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低头》 第一章 大都市 一 "波波"。 汽车来了。 "波波"也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替自己取这名字,也许是因为她喜欢这两个字的声音,也许因为她这个人本来就像是辆汽车。 有时甚至像是辆没有刹车的汽车。 汽车从她旁边很快的驶过去,"波波"。 她笑了,她觉得又开心,又有趣。 这城市里的汽车真不少,每辆汽车好像都在叫她的名字,向她表示欢迎。 她今年已十九,在今天晚上之前,她只看见过一辆汽车。 那时她刚从一个山坡上滚下来,"波波",一辆汽车刚巧经过这条山路,若不是她闪避得快,几乎就被撞上了。 她还听见一个系着黄丝巾的女孩在骂。 这个野丫头大概还不知道汽车会撞死人的。 波波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愉快、很兴奋,因为她总算看见一辆真的汽车了。 她看着那条在风中飞扬着的黄丝巾,心里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女孩子。 她发誓,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要坐到汽车上,像那个女孩子一样。 只不过假如有人险些被她撞倒的时候,她非但绝不会骂这个人,而且一定会下车把这个人扶起来。 所以她到了这个城市。 她早已听说这是全中国最大的城市,汽车最多,坐汽车的机会当然也比较多。但这还并不是她偷偷从家乡溜出来的最大原因。 最大的原因是,她一定要找到她的父亲。 在他们的家乡里,赵大爷早已是位充满了传奇性的名人。 有人说他在关外当了红胡子的大当家,有人说他在这大城市里做了大老板,甚至还有人说他跟外国人在做贩毒的生意。 无论怎么说,赵大爷发了大财,总是绝没有人会否认的。 所以赵大奶奶除了每年接到一张数目不小的汇票外,简直就看不见她丈夫的影子。 波波这一生中,也总共只见到她父亲四五次。 但她还记得她父亲总穿着马褂,叼着雪茄,留着两撇小胡子,是个像貌堂堂,很有威仪的人。 她相信她父亲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大人物总是很容易找得到的。 所以她来了。 二 霓红灯还亮着。 霓红灯的光,为什么会闪得如此美丽,如此令人迷惑? 波波也觉得有趣极了。 她心里在想"这次我来了,无论遇着什么事,我都绝不会后悔的!"她这句话说得真太早! 三 忽然间,天地间已只剩下繁星在闪烁。 汽车呢?霓红灯呢?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更新奇,更陌生的地方。 她已面对扬子江,就像大海那么浩翰壮丽的扬子江。 她第一次看到了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船。 船停泊在码头外,在深夜里,码头永远是阴森而黑暗的。 码头上堆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麻包和水箱。巨大的铁钩,悬挂在天空中,几乎就像月亮那么亮。 明月也如钩。 "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可不可以弄破个洞看看?"世界上有种人,是想到什么,立刻就会去做什么的,谁也没法子阻拦她,连她自己都没法子。 波波就是这种人。 她刚想找件东西把麻袋弄破一个角,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就像是马蹄踏在泥浆上,又像是屠夫在砧板上折肉。 声音是从右面一排水箱后传来的。 她赶过去看,就看到了一样她这辈子连做梦没有想到过的事。 木箱后有二三十个人,都穿着对扎短褂,扎脚长裤,有的手里拿着短刀,还有的手里拿着又粗又长的电筒。 那种奇怪的声音,就是刀刺入肉里,斧头砍在骨头上,电筒敲上头皮时发出来的。 这群人已绝不是人,是野兽,甚至比野兽更凶暴、更残忍。 就算是刀刺入肉里,就算是斧头砍在骨头上,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要倒下去,就倒下去还可以拼命,就继续再拼。 他们真的是人? 人为什么要如此残酷。 波波想不通,她已经完全吓呆了。 可是她不忍再看下去,她忽然冲出去,用尽平生力量大吼! "你们这些王八蛋全给我住手!" 忽然间,高举起的斧头停顿,刚刺出的刀缩回,电筒的光却亮了起来。 七八只大电筒的光,全都照射在波波的身上。 波波被照得连眼睛都张不开了,但胸膛却还是挺着的。 有几只电筒的光,就故意照在她挺起的胸膛上。 她也看不出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用一只手挡着眼睛上,还是用那种比梅兰芳唱生死恨还尖亮的嗓子,大声道:"这么晚了,你们为什么不回家中睡觉?还在这里拼什么命?"拿着斧头的,被砍了一斧头的,拿着刀的,挨了几刀的,脑袋上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全都怔住了。 假如这世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他们就正是专吃人的。 他们流血、拼命、动刀子,非但吭都不吭一声,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 但现在他们已皱起了眉。 一个脸上长满青渗渗的须渣大汉,手里紧握着他的斧头,厉声问:"朋友是哪条路上的,为什么来淌这趟浑水。"波波笑了。 在这种时候,她居然笑了。 "我不是你们的朋友,在这里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掉下水,只不过刚巧路过而已,你们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了"别人实在看不出来。 这丫头长得的确不难看,假如在平常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很有兴趣。 但现在并不是平常时候,现在是拼命的时候,为了十万现大洋的"货"在拼命。 十万以下的货,"喜鹊"是绝不会动手的。 若在十万以上,就算明知接下这批货的是"老八股",还是——样要拼命。 "喜鹊"能够窜起来,只因为他们拼命的时候,就是真拼命! 所以他们拼命的时候,就算有人胆子上真的生了毛,也绝不敢来管他们的闲事。 "老八股"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有些老古董,而是说他们的资格老。 事实上"老八股党"正是这城市阴暗的一面中,最可怕的一股势力。 他们的天下,是八个人闯出来的。 八个人渐渐扩张到八十个,八百个…… 现在闯天下的八位老英雄已只剩下三位,虽然已在半退休的状况,但这城市大部分不太合法的事业,还是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他们有八位得意弟子,叫"大八股",那脸上长满了青渗渗的胡渣子大汉,"青胡子"老六正是其中之一。 他的人就像他的斧头一样,锋利、残酷,专门喜欢砍在别人的关节上。 现在他显然很想一斧头就砍断这小丫头的关节。 "你真是路过的?" 波波在点头。 "从哪里来了往哪里去?" "从来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波波昂起了头,好像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高明。 青胡子老大冷笑:"这么样说来,你也是在江湖上走过两天的人。""何止走过两天?"波波的头昂得更高:"就是千山万水,我也一个人走了过来。"她并没有吹牛。 从她的家乡到这里,的确要走好几天的路,在她看来,那的确已经是千山万水了。 青胡子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无论谁都知道,一个女孩子若敢一个人出来闯江湖,多多少少总有两下子的。 江湖人对江湖人,总得有些江湖上的礼数。 "却不知姑娘是哪条路上的?" "水路我走过,旱路我也走过。" "姑娘莫非是缺少点盘缠?" 波波拍拍身上的七块现大洋:"盘缠我有的是,用不着你操心。"青胡子整张脸部发了青。 "难道姑娘想一个人吞下这批货?" "那就得看这是什么货了!"波波又在笑:"老实说,现在我的确有些饿,就算要我一口吞下个鸡蛋,也不成问题。"这丫头似通非通,软硬不吃,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装糊涂。 青胡子老大的眼睛里现出了红丝。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叫波波?" "波波" "不错,波波,你难道没听见过?" "没有。" "汽车你看见过没有?" "汽车?" 波波用一双手比着,好像在开汽车:"波波,波波,汽车来了,大家闪开点。"这丫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有神经病了还是在故意找他们开心,吃他们豆腐。 波波却笑得很甜:"我就是辆小汽车,我来了,所以你们就得闪开,不许你们再在这里打打杀杀的。"小汽车。 这丫头居然把自己看成一辆小汽车。 也不知是谁在突然大喝:"跟这种十三点哆嚷什么?先把她废了再说!""你们自己打自己难道不够?还想来打我?"波波双手插起了腰,道:"好,看你们谁敢来动手!"的确没有人过来动手。 谁也不愿意自己去动手,让对方占便宜。 波波更得意了:"既然不敢来动手,为什么还不快滚?"她实在是个很天真的女孩子,想法更天真。 青胡子老大突然向旁边一个穿白纺绸大褂的年轻人道:"胡老四,你看怎么样?"胡老四就是"喜鹊帮"的老四胡彪,一张脸青里透白,白里透青,看来虽然有点儿酒色过度的样子,但手里的一把刀却又快、又准、又狠。 "你看怎么样?"胡彪反问。 他很少出主意,就算有主意,也很少说出来。 青胡子老大沉声道:"咱们两家的事先放下,做了这丫头再说!"胡彪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好!" 一个字也是一句话。 江湖上混的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钉子在墙上,一个钉子一个眼,永无更改。 波波忽然发现所有的人都向她围了过来。 远处也不知从哪里照着来一丝阴森森的灯光,照在这些人脸上。 这些人的脸好像全都变成了青的,连脸上的血都变成了青的。 波波还是用双手插着腰,但心里却多少有了点恐惧:"你们敢怎么样?"没有人回答。 现在已不是动嘴的时候。 动手! 突然间,一条又瘦又小的青衣汉子已冲了过来,手里的刀用力刺向波波的左胸心口上。 他看来并不像是个很凶的人,但一出手,却像是条山猫。 他手里的刀除了敌人的要害外,从来不会刺到别的地方去。 因为他自己知道,像他这种瘦小的人,想要在江湖中混,就得要特别凶、特别狠。 波波居然一闪身就避开了,而且还乘机踢出一脚,去踢这汉子手里的刀。 她也没有踢到。 但这已经很令人吃惊,"拼命七郎"的刀,并不是很容易躲得开的。 已有人失声而呼! "想不到这丫头真有两下子!" 波波又再昂起了头,冷笑着道:"老实告诉你们,石头乡附近八百里地的第一把好手,就是本姑娘!"这句话也说得并不能算太吹牛。 她的确是练过的,也的确打过很多想动她歪主意的小伙子,打得他们落荒而逃。 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真的能打,只不过因为她有个名头响亮的爸爸,还有个好朋友。 别人怕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这个朋友和赵大爷的名头。 只可借这里不是石头乡。 青胡子老大和胡彪对望了一眼,都已掂出了这丫头的份量。 老江湖的眼,本就毒得像毒蛇一样。 胡彪冷笑。 "老毛,你一个人上!" 他已看出就凭"拼命七郎"的一把刀,已足够对付这丫头了。 有面子的事,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兄弟露脸? "拼命七郎"的脸部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的看着波波。 波波也在冷笑,"你还敢过来了" "拼命七郎"不开口。 他一向只会动刀,不会开口他并不是个君子。 他的刀突又刺出。 波波又一闪,心里以为还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将这一刀避开。 谁知一刀竟是虚招。 刀光一闪,本来刺她胸口的一把刀,突然间就已到了她咽喉。 波波连看都没有看清楚,除了挨这一刀,已没有别的路好走。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样东西从黑暗中飞过来,"叮"的,打在刀背上。 刀竟被打断了。 一样东西随着半截钢刀落在地上,竟只不过是把钥匙。 四 "拼命七郎"的刀,是特地托人从北京带回来的,用的是上好的百炼精钢。 他的出手一向很快,据说快得可以刺落正在飞的苍蝇。 但这柄钥匙却更好,而且一下子就打断了这柄百炼精钢的好刀。 "拼命七郎"很少有表情的一张脸,现在也突然变了。 波波的心却还在"卟通卟通"的跳。 左面有一堆木箱子。 木箱子的黑影里,站着一个人,一个全身上下都穿黑的人。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黑暗中,波波也看不见他的脸,但却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怕。 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这一辈子几乎从来就没有怕过任何人。 她当然也不懂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可怕的杀气,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可怕的。 连"拼命七郎"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你是谁?" 黑暗中这个人发出的声音不是回答,是命令:"滚,喜鹊帮的人,全都给我滚!"突然有人失声而呼:"黑豹。" "老八股党"的人精神立刻一振。 胡彪的脸色却变了,挥了挥手,立刻有十来个人慢慢的往后退。 刚退了两步,突又一齐向黑暗中那个人大吼着冲了过去。 十来个人,十来把刀。 最快的一把刀,还是"拼命七郎"的刀——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身上当然不会只带一柄刀。 黑暗中这个人的一双手却是空的,只不过有一串钥匙。 钥匙在"叮叮当当"的响,这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老八股党"的弟兄们已准备替他先挡一挡这十来把刀。 青胡子老大却横出了手,挡住了他们,冷笑着通:"先看他行不行?不行咱们再出手。"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一个人惨呼着倒下去。 动也不动的站在黑暗中的这个人,忽然间,已像是豹子般跳起。 他还是空着手的。 但他的这双手,就是他杀人的武器。 他的出手狠辣而怪异,明明一拳打向别人胸膛上,却又突然翻身,一脚踢在别人胸膛上。 然后就又是一串骨头碎裂的声音。"拼命七郎"的刀明明好像已刺在他胸膛上,突然间,手臂已被撑住。 接着,就又是"格"的一响。 "拼命七郎"额上已疼出冷汗,刚喘了口气,左手突又抽出柄短刀,咬着牙冲过去。 他打架真是不要命。 只可惜他的刀还没有刺出,他的人已经被踢出一丈外。 胡彪终于也咬了咬牙,挥手大呼,"退!" 十来个人还能站着的,已只剩下六七个,六七个人立刻向后退·青胡子老大扬起斧道:"追!" "不必追!"这个人还站在黑暗里,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青胡子瞪起了眼:"为什么不追?" "二爷要的是货,不是人!" 青胡子老大怒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是谁在管的?"黑衣人道:"本来是你。" 青胡子老大道,"现在呢?" 黑衣人的声音更冷,"现在我既然已来了,就归我管。"青胡子大怒:"你是里面的人,谁说你可以管外面的事?""二爷说的。" 青胡子突然说不出话了。 黑农人冷冰冰的声音中,好像又多了种说不出的轻蔑讥嘲之意:"但功劳还是你的,只要你快押着这批货回去,就算你大功一件。"青胡子怔在那里,怔丁半天,终于跺了跺脚,大声吩咐:"回去,先押这批货回去!"五 风从江上次过来,冷而潮湿。 月已高了,那巨大的铁钩,却还是低垂在江面上。 月色凄迷。 远处有盏灯,灯光和月光都照不到这神秘的黑衣人的脸。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面对着波波,只有一双眼晴在发着光。 这双发光的眼睛,好像也正在看着波波。 波波忽然感觉到有种无法描叙的压力,压得她连气都透不过来。 过了很久,她总算说出了三个宇:"谢谢你。""不必。" …… 波波忽然觉得已没什么话好说了。 她本是个很会说话的女孩子,但这个人的面前,却好像有道高墙。 她只能笑一笑,只能走。 谁知道奇怪的人却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她觉得很奇怪的话,"你不认得我了?"波波怔了怔:"我应该认得你的?" "嗯。" "你认得我?" 黑衣人的声音中竟有了很奇妙而温暖的感情,甚至仿佛在笑:"你是辆小汽车!"波波张大了眼睛,看着他,从头看到脚,以脚再看到头。 月更亮,月色已有一线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轮廓分明,嘴很大,颧骨很高,不笑的时候,的确很可怕。 但波波以前却看过他的笑,时常都看到他在笑。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比月光更亮。 她突然冲过去,捉住了他的手:"原来是你,你这个傻小子!"六 江上的风虽然很冷,幸好现在已经是三月,已经是春天了。 何况,一个人的心里若是觉得很温暖,就算是十二月的凤,在他感觉中也会觉得像春风一样。 波波心里就是温暖的。 能在遥远而陌生的异乡,遇见一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岂非正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江水在月光下静静的流动,流动不息。 时光也一样。 你虽然看不见它在动,但它却远比江水动得更快。 波波轻轻的叹息:"日子过得真快,我们好像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七年,七年另三个月。" 波波嫣然:"你记得真清楚。" "我离开石头乡的那一天,正在下雪,我还记得你们来送我。"他的目光深沉而遥远,好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那地方有一块形状很奇特的大石头。 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和一个十二三罗的小女孩,就是在那块石头下分手的。 波波的睛波仿佛已到了远方。 "我也记得那天正是大年三十晚上。" "嗯。" "我要你在我家过了年再走,你偏偏不肯。" "年不是我过的,是你们过的。"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却更深沉。 一个贫穷的孤儿,在过年的时候看着别人家的温暖欢乐,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波波却绝不会知道。 波波在笑,她总是喜欢笑,但这次却笑得特别开心:"你还记不记得,有次你用头去撞那石头,一定要比比是石头硬,还是你的头硬。"这次他也笑了。 波波又接着道:"自从那次之后,别人才开始叫你的傻小子的。""但现在却没有人叫我傻小子了。" "现在别人叫你什么?" "黑豹!" 第二章 黑豹 一 黑豹。 每个人都叫他黑豹。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野兽中最矫健、最骠悍、最残忍的就是黑豹! 锅盖移开时,蒸气就像雾一样升了起来。 卖面的唐矮子用两根长竹筷,一下子就挑起了锅里的面,放在已加好佐料的大碗里。 他用这两根长竹筷子时候,简直比外科医生用他们的手术刀还要纯熟。 桌上已摆着切成一丝丝的猪耳朵,切成一片片的卤牛肉,还有毛肚、肿肝、香肠、和卤蛋。 面是用小碗装的,加上咸菜、酱油、芝麻酱,还有两根青菜。 那味道真是香极了。 波波在咽口水,直到现在,她才想起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饭。 "这面我至少可以吃五碗。" 黑豹看着她,等她吃下第一个半碗,才问她:"你今天才来的?""嗯。" "一个人来的?" "嗯。" 波波的嘴还是没有功夫说话,她觉得这个城市里每样东西都比家乡好得多,甚至连面的滋味都不同。 "这叫做什么面?" "四川担担面?" "这里怎么会有四川的面?" "这地方什么都有。" 波波满足的叹了气:"我真高兴我能够到这地方来。"黑豹的嘴角又露出那种奇特的微笑:"你高兴得也许还太早了些。""为什么?" "这里是个吃人的地方。" "吃人?什么东西吃人。" "人吃人。" 波波反而笑了:"我不怕。"她笑得明朗而愉快。还是像七年前一样,"若有人敢吃我,不撑死才怪。"黑豹没有再说什么,他目光又落入遥远处的无边黑暗中。 波波开始吃第二碗面的时候,他忽然问:"小法官呢?"波波没有回答,埋着头,吃她的面,吃不两根,忽然放下了筷子,那双春月般明亮的眼睛里,仿佛忽然多了一层秋雾。 雾中仿佛已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高大、明朗、正直、愉快。 小法官。 他当然不是真的法官,别人叫他小法官,也许就因为他的正直。 他叫罗列。 他就是那年除夕之夜,在石头下送别黑豹的另一个少年。 他们三个人是死党。 两个男孩子对波波,就好像两片厚蚌壳保护着一粒明珠。 "小法官,他……"波波眼睛星的雾更浓:"我也有很久没有看见他了。"黑豹看着她眼睛里的雾,当然也看出了雾里藏着些什么。 一个女孩子若是对一个男孩子有了爱情,就算全世界的雾也掩饰不住。 "嗯。" "什么时候走的?" "也快三年了。" 那时波波已十七岁,十七岁的女孩子,正是爱得最疯狂、最强烈的时候。 黑豹的眼睛更黑,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他不该走的,他应该陪着你。"波波垂下头,但忽然又很快的抬了起来,用很坚决的声音说:"可是他一定要走。""为什么?" "因为他不愿意一辈子老死在石头乡,我……我也不愿意…… 波波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很快的接着说:"像他那样的人,在别的地方,一定有出路。"黑豹点点头:"不错,他一向不是傻小子,他绝不会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石头,因为他知道石头一定比脑袋硬。"波波笑了。 黑豹也笑了。 波波笑着道:"其实你也并不是个真的傻小子。""哦。" "他总是说你非但一点也不傻,而且比谁都聪明,谁若认为你是傻小子,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傻小子。""你相信他的话?" "我当然相信。"波波的笑容又明朗起来,道:"你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夫,一起打架,谁也没有他了解你。""他的确很了解我。"黑豹同意道:"因为他比我强。""但你们打架的时候,他总是打不过你。" 黑豹笑了笑:"可是我们打架的法子,却有一大半是他刨出来的。"他们练的功夫叫"反手道。" 那意思就是说,他们用的招式,全是反的。 在拳法中本来应该用左手,他们偏偏要用右脚。 应该用左腿的时候,他就偏偏要右手。 "你们打架的那种法子,我也学过。"这一点波波一向觉得很得意。 "只要你练得好,那种法子的确是一种有效的法子。"波波也同意。她刚才就看见了用那种法子来打人的威风。 黑豹微笑着:"只可惜你并没有练好,所以你千万不能再去多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在这里,这里的人吃人是绝不会被骨头噎死的。""为什么?"波波噘起了嘴,满脸都是不服气的样子。 "因为他们吃人的时候,就会连骨头也都一起吞下去。"波波还是不服气,但想起刚才"拼命七郎"的那柄刀,也只好将嘴里要说的话咽下去,何况她心里边有一句更重要的话要问。 "我爹爹在哪里?" "你在问我?"黑豹好像觉得很奇怪。 "我当然是在问你,你已来了七年,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见他的消息?""从来也没有。" 波波第一次皱起了眉,但很快的就又展开。 黑豹当然不会知道他爹爹的消息,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阶层的人,当然也不会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 "你是来我你爹爹的?" "嗯。" "那只怕并不容易,"黑约在替她担心:"这是个很大的地方,人很多。""没关系。"波波自己并不担心。反正我今天才刚到,时间还多得很。 "你准备住在哪里?" "现在我还不知道,反正总有地方住的。"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能让她担心的事。 黑豹又笑了。 这次他笑的时候,波波才真正看见七年前那个傻小子。 所以她笑得更开心,"反正现在已找到了你,你总有地方让我住的。"二 这个旅馆并不能算很大,但房间却很干净,雪白的床单,发亮的镜子,还有两张大沙发。 沙发软极了,波波一坐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来。 黑豹却好像还是觉得有点抱歉:"时候太晚,我已经只能找到这地方。""这地方已经比我家舒服一百倍了。"波波的确觉得很满意,因为她已经发现床比沙发更软,"你既然喜欢,就可以往这里住下来,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这地方是不是很贵?" "不算贵,才一块钱一天。" "一块大洋?"波波吓得跳了起来。 黑豹却在微笑:"可是你用不着付一毛钱,这地方的老板是我朋友。"波波看着他,有点羡慕,也有点为他骄傲:"看起来你现在已变成了个很有办法的人。"黑豹只笑了笑。 "你刚才说的那位二爷呢?" "他也许已经可以算是这地方最有办法的人。""他姓什么?" "姓金,有的人叫他金二爷,也有的人叫他金二先生。""大爷是谁呢?"波波心里又充满希望——大爷会不会是赵大爷? "没有大爷,大爷已死了。" "怎么死的?"波波的希望变成了好奇。 "有人说是病死的,也有人说是被金二爷杀死的。"黑豹的脸又变得冷漠无情:"我说过,这里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像波波这么大女孩子,听到这种事,本来应该觉得害怕的。 可是她反而笑了,道:"幸好你还没有被他们吃下去。"她笑的时候绝不像是辆汽车。 事实上,她全身上下唯一像汽车的地方,就是她的一双眼睛。 她的眼睛有时真亮得像是汽车前的两盏灯。 "你是金二爷的朋友?"她忽然又问。 "不是。" "是他的什么人?" "是他的保镖。" "保镖, "保镖的意思就是打手,就是专门替他去打架的人。"黑豹的眼睛,仿佛露出种很悲伤的表情:"一个人为了要吃饭,什么事都得做的。"波波忽然跳起来,用力拍他的肩,大声道:"做保镖也好,做打手也好,都没关系,反正你还年轻,将来说不定也会有人叫你黑二爷的。"黑豹这次没有笑,反而转过身。 窗子外面黑得很,连霓红灯的光都看不见了。 黑暗的世界,黑暗的城市。 黑豹忽然道,"这城市敢跟金二爷作对的,只有一个人。""谁?" "喜鹊。" "喜鹊?一只鸟?"波波又在笑, "不是鸟,是个人。"黑豹的表情却很严肃:"是个很奇怪的人。""你见过他?" "没有,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为什么呢?"波波的好奇心又被引来了。 "因为他从来也不露面,只是在暗中指挥他的兄弟,专门跟金二爷作对。""好像有不少。"黑豹道:"刚才你见过的那批用刀的人,就全都是他的兄弟。""那批人也没什么了不起。"波波撇撇嘴:"除了那个瘦小子还肯拼命之外,别的人好像只会挨揍。""你错了。" "哦。" "他的兄弟里,最阴沉的是胡彪老四,花样最多的是老二小诸葛,功夫最硬的是红旗老幺,但最可怕的,还是他自己。""想不到你也有佩服别人的时候。" 黑豹的表情更严肃:"我只不过告诉你,下次遇见他们这批人,最好走远些。""我才不怕。"波波又昂起了头:"难道他们真能把我吃下去。"黑豹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他很了解这辆小汽车的毛病, 所以他转过身:"我只想要你明白,现在我已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陪着你。""我明白。"波波笑着道:"你既不是我的保镶,又不是我的丈夫,现在我们又都长大了。"黑豹已走到门口,忽又转身:"你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他"当然就是罗列。 "没有。" "你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波波摇摇头,说道:"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他要到哪里去,只不过告诉我,他一定会回来的。"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悲伤,只有信心。 她信任罗列,就好像罗列信任她一样——"无论等到什么时候,我都一定会等你回来的。"这是他们的山盟海誓,月下蜜语,她并没有告诉黑豹,也不想告诉任何人。 但是黑豹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思。 他开门走出去。 三 门还是开着的。 波波躺在床上,心里觉得愉快极了。 她到这城市来才只不过一天,虽然还没有找到她的父亲,却已找到了老朋友。 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 何况还有明天呢! 说不定明天她就能打所出她父亲的下落,说不定明天她就会得到罗列的消息,说不定…… 又有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 "明天"永远都充满了希望,就因为永远有"明天",所以这世上才有这么多人能活下去。 只可借今天已快结束了。 现在波波只想先痛痛快快的洗个澡,再舒舒服服的睡一觉,"你若要叫人做事,就按这个铃。" 叫人的铃就在门上。 铃一响,就有人来了。 女侍的态度亲切而恭敬,旅馆老板跟黑豹的交情好像真不错。 波波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个很有办法的人,她实在愉快极了。 浴室就在走廊的尽头,虽然是这层楼公用的,但是现在别的客人都已经睡了,所以波波也用不着等。 女侍放满了一盆水,拴起了窗子,陪着笑:"毛巾和肥皂都在那边的小柜子里,赵小姐假如怕衣服弄湿,也可以放到柜子里去。"波波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块大洋道:"这给你做小帐。"她听说过,在大城市里有很多地方都得给小帐,给一块钱她虽有点心痛,但一个人在心情愉快的时候,总是会大方些的。 等她脱光了衣服,放进柜子,再跳进浴盆后,她更觉得这一块钱给的一点也不冤枉。 水的温度也刚好。 这城市里简直样样都好极了。 她用脚踢着水。 "波波,汽车来了。" 看着她自己健康苗条的躯体,她自己也觉得这辆汽车实在不错,每样零件都好得很。 事实上,她一向是个发育很好的女孩子而且发育得很早。 所以她又想到罗列。 她的脸忽然红了。 罗列走的那一天,是春天。 他们躺在春夜的星光下,躺在春风中的草地上。 星光灿烂,绿草柔软。甚至仿佛比刚才那张床还要柔软。 罗列的手就停留在她自己的手现在停留的地方。 他的手虽然粗糙,但他的动作却是温柔的。 她听得出他的心在跳,她自己的心跳得更快。 "我要你,我要你……" 其实她也早已愿意将一切全都交给他,但她却拒绝了。 "我一定是你的,可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才要你等,等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罗列没有勉强她,他从来也没有勉强她做过任何的事。 可是现在,她自己反而觉得有点后悔了。 陌生的地方,软绵绵的手,软绵绵的水…… 她忽然从水里跳起来。 水太软,也太温暖。 她不敢再泡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 "躺在床上会不会想呢?" 她没有仔细研究,反正那已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她只想赶快穿回衣裳。 衣裳已放到那小柜子里去。 她匆匆擦了擦身子,打开那小柜子的门, 她突然怔住。 小柜子里一双袜子都没有,她的衣服已全都不见了。 就好像变魔术一样,忽然就不见了。 衣服是她自己放进柜子的,这浴室里绝没有别人进来过。 柜子里的衣服哪里去了呢? 她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往往就是可怕的事。 波波已能觉到自己背脊上在冒冷汗。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柜子后面还有复壁暗门,也不会想到大都市中的旅馆,看来无论多华丽干净,也总有它黑暗罪恶的一面。 她只觉得恐惧, 一个女孩子在赤裸着的时候,胆子绝不会像平时那么大的。 幸好门和窗子还都关得很紧,但是浴室距离她的房门还有条很长的走廊,她这样子怎么能走得出去,她想用毛巾裹住身子,毛巾又太短、太小。 窗帘子呢? 她正想去试试看,但窗外却忽然响起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女孩子洗过澡,忽然发现衣服不见了,那怎么办。""没关系。" "没关系?" "因为她不是女孩子,是汽车。" "不错,汽车是用不着穿衣服的。" 然后就是一阵大笑。 笑的声头还不止两个人。 波波已退到浴室的角落里,尽量想法子用那条毛巾盖住自己,大声问:"外面是什么人?" "我们也不是人,只不过是一群喜鹊而已。" "喜鹊!"波波的心沉了下去。 "喜鹊一向报喜不报忧,我们正是给赵小姐报喜来的…… 这声音阴沉而缓慢,竟有点像是那胡彪老四的声音。 波波忍不住问:"报什么喜?" "赵小姐的衣服,我们已找到了。" "在哪里?" "就在我们这里。" "快还给我!"波波大叫。 "赵小姐是不是要我们送进去?" "不行!"波波叫的声音更大。 "既然不行,就只好请赵小姐出来拿了。" 他们当然知道波波是绝不敢自己出去拿的。 窗外立刻又响起一阵大笑声。 波波咬着牙,只恨不得把这些人就像臭虫般一个个捏死。 她现在只想先冲过去撕下窗帘,包起自己的身子再说。 但这时她发现窗帘忽然在动,竟像是被风吹动的。 窗子既然关着,哪里来的风? 门上也有了声音, 一柄薄而锋利的刀,慢慢的从门缝里伸了迸来,轻轻一挑。 "格"的一响,门上的钩子就开了。 波波怒吼:"你们敢进来,我就杀了你们!" "用什么杀?用你的嘴?还是用你的……"说话的声音阴沉而淫猥。 波波没法子再听下去,只有用尽平生力气大叫。 但现在她总算已知道,无论叫的声音多大,都没有用的。 她已看见门和窗子突然一起被撞开,三个人一起跳了进来。 三个人的手上都有刀,其中一个正是那脸色发青的胡彪。 波波反而不叫了,也没有低下头。 她反而昂起了头,用一双大眼晴狠狠的瞪着他们。 "你们想怎么样?" 胡彪阴森森的笑着:"老实说,究竟想怎么样,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他的眼睛在波波身上下不停的搜索,就像是一把溅了油的刷子。 波波想吐。 浴室里的灯光太亮,毛巾又实在太小。 她的皮肤本来是一种健康的古铜色,但在这种灯光下看来,却白得耀眼。 她的腿很长,很结实,曲线丰润而柔和。 她的腰纤细。 波波一向很为自己的身材骄傲,但现在却恨不得自己是个大水桶。 胡彪眼睛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你们看这丫头怎么样?""是个好丫头。" "我们是先用用她?还是先做了她?" "不用是不是太可惜?" "的确可惜。" 波波几乎已经想冲过去,一巴掌打烂这张脸。 只可惜她的手一定要抓住毛巾,一定要抓紧,但就在这时候,胡彪已突然一个箭步窜过来,刀光闪动,向她的毛巾上挑了过去。 他的刀也许没有"拼命七郎"那么狠,那么快,但运用得却更熟练。 波波想一脚踢飞这柄刀,可是现在她的腿又怎么能踢得起来? 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 她忽然想哭。 刀锋划过去的时候,另外两个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突然间,"叮"的一响。 一样东西斜斜的飞过来,打在胡彪的刀上。 一把钥匙! 四 一把发光的黄铜钥匙, 胡彪铁青的脸已扭曲,霍然转身。 窗帘还在动。 三个人的眼睛一齐瞪着窗子,钥匙的确是从窗外打进来的。 但人却从门外冲了进来。 一个皮肤很黑,衣服更黑的人,漆黑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剽悍残酷之色。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片刻奇异的沉寂后,浴室里听到的第一种声音,就是骨头断折的声音。 一个人手里的刀刚挥出,手臂已被反擦到背后,"卡嚓"一响,另一个人想夺门而逃,但黑豹的脚已反踢出去,踢在他的腰上。 这人就像是一只皮球般,突然被踢起,踢得飞了出去,到门外才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 惨呼声过后,又是一阵可怕的沉寂。 黑豹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胡彪。 胡彪额上已冒出冷汗,在灯光下看来,像是一粒粒滚动发亮的珍珠。 波波倚在墙上,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自从她看到那把钥匙时,她全身就突然软了,因为她知通她已有了依靠。 现在她看着面前这残忍而冷静的年轻人,心里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安全而幸福。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突然从恶梦中醒,发现自己心爱的人还在身边一样。 胡彪的表情却像是突然落入一个永远也不会惊醒的恶梦里。 黑豹已慢慢的向他走了过去。 胡彪突然大喊:"这件事跟你们老八股根本全无关系,你为什么又要来管闲事?"黑豹的声音冰冷:"我只恨刚才没有杀了你。""这小丫头难道是你的女人?" "是的。" 简短的回答,毫不犹豫,波波听了,心里忽然又有种无法形容的奇妙感觉。她自己当然知道她并不是他的女人,他也知道。但他却这么样说了,她听了也并没有生气。 因为她知道这正表示出他对她的那种毫无条件的保护和友情。 她听到胡彪在长长的吸音气,道:"我知道你不是肯为女人杀人的那种人。""我不是。"黑豹的声音更加冰冷:"但这次却例外。"胡彪突然狞笑:"你也肯为了这女人死?" 就在这一瞬间,黑豹冷静的眼睛里竟似露出了恐惧之色,就像是一只剽悍的豹子,突然发现自己落入陷讲。也就在这一瞬问,屋顶上的天窗突然开了,柜子后的夹壁暗门也开了。 几十条带着钩子的长索,从门外,从窗口,从天窗上,从暗门里飞了出来。 黑豹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向着胡彪扑过去。只可惜他已迟了一步。波波的惊呼声中,几十条带着钩子的长素已圈在他身上。 他一用力,钩子立刻钩入他的肉里,绳子也勒得更紧。 胡彪大笑:"原来你也有上当的时候!"笑声中,他的刀也已出手,直刺黑豹的琵琶骨。 他还不想让黑豹死得太快、太舒服。 第三章 大亨 一 胡彪笑得还太早。 他的出手却太晚了! 就在这一刹那问,黑豹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 铁钩还嵌在他身上,但绳子却已一寸寸的断了,他的人突然豹子般跃起,双腿连环踢出。 胡彪大惊,闪避。 但真正打过来的,并不是黑豹的两条腿,而是他的手。 一双钢铁般的手。 胡彪的人突然间就飞了起来,竞被这双手凭空抡起,掷出了窗户。 窗外的惨呼不绝,其中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大喝:"这小子不是人,快退!"然后就是一连串脚步奔跑声,断了的和没有断的长索散落满地。 黑豹没有追。 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波波。 这时他的目光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他漆黑的眼睛里,已不再有那种冷酷之色,已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那也不知是同情?是友情?还是另一种连他自己都不了解的感情。 波波明亮的眼睛里忽然有一阵泪水涌出。 "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的。" 黑豹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 波波含着泪,看着他。 "他们真正要杀的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 "但你还是要来救我。" "我不能不来。" 同样简短的回答,同样是全无犹豫,全无考虑,也全无条件性的。 这是种多么伟大的感情,波波突然冲上去,紧紧的抱住了他。 她嗅到了他的汗臭,也嗅到了他的血腥。 汗是为了她流的,血也是为了她流的。 为什么? 波波的心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这种血和汗的气息,已感动她灵魂深处。 她已忘了自己是完全赤裸的。 她已忘了一切。 屋子里和平而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波波才感觉到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摸,也不知抚摸了多久。 她的手和罗烈同样粗糙,同样温柔。 她几乎也已忘了这究竟是谁的手。 然后她才发觉他们已回到她的房间,已躺在她的床上。 床柔软得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一样。 抚摸更轻,呼吸却重了。 她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她已完全没有挣扎和反抗的力量。 他也没有说:"我要你。" 可是他要了她。 他得到了她。 二 屋子里又恢复了和平与黑暗 一切事都发生得那么温柔,那么自然。 波波静静的躺在黑暗中,静静的躺在他坚强有力的怀抱里。 她脑海里仿佛已变成一片空白。 过去的她不愿再想,未来的她也不愿去想,她正在享受着这和平宁静的片刻。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曙色已渐渐染白了窗户。 这岂非正是天地间最和平宁静的时刻? 黑豹也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着罗烈? "罗烈,罗烈……" 草地上,三个孩子在追逐着,笑着……两个男孩子在追着一个女孩子。 "你们谁先追上我,我就清他吃块糖。" 他们几乎是同时追上她的。 "谁吃糖呢?" "你吃,你比我快了一步,这是小法官的最后宣判。 所以他吃到了那块糖。 可是在他吃糖的时候,她却拉起了罗烈的手,又偷偷的塞了块糖在他手里。 傻小子并不傻,看得出那块糖更大。 他嘴里的糖好像变成苦的,但他却还是慢慢的吃了下去。 一样东西无论是苦是甜,既然要吃,就得吃下去。 这就是他的人生。 凤在窗外轻轻的吹,和故乡一样的春风。 波波忽然发现自己在轻轻啜泣。 她忽然想起了许多不该想,也不愿想的事,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一个人。 一个最信任她的人。 "我一定回来的。" "我一定等你。" 可是她却将自己给了别人。 