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样的女人》 第一章 “雪湖山庄”一片断垣残壁! 末春的萧冷夜色,为庄院的破晓添上几缕凄沧。往日巍峨的屋宇一夜之间烧成灰烬,雕梁画栋压根儿承受不住烈火的攻击。薄薄轻烟在空气间晃漾着,笼罩整片废墟。 “楼先生,我们得手了。”一个小角色上前禀报。 楼定风挺立于半山腰的寒风之中,凝视脚下凄凉哀鸿的景象,严峻的面容找不出一丝同情,也找不出一绺喜色。 “施家人呢?”淡漠的浑沉嗓音恰好配合他一脸的无动于衷。 “死了,逃走的余孽也跑不了多远。”他的得力助手江石洲用同样冷漠的语气回答。“他们不会立刻死亡,但铁定熬不过两天。”他掏出一个白色瓷瓶。“这种‘番红草’的致命毒性最长可以潜伏四十八个小时,是非洲‘咯瓦族人’的独门剧毒,也只有他们调配的解药才能解毒。伤者若不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服上解药,纵使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了。咱们的人在饮水中下了药,又用吹箭射倒所有中毒较浅的人,施家满门不可能逃得过这劫。” “你确定这次的行动布署妥当,不会替我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其实,在行动之前楼定风已经亲自检验过所有环节,然而性格中谨慎的一面嘱咐他不可掉以轻心。 这份谨慎,是他耗费了太大的代价才学习来的。 他痴长了三十二年,生命中一半的时间都花在筹划此次的复仇行动上。而今,他成功了。 “应该不会出差错。”江石洲皱着眉头沉吟。“‘番红草’属于神经性剧毒,中毒者的中枢神经首先受到破坏,进入恍惚状态,失去正常的表达能力,所以,即使他们途中遇上任何人,也无法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更何况附近人烟稀少,事情泄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别让我听见‘应该’两个字!”他的鹰眼刺向助手。“警方那边也依照我的安排布置好了。” “嗯。”饶是江石洲跟在他身旁见惯大风大浪,仍不由自主被他的目光所震慑。“我已经派人把不利的证据偷偷送进一公里外的流民窝,那群流民无恶不作,名声向来不好,警方不可能怀疑到我们身上,正好也可以藉着这个机会让警方有理由铲除他们。” 很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向来憎恶计划好的事情脱出掌握。 “走吧,下去看看。” 山坡上的一行人以他为首,缓缓踏上受春露沾湿的泥泞小径。路的尽头,横陈着“流金岛”最大的私人产业──“雪湖山庄”。 “流金岛”位于南太平洋,是个独立为政的小岛,居民以华裔移民为主,几乎算是变相的中国殖民地,不论语言、文化都是泱泱中华的翻版。岛上丰富的金矿藏址令十二万岛民个个都小有财富。 曾经,岛上的三大家族掌握了全岛的经济动脉,连岛国政府也不得不看他们脸色行事。 楼定风犹记得昔时岛上楼、施、唐三家各领风骚的盛况,当时他才十二岁,是楼家第三代长孙,然而他也记得,三大家族的友谊并没有延续多久,在他刚过完十二岁生日的四天后,施、唐两家便联手灭了楼家,政府单位也在他们的贿赂之下将案子压下来,楼家的血案就此成为无头公案。 在金钱面前,原本就没有真正的友谊。 年幼的他之所以能逃过一劫,全赖在母亲临时替他报上国际儿童夏令营的空缺名额。否则,今日的楼定风也不过是一捧黄土。 而后,陪同他出国的保姆接获楼家出事的消息,立刻将他送往国际救援组织寻求庇护,自己则消失得无影无踪,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从此以后,他辗转沦落在国际寄养组织之中,隐姓埋名,俨然注定了如此这般地过完庸庸碌碌的一生。没想到二十岁那年,瑞士国家银行的调查员透过种种管道找到他,将父亲生前成立的信托基金正式交由他自由使用,他的人生及复仇计划才真正展开。 幸亏父亲成立这个为数可观的基金时并没有将它列入公司的帐目,敌人完全不知道要追查;再加上瑞士银行的调查员从警方档案中找不到他的验尸报告,不死心,一路追查下来,终于让二百五十万美金的信托基金物归原主。 经过十几年的蕴酿、计划,他顺利在两年前摧毁本来就日渐衰微的唐家,并且在今天以血债血还的方式,让二十年前负责铲除楼家三十七条人命的施氏一并从地球上消失。 纵目凝望“雪湖山庄”的满地疮痍,他并不感到开心,杀戮向来不是他的手段,然而,这份血海深仇太沉太重,令他无法说服自己改变计划。 这几年来,他学会的第二个教训就是,对敌人慈悲等于毁灭自己。 雇来的打手绕过焦味刺鼻的瓦砾走向他。 “楼先生,哪里有个女人还没断气,您打算……”对方不痛不痒的咬着牙签,仿佛杀个人只是举手之劳。 楼定风考虑片刻。“带我过去看看。” 他跟随打手走向一处坍塌的墙边,立时在墙角发现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娇小身躯,薄薄的白色睡袍抵挡不住寒意的侵袭,潮湿而纠结的长发覆住半边脸颊。 “她是施夫人?”他微微纳闷,以庄内的方位来推断,这个房间应该是女主人的卧室。 “看看就知道了。”江石洲上前撩开她的长发。 无名女子似乎被陌生的碰触震慑住,忮颤的身子重重抖了一下。随着黑发被撩开的动作,众人首先看见她白皙颈项上的吹箭。楼定风暗叫可惜,他原本还想留个活口,问清楚施家目前的景况,确定没有漏网之鱼,现在显然是不可能了。 她的身上既然中了吹箭的毒性,即使中毒时间还不久,经过急救之后可以保得住一条命,但是大脑的中枢神经势必多多少少受到一些损害,谁也不能保证她会不会变成痴呆或植物人。 情况非常明显,倘若她的身份无足轻重,他没必要费心救回她。 江石洲终于完全拨开她的乱发,一张苍白得连嘴唇都看不见血色的脸庞映入众人眼帘。 楼定风硬生生收回他正欲离开的脚步。 “她是……”江石洲忍不住惊呼。 是她! “留下活口!”他当机立断。 “你可知道她是谁?”江石洲被他的决定吓了一跳。“她是章律师的女儿。我们搜集的资料上解释得清清楚楚,当年施、唐两家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接收楼氏,全靠章律师替他们伪造文书,政府官员那儿也全靠他贿赂、打通关节,才把楼家的案子压下去,你难道忘了?再说,她也是你的死敌施长淮的未婚妻。” “我说,留下活口。”他恍如未曾听见旁人的呼声。“送她到医院去,告诉院长,如果救不活她,‘乘风集团’收回所有的经济援助。”他淡瞟着左右手,“善后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我先回去替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做准备。” 而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仿佛对身后的女子不知心,仿佛他早已忙却她清甜白皙的俏脸。 但,离开废墟的同时,心中却反覆浮现着适才那张呆滞的脸庞。 她曾是如此灵黠,如此优雅…… 章水笙。 好麻! 麻木的感觉一直从脑部扩散到手脚、趾尖,发梢……她不能动!半点也动弹不得! 远方传来一个模糊的呻吟,她听不出是谁的声音,隐约像个女人在呼痛……而后,视线朦胧中,她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拿针搓她的手臂。 好痛!为什么扎我?放开我! 她想呼救,请人来帮助她,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如何开口说话。“他”为何没来救她? “他”…… “他”是谁? ……不记得了,只知道,他应该陪在她身畔的,他向来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他在哪里? “长……”她想叫出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竟然记不起来。“长……” 她好慌乱,但无论如何也捉不住那个飘浮的名字,麻痹的感觉满溢出脑海,淹没整副身子。噢,她就要再度晕过去了,她不想再睡着,却敌不过睡神的引诱…… 也好。她漾出一丝苦笑,睡吧!在睡眠中,没有痛苦,没有梦…… “她在笑。”而且笑得好凄迷,好美丽。一个缠绵病榻两个多星期的女人怎可能还美丽起来? 她的脸颊消瘦,脸色苍白,然而她仍然令人心疼地美。楼定风察觉自己正在抚摸她的容颜,立刻缩回手。 不,他不再对她有遐思,早在四年前她险些害他性命之时,他便已看穿了章水笙的蛇蝎心肠。 “那可能只是脸部肌肉的短暂抽搐。”脑科权威宋医师对那抹笑容提出见解。“她的大脑皮质组织遭受永久性的损伤,对外来刺激反应比较迟钝,好歹需要一年半载的修养和复健才能够勉强恢复正常,现在不可能笑得出来。” “她醒来之后,会有什么后遗症?”了扑朔迷离的眼光扫过水笙的脸。 “我也不敢确定。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记忆系统已经受到严重的损害,势必流失某些记忆。心理学临床的失忆现象通常导因病患的心理因素,然而她的失忆现象却是脑组织受损的结果,属于永久性的。至于她的表达能力或体能方面是否受到任何影响,则必须等等到醒过来之后才能知晓。”换句话说,她很可能变成白痴、瘸子、哑巴,甚至没有反应的洋娃娃。 施家的血案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警方已经掌握了破案的线索,铲除那窝游流民,而最有嫌疑的楼定风也拥有强而有力的不在场证明。血案发生当夜,政治大老的女儿孙小姐指出他当时正在她闺房里,陪着她一起酣然入梦,凌晨才离开。 明白人立刻联想到二十年前的楼家惨案。大家也清楚,昏庸的岛国政府只要经过适当“游说”,乐意对很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因此这件刑案很可能和二十年前那桩一样,随便捉个替死鬼做数。 宋医师不无遗憾地摇摇头。他并不清楚楼定风和章水笙的伤势有什么关联,只能接受他对警方发布的说词,那天早上他离开一位红粉知已的宴请时,在回别馆半途中巧遇受伤的水笙,于是对她伸出援手。 “嗯,我知道了。”楼定风的视线移向窗外的阳光。“我明天再来。” 私人花园里,新缘小池塘。楼定风静静坐在凉亭里,还记得结识章水笙的那日,天气也如同此时的蔚蓝。 说来奇怪,四年来,每回想起施家人,首先浮现脑中的影子总是她。严格说来,她还算不上是施家的人,然而当她父亲过世之后,施家慨然对这个小孤女伸出援手,自十五岁起她等于吃施家的奶水成长,而后更成为天之骄子施长淮的的未婚妻。 如果他不曾出现,想必章水笙后半生的日子将会快活而甜蜜,生一窝可爱的小娃娃,无忧无虑活到老。 但是他出现了,不仅催毁了她的象牙塔,也损害了她的躯体。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这是她首度看到他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当时他吃了一惊,体内的每根神经紧崩到极点。根据内线消息,施家依然留着两大家族家长与他父亲的合照,莫非她看出什么? “是吗?”他故意摆出一副不经意的神情。“我只是个打零工赚旅费的职业流浪汉,凑巧来‘雪湖山庄’打打杂,怎么可能令你觉得眼熟?” 水笙歪着头打量他。他的外表和气质一点也不像个“流浪汉”。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不羁倨傲的人正适合四海为家,水泥森林只怕关不住他。 “真的,我觉得你长得很像‘萧峰’。” 楼定风忍俊不禁。好可爱的大女生,她和施家有什么关系?看她样子顶多二十岁,八成还是个学生。他明知自己这次私下混入敌人的阵营里探听消息,不宜太明目张胆,引人注目,却依旧忍不住和她攀谈。 “萧峰只是金庸笔下的小说人物,又没有实体,你怎么知道他长得像我?” 水笙漾开清艳的笑容,这个陌生男人不问“怎知我长得像他”,却问“怎知他长得像我”,由此可知,他确实自傲。 “因为我想象中的萧峰就似你这副模样。”他还想说些什么,远方倏忽传来叫唤的声音。“他们叫我回去吃饭了,明天再来找你聊天。”疑细的身影潇洒地跑开,跑到半途,忽然回头。“先生,我叫章水笙,你怎么称呼?” 章水笙?他被这个名字弄愣了半晌,心头所有的好感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姓林。”楼定风随口敷衍过去。 章水笙,她的父亲是迫害他家族的帮凶──从此以后楼定风对她留上了心,只是偶尔仍然会怀疑,上天是否太眷顾她了?身为“帮凶的女儿”,为何她能拥有如此清甜纯净的气质,仿如仙子? 虽然,事实证明仙女般的人儿其实蕴藏着妖女的心肠,日后他仍旧不时会想起,如果她不曾出卖过他,如果她不曾害他险些死于非命,今天他是否就会放她一条生路? 醒来之后的她,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早上在她脸上看见的笑容,当真是错觉? “楼先生,”佣人急匆匆跑过来,“医院有消息,章小姐忽然醒了。现在的情况很复杂,请您立刻过去看看。” “情况复杂?” 她醒了,而了还没决定要怎么处置她,情况还可能更复杂吗? 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医院,来到病房门口,马上知道情况绝对如同佣人所说的一样“复杂”。必竟一个堂堂脑科权威抱头鼠窜,被三根针筒追杀出病房,情况不可能单纯得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及时替宋医师接住射向后脑的针管。 “她……她……”宋医师惊魂未定,恐惧的眼神瞟向他。“她很悍。” “悍?”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听见这种答案。“她不是病得奄奄一息,快没气了吗?” 宋医师的脸胀成猪肝色。“她一看见陌生人就拿东西乱砸,不肯让医护人员接近她,偏偏这里的每一个人对她而言都是陌生人,我上哪儿去找一张她还记得的熟面孔?” “啊!”又有一个男护士被餐盘和枕头砸出来,里头还掺杂了一声尖锐的女生尖叫。 他和章水笙交谈过几次,依稀可以分辩出这副嗓门确实属于她。原来女人无论平时多么优雅,尖叫起来通通一样泼辣。 “我进去看看。”他马上获得无数受害者支持和鼓励的眼光。 头等病房里比刮台风过境的灾情高明不到哪里去,除了沉重的病床和家俱留在原地,其他细碎物品全扔在地上,衣服、茶怀,连单人沙发也倒扣住墙角。 他的肚子里霎时升起一把火。 太过分了!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撒泼撒蛮,病人也一样。 “你在胡闹些什么?给我出来!”十坪的空间乱七八糟的,独独不见那个破坏王。 “她在那里。”护士探进一颗头,小心翼翼指着那张翻倒的沙发椅。 楼定风看了更火大。她倒好,三两下搞得天下大乱,自己躲进安全的地方寻求掩护。 “出来!”他翻开沙发椅,底下立刻露出她缩颤的背影。 “楼先生。”一窝人围在门口对他警告。“小心,她有暴力倾向。” 他又好气又好笑。这些医师护士是怎么回事?安抚病人的事不是应该由他们来处理吗? “章水笙,我在叫你,你听见没有?”仅仅望着她的背影,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翻腾的情绪,他居然同情她!她既是楼家的死党,又曾陷害他,他居然还同情她。 楼定风,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章小姐还好吧?”他回头迎上水笙的专属护士。 “她……她不认得任何人,情绪非常慌乱……其他的事情您最好自个儿问宋医师。”护士偷瞄他一眼。吓死人了,从没邮过任何人可以把脸皮崩到那种程度,完全不需要拉皮手术的协助,他的长相已经够严峻骇人,自己还不懂得节制一些,将来怎么娶得到老婆? “ㄔ……”角落的病人终于有了动静。“ㄔ……” 她想说什么?他蹲下来,与她同样的高度。“水笙。” 她缓缓地抬起头,眸珠中蕴藏着泪水。“ㄔ……” “吃?你想吃东西?” “ㄔ……”泪水悄悄滑落苍白的容颜。 “你在说些什么?我扣不懂。”他罕少产生如此深的挫折感。“宋医师?” “她的语言可能受到一些影响,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健,应该可以渐渐恢复,这种事情急不来的。”宋医师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她对你似乎没有排斥的心态,这是好现象。” “ㄔ……”她突然扑进楼定风的怀里,滚滚而下的珠泪在两秒钟内沾湿他的衬衫前襟。“你、不走、不!” 他明白了! 奇异地,他忽然了解她试图表达的涵义。 “我不会走开。”了的嗓音出奇地暗哑。 “她记得你。”宋医师张大眼睛,“你看看她的反应,他认识你!” 楼定风扶起她,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望进她眼底。杏形的眼中荡漾着无法解读的情绪,和她偷瞧其他人的畏惧神情不同。 “是吗?水笙,你认得出我?” 她的秀容晃过一抹迷惑,长长的扇形睫毛眨了两下。“你……ㄔ” 他的心脏揪了一下。看来她并未认出他,下意识却告诉她可以信赖他。 水笙,你真的不怕我?你应该怕的,在这个房里,我是唯一打算伤害你的人。 “楼先生,您有什么打算?”宋医师马上联想到最实际的问题。“您当然没有收留她、照顾她的责任,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又举目无亲。我想,院方应该会按一般程序,要求社会福利局派人来安顿她。” “不!”他的反应过速而决断。 章水笙是他的!既再落入他的手中,任何人都别想带走,除非他厌倦了她。 “我会照顾她。”他缓和一下自己太过激烈的语气。“等到她可以出院时,我会带走她,不用烦劳社工人员。” “可是……”宋医师还想争辩,一旦迎上他冷冽的眼神,千言万语马上化为唾沫吞肚子里,何苦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病人冒犯岛上的新贵财阀?“好,那……就这么办了。” 怀中人儿轻轻蠕动一下,她生命中最黄金的时光就此被两个陌生男人决定,而她却无能改变,甚至连清楚的意识也没有。 不,他不会再为她动用自己少得可怜的恻隐之心。 “你……ㄔ”波光潋滟的眼中依然洋溢着迷惑。 “她究竟想找谁?”专属护士走进来凑热闹。 楼定风并不直接回答。 “ㄔ……”昏茫的病人固执追问着。 他低眸凝视她。 是!他知道她想找谁,但是他不会理会她的问题,永远不会!这是他最大的报复。从今而后,章水笙的生命中只有楼定风,而不再有那个令她切切挂记在心上的名字── 长淮! 施长淮! 第二章 伤愈…… 章水笙住院期间,楼定风回纽约处理分公司的业务。她复原的速度出奇的良好,两个月前院方传来她毒伤痊全的消息,再隔半个多月她已经能出院了。 水笙的语言机能大致上已经恢复,不过暂时只能说出一些片断的词汇,若想以完整的句子交谈,有赖进一步的治疗和复健。 她还记得他吗?楼定风踏入通往顶楼头等病房的电梯,心中纳闷着,阔别近三个月,想必她和主治医生、护士混得很熟,应该不至于像当初一样只认得他。与他们比起来,他又退回陌生人的身份。 来到病房门外,他忽然迟疑了。他将会见到一个怎样的章水笙?他该如何对待她? 病房内隐约传来谈话的声音。 “来,试试看读出这串句子。”复健师拿出十成的耐心劝哄病人。“你做得到吗?你认得出这几个字吗?” 水笙抿紧樱唇,固执地不肯开口。 “章小姐……”复健师实在拿她莫可奈何,巴不得自己这辈子从没遇见如此难缠的个案。“我们已经僵持了一个下午。你为何忽然不肯和我合作?前几次咱们不是相处得很愉快吗?” 她仍然闷声不吭半晌才开口:“我,出去,这里。” “你想出院?”起码她终于肯张嘴,复健师松了一口气。“别担心,听说过几天楼先生会回来替你办出院手续,你马上就能离开这里。” “楼?”好熟悉的姓氏,带给她似是而非的联想,却牵不起脑海深处的记忆。 “对,就是那个送你来医院的男人。高高的,冷冷的,酷酷的,记不记得?”复健师精神一振。或许可以把语言练习的课程转为测试她的近程记忆能力。 “楼!”她想起来了。那个男人!“楼,要他。” “好,你乖乖把这个句子念完,我就想办法让你见他。”复健师哄她。 “不,见他,现在。”她是个意志坚决的女人。 “章小姐……”复健师简直欲哭无泪,现在临时要他上哪儿弄个楼先生来给她?“楼先生现在待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也没那么远。”病房门扉无声无息地打开,淡然的低沉嗓音飘荡而来。“水笙,胡闹什么?还不赶快把句子念完!” 他。 她惭愣地怔住了。记忆中的面孔,风雨夜袭中的面孔── 长……不,不是这个名字,到底是谁?她捉不住脑中浮动的人影。 楼定风的眼中暗藏着汹涌的风雨。她依然清丽得不可方物,怎么可能?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奄奄一息、皮肤蜡黄、披头散发,随时等着被清洁大队用十加仑清洁剂洗刷一番,她怎么可以这般美丽?怎么可以? 突如其来的不悦揪紧他的眉心。 “你多练习一会儿,我去办理出院手续。”他蓦地转身,带着一丝无法解释的怒意,他希望她的日子过得很悲惨,但她却该死的美丽。 “你!”他的腰部突然环上一支白腻腻的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躯干,柔软粉脸贴上他的背脊。“你……不走。” 她记得她! 楼定风说不出心头怪异的感受,居然有点……甜。他回头迎上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的眸中有泪意,而他,竟然在短短的一瞬间,心软了。 “过来。”他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暗哑,引她来到摊开的学习簿前。“念完这个句子我们就走。” 她出奇的温驯,乖乖拿起本子,换上讨好的笑容,一字一字困难地念出来:“中午……嗯……x阳……” “太阳!”楼定风和复健师异口同声地纠正她,再同时互望对方一眼。 “太阳……很……”她忽然揪起了眉头,被下一个字难倒了。“很……xx……” “烈!中午的太阳很烈。”复健师觉得非常满意,用力点头。“不错不错,虽然她音节上有些失真,不过辨字能力已经有长足的进步。章小姐,再加油哦!” 但她的注意力没放在复健师身上,视线焦点紧紧盯住楼定风,眼中充满期待赞美的紧张神色。他顿了一下,终于轻轻点头。 “嗯,念得不错。”话中微有不情不愿的称赏。“好啦!去收拾东西,我们回家了。” 临出门之前,他忽然回头对复健师。“这位先生……?” “我姓张。”复健师连忙接口。 “张先生,如果我今天没有出现,你知道上哪儿找我吗?” “呃,不晓得。” “那么你就不该承诺章小姐你会让她见到我。”他严苛地打量对方。“我很不欣赏任意许下承诺却无法实现的人。” 语毕,楼定风簇拥着水笙离开,不理会复健师呆愕的脸。 他怎会被好求怜的表情打去呢?实在不可思议!刚开始就出师未捷。以后该如何折腾她?他越想越沉闷郁结,回程的途上一直没给她好脸色,偏偏她似乎不懂得怕他。 水笙坐在加长型轿车里,睁大亮晶晶的眼睛打量窗外的天地,对所见所闻的一切感到好奇极了仿佛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是全新的,以往从来未曾见识过,其实这倒也没错啦!自她回复意识之后,旧有的认知全部消失了,这个世界之于她的确是新鲜的。 “那?”她指着马路上成排通过的白色禽类。 “鹅。”他把握时间埋首在公事堆里,不打算理她。早知道就别叫司机绕小路,他原本以为乡间不会塞车,回程应该会顺当一点,谁知道却遇上一大堆鸡狗牛羊,惹出她一箩筐的好奇问题。 “那?”她指着某只嚼草根的巨大哺乳动物。 “牛。”那个傻瓜干的好事?一股十块钱、正在起飞的股票反而建议他卖掉!那帮证券分析师该赶回街上当乞丐了。 “粘一起!”她又见到崭新的发现,连忙拉着他大惊大叫。 “什么?你又看见什么了?”他越来越没耐心。“那是狗嘛!公狗和母狗。” “两只粘一只?”她的杏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老天!他该如何向一个正在接受脑部复健的女人解释动物的生理问题?“它们正在做……嗯……可以生小孩的事情。” “小孩?” “对,就是大狗生小狗……”该怎么说呢?“就是……嗯……它们……”他被难倒了。“嗳!你少烦我,我的事情都忙不完了,你还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她明明是病人嘛!天下怎么会有如此不安分的病人呢?他记得以前的章水笙贞静可爱,哪像现在这么吵闹。 他不骂还好,骂声一出,她的美眸立刻蒙上一层泪雾,嘴角垮了下来,开始颤动。 哦,老天,她要哭了,她要哭了!楼定风被她发达的泪腺吓了一跳。以往交手的对象,无论是客户或敌人,一旦屈居下风便会立刻想办法挽回他们的颓势,再不然便是有风度的暂时性撤退,可没人象她一样动不动泪水就流下来。 这一招泪眼攻势已经接近撒赖的程度,他突然不知该拿她如何才好。 楼定风的“畏哭症”是有原因的,在他年轻的大学生涯时代,有个洋妞爱上了他,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错误消息,认定了东方男人最喜爱娇娇柔柔、弱不禁风的小女人。而她表现自己娇弱的方式就是:成天掉眼泪。举凡小猫跳到树上爬不下来、蟑螂被车子辗过去,她都能哭上十分钟。被她纠缠了整整一年之后,从此他视女人哭为畏途。 “你别哭……别哭……”她哭得他完全没轧。“好好好,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骂你,别哭了好不好?” “好。”珠泪霎时收回去。 他登时啼笑皆非,有种上当的感觉。原来章水笙受伤前和受伤后没有多大差别,都是善于骗人的小祸水。 不,应该说,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环节:女人是不讲求战略技巧的,她们会直接采取最有效的捷径,管他讲不讲理。 回到家后,楼定风叫出宅子里所有的工作人员排排站好,尽责地替她解说每个人的身份,介绍的过程中他的脸色却阴沉得难看。 “这是管家张太太、司机老王、厨师老程负责打理你生活起居的李小姐──”他仍然为自己轻易地受她一举一动的影响而感到郁闷。“记清楚了吗?记清楚就上楼休息,你一定累了。” 然后他掉头就走,不想再理她。 结果他的腰部又多了一只手。 “水笙……”他真的被她打败了。“不要随便对男人搂搂抱抱,赶快上楼。” 一旁的工作人员碍于他平常的威势,敢笑不敢言,看见他们等着看好戏的表情,他更火大了。 “水笙,我叫你放开听见没有?”她没理由特别缠他呀!出事之前,他们甚至算不上朋友,为什么她格外缠着他? “不。”她的脸蛋埋进他背部拼命摇头。“不,不。” 他的背部传来一阵湿意,这表示──她又哭了;这也表示──他又投降了。“好好好,我陪你上楼。” 他受不了女人哭! 楼定风认命地拉她上楼,不忘回头投给佣人警告的一瞥。大家登时噤若寒蝉。 来到二楼分派给她的闺房,他指着床铺对她皱眉头。 “章水笙,坐下。”他决定和她好好谈谈,她必需弄清楚谁是老板、谁是伙计,谁靠谁吃饭、谁该听谁的。 她听话地坐在床沿,双手平放在膝上,一副乖乖牌的模样。哼!他可没被她唬过去。 “听着,我不喜欢旁人不听话,如果你想和我一起生活,就要照我的吩咐去做,懂不懂?”他双手换胸,凶神恶煞的峻目瞪着她。 “嗯。”她温驯地点了点头。 “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不准耍赖、不准哭闹、不准讨价还价,懂不懂?” “嗯。”她仍然绽出满脸讨好的甜笑。 “很好。现在我要你乖乖上床睡觉,睡完觉就该吃晚饭,你必须听话,不准说不,懂不懂?”既然她显得非常配合,他的口气当下软了几分。 “嗯。”她明灿灿的瞳眸好纯真、好可爱。 “非常好,显然我们已经取得共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第三度掉头想离开她──而他的腰际也第三度多了一双紧紧圈上来的细嫩手臂。 “章水笙──”他已经气不出来了,压根儿就接近欢喜的地步。