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柔并济》 第一章 “嗯,你来自菲律宾!叫什么名字?” “衣丝碧。” “菲律宾人也有姓‘衣’的?” 现场如果是一个舞台,台前有一群观众正在看戏,他们可能会失笑。 因为这样的场景、布局实在是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豪宅大院,正在上演的剧码则是大户人家主人正在选奴仆的那一幕。 背景时间是首夏清和的五月,可惜今年的夏风太烈了一点,老天爷迟迟不下雨。从窗外看去,占地近百坪的花园里笼罩氤氲的热气,几品娇贵的花儿被晒得娇弱不胜,连爱暑的绿色植物也开始垂头丧气了。 窗户里是一间华丽而阴沉的书房,宽敞的空间被满满的橡木书架包围,木质已因年代久违而变成深黑色。 大橡木桌陈在落地窗前,充满威逼的气势,平时,余家老夫人截断公私事之时,这张橡木桌扮演着重要角色。 然而,今天只是想挑捡一个手脚伶俐的佣人,还不必动用到权威,余老夫人选择了角落的沙发区办事情,身后跟着一名特别助理。 饶是如此,站在她身前的娇瘦身影,肩膀也被那凝肃的气氛压得沉了一沉。 若说在豪门大户里服务了两年,让衣丝碧学到任何‘知识’,那就是——做下人的人话越少越好,明哲保身。 “衣丝碧是华裔的菲律宾人。”特助倾身,在老夫人耳旁轻声解说。 老太太神色矜贵地点了点头。八十几岁的老人了,纵横商场大半生,轻描淡写之间,自有凛然的威严。 “瘦了点.” 这女孩儿一身黑白色系的女佣制服,看起来朴素得紧,只有那一头扎在脑后的直发,乌滑滑水亮亮的,稍微显出一点精神。 说她有华裔血统,余老夫人倒是能了解。 她实在非常“娇小”。这不只是矮的缘故,有些女孩虽然个子不高,骨架子却大,看起来就像一个怪异的正方形在路上走,地却是连身高带骨架都是小巧亭匀的,很有那种”隔壁女高中生”的味道。她五官也不像一般外劳那么突兀立体,比较偏向华人的柔和感;杏仁型的眼睛甚是清澄,圆圆的鼻头很有福气相,小巧圆润的嘴形也非常讨喜;虽然称不上美艳,却极力清俊灵秀,典型的“隔壁哥哥会想追、弟弟会喜欢、长辈会怜爱”的邻家女孩长相。 这驯善谦卑的女孩,一望即知很了解自己的身分,不会打争宠夺爱、恃宠而骄的坏脑筋,老夫人喜欢。 “夫人。衣丝碧瘦归瘦,身体却很健康,”特助小姐上前,轻声为她“美言”几句。 衣丝碧静静任由她们像检视牲口一般,讨论自己。 “你来台湾多少年了?”老夫人以国语问她。 “两年了。”来台湾两年,她已经能用基本的中文应答。 “那不是工作合约已经满了吗?”老夫人回头问特助。 “如果老夫人喜欢衣丝碧,可以再延展她的聘用期。”特助小姐趁着老夫人不注意,悄悄对她眨眼。 她暗暗回了一丝感激的笑意, “你这两年来都是在主屋工作的?” “是。”衣丝碧仍然垂着眼。 “那余家的规矩,你-定都清楚丫。” “是,我都清楚。” “孙少爷的事情,你多少也听过一些吧?” 她微微迟疑半晌,“是……听过一些。” “你都听说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衣丝碧一愣,差点“大不敬”地抬起头来。 孙少爷余克俭,可以说是余老夫人这一生最大的骄傲。 余家的背景从来都是显赫的。当年余老爷子走上仕途,官拜部长阶级,而余老夫人出身于南部的世家,交际手腕高超,趁着丈夫为官之便,成立了余氏财团.数年之后,余老爷子从官场退下来,和妻子一起打理公司的业务。 由于随后上任的高官巨相里,有不少是他当年的学生或部属,余氏财团与政商界的关系也就一直牢牢的牵系下来。经过几十年的耕耘发展之后,目前已隐然成为亚洲地区前儿名的企业体。 可惜,天下事鲜少有十全十美的。 余氏夫妇虽然一生成功荣耀,后代血脉却非常单薄,晚年时独生子因变故而过世,只留下孙少爷这一脉单传,八年前余老爷子也罹患癌症而过世。余老夫人虽然是个天生女强人,在传宗接代这方面的看法却相当保守;眼看旁支血脉都开枝散叶了,主支的孙少爷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当然着急。 余克俭已经三十一岁了,平时独居在十分钟车程以外的别业里,过着近乎隐士的生活。 “听说”他天生森淡寡言,外貌倒是承袭了祖父的高眉深眼,非常消俊贵气;“听说”他十七岁那年出了一场意外,之后就一直百病缠身,不曾再健朗起来,这些年来的隐居生活,主要也和身体因素有关。 “听说”整个余氏企业现在是孙少爷在管事,然而他的健康状况真的太差了,平时并不站在台面上,只是从家里遥控,背后则直接向余老夫人负责,公司里另有一票干练的主管负责执行命令。每周除了三天固定到余氏大楼处理公务之外,其他时间几乎不见外客,在佣仆圈子里是出了名的阴阳怪气。 可是这些仆人之间的闲话,她如何能搬上台面来? “你直说,没关系。”老夫人淡淡说。 “我……”终究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她心里一窘,表情马上藏不住。“我只听说孙少爷平时一个人住在别业里,不喜欢有太多人服侍,身体又不太好,所以常常让老夫人担心。” 老夫人轻嗯了一声,“那么,你也知道上一个到孙少爷住处服侍的人,是为什么被辞退的?” “听说是……惠美……手脚不太干净,才被老夫人遣走的。” 这个说法还算轻描谈写了。惠美口齿伶俐,性子又乖觉,以前在主宅服侍的时候很讨老夫人欢心,可是一派到孙少爷身边之后……只能讲,无论社会进展到什么程度,变成凤凰仍然是众多小麻雀最美丽的幻想。 听说惠美当时做了不少傻事,频频向孙少爷表示不求名分,只想以身相许,最后弄得孙少爷忍无可忍,回来向奶奶提了几句,翌日,惠美马上从余家的工作名单中消失了。 笨!衣丝碧想: 要是她就不会干这种傻事。余老夫人是那种阶级意识超级强烈的人,仆人就是仆人,偶尔说说笑笑还没关系,却绝对不容许升上来与主子乎起平坐。 尤其以她来说,她只是一个菲佣。在台湾,“菲佣”和”外劳”这种名词视为第二等人,更应该要懂得安分守己。 这种瞧低人的阶级观,衣丝碧倒觉得无所谓。世界是现实的,金钱本来就可以买到一个人的尊严。菲律宾老家还有太多人仰赖她这一份收入,她不会、也没有那个本钱与自己的生计过不去。 只要余家定时发给她薪水,什么偏见她都可以忍。更何况,比起其他一起来台湾工作的朋友,余家给下人的待遇算是不错的了。 “你知道那些事就好,惠美让我很失望,我希望你不会步她的后尘。”余老夫人缓缓说。 “只要老夫人给我机会,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工作。”她低声说着样板式的回答。 “嗯。”老夫人不置可否,低头继续翻阅她的人事档案。“咦?你是马尼拉大学的毕业生?” 她的嘴角一抽,眼睛仍然望着地毯。“是。” “这样的学历很好啊,当年毕业了,为什么不留在菲律宾找个工作,要来台湾帮佣?” 心里的某根弦被拉痛了。 一万五千八百四十元的月薪,在台湾人眼里或许不值一提,只是法定标准的最低工资,但是,这笔钱即使扣掉佣金,剩下来的钱在菲律宾或泰国都很好用了。 她深吸一口气,进书房来的第一次,抬起眼直观老妇人。 “夫人,您没有穷过,所以不知道贫穷的人是没有选择工作自由的。” 老夫人一愣。 这女孩一扫方才怯懦的姿态,坚定的眼神让平淡清丽的脸庞有个性起来。 特助小姐担心好友冒犯了主人,连忙抢在前头轻斥:“衣丝碧,你……” “好了,不妨事。”老夫人手一挥,将助手挡了下来。“需要钱最好,心里越是别有所求的人,越没有兴风做浪的本钱,我喜欢!只要你服侍得让孙少爷满意,将来你要回国的时候,余家不会亏待你。” “是,我明白。”衣丝碧的背心已冒出一身冷汗。 她刚才是哪根筋打结了,竟然敢这样和余老夫人当面对峙? “你今天晚上把东西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光搬到孙少爷屋子里报到,至于要不要多留你两年,最后的决定权就交给孙少爷。如果孙少爷确定要留你,‘俭园’里的规矩和主宅一样。”老夫人把档案往茶几上一丢,脸上略微露出疲倦的神色。“记住,他不喜欢陌生脸孔在周围探头探脑的;平时你就勤快一点,枪在前头把该料理的家务做好,其他时候就把自己当成隐形人,越少出现在孙少爷面前越好。” “我明白。” “恕仪,扶我回房去。”老人家威严地经唤。 “是。” 离去前,恕仪偷愉向她举了下拇指,恭贺她留任成功。 衣丝碧紧绷的心终于舒缓了。 原本地还在担心两年的约聘期满之后,余家不愿意展延约聘期,那么她就必须返回菲律宾,重新再申请过。现在老夫人愿意直接续约,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还可以多留两年,赚更多的钱了!太棒了! 她年轻的生命里不敢多有奢求,此时此刻,只有这个卑微却紧要的目标。 *** 来到俭园服侍已经两个星期了。 尽管不愿意,衣丝碧却几乎爱上了“帮佣”的生活。 俭园位于阳明山的深处,面对一片翠绿色的山坳,视野之内看不到其他房舍,外围由五十坪的庭院所环绕,室内有上下两层,平地面积大概七十来坪。 本来她以为这么大的一栋别墅,只有她一个人一定会忙不过来,实际上却比她预料的好很多。 少爷平时只在二楼活动,她就是负责打理这一层;平时除非必要,绝对不准去,上了楼之后,忙完应该做的活儿也要快手快脚离开。 至于一楼的公共空间和大庭院,会有专门的清洁人员来处理,一个礼拜一次,平时她只要负责维护即可。 她的工作内容相当简单。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煮好一桌清粥小菜。少爷向来早起,依照“隐形人”条款,当少爷在一楼活动的期间,她会避到院子里洒洒水,扫扫地。 接近九点的时候,少爷就会回到二楼去,整个一搂外加庭院等于她的活动空间.只要她别制造出太大的声音,要吃东西、听音乐、看电视都不成问题。 十一点的时候,准备午餐。少爷的菜色一律由营养师根据他的健康状况所设计,并不繁复难煮。把午餐送上楼之后,下来又是她空闲的时间。 