她悄悄的流泪,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他已发觉。 "你后悔?" 波波摇头,用力摇头。 "你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有想。" "可是你在哭。" "我……我……"无声的轻哭泣,忽然变成了痛哭。 她已无法再隐藏心里的苦痛。 黑豹看着她,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口,面对着越来越亮的曙色。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当然知道,也应该知道。 天更亮了。 他痴痴的站着,没有动,外面已传未这大都市的呼吸,传来各式各样奇怪的声音。 他没有动。 波波的哭声已停止。 他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他的背宽而强壮。背上还留着铁钩的创痕——他心里的创痕是不是更深? 波波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块糖。 那次的确是他快一步,但她却将一块更大的糖偷偷塞给罗烈。 她忽然觉得她对他一直都不公平,很不公平。 他对她并不比罗烈对她坏,可是她却一直对罗烈比较好些。 在他们三个人当中,他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 可是他永无怨言。 在这世界上,他也永远是最孤独、最可怜的一个人,他也从无怨言。 无论什么事,他都一直在默默的承受着。 现在她虽然已将自己交给了他,但心里却还是在想着罗烈。 他明明知道,却也还是默默承受,又有谁知道他心里承受着多少悲伤?多少痛苦? 波波的泪又流下。 他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的并不是罗烈,而是这孤独而倔强的傻小子。 "你……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想。"黑豹终于回答。 他还是没有回头,但波波却已悄悄的下了床,从背后拥抱着他,轻吻着他背上的创伤。 "傻小子,你真是个傻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想错了。"她哺哺轻语,扳过他的身子,"现在我除了想你,还会想什么?"黑豹闭上眼睛,却已来不及了。 波波已发现了他脸上的泪光。 他已为她流了汗,流了血,现在他又为她流了泪,比血与汗更珍贵的泪。 这难道还不够! 一个女孩子对他的男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望? 她突然用力拉他。 她自己先倒下去,让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 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 这一次他终于完全得到了她。 没有条件,没有勉强。 可是他的确已付出了他的代价。 三 阳光从窗外用进来,灿烂而辉煌。 "明天",已变成了"今天"。 波波翻了个身,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钥匙。 这钥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时黑豹总是拿在手里,睡觉时就放在枕头下。 现在钥匙却从枕头下滑了出,戳得波波有点痛。 她反过手,刚摸着这串钥匙,想拿出来,另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抢了过去。 黑豹也醒了。 他好像很不愿意别人动他的这串钥匙,连波波都不例外。 波波噘起了嘴:"你为什么总是要带着这么一大把钥匙。""我喜欢"黑豹的回答总是很简单。 但波波却不喜欢太简单的回答,所以她还要问,"为什么?"黑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钱老头子?""当然记得。" 钱老头子也是他们乡里的大户,黑豹从小就是替他做事的。 "他手里好像也总是带着一大把钥匙。"波波忽然想了起来。 黑豹点点头。 "你学他?"波波问。 "不是学他。"黑豹沉思着:"只不过我总觉得钥匙可以给人一种优越感!""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钥匙的本身,就象征着权威、地位和财富。"黑豹笑了笑:"你几时看见过穷光蛋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的?"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这些钥匙并没有箱子可开,都是没有用的。""没有用?"黑豹轻抚着她:"莫忘记它救过你两次。""救我的是你,不是它。" "但钥匙有时也是种很好的暗器,至少你可以将它拿在手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我还是不喜欢它。"波波是个很难改变主意的女孩子。 "那么你以后就最好不要碰它。"黑豹的口气好像忽然变得很冷。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着天花板。 她心里在想,假如是罗烈,也许就会为她放弃这些钥匙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 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就算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 那就像是狼一样。 母狼对于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总是忠实而顺从的。 "起来。"黑豹忽然道:"我带你到我那里去,那里安全得多。""只要有你在身旁,无论在什么地方,岂非都一样安全。"波波的声音很温柔。 "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着你。" "为什么。" 黑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金二爷。" 这就是黑豹的唯一的理由,但这理由已足够。 金二爷永远比一切人都重要。 为了金二爷,任何人都得随时准备离开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和情人。 四 金二爷斜倚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呷着刚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茶。 现在刚七点,他却已起来了很久,而且已用过了他的早点。 他一向起来得很早。 他的早点是一大碗油豆腐线粉,十个荷包蛋,和四根回过锅的老油条,用臭豆腐乳沾着吃。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他是个很不喜欢改变自己的人,无论是他的主意,还是他的习惯。都很难改变。 甚至可以说绝不可能改变。 他意志坚强,精明果断,而且精力十分充沛。 从外表看来,他也是个非常有威仪的人。 这种人正是天生的首领,现在他更久已习惯指挥别人,所以虽然是随随便便的坐在那里,还是有种令人不敢轻犯的威言。 他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有个非常美丽,非常年轻的女人。 她就像是只波斯猫一样,蜷曲在沙发上,美丽、温驯、可爱。 她的身子微微上翘,更显得可爱,大而美丽的眼睛里,总带着种天真无邪的神色,但神态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媚力。 她正是那种男人一见了就会心动的女人。 现在她好像还没有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金二爷既然已起来了她就得起来。 因为她是金二爷的女人。 一个垂着长辫子的小丫头,轻轻的从波斯地毯上走过来。 "什么事?"金二爷说话的声音也同样非常有威仪的。 "黑少爷口来了。" "叫他进来。" 沙发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张开,身子动了动,像是想站起来。 "你坐下来,用不着回避他。" "可是……" "我叫你坐下来,你就坐下来。"金二爷沉着脸,道:"他对我比你对我还要忠实得多,你怕什么?"波斯猫般的女人不再争辩,她本来就是个很温驯的女人。 她又坐下。 紫红色的旗袍下摆,从她膝盖上滑下来,露出了她的腿。 她的腿均匀修长,线条柔和,雪白的皮肤衬着紫红的旗袍,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盖好你的腿。" 金二爷点起根雪茄,黑豹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走路时很少发出声音,但却走得并不快。 沙发上的女人本来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 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笔笔直直的看着前面,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 对这点金二爷好像觉得很满意。 他喷出口又香又浓的烟,看着黑豹:"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我没有。" "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你的朋友。"金二爷又吸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前。 "我没有朋友。" 对这点金二爷显然也觉得很满意。 "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是个女人。" 金二爷笑了,用眼角瞟了沙发上的女人一眼,微笑着,道:"像你这样的年纪,当然应该去找女人。"黑豹听着。 "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爷又喷出口烟:"你千万不能对她们动感情,否则说不定你就要毁在她们手里。"黑豹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我从来没有把她们当做人。: 金二爷大笑:"好,很好。"他的笑声突又停顿:"你昨天晚上表现得也很好,但却得罪了一个人。""冯老六?" "那青胡子算不了什么,你就算杀了他也没关系。"金二爷的声音渐渐又变得低沉严肃:"但是你总该知道,他是张三爷的亲信。""我知道。" "你得罪了他,他当然会在张三爷面前说你的坏话。"金二爷喷出口烟雾,仿佛要掩盖起自己脸上的表情:"那位张大帅的火爆脾气,你想必也总该知道的。""我知道。"黑豹听人说话的时候,远比他自己说话的时候多。 "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爷显得很关心:"张三爷知道你是我的人,当然不会明着对付你,可是在暗地里……"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不说下去比说下去更有效。 黑豹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想杀人时,脸上也总是没有表情的。 金二爷眼睛里却似露出了得意之色,忽然又问道:"最近在法租界里,又开了家很大的赌场,你听说过没有?""听过。" "赌场的老板,听说是个法国律师,只不过……真正的老板,恐怕还另有其人。"黑豹没有表示意见。 金二爷道:"你不妨到那边去看看。"他又喷出口烟:"既然那赌场是用法国人名义开的,跟我们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忽然打住了这句话,改口道:"我的意思你懂不懂?""我懂。" 黑豹当然懂。在他们的社会里,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那赌场老板既然不是他们的朋友,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于是金二爷端起了他的茶。 黑豹就转身走了出去。 沙发上的女人一直垂着头,坐在那里,直到此时,才忍不注偷偷膘了他一眼。 金二爷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却忽然又道:"你等一等。"黑豹立刻转回身。 金二爷看着他:"你受了伤?" "伤不重。" "是谁伤了你的?" "喜鹊。" 金二爷皱起了眉:"那些喜鹊们已恨你入骨,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黑豹冷笑。 "你当然不怕他们,我只不过提醒你,现在你的仇人已经够多了。""是。" "而且我最近听说,张三爷又特地请来了四个外国保镖,两个是日本人,是柔道专家。"金二爷笑了笑:"柔道并不可怕,但其中还有一个,据说是德国的神枪手。"黑豹还是在听着。 "枪就比柔道可怕得多了。" 黑豹忽然道:"枪也不可怕。" "哦。" "假如能根本不让子弹射出来,无论什么样的枪,都只不过是块废铁。"金二爷的眼睛里闪着光:"你能够不让子弹射出来么?""我还活着。" 金二爷又笑了:"我希望你活着,所以才再三提醒你。"他又端起了茶:"我已关照大通银行的陈经理,替你开了个户头,你要用钱的时候,可以随时去拿。"遇着这样的老板,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黑豹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我会活着去拿的。"黑豹已走了。 金二爷微笑着,看着他走出去,眼睛里又露出得意之色。 那种眼色就像是主人在看着他最优秀的纯种猎犬一样。 "像他这种人,只要多磨练,再过十年,这里说不定就是他的天下了。"这句话他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沙发上那女人垂着头,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金二爷忽然转过脸,对着她。 "我听见了。" "你们是老朋友了,看见他有出息,你应该替他高兴才对。"她的头却垂得更低:"现在我已不认得他。" "可是你刚才还在偷偷的看他。"金二爷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沙发上的女人脸却已吓白了。 "我没有。" "你没有?"金二爷突然冷笑,手里的一碗茶,已全部泼在她身上。 "其实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关系,你又何必说谎。"沙发上的女人眨着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当然不会真的哭出来。 她做出这样子,只不过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这种样子很可爱。 金二爷看着她,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腿,目光渐渐柔和::去换件衣裳,今天我带你到八爷家里去喝她三姨太的寿酒。"沙发上的女人立刻笑了,就像是个孩子般跳起来,跑到后面去。 还没有跑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抱住了金二爷,在他已有了皱纹的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又溜走。 金二爷看着她扭动的腰肢,突然按铃叫进刚才那小丫头。 "关照刘司机去找施大夫,再去配几副他那种大补的药来。"五 从水晶灯饰间照射出来的灯光,总像是特别明亮辉煌。 现在辉煌的灯光正照着梅子夫人脸上最美丽的一部分。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一种东方和西方混合的美。 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正和她身上戴的一套蓝宝石首饰的颜色配合,她的皮肤晶莹雪白,在她身上,几乎已完全看不出黄种人的痕迹。 她自己也从来不愿承认自己是黄种人,她僧恶自己血统中那另一半黄种人的血。 她从不愿提起她的母亲——一位温柔贤慧的日本人。 只可惜这事实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所以她憎恶所有的东方人。 所以在东方人面前,她总是要表现得特别高贵,特别骄做。 她总是想不断的提醒别人,现在她已经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的妻子,已经完全脱离了东方人的社会,已经是个高高在上的西方上流人。 她也不断的在提醒自己,现在她已经是这豪华赌场的老板娘,已不再是那个在酒吧中出卖自己的低贱女人了。 她女儿就站在她身旁,穿着雪白的拽地长裙。 她一心想将她女儿训练成一个真正的西方上流人,从小就请了很多教师,教她女儿各种西方上流社会必须懂得的技能和礼节。 所以露丝从小就学会了骑马、游泳、网球、高尔夫,也学会了在晚餐前应该喝什么酒,用什么酒来配鱼,什么酒来配牛腰肉。 无论什么牌子的香摈,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辨别出它出厂的年份。 现在她已长得比母亲还高了,身材发育得成熟而健康。 她们母女站在一起时,就像是一双美丽的姐妹花。 这也是梅子夫人最引为自傲的,多年来仔细的保护,饮食的节制,使她的身材保持着十五年前一样苗条动人。 再加上专程从法国运来的华贵化妆品,几乎已没人能猜得出她的年纪。 墙壁上挂着的瑞士自鸣钟,短针正指在"9"字上面。 现在正是赌场里最热闹的时候。 梅子夫人一向喜欢这种奢华的热闹,喜欢穿着各式夜礼服的西方高贵男女们,在她的面前含笑为礼。 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贫贱的出身,忘记了那肮脏下流的东京贫民区,忘记了她那另一半黄种人的血统。 只可惜黄种人的钱还是和白种人同样好,所以这地方还是不能不让黄种人进来。 何况她也知道,这地方真正的后台老板,也是黄种人。 黑豹正是个标准的黄种人。 他额角开阔,颧骨高耸,漆黑的眼睛长而上挑,具备了大蒙古民族的特征。 他身上穿着件深色的纺绸长衫,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 他进来的时候,正九点十三分。 梅子夫人看见他走进来的,她两条经过仔细修饰的柳眉,立刻微微皱了起来。 多年来的经验,使得她往往一眼就能辨出别人的身份。 她看得出进来的这个人绝不是个上流人。 世上若是还有什么能令她觉得比黄种人更讨厌的,那就是一个黄种的下流人。 她看不起这个人,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但她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个黄种的下流人远比很多西方上流人更有男人的吸引力。 她只希望她的女儿不要注意这个人,只希望这个人不是来闯祸的。 只可惜她两点希望都落空了。 露丝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着这个人,这个人的确是来闯祸的。 六 要想在赌场里惹事生非,法子有很多种。 黑豹选择了最直接的一种。 他总认为最直接的法子,通常也最有效。 九点十六分。 梅子夫人拉起她女儿的手,正准备将她女儿带到一个看不见这年轻人的角落去。 可是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笔直的向她走了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也正在直视着她。 "这人好大的胆子。" 梅子夫人当然不能在这种人面前示弱,她已摆出了她最高贵、最傲慢的姿态。 无论这个人是为什么来的,她都准备狠狠的给他个教训。 赌场中的二十个保缥,现在正有八个在她附近,其中还有一个身上带着枪。 在那时候的黑社会中,手枪还不是种普遍的武器。 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挨不了两枪的。 梅子夫人已开始在想怎么样来侮辱这个年轻人的法子。 就在这时候,黑豹已来到她面前,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还是盯在她脸上。 梅子夫人昂起了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就好像世上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黑豹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雪自的牙齿,就像是野兽一样。 "你就是梅子夫人?"黑豹忽然问。 梅子夫人用眼角膘了他一下,尽量表现她的冷淡和轻视。 "你找我?" 黑豹点点头。 梅子夫人冷笑:"你若有事,为什么不去找那边的印度阿三?""我这件事只能找你。" 黑豹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微笑着:"因为我要你跟你女儿一起陪我上床睡觉。"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了,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 她女儿的脸却火烧般红了起来。 黑豹还在微笑着:"你虽然已太老了些,但看来在床上也许还不错……"他的话没有说完。 梅子夫人已用尽全身力气,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黑豹连动都没有动,仍然在微笑:"我只希望你在床上时和打人一样够劲。"他说的声音并不大,但已足够让很多人听见。 梅子夫人全身都已开始发抖,她的保镖已开始过来。 但黑豹的手更快。 他突然出手,拉住了梅子夫人的衣襟,并且用力扯下…… 一件薄纱的晚礼服,立刻被扯得粉碎。 大厅里发出一阵骚动,梅子夫人那常引以为傲的胴体,已像是个剥了壳的鹅蛋般,呈现在每个人的眼前。 她反而怔住了。 她的女儿已尖叫着,掩起了脸。 黑豹微笑道:"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三个穿着对襟短褂的大汉,已猛虎般扑了过来。 他们的行动敏捷而矫健,奔跑时下盘仍极稳。 黑豹知道张三爷门下有一批练过南派"六合八法"的打手,这三人显然都是的。 他突然挥拳,去打第一个冲过来的人。 但突然间,这双拳头已到了第二个人的鼻梁上。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他的脚已踢上一个人的咽喉。 鼻梁碎裂,鲜血飞溅。 被踢中咽喉的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像是只空麻袋般飞起,跌下。 第三个人的脸突然扭曲,失声而呼! "黑豹!" 这两个字刚出口,他满嘴的牙齿已全部被打碎,裤裆间也挨了一膝盖。 他倒在地上,像虾米般蜡曲着,眼泪、鼻涕、血汗、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 安静高尚的大厅,已乱成一团。 惊呼、尖叫、奔走、晕厥……原来上流人在惊慌时,远比下流人还要可笑。 已有十来条大汉四面八方的奔过来,围住了黑豹,手上已露出了武器。 黑豹并没有注意他们。他只注意着围柱旁的另一个。 这人并没有奔过来,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黑豹的胸膛,一只手已伸入了衣襟。 这只手伸出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把枪。 就算有天大本事的人,也挨不了两枪。 黑豹也是人,也不例外。 但他却有法子不让枪里的子弹射出来。 突然间光芒一闪。 那只刚掏出枪的手,骨头已完全碎裂,枪落下。 黑豹突然冲过去,两个人刚想迎面痛击,但黑豹的拳头和手肘已撞断了他们七根肋骨。 他凌空一个翻身,就像是豹子一样,一脚踢翻了那个正捧着手流泪的人。 接着,他已拾起了地上的枪。突然间,所有扑过来的人动作全部停顿,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恐惧之色。他们不是怕黑豹,他们怕枪。 黑豹将手里的枪掂了掂,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微笑着:"这就是手枪?"他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手枪:"听说这东西可以杀人的,对不对?"没有回答他的话,没有人还能说得出话来。 他们只看见黑豹的手突然握紧,那柄德国造的手枪,就渐渐扭曲变形。 变成了一团废铁。 黑豹又笑了。现在他手里已没有枪,可是他面前的人还是没有一个敢冲上来。他的手比枪更可怕。 他微笑着,向他们慢慢的走过来,手里的钥匙又开始"叮叮当当"的响。 然后他突然听见一个人冰冷的声音: "这东西的确可以杀人的,你毁了它不但可惜,而且愚蠢。"黑豹的脚步停顿。他口过头,就看见一双漆黑的枪管正对准了他的双眉之间。 枪在一只稳定的手里,非常稳定,撞针已扳开,食指正扣着扳机。 这人的声音也同样稳定,冷酷而稳定。 "只要你再动一动,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双眼睛。" 第四章 手枪·枪手 一 枪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只握枪的手,这个握枪的人。 他就坐在那张铺着绿绒的赌台后,穿着纯黑的夜礼服,雪白的丝衬衫,配上黑色的蝴蝶结,钻石领针在灯下闪闪的发着光。 他的装束和别的豪客完全没什么两样,正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深陷下去,显然也是因为大多的酒,太多的女人,太多的夜生活。 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冷得像冰。 他看着你时,无论看多久,都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还有他的手。 苍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很整齐,手指长而瘦削。 黑豹从未看见过一双如此稳定的手。 就因为这双手,这双眼睛,黑豹对他说出来的每个字都绝不怀疑。 "只要你动一动,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只眼睛。"这种人说出来的话,绝不是吓人的。 黑豹没有动。 他甚至已可感觉到,自己双眉之间已开始在冒冷汗。 这人盯着他的脸:"你就是黑豹?" "是。" "我在柏林的时候已听见过你的名字,你的出手确实很快。""……" "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世上最快的,还是从手枪里射出的子弹。""我相信。" "你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相信别人的话。"这人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否则你现在已带着你的第三只眼睛下了地狱。""我也听说过你,"黑豹忽然道:"你叫高登,是个在德国长大的中国人。""你的消息也很灵通。" "只有消息灵通的人,才能活得长些。" 高登嘴角又露出那种冷酷的笑怠:"你猜你还能活多久?"黑豹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还是同样干燥。同样稳定。 黑豹忽然笑了:"无论活多久都没关系,像我你这种人,本就活不长的。""我们这种?" "你跟我岂非本就是同一类的人?"黑豹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们为别人拼命,为别人杀人,迟早也有一天,要为别人死。"高登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但深沉的眼睛里却似已露出痛苦之色。 梅子夫人已经披上了别人为她送来的大衣,忽然大声呼喊:"你为什么还不杀了他?你还在等什么?""我高兴等多久就等多久,"高登的脸色已沉了下去:"我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不喜欢别人多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梅子夫人的气焰然高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高登冷笑:"你是个婊子,杂种的婊子。"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又变成苍白,全身又开始在发抖。 那种高贵傲慢的态度,现在在她身上已连一点都看不见了。 "我总有一天要你后悔的,"梅子夫人咬着牙:"总有一天。"高登冷冷道:"我现在就可以要你后悔," 他突然放下了他的枪,放在桌上。 就在这一瞬间,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跃起。 他并没有向高登扑过去,高登的手,距离他的枪只不过才三寸。 他向露丝扑了过去,一出手,就抓住了这少女的手臂。 露丝尖叫,梅子夫人也在尖叫。 黑豹冷冷道,"你们若想这婊子的女儿活着,就让开一条路,让我走。"打手们还在迟疑,梅子夫人已大叫:"照他说的话做,快让路。"黑豹用一只手扶起露丝,挡在自己面前,倒退着走出去。 "我们放你走,你为什么还不放开我女儿?" 梅子夫人又在叫,"六个小时之内,我一定放她回来,"黑豹冷冷道,"所以这六个小时里你们最好乖乖的什么事也不要做。""请等一等,"高登忽然道,"我还有句话要你听着。""我在听。" "我先杀了她,还是可以杀你,"高登冷笑着,"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婊子的女儿。""我明白。" 黑豹已退出门,突然翻身,一眨眼就看不见他的人了。 大厅里突然变得坟墓般静寂。梅子夫人怔在那里,这贵妇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条母狗,打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已退到角落里的赌客们,都在后悔今天不该来的。 然后他们又听见高登冰冷的声音:"这里的人既然还没有死光,为什么不赌下去?我还没有赢够哩。"二 田八爷家里也在赌,赌牌九。 推庄的人是金二爷,他已输了十万,嘴里叼着的雪前烟灰虽已有一寸多长,却还是连一点都没有掉下来。 无论谁都知道,金二爷是个最沉得住气的人,尤其是在赌的时候。无论输赢有多大,他都绝不会动声色。 田八爷是大赢家,当然也很冷静。 张大帅就不同了。 他也陪着输了五万,已开始暴跳如雷,多种骂人的话已一起出笼。 "我入白娘的皮活儿。"张大帅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拍,"又是他奶奶蹩十。"除了"老八般"硕果仅存的这三位大亨外,还能在旁边陪着押一押的,就只有三个人。 一位心宽体胖,手上戴着一枚十克拉大钻戒的,是大通银行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活财神"朱百万。 一位面黄肌瘦但却长着个大鹰钩鼻子的老人,是前清的一位遗老,曾经做过江苏阜台的范鄂公。 他是湖北的才子,是晚清的名士,现在却是个二爷的清客和智囊。 这两人坐在一起,正是个最鲜明的对照。 还有位穿着极考究,风度极好的外国绅士,正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 他在中国已近四十年,中国话说得甚至比有些中国人还好。 除了他们外,其余的人,只不过在旁边凑趣而已。 "他奶奶的熊,这一注老子总算押对了吧。"张大帅又把手里的两张牌往桌上一拍。 一张天牌,一张人牌。 天杠。 张大帅脸上发出了光,无论怎么说,天杠都不能算小牌了。 金二爷不慌不忙的也亮出了他的牌。 一张丁三,一张二六。 至尊宝猴王,统吃。 张大帅跳起来,"吧"的一拍桌子,几乎连桌子都翻了。 他什么话也不说,拉起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往内房走。 金二爷弹了弹烟灰,微笑着道:"老三还是老毛病不改,一输多了,就要弄个清倌人开采,冲冲喜。""二哥以前难道又是什么好人?"田八爷笑着道:"但自从有了春姑娘后,二哥倒改了不少,简直变成了个道学君子。"金二爷大笑。 站在他身后,那波斯猫一样的美丽女人,也红着脸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玫瑰般的面颊上,一边露出一个深深的酒涡。 这时候大厅外走进一个穿着白制服的仆役来,在梅礼斯耳朵旁悄俏说了两句话。 这位名律师告过罪后,就跟着他走了出来。 等到再进来的时候,这位在法庭上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律师,竟像是变了另一个人。 他没有在赌台旁停留,就立刻冲入了后面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内房。 金二爷看在眼里,脸上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他知道黑豹的任务一定已成功了。 三 英国名牌的劳斯洛埃斯汽车,在驶得最快的时候,车里的人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也只有时钟的"嘀嗒"声——这是汽车厂的豪语,也是事实。 露丝蜷曲在车厢的一角,身子虽然还在发抖,脸上的泪却已干了。 汽车是她父亲的,车上的司机却已换了个陌生人。 就算在这最繁华的大都市里,这种名牌汽车也只有两部。 事实上,这种汽车全世界都没有几辆。 这本是她常常觉得自傲的,但现在她却希望这是辆老爷车,希望别人能追上来。 黑豹斜倚在车厢另一边,冷冷的看着她。 只看,不说话。 他本就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 露丝正咬着嘴唇,所以她苹果般的面颊上,也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涡。 黑豹正在看着她的酒涡。 "你……你究竟准备要把我怎么样?"露丝终于忍不住问。 她说的中国话也和她父母同样标准,但黑豹却好像听不懂。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口答:"我要带你到一个安全而秘密的地方去""然后呢?"露丝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黑豹还是在看着她的酒涡,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回答:"然后我就要强奸你!"一位像露丝这样的千金小姐,听到"强奸"这样两个字,就算不吓得立刻晕倒过去,也要大叫起来。 但露丝的反应却很奇怪。 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黑豹。 车厢里很暗。 在暗影中看去,黑豹就像是一个用大理石雕刻出的人像。 他脸上的轮廓鲜明而突出。"你用不着强奸我。"露丝忽然说。 黑豹的脸上虽然仍不动声色,可是显然也觉得很奇怪。 "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千金小姐,十五岁的时候,我已有过男人。"她看着黑豹脸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得很甜,脸上的酒涡更深:"所以你根本用不着强奸我,因为我本来就喜欢你,只要你叫前面的司机下车,在车上我就可以跟你……"她忽然停住了嘴。 因为她觉得黑豹的反应也很奇怪。 别的男人听了她的话,纵然不觉得受宠若惊,也一定会很愉快的。 但黑豹脸上却突然露出种近于疯狂般的愤怒表情,眼睛里也像明火焰燃烧了起来。 "原来你也是个婊子,是条母狗,随便跟哪个男人你都肯上床?"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就像是野兽从喉咙里发出的愤怒吼声。 露丝看着他,浅蓝色的眼睛已露出惊讶恐惧之色。 她一向对男人很有把握。 但是她实在弄不懂这个男人,也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愤怒。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勉强露出笑容:"我当然要选男人,可是,像你这种男人,每个女人都喜欢的。""你喜欢我?" "嗯。" "你肯不肯永远跟着我?" "当然肯。"露丝连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现在她只希望能好好脱身。 谁知黑豹却疯狂般跳起来,重重一个耳光往她脸上有酒涡的地方掴过去。 "你说谎,你这条只会说谎的母狗,我要杀了你,叫你再也不能骗人。"他怒骂、狂殴、拳头雨点般落下,这冷静的人竞似已变得完全疯狂。 露丝惊呼、尖叫、挣扎,到后来却已连呻吟都发不出来。 她美丽的脸已被打得扭曲变形,鲜血不停流下来。 昏迷中,她感觉到自己的衣襟被撕开,感觉到冷风车窗外吹上她赤课的乳房…… 露丝醒来时,发现自己已来到一个阴暗的货仓里,身子几乎完全赤裸的。 黑豹就坐在她对面,坐在一只木箱上。 他动也不动的坐着,脸上又变得全无表情,似已完全麻木。 可是他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里,却充满了一种无法描叙的痛苦之色。 他侮辱殴打了别人。 但他的痛苦,却似比被他侮辱殴打的人更深。 四 牌局还在继续着。 金二爷已由大输家变成了大赢家。 就在他第三次统吃的时候,张大帅突然从里面冲出来,推开了坐在天门上的朱百万,两只大手撑着桌子,瞪着金二爷大吼:"你知不知道你的人做了什么事?""你说的是谁?"金二爷还是不动声色。 "黑豹!那狗养的黑豹。" "他做了什么事?"金二爷在皱眉。 "他砸了我的赌场!杀了我五个人!"张大帅大吼,"还绑走了梅律师的女儿。""砸了你的赌场?"金二爷摇摇头,不以为然:"你的赌场,就是我们的赌场,我相信他绝没有这胆子动的。""他砸的是我在法租界新开的那一家!"张大帅的脾气一发,就什么都不管了。 金二爷却露出很吃惊的表情:"那是你的赌场?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张大帅怔住。 金二爷又在叹息:"连我们都不知道,他当然更不会知道,所以你也用不着生太大的气,我叫他去跟你赔礼就是。""赔礼?"张大帅握紧拳头,重重一拳打在桌子上:"我要他赔个乌礼,我要他的狗命,他若跑得了,我就不姓张。"他冲出去,又转回头:"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免得伤了我们兄弟的和气。"金二爷还是在叹息。 梅礼斯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又忍住,终于也跟着冲了出去。 客人们和女人都知趣的离开了。 大厅里只剩下四个人。 金二爷坐在那里,猛抽雪茄。 田八爷背负着双手,在前面踱方步。 朱百万掏出块雪自的手帕,在不停的擦汗。 范鄂公半开着眼睛,跷着脚,仿佛正在推敲着他新诗的下一句。 墙上自鸣钟突然响起,敲了十一下。 十一点整。 "这件事你究竟想管?还是不想管?"田八爷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金二爷面前。 "你看呢?"金二爷反问。 田八爷沉吟着:"我实在想不到老三竟会勾结外国人,偷偷的去做生意。""他的开销大。"金二爷淡淡的说,面前迷漫着雪茄的烟雾。 "他的开销大?谁的开销小了?"田八爷显得有点激动:"何况我们总算是磕过头的兄弟,有福同享,有祸有当,这句话他难道忘了?""听说那家赌场的生意不错,梅律师那辆名牌车也是新买的,"金二爷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那种车连我都坐不起。"田八爷冷笑,不停的冷笑。 范鄂公眯着眼睛,忽然曼声低吟: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金二爷立刻摇头:"老三的脾气虽然坏,但我想他总不至于拿我们开刀的。"范鄂公端起杯白兰地浅浅的呷了一口,悠然道:"李世民若也像你这么想他非但做不了皇帝,只怕早已死在他兄弟手里。"这位湖北才子,对历史和考据都有点研究的。 金二爷不说话了。 田八爷又停下脚步:"我认为鄂老的话,绝不是没道理的。""你的意思怎么样?"金二爷自己好像连一点主张都没有。 田八爷也不说话了,这件事的关系实在太大,他也不愿挑起这副担子。 范鄂公却很明白金二爷的意思,一个人要做大亨们的请客上宾,并不是件容易事。 他又慢慢的呷了口自兰地:"射人先射马,打蛇就要打在七寸上。""张老三的七寸在哪里?"金二爷忽然问。 范鄂公笑了笑,笑得就像是条老狐狸。 "他的人现在在哪里?" "想必是去追黑豹了"。金二爷道。"他会不会一个人去"。 "当然不会。" 谁都知道黑豹是个很不容易对付的人,要想制他的命,就得动员很大的力量。 "现在他既然已派出精锐去追黑豹,他自己的根本重地必已空虚。"金二爷看着田八爷,两个人眼睛里都发出了光。 "率众轻出,已犯了兵家大忌,这一战他已必败无疑。"范鄂公将剩下的小半杯白兰地一饮而尽,悠然笑道:"老朽既不能追随两位上阵破敌,只有在这里静候两位的捷报了。"五 十一点十分。 赌场里依然灯火辉煌。 但是这本来衣香鬓影,贵客云集的地方,现在却已只剩下一个人在赌。 高登。 他的夜礼服还是笔挺的,衬衫上连一点灰尘都找不到。 他脸上也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双手还是同样稳定而干燥,右手距离他的枪,还是只有三寸。 现在他已换了张赌台,正在押单双。 梅子夫人坐在角落里一张十九世纪的法国靠椅上,手里捧着杯咖啡,在发怔。 她那双浅蓝色的,美丽而灵活的眼睛,现在仿佛已变成了一双死鱼眼睛,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表情。 只有她那双纤秀美丽,指甲上染着玫瑰色寇丹的手,还在不停的发抖,抖得杯子里的咖啡,都几乎要溅出来。 没有人开口,连呼吸声都很轻。 大厅里只能够听得见偶尔响起摇骰子的声音,还有庄家那呆板而单调的呛喝声:"十一点,大,单……"高登面前的筹码已比刚才高了些。 十一点十三分。 张大帅突然旋风般冲了进来。 除了梅礼斯,他身后还跟着六个人。 紧贴在他身后的两个日本人,浓眉细眼,身材很矮,肩膀却很宽,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方的。 但他们的行动却很敏捷,很矫健,身上穿着宽大的和服,腰上系着黑带。 梅子夫人看到她的丈夫,立刻起来,倒在他怀里,哭得像是个泪人儿。 她丈夫就轻抚着她的柔发,用各种话安慰她,法国人本就是最温柔最多情的。 张大帅不是法国人,而这一辈子从来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的浓眉已打了个结,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奶奶的熊,哭个什么鸟?咱们是来办正事的,不是来看你女人撒娇的。"梅子夫人的哭声果然立刻就停住,她也发现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而且她对这个蛮不讲理的黄种人,也觉得有点畏惧。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领教过黄种人的威风。 梅礼斯这才开始问,黑豹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往哪条路走的。 梅子夫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还不时用自眼狠狠的去瞪高登。 高登还在赌。 除了面前的筹码外,他眼睛里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梅礼斯的脸色却已变得铁青,忽然冲到张大帅面前,指着高登:"这个人是你请来的?"