底醒来,长巷里也一时无人。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跟前。 不用抬头也知道,那是甩袖子走人,想想却又不忍的林大君子。 华容不抬头,继续喘他的气。 林落音下了马,在他跟前蹲身:“不如这样,等国力昌盛,朝里有别人能一言九鼎了,咱们再报仇,你想怎样,我都听你的。” 那意思是他肯妥协。 林大君子居然也肯妥协服软,说明用情不可谓不深。 华容于是抬头:“国力昌盛,有别人能一言九鼎,那是什么时候?” “如果年丰且治理得当,国库充足,自然就有钱粮募兵,了不得三年五载吧。” 三年五载,的确不长,只不过一千多个日夜。 可是这个数目却让华容有些无力,无力到冷笑起来:“可是我就是不想等,不觉得国力昌不昌盛和我有何干系。” 林落音再次失语。 华容扶墙慢慢站直,问:“你看没看过封神榜?我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妲己才是封神榜里第一功臣,因为她,荒淫无道的纣王才成为千夫所指,最终完成朝代更替。不知道这句话林大侠赞不赞成?” 林落音退后一步,被他这句打败,放弃说教,一只手捧住了脸:“不如我们走吧,我带你走,离开这个泥沼,你才能清明。” “韩朗不死,我绝对不走。” 华容这句很轻,但字字千斤,每一声都洇着血,从肺腑透出。 如论倔强,他怕是天下无双。 林落音沉默了许久,最终放弃,将脚放进马蹬。 “也许韩朗是该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这么执着,是不是因为对他有了真情,所以恨也益发惊心?” 上马之后他说了这一句,之后扬鞭,再没有回头。 回悠哉殿之后不久,华容就收到一壶酒,说是林将军上贡的。 酒味很熟悉,自然是加了青梅兰花的无可言。 酒里带着的意思华容也明白。 华容疯魔至此,他心之痛,已至无可言说。 意思大抵如此吧。 抱着这壶酒华容还是笑,打开泥封来喝,喝得醉醺醺,在床上斜躺,也不发酒疯,一路只是笑。 韩朗进殿,屏退了众人,也很是好奇,忍不住问:“这是什么酒,喝得咱们华总受这般高兴。” 华容迎头就是一句:“这酒也没啥,不过就是林落音将军上贡的而已。” 这一次韩太傅没有踢铜鼎,大约是气啊气啊的气习惯了,闻言只是伸腿,踢翻一条长凳,然后虚怀若谷:“林将军上贡的酒是么,我也尝尝,看是怎么个与众不同法。” 华容不肯,抱着酒壶打嗝,坚决不松手。 韩朗趴过身去,抢了一会,顺势把他压倒,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不动作,学人深沉,很是狗血地问了句:“有的时候我还真想知道,你对我有没有真心,有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真心?” 有没有真心。 这句话好像才有人问过,问的人叫做林落音,是个本来不通七窍的木头。 华容于是眨了眨眼,答:“我对王爷自然有真心,是我心皎洁堪比明月。” 韩朗的脸就有点发绿。 “真心?”华容对着他那张绿脸又笑,将酒壶举高,一口饮尽。 “杯酒举天向明月,陪君醉笑三千场……”他扬扬袖,也唱了这句戏文,将身子最终躺平:“有梦且梦有醉且醉吧韩大爷,还管它什么真不真心。” 第四十三章 结局 五个月,一百五十个日夜,弹指即过。 月氏果然不肯放韩朗喘息,在秋收之前又攻,转眼之间又逼近婆夷河。 春蝗秋旱,婆夷河水枯几乎见底,满天满地都是他娘的坏消息,搅得韩朗焦头烂额。 唯一安慰的是华容最近安稳,负责监视的太监话越来越少,没啥可报告的,就只说他最近迷上了药材,要韩太傅小心他下毒。 