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已经说好了。” 她抬头,清艳细致的容颜笑眯眯的,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对这样的面孔发作。 “不走,陪我。”她赖在他怀里撒娇。 “刚刚已经说过了你该睡午觉,你也答应听我的话,怎么转眼又赖皮?”他努力想板起脸来。 “没说,你不陪我。”口齿不灵可没影响她的逻辑思考能力。 他为之气结。还说她懂,她根本什么都不懂。他是敌人!她的头号天敌!而她却要他留下来陪她睡觉。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挫败地咕哝,“什么都不懂。” 她实在很──赖皮! 事情为何会这样发展下来?楼定风无论如何也猜想不透。他可不是请她来当客人的。 他原本计划得周祥万分──等她身、心状况复原一些,对周遭的感受性开始恢复了,他就要冷落她、羞辱她、轻蔑她,施与强大的精神虐待,让她的日子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结果……结果,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反而变成他自己! 说真的,他长到三十多岁还没这般错愕过。无论他摆出多难看的脸孔呼喝她,她永远不为所动,一个劲儿赖在他身上撒赖撒娇,害他每回板起脸不到三秒钟就被罪恶感吞噬,或者被她的泪水淹没。 “春光好,风和日暖春光红,结伴游春郊。”她捧着练习本,窝在他身边嘟嘟嚷嚷地吟念。“你瞧,一湾流水架小桥,两岸杨柳……嗯……杨柳……” “随风飘。”他忍不住接口,接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又来了!“水笙!你别念出声,我正在忙公事,你在我旁边嘀嘀咕咕的,我怎么专心做事?” 她粘他粘得不得了。他躲进书房处理公事,她也眼巴巴跟进来腻着他。所谓的“腻”,并不是他坐在书桌后办公,她坐在别一边的沙发椅上看书。而是她把椅子端过来挨着他坐下,两个人挤在橡木桌后头,便硬是得分出一块桌面让她念书写字。 小鸡缠母鸡也不是这等缠法。 “可是,是医生叫我念出声音来的。”经过三个星期的训练,最近她已经能以完整的语法说话,而且配上合适的语调──通常不脱“可怜兮兮”和“讨好撒娇”两种口气。 “那你就到隔壁去念呀!再不然到沙发那头去念,离我的耳朵远一点!”他不耐烦地欠欠身站起来。 “你去哪里?”她惶惑地看着他迈开步伐。 “洗手间。”难不成上个洗手间她也要管?“等我出来之后,你最好已经换到其他地方念书。” 他翻个白眼走开来,走进浴室后,楼定风发现自己无法关门。因为如果他硬要把门关上,可能会夹断一截偷偷拎着他衣角的手臂。 “你、在、干、什、么?”他努力挤出充满耐性的口吻,看起来龇牙咧嘴的。 “我也想去。” “你去用隔壁那一间。”他转头又想进去,衣角仍被一只固执的小手持住。“章、水、笙!” 他快忍不住了!他的脾气濒临爆破边缘,他的“水库”也一样。 “我跟你一起去。”她可怜兮兮地嘟嚷。 “你!你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吗?” 她眨巴灵动的大眼睛揪着他。 好吧!现在的她确实有可能没听过。“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所以我们不可以一起上厕所。” 决定了,他必须买册国际礼仪或生活与伦理做为她的下一部练习本。 “不管。”她的螓首垂得低低的,似乎泫然欲泣。“你用洗手间就好了,我不用。我又没有跟你抢。” “既然你不想上厕所,跟着我进来干什么?” “嗯……因为……”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嘛!我也上厕所好了,这样就可以跟着你了?”她抬头,眼中充满希望。 “不,这和你用不用洗手间的问题无关,而是──”老天,他该如何与她讲通?他快被她逼疯了!有哪位仁兄愿意出面帮忙他说话,他愿意把全副家当免费奉上。“反正你不能进来就对了。水笙,你答应过乖乖听话的,忘记了吗?” 水笙嘴角再度颤抖,换上一脸想哭的小媳妇脸谱。她不敢让他消失于视线之外,生怕他一转眼又会不见。 楼定风无语问苍天,这女人一分钟之内可以换上十八种表情。为什么她不是他的手下呢?若真如此,起码那帮人还懂得惧怕他,处理起这些恼人的问题也就不会那么缚手缚脚了。 “好好好,我投降、我投降。”迫切的生理召唤由不得他多想,眼前只好采取折衷方式── 他上洗手间的时候,浴室门大大方方地敞开着,她则背对他站在门门口。 “不准偷看!不许回头!”他的背上仿佛长了眼睛,感觉得到她想探头探脑。 乌云皓首赶紧赶回正前方,目不斜视。 他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尴尬兼动弹不得的境地?他扭开水龙头洗手,脑子里仍然思索着这个深奥的问题。 事情为何会这样发展下来? “楼先生?”夜深静寂,管家张太太敲他的房门求见。 楼定风仍然醒着,透过落地窗眺望黑色的海面。原本计划带回来折腾的犯人,此刻却在他家里伺候得像公主,而他堂堂主人反而被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正想找出办法来处理这个烫手山芋。 “什么事?”他没去应门,习惯和下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章小姐又不睡了,她说要等您呢!”张太太已经劝得口干舌燥。 “你回去叫她睡觉,就说是我吩咐的,她再不听话我明天准让她好看。”私底下任她予取予求是一回事,在佣人面前他必须建立威信。 廊上传来张太太往别一端消失的步履声,他捺熄香烟。烟屁股弹向阳台外,又点燃一根。不到十分钟,管家的脚步又踏回他房门前,在他意料之中。 “楼先生,她还是不肯睡。”张太太的口气隐隐然听得出抱怨的意味。搞什么鬼?类似的游戏已经玩了三个多星期,他们还玩不腻? 看来非得他亲自出马不可了。她究竟想干什么?白天粘死他难道还嫌不够吗?她就是不肯放过他!她根本不晓得她的软缠功夫带给他多大的影响……停!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掩上他的心头。真该让她受点教训才行! “好!我去‘哄’她睡觉。”他几个大步走出房门,风火雷电般刮向她的香闺。“章水笙……” 才刚迈进去,他的怀中蓦然多了一副薰香娇嫩的身躯。怒火霎时被浇熄一半。 “为什么不来陪我?”她问得好委屈。 “你已经几岁了?二十三、二十四?长这么大年纪,睡觉还叫人陪。”咦?他的口气居然和缓下来,适才明明打算杀过来开炮的。 “我不习惯一个人睡。”脸蛋埋回他胸怀。 “谁说的?你以前向来单独睡觉。” “你怎么知道?” 他马上语塞。对呀?他怎么知道?说不定以前她早就和施长淮同榻而眠了。 “反正我就是知道。”紧要关头,唯有强辞夺理方是上策。他挥手示意仆佣走开,打横抱起她走向床铺。“赶快睡觉,不许再多话了!” 她硬拉着他陪自己躺下来。“你留下来陪我嘛!” “陪你干什么?”他实在不耐烦透顶。 “陪人家说话,人家睡不着,你以前认识我吧!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多告诉我一些以前的事情好吗?”暗夜中,若有所待的明眸亮丽得令人无法忽视。 他该告诉她什么?告诉她:“水笙,你未婚夫一家人与我结下血仇,你也差点害死我?” 或者,“你现在变得如此凄惨完全是我害你的?” 如果他想伤害或报复章水笙,此时此刻正是极佳的时机。他可以用最严厉的语言攻诘她,最惊骇可恶的事实震吓她,绝不会有任何出面阻止。 他可以尽情打击她! 但是……不,此刻并非躁进的好时机,他宁愿等到她更信任他的时候,她对他的感情投注越深,他所造成的杀伤力越大。 “……没什么好说的,我甚至不太认识你。” “是吗?”她圆灵的眼珠子溜了一圈。“宋医师说我被游民攻击,伤到脑神经,所以才会忘记以前的一切,可是为什么清醒之后只认得你?” “我哪知道?要问你自己呀!烦人精。”他没啥好气。 她不依地偎进他怀里,腻在他胸前猛蹭猛蹭。 “别磨了,快睡觉。”他的身子忽然热了起来。这女人!一点都不晓得深更半夜和异性同床的危险。“我回房去,你乖乖睡觉,不许再胡闹。” 他仿如教孩子似的训完了她,棉被盖好、枕头垫好,迳自回房去了。 楼定风早预料自己迟早会遇见类似的问题。一旦她恢复正常人的思路模式,总有一天会对过去的点点滴滴,以及那个被遗忘的自己感到好奇。他该如何回应她呢? 不管了,见机行事吗? 他进了房里脱掉上衣,刚才还毫无睡意的,没想到水笙卧房里踅转一圈,现在居然感觉到困顿。由此可见,她确实是个耗人心志的小魔女。 裸着上身,倒头压回床垫上就睡,意识逐渐模糊…… 门扉轻轻扭开,衣裾声令他在千分之一秒内回复清醒的神智。天性中警觉的部分阻止他翻身或做出任何惊动入侵者的举动。他在沉静中聆听对方的行进方向…… 朝着床铺而来! 他屏气凝神,浑身汗毛竖到最高点,刺客来到床前,掀起薄毯,他正准备翻身发难,熟悉的幽馥香泽凝住他的行动。 一颗软绵绵的枕头挨着他的枕头放好,随即,暖柔的娇躯小心翼翼挨着他的体侧躺下来,翻个身,隐约一声舒适的轻叹回入空气里。 唉!他忍不住跟着暗叹。 “水笙?” 她轻呼一下。“吵醒你了?”听起来有几分罪恶感。 “我根本没睡着。”他几乎像在抱怨。 既然他醒着,她也就不客气地更加偎进他的怀里,颜上漾出甜甜的、企图博取同情的笑容。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他无奈地问她。 她尽顾着笑,而后蜷缩得更安稳舒适,放心沉入睡乡,压根儿不为他的疑惑所困扰。 飞絮落花时候,落地窗外的银月如钩,月色伴着他静静打量她,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第三章 “水笙,回房去,不要缠着我。” “水笙,到客厅去,不要粘在我身上。” “水笙,你是大女孩了,一个人上厕所就好,别拉着我陪你。” 接下来的两个半月,楼宅随时可以听见男主人楼定风的呼喝,以及随之而来的挫败叹息。 他被困住了!楼定风为是已晚地发现,到头来,居然变成她在折磨他,用那一脸清艳可人的笑容淹死他,而他则毫无招架之力,该死!如果她连上个厕所都要他陪,那么他回美国处理公事的时候,她岂不是要憋得发炎? 算他怕了她。但是,有她在身边并非表示他不能拥有正确的社交生活,对吧? 当然对! 于是这一晚,他命令她乖乖待在房里,他自己则邀请红粉知已孙慧娜前来共进浪漫的晚餐。 一切进行得相当完美,直到晚餐宣告尾声的时候,管家跑来餐室咬耳朵。“章小姐到现在还没吃东西。” 他合上眼睛默数十秒钟。再度睁眼时对好奇的客人微微一笑,从嘴角迸出低语。“别理她!” 管家匆匆退下。 “风,怎么回事?”孙慧娜头一遭见张太太的表情揪得像包子。 “没事,一只小狗不听话,闹绝食。”他的语气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喔!你应该教好下人,别拿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来烦扰你。”孙慧娜也没把多大的心思放在谈话上。“对了,你……今晚有什么特殊计划呀?” 他微微一笑。“还能有什么计划,咱们很久没好好聚一聚了。” 无巧不巧,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张太太在餐室门外的徘徊的景象,仿佛极想进来却不敢触怒他的虎威。 章水笙,又是她,肯定! “对不起,失陪一下。”他展露礼貌的笑容,抛下餐巾起身。 孙慧娜被他的笑容晃得失神,多潇洒的男人,容貌算不上特别英俊,卓然天成的气势却将他烘托得令人心醉神驰。如果有他当老公……唉……该多好! 楼定风可没功夫理会身后垂涎的眼光,反正今晚他已经打算留下佳人为伴,目前他必须处理更急迫棘手的问题。 “楼先生。”他愿意主动离开餐室让张太太松了一口气。“章小姐还是不肯吃东西。” “知道了,你们下去休息,我来应付她。”他冷冰冰脸皮直追僵尸。 如果章水笙以为他制不了她,她可就大错特错! 楼定风以充满自制力的脚步走向她房门口,脚尖顶开房门。 “水笙,你在胡闹什么?”近来这句话已经变成他的口头禅。 她从棉被堆里抬起头。 老天,她简直可爱得不像话!楼定风感觉到胸口一阵抽动。大半个她陷入床垫里,七零八落的枕头在她周围形成护城河,棉被覆盖在身上,她看起来就像个用棉花包里起来的搪瓷娃娃。她怎么可以如此吸引人呢?怎么可以? 水笙脸儿一撇不看他,瞧来她也在生气呢! 他啼笑皆非,“你这是在干什么?为何不吃饭?你不知道我今晚忙着招待客人吗?” “不用理我!你去忙你的。”赌气的意味非常浓厚。 原本他是上楼来生气骂人的,真的!现在他却听见自己耐着性子问她:“你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惹你生气?” 起码除了讨好和乞怜之外,她又多展现了一种情绪。如此说来,她的病情应该算是有进步。 “你。”水笙闷闷地看着他。 “我?”真是冤枉!恶人先告状,“我又做了什么?” “你答应带我出去走一走,你答应带我逛夜市、吃东西,你答应的!”她沉着俏脸控诉。 “对,我答应在‘有空’的时候陪你出去玩,可是我今天没有空。”她一天到晚缠着他还嫌不过瘾,居然又要他当伴游。“要不然明天早上我吩咐张太太陪你出去买些漂亮衣服、或是香水什么的,好不好?” “不好,张太太是张太太,你是你,你亲口答应的事情为什么改由她来做?”以一位两个多月前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病患而言,她口齿伶俐得过分。“而且今天你本来有空的,那个客人压根儿不算占用你工作时间的公事。” “你怎么知道。”他反问。 “小莉告诉我的。”小莉是园丁的女儿,课余时间在大宅子当钟点女佣赚外快。“而且那个女人很讨厌,挑嘴得要命。” “你又怎么知道?” “老程说的。”老程是厨师,“而且她对待下人很苛刻,从来没赞美过他们一句。” “谁说的?” “李玉娟。”另一名钟点佣人,“而且她会虐待小动物,每次来这里都会瞪跑司机先生的小猎犬,趁你没注意的时候还踢它。” “让我猜猜看,这是司机先生告诉你的?” 水笙点点头。显然她在他家里成功地收买人心,并且建立了属于她的情报网。 “很好,从明天开始他们没机会再向你嚼舌根子了,因为我打算把他们全部开除。”他转身不睬她圆睁的亮眼睛,临出门之际撂下一句:“除非你乖乖吃饭、睡觉,今天晚上没有再惹出任何麻烦。” 这不是空洞的威胁,而是承诺!她应该明白他从不虚言恫吓,因为威胁只是发泄情绪的气话,而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该懂得克制自己说出无用的气话。 他绝对是个理智的男人!章水笙休想让他放弃坚守了几十年的原则。 “呜……”身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破坏他英雄式的退场效果。 “你又怎么了?”他赶紧跑回来。 “你……为了那个女人……对我好凶……是他们自己要说给我听的,我又没叫他们说……你肯陪她一起吃饭,却不管我留在房里饿肚子……”她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新仇旧恨一股脑儿抱怨给他听。 “好好好,别哭了,别哭了。”他一看见她哭就头痛。“我哪有对你凶?我讲话本来就比较大声,你也知道的。好了,乖乖吃东西,我晚一点再过来看你。” 好不容易安抚了她,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她寝室,却在门口遇上竭力憋笑的张太太。 “笑什么?”他冷脸一板,再度换上冷峻肃穆的招牌表情,努力想挽回平时在下人心中树立的权威尊严。 “没什么。”张太太立刻收起笑容。 “弄点东西给章小姐吃,她肚子饿了。”最近越来越常产生一种感觉,这帮员工仿佛随时等着看他哄章水笙的,可见他从前做人挺失败的。“如果她明天闹胃痛,当心我砍你的头。” 他忿恚离去,好像没注意到……他刚才不小心脱口而出一句无用的气话。 他的手,缓缓游移在丰润的女体上,女子轻轻呻吟起来,难耐地蠕动娇躯。他微微浅笑,深邃的眼眸回激情而更加黝黑。 远方天际传来隐约的轰隆声,海岛已经进入艳夏雨季,很快地,风暴雷雨即将袭打在沉寂的夜岛。然而,窗外的一切却丝毫没有干扰到房内的旖旎春光。 “风……”孙慧娜细吟着,似乎承受不了他的体重而难以喘息,又不愿推开这份甜蜜的负荷。 “嘘──”他的唇掩上她的嫣红,覆在身上的丝质被单往下滑落,他随手一撩,满拟抓回偷溜的床单── 却摸到一个胖乎乎的枕头。 枕头?激情荡漾的脑袋稍微空出一处清明的角落。他的手指捏了几下,确实是枕头!依照方位推算,这颗枕头大约离地一公尺,枕头怎么可能浮在半空中?他缓缓侧头看过去…… 赫!要命! “水笙!”他飞快抓起床单,盖住两人赤裸裸的身体。 “三更半夜不睡觉,你跑到我房间干什么?” 水笙怀中抱着大枕头,轻雅的棉纱睡衣裹住纤躯,白缎下袄垂在小腿肚上。 她,睁著有点困又不会太困的朦胧美眸,观察他们的举动。 楼定风发誓他这辈子从没像今晚这样──这样──丑过!紧要关头,旁边居然站着一个女人当观众。 “我问你话,你听见没有?”他恼羞成怒。 “我……你答应我今晚会──看我,我等这么久你都没来……”既然他不来,她只好亲自过来看看。 天哪!他呻吟着,脸孔埋进床垫里。 “风,她是谁?”好事被人中途打断,孙慧娜有些火大。 “绝食的小狗。”他轻声咕哝。“没事,交给我应付就好。水笙,你先回房去,我马上过来。”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她固执地守在原地。 “章、水、笙!”每回都得逼他发起脾气来她才甘心,偏偏他一发脾气她就哭。“我叫你回房去你就回房去,乖乖听话,别惹我生气!” “好嘛!你不要对人家那么凶嘛……”果然,她泫然欲泣,投与他极端哀怨的眼神,抱着头颓丧地走出房间。 远方的雷电声似乎近了几分。楼定风藉着银白电光看清她的背影,仿佛被主人抛弃的小宠物,愧疚感霎时啃啮他的良心。 愧疚?天,他们是仇人!是天敌!他伤害她是天经地义的事,何来的愧疚感之有? “风,她到底是谁?”孙慧娜觉得自己似乎对那张雅秀的容颜有几分印象。 “别理她!”他低吼,俯头封住她的嘴唇,恶狠狠的气势撞痛她牙齿,但他不在乎,他只想发泄内心的闷气。 砰隆!偌大的雷声仿佛迫击炮的攻伐,击向林木顶端,门外隐约传来压抑的尖叫声。他心中一动,水笙! 楼定风随手拉过长裤套上,匆匆跨向房门口。 风雨夜袭中,水笙吓得蹲在门边缩成一团,脸孔埋进枕头里。 明明叫她回房去,她却在他门边,恁地不听话! 轰隆隆的雷鸣声越来越近,电光闪动之际他瞧清楚她蜷缩的身形,脑中蓦然回荡着似曾相识的一幕:“雪湖山庄”被毁之夜,暴风雨过后的湿闷气息、灰烟氤氲的废墟……她藏躲在断垣残壁底下的背景,和现在一模一样。 “水笙,不怕不怕。”楼定风将她抱进怀里,温存地亲吻她发际。“嘘,没事了,我在这里陪你!” 是否今晚的风暴提醒了她那一夜的景象?她记得多少? “打……打雷,很可怕……”暗哑的啜泣声从他胸前透出来。 “不怕不怕,我陪你回房间睡觉,一觉起来明天早上雨就停了。”他打横抱起她。 “枕头……” 他再弯腰撩起枕头,塞进她怀里。 “定风,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孙慧娜扭着眉心冲出来,身上围着床单。“今天整晚就听见了她吵来吵去。你既然约会我,家里又藏着另一个女人,究竟给不给我面子?” “回房去!”他冷眼扫过她,眸底已然看不见方才的激情。 “我认得她。她就是章水笙,对不对?”孙慧娜极端不悦。有她有权的父亲撑腰,她习惯上哪儿都受到完全的嘱目。“几个月前你匆匆离开我的房间,就是为了她;今晚你匆匆离开我,还是为了她;她究竟有什么好,能把你迷得头晕脑涨?还有以前的施长──” “回房去!”他再说一次。 “为什么不准我说?”孙慧娜的忿怒之火也高涨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发生在‘雪湖山庄’的事情吗?那天晚上你根本没和我在一起。从我睡着到半夜醒来之间好几个小时,谁晓得你是不是整晚待在我身边!如果早知你毁了‘雪湖山庄’反而会带回一个章水笙,我说什么也不会──” “住口!”他怒喝,额头上青筋暴露。 孙慧娜倏然震骇住。他从未见他真正动过脾气,以前顶多冰冷刺人几句而已,就足以让对方知道他不高兴了。而今晚,他却对她大吼大叫。 连水笙都被他吓了一跳,甚至忘记害怕。 “不气不气。”她赶紧拍拍他胸口安抚着。“你从早生气到晚,当心年纪轻轻就变老。” “张太太!”他扯直嗓门大叫。 走廊尾端响起颠颠倒倒的脚步声,张太太慌张的身影匆匆出现。“来了,楼先生有什么事?” “孙小姐想回家了。”他的声音压抑着怒气,“你去叫司机备车,我先送水笙回房睡觉。等我出来的时候,孙小姐最好已经上路,别让我看见你们怠慢客人。” “你赶我走?”孙慧娜忿恨不甘心,双眼射出无形的飞剑刺向情敌,偏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好!咱们走着瞧!” 她光火地回到房里穿衣服。 水笙安然枕在他臂弯中,从头到尾未曾受到战火的影响,灵秀的大眼越过他肩膀骨碌碌盯着客人瞧。 “那个小姐好可怜,她被你吓坏了。”明眸绕回他脸上。“你为什么生气?” “你怎么知道她被我吓坏?”他稳稳地抱着她。刚才慧娜提到施长淮和雪湖山庄的名字,她似乎没有反应。难道她真的完全忘记过往的回忆? “因为你每回生气的时候我都很害怕,所以她应该也是。”水笙发挥将心比心的美德。 “是吗?你也懂得害怕,为什么我一天到晚气蹦蹦的骂你,你还是不听话?”他的脸色逐渐转成铁青色。 “有呀!我……有呀……”声音越说越小,心虚了。 “你有?我在餐厅招待客人,你在房里闹绝食;我叫你回房睡觉,你埋伏在我门外偷听,这还叫听话?”砰!他一脚踢开她的房门。“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职业道德’、‘言而有信’,是谁答应我以后永远听我的?” 她不敢搭腔,一迳用无辜可怜的眼光盯着他。 “不要这样看我!”厉声命令她。“不准用这种眼光看我!你明知道我会软化,你明知道我会忘记恨你,你明知道我受不了你用这种眼光看我!”他把她抛向床上。“一切都乱了!我应该把你打入地牢锁起来,让你下半辈子过得暗无天日。结果呢?我却供你吃、供你住、供你看医生,把你伺候得像个皇太后,没事还得受你的气!” 所有的怨忿、气恼、不悦都全面发作出来。三、四个月了!整整一百多天的日子他被恨意和怜惜、血海深仇和儿女私情的矛盾心绪折磨得不成人形。每回他下定决心要憎恶她。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全然依赖的纯真表情动摇,心里自动找理由替她开脱──二十年前的血仇和她无关,当初甚至比他更幼小,涉案的人是她父亲章律师,不该由她来偿债;可是,一旦思及她曾经背叛过他了,险些害他送命,他又无法抑下满心的烦躁。 他从来不是个举棋不定,没有主见的人,偏偏为了她──破除自己惯常的处理原则。他究竟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能让我好过一点?”他疲惫地唷了一口气。 水笙怔怔瞟视他,迟疑了半晌才开口:“是不是因为我惹孙小姐不高兴,你才生气?” 楼定风颓然跌坐在床沿,无法向她解释自己生气的因由。 “不是。” “如果……如果我离开这里,你的生活会不会更开心?”她试探性的询问。 “如果我说会呢?”他回眸,紧紧盯着她。 “那……我……”她垂下眼睫,开始扭绞手指头。“我只好搬出去喽……可是你要想清楚,我谁都不认识哪也不能去,最后可能会流落到坏人的手中。司机说现在的绑匪都很残忍,他们动不动就切下人家的手指或耳朵,很可怕的。” “你也懂得害怕?”敢情章家姑娘只怕恶人,他还算太好欺负了! “嗯……我当然不怕呀!可是,张太太也说,绑匪会挟持人质向亲人勒索巨额的金钱,倘若他们拿我来向你要钱,你岂不是会更生气?那么你的生活就会更加不快乐。”她用非常委屈的声音,头头是道地分析给他听。 “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最好别老是不开心,我也别搬出去,咱们可以和平相处。”她钻进他怀里,而后漾出一朵甜蜜蜜的笑颜。 总而言之,她缠定了他。 他登觉得啼笑皆非。她就是有办法在他盛怒的时候,凭着三言两语让他消气,而且产生放声大笑的冲动,幸好她似乎没发觉自己对他有这等影响力,否则他真的得任她宰割了。 “算了,好好睡吧!”楼定风把怀中的娇躯放回床上,替她拉好毯子和枕头。 窗外的雷声突然轰隆打穿云层,随即,迅如子弹的雨点从天上飞射下凡,哩啪啦打在玻璃窗上,气势汹汹的阵仗仿佛想打破窗户而入。典型的海岛型暴风雨! “不要走。”粉白色的玉手溜出薄毯,揪住他的衣领。“我会害怕,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迎上水笙恳求的瞳眸,而后发觉自己根本不该看她。该死!她的眼睛甚至比嘴巴更会说话,他怎么可能打赢她?怎么可能胜过如此灵黠的双眼? “水笙,我告诉过你很多次,我不负责陪吃、陪喝、陪睡觉。”他仍在想做垂死的挣扎。 楚楚动人的美眸霎时蒙上一层泪雾,她的眼睑垂下来,泪花透过扇型的长睫闪烁着。 天,她又想哭了! “好好好,我认输。”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掀开毯子,陪她躺下来,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们俩的衣衫都很单薄。 这女人老把他视为圣人。她没意识到自己的纯美诱人也就算了,偏偏自动假定每个人都该和她一样心无“杂念”。 “你刚才为何那样说?”她忽然开口。 “什么?”他还以为她快睡着了。 “你为什么该把我打入地牢,让我过得暗无天日?刚才那位小姐好像讨厌我,又提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和事情,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会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他回问她。 “你以前真的不认识我吗?每次我向你问起从前的事,你都不太肯告诉我。”大眼在暗夜中闪耀。 “我说过了,我和你向来陌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举手阻止她多话。“快睡觉,夜深了。” 她了解楼定风那副拧起眉头的表情,这表示“话题到此为止,不准再多口”。她温驯地合上嘴巴,翻个身子更加偎进他怀里。 她完全信任他的态度,蓦然使他觉得罪孽深重。 他悚然产生畏怕的感觉。他真的害怕,自己终究会……输给她。 墨绿色的加长型轿车驶进楼氏大宅的私人通道,张太太迎出去,拉开车门,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男子从大车内走下来,神色木冷而没有表情。 楼定风听见了引擎熄火声,踱到窗边,透过二楼书房的玻璃打量来人,他的背部──想当然,贴着一个捧著书本喃喃念的小女人。 “水笙,你先出去,我等一下必需和助理讨论公事。” “没关系,你们尽管谈你们的,不用理会我。” “水笙。”口气有点严厉。 “你们只要把我当成隐形的嘛!”她则有几分委屈。 “水笙。”口气已经非常严厉。 红唇扁起来,泪珠滚了两圈,终于滑下脸颊。 又来了,每次都用这招,偏偏每次都让她得逞,他实在不知道该气自己还是气她。 “好好好,别哭别哭。你到门口等我,我谈完了公事再让你进来。”退到门外已经是他的底线,她懂得把握知足常乐的原则。 “好……吧……”她露出受到强烈不平等待遇的表情,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挺识相的,乖乖拎着希腊神话史走出书房。 刚跨进走廊门,正巧看见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走上楼梯。 “嗨!”她打个友善的招呼。 对方瞥了她一眼,理也不理,迳自走进书房。 哇,何方高人,这么大牌? “楼先生。”江石洲反手掩上书房门,也掩上身后细微的抗议声。 “坐,我交代你的事情全办完了?”楼定风直接切入正题,毕竟时间有限,难保他们讨论一半,某位章姓小姐就会等得不耐烦,掉头跑进来。 江石洲坐定之后,从公事包里拿出几份卷宗。 “大致上确定了。三年前证券投资公司听众您的吩咐,开始小量地收购施家矿业的股票,最近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自从施家出事的消息暴光,多数持股人大量抛售公司股权,目前我们已经掌握了流落市面上的所有的股票,占总股的百分之三十七,比董事会里最高持股人的百分之三十二更多,可以加入董事会,依法接管施氏矿业公司。” “很好。”楼定风接过报表来细细观阅,在下属面前,他习惯维持一贯的冷静疏离。 佑大的书房内延续了好一阵子的沉静。 “楼先生,呃……”江石洲欲言又止。 “什么?” “我刚才上楼的时候遇见章小姐……您还收留着她吗?” “对。”楼定风淡淡回答。他向来不喜欢别人探问他的私事,无论多亲近的人都一样。 严格说来,他和石洲的关系亦主亦仆、亦兄亦弟。他们相识的过程自有一翻曲折。总之,他出钱供石洲念完高中、大学,之后安排他进入公司帮忙。两人一路合作到现在。 但是他惯于孤傲不群,独来独往。栽培江石洲只是出于信守诚诺,并不表示他真的将这个人视为亲友或知已,因为他习惯与所有人保持固定的距离。无论在生活上、工作上或称呼上。他不需要亲人,也不需要朋友,他厌烦任何人与他太过接近。偏偏天不从人愿。在他身旁安置了特别粘人的章水笙。 冷漠的口气马上令江石洲了解,任何有关章水笙的话题已经超出他应该关切的范围。“抱歉,我过问太多了。”他聪明地提出新的主题。“另外我已经把纽约总公司举行投标会的通知发出去,只等月底进行竞标。” “月底?”楼定风沉吟半晌。“月底我可能不太方便离开,既然大事已定,我留在这里遥控就行了,你代表我出席吧!” 月底是水笙回诊的日子,倘若他动轧离开一、两个星期,只怕她又会找借口闹起别扭来。楼定风非常有哲理地暗想,他当然不是担心水笙中断正常的复诊程序,反正她的健康是好是坏,只有她自己受到直接影响,跟他没关系。他只是担心她一旦留下病根子,以后发作起来会给他惹出更多麻烦,与其如此,干脆最近多吃点亏,一次麻烦完算了。反正石洲有充分的经验主持竞会之类的活动,他绝对放心把事情交给他处理。 如此这般推算下来,心里登时舒坦多了。 “可是这种大型投标会,您最好亲自飞过去主持,而且,以往类似的场合您都会露个面……”江石洲试图提出更多申论。 “怎么?我放手让你做事,你反倒畏首畏尾来着?”他不悦地拧起眉。 江石洲登时噤声,无法再坚持下去。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今天的例行会报提早结束,你先回去吧!” 江石洲再度惊异地望他一眼,以往只有自己讨饶、请他结束“质询”的份,今天居然轮到他主动提议退堂。由此可见,章水笙的出现和存在着实替整椿事件带来意外的变数,而且她显然对老板具有某种程序的影响力。 他不确定自己喜欢这样的转变。 “嗨!你们谈完啦?这么快?”水笙发觉书房的门打开,一骨碌地从地上坐起来,第二次尝试向他伸出友谊之手。 “嗯。”他斜眼淡瞥她一眼,与刚才碰面的眼色一模一样,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真是没礼貌!水笙对他的背影大皱柳眉。 “楼大哥,你知道吗?”推门进去,她的口气微带着抱怨。“我觉得你的助理不太喜欢我。” 第四章 “复原情况非常良好。”医院诊疗室里,宋医题满意地拍拍她头顶心。“你的语言和阅读机能已经回复,只需多加练习就能得心应手。生理机能也没有受到影响,至于心理方面──” “她在打雷的夜晚会作噩梦。”楼定风插嘴。 流金岛正式进入雨季,上回深夜的雨势替持续而来的风暴揭开序幕,自此之后,每隔两、三天便会倾下一场豪雨,配上音响、视觉效果俱佳的闪电,常常吓得她哇哇叫,半夜溜进他的房间寻求庇护。 倘若她继续出现在他床上,他可不为往后可能发生的“情况”负责。 “真的吗?你梦见什么?”宋医师拿出笔记本,打算登录下来。 “不知道,醒来就忘了。”她困扰地玩弄发尾,“可是我讨厌打雷的声音。” “或许是以前残留的记忆作崇。”宋医师做出结论。 “她的记忆真的不会恢复了吗?”他不落形迹地询问道。 “楼先生,我解释过了,章小姐的失忆并非出于心理因素,而是病理上的问题。这种情况好比我们将资料写进被破坏的磁片磁区上,很难再救回来了。” “是吗?”他的眼神高深莫测。 水笙最怕看见他这副模样,仿佛他在计量些什么,却又不让她知道。 她开始揣测楼定风为何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有可能他厌烦了照顾她,巴不得她能够获回失去的记忆,才可以尽早摆脱她;也可能担心在某处有个亲戚或朋友正寻找着她,所以希望她多少记得以前的人事物,以便和亲朋好友取得联系,让他们安心。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他终归想找回她旧时的记忆,然后──送她走。嗯!越想越有可能。 光是脑海里想象便觉得难过。她的眼眸噙着两珠圆滚滚的泪水,迳自走出诊疗室,随他们去讨论她的病情。 “章水笙?”一个惊喜的叫声乍然唤住她。 她愣愣回头,发觉呼喊她的人是个陌生的女子,与她的年纪差不多,急匆匆奔过来的身形像团火焰。 “章水笙?真的是你,好久不见,起码有五、六年了吧?我刚才远远看到你,一时之间还不太敢确定呢?原来真的是你。走走走,咱们去喝杯咖啡好好聊聊天。”陌生女人兴冲冲捉住她的柔荑猛摇猛晃。 “我……”她有些手足无措,看样子对方似乎与她很熟稔,可是她关实不认得这女人,“对不起,你是──” “什么?你忘记我了?”陌生女人瞪大眼睛,一副承受不了打击的生动表情,“我是姜文瑜哪!就是以前老忘记写地理作业,一天到晚向你求救的那个文瑜哪!我写给校长他儿子的第一封情书还是找你捉刀的,你真的忘得一干二净啦?亏我随同老爸老妈移民到加拿大后,还日日夜夜惦念着你这位高中时期的死党呢!” 这位女性同胞的言行举止极端的夸张。水笙忍不住敬畏地打量她。 “对不起,我最近出了一点意外,丧失了大部分的记忆。”她自认没本事一口气咨出那么长串的话语。 “原来如此。”姜文瑜点点头。“六月的时候我从加拿大回来度假,顺便见见同学,结果上回的同学联欢会你没来。当时我向同学打听了一下你的近况,大伙儿全支支吾吾的,害我以为你发生了什么大事哩!现在看见你倒觉得好端端的嘛!对了,你到底遇上什么意外?怎么这么倒霉?” “我家被流浪汉攻击,只有我仅存下来,至于其他的细节我就记得模模糊糊了。”跟她交谈简直像打仗一样。 “是吗?真是糟糕,那群罪犯捉到没有?法官一定要判他们死刑才行。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现代社会根本找不到正义了。水笙,我同情你的遭遇,如果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地方,记得向我开口。”姜文瑜说话的速度比连珠炮更精彩,她几乎找不到插话的空档。“我这趟回来打算旅居上一年半载,所以我们应该打个机会好好聚一聚,你一定很需要朋友的支持和安慰……不对,你现在谁都不记得了,没关系,我们的友谊可以重新开始!” 她被同学轰得头晕脑胀,从头到尾只听进一句“友谊重新开始”。 她也有朋友了!从她离开医院、搬进楼宅开始,除了大宅子里的佣人之外,她没有任何相熟的朋友。而现在居然找到一个认得她的人。 “好呀!欢迎你来拜访我,我目前住在──” 诊疗室的大门轻轻推开,宋医生伴着楼定风走出来,嘴里絮絮唠叨着:“下个月底记得带她回来复诊,以后固定一个月来一次就行了。” “你等一下。”她奔回去拉扯他的手臂。“嘿!快过来。” 这下可好,既然她找到私人朋友,以后比较不会一天到晚缠着他,他应该很高兴才对。、 “等一下,水笙,我和宋医师还没谈完。”楼定风不理会她兴冲冲的神情。“她还需不需要服用任何药物或──” “快点!我介绍你认识一个朋友。”她硬拖着他走向姜文瑜。“她叫姜文瑜,居然是我的高中同学,你说巧不巧?” 楼定风不耐烦的表情转瞬间凝住。水笙的高中同学?是了,她在流金岛土生土长,当然会遇见熟识的朋友。 他霎时将宁医师抛诸脑后,“姜小姐,你好。” 帅!轮到姜文瑜以敬畏的眼神看向同学。 “水笙,就是他吗?果然名不虚传,那伙死党向我提起他的时候,简直是赞美得天花乱坠,我都快以为他是零缺点了。偏偏她们又咕哝几句天才英才之类的,害我以为他──‘去了’。现在我倒觉得他挺不错的嘛!”姜文瑜吐啦啦扯出一串。 “谁?”她纳闷。 “你未婚夫呀?同学们告诉我你有一个很正点的未婚夫,不是这位先生吗?” “未婚夫?”她惊讶极了,从来没人告诉过她有未婚夫。 楼定风当机立断接过谈话的主导权,“姜小姐,你和水笙想必很久不见了,可惜我们还有事情待办,先走一步,欢迎你有空的时候来寒舍和她叙叙旧。”他探臂揽住水笙的细腰,“该走了,水笙。” “可是我同学……”她硬是被他架出医院,带上蓝黑色的克莱斯勒。 在她和以前的朋友取得接触之前,他必须先和她谈过。 “老王,开车。”他命令司机。 “我们才没有急事等着去做!为什么不让我和同学多聊聊天?”平常她缠在他身边,他老是东骂她烦、西嫌她腻;今天她好不容易遇上老同学,他又急呼呼地押着她走。 “你怎么能确定她是你同学?你又不认识她。”他提出合理的质询。 “但是她认识我。”她觉得这个理由够充分了。 “她可能是个老千,曾经用相同的把戏无数个像这样的小傻瓜,或许她出现在医院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下一个失忆的受害者。只要事前对相中的目标进行详细的调查,即使她想冒充你妈妈,你也无法肯定她不是。”楼定风的说法太过坚强,她反驳不倒。 “可是……姜文瑜看起来不像骗子。”她的气势明显弱了许多。 “骗子不会在脸上刻字。”他丢回一句。 汽车沉静地往前驶去。她不再吭声,脸颊扁扁的,嘴巴嘟嘟的。 闹别扭!楼定风摇摇头。既然她说不赢他,只好闹别扭给他瞧。女人! “水笙。我会叫江石洲查查她的底细,确定她没问题之后,你再和她来往。”好歹得让他先弄清楚这位姜小姐会不会在水笙面前嚼太多舌根子。然而依照刚才的谈话情况来看,她显然会。 她继续沉默了一会儿。 “姜文瑜说,我以前有未婚夫。他现在在哪里?”她真正想问的是,她受了伤又无依无靠,未婚夫或其他的亲人为什么没有出面“认领”她。 “或许他命丧在那场意外中,或许他害怕受到牵连而躲了起来,或许你们早就解除婚约,谁晓得?我只从警方的资料中得知,你已经没有任何亲人活在世上,至于未婚夫的问题,我倒没想去问个仔细。”他的脑中掠过施长淮的面孔。“水笙,你现在跟着我了,我不希望你常常掂着其他男人,明白吗?” 他不喜欢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项认知带给她出奇窝心的感觉。 她撩开他的手臂,钻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聆听有力的心脏在她耳下脉动着。 呼通、呼通、呼通。她觉得安全。 “水笙……”微暗的低语飘荡在狭窄的车厢内,一根修长的手指顶高她的下颚,而后── 他的唇封锁下来。 水笙震惊了半分钟。他──他──他从没这样对待过她。 他吻了她。她呆怔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体味到他的唇施加压力的奇异感觉。 就她的记忆所及,这应该算是她的初吻。她轻抽一口冷气,却给了他攻城掠地的空间。 两人的吻不断加深、加深……直到她耽腻其中,几乎顺不过气来…… “水笙?”他终于移开唇瓣,嗓音仍然低哑。 “嗯?”她缓缓睁开眼睛,清亮亮的瞳孔荡澜着潋滟的波纹。 宝光流转的美眸,便是指她的眼吧! “以后别再三更半夜跑上我的床。”他的脸上闪过难以理解的神色。 为什么?但她没有问出口。 她忽然想到,即使那位“未婚夫”当真出现,她也不可能跟着他离开。 因为她的世界里,只有楼定风。 只有楼定风── 她开始发觉楼定风有事瞒着她。每回她问起以前的故事,他总会以“我不清楚”或“我和你不太熟”给挡回来,再附上一句结论:“你没必要一直追究以前的事,未来比过去重要。” 说真格的,她赞同他的说法,而且她也不见得多想弄清楚自己以前做过些什么,毕竟以前的章水笙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有时,她甚至担心会临时冒出一个亲人,要求楼定风交出她。若真如此,她势必非离开他不可,但她已经太过满意目前的生活,无法想像离开了他,她唯一熟悉、喜爱的人会是怎生光景。 她不介意没有朋友,也不愿意有亲人,因为她已经有了楼定风。 然而,他规避的态度令她感到自己排挤了,而此时此刻坐在用餐室里的年轻人,就是帮助他隐藏她的共谋。 江石洲私下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叫她无法转头当做没看见。于是,水笙决定自己该找机会跟他细谈一番。 “嗨!”她前脚踏进厨房。 “嗨!”江石洲后脚走出去。 “我可不可以和你聊一聊?”她追在他后头。 “对不起,我现在很忙,楼先生去赴张总裁的约会,他交代我务必在他回来之前完成一份企划案。”他头也不回,继续踏上通往书房的楼梯。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 喀!木门当着她的面轻轻掩上。江石洲连拒绝别人的方式都充满不礼貌。第一回合,算她战败! 水笙嘟嘟嚷嚷地回到餐厅。 “章小姐,老程待会儿要烤蛋糕,你前阵子好像告诉我们你想学。”张太太从厨房走出来,端着一盆自制的鲜奶油招呼她。 “好。”她踱进老程的地盘。 楼家大宅的厨房锅灶炉火一应俱全,是所有厨师梦魅以求的天堂。老程圆胖结实的身材在里头窜高伏低,三两下就把各式各样的器具集合在梳理台上。 “章小姐,你来得正好,我们可以开始了。”老程把搅拌用的调理碗塞进她手里。 她慢吞吞接过来,效法师傅的动作,从麻袋里舀出三大堆面粉倒入碗里,表情仍然闷闷的。 “章小姐,你看起来不太高兴。”老程细心查看她的脸色。 “别叫我章小姐,叫水笙就可以了。”她拍掉站在鼻头的发丝,结果自己的俏鼻染成米白色。 “那怎么行?”张太太和厨师面面相觑。“楼先生会不高兴的。” 楼定风向来严守工作人员和老板之间的界线,如果让他发现他们跃越了这道界线,即使有十颗脑袋也不够他砍。 “随他去,反正他顶多气一会就息兵了,而且我真的听不惯‘章小姐’这个称谓。”她皱皱鼻子,倒了小半杯水进碗里,“我觉得那个人似乎很讨厌我。” “不会吧!”张太太拼命摇头。“你别看楼先生脸色总是绷得紧紧的,其实他关心你的程度比任何人都深。” “不是他,我是说江先生。”她当然知道楼定风对她好,呆子都看得出来。 “哦,他呀!”老程教她如何把蛋白和蛋黄分开。“我们私底下都叫他‘楼先生二世’,两个人都一样让人难以亲近。” “会吗?”她搔搔玉颊,这厢把右半边脸蛋染成白面郎君。“我觉得楼大哥满平易近人,很好相处呀!” 管家和厨师再度面面相觑。他们在讨论同一个人吗?楼定风和“平易近人好相处”的字眼无论如何也划不上等号。 “或许吧!”张太太和老程交换一个若有所指的眼神。“或许他和‘某些人’在一起的‘某些时候’特别好相处。” “不过我想讨论的对象是江石洲。你们觉得他为什么讨厌我?”水笙认为自己有必要做个自我检讨,或许她确实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 “其实他对谁都是爱理不理的,除了楼先生之外,这种忠心耿耿的态度可能和他的背景有关。”老程递给她搅拌器,两人开始将蛋白打成棉花糖的白泡状。 大厨师坚持全程以手工制作,电动搅拌器做出来的蛋糕口感比不上手拌的。 “哦?楼大哥做了什么让江先生忠贞不二?”水笙颇为好奇。 “我们也是听来的。”张太太以闲聊的语气开始叙述。“事情发生在楼先生大学毕业的那天。他独自跑到波士顿的酒吧喝得醉醺醺,离开时在暗巷里捡到被凑得面目全非的江先生,也不晓得他喝醉酒反而善心大发还是怎地,总之他酒醒后才发现自己收容了一个亚裔孤儿。” “对呀!从此他一手把江先生栽培为人才,恩同再造哩!所以江先生对他服气得不得了。哎呀!你的速度太慢了。”老程接过水笙的搅拌器示范给她看。“你要用这种手劲和速度搅拌,蛋白才发得起来。” “我打和手好疼。”水笙甩甩手臂。“奇怪,你们好像没有发现,其实楼大哥是个心软又仁慈的好人。” “仁慈?”张太太的大汤匙掉进鲜奶油里。“啊哟,真是要命!面粉洒进去了。” “真的嘛!你们想想看,他热心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还惜花费金钱、时间将他栽培成器,而我和他非亲非故的,他也二话不说地接下照顾我的责任,这样的人难道不算心肠仁慈吗?” 嗯,她的说法挺有道理的,他们以前倒没想过从这个观点来判断主人。 “你们在忙什么?”司机踱进厨房里找水喝,恰好来得及加入他们的蛋糕同乐会。 “做蛋糕,顺便讨论咱们仁慈手软、平易近人又好相处的主人。”张太太甜蜜蜜地告诉他。 老王灌落肚子的柳橙汁登时跑错方向,冲进气管里呛得他差点没命。“咳咳咳──你是指──咳咳──楼先生?” “没错!”水笙非常不满意朋友们失常的反应,拼命对他们皱眉头。“你们实在太糟糕了,居然不相信自己的雇主,楼大哥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哈啾!” 那连说带比,手势挥舞的气流引起面粉在空气中跳跃,洒了她一头一脸的细白色粉末。 “当心当心,别污染了我的宝贝蛋糕。”老程赶快从她的鼻端前抢下自己的精心杰作。“好了,把这些原料搅和成一碗,再送进烤箱里,设定三百五十度烘烤半个小时。咱们继续做下一道东方口味的点心,煎饺和叉烧包。” “别顾左右而言他。”水笙识破他们的把戏。她双手交抱在胸前,脚底板打着拍子,结果连衣服都沾上面粉。“去把大家集合起来,我觉得我有必要替你们好好上一课,引导你们认识楼大哥爱民如子的优点。” 爱民如子?倘若水笙所说的一切属实,这群大宅子的员工们可能要怀疑,自己从前工作的老板不叫楼定风了。 “谢谢。”楼定风把雨伞交给玄关的女孩,继续踏上通往客厅的门廊。“章小姐呢?” “在厨房里学做蛋糕。” 稳定的脚步缓了一缓,中途拐了个弯。“知道了替我把公事包拿上书房。” 他踏进餐厅,并未费神去在乎小莉──或小美──低低的惊呼声:“爸,楼先生向我道谢耶!他刚才直播的向我说‘谢谢’,我没听错哦!” 她居然学做起蛋糕来着,显然他又要遭殃,待会儿肯定成为她的蛋糕试吃者,或许他赶紧打完招呼躲回书房里,可以躲过一场浩劫。嗯,决定了,就这么办! “水笙,”他停在厨房门口探头唤了一声,转身就走,然后,双脚突然僵在原地,脑中开始重播刚才的景象。“老天,水笙,你在干什么?”他飞快地跑回门口打量她。 “嗨!你回来了?”她快快乐乐地迎上来。 “不不,别过来!站住!站──”太迟了,一个活动面粉团已经投进他怀里。 哦,他的西装!昨天才刚从洗衣店拿回来,今天显然又可以和店老板重逢了。 “你是怎么回事?你们在干什么?你的脸在哪里?这是你的正面还是背面?” 她简直可比踏进面粉堆里洗过澡,从头到脚白花花的,每走动一步身上飘下大片的粉末,脑后的青丝甚至粘着东一块西一块的面团,看上去活脱像个变种的雪怪。 “我不小心弄翻了整袋面粉,正在想办法把它们收拾干净。”她踮脚香他一记,在他脸颊留下米白色的唇印。 他探头进厨房查看众人的举动。喝!大伙儿全到齐了。老王、老程、张太太、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女佣、园丁、园丁的助手,目前为止只差江石洲不在现场。大家全蹲在地上,努力舀起兵分好几路的面粉,人人成了面目全非的大雪人。他还能认出其中几张面孔,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 “楼先生好。” “楼先生,您回来啦?” “楼先生,我们马上就收拾好。” 他们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笑!他们向来对他战战兢兢的,几曾露出笑容过,他不太确定自己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 “别告诉我是你带头作怪。”他挑起一边眉毛。 “没有呀!我们只是在烤蛋糕。”她眨巴清澈无瑕的大眼睛。 烤箱“叮”的一声敲响,蛋糕完成了! “快去餐桌那边坐好,我切一块给你尝尝。” 他马上被推进椅子里坐定,一团面粉快速往厨房移动,几分钟后又端了盘冒着热气的糕点刮到他身边。 “好不好吃?”水笙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普通。”他耸了耸肩。“面粉好像没有完全发起来。” “是吗?”她有些失望。“刚刚我还做了几个煎饺想请江先生吃,但是他不肯。” “他的口味比较西化。”楼定风三两口咽下蛋糕,起身打算离开餐厅。“你进去慢慢收拾吧!我先上楼去。记得把自己洗干净,我都快忘记你长得什么样子了。” “等一下,我有事想跟你说。”她连忙拉住他,突兀的动作抖落一地粉末。“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缠人?”她绞着手指头。 “当然。”用“很”来形容她粘人的程度还算太轻描淡写。 水笙感到大受伤害。他甚至不安慰她?“那……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有时候会。”其实应该是大部分的时候。 “噢!”她心头的巨石加重一吨。 楼定风终于注意到她不寻常的低调和落寞。“噢什么?” “噢,我知道江先生为什么讨厌我了。” “哦?”他的兴趣被挑起来。“你怎么知道他讨厌你?他亲口告诉你的?” “他的态度表现得非常明显。”她委委屈屈地申诉。“如果连你也觉得我烦,难怪他会有同感,他凡事都以你的话为准。” 水笙端起盘子,垂头丧气的粉雪背影消失进厨房内。 说到头来,仿佛别人对她缺乏好感是他的错似的! 他叹了口气,苦笑着走出餐厅,拾级而上书房。 “楼先生,我刚好把企划书印出来。”江石洲从电脑荧幕后面探出头。 “辛苦你了,今天做到这里就好,你先回去休息吧!”他接过刚出炉的文件,迳自坐回书桌后面翻看。 江石洲收拾妥散落的文件,正要离开时,他忽然开口。 “施家的事情,你查出任何消息了吗?” “目前为止还没有,不过我已经透过出入境室的朋友帮忙过滤旅客资料,瞧瞧是否有任何可疑的人物离开国境。” “那就好。如果取得进一步的资料,再向我报告。” “是。”江石洲继续走出去。 “小江?” “还有事吗?” “试着和章水笙和平相处,可以吗?” “……我并没有和章小姐作对。”他的语气蕴含着防卫的意味。 “我知道。”楼定风长叹一声。 平心而论,他必须对他们的尴尬情形负责,通常江石洲不会格外的对任何人表示好感或恶念,而今他对水笙持反面态度,其实绝大部分是为了替主子抱不平。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印象是无法强求的,他根本不该轻易要求江石洲改变对水笙的看法。 “算了,你回去吧!”他遣走助手。 脑中不期然想起适才厨房同乐会的情景,他不得不承认,生命里多了章水笙,无形中增添了更多颜色。 章水笙,好的名字纯净如流水,她的眼睛晃漾着波光,她的神情语态软柔如清泉。 她,一个水样的女人。 第五章 好吧!她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并非人人愿意当她的朋友。 人生既然有得,便有失。既然她获得楼大哥的关怀照料,就不能再祈求他身旁的人同样喜爱她。有了这层心理建设,水笙比较能够接受江石洲对她的敌视态度。 昨天楼定风飞到台湾去,今天入夜才会回到家。可能他临行前交代过助手关照她吧!于是江石洲今天一直陪她窝在书房里,臭臭的脸明显传达他爱理不理的心态,却又不敢随便离开楼宅。 “章小姐,你该吃药了。”江石洲头也不抬,整个人宛如钉在电脑荧幕前。 “待会儿再吃。”她恨死了宋医师的处方。如果良药一定苦口,她宁愿服毒。 “药签上说得很清楚,午饭前服用两颗。”江石洲对她皱眉头,似乎很烦恶她不肯合作的态度。 “那我下午两点再吃午饭好了。”她意兴阑珊地翻弄膝上的武侠小说。 “楼先生离开前有交代,如果你没按时吃药,他回来这后就找我们大伙儿算帐。”他咄咄进逼她。 既然圣旨事先颁布下来,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她哪敢说第二句话,当下乖乖拿出药包,和着他递过来的白开水吞下两颗抑制脑压的药锭。 “你想不想也喝点水?”轮到她礼貌地询问面无表情的同伴。 “不,谢谢。” 他们好像一直在劝服彼此吃东西。 “你想不想吃蛋糕?” “不,谢谢。” “你想不想下棋?” “不,谢谢。”他的眼睛余光瞄觑她。 总算引起他的关注!水笙放下膝盖上的《鹿鼎记》,粉红色的脚趾陷入地毯缓步走到他面前,软软柔柔的体态在晨阳中款摆。 “我自问没有做出任何惹人厌的事,你没理由特别反对我。”她着实好奇极了。“难道你担心我在楼大哥面前乱说话,破坏你和他的交情?” “楼先生不是那种随便听信别人谗言的上司,”他好笑地回答,“而且楼先生和任何人都没有交情。” “那不就得了。你到底在防备什么?”其实她并不赞同他的说法。在每个人眼中,楼定风仿佛是个离索居的独行侠,然而她却看得出他的孤寂,江石洲紧紧握住滑鼠,几乎恰恰把它捏碎。 “我担心他太过喜欢你。”他终于招出自己的顾忌。 “他喜欢我与你有什么关系?”她思量片刻,突然间瞪大眼睛,“天啊!你该不会爱上了──”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江石洲差点跌倒,原来她的幻想力这么丰富。“我的倾性绝对与大多数的男人一样正常。我只是担心偻先生喜欢上你,会替我们设定好的某些计划带来不必要的困扰而已。” “哦?”她不解,会有什么困扰?“啊!可别告诉我,你也喜欢我,所以大吃他的飞醋。” “拜托,”滑鼠从他手中飞出去,他啼笑皆非,“我少臭美了。”“你今年几岁。” 江石洲被她突然转变的话题弄愣了一下,“二十六。” “嗯,比较大,不过大体而言咱们的年龄还算满接近的。”水笙摆出讲理的姿态。“你看看,比较起来,楼大哥算是‘长辈’级的老人家了,咱们年轻人更应该团结一致,怎么可以窝里反呢?”她慎重地拍拍他肩膀。“我们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并且同时效忠某一位大人物,既然你比我先入师门,我理应尊称你一声‘师兄’。看在同门师兄妹的份上,彼此应该互相关照才对。嗯!就这么说定喽!以后谁也不能讨厌谁。” 江石洲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长这么大年纪,他头一遭看见如此一厢情愿的女人,偏偏她又能讲得头头是道,仿佛他若回答一个不字,便是他不识抬举似的。 “章小姐,有位女士自称是你的朋友,上门来拜访。”张太太停在书房门口传达消息,脸上难掩惊愕的神色。 打从水笙出院开始,半年多来可是头一遭有访客指名找她。 “哦?我马上下去。”水笙自己也好奇得要命。临出门前不忘回头嘱咐他:“江先生,别忘了咱们约定好的事情哦!”而后离去。 谁跟她终于约定好呀?他又好气又好笑。低身捡起她掉落地上的武侠小说,不期然间瞄见夹上书签的段落。 九难师太道:“好了,两个别争,先进师门为大……过去的一些小事,不可放在心……做师(兄)的当怜他孤苦,多照看着他些……” 可见她的台词是从书上抓出来的,现学现卖的本事还真管用。 或许,章水笙比他想像中的单纯多了── “楼先生,您提早到家了。”张太太和蔼可亲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 他仍然不太确定自己习惯看见员工冲着他咧嘴笑。 “帮我把车上的盒子送到房里去。水──” “章小姐和朋友出去逛街了,马上回来。”张太太俐落回答他未出口的疑问。 他也不太确定自己习惯员工们抢先一步猜出他想说的话。 “好,等她回来──”张太太言语蓦然在他脑中发生作用,跨向书房的脚步硬生生煞在客厅前。“朋友?什么朋友?” 他怎么不知道水笙有朋友。 “呃,听说是她的高中同学。”张太太开始被他质询的利眼盯得局促不安。 目前为止,水笙只有一个高中同学出现在她新的生活圈中。 楼定风突然提高嗓门叫唤:“小江!” “楼先生,您回来了。”江石洲出现在楼梯顶端,手上仍然握着一份卷宗。“有事吗?” “水笙几点出去的?” “中午时分。”江石洲走下楼梯。 “期间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没有。” “没有?”他的嘴唇抿成一直线。“现在已经晚上六点半,她失踪了足足六个多小时,连通电话都没有打回来,而你们居然还坐在这里纳凉,我离开前是怎么交代你们的?” “她只是跟同学出去……”张太太讷讷地申辩。 “只是?水笙什么都不记得,你们怎么能确定那个人确实是她同学?