张大帅点头。 "他不但放走黑豹,而且侮辱了我妻子。"梅律师用他在法庭中面对着法官的神情说:"我要求公道。""公道?"张大帅又皱起了眉:"什么公道?" 梅礼斯的声音更响亮:"我要求你惩罚他。" 张大帅沉吟着:"杀了他好不好?" 梅礼斯闭着嘴,死罪虽然太重了些,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并不反对。 "叫谁去杀他呢?"张大帅仿佛又在考虑,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抛给梅礼斯道:"这是你的事,听说你的枪法也很准,你自己动手最好。"梅札斯看着手里的枪,怔住了。 他的确练过射击,在五十码以内,他随时可以击中任何靶子。 但这个人绝不是靶子。 这个人的习惯是将别人当做靶子。 现在他虽然连看都没有抬头看一眼,但他的手距离他的枪才三寸。 梅礼斯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了看手里的枪,他的手已开始发抖,手心已开始流汗。 张大帅瞪着他,冷冷道:"枪就在你手里,人就在你面前,你还等什么?"梅礼斯轻轻咳嗽了几声,把手里的枪慢慢的放在旁边桌子上。 "我是个律师,我懂得法律,"他掏出块手中在擦汗:"我不能杀人。""是不能?还是不敢?" 张大帅突然大笑,大笑着走到高登面前:"老弟,输赢怎么样?""赢得还不够。"高登总算抬头看了他一眼。 "赢了多少?" "五万五。" "你想赢多少?" "十万" 张大帅忽卷起衣袖:"老弟,咱们来赌一把怎么样?"他推开了那做庄的:"一把见输赢,我输了你就赢了十万,你输了就算你活该,"高登笑了。 其实那也不能算真的在笑,只不过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他连想都没有想。 "咱们来推牌九。"张大帅也跟真的张大帅一样,喜欢吃狗肉——吃狗肉的意思就是推牌九。 也许他本来就是特地在模仿那位狗肉将军。 "好。"高登还是一点考虑都没有。 立刻就有人送来一副象牙牌九。 张大帅将三十二张牌丸都翻过去:"你随便选两张,再选两张给我。"他大笑道:"俺是个痛快人,要赌也赌得痛快。! 牌已分好。 大厅仿佛忽然变成了坟墓,每个人都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们虽然已其懂了一掷千金无啬色的豪赌客,但五万一把输赢实在太大。 高登随随便便的将手里两张牌看了看,就翻过来,摆在桌上。 一张丁三,一张杂八。 只有一点。 张大帅大笑:"老弟,看样子你这一手只怕是输定了。"高登还是在微笑,一双手仍然同样稳定干燥。 这个人的神经就像是钢丝。 张大帅"吧"的,将手里两张牌一拍,合起,再慢慢的推开。 他脸上的笑渐渐冻结。 "他奶奶的熊。"张大帅又重重的把手里的两张牌往桌上一拍,覆盖在桌上:"又是他奶奶的臭蹩十,连一点都赢了。"高登看着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弟,这一次算你的运气好。"张大帅叹了口气:"但是俺还是不服气,改天咱们再来赌,只可惜今天……"他忽然压低声音,又道:"今天不是俺怪你,你为什么要放那黑小子走呢?"高登淡淡道:"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他,我为什么要着急?""咱们现在就去做了他怎么样?" "我是你请来的。"高登已慢慢的站了起来,手一动,桌上的枪已不见了。 张大帅又大笑:"把高老弟赢来的钱送到他饭店房间去,咱们现在就要去打猎了。"他又挺起了胸:"入你娘的皮活儿,这次我看那条黑豹子还他奶奶的能往哪里跑。"张大帅又带着他的人,旋风般走了。 一个扫地的老头子,刚才也在旁边看着那场豪赌,他实在不相信天下有那么倒霉的事。 "三十二张,他怎么会偏偏就拿了副蹩十?" 老头子实在不信,他忍不住将张大帅刚才那两张牌翻开来看了看。 一张天牌,一张梅花。 两点虽然不能算大,但赢一点已足足有余。 老头子看着这两张牌,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哺哺自语:"谁说张大帅是个大老粗,我看他简直比金二爷还精明。"他摇着头,叹息着:"谁若将他当做大老粗,不栽在他手里才是怪事。"现在正是十一点在十分。 "到哪里去找那条豹子。" "他跑不了的。" "为什么?" "他不该坐那辆汽车走,那种汽车无论走到哪里,都难免要引人注意。"张大帅的确不是大老粗,否则他今天也就当不了张大帅了。 这道理金二爷应该明白的。 黑豹也应该明白。 六 "问问看,有谁看见了那辆银灰色的四门英国轿车没有。"张大帅说话的声音虽不高,但却已响彻这大都市。 十一点三十三分。 金冠夜总会门口的门童小李报告: "那辆车子大概是一个多小时前经过的,往霞飞路那方面急驶过去。"十一点三十六分。 霞飞路旁摆水果摊的刘跛子报告: "我本来没有注意那辆车子,但是,忽然听见车上有女人尖叫,等我注意时,车子已转向江滨大道。"十一点四十一分。 江滨大道码头上的老五报告: "一个多钟头前,的确有那辆车子经过,开得很快,车上有种很奇怪的声音发出,好像有人在打架。"十一点四十五分。 在江滨大道十字路口上站岗的巡警报告: "车于是往虹桥那边去的,车上有人,但我却没听见什么声音。"十一点四十六分。 张大帅特制的大型轿车。 "虹桥。"张大帅沉吟着:"虹桥那边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梅礼斯不停的搓着手,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 "一定是以前在那里堆私货的货仓,自从出过一次事后,就一向空着在那里。"张大帅用拳头重重一敲膝盖。 "直开虹桥货仓。" 十一点四十八分。 五辆漆黑轿车,往虹桥急驶而去。 车上除了张大帅、梅礼斯、高登和那两个日本柔道武士外,还有张大帅门下二十四条最能打的好汉。 其中有九个是南派"六合八法"的高手,十个善使斧头。 另外四个练的却是北派谭腿,每个人据说都能横扫三根木桩。 七 十一点四十八分。 波波已睡熟。 她枕头旁有黑豹替她买来的一大堆零食和小说。 第五章 火拼 一 昏黄的灯光,从货仓的夭窗上斜斜照进来。 露丝蜷曲在货仓的角落里,想偷偷看一看她的瑞士名牌手表。 表却已停了,表停的时候是十点十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露丝想问,又不敢问。 她脸上的血虽已于了,但左眼却已肿得连张都张不开来,鼻梁似也有些歪了。 只要垂下眼,她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嘴,本来的樱桃小口,现在也已肿得很高。 可是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已被打成什么样子。 她连想都不敢想。 黑豹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黝黑阴沉的脸上全无表情。 "他在想什么?他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露丝当然更不敢问。 她又希望她父亲和那很有力量的朋友,能找到这里,救她出去。 他们现在为什么还不来呢? "现在一定已经快天亮了。" 在露丝的感觉中,每一分钟好像都有一个钟头那么长。 她不由自主又偷偷看了看她那早已停了的表。 "现在还不到十二点。"黑豹忽然道。 还不到十二点?时间为什么过得如此馒? 从那灯火辉煌的赌场,到这阴森潮湿的货仓,简直就好像从天堂堕人地狱一样。 露丝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只希望这不过是场恶梦。 但这场恶梦到什么时候才能醒呢?她忍不住偷偷叹了口气。 "你放心。"黑豹忽又笑了笑,笑得很奇怪:"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你的。"露丝不敢相信。 "他们虽然找不到我,却能找到那辆汽车。"黑豹淡淡道,"那辆汽车就停在外面。"露丝终于忍不住问:"你……你难道故意要他们找到这里来?"黑豹冷笑。 "你难道想用我来要胁他们?" 黑豹还是在冷笑。 露丝眼睛里忽然充满希望:"只要你肯放了我,无论你要多少钱,我父亲一定会付的。"黑豹看着她,冷冷的道:"你自己觉得自己能值多少?""……"露丝说不出来。 世上又有谁能真正了解自己的价值。 "以我看,你只不过是条一文不值的母狗,"黑豹冷笑,道,"我若是你老子,我连一毛钱都不会付。""我自己也有钱,我可以带你去拿,可以全部给了你。""你有多少?" "有一万多,都是我的私蓄。" "不是别人嫖你时给你的?" 露丝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我若不高兴,别人就算付我十万,也休想动我一根手指。"黑豹突然大笑,笑得几乎已接近疯狂。 露丝吃惊的看着他,她已发现这男人一定受过很大的刺激。 这种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就跟那些受过很深刺激的女人一样。 他们往往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露丝的身子不由自主又在往后缩。 黑豹的笑声突然停顿,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厉声问:"外面是什么人?"其实外面并没有什么声音。 汽车马达很远就熄了火,每个人走过来时的脚步都很轻。 他们已看见了那辆停在暗巷里的车子,所以都特别小心。 但黑豹却似有种野兽般的第六感,他们还没有走到门外,就已被发觉。 "这小子好长的耳朵。"张大帅冷笑,"但只要他的人在里面,无论他有多长的耳朵,我都要割下来,连他的脑袋一起割下来。""这可能是个圈套,"旁边有人在说话,"说不定金二爷已经在里面埋伏了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大帅就一口痰唾了过去,道:"入你娘的皮活儿,你他奶奶的以为老子真是个大老粗。""大帅早已调查过了,金二爷得力的人都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就算有几个小唆罗在这里,也济不了事的。"又有人在解释。 "但黑豹却是金二爷的亲信,大帅若真的干了他,金二爷难免要生气的。"这个人叫张勤,不但是张大帅的亲戚,而且从"老八股党"的时候,就跟着张大帅。 他脸上被唾了一口痰,连擦都不擦,还是忍不住要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只要有张大帅的一句话,就算要他割下脑袋,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这种人在"上流社会"中少见,但在江湖中却有不少。 "我入你娘,你老子怕过谁?"张大帅嘴上虽在骂,心里却对这个人喜欢得很。 他骂得越凶的人,往往就是他越喜欢的人。 "大帅其实早就想动金二爷了,现在这正是个好机会。"旁边又有人在悄悄解释,"只要黑豹一死,金二爷就等于断了一条膀子,他若能忍住这口气倒还罢了,若是忍不住,嘿嘿——大帅只怕马上就要他的好看。"张勤不再说话,他终于明白了。 他本来就在奇怪,张大帅怎么会为了梅律师的女儿动这么大的火气。 现在他才明白,张大帅只不过是在借题发挥,先投个石子问问路。 张勤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江湖中这些勾心斗角的勾当,他实在不太懂。 他已下决定,只要张大帅这件事一办妥,他就回家去啃老米饭。 "黑豹,你听着,只要你放我女儿出来,我们什么事都好谈。"梅礼斯父女关心,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喊了起来。 过了半分钟,货仓中就传出了黑豹的声音:"先谈条件,再放人。""什么条件?" "这条件一定要张三爷自己来谈,他可以带两个人进来,只准带两个人,不准多。""我入你娘,老子几时跟别人谈过条件。"张大帅又开口骂了。 "不谈条件我就先杀了她!"黑豹的声音又冷又硬。 梅礼斯眼睛部红了,拉起张大帅的手:"我只有这么样一个女儿,我一向是你的朋友,你救了她,以后我什么事都可以替你做。"张大帅终于跺了跺脚:"好,我就听你的,高老弟,你跟我进去。"梅礼斯抢着道:"还有我。" "你没有用,"高登冷冷道:"你进去反而成了累赘。"梅礼斯想瞪眼,却垂下了头。 一个人在求人的时候,无论受什么样的气,都只好认了。 那两个日本人忽然同时抢前一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他们虽然听得懂一点中国话,却不会讲。 这两人一个叫野材,一个叫荒木。 张大帅选了荒木。 高登却又摇头。"他虽然是柔道高手,到时候却未必肯真的替你卖命。""你选谁?"高登转过头,去看张勤,"这些人里面只有他对你最忠实。"张勤目中不禁露出了感激之色,右手已撤下了插在腰带上的斧头。 张大帅突然大笑,拍着高登的肩:"想不到你非但枪法准,看人也很准。"二 货仓的门并没有上闩。 张勤轻轻一推,门就"呀"的一声开了。 门里阴森而黝暗,只能够看见到一堆堆零乱的空木箱。 张勤右手紧握着斧头,左手拿着根手电筒。 可是他井没有让电筒亮起来,他怕电筒一亮,黑豹更不肯现身了。 无论如何,他总算也是个老江湖。 "黑豹。"张大帅的火气又将发作,"你连面都不敢露,还跟老子谈什么条件。"这句话刚刚说完,黑暗中就响起黑豹那冷冰冰的声音。 "我一直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看看!"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张大帅一抬头,果然立刻就看见了黑豹站在一堆木箱上。 手电筒的光也亮了起来。 光柱并没有照着黑豹却照在一个赤裸裸的女人身上。 她曲线玲咙的躯体,在灯光下看来,更令人心跳。 张勤的心在跳,不由自主将电筒熄了。 他毕竟是个老实人。 "滚下来。"张大帅怒吼,"老子不喜欢别人站在老子头上跟老子谈条件。""我要说的话,就在这里说。"黑豹冷冷道,"你可以不听。""你有话快说,有屁就快放。"张大帅居然忍住了气。 "你上当了。"黑豹在冷笑。 "上当,上什么当?" "你以为这件事真是我自己干的?" "不是?" "金二爷叫我诱你到这里来,而且算准了你一定会来。"张大帅这次居然没有插嘴,让他说下去。 "你既然亲自出马,就一定会将你手下的好手全部都带来。"黑豹的声音很冷静:"金二爷就可以一下子去捣破你的老窝,先让你无家可归,再让你无路可走。"张大帅的浓眉又打了个结:"我入你娘,你他奶奶的是不是想挑拨老子兄弟。""这些话你本来不必告诉老子的。"张大帅忍不住又道。 "我告诉你,只因为我也上了当。" "你上了什么鸟当?" "他本来答应支援我的,但现在我却一个人被困在这里,"他的脸在阴影中,根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他那双发亮的眼睛里,的确带着种被骗了的痛苦和愤怒之色。 张大帅盯着他,显然还是不太相信。 "我坐那辆车子,就是要引诱你们追到这里来。""这也是金老二的主意?" 黑豹点点头:"我既然知道你们要来,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这个人虽然有点愚蠢,却绝不是呆子。"高登忽然道。 "这世上并没有真的呆于。"黑豹冷笑着说,"我在这里等,只是因为我相信金二爷绝不会出卖我。""那老小子有时连他的祖宗都会出卖。"张大帅好像忽然变得在帮黑豹说话了。 "你在为别人卖命的,却被那个人出卖了,这种滋味实在不好受。"黑豹说的这句话,张大帅并没有听。 他在张勤耳畔吩咐:"叫荒木带十八个人赶回去。""这里呢?"张勤问。 "这里有高登一个,已可抵得上十个。" 黑豹还在继续往下说:"不管他姓金也好,不姓金也好,只要他骗了我,就得付出代价。"张大帅这才问道:"你想报复?" "只要你给我机会,让我走!" 张大帅沉吟着:"我不但可以给你机会,还可以给你五万块。"在谈这种事的时候,他那些骂人的话,忽然全部听不见了,神情也变得非常严肃:"只要你真的肯替我去做了金老二,你要求的条件,我全部可以答应。""你肯先放我走?" "当然。"张大帅道,"但你也得放了这女人。""你还得给我辆车子。" "行。" 黑豹的眼睛更亮了:"一言为定?" "闲话一句。" "好,你退后三步,我就下来。"黑豹的人已开始动,手里的钥匙立刻响了起来。 张大帅立刻退后了三步,却乘机在高登耳畔轻轻说了八个字:"先杀女人,再杀黑豹!"三 十二点一分。 在霞飞路后面的高级住宅区,有一栋面积很大的三层楼花园洋房。 壁上的大钟刚敲过十二响,忽然有六辆轿车急驶而来,停在门外。 下门按铃的是金二爷的司机老刘。 老刘的脸是张公馆每个人都认得的。 本来门禁森严的张公馆,铁栅大门立刻开了。 金二爷背负着双手,慢慢的下了车:"你们的三爷呢?""三爷不是跟二爷一起在田八爷家里喝酒么?"应门的陈大麻子觉得很奇怪。 陈大麻子也是张大帅手下的老人了,一柄斧头劈死过不少跟"老八股党"作对的人,若不是因为好酒贪杯,也不会屈为门房。 若不是因为他虽然好酒,却很忠诚可靠,张大帅也不会要他做自己老窝的门房。 金二爷吸了口雪茄,慢慢的喷出来:"我跟他早就分手了,他怎么还没回来?"陈大麻子当然也不知道。 他正想开口,忽然一阵刺痛。 刘司机手里刚抽出来的一柄刀,已刺入了他的左胸旁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间。 那里正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陈大麻于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来,就倒了下去,倒下去后,嘴角才开始泌出鲜血。 他的眼睛并没闭起来,一双凸出的眼珠子,还在瞪着金二爷。 金二爷却再也没看他一眼,喷出了一口雪前烟,挥手道:"先搜三楼上二姨大卧房里的保险箱,若有人挡路的……"他没有说下去,只做了个手式。 这手式的意思就是:"格杀勿论!" 四 "先杀女人,再杀黑豹!" 高登的手已经滑入晚礼服的衣襟,指尖已触及了枪柄。 他的手指比枪还冷。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张大帅这个人。 他不愿为这种人做任何事,可是他们之间的"合约"却必须遵守。 枪手也有枪手的规矩。 黑豹已挟着露丝从木箱上跳下来。 露丝已晕了过去,所以她死的时候并没有痛苦。 "砰"的枪声一响,子弹已贯穿了她的眉心,射入她大脑。 高登的枪是绝不会落空的。 张大帅眼睛里露出满意的表情,他的钱花得并不冤枉。 他已看出黑豹绝对没法子用一个死人未作盾牌,高登的枪再一响,黑豹就得倒下去。 但是枪声并没有再响。 就在第一响枪声过后的那一剥那间,只听"叮"的一声,一柄钥匙已经插入了高登的枪管,子弹已射不出来。 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黑豹的人突然豹子般冲起,一窜三丈,扑向张大帅。 张大帅的江山也是用血汗拼出来的。 他并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显然已使得他肌肉渐渐松弛。 但他的动作还是很快。 黑豹的身子一冲起,他已翻身冲出去,一面伸手拔枪。 但他的枪已在赌场中交给了梅礼斯,现在还摆在赌场的那张桌子上。 他的手掏空,掌心捏起一把冷汗。 就在这时,他只能感觉到黑豹身子扑过来时,所带起的风声。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行动已远不及昔日迅速,忍不住夫声大呼:"野村——"外面果然有个人拼命冲了进来,但却不是野村。 锋利的斧头寒光一闪,直劈黑豹,来拼命的果然还是张勤。 他的斧头已剁向黑豹的膝盖。 黑豹忽然凌空大喝,身子突然一翻。 喝声中,张勤只看见黑豹的腿突然向后踢出,一只拳头却已像铁锤般击在他鼻梁上。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梁碎裂时的那种痛苦和酸楚,可以感觉到眼泪随着鲜血一起流出来。 但他再也不能感觉到别的事了。 黑豹的身子落下时,脚已踢在他咽喉上。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是紧紧的握着他的斧头。 晕眩中,他仿佛已回到了他的老家,正好他少年时已娶回家的妻子,坐在他们那老屋的门口,呷着杯苦茶,眺望着西天艳丽的晚霞…… 他本该早些回去的。 也许他这种人根本就不该到这种大都市来。 高登看着手里的枪,似乎在发怔。 枪管上竟已有了裂痕,这一把钥匙的力量好大! 黑豹一踢飞张勤,忽然转过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向他一笑,道:"我欠你一次情,现在已经还给你。"高登冷冷的看着他。 "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他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一个真正的枪手,身上绝不会只带着一柄枪的。"他的左手里忽然又多出一柄枪。 黑豹仿佛一怔,但他的人已扑了出去。 外面的情况已完全改变。 张大帅冲出来时,已发觉情况改变。 加上司机,他本来还有十三个人留在外面。 这十三个人全都是经历无数次血战的打手,都曾经替他卖过命。 他带在身旁的,本就是他部属中最忠实,最精锐的一批人。 虽然他大部分契约、股票和秘密文件全都在他三楼上那个德国制的保险箱里,但他的命毕竟还是比较重要些。 可是他出来的时候,外面这块空地上,竟多出了二十个人。 二十多个穿着黑色的短褂,用黑巾蒙着脸的人。 他们手上都拿着刀。 不是这地方黑社会中常用的小刀,而是那种西北边防军使用的鬼头大刀。 刀柄上还带着血红的刀衣。 张大帅又惊讶,又愤怒。 这二十几柄大刀已将他的人包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他的惊讶显然还不及恐惧深,所以他的声音已有些发抖。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他的话现在已不值得重视,何况这句话根本就不值得答复。 然后他就听见黑豹在身后冷笑:"现在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谈谈条件?"张大帅霍然转身,盯着他:"他们是你的人?还是金老二派来的?""这一点你根本不必知道。"黑豹的背贴着墙,他还是不想在背上挨一枪。 "无论他们是谁的人,都一样可以杀你!" 张大帅长长吸进一口气,冷笑道:"要杀我只怕还不容易。""你想试试?"黑豹的声音冷酷而充满自信。 "你要什么条件才肯让我走?"张大帅很迅速的就下了决心。 他本来就是个很有决断的人。 "只有一个条件。" "你说。" "跪在我面前磕三个头。" 张大帅的脸色变了,突然大喝:"野村。" 那日本人虽然也有点恐惧,但日本武士道的精神已在他心里根深蒂固。 他立刻向黑豹扑了过来。 黑豹笑了。 他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看来更像是个吃人的野兽,他招了招手,踏上三步。 "来罢,我早就想领教领教你们这些日本人究竟有多大本事。"他刚招手,这日本人突然间已搭住了他的手腕,他的人忽然间已被抡了出去。 高登站在黑暗的阴影中。 他看着梅礼斯奔进来,抱着他女儿的尸体,无声的流着泪。 法国人也是人。 血,毕竟是比水浓的。 高登又转过脸,去看外面的情况,他恰巧看见黑豹被抡了出去。 黑豹的头眼看已快撞上货仓屋顶的角。 那日本人看着他,脸上已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谁知黑豹的脚突然在屋角上一蹬,身子已凌空翻了过来。 没有人能形容出他这种动作的矫健和速度。 野村脸上的笑容突然冻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不能不信。 忽然间,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向他扑了起来,左时曲起,右拳半扣。 野村虽吃惊,但一个像他这样的柔道高手,养气养静的功夫绝不是白练的。 他还是一眼就看出对方用的正是他们从"唐手"中变化的"空手道"。 他在日本时,就已跟"空手道"的高手交过无数次手。 空手道的招式他并不陌生。 他已准备好对付的法子。 谁知黑豹一出手,招式竟然变了。 他的拳和肘都没有使出来,竟突然蹲下去,扫出一腿。 张大帅手下的那两个练谭腿的高手,都已认出他使出的这一着正是正宗北派谭腿。 谭腿的招式本来是和空手道完全相反。 这变化实在太大,实在太炔。 但野村的反应也不慢,大吼一声,他的人也凭空跳了起来。 谁知黑豹这一腿还有变化。 他的右腿刚扫出,弯曲的左腿突又弹起。 他的拳头突然已打在野村鼻梁上。 野村竟没有鼻梁。 这鼻子竞是软的,就像是一团软肉——他的鼻梁早已动手术拿掉了。 黑豹打碎过无数人的鼻子,却从来也没有打过这样的鼻子。 他一怔,手腕已又被野村捉住。 这次野村不再上当,并没有将他抡出去踏步进身,将他的手臂在肋下一挟一撞,竞想生生的将这条手臂挟断! 黑豹的身子已被摔转,另一只手已无法使出。 张大帅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 只听一声狂吼,一个人飞了出去,重重的撞上后面的墙。 他倒下来的时候,鲜血已从他眼睛、鼻于、耳朵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 这个人并不是黑豹,是野村。 他忘了黑豹还有一双脚,更想不到黑豹在那种情况下还有力量踢出这一脚。 他本来已扣住了这个人的关节和筋脉,黑豹全身的力量本已该完全被制住。 谁知道这个人竟是个野村永远无法想象的超人。 他竞能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发挥出他最可怕的力量! 看着野村已软瘫了的尸体,每个人眼睛里都不禁露出了恐惧之色。 这个人本来就像是铁打的,但倒在地上时,却像是只倒空了的麻袋。 黑豹却还是像标枪般站在那里,冷冷道:"听说这里还有南派六合八法和北派谭腿的高手,还有谁想来试一试?"没有人敢动。 黑豹忽然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部在看着货仓大门,张大帅的眼睛里忽又充满了希望。 他身子立刻凌空跃起,忽然间已落在张大帅身旁,闪电般扣住了张大帅的臂。 他已发现这里只有张大帅才能挡得住高登的枪。 高登手里并没有枪。 他正从货仓里慢慢的走了出来,身上的晚礼眼看来还是笔挺的,衬衫也还是同样洁白。 看他的神态,仿佛正在走进一家乐声悠扬,美女如云的夜总会。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已成为战场,好像根本不知道这里有几十个久经训练的职业打手,随时都在准备着拼命。 黑豹又笑了。 他欣赏这个人,更欣赏这个人的冷静和镇定。 这点他并不想掩饰。 高登已慢慢的走到他身旁,声音也同样镇定:"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黑豹微笑着:"前面的路上有泥,我只希望你小心些走,莫要弄脏了你的鞋子。"高登的嘴角仿佛也露出一丝笑意:"我走路一向很小心的。""那最好。" "以后我还会去看你。" "随时欢迎。" "但现在我还想带一个人走。" 黑豹的笑容似已有些僵硬,眼睛盯着高登的手,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出一个字:"谁?""你应该知道是谁。"高登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已紧张得开始流汗的脸,立刻又有了生气。 黑豹沉吟着:"你是来杀人的,还是来救人的?""我要杀的人本来是你。" "哦。" "但现在你还活着,所以……" "所以怎么样?"黑豹追问。 "所以你欠我的,我却欠他的。" 黑豹的目光也转到张大帅身上道:"所以你要带他走?""是。" 高登的回答也同样简单。 黑豹突又露出他野兽的牙齿笑了:"可是我想他绝不会跟你走。""为什么?" "因为这里还有他的兄弟,他怎么肯甩下他们一个人走?"高登突然也笑了。 他好像觉得黑豹这句话说得好妙,笑容中甚至已露出欣赏之意。 他欣赏黑豹正如黑豹欣赏他一样。 这一点他不想掩饰。 他忽然转向张大帅:"你现在想不想走?"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张大帅,张大帅却没有看他的这些弟兄,连一眼都没有看。 "他奶奶的熊,"张大帅又戴上了他那副面具,"这里既没有女人,也没有牌九,老子为什么不想走?"黑豹突然大笑。 他已经发现那些人的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悲愤失望之色。 "好!"他大笑着道,"张大帅果然是条够义气、够朋友的好汉!""你现在才明白?"高登也在微笑着。 "你现在才明白,只不过现在才证实了而已。"黑豹仍在大笑。 "就凭这一点,我就该让你带他走。" 因为他已发觉,张大帅纵然还能活着,但在他兄弟们心里却已死了。 永远死了。 就凭这一点已足够。 这一点张大帅自己也并不是不明自,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现在情势之强弱,他也看得很清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甚至已想到以后向别人解释的话:"我那次走,是因为我必须忍辱负重,必须要报复。"在这些话当中,他当然还要加上儿句"他奶奶的熊"。 大老粗说的话,是绝不会有人怀疑的。 现在黑豹已放开了他的臂。 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张大帅拍了拍衣襟,踏着八字脚走过来,眼睛还是不敢往他的兄弟们那边看。 但他却在大笑着:"现在时候还早,咱们还可以去再赌一场。"高登冷冷道:"只要你还是肯故意输给我,我总是随时奉陪。"张大帅咯咯的干笑着,笑得实在并不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个人在呼喊:"等一等!"一个从黑暗中走出来,却是那位法国律师梅礼斯。 张大帅皱起了眉。 难道这法国人也想跟着一起走?黑豹会不会再多放一个人? 不管怎么样,张大帅现在却不想有人再来多事了,他已经准备不理这个曾跟他合伙过的法国朋友。 法国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眼睛里好像已布满了血丝。 "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 只问一句话,总不会有太多麻烦的。 张大帅总算停下脚步,皱着眉道:"什么话?"梅礼斯的脸色苍白,怒声道:"你为什么要他杀死我女儿?""你他奶奶个熊。"张大帅又开口骂了:"这里又不是他奶奶的法庭,你问个鸟!梅礼斯瞪着他,眼睛更红。 张大帅已扭过头准备走了。 突又听见梅礼斯又在大喝:"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张大帅口过头,正准备大骂,但却没有骂出来,因为他已看见梅礼斯手里的枪。 那正是他刚才交给这法国人的枪。 梅札斯本已将这柄枪放在桌上,临走时却又偷偷带在身上。 "我要告诉你,"梅礼斯的声音突然也变得非常镇定。 "我的枪法的确也很准,现在就要把你打出两个屁眼来,第二个屁眼就在你脸上。"张大帅的脸已扭曲。 他已看见他自己的手枪里冒出了火光,也听见了枪声一响。 "他奶奶的……" 这句话他还没有完全驾出口,他的人已倒了下去,脸上多出的那个屁眼里,鲜血已箭一般标了出来。 梅礼斯看着他倒下去,突然疯狂般大笑起来。 他大笑着,将手枪插入自己嘴里。 接着,又是枪声一响。 他的笑声立刻停顿。 这一枪也就是这地方最后的一响枪声。 现在正是十二点三十九分。 第六章 溅血·暗斗 一 十二点四十三分。 张大帅抢口里的血已停止往外流。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 不管他生前是个大老粗也好,是条老狐狸也好,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 死人全都是一样的。 黑豹的神情仿佛已显得很疲倦,忽然挥了挥手。 "走吧,大家全走吧。" 张大帅带来的人全部怔住,他们正准备拼最后一次命。 这次不是为张大帅拼命,这次他们准备为自己拼一次命。 他们谁也想不到黑豹居然会放他们走。 "我并不想杀你们,从来也不想。"黑豹的声音也仿佛很疲倦。 "你们全部都跟我一样,是被别人利用的,我只希望下次你们能选个比张大帅够义气一点的人,再为他拼命。"突然有人在大叫:"我们兄弟跟着你行不行?"黑豹笑了笑,笑得也同样疲倦:"先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一觉,到明天起来时,你们的主意若是还没有改变,再来找我。"于是大家只好散了。 那些用黑中蒙面,提着大刀的人,也忽然全都消失在黑暗里。 他们走得和来的时候同样神秘。 黑豹看着地上张大帅和梅礼斯的尸体,看着他们扭曲可怕的脸,喃喃道:"他奶奶个熊,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地狱里的赌鬼多得很,你们不会到那里再去开赌场吗?""你放心,等你到了那里时,他们一定早已开好赌场在那里等你。"高登居然还没有走,正在冷冷的看着他。 黑豹突然又大笑:"等我去干什么?去捣乱?"高登还是冷冷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说道:"我现在才看出来,你好像也跟张大帅一样,脸上也戴副面具。""现在太晚了,你也许还看不清楚。"黑豹还在笑:"我劝你也先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你若还想看,我一定让你看个仔细。""明天早上?" "早上你能起得来?" "也许我今天晚上根本就睡不着。" "睡不着可以找个女人陪你。"黑豹淡淡的说:"这地方什么都贵,就是女人便宜。"高登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笑得仿佛有些凄凉。 "这地方的人命岂非也很便宜?" 二 霞飞路上那栋三层楼的洋房里,枪声也突然停止。 所有的声音全部停止。 鲜血却还沿着楼梯慢慢的往下流。 金二爷踏着血泊,慢慢的走上三楼,推开了一面窗子。 外面群星灿烂,新月如钩。 春天的晚上总是美丽的。 金二爷吸了口雪茄,竟没有发现他嘴里卸着的雪茄早已熄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他心里仿佛有很多感慨。 田八爷站在他身旁,感慨也好像并不比他少。 他们似乎已完全忘了自己是踏着别人的血泊走上来的。 "明天我们应该到郊外走走去,"金二爷忽然间又说。 田八爷立刻同意。 "龙华的桃花,现在想必已开了。" 其实他们又何必去看桃花? 他们脚底上的鲜血,那颜色岂非也和桃花完全一样? 突然间,楼下又有枪声一响。 金二爷皱了皱眉,向楼下呼喝:"什么事?" "是青胡子老六,他还没有断气,我又补了他一枪。"楼下有人在回答,青胡子老六是张大帅留在这里看家的。 金二爷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知道这一枪已是这地方最后的一枪。 他们自己人的损失虽然也不小,可是张大帅刚派口来支援的那十八个人,现在已没有一个再活着的了。 那个日本人荒木虽然还活着,却已投降了他——武士道的精神,有时也同样比不上金钱的诱惑力大。 金二爷微笑着说:"这地方以后我们也可以开个赌场。"田八爷打着了他刚从英国带回来的打火机,为他燃着了雪茄,也在微笑着:"贵宾室一定要在三楼上,我相信一定有很多人喜欢在楼上看月亮。"新月如钩。 这一场惨烈的火并,似已完全结束。 现在正是十二点五十七分。 三 两点零三分。 波波突然从恶梦中醒来。 窗外夜凉如水,她的枕头却已被冷汗湿透。 他刚梦见罗烈,梦见罗烈手里拿着把刀,问她为什么要对不起他。她又想见她父亲,眼睛里流着泪。 然后她忽然看见黑豹。 这已不是恶梦。 黑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回来了,正站在床头,凝视着她。 他看来仿佛很疲倦,但一双眼睛却比平时更亮。 "我睡得一定很熟,连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波波笑得有点勉强。 她还没有忘记刚恶梦。 "你睡得并不熟。"黑豹盯着她的眼睛:"你好像在做梦?"波波不能不承认… "我梦见了爸爸……"她忽然问:"你打听到他的消息没有?"黑豹摇摇头。 波波叹口气:"我刚才也跟人打听过,他们也都没有听说过赵大爷这个人。"黑豹忽然沉下了脸:"我说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我没有出去,只不过在门口走了走,买了两份报,随便问了问那个卖报的老头子。"黑豹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开始在脱衣服,露出了那一身钢铁般的肌肉,身上铁钩的伤痕似已快好了。 这个人就像是野兽一样,本身就有种治疗自己伤痛的奇异力量。 波波看着他,忍不住又问:"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出去了一整天,也不回来看我一趟,害得我一直都在担心。""我的事你以后最好都不要过问,也用不着替我担心。"他看见波波的脸色有点变了,声音忽又变得很温柔:"因为你若问了就一定会更担心,我做的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波波眨着眼:"我不管你做的是什么事,只要你对我好,就够了。"黑豹凝视着她,忽然笑了笑:"明天我有样东西送你。""什么东西?"波波眼睛里发出了光。 "当然是你喜欢的东西,到明天你就会看到了。"他掀起了薄薄的被,在她身旁躺下。 波波的心突然跳了起来。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忽然发觉自己竟一直在期待着。 期待着他回来,期待着他那又温柔,又粗暴的抚摸和拥抱。 但黑豹却只淡淡的说了句:"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然后他竟似已真的睡着。 波波咬着嘴唇,看着他,心里忽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心里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滋味。 那不仅是失望。 "他为什么不理我?难道他今天在外面已有过别的女人?"然后她又替自己解释。 "他若喜欢别的女人,又何必回来?" 这解释连她自己都不满意,她的心越想越,恨不得把他叫起来,问清楚。 可是她忽然又想起了"明天",想起了明天的那份礼物。 她心里立刻又充满了温暖和希望。 世界上又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自己情人送给她的礼物呢? 就算只不过是一朵花也好,那也已足够表现出他的情意。 何况黑豹送的并不是一朵花。 他送的是一辆汽车。 一辆银灰色的汽车,美丽得就像是朦朦春夜里的月亮一样。 "明天"已变成了今天。 今天的阳光也好像分外灿烂辉煌。 银灰色的汽车,在初升的太阳下闪着光。 在波波眼睛里看来,它简直比天上所有的星星和月亮加起来都美丽得多。 她跳了起来,搂住了黑豹的脖子。 虽然还早,衔上已有不少人,不少双眼睛。 可是她不管。 她喜欢做一件事的时候,就要去做,从来也不管别人心里是什么感觉。 现在她心底里不但充满了愉快和幸福,也充满了感激·现在罗烈的影子距离她似已越来越遥远了。 她觉得她并没有做错。 黑豹也没有错。 一个年轻健康的女人,一个年轻健康的男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本来就是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 那其中只要没有买卖和勉强,就不是罪恶。 阳光也同样照在黑豹脸上,黑豹的脸上,黑豹的脸,也跟着那辆银灰色的汽车一样,显得充满了光采,显得生气勃勃。 波波看着他。 他的确是个真正的男人,有他独特的性格,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波波下定决心,从今天起,要全心全意的爱他。 事已过去,慢慢总会忘记的。 罗烈既然是他们的好朋友,就应该原谅他们,为他们的未来祝福。 波波情不自禁拉起黑豹的手,柔声道:"你今天好像很开心。""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了。"黑豹的声音也仿佛特别温柔。 看来他今天心情的确很好。 "我们开车到郊外去玩玩好不好?"波波眼睛里闪着光:"听说龙华的桃花开得最美。"她又想起了那个系着黄丝中的女孩子,现在她的梦已快要变成真的了。 黑豹却摇摇头:"今天不行。" "为什么?"波波撅起了嘴:"今天你又要去看金二爷?"黑豹点点头,目中露出了歉意。 "我一定要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波波显得有点儿不开心,她不喜欢黑豹将别人看得比她还重要。 对金二爷她甚至有点嫉妒。 黑豹忽然笑了笑说:"你迟早总会有一天会看见他的……"从楼上看下来,停在路旁的那辆银灰色汽车,光采显得更迷人。 波波伏在窗口,又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开车,而且还要买一条鲜艳的黄丝中。 四 金二爷开始点燃他今天的第一支雪前。 黑豹就站在他的面前,好像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金二爷很不喜欢他的手下在他面前表现出这种样子来·他喷出口烟雾:"昨天晚上你又没有回来。" 黑豹在听着。 "我虽然知道你一定得手,但你也应该回来把经过情形说给我听听。"金二爷显得有点不满意:"你本来不是这么散漫的人。"黑豹闭着嘴。 "你不回来当然也有你的原因,我想知道是为了什么?"金二爷还是不放松。 黑豹忽然道:"我很累。" "很累?"金二爷皱起眉:"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我想回家去,安安静静的住一段时候,"黑豹的表情很冷淡:"目前这里反正已没什么要我做的事了。"金二爷好像突然怔住,过了很久,才将吸进去的一口烟喷出来·他脸色立刻显得好看多了,声音也立刻变得柔和得多。 "你以为我是在责备你,所以不开心?" "我不是这意思。"黑豹的表情还是很冷淡,"我只不过真的觉得很累。""现在大功已告成,这地方已经是我们的天下。"金二爷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过去轻拍着黑豹的肩,"你是我的大功臣,也是我兄弟,我的事业,将来说不定全都是你的,我怎么能让你回去啃老米饭?""过一阵子,我说不定还会再回来。"黑豹的意思似已有些活动了。 "但现在我就有件大事非你不可。"金二爷的神色很慎重。 黑豹忍不住问:"什么事?" "张三爷一走,挡我们路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田八爷?" 金二爷笑了笑:"老八是个很随和的人,我从来不担心他。""你是说喜鹊?"黑豹终于明白。 "不错,喜鹊?" 说到"喜鹊"两个字,金二爷眼睛里突然露出了杀机:"我不想再看到这只喜鹊在我面前飞来飞去。""可是我们一直找不到他。" 这只喜鹊的行踪实在太神秘,几乎从来都没有露过面。 有一次金二爷活捉到他一个兄弟,拷问了七个小时,才问出他是个长着满脸大麻子的江北人,平常总是喜欢带着副黑眼镜。 但这个人究竟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本事?就连他自己的兄弟都不知道。 "这只喜鹊的确不好找,"金二爷恨恨道:"但我们现在却有个好机会。""什么机会?" "这张条子,是田老八昨天晚上回家去之后才发现的。"金二爷从身上掏出一张已揉得很绉了的纸。 纸上很简单写着:"你等着,二十四个小时内,喜鹊就会有好消息告诉你。"黑豹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老八回家的时候,这张条子就已在那里,他的三姨太却不见了。""喜鹊绑走了田八爷的三姨太?" 金二爷叹了口气:"喜鹊想必也知道这位三姨太是老八最喜欢的人,所以想借此来要胁他,我想老八昨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的。"他叹息着,好像很同情,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在发着光。 "所以喜鹊今天一定会跟田八爷联络。"黑豹的眼睛似也亮了。 "我已关照老八,无论喜鹊提出什么条件来,都不妨答应。""我们当然也有条件。"黑豹试探着。 "只有一个条件。"金二爷的眼睛又露出杀机:"无论什么事,都得要喜鹊本人亲自出来跟我们谈,因为我们只相信他。""