下午六点,煮晚餐,再送上楼,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她的房间是由一楼的客房改装而成,床头有内线分机,任何时候少爷需要她,都可以直接拨下来叫人。可是,来了半个多月,这线分机还没有响过。 不只内线安静,连通往外界的电话线都难得响上一声。即使响了,也通常是一些推销员或打错电话的,所以她猜想,二楼应该有独立的联外网络。 早上十点,她拿着扫帚,正在清扫院子里的落叶, 为了怕花粉让少爷过敏,俭园山不种任何会开花的植物。入眼只有一片青绿色调,在夏天早晨里别有凉透心脾的舒畅。 不晓得他的身体为何如此差?衣丝碧暗忖。 渐渐扫到后院里,一抬眼,不期然间看到二楼的露台上有一道白色的身影。 她连忙躲回墙侧去,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好奇、探出头来打量高高在上的主子。 几次偶然见到他,他都穿着浅色系的衣服。今天又是——白衬衫和米色长裤,坐在露台的长椅上,滴溜溜的山风拂了过来,有一种随时会乘风而去的飘忽感。 他的五官很清俊,剑眉朗目的,只是脸颊瘦得微凹下去,感觉上多了几分冷飒萧索的气息。 她从来没有正面看过他,当初是老宅的总管载她过来的,交代她几句就叫她开始上工。总管虽然曾上楼向主子请示过,但是主子并没有召见她,他们两人也就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地“同居”在一个屋檐下。 静坐了几分钟,余克俭缓缓起身。 她目测,他大概一八o出头,非常之高也非常之瘦,保证不到七十公斤——拿”七十”来当基准都有点高估他了。幸好他的骨架很宽,看起来还不致蹩手蹩脚的,小家子气,只是他如果再下去,老夫人要怪她侍奉膳食不周了。 他两手扶在椅背上,身体撑到一半还顿了一顿,然后才完全站起来,看起来还真的满迟缓的,哪像一个正值壮年的三十岁大男人呢? 直到露台上响起玻璃门轻轻拉拢的声音,她才绕出墙角,继续清扫后院的黄叶。 “究竟是什么意外,能让一个生龙活虎的大男人,变成一个未老先衰的老阿伯?”衣丝碧不禁纳闷。 风儿呼咻着,清飒而来,她仰头一望,晴天如洗,远方的山岭上浮着一朵朵的白云。 在如是艳丽的季节里,凡麈俗世间的纠葛、疑惑,也都显得云淡风清了。 *** 刷、刷、刷、刷—— 乍听会以为这只是山风抚过树的声音,十几天下来,余克俭已经知晓,这是竹枝扫把刷过草坪的轻响。 每天早晨十点多,这阵刷刷声会自动从他书房的窗外响起。 院子里哪来这么多叶子好扫,真是个勤快的人。 从扫地声,就可知这位佣人的个性——她扫起地来总是稳定、单一的速度,刷、刷、刷地从左扫到右,最后汇集到中心点,轻快地几下拨拍声,落叶全归入畚箕里,工作完毕,数十天如一日。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已经在无意间被楼上的主人听个一清二楚。难得在自以为无人监看的现场,还能不虎头蛇尾,诚属难得。 余克俭习惯从小地方来观察一个人,这位新女佣——听说是个菲律宾人——平时厨艺不错,洒扫庭厨都很勤快,但是主子看得到的地方做得好没用,要背地里也能够如此切实才要紧。 光听扫地声,他对她的印象就比之前的惠美好上许多。那个惠美,人前人后两回事不说,光是身上的衣服一天穿得比一天轻薄,就让他消受不起。 他不喜欢害别人失去糊口的工作,除非必要也尽量不开除员工。会让他必须动大刀的,必然是因为对方的行为已经无可原谅了。 刷、刷、刷、刷——稳定的扫地声持续着。 他微微一笑,心思移回工作上。 “……所以‘呈阳’提出来的合作案,就是希望我们两家联手,开发淡海新市镇。”超大型荧幕那端,余氏的副总裁叶恢宏偕同一群高阶干部,正和他进行视讯会议。 叶恢宏今年刚满二十八岁,是他二叔的大儿子;平时余克俭以健康不佳为由,隐居于幕后,台面上就是这位副总裁堂弟在张罗事宜。至于两人为什么会姓氏不同,自有一番内情。 “政府要建联外的环河快速道路,不是引发环保人士抗议吗?”余克俭将注意力转回会议上。 “可是预算编列已经通过了,政府也早已开始动工,趁现在淡诲新市镇的土地才一坪八万,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一名主管提议。 他沉思半晌。 “不妥。”两个字-出,干部群互相对望着,一阵低低的附和或反对声纷纷响起。他继续把想法说完,“这条联外道路的变数还太大,我们先把钱投下去,到时候除了建设经费,上下打点的交际费就不知要付出去多少,有多少官员就是在等着这种大鱼上钩?我不喜欢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别人手上。” 一干干部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他开口打断。 “总之,淡海新市镇的计划先缓下来,‘呈阳’如果不愿意等,我不介意他们另外找人合作,就这样了。” “老董事长那里……”副总裁连忙问道。 “奶奶那里,我负责去说。”话声一落,他先结束己方的通讯。 一阵轻巧的敲门声,引起他的注意。 他转过大皮椅,衣丝碧站在书房门口,谨慎地与他对望。 他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领悟到主子不会主动询问之后,她轻声开口:“对不起,书房的门没关,所以……” “嗯。”余克俭没有什么反应。 他的“面无表情”法,也不凶,也不恶,也不骂人,表情甚至还称得上温和,只是那直勾勾的视线,让人觉得被钉住似的,心头涌满难言的压迫感。 “今天是五月的第四个周末。”她嗫嚅提醒。 他唯一的反应是,挑起左边的眉毛。 那对眉毛长得真好,她模糊地想。两道黑线既笔直又俐落,强硬的画在眼睛上方,看起来严峻性格,深邃的眼眸更明灿有神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打量自己的主子。 他实在瘦得有些离谱,脸颊都凹了进去。可,也因为瘦,他的五官显得更立体,鼻粱高挺,嘴唇长而薄,日光透入棂格打在脸上,形成一些探浅的阴影,更衬托出那股清贵优雅的俊朗感,仿佛生来就是傲世独行的人物。富过三代,品味与贵气才会流露出来——这句话在他身上得到极佳印证。 “嗯。”余克俭又点了点头,等她自动解释下去。 “老夫人说,俭园的规矩都照着大宅子走,所以……今天就是双数过的周末。”衣丝碧只好再接再厉。 “你要休假?” 原本以为,病美男的嗓腔应该也是轻飘飘的男中音,他的却是很浑厚沉稳的男低音,与清癯的五官相当不搭轧。 “不,每逢双数过的周末,我可以打十分钟的国际电话回家。” 余克俭随手往桌上的电话一指,一副“请便”的模样。打电话回家报平安,还需要向他请示吗? 呃,他……他要坐在这里听她讲电话吗?那会不会很奇怪?她本来是想请他把外拨国际电话的密码交给她就好。 大宅子向来都是这么办事的。每位外籍帮手都发给一组国际电话的密码,每人每个月可以打二十分钟的基本时数,超过的部分就从她们的薪水扣除。 这里的电话八成不像大宅子,配有自动管理的系统,所以他才要她在自己跟前讲完吧? 余克俭不理她,迳自低下头翻阅公司文件。她踌躇半晌,只好走到离他最远的那具分机,开始使用。 “哈-?”清稚的话音响起。 “蕾儿,是我,爸爸妈妈在吗?”她露出微笑,身后是不是有人在“监听”,已经不再重要。 “阿姊!”十四岁的妹妹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爸爸在工地值班,妈妈给他送饭去,刚刚才出门。阿姊,你什么时候要回来?” 她回头看身后的人一眼,他仍然低头在批审公文。 她半转过身子,低声说:“我最近刚接到另一期新工作,大概再过两年才会回去。” “两年?还要这么久?”妹妹失望地低叫。“妈妈说你会赚很多钱回来,是真的吗?” “真的。”听见家人的声音,她满足得想叹息。“而且我会买芭比和皮卡丘回去,你和肯可以一人选一种。” “那我要皮卡丘,芭比娃娃送给肯好了。”妹妹马上来一招先抢先赢。 她呵的一声笑出来,连忙掩住唇回头看一下。幸好幸好!投有吵到他。 “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先不跟你说了。晚一点爸妈回家之后,我会再打一通。” “好。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哦!”妹妹的关怀让她鼻头发酸,眼泪差点掉出来。 “我会的,你们也是。” 她轻叹着,依依不舍地挂回电话筒。 一回过身来就发现他又直勾勾冲着她瞧。衣丝碧吓了一跳,险些撞倒身后的小茶几。 “你在家乡里有很多兄弟姊妹吗?” 呃……这是闲聊或是背景盘查? “两、三个。”衣丝碧满心谨慎,不确定主子是没话找话说,或者真的想知道。 “两个还是三个?”他挑起一边眉毛。 “三个。” “父母健在?” “是。” “嗯。”他终于涸满意了,继续看他的文件去。“你可以出去了。” 她站在原地犹疑一下,余克俭只好再抬起头。 “请问,我的密码是什么?”还是私下讲电话比较自在。 “密码?”他不解。 “就是拨国际电话的密码。”她的手指头绞住围裙。“大宅子里,每个佣人都有一组这样的密码。” 这时,他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不用了。” “可是……”她想争取自己的权益。 不给她机会,他谈淡接口,“屋子里的每一支电话都可以直拨外线,以后你想打就打,我不在乎这一点小钱。” 他的意思是,不限时间,不限次数,随时她想打电话回家都可以吗?可是,国际电话很贵的! 衣丝碧为自己的好运愣住。 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她以后可以随自己的心意打电话回家了? 主子又沉回文件堆里了。她不敢太试自己的运气。 天哪!太好了!余克俭万岁!她捧着令人兴奋的好消息,浑身轻飘飘地离开了二楼重地。 第二章 万事俱备,只欠流星。 衣丝碧按开手电筒,检查自己准备了半个小时的阵仗。 