韩朗一笑,这天起了个大早,特地去悠哉殿瞧他,看他在配什么毒药。 华容已经起身,正吃萝卜一样吃他每日一根的千年人参,见他进门咧嘴一笑,指着桌上碗碟:“王爷说今早要来,我就准备了好些吃食,还特地差太监炖了补药。” 韩朗勾头,看桌上尽是些酥啊饼啊之类的干货,蹙起了眉:“你不觉得你吃这些东西有违受德?” 华容撇眼,抓了块榴莲酥狠嚼一口,又拿手指指桌上那碗汤药,道:“补药要趁热,凉了会更苦。” 等了一会韩朗还没动作,他又加一句:“王爷不会怕我下毒吧?我对王爷,那可是颗心皎洁堪比明月!” 韩朗不响,端起碗来就一饮而尽。 中将离者本就百毒不侵,再者说了,给碗毒药让自己痛快去死,华总受应该还没这么仁慈。 喝完之后他拿袖子一抹嘴角,坐到华容身边,一只手搭上他腰,说的话却是万般正经:“一会上殿,你照我给你的折子说话,鼓舞士气,不要玩花样。” “王爷冤枉,华容命捏在王爷手里,哪里敢玩花样。” 韩朗冷哼一声。 “不玩花样。这次真的不玩。”华容接话,似乎气力不济,将头搁在自家小臂:“我记得,不止我,我家贵人的命也在你手里。” 圣上升殿,这是近半年来第二次。 群臣在堂下等候,先是等来了抚宁王韩太傅,再然后终于听见太监唱诺,宣圣上升朝。 和上次一样,大殿上还是挂了黄帐,帐前还有珠帘,总之是隔断龙椅和群臣,让大伙只能隐约瞧见圣上一个黑影。 圣上染了重疾,不能见风。韩太傅是这么解释,自然就没人敢再发表疑问。 当今大玄,韩朗韩太傅,已经成了不是皇帝的皇帝,这事实人尽皆知。 所以这次圣上升朝,也不过就是走个场面,国难当头时说些漂亮话,鼓舞鼓舞士气而已,群臣也早有准备。 果然,龙椅间圣上开口,什么天佑我朝蛮夷必败,又什么有功者将来必定大赏,说的都是些大而无当的废话。 废话完毕,按照计划就应该退朝。 可是华容不,果然玩起花样,咳嗽一声,问:“林落音林将军可在堂下。” 韩朗的脸子立刻发绿。 林落音出列,华容在帐后又轻咳一声:“此去平夷,朕封潘将军为帅,林将军为副帅,愿林将军心在云天,不坠平生志向。” 韩朗脸子更绿,绿得随时能滴出水来。 潘克为帅林落音为副帅,这安排并不出格,可这华容当着满朝文武和林落音打情骂俏,莫非真当自己是死人吗! “还有……” 在他脸绿得发蓝,蓝里冒烟时华容居然又说了一句,似乎意犹未尽。 居然还有! “还有……”帐后华容继续:“请抚宁王韩太傅上前接旨。” 韩朗翻眼朝天,撇外八字出了列。 “兹事体大,请韩太傅下跪接旨。” 韩朗的脸由蓝转紫,紫里带红,可最终还是无法,在堂上一掠朝服,对龙椅上华容跪下了双膝。 “朕身染重疾,自知不久于世。现愿禅位于韩太傅,圣旨如下,请宁公公宣读。” 这一句说完满堂静默。 宁公公尖细的嗓门在纱帐后渐渐漫开,曰:“太傅韩朗与社稷有功,朕愿效仿唐尧禅位于虞舜,虞舜禅位于大禹……禅位于彼,望韩朗能奉皇帝玺绶策,接天子称号,代周而立。” 言毕这位公公还步下高阶,将圣旨展开,公示群臣后又亲手交到韩朗手间。 韩朗如被定身。 华容何时拟了这道圣旨,眼前这位宁公公又何时成了他的爪牙,自己居然半点也不知晓。 华容华总受,果然不是他妈省油的灯。 身后群臣这时喧嚣,已经有人跪地,长呼:“圣上英明!” 而帐后华容起身,宣了声退朝,下阶时一个踉跄,就好像真的身染重疾体力不支。 好戏,真他妈锣鼓齐喧一场好戏! 韩朗的长腿一伸,悠哉殿大门应声而挂,殿里宫娥太监也立刻“哄”一声作鸟兽散。 大床上黄幔轻摇,只有华容一人气定神闲,依旧施施然摇他的折扇。 韩朗走到他跟前,强忍住怒气,将朝服上束腰一把扯落,迎风就是一抖。 床间华容忍不住笑了起来:“王爷这是要教训我吗?居然要亲自动手,看来这次真是火大。” 语未落鞭声已至,腰带被韩朗挥动,三尺软绸就好比百炼金钢,“唰”一声就撕下他脸上一条皮肉。 