他肯?" "不由得他不肯。"金二爷冷笑:"他这样做,当然一定有事来找我们,莫忘记这地方到底还是我们的天下。"黑豹承认。 "何况我们所提出来的条件并不算苛刻,并没有要他吃亏。"金二爷又说道,"见面的地方由他选,时间也随他挑,我自己亲自出面跟他谈,每边都只能去三个人。""三个人?" "其中一个人当然是你。"金二爷又在拍着他的肩:微笑着。 "还有一个是谁?" "荒木" "张三爷请来的那个日本人?"黑豹又皱了眉。 "我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但他却是柔道的高段,比野村还要高两段。""他能出卖张三爷,也能出卖你。"黑豹对这日本人的印象显然不好。 "所以我一定要你跟着我。"金二爷微笑着,"何况,荒木也不是不知道,他当然明白我能出的价钱一定比喜鹊高。"黑豹不再开口。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都千万不能走远,随时都说不定会有消息。"黑豹点点头,忽然道:"梅律师那辆汽车,我已经送了人。""那本来就该算是你的,"金二爷微笑着坐口沙发上:"你如果喜欢张老三那栋房子,也随时都可以搬进去。"这句话无异已告诉黑豹,他在帮里已取代了张三爷的地位。 这连黑豹的脸上都不禁露出了感动的表情,但在嘴里并没有说什么,微微一躬身,就转身走了出去。 金二爷吸了口雪前,忽然又笑道:"那女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叫你一连陪着她两个晚上?"黑豹没有口头,只淡淡的说了句:"她当然也是个婊子,只有婊子才跟我这种人在一起。"门外是条很长的走廊。 走廊上几条穿短打的魁梧大汉,看见黑豹都含笑鞠躬敬礼。 黑豹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慢慢的走出去,忽然发现有个人在前面挡住了他的路。 一个日本人,四四方方的身材,四四方方的脸。 但他的眼睛却是三角形的,正狠狠的瞪着黑豹。 黑豹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喜欢别人挡我的路。"荒木的拳头已握紧,还是狠狠的瞪着他,眼睛里闪着凶光。 但他还是让开路。 "你的朋友野村是我杀的。"黑豹从他面前走过去,冷笑道:"你若不服气,随时都可以来找。"他头也不回的走下了楼梯。 这时,范鄂公正从楼梯口走上来,这次让路的是黑豹。 他对这位湖北才子一向很尊敬。 他一向尊敬动笔的人,不是动刀的。 "这小子,竟想用走来要胁我。"金二爷在烟缸里重重的按熄了他的雪前烟,正在对范鄂公发牢骚:"梅律师那辆汽车我本来是想送给你的,但他却送给了个婊子。"范鄂公正从茶几上的金烟匣里取出了一只茄力克,开始点着。 "我刚从烂泥把他提拔上来,他居然就想上天了。"金二爷的火气还是大得很:"照这样下去,将来他岂非要骑到我头上来。""不错,这小子可恶。"范鄂公闭着眼吸了口烟:"不但可恶,而且该杀。"金二爷冷笑:"说不定迟早总有一无……" "要杀,就应该快杀。"范鄂公悠然道:"也好让别人知道,在金二爷面前做事,是一点也马虎不得,否则脑袋就得搬家。"金二爷看着他:"你是说……" "这就叫杀鸡做猴,让每个人心里都有个警戒,"范鄂公神情很悠然,"以前梁山上的大头领王伦做法就是这样子的。"金二爷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金二爷虽然不懂得历史考据,但水游传的故事总是知道的。 他当然也知道王伦最后的结果,是被林冲一刀砍掉了脑袋。 范鄂公也开始在闭目养神,这问题他似已不愿再讨论下去。 金二爷沉思着,忽然站起来,走出门外。 "黑豹呢?" "到奎元馆去吃早点了。" "他回来时立刻请他进来。"金二爷道,"他昨天晚上立下大功一件,我有样东西刚才忘记送给他。"现在他已明白要让别人知道,替金二爷做事的人,总是有好处的。 "再派人送五十支茄力克,半打白兰地到范老先生府上去。"金二爷又吩咐,"要选最好的陈年白兰地,范老先生是最懂得品酒的人。"范鄂公闭着眼睛,好像并没有注意听他的话,但嘴角却已露出了微笑。 五 黑豹坐在奎元馆最角落里的一个位子上,面对着大门。 他总是希望能在别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这个人。 现在他正开始吃他第二笼蟹黄包子,他已经吃完了一大碗鸡火干丝,一大碗虾爆鳝面。 他喜欢丰盛的早点,这往往能使他一天都保持精力充沛。 何况,这杭州奎元馆的分馆里,包子和面都是久享盛名的。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高登。 八点三十九分。 高登刚从外面耀眼的阳光下走进这光线阴暗的老式面馆。 他眼睛显然还有点不习惯这种光线,但还是很快就看见了黑豹。 他立刻直接走了过来。 黑豹看着他:"昨天晚上你没有找女人?" "我找不到。" "我认得你住的那层楼的茶房小赵,找女人她是专家。"高登淡淡的笑了笑:"我要我的女人,但是他却给我找来了条俄国母猪。""你也错过机会了。"黑豹也在笑,道:"那女人说不定是位俄国贵族,甚至说不定就是沙皇的公主,你至少应该对她客气些。""我不是个慈善家。"高登搬开椅子坐下:"我是个嫖客。""是不是个吃客?" "不是。"高登一点也不想隐瞒:"我是特地来找你的。""你知道我在这里?" "每一天早上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你通常都在这里。"黑豹又笑了:"原来你的消息也很灵通。" "只有消息灵通的人,才能活得比较长些。"高登很快的就将这句话还给了他。 "你还知道些什么?"黑豹问。 "你是个孤儿,是在石头乡长大的,以前别人叫你小黑,后来又有人叫你傻小子,因为你曾经用脑袋去撞过石头。"黑豹笑得已有勉强,"你知道的事确实不少。""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对你特别客气?"高登反问。 "我只知道你昨天晚上若杀了我,你自己也休想活着走出去。""我若能杀了你,你手下那些人在我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一排枪靶子而已。"高登冷笑着,"何况那地方还有张大帅的人。"黑豹不说话了。 当时的情况,他当然也了解得很清楚。 高登虽然未必能杀得了他,但也不能不承认高登并没有真的想杀他。 至少高登连试都没有试。 高登已冷冷的接着说了下去:"你现在还活着,也许只因为你有个好朋友。""谁?"黑豹立刻追问。 "法官!" "罗烈?" 高登点点头。 "你认得他?"黑豹好像几乎忍不住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他在哪里?" "在汉堡,德国的汉堡。" "在于什么?"黑豹显然很关心。 高登迟疑着,终于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在汉堡的监牢里。"黑豹怔住,过了很久,忽又摇头。 "不会的,他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是一个会犯法的人。""就因为他不愿犯法,所以才会在监牢里。" "为什么?" "他杀了一个人,一个早就该杀了的人。" "他为什么要杀这个人。"黑豹又问道。 "因为这个人要杀他。" "这是自卫,不算犯法。" "这当然不算犯,只可惜他是在德国,杀的又是德国人。"黑豹用力握紧拳头:"他杀了这个人后,难道没有机会逃走?""他当然有机会,可是他却去自首了,他认为别人也会跟他一样正直公平。"黑豹又怔了很久,才叹息着,苦笑说道:"他的确从小就是这种脾气,所以别人才会叫他做小法官。""只可惜法官也并不是每个都很公平的,同样的,法律,也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高登也在叹息着,"在德国,一个中国人杀了德国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算自卫。""难道他已被判罪?" 高登点点头:"十年。" 黑豹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问:"有没有法子救他?""只有一种法子。" "什么法子?" "去跟那德国法官说,请他对德国的法律作另外一种解释,让他明白中国人杀德国人有时一样也是为了自卫。""要怎么去跟他说?" 高登淡淡道:"世界上只有一种话是在每个国家都说得通的,那就是钱说话。"黑豹的眼睛亮了。 "中国的银洋,有时也跟德国的马克同样有用,"高登继续说道,"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这件事。""你想要多少才有用?" "当然越多越好。"高登笑了笑:"张大帅付给我的酬劳是五万,我又赢了十万,我算算本来已经够了,只可惜……""只可惜怎么样?" 高登笑容中带着种凄凉的讥讽之意:"只可惜应该付我钱的人已经死了。"黑豹恍然:"你昨天晚上要带张大帅走,并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救罗烈?"高登由沉默回答了这句话。 这种回答的方式。通常就是默认。 "你赢的十万应该是付现的。" "他们付的是即期支票,但张大帅一死,这张支票就变成了废纸。"高登淡淡道:"我已打听出来,金二爷已经叫银行冻结了他的存款,他开出的所有支票都已不能兑现。"黑豹也不禁叹了口气:"十万,这数目的确不能算小。""在你说来也不算小?" 黑豹苦笑,他当然已明白高登来找他的意思:"罗烈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你更想救他,可是现在……"他握紧双拳,"现在我身上的钱连一条俄国母猪都嫖不起。""你不能去借?"高登还在作最后努力:"昨天你立下的功劳并不算小。""你也许还不了解金二爷这个人,他虽然不会让你饿死,但也绝不会让你吃得太饱。"高登已了解。 他什么都没有再说慢慢的站了起来,凝视着黑豹。 然后他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讽的微笑:"也许我昨天晚上应该杀了你的。""但你也用不着后悔。" 黑豹的眼睛里忽又发出了光:"也许我现在就可以替你我到一个能赚十万块的机会。""这机会当然并不坏,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做。"黑豹在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 高登的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却说:"只要能赚得到十万元,我甚至可以去认那条俄国母猪作干妈。"金公馆客厅里的大钟刚敲过一响,九点半。 黑豹带着高登走进了铁栅大门。 然后他就吩咐站在楼梯口的打手老宁:"去找荒木下来,我有件很机密的事要告诉他。"六 九点三十四分。荒木走下楼,走到院子,站在阳光下,他一看见黑豹,那双三角眼里就立刻露出了刀锋般杀机。 黑豹却在微笑着。 "听说你有机密要告诉我。" 荒木用很生硬的中国话问黑豹,原来他并不是真的完全不会说中国话。 他只不过觉得装作不会说中国话,非但可以避免很多麻烦,而且可以占不少便宜。 "我的确有样很大的秘密要告诉你。"黑豹缓缓道:"却不知你能不能完全听懂。""我懂。" 黑豹还是在微笑着,雪白牙齿在太阳下闪光:"你父亲是个杂种,你八十个父亲每个都是杂种,你母亲却是个婊子,为了二毛钱,她甚至可以陪一条公狗上床睡觉。"黑豹笑得更愉快:"所以你说不定就是狗养的,这秘密你自己一定不会知道。" 第七章 喜鹊 一 太阳刚刚升高,温度也渐渐升高。 但荒木却好像在冷得发抖,那张四四方方的脸,除了鼻尖上一点汗珠外,似已完全干瘪。 但荒木却好像是条刚从冷水里捞出来的拳狮狗。 这日本人实在并不是个受欢迎的人物。 黑豹微笑道:"现在我已说出了你的秘密,你完全听懂了么?"荒木忽然狂吼一声,扑了过去。 拳狮狗似已突然变成疯狗。 但疯狗咬起人却是很可怕的,何况一个柔道高段,就算在真的疯狂时,也同样很难对付。 黑豹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他,目中充满了自信。 柔道的真义本来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现在荒木已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他主动采取攻击,一双手鹰爪般去抓黑豹的臂和肩。 他的出手当然很快,却还不够快。 黑豹一翻身,右腿反踢他的下腹,荒木狞笑,正想去抓黑豹的足踝。谁知黑豹的身子突又的溜溜一转,一个肘拳,重重的打在他肋骨上。他立刻听到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他的人也被打得飞了出去。 黑豹的双足已连环踢出,踢他的咽喉。 他乘胜追击,绝不容对方有半分钟喘息的机会。 但这次他却也犯了个错误。 他低估了荒木。 荒木的身子本来已被打得踉跄倒退,好像再也站不稳的样子。 可是突然间他已站稳,他的手突然间已抓住了黑豹的脚。 对一个像荒木这样柔道高段来说,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被他搭上一点,就好像已被条疯狗一口咬牢。 他反手一拧。 黑豹立刻就身不由主在空中翻了个身,接着,就"叭"的被摔在地上。 他似已被摔得发晕,连站都站不起来。 荒木狞笑着,一脚踏上他背脊,似乎想将他的脊椎骨踩断。 谁知就在这时,黑豹突又翻身出手,闪电般拧住了他的足踝。 就像他刚才对付黑豹的法子一样。 黑豹的手将他足踝向左一摔,他整个人就跟着向左边翻了过去。 但黑豹并没有将他摔在地上。 黑豹自己还躺在地上,突然一脚踢出,就在他身子翻转的一瞬间,踢中了他的阴囊。 荒木狂吼,身子突然缩成一团,全身上下所有能够流出来的东西,立刻全部流了出来。 高登皱了皱眉,后退了两步,用口袋里斜插着的丝巾掩住鼻子。 除了荒木自己外,每个人都嗅到了他的排泄物的臭气。 黑豹刚放开了他的足踝,他就已倒下去,像虾米般蜷曲在地上,不停的抽搐痉挛。 忽然间,他蜷曲着的身子又一缩一伸,然后就完全不动了。 黑豹的那一脚不但是迅速准确,而且力量也大得可怕。 在旁边看着的打手们目中都不禁露出恐惧之色。 他们打过人,也挨过打。 但他们谁也没有看见过如此狠毒的手脚,心里都不禁在暗中庆幸,自己没有遇见过黑豹这样的对手。 黑豹已慢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这日本人的确有两下子。"高登叹了一口气:"我刚才真怕你一下子就被他摔死。""你知道我最大的本事是什么?"黑豹笑了笑:"我最大的本事不是打人,是挨打!""挨打?" "我在没有学会打人之前,就已学会挨打。" "你学的时候那种滋味一定不太好受。"高登也笑了。 "不肯学挨打的人,就最好也不要去学打人。"黑豹淡淡道:"你想打人,就得准备挨打。"这道理本来很简单,只可惜越简单的道理,有很多人反而越不能明白。 高登的笑容中又露出那种残酷的讥讽之意:"我从来不打人的,我只杀人!"想杀人的人,是不是也应该随时准备被杀呢? 二 九点五十分。 黑豹带着高登走人了金二爷私人用的小客厅。 范鄂公还靠在沙发上养神。 "听说你有样秘密告诉荒木。"这小客厅的隔音设备很好,楼下的动静,楼上并没有听到。 "是什么秘密?"金二爷又问。 黑豹淡淡的回答:"我告诉他,他父亲是个杂种,他母亲是个婊子。"金二爷皱起了眉:"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有说,"黑豹的声音更冷淡:"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金二爷似也怔住,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吸了口雪茄,再慢慢的喷出了口烟。 他的脸又隐藏在烟雾里。 "你就算要杀他,也应该等到明天。" "哦。" "你应该知道今天他还有用。" "他早已没有用。" "为什么?" "因为我已找到了个更有用的人。" "是他?"金二爷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站在黑豹的身后的高登。 高登穿着套薄花呢的双排扣西装,显然是上等手工剪裁的。 他用的领带和手帕也全都是纯丝的,脚上穿着意大利皮匠做的小牛皮鞋子;金二爷看着他冷笑:"就是这个花花公子。" "不错,"高登抢着替自己回答:"就是我这个花花公子。""我要我的是个懂得怎么样杀人的人,不是个夜总会领班。""夜总会领班有时也会杀人的。" "你能杀得了谁?" "只要是人,我就能杀。"高登的声音也同样的冷漠。 "譬如说……" "譬如说你,"高登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我随时都能杀了你。"他的手一抬,手里已多了柄枪。 金二爷的脸色似已有些变了,但神态却还是很镇定:"你为什么不往后面看看?"门口已出现了两个人,两个人手里都有枪,枪口都对着高登。 "他们就算杀了我,我临死前还是一样可以杀你。"高登的声音还是很冷淡:"想杀你这种人,当然要付出点代价的。"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转身。 只听枪声两响,门口两个人手里的枪已跌了下去,高登这两枪正打在他们的枪管上。 金二爷突然大笑,"好,好得很,神枪高登果然名不虚传:"他忽然站起来,就像对黑豹一样,拍着高登的肩:"其实你一进门,我就已知道你是谁了。""但你却不该冒险的。" "冒险?" "你本不该让我这种人带着枪走到你面前来。""但你是黑豹的朋友。"金二爷的态度和平而诚恳:"他的朋友随便身上带着些什么,都随时可以来找我的。""我并不是他的朋友。" "你不是?"金二爷皱起眉。 "我没有朋友,我从来也不信任任何人。"高登说的话就像是他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这世界上我只信任一件事。""你信任什么?"这句话金二爷其实根本就不必问的。 "钱。"高登的回答直接而扼要:"无论是金币,是银币?还是印刷在纸上的钞票,我都同样信任。"金二爷笑了。 他微笑着吸了口雪茄,再喷出来,忽然问道:"你要多少?"这句话也同样问得直接而扼要。 "十万。" 高登拿出了那张支票:"这本是我应该拿到的,我井没有多要。""你的确没有多要。"金二爷连想都没有想:"只要事成,这张支票随时都可以兑现,"高登不再说话。 他很小心的折起了这张支票,放进他左上方插线中的衣袋里。 金二爷已转过身,面对黑豹,微笑道:"我说过我有样礼物送给你。"黑豹也笑了笑:"我刚听说。" "你现在想不想看看?" 黑豹点点头。 金二爷微笑着拍了拍手,左面的门后面,立刻就有个人被推了出来。 一个穿着白缎子低胸礼服的欧亚混血种女人,有一双浅蓝色的美丽眼睛。 只不过现在她眼角已因悲愤、恐惧、和疲倦而露出了皱纹。 梅子夫人。 "她并没有准备等着去参加她女儿和丈夫的葬礼,天还没有亮,就已想带着梅律师的全部家当走了。"金二爷笑得很得意。 "她的动作的确已够快,不幸我比她还快了一步,我知道你对她有兴趣。"黑豹冷冷的看着这个女人,脸上连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金二爷却在看着他,已皱起了眉:"也许我想错了,你如对她并没有兴趣,我就只好叫她到棺材里去陪她的女儿和丈夫。"梅子夫人抬起头,乞怜的看着黑豹,好像恨不得能跪下来,求黑豹要了她。 现在,她的白种人优越感已完全不见了,现在她才明白中国人并不是她想像中那种懦弱无能的民族。 只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 "她本来的确不能算是个难看的女人,只可惜现在已太老。"黑豹的声音和他的眼睛同样冷酷,"现在我对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在她小肚子上踢一脚。"梅子夫人整个人都软了,好像真的被人在小肚子上踢了一脚。 "但是我对她还有别的兴趣。"高登忽然道。 "你?"黑豹在皱眉。 "只要你不反对,这份礼物我可以替你接受。"黑豹忽又笑了:"我知道这两天你很需要女人,老女人也总比没有女人好。""我可以带她走?" "随时都可以带走。" 高登立刻走过去,拉住梅子夫人的臂。 "我现在就带她回旅馆,"这句话没说完全,已拉着梅子夫人走了出去。 他走出去的时候,田八爷恰巧上楼。 三 田八爷的脸色苍白,一双手不停的微微发抖,连香烟都拿不稳。 "喜鹊已派人来跟我联络过,他也正想跟我们当面谈条件。""好极了。"金二爷的眼睛里又发出光,"你们是不是已约好了时间和地方?"臼八爷点点头:"时间就在今天晚上七点,地方是元帅路的那家罗宋饭店,""他准备请我们吃晚饭?"金二爷在微笑着问田八爷,"难道他还不知道元帅路那边是你的地盘?""他知道,所以他一定要等到我把那一带的兄弟全撤走之后,才肯露面。"田八爷眼睛里又露出那种狐狸般的笑:"但他却不知道,那间罗宋饭店碰巧也是我开的。"金二爷突然大笑,弯下去大笑,笑得连眼泪都几乎快要流了出来。 "喜鹊是吉鸟,杀之不祥。"范鄂公忽然张开眼睛,微笑着道,"所以你们在杀了他之后,千万莫要忘记洗洗手。""只要洗洗手就够了!"金二爷笑得更愉快。 "除非你们是用脚踢死他的。"范鄂公悠然道,"那就得洗脚了。"金二爷又大笑。 他很少笑得这么开心过。 四 十二点五分。 黑豹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条壁虎,突然掉下来,掉在他身上,很炔的爬过他赤裸的胸膛。 他连动都没动。 壁虎沿着他的臂往下爬,他还是静静的看着。 直等到壁虎爬上他的手掌,他的手才突然握紧——他一向是个很能等待的人。 若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他是绝不会去做的。 现在他已等了一个小时。 波波不知在什么时候出去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直到他将这条死壁虎掷出窗外时,波波才推开门,看见了他。 她立刻笑了:"你在等我?" 黑豹没有开心。 "你生气了,你一定等了很久。" 波波关上门跑回来,坐在他床边,拉起了他的手,甜蜜的笑容中带着歉意。 她脖子上已围起了一条鲜艳的黄丝中——只要她想做的事,她就一定要做到。 "我知道你要我最好不要出去,可是我实在闷得要命。"波波在逗黑豹开口:"你看我这条围巾漂不漂亮?""不漂亮。" 波波怔了怔,好像已有点笑不出来。 黑豹却又慢慢的接着说了下去:"我看什么东西部没有你的人漂亮。"波波又笑了,眸子里闪起了春光般明媚,阳光灿烂的光。 她的人已伏在黑豹胸膛上,她的手正在轻抚着黑豹赤裸的胸膛。 那种感觉就好像壁虎爬过他胸膛时一样。 黑豹看着她,也没有动。 "你好像已经有点不喜欢我了。"波波燕子般呢喃着,道,"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你连碰都没有碰我。"她的确是个很敏感的女孩子。 "今天晚上七点钟之前,我实在不敢碰你。"黑豹仿佛也觉得很遗憾。 "为什么?" "七点钟我有事," "又是那位金二爷的事?" "嗯。" "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波波的小嘴又噘起来。 "也没什么了不起。"黑豹淡淡道,"只不过我今天晚上很可能回不来了。""回不来了?"波波跳了起来:"难道有人想杀你吗?""以前也曾经有很多人想杀我,现在那些人有很多都已进了棺材。""这次呢?" 黑豹笑了笑:"这次进棺材的人,很可能是我。"波波眼睛里充满了忧虑:"这次究竟是什么人想杀你?""不是他想杀我,是我一定要杀他。"黑豹的表情又变得很冷酷,"但是我却未必能够杀得了他。""他究竟是谁?" "喜鹊。"黑豹目光遥望着窗外一朵自云:"今天晚上我跟喜鹊有的会。""喜鹊!"波波显得更加忧虑,"他真的有那么可怕?"黑豹叹了口气:"也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可怕。""你不能不去会他?" "不能。" "为什么?又为了那金二爷。"彼波咬着嘴唇,"我真想问问他,为什么总是喜欢叫人去杀人?为什么总是喜欢叫别人去替他拼命。"黑豹淡淡道:"说不定你以后会有机会的。" 黑豹已睡着。 波波不敢惊动他,她知道他要保存体力。 屋子里静得很。 她坐在那里发着怔,忽然间,她已懂得忧愁和烦恼是怎么回事了。 她的情人今天晚上就很可能会死。 她的父亲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汽车虽然就停在楼下,黄丝中虽然已围在她的脖子上。 可是她现在已全部不想要。 现在她只求能过一种平静快乐的生活,只求她的生活中不要再有危险和不幸。 现在她终于明白这才是人生中最珍贵的,远比一万辆汽车加起来还要珍贵得多。 她好像忽然已长大了很多。 但现在距离她第一步踏上这大都市时,还不到四十个小时。 五 十二点十分。 梅子夫人垂着头,坐在高登的套房里,脸上显得连一点血色都没有。 高登已出去了很久,一带她回到这里来,立刻就出去了。 他根本也连碰都没有碰她。 她不懂这男人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她并不是完全没有为她的女儿和丈夫悲痛,只不过她从小就是个很现实的女人,对已经过去的事她从来不愿想得大多。 因为她不能不现实。 现在她心里只在想着这间套房的主人——也就是她的主人。 她的命运已被握在这男人手里。 但这男人昨天晚上也曾当面羞侮过她,他要她来,是不是为了要继续羞侮她? 她不敢想下去,也不能再想下去。 因为这时高登已推开门走了进来,将手里拿着的一个很厚的信封抛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信封里是你的护照、船票、和旅费。"高登的声音还是很冷淡:"护照虽然是假的,但却绝不会有人看得出来,旅费虽然不多、但却足够让你到得了汉堡。"梅子夫人已怔住。 她看着这个男人,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安:"你……你真的肯放我走?"高登井没有回答这句话:"你当然并不一定要到汉堡去,但汉堡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可以照顾你,信封里也有他们的姓名和地址。"梅子夫人看着他,实在不相信世界上竟有他这么样的人。 她对男人本来早已失去信心。 "船四点半就要开了,所以你最好现在就走。"高登接着说道:"你著到了汉堡,我只希望你替我做一件事。"梅子夫人在听着。 "到汉堡监狱去看看我一个叫罗烈的朋友,告诉他叫他放心,就说我的计划已接近成功,而且还替他找到那个傻小子了。""傻小子?"梅子夫人眨着眼。 "不错,傻小子。"高登嘴角有了笑意:"你告诉他,他就会明白的。""我一定会去告诉他,可是你……你对我……"梅子夫人垂着头,欲语还休。 "我并不想要你陪我上床。"高登的声音又变得很冷淡,"现在金二爷也正好没有心思注意到别的事,所以你最好还是炔走。"梅子夫人眼睛忽然充满了泪水。 那是感激的眼泪。 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感激过一个男人。 以前虽然也有很多男人对她不错,但那些男人都是有目的,有野心的。 她忽然站起来,轻轻的吻了这个奇特的男人,她眼睛里的泪水就流到了他苍白的脸上…… 高登洗了个热水澡,倒在床上,心里充满了平静和安慰。 有力量能帮助一些苦难中的人,的确是种非常奇妙而令人愉快的事。 他希望能安安静静的睡一觉。 现在还不到一点,距离他们约会的时候还有整整六个小时。 六 六点二十分。 黑豹和高登都已到了金二爷私人用的那小客厅。 高登已换了件比较深色的哗叽西装,雪白的衬衫配着鲜红的领带,皮鞋漆亮。 他的确是个很讲究衣着的人。 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他都像是个正准备赴宴的花花公子。 黑豹还是穿着一身黑短褂。 薄薄的衣衫贴在他坚实健壮的肌肉上,他全身都好像充满了一种野兽般矫健剽悍的力量。 高登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你的确不必花钱在衣服上。""为什么?" "像你这种身材的人,最好的装束就是把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黑豹也笑了。 金二爷看着他们,脸上也露出了很愉快的表情。 他希望他们密切合作。 假如他们能永远在他身旁保护他,他也许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 "时候快到了吧。"田八爷一直在不停的踱着方步,现在却忽然停了下来,神情显得焦躁而且不安。 金二爷却还在微笑着,对这件事,几乎已有十成把握。 "我们六点三刻走,六点五十五分就可以到那里,我们不必去得太早。"田八爷只好点点头,又燃起了一根香烟。 "你能不能把那边已布置好的人再说一次。"金二爷希望他的神经松弛些。 "饭馆里四个厨于,六个茶房,都是我们的人。"田八爷道,"外面街角上的黄包车夫,摆香烟摊的,卖花的,也全都是,连十字路口上那个法国巡捕房的巡警,也已被我买通了。""里里外外一共有多少人?" "大概有三十个左右。" "真能打的有多少?"金二爷再问。 "个个都能打。"田八爷回答:"但为了小心起见,他们身上大多部没有带家伙。""不要紧,"田八爷道,"我这么样做只不过防备他们那边的人混进来,到时候真正动手的,还是高登和黑豹。"他声音里充满自信,因为他对这两个人千底下的功夫极有信心。 这大都市里,绝对找不出比他们功夫更强的人。 "你想喜鹊会带哪两个人去?"田八爷还是显得有点不放心。 "想必是胡彪胡老四,和他们的红旗老么。" "听说这红旗老么练过好几种功夫,是他们帮里的第一把好手。"田八爷转向黑豹,"你以前跟他交过手没有?""没有","黑豹淡淡的笑了笑,"所以他现在还活着。"田八爷不再说什么,就在这时,他们己听到敲门声,有人报告: "外面有人送了样东西来。" "是什么?" "好像是一只喜鹊。" 喜鹊在笼子里。 漆黑的鸟,漆黑的笼子。 鸟爪上却系着卷自纸,纸上写着:"不醉无归小酒家,准七点见面。"田八爷重重的一跺脚:"这怎么办?他怎么会忽然又改变了约会的地方?"金二爷还是在凝视着手里的纸条子,就好像还看不懂这两句话的意思,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要不要我先把罗宋饭店那人调过去,"田八爷道:"两个地方的距离并不远。""不行,"金二爷立刻摇头:"那边的人绝对不能动。""为什么?" "他突然改变地方,也许就是要我们这么样做,来探听我们的虚实。"金二爷沉思着,慢慢的接下去:"何况这只鸟的确狡猾得很,事情也许还有变化,我们千万不能轻举妄动。""那么你的意思是……" 金二爷冷冷的笑了笑:"不醉无归小酒家那边,难道就不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又何必怕他?""但那地方以前是老三的。" "老三的人,现在就是我的人,那里的黄包车夫领班王阿四,从三年前就开始拿我的钱了。"金二爷冷笑着,忽然转头吩咐站在门口的打手头目金克:"你先带几个平常比较少露面的兄弟,扮成从外地来的客人,到不醉无归小酒家去喝酒,衣裳要穿得光鲜点。""是。" "还有,"金二爷又吩咐:"再去问王阿四,附近地面上有没有什么行迹可疑的人。""是。"金克立刻就匆匆赶了出去。 他也姓金,对金二爷一向忠心耿耿,金二爷交待他的事,他从没有出过漏子。 金二爷又喷出口烟:"我们还是照原来计划,六点三刻动身,老八你就留守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六点五十五分。 不醉无归小酒家和平时一样,又卖了个满堂,只有一张桌子是空着的。 "我们已调查过所有在附近闲逛的人,绝没有一个喜鹊那边的。"王阿四在金二爷的汽车窗口报告。 "里面的十一桌客人,除金克带来的两桌外,也都是老客人,他们的来历我都知道。"不醉无归小酒家的茶房领班小无锡,人头一向最熟,他也是跟金二爷磕过头的。 于是金二爷就衔着他的雪茄,带着高登和黑豹下了汽车。 七点正。 不醉无归小酒家里那张空桌子,忽然出现了一只鸟笼子。漆黑的鸟笼,漆黑的鸟。 满屋子客人突然全都闭上了嘴,看着金二爷大步走了进来。 本来乱糟糟的地方突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笼子里的喜鹊"刮刮刮"的叫声,好像在向人报告。 喜鹊的爪上,也系着张纸条子。上面写着:"还是老地方,七点十分。"金二爷冷笑,看着笼子里的喜鹊:"不管你有多滑头,现在你反正已在笼子里,看你还能往哪里呢?"七点十二分 本来生意也很好的罗宋饭店,现在店里却只有三个客人。 因为门口早已贴上了"休业一天"的大红纸条,今天来的客人们全部吃了闭门羹。 但店里的八个侍役还是全部到齐了,都穿着雪白的号衣,屏着呼吸,站在堵角等。 金二爷也在等。 他已到了四分钟,喜鹊还是连人影都不见。 金二爷还是纹风不动的坐着,嘴里的雪茄烟灰又积了一寸长。 高登看着他,目中早已露出赞佩之色,就凭他这份镇定功夫,已无怪他能做这大都市里的第一号大亨。 那喜鹊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七点十四分。 罗宋饭店的门突然开了,两个人门身走了进来,果然是胡彪胡老四和他们的红旗老么。 胡彪的脸色看来还青里发白,白里发红,一看见黑豹,就立刻瞪起了眼睛。 红旗老么却比较镇定得多。 他也是很精壮,很结实的小伙子,剃着平头;穿着短褂,一双手又粗又短,指甲发秃,一看就知道是练过铁沙掌这一类功夫的。 他一双发亮的大眼睛,正在的溜溜的四下打转。 只看他这双眼睛,就可以发现他不但功夫好,而且还是个很精明的人。 胡彪的眼睛却还是盯着黑豹,突然冷笑:"我就知道今天你会来。,黑豹冷冷道:"想不到你的伤倒好得很快。" 胡彪冷笑道:"那只不过因为你的手太软。" "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金二爷皱着眉。打断了他们的话:"嘻鹊呢?""你先叫这些茶房退下去。"红旗老么做事显然也很仔细。 "他们都是这饭店里的人。"金二爷淡淡道:"我又不是这饭店的老板。"红旗老么道:"他们不走,我们就没有生意谈。"金二爷还没有开口,侍役们已全部知趣的走开了,走得很快,好像谁都不愿意惹上这场是非。 红旗老么这才觉得满意了,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巾,向门外扬了杨。 三分钟之后,门外就有个穿着黑长衫,戴着黑墨镜的彪形大汉一闪身就走了进来。他看来比别人至少要高一个头,但行动还是很敏捷,很矫健。 他的年纪并不大,脸上果然长满了大麻子,再配上一张特别大的嘴,使得他这张嘴看来好像总是带着种威严和杀气。 喜鹊终于出现了! 第八章 报复 一 七点十六分。 喜鹊已经和金二爷面对面的坐了下来。 他坐着的时候,还是比金二爷高了一个头,这好像使金二爷觉得有点不安。 金二爷一向不喜欢仰着脸跟别人说话。 喜鹊当然也在盯着他,忽然道:"你是不是要我放了田八爷的三姨太?"金二爷笑了:"你真的认为我会为了一个女人冒险到这里跟你谈条件?""你还要什么?" "是你约我来的。"金二爷又点燃一根雪前:"你要什么?""这地方你已霸占了很久,钱你也捞够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应该退休?" "不错,"喜鹊挺起了胸:"只要你肯答应,我非但可以把我们之间的那笔帐一笔勾销,还可以让你把家当都带走,那已经足够你抽一辈子雪茄,玩一辈子女人了。"金二爷看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人说的话非但粗俗无味,而且幼稚得可笑。 这个人简直和他以前想象中那个阴沉、机智、残酷的喜鹊完全是两回事。 这简直连一点做首领的气质和才能都没有。 金二爷实在想不通像胡彪和红旗老么这种人,怎么会服从他的。 喜鹊居然完全看不出金二爷脸上露出的轻蔑之色,还在洋洋得意:"你可以馒慢考虑考虑,这条件已经很不错,你应该答应的。"金二爷又笑了:"这条件实在不错,我实在很感激,只不过我还有句话要问你。""你可以问。"金二爷微笑着,看着他:"我实在看不出你究竟是个人,还是猪?"喜鹊的脸色变了。 金二爷淡淡道:"你难道从未想到过,这地方是我的地盘,我手下的人至少比你多五倍,我为什么要让你?何况,现在我就可以杀了你。"喜鹊的神情反而变得镇定了下来,冷笑道:"你既然可以杀我,为什么还不动手?"金二爷咬了咬牙:"你们就算杀了我,你们自己也逃不了的。""哦?" "这地方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 黑豹忽然也笑了。 他轻轻拍了拍手,小无锡立刻带着那八个穿白号衣的茶房走出来,脸上也全部带着微笑。 "从今天起,你就是这地方的老板!"黑豹看着小无锡:"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小无锡弯腰鞠躬。 他身后的八个人也跟着弯腰鞠躬。 "去告诉外面的王阿四,他已经可以带他的兄弟去喝酒了。"黑豹又吩咐:"今天这里已不会有事。""是。"小无锡鞠躬而退,从头到尾,再也没有看金二爷一眼。 金二爷沉下了脸,忽然在烟缸里揿灭了他手上那根刚点燃的雪茄。 这是他们早已约定了的暗号。 一看到这暗号,黑豹和高登本就该立刻动手的。 但现在他们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金二爷已开始发现有点不对了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黑豹。 黑豹动也不动的站着,脸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就跟他眼看着壁虎爬入他的手心时的表情一样。 金二爷忽然觉得手脚冰冷。 他看着黑豹黝黑的脸,漆黑的眸子,黑的衣裳。 喜鹊岂非也是黑的? 金二爷忽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脸立刻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你……你才是真的喜鹊!" 黑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金二爷忽然伸手入怀,想掏他的枪。 但他立刻发现已有一根冰冷的枪管贴在他后脑上。 他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冷汗已从他宽阔的前额上流了下来。 对面的三个人全都笑了,现在他们已经可以放心大胆的笑。 这不可一世的首号大亨,在他们眼中,竟似已变成了个死人。 金二爷身上的冷汗已湿透衣服。 "现在我也有句话想问问你,"那穿着黑衫的大汉眯起眼睛看着他,道:"你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猪?"七点二十二分。 金二爷流血流汗,苦干了三十年,赤手空拳打出的天下,已在这十五分钟内完全崩溃! 他的人也倒了下去。 黑豹突然一掌切下,正劈在他左颈的大动脉上。 二 七点三十四分。 黑豹和高登已带着昏迷不醒的金二爷回到金公馆。 田八爷正在客厅里踩着方步。 黑豹一走进来,他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冷冷的凝视着黑豹。 黑豹也在冷冷的看着他。 两个动也不动的对面站着,脸上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然后田八爷忽然问道:"一切都很顺刊?" 黑豹点点头。 "我已吩咐过所有的兄弟,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田八爷道。 "他们都很合作。" 田八爷脸上终于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显然在为自己的命令能执行而骄做。 他微笑着走过来拍黑豹的肩:"我们这次合作得也很好。""好极了。" "金老二只怕连做梦都想不到你就是喜鹊,更想不到我会跟你合作。"黑豹也开始微笑:"他一向认为你是个很随和,很容易知足的人,只要每天有好烟好酒,再找个女人来陪着,你就不会想别的事了。""提起酒,我的确应该敬你一杯。"田八爷大笑着,"你虽然一向不喝酒,但今天总应该破例一次的。"后面立刻有人倒了两杯酒。 田八爷拉着黑豹走过去,对面坐下来,微笑着举杯,道:"现在这地方已经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了,我是大哥,你是老弟,我们什么事都可以商量。""什么事老弟都应该听大哥的。" 田八爷又大笑,忽又问道:"小姗呢?" 小栅就是他三姨太的名字。 "我已派人去接她。"黑豹口答,"现在她必已经快到了。"他并没有说错。 这句话刚说完,小栅已扭动着腰肢,媚笑着走了进来。 田八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小宝贝,快过来让你老公亲一亲。"小姗的确走了过来,但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屁股就坐在黑豹身上,勾起了黑豹的脖于,媚笑着:"你才是我的老公,这老王八蛋居然一点也不知道。"田八爷的脸也突然僵硬了,就像突然被人袖了一鞭子。 然后他全身都开始发抖,冷汗也立刻开始不停的流下来。 他忽然发现他是完全孤立的,他的亲信都已被派到罗宋饭店去,而且他还再三吩咐他们:"黑豹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了解黑豹是个多么冷酷,多么可怕的人。 现在当然已大迟了。 "我若早知道小姗喜欢你,早就已把她送到你那里去了。"田八爷又大笑,"我们兄弟当然不会为了个女人伤和气。"黑豹冷冷的看着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是个懒人,年纪也有一大把了,早就应该躺在家里享享福。"田八爷笑得实在很勉强,"这里的大事,当然都要偏劳你来做主。"黑豹还是冷冷的看着他,忽然推开小姗,走过去挟起了金二爷,用一杯冷水淋在他头上。 金二爷突然清醒,吃惊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田八爷。 黑豹冷冷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王阿四他们怎么会听我的话了"金二爷咬着牙,全身都已因愤怒而发抖:"原来你们早已串通好了来卖我。""我不是你的兄弟,他却是的,但他却安排要你的命。"黑豹冷冷道:"你呢?……莫忘记你身上还有把枪。"金二爷的枪已在手,眼睛里已满布红丝。 田八爷失声惊呼:"老二,你千万不能听……"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枪声已响。 一响,两响,三响…… 田八爷流着血倒了下来,金二爷突然用力抛出手里的枪,眼睛里已流下泪来……。客厅里突然变得坟墓般静寂,也许这地方本就已变成了个坟墓。 过了很久,黑豹忽然听到一阵疏落的掌声。 "精采,精采极了。"高登慢吞吞的拍着手,"不但精采,而且伟大。"他忽又叹了口气:"那也许只因为我很会装傻。""现在我应该叫你什么?"高登也笑了笑,"是傻小子?是黑豹?还是喜鹊?""随便你叫什么都可以,"黑豹微笑着:"但别人现在已该叫我黑大爷了。"高登凝视着他,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黑大爷,现在你能不能先把那十万块给我?""你现在就要走?" "只要一有船开,我就回汉堡。"高登的声音很淡漠,"我既不想做你的老弟,更不敢做你的大哥。""现在银行已关门,"黑豹沉吟着,"那十万块明天一早我就送到你那里去。""你能办得到。" "我很了解朱百万,他是个很懂得见风转舵的人,现在他已应该知道谁是他的后台老板了。"高登一句话都没有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头也不口的走了出去。 八点五分。 一个敢用自己脑袋去撞石头的乡下傻小子,终于一头撞出了他自己的天下。 从现在起,这都市里的第一号大亨也不再是别人,是黑豹! 但是他报复的行动却刚开始。 他很炔的发出了两道命令: "到六福公寓的酒楼去,把住在六号房的那女人接来,就说我在这里等她。""再送一百支茄力克,一打白兰地到范鄂公那里去,就说我已吩咐过,除了他每月的顾问费仍旧照常外,我每个月另外再送五百块大洋作他老人家的车马费。"他知道要做一个真正的大亨,像范鄂公这样的清客是少不了的。 然后他才慢慢的转过身子来,面对着金二爷:"你是不是很想看看这两天晚上迷住了我的那个婊子?"金二爷倒在沙发上,似已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黑豹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想把她从我手里抢走?就像你以前抢走沈春雪一样!"沈春雪就是那个像波斯猫一样的女人。 一提起这个名字,黑豹眼睛里就立刻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金二爷的脸又开始扭曲,道:"你这样对我?难道只不过因为我抢走了她?难道只不过因为一个女人?"他实在不能了解这种事,困为他永远不能了解那时黑豹对沈春雪的感情。 在黑豹心目中,她并不仅仅是"一个女人。" 