我问你们,那位同学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他们今天上哪儿去?几点回来?另外有谁跟她们在一起?”他轰出连珠炮的质问。 “那个同学叫姜文瑜……”其他的问题他们全回答不出来。 “打电话给老王,叫他立刻载她回来。”幸好他的车上装设了汽车电话。 张太太几乎没有勇气出声:“今天……不是老王开车送她们出去的,那位同学自己有车──” 楼定风几乎当场爆发。 他深吸一口气,静静地说服自己,朝不知情的人发飙实在无济于事。 “小江,我吩咐过,请你看着她,倘若她想出门,你就应该跟上去,即使她进化妆室,你也该守在门口,直到她出来为止!”他勉强拾回克制的能力。 江石洲低下头,没有搭腔。 电话铃声嘟嘟响了起来。 “如果她出了任何意外,你们两个给我走着瞧!”他大踏步过去拿起话筒。 “喂?水笙?” 静静聆听了半晌。 “大声一点,我听不见……什么?车坏了……你们人在哪里……雪湖……你跑到那里去做什么……好了好了,别动,留在原地等我,我马上过去接你回来。如果姜小姐提议带你到别的地方去,不准跟她走,只要留在原地等我就好!” 楼定风摔下话筒,抢过车钥匙。 “那个女人带她去‘雪湖山庄’。”他停在玄关,凛冽如刀的眼神刺向两个手下。“你们确定姜文瑜真的‘只是’她的高中同学?” 两个人被骂得作不得声。 他转身离去。 “雪湖山庄”,一个禁忌的名词。 “我们还要上哪儿去?”水笙看着车窗外渐渐远离市区的街景。 “陪我去最后一个地方逛逛。”姜文瑜熟练地操纵方向盘。“这次回来,我听说林子的对边有一处遗迹,很值得一游。那里本来是岛上颇具名望的施家居住的地方,几个月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施家人一夜之间全消失了。我本来还想多探听一些消息,可是大炙儿守口如瓶,仿佛多说一句便会遭天谴似的,只叫我自己过去看看。你也晓得我的个性,别人越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我越想查探得一清二楚。” 朋友高昂的表情让她不忍心扫兴。 “好吧,我们看一下就走。”她们已经出来晃荡了一个下午,水笙担心楼大可倘若打电话回来,她会错过。车子驶入一条林间荫道,下午五点的流金岛其实仍在金光灿烂,但是她们前去的目的地位于小岛的另一端,正好背对着夕阳,相形之下显得阴暗许多,而且那栋名闻遐迩的山庄又盖在森幽的林子里。 她们下了车,越往前走景色越是荒僻阴暗。 走到一半,水笙忽然停下脚步。 “喂!”姜文瑜感觉到身后的步伐声顿住,连忙回头抓住她的手。”你怎么走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别想抛弃我哦!” “我……我不想再往前走了。”她有种好奇怪的感觉,仿佛树林里藏有某种怪异的巨兽,威胁着吞没她。 “拜托!小姐,你不陪着我壮胆,我怎么敢一个人去呀?”姜文瑜紧紧抓着她的手,生性她溜掉。 “那我们就别去了,回家吧!”她掐开朋友的手,转头就走。 “不行、不行、、不行!”姜文瑜跑过来挡住她的去路。“都已经来到这里了,索性过去看看嘛!反正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恐怕连人也会嫌它单调无了聊,咱们应该挺安全的。”虽然她的说服理由听起来颇为牵强,不过无鱼虾也好,只要能哄得水笙答应当陪客就成了。 “既不会遇见坏人,干脆你自己去吧!我在车上等你。” “小姐,我哪是害怕遇到坏人哪!好歹我也学过几年跆拳道,即使和阿诺史瓦辛格对打也不怕。我怕的是──”她四下环顾一圈,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我怕的是……‘那个’。好歹咱们有两个人,阳气重一点,有良心的‘好兄弟们’不会随便出来哧唬美女。” 水笙吓坏了。对哦!她怎么没想到?林子里最容易生鬼魅级的“人物”。她念过的好几本东方传奇故事都是这么写的。 “我不要去,死也不去。”她吓得双手乱摇。 “不行啦!你非陪我去看看不可。” “为什么?”既然怕了,还去干啥子? “因为──因为──”看来非招不可了!姜文瑜垮着一张脸。“农历鬼节快到了,同学会那天我拍胸脯向所有的人保证,一定找到适当的场合供大伙儿聚在一起讲鬼故事、夜游,于是有人提议我来这里勘查一下地形。你如果不陪我过去看看,那……那我岂不是臭大了?”说来说去,都是爱面子惹的祸。姜文瑜硬拖着她往前走。“走啦!我们只看一眼!一眼就好,然后我以后再也不会勉强你帮我了,好不好?” 嘴里虽然用询问的口气,肢体动作却摆明了不准她拒绝。 水笙无奈,又被损友拖着走了一小段路。 “啊──”她忽然跳起来。 “啊──”姜文瑜叫得比她更惨烈。“什么东西?什么事?” “有一只甲虫从我腿上飞过去。”她还以是蟑螂哩!害她差点停止呼吸。 “章水笙,你要是再这样吓我,当心我放你鸽子!”章水笙凶巴巴的恐吓她。 原本开开心心的踏青气氛,当下被两人的忧患意识搞得草木皆兵,俨然好兄弟不出现骇骇她们,都该觉得不好意思了。 林间小径绕来转去,十分钟后她们已经看不见停车的位置。再拐一个弯,焦黑残破的铁门倏然出现在眼前,半块石匾掉在地上,隐约露出“雪湖”两个字。 “就是这里了。”姜文瑜喃喃停了下来。 眼前的景观,真是……惨烈呀! 昔日的雕梁画栋转眼成为今日的黑骸,遭大火摧残过石墙已经变成瓦砾,沾上林间湿润的雾气,显得有些凄凉,潮暖的空气增添了它霉蚀的速度。由青苔放肆漫生的情形来推断,雪湖山庄想必被人弃置超过半年以上。 雪湖!水笙忽尔觉得自己在某个地方听过这个名词。 啊!是了,偶尔听见佣人们聊起岛上著名的世家财阀,“雪湖山庄”的名头总会被提起几次,后来听说它没落了,旁系子孙也散居在世界各处,没有什么交集。每回她好奇地想听得更真切些,但佣人若发现她在附近,就会立刻噤声或转移话题,所以她也仅知道些许皮气而已。 她下意识朝废墟走过去,试图找出一些繁华烟云曾经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她荒冷的地方!即使在它的全盛时期,只怕也是阴暗潮冷的。完善的中央空调或许可以驱走湿气,却无法带来阳光,她下意识将“雪湖山庄”与楼定风日照充沛的大宅子相比较,一时难以相信这种凉森森的幽林里竟然能够住人。 “水笙,别再进去了。”姜文瑜杵在门口呼唤,却又不敢进来拉她出去。“你刚才不是还怕得要死吗?”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地方──” 喀嚓!枯枝裂的声响突然揪住她的神经,她火速转身,突然产生强烈的感觉,仿佛身后有人盯着她看。 “怎么回事?”姜文瑜发现她汗毛竖得高高的,开始紧张起来。 “没事……”她说不出来,“好像有人……” 喀嚓!树枝断裂的声音继续响起。是脚步声!有人踩在枝叶的脚步声,而且正朝她的方向接近。 她极力想看清来人的身影,视线却被一人高的颓墙遮住,无助的情景像煞了恐怖片中的场景,她只听得见“怪物”靠近,但无法辨明对方的身份和方向! 是游民吗?还是猎人?或是警方追捕的漏网之鱼? “不……”她胆怯地娇喘一声,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是……是谁?啊!” 脚后一个踉跄,她被突出的小台阶绊倒。 “水笙,你还好吧?”姜文瑜空自在大门外跳脚。 微风飒飒吹起,绿叶飘、枝干摇,参差交织的自然乐音竟像煞了低哑的呼唤。 水笙……水笙…… 这片树林认识她!这座废墟认识她!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如此奇异的联想,然而,她的名字切切实实地飘荡在清风中。 “水笙……水笙……” “不要……不要叫我了!不要叫我!” 强烈的畏惧感威胁着吞噬她。她害怕,又说不出自己究竟怕些什么,这处损毁破败的土石堆充斥着过去的幽灵,微风中夹带着它们痛楚哀凄的呻吟,似乎想抓住某颗悲怜的人心,倾听他们的苦涩。 她爬起来,心惊胆颤的步伐匆匆往门口奔出去,甚至不敢停下来,倾听他们的苦涩。 不,不是我,我什么都不记得,谁也不认得,我无法帮助你们!她茫乱地奔出大门,连自己几乎撞倒同学也没发觉。 水笙……水笙…… 回来,是我,是我们……回来……你忘记我们了…… 幽灵。缠绕不去的幽灵。 不!她很满意目前的生活,她不希望改变现状!既然她已经彻底遗忘,就让过往的一切随风而逝,别再锲而不舍地纠缠她。 她惶惑失措地穿梭在林荫间,聆听着身后紧紧跟上的脚步。是谁?灵魅抑或姜文瑜?她不敢停下来弄清楚。拐个弯,车子横陈眼前,她飞快跑过去,用力扳动车门把手。 锁住了! “水笙!”一只手拍上她肩。 “啊──”她猛然后退,撞倒了背后的跟踪者。 “噢!我的鼻子。”姜文瑜倒在地上,捂着鼻尖叫痛。“你是怎么回事嘛!一会儿发疯似的拼命逃跑,一会儿乱撞乱跳的。你着魔啦?” “是你!”她努力顺过气息,灼热刺痛的胸腔几乎焚毁狂跳的心脏。“你──快开车,咱们赶快离开这里!” 姜文瑜赶紧跳起来。“怎么回事?你真的看见‘脏东西’了?” “不,有人躲在废墟里偷看我们,好恐怖。”她抢过车钥匙开门。 “真的?有人?”姜文瑜躲得比她更快。“老天爷,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钥匙给我,我们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车钥匙交回原主手中,姜文瑜发动引擎,方向盘打了半圈。 引擎熄火。 “怎么回事?”水笙瞪大眼睛。 “不知道。”姜文瑜用力转动车钥匙,引擎徒劳无功地空转几下,仍然没有起死回生的迹象。车子死了!她们被困在鲜少有人往来的林子里,前面没有住家,后头有追兵偷窥她们!两个女人无法相信自己会背到这等程度。 “你有没有移动电话?” 姜文瑜这才被她提醒。 “有有有。”她马上取出黑色的手机。“我们赶快报警” “不!”水笙霸道地抢过话筒,“我们打回楼家求救。” 等他赶到现场,他要揪起她的小脖子拧成好几截,再把她打入地牢,十年内不准她出门。 慢着!他在干什么?这种威胁太空洞了,而他从不提出任何空洞的威胁。 好,更改策略。他会先关她十年,再扭断她的脖子。 楼定风极力压抑自己火爆血腥的思想。转过两只晒干的青蛙,远远瞧见前方当机的小跑车。 显然车上的人也从后视镜看见他的到临。水笙推开车门,急呼呼向他冲过来。楼定风赶紧踩住煞车,以免一家伙撞倒她。 “水笙,你在干什么?”他的左脚才刚跨出车外,立刻开骂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冲过来很危险,如果我煞车不及撞上你怎么办?” 呼!粉软柔软的娇躯先“煞车不及”地扑进他怀里,楼定风退后一步消弭她的撞击力,满怀的温香软玉令他霎时忘记自己该大骂她一顿。 水笙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际,浑身上下窜过阵阵的寒颤。她似乎吓坏了!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反手揽住她。 “有人──追我们。”她的俏脸埋进他的胸膛,吸取从他身上源源辐射出来的安定力量。躁进的心跳慢慢缓和下来。 他刹那间提高警觉。“谁?” “不知道。”姜文瑜跑过来代替她回答。“水笙说她听见脚步声,可是我什么都没看见。” “姜小姐。”楼定风一看她就打从心底感到不悦,“你为什么带水笙来这种地方?你难道不晓得两个女人在杳无人迹的树木里游荡有多么危险?” “呃,我没想到会遇见……”姜文瑜嗫嚅地瞟她一眼。救命啊!那两道眼光会杀人。 “你别怪她,是……是我叫她带我来的。”只想替姜文瑜顶罪,否则他一旦发起火来,难保不会禁止她再和同学见面。而她的朋友已经少得可怜了。 “你?”楼定风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水笙会主动要求回到“雪湖山庄”来,莫非她想起什么? “我们快走好不好?”她仰头恳求他。 事情似乎渐渐脱出他的掌握之外。该死的人仍然活着。 “嗯。”他一言不发,率先走回车上。 离开树木的途中他以移动电话遥控,三两下便自理好跑车拖吊和修理的问题。 水笙透过玻璃回望苍郁的树木,隐约中,似乎听见枝桠间回荡着一声催着一声的叹息…… “太愚蠢了!”女性愤怒地质问声刺向同伴的耳膜。“你根本不该这么做!如果她认出你的身份,出卖你怎么办?” “她是全世界最不可能出卖我的人。”回话的男人口气淡淡漠漠的。 “哦?是吗?你可真有信心!”女人残忍地讽刺。“你亲眼看见她投入其他男人的怀中,居然还能够如此乐观,实在太不容易了,所有男人都该向你宽广的胸襟看齐。” 男人沉静地打量她,无意出口反驳什么,因此才更让她又妒又恨。 “是,全世界的女人就属于你的章水笙最美最好,独一无二,谁也比不上。”她蓄意撩拨他。 他淡淡一笑,悄然不搭腔,女人唱了半晌的独角戏,似乎觉得没啥意思,过了一会儿稍微气平了些。 “为了你的安全和健康着想,无论如何最好出国避一避,等到将来羽翼丰了,再想办法回到岛上夺取属于你的一切。”她冷冷地建议。 “嗯。”他垂下眼睑,对于离开的念头显得很不热衷。 “怎么?舍不得她?反正她现在找到保护人了,流金岛上没人敢动她一根毫毛,即使你留下来只怕也无法护得她更周全。” 他的眉头皱起来,水笙留在楼定风身边只是暂时的事,终有一天她会再度回到他身边,他有信心。 “你先出去,让我仔细想想这步棋该如何走。” “随便你。”女人走到门口,顿了一顿,语气忽然转为温柔。“现在只有我们能彼此依靠,希望你记住这个事实。” 房门轻轻掩上。 他走向阳台,橙红的夕阳将苍穹渍染成七彩的蕊曲。谁能料到这样缤纷鲜丽的天空下。血腥的罪行日复一日地上演着? 同样说的没错,如今的他即使救出水笙,也无法带给她幸福快乐的生活,他必须先战胜当前困境,才能谈到未来和承诺的问题。 目前为止,起码楼定风未表露出伤害她的意念,这已经算不幸中的大幸。现今之计,唯有暂时性的撤退才能保全家族的最后一点血脉和希望,无论他多么不愿意将水笙留在敌人手中,都只有向现实屈服的路径可走。 他抚着自己麻痹瘫痪的右臂在微微苦笑。是,他必须离开。 然而,他会再回来,一定会! 为了她,那人娇弱如秋水的女子。 水笙…… 第六章 楼宅笼罩在冷战的气氛中。 正确的说法是,七天前楼定风揪她离开“雪湖山庄”,两人先在水笙房里掀开热战,为接下来的后冷战时期揭开序幕。 “你去雪湖山庄做什么?”他劈头冷冷地质问她。 水笙窝坐在床上,怀抱着软呼呼狗熊不说话。她越来越了解他的脾性,他真正动怒的时候只会冷冰冰地骂人;如果他吼大叫,就表示─那句俗语是怎么说的?“会叫的老虎不咬人”?还是狗?反正就是这么回事。而目前她尚未看出他是真气还是假气,最好先静观其变一阵子。 “为什么不说话?他的舌头被剪掉了?”口气依然寒飕飕。 “我……我听说那里风景不错……想去看看……”她总不能直接承认自己是代人受过吧!她还是很有骨气的,叫她平白无事拿砖头砸自己的脚,那可万万不干。 “哦?是吗?你只是去那里看风景?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目的?” 他紧迫盯人的质询弄得她一头雾水。在她眼中,自己前去雪湖山庄的动机并不很重要。 “嗯。”她乖乖点头。 他的眼中晃过难以解释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令她看不出其中的涵义。 唯有楼定风自己明白其中的滋味:解脱。 她并没有回忆当初的一切,水笙仍是他的水笙── 不,慢着,她当然不是他的,他也不想要她。他蓦地发现,自从水笙出现在他生活里,他便想尽了各种办法替她开脱。给她好日子过。而他们是敌人呢! 他忽然恼怒起来。 “你智障呀!你不懂得保护自己呀?你知道不知道今天的情势有多危险?如果跟踪你的人在我抵达之前追上来,你们两个弱女子向谁求救去?” 发威了!可见他气得还不算太厉害。尽管如此。寻番责骂的言词仍然很伤人。 “我怎么晓得……”小巧秀气的唇微微噘了起来,泪花开始在她眼中凝聚。“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废话,如果是故意的,那还得了!”他拒绝再为她的泪水动摇。“哭哭哭,哭什么?”就只会哭! 她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他会越骂越起劲。 “我又不是只会哭……人家……人家还会做其他的事情呀……”大颗大颗的水珠开始纵横在粉色的玉颊上。“你生气也就算了,还骂我笨……好嘛!就是笨嘛!我就是不聪明嘛!那你还花那么多钱治疗我做什么……你把我送回医院里当一辈子的脑障碍病人算了,我又没有求你带我回来!呜……” 索性放声大哭给他看。 楼定风完全被打败了。这女人吵起架来全然不顾江湖道义或颜面问题,百分之百的“龙头一开泪水就来”。现在仔细回想才发现,以前他吵架输给她,实在不是因为他口才不好或理屈,而是因为她太会哭了!他怕自己有一天会被她的泪水淹死,只好趁早呜金收兵,赶紧找个台阶让两人下台。 老天,他居然开始替自己感到委屈来着。 从没见过泪腺比她更发达的人! “水笙,别哭了。”他粗声命令她。 “呜……哇……” “我叫你别哭了。”口气强硬了几分。 “呜呜……” “叫你别哭,你听见没有!”砰!一拳锤在梳妆台上! 她从床上弹起来,震惊的圆眼睛骨碌碌瞪着他瞧。脸颊上凝着白玉色的雨露,仿佛连泪意也给他哧跑了。 很好,有效?楼定风非常满意自己制造出来的效果。他打算发表一些谈话,巩固自己在她心目中的权威感。 “水笙──” “哇──”她突然伏进棉被堆里,干脆哭得更痛快大声。 轮到他被吓住。发生了什么事?一切明明在掌握之中呀? “喂喂,别哭了。”他赶忙捂住耳朵,几乎错过管家叫门的声音。 “楼先生,原来您在这里。”张太太推开门来。“一位胡先生有事找您。他说……发生了什么事?”管家瞠目结舌地端详他们。一个怒发冲冠,一个哭成泪河的小花。 “出去,谁叫你进来的?他急急挡在水笙前面,不明内情的人听见她惨绝人寰的哭声,说不定会以为书房成了行刑的现场? “呜……张太太,不要走,他好过分……骂我智障,还想把我送回医院去,不要我了……”她哀哀切切地哭诉。 “什么?”张太太震惊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老板。 “我没有!”他吓了一跳,这女人颠倒是非的本领太高了,他万万不是她的敌手。“我没说要送走她,只说她是──” 智障。他明智的闭上嘴巴。 “他还骂我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做,只晓得哭……” “真的?”张太太的怜惜心大盛,连忙赶到水笙身畔拍哄她,同时以一副他罪该万死的斜眼瞄觑老板,害他不得不为自己申辩一下。 “前面几句是她自己加上去的,我只说了后面那句。” 那就很不得了了!张太太的脚底板开始打拍子。 “而且他生气生得莫名其妙,又不是我自己想去那个鬼林子的,他怎么可以骂我?呜……”她继续抽抽噎噎。 冤枉! “明明是你亲口告诉我,提议到雪湖山庄的人是你。”现在又翻脸不认帐,太奸诈了! “我担心你会责怪姜文瑜,以后不准她来找我,所以才一口承担下来的呀!你应该了解我的个性,我又不是喜欢到处凑热闹的人。当初我承认下来的时候,你就该自己推理到事情的真相。”她含着泪水控拆他。“亏我平常那么关注你,把你的言行举止查探得一清二楚,结果你不但没有同样对我好,还冤枉我、误会我,可见你一点也不关心我。” 简直是字字含泪泣血。 他为之气结。 瞧她说得多么理所当然,仿佛他本来就该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以为他有那么多美国时间吗?每天忙着赚钱养家活口都来不及了。她可知道,陪她耗在这座成天湿漉漉的小岛害他少赚多少? 正想多为自己分辩几句,忽尔忆起,奇怪,他干什么向她解释什么?他是老大,她们是下人,严格算来她们还得靠他吃饭呢! 他吃了水笙的闷亏也就算了,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倒是张太太跑进来穷搅和什么? “你们少罗嗦,反正没说实话就是你的不对。”他的结论换来两个女人的怒目而视。 张太太的母性全面激发出来。 “楼先生,胡先生正在客厅等您,麻烦您下去一趟。”她扬高骄傲的鼻尖,扶起泪涟涟的水笙。“来,章小姐,咱们去找老王、老程,你会发现大宅子里真正关心你的人其实不少,多一个或少一个没啥子差别!” 鄙夷的眼光瞟了老板最后一眼,隐约还听见他轻声一哼。 楼定风气得牙痒痒。简直造反!从前这帮佣仆哪有人敢对他表露丝毫的怨怼?然而,自从章水笙来到家里,可以说是不遗余力地带坏他们,弄到现在竟然轮到他必须看他们脸色,有没有搞错? 好,大家卯上了!他就不信付钱的老板会输给干活的伙计。 一个星期之内,他完全见识到伙计们的能耐。这场冷战并非存在于他和水笙之间,而是他和楼宅所有的工作人员。 “小莉今天有点凶悍。”江石洲拭他袖口的褐色印渍。刚才小女佣端来咖啡,放下杯盘的力道活像打算消灭某只隐形的蟑螂。 “最近七天她都维持这样的情绪。”他涩涩地说,心里暗暗加了一句:而且只针对我。“把你那杯咖啡换给我。” “为什么?” “因为我的这杯加了糖,你的没有。” “她应该知道你喝咖啡向来不回糖。”江石洲大惑不解。 “自从上个星期开始就忘记了。” “您──” 他举手阻止助手的言语。“对,我知道,我可以叫她换过。可是接着她会端给我一杯没加糖、却洒柠檬皮的咖啡;如果我还想换,她就会端来没加糖、没洒柠檬皮、却加了肉桂粉的咖啡,接着就是没回糖、没洒柠檬皮、没加肉桂粉、却加奶精的咖啡,总之她永远不会给我我想要的口味。” “大不了──” “开除她。对,我的确可以拿她开刀,但是接下来司机、园丁、厨师、女佣、管家会在同一天提出辞呈,让我措手不及、当天晚上我会没有饭吃、没有干净衣服穿、没人替我过滤电话,隔天早上老王、老程、张太太、李莉娟一群人回来的时候,我无法再提高身段赶她们走……”他顿了一顿,突然张大惊讶的眼睛,喃喃自语:“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江石洲的眼睛随着他打转,象似有些入迷地地倾听他的叨念。 他在抱怨呢!楼定风居然在抱怨!打从江石洲十六岁起跟在他身边,两人的关系名为主雇,其实已经形同亲兄弟,他从来没听过楼定风的抱怨。 简直是天大的奇迹!他抬眼,瞅视楼定风烦躁踱步的身影。 “这栋宅子原本一直风平浪静,近一年来却被人搞得乌烟瘴气,我成天尽是担心大伙儿有没有乖乖做事,乖乖吃饭,定时上洗手间,晚上做好梦!我在这间屋子里到底成了什么身份?!超级保姆?” 听进江石洲耳里,倒觉得所谓的“大伙儿”应该换称为“章水笙”。 楼定风或许没发现,但他越来越像一个“人”!他不再冷淡有礼,不再与世界的人保持距离,他开始记得周遭雇员的姓名,甚至学去对他的助手发牢骚,而在过去的十年中,类似的情况完全没有发生过。 他已经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是谁造成这种改变?”江石洲自言自语,是谁让冷硬了二、三十年的顽铁化为圆润而富生命力的玉石? “还会有谁?”楼定风以为他的疑问是承续刚才的对话。“当然是她,章水笙!” 这女人胆子越养越大,连聚众向他抗议的好事也敢做出来。 “是吗?”江石洲有些发怔,显然,章水笙不仅比他想像中单纯,也……可爱多了。“对了,您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 “我找你?”他倏地立定脚步,茫然地眨眨眼睫,焦距渐渐瞄准助手的脸。“我找你吗?我……啊!对,我的确在找你。” 他拍了拍额头,苦笑着走回书桌后坐下。现在试图挽回自己无意间丧失的颜面,似乎稍嫌太迟了。 “下个月起我必须跑遍北美几个重要城市,最后一站会飞到纽约去,你先回美国调配好详细的行程企划,我们在那里会合。”他极力想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至于我出国的期间,宅子就交给……嗯,不妥,你还是留在岛上吧!这里的大小事务就给你照料。” 另一个改变!江石洲注意以,楼定风也从来不曾会在分配自己的工作时产生迟疑。他永远被派驻到老板最关切却无法亲身到场的地方。而,这次是他第二度受命留在楼宅──或章水笙──的身边。 “知道了。”江石洲突然转变话题。“有件重要的消息必须向您报告。我顺道去过张署长的办公室,借回雪湖山庄的结案报告。” “上面怎么写的?”他耗费了大把银子打通关节,那帮人最好别让他或他手下的名字出现在相关的文件上。 “‘游民滋扰事端,造成令人遗憾的惨案发生。’”江石洲随口念出来。“但是我的重点不是调查结果,而是作亡人数统计。” “别告诉我官方清出来的尸体和我们预期的人数有出入。”楼定风刹那间提高警觉。 他的得力助手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江石洲把调查报告递给他。“发动夜袭之前,我们非常确定雪湖山庄里有十八个人,可是警方搜出十六具尸体,扣除章小姐生还,还有一个人下落不明。” 楼定风蓦地收紧拳头,掌中的咖啡杯发出喀喀的声响。他深呼吸一口气,竭力克制自己再次在助理面前失态。 “谁不见了?”语气中毫无温度。 “很难说。十六具尸体中,已经有十三具辨认出身份,施长淮不在里面;而其他三具脸孔被烧焦了,但是依照骸首的体格特征来推测,他们是施长淮的机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换言之,他可能活着。 不,不应该,不可能。 “我们事前经过详细的策划,出击之前的确核实过所有的人都留在庄里,为了防止他们逃出来。我下令封锁了每一条对外的通道。现在你居然告诉我,有人逃出重重的天罗地网,而咱们竟然没有发现?” 江石洲被他冷冽怒火镇慑住。 “那条漏网之鱼应该是在我们进袭之前悄悄离开的,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他清清喉咙。“我另外注意到一件小事,或许和逃脱的人有关,事件发生的次日是章小姐的生辰,施长淮在镇上珠宝店替她订了一条金链子。而那条链子,两个月前被人领走了。” “谁?” “不是施长淮,但是领走项链的人持有属于施长淮的收据。” 换言之,收据是施长淮交给那个友人代领的,那男人,极有可能活着,前些日子甚且在他的势力范围之下暗中活动,而他竟不察。 “楼先生……”江石洲迟疑了一下。“您有没有想过?倘若漏网的人证实是施长淮,当天他在离开之前……应该会先知会他未婚妻章小姐。” 他枭鹰般的锐眼倏地盯向助手。 江石洲直率地说下去。“只要章小姐还记得旧时的情景,她能帮助我们确定离开的人究竟是不是施长淮。” “但是她不记得了。” “您确定吗?”江石洲提醒他:“这等大事马虎不得,如果处理得不够干净只会替我们带来危机,这点您应该最清楚。” 是,他应该比任何人清楚,毕竟,他就是当年的漏网之鱼,二十年后回头反噬仇人一口。 “去,找出那个人!”楼定风冷冰冰地命令,“即使他藏在北极的冰层下,我也要你把他挖出来。” “是。”江石洲收拾好散落的卷宗,欠欠身离去。 他不动不语,任桌上点点滴滴的茶水流落他的裤管,手掌的划伤悄悄泛出血丝。心头,不断盘旋着一个令人怒愕的思绪── 施长淮,还活着! 今天的气氛相当诡异,水笙一早起床便察觉了。 首先,今早的天色阴沉沉的。气象报告指出,本年度雨季的最后一场雷雨将倾泄而下。雨后流金岛便正式进入秋季。她讨厌雨天。不知如何,雨总是让她联想到不祥的事。 其次,则是大宅佣人们的态度。 “章小姐,你醒了。早餐已经准备好,我叫小莉端给你。”张太太急匆匆从她身旁刮过去。 “楼先生呢?”她拉住管家。 “楼先生今天整天都会待在书房里,可是他的心情很差,你最好别去吵他,让他独处一阵子。”张太太展现不同于以往的忧虑眼神。 “不管,今天我一定要去找他,你们别想再阻止我。” 其实她吵架当天就想与他谈和了,偏偏大伙儿一致决议应该让老板吃吃苦头,才会晓得珍惜她的存在,重视他们的效忠。大家仿佛在她身上装了雷达似的,每次她试图偷溜进他房里,他们就会及时出现,然后想尽办法劝退她。 今晚是她第八夜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她相信他的体温,相信他赶不走她时挫败的叹息,相信他环着她入睡的感觉,相信身畔有他的安全感。她相信他! “章小姐,今天的时机比较特殊……” 水笙知道。正因为她感觉到空气中那股浮动的奇谲气息,才迫切地想接近他,试图寻回一些未有的安全感,如同往常他总能带给她的平抚感觉一般。 “他吃早餐了吗?”如果还没有,他们可以一起吃。 “没有,不过……他今天可能没什么食欲……”张太太支支吾吾的。 “为什么?” “没事没事。章小姐,总之你尽量别去找他。记住哦!你千万别去找他。”张太太忙不迭躲进厨房里。 水笙带着一肚子纳闷走上楼梯。管家实在没理由强调她不能去见他。