华容不动,眼皮瞬也不瞬,继续摇他的扇子。 腰带于是一次又一次横落,依次扫遍他全身,顷刻间皮开肉绽。 韩朗气喘吁吁,爬上床来,一只手卡住他伤口,指甲一寸寸刺进他皮肉,身下也逐渐昂扬,将他牢牢顶上了床板。 华容还是不动,淡淡:“王爷要做请抓紧,错过了这次,下次就很难再有机会。” 这一次韩朗听出他话里有话,停住了动作,一顿:“你刚才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让王爷抓紧,因为我还有事,以后就不能给王爷取乐了。” “什么事?” “我和人有约。” “和谁?你别告诉我是林落音。” “我和阎王老爷有约,日子就在今天。” “你放屁!” “我没放屁。王爷可能不知道,我家往上数,八代都是行医。” 韩朗不说话了,呆住愣住傻住彻底定住。 华容也不再摇扇,伸出一只手指,抹干净落入右眼的鲜血,很是体贴地一笑:“太傅,宣御医吧,您若说不出话,我帮您喊。” ※※※※※※※※※※ 御医会诊完毕,被韩朗当场踢死一只,其余的好容易保住命,集体爬行,后退着出了悠哉殿。 韩朗立在那张大床之前,觉得脊背发凉,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说话也不禁颤抖:“他们说什么,什么叫做五脏郁结沉疴难治,放屁,全都他妈放屁!” “五脏郁结沉疴难治,意思很简单,就是我是被憋死的,一日日的忍,现在终于挨不住,要去会阎王老子。” “你放屁!” “我才高八斗的王爷,除了放屁您就没别的词了么?”华容笑,身子下沉,这一笑好不恶毒:“当然,您的确没曾想到,一只百虐成钢的受居然也会死,居然不会万年永在地让您虐下去。” 韩朗失语,胸腔里血气翻腾,要紧握拳头才能立住。 华容则是施施然打开了他的折扇。 “灭我全门的时候,王爷没想到,这血海深仇会让我日夜难安,此后终生气血难平。” “将我手脚打断然后强要的时候,王爷没想到,断骨对锉,将为我此生埋下隐疾。” “一根绳子将我小指吊断的时候,王爷也没想到,我如何能够忍住不叫,那一口强忍的气力,足够让我折寿十年。” ………… ………… “当然这一切王爷不会知道。”说到最后华容轻声,朝韩朗半眯起眼:“这是王爷的风雅与趣味,是被王爷顾念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不是抱怨,只是抱歉,抱歉此生气力有限,当不起王爷如此大爱。” 这一句时他眼神已经衰败,空蒙蒙的,但那讥诮却仍是坚硬,半分也不肯妥协。 韩朗咬了咬牙,一口腥甜在唇齿打转,终于在床前半跪,握拳:“你不会死,这里是皇宫,有的是千年人参万年龟,就是死树也能补到开花。” 华容又笑:“那很好,王爷不妨试试。” 韩朗垂头,气力被他语气里的坚定抽光,将额慢慢顶上床角:“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成了,是不是早就知道。” “也不算早,大约一年前吧。” “死撑不说,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场无可挽回?” “是。”华容点头:“还要感谢王爷配合,最后一顿鞭子送我上路,成全了我的无可挽回。” 似乎是配合这声感谢,他额顶那道鞭痕迸裂,热滚滚的鲜血下落,滴上了床边韩朗的手指。 韩朗将手举高,看着那滴热血,浑身颤抖,气息已经不能流转,几乎是没有知觉地问了句:“你当真是如此恨我,恨到……” “恨到生死不容。”华容紧声跟上。 “那你为什么不报复,喝我血要我生不如死,出冷箭使暗拌,将我命拿去!” 华容不答,神思恍惚,一双眼微朦,已经不知看到了哪去。 ——“韩朗不能死。” 隔了这么久,林落音这五个字却依旧清晰,沉沉压在他心头,一刻也不曾散去。 而韩朗这一刻却突然冷静,不再沮丧也不再颤抖,伸出手指,居然开始宽衣解带,将朝服脱尽,爬上床去,就这么枕着头,躺在了华容身边。 “你不跟华贵道别?”他道,语调回复浪荡,一双眼打斜看天。 “那日在门板上晾银票,等他来抢,我就已经知道那是诀别。贵人还是贵人,没有比这更好的道别。” “不跟你姘头林将军道别?” “不跟。”这一次华容回得干脆,很是吃力坐身:“我只跟王爷道别,对王爷是颗心皎洁堪比明月。” “不用。”韩朗也回得干脆:“我陪你上路,反正我中将离,已经毒入肺腑,早死个三时五刻,也没啥区别。” 华容眯了眯眼,似乎并不意外,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将那乌金大扇推开,翻转扇面对准韩朗。 扇面甚宽,背面密密麻麻,写了不下二十种药材。 一旁华容轻声:“我家姓楚,祖上八代行医,到我爹这代最是腾达,官拜四品御医,曾是先皇后的心腹。” 韩朗半张了嘴,双手推床,不自觉已经坐直。 “兴定十九年,我爹辞官,举家避祸来到江南。” 韩朗再次定身。 兴定十九年,这个年份他终生难忘。 就是这一年,他身中将离,从此十五年纠葛不休。 “真巧是不是?”那厢华容吃力地笑:“你我缘分非浅,当年我爹为皇后配了这杯毒酒,到今天,却是由我亲手奉上解药方子。” “所以说这是天意,注定你我不能同路,生死不容。” 韩朗深深喘气,再没话可说,血液里的流氓成分燃烧,一把就将扇子夺过,扇面撕了个粉碎,紧接着又把碎屑塞进嘴巴,不喝水不喘气,就这么直眉瞪眼一记咽到了底。 要说任性,他韩太傅也是天下无双。 华容叹了口气:“王爷果然任性,这墨汁味道如何?” “墨汁虽苦,可渗到心里却是甜的。” 韩朗挑眉,笑到一半,却突然顿住。 墨汁是苦的! 中将离者食不知味,可他现在居然尝到了,这墨汁苦中带涩,害他满嘴都是油腥! “早起给王爷喝那碗补药,我早就说过,我对王爷是颗心皎洁堪比明月。” 一旁华容轻声,一口气泄了,便再也没法坐直,斜斜靠在了床边。 处心积虑,这才是真正的处心积虑。 不图江山富贵,只图和他生死不容。 韩朗感觉到绝望,强压住胸口翻腾的气血,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一时痴惘,轻声问了句:“我就真的只是一厢情愿,从头到尾,就真的只是我一厢情愿?” “你想问我到底有没有真心,哪怕是一点点?” 韩朗抬起了头。 “背着血海深仇来被你凌辱,已经很贱。被凌辱了还痴心一片,那不是天下至贱。韩太傅,你这个问题好不天真。” 华容的这声回答已经失去气力,轻飘飘的,但却恶毒至极。 韩朗张开了嘴,那口心血到底没能忍住,赤淋淋一股,悉数喷上了华容衣衫。 华容轻声:“记得死后替我换袍子,我要干干净净去死,从此和太傅再无干系。” 说完这句他静默,很心定,在等韩朗的第二口血。 可是韩朗没吐,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 于是他只好叹气:“那就这样吧王爷。我祝王爷万寿无疆,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韩朗已经无语,只得将手蒙面,十指微张,捧着一脸绝望。 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单。 而他的真心,原来从来便是天上**,不可求求不得。 这原来就是命运不在自己掌握的滋味。 “人生从来便是苦海,当受则受吧韩大爷。”一旁华容跟了句。 