野餐用的毛毯一条,消夜一篮,果汁一杯,手电筒一只。毛毯在草皮铺开来,她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仰对着满天苍穹。 新闻报导说,今天晚上十二点流星雨进入最大值,所以市区的追星族几乎全挤到阳明山上。 俭园位于一处山坳转角的地方,恰好避开了城市光害,周围的邻居又住得极远,只要她把家里和门口的车道灯关掉,世界就只剩下星与月的银芒。 美中不足是院落和山坳间的林木太森密了,难免会遮到一部分夜幕,她在院子里取了好一会儿景,才找到一块视野较为开阔的草皮。 余克俭习惯早睡,宅子里没有一丝人声,整个世界仿佛剩下她一个人,以及无止无尽的虫鸟夜啼。 在晚风的撩凉下,她舒懒地望着天幕,拂乱的心思缓缓沉淀下来…… “你在做什么?”冷不防头顶上冒出一声低沉的问句。 “喝!”她闪电坐起身,膝盖不慎往旁边一颗巨石擦过去,登时疼得眼花乱转。 “你没事吧?” 感觉到身旁有一抹暖意蹲下来,她连忙正襟危坐。 “没……没事。余先生,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他的生活向来很规律的,不是吗? 鲜活的星子和月芒描画出他的轮廓,此刻的余克俭,不若白日里的冷淡拘谨,显得优雅闲散多了。他略嫌白皙的外形,她心里不禁浮起一个有些不伦不类、却非常切题的形容词——活像一只随时会碎掉的玉盘子。 “我睡觉前想先到院子里散散步。”余克俭换了个姿势,可是仍然蹲在她身旁。“这一区停电吗?可是我的床头灯是亮的。” 若不是笃定了他早就睡得不省人事,她哪敢胆大包天,把全屋子里里外外关得跟停电一样?如果碰破了他的宝贝金身一点皮,余老夫人那里就难交代了。 “不是的……嗯……”她支支吾吾的,紧得得不得了。 “那是后头鱼池旁的观景石,怎么跑到前院来?”他的目光又移转到她身旁的大石头。 “呃……”因为白天坐在浅荫下纳凉兼看书,身旁有块石头放饮料比较便。她苦着一张脸想。 奇怪!他平常深居简出,跟个“良家妇女”没两样,今晚怎地兴致如此之好,什么事都要管? “我们把它搬回去吧!害其他工人无意间踢到就不好了。”他起身就要去搬。 “不行!”衣丝碧慌忙喝止。 “为什么?” 这还要问吗?他这身细皮白肉,哪里搬得动那么大一颗石头?如果在她面前出糗,害她忍不住笑出来怎么办?她的薪水已经很微薄了,禁不起往下扣。 “因为……”她努力地想。 “因为?” 他又露出那副直勾勾注视法了。两个多月前到书房里找他谈电话密码的事,他也是以同样严肃的眼神凝注她,害她紧张得差些儿心脏病发作。 瞧他一张脸正经八百的,两只瞳人儿一瞬不瞬盯着她,仿佛她正要发表的是什么国际商业重要演说。 难道这种“直勾勾注视法”只是一种惯性? 她脑子里仿佛有根筋“铮”地弹了一声,嘴巴突然自动冒出一句—— “因为石头里面有一个小男孩。” 咦?她在扯什么?她连忙捂着嘴巴。 “真的?”他讶然的深眸瞠圆了。 “真的。”她不及细想,叽哩咕噜往下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艾洛南的菲律宾小男孩,捕到一只树上的麻雀,把麻雀带回家养在一个大罐子里。 “有一天他和朋友跑出去玩,奶奶一回到家看见罐子里的麻雀,以为是孙子捕回来给她加菜的,就把麻雀煮来吃掉……” “一只麻雀长不了多少肉。”他认真指出。 衣丝碧顿了一顿。 “总之奶奶就是把它吃掉了。” “嗯。”他领首,非常尊重原著精神。 “艾洛南回家之后,发现奶奶把他的宠物吃掉了,好伤心好伤心,转身跑进林子里哭泣。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累倒在路边为止;这时,路旁正好有一颗大石头,于是他哭着说:‘石头啊石头,张开你的嘴,把我吃掉吧!’” “结果石头就真的张开嘴把他吃掉了?”他严肃地问。 “对。”她用同样慎重的表情点头。“到了晚上,艾洛南一直没有回家,奶奶很着急,便跑进森林里找他。她一路喊着孙子的名字,经过那颗人石头时,石头忽然说:‘艾洛南在这里!’奶奶问:‘在哪里?’石头又回答:‘在这里。’” “可是奶奶就是找不到艾洛南,最后,她只好放弃了,自己回家了。” “那艾洛南呢?” “他就住在石头里。”她指了指前方的石头。“从此以后,只要有人搬动大石头,里头的小男孩就会被摇得七荤八素。” 故事完毕。 他盯住石头。 世界一片寂静。 “那么。”半晌,他终于宣布,“就让石头留在原位吧!” 唔……衣丝碧火速把眼光移向另外一个方向。 “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还是不敢转过来。天啊!快忍不住了! “你抖得很厉害。”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现在很痛苦…… 铃!铃!铃! 屋于里突然响起救命的电话铃,她一骨碌跳起来。 “我去接。”然后飞快钻进屋子里。 离开他视线的那一刹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实在太好笑了!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人?她只要想到他一脸审慎地瞠着那块大石头,然后作出郑重的决定:那就让它留下来吧!——上帝,他不会是当真了吧? “噢!我的肚子好痛……”衣丝碧笑出了泪来。 他居然还蹬着那颗石头耶!她只是随口一个菲律宾小孩都听过的童话,瞧他那副宝样子!活像石头里真的会蹦出一个小男孩似的,他的反应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那娇小的身影一遁入门后,余克俭就听见一阵毫不客气的狂笑,而且还如疾雷一般,一阵追着一阵,完全没有停止的态势。 ……看来他被唬弄了!余克俭又好气又好笑。 可是,她讲得如此认真,他还以为这是什么别有寓意的故事,如同佛教里时常出现的禅偈,害他半点都不敢轻慢。 不,其实他是被她那双眼眸骗去的。 她那一双眼睛晶亮得仿佛整个天空的月亮和星星都跑进去,让人不禁认为,自己若对这双眸子的主人生出一丝丝怀疑,都是天大的不敬,他只好很认真地听下去。 结果呢?听她那阵狂笑,他再没明白过来就是傻瓜了,唉! 唉,看来当初还是走了眼,没料到“柔顺灵巧的乖女孩”也有这么调皮的一面。余克俭摇头微哂。 “余先生。”调皮的女孩接完电话回来了。 她飞快跑回他身前,俏容却欢颜全失,蒙着令人心惊的忧急。 “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刻警觉。 “陈总管刚才打电话来,老夫人半夜起床喝水的时候昏倒了。” *** “真是胡闹。” 余克俭连数落人都是徐心静气的。病床上的老人,难得露出一抹腼腆的神色。 衣丝碧守分寸地杵在门口,把病房让给主子们说话。 “我只不过是脑袋晕了一下,医生也说没事,平时多休息就好。是整家子人大惊小怪,连你都给吵来了,真是的!” “奶奶,您不肯好好照顾自己,旁边的人只好多费心了。”他叹了口气。 “对呀,对呀。”余克俭的二叔叶尉欢立刻凄上来应话,他们一家子人也住在大宅子里。 他们刚把老人送到医院的时候,即使病恙中她也不改严峻本色,弄得几个孩子避的避、躲的躲,全窝在病房角落里,不敢直撄其锋,只有二叔硬着头皮站在旁边服侍。 余克俭一现身,气氛马上变了。 老夫人的盔甲犹如天上流星,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张老脸笑得眼都眯了。 “好了,你们都回去吧!陈总管留着就好。”她慨然对其他人挥挥手。 二叔搔搔油光的脑袋,年轻一辈的倒是很习惯了——余克俭是老人心中的至宝,拿千年雪参来都不换的。 “那,老太太,我们先离开了。”叶尉权鞠躬哈腰。“克俭,你的身体也不好,别待得太晚了。” “我知道,谢谢二叔。”他微微一笑。 叶姓一家人你顶顶我,我顶顶你,顷刻间走得干于净净。 “真是!别别扭扭,窝窝囊囊的。”老人家少不得唠叨几句。 他挨着祖母的床畔坐下来,轻笑。 “二叔为人老实,是真心在关怀您,奶奶不该老是摆脸色给人家瞧。” “他们对我是真好还是假好,要等我躺进棺材那天才知道。” “呵。”他轻拍奶奶的手,安抚她偶发的小孩子脾性。 “我当初就跟你爷爷说了,老头子临死之前都没有让他的私生子进门,他就别多事了,他偏偏不听!一句‘血浓于水’、‘同父异母’也是弟弟,硬把那些叶的接进门。现在好啦!他自己的血脉越来越薄,别人的孩子倒越生越多。幸好你叔公当时要认祖归宗,被我给拦了下来,他还是他们的叶,没冠到余家头上来。否则我老了,你的身体又不安泰,将来让人家鸠占鹊巢,谁来替我们出头?”老人家越咕哝越生气。 “二叔的孩子也凭着真本事进入‘余氏’,我极看好他们。” “你自己给我拿捏着分寸!”老人家严厉警告。“余氏财团是我和你爷爷从无到有,一手创下来的,可不是我公公的遗产;将来要交托下去,我也是传给你,别人的小孩子我是顾不得的。” “好!我知道。”他拍拍祖母的手安抚。 老夫人瞄到门口的衣丝碧与陈总管,立刻压低声音。 “阿俭,你的心不要太软了。你对那些姓叶的仁慈,他们可不见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顿了一顿,“当初是我不好,害你出了意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总之,‘那件事,之后,我看清楚了,我宁愿做个小人,也不愿再当君子。” 余克俭的轻咧仍然挂在嘴角,笑意却已淡淡逸去。 “那个绑匪早已铛下狱,您就让它过去吧!不要想太多。” “我能不想吗?他们把你害得这样……半死不活的……”老夫人的声音沙哑了。 “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他轻叹一声,把老奶奶揽入怀中。 “如果是天生病弱也就算了,你却是平白给人抢去了半条命,你心里会不怨吗?我心里能不怨吗?” “……都过去了。”他不欲再多说,口气仍云淡风清。 “如果不是你二叔那个前妻狼心狗肺,勾结了外人想绑架你,你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的,全世界四处跑。”老夫人恨恨不息。“我真搞不懂尉权!好好一个老实头,偏偏去娶了个心机叵测的女人——” “二叔事前怎么料想得到?”他打断奶奶的数落。 “这些年来,你始终是护着你二叔一家人,有时候,我真不懂你在想什么。”老人家叹息。 “放心!奶奶是如来佛,我只是一只小猢狲,再怎么翻也出不了您手掌心的。”余克俭故意扮一张苦瓜脸。 老人家被他一哄弄,登时噗哧笑出来。 “谁抓得准你这颗鬼头鬼脸?”举手给了他一个爆栗。“好了,你也回去睡觉吧!自己身体不好,不必留在医院里陪我。” “可是……” 他犹想抗议,老人家专制地打断他。 “我明儿一早也要出院了。这种鬼地方,到处都是药水味儿,待久了谁受得了?”老夫人突然扬高声量。“衣丝碧,你过来!” 叫到她了,她连忙上前应话。 “是。” “你平时有没有好好照顾孙少爷?他吃饭、睡觉都正常吧?有没有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的?”一堆问号连珠炮丢出来。 衣丝碧偷看一眼主子,不敢马上接话。 “奶奶,原来你是派衣丝碧来监视我的?”余克俭盘起了手臂抗议。 “何只她?你要是再不听话,我调两支部队上门去。”老夫人白他一眼。 他无奈地摇摇头,看向她示意。 有了主子的允许,她才规规矩矩地回答:“余先生的生活作息都很正常。” “那就好。”老人家满意地微笑。 余克俭看出奶奶脸上的倦色,倾身在她额上下一吻。 “您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来接您出院。” “不用了,现在已经过了你睡觉的时间,明天早上多补一点眠,只要记得周末回来吃饭就好。”老人家摆摆手。 “是,皇太后。” *** 车子无声地行驶在更深夜静里。 衣丝碧正襟危坐在司机身旁。 透过后照镜望去,主子坐在后座,头枕着椅背,似乎睡着了。司机不敢扭开收音机,生怕吵了他,一车三人便在肃寂的氛围里,往黑夜里前进。 迢迢银湾里,今晚又坠了几颗飞里下来呢? “你还没有告诉我。” 低沉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悠长而深远。 她一怔。什么? “你还没有告诉我,今天晚上待在院子里做什么?”后座的人仍然枕着椅背,眼睑未掀。 噢!他居然还记得。衣丝碧轻触鼻头,有一些微微的窘。 其实,老实坦承也无所谓,只是把整间屋子关得像停电一样,好像太过分了。 “今天晚上有流星雨。”她讷讷地说。 “啊。”他的嘴角浮起模糊的笑。“看来我误了你和星星的约会。”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真是折煞她也!“流星雨到半夜三点为止都在最大值以内,现在才一点多,我回到家之后,仍然可以到院子里赏星星。” “三点吗?”他睁眼瞄了下手表。才一点五十分而已。 “我会把车道上的灯打开的。”她赶快补一句。 “钟桑,”他忽然敲敲司机的椅背。“开上国家公园的第二停车场去!” “是。” “余先生,你不回家休息?”她吓了一跳。 “我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赏过流星雨了。介意我加入吗?”他的微笑温柔俊雅。 和他一起去赏流星雨,多别扭呀!哪个做伙计的下了班之后,还会约老板一起出来看风景? “您……您不睡觉,明天早上起来会没精神的。” “我又不赶着打卡,有什么关系?” “呃……”也对。“那,好吧。” 她心里叫苦连天。早知道就别提流星的事。 司机转上第二停车场的路。 入夜的阳明山本该是幽暗清寂的,可惜赏星人多如天上繁星,几个主要停车场都挤满了车。 司机是老地头了,拐几个弯之后,车子越过阳明山顶,继续往后山奔去,最后停在一处僻静的空地。 “少爷,这儿人比较少,在这儿赏星好吗?” 余克俭没有异议。 司机没有随他们下车。衣丝碧只好拎着他的薄外套,跟在身后,随时提防他受凉。 这片空地也是一处小型停车场,空气中漫着远方飘来的硫磺气息。 虫鸣唧唧里,不知何处传来涓涓的细流声,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他找了块空地坐下来,仰望满天星斗。 衣丝碧才迟疑一下,他已经拍拍身旁的位置示,视线仍对准无穷无尽的宇宙。 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尽量不让自己碰触到他。 “余先生,您要不要加一件……” “嘘。”他制止了她的叨念。 衣丝碧无奈地收口。 突然间,一颗流星就那样毫无预警地划过。 “哇!”她兴奋地呼叫一声,连忙又捂着嘴。 他的眼睛落回她开心的俏容上,轻缓笑了。 “要叫就叫吧!无所谓的。” 那我刚刚要说话,你怎么不让我说?衣丝碧差些儿回嘴。 心里才想着,天上猛然滑过另一串银丝线。 “哇!”这会儿她真的忍不住了。“好漂亮!” “菲律宾的流星也一样美吗?”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思乡的情怀立刻染上她的眉心眼角,再也不肯褪去。 唉,月是故乡明。她黯然敛了眉心。 余克俭察觉了自己的失言,歉然拍拍她的肩膀。她回以一个虚弱的微笑,算是接受了他的抚慰。 “又来一颗了。”他主动把话题带开。 “橘色的,是火流星!哇——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火流星!” 流星一颗一颗的滑过,在玄黑的天鹅绒上,织就出银白色的经纬。 银丝绵绵密密地流转着,缠绕着天上的星,也缠绕着人间的心。 之后的整个晚上,他们指着天空交错的星火,分享以前在世界各地看流星的心情。 在心灵深处,衣丝碧非常明白,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后,她离开了台湾,渐渐老去,她仍然会记着这个夜晚。 记着身畔的淡淡暖意,记着风中的潺潺泉声,记着天上绵密的流星雨。 第三章 午后三点,俭园的玄关突然冒出一名不速之客。 “老余在吗?” 衣丝碧愣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老余是何方神圣。 “余先生正在午睡,您和他有约吗?” “怎么,我不能进去?”伍长峰挑了挑眉。 她挡在门口,一下子瞧瞧他身后的庭院,一下子看向自己后面的楼梯。 不能怪她怠慢,俭园里对于任伺上门的客人都有规矩的。 原则上,余克俭几乎不让任何人亲自到访,他每个星期司定到公司出巡三天,有事面禀,无事退堂,其他时候就透过视讯会议与外界联络。如果有私人朋友相约——而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他通常也只和人家约在大宅子里,很少让人找上俭园来。 她待在俭园三个多月了,还未看见“客人”这种特殊生物上门过。 “余先生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您如果想见他,最好事先和他约好……” “笑话!我找那小子喝个茶,还要做什么鬼预约?”伍长峰不耐烦了,排开她大踏步走进来。 “喂!你……等一下……”抢匪啊!这么不讲道理!她急急忙忙追上前。“余先生还在午睡,您不能吵醒他!” “是吗?”伍长峰大刺刺的,迳自找了张舒适的牛皮沙发坐了下来。“好吧!那我等他醒,你去给我端杯茶来。” 他还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呢!衣丝碧心里嘀轱,心不甘情不愿地倒茶去。 这男人她是认识的,余伍两家已经是四代世交,听说伍长峰从小就和余克俭上同一所国小国中高中大学研究所,易言之,两人比同穿一条开档裤还要亲,交情匪浅。 以前她还在大宅子服侍时,他三天两头上门来陪老夫人聊天说笑,非常讨老夫人的欢心。 他和余克俭算是两种完全不相仿的男人。两个男人同样出身贵胄,余克俭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多礼到近乎冷漠,浑身充满距离感,这位伍先生就带点儿富家公子哥的傲气,直来直往,睥睨群伦。 不只个性相异,外表上也是天差地别。一身病气的余克俭有一种难言的阴柔俊逸,伍大少则晒得满身古铜色,配着高大俊朗的外形,看起来黝黑健实,一副健康宝宝的样。 以前在大宅子里,他常常抱着恕仪的儿子玩在一块儿,没大没小不亦乐乎,连老夫人都被他们逗得合不拢嘴。 思及老夫人的特助兼她的朋友恕仪,衣丝碧不禁微笑。 今年才二十八岁的恕仪,容貌清灵妍丽,性情更是柔美可人;如果不说,旁人决计看不出来她已经生过小孩。 可能是为了避嫌吧!每次伍大少一上门,恕仪就会躲到后头陪她一起洗衣服,几次交谈下来,她才知道原来恕仪是来自马来西亚的华侨,当年到台湾来读完大学之后,便一直留了下来。 两人同样是只身在外讨生活的异乡孤客,恕仪有一个儿子要养育,她在家乡里也有父母和弟妹要扶持,两个女人登时惺惺相惜起来。 她能在大宅子里交到恕仪这个朋友,说来还要感谢伍长峰的“长期叨扰”。 “伍先生,请用茶。” 她替不速之客奉上一盅清洌,随即遁往厨房去。把他晾着,他自己觉得无聊,应该就会识相走了吧? “等一下。”伍长峰懒洋洋地唤住她。“那只瞌睡虫还要午睡多久?” “余先生最近身体微恙,每天一定要休息到四点才会醒。”她敛眉回答。 “他怎么又龙体欠安了?上回见面不是好端端的?”伍长峰长腿往茶几上一搁,一副舒适写意的模样。 她忍着把他的尊腿从茶几上搬下来,再把桌面擦干净的冲动。 “余先生他……” 伍大少打断她的话。 “我和你说话,你一直杵在我右后方,我眼珠子转得很辛苦。站到我旁边来!” 衣丝碧用力撩下被他赜指气使的闷气,跨上前两大步。 “上个月,余先生在夜里受了凉,差点转成肺炎,直到最近病情才有一点起色。”非常机械化。 “那家伙不是每天十一点准时上床睡觉,怎么连在自己房间里都会着凉?”伍大少奇道。