过去几天她一直维持低姿态,说话、走路的声音都放得小小的,而平时他就是喜欢她安静乖巧的模样,所以循规蹈矩了几天之后,现在应该是和谈的好时机。 停在书房门口,先侧耳听听看──没声音,他真的关在里面吗? “章小姐。”小莉突然从她身后蹦出来,几乎吓坏她,“章小姐,你待在这里做什么?赶快下去!千万别让楼先生遇到你。” “为什么?”她有种错觉,自己仿佛突然成为众人眼中的小绵羊,而大野狼楼定风正准备拿她当开胃菜,她才刚起床,即使真要做了什么惹他生气的事情,好歹也得等上几个小时。 “我也不晓得,张太太一大早就嘱咐所有人,今天务必把你和先生隔开。”小莉搔搔脑袋。“她替先生工作的时间比较长,或许知道什么内幕也说不字。” “哦?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水笙瞪着木门纳闷。今天究竟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昨天楼定风在走廊碰见她的态度和平常一样,夹带着几分气恼和无可奈何,没理由一夜之间忽然转性呀! 她试探性地上前敲敲门。“楼大哥?” “……” 没回音。 “楼大哥。” “……走开!”语音模糊低哑,仿佛嘴里含了东西。 她径自推门进去,霎时被一股扑鼻的烟酒浓味儿呛到,平时淡雅清净的书房,此刻闻起来活脱脱像间酒吧。 “咳咳──楼大哥,这么呛的房间你怎么待得住?”原来他也会抽烟喝酒。同住了半年多,她从没发现他竟会允许自己染上这等恶习,平常的他委实太自律了。 她用力挥开缠绕在鼻端的窒闷气息,走向落地窗刷地拉开帘幔。 轰隆一声!白色电火劈开云层下的世界,闪光的尾端仿佛延伸到窗台前,她的眼前一花,恍惚觉得尖锐的闪电刺向她的心坎。她畏怯地退后一步。 “水笙?”楼定风突然唤住她。 “什么事,楼大哥?” “出去。”冰冷而没有感情。 她急急迎上去,“可是你还没──” “出去!” 琥珀色的酒瓶凌空飞过来,穿透落地窗玻璃,啷!震天价响的碎裂声回荡着四周,其中几片玻璃躲向她的方向,刷刺她粉嫩嫩的面颊。 “啊!”她呼痛,纤手摸向发旁。流血了! 楼定风也愣住了,身子微微蠕动一下,终究仍坐下来按兵不动。 他看起来糟糕透顶。两只眼睛胀得发红,蛛网般的血丝遍布在白色的眼球上。凌乱的黑发用手指扒过无数次,下垂的刘海半遮住眼眸。沉重的烟味酒气正是从他身上发源出来。 “你……你怎么了?”她完全被他诡异的外形震吓住。 他吼她,他拿东西扔她,他害她流血。 “滚!听见没有?”他大步跨向窗台前,刷地又拉回敞开的布幕。 “你……你要这样子嘛……我又没做错什么……”她只是担心他不吃早餐会饿坏胃,这才好心进来提醒他,他何必凶巴巴的。 亮莹色的泪珠开始在她目眶中汇聚。 “你没做错什么!”她颠颠倒倒地躺回椅子上,嘴角挂着薄薄的冷笑。“你做错的事情可多着呢!你搞乱我的生活秩序,破坏我行事的原则,在我的地盘上闹得乌烟瘴气──” “我没有,你误会了,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和你闹别扭……”她以为他生气的原因和这几天来的冷战有关。 “因为你,因为你们,所有的事情全部出错。”他恍若未曾听见她的抗允,一迳地喃喃自语。“该死的人没有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 闪电砰隆打向庭园的大王椰子。 水笙被银色的火星晃得头晕目眩。她不懂,谁是“你们”,何谓该死和不该死?偷瞧他沉郁的脸庞,一阵寒意窜过脊梁骨,她突然不确定自己想知道答案。 “楼大哥,既然你心情不好,我下午再来找你。”急着想逃开这个阴沉可怕的地方。 她疾步跑向门口,却差占一头撞进他怀里,他的动作好快,也没见他如何跑动,转眼间就挡在她面前。 “逃什么?心虚吗?”楼定风晃晃头想摇出一些神智,眼前看出去仍然是白茫茫的双重世界。啊!好昏…… “你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有些大舌头。“无论你逃到何处,我总是找得到你,姓施的也一样!你们必须为自己做出的好事付出代价!” “我……我没有做错什么。”水笙完全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求求你,我想出去……” “死了,全死了。”他呢喃着滑下门板,跌坐在地毯上。“根本不该死的……他应该好端端少着,从上到晚念着我为何不带女朋友回来让他们看看;还有小妹,如果她没走,今年该是大四的学生了,她会成天缠着我塞零用钱给她,因为她看上一件漂亮的衣服……宅子里不该这样冷清清的光景,他们应该全活着才对。” 她的眼眶噙着泪水。他在说他的家人,以前从没机会听他提起过── “楼大哥,”她蹲下来轻触他的手臂。“你喝醉了,去睡一下吧!酒醒之后心情就会改善一点。” “让开!”他陡然挥开她的抚碰。她重心不稳地跌坐在直上。“谁要你来猫哭耗子?酒醒之后又如何?我的家人会活过来吗?不会!永远不会!你仍然过得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而他们呢?他们必须躺在泥土里,胸口永远积着一股怨气!” “不……不要这样……跟我没有关系的……”她吓呆了。 “当然有!”他突然跳起来,用力揪起她的肩膀。她仿佛被两根铁钳架在半空中,肩胛骨紧崩得几乎断裂。楼定风罔顾她的呻吟呼痛。使劲摇撼她。“就是你们!都是你们利欲薰心的结果!为了钱,二十年前的今天,几十条人命硬生生给你们逼死了!对,或许你不是直接下手的原凶。那又如何?你们一家人也逃不了干系,还有姓施的!姓唐的!你们一个个也别想溜走!” 雷声隆隆!气层间,阴电阳电相交的次数越来越密集,每道霹雳照亮他的半边脸颊,忽明忽暗,充血的眼睛显现出无限的愤怼狰狞。 水笙倏然产生错觉,眼前的男人不是楼定风!而是别一个被附身的男人!恨憎邪恶,宛如“雪湖山庄”的幽灵。 “不是我!和我没关系!”她惊叫,惶乱地挣脱他的撑握。“不是我!不是我!” 雷的怒吼震撼了他的指控。 都是你们的错!你们要付出代价!你!你要付出代价! 风涛刮开合掩的落地窗,势力万钧的豪雨冲进防护网。湿了,全世界都湿了,即使是躲在屋檐角落也不得平安,而她却一直以为自己是安全的…… 不得平安! “不要!”她尖叫,突如其来的力量推开他的钳制,她没命地冲出书房,冲下楼梯,恍惚中也冲出大门。 “水笙!”滂沱大雨遮断身后的呼喊。她极力赂前奔出去风雷电雨在四周环绕,不断追打着她。 二十年前的今天,几十条人命硬生生给你们逼死了!你们!你!都是你! 不安全,哪里都不安全!她必须找一处安全的地方,没有鬼魂的地方。 冒出火星的树干当着她的头压下来。她闪开,跌倒,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又跌倒,再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玻璃象牙塔倾刻间彻底的翻覆。 她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第七章 好痛! 楼定风呻吟出声,然后马上后悔自己的轻举妄动,他的呢喃听进耳里简直和打雷同样洪亮。 对,雷。他扶着脑袋坐起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挂钟显示着现在已经下午五点多,他隐约记得今天早上听见轰隆隆的雷鸣,耳边又响起乱七八糟的喧闹声,接着就醉得不醒人事了。 窗外,电火方才止息,骤雨却没有减弱的迹象。 他勉强撑起身子,走出了书房,才发现不太对劲,宅子里安静得离谱,人呢?全上哪儿去了? “张太──”他拔高嗓门,叫唤到一半就畏缩地按住额角。“张太太,老程,小莉?”声音小了许多。 老天,幸好他每年只醉这一天,这一次!老实说,他的酒量挺差的,每回醉晕和清醒的过程对他而言如同死过一次,而“临死”前的一切,他重生之后往往记不太清楚,就跟喝了孟婆汤一样。 孟婆汤,多传神!他微微苦笑。 整栋屋子空空荡荡的,仿如鬼域,他信步晃入厨房找杯水喝,差点被冲出来的小莉撞倒。 “啊……你醒了?”小莉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湿淋淋的,似乎刚从大雨中跑进来,现在又急着出门,“楼先生,不……不好……” “我的确不好。”他醉倒大半天,可给他们找到借口偷懒了,这帮家伙真令他的眼睛松懈不得。“其他人呢?家里怎么只有你一个?” “大家全部出去找章小姐了。”小莉终于顺过那口气。 “找她?”他刹那间提高警觉。“她跑出去了?跟谁?又和那个姜文瑜?” “哎呀,楼先生,你真的不记得喽?”小莉着急地喳呼,“今天早上你们两个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水笙小姐突然冲出去,我们根本来不及阻止。张太太赶紧上楼告诉您,可是您说尽管让她去,以后不想再管她了。我们只好待在家里等她回来。直到刚刚张太太发觉情况不太对劲,章小姐怎么还没露面?而且气象报告又说今天深夜有另一波更强的暴风云团要来,所以才叫大家赶快出去找她。” 吵架,老天,他完全不记得这件事!原来记忆中喧闹的声音不仅是雷响,也包括他和水笙的大吵。 他们吵了些什么?他完全不记得。 暴风雨!他突然心中一凉。 “赶快出去找她!”他跳起来,顾不得脑袋里装满一队敲锣打鼓的小士兵。“务必在另一波暴风雨来袭之前找到她。” 她怕雷雨。 好累好累…… 疾步奔跑的速度放缓下来,筋疲力尽的身子承受着风雨的刮打,她已近乎无知无觉的状态。 好冷、好累。她出来多久了?一个小时?一天?一星期?感觉上仿佛过了几十年了,周围景物已蒙上深黑色的夜彩。 她缓缓往前走,不知道饥饿,不知道干渴,不知道自己人在何方,只感到全然的孤独和湿冷。 哪里是安全的所在? 她的神智恍恍惚惚的,脚下踩中某个尖锐的物体也不觉得痛,茫然低下头,才发觉左脚的拖鞋失踪了,白玉色的脚踝沾满泥泞,污渍中混着一缕鲜红。 血,隐约记得早上似乎也流过血,是今天的事吧?不记得了,谁豁她流血的? 楼定风…… 她的大脑自动排队这个名字。现在,现在还不是想他的时候。 她必须先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水笙不见了。他们找过每个她可能去的地方。问过每个她可能遇见的人,但是没用,谁也说不出她的下落! “我去医院问过所有认识她的医生,大伙儿都摇头回答她没来。”稍后加入搜寻的江石洲率先报告他的结果。 姜文瑜家里则是楼定风亲自去找的,也没消息。 “花店、杂货铺、超级商店全去问过了,章小姐没去。”张太太代表其他人回答。 “有没有人去找过‘雪湖山庄’?”他缓缓问道。 “我下午开车绕过一圈,可是那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老程站出来答话。 “水笙走到雪湖山庄好歹也要花上十个小时,谁晓得她走正路或绕小路,你下午时候去,怎么可能遇得上她?” 有道理!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 “总之,大伙儿再出去找一遍,无论有没有找到,晚上十点以前必须赶回来,屋外的雨势已经加强了。”他的玻璃窗外的呼呼雨声。“我去‘雪湖山庄’走一遭。” 不知如何,他有预感自己会在那个区域找到她。 气温随着倾泄的万点水流而下降,当楼定风抵达“雪湖山庄”时,流金岛的温度已经逼近秋末冬初的气候。他拉拢薄软的夏季风衣,依然阻止不了大雨沿着脖颈沾湿他的里衣。 “雪湖山庄”颓败的情状和他前几次目睹的一模一样。寒雨笼罩着整片产业,烟水蒙蒙,沉重的林木气息稍稍冲去废墟的凄凉,却增添了几分森冷。 他绕着土石走了一圈,除了几只避雨的小动物之外并未发现其他人影。或许他料错了,上次水笙对这里的一草一木表现得相当畏怯,可能根本不会主动寻来这里。闪电照亮了整座山庄,触目可及只有树叶飘摇的影子。 楼定风呼出挫败的叹息,转身走回停车的地方。 砰隆!雷电击中道路旁的高杉,树干晃了两下,突然兜着他的头倒下来。 “危险!”他急忙亲离车身,扑向湿漉漉的泥浆水小径旁。 雨势像漏水的莲蓬头喷洒在他头上、发上、身上,他的嘴里灌进一口污水,腿上传来刻骨的剧痛。 “该死!”一根三公分长的锐利断枝陷入他的大腿肌肉。 楼定风竭力想把尖刺拔出来,但微弱的光线让他看不清楚针头的位置。不行,暴风雨夜的森林里处处是陷井,他再逗留下去顶多赔上一条老命。 然而命虽保住了,帅气的车子却不能幸免于难。坚固的车顶被压成夹心饼干,即使完成无缺的引擎还发得动,他也很怀疑自己有办法顶开驾驶座钻进去把车子驶走。 “难不成在这种大风大雨的天气走上十来小时回家?”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苦笑,开始跛着脚走出树林,运气好的话,途中或许会碰上好心让他搭便车的人。 随着跨出去的每一串步伐,大腿上的芒针更加刺进他的血肉,他咬着牙往前挨过去,心里不忘自我解嘲着,发明“如芒在背”这句成语的人八成也有过类似的经验。 林间闪过的动静突然吸引他的注意力。楼定风很难解释得出那份异样的感觉代表什么,但是一股莫名的驱力促使他离开小径,走向林荫深处。 “有人吗?” “水笙?”他试探性的呼唤。 没有回应。倾盆的雨声几乎盖住其他杂音,或许她听不见他的叫声。 或许她根本不在这里! 不,不能放弃每一个可能性?他决定走进树林深处找找看。 走了约莫十五分钟,每株树看进他眼里越来越大同小异,配合上能见度极低的洪雨,他几乎失去了方向感,幸好天际再茺裂开亮晃晃的光影,照耀他的前路。 然后,他看见了。 纤白细瘦的女子蜷缩在枯干根部,披垂的长发遮住脸颊,他看不清她的容颜甚至看不出她是否在颤抖或呼吸。 “水笙?”短暂的瞬间他悚然产生错觉,他们仿佛回到一年前的“雪湖山庄”,水笙缩在墙角,颈上扎有喂着番红草剧毒的细针,全身麻痹。 楼定风恍若中了定身术般,眼也不眨地盯住她,试图从冰冷的形躯中寻找些许的生命迹象。 良久,她终于蠕动了一下,很轻很轻的。 “水笙,”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屏住气息。“你还好吧?你冻得跟冰块一样。” 连忙脱下外衣,将她包成湿淋淋的蚕茧。浸透的风衣已经没有多少挡水的功能,但起码可以防止雨花直接拍打在她身上。水笙仍然穿着轻便的家居服和宽松长裙,濡湿之后其薄如纸,压根儿不具避寒的功能。 她眉睫紧闭地窝躺在他怀中,娇躯随着轻浅的呼吸微微起伏着,似乎失去意识了。 “水笙,睁开眼睛。”她──还活着吧?楼定风的心头突然浮出哧人的疑问。“当然活着,虽胡思乱想。”随即自己说服自己。 他们不能继续留在雷雨中,否则她迟早会冻死。他吃力地抱着她站起来,左腿的负担一旦加重,伤口里的尖刺更加陷入肌肉里。他闷哼一声,竭力忽略躯体的疼痛。 紧要关头,活命比叫痛更重要。 “这种鬼地方,该上哪儿避雨才好?”想想到觉得好笑。以前日日夜夜期盼着将“雪湖山庄”彻底地摧毁,现在却巴不得自己手下留情,令它保留几座可以遮风避雨的屋宇。 轰隆的雷鸣爆发出来,林间深处又响起树林被劈倒的声音。 “不行,我的身上可没有装避雷针。”他喃喃自语,这附近还有哪处地方可以栖身? 有了!他灵光一现,从前的流民窝距离雪湖山庄不远,前阵子警方又围剿过几次,应该不至于有危险份子藏匿在那里,他们或许可以找到安全干燥的身寸处。 于是他抱起水笙,努力摆动沁血的伤腿绕向树林的彼端。 当两人跌撞进一间摇摇欲坠的小木屋时,他的腿已经失去知觉。 “没法子了,这里是我的脚所能到达最安全的地方,如果待会儿屋顶被吹跑了,咱们只好当一对洗天浴的泥菩萨。”他不了解自己为何持续对她说话,可能是他们所处的环境太恶劣,他要听见一个属于人类的声音吧!即使是自问自答也好。 “嗯……”她轻嘤咛一声。 “水笙?”他又惊又喜,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醒一醒,你还好吗?冷不冷?” 可惜她只是哼了几声,继续跌回无边的昏沉。 她的发肤冷得离谱。如果再不设法替两人取暖,他们可能看汪以明天的太阳。 “明天有没有太阳还是一回事呢!”他自我解嘲。 小屋只有四坪大小,他把水笙安置在角落的行军床上,暂时顾不得跳蚤和臭虫的问题。由于这里以前住过流浪汉,锅碗瓢盆的工具虽然粗陋,勉强还能派上用场。他甚至在墙角找到一只灰旧的打火机,就着炉里的木炭先生升起一团火。一番开灶上的锅盖,五、六只肥大的蟑螂慌慌张张蹦出来。 “喝!”他哧了好大一跳,半晌才咽回厌恶的感觉,抢过锅铲一一把蟑螂消灭掉,然后拿起扫帚请他们的尸骸出门为安。 水笙迷迷蒙蒙地和开眼睛,昏沉沉的视线来回搜寻着陌生萧然的四壁。好肮脏的地方,而且是臭兮兮的,她在哪里?谁带她来这儿的?发生了什么事?楼定风呢? “楼大哥!”她惊慌起来,忙不迭坐直身体。“楼大哥,你在哪里?” “这里。”一觉醒来就鬼叫鬼叫的!两相比较之下,他发觉自己还是喜欢安安静静昏迷的章水笙。 楼定风关好门,踱回炉灶边顺着橙黄色的火苗。 “你有毛病?”他又开骂了。“大雷雨天的,四处乱跑,还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你以为岛上没蛇没坏人──” 细腻腻的娇躯突然撞进他怀里。 “蜘蛛!蜘蛛!”她哧得泪花乱转,拼命想摆脱肩膀上的节足昆虫,却死也不敢用手挥掉它。“快点,快点,啊!爬上来了!” “──也没蜘蛛啊!”他赶紧最后机会教育一句,才替她打落肩上的昆虫。 水笙泪眼汪汪地杵地原地,眼红鼻子红的,一副好生委屈的小媳妇模样。 冷风从木板墙缝透进来,两人同时打个寒颤。 “把湿衣服脱掉,去床上躺好,那里有干毛毯可以暂时披着!”他粗声命令,迳自回头翻箱倒柜,找找是否有遗漏的罐头食品可以充饥。 奇怪!水笙昏过去时,他拼命祈求她快快醒来,现在她醒过来了,他又对她凶巴巴的。严格说来,他欠她一个道歉,毕竟是他威哧得她不得不跑出来。但今天的日子太过特殊!今天是他家人的忌日,他似乎没理由向父母的死仇的律师的女儿低头认错。 父母的死仇的律师的女儿……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关系拉得很远,他又摇头苦笑。多么的希望能更明确一点,起码方便他迅速决定自己该如何对待她。 忙了半晌,突觉身后静悄悄的,莫非她又昏过去了!他转头查看,脾气登时卯起来。 “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回床上躺着?”笨女人,缩在他身后拼命发抖,也不会替自己找件温暖的破布盖着。 “你……你不要那么凶嘛……”她刚刚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就是他把她吼出门的。她又没做错什么,他却从头骂她到尾。“我……我好冷,可是就要上有蜘蛛……有蟑螂……可能也有毒蝎子……”泪水扑簌簌地滑下来,她越哭越伤心。“我想回家吃东西和睡觉……偏偏你一直骂我,张太太说会叫的狗不咬人……可是叫起来还是很可怕呀……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好了好了,别哭了,求求你别哭了!”他们好像经常重复类似的对话。“我不骂你就是了,你回床上躺好。” 他们被困在风雨中已经够他烦的,她还想再掺一脚。 “可是床上有虫子。”她含泪提醒他。 “虫子全给你哭跑了!”他没啥好气,管她的!随她去挨饿受冻,不理她。 他弯身在柜子里找到一罐隔天就过期的鸡肉罐头,和几包干巴巴面条。只好勉强凑和着用,反正他从没立志过当厨师。 窗外的电光已经止息了,但是雨涛仍在哩啪啦地打破阔橡胶树上,沿着叶缘滴落他们的屋顶,再偷偷泌入木板缝隙,偶尔引进一丝寒细的冷风。 “楼大哥──哈啾──你在干什么?”俏生生的声音仍然发自原位。 “找东西吃。”他掏出瑞士刀,利落地打开罐盖。 “你──哈啾──你找到了吗?”她的嗓音发抖。 “嗯。”他拿起锅子到屋外藉由雨势冲干净,装满整锅雨水放在炉子上。 “你──哈啾──你现在又干什么──哈啾!” “烧水。”他终于耗尽脾气。“你烦不烦哪?不是叫你回床上躺着吗?去去去!”赶鸭子似的赶着她上床。 现在也顾不得礼仪教养的问题,三两下剥光她的衣服,拿起带有霉味的旧床单掸扬几下,确定没有虫子之后环裹住她的纤躯。途中她曾经尝试捍卫自己的衣服,但是徒劳无功。 “别乱动。”楼定风仅仅以一个简单的命令就制止了她。哼!只有饱暖的人才会思淫欲,目前他可是又饥又寒又受伤。 水开了,他将鸡肉和面条搅混在一起,煮成一锅鸡汤面。 “好了,过来吃面。”他回头唤她,瞧见她的倩影心头又是一震。 她实在灵秀美丽得离谱,皙白的身子裹在毯子里,潮湿的长发飘垂而下,隐约可见肌理晶莹的香肩露出薄毯边缘,她看起来就像摆在玩具店架子上等着小朋友飞买回家的漂亮娃娃。 落难搪瓷娃娃。 “好香,你煮了什么东西?”她不知道楼大哥还会做饭哩! 水笙接过缺了一角的磁碗,才刚喝下热腾腾的汤汁,眼珠霎时瞪得又圆又大。 “你要是敢吐出来,咱们就走着瞧!”有得吃就不错了,她还敢挑,汤里也不过少了适量的调味料,而罐头食品又恰好有点腥而已! 水笙乖乖把热汤吞下去,立刻递出破碗投降。 “我吃饱了。”明显是在敷衍他。 “全部吃完!有些人连罐头食物都没得吃呢!你以为人人像人一样好命?我还吃过比这锅面更难吃的东西。” 她又被骂得嘴巴扁起来。“好嘛!你以前何必吃那么──‘风味特殊’的食物?” “穷呀!”他坐在床沿埋头吃面。老天爷!真的满难吃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成天在街上晃荡,自然是找到什么吃什么,哪容得我挑嘴?” 难得他主动提起幼年的经历,水笙圆睁着媚黠的明眸,扫视他的脸庞。 “你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亲人俱殁的伤害性必定很严重。她思及今早楼定风莫名其妙发怒的场面,心头仍然冒着冷汗。“他……他们的死因是不是和我有关系?你当初收留我的原因,也和这些旧事脱不了干系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会儿。 “严格说来,事情与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该让她知道多少?他蹙着眉心迟疑,终于决定说出大致上的实情。“但是令尊生前替杀害他们的凶手做事,协助那伙人逃过法律上的追诉责任。”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正合楼定风的意。他已经累了,突然找不出力气谈论太多几十年前的旧事。 记挂了整整二十年,他真的觉得好疲…… 然后她开始闷声不吭地流眼泪。 “你又哭什么?”通常而言。“章水笙哭”和“楼定风头痛”之间可以填上等号。 “以前的事我又不记得……跟我也没关系……你怎么可以对我凶?现在我只认识你,甚至连我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原来你对我的照顾关心全部是假的……”开闸的水龙头再度哗啦啦地淌泄下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他赶紧祭出自己最常挂在嘴边的七字真言。“我也没亏待你呀!看看你,吃好的,穿好的……” 水笙可怜兮兮审视身上的破布和碗里的面糊。 “好吧!你‘通常’吃好的、穿好的。”他又好气又好笑,“今天的情况特殊,就当做是野外求生训练的课程好了,很多人宁愿花大把银子和你现在处境交换──唔!” 他起身收拾空碗的动作僵了一僵。 “楼大哥,你怎么了?”她紧张起来。“啊!你的腿在流血。” “没事!”看样子他腿上的尖刺不能等到风雨减弱了才找医生诊治。“帮我烧一锅开水,把火炉边的瑞士刀放进去煮一煮。” 她连忙照着他的吩咐做,再抢回他身旁蹲下,“有要乱动,把裤子脱下来检查看看。” “喂,别──”他想保住自己的基本尊严,却敌不过她四处乱摸的小手。 “快脱下来。”水笙解开他的纽扣,硬把长裤从他的臀部褪下去,还差点松手让裹住香躯的毯子滑到地上。“嗯,伤口好深、好深。” 她裹住的毯子底下光溜溜的,一丝不挂地趴在他腿上替他挑树刺。章水笙以为他是铁打的吗? 他的身体突然热起来。 “别看了,把瑞士刀拿来给我。” 刀子消毒完毕,楼定风先拭净伤口附近的污泥,接着来到困难的部分。他必须割开伤洞,把没入肉里的针挑出来。 要命!他没想到自己也有扮演蓝波的一天。 “喂喂喂,你想做什么?”那条腿已经受够折腾了,楼大哥居然还想拿刀割它。虽然他是腿的主人,可是她看了会心痛呀! “怕血就别看。”他深呼吸一下,在血洞口划开小小的十字,脸色已然雪白得吓人。疼痛与否其实在其次,倒是这种自己切割自己的感觉很恐怖。 “该死!”他的手指太粗了,无法探进伤口里拔出微小的入侵物。“水笙,过来帮我。” “我……我……”她的脸色比他白上好几倍,仿佛身受皮肉之苦的人是她自己。“你……你要我干什么?烧……烧水?” “干么烧水?你以为我在生小孩?”他凶巴巴地骂人。“过来替我把木刺挑出来!” 挑刺,听起来好恐怖,血肉模糊……她用力咽下恶心的感觉。 “好……好。”颤抖的手指轻轻落在伤口上,冰冰凉凉的,楼定风霎时觉得热肿的血肉镇定许多。 她的小指陷进十字的中心点,注意到他的嘴角抿得更紧,当下放缓力道,微微旋进结实的肌肉里,小心地探触、按压…… “有了!”她的指尖碰到一个细小的尖点。 “拔出来!”他的脸色转为青白色。“小心一点,别让木刺断在伤口里。” “好。”她稍微恢复了信心,以指尖轻轻挑动刺的顶部,发现它不动如山,只好投与楼定风一记受莫能助的眼神,接过瑞士刀来,探进肌肉里挑弄细枝。搅弄几下便感觉得出它有松动的征兆,连忙丢开刀子,这一回顺利地抽出脏黑色的木刺。 终于!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伤口比他想像中更深,起码刺进肉里四公分以上。 大腿患处转为隐隐的抽痛。他颓然躺回床上,低声吩咐她:“还有没有热水?伤口必须洗干净才不会感染。” “可是热水洗不到里面的部分。” “没关系,聊胜于无。”忙碌了大半天,加上不多不少地失了点血,他开始感觉到困顿。 水笙踌躇半晌。谁知道风雨几时停,如果楼大哥的腿不小心发炎时他们还走不出这座林子,怎么得了? 她深深呼吸一下,蓦然下定决心。 “水笙……”他的腿伤突然点上两片软滑的柔唇,缓缓吮出底部受污的脏血。 她吸一口,吐一口,直到冒出的鲜红体不再掺有参参差差的杂质,这才停下来。 楼定风怔怔端详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的举动无疑属于亲密之人才会做出的行止。她──真的当他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他的心中忽然乱调。 糟了,糟得一塌糊涂!他的决心和忿恨一次又一次承受章水笙的考验,直到今天,他亲人丧忌的今天,他竟然找不到半丝半缕恨她的力量。 真是直到今天开始?如果他对自己够诚实,也应该会发现,其实打从一开始他对她便消蚀了好几分报复的心态。他对她是另眼相待的,否则如今不会有章水笙存在。 “楼大哥。”她清理她他的伤处,服侍他安枕,迳自蜷缩在他的臂弯中取暖。“我睡不着耶!你和我说话好不好?” “说什么?”楼定风应答得心不在焉,他应该恨她的,应该恨的…… “谈你以前的事呀!嗯……谈你的女朋友好了,你以前有没有特别欣赏的女孩子?告诉我她长得什么样子,人好不好、漂不漂亮?”她窝躺得更舒服一些。 他的思绪飘飘忽忽飞回数年前的午后,一个女孩从绿林里跑出来,澄亮的眼眸盯着他的脸,笑意盈盈地对他说:“你长得很像萧峰。真的很像哦!” 那个年轻无忧的亮丽女生…… “曾经有个女孩,”他缓缓启齿。“我去她男朋友家里找零工时与她相识。” “什么?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水笙好生失望。 “对,而且她男朋友和我称不上是朋友。”他微微一笑。“总之为了某种缘故我必须隐藏身份,留在她男朋友家的产业上工作,而她和我非常谈得来,我们的感觉越来越好。” “有多好?”水笙的口吻酸溜溜的。 “好到她曾经脱口而出,但愿我才是她的男朋友。”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是吗?”听起来不太像话。“不好不好,这女人太水性扬花了,楼大哥,你后来和她分开是正确的决定。否则日后遇见其他男人,难保不会把你踢开来,对别人投怀送抱。”水笙努力诋毁她。 他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浑沉厚实的嗓音在胸腔内翻滚,震得她的身体也跟着微微起伏。 “笑什么?”他常常这样神秘兮兮的,莫名其妙的发笑、莫名其妙的生气,好像他知道某种她不晓得的秘密。 “没事。”楼定风还是低笑个不停,抬高她的位置,在姣美微翘的鼻尖上啄了一下。