她是他第一个恋人,也是他的妻子。 他对她绝对忠实,随时随地都准备为她牺牲一切,因为他爱她甚于自己的生命。 这种刻骨铭心,永恒不变的爱情,也正是金二爷这种人永远无法了解的。 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个事,黑豹心里还是像有把刀在割着一样。 "你虽然能抢走沈春雪,但现在我这个女人,却是你永远也不能带上床的。"黑豹嘴角忽然露出一种恶毒而残酷的笑意,一个字一个字的接下去道:"因为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金二爷霍然抬起头,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听到黑豹就是喜鹊时更痛苦,更吃惊。 "她本是到这里来找你的,只可惜她并不知道赵大爷来到这里后,就变成了金二爷。"金二爷突然大吼道:"你随便对我怎么样报复都没关系,但是她跟你并没有仇恨,你为什么要害她?""我并没有害,是她自己要跟我的,"黑豹笑得更残酷,"因为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我从喜鹊的兄弟们手里救出了她。"金二爷握紧双拳,突然向他扑了过来,好像想亲自用双手来活生生的扼断这个人的脖子。 可是黑豹的手已打在他脸上。 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的女儿正躺在床上为黑豹担心,担心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三 沈春雪蜷曲在沙发上,身子不停的在发抖。 她那张美丽爱娇的脸,已苍自得全无血色,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也已因恐惧和悔恨变得像白痴一样麻木呆滞。 她的确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为了虚荣而出卖自己的丈夫,后悔自己为什么一直都看不出黑豹这种可怕的勇气和决心。 只可惜现在后悔也已太迟。 黑豹坐在对面,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好像世上已根本不再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他在等,等着更残酷的报复。 但世上也许已没有任何事能完全消除他心里的愤怒和仇恨。 左面的门上,排着很密的竹帘子,是刚刚才挂上去的。 门后一片漆黑。 金二爷就坐在门后面,坐在黑暗里,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见外面的人。 他可以看,可以听,却已不能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好的手脚都已被紧紧绑住,他的嘴也被塞紧。 外面立刻就要发生的事,他非但不敢去看,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现在他只想死。 只可惜现在对他说来,"死"也已跟"活"同样不容易。 八点三十五分。 波波已走下了黑豹派去接她的汽车。 这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如此堂皇富丽的房子。 最重要的是,现在黑豹还活着,而且正在等她。 波波觉得开心极了,她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 等她看见了客厅里那些昂贵的家具,钻石般发着光的玻璃吊灯,她更忍不住悄悄的伸了伸舌头,悄悄的问那个带她来的年轻人:"这里究竟是谁的家?""本来是金二爷的。"这年轻人垂着头,好像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现在每个人都已明白,对黑豹不忠实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现在已绝对没有人敢再冒险。 "本来是金二爷的家,现在难道已不是了?"波波却还是在追问。 "现在这地方已经是黑大哥的。" "是他的?"波波几乎兴奋得叫了起来:"是金二爷送给他的。""不是,"这年轻人冷笑着:"金二爷一向只拿别人东西,从不会送东西给别人。"他也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并不公平,但却不能不这么样说。 他生在这种地方,长在这种地方,十二岁的时候,就已学会了很多,现在他已二十。 "既然金二爷并没有送给他,这地方怎么会变成他的?"波波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 "我也不太清楚,赵小姐最好还是……"这年轻人正在犹豫着,突然听见楼上有人喊他的名字。 "小白,"喊他的这个人在微笑,但是微笑时也带着种很残酷的表情,"你是准备请赵小姐上楼来?还是准备在楼下陪她聊天。"小白的脸上突然变得全无血色,眼睛里也立刻充满惊慌和恐惧。 波波甚至可以感觉到的手已开始发抖。 那个笑得残酷的人已转身走上了三搂,波波忍不住问:"这个人是谁?"小白摇摇头。 "你怕他?" "我……"小白连嘴唇都仿佛在发抖。 "你只要没有做错事,就不必怕别人,"波波昂起了头,"我从来也没有怕过任何人。"小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又立刻垂下头"赵小姐请上楼"。"我为什么不能在楼下,我看看再上去?"波波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故意要让楼上的人听见:"我为什么不能先跟你聊聊?、小白的脸色更苍白,悄悄道:"赵小姐假如还想让我多活两年,就请快上楼。""为什么?"波波觉得很惊奇。 小白迟疑昔:"黑大哥已在上面等了很久,他……他……""他怎么样?"波波笑了:"你在楼下陪我聊聊天,他难道就会打死你?你难道把他看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霸?"她觉得这年轻人的胆子实在大小,她一向觉得黑豹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这是她现在的感觉。 十分钟之后,她的感觉也许就完全不同了。 四 八点四十五分。 沈春雪的腿已被她自己压得发麻,刚想改变一下坐的姿势,就看见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走了进来。 这女孩子的眼睛很亮,脸上连一点粉都没有擦,柔软的头发又黑又直,显然从来也没有烫过。 沈春雪的心突然发疼。 这女孩子几乎就和她五年前刚见到黑豹的时候完全一样。 一样活泼,一样纯真,一样对人生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但现在她却已像是一朵枯萎了花——刚刚开放,就立刻枯萎了。 这五年的改变实在太大。 波波当然也在看她,看着她卷曲的头发,看着她涂着口红的小巧的嘴,看着她大而疲倦的眼睛,成熟而诱人的身材。 "这女人简直就像是个小妖精!"波波心里在想,她不知道这小妖精是不是准备来迷黑豹的。 她相信自己长得绝不比这小妖精难看,身材也绝不比她差。 "可是这小妖精一定比我会迷人,我一看她样子就知道。"波波心里这么想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立刻变得有些僵硬了。 黑豹正在注意着她脸上有表情,终于慢慢的走过来:"你来迟了。""这里反正有人在陪你。"波波噘起了嘴:"我来迟了一点了。"她不想掩饰她的醋意,也不想掩饰她跟黑豹的亲密关系。 黑豹笑了,微笑着搂住了她,嘴唇已吻在她小巧玲珑的脖子上,说:"我想不到你原来是个醋罐子。""正经点好不好,"波波虽然在推,但嘴角已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她觉得自己还是占上风的,所以就不如素性做得大方点。 "你还没有跟我介绍这位小姐是谁。" "她姓沈。"黑豹淡淡的说,"是我的未婚妻。"波波的脸色变了,就好像突然被人重重的掴了一耳光。 黑豹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现在她是金二爷最得宠的姨太太。"波波松了口气,却又不免觉得很惊讶,忍不住问道:"你的未婚妻,怎么会变成了金二爷的姨太太。""因为金二爷是个又有钱,又有势的男人,沈小姐却恰巧是个又喜欢钱,又喜欢势的女人。"黑豹的声音也像是刀锋,仿佛想将沈春雪的心割碎。 波波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叹息声中包括了她对这女人的轻蔑和对黑豹的同情。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以前是不是很爱她?"黑豹点点头:"那时我还不了解她,那时我根本还不了解女人。""女人并不完全是这样子的。"波波立刻抗议。 "你当然不是。"黑豹又搂住了她,、 这次波波已不再推,就像只驯良的小鸽子,依偎在他怀里,轻抚着他轮廓突出的脸:"告诉我,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金二爷要看看我的未婚妻,我就带她来了。""然后呢?" "过了两天之后,金二爷就要我到外地去为他做一件事。""一个要你去拼命的事?" 黑豹又点点头,目中露出讥俏的冷笑:"只可惜那次我居然没有死。""你回来的时候,她已变成了金二爷的姨太太?"波波声音里充满同情。 黑豹握紧双拳,黯然道:"也许那次我根本就不该回来的。""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四年,还差十三天就是整整四年。"黑豹慢慢的说:"自从那次我走了之后,再见到她时,她好像已完全不认得我。""你……你也就这样子忍受了下来?" "我不能不忍受,我只不过是个穷小子,又没有钱,又没有势。"沈春雪悄俏的流着泪,默默的听着,一直到现在才开口:"我知道你恨我,我看得出,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却恨不得跪到你面前去,向你仟悔,求你原谅我。"波波忍不住冷冷的说道:"你大概并没有真的这样做吧。""我没有。"沈春雪的眼泪泉水般流下:"因为金二爷警告过我,我若再跟黑豹说一句话,他就要我死,也要黑豹死!""金二爷,这个金二爷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畜牲?"波波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你在为他去拼命的时候,他怎么忍心这么样对你?"黑豹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残酷的讥消之意:"因为他的确不是个人。"波波恨恨道:"我应该不惜一切手段来对他采取报复?"黑豹看着她道:"我告诉你,我一定会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他采取报复?""当然应该,"波波毫不考虑,"对这种不是人的人,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是应该的。""我若有机会报复时,你肯做我的帮手?" "当然肯。"波波的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机会?""你怎么知道?" 波波的眼睛更亮:"我听说他这地方已经变成了你的。"黑豹突然笑了。 波波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杀了他?" "现在还没有。"黑豹微笑着:"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想看看他的。"波波也笑了:"我不但想看他,简直恨不得踢他两脚。"金二爷的胃在收缩,就好像真的被人在肚子上重重的踢了两脚。 他亲眼看见他女儿走进来,亲眼看见他的女儿倒在仇人的怀里。 他亲耳听他自己亲生的女儿在他仇人面前辱骂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想呕吐,嘴却已被塞住。 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流泪,却已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在后悔。 并不是为了自己做错事而后悔,而是在后悔自己以前为什么没有杀了黑豹。 只可惜现在无论为了什么后悔,都已太迟了。 他情愿永远不要再见自己的女儿,也不愿让波波知道那个"不是人的人"就是她自己的父亲。 可是黑豹却已在大声吩咐:"带金二爷出来。"五 九点正。 楼下的自呜钟敲到第六响的时候,波波终于见到了她的父亲。 金二爷也终于已面对他的女儿。 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父女在这一瞬间的感觉,也没有人能了解,没有人能体会。 因为一亿个人中,也没有一个人会真的经历到这种事。 波波整个人似已突然变成空的,仿佛一个人好不容易总算已爬上了万丈高楼,突然又一脚踏空。 现在她的人虽然能站着,但她的心却已沉落了下去,沉落到脚底。 她用力咬着嘴唇,拼命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可是她已看见她父亲面上的泪痕。 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来也想不到她父亲也有流泪的时候。 他本是她心目中的偶像,她心目中的神。 黑豹就站在她身旁,冷冷的看着他们父女。 猎人们看着已落入自己陷饼的野兽时,脸上并不是这种表情。 野兽看着自己爪下的猎物时,也不是这种表情。 他的目光虽然残酷,却仿佛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惆怅。 金二爷忽然转过头,面对着他,冷冷道:"现在你已让她看见了我。"黑豹点点头。 "这还不够?"金二爷脸上几乎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泪也干了。 无论谁能爬到他以前爬到过的地位,都一定得要有像牛筋般强韧的神经,还得有一颗像刚从冷冻房里拿出来的心。 黑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女儿,忽然问道:"你们没有话说?""无论什么话,现在都已不必再说。"金二爷嘴角露出一丝又苦又涩的笑容,"她本来虽然要踢我两脚,现在当然也无法踢了。""你呢?"黑豹忽然问波波,"你也没有话说?"波波的嘴唇在发抖,却昂起了头,大声道:"我想说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黑豹冷笑:"你是想痛骂我一顿,还是想替你父亲求我?""求你有没有用?"波波终于忍不住问。 黑豹沉吟着:"我问过你,是不是应该不惜一切手段报复他的。""你的确问过。" "现在我已照你说的话做了。" "你也的确做得很彻底。"波波咬紧了牙。 "现在你是不是还认为我应该这么样做?"黑豹问出来的话就像是刀锋。 波波挨了这一刀,她现在已完全无法抵抗,更无法还手。 黑豹突然大笑,大笑着转过身,面对着沈春雪。 沈春雪面上的惊讶之色已胜过恐惧,她也从未想到过这少女竟是全二爷的女儿。 "你是不是说过一切事都是他逼你做的?"黑豹的笑声突然停顿。 沈春雪茫然点了点头。 "现在你为什么不报复?"黑豹的声音又冷得像刀锋。 "我……" "你可以去撕他的皮,咬他的肉,甚至可以杀了他,你为什么不动手。"沈春雪终于站起来,慢慢的走到金二爷面前,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又酸又苦:"我本来的确恨过你,我总是在想,总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到那时我就算看到你的死尸被人丢在阴沟里,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金二爷静静的听着。 "可是现在我已发现我想错了。"沈春雪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平静,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现在我才知道,你虽然很可恨,但有些人做的事却比你更可恨,更残酷。"她说的那些人,自然就是在说黑豹。 "他要报复你,无论谁都没有话说。"沈春雪慢慢的接下去,"可是你的女儿并没有错,他不该这样子伤她的心。"金二爷看着她,目中突然露出了一丝安慰之色,自从他倒了下来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为了他说话。 为他说话的这个人,却是他曾经伤害过的。 "我对不起你。"金二爷突然说道,"我也连累了你。""你没有。"沈春雪的声音更平静,"一开始虽然是你勉强我的,但后来你对我并不坏,何况,若不是我自己喜欢享受,我也不会依了你。"金二爷苦笑。 "我本来可以死的,沈春雪又道,"黑豹恨我,就因为我没有为他死。"黑豹握紧了双拳,脸色已苍自如纸。 沈春雪突然转身,看着他:"可是我现在已准备死了,随便你想要我怎么死都没关系。""我不想要你死。"黑豹忽然又露出他雪白的牙齿微笑,"我还要你们活下去,舒舒服服的活下去。"沈春雪仿佛吃了一惊:"你……你还想怎么样折磨我们?? 黑豹没有回答这句话,冷笑着道:"我要你们好好的活着,好好的去想以前的那些事,也许你们会越想越痛苦,但那却已和我无关了。"沈春雪的身子突然发抖,金二爷也突然变得面如死灰。 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活着有时远比死还要痛苦得多。 "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的杀了我?"金二爷突然大吼。 "我怎么能杀你?"黑豹笑得更残酷:"莫忘记有时我也可以算是你的女婿。"金二爷握紧双拳,身子也已突然开始发抖。 过了很久,他又转过头,凝视着他的女儿,目中充满了痛苦之色,忽然长长叹息。 "你不该来的!" 波波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发誓不哭,绝不在黑豹面前哭。 她昂起了头,告诉自己:"我已经来了,而且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绝不后悔。"可是现在她终于已了解黑豹是个多么可怕的人,也已了解这大都市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这里的确是个吃人的世界。" "黑豹就是个吃人的人。" 现在她才明自,是不是太过迟了? 现在才九点十五分。 她到这里来,只不过才两天,整整两天。 这两天来她所遇到的事,却已比她这一生中加起来还多。 金二爷已被人夹着走了出去。 波波看着他的背影,若是换了别的女孩,一定会跑下来,跪在黑豹面前,流着泪求他饶了她的父亲。 可是波波没有这么样做。 她不是别的女孩子,波波就是波波。 她非但没有跪下来,没有流泪,反而昂起了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管怎么样,你还活着,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 第九章 针锋 一 波波已坐了下来,就坐在沈春雪刚才坐的地方。 但她绝不是沈春雪那样的女人,她坐的姿势也跟沈春雪完全不一样。 沈春雪坐在这里的时候,总是低着头的。 波波绝不低头。 她好像永远都在准备着去抵抗各种压力和打击。 他们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但是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一直都不了解她。 男人又几时真正了解过一个女人。 "你是不是在后悔?"黑豹忽然问。 "后悔?"波波居然笑了笑道,"我为了什么要后悔?""因为你本不该来的。" "我已经来了。"波波道,"而且我想要做的事,现在也全部已做到。""哦?" "我想要辆汽车,现在我已有了辆汽车,"波波居然还在微笑,"我本是来找我爸爸的,现在我已找到了他。""你真的不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看到了他那种样子,后悔知道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黑豹冷冷的说。 "他是我的爸爸,他无论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应该知道。"波波的态度更坚强。 "你也不后悔遇见了我?" 波波突然冷笑:"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后悔。"黑豹凝视着她,忽然也笑了笑,转头吩咐:"请我的弟兄进来。"两分钟之后,门就开了。 几个人微笑着走进来。 波波并没有看清楚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只看清了其中两个人。 胡彪胡老四,和那个用小刀的"拼命七郎。l 这两个人她永远也忘不了。 "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 黑豹微笑着:"为了我,随便什么事他们也肯做的。"波波忽然也笑了:"他们的戏也演得很好,为什么不改行去唱戏?"胡彪看着她,目中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小丫头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能笑得出。 波波也在看着他,又笑了笑:"你们的伤好得倒真快。"胡彪也笑了笑,道:"赵小姐虽道没有看过戏,唱戏的时候,连刚被打死的人也随时都会跳起来的。""现在你们的戏已唱完了?你们居然还敢留在这里,我真佩服得很。""我们为什么不敢留在这里?" 现在他已用不着你们再唱戏了,你们难道是猜不到他以后会怎样对付你们?"波波淡淡的微笑着:"你们难道还看不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黑豹忽然问。 "你是个不是人的人。"波波淡淡的接下去:"你若有老子,为了爬得更高些,你连老子都会杀了的,何况兄弟?"黑豹大笑,大笑着走过来,突然一个耳光重重的打在波波脸上。 "你打我,我一点也不生气,因为我知道你打我,只不过因为我看穿了你。"黑豹的脸色已铁青。 "女人是个天生的贱种,贱种都喜欢做婊子的。"那笑的时候表情也很残酷的人忽然道:"大哥为什么不让她做婊子去。"黑豹又笑了:"这倒是个好主意,只不过今天晚上我还想用她一次。""我既然是个婊子,谁用我都没关系。"波波忽然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她丰满结实的乳房:"你这些兄弟既然对我有兴趣,我现在就可以免费招待他们一次。"胡彪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睛盯着她的胸,脸上已不禁露出贪婪之色。 黑豹突然跳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抱到后面去。 波波已疼出了眼泪,却还是在大笑:"你为什么不让他们来?你难道还在吃醋?……你这种畜牲难道也会吃醋?"后面就是卧房。 柔和的灯光,照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 黑豹用脚跟踢上门,将波波用力抛在这张床上,波波的人又弹起,又落下。 她还是疯狂般大笑着,笑得连乳房都已因兴奋而坚挺。 "你那个兄弟说得不错,我本来就是个天生的婊子,我喜欢做婊子,喜欢男人来用我。"黑豹握紧双拳,站在床头,瞪着她,冷酷的眼睛中似有火焰在燃烧。 他突然扑过去,压在她身上。波波喘息着:"各种各样的男人我都喜欢,只有你让我恶心,恶心的要命。"她突然用力挺起膝盖,重重的撞在他小腹下。 黑豹疼得整个人都弯了起来,然后他的手就又掴在波波的脸上。 波波的嘴角已被掴出了鲜血。 她想跳起来,冲出去。 黑豹却已抓住了她的衣服,从上面用力撕下去,她健康结实的胴体,立刻赤裸裸的暴露在灯光之下。 她已无法抵抗。 黑豹已野兽般占有了她。 她咬着牙,忍受着,既不再推拒,也不迎合。 但黑豹却是一个很强壮的人,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呻吟…… 然后她的反应突然变为热烈,呻吟着轻轻呼唤:"罗烈……罗烈……"黑豹突然冷了,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波波反应更热烈,但是他却已无能为力。 他突然用力推开她,站起来,就这样赤裸裸的走了出去,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砰"的,门又关起。 波波看着他走出去,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她眼泪也慢慢的流下来……"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这是她自己说的话,她随时都在提醒自己。 她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就算是要死,也一定要看着黑豹先死在我的面前。"活下去也得要有勇气。 有希望就有勇气。 波波心里还有希望,她相信罗烈一定会来找她,正如她相信这漫漫的长夜总有尽时,天一定会亮的。 她已擦干了脸上的血和泪,准备来迎接这光辉的一刻。 天当然会亮的。 但罗烈是不是会来?是不是能来呢? 二 无亮了。 夭地间一片宁静,没有小贩的叫卖声,也没有粪车的暄哗声,甚至连鸡啼声都听不见。 这里本是个高尚而幽静的住宅区。 黑豹坐在金二爷那张柔软的丝绒沙发里,面对着窗口,看着窗外的晨曦渐渐升起。 在乡下,这时他已起来很久了,已吃过了三大碗糙米饭,准备下田去。 他记得那时候总喜欢故意多绕一点路,去走那片柔软的青草地。 他总是喜欢赤着脚,让脚心去磨擦那些上面还沾着露水的柔草。 那时在他幻想中,这片柔软的草地,就是一张华贵的地毯,这一片青葱的田园,就是他豪华的大客厅。 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真的坐在一个铺着地毯的豪华客厅里——什么事也不必做,只是动也不动的坐着,看着东方的第一线阳光照射大地。 现在他的幻想已完全实现。 这客厅里的布置豪华而富丽,地上铺着的地毯,也是从波斯来的。 他现在是不是已真的满足?是不是真的很快乐? 他赤裸裸的坐着,让自己的脚心去磨擦地上华贵的地毯。 他忽然希望:这张地毯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忽然希望:"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淳朴而又充满幻想的男孩子。 人心是多么不容易满足啊? 卧房的门是开着的,他已有很久没有听见波波的声音。 "她是不是已睡着了?" 在这种时候,她还能睡得着?" 她以前的确是个很贪睡的小姑娘,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一倒下去,就立刻能呼呼大睡。 那时他和罗烈就总会笑她,是条小睡虫。 "小睡虫将来嫁了人后,若是还这么样贪睡,她丈夫一定会被她活活气死。"那时波波就会红着脸,跳起来打他们。 "我这一辈子永远也不嫁人。" 往事就仿佛窗外的晨雾一样,那么缥缈,又那么真实。 黑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在刺痛,他忽然想起了罗烈,想起了波波刚才在兴奋时呼唤的声音。 "罗烈……罗烈……" 黑豹双手突然握紧,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捏碎所有的回忆。 就在这时候,门外已有入通报:"大通银行的朱董事长来了。"黑豹没有动,也没有站起来迎接,只简短的吩咐:"叫他进来。"朱大通夹着他那又厚又重的公事皮包,站在黑豹面前。 他显得有些不安。 面对着他的,是一个赤裸着的,年轻而强壮的男人嗣体。 这对他无疑是种威胁。 他忍不住俏俏的将腹部向后收缩,希望自己看起来能显得年轻强壮些。 黑豹突然笑了。 他微笑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刺和轻蔑,他忽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像是一条猪。 你只要能让他吃得饱,睡得足,他就永远不会想冲出他的猎栏来。 但是猪也有猪的好处,猪不咬人。 "今天你起得早。"黑豹的声音虽不客气,却已很柔和。 "昨天晚上我根本就没有睡。"朱大通掏出块雪白的手帕,不停的擦着汗:"我通宵都在整理帐目。""什么帐目?" "金老二他们三个人的存款帐目。"朱大通从公事皮包中拿出了一叠文件,双手送到黑豹面前:"现在我已将他们都转入到你的名下,只要你在这些文件上签个字就算过户了。"黑豹目中露出满意的微笑:"为什么一定要我签字,你知道我是个粗人,一向懒得写字。""其实不签字也没关系。"朱大通陪着笑,尽力将自己的视线避过他身上突出的地方:"但他们存款的数目,还是要你看一看。""我不必看,我相信你,"黑豹的微笑更亲切:"我们本来就已经是老朋友。"朱大通也笑了,这次是真的笑。 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已可保住。 "只要我以后提款也像他们以前一样方便,我们的交情一定会更好。"黑豹淡淡的提醒他。 朱大通立刻保证:"只要你吩咐,无论多大的数目,十分钟之内我就可派人送到府上来。"黑豹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喜欢听这种话,财富往往能使人有一种安全而温暖的感觉。 "现在我就要十五万,要现钞,你最好能在八点钟以前送来。"七点四十分。 十五万现款已送到。 黑豹已冲了个冷水澡,穿起了衣裳,还是一套纯黑色的衣裳。 他希望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条剽悍残酷的黑豹,若有人惹了他,他随时都能连皮带骨将这人吞下去。 卧房的门还是关着的,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黑豹走过去,想推开门,突又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现在他已只剩下一件事还没有解决,他自信一定可以将这件事处理得很好。 楼下的兄弟一个个全都显得活力充沛,精神饱满,困为昨天晚上虽然是大功告成的日子,但却并没有狂欢,也没有庆功宴。 那要等到端午节时再合并举行。 他相信到了那时候,这大都市里已不会再有一个敢跟他作对的人。 外面阳光灿烂,空气新鲜。 黑豹大步走了出去,深深的吸了口气,觉得全身部充满了力量,足以对付任何人,任何事。 三 八点正。 黑豹已到了百乐门大饭店的四楼,正在敲高登的房门。 他右手提着个黑皮箱,里面装的是十五万现款,左手里的钥匙轻响如铃声。 听到了这种声音,高登就该知道黑豹来了。 但高登并没出来迎接,甚至没有来开门。 他正坐在靠墙的一张沙发上,享受他欧洲大陆式的早餐。 他西装笔挺,头发和皮鞋同样亮,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你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见他,他看来都新鲜得像是个刚生下来的鸡蛋。 桌子上摆着煎蛋和果汁,他的枪并没有在桌上。 他吞下最后一口煎蛋放下刀叉,才说:"门是开着的。"然后黑豹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黑豹跟他看来永远是不同的两种人,就好像豹子和兀鹰,飞刀和子弹,性质种类虽不同,却同样残酷,而且同样足以致命。 "你很守时,"高登看着他,目中带着笑意:"而且很守信。"黑豹的眼睛也在微笑:"因为你是高登。" "我没有等你一起吃早点,我知道你宁愿吃奎元饭馆的面。""虾爆缮面,"黑豹微笑着道:"我建议你临走之前,不妨去试一试。""这次恐怕来不及了,下午两点有班船,我已订好了舱位。"高登用餐巾抹了抹嘴:"下次再来的时候,我一定不会错过的。""是不是两个舱位?"黑豹忽然问。 "两个舱位?" "你难道不带梅子夫人一起走?" 高登笑了:"我虽然常常做好事,却并不是个总管家,我并不想养她到老。"黑豹也笑了:"难怪你今天早上看来精神很好,若是陪她那种狼虎之年的女人睡了一个晚上,精神绝不会这么好的。""你若也想试试,以后不妨到三号码头那一带的酒吧里去找她,"高登说谎的时候也是面不改色的:"我保证你一定可以找得到。""这辈子恐怕来不及了,"黑豹笑着说:"等她下辈子再投胎时,我一定不会错过的。"高登大笑:"想不到你这种人也有幽默感,我喜欢有幽默感的人。""我也喜欢你,"黑豹放下手里的皮箱:"所以这里不是十万,是十五万。""十五万?" "另外的五万,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车马费。" 高登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希望我也有一天能把五万块随随便便的送给别人。""你不是别人,你是高登。"黑豹又道:"何况我还要托你带个讯给罗烈。""我一定带到。" "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到这里来,这里的饭足够我跟他两个人吃的。"高登笑容中仿佛带着点讽刺:"我也会告诉他,他若在这里杀了人,一定不必去坐牢。""所以你也该回来。" "这里的饭够不够我们三个人吃?" 黑豹又笑了:"你总该知道这里不但有虾爆鳝面,也有火腿蛋。""你的话我一定会记住。"高登站起来,好像已准备送客。 "你走的时候,我不去送你了。"黑豹笑得很真诚:"但你若再来,无论大风大雨,我也一定去接你。"他微笑着伸出手:"我们就在这里握手再见。"高登看着他的手,忽又笑道:"我总觉得跟你握手是件很危险的事。""为什么?"黑豹好像觉得很意外。 "固为你的手就是件武器。"高登微笑着:"跟你握手,就好像伸手去拿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手榴弹一样危险。"黑豹大笑:"你的确不该冒险,你的手的确比钻石还值钱,一伸手就能赚十几万的人,在这世上的确不很多。"他已准备缩回手。 "但我还是准备冒一次险,"高登看着他:"现在你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我能跟大人物握手的机会也并不多。"他终于微笑着伸出手来。 他的手修饰整洁,手指细长而敏感。 黑豹的手却是粗糙的,就像是还未磨过的花岗石,又冷又硬。 他们的手终于互相握住; 黑豹的笑容忽然变得残忍而冷酷:"你是个聪明人,你的确不该和我握手的。""为什么?"高登好像还不懂。 "因为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你这只手上握着一把枪对着我。"他的手突然用力。 他很了解自己这一握的力量,高登的手就算是花岗石,也会被他握碎。 高登却居然还是在微笑着,笑容中还是带着一种讽刺之意。 然后黑豹就突然觉得手心一阵刺痛,就好像有根针刺入他掌心。 他手上的力量立刻消失。 高登后退时,左手里已多了柄枪,漆黑的枪管冷冷的指着黑豹,就像是他的眼睛一样。 黑豹的掌心在流血,却还是在微笑:"想不到你的手还会咬人。"高登淡淡道:"我的手不会咬人,但我手上的戒指却是个吸血鬼送给我的。"他摊开了他的右手,中指上戴着戒指,已弹出了一根尖针。 针头上还带着血。 黑豹叹了口气:"你不该用这种东西来对付一个跟你握手送行的朋友的。""这个朋友若不想捏碎我的手,这根针也就不会弹出来。"高登用手指轻轻一转戒指,尖针就又弹了口去。 "看来你的确是个很小心的人。"黑豹又在叹息。 "所以你觉得很失望?" "的确有一点。" "你失望的,也许并不是因为我还活着。"高登在冷笑。 "你认为不是?" 高登摇摇头:"因为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我死,你只不过不愿我去救罗烈出来。""你应该知道罗烈是我的好朋友。" 高登冷笑道:"以前的确是的,但是现在却已不同了。""有什么不同?" "现在你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高登冷冷道:"但罗烈若是回来了,你的地位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样稳固。""你以为我怕他?" "你不怕?" 黑豹突又大笑:"看来你好像真的很了解我。""因为你自己也说过,我们本是同一类的人,是杀人的人,不是被杀的人。""现在我是哪种人呢?" "现在我还不能确定。"高登的声音更冷:"我只希望你不要逼我杀你。"黑豹看着他:"你还希望我怎么样?" "我希望你留在这里陪我,然后再陪我上船去,有你陪着,我才放心。""你也该知道我是个忙人。" 高登冷冷的看着他:"死人就不会再忙了。"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像是两根针,针锋相对。 过了很久,黑豹才慢慢的说:"你说的每句话好像都很有道理。""因为我说的是实话。"高登道,"实话都是有道理的。""你难道从来没有说过谎?" "你听见我说过谎。" "只有一次。" "哪一次?" "你说你不杀我,是因为我是罗烈的朋友。"黑豹的声音也很冷。 "这是谎话?" 黑豹点点头:"你不杀我,只因为你根本没有把握能杀我。"高登又笑了,"我的确没有把握,可是我手枪里的子弹却很有把握。""你知不知道以前中国有很多种可怕的暗器?"黑豹淡淡道:"在我这种人面前,所有的暗器都像是废铁。""手枪并不是暗器。" "手枪当然不是暗器,但手枪的性质,却还是跟袖箭那一类的暗器是同样的。"黑豹说话的姿势就像是个大学教授:"手枪比神箭可怕,只因为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速度比神箭快得多。"高登在听着,虽然并不十分同意他的话,又不能不承认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所以子弹也并不是完全不能闪避,问题只不过是你能不能有那么快的动作?""谁也不会有那么快的动作,谁也躲不开手枪里射出来的子弹!"高登的脸色已更为苍白。 黑豹冷笑:"你真的有把握?" 就在这一刹那问,他的人已突然豹子般跃起,向高登扑了过去。 高登的枪也已响起。 没有人能分辨是高登的枪先响?还是黑豹先开始动作。 黑豹的动作几乎也快得像是一颗从手枪里射出去子弹。 他的左腿上突然有鲜血飞溅,一颗予弹已射入他的腿。 但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问,他的右腿已重重的踢在高登手腕上。 高登手里的枪飞出,然后就听见自己肋骨碎裂的声音。 黑豹的拳头已击上他胸膛。 这一拳的力量,远比子弹可怕得多。 高登整个人都被打得重重的靠在墙上,不停的咳嗽,嘴角不停的流血。 他想掏枪,但这时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平时快了。 黑豹已窜过来,握住了他的右腕,用另一只手替他掏出了枪。 高登身上永远带着四柄枪,最后的一柄枪是藏在裤子里的。 现在连这柄枪都被黑豹搜出来,抛出窗外。 然后黑豹就慢慢的后退,坐到后面的沙发上,冷冷的看着他。 高登倚在墙上,掏出口袋里插着的和领带同色的丝帕,擦干了嘴角的血迹。 黑豹突然笑了笑:"现在你能不能再从身上掏出一把枪来?"高登居然也笑了笑:"我并不是个魔术家。" "像你这种人,身上若是已没有手枪,会有什么感觉?""就好像没有穿衣服的感觉一样。"高登叹了口气,"我现在简直就觉得好像赤裸裸的站在一个陌生生的大姑娘面前。""这比喻用得很好。"黑豹又开始微笑,"你本该写小说的。""我也希望我以前选的是笔,不是枪。"高登苦笑,"只可惜用笔远比用枪难得多。""也安全得多。" "的确安全得多。"高登承认,"所以聪明人选择的都是笔,不是枪。"黑豹冷冷的看着他:"我现在还可以让你有一次选择。""选择什么?" "你可以转过头,从窗口跳出去。"黑豹的表情残酷得就像是一只食尸鹰,"你也可以用你的拳头扑过来跟我拼命。"他拍了拍手,又道:"你看,我们的手都是空着的,我们身上都受了伤,所以这本是很公平的打斗,谁也没有占谁的便宜。"高登又笑了:"只可惜我一向都是个君子。" "君子?"黑豹不懂得他的意思。 "君子是动口不动手的。" 黑豹也笑了,"你只动口?" "我只动口,枪口。"高登慢慢的将那块染了血的丝中插回衣袋里,"我不但是个君子,而且也是文明人。""文明人?" 高登淡淡的微笑着:"你几时看过一个文明人赤手空拳去跟野兽拼命的。""我的确没有看过,"黑豹冷笑,"我只看过文明人跳楼。"高登叹了口气:"跳楼的文明人倒的确不少。"他整了整领带和衣襟,苍白原脸上,居然带着那种充满讥刺的微笑。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只有一样事觉得很遗憾。" "什么事?" 高登的声音仿佛忽然变得很优雅:"幕已落了,这里却没有掌声。"他微微鞠躬,动作也优雅得像是位正在舞台前谢幕的伟大演员。 然后他就从窗口跳了下去。 他跳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黑豹的掌声。 "不管是怎么样,这个人来得很漂亮,走得也很漂亮。"幕既已落了,有没有掌声岂非都一样? 四 九点二十分。 黑豹回来的时候,发现波波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穿的是沈春雪的丝绒和旗袍,脸上擦着沈春雪留下的脂粉,甚至连头发都用夹子高高的挽了起来。 她跷着腿坐在那里,故意将修长的腿从旗袍开叉中露出来。 她已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黑豹冷冷的看着她,突然大吼:"快去洗干净。""洗什么?"波波眨着眼,尽量在模仿着沈春雪的表情。 "洗洗你这张猴子屁股一样的脸。" "为什么要洗?"波波媚笑着:"婊子岂非都是这么样打扮的?"黑豹握紧双拳,似已愤怒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从今天开始,我已准备开业了。"波波用眼角瞄着他:"听说你认得的有钱人很多,能不能替我介绍几个好户头?"黑豹突然扑过去,拧住了她的手,怒吼道:"你这个婊子,你去不去洗?""不错,我是个婊子,而且是你要我做婊子的。"波波咬着牙,忍住疼还是在媚笑着:"你为什么还要发脾气?"黑豹反手一个耳光掴在她脸上。 波波还是昂着头:"你可以打我,因为你的力气比我大,可是你最好不要打我的脸,我还要靠这张脸吃饭的。"黑豹看着她的脸,厉声喝道:"你真的要想去做婊子?"波波大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天生的贱种,天生就喜欢做婊子。"黑豹突然放开手:"好,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不会滚,只会走。" 波波站起来,拉了拉旗袍,昂着头,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黑豹看着她扭动的腰肢,冷酷的眼睛里似已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咬了咬牙,突然冷笑:"我还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什么事?"波波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是不是你现在就想照顾我一次。"黑豹冷笑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你若想去找罗烈,你就错了。"波波也在冷笑,可是她的笑声却已嘶哑:"你怕我去找他?""你永远再也找不到罗烈的,"黑豹的笑声仿佛也已嘶哑:"罗烈也永远不会再见到你。"波波突然回头:"我不懂你说的话。" 黑豹慢慢的坐下来,神情又变得冷静残酷,他是看着敌人已在他面前倒下去的时候,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他显然已有把握。 波波眼睛忽然露出恐惧之色,忍不住又问:"你莫非已有了罗烈的消息!"黑豹冷冷道:"你想听?" 波波又咬起嘴唇:"我当然想听,只要是有关他的消息,我都想听。"黑豹脸上的肌肉似乎已扭曲,瞳孔也已收缩,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罗烈已没有消息了,从今天以后,谁也不会再听到他的消息。""为什么?"