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闭嘴。 “不说话?看来另有隐情了。”伍大少嘴角飘起邪恶的笑容。 “才不是呢!您不要随便乱想!”她冲口反驳。 如果她早知道余克俭体质如此之虚,那天晚上绝对不会提起看流星雨的事!谁料想得到翌日清晨他便开始发烧了?可是余老夫人甫出院,他不想让老人家担心,便吩咐她谁也不许说,只要她拿两颗感冒药吃了了事。 没想到那个周末回大宅于吃完饭,连甜点都还来不及上桌,他就轰然倒下来! 老夫人当场被他吓得差点中风。叶家一行人七八手脚把他送到医院里,医生诊断的结果,可能他一开始“只是”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偏偏没有立刻就医,并发成支气管炎;直到周末为止,支气管炎早已进一步并发成肺炎。 幸好众人送医得早,否则他现在已经化身为天上的流星。 这一场急症足足让他在加护病房躺了七天,之后又在普通病房躺了两个星期,医生才终于放他出院。 在他住院期间,她所受到的责难当然不用说了。老夫人狠狠痛骂了她一顿,几乎让她以为自己随时得打包行李,回菲律宾喂苍蝇。 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因为心中充满内疚。 他的身体弱是一回事,被她害得住了院又是另一回事。她非常明白,他的发作自己难辞其咎。为什么当时没有立刻逼他去看医生呢?为什么听他的话以为吞两颗感冒药就会好?为什么相信他那一脸怡淡安抚的笑容? 他的笑是如此令人心安,仿佛天下无大事,于是她也就真的买帐了。 “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你的反应倒是挺激烈的。”伍大少把杂志放回茶几上,终于正视她了。“你看起来好面熟,我见过你?” “召疋的。”谢主隆恩。 “在哪里?” “我以前是在余家大宅服侍的。”她不太情愿地回答。 “我还以为转调过来的人是个菲佣。” “我是。”她深吸了口气。 “可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菲佣。” “菲佣的脸上不会刻字。”她回嘴。 “脾气倒满大的,”伍长峰的眼睛眯了一眯。“怎么?俭园走了个惠美,轮到你来‘接手’?” 衣丝碧的指甲掐进掌心里。 她可以接受自己社会地位不高的事实,却无法忍受别人侮辱她的人格。 “菲律宾人又如何?” “不如何。惠美好歹称得上‘麻雀’,外籍女佣可就连‘麻雀’的边都构不上。”他笑得很阴险。 “您说得对,惠美是‘麻雀’,您和余先生这样的人就算是‘凤凰’了。可惜我什么虫蛇鸟兽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平凡又普通的人类。” “嗯……看来不只脾气大,爪子也很利,还长了倒勾呢!”伍长峰的俊目眯起来,犹如一只兀鹰正观察地上的小白兔,打算找个最好的角度迎头痛击。 我怕你吗?衣丝碧傲然回视。 在台湾工作的这几年,像伍大少与余老夫人这种人她见过太多太多了——这些人绝对不容许别人把他们瞧低,却喜欢找个垫底的人踩一踩,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想和他们攀亲带戚。 仰人鼻息并不表示她就低人一等,这些人没有权利决定她的人格高低。 “阿峰!衣丝碧脾气这么好,你都能把她惹毛,你的功力真是越来越高深了。”余克俭慵散地走下楼来。 他突如其来的插话,中断了两人宣战的可能性。可是这两只斗鸡继续瞠目对视,仿佛谁先移开视线谁就输了。 “衣丝碧,你下去吧!”经过她身畔时,余克俭冷淡吩咐。 衣丝碧有些受伤地瞧主子一眼。 她没有做错,她才是被冒犯的那一个,他的摒退却像是变相的斥责,让她无法不感到委屈。 本来就是这样的呀!难道期待主人为了一个低三下四的菲佣,去驳斥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吗? 形势比人强。她横了伍大少一眼,郁闷退下。 “你不去大宅子吃闲饭、喝凉茶,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余克俭盯住她的背影,在好友面前坐下来。 “我一听说东宫太子贵体欠安,就赶紧上堂朝拜了。”伍长峰仔细打量他的气色,幸好他还有个人样。“你那个小菲佣凶悍得很,我才讲了几句话,她就恨不得在茶里面下农药,将小的毒杀;你若是敢违逆她的旨意,让自己少吃一顿或少睡一觉,她哪里肯跟你善罢干休!” 余克俭吁了口气,倚靠椅背。大病初愈,酸痛感犹如钻入他全身的每个关节,约好了一起示威造反。 “你少捉弄她了,受了寒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干旁人的事。”当初盛怒中的奶奶打算把衣丝碧遣走时,他也搬出一模一样的说法。“她又不知道我的呼吸道有毛病,难不成还要人家每夜进我房里来,帮忙盖被子?” “这可难讲,摸不准人家愿意。”伍太少成功地替自己赚到一个白眼。 “说吧,来找我做什么?别让我再问一次了。”他揉揉后颈,脸色仍然悬着久病之后的苍白。 伍大少英姿焕发的样儿霎时颓软下来,陪他一起装死。 “老婆今天乾休,一大早就带着儿子下山逛大街,放我鸽子,我只好来找你吃茶聊天了。” “老婆儿子?”他拍起头低笑。“阁下的身分证配偶栏好像还是空白的,不晓得您哪来的老婆和儿子?” “喂!”才收到的白眼,伍大少把它物归原主。 “喂什么?你还不快点追上去送花献媚,乘机表现一下满腔赤诚。”他笑得乐不可支。 “算了,才一天而已,也不怕她跑了。”伍大少瘫在沙发椅里,继续扮死人。 “我拭目以待。” “你是拭目以待我抱得美人归,还是拭目以待她跑了?”伍大少抢起桌上的杂志,飞出去当暗器。“我才开那个小菲佣几句玩笑,你就非把我钉到死不可?你这算什么好兄弟?” 他截住飞镖,哥儿俩对看好一会儿。 蓦地,伍长峰嘿嘿笑出声来。 “我几乎忘了,你这个护短的死性子有多惹人厌。” “你自己也该想想办法了,总不成再这样拖下去,我能照顾的时间有限。” 伍长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墨黑的眉头几乎扭成一个结。 “你这小子要是敢早死,累得余奶奶被人家扫到大街上,可别做鬼回来找我!” “我走了,家中高堂当然全托给你这个别号‘死党,的拜把子,我不找你找谁?”他的神色如常,仿如两人在讨论的是天气好坏,而不是生死大事。 “现在就想学人家老阿伯托孤?你省省吧!”伍大少反唇相稽。“接下来还有什么?家里的小猫小狗要不要一起写进遗书里?” “你提醒了我,小猫小狗没有,脾气硬兼长倒勾的小女佣倒是有一尾,您老大受不受理?” “去你的!” “放心,大家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吗?”他冷静地接住一只临空飞靴。 “嘿!难得你也有自知……” “所以我早死也是应该的!”他怡然说完。 这次换抱枕飞过去。伍太少相信好友并非消极悲观的人,然而久病之后多少会有些厌世的想法,他可不想让这家伙缠绵其中太久。 “懒得你瞎扯!”当机立断转开话题。“李律师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络?” “好端端的,跟我联络做什么?”他挑了挑眉。 “钟涛下个月要假释出狱了。”伍大少简洁说。 他一怔。“是吗?” “当年他自己出面投案,法官念在他已经有悔意,从轻量刑,马马虎虎判了个二十八年,算一算到现在也蹲满十五个年头,早就符合假释条件了。” “嗯。”余克俭低眸审视桌上的那杯冷茶,嘴角悬着漫不经心淡撇…… “你有没有意见?”伍家虽然是证券业的龙头,但伍父亲年轻时却当过一阵子执业律师,与法律界的关系相当良好。如果老余有意见,要让那个人的假释被驳回并非太困难的事。 “不用了。”余克俭摇摇头。“他坐了太久的牢,也该出来走一走。” 伍大少的眉心越纠越紧。 “我们在聊的可是当年将你绑架,害得你半死不活,整个人只剩一口气的元凶祸首呢!”伍大少欠身站起来,准备离去。“随你便!总之你若改变主意,只要打一通电话过来,我会找人去处理。” “谢了。”他一副局外人的模样。 伍大少多看了他几眼。 唉!怪人!余奶奶说得对,他独居得越久,行事就越诡异,哪天真该把他抓来解剖研究一下。 好友叹了口气,摇头离去。 *** 众人的关怀,余克俭是了然于心的。他从来就不是个不知好歹的男人。 任何人来看到他想必都欣羡万分,他家世显赫,外表俊美,能力一把罩,权势一手抓,今年正值人生的巅峰期,整个世界仿佛依他而运转,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余克俭也自问。 也许,他只是找不到一个强而有力的目标吧! 汲汲营营一世,结果又如何?他这一生,是没有结婚的打算了,唯一在乎的至亲又已经行将就木,连他自己能苟活到几时也难以预料。 十七岁那年的变故,重伤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的气管受到药物严重侵蚀,右边的肺部也割到只剩一半,胃部去掉三分之一,除了肾脏和肝脏的功能勉强正常之外,其他能出问题的地方都出问题了。拖着一个半废残躯,他能活超过六十岁已经算万幸,没有必要再去牵扯一个无辜的女人,生几个“准孤子”。 那么,他辛苦了一生,最后又能为谁留下一些什么? 前方轻轻的声响,衣丝碧替他端来一杯养生汤,搁在咖啡桌上。 十来坪的露台极为空旷,临对着满眼山色,布置却相当简单,除了中央一张休闲椅,一张咖啡桌之外,别无长物,一如他凡事俭朴的哲学。 清风在空中盘卷着,刮动纱质的桌巾,也拂动圆桌上那盆每日更换的盆景,散逸出清爽的草叶香。 这风有如一阵拥抱,热烈招待了露台上的一切,将它们紧紧环抱成一气。桌,盆景,以及她,都完美元瑕地融进山色里,唯有他,仍然寥落沉寂。 即使是笑着,笑容也是飘忽不定,仿若一不小心就会化为风的本体,呼飒一声,从此失去了形影。 