“故事讲完了,快睡觉。” “什么?你才刚起个头而已,故事就说完了?”她可没那么好打发。“不管,继续说下去!后来呢?后来你如何甩开她的?” 嫩葱般的柔荑扶上他胸膛摇晃,他的心跳随着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和男性荷尔蒙而加速。通、通、通──这个可恶的女人,老把他当死人!她当真以为他从来不“激动”的吗? 通、通、通── “咦!楼大哥,你的心脏跳得好快。”她诧异地翻到他身上,贴在他胸上倾听。“怎么回事?你觉得不舒服吗?还是我问到你的痛处了,你想说慌?” 每回她做假想谎骗他的时候,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和他现在一模一样。 “不是,快点下去!”他不适地蠕动着身子。 她的气息香美如同春日的银白杏花,软绵绵的俏臀抵着他的小腹部。他的每根神经敏锐地知觉到,毯子底下的柔体玉躯完全不着半缕衣物。他和她之间,仅仅隔着一条薄薄的底裤和敝旧的毛毯,只要轻轻一使劲,他可以简简单单扫除两副身躯之间的隔阂…… 他吞回一声冲到牙关间的呻吟。 “快躺下来准备睡觉,你不想听故事了?”努力装出气吼吼的口吻叱喝她。 “嗯!”他什么?她嘟嘟嚷嚷地蜷回老位子躺好,一只香肩掩露出毯子外,酥胸半抹。 他的视线直盯住天花板,努力说服自己:她什么都不懂、她是章水笙,她什么都不懂,她是章水笙,她什么都不懂…… “后来那个女孩无意间发现我的身份,才知道原来我就是她男朋友挂在嘴上的仇敌的后代。”还是说话比较安全。 “她怎么会发现呢?”水笙插嘴。 “有一天我留在宿舍里打电话给石洲,她突然跑来找我,所以听到我们的部分对话内容──” “楼大哥,你太不小心了。” “的确,我当时太过大意才放松了戒心,以至于……奇怪,你倒底是来听故事的,还是来当影评的?” “噢,对不起,对不起。继续继续,接着她有什么反应?” “后来我拼命向她保证,我对她和她男朋友的家人绝没有恶意。”当然是谎言。“而且告诉她我再过两天就要离开了,这次回来纯粹是为了拜访老地方、老朋友而已,希望她能代我保密,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去,而她答应了。” “你相信她?”水笙怀疑的眼神打量他。楼大哥可能蠢到信任敌人的女友吗? “当然不信其实我当夜就打算摸黑溜走,所以等她转身出去,我立刻拨了电话联络石洲过来接应,没想到她比我快一步,当天下午她男友便带了一群人前来捉拿我,为了逃过一劫,我只好从‘雪……’那片产业后面的断崖跳下海去,让他们以为我摔死了。尤其夏季里那片海域正好是暗潮流盛的时节,即使不摔死也可能淹死。他们搜索了好久,找不到我的人,八成以为我真死了。事实上我的水性很好,顺着海流飘到另一处沙滩,待到天黑才和石洲会合离开那处所在。” 虽然他的言语显得相当轻松简单,但水笙可以感觉出情况的危急,当时楼定风的身后有追兵紧紧追赶,面前又横互着摔得死人的悬崖,最后他唯有舍命纵身往下跳,情况当然是百分之百的惊心动魄。 “太坏了!”她忽然出声。“那个女人真是太坏了,她差点害死你呢!她不守信用,明明答应了不出卖你的,结果居然食言,真是坏透了!” 他听得哭笑不得,章水笙到底知不知道她正在臭骂自己?想当然耳她不知道。有趣! “不能怪她,她顾虑自身和男友的安全,不能不去通风报信嘛!”更有趣的是,他居然为出卖他的小女人说起话来着。 “可是她喜欢你胜过她男朋友呀!怎么可以翻脸无情呢?”楼大哥居然还护着那女人,可是他没学乖,心里可能还牵记着她呢!笨男人! “你怎么晓得她喜欢我胜于男朋友?”他忍不住想逗弄她。 “因为如果换成我,我一定选择你。除了你,我谁都不喜爱。”她的语气充满百分之百的肯定。 “嗯。”娇软的身躯挪抬至他身上,轻缓在他下颚咬啮一下。“楼大哥?” “嗯?” “我永远不会跟那个恶女人一样背弃你。无论以前你和我父亲发生过什么恩怨,我都不在乎,因为我完全不记得其他人的存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清媚的眼波滟成秋水。“好不好?楼大哥,答应我让我跟着你。如果我父亲以前对不起你,我可以代替他补偿你,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的未婚夫呢?你应该还记得自己有一个未婚夫吧!”他翻身将她压在底下,躯缝间密密切切地贴合,完全找不到距离。心与心,亦然。 “记……记得。”她的瞳中忽尔抹上仓乱和惶惑。“他……他还活着吗?若真如此,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如果……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冒出来,你希望我跟着他走吗?” “你想跟着他离开吗?”他反问。 “不不不。”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楼大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不后悔?” “绝不后悔!”她点头。 水笙爱他!楼定风恍然察查出来,尽管她未曾说出口,尽管她可能不了解情为何物,然而她的一举一情表达出来的情味,切切实实告知他她心中的爱意。 她爱上他了,多么意外的意外! 而他,他该如何看待她的情牵? 水笙爱他,水笙爱他……他的脑中不断重播这个念头。渐次地,楼定风发觉,其实她爱上他的想法──不讨人厌。 “好,我让你留下来。”他俯首吮含他的红唇,甜甜的气息在两人周身流转。“不过有个交换条件。我们的关系必做某种程度的改变,你不能继续留在山庄里白吃白喝不做事。” “咦?”俏脸登时垮下来。“可是你已经有园丁、司机、厨师、管家,还要我做什么?” 他可别期望她扫地煮饭,否则难说倒大楣的人是她抑或他。 “你可以当小莉的副手。”他故意逗弄她。 “可是……可是我扫地的本事很差,扫不太干净。”惭愧得低下头。 “要不然帮老程学洗碗煮菜好了。” “可是……我上次烤了蛋糕,你说不好吃。”列甭提做出每天傍晚端上桌的精致菜肴。 “否则你去帮──” “有没有任何只要动口不动手的职位。”她的算盘打得挺精的。 “有。”他考虑半天才提出符合她需求的工作。“女主人。” “好好好,我就当女主人。” “你能胜任吗?”怀疑的眼神上上下下搜寻她,“你晓不晓得女主人份内的工作是什么?” “呃……”难倒她了。“你──你泄漏一下好不好?” “可以。”灼热的唇瓣猛地欺覆下来。 她重重喘了一口气。什……什么?女主人是这么当法的?冰晶般的暖眸洋溢着为迷惑。楼大哥叫她当“这种”女主人,言下之意是── 她无暇细想太多。随着顺畅的呼吸逐渐窒息,身外长物一一地剥除。 纤埤香凝,无助地攀际着他的躯干。 窗外,风雨萧萧飘摇;而窗内,炽情激烈亦缠绵。 波荡,冷月无声── 第八章 枫落、梅花起,梅残、李杏白,时节在不知不觉间转换,无论流光如何过去,朗朗乾坤总让花色点缀得毫不寂寞。 泛晴波,浅照金碧。露洗华桐,烟霏丝柳,绿荫摇戈,荡春一色。 另一个杨花三月的流金岛春季。 “骑马真的很简单!”姜文瑜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她。“前几天楼定风也教过你,只要把脚尖踩进马蹬,轻轻一跳就上去啦!比吃饭还简单。相信我嘛!” “不要,我不敢……啊──”一个湿冷冷的马鼻子突然凑过来顶了顶水笙的脖子,她惊跳起来,一个箭步冲出好几分尺远。“安史我,那匹马想咬我。”哧得泪眼汪汪。 “它只是想跟你玩。”姜文瑜努力逼住冒泡的笑声。原来水笙尽管看起来文文弱弱、秀秀气气的,百米短跑的速度也能叫人望尘莫及。“‘飞毛腿’鬼灵精得很,楼定风花了大把银子买它下来,就是要让你骑的嘛!你死也不肯上马,当然会严重侮辱到它的‘马格’。” “不……不要,我不要一个人骑它。等楼大哥有空的时候再找他陪我上马练习好了。” 说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怨恨起那则可恶的电视广告。 话说流金岛进入风和日暖的盛春,往常时候岛上最流行的高级休闲活动就是骑马,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几个大型马场和马厩进驻了各家各门的千里名驹,从早到晚挤满了跑马的人潮,真是骢比人娇,盛况空前。 上个晚期,楼定风无意间看见电视广告“赤兔行──优良马种世界巡回展”即将光降流金岛,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到,她成天到晚闷在家里带坏佣人──或被佣人带坏──也不是办法,应该培养一个可以恰情养性的正当娱乐才是。于是,让她学学骑马就成为一个最佳的选择。反正“流金驭马场”里保留了楼定风私人的专用跑道,平时练习起来满方便的。 天知道马儿有什么好骑的!现在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飞机天上飞,汽车在街上跑,人们还学骑马做什么?教她开车毋宁更实际一点。 结果,他亲自替她挑选一匹据说“温驯、平和、可爱、年轻”的小母马。但是在水笙看来,任何高出她一颗头的四足动物绝对和“温驯平和可爱”的评语八竿子打不着边。 “啊──走开,不要咬──啊!”她拼命闪躲它热情的亲吻,两颗水汪汪的泪珠随时可能滚落脸颊。“它为什么一直追着我咬……啊!走开!” “‘飞毛腿’很喜欢你耶!人家想尽办法向你示好,你还不领情。赶快拿块方糖喂它吃培养一下友谊吧!” “不!”小小一块方糖放在它嘴巴附近,如果它的眼力有问题瞄不准,反而吞掉她的手指怎么办? “拉倒。好啦!别再推拖了,快点上马,今天好歹要教你学会骑马小跑步。”然而朽木不可雕也,姜文瑜也没把握教得了她会。“或许晚上带你回去邀功之后,楼大先生对我的脸色会好看一点。” “胡说八道,他哪有摆过脸色给你看。”她拒绝听见任何诬蔑楼定风的言论。 “还说没有!”姜文瑜咕哝。“每回我上门约你出来,他就紧绷着一张脸,活像我又打算拐你去哪个高危险地带似的,连母鸡顾小鸡也及不上他顾你的严谨。不管,反正你上马就对了,也好叫他明白我的存在对你而言还是有贡献的。” 显然眼前的情势是“人在马上,不得不骑”。虽然小瑜逼她学马的理由满牵强的,不过为了维持她们远程的友好关系,改善情人和好友之间的歧见,她决定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当然,如果顺便学会了些许皮毛小技,回去献献宝也不错。 “好,我上去就是了,你要抓稳它哦!”上马的过程还算简单。“飞毛腿”买回来的那天楼定风就教会她了,但是她从没一个人骑在马背上过。 左脚踩在马蹬上轻轻一撑,玲珑盈巧的身子带起半个圆弧型,转眼间安坐在灵骢的背脊上,飘逸的姿态恍若枝柳迎风般,煞是好看,连姜文瑜这位马场女英杰也不得不承认,水笙的样子摆出来比她更唬人。 “不错不错,架势还算可以看,继续保持下去,有没有看到那道栏杆?”姜文瑜指向跑道右侧的护栏。 “有。你要我骑这么远?”她光坐在马背上看地面,两眼已经开始发晕了。 “顶多一百公尺而已,你大惊小怪什么?”姜文瑜决定不轻易让她逃脱。“记住,脚踝轻轻夹马腹一下,飞毛腿就会自动走出去。别紧张,两腿也别合得太紧,否则它感染到你的情绪就会跟着惊慌起来,变得不容易驾驭了。” 水笙战战兢兢照着她的指令行事。果然她的脚踝身躯夹紧,飞毛腿就甩了甩尾巴,开始踏出月球漫步的节奏。 没有想像中困难嘛! 三月的“流金驭马场”除了动物和人群,外环的缤彩花艳替黄土跑道增加了几许清雅。她骑在飞毛腿背上,沿着楼氏私人用道绕圈子,轻风袭来,含着淡爽的草叶声香,渐次产生“飘飘然有若乘风飞去”的畅快感觉。 “很好,你满听话的,待会儿赏你一片苹果吃。”她满意地拍拍飞毛腿脖子。 “啡──”飞毛腿长嘶一声,爱现的尾巴卷上来甩呀晃的。 “多吃水果有益身体健康,小瑜告诉我你喜欢吃方糖,不过方糖容易造成蛀牙,以后还是少吃一点比较好。” 马儿的鼻孔喷出不屑的呼息,后腿突然打了个蹶。 “啊!”水笙只觉得底下的“坐垫”突然产生剧烈的晃动,一时之间哧得腿都软了,当下也顾不得雅观与否的问题,赶紧揽住马脖子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啡、啡──”飞毛腿忽然长叫起来,嘶声中充满……连她这个门外汉也听得出来,它显然得意极了。 “可恶,人落跑道被马欺。”还说它温驯可爱呢!以她的标准而言分明是顽劣不堪。“走走走,掉头回去,不要再骑你了。明天就叫楼大哥把你卖掉,大骗子!” 她拉拢绳,硬把马头转回起跑点的方向,姜文瑜远远站在彼端等她。 “你究竟是如何骗倒每个人,甚至楼大哥,让他们以为你很驯良的?他们买马的时候应该找我一块儿去才对,我一眼就可以看穿你的邪恶的本质。”她咕咕哝哝地念个没完,臀部挪向马的鞍的后半部,决定尽可能跟它保持距离。 方才坐稳,走没几步路,飞毛腿又想作怪了,它定定停在原地,任凭她如何呼喝它硬是边尾巴也不肯晃一下。 “喂!快走啊!”水笙俯身拍拍它的劲脖。 飞毛腿喷几声气,这回表现出来的情绪和第一次的恶作剧不同,感觉起来似乎烦躁许多,水笙正想再拍拍马脖子安抚它,它的四只蹄子忽然用力踱踩着软软的黄土地,扬起沙褐色的漫天尘埃。她没料到飞毛腿会这样撒野,猛地吸进几口空气中的微粒,咳嗽起来。 “别闹了!”马儿的情况不太对劲,她忽然胆怯,只想快快驱它回到起点,脱离它的势力范围,她挺起坐姿,脚踝用力夹逼它的腹部。“快走,快──” 始料未及的意外于焉发生。 她的臀部才刚陷进马鞍,飞毛腿霍然举起前腿,对着天空长长地嘶鸣一声,它人立起来的高度足足有两公尺以上,水笙哧坏了,只觉得自己倏然往下滑,连忙死命地搂紧它的脖子不放。 “啊──”她要摔下去了!现在倘若掉落在地上,绝对会被它的铁蹄硬生生踩死!“不要!救命!楼大哥──” 飞毛腿的四只脚不停在跳跃踢打,想尽办法要将背上的负担甩下来。水笙被它蓦然发狂的反应完全哧住了,只晓得紧闭着眼睛粘在马背上尖叫。 “水笙!”远远的,姜文瑜发现情况不对劲,扯开大步没命地朝她跑过来。“水笙,捉紧!千万不要松手。” “楼大哥──救我──” 飞毛腿跳了半天甩她不下来,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股蛮劲,挥开四只马蹄使劲往前面冲出去。眼看它即将一头撞上跑道边际的护栏,水笙的魂魄登时飞到九霄云外。 “啊──”尖叫声中,她的身体伴随着马躯轻飘飘腾上半空中,木栅抛在身后,飞毛腿落在地上继续往前跑。 它已经冲进公用的马场跑道,好几匹同栏受到它横冲直撞的刺激,纷纷鸣放起来。水笙耳际只听见风声、马蹄声、人们的惊叫声,双眼闭得紧紧的,一颗心提到喉咙间随时有可能跳出来。 谁来救?谁能门飞毛腿停下来?楼大哥…… “当心!”另一道马蹄声紧紧追赶过来,陌生的男性呼唤充满关切的意味。“放轻松,不要紧张,轻轻拉住它的绳。” 不,她会滑下去,她一定会掉下去! 一只厚实的手掌打横冒出来,身躯扯紧飞毛腿的马,狂奔的速度缓了一缓。 “很好,继续保持这种速度,接下来……”帮手的男人尚未说完,飞毛腿突然被场边的草绳绊了一下,前腿猛然跪倒。 水笙感觉到一阵恐怖的天旋地转,原以为自己会远远飞向马场的另一端,柳腰突然被某人的大手环住,身体腾空了。临时救下她的男人自己重心不稳,两人摇摇晃晃地跌向柔软的黄土地。 她摔得七荤八素,胃部翻涌着止息不住的作呕感。 “水笙,你还好吗?”姜文瑜骑着马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你有没有摔痛哪里?脚呢?骨头呢?那只该死的笨马,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发疯?我非拿枪毙了它不可!” 她喘过气来,勉强对好友微笑,“我……我没事……多亏这位先生救了我。” 陌生男人的脸孔覆满尘土,却掩藏不住一只炯炯有神的亮眸。他轻轻扶起她,伸手拂支她鼻头的草屑,举止竟然显得十分亲密。 “你真的没有摔伤?”语气温和而可亲。 “没有。”她漾出感激的笑容。“多谢你的帮忙。请问你是──” 陌生男子深深看进她的眼底,眸光交错着难解的情绪:“我?我只是这里的马夫,无名小卒而已,即使再见面,你也不见得认得出我。” “别这么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可能忘记你?请你告诉我府上住哪里,改天我一定登门道谢。”她诚挚的眼迎上他。 陌生人温柔微笑,却不答话。 “水笙,我们先走嘛!我载你到医院检查一下,确定你没事才好。”陌生男子注视水笙的眼光太不寻常,姜文瑜自认是个清明的旁观者,站在一边暗自皱眉头。 “不用了,我回家休息一下就好。”她挺直身体,小腹忽尔传来细细的抽痛感,当下不适地皱了皱眉头。 “拜托,你的你孔都没颜色了还跟我逞强!走走走,咱们去照张x光,说不定你的哪根骨头碎裂了哩!马夫先生,飞毛腿就麻烦你帮我们牵回楼家的马厩好吗?”她不等对方答话,迳自也拉着水笙往出口走。 她回头投去最后的眼波。 那个陌生男人回她一个微笑,定定杵立在原地,目送她离去── 虽然原本录属于施家的“施展矿藏公司”已经换了主人,楼定风倒没费心把自己的姓氏或名号嵌进招牌里。当初的设定是,公司既然屹立了四十多年,没理由中途改个招牌困惑客户的耳目。然而现在,面对这群固执保守的董事会成员,他开始考虑名正而言顺的必要性。 “南非的矿藏已经很丰富,‘施展’加入当地的竞争可能不会有太大的伸展空间。”年由花甲的老成员皱着眉头审视眼前的分析数据及市场资料。 其他董事纷纷点头。 “成本图表显示当地的劳工价格非常低廉,另外也因为该国的矿藏丰富,自身具备了冶矿、炬炼矿的基本知识,矿货铺销到世界各地网路也四能八达,所以极端适合做为我们采矿了以后二次加工、锻金的据点,这是楼先生打算在当地成立分公司的原因,至于能否加入当地的销售市场倒不在本公司的发展重点之内。”江石洲主动提出说明,眼角瞥见主子的手指以几乎无法察觉的节奏点着拍子。 楼定风的小动作不多,所以格外容易记住。打拍子即代表他对眼前的人能力产生怀疑,并且开始感到不耐烦。 “大家还有其他意见吗?”自开会以来他第二次开口,第一次则公仅说了四个字“大家请坐”,甚至连主词都一样。 “我想……”别一位元老迟疑地开口。“或许往其他洲路发展分公司的计划,应?镁过更具体审慎的考量后再执行。? 说来说去,他们只三个单字了得:“怕怕怕。” “诸位觉得我的计划仍然不够审慎具体吗?”他忽然露出浅笑,看起来和颜悦色得令人发冷汗。 原本还以为若干措施在这间公司里放不开手脚,是因为老臣子对施家忠心耿耿,暗地里联合好了处处与他作对。直到共事了一年多他才发现,他们根本仅想守住既有的成果,对于主动开发出击的提案已经失去活力,并且担心改变现状会对他们的地位带来不利的影响。即使施长淮在场接管,恐怕也会面临和他相似的烂摊子。 “呃,我们并非指责你的发展企划不够健全──”无论从哪个观点来看,南非的洲际计划都是个面面俱到的提案,也因为如此,他们无法提出强而有力的反驳,每个人脸上纷纷露出不豫之色,又不好说些什么。 “哦?那么又是哪方面的问题呢?”他把大家心里该解答的部分做个总结。 “楼先生,恕我直言,不过施老先生生前曾经评析过,本公司现阶段仍然应该采取保守务实的作风,先站稳流金岛的生意……” “‘施展’在流金岛已经扎了超过三十年的根,很稳了。”他中途截断对方的发言。果然使出意料之中的招数,活人的嘴说不过他,立刻把死人抬出来当手段。“我非常感含各位对施氏的耿耿忠心,毕竟施家和先父曾有良好的友谊关系存在,诸位顾惜他们也就等于顾惜先父。”他逐一迎视与会人士的眼睛,一双接着一双,直到众家大臣子纷纷回避他的眸珠。“不过,请大家看在三十年前先父也曾经是‘施展’的元老份上,给与我同等的鼓励与支持。公司随着潮势所趋而演进绝非坏事,只要每个步骤经过领导层详细的计划和掌控,这些演变导向负面成果的机率就会减低。我不能向各位提出百分之百的保证,然而我们最终的目标是一致的──追求公司最大的收获率。” 大伙儿被他的一席话堵塞得面面相觑,这帮老臣子对楼、施两家的恩恩怨怨顶多知道一些皮毛,但是当初他父亲和施老先生一手打下“施展矿藏”的天地,却是不容置疑的事情,论起承继的资格,他绝对比得过任何施家人。 “那么,诸位成员愿意表决通过这项提议喽?”打拍子的手指收束成拳头。 这就是占百分之三十七股权的坏处,缚手缚脚。 嘟嘟、嘟嘟、嘟嘟!内线电话的铃声暂时冲淡会议室内滞凝的气氛。 楼定风蹙眉头接起话筒。 “我明明交代过,开会期间不准把电话接进来。”沉着声音质询秘书的办事能力,对方急促地回答了些什么,他肃重不悦的脸容突然变色。“何时发生的事?几号房?”又静静聆听片刻,应了声“知道了”便放下话筒。 “抱歉,临时发生一件意外,我必须提早退席。接下来的董事会议由江先生代理我进行。”他礼貌地起身,几度徐缓而优雅,江石洲却由他眼中辩识出焦躁的神采。 突然发生的事件想必极不寻常,替楼定风做事以来,他人会议中提早离席的次数五只手指头数得出来。 楼定风凑近耳边轻声吩咐:“水笙出了意外,现在躺在医院里,我过去看看,你帮我弄定这班人。” 也不等助手反应过来,撩起西装外套便迈出会议室。 步伐越跨越大,走到电梯前已经等于小跑步。 怎么会说入院就入院呢?早上还开开心心地送他出门切切叮咛他务必回家吃晚饭,因为今天是他们相识满一周年的日子。结果她居然以住院做为庆祝他们结缘的方式! 车子如疾铁般飙驶向“流金医院”,穿梭在满盈的停车场内,方向盘一打,堪堪驻进两辆小货车的空隙间,随手拉下车轮匙直奔水笙的病房。 “水笙!”连门也来不及敲,直直闯进。“怎么回事?为什么入院?哪里不舒服?” 她靠坐在病床上休养生息,乍见他来到,俏容忽然轰地灼烧成艳霞的颜彩。 “脸这么红,发烧了?”距离早上分别才几个小时,她的高热也未免来得太迅速。楼定风横坐在床沿,手掌扶高她的面颊。“咦?摸起来不太热,究竟怎么回事?” “没事……”她的红颜焚漫得越来越离谱,突然莫名其妙地扑进他怀里。“肚子有点痛,现在没事了。” “你吃坏肚子了?”他揪起眉头开始骂人。“真是的!我明明警告过你,肚子饿了就叫老程下碗面给你,没放进冰箱里的东西别乱吃,你老是讲不听,闹肚子痛算你活该!” 水笙支支吾吾地应他,脸蛋贴紧他的胸口,更是不肯抬起来。 “先生,不要刚到就乱骂人好不好?”姜文瑜适恰提着表当劳纸袋推门进来。“准妈妈动到胎气了,你还不对人家温柔一点。” “胎气?”他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什么胎气?水笙又没有怀孕,哪来的胎……胎气!”最后两个字是用嚷的。 他傻住了!水笙?胎气?小孩? 水笙怀孕!准妈咪! “你怀孕了?”不可思议地将她推到一臂之遥,震骇的黑瞳盯住她小腹。水笙大羞,硬想藏进他胸怀,他却硬是瞪着她的腹部发呆。 扁扁平平的。里面当真孕蕴着一个小婴儿?他的孩子? 他即将有自己的孩子了……二十岁那年失去父亲亲人,此后便单打独斗走过这些日子,期间虽然有小江的加入,情感上仍然于独立的个体,没有知己、没有朋友、没有深刻的爱人,没有成家植根想法。孤傲于天地之间,也不觉得孤寂无依。直到水笙?斡的生活圈,时时刻刻的环绕着他的伞∵,刚强清冷的生命突然溶进怜蜜的因子? 对惯常独行的他而言,两人世界是一项鲜奇的尝试。傍晚有人蜷缩在他身畔入睡,早上赖着他不肯起床;他必须盯着某个人按时吃饭、按时运动,出外时要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他须付出关心!而他已经超过二十年不曾在自己体内找到“关怀”的情愫,以及──爱,遑论拥有正常的家庭。 一个有爸爸、妈妈、儿子、女儿的正常家庭…… 不!慢着!一点都不正常,他和水笙尚未结婚,生出一窝私生子怎么会叫“正常!” “不行!”他突然出声。“我打个电话到法院安排时间,咱们要尽快结婚。我想想看……明天我必须到采矿场视察工人的进度,还是把日期订在后天好了。水笙,你觉得呢?” 她乖巧地点头,“好……” “不好!”姜文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男方求婚居然求得随随便便,女方允婚也允得马马虎虎。什么世界呀!“你这男人未免太浪漫了,求婚是这等求法的吗?人家章水笙是你的女人,你未来的妻子,你孩子的母亲耶!你好歹也该送她一束鲜花或者烛光晚餐吧!” “为什么?”提出疑问的人,出乎她意料之外,竟然是水笙自己。“我们天天聚在一起吃晚餐,也常常出庭园里赏花散步,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姜文瑜怪叫。“他打算和你结婚,当然得表现一些基本的诚意。” “可是结婚之后我们仍然和现在一样,又不会有任何改变,为什么弄出一大堆古里古怪的花招求婚?”她觉得有婚可结就不错了,谁还睬它楼大哥求婚时够不够罗曼帝克。 姜文瑜为之语塞,她努力替朋友争取扬眉吐气的机会,没想到“受争取的对象”不理她,连“代为争取的一方”也不感激她。真是吕洞宾遇狗! “好吧!随便你们。”她没啥好气地咕哝。“看在水笙替你生孩子的份上,好歹也该轮到她神气一次嘛!人家还为了小贝比而躺病床哩!” 病床,对了! “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动到胎气?”直到此刻才想到要追究责任。 惨哉!两个女人面面相觑,当时尽记着联络他来探查水笙的伤势,反倒忘记拟好开脱的借口来了。 “这个……”姜文瑜支支吾吾。 “我们去骑马,不小心跌下来了。”水笙的辞典里没有“说谎”两字,尤其面对楼定风。 “你们跌下来,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受伤?”捕头继续探逼口供。 “因为──”姜文瑜想亡羊补牢。 “因为只有我跌下来,小瑜不在马背上。”水笙破坏了她的企图。 世界大战爆发。 “只有你?”他勃然怒吼。“你怎么会单独骑在马上?才刚学上马背就想骑着跑了?我明明警告过你,没有我在场不许单独去马场,为什么不听?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从马背上摔下来,跌断脖子而死的?摔死也算了,如果被马蹄踩成残废或植物人呢?动了胎气还算小事,流产怎么办?” 两个女人被他轰得半天吭不出声音来,水笙足足愣了两分钟才想到要哭。 “你居然说这种话……”才一转眼的时间,清泪浠哩哗啦流淌下来,染湿了满面的冰肌玉肤。“什么叫‘摔死也就算了’?难道你巴不得我早点死吗?我也不想骑马呀?谁叫你硬要买马给我……呜……姜文瑜想偷偷教会我,让你惊喜一下,结果你不但没惊没喜,还诅咒我早点死……” 天哪!秀才遇到兵,而且是不讲游戏规则的女兵,他满肚子的长篇大论与她说得清才怪。 “水笙好像每次跟你出去都会发生事故。”转移爆破对象。 “我……这……这是意外,纯粹的意外,而且哪有每次都发生?你太夸张了。”姜文瑜努力眨动无辜的睫毛。 “哦?”他冷冷横睨她。“同样的意外发生在同样的人附近,若非这个人存心蓄意,便是她太粗心大意。” “小瑜不是有意的。”水笙觉得歉疚,倘若他吼不到她,通常会把气出在其他共犯身上。 “闭嘴,你继续哭你的!”一句话就斥得她泪眼汪汪。“以后你想和朋友位逛街一定要找小江陪同,否则就乖乖留家里等我回来,我不希望再有第三次的意外发生。” 自从身畔多了她,虽然增加了很多人生乐趣,烦恼可也不少,偏生她就像绿洲中的甘泉令人欲罢不能。 由此可知,太“水”的女人也有副作用的。一不小心就会冲进气管里……很呛! 砰! 温室的玻璃门被一只愤怒的手掌用力挥开,狂风骤雨的来势急匆匆刮向猪笼草的花架,稳稳煞在女主人的面前。女主人倏哉游哉地蹲在地上,继续挑除支架上杂草和小蜗牛,看也不看来人一眼。 “这是什么?”两根尖锐长利的松针飘然落到她的脚踝。 “咦?你连松针都瘁不出来。”她浅浅取笑他。 “少跟我打迷糊仗。”来人冷萧的眼光紧盯住她。“你心知肚明我是在哪里打到它们的。” “哦?那里?”她起身取过浇花器,开始装水。 好!她想玩游戏,大家一起来玩。 “章水笙今天莫名其妙从马上跌下来。楼定风会买那匹‘飞毛腿’给她,就是因为它出了名的驯良,今天忽然撒蛮未免太奇怪了,所以我潜进楼家的专属马厩检查原因,结果在它的鞍座下发现这个。”他指了指地上的证物。“有人事先在马背上划开两道浅浅的口子,两把松针放进伤口里。水笙的个子娇小,刚刚上马时不压到‘飞毛腿’的背伤,直到半途移动了位子,‘飞毛腿’吃痛,突然发疯般把她甩到地上。” “唉呀!究竟是哪家马场那么不小心?警觉措施太差劲了。”她提起浇花器,轻松自如地喷洒着外型奇异的植物。 大掌突然扯过她的手擘狠狠一甩,她砰然撞向玻璃墙面,脑袋震得七晕八素,尚未调匀呼息,一只臂膀抵她住的项,威胁着将剩余空气挤出她的肺腔。 “水笙的马牵出来之前,我看见你的人溜进楼家的马厩。” “你认为是我派人设陷阱害她的?”她仍然气定神闲。 “我只说一次,你给我听仔细!”他凑近她的眼睛,望进她的眼底。