波波的声音更嘶哑,甚至已经有些发抖。 "世上只有一种人是永远不会有消息的,你应该知道是哪种人。"波波用力摇头,似已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当然已明白黑豹的意思。 "死人!只有死人才永远没有消息。" 她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似已将倒下。 她忽然觉得倒下去。 她用力咬着嘴唇,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她的头还是拾着的。 走出门的时候,她已听到黑豹的大笑声。 "你放心,你没有生意的时候,我一定会要我的兄弟去照顾你。"波波突然也大笑,用尽全身力气大笑:"你也只管放心,我绝不会没有生意的。"五 黑豹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 他腿上的枪口已不再流血。 这个人全身的肌肉部结实得像铁打的——他的心也是铁打的? 他听见波波的脚步声,很快的奔下楼。 他听见波波在楼下吃吃的笑:"今天我已经开业了,还是住在老地方,欢迎各位随时去找我。"她的笑声真大:"只要是黑豹的朋友,我一律半价优待。"黑豹握紧着双手,突然将手里的钥匙,用力往腿上的枪口里刺了下去。 然后他就看着鲜血流了出来…… 这时正是阴历三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四十分,距离端午节还有三十七天。 第十章 怪客 一 泪已干了,枕头却已湿透。 "一个人若已完全绝望了时,为什么还要活着?"波波自己也无法解释。 这也许只因为她还不想死,也许因为她还没有真的完全绝望。 "罗烈绝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的,他就算要死,临死前也会来告诉我……"汽车还停在楼下的街道旁,银灰色的光泽看来还是那么灿烂华丽。 那条鲜艳的黄丝中,就在枕旁。 但现在波波却情愿将这所有的一切,去换取罗烈的一点点消息。 已经两天了。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几乎连动都没有动过,也没有吃一粒米。 她苹果般的面颊已陷落了下去,发亮的眼睛里也布满红丝。 "难道我就这样在这里等死?我这样死了又有谁会知道,又有谁会为我流一滴眼泪?"黑豹当然不会。 她不愿再想黑豹,却偏偏不能不想。 恨,岂非本来就是种和爱同样深这,同样强烈的感情! 爱和恨最大的不同,是爱能使人憧憬未来,能使人对未来充满希望。 恨却只有使人想到过去那些痛苦的往事。 "以后怎么办呢?" 波波连想都没有去想。 她要活下去,却没有想到怎样才能活得下去,也没有想过用什么方式活下去。 难道真的去出卖自己? 波波又不是那种女人,绝不是! 她想黑豹,想罗烈,想到她第一次被黑豹占有时的痛苦与甜蜜,想到黑豹对她的欺骗和报复,她全身都像是在洪炉中受着煎熬。她想看着黑豹死在她面前,又希望以后永远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但就在这时,黑豹已出现在她面前——门虽然是锁着的,她却忘了黑豹有钥匙。 钥匙还是在他手里"叮叮当当"的响。 黑豹还是以前的黑豹,骄傲、深沉、冷酷,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野性。 波波的心跳忽然加快,却立刻昂起了头,冷笑着:"想下到黑大爷还会来照顾我,只可惜今天我已太累,已不接客了,抱歉得很。"黑豹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我每天最多只接五个客人,你若真的要来,明天清早。"波波冷笑着,却也不知是在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己。 黑豹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另一种更微妙的情感。 他慢慢的走了过来,走到床前。 "你快出去,我不许你碰我。"波波大叫,想抓起枕头来保护自己。 可是黑豹已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抱在怀里。 他并没有用力。 他的动作是那么温柔,他的胸膛却又是那么强壮。 他是个男人,是波波第一次将自己完全付出去给他的男人。 波波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他肩头上,却又忍不住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这究竟是爱?还是恨? 她自己也分不出,又有谁能分得出。 "你为什么要来?你难道还不肯放过我?"她痛哭着嘶喊。 黑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她光滑的肩和背脊…… 她整个人都已软瘫,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再也没有力量反抗。 她实在已太疲倦,疲倦得就像是只在暴风雨中迷失了方向的鸽子,只要能有个安全的地方能让她歇下来,别的事她已全部不管了。 黑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情意的微笑。 波波恰巧看到了他的笑,立刻忍住了哭声:"你是不是要我跟你回去?"黑豹慢慢的点了点头。 "好,我跟你回去,"波波又昂起了头:"但我也要你明白一件事。"黑豹在听着。 "我跟你回去,只为了要报复,因为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时,才有机会报复。"黑豹看着她,突然大笑。 他大笑着高高举起她,又放下,放在床上,解开了她的衣襟:"你唯一能报复我的法子,就是用你的法子,就是用你的两条腿挤出我种子来。"他大笑着占有了她。 波波闭上了眼,承受着。 她心里忽又充满了仇恨,她发誓一定要报复。 现在她要报复的,也许不是因为他以前对她做的那些事,而是因为他现在对她的讥嘲和轻蔑。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仇恨也许远比别的仇恨都要强烈得多。 二 端午。 这小客厅的隔音虽然很好,却还是可以隐隐听得到楼下的狂歌声。 真正能令男人们狂欢的事,只有两种。 酒和女人。 楼下有酒,也有女人,今天是黑豹为他的兄弟们庆功的日子。 在这大都市里,现在几乎已找不出一个敢来挡他们路的人。 最好的酒,最风骚的女人。 好酒总是能让人醉得快些,风骚的女人总是能让人多喝几杯。 波波就在楼上听着这些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她没有喝酒,也没有笑。 她就静静的坐在那张沙发上,等着黑豹上来,等着黑豹喝得大醉。 今天也许就是她报复的机会。 黑豹上来的时候,果然已醉了。 是两个人扶他上来的,搂下的狂欢却还在继续着。 "让我来照顾他,"波波从他们手里接过黑豹:"你们还是下去玩你们的,今天这个机会可很难得。"今天这机会实在难得,何况扶黑豹上来的这两个人,本身也差不多快要人扶了。 世上最想喝酒的人,也正是已经快喝醉的人。 他们立刻笑嘻嘻的对波波一鞠躬,然后就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酒瓶子前面去。 波波将黑豹扶到床上,然后再回身关起了门,锁起来。 黑豹仰卧床上,嘴里还在不停的吵着要酒喝:"拿酒来,我还没醉……谁说我醉了,谁敢说我已醉了?"一定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人,就算还没有完全醉,至少也已醉了八成。 波波眼睛里发着光,柔声道:"谁也没有说你喝醉了,这里还有酒,我陪你喝。"她果然在房里准备了一瓶陈年白兰地,送到黑豹面前。 酒瓶已开了,黑豹一把就抢了过去,打开瓶就往嘴里倒。 可是他的手已发软,似已连瓶子都拿不稳,酒倒得他一身一脸。 波波轻轻叹息,摇着头:"你看你,就像个孩子似的,让我来替你擦擦脸。"她到浴室里拧了把手中出来,一只脚跪到床上,去擦黑豹脸上的酒。 可是她的眼睛却在盯着黑豹的眼睛。 黑豹已醉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波波的眼睛往下移,已盯在他咽喉上。 她拿着毛巾的手开始发抖,声音却更温柔:"乖乖的不要动,让我替你擦擦脸。"黑豹没有动,他全身都已发软,根本没法子动。 波波咬着嘴唇,突然从毛巾里抽出一柄尖刀,一刀往黑豹的咽喉刺了下去。 她的手突然不抖了。 因为黑豹已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就像是在她手腕上加了道铁铐。 她的身子却开始抖了起来,全身都抖个不停。 黑豹已睁开眼睛,正冷冷的看着她,目光比她手里的刀锋还冷。 "你……你没有醉?"波波的声音也在发抖,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失望。 黑豹眼睛的确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我说过我跟你来,就是为了报复!"波波并没有低头,"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总有一天会等到机会的。"黑豹冷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就怕你不敢!"波波的头抬得更高。 黑豹突然夺过她手里的刀,一刀刺向她胸瞠。 波波的胸膛挺起,可是这一刀并没刺下去。 黑豹握刀的手似也在发抖,突然咬了咬牙,跳起来,一脚踢开了门,冲出去大叫:"带三个女人上来,三个最骚的女人。"他冷笑着转过身,瞪着波波,"我也说过,你要报复只有一种法子,所以你最好学学她们是怎么样对付男人的。""我用不着去学,"波波也昂起头冷笑道:"只要我高兴,我可以比她们三个人加起来骚十倍。"带上楼的三个女人并不是最风骚的,最风骚的已经被胡彪带走了。 胡彪选择女人,远比拼命七郎还精明得多。 他选的这个女人叫红玉。 这女人一喝过酒,眼睛里就好像要滴出水来。 胡彪当然懂得,将这种女人留在一大堆男人中间,是件多么不智的事。 等到有了第一个机会,他就把她拉了出去。 "你要拉我到哪里去?"红玉吃吃的笑着:"现在就上床岂非太早,我还要喝酒。""别的地方也有酒,你随便喝多少都行。"胡彪搂住了她水蛇般的腰: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七十年的陈年法国香摈酒。"他不但懂得女人,也懂得酒,所以他终年看来都是睡眼不足的样子。 "法国香摈,"红王不挣扎,开始咬他的耳朵,"只要你真的肯让我喝一整瓶法国香摈,我保证你明天早上一定下不了床。 胡彪的手从她腰上滑了下去:"只要有你陪着,我情愿三天不下床。"这瓶香摈虽然没有七十年陈,但香摈总是香摈。 香摈总能令人有种奢华的优越感,尤其是开瓶时那"波"的一响,更往往令人党得自己是个大亨。 "我以前总认为你没出息的。"红玉用一双冰淋淋的眼睛瞟着胡彪。媚笑着,"想不到你现在真的变成个大亨了。"胡彪大笑,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看走眼,只要你真的能让我三天下不了床,我明天就送个钻戒给你,""多大的钻戒?"红玉笑得更媚。 "比你的……还大。" 他并没有说清楚中间那两个字,红玉却已听清楚了,整个人都笑倒在他怀里。 她笑的时候,身上很多地方都可以让男人看得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但胡彪的笑声却突然停顿。 他突然看到一个人走过来,拿起了他面前的香摈,一口喝了下去。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风度很好,衣着也很考究,看样子就像是很有教养的年轻绅士。 但他做的事却绝不像是个绅士。 胡彪不认得这个人,已沉下了脸,冷冷道:"这是我的酒。""我知道。"这人的脸色看来也是苍白的,仿佛总是带着种很有教养的微笑。 "你在喝我的酒。"胡彪瞪着他。 "我不但要喝你的酒。"这人彬彬有礼的微笑着:"我还要你旁边这个女人。""你说什么?"胡彪跳了起来:"你是在找麻烦,还是在找死?"他本人不是个容易被激怒的人,但现在酒已喝了不少,旁边又有个女人。 "我并不想要你死。"年轻的绅士还在微笑着:"我最多也只不过让你在床上躺三十天。"红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她忽然发现这个人很有趣。 胡彪却觉得无趣极了,他只希望能赶快解决这件无趣的事,去做些有趣的事。 他的手一挥,香摈酒的瓶子已向这年轻绅士的头上砸了过去。 洒瓶并没被砸破,甚至连瓶里的酒都没有溅出来。 年轻的绅士叹了口气,这瓶酒忽然就已被他平平稳稳的接在手里。 他轻轻的叹息着,摇着头,说道:"这么好的酒,这么好的女人,到了你这种人手里,实在都被糟塌了。"胡彪的脸色已发青,再一挥手,手里已多了柄两尺长的短刀……刀在他手里并没有被糟塌。 他用刀的手法,纯熟得就像是屠夫在杀牛一样,他要将这年轻的绅士当做牛。 刀光一闪,已刺向这年轻人的咽喉。 只可惜这年轻人并不是牛。 他身子一闪,刀锋就往他身旁擦过去,他的拳头却已迎面打在胡彪鼻梁上撞在后面的墙上。胡彪的人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 他并没有听见自己鼻梁碎裂的声音,他整个人都已晕眩,连站部已站不住。 "这一拳已足够让你躺三天,"年轻的绅士微笑着:"但我说过要让你躺三十天的。"他慢慢的走过去,盯着胡彪:"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除非你肯跪下来求我饶了你。"胡彪怒吼如雷贯耳,双拳急打他左右两边太阳穴。 这一着正是大洪拳中最毒辣的一着杀手,胡彪的拳头好像比他的刀还可怕。 但他的双拳刚击出,别人的一双手掌已重重的切在他左右双肩上。 他腰下弯的时候,眼泪已随着鲜血、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现在你至少要躺十五天了。"年轻人微笑着,突又反手挥拳。 后面已有七八个人同时扑过来,这里现在也已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并不怕在这里杀人。 七八个人手里都已抄出了杀人的武器,有斧头,也有刀。 这年轻人的手就是武器。 他的手粗糙坚硬,令人很难相信这双手是属于这么样一位绅士的。 他反手挥拳时,整个人突然凭空跃起,他的脚已踢在一个人的下巴下巴碎裂时发出的声音,远比鼻梁被打碎时清脆得多。 但这声音也被另一个人的惨呼声掩没了,他的手掌已切在这个人的锁子骨上。 胡彪已勉强拾起头,看着他举手投足间已击倒了三个人,突然大喝:"住手!"他说的话在这些人间也已是命令。 除了已倒下去的三个人外,别的立刻退下去。 "朋友高姓大名,是哪条路上来的?"他已看出这年轻人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朋友你烧的是那一门的香?拜的是哪一门的佛?""我烧的是蚊香,"年轻人还在微笑,"但也只有在蚊子多的时候才烧。"胡彪目光闪动:"朋友莫非和老八股的那三位当家的有什么渊源?""老八股我一个也不认得,洋博士倒认得几个。"胡彪冷笑:"朋友若是想到这里来开码头的,就请留下个时候地方来,到时我们老大一定会亲自上门拜访讨教。""我就住在百乐门四楼的套房。"这次他好像听懂了,"这位姑娘今天晚上也会住在那里,"他在看着红玉微笑。 胡彪铁青的脸已扭曲——红玉已躲在墙角,居然也在笑。 "我本来应该让你躺三十天的。"年轻人拍了拍衣襟:"看在这位姑娘份上,对折优待,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忘了答应过送给她的钻戒。"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过来,媚笑着:"我的钻戒现在还要他送?"年轻的绅士拉过了她:"钻戒归他送,人归我,旅馆帐恐怕就得归他们的老大去付的了。"三 黑豹赤裸裸的坐在沙发上,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似已崩紧。 胡彪就像是一滩泥般,软瘫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还在不停的流着冷汗他却连看都没有看胡彪一眼,胡彪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夜已很深,楼下的大自鸣钟刚敲过三响。 黑豹动也不动的坐着,凝视着左腿上已用纱布包扎起来的枪伤,冷酷的眼睛里,居然仿佛带着种前所未见的忧郁之色。 这枪伤虽然并不妨碍他的行动,但若在剧烈打斗时,总难免还是要受到影响的。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忽然问。 其实胡彪已将那个人的样子形容过一遍,但他却还是问得更详细些。 "是个年纪很轻的人,看来最多只有二十五六。"胡彪回答,"衣着穿得很考究、派头好像跟高登差不多,却比高登还绅士得多。"黑豹突然握紧双拳,重重一拳打在沙发扶手上:"我问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衣服,也不是他的派头。"胡彪的头垂得更低,迟疑着:"他长得并不难看,脸色发自,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但出手却又狠又快,而且显得经验很丰富,除了老大之外,这地方还很难见到那样的好手。"黑豹的脸色更阴沉,更空疏,拳头握得更紧,喃喃自语:"难道真的是他?……他怎么能出来的?……"胡彪不敢答腔,他根本不知道黑豹嘴里说的"他",是个什么人。 "绝不会是他。"黑豹忽又用力摇头,"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人。""我以前也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胡彪附和,"他说不定也跟高登一样,是从国外回来的。""你问过他住在哪里?" "就住在百乐门四楼的套房。"胡彪忽然想到,"好像也正是高登以前住的那间房。"黑豹看着自己的手,瞳孔似已突然收缩。 "你想他……他会不会是替高登来复仇的?"胡彪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黑豹突然冷笑:"不管他是为什么来的,他既然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他失望。"他忽然大声吩咐,"秦三爷若还没有醉,就请他上来!"秦三爷叫秦松,是"喜鹊"的老三,也就是那个笑起来很阴沉、很残酷的人。 他没有醉。 他常喝酒,却从来也没有醉过,这远比从不喝酒更困难得多。 黑豹找他,就因为黑豹知道这里没有人比他更能控制自己。 两分钟后他就已上来,他上来的时候,不但衣服穿得很整齐,甚至连头发都没有乱。 黑豹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你没有睡?" "没有,"秦松摇摇头,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应变,所以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他一向都是第一个出现的人。 "以前张老三手下那批人,现在还找不找得到?"黑豹问。 "是不是他带到虹桥货仓去的那一批?" 黑豹道:"对。" "假如是急事,我三十分钟之内就可找到他们.""这是急事,"黑豹断然地道:"你在天亮之前,一定要带他们到百乐门的四楼查房去,找一个人。"他在发命令的时候,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使人完全忘了他是赤裸着的。 他在发命令的时候,秦松只听,不问。 他们以前本来虽然是很亲密的兄弟,但现在秦松已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 秦松知道能保持这个距离才是安全的——他一向是个最能控制自己的人。 "先问清他的姓名和来意。"黑豹的命令简短而有力,"然后就做了他。""是。"秦松连一句话都没有问,就立刻转过身。 黑豹目中又露出满意之色,他喜欢这种只知道执行他的命令,而从不多问的人。 "等一等,"黑豹忽然又道,"他若是姓罗,就留下他一条命,抬他回来。"说到"抬他回来"这四个字时,他语气很重,这意思就是告诉秦松,他见到这个人时,这个人最好已站不起来。 他相信秦松明白他的意思。 秦松执行他命令时,从未令他失望过一次。 四 红玉躺在干净的白被单里,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旁边的这个男人。 从屋顶照下来的灯光,使他的脸看来更苍白。 他现在仿佛已显得没有刚才那样年轻,苍白的脸上,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疲倦,眼角似已现出了一条条在痛苦的经验中留下的皱纹。 可是他眼睛里的表情却完全不同。 他眼睛本来是明朗的,但白的,现在却充满了怒意和仇恨。 红玉忽然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她轻抚着他坚实的胸膛:"是绅士?是流氓?还是个被通缉的凶手?"他没有回答这句话,甚至好像连听都没有听见,但眼角的皱纹却更深了。 他在想什么?是为了什么在悲痛? 是为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女人?还是为了一个将他出卖了的朋友? "你到这里来,好像并不是为了找酒和女人的。"红玉轻轻的说:"是为了报复!""报复?"他忽然转过头,瞪着她,锐利的眼神好像一直要看到她心里去。 红玉忽然觉得一阵寒冷:"我并不知道你的事,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她已发现这个人心里一定隐藏着许多可怕的秘密,无论谁知道他的秘密,都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在尽力解释。 "我只不过觉得你并不是来玩的,而且你看来好像有很多心事,很多烦恼。"他忽然笑了:"我最大的烦恼,就是每个女人好像都有很多心病。"他的手已滑入被单下,现在他的动作已不再像是个绅士。 红玉她忍不住吃吃的笑了,不停的妞动着腰肢,也不知是在闪避,还是在迎合? "不管怎么样,你总个很可爱的男人,而且很够劲。"她忽然用力紧搂住他,发出一连串呻吟般的低语:"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他也用力抱住了她,目中痛苦之色却更深了。 然后他忽又觉得自己抱住的是另一个人,他忽然开始兴奋。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敲门声。 红玉的手脚立刻冰冷,全身都缩成了一团,道:"一定是胡老四的兄弟们来了,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你用不着害怕,"他微笑着站起来,"他们并不是可怕的人。""他们也许并不可怕,但他们的老大黑豹……"提起这名字,红玉连嘴唇上都已失去血色,"那个人简直不是人,是个杀人的魔星,据说连他流出来的血都是冰冷的。"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听她的话,正在穿他的裤子和鞋袜。 "假如来的真是黑豹,你一定要特别小心。" 红玉拉住了他的手,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年轻人竟有了一种真正的关心。 这年轻人微笑道,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我会小心的,现在我还不想死。"他的笑容中也露出种悲愤之色,"现在我还不想从楼上跳下去。"敲门声已停了。 敲门的人显然很有耐性,并不在乎多等几分钟。 主人也并没问是谁,就把门开了,门开的时候,他的人已返到靠墙的沙发上,打量着这个站在门口的人。 "我姓秦,叫秦松。"这人笑的时候,也会令人感觉到很不舒服。 "你就是胡彪的老大?" 秦松微笑着摇摇头,"你应该听说过我们的老大是谁,至少红玉姑娘应该已告诉你。"他说话的态度客气而有礼,但说出来的话却直接而锋利。 无论谁都会感觉到他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 他对这个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年轻人,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 "有很多人告诉我很多事。"这年轻人也和他一样,面上总是带着笑容,"我并不是一定要每句话都相信。"秦松又微笑着点点头,忽然问:"朋友贵姓?""我们是朋友?" "现在当然还不是。"秦松只有承认。 "以后恐怕也不会是。"年轻人淡淡道,"我喝了胡彪的酒,又抢了他的女人,他的兄弟当然不会把我当朋友。""那么你就不该冒险开门让我们进来的。"秦松笑得更阴沉。 "冒险?" "在这里,一个人若不是朋友,就是仇敌,你开门让你的仇敌进来。岂非是件很危险的事。"年轻人笑了:"是你们危险,还是我?" 秦松突然大笑:"胡老囚说得不错,你果然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他笑声突又停顿,凝视着对面的这个人:"现在我只有一件事想请教。""我在听。" "你喝了胡老四的酒,又抢了他的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因为他的酒和女人都是最好的。"年轻人笑着说,"我恰巧又是个酒色之徒。""只为了这一点?"秦松冷冷的问。 "这一点就已足够。" 秦松盯着他的脸:"你常常为了酒和女人打碎别人的鼻子?""有时我也打别的地方,只不过我总认为鼻子这目标不错,""你出手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 年轻人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也很想打破我的头,要打入的人,通常就得准备挨揍。"秦松冷笑:"你现在已准备好了么?" 他的人一直站在门口,这时忽然向后面退出了七八步,他退得很快。 就在他开始向后退的时候,门外就已有十来条大汉冲进来。这些人其中有南宗"六合八法"的门下,也有北派"谭腿"的高手。 年轻人仿佛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职业性的打手,远比刚才他打倒的那三个人要难对付得多。 但是他却还是在微笑着:"像你们这种人若是变成残废,说不定就会饿死的。"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并不想要你们饿死,可是我出手一向很重。"他微笑着站起来,已有两只拳头到了他面前,一条腿横扫他足踝。 他轻轻一跃,就已到了沙发上,突又从沙发上弹起,凌空翻身。他拳头向前面一个人击出时,脚后跟也踢在后面一个的肋骨上。 然后他突又反手,一掌切中了旁边一个人在颈后的动脉。 他出手干净利落,迅速准确,一看明明已击出,招式却又会突然改变。 他明明想用拳头打碎你鼻梁,但等你倒下去时,却是被他一脚踢倒的。 他明明是想打第一个人,但倒下去的却往往是第二个人。 四个人倒下后,突然有人失声惊呼:"反手道!"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会用"反手道",一个是罗烈,一个是黑豹。 难道罗烈终于来了! 第十一章 突变 一 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色,乳白的晨雾已弥漫了大地。 五点三十五分。 黑豹还是坐在那张沙发上,一直没有动。 酒色之后,他突然觉得腿上的枪伤开始发疼,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可是真正让他烦恼的,并不是这伤口,而是秦松带回来的消息。 "你带去了多少人?"黑豹问。 "十一个。" "张三从南边请来的那批打手都去了?" 秦松点点头:"谭师傅兄弟两个人也在。" "他们十一个人,对付他一个也对付不了?"黑豹的浓眉已皱起。 秦松叹了口气:"他们本来也许还不会那么快被打倒的,可是他们看出了他用的是反手道之后,好像连斗志都没有了。"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反手道"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功,因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 黑豹眉皱得更紧:"是谁先看出来的?" "是谭师傅,"秦松回答:"他看过你的功夫。""你看呢?" 秦松苦笑:"他击倒六合八法,门下那姓钱的时候,用的那一手儿乎就跟你击倒荒木时用的招式完全一样,我看到他使出这一着时,就立刻回来了。 黑豹没有再问下去。 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绷紧,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怯?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说:"会使反手道,天下只有两个人!"秦松点点头:"我知道。"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罗烈。" 秦松又点点头,罗烈这名字他也听说过。 黑豹握紧了双拳:"但罗烈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臭婊子跟人打架的,除非他……"秦松试探着:"除非他是故意想来找麻烦的。"黑豹又一拳重重的打在沙发上:"除非他已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事,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你想他会不会知道?""他本不该知道,"黑豹咬着牙:"他根本就不可能到这里来的。"秦松并没有问他为什么?秦松一向不是个多嘴的人。 但黑豹自己却接了下去:"他现在本该还留在德国的监狱里。"秦松终于忍不住道:"像他这种人,世上只怕很少有监狱能关得住他。""但他是自己愿意去坐牢的,他为什么要越狱?"黑豹沉吟着,"除非他已知道这里的事。"可是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几千里外发生的事呢? "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是他,也许他已将反手道教给了那小伙子。"秦松这推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也许……"黑豹缓缓道:"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罗烈,只有一个法子。""你难道要亲自去见他?" 黑豹点点头。 秦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腿。 他当然明自秦松的意思,忽又笑了笑:"你放心,他若是罗烈,见到我绝不会动手的,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本是老朋友。""他若不是罗烈呢?" "他若不是罗烈,我就要他的命!"黑豹的笑容看来远比秦松更残酷,"这世上我若还有一个对手,就是罗烈,绝没有别人!"秦松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这时他已看见波波从后面冲出来,眼睛发亮,脸上也在发着光。 "罗烈。"她大声道,"我听说你们在说罗烈,他没有死,我就知道他绝不会死的。"黑豹沉着脸,冷冷的看着她,突然点点头:"不错,他的确没有死。"波波兴奋得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是不是已回来了?""是的,他已经回来了。"黑豹冷笑,"你是不是想见他?"波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突又大叫:"你若不让我见他,我就死,我死了也不会饶过你。""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让你见到金二爷一样。"黑豹的表情更冷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波波发亮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恐怯:"你难道也想对付他,像对我爸爸那样对付他,"黑豹冷笑。 "你难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样对你的?难道忘了反手道是谁教给你。"波波大叫,"你若真的敢这么样做,你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牲!"黑豹却不理她,转过头问秦松,"下面还有没有空屋子?""有。" "带她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上来。"黑豹的声音冷得像冰,"若有人想闯下去,就先杀了她!"下面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地狱,人间的地狱。 妒忌有时甚至比仇恨还强烈,还可怕。 二 十一个人,并没有全都倒在地上。 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 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突然变得完全静寂。 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的坐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 他们脸上部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也绝无怨言。 这本是他们的职业。 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于得像个样子,纵然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 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也不知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 "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现在就带他们去救治,他们也许还不会残废。"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就等于死。 没有人真的愿意死。 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却又善良的年轻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后还能站着的人,就俏悄的拾起了他们的伙伴,俏悄的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发了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 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并没有将他们看做野兽,也没有将他们看做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关上门,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仇恨和愤怒、远远的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因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 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怀念,竟远甚于一切。 那青山、那绿水、那柔软的草地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已能感觉到眼皮下的泪水。 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烟、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 但这双手的本身,却是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 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你以前常常做事?"红玉点点头,对他问的这句话,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我不但做过事,还砍过柴,种过田。""你也是从乡下来的?" "嗯。" "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红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盼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很穷,很偏僻,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但是那也比现在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别人看着我时,就像还是把我当做完全赤裸的。"他忍不住张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叹息:"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根本就不该来的。"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固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她当做一个"人"看待,而没有将她看做一种泄欲的工具。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来,跪在他肢下,抱住了他的腿,将面颊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体味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乡下去种田、砍柴?""真的?"红玉抬起脸,泪水满盈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你真的肯带我走?……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裳,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摈酒。"红玉凝视着他,眼泪又慢慢的流了下来,这却已是欢喜的泪:"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相信你。"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却还是相信你。""我叫罗烈。" "罗烈?罗烈,罗烈……"红玉闭上了眼睛,反反复复的念着他的名字,似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 罗烈的眼睛里却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他仿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人在呼唤着他——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 他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全身都已抽紧。 红玉似已感觉到他的变化:"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当然绝不会真的带我走。"罗烈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别人,这次你说不定就是为了她而来的。"女人好像全有种奇异的直觉,总会觉察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 罗烈没有回答她的活,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这里。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同样感激你。"红玉轻轻道:"因为你总算有过这种心意,我……"她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匙锁的相击声,清悦得就仿佛铃声一样。 "黑豹。"她连声音都已嘶哑:"黑豹来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门已被踢开,一个满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门外,手里的钥匙还在不停的响,他的人却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听说这里有人要找我,是谁?" "是我。"罗烈慢慢的站起来,凝祝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黑豹花岗石般的脸上,突然现出同样的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大叫:"法官!" "傻小子!"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两个人面对面的互相凝视着,突然同声大笑,大笑着跳出去,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红玉怔住,几乎已忘了自己还是接近赤裸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慢慢的分开,又互相凝视着:"你就是那个黑豹?""我就是。" 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个人都叫他小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 "我却已有点猜到那个来找麻烦的人就是你了。"黑豹微笑着。 除了罗烈以外,还有谁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狈而逃?除了罗烈以外,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胆子?"罗烈大笑:"我若知道他们是你兄弟,我说不定也宁可挨揍了。"黑豹微笑着看了红玉一眼,淡淡道:"为了这个女人挨揍也值得?""当然值得。"罗烈拉起红玉,搂在怀里:"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很欣赏的那句话?""就算要喝牛奶,也不必养条牛在家里"黑豹微笑道。 "不错,你果然还记得,"罗烈将红玉搂得更紧:"但现在我已准备将这条牛养在家里。"黑豹看着他们,仿佛觉得很惊异:"我好像听说你已跟波波……""不要再提她。"罗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我已不想再见她。""为什么?"黑豹显得更吃惊。 "因为我知道她也绝不愿再看见我了,我也已配不上她。"罗烈笑了笑,笑得很苦:"从前的法官,现在早已变了,变成了犯人。""犯人?" "我已杀过人,坐过牢,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个被通缉在案的杀人犯。"