衣丝碧的人生一定有目标吧?余克俭沉进躺椅里,静静想。 她可能是为了家人,为了自己的理想,或为了远方某个等待她归家的爱侣,即使必须离乡背景去做着低下的杂役,忍受主子各种无理的要求,也甘之如饴。 若说出来,衣丝碧一定不敢相信,他却是真真切切的羡慕着她。 她拥有的比他精采太多了,而她自己甚至不晓得。 他们两人,一个是除了“目标”、一无所有的异国女孩,一个是除了“目标”、什么都有的男人,却因缘际会成为彼此最贴近的人,这是怎生的缘分? “余先生,我……对不起。” 衣丝碧被他深奥难测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 他会不会生气了?毕竟她方才还大不敬地和客人对骂起来,只差没指着人家的鼻子喊畜生了。 慢着,刚才与伍大少的对白自动在她脑中倒带。 您和余先生这样的人就算是“凤凰”了…… 您和……余先生?她真的加上“余先生”这三个字?完了完了,这下完蛋了。 她硬着头皮,干脆先自首。就算真的判死刑,好歹早死早投胎,也胜过晾在这里被慢性凌迟。 “你做错了什么?”他淡淡问。 “我……我不该冒犯伍先生。” “你做错了什么?”他二度问。 还有? “也不该用那种轻蔑的字眼形容他。” “你做错了什么?”他三度问。 还有? “……还扯上您。” “你做错了什么?”问到第四次了。 衣丝碧住口。 她偏眸望着神情倦懒的他,渐渐透出些许了悟。 他在问的,并不是她回答的那一些。 那么,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静下心,把整桩遭遇从头到尾回想过一次。终于,她气馁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请问我做错了什么?” “你也没做错什么。” 啥?问了老半天还给出这样的答复,简直让人气结!衣丝碧开口要追问,他先指了指桌上的养生汤示意。 她端着茶汤,送到他身前去。 “老伍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蛮汉。”余克俭接过来,轻徐啜了一口。“他只凭一个问题就戳到了你的痛处,而你甚至不自觉。” 嗯?衣丝碧再从头开始想一次。 难道在方才的对阵里,她并不如自己预期的占了上风? “我出声的目的,不是非要争赢他不可,那样太无谓了——只是,他的言下之意太瞧不起人,我才想表明自己的立场。”她咕哝轻辩。 余克俭摇头一晒。 “难道不对吗?”她忍不住追问。 “你认为自己受了委屈。”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项陈述。 “对。”她承认,随即再补上一段。“我并不是说您有那个义务替我讨回公道,毕竟来者是客,对伍先生不礼貌绝对是我这个下人的失职。然而他胜过我的,只是他的地位,不是他的道理,所以我无法心服。” 余克俭的眼光落在山林间,仍然是那副不疾不徐的神色。 “当年我就读波士顿大学时,兄弟会卫有一位香港学生,成天就是一股不可一世的气焰,当时我们一些留学生最喜欢模仿他的口气:‘那些死老美,我们不歧视他们就好,他们凭什么歧视我们?’” 他模仿那种香港口音惟妙惟肖,衣丝碧不禁笑出来。 “有一回他在图书馆外面遇到我,问我一句话:‘那些洋鬼子嘴里不说,其实心里根本瞧不起我们黄皮肤的人,你觉不觉得?’” “我的回答是:‘不觉得。’” “他跳起来大叫:‘怎么可能没有感觉?’” “我说:‘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任何不同。’” 衣丝碧的笑容渐渐淡去。 余克俭的眼光落回她年轻的容颜上,口气非常轻柔。 “口头上的好胜不会替你赢来任何尊重。你必须先从心底相信自己与任何人一样平等,才会表现出同样的自信,别人就不敢轻侮你。” “我当然觉得自己与任何人一样平等,可是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像伍先生那样的人根本不会用平等的眼光来对待我。”她强烈反驳。 “我们管不到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可以让别人在面对我们的时候,非得客客气气、礼礼貌貌的不可,你明白吗?” “您是说……形于外要有那样的自尊和气度?”她是个玲珑玻璃心,一点就通。 他赞许地抚掌鼓励。 “答对了,商场上就是这么回事。大家比的不只是银行存款,还要看谁的架式十足。就算一个种族歧视的人站在我面前又如何?他的看法影响不了我,如果他想和我竞争,还得看我赏不赏他的脸,商场如战场,战场如人生,一切就是这么实际。” “我想……我明白了。”她慢慢消化他所说的内容。 “还有,别动不动就把‘被歧视’的招牌挂出来,过度的自尊心,只是更暴露出本上的自卑。”他似笑非笑的挑动嘴角。 衣丝碧被他挑得满脸通红。 “那个……我……噢!”最后还是没话。 他不再发表任何意见,拿起搁在大腿上的书,开始翻阅起来。 衣丝碧已经很了解他的肢体语言。这个动作代表他希望独处,她可以离开了。 奇怪,他们也没讲到太私人的话,她却觉得内心深处有一块崎岖的角落被抚平了。 捧着他喝剩的养生汤,她跨在露台出入口,忽而顿了一顿。 有个问题,实在很想问一问,可是…… “说吧!”他的后脑勺有如长了眼睛。 衣丝碧偷偷吐了下舌头。 “您今天为何突然跟我说这么多?” 不能怪她好奇,他们虽然“同居”一段时间了,他也算好相处的主人,可是两个人直接交流的机会真的不多,她极为讶异他会突然点拨她几手。 余克俭瘦削的脸颊上也写着沉思,仿佛自己也在忖度,为什么要突然干涉起她的人生观? “我只是在想,”他吁了口气,笑容有些疲惫无力。“或许,我可以留一些什么给你。” “嗯?”衣丝碧不解地偏着头。 “算了,你下去吧。”他摆摆手。 “是。” 看一眼他寂寥的身影,她转身离去。 每一次,当她觉得他们两个人达到某种层次的交流时,他就会飘到更遥远的地方。 她发现自己永远及不上他,这无关乎社会地位,而是一种心灵层次的落差。 她好像只能永远的、遥迢的尾随在他身后,盛接一路上遗落的金粉。 但愿有一天,即使在最低最低的界限里,她也能同他一样,举手投足之间充满光华…… 第四章 下午六点,准备晚饭的时间。 “菠菜只用水煮,菜腥味太重了。”衣丝碧对着食谱皱眉。 虽然余克俭的饮食一定要掌握少油、少盐、易消化的标准,可,每样东西都淡得真如嚼蜡块? 清淡以有清淡的料理法! “用葱花和蒜茸凉拌好了,”她眼睛盯着新买的全方位健康食谱,脚步转向冰箱的方向。“对了,他不喜欢蒜茸的味道……那就改做成凉拌芝麻酱油的口味。” 再来是马铃薯泥? “熬点肉汁淋在上面,口感一定更好……”她把食谱放在流理台上,转身去开冰箱门,“喝!” 他不知道已经进厨房多久了,坐在餐桌前好奇地冲着她瞧。 “余……余先生,您跑进厨房来做什么?”走路也没冒半点儿声音,想抓她有没有开小差吗? “我渴了,下来找点东西喝。”他打量流理台上的彩色食谱。“你最近的料理都是照着这本书做的?” “有一部分是。为什么问?不好吃吗?”衣丝碧打开冰箱,拿出蜂蜜,用微凉的白开水帮他调了蜜茶。 “好吃,最近的菜式和口味比以前更有变化了。”他接过玻璃杯,浅啜一口。 “噢……谢谢。” 是啊,刚来俭园的时候,她都只是照着营养师的菜单走,鲜少想到口味的问题。 为什么现在她忽然在乎起来了? 自何时起,替他做饭不再只是把菜丢进锅子里翻炒两下了事?自何时起,会替他注意茶水有没有凉掉,饮料会不会太冰?每天晚上十一点半一定要绕到后院去,瞧瞧他房里的灯熄了没有,是不是又忙得忘了准时睡觉? 她心里一慌,连忙回到流理台前翻看食谱,不敢迎上他那双深奥的双眸。 切记呵,惠美的教训,殷鉴不远。 “凉拌黄瓜,拌料要用哪种口味呢……”鼻子埋回彩色图片里。 “你知道自己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吗?” “有吗?” “你有。”很肯定。 “唔,自言自语有益身体健康。”她随口胡诌。 “真的?”他讶然地耸起眉心,直勾勾注视法重现江湖。 衣丝碧太了解这个表情,这表示他又成功地被她唬弄了。 她努力捺下大笑的冲动。 “当然,医学报告里明白指出这一点。”她正色回答。 “真的?”他的眉心越耸越高。 喷笑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自言自语是一种释放压力的方法,”她正气凛然地发表演说。“借由自言自语,你的听觉接收了一串声音,心理上会产生自己身旁有同伴的错觉,降低孤立感。” “哦?”他的神色越发严肃。 “此外,唯有透过自我的对谈,宣泄心中的烦恼、问题和情绪,进一步提升自我潜能,降低生活里的焦虑感。” 他深思地点点头。 “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知识?” “我大学的时候修过心理学。”她状若无事地坐回餐桌前,鼻尖埋回食谱里。“如果你有兴趣,我建议你找机会亲自试试看。” “我?”他吃了一惊。 “对啊。”地理所当然地抬起头。“除了身体健康之外,心理健康也是非常重要的,我有义务维护你各方面的健全。” “唔……”这算心理谘商吗?他没想过自己会被家里的小女佣抓住,上一堂心理保健学。 “你可以试着先从工作环境开始。” “工作环境?”他重复。 “公司是每个人的压力来源点之一。”啪!食谱台上,她谆谆教诲。“你下次出门到公司的时候,不妨趁着四下无人在自己办公室里自言自语看看。” “关在办公室里自言自语……不会很蠢吗?”他为难地望着她。 衣丝碧差一点破功! 天啊!这实在太好笑了!一个如此成熟、冷静、稳健、深沉的男人,为什么脑筋偶尔会卡住呢?而且还不只一次!每次她只要板起一脸正经的表情,开始瞎掰,他就会像个受教的学生,边听边点头,丝毫不会起疑。 发愣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不知比其他凡夫俗子精采多少倍,真是天下第一娱乐啊!