“无论是不是你派去的,以后假如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而你凑巧是最具嫌疑的主谋,我绝不会对你客气。” “我浪漫呀!未婚妻跟别的男人跑了,你非但不恨她,还暗地里处处保护她,真令人怀疑那个章水笙何德何能,竟然能让两个互相敌对的男人对她死心塌地的,供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她讥诮地嘲弄道。 他冷笑一声松开钳制,迳自走出温室。 “唐正方明天下午抵达流金岛。”她捺下醋怨,平静地提醒他。“别忘了,姓唐的和我们站在同一条船上,你的章水笙不是。” 他仍然不回头。 “唐正文打算和我们联手对抗楼定风,希望你能暂时抛开儿女私情,明天准时出现在会客室。”她的声音追着他出门。 “再说吧!”他的脚步缓了一缓。“不过有两件事情应该提醒你。第一,你口中的‘我们’并不包括我;第二,抛不开儿女私情的人是谁你心里清楚。别再找章水笙麻烦!” 透明门扉轻轻合掩。 啷、通的声响跟着扬起,盆栽抛掷与粉碎的噪音陆陆续续从玻璃屋内传出天际。 第九章 楼家来了一位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访客,张太太看清楚来人的面目时,险些晕过去。 鬼! 光天化日之下,冤鬼居然找上门来讨命! “你你你……”发抖的手指对准他的鼻尖。 “啊!我认得你。你是张小倩的母亲,小倩以前去‘雪湖’打过工,办起事情井井有条,我对她印象非常深刻。”施长淮和善地寒喧,笑绽出一口光洁的白牙。 “施……施……” “很抱歉临时上门拜访,希望不会对你带来任何不便,楼先生在吗?” “在,在──”该如何处理才好?大对头非但活得安全又健康,甚且主动找上门来,张太太方寸大乱,脑筋完全停摆。“呃,麻烦您在客厅稍候,我遣人去知会楼先生。小莉,还不快去?” 小莉快步冲向宅屋的后进。 不一会儿,楼定风的形躯出现在客厅的入口,步履清闲,即使对于敌方突兀的生还和出现怀着任何惊愕感,他也未曾表现出来。 两个男人的视线相交,他们曾经见过许多次,尤其楼定风隐若在“雪湖山庄”工作的那几个月,他们甚至分享过同一包香烟,同一壶咖啡。犹有胜者,他们对同一个女人感兴趣,也先后爱上她。 施长淮暗骂自己竟然瞎了眼睛,楼定风形诸于外的气质分明不属于泛泛之辈、池中之物的,他早已察查出来,却任由心底的警讯化为惺惺相惜,以到于埋下家破人亡的祸胎。 “稀客、稀客,好久不见。”楼定风悠哉游哉地踱回黑色的皮沙发前坐下。 “你似乎不太意外看到我。”施长淮挑中他对面的位置落座。 “半个月前你一踏上流金岛的土地我就知道了。”他只是没料到施长淮竟然敢大大方方上门找他。 “如此说来,你也不意外我仍然活着喽?”必须承认,楼定风镇定的反应超乎他的想像之外。 “这么说吧!我打一开始就猜到你有可能没死。”楼定风接过张太太递来的热茶,以礼貌的笑容摒退她。 偌大挑高的客厅里,两雄相对。 “你没想到斩草除根吗?”施长淮笑得嘲谑讽刺。“你不怕施家面临凄凉的命运日后在你的子孙辈重演?”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楼定风微笑。“施家十年前开始没落,目前为止仅剩一家‘施展公司’和两处矿区值点小钱,而我已经掌握了‘施展’大多数的股票,也就等于控制了施家的经济命脉,即使你留着一条命在,也奈何我不得,我何必白白伤神挂怀?” 施长淮深深吸进一口长气,让蕴含着甜甜花香的空气在他胸腹间沉淀、阴凉。踏进楼宅,即便是一呼一吸之间也感受得到她的芳美。 “显然你已经胜券在握,吃定施、唐两家了。” “你们欠我的。”他的嘴角勾开一道模糊的微笑。“首先背弃咱们三家友谊和合作关系的叛徒是你们,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你以为我打算除掉你吗?错了,我不但不会对付你,反而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亲眼看见我将施家的产业玩弄于股掌之间,要它生就生,要它死就死;也亲眼看我买下‘雪湖山庄’的废墟,依样画葫芦地盖一座施家大宅,再放一把火烧个精光,或者养个小老婆藏在里头;我更希望你亲眼看见沙留在我身边,替我生儿育女,无怨无悔,时时刻刻提醒你她原本该是你的妻子。如果你死得不明不白,想想看我会丧失多少乐趣?” “你!”施长淮直想冲过去掐住他脖子。 楼定风的眼中闪动浓冽的恶意和邪憎,浑身蓄势待发,随时等着他扑过来,直接攻击他最不堪一击的弱点。他的脚步动了一下,瞥见对方胸有成竹的表情,蓦地硬生生煞住疾冲而去的势子。 冷静!务必冷静!在楼定风的地盘上你绝对讨不了好,他故意激怒你、打击你,千万别让他称心如意。 他再深呼吸一下,转瞬间镇定下来。“我了解你对施家和唐家具有强烈的怨恨之情──” 楼定风的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施长淮自我克制的工夫比任何人都到家,属于典型成大事的人才。 “──我不否认当初确实是我父亲和唐伯伯合谋窜夺楼家的财产,然而二十年前的当事人已经消逝,目前活在世上的遗族才是受害人,白白为了上一代的恩怨付出代价。冤冤相报永远不会有止休的一天。”他伸出右臂挥动,手膀抬高到四十五度角便无法再往上提。“你看拜你的毒针所赐,我的右手算是废了一半,但是我打算彻底放下这段过往仇恨,不再追究,希望你也做得到。” “真大方!”他不置可否。 施长淮耐住性子。“我今天来访的目的是想让你知道,父亲曾经在我二十岁赠与一幢南美洲的小别墅,我打算搬过去定居,再也不回流金岛,希望你还给我私人拥有的东西,并且成全我退隐的心意。” 他好笑地扬高眉角。“那幢别墅的产权并不在我手上,你显然求错人了。” “不,没求错,别墅的产权仍然属于我,它并非我想向你讨还的目标。”施长淮紧紧望进他眼底,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我恳请你让我带走水笙。” 喀!他手中的小茶匙空然不听话,跌落暗红的波斯地毯上,楼定风眯起眼睛专注地盯住它,他象非常讶异它居然会脱出他的掌控之外,然后抬高眼眸,迎上施长淮警戒的凝住。 “我为什么该答应你?”他若无其事地捡起茶匙。“她根本不记得你的存在,在她的世界中只有我──楼定风,即使我答应了,她也不可能愿意跟你走。” 施长淮当然明白他说的话字字属实,但是亲耳听见敌手如是提醒他,心头仍然觉得痛苦。 “对我而言没有差别,一旦长时间相处下来,她仍然可能重新认识我,甚至再爱上我一次。”他特意强调那个“爱”字。水笙原本深爱的男人是他,楼定风哪根葱都不算,他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放弃水笙。 两个男人不断以各自拥有的武器明争暗抢。 “对我却有差异。”楼定风冷飕飕地微笑。“她父亲当年参与陷害我家人的阴谋,父债子还,由她付出应得的代价也是天经地义的。我留她在身边,可以尽情地伤害她、折磨她,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偿我多年来承受的怨火,怎能轻易放过她?” “水笙是无辜的。”施长淮终于忍不住吼出来。“我们都是无辜的,你心里清楚得很,如果你想报复,尽管冲着我来好了,别伤害她!” “太迟了。我们已经办妥结婚登记,她可是名正言顺的楼定风夫人,你凭什么要求我舍弃新婚的娇妻?再说,现在让你带走水笙,也等于带走我的孩子,我怎可能放她走?” 施长淮重重一震。 “水笙怀孕了?”几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水笙怀了别人的孩子?他原本预拟过自己会面临各式各样的刁难和阻挠,唯独忽略了这个可能性──水笙怀了楼定风的孩子…… 他足足愣了好几分钟,心神俱失地注视着前方。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楼定风究竟存着什么心思?他想让水笙尝尽怀孕生子的苦楚,进一步掌握她的婴孩,痛中折磨她们母子吗?有可能,一个被报复怒火吞噬心灵的男人任何狠事都做得出来。他该如何让水笙脱离他的魔掌? “嗨!”水笙突然悄没声息地溜进来。“你有客人呀?” 楼定风乍然听见她的声音,好不容易握稳的茶匙再度跌回地毯上。 “你跑进来做什么?出去!”他板起脸来。 “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告诉你。”水笙成天看惯他青着脸了,严厉的口吻已经很难哧得倒她。她灵眸溜转,突然认出来客的身份。“咦?马夫先生?” 他们见过?楼定风心头泛起强烈的惊异和不悦,他要完全杜绝她和施长淮面对面接触的机会。 “楼大哥,上回就是他把我从马背上救下来的。”水笙忙不迭知会他。“马夫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曾经回去马场找你,想当面向你道谢,可是没人认识你,所以我猜想你一定不是普普通通的马夫。楼大哥,是你派人找到他的吗?” “对,你先出去,我和他谈完正事再找你。” “不用,你不用急着找我,我就是进来告诉你这年事情的。对不起,马夫先生,我借用他一分钟。”她轻轻拎着他衣角来到门口。 楼定风知道客厅的回音会让施长淮清楚听见他们的交谈,心里恨个半死。刚才嘴里恐哧得多好听,要拿她当武器打击敌手。结果呢?不到三分钟她就闯进来揭穿他的虚张声势。 这个章水笙分明是天生下来克他的! “到底有什么大事?”他咬牙切齿地嘶着嗓门。 “姜文瑜找我们去看‘国际玉石展’,既然你有客要,我和她自个儿去喽!”仿佛担心他横加阻挠似的,没等他回答又自动加上一句:“我们晚饭之前就会回来,你不用麻烦江先生跟着我们,好不好?” 施长淮隔着一段距离瞧见她的表情,心头一动,以前水笙也常常软着嗓腔求恳他,神情便和她此刻的姿势语态一模一样,轻晃着对方的手臂,红滟滟的嘴唇略微噘翘起来,腻在人家身上拼命喃问着:“好不好?好不好嘛?” 她用这等温雅可爱的方式求告,教人怎舍得说“不”? 随即又泛起酸涩难言的滋味。以前他是唯一有幸受到她这般祈求的男人,而今,她甚至不复忘记他了…… “不行,明天再说。”楼定风显然比他狠心许多,一口气拒绝,想都不用想。 “可是今天是最后一天。” “那就别看了。”他完全不留商量的余地,转身欲走回客厅。 “为什么我不能跟她去?”她眼巴巴地缠上来。 他可以感受到施长淮盯视的眼神,偏偏没法子以一句话简简单单打发她,只好竭力压低声音。 “谁晓得你跟着他出去又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意外!你们两个的素行太恶劣,怪不得别人!” “那么你就应该自愿担任护花使者呀!你答应过在展览结束之前陪我去的,你答应的!如果你没空就应该早说。” “好好好,别吵了,别吵了。”实在给她缠得没法。“吃过晚饭再说,我先招呼客人。” “展览下午六点就结束了!”她执意不放过他。 “章水笙!”他火大得快晕倒。“你要是再胡闹,我就──我就──” “就”了半天也“就”不出什么。她压根儿不怕他,顶多流几滴泪水给他瞧,他就弃甲归降了,楼定风挫败地叹息。 “你去看展览吧!”施长淮突然插嘴。“来访之前没事先预约原来就是我的不对,不好意思再占用你们的时间。” 多么识相的客人兼恩人!水笙霎时觉得万分对不起。 “没关系,你们继续谈,我──呃──”可是她实在不想放弃看展览的机会。 “无所谓,我先走一步。”施长淮走到他们身畔,再也克抑不住,温柔拂开她颊边的发丝。“水笙,楼先生考虑是正确的,为了你的安全因素着想,以后尽量少和那位姜小姐出去。”他别有深意的眼神移向楼定风。“记住!千万不要单独和她出去!” 投与她最终情意悠悠的一瞥,伸指再触了下她的颊肤,转身而去。 为何施长淮特意强调水笙应该避免和姜文瑜独处?显然姓施的知道某些不知道的内幕。他暗暗留上了心。 除了楼定风,水笙不太习惯被其他男人扶碰,然而马夫先生表现出对她无限亲密的感觉,委实太过奇怪,害她莫名其妙被他摸了好几下。 “他好像和我很熟耶!”她不解。 “这要问你自己呀!为什么人家只见过你一次,就和你这么熟悉?”他沉着一张臭脸。 真令他丢透脸!此刻施长淮恐怕躲在车子里偷笑他色厉内荏,嘴里说得好听,表现出来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个该死的章水笙,当真以为他不敢把她吊起来? …… 好吧!或许他敢,但是他不会这么做。说来说去,保能怪自己没出息。 忍不住揪住她恶狠狠地吻住。 “等……等一下!”她赶忙挣脱他的钳制。“我们先去看看展览好不好?现在已经三点了,只剩下三个小时就关门,我们要把握时间。” 她仍然记挂宝贝展览会。 他投降! 精彩! 十二岁加入街头小混混的帮派,十四岁吸食强力胶而被校方记一次大过;十五岁因勒索同学财物再记两次大过,办理休学;十六岁采自学方案取得国中同等学厉,同年考上高中,编入一年十六班,与章水笙结为同学;高中二年被捕,父母出面交保收押,同年举家移民加拿大;之后曾陆续回访流金岛,与高中时期的同学有所接触,经由水笙与“雪湖山庄”的人士结缘。 “姜小姐的经历真是我彩多姿,简直像一部活生生的不良少女奋斗史。”江石洲吹了声口哨。 “她和施长淮扯上关系倒是令我非常惊讶。”楼定风了解姜文瑜之流的女人,表面上装出嘻嘻哈哈的、没有城府的假象,其实心眼比任何人更复杂。 他和这类女人交过手,明白她们的能耐,她们爱憎分明,阴险狡诈,一旦相中目标便非想尽办法夺到不可。是典型最毒妇人心的写照。许多大奸大恶之辈便是由这种小奸小恶演变而来的。 “据说,施长淮来访期间暂时寄住在姜文瑜家里。” “以后别让她再和水笙接触。”既然施长淮特意提醒他防着那个女人,用膝盖想也知道,水笙前几次的意外绝对和她脱不了关系。他早该发现的。而他竟然失去最基本的警觉心,简直不可原谅。幸好目前为止水笙仍然安全无恙。 “这些事情需要让章小姐知晓吗?”江石洲扬扬私家侦探的调查文件。倘若大家防范了半天,水笙却偷和她跑出去逛街聊天,他们岂不是白做了半天工。 “嗯……”楼定风沉吟半晌。水笙太天真了,即使据实告诉她姜文瑜的居心叵测,肯不肯相信还是一回事呢!“看情况而定,我会选个适当的时机和她谈一谈。另外有件要紧事要你帮我办妥。” 江石洲立刻掏出记事本准备。 “我要你在瑞士国际银行以我私人的名义成立一个活期帐户,将这笔款子汇入户头里。”他提笔签下一张美金支票。“记住,你私下进行就好,避免经由公司方面的管道,这笔数额就列为铁私人支出,总之别留下任何记录。” 江石洲领命而去。 他踱向窗前,澄前如汪洋的苍穹覆盖着土地,也覆盖住千千万万人的恩爱纠葛。地平线的底端,暗褐色的云朵隐隐浮动,象征着另一波风雨即将在未知的岁月中来临。 风暴雨骤。 何时会来?何时该止。 他不明白自己预期着什么事件的发生,然而心中窜动的异感在提醒他,不平静的事端即将产生,而他的第六感向来灵验。 “楼大哥,快下来。”水笙站在庭园里挥手,一袭雪白的连身短裤裙。“我和李玉娟合作培育的蝴蝶兰已经开花了。” “你进来拿顶草帽戴上,大热天的也不怕晒头。”海岛型的未春已经透出几分盛夏和气温,再晒下去她非中暑不可。 “你先下来看看嘛!园丁先生称赞我们的兰花长得好,他打算连温室里的几盆剑兰一起送去参加比赛。如果入选前三名,起码可以获得二十三万的奖金。” “你又不缺钱,学人家凑什么趣?快进屋里来。”医师指示,上回水笙摔下马影响到胎气,接下来的日子里可能会出现点状出血或酸痛的后遗症,为了未来的怀孕过程顺利起见,平时应该多多休息。 “那不同啊!你拿钱给我用和我自己赚来的成就感是不一样的。”她和他拗上了。 他无奈而笑,只得下楼鉴赏她的宝贝兰花。 日子能够这般持续下去吗?他胡乱臆想着。日日品评她的栽种,享受水笙在身畔的安宁生活…… 他忽然觉得倦了,厌倦这种无时无刻算计他人,或防止被他人算计的生涯,厌倦这种记挂着旧恩怨,不得解脱的心情。施长淮想携同水笙隐遁到南美洲的小别墅,他忽然非常欣羡他的潇洒解脱。 或许,他也该考虑提早二十退休,带着水笙、小宝宝以及她的得奖兰花,避居阿尔插斯山的小木屋里…… 现在应该不算太迟吧? 抬眼望去,天际的雨去又阴暗几分。 “大致上的计划如此,其他人没有任何意见?”唐正文冷冷地玩银色弹簧刀。 “当然有意见。”她的弟弟唐正武喃喃抱怨。“干么拖到月底,依我看意见。咱们明天晚上发动攻击,大大方方地杀他个片甲不留,让那姓楼的家伙连裤子来不及穿就被弄死在床上。” “你急个屁呀!没听过吃急弄碗碗?”唐正文飞神准地小弟耳边。咚地一声钉在像木窗框上。“咱们家的钱全给你赌马赌光了,你以为我们可以效法楼定风那小子,事后花大笔钱买人心哪?如果善后的退路没安排妥当,到时候大家全得一起死。” “那又如何?叫我在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待上半个月,简直比互还难过。”他小弟不甘示弱地嚷回去。“而且你凭什么怪我爱赌马?你自己花在拉斯维加斯的钱难道比我少吗?” 施长淮对他们家丑拼命外扬的丑态暗暗皱了皱眉头。 “安静!”在场唯一女性成员出面稳住局势。“总之计划大致订定了,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们四个星期后再碰面。请便!”毫不客气地发出逐客令。 兄弟两人你推我挤地离开了宅邸。 直到单处时,她才稍稍放软了姿态。 “你看起来仿佛非常不敢苟同的样子。” “我说过了,你们的计划不干我的事。”施长淮冷冷淡淡的。 “真大方。别忘了,我可是在替你报杀亲之仇,夺爱之恨呢!如果事情成功了,唐家兄弟就有能力把拖欠我的七万块美金一口气还清,而你和心爱的章水笙从此以后就能双宿双飞,大家谁也不欠谁,难道不好吗?” “你为什么恨她?”施长淮终于提出盘旋在心头多时的疑问。“水笙把你视为最要好的朋友,打从心底信任你、维护你,你究竟恨她哪一点?别告诉我你是为了替唐家的姻亲们出怨气,我不相信。一表三千里,更何况你跟他们根本没有血缘上的关联。一年前莫名其妙地潜进‘雪湖山庄’诱开我,却狠心不理水笙的死活,害她如今落入楼定风的手中,我一直不懂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终于跟我算总帐了。”姜文瑜勾起嘴角冷笑。“反正你就是怪我没有救出你的宝贝未婚妻,对不对?好,我告诉你憎恨她的原因。她有哪一点好?凭什么每个人都该喜欢她?她从小仗着自己聪明,长相又美,到任何地方都吃尽了甜头。师长疼宠她,朋友喜欢她。未婚夫爱透了她,甚至连仇家楼定风都逃不过她的魅力。她凭什么应该得到其他女人辛苦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关爱?”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她狡猾,可是你们没人看得出来,只有我!我最讨厌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好像说:‘小瑜,我知道你坏得没人要,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容忍你,和你交朋友,因为这样才能显出我是多么的优秀伟大。’她是我所见过最虚伪的女人。” “是你自己多疑。” “多疑也好,没度量也好,总之我就是讨厌她假惺惺的模样,告诉你,她惹错人了!她不该接近我她不该对我示好!她不该──”拥有我心爱却得不到的男人!她硬生生吞下最后一句话。 “莫名其妙!别人对你不好,你要恨他怨他,对你太好,你又要怀疑他别有居心,你简直是无理取闹!” “随你骂,反正我决定的事情绝不轻易更改。”她竭力抚平胸臆间的怒火。“你太令我失望了!为了家恨,我以为你会站在我这边,但看样子你是阻挠定了,你最好别扯我的后腿,否则你全程参与了我们的商讨内容,在法律上属于共犯的身份,你也别想推卸应负的责任。” “我不在乎你如何对付楼定风,但你若想对水笙不利,我不会袖手旁观。”他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放心!我保证你的宝贝水笙一根头发都不会掉。唐家兄弟打了什么算盘我不清楚,只要我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好。如果魂飞魄散是楼家人唯一的下场,我不会允许第二种结局出现。” 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姜文瑜真会放过水笙。他甚至认为,她满心的策划就是冲着水笙而来的。他并非看不出姜文瑜对他的情愫,也明白他的故意装傻促成她益发憎恨水笙的原因。她心头的妒怨积压得太深太久,不可能轻易放水笙一条生路。反观楼定风,她和他缺乏直接的间隙仇恨,没必要为了他大动干戈。 楼定风,只是一个引子和借口。 她究竟会如何做? 第十章 楼宅主卧室里,一阵锐利却细小的铃声划破宁静的黑夜。高分贝的嗓音仿如马刀刺进床上人儿的耳膜,楼定风猛然坐直身体,扭亮床头台灯。 “什么声音?”水笙原本就睡得不安稳,小腹已经隐隐作痛了大半天,现在又突然惊醒。 铃声仅在主卧室里鸣叫,大宅子的其他部分依然静悄悄的。她住进楼宅一年多以来,未曾听过如此诡异的声响,心中蓦地泛地不祥的预感。 楼定风探臂拉出床头几的小抽屉,抽屉的格柜内部赫然是一组精巧的警讯系统,嗡嗡的尖利铃声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警报器的仪面板设计了四色光钮和一幅楼宅地图。此时其中三组正飞快闪出红色的灯号,地图上也透出十来个烁烁发亮光影。 有人入侵,而且来人不只一个,正悄悄从宅邸隐密的角落渗透进来,他的脑中立时拉起同样急兀的警报声。 “水笙!别紧张,起来穿好衣服。”他先安抚她的情绪,手下忙不迭地套上外衣,同时拿起内线分机拔向张太太房里。 嘟嘟两声,话筒里的乐音随着警报声一起中断,夜袭者切断了屋内的电源和对外通讯。 明显是来者不善。 “楼大哥……”水笙颤巍巍地唤了一声。 “走,我们到车库去。”对方的来意还不明确,倘若他单枪匹马也就算了,天塌下来也当棉被盖,然而现在他必须顾虑到水笙的安全问题,还是尽早离开比较妥当。 “我……我不行……”她的脚步蓦然发软,跌坐在床沿。啊!好难受,似痛非痛的感觉隐隐在肚子里作怪,仿佛欲抽肃掉她全身的力量。 “怎么回事?”他悚然一惊,急忙扶起她的身子。她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小腹……好难过。”抽疼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楼下传来低哑的呼喝声,接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登上楼梯的石阶。 该死!这种紧要关头小宝宝偏偏作怪。 “走!”他打横抱起她,无声无息地踏出房门。 老钟叮当敲了两响,凌晨两点,空气间浮动着风雨欲来的悸动,整栋房子陷入异样的黑暗里,张太太他们也不知是睡死了,抑或被俘虏,居然半丝声响也没有。由对方的动静来判断,敌人正从楼梯攻上来,于是他抱着水笙悄悄溜上通往阁楼的小木梯。 “他们在那里!”攻击者之一正好出现在楼梯口,发现他们的行踪。 “喂!楼定风要溜了!”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发动夜袭的人也没必要再特意隐藏他们的目的。 “谁也不许让他逃掉。”一个耳熟能详的女音从楼下命令。 姜文瑜,那婊子!他加紧脚步冲向角落的木梯,再一次感谢自己锲而不舍锻炼出来的体能。 寅夜的漆黑中,盈有光线投射在某种金属体上,造成银亮色的反光。 枪!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快!快! 砰!偌大枪声如爆开的烟花惊动了宅邸,说时迟,那时快,他及时将水笙送上阁楼的平台,体躯随之翻滚,子弹从脚掌下掠过,他反手掩上阁楼的活门。 好险! 那道木门抵挡不了多久,他们必须想法子离开屋子里。 “水笙,你觉得如何?肚子还痛吗?”他们必须爬出窗户,沿着屋脊攀到侧门附近,再顺着水管溜下去,不可能抱着她完成这段路程。 “还好。”她强挤出一丝笑容。 才怪!只怕敌人尚未追上来,她已经自动滑下屋顶,省了对方一番麻烦。 砰砰砰! “门从里头反锁了。” “废话,难道你还等著姓楼的开门请你进去!” 他们攻上来了! “水笙,走!”他一咬牙,背起她钻出一人宽的窗框,刚在屋顶上站稳,立刻听见木门轰然撞开的声音。 时间不多!他平稳住摇摇晃晃的势子,沿着狭窄的梁骨开始步往目的地,半因末春的深夜气闷而燥热,半因情绪紧绷的缘故,汗水沿着他的额角一滴一滴飘下濡湿的颈项。 “嗯……”背后传来水笙压抑的呻吟声。 “很不舒服吗?”他竭力克制心头的焦虑,拼命警告自己冷静思考。“忍耐一点,我马上载你去看医生。” 屋内的警报直通当地的警察局,虽然铃响不到三分钟就切掉了,但是值班的警员应该接获讯息了吧? “张太太呢?老王、老程呢?坏人会不会伤害他们?”她一直没听到他们的动静。 “歹徒是冲着我来的,应该不至于为难其他人。”鬼扯!他们的老命可能已经飞往离恨天,但现在不是令她伤心的好时机。 距离侧门的水管约有十公尺,敌人已经持枪追上屋顶。 “他们快溜下去了。” “叫底下的人到侧门戒备。老二,动作快点!” “我怕高。” “妈的,酒囊饭袋!” 楼定风加快脚步奔向目的地,背后隐约爆出、两声打蚊子般的异响。 消音手枪。糟糕,水笙伏在他背上等于一个活生生的标靶。幸好夜色的昏暗,屋脊又狭窄得仅容人直线前进,大家尽顾着平衡身体免得滑下三层楼的高宅,枪口难免失了准头。 “你还好吧?”他心头焦躁,莫名其妙中了枪。 “还好。”她的口吻仍然透出压抑的难受感,但似乎没有其他外伤。 “我们要爬下去了,我腾不出手来扶住你,你自己抓紧。” 然而他们才沿着水管下到半途,屋顶上的追兵赶到定点,庭园的歹徒也开始聚集过来,如果两方人马同时开枪,他们不到一分钟便会被打成蜂窝。楼定风情急生智,眼见二楼的窗口敞开着,探臂攀住窗框,吃力地踏上窗棂,底下枪手开了一枪,楼定风连忙负着她滚进储藏室的地板。 她忍不住干咳了几声。 “快……快走!”他喘了一口气,现在也顾不得让她休息,赶紧抱着她藏匿到其他房间。 再隔两间便是水笙旧时的卧闺,两人闪进门里,走廊底端已然有人一间一间地撞开房门,查探他们的行踪。楼定风拉着她躲在壁橱里。 “四处找找看,他们躲不远的!”女人的声音。 水笙忽然捂住她的唇。她的鼻端窜守一道龋腥浓郁的气息,眼眸在他臂上溜转。 血!楼大哥在流血,哧得险些掉下泪来。 房门砰地一声撞开,两、三颗脑袋伸进来探头探脑,好几次手电筒光线沿着壁橱门缝射进来,薄薄的白瓦在他们的脸上晕开。 “找找衣橱里。”步履声朝他们的方向移动过来。 楼定风悄没声息地抽出藏在裤管里的银刀,只等来人自投罗网,想法子挟持对方以脱离今夜的重重包围。 “有人逃下楼了。”远远传来一声呼喊。房里的人倾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两人同时松开一口紧气。 然而,一直被困在房间里也不是办法,他们必须离开这栋房子才有生路。 “水笙?”静谧的室内突然响起低唤的男音。“水笙,你们在这里吗?如果是,请回答我。” 施长淮!他审视水笙惨白的脸容,快速地盘算片刻。她的状况禁不住整夜的折腾,再这样下去,非但孩子保不住,她的身子也有危险。 只好赌上一赌。 “我们在这里。”他推开橱门,脑中因为失血而晕眩,踬踊跌下柔软的地毯。 “楼大哥!”她惊喊,不顾自己作痛的腹部急急扶住他。 “有没有受伤?”施长淮还是比较关切她。 “没有,可是楼大哥……” “我没事,子弹擦过臂而已。”他撒个小谎。“水笙的情况不太好,先送她离开这里要紧。” 为了水笙施长淮绝对会想办法护得周全。 “你们等一下。”施长淮转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带着两套黑色的长衣回来,显然是从他的同伴身上“借”来的。“赶快换上,我带你们出去。” 两人匆匆改扮成夜行人的衣装,跟随他出去。 二十来个打手搜遍了三层楼高的宅子,整整三十分钟仍然找不关瓮中之鳖的影子,再如何迟钝的人也该开始怀疑了,遑令精明如同姜文瑜。 “没找到人吗?”负责搜索室内的大汉最终聚集在大厅里,姜文瑜寒冰冰的眼芒迎上他们回避的视线。 二、三十人的探寻队伍居然逮不着两只小兔子,实在很难向出钱的老大交代过去。 “刚才是谁嚷嚷有人逃下楼的。”唐正文开始忧虑今晚会功败垂成。 “好像是施先生的声音。”打手之一回答。 姜文瑜纠紧眉间弯曲的弧度。过去几天以来她担心施长淮会趁机向章水笙通风报信,于是暗中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今夜又委派他负责监督外围的工作人员,真正的目的也在于交由留守的人力看住他,难道他真的那么神通广大,悄没声息地溜出他们监看的鹰眼之外? “施长淮呢?”