黑豹仿佛怔住了,过了很久,才用力摇头:"我不信。""你应该相信的。"罗烈的神情已渐渐平静,淡淡的说道,"我以前会不会为了酒和女人跟别人打架。""绝不会。" "但现在我已变了,现在我为了一个月的酒钱,就会去杀人。"黑豹吃惊的看着他,显然还是不相信。 "每个人都是会变的。"罗烈又笑了笑,"其实你自己也变了,以前那个用脑袋去憧石头的傻小子,现在好像已变成了个大亨。"黑豹突然大笑:"不错,在别人眼睛里,我的确已可算是个大亨。"他用力拍罗烈的肩,"但在你面前,我却还是以前那个傻小子。""我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好朋友?" "当然是。"黑豹毫不考虑:"你既然已来了,从今天开始,我有的一切就等于是你的。"罗烈面上露出感激之色,用力握紧他的手。 "过两天我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你要在家里养牛,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栋足够养一百条牛的房子,你要喝酒,随便你喜欢喝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怕被淹死,甚至可以用酒来洗澡。"黑豹并不是个喜欢吹嘘的人,但是他觉得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故意作得太谦逊。 岁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并没有推掉他的好意:"你有什么,我就要什么,而且要最好的,我既已来了,就吃定了你。"黑豹大笑,显然对他这种态度很满意:"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做。"他又看了红玉一眼:"你能不能暂时叫你的牛去睡一觉,让我们兄弟好好的聊聊。"罗烈大笑着推开红玉,在她丰满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去养足精神,等着我再来修理你。"黑豹看着他的动作和表情,心里觉得更满意。 这个人对他的威胁和压力,已不如以前那么大了。 这个人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法官,仿佛已真的变成了个浪子。 最令黑豹满意的,当然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那些事。 "你几时来的?"黑豹看到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进卧室,忽然又问。 "昨天。"罗烈回答:"昨天上午刚下船。" "船上没有女人?"黑豹微笑着。 "就因为在船上做了二十天和尚,所以昨天晚上才会那么急着找女人。"黑豹大笑:"胡老四就偏偏遇上了你,我早已发现他最近气色不好,一定要走霉运。"他忽又改变话题,问道:"你一向都在那里?真的在监狱?"罗烈点点头:"而且是在一个全世界最糟糕的监狱里,在德国人眼睛里,除了德国人外,别的人都是劣等民族,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黄种人和犹太人。""你怎么进去的?" "因为我给过他们一个教训,我想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也和德国人同样优秀。"罗烈微笑着,"我在他们拳王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谁知德国人的拳王,竟被中国人一拳就打死了。"黑豹又大笑道:"这种教训无论哪个人只怕很难忘记。"所以他们虽然明知我是自卫,还是判了我十年徒刑。""十年?"黑豹扬起了眉:"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十年,""连一年都没有到。" "但你现在却已经出来了。" "那只因为德国的监狱也和他们拳王的鼻子一样,并不是他们想像中那么结实。"罗烈淡淡的说道,并没有显出丝毫不安,越狱在他看来,好像也变得是件很平常的事。""所以你这位法官,现在已变成了个被通缉的杀人犯?""不错。" "我希望他们派人到这里来抓你。"黑豹微笑着:"我也想试试德国人的鼻子够不够硬。""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达里来?为什么要住进这间房?"罗烈忽然问,问得很奇怪。 黑豹摇摇头,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安之色。 "汉堡是个很复杂的地方,但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喝得烂醉的水手和婊子们成群结队的走来走去。"罗烈慢慢的接着道:"那里的歹徒远比好人多得多,但我却碰巧遇见了个好人。"黑豹在听着。 "他也杀过人,可是为了朋友,他甚至会割下自己一条腿来给朋友作拐杖。"罗烈叹了口气:"当他知道只要花十万块就可以保我出来的时候,就立刻准备不择一切手段来赚这十万块。""这种朋友我也愿意交的。"黑豹还是面不改色。 "只可惜他已死了,"罗烈叹息着:"就死在这间屋里。"黑豹仿佛很吃惊:"他怎么死的?" "我正是为了要查出他是怎么死的,所以才赶到这里来的。"罗烈目中露出悲愤之色道,"报上的消息,说他是跳楼自杀的,但我不相信他是个会自杀的人,他就算跳楼,也一定因为有人在逼着他。"黑豹沉思着,忽然道:"他是不是叫高登?" "你认得他?"罗烈的眸子在发光。 黑豹立刻摇了摇头:"我虽然没见过他,却也在报上看到过一个德国华侨跳楼的消息,"他忽又拍了拍罗烈的肩:"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查出来,可是现在我们却得好好的去吃一顿,我保证奎元馆的包子味道绝不比汉堡牛排差。"现在才六点多,这里已经有馆子开门?" "就算还没有开门,我也可以一脚踢开它。"黑豹做然而笑,"莫忘记在这里我已是个大亨,做大亨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现在才六点四十分。 天已经很亮了。 黑豹的心情很少像这么样愉快过,他觉得罗烈已完全落在他掌握里,也正像是那只壁虎一样,只不过他现在还不想将手掌握紧。 这世上好像有很多人都像壁虎一样虽然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却连眼前的危险都看不见。 黑豹手搭着罗烈的肩,微笑着长长吸了口气:"今天真是好天气。"三 天气的确不错,只可惜这地方却永远是阴森而潮湿的,永远也看不见天日。 这里并不是监狱,但却比世上所有的监狱都更接近地狱。 还不到四尺宽的牢房,充满了像马尿一样令人作呕的臭气。 每间房里都只有一个比豆腐干稍大一点的气窗,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甚至连床都没有。 石板地潮湿得就像是烂泥一样,但你若累了,还是只有躺下去,波波发誓死也不肯躺下去。 她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简直不相信在那豪华富丽的大楼房下面,竟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这地方就连猪狗都待不下去。 "但姑娘你看来却只有在这里待几天了,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地方本就是令尊大人的杰作。"秦松冷笑着说了这句话,就扬长而去,铁门立刻在外面锁上。 波波也曾用尽一切法子,想撞开这道门。 她撞不开。 然后她又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放我出去,叫黑豹来放我出去。"没有人回应。 连那些看守的人都去得远远的,既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惹她。 每个人都知道她跟黑豹的关系,谁也不愿意麻烦上身。 现在波波不但已声嘶力竭,也已情疲力尽。 可是她仍然昂着头,站着。 她死也不肯躺下去。 气窗并不太高,因为这屋子本就不高。 不到一尺宽的窗口上,还有三根拇指般粗的铁栅,连乌都很难飞出去。 波波咬着牙,喘息着,忽然发觉有人在敲她后面窗上的铁栅。 一个人在轻轻呼唤:"赵姑娘是我。" 波波回过头,就看到一张仿佛很熟悉的脸。 但她却已几乎认不出这张脸了,本来很年轻、很好看的一张脸,现在已被打得扭曲变形。本来很挺的鼻子,现在也已被打得歪斜碎裂。 "是我,小白,就是那天带你来的小白。" 波波终于认出了他。 她的胃立刻开始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是秦松。"小自的脸贴在铁栅上,目中充满了悲愤和仇恨,"他狠狠的揍了我一顿。""因为我本不该跟你说话的。"小白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我自己也明白,所以那天你上了楼之后,我就逃了,但秦松还是不肯放过我,三天前就已把我抓回来。""这个畜牲,"波波咬着牙,狠狠的骂,"这里的人全部跟黑豹一样,全部是畜牲。""其实他这顿揍也算不了什么?"小白反而安慰她:"若是换了他们的老七和老八出手,现在我身上恐怕已没有一块好肉。"他忽然笑了笑,竟真的笑得出来,道:"何况我逃亡的这三十多天日子过得虽苦,却也并不是白苦的。"波波咬着牙,勉强忍住眼泪:"你难道还有什么收获?"小白点点头,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叫罗烈的人。"波波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认得他?"因为我已见过他。"小白好像很得意:"而且还跟他谈了很久的活。"波波更吃惊:"你怎么会见过他的?" "我躲在一个洗衣服女人的小阁楼上。"小自的脸好像是红了红,用发涩的舌头舐舐受伤的嘴唇,才接着说下去,"我本来准备乘他们端午狂欢时逃到乡下去,但陈瞎子却带他来找我。""陈瞎子?" "陈瞎子是我从小就认得的朋友,他对我比对他亲生的弟弟还好。"小白说,"他本来也是里面的人,后来被人用石灰弄瞎了眼睛,才改行到野鸡窝里面去替婊子算命。""罗烈又怎么会认得这个陈瞎子的?"波波还是不懂。 "他十几天之前就已到这里来了,已经在暗中打听出很多事,结交了很多里面的人。""里面"的意思,就是说"在组织里"的。 这意思波波倒懂得,她眼睛里立刻立刻发出了希望的光:"他知不知道我……我在这里?""他来找我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我又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了他。""你信任他?" "陈瞎子也很信任他,每个人都信任他。"小白目中露出尊敬之色,接道,"我本来以为黑豹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人,世上只怕已难找出第二个像他那么厉害的人来,现在我才知道,真正厉害的人是罗烈。"波波的眼睛更亮了:"黑豹最畏怯的人,本来就是他。""他来了十几天,黑豹竟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小白的神情也很兴奋,"但他却已将黑豹所有的事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我知道黑豹现在已经去找他了。"波波又显得很忧虑。 "那一定是他自己愿意的,黑豹一定还以为他刚到这里。"小白对罗烈似已充满信心,"世界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付黑豹,这个人一定就是罗烈。""黑豹会不会看出罗烈是来对付他的?"波波还在担心。 "绝不会。"小白却显得很有把握,"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把黑豹握在手心里,只等着机会一到,他就会将手掌收紧。"他破碎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到那时黑豹想逃也逃不掉了。"波波咬着嘴唇,沉思着,眼睛里的光采已突然消失,又变得说不出的悲痛。 小白立刻安慰好:"你放心,我相信罗先生一定会找到我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波波勉强笑了笑,她只能笑笑,因为她知道这少年永远也不会了解她的痛苦。 她想见罗烈,又怕见罗烈,她不知道自己见到罗烈时,应该怎么说才好。 "罗烈,我对不起你,我自己也知道,"她突又下了决心,"但只要能再见你一面,我还是不惜牺牲一切的。"波波拾起头,抹干了眼角的泪痕:"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想法子让他见到我们,一定要想法子帮他打垮黑豹!"小白握紧了双拳,眼睛里也发出了光:"我们一定有法子的。"四 奎元谊是家很保守的老式店铺,里面一切布置和规矩,这三十年来几乎完全没有改变。 厨房里的大师傅是由以前的学徒升上去的,店里的掌柜以前本来是跑堂。 一碗面要用多少作料,多少浇头,大师傅随手一抓就绝不会错半点,就好像是用戥子称出来的那么准确。 对他们说来,这几乎已是不可改变的规律,但今天这规律却被破坏了一次。 规定每天早上七点半才开门的奎元馆,今天竟提早了四十分钟。 因为他们有个老主顾,今天要提早带他的老朋友来吃面。 这当然并不完全因为这个人是他们的老主顾,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无论谁对这个人的要求拒绝,都是件很危险的事。 现在黑豹已在他那张固定的桌子旁坐下,但却将对着门的位子让给了罗烈。 现在他已不怕背对着门,但一个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能在别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从门外进来的每一个人,总比较安全些。 桌上已摆好切得很细的姜丝和醋。 "这姜丝是大师傅亲手切的,醋也是特别好的镇江陈醋。"黑豹微笑着,并不想掩饰他的得意:"这馆子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们总是会对老主顾特别优待些,"罗烈拈起根姜丝,沾了点醋,慢慢的咀嚼着,面上也露出满意之色。 他抬起头,好像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候,他脸上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看见一个卖报的男孩子,正踏着大步,从外面的阳光下走进来。 这男孩子本不应一眼就看见罗烈的,外面的阳光己很强烈,他的眼睛本不能立刻就适应店里的阴暗。 可是现在这里却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男孩子一走进来,就立刻向他们走过去:"先生要不要买份报,是好消息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看清了罗烈。 他那张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真诚而开心的笑容。 "罗大哥,你怎么在这里?"他叫了起来,道,"陈瞎子还在惦念着你。不知道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才两天不见,你怎么就好像突然发财了。"罗烈也笑了,却是种无可奈何的笑。 他知道现在除了笑之外,已没有别的话好说,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了。 第十二章 杀机 一 黑豹没有笑。 他的脸仿佛忽然又变成了一整块花岗石般,完全没任何表情,只是冷冷的看着罗烈。 面已端上来了,面的热气在他们之间升起,散开。 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又变得非常遥远。 那卖报的男孩子已发现坐在罗烈对面的是黑豹,已看见了黑豹冷酷的脸。 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怯之色,一步步慢慢的向后退,绊倒了张椅子,跌下去又爬起,头也不回的冲了回去。 罗烈还在微笑着:"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又聪明,又能吃苦,就像我们小的时候一样。"他微笑中带着点感慨:"我想他总有一天会爬起来的。"黑豹没有开口,甚至好像连听都没有听。 罗烈从面碗里挑出块鳝鱼,慢慢的嘴嚼着,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到小河里去抓泥瞅和鳝鱼的时候,差点反而被鳝鱼抓了去?"黑豹当然记得。 那天他们忽然遇见了雷雨,河水突然变急,若不是罗烈及时抓住一棵小树,他们很可能就已被急流冲走。 这种事无论谁都很难忘记的。 "我也记得那块糖。"黑豹忽然说。 "什么糖?" "波波从家里偷出来的那块糖。"黑豹的声音冰冷:"谁赢了就归谁吃的那块糖。""你赢了。"罗烈笑道:"我记得后来是你吃了那块糖。""但波波却偷给了你块更大的。" 罗烈目中仿佛有些歉疚的表情,慢慢的点了头,这件事他也没有忘记。 "在那时候我就有种感觉,总觉得你们并没有将我当做朋友,总觉得你们好像随时随地都在欺骗我。"黑豹的眼角已抽紧,凝视着罗烈,"直到现在,我还有这种感觉。"罗烈叹了口气:"我并不怪你。" "你当然不能怪我。"黑豹冷笑,"因为直到现在,你还是在欺骗我。"罗烈苦笑。 黑豹连瞳孔都已收缩,看着他一字字的问:"你几时来的?""半个月之前。" "不是昨天早上才下的船?" "不是。" "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因为我做的事,并不想让你完全知道。"罗烈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才接下去:"就正如你做的事,也并不想让我完全知道一样。"黑豹慢慢的点点头:"我记得你说过,为别人保守秘密是一种义务,为自己保守秘密却是种权利,每个人都有权保护他自己私人的秘密,谁也不能勉强他说出来。"他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嘲弄之色,接着又道,"只可惜无论谁想要在我面前保守秘密,都不是件容易事。""哦。" "因为他无论在这里做了什么事,我迟早总会知道的。"罗烈笑了:"所以他不如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他笑容中也带着种同样的嘲弄之色,只不过他嘲弄的对象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黑豹冷冷的看着他,在等着他说下去。 "我说过,高登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任何事?" "现在我虽然已没法子救他,但至少应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这半个月来,你一直在调查他的死因?"黑豹又问。 罗烈点头。 "你已调查出来?" "他的确是从楼上跳下去摔死的,那个犹太法医已证实了这一点。""这一点还不够?" "还不够。"罗烈看着黑豹:"因为他还没有死的时候,身上已受了伤。""伤在什么地方?"黑豹间。 "伤在手腕上。"罗烈道:"我认为这才是他真正致命的原因。"黑豹冷冷道:"一个人就算两只手腕都断了,也死不了的。""但他这种人却是例外。"罗烈的声音也同样冷:"这种人只要手上还能握着枪,就绝对不会从楼上跳下去!""哦?" "平时他身上总是带着四柄枪的。"罗烈又补充道:"但别人发现他尸体时,他身上却已连一柄枪都没有。""你调查得的确很清楚。"黑豹目中又露出那种嘲弄之色,忽然又问:"难道你认为他是被人逼着从楼上跳下去的?"罗烈承认。 "我听说他是个很炔的枪手,非常快。"黑豹冷冷的道:"又有谁能击落他手里的枪,逼着他跳楼?""这种人的确不多。"罗烈凝视着他:"也许只有一个。""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我?" "不是你?" 黑豹突然大笑,罗烈也笑了。 他们就好像忽然同时发现了一样非常有趣的事。 包子也已端上来,黑豹的笑声还没有停,忽然道:"蟹黄包子要趁热吃,凉了就有腥气。"罗烈拿起筷子:"我吃一笼,你吃一笼。" 于是两个人又突然停住笑声,低着头,开始专心的吃他们的包子和面。 他们都吃得快,就好像都已饥得要命,对他们来说,这世上好像已没有比吃更重要的事。 黑豹微笑道:"这也是大师傅亲手做的,只有我的朋友才能吃到。""却不知高登吃过没有?" "没有。" "他当然没有吃过。"罗烈笑了笑,笑得仿佛有点悲哀:"他不是你的朋友。""我只有一个朋友。" "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哦?" 黑豹也笑了笑,笑得也同样悲哀:"我没有家,没有父母旯弟,甚至连自己的姓都没有。"他凝视着罗烈,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从认得你那天开始,就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朋友。"罗烈目中已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多年前的往事,忽然又一起涌上他心头。 他像又看见了一个孤独而倔强的男孩子,只穿着一件单衣服,在雪地上不停的奔跑。 那正是他第一次看见黑豹的时候。 他并没有问这孩子为什么要跑个不停,也知道一个只穿着件单衣的孩子,若不是这么样跑,就要被冻死。 他一句话都没有问,就脱掉身上的棉袄,陪着这孩子一起跑。 自从那一天,他们就变成了好朋友。 黑豹现在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件事。 他还在凝视着罗烈,忽然问:"假如真是我逼着高登跳楼的,你会不会杀了我替他报仇?"罗烈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所以,我一直都没有真的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的。"黑豹忽然从桌上伸过手去,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但我还想让你知道一件事。""你说。" "这里本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像高登那种人到这里来,迟早总是要被人吞下去的。"黑豹的声音低沉而诚恳。 "为什么?" "因为他也想吃人!" 罗烈看着他的手,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你呢?""我也一样。"黑豹的回答很干脆:"所以我若死在别人手里,也绝不想要你替我报仇。"罗烈没有开口。 在这片刻的短暂沉默中,他忽然做出件非常奇怪地事。 他忽然打了个呵欠。 在黑豹说出那种话之后,他本不该打呵欠的,他自己也很惊讶为什么会突然觉得如此疲倦。 "我看得出你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罗烈微笑着:"我也知道红玉不是个会让男人好好睡觉的女人。"他微笑着拍了拍罗烈放在桌上的手:"所以你现在应该好好回去睡一觉,睡上三四个钟头,十二点左右,我再去吵醒你,接你回家去吃饭。""回你的家?" "我的家,也就是你的。"黑豹笑着说:"你去了之后,我也许再也不会放你走了。"百乐门饭店的大门是旋转式的,罗烈站在大门后,看着拉他来的黄包车夫将车子停在对面的树荫下,掏出了一包烟,眼睛却还是在盯着这边的大门。 他显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并不准备再拉别的客人。 罗烈嘴角露出种很奇怪的微笑,他知道这地方还有个后门。 二 后门外的阳光也同样灿烂。 任何地方的阳光都是如此灿烂的,只可惜这世上却有些人偏偏终年见不到阳光。 生活在"野鸡窝"里的人,就是终年见不到阳光的,陈瞎子当然更见不到。 "野鸡"并不是真的野鸡,而是一些可怜的女人,其中大多数都是脸色苍白,发育不全的,她们的生活,甚至远比真正的野鸡还卑贱悲惨。 野鸡最大的不幸,就是挨了猎人的子弹,变成人们的下酒物。 她们却本就已生活在别人的刀俎上,本就已是人们的下酒物。 她们甚至连逃避的地方都没有。 唯一能让她们活下去的,也只不过剩下了一点点可笑而又可怜的梦想而已。 陈瞎子就是替她们编织这些梦想的人。 在他嘴里,她们的命运本来都很好,现在虽然在受着磨折,但总有一天会出头的。 就靠着这些可笑的流言,每天为陈瞎子换来三顿饭和两顿酒,也为她们换来了一点点希望,让她们还能有勇气继续活在这火坑里。 七点五十五分。 这正是火坑最冷地时候,这些出卖自己的女人们,吃得虽少,睡得却多。 她们并不在乎浪费这大好时光,她们根本不在乎浪费自己的生命。 陈瞎子那间破旧的小草屋,大门也还是紧紧地关着的。 罗烈正在敲门。 他并没有上楼,就直接从饭店的后门直到这里来。 那卖报的孩子说出"陈瞎子"三个字的时候,他就已发现黑豹目中露出的怒意和杀机。 门敲得很响,但里面却没有回应。 "难道黑豹已经先来了一步?难道陈瞎子已遭了毒手?"罗烈的心沉了下去,热血却冲了上来。 这使得他做了件他以前从未做过的事,他撞开了别人家的门。 这并不需要很用力,甚至根本没有发生很大的声音来。 木屋本就已非常破旧,这扇薄木板钉成的门几乎已腐朽得像是张旧报纸。 屋子窄小而阴暗,一共只有两间。 前面的屋里,摆着张破旧的木桌,就是陈瞎子会客的地方,墙上还挂着些他自己看不见的粗劣字画。 后面的一间更小,就是陈瞎子的卧房,每隔五六天,他就会带一个"命最好"的女人到里面去,发泄他自己的欲望,同时也替这女人再制造一点希望。 他替她们摸骨时,总喜欢摸她们的大腿和胸脯,来决定谁才是"命最好"的。 他虽然是个瞎子,但却是个活瞎子,一个活的男瞎子。 罗烈冲进去的时候,他还是活着,正坐在他的床边,不停的喘着气。显得出奇的紧张而不安。 "是什么人?" "是我,罗烈。"罗烈已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出了事,你为什么不开门?"陈瞎子笑了:"我怎么知道是你。" 他笑得实在大勉强,这里就算有个"命好"的女人,他也用不着如此紧张的。 罗烈忽然发现他的脚旁边,还有一双脚。 一双穿着破布鞋的脚,从床下面伸出来,鞋底已经快磨穿了。 这里的女人绝不会穿这种鞋子的,这里的女人根本很少走路。 一个总是躺在床上的人,鞋底是绝不会被磨穿的。 "我每天总要等到十点钟以后才开门的。"陈瞎子还在解释,一双眼睛看来就像是两个黑黝黝的洞。 "十点钟以前你从不见客?"罗烈问。 陈瞎子摇摇头:"但你当然是例外,你是我的朋友。"他笑得更勉强,"走,我们到外面去坐,我还有半瓶茅台酒。"他想站起来,拉罗烈出去,但罗烈却突然弯腰,拉出了床下的那双脚。 脚已冰冷僵硬,人也已冰冷僵硬。 "小猴子。" 小孩子就是那个卖报的孩子,这个"又聪明,又能吃苦,将来总有一天会窜起来的孩子",现在却已永远起不来了。 他一双眼睛已死鱼般凸出,咽喉上还有着紫黑色的指印,竟赫然是被人活生生扼死的。 陈瞎子也吓呆了,怔了半晌,才往外面冲了出去,但罗烈已一把揪住了他衣襟! "你杀了小猴子!" "我……我……"陈瞎子的脸已因紧张而扭曲,只有一个杀人的凶手,脸上才会有这种紧张可怕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杀他?"罗烈厉声问。 其实他根本不必问的。 小猴子看到他跟黑豹之后,当然就立刻赶到这里来告诉陈瞎子,却又不敢告诉他,已在黑豹面前说出了他的名字。 "你生怕黑豹会从他身上追问出你来,所以就杀了他灭口?"陈瞎子用力摇了摇头,喉咙里"格格"的发响,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没有杀他?"罗烈怒喝。 陈瞎子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终于垂下了头,他知道现在说慌也已没有用了。 罗烈的手用力,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提起来:"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对他下这种毒手?""我不想杀他的,真的不想,可是……"陈瞎子灰白的脸上,那一双黑洞般的瞎眼睛里,显得说不出的空虚、绝望和恐怯,"可是他若不死,我就得死,我……我还不想死。"罗烈忍不住冷笑:"像你这么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我知道我过的日子比狗都不如,又是个瞎了眼的残废。"陈瞎子的脸上突然布满了泪水,"但我却还是想活下去……每个人都有权想法子让自己活下去的,是不是?"罗烈看着他,看着清亮的泪珠,泉水般从他的瞎眼中流出来。 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瞎子流泪更悲惨的事? 罗烈的手软了。 陈瞎子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平原上的饿狼垂死的呼号…… "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下去!" 一个人为了让自己能活下去,是不是就有权伤害别人呢? 罗烈无法回答。 "你若遇见像我这样的情况,你怎么办?"陈瞎子又在问,"你难道情愿自己死?"罗烈终于长长叹息:"我只想让你明白两件事。"他沉声道,"第一,小猴子也是人,他也有权活下去,第二,你杀了他,根本就没有用的。""为什么?" "因为他已在黑豹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罗烈突然放下陈瞎子,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他不想再回头去看陈瞎于,也不愿再看陈瞎子脸上的表情,但他还是能想像得到。 窄巷里充满了一种混合着廉价脂粉,粗劣烟酒和人们呕吐的恶臭气。 一个衣衫不整,脸色苍自的女人,正用一双涂着鲜红寇丹的手,揉着她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在门口送客。 她看来最多只不过十三四岁,甚至还没有完全发育,她的客人却是个已有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老头子正扶着她的肩,在她耳旁低低的说着话,脸上带着种令人作呕的淫亵之色。 她居然还在吃吃的笑着,用手去捏这老头子的腿。 因为她也要活下去。罗烈不忍再看,他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像她和陈瞎子这样的人,为了要活下去,还会不择一切手段,何况别人呢?"何况黑豹! 罗烈忽然发现,这世界上的确有一些谁都无法解答的问题存在。 究竟要怎么做才是对的?究竟是谁对的? 他不能回答,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现在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固为他根本没法子解决这些人的困难和问题。 但就在这时,他又听见陈瞎子发出了一声垂死野兽般的呼号。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小姑娘和老头子部回过头,脸上已露出吃惊的表情。 "砰"然的一声,那小木屋腐朽了的大门又被撞开了。 陈瞎子就像是一条负伤的野狗般冲了出来,踉跄狂奔。 "救命……" 罗烈不能不转回身,立刻就看见陈瞎子正向这边冲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这人身材瘦小,黝黑的尖脸上,带着种恶毒而危险的表情,手里紧握着尖刀。 甚至连罗烈都很少看见如此凶狠危险的人。 他也看见了罗烈,看见陈瞎子正奔向罗烈。 他的手突然一挥,刀光一闪,已刺人了陈瞎子的背脊。 陈瞎子只觉背上一阵刺痛,连惨呼声都未发出来,已倒了下去。 刀锋已从背脊后刺人他的心藏。 那尖脸锐眼的瘦小男人面上立刻露出满意之色,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在盯着罗烈。 他本来好像已准备走了,但却又突然停下来,手里又抽出柄尖刀。 现在他的人看来正如他手里的刀一样,短小、锋利,充满了攻击性。 罗烈漫慢的走过去。 "你就是拼命七郎?" 这人点点头,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他显然知道罗烈,没有想到罗烈也能认得出他。 可是他并没有说话,更没有退缩。 罗烈还是在往前走:"你想跟我拼命?" 拼命七郎狞笑着,喉咙里忽然发出一种响尾蛇般的低嘶声。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已向罗烈冲了过来,刀光一闪,刺向罗烈的咽喉。 他的出手迅速、准确、致命! 罗烈仿佛想向后闪避,但突然间,他的掌缘已砍向对方握刀的子腕。 拼命七郎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的动作,还是连人带刀一齐向他扑过来。 只要能把自己手里的这柄刀刺人对方的咽喉,就是他唯一的目的。 至于他自己是死是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这才是拼命七郎真正最可怕的地方,甚至远比他的刀更可怕。 罗烈已不能不向后退,但突然间,他身子一转,右腿已从后面踢出去,踢在对方手腕上。 但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罗烈已反身挥拳,痛击他的鼻梁。 他一低头,竟向罗烈肋下直扑了过来。 他的刀已拔出,用尽全身力气,直刺罗烈的肋骨间。 这一击虽然狠毒,但却已无异将自己整个人都卖给了罗烈。 他的刀纵然能刺人罗烈的肋骨,他自己的头颅也难免要被击碎。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也没有人肯用,但罗烈的身子突然一闪,已让过了这柄刀,夹住了他的右臂。 他的人几乎已完全在罗烈怀里,他的臂已几乎被活生生的夹断。 但他还是咬着牙,用膝盖撞罗烈的小腹。 罗烈的手已沉下,切在他膝盖上,那种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听得心都要碎了。 冷汗已黄豆般从他脸上滚下来,可是他左手却又抽出柄刀,咬着牙刺向罗烈胸膛。 他这只手立刻也被罗烈握注,手腕上就像是突然多了道铁箍,连刀都已握不住。 他全身上下已完全被制住。 可是他还有嘴。 他突然狂吼一声,野兽般来咬罗烈的咽喉。 罗烈忍不住叹了口气,突然挥拳,迎面打在他鼻梁上。 他的人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重重的跌在两丈外,黑瘦的尖脸上已流满了血。 但他还是在挣扎着,想再扑过来。 罗烈看着他,轻轻叹息:"每个人都拼命想法子要活下去,你为什么偏偏不想?"拼命七郎爬起来,又跌倒,用一双充满怨毒的黑眼,狠狠的瞪着他,喉咙里还在低嘶着,突然狂吼:"你有种就过来杀了我。"罗烈没有过去,也不想杀他。 抽刀拼命,窄巷杀人,这并不是罗烈愿意做的事,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他部不愿做。 他慢慢的转过身,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发现拼命七郎整个人都像是完全变了。 这个不要命的人,看见罗烈转过身时,好像立刻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眼睛里的凶狠恶毒之色,也变成种宽心的表情。 他知道罗烈已不会再杀他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活下去。 他那种不要命的样了,也只不过是为了生存而作出的一种姿态而已。 因为他知道自己若不这么样做,也许会死得更快。 他要别人怕他,只不过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也同样是对生命的恐惧。 "难道这里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难道一个人必须要伤害别人,自己才能够生存下去?"罗烈的心仿佛在刺痛,忽然间,他对生活在这种世界里的人,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这种感觉跟他的厌恶同样深。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拼命七郎一眼,像刀锋般冷的一眼,却又带着种残酷的讥俏和怜悯。 拼命七郎看到这种眼色,立刻发现这个人已完全看透了他。 这甚至远比刺他一刀更令他痛苦。 "姓罗的,你走不了的!"他突然又大吼:"你既然已来到这里,就已死定了!"这句话他本不该说的。 但一个尊严受到伤害的人,岂非总是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这时罗烈却已走出了窄巷,又走到阳光下。 阳光更灿烂,现在本就已接近一天中阳光最辉煌灿烂的时候。 现在正八点半。 第十三章 血腥 一 这里不是火坑,是地狱。 阳光也照不到这里,永远都照不到,这地方永远都是阴森、潮湿、黑暗的。 波波倚着墙,靠在角落里,也不知是睡是醒。 她发誓绝不倒下去,可是她却已无法支持,昏迷中,她梦见了黑豹,也梦见了罗烈。 她仿佛看见黑豹用一把刀刺入了罗烈的胸膛,但流着血倒下去的人,忽然又变成了黑豹。 "黑豹,你不能死!" 她惊呼着睁开眼,黑豹仿佛又站在她面前了,她的心还在跳,她的腿还庄发软。 她情不自禁仆倒在黑豹怀里。 黑豹的胸膛宽厚而坚实,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和呼吸。 这不是梦。 黑豹真的已站在她面前。 "我没有死,也不会死的。"他冷酷的声音中好似带着种无法描叙的感情。 这种感情显然也是无法控制的。 他已忍不住紧紧拥抱住她。 在这一瞬间,波波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她忽然发觉黑豹的确是在爱着她的。 他抛弃了她,却又忍不住去找她回来,他折磨了她,却又忍不住要来看她。 这不是爱是什么? 只可惜他心里的仇恨远比爱更强烈,因为远在他懂得爱之前,已懂得了仇恨。 也许远在他穿着单衣在雪地上奔跑时,他已在痛恨着这世界的冷酷和无情。 "他究竟是个可怜的人?还是个可恨的人?" 波波分不清。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已完全软化,她喃喃的低语着,声音遥远得竟仿佛不是她说出来的,带我定吧,你也走,我们一起离开这地方,离开这些人,我永远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黑豹冷酷的眼睛,仿佛也将要被融化,在这一瞬间,他也几乎要放弃一切,忘记一切。 但他却还是不能忘记一个人,这世上唯一能真正威胁到他的一个人。 他这一生,几乎一直都活在这个人的阴影里。 "你也不想再看见罗烈?"他忽然问。 "罗烈?" 波波的心冷了下去,她不知道黑豹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要提起罗烈。 因为她还不了解男人,还不知道男人的嫉妒有时远比女人更强烈,更不可理喻。 "我已约了罗烈今天中午到这里来。"黑豹的声音也冷了下去"你真的不想看见他。"波波突然用力推开了他,推到墙角,瞪着他。 她忽然又开始恨他,恨他不该在这种时候又提起罗烈,恨他为什么还不了解她的感情。 "我当然想见他,只要能见到他叫我死都没有关系。"黑豹的脸也冷了下去:"只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你就在这里,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华丽的客厅下面还有这么样一个地方。"他冷冷的接下去:"等你见到他时,他只怕也已永远休想活着离开这里了。""你约他来,为的就是要害他?" 黑豹冷笑,"你害别人,向别人报复,都没关系。"波波突又大叫,"可你为什么要害他?他又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随便怎么对他,都跟你完全没有关系!"黑豹冷笑着说。 "为什么跟我没有关系?他是我的未婚夫,也是我最爱的人,我……"她的话没有说完,黑豹的手已掴在她脸上。 他冷酷的眼睛里,似已有火焰在燃烧,烧得他已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事。 爱情本就是盲目的,嫉妒更能使一个最聪明的人变得又瞎又愚蠢。 他的手掌不停的掴下去。 "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了也还是爱他的。"波波大叫着,昂着头,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已充满了失望、愤怒和痛苦。 "我恨你,恨死了你,我死了也只爱他一个人!"黑豹的手掌已握成拳,像是恨不得一拳打断她的鼻梁。 可是他并没有下手,他突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用力关起了门。 波波咬着嘴唇,全身不停的发抖,终于忍不住用手掩着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忽然了解了真正的仇恨是什么滋味,她发誓要让黑豹死在她手上。 爱和恨之间的距离、分别又有多少呢? 二 百乐门饭店四楼套房的卧室里面,也同样看不到阳光。 紫色的丝绒窗帘低垂着,使得这屋子里永远都能保持着黄昏时那种低暗的和平与宁静。 红玉还在睡,睡得很甜。 她漆黑的头发乱云般堆在枕上,她的脸也埋在枕头里,像是想逃避什么。 罗烈不想惊动她。 看见她,他又不禁想起了那个在门口送客的、睡眼惺忪的小女人。 "为什么她们这种人总是睡得特别多些? "是不是因为她们只有在沉睡中,才能享受到真正宁静?"罗烈轻轻叹息,他也决心要好好睡一下,即使睡两个小时也是好的。 他知道今天中午一定会有很多事要发生,他已渐渐开始了解黑豹。 被很薄、很轻。 他刚想躺下去,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了上来。 在雪白的枕头上,正有一片鲜红的血慢慢的渗了出来。 他掀开被,就看见了一,柄刀斜插在红玉光滑赤裸的背脊上。 刀锋已完全刺入她背脊,刀柄上缠着漆黑的胶布。 她温暖柔软的胴体,几乎已完全冰冷僵硬。 翻过她的身子,就可以看见她嘴角流出来的鲜血。 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里,还带着临死前的惊骇与恐惧,仿佛还在瞪着罗烈,问罗烈:"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杀我这么样一个可怜的女子?"罗烈也不知道。 他甚至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不是黑豹下的毒手?黑豹本来没有理由要杀她的。 难道她也知道一些别人不愿让我知道的秘密,所以才会被人杀了灭口?"罗烈咬着牙,用他冰冷的手,轻轻的合上她的眼皮。 他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歉疚,也充满了怒意,若不是因为他,这可怜的女人本不会死,她不明不白做了为别人牺牲的工具——她活着的时候怎是这样死的。 罗烈握紧双拳,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是永远不能妥协的!在这种地方有些人根本就不给你妥协的余地。 你想活着,就只要挺起胸膛来跟他们拼命。 他忽然发现拼命七郎并没有错,陈瞎子也没有错。 那么难道是他错了? 罗烈慢慢的放下红玉,慢慢转过身,从底橱的夹缝里,抽出一只漆黑的小箱子。 他本来不想动这箱子的,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三 九点十分。 秦松走进三楼上的小客厅时黑豹正用手支持着身子,倒立在墙角。 他的眼睛出神的瞪着前面,黝里而废削的脸已似因痛苦而扭曲,从上面看下去更显得奇怪而可怕。 他动也不动的挺立在那里,仿佛正想用肉体的折磨,来减轻内心的痛苦。 秦松吃惊的停下脚步。 他从未看见黑豹有过如此痛昔的表情,也从未看见黑豹做过如此愚蠢的事。 