只有在这种时候她近乎万能的主子才会充满了人味儿,她也才会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你的观念是错误的。”她摇摇手指告诫。“我的说法有理论依据,一点儿都不蠢!真的,你一定要找个时间试试看。” 唔……其实,也不是不行啦!余克俭开始思索。既然是关在办公室里,就不会有人看见,即使做一些蠢事也无所谓,余克俭满头里线,狼狈不堪。 可是,明明已经知道是蠢事了,他为什么要做呢? 不对,人家说得很清楚了,这是有理论依据的,又可以自我沟通,又可以降低焦虑,又可以解除孤立感,不能称之为“蠢事”。 那么,他有没有焦虑感需要降低?好像没有;至于孤立感……嗯!他平时是独来独往了一点。 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一抬眼,那双汪汪的瞳眸就在他面前,清净无垢的秋波粼粼映对着他,显得万般恳切与关怀。 他心里一乱,连忙说:“我以前从来没有自言自语过,这种事……我不确定……对我一定管用,我……我尽量试试看。” 对面的人突然不见了。 噗!哧、哧、哧——一阵奇怪的嘶气声从餐桌底下传出来。 他又上当了。 余克俭满头黑线,狼狈不堪。 “哈哈哈哈哈哈——”现在连掩嘴偷笑都省略了。 为什么她随口几句胡扯,都能讲得跟真的一样? 实在应该找一天发作一顿,吓吓她!可是想发脾气嘛,又觉得自己很没风度;如果轻易放过她嘛,以后她还不知道要唬弄他几次! 说来自己也很好笑,每次都安分守己的落网,真是奇哉怪也!余克俭啼笑皆非。 他板着脸站起身,试图拾回几分做主子的威严。 “你不用替我做晚餐了,我下楼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要回主屋吃饭。你留下来看家,不用随我回去了。” 桌子底下安静了几秒钟,然后,一阵深呼吸的声音。 吐气。吸气。吐气。 娇小的纤影袅袅立起来。 再现身时,她已经脸色平静,陪他一起庄严肃穆。 “是,我知道了,您慢走。” 余克俭瞪了她一眼,她的嘴角隐约在抽搐。 唉!落网的凤凰无可奈何退场。 *** 为什么他会如此轻易上她的当呢?这份纳闷延续了整个晚上的饭局。 即使在吃完饭、回俭园的途中,他的头顶仍然飘浮着一堆问号。 如果她是公司客户,或其他合作对象,他便会知道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是,她只是他身边的小女佣而已,平时又一副乖巧驯善的样子,谁会料到两个人如常的聊着天,她会突然煞有介事的掰起故事来? 还掰得有模有样,深谙“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兵法要领!真是! 幽默感渐渐取代了受损的自尊心,他摇了摇头,轻笑起来。 “余先生,您有事吗?”司机听到后座细细的声音,以为主子在和他说话。 “没事,快回家吧!”看看表,才十点而已,他童心忽起,待会儿可得想法子扳回一城。 回到俭园,衣丝碧再度留了一个“惊喜”给他。 通室无人。他一跨进客厅便蹙起眉心。 “衣丝碧?” 几盏主灯都是亮着的,一如平常的夜里,空气中却少了一丝存在感。 厨房里,无声;她的房门下,无光。 “衣丝碧?”他走到楼梯口,依然静悄悄。 两人同屋而居近一年,她从未天黑之后还在外面流连,今天下午也没听她提起晚上有出门的计划,她会上哪儿去了? “哈-,衣丝碧,余先生回来了!” 司机替他在屋于院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绕了一圈,同样杳无芳影。 “她应该在家才对,难道出事了?”余克俭缓缓在沙发椅坐下来,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 “可是保全系统仍然开启,还调整成‘外出’的警戒状态,屋子里也没有窃贼入侵的痕迹,看样子她是自己出门的。”司机突然用力捶了下掌心。“哎呀!余先生。您看她会不会是偷跑了?” 余克俭一怔。 “她为什么要偷跑?” ‘很多菲佣都会趁着主人不在的时候偷偷跑掉,这样她们就可以留在台湾打黑工,不用每两年回菲律宾一次,还要付佣金给人力仲介公司,衣丝碧八成也是如此。”司机连忙解释。 “胡扯!”他想也不想便出声直斥。 “可是电视新闻里经常有这种报导。”司机越想越不妥,还是继续说:“余先生,我看我打个电话通知老夫人。菲佣逃跑之后,雇主这头很麻烦的,还要向警察局和劳委会报备,填一堆资料……” “我说你胡扯,你还不住口?”他拍一下扶手,森严大喝。“衣丝碧跟了我将近一年,平时我就极少管束她,她要跑早就可以正大光明走出去了,用得着挨到今天晚上摸黑溜走?” 难得性格宁定的孙少爷发这么大脾气,司机登时被骂呆了。 “是、是,对不起……” “衣丝碧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你回去吧!”余克俭不悦地摆摆手。 “可是,留您一个人在家里……” “我是未成年小孩,不能一个人在家吗?”他的眼神比口气更冷冰冰。 “不……不是,我是……” “回去之后不准向老夫人乱嚼舌根,懂分寸吧?”他的语气冷厉。 “是,是。”司机唯唯诺诺地躬了个身。“那,余先生,我先走一步。” 留下来只会平白扫到台风尾,还是先溜为妙。 空荡荡的房子里再度恢复平静。 余克俭独坐西楼,无言中,窗外月如勾。 真的,一点人声都没有…… 院落里仍扬着夜虫的欢语,山风的吹了,这些都是他听惯了的。 就是因为听得太习惯,反而越显寂寥吗? 他吁了口气,起身回到二楼。 与其说担心她“偷跑”,他更关切她的安危。 这女孩儿的根骨里有一层深深的骄傲,做不来违法愉跑的勾当,他甚至无法想像她在暗巷里躲躲藏藏,每天只靠打零工过活。 那么,她究竟是上哪儿去了呢?这十一个月以来,衣丝碧从未不假外出。每逢例假日,她偶尔出门找朋友,即使如此也一定会赶在晚上十点收假之前回来。 为了尊重她的个人隐私,他从未干涉过她的交友状况。现在才恍然发现,自己对她的生活全然不了解。 再等一个晚上吧!他决定。如果明天早上,人还没有回来,他就必须采取行动了。 *** 天方傍亮儿,空气里清溢着晨露的气息,以及一种淡雅的稻米香味。 白粥的味道。 毛毯下的人霍然张开眼险,清亮的晓光立刻刺痛了他的瞳眸。 他晃了晃脑袋,摇去猛然坐起身的晕眩感,下楼到厨房去。 灵巧的娇躯在流理台与餐桌之间快速移动。晨光透过格子状的窗扇,在她身上散成麻麻点点的光粉,有一瞬间,她的形影仿佛变成半透明,即将飘然而去。 他愣在原地,生怕惊扰了她。 衣丝碧一转过身便对上厨房门口的男人。 “余先生,早……早安。”她不自在地放下手中的锅铲。 他的眼窝底下映着两抹暗青色的黑影,清癯的容颜上毫无表情。两人相对无语。 厨房里升高的压力让衣丝碧感到心慌,她好像应该解释一下。 “对不起……我昨天晚上临时有急事,跑出门了。”声音太小!她清了清喉咙再试一次。“我在冰箱门贴了一张外出条,本来以为您回来之后,若有到厨房里喝水就会瞧见……我猜,您没有看到吧?” 纸条仍然用吸铁贴附在冰箱上,分毫未动。她猜想他昨天回来之后,就直接上楼睡觉了,可能连她不在家都没发现。 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有点酸酸的,涩涩的…… “嗯。”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看看窗外,又看看她。好一会儿,才踱向餐桌前坐定。 早餐在异常沉闷的气氛中过去。 接下来两天,衣丝碧明显躲着他。 余克俭真的很不想去注意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琐事,可是她回避的动作如此之明显,他想忽视都很困难。 毫无原由地,她关在自己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他叫人,她也是匆匆忙忙出现,办完事之后再匆匆忙忙退场。 习惯了她偶发的没大没小,现在突然换上一副必恭必敬的小媳妇姿态,老实说,他还真有点寂寞。 瞧瞧她在搞什么鬼!他想。 于是,他待在客厅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干脆连公文都搬下楼来好吧!他承认,他也越来越无聊了。 像现在,他吃完午饭之后,就一直耗在客厅里。衣丝碧不断在厨房和客厅边缘徘徊,明明是想躲进房间去,又碍于主子在场而不敢造次。 下午四点,他的眼角余光瞄到她坐立不安的清影,终于决定放她一马。 今天就先僵到这里!他大发慈悲地想。 叮咚!在他颁发特赦令之前,门铃抢先一步响了起来。 “我去开门!”她飞奔而去,有如门前出现的人是她的救命恩人,他不禁好气又好等了好一会儿,她没有进来通报,玄关反而响起了争执声。 他蹙着眉走到客厅边缘,隔着一小段距离瞧瞧是谁上门了。 “你们没有搜索票,没有权利进来!”衣丝碧半掩着门,大声说。 “我们只是来拜访一下,不需要带搜索票。”访客的声音依稀有些耳熟。 “余先生不见外人的,你们预约过了吗?” “喂!你别不识好歹,等我们去申请搜索票过来,余家的面子就挂不住了。”另一个恶声恶气的男音威胁道。 这倒有趣!他想瞧瞧谁能让余家的面子挂不住。 “什么事?”余克俭冷淡地出声。 “没事,是管区的警察先生和……”衣丝碧不安地回答,话还没完,门外的人强行闯进来。 从大张的门口望出去,院子里停了两辆警车,三位员警守在左近的草坪上,一副戒备森严的神情。 “余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原来熟悉的那个声音就是附近的管区警员。 阳明山上出将入相,在这里当管区油水固然丰厚,伺候起“贵人”也要格外小心。 管区身旁的陌生男子就是强行推开门的家伙,方才对衣丝碧说话时还一脸趾高气扬,现在面对余家的太子爷,态度登时一百八十度转变。 “您好,敝姓林,是,大华人力仲介公司’的主管,这是我的名片。”林先生客气地持着名片想走进来。 衣丝碧连忙上前挡住,俏脸上横眉竖眼的,像一只全心保护幼子的母老虎。 林先生一扭头就想发作。 “嗯?”