当受则受吧韩大爷。 光线昏暗的大殿里回荡着这句,华容带笑,至死也不悲戚,可那声音,却是最终低了去。 此生此世,再也不会响起。 终章 周家帝崩,国却不可一日无君。 韩朗称帝,却迟迟没有办登基大典。 这事拖了又拖,原本腹诽他为帝的大臣,反而开始惶惶着急,终于按耐不住,集体承谏催促。韩朗笑纳后,却提出一个要求:“举国尚‘土’改尚‘金’,典礼龙袍顺应五行改为白色。” 退朝后,礼部尚书私下寻到了已官拜司马的流年,表情略带为难。 流年笑问,“尚书大人,皇袍改色,不可行吗?” “帝王一言九鼎,怎么会有不可?尚‘土’改尚‘金’,白、杏、金色属金;龙袍改成白色,只需几日的功夫,确实没有不妥,只是……” “只是什么?”流年追问。 尚书搓手,恭敬地答道,“自古五行,火克金。如果皇帝换了龙袍颜色,那百官红皂色必是不能再穿了,朝廷改制官服,恐怕这庆典又该拖了,至少要拖到翌年秋日。时局非常,可否请司马大人试探圣君口气,一切等大典后再改。” 流年顿挫,转而又问礼部尚书,“大人,火克金,那金克什么?” “五行中,‘金’是克‘木’的。” “什么颜色属木?” “绿、青色。”礼部尚书如实作答。 流年远望,久久后笑道,“那……我想皇上是不会改主意了。” 翌年,秋。 潘克、林落音在外征战进一年,直捣黄龙之势,终得月氏王降表,大捷而归。 全军凯旋回朝那日,韩朗下旨,翌日登基,并亲自出城迎接。 满城菊花盛开,天子华盖下,韩朗白袍银带,远远而望如披素孝。十二道冕旒长垂至肩,缓缓地随秋风晃荡,旒间白玉珠碰撞,其声叮当。 黄昏薄暮,韩朗单独召见林落音。 殿堂之上,落音跪地刚想启口,却被韩朗冷笑打断,“我知你想问什么,华容,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林落音徒地抬头,隔着冕旒,却看不清韩朗的表情,一怔之下脱口而出:“不可能!他怎么会一句话没有就……” “他已经跟你道过别了林将军。” “什么时候?” “那日大殿,他一字一句,要你心在云天,不坠平生志向,可怜你竟没听懂这句诀别。” 林落音一怔,人前倾,胸口如被闷雷击中,一时竟已无语。 而那厢韩朗笑声又起,从龙座站起,“他已经死了!而你也休想知道,他葬在何处。而我也只告诉你,待我百年后,将与他同葬一处,并压他之上!千古不变,永生永世!” “你……”林落音全身簌簌发抖,已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手握成拳,眼里布充血丝。 殿外日落月升,银钩洒下霜白,沿着玉阶,阶阶升高。 韩朗却慢慢走了下来,“他解我将离之毒,推我坐上龙椅,只为要依你一个国泰民安。” 韩朗一步跟上又一步,走到林落音跟前终于停下,“其实,我当时大可以随他去死。我没这么做,非是我贪生,也不是我心存什么国家百姓;只是怕这世间,除了我之外,再也无人会依他。你说,是也不是?” 林落音抬头,两人四目相对。 “林将军,你继续心怀大志。我会依他,送你个国泰民安。会依他,明日登基,享受这万里孤单!” 林落音木然不动。 韩朗拂袖离开,人在门前又回转,低看自己伶仃孤影,朗声道,“林将军,我比你强!” 史记: 帝登基,又逢伐虏军报大捷,帝喜,大赦天下,并颁旨诏下:文武官三品以上赐爵一级,四品以下各加一阶;凡凯旋之军,各再追进一阶,其余按功勋论赏;首功华容,封绿衣侯,赐其疆土,疆地之门,命为:“一受封疆”! 作者有话要说: 林将军,愿你心在云天,不坠平生志向。 韩太傅,愿你甘得此报,痛享无边孤单。 华总受,愿你心口如一,当真无爱无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