毁灭性的因子在她体内雄雄燃烧。 她苦恋施长淮却得不到他的心,满腔付出的柔情早已转华为憎恨。既然她得不到他的心,他也别想称心如意!当初让他全程参与计划的目的,便是想让他亲眼目睹、亲自参与爱人惨死在眼前的阴谋,叫他只能空自哀叹一辈子,尝尝“君王掩面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的滋味。她无论如何也不容忍弄巧成拙的场面发生。 “刚才他带着两个人走出屋子。”唐正武踊跃提供意见。“其中一个受伤了,他可能带他们回总部上药吧!” “受伤?”唐正文纳闷。 “对呀!他们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隐隐闻到一股血腥气。” 他带着两个人离去,其中之一受了伤…… “白痴!”姜文瑜猛然领悟过来,气得破口大骂。“那两个人就是楼定风和章水笙,还不快追!” 施长淮,我就不信你有法子领着他们逃出我的天罗地网。 吉普车极速驰入颠箕崎岖的林间小路。 尽管他们已经与大宅子的凶徒拉开一小段距离,空气间却窜开几缕火花四冒的骚动,传告他们行藏似乎被察觉了,敌人正飞速地追赶过来。 水笙坐在两个男人之间,施长淮负责开车。 楼定风偏首,焦点凝聚在她淡白如凝脂的脸蛋。 今晚真是够她折腾的了,好端端睡在床上,却莫名其妙地飞来一场横祸。 “怕不怕?”他怜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低问。 现在也顾不得是否该在施长淮面前矜持或克制问题。 她摇摇头,钻偎进他胸怀,默默从他熟悉的体味中吸取振作的力量。 无论将来是生是死,是福是祸,逃脱或被擒,好歹他们仍然陪伴着彼此。只要有他在身边,她的心头就感到平安喜乐,任凭外在的风风雨雨再猛烈也不怕。 一直以来,她总是怀着类似的想法,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的箴言奉如圭臬。因为对她而言。“章水笙”真的死过一回,当她从医院中觉醒,眼底驻进他身影的那一瞬间开始,重生的命运之弦便紧紧击系于他平稳的轨道。 这是一种双方皆逃躲不过的沦陷,天神掌中的命定,他们注定要缠绕上生生世世,谁也放不下谁。 未来又将遇上何等乱世,原本就是个未知数,然而只要他们长相随,她就不至于堕于忧患的深渊。 “肚子还痛吗?”他为她感到心疼。她的世界原本可以几平浪静的,因为他一时的介入,她必须历经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关头。 “不像刚才那么厉害。”她的鼻端嗅到龋的气味。“你的血止住了。” “嗯。”他的右臂已经完全失去知觉。 “她……姜文瑜为什么攻击我们?”水笙有些怆怆然。她真的很喜欢这个高中同学。 “夜袭的主角是唐氏兄弟,姜文瑜只是他们的军师。”施长淮忽然插口。 “唐?”他瞬间明白。楼、唐、施三家恩恩怨怨的戏码又一次一演。“唐家的产业是他们兄弟俩自己败光的,我只不过顺势接收再转卖给其他企业。如果他们有任何不平的地方,应该自己想办法解决,找到我头上来做什么?” “其实大家肚里打的算盘都半斤八两。那两兄弟以为我和他们同仇敌忾,于是提议由他们负责除掉你,如此一来流金岛的矿业股市势必受到影响,我再拿出私人的钱财收买‘施展’的股票,以正统继承人的身份重新收回经营权,届时分他们一杯羹,让他们回到拉斯维加斯一圆赌王发大财的美梦。”人为财死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以为’你同仇敌忾?难道你不是?”吉普车越过一截树干,重重颠了一下,他揽臂抱紧水笙,以免她又震得反胃难受。 施长淮瞟过去莫测高深的眼神,最后停在水笙容颜上,冷硬的黑眸忽尔放柔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累了,不想再陪你们玩下去。”大手轻轻抚上她的乌云,顺着绒黑色的丝缎滑溜下来。 虽然他的手势非常温柔,她仍然下意识靠向楼定风的颈窝。她只习惯被楼大哥触碰。 施长淮忽然觉得心酸。 一切都变了。水笙不再是他的水笙,而是别人的妻子。她的心中不再有他,不再爱他。亲眼见她投入旁人怀中比杀了他更痛苦,而他甚至无法怨怪她,因为她与他一样无辜。以某方面而言,她的移情别恋并非出于自愿,如果她的脑部未曾受伤,她会记得他,楼定风不会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然而,一切都变了…… “他们追上来了。”楼定风瞥见林子里若隐若现的车灯。看样子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对方起码派出十辆以上的吉普车出来追索他们,幸好施长淮对这片树木的熟悉度比他们高,在树干之间东躲西藏的,对方一时还无法掌握他们的确切行踪。 “姜文瑜和唐氏兄弟不像你有能力花钱在警政机关打通关节,所以他们干完今晚这票就打算摸黑偷渡出国,为了日后高枕无忧起见,无论如何也要逮到你们灭口。”施长淮多少了解姜文瑜的个性,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她会饶过水笙的小命才怪。 “嗯。”楼定风点点头。 吉普车陷入短暂的沉默中,继续驶向黑暗的林荫深处。再拐两个弯,车轮辗上通往雪湖山庄的羊肠小道。小路尽头,是一片废墟;再过去,则是一处悬崖,从前他曾比从崖顶跳落底下的暗流和石礁。 他的脸颊忽尔感到略微麻痒,低头探看,水笙正伸指拂弄他的发际。她的鼻尖抹上淡淡的灰尘渍,衬着凝脂如白雪的肌肤,看起来清丽而惹人怜爱。 怎么舍得让这样的俏人儿陪他一起送命? “听说你在南美有一座小别墅。”他忽然出声。 施长淮投与他纳闷的一瞥。 “对,在巴西。” “听见没有?水笙,施先生在巴西有一栋漂亮的别墅。”他拭掉她容颜上的灰乌,疼怜的亲吻浅浅印上她的红唇。“你想不想参观?” “好呀!”她没去过巴西。“我们一起去玩,我以前一直催你带我出国,你都推说没时间。” 她有很多很多的地方想和他一起去,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和他一起做,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便是沦陷在南极的冰天雪地也是甘心的。 “现在我有时间了。”他紧紧搂住她,生怕她丢掉似的。“姓施的,你计划好逃脱的路线吗?” “嗯,我在海湾里藏了一部快艇,接应的人会在离岛上与我们碰面,然后我们持假证件登上台湾,再从台湾飞向安全的国家。”施长淮拧皱了懊恼的眉头。“可是后面的家伙追得太紧,我担心会暴露咱们的行踪。” “停车!”他忽然横脚踩住煞车踏板。 吉普车嗄吱地尖叫一声,猛地刮起落叶、枯枝混杂的旋风。他跳下车座,顺手把水笙抱下来,再跑到驾驶座旁揪施长淮下车自己取而代之地跳上方向盘后面。 “你带着水笙绕小路下去海湾,我负责引开追兵,咱们在巴西的小别墅会合。”他踩动油门。 “不要!”水笙吃了一惊,紧紧抓住车门不让他走。“我们一起引开追兵,一起去巴西,我不要和你分开。” 他硬生生扯开她的掌握。 “施长淮,带她走!”车身如马般疾窜出去,尾后扬起义无反顾的风尘。 “楼大哥!”水笙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呆了,直觉地拔腿追上去。“楼大哥,等我!” 他怎么可以丢下她?他们明明说好了一同去巴西,不是吗?他们明明说好了绝不分开,不是吗?她害怕,害怕看不见他的感觉,害怕他离去的感觉。强烈的预感告诉她,今日一别,未来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 别离就像毒瘾,一旦让它发生了,它便会无声无息地纠缠上来,此后再也逃躲不过,注定了日后接二连三、分隔两地的命运。 她情愿同生,情愿共死,也不愿与他分开。 “水笙!”施长淮及时拉回她。“别拖延时间,咱们快走。” “不……” 施长淮狠心不理她啜泣的脸庞,硬拖着她踏向夜露沾湿了枯枝的小径。 好歹得救出一个!他阴郁地想。 沉重的空气在枝叶间对流。 起风了── “人呢?”姜文瑜焦躁地拍打仪表板。 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否则大伙儿全吃了不了兜着走。 “在那里!”唐正文忽然发现远方忽隐忽现的灯影。“哇!他们好呀!逃命的人居然敢大摇大摆地晃在咱们眼前,还把远光灯打开。” “少废话,快追!”姜文瑜精神一振。 施长淮的吉普车仿佛在诱引他们。一下子放慢车速,他们多踩两下油门就可以撞上他的车屁股,一会儿又滑溜地钻来钻去,让他们上究碧落下黄泉却追他不着。 再一晃眼,吉普车忽然失去踪影,偌大的树木里除了自己人的车灯之外,施长淮?牧降篮旃赓咳幌恕? “消失了?”唐正文讶异地轻喊。 “车子在那里!”姜文瑜连忙催促地停下福特。 吉普车大刺刺地定立在橡木树下,驾驶座里半个鬼影子也没有,独留着稀稀落落的血滴痕迹,车门外,潮湿的泥地上印着一道深深的脚印,通往左侧的断崖。 “只有一个人?”“上当了!”“他们分头溜走了。开车的人一定赶去和另外两个会合,大家分散开来,务必追到他们。记住,把章水笙留给我!” 姜文瑜简洁有力地分派好工作,领着三个人手率先冲向断崖。 越接近悬崖的方向,树木越稀少,渐渐的,入目仅有半人高的低矮灌木丛。 人呢?他能躲在哪里? “唔!”队伍尾端传来捂住的呻吟声。 大家立刻回头。 走在最后面的打手被撂倒了。四下空空如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待在树林里。”剩余的三个人连忙分头找。 姜文瑜接二连三地听到“唔唔”的闷叫,待她醒悟过来时,四周只剩下她的行影。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开始胆怯,缓慢地,一步步地,退向悬崖的方向。林子里太过危险,谁也看不清楚谁。 她拔掉消音器,举枪朝空中扣了三下扳机。 砰砰砰!散落在其他方位的同伴接收到她的讯息,杂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往她的所在位置集中过来。 她继续倒退向空荡的地区,心里稍稍安定一些。 直到她的后背抵住一具坚硬的躯体。 她倒抽一口冷气。 “你想抓章水笙?”低哑的嗓音凑近她耳边询问。 “没……没有……”楼定风!她的魂魄几乎飞到火星外。 “有也好,没有也罢,这都不是重点。”环住她颈项的臂膀突然收紧。“重点是,我不喜欢她信任的人背叛她,更不喜欢有人追着她不放。” 林间的脚步声渐渐朝悬崖集中过来,她的帮手快到了。 “再告诉你另一个重点,”冷凝的声嗓蓦地加重。“你再也没有机会抓住她了。” 这是姜文瑜生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随即,她的颈骨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垂下来。 “在那里!”远方的手电筒标明他的方位,他夹着姜文瑜的尸身冲向悬崖。 该死的右臂再度失去知觉,无用地垂在身侧。 他吃力地擒拿姜文瑜,挡住自己的半边身体。 咻咻咻的消音子弹声如雨点般飞向他。 只剩五分尺!无论跳下去是死是活,总也有几分希望。 四公尺!姜文瑜的尸身中了几枪。 三公尺!他的脚跟一麻,但仍然强忍着痛楚往前跌撞过去。 两公尺!接近了,老天不至于残忍到连这点微末的机会也不给他吧? 一公尺!再过一公尺他就自由了,只要再往前移动一公尺…… 他的背心一凉,整个人往前扑倒。 老天,只差半步的距离而已…… 刺痛的感觉漫延到全身上下。他晕眩地爬到悬崖边,再也拿不出半丝力气。 竟然只差半步而已。 努力再撑向前几尺,身下忽然悬空,眼眼看去,山下锐利的暗礁离他越-v近,越来越近…… 恍惚间,块块礁石幻化为水笙的身影,不断向他招手。 楼大哥,楼大哥── 空气间溢满她的轻唤,她的温柔笑语,她的轻颦娇嗔。 楼大哥,等你哦!快点来── 快点…… 来了,水笙,我来了…… 第十一章 时序进入冬末,屋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寒意,清晨时分,露脸的太阳已然伸出温暖的臂弯,拥抱巴西的热情子民,也投耀在水笙疲困的柔躯上。 她习惯了海岛型潮湿多雨的气候,忽然间跳身到一个纯热带的国家,感觉上好像爱丽丝跌进仙境里,对四周的景物感到茫然不解。 十二月,圣诞节的旺季,一个合家团圆欢度佳节的西庆典。巴西的街道自上个月开始已经布置起来,圣诞乐的铃声和赞育声从巷头响彻巷尾,火红和鲜绿的彩带悬结在电线杆和行道树上。 人情热腾腾,心情暖呼呼,一个欢乐的佳节。 她忽然觉得凄凉。 倘若楼大哥此刻伴在身畔,情绪想必又是另一番光景。 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扬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八个月了,足足超过半年的时间他无音无讯。此刻,他究竟停立在世界上的哪个?锹洌克亲口承诺会来巴西找她的,难道他忘了? 摇篮里,小宝宝咕哝地吐出一串泡沫,眯着长而翘的睫毛继续甜睡。 “小尤尤,爸爸是不是忘记我们了?” 女儿楼去尤三个星期前诞生。怀孕期间她一直苦苦等待,希望他能赶在临盆前出现,陪她一起迎接小生命的来临。然而,她失望了。 尽管施长淮对她们母女俩照顾得无微不至,但他毕竟无法取代楼定风的地位,他表露出来的温柔体贴反而造成她巨大而难言的压力。她隐隐感受到他打量她们母女的眼光似乎潜藏着某种渴望和哀伤,她却害怕询问,去牵扯出另一段不愿涉足的过往。 施长淮必定曾和她有过情感上的牵连,否则不会如此善待她们。残忍的是,她对过去不复记忆,也不愿再追究。她仅祈盼楼定风赶快回来,建构一处属于他们家三口的避风港。 她需要他,宝宝需要他。 他会不会如同忘记过往一般的忘记她? 但愿他没有出了意外才好……噢,不行,不能这么想,否则担忧受怕的感觉会日夜啃蚀她,直到她发疯为止。 楼定风会回来接她们的,一定会,务必要把持着这个坚定的信念。她只在乎天长地久,谁管他曾经拥有? “早安,一大早在沉思什么?”轻柔的询问声穿过小走廊,飘入青草气息浓馥的花厅。 “没什么?”她拉高女儿挡寒的小薄被,倦懒地撑起身体,整肃脸上的伤思情怀。 “别起来。”施长淮蹲跪在她身旁。“小宝宝今天乖不乖?” “当然不乖,白天睡到晚,夜里却拼命哭闹,也不知是遗传谁。”怜爱的手指抚过女儿肥嘟嘟的红润脸颊。 “小baby都是这样的。”他静静凝视她们。 母女俩一样精致清丽。晨光投射进来,象牙白的长丝衫松罩着她的纤躯,飘飘然有出尘之姿,乌密如绒缦的长发倾覆在背上,玉指逗弄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十足十画中的仙女形貌。 如此这般的美人儿,偏生命运不能尽如人意。 “我昨晚接到江石洲从流金岛发过来的传真,被通辑了八个多月的唐正武,上个?星期终于在韩国落网,他哥哥则还在逃匿当中,不过警方已经掌握他的行踪,想来被捕也是早晚的事。”施长淮把纸递给她。“江先生请你下个月回去出庭,指证唐氏兄弟的罪行。” 她接过纸来,淡淡地扫视几行文字,轻“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 “另外,姜文瑜的骨灰最后仍然安顿在岛上,她的父母决定放弃把她迎回加拿大。” “噢!”这些都不是她想听见的琐事。“你们……有没有楼大哥的消息?” 轮到他沉默了。 有!怎么没有!警方从事发现场的痕迹研判,他跌落崖底之前曾经大量失血,起码中了两枪以上。该断崖底下又而满利刺嶙峋的礁石,即使当夜正值涨潮的时节,他也极有可能一脑袋撞碎在珊瑚暗礁,成为鱼群的腹中美食了。 但,这种“消息”怎么能告诉她? “还没有。”他顿了顿。“放心吧!楼定风肯定会出现的,耐心一点。” “我当然有耐心。”她烦躁地站起来,开始踱步。“可是他没理由拖那么久呀!即使当真被突发的事情牵绊住,也应该和熟人取得联系,向我报平安。为什么半年多以来连最基本的问候也没有?他──他一定──” 起初无论如何也不敢思及的结论突然跃上她脑际,强制隐忍的热泪终于滚滚滑下来。 他──他一定出事了,否则怎会丢下她不管。如果他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 人海茫茫,她无法想象自己带着小去尤孤灵灵生活的感觉。 “如果……如果真有万一──”施长淮认为自己有必须告诉她实情。 “不要说了。”水笙慌乱地截断他的话。“楼大哥会回来的,一定会。” “水笙,你必须正视这个事实。”施长淮一直隐忍着满腔的情愫。“倘若楼定风还在人世,他早就过来接走你们,不可能──” “住口、住口!”她捂住耳朵,绝望地想掩盖一切惊恐噬人的推论。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们可以留下来,我会代替了──” “我很感激你的关照,但是在我心中,楼定风就是楼定风,没有任何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为什么?”施长淮忽然爆开来。“为什么是他?应该住进你心房的男人是我,你明白吗?是我!”他的眼神痛楚难忍。“你是我的未婚妻呀!你亲口允诺过,无论发生任何事,无论出现任何人,你爱我的心绝不会改变,但是你改变了!一夜之隔,整个世界全变了,受伤受苦最重的人、失去最多的人,是我,你懂吗?” 楼去尤似乎被他们的争执所惊扰,在摇篮里咿咿呀呀上得到支持和肯定的力量。“不是……” “就是这样。”他抓握住她的肩膀,拒绝让她回避自己的表露。有太多心语、太多相思他早就想尽情地吐露出来。“你理该成为我的妻子,去尤理该出世为我的女儿!” “不!我不记得你。”她哭出声。“对我而言,你只是一个朋友,一个照护我和女儿无微不至的朋友,除此之外,我……我对你产生不了其他感情。从我第一次在医院中醒来,睁眼看不见任何相识的人,只有他,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站在我眼前,我的心就再也装不下其他男人了。或许在你眼中我是个负心人,你尽可以怪我、恨我,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只爱他,只想念他。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拥着女儿哭坐在摇篮旁。 一句对不起又能挽回什么?他颓唐地垂下头。无力感打从心底辐射向脑际。 他苦苦等待了两年,心底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既然楼定风生还的可能性不高,或许他和水笙仍然有机会,时间一久,无论她多么思念楼定风,炽热的心终究会淡下来,但是── 早该死心的。水笙不再是他的人了!早该死心的── “抱歉,我不应该增加你的压力。”疲惫地抹抹脸。“你休息一下,我先出去。” 衰老的脚步踅离花厅。 既然老天设下另一番安排,世上的凡夫俗子除了照着走,又能如何? 无话可说…… 入夜,心情稍微平定之后,她拍抚着婴儿床里安睡的小宝宝,拿起无线电放拔给江石洲。 “大嫂,你的身体好点没?”自楼定风失踪的消息暴光开始,他便改称她大嫂,言下之意便是以她的自居,从今而后该互相照料了。“如果你在巴西住得不习惯,坐完月子后干脆迁回流金岛,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岛上少了一个令她悬心的人,搬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不用了。”她苦笑。“等孩子大一点,我再带她回──” 一根冰冰凉凉的金属管忽然抵住她的后脑勺,她的话声嗄然中断。 “也好。”彼端的江石洲仍然没察任何异状。“对了,你何时回来出庭?警方指出他们虽然掌握了足够的物证,证明八个月前确实发生了谋袭的案件,但是,依旧缺乏直接的目击证人指认凶手是唐氏兄弟,所以需要你回岛上走一遭……” 嘟── 来人接过她的话筒,切断两人的通讯。 “章小姐,好久不见。”粗鄙的男中音。 唐正文,谋害楼大哥的主凶,她化成灰也记得他的声嗓。 “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保养得美美白白、漂漂亮亮的,我和我老弟可没那么好运了。起来!”唐正文硬拖着她往房间走。“施长淮呢?” “在他房里。”她暗暗祈求小去尤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哭闹起来,引起他的注意力。 “哦?真奇怪,他明明哈你哈得要死,既然楼定风翅膀掉了,他还客气什么?要是换成我,不知道已经上你几次了。”湿暖的暧昧气息呼向她的耳朵,她竭力捺下作呕的感觉。 “你想干什么?” “我这个人对你没有偏见,但是为了我和老弟的未来着想,只好选择铲除两位挡路的目击证人,你不见怪吧?”他拉开房门,又推她一把。“走,咱们一起去拜访那位多情重义的施先生,带我去他的房间!” 水笙的心头凉了半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唐正文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们,今晚想来是凶多吉少了。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不如她牺牲自己向施长淮示警。 主意既定,她突然伸脚勾倒身后的人,跳开他的钳制放声大叫:“长淮──” 第一个对她的尖叫有反应的人,是楼去尤。她忽然从梦中惊醒,咕哝两声,张开嘴巴跟着哭了起来。 “妈的,贱货!”唐正文没想到她竟然敢在左轮手枪下捻虎胡,当场破口大骂。“你以为我的枪拿着好玩的?”小婴儿呜呜咽咽的哭号声吵得他心烦,对准水笙的枪口移向小床铺。 “闭嘴,小野种。” “住手!”她大惊失色。“别伤害她。”连忙揉身扑向婴儿床。 所有事件在一刹那间完成。 她扑向女儿的同时,房门和阳台门同时飞撞开,各有一道黑影欺向两个方位。从阳台跳进来的人影距离她和小宝宝较近,眼前一花已经挡在她们身前。 唐正文选在这个时刻开枪。 从房门冲进来的人形随即扑倒他,两人在地毯上激烈地纠缠。 来人是施长淮。他以全身的重量压制住唐正文,并且扣住他持枪的右手,用力打向花岗岩制的小石桌。才敲了两、三下唐正文的指关节就沁出血丝,痛叫着松开手枪。 施长淮趁机反扭他的臂膀,夹手抢过地上的致命武器,而唐正文甚至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切便已宣告结束。 水笙愣愣地呆坐在地毯上,眼前龙争虎斗的场面完全飞出她的视界,即使女儿惊哧的哭叫声亦唤不回她的注意力。 她的眼眸,定在从阳台扑进来的人身上。 “该死,又中枪了。”他抚着肩膀苦笑。“我今年八成和枪械犯冲,上次射中的三枪才刚愈合,肩膀上又多了一个洞。” 楼……楼定风? 真的是他! 骇异、惊喜、不信、难舍、思念……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脑中冲撞,激荡得她头晕脑胀。紧绷了近一年的心弦忽然崩溃决堤。她的泪水逐渐在眼中汇聚。 “喂喂,别哭,千万别哭!”楼定风好不容易克服肉体上的痛楚,一旦迎上她的眼眸,脑中的警报器霎时当当响个不停。 太晚了!集汇的清泪化为水珠,偷偷滑上香软的玉颊,一颗、两颗、三颗…… “哎,你别哭。有什么好哭的?”他分不清自己的头比较痛,还是伤口。 “你……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控诉性的泪水泛滥得益发恐怖。 “我身不由已呀!” 显然这种情况很难在一时三刻之间分辨清楚。 “对不起,插嘴一下。”施长淮一记重拳敲昏唐正文,挽着他走出门外。“你们慢慢谈,我去报警,顺便叫救护车。” 两人继续夹缠不清,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和离去。 “我掉进海里,被菲律宾的渔船救上来,等他们收网靠岸之后都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 小宝宝又咿咿哇哇哭得更大声。 “你上岸之后为什么不回来?”她抱起女儿拍哄,含泪逼问他,景况像煞了苦情母女的连续剧照片。 “船上的医疗设备差透了,我的伤口受到感染,在医院里多躺了两个月才出院,而且那还只是第一次手术而已,一颗子弹卡在我的静脉血管壁上,当地的小型医院设备不够行,临近借不到‘人造心肺’,医生只好先开刀帮我稳定伤势,但是子弹仍然留在体内。直到上个星期才真正拿出那颗血管壁的铅弹,确定我的老命保得住,于是我立刻打探到你消息,动身来找你。”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预先在瑞士银行开立了户头,才没被那群吸血成性的医生和船员榨干。否则在那种见钱眼开的地方,少了银两做为后盾,即使他在医院里流血至死也没人理他。 “那你也应该打电话回来呀!” “何必?”他叹息。“如果我最后没能幸存下来,干脆让你以为我一开始就掉下悬崖死了,也好过伤心两次,不是吗?” 居然说这种话! “不是、不是、不是!”她抱紧女儿,两人一起放声大哭,“无论你是死是活,好歹也该让我陪你走完这一程,你怎么可以剥夺我身为妻子的权利!呜……” “好了好了,别哭了!”七字真言。 “你狠心丢下我跑掉,害我和去尤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我一点也不关心女儿的培养与幸福,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爱她,根本不爱我!” “我──”他被骂得哑口无言。才短短几个月而已,她的口才竟然进步得如此神速。谁教她的? 可恶,一定是那个施长淮背地里扯他后腿! “不管你了,女儿你自己照顾吧!既然你不稀罕我,我何必稀罕你女儿?”她赌气道。 小婴儿刷地塞进他怀里。楼去尤原本正要止住哭声的,忽然见到另一张陌生脸孔,顷刻间哭得更大声。 “水笙……”楼定风手足无措。拜托,他为了救她们而中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为何她拼命折腾他呢?“宝宝乖,别哭别哭!”新版的七字真言。 女儿长得清秀可爱,与她简直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当然满意得不得了,可是…… 老天,两个哭泣的章水笙!他该拿她们怎么办才好? 尾声 瑞士,阿尔卑斯山脉的小村庄。 楼定风推开后门,加入娇妻和爱女晚饭后的乘凉行列。山风送来恬淡舒爽的青草气息,混着水笙身上淡淡的优雅香泽,诉不尽的醉人。 “施长淮刚刚打电话来。”他阴郁的口吻稍微冲淡了柔和的气氛。 “他不回好像答应抽空来瑞士找我们玩。”避居异国两年多以来,她非常想念这位恩人兼老朋友。 “他的确快来了。后天。”楼定风的口气听起来完全不热衷。 实在怪不得他!每回施长淮一来都会受到他妻子竭诚的欢迎,闵连她宝贝女儿也前前后后地跟着“干爹”跑,他当下沦为二等公民,心里当然会吃味。 “真是奇怪,我把‘施展’还给他,就是为了keephimbusy,还吩咐石洲尽量盯紧他,他怎么会有空一天到晚出国?”而且是出国来看他老婆,真是越想越气忿。 可能是天性使然,外加水笙的事情作梗,他和施长淮仍然淡不上真正喜欢彼此,只能做到在她面前尽量忍让对方。 “过一阵子长淮回去的时候,我想着回流金岛看看。”水笙沉默一会儿,忽然提?议。“我们可以顺便去张太太的坟前祭悼一下。” 楼定风生死未卜的那段期间,其他人担心她承受太多打击,所以没有告诉她真相,原来楼宅里的佣人终究逃不过唐氏兄弟的毒手。后来当她知晓了,愧疚感几乎折磨得她夜不安枕、食不甘味。若非有女儿和楼定风支撑着她,可能早已精神崩溃了。 “你想对张太太说什么悄悄话?”他的眼中藏着怜惜。“向她诉苦,说我对你不好?” “不。”甜蜜的笑容悄悄溜上颜颊,驱走悲苦的意味。“我要告诉她,我终于找到河道了。” “河道?” “对呀!你不是常说我像水吗?你自然就是导水的河道喽!”她笑偎进他的胸怀。 他迎上她水灵灵的眼波,和恍如冬日的温泉般慑人的笑容,心中忽然泛起莫名的感动,上苍对他竟然这般眷顾,赐他一个这样俏生生的佳人。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她,一个水一样的女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