他只希望黑豹不要发现他已走进来,有些人在痛苦时,是不愿被别人看见的。 但黑豹却已突然开口:"你为什么还不去买双新鞋子?"秦松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鞋子的确已很破旧,上面还带着前天雨后的泥泞,的确已经该换一双了。 但他却不懂得黑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这种事。 黑豹已冷冷的接着道:"聪明人就绝不会穿你这种鞋子去杀人!"秦松眼睛里不禁露出崇敬之色,他终于已明白黑豹的意思。 破旧而有泥的鞋子,说不定就会在地上留下足迹,他终于相信黑豹能爬到今天的地位,绝不是因为幸运和侥幸。 黑豹的细心和大胆,都同样令人崇敬。 "我进去的时候很小心。"秦松低着头,"那婊子睡得就像是死人一样,连裤子都没有穿,好像随时都在等着罗烈爬上去。"他很巧妙的转过话题,只希望黑豹能忘记他的这双鞋子,道:"我一直等到她断气之后,才跑出来的。""你不该等那么久,罗烈随时都可能回去。"黑豹的声音仍然冰冷,"杀人的时候,要有把握一刀致命,然后就尽快地退出去,最好连看都不要再去看一眼,看多了死人的样子,以后手也许就会变软。"他今天的情绪显然不好,仿佛对所有的事都很不满意。 秦松永远也猜不出是什么事令他情绪变坏的,甚至猜不出他为什么要去杀红玉。 那绝不仅是为了要给罗烈一个警告和威胁。 这原因只有黑豹自己知道。 红玉说不定曾在这里听过"波波"的名字,他不愿任何人在罗烈面前提起这两个字。 "守在后门外的印度人告诉我,罗烈是往野鸡窝那边去的。"秦松道,"我想他一定是去找陈瞎子。""只可惜他已迟了一步。"黑豹冷笑。 他显然低估了罗烈的速度。 罗烈坐上那辆黄包车,他就已叫人找拼命七郎去对付陈瞎子,他算准罗烈无论如何一定会先回百乐门的。 但拼命七郎赶到那里时,罗烈却先到了。 在两军交战时,"速度"本就是致胜的最大因素之一。 "去对付陈瞎子的是谁?"秦松忍不住问: "老七。"黑豹回答:"那时他就在附近。" 秦松笑了笑:"我只担心他会带个死瞎子回来,老七好像已经有一个月没杀过人了。 他的笑容突然冻结在脸上,他正站在窗口,恰巧看见一辆黄包车载着满身鲜血淋漓的拼命七郎飞奔到大门外。 黑豹也已发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你看见了什么?"秦松终于长长叹了口气:"从今以后,老七只怕永远也不能再杀人了。"拼命七郎被抬上来后,只说了两个字:"罗烈!"然后他就晕了过去,他伤得远比胡彪更重。 "罗烈。"倒立着的黑豹已翻身跃起,紧握起的双拳,突然大吼,"叫厨房里不要再准备中午的菜,到福楼去叫一桌最好的燕翅席,今天我要好好的请他吃一顿。"他想了想,又大声道:"再叫人到法国医院去把老二接出来,今天中午我要他作陪。"老二正在养病,肺病。 他在法国医院养病已很久,远在金二爷还没有倒下去时就已去了,有人甚至在怀疑他不是真病只不过不愿参加那一场血战而已。 无论谁都知道,褚二爷一向是个很谨慎,很不愿冒险的人。 秦松忍不住皱了皱眉:"他病得好像很重,只怕不会来的。"这次他非来不可。"黑豹很少这么样激动,"还有老么,今天他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昨天晚上他醉了。"秦松微笑着回答,"一定又溜去找他那个小情人去了。"红旗老么的小情人是个女学生,胸脯几乎和她的脸同样平坦。 红旗老么看上了她,也许只有一个原因——因为她看不起他。 她也同样看不起黑豹。 "那婊子对老么就好像奴才一样,好像老么要亲亲她的脸,都得跪下来求她老半天。"秦松叹息道,"我真不懂老么为什么偏偏要去找她。""因为男人都有点生得贱。"黑豹目中又露出痛苦愤怒之色,"老么若还不死心,说不定总有一天会死在那女人脚下的。"四 九点三十二分。 这大都市中最有权力的帮派里的红旗老么,正捧着杯热茶,小心翼翼的送到书桌上。 外面的小院子里,蔷蔽开得正艳,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阵阵花香。 杜青文正伏在桌上看书似已看的入神。 这屋子是红旗老么花了很多心血才找来的,虽然不大,却很幽静。 因为杜小姐喜欢静。 她似已忘了她刚到这里来念书的时候,住的那女子宿舍,比十个大杂院加起来还吵十倍。 现在她正在看一本叫"人间地狱"的小说,里面描写的是一个洋场才子和妓女们的爱情。 她脸上的表情却比教士们在读圣经时还要严肃,就好像再也没有比看这本言情小说更重要、更伟大的事情了。 红旗老么却在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显得又骄做、又崇拜、又得意。 "像我这样的人,想不到居然能找到这么样一个有学问的女才子。"每当他这么样想的时候,心里就忍不住有一股火热的欲望冲上来。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他小肚子里点着一根火把似的。 "你太累了,应该休息了。"他忍不住道,"太用功也不好,何况,昨天晚上我喝得大醉,你一定被吵得没有睡好觉。""你既然知道自己吵得人家睡不着,现在就应该赶快回去。"杜小姐沉着脸,沉沉的说,却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可是红旗老么最喜欢的,偏偏就正是她这种冷冰冰的样子。 他忍不住悄悄的伸出手,去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是该走了,只不过我们还没有……""还没有怎么样?"杜青文突然回过头,瞪着他:"你还想干什么?"她薄薄的嘴唇,好像已气得在发抖,红旗老么看着她的嘴,想到这张嘴因为别的缘故发抖时的样子,全身都热得冒了汗。 "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却偏偏还是要故意逗我着急。""我逗你?我为什么要逗你?"杜青文冷笑:"我一想到那种肮脏事就恶心。""你这个小妖精,一天到晚假正经。"红旗老么喘息着,笑得就像只叫春的猫:"其实你对那种肮脏事比谁都有兴趣。"杜青文跳起来,一个耳光向他掴了过去。 可是她的手已被捉住。 她用脚踢,腿也被夹住,阴丹士林布的裙子翻起来露出了一双苍白却有力的腿。 他的手已伸到她大腿的尽头,然后就将她整个人都压在地上。,她用空着的一只手拼命捶他的胸膛:"你这只野狗、疯狗,你难道想在地上就……""地上有什么不好?"他的手更加用力:"在地上我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今天我非要让你叫救命不可了。"她也喘息着,薄而冷的嘴唇突然变的灼热,紧紧夹住的腿也渐渐分开。 他已撕开她衣襟,伏在她胸膛上就像婴儿般吮吸着。 她的挣扎推拒已渐渐变为迎合承受,突然疯狂般抱住了他,指甲却已刺入他肉里,呻吟般喘息着低语:"你这条小野狗,你害死我了。""我就是要你死,让你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他喘息的声音更粗。 她忍不住尖叫:"我也要你死……要你死。" "你若是真的要他死,倒并不是大困难的事。"窗外突然有人淡淡道,"我随时都可以帮你这个忙的。"红旗老么就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般跳起来,瞪着这个人。 "你是谁?想来干什么?" 他还没有见过罗烈,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罗烈微笑着,欣赏杜青文的腿:"你一定练过芭蕾舞,否则像你这么瘦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双腿。"杜青文的脸红了,身子往后缩了缩,好像并没有把裙子拉下去盖住腿的意思。 红旗老么一把揪住她头发:"你认得这小伙子?他是什么人?""我认得他又怎么样?"杜青文又尖叫起来:"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你算什么东西?"她的裙子已褪到腰上,一双赤裸的腿已全露出来。 红旗老么怒吼:"你这婊子,你是不是喜欢他看你的腿。""我就是喜欢让他看,我不但要他看我的腿,还要他看我的……"红旗老么突然一巴掌掴在她脸上。 她尖叫着,抬高了腿,用力踢他的小腹,他的手不停的落在她脸上,她的尖叫声渐渐微弱。 罗烈突然冷笑:"打女人的不算好汉,你有本事为什么不出来找我?"红旗老么狂吼一声,身子已跃起,跳在窗口的书桌上,一脚踢向罗烈的下巴。 他的动作矫健而勇猛,十三岁时,他就已是个出名可怕的打手,十二岁时就曾经徒手打倒过三个手里拿着杀猪刀的屠夫。 除了黑豹外,他从来也没有把别人看在眼里。 可是他一脚踢出后,就知道自己今天遇上了个可怕的对手。 这七八年来,他身经大小数百战,打架的经验当然很丰富,纵使在狂怒之下,还是能分得出对手的强弱。 他看见罗烈的人忽然间就已凭空弹起,落下去时已在两丈外。 红旗老么深深的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现在他已看出这个人绝不是为了杜青文而来的。 像这么样的高手,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找人打架,因为他自己也一样,只要一出手,就没有打算让对方活下去。 他开始仔细打量罗烈,最后终于确定他非但不认得这个人,而且从未见过。 "你刚到这里?"他忽然问。 "不错。"罗烈目中露出赞许之色,一个人在狂怒中还能突然镇定下来,并不是件容易事。 "我们之间有没有仇恨?" "没有。" "你要我的人真是我," "不错,是你。"罗烈笑了笑,"这半个月来,你至少有十天晚上在这里。"红旗老么的心沉了下去:"你既然已注意了很久,今天想必不会放过我,是不是?"罗烈叹了口气:"你在那女人面前就像是个呆子,我实在想不到你竟是这么聪明的人。""你是不是一定要我死?" "至少也得打断你的一条腿。"他问得干脆,罗烈的回答也同样干脆。 "你为了什么?为了我是黑豹的兄弟?" 罗烈笑了。 他开始笑的时候,红旗老么突然大喝一声,凌空飞扑了过去。 他并没有真的打算要问罗烈为什么。 他自己杀人时,也从不会回答这句话的,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杀人。 这次罗烈没有闪避,反而迎上去。 红旗老么的拳击出,但罗烈的人却已从他肋下滑过,反手一个肘拳,打在他脊骨上。 他倒下,再跃起,右拳怒击。 可是罗烈已挟住他的臂,反手一拧,他立刻听见了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 一种令人只想呕吐的声音。 他没有吐出来。 罗烈的另一只手,已重重的打上了他的鼻梁。 他的脸立刻在罗烈的铁拳下扭曲变形,这次他倒下去时,也已不能再站起来。 现在正是午饭的时侯。 一只手伸进来,捧着个食盒,里面有一格装满了白米饭,其余的三个小格子,放的是油爆虾、熏鱼、油笋、小排骨和一只鸡腿,两只鸡翅膀。 这些都是波波平时最爱吃的菜。 只有黑豹知道波波最喜欢吃什么菜,这些菜难道都是黑豹特地叫人送来的。 不管怎么样,他心里至少还是没有忘记她。 波波的心却又在刺痛。 黑豹对她究竟是爱?还是恨?她对黑豹究竟是爱?还是恨? 这连她自己部分不清。 她并没有去接食盒,却将自己的身子,尽量紧贴在门后的角落里。 "饭来了,你不吃是你自己倒霉。" 门外有人在说,声音很年轻。 波波不响,也不动。 托着食盒的手缩了回去,却有双眼睛贴上了窗房他当然看不见角落里的波波,只看见空屋子"关在里面的人难道已逃走?"波波若是真的溜走了,他只有死,是怎么样死法,他连想都不敢想。 门外立刻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波波连呼吸都已经停顿,但心跳却比平时加快了好几倍。 门已开了。 一个人手里握着根铁棍,试探着走了进来,还没有回头往后面看。 波波忽然从后面用力将他一推,人已靠在门上,"砰"的关住了门。 这人好容易才站稳,回过头,吃惊的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没有意思。"波波用自己的身子顶住了门,看着他。 他也跟小白一样,是个不难看的年轻人,看来并不太狡猾,也并不太凶狠。 也许正因为他是个老实人,所以才会被派到这不见天日的地窖里,做这种无足轻重的人,若是凶狠狡猾的人,早已"窜上"了。 波波看着他,忽然笑了。 她的脸虽然已青肺,而且很脏,可是她笑起来,还是那么甜蜜,那么可爱。 波波本就是个甜蜜可爱的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迟疑着,终于回答:"我叫蔡旺,别人都叫阿旺。""阿旺。"波波吃吃的笑了,又道,"以前我有一条小狗,也叫做阿旺,我总是喜欢抱着它替它洗澡。"阿旺已涨红了脸:"你让开路,我出去端饭过来,饭还是热的。""你站在那里不准动。"波波忽然起了脸:"否则我就要叫了。""你要叫?叫什么?"阿旺不懂。 波波道:"我把别人都叫过来,说你闯迸这屋子里,关起门要强奸我。"阿旺的脸色变了。 他当然知道波波和黑豹的关系,无论谁动了黑豹的女人,那种可怕的后果他也知道。 波波眼珠子转了转,忽又笑道:"可是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几句话,我就让你走。"阿旺叹了口气。 他并不会对付女人,也不会打女人,尤其是波波这种人。 波波已开始问:"你当然不是一直都在这下面的,上面的事,你当然也知道一点。"阿旺只有承认。 波波咬着嘴唇,试探着问道:"你在上面的时候,有没有听人说起罗烈这名字?"阿旺居然一点也没有迟疑,就立刻点点头:"我听过。"他显然还弄不清黑豹、罗烈和波波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 波波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 "你几时听见的?" "今天早上。" "你听见别人在说他什么?"波波的心跳得更快了。 阿旺道:"我听说今天中午有个很重要的客人要来,他好像就姓罗,叫罗烈。"他显然也弄不清黑豹为什么要请这客人来的,红旗老么被抬回来的时候,他已下来了。 "今天罗烈要来?"波波的心却已沉了下去。 阿旺又点点头:"听说是来吃中饭的。" 波波握紧了手,指甲已刺入肉里:"是黑豹请他来的?""不错。"阿旺道,"听说他十二点来,现在已过了十二点,他想必已在楼上。"波波的背脊在发冷,全身都在发冷。 难道罗烈还不知道黑豹在怎么样对待她?难道黑豹已使他相信他们是朋友。 他们本就是像兄弟一样的好朋友。 罗烈还没有看到真实的证据,当然不会相信黑豹要出卖他,更不会相信一个瞎子的话。 她知道罗烈对黑豹的感情,知道罗烈一向很重视这份感情。 可是她也知道,罗烈只要一定进这屋子,就休想再活着出去。 "你是不是知道他已经来了?"波波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声音发抖。 "好像是的。"阿旺道:"我刚才听见上面有人说"客人已到,要准备开饭了。"他显然不知道这是件关系多么重大的事,所以又补充着道:"而且上面的人好像都很忙,本来应该下来换班的人,到现在还没有来。"上面的人当然很忙,黑豹想必已集中了所有的人,准备对付罗烈。 波波咬了咬牙,忽然用力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雪白结实的乳房。 阿旺又吃了一惊。 他从来也没有看过如此美丽的乳房,可是他不敢多看。黑豹的女人,非但没有人敢动,连看都没有人敢多看一眼的。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阿旺扭过头,声音在发抖。 波波冷笑道:"我正想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撕开我的衣裳?""我?是我撕开了你的衣裳?"阿旺更吃惊。 "当然是你。"波波冷笑着:"难道我还会自己撕开自己的衣裳,让你看我?"阿旺怔住。 这种事几乎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别人当然更不会相信他的话。 波波又道:"我现在若是将别人叫来,你想结果会怎么样?"阿旺连想都不敢想:"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他的脸上几乎已没有人色,声音抖得更厉害。 波波板着脸,冷冷道:"我不但要害你,而且要害死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也许只因为我喜欢害人。"波波眼珠子转了转声音又变得很柔和:"可是你假如肯帮我一个忙,我就饶了你。""你问我的话,我已全告诉你。"阿旺苦着脸道,"你还想要我干什么?""要你帮我逃出去。"阿旺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你要我帮你逃出去?你……你……你一定是疯了。""我没有疯,我清醒得很。" 阿旺道:"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没有人能从这里逃出去的。""以前也许没有人能逃得出去,但今天却不同。"波波说。 "有什么不同?" "今天上面的人都在忙着招呼客人,连应该来换班的人都没有来。"阿旺已急得满头冷汗,"绝对不行。" "绝对不行!"波波又在冷笑:"难道你想死?"阿旺不想死,他还年轻。 波波冷笑道:"你也该知道,现在只要我一叫,你就只有死路一条,无论你怎么分辩,黑豹都不会饶了你的,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也应该知道。"阿旺当然知道。 现在黑豹要杀一个人,就好像杀一条狗一样,根本用不着什么很好的理由。 阿旺用手背擦着汗:"就算我想要放你走,你也走不了。""是不是因为这里还有别人在看守?" 阿旺点点头。 "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人?"波波又问。 平时看守的人并不多,因为这里根本用不着大多人看守。 "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阿旺道,"可是其中有一个叫老铁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我根本不是他对手。"波波道:"假如我有法子对付他呢?" 阿旺还是在摇头:"就算你有法于对付他,就算你能走出这地方,也没有用。""为什么?" "因为这地窖的出口,就在客厅旁边,我们一走出去,立刻就有人发现的。"阿旺苦笑道,"所以就算我帮了你这个忙,我也还是只有死路一条。""黑豹和那姓罗的客人,现在都在客厅里?" "有客人来的时候,饭一向都是开在客厅里的。"阿旺老实回答,他也还没有真正摸清波波的意思。 波波忽然笑了笑,道:"难道你以为我是真的想逃出去?""你不是?"阿旺更不懂了。 波波说道:"我只不过想上去找黑豹,告诉他,我已经立下决心不跟他斗了,决心要好好的跟着他。""你为什么不等他下来呢?" "他现在还在气头上,说不定不肯下来的,可是只要一看见我,我再跟他悦几句软语……"波波嫣然一笑:"你应该知道他还是喜欢我的,否则就不会特地要你送那几样我喜欢吃的菜来了。 这一注她没有押错。看阿旺的表情,波波就知道那些菜果然是黑豹特地关照人送来的。 她心里突然又涌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可是她不愿再想下去。 "所以只要我能见到他,就没有事了,你非但不会死,而且一定还有好处。"阿旺迟疑着,显然已有点动心。 他并不是个很有理智的人,也并不会作正确的判断,事实上,他根本就没什么头脑。 有头脑的人,又怎么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做送饭的工友。 波波一步也不肯放松:"你帮了我的忙,我当然也会帮你的忙,黑豹既然喜欢我,我在他面前说的话当然会有效。"她微笑着,道:"所以只要我能上去,你也就有机会窜上了,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当然想得到这道理。"越笨的人,越喜欢别人说他聪明,这道理也是颠扑不破的。 阿旺眼睛里果然发出了光,却还在迟疑着:"可是老铁……"波波突然大叫:"救命呀,救命……" 阿旺脸色又变了。 幸好波波又压低声音解释:"他们一来,我们两个人一起对付。"这句话说完,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她的人一倒下,门就开了。 一阵脚步声响过,外面果然有两个人冲了进来,一个人身材又矮又壮,显然就是老铁。 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波波,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话是问阿旺的,但他的眼睛,却还是盯在波波的乳房上。 很少有人看见过如此美丽的乳房。 阿旺的脸色发青,吃吃道:"她……她好像突然病了。"老铁冷笑,道:"是她病了还是你病了?" "我……我没有病?" 老铁道:"你若没有病,怎么敢打她的主意?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他果然以为阿旺对波波非礼。 站在门口的一个麻子,眼睛也盯着波波的胸膛,冷笑道:"看不出这小子长得虽老实,胆子却不小。"老铁道:"你先带他出去看住他,我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麻子还在晕迷着,留在这里面的人,多少总有点便宜占的。 波波的胸膛,现在就像是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要占领这城市并不困难。 麻子虽然不愿意,但老铁显然是他们的老大,他不愿意也不行。 他只有将一肚子气出在阿旺身上,走过去伸手就给了阿旺个大耳光。 "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还不跟我走?" 阿旺垂着头,走出去。 他也有一肚子气,可是他还不敢动手。 等他们走出去,老铁的眼睛里已像是要冒出火来,俯下身,伸出了手。 波波动也不动,就让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乳房。 无论谁都难免偶而被狗咬一口的。 老铁整个人都软了,但两腿间却有个地方起了种显明的变化。 波波突然用出全身力气飞起一脚向他这地方踢了过去。 老铁一声惨呼,整个人立刻虾米般弯了下去,用手捧住了那地方。 波波已跳起来,按住他的头,用膝盖撞去。 这次老铁连惨呼都没有发出来,他晕过去时,脸上就像是倒翻了瓶番茄酱。 第一声惨呼时,麻子刚押着阿旺走到通道尽头。 听见这声惨呼,他立刻转身奔回。 但这时阿旺已从靴筒里抽出柄匕首,一下子从他脊椎旁的后心上刺了进去。阿旺虽然并不是凶狠的人但毕竟已在这圈子里混了两年,要怎么样用刀,他早已学会。 何况他对这麻子怀恨已不止一天,有一天,他睡着的时候,忽然发现这麻子竟在解他的裤带。 他本就是个不难看的小伙子,男人本就不一定喜欢女人的。 麻子倒下去时,波波已奔出来。 阿旺拔出了刀,看见刀上的血,手才开始发抖。 波波知道现在他正是最需要鼓励的时候,立刻赶过去握住他的手:"想不到你是这么勇敢的人,我一定永远忘不了你的。"阿旺果然笑了,笑得虽勉强,却总是在笑:"我也想不到你真能对付老铁。"波波嫣然道:"你若以为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你就错了,我也有两下子的。"她对自己的身手,忽然又有了信心,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总可以帮罗烈一臂之力。 她拉紧了阿旺的手:"我们快上去。" 阿旺点点头,眼睛忍不住往她胸膛上看了两眼:"你的衣服……"波波嫣然道:"你替我拉起来好不好?" 阿旺的脸又红了,正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替她拉上衣服。 就在这时,突然有寒光一闪。 一柄斧头从后面飞过来,正好劈在阿旺的头顶上。 鲜血飞溅而出,红得可怕。 阿旺也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来,就已倒下,倒在波波脚下。 "波波的脸色也发青,抬起头,就看见一个长着满脸大胡子的人,正慢慢的走过来,手里还握住柄斧头…… 第十四章 扭转 十二点四十五分。 一个斯斯文文,眉清目秀的侍役,用一双很漂亮的手,在替罗烈斟酒。 他的手已从罗烈肩后伸过来,是用两只手捧住酒壶的。 黑豹虽然没有看他,却知道只要这两只手一分开,就会有条钢丝绞索勒上罗烈的咽喉。 他看过秦松被绞杀时的样子。 他相信陈静绝不会失手。 谁知这时罗烈却突然站起来,从裤袋里拿出块手帕,擦了擦嘴。 然后他又坐下。 但这时机会已错过,酒已斟满,陈静的手只好收了回去。 他脸上并没有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他知道以后一定还会有机会,一杯酒很快就要喝完的。 黑豹也知道,他已准备只要酒一斟满,他就立刻要罗烈干杯。 这时陈静已走到他身后,在替他斟酒。 黑豹看到这双很漂亮的手从自己肩后伸出来,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 就在这时,陈静的手已分开,手里的酒壶"当"的掉在桌上。 他手里已赫然多了条钢丝绞索,用一种无法想像的速度,往黑豹的脖子上勒了过来。 无论谁也想不到这一个变化,但陈静自己却也没有想到这件事。 他想不到自己也有失手的时候。 黑豹的反应,更快得令人无法想像。 他突然低下头,张开口,用牙齿咬住了那条钢丝绞索。 他的手又向后撞去,一个时拳,打在陈静的小腹上。 陈静立刻疼得弯下了腰,"砰"的头撞着了桌子。 黑豹的另一只手,已闪电般劈下,劈在他左颈后的大动脉上。 陈静倒下去时,整个人都已软得像是个被倒空了的麻袋。 大藏静静的看着,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罗烈也在静静的看着,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这变化他竞似并不觉得意外。 黑豹抬起了头,看着他们,脸上居然也完全没有表情。 三个就这样静静的对面坐着,对着看看,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开口。 客厅里忽然变得静寂如坟墓。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豹忽然自己倒了杯酒,向大藏举杯:"我敬你。"大藏也举起了酒杯,道:"干杯?" "当然干杯!" "为什么干杯?" "为你!"黑豹一饮而尽:"我佩服你。" 大藏笑了笑:"我也佩服你。" "哦?" "我想不到陈静会失手的。"大藏微笑着:"我对他一向很有信心。""我也想不到你敢冒这种险。" "哦?" "你自己也说过,无论谁要杀人,都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大藏承认:"我说过。" "你敢冒这种险,当然有原因。" 大藏也承认。 黑豹突然转过头,盯着罗烈:"原因就是你?"罗烈笑了笑。 黑豹冷冷道:"若不是有你在后面撑腰,他绝不敢冒这种险的,因为他知道。只要陈静一失手,他们两人都非死不可。"罗烈并不想否认,也不想开口。 黑豹盯着他,忽然问:"他们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认得的?""就在他回来的第二天。"回答的不是罗烈,是大藏。 "是他去我你的?" 大藏摇头:"他当然不会来找我,是我特地去拜访他的。""你怎么知道他回来了?怎么会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我们组织喜鹊之前,我已到你的家乡去打听过你的底细。"大藏淡淡的笑着:"我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石头乡里的人,当然都知道罗烈和黑豹的关系。 大藏又道:"所以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不过一直问不出他的行踪而已。""这次你怎么知道的?" "陈瞎子。"大藏道:"你本不该忽视陈瞎子这个人的,你本不该忽视任何人的,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他本身的价值。"黑豹冷笑。 这是句很有哲学思想的话,这种思想他还不能完全接受。 对于人的价值,他也不能完全了解。 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受了金二爷的影响,他将大多数人都当做了他的工具。 罗烈道:"所以你也不该忽略梅子夫人的。" 黑豹终于动容:"你见过她?她没有死?" "她没有死。"罗烈道:"高登虽然是个杀人的枪手,但却绝不会杀一个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女人。"罗烈的眼睛,竟似带着种惋借之色,看着黑豹,又接着道:"你不该低估高登的,也不该低估了梅子夫人。"黑豹咬着牙:"难道也是她去找你的?" "是她去找我的,她告诉了我很多事。"罗烈叹息着:"因为她对高登很感激,却无法报答,所以才将这份感激报答在我身上。"黑豹的脸已发青:"说下去。" "我并不是个越狱的逃犯,是她保我出来的。"罗烈正在说下去"到了汉堡后,她很快就筹足了一笔钱,汉堡本就是个女人最容易赚钱的地方,尤其是懂得用手段的美丽女人,她的年纪虽然大了些,但却还是个很美的女人。"黑豹冷笑:"她是个婊子,老婊子。" "幸好这世界上偏偏有很多男人,都看不出女人的真实年纪,尤其是从异国来的女人。"这的确是件很奇怪的事。 就在这大都市里,也有很多外国小伙子,找的却偏偏是些年纪已可做他妈的女人。 何况梅子夫人一向很懂得修饰,风度也一向很高贵,汉堡又恰巧有很多腰缠万贯的暴发户。 暴发户最喜欢找的,就是高贵的女人,比他们自己高贵的女人。 固为高贵的女人,可以使他们觉得自己也高贵了些,就正如小姑娘可以使老头子觉得自己年轻一样。 "她保出了我,就叫我赶快到这里来,因为她已看出你是绝不会放高登回去的。"女人总有种神秘的第六感,总可以看出很多男人看不出的事。 黑豹握紧双拳,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的确疏忽了很多事。 我本该亲手杀了那婊子的。 "我来的时候,高登已死了。"罗烈黯然道:"我知道他一定是死在你手里的,他绝不是个会跳楼自杀的人。""你很了解他?" "我了解他,就好像了解你一样。" 罗烈看着黑豹:"可是,我想不到你竟变了,而且变得这么多、这么快、这么可怕"大藏忽然也叹了口气,说道:"这大都市就像是个大染缸,无论谁跳进这大染缸里来,都会改变的。"他凝视着黑豹,又道:"可是他说得不惜,你实在变得大多、太可怕了。"黑豹冷笑,他只有冷笑。 "就固为我觉得金二爷的做法太可怕,所以才帮你除去了他。"大藏叹息着:"可是现在我忽然发现,你已经变成第二个金二爷了。""所以你就想帮他除去我?" "这不能怪我。"大藏淡淡道:"你自己也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要除去我的,因为我知道的秘密太多。""就因为你已准备对我下手,所以才先想法子杀了秦松。"大藏点点头,道:"因为我知道秦松一直对你很忠实,如果杀了他,就等于毁了你自己一只左手一样。"黑豹的额上,已凸出了青筋。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的错误,只可惜已太迟了。 发现得大迟的错误往往就是致命的错误。 "你不该杀秦松的,却杀了他,你本该杀金二爷的,但你却让他活着。"大藏似在惋惜"你总该知道,金二爷对人也有"很多好处的,等大家发现你并不比金二爷好时,就会有人渐渐开始怀念他了。"这当然也是个致命的错误,但黑豹本来并不想犯这个错误的。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杀他。"大藏忽然道,"你是为了波波。"波波!提起了这名字,罗烈和黑豹两个人的心都在刺痛。 "无论如何,她总是金二爷的女儿,你若在她面前杀了金二爷,她才会真正的恨你一辈子。"大藏悠然道,"看来你并不想要她恨你。"黑豹额上的青筋在跳动,忽然大声道:"她也是个婊子,可是我喜欢这婊子,为了她,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不像你,你才真正是条冷血的秃狗!"大藏静静的听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黑豹骂的就好像根本不是他。 罗烈的脸却已铁青,额上也已因愤怒而暴出了青筋:"你喜欢她?你明明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却是我的朋友!"黑豹怒吼着道:"我就喜欢她,无论你是她的什么人,我还是喜欢她!你若真的对她好,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你以为那才是对她好?你知不知道寂寞是什么味道?"罗烈的声音已嘶哑:"你喜欢她?她是不是也喜欢你?"黑豹全身突然发抖,突然站起来,瞪着罗烈,眼睛里似已喷出了火。 野兽般的怒火。 罗烈也慢慢的站起来,瞪着他。他们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客厅的楼梯下,已走出了两个人。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带着个农衫不整,苍白憔悴,却仍然美丽的女孩子波波。 她全身也在不停的发着抖,抖得就像是片秋风中的叶子。 黑豹刚才说的话,她全部已听见。 "我喜欢她……而且无论什么事情我都愿意为她去做……"他说的是真话? 为什么他从不肯在她面前说真话? "你喜欢她?她是不是喜欢你?" 她知道黑豹无法回答这一句话,连她自己都无法回答。 看到他们站起来,像野兽互相对峙着,她的心已碎了。 这两个男人,都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男人,都是她永远也忘不了的男人。 他们本是朋友,但现在却仿佛恨不得能将对方一口吞下。 这是为了什么? 波波当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她本想冲出去,可是她的脚已无法移动,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站在那里,无声的干流着泪水。 她本该冲过去,冲到罗烈怀里,向他诉说这些年的相思和痛苦。 但现在她心里却忽然起了种说不出的矛盾。 一种她自己永远也无法了解,永远也无法解释的矛盾。 这是不是因为她已对黑豹有了种无法解释的感情?还是因为罗烈已变了? 罗烈也已不是她以前深爱着的那个淳朴忠厚正直的少年,也似已变成了个陌生人。 她本来以为黑豹才是强者,本来以为罗烈已被他踏在脚下。 情况若真是这么样的话,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去救罗烈——人,本来就是同情弱者的,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波波这种女人。 但现在她忽然发现,被踏在脚下的并不是罗烈,而是黑豹。 黑豹的眼睛像是一团火似的,罗烈的眼睛却冷酷如刀锋。 他盯着黑豹,忽然一伸手,手里已多了柄枪:"我本该一枪杀了你的,可是我不愿这样做。 黑豹冷笑。"这么样做太简单,太容易,我们的事,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解决的。"罗烈也在冷笑,突然将手里的枪远远抛出去。 黑豹的瞳孔在收缩,整个人都似已收缩。 罗烈冷笑道:"你一直以为你可以打倒我,现在为什么不过来试试?"他的冷静也正如刀锋。 他正在不断的给黑豹压力:"但你最好不要希望你的手下会来帮你,能帮你的人,都已死了,没有死的人,都已看出了你的真正价值。"客厅外的一群人,果然全部静静的站着,就好像一群看戏的人,冷冷的看着戏台上的两个角色在厮杀,无论谁胜谁负,他们都漠不关心。 "你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跟你本就没有感情,你在利用他们,他们也一样在利用你。"罗烈的压力更加重,"你现在已完全没有一个亲人,一个朋友,你现在就像是被你打倒的金二爷一样,已变成了一条众叛亲离,无家可归的野狗。"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击倒黑豹的把握,可是他一定要击倒黑豹。 所以他必须不断的压榨,将黑豹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榨出来。 他早已学会了这种法子。 波波忽然发现罗烈真的变了。 每个人都会变的。 唯一永恒不变的,只有时间,因为时间最无情。 在无情的时候中,每个人都会不知不党的慢慢改变。 连树木山石,大地海洋都会因时间而改变,连沧海都会变成桑田,又何况人? 波波忽然发现罗烈竟也变得和黑豹同样残酷,同样可怕。 他对黑豹用的这种法子,岂非也正是黑豹对别人用的法子。 但黑豹毕竟是坚强的,他并没有被榨干,并没有崩溃。 至少别人还看不出他已在渐渐的崩溃。 他不能等着自己崩溃,他此刻已必须出手。 但罗烈实在太冷静,就橡是一块岩石,一座山,完全没有任何可以攻击的弱点。 大藏已悄俏的退开了。 他脸上还是带着微笑,眼睛里充满了信心。 难道他已算准了罗烈必胜? 黑豹突然觉得一般无法抑制的怒火冲上来,他的人已跃起,越过了桌面,扑过去,看来就像是一条愤怒的美洲豹。 他的脚飞起,踢向罗烈的咽喉。反手道! 这一脚本应该是虚招,他真正的杀着本该在手上。 但罗烈并不这么样想。 他知道黑豹绝不会用这种手法来对付他的,因为这种手法他远比黑豹更熟悉,他退后,翻身,挥手猛砍黑豹的足踝,罗烈再退,再挥手,但黑豹整个人已经凌空扑了下来。 他并没有用出奇诡的招式来,因为他也知道无论多奇诡的招式,都不能对付罗烈。 他用的是他那种野兽般的力量。 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想,无法思议的力量。 罗烈忽然发现自己错了,他本不该让黑豹太愤怒的,他发觉这种愤怒的火焰,已将黑豹身上每一分潜力都燃烧了起来。 就像是大地中突然喷出了石油,石油突然被燃烧,这种力量,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 罗烈心里突然起了种恐惧。 恐惧有时虽然能令人变得更坚强敏锐,但无论谁在恐惧中,都难免会判断错误。 罗烈已判断错误。 黑豹的右手横扫,猛劈他的颈,他侧身闪避,出拳打向黑豹右肋下的空门。 谁知黑豹这一着根本没有发出,招式已改变,左拳已痛击在他小腹上。 反手道! 这本是罗烈自己创出的手法,但是他的判断却有了致命的错误。 他认为黑豹绝不会使出这一着,却忘了一个人在愤怒时,就会变得不顾一切的。 罗烈立刻疼得弯下腰,黑豹的右拳已跟着击出,打在他脸上,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仰面跌倒。黑豹已冲上去,一脚踢出。 这已是致命的一脚。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了一声惊呼:"你不能杀他!"这是波波的声音。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听得出波波的声音。 他的动作突然僵硬,整个都似已僵硬。他也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死关头,他本不想听波波的话,可是他的感情却已无法被他自己控制。 那是种多么深遂多么可怕的情感。 就在这一瞬间,罗烈已有了反击的机会。他突然出手,托住黑豹的足踝一拧。 黑豹的人立刻跟着被拧转,就像是个布袋般,被重重的摔在地下。 波波已冲出来,无论如何罗烈毕竟是她思念已久的人,毕竟是他的未婚夫。 可是她冲出来时,黑豹已被击倒!已因她而被击倒! 她的人也立刻僵硬,僵硬得连动都不能动。 这时黑豹已挣扎着翻身,可是他的人还没有跃起罗烈的拳头已打在他鼻梁上。 他眼前一阵黑暗,接着就听见自己肋骨被打断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完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去看了波波一眼,就在他倒下之前,还看了波波一眼。 他的眼睛里竞没有仇恨,也没有怨尤。 他的眼睛只有一种任何人无法解释,无法了解的情感。 也许别人看不出,但波波却看得出。 黑豹已软瘫在地上。他挣扎着,起来了五次。五次都又被击倒。 现在他的人也已像是个空麻袋。 大藏长长吐出口气,知道这一战已结束,这一战的胜利者是他。 他永远都不会失败的,因为他用的是思想,不是拳头。 罗烈已喘息着,奔向波波,搂住了波波的肩:"我知道你受了苦,可是现在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了……完全过去了。"波波也知道,也相信,可是她的眼泪反而流得更多。 这是不是欢喜的眼泪?他的仇人已被击倒,已永远无法站起来了。 但黑豹真的是她仇人?她是不是真的那么仇恨他?是不是真的要他死? 那满脸的胡子的大汉已走过去,手里还是紧握那柄斧头。大藏向他挥了挥手,指指地上的黑豹。他知道罗烈绝不会在波波面前杀黑豹的,他必须替罗烈来做这件事。这满脸胡子的大汉,本是金二爷的打手,却也早已被他收买了。 他不但善于利用思想,也同样善于利用金钱。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就结合成一种谁也无法抗拒的力量。 满脸胡子的大汉点点头。他当然明白大藏的意思,他手里的斧头已扬起。 他没有看见波波突然冲了出去,谁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冲出去,扑在黑豹身上。 就在这同一秒钟之间,利斧已飞出! 寒光一闪!利斧深深的砍人了波波的后心——这当然也是致命的一斧。 波波竟咬着牙,没有叫出来。 她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紧紧的抱住了黑豹,就像是已下定决心,永远再也不松手。 可是她的手已渐渐发冷。她努力想睁大眼晴,看着黑豹,想多看黑豹几眼。 可是她的眼睑已渐渐沉重,渐渐张不开来。"我害了你……可是我……"这句话她没有说完,可是也已用不着说完了。每个人都已明自她的意思!"你喜欢她,她是不是也喜欢你?"这句话也不需回答。 波波已用她自己的生命,回答了这句话。"我爱你!"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说过,也不知说了多少次,但却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她用这种方式说得更真实。天上地下,千千万万年,都绝不会有人比她说得更真实。 黑豹紧紧的咬着牙,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只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波波抱了进来,挣扎着走出去,他已不愿再留在这里。 那满脸胡子的大汉,想过去拦住他。罗烈却突然道:"让他们走!"他的脸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一种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无法了解的痛苦。 也许连他自己都无法了解,这究竟是伤心?是嫉妒?是失望?还是一种人类亘古以来,就永远也不能消除的空虚和寂寞? 胡子大汉看了大藏一眼,像是在问:"是不是让他们走?"大藏也点点头。 他知道现在已没有留住黑豹的必要,因为黑豹的心已死了。 一个心已死了的人,绝不可能再做出任何威胁他的事。 这种人根本已不值得他重视。所以黑豹走了出去,抱着波波走了出去。 门外阳光灿烂,大地如此辉煌,生命也毕竟还是可爱的。可是他们的生命,却已结束。 大藏是不是会帮罗烈代替他的位置?大藏当然不会坐上第一把交椅的,因为他知道那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他永远都在幕后,所以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罗烈将来是不是也会落得和黑豹、金二爷一样的结果? 这件事黑豹根本就没有去想,也不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他怀抱中的人。 波波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扶起我的头来,我不要低着头死!"她活着不肯低头,死也不肯低头。 黑豹扶起了她的头,让她面向着阳光。阳光如此灿烂,大地如此辉煌,可是他们…… 黑豹本也绝不肯低头,绝不肯低头,绝不肯流泪的,可是现在,他的眼泪已一滴滴落在波波苍白的脸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