余克俭轻哼,凛然有一股不可逼视的矜贵风采。 林先生一惊,脚步自然而然软了下来。 管区员见状,连忙上来打圆场。 “余先生,是这样的,‘大华仲介’的一名菲佣逃跑了,根据线报,有人曾经在这一带看过那名菲佣,所以我们才来上门叨扰。” “你们的菲佣跑掉,关我们什么事?俭园没有你们要找的人!我有合法的工作证。”衣丝碧抢着回答,神色问充满了不友善。 他不动声色地瞄她一眼。这女孩儿今天的表现很刺猬。 “我们已经访查过儿位罗娜的朋友,有人供出来,前天晚上是你把罗娜接走的,你还不承认?”林先生放粗嗓门。 “他们胡说八道!我从上个星期开始,就没有见过罗娜了!”衣丝碧涨红了秀气的脸。 “是吗?”林先生从公事包里翻出一张黑白照片,递到她鼻端前。“那么林家的监视器为什么会拍到你在门口接应罗娜的画面?” 衣丝碧的俏颜霎时惨白,她下意识回头向余克俭求助。 那双不知所措的眼眸陡然让他的心头揪拧。 “够了!谁给你们权利上门来盘问我的人?”他冷怒的轻斥。 “余先生,我们只是想找您的菲佣谈谈。”管区警员连忙偷扯一下林先生。姓余的可不是好惹的。 “她有名有姓,叫做衣丝碧,不叫‘菲佣’。”他冷冷地朝她微一点头。 衣丝碧走回他身畔,明眼人都瞧出了她举止间的依恋。 “这是在闹什么?” 场面越来越可观了!余老夫人率着陈总管、特别助理,一干人浩浩荡荡的登场。 “余老夫人!”管区冷汗直冒,这下子可好!出发之前他不敢造次,先偷偷打了电话向余宅的管家报备。 孰料老夫人一得到消息,马上领人杀过来瞧瞧,是谁那么大狗胆找她宝贝金孙的麻烦。 余克俭感觉身侧有个软腻的身躯贴了上来,回眸一瞧,衣丝碧不由自主地偎着他,盯视老夫人的眸中闪着退缩。 是了,她向来就怕奶奶。 心中有个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了。轻缓地,他将她的小手执进掌中,温柔包覆。 衣丝碧感到手上的暖热,抬眸对上他的眼神,然后,再也移不开。 “有人!”院子里,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唤震破僵局。 “有个女人往后山逃跑了。” “快追!” 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往后院攻过去,管区与林先生垫后。 她大惊,拔足就要往厨房的后门奔去,腕上猛然一紧。 余克俭眼睛微眯,深不可测地对住她。 “我……她……我……”她的红唇颤动,豆大的泪珠蓦地滑下眼眶。“对不起。” 回头奔开。 余克俭低下头,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 “这是怎么回事?”余老夫人急急迎上来。“那个妮子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没事,奶奶。”他简洁地向陈总管吩咐,“这里的事我会处理,陈总管留下来帮忙即可,司机和恕仪先送奶奶回去。” “这怎么行!我……”老夫人来不及抗议完,孙子坚毅沉定的眼光落回她身上。 “奶奶,你的孙子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称手,还指使得动公司里那些老顽固吗?”他的口气虽然是玩笑式的,目光却丝毫不退让。 他的性子,做奶奶的比谁都了解。当他拿定了主意时,任何人来说都是无用的。余老夫人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如果有任何需要,记得到大宅子来调配人手。”改日定要将那个菲佣唤上来问清楚。当初就是看在她乖巧不惹事的份上,才让她来服侍克俭的,谁知她比那个惠美高一筹,居然连警察都找上门了。 老人家神色抑郁地离去。 后院里,场面混乱成一团。 一个形容狼狈的女人被两位员警挟持住,衣丝碧努力要扑上去拉回她,被林先生一次又一次拦下。 被警方挟持的那个女人约莫是衣丝碧的岁数,轮廓极深刻,一望即知有外籍人士血统,澄亮的大眼里盈满恐惧;最教人触目惊心的,是她头脸上,以及手臂上暴露出来的青紫色伤痕。 “放开我!你们不能逮捕罗娜!她才是受害者!你们没有看见她身上的伤吗?那一家子都欺陵她!男主人还对她……对她……” “够了。”冰冷声音再度介入乱局。 陈总管上前排开林先生的拉扯,她立刻奔回余克俭面前,揪着他的衣摆,激动的泪淌了满面。 “余先生,求求你,你一定要帮帮罗娜,别让他们带走她。” “余先生,此事已经涉及法律程序,罗娜不只是逃脱而已,她的雇主已经正式向警局报案,指称她有虐待幼儿和偷窃的事由,即使是您,也不能出面干涉警力执法。”犯人既然在手,管区的说话便强硬起来。 余克俭沉吟。 罗娜确实有从雇主家逃跑的情事,他也不是她合法的雇主,于情于理都没有介入的立场。 “好,你们带她走。”他把衣丝碧拉到身后,淡然让出一条路。 她倒抽一口寒气。“不行!你要相信我,他们……” 握住她的那只暖掌捏了捏,她怔愣的收了声音。 “余氏的法律顾问明天会到警局去,担任罗娜小姐的律师,今天晚上就请贵局的人多多照料了。” 林先生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的转变,连忙说:“余先生,这只是一件小事,不需要动用到律师……” “怎么不需要?”他一句寒气直冒的话就把林先生给堵回去。“你们也说了,现在事情已经进入法律程序,罗娜为什么不能请律师?” 几个警员面面相觑。 “我们会同她的雇主谈一谈,劝对方收回告诉,直接把罗娜遣返,让她以后不能再来台湾工作,这样就够了;您投必要把小事化大嘛!”管区出面协调。 “笑话,外籍劳工就没有人权吗?”余克俭冷哼。“你们自己先回去弄清楚,那位雇主的控诉最好是真的,否则,届时是谁告谁还未可知。” “可是……”林先生还想争辩。 “陈总管,送客。” 他派头恁大,听都不想听,牵着衣丝碧直接进屋去。 一群警员与仲介人员呆在原地,互相交换着目光。 奇怪,原本这只是一桩很寻常的追捕逃佣事件,为什么他们会有一种惹错了人,大祸临头的感觉? 第五章 衣丝碧一脸呆茫地坐在餐桌后。 放她独处一段时间掌握自己的情绪,余克俭低声交代了陈总管几句,遣走了他。 俭园再度恢复成他们两人独有的世界。 她吸吸鼻子,收干了泪,桌前突然滑来一杯冰咖啡。举目,迎上一对温柔深远的眼眸。 她心头一酸,泪珠子效法玻璃外的冰珠子,扑簌簌又滚淌下来。 “把整件事情告诉我。”他在她的右手边坐下来。 低沉稳定的声音,犹如一只飓风中的铁锚,让她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于是,她把冰凉的杯子握在手心里,开始叙说她是如何接到朋友的求援,如何刻不容缓赶去对方家里,如何趁着屋主不在家,把罗娜接应出来,如何带遍体鳞伤的她去医院挂急诊,又如何将她藏匿在自己的房间里,足足三日。 在她们俩能进一步想出该如何反击之前,那个做贼心虚的雇主已经先下手为强,诬告罗娜虐待小孩和偷窃。 “那一对夫妇根本不是人!他们扣留了她的护照,一天要她工作十八个小时,家庭和工厂两面兼顾,如果罗娜有一点点反抗,女主人就会拿香烟头烫她,或者赏她巴掌。”她俏丽的小脸涨红了。 “她为什么不向仲介公司与主管单位反应?”他并没有陪着她一起义愤填膺。 “怎么反应?仲介公司是他们家开的,刚才那个林先生就是男主人的弟弟。罗娜敢随便说话,只有含冤被遣返的命运,如果不小心留了个坏纪录下来,以后说不定再也不能来台湾工作!她的家里还有七个弟妹和一个中风的父亲,都靠她帮佣赚钱回去,你说,她有反抗的本钱吗?”她越说越激亢。 “雇主的这些恶行,你们都有证据吗?” “我们有罗娜的验伤单……至于……那个……”她的唇蠕动一下,表情显得万分困难。 “哪个?” “那个人……那个男主人,他……”俏脸蓦地涨得更红了。 “他怎样?”余克俭冷静地问。 “他……”屈辱的泪水蓦然迸了出来,在娟秀的俏容上放肆横陈。“他每次都趁着女主人不在的时候,对罗娜……做一些很……很恶心的事!” “什么事?”他居然追问得很顺口。 衣丝碧瞠大了眼,这种事教人家女孩子家怎么说得出口?她……她还是黄花大闺女呢!他要脑筋卡到,也不要选在这种时机好不好? 她有满腹的话想说,越急就越想不出合适的措辞,蓦地 “哇!”她埋进手臂里放声大哭。 余克俭登时被她哭慌了手脚。 “你……嗳,我的意思是,她有没有被……”晤,果然不容易启齿。“唉,你别哭了。” 一个温暖的胸将她圈拥在其中。 哭声震惊地中断了两秒!她颊下摩挲到高级亚麻布的触感,鼻中是他清洌好闻的味道。虽然他既不虎臂熊腰,也不孔武有力,然而那与生俱来的骨架是如此平广,温暖的体热是如此令人心安…… 终于,她放下一切矜持,一切有关上司下属、主子仆人、自尊自卑的思绪,紧紧攀住他的颈臂,失声痛哭。 “我和罗娜从小一起长大,也一起来台湾工作,已经习惯像照顾妹妹一样的照应她……”她的声音喑哑。“你不是说,一个人只要看得起自己,别人也会跟着看得起吗?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的呀!发生在罗娜身上的事……还有那些人对我们的态度……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呀……” 他抚着她的背心,沉默无语。 “我们也是人,离乡在外不遇是求一顿温饱;我们不是猪狗牛羊,可以让人动辄打骂和虐待的。”她直勾勾的盯住他,任泪水奔流,移也不移,仿佛借由这样深切的专注,可以控诉一些什么。“那些人永远不会看得起我们!在他们眼中,我们永远是‘菲佣’、‘外劳’、‘次等人’,就像老夫人一样,她也永远不会看得起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的眼眶仿如泛滥的深潭,圆澄满溢,让人喘不过气的悲切着。 他轻叹一声,刚毅冷情的心,完全软化。 以着自己也无从了解的冲动,捧起她的脸容,印了下去。 这个吻交融得不深,只是四片唇触在一起。 濡湿的红瓣,泛着泪串儿的咸,与女性化的甜。 短暂相接,他先退开,她眨了眨晶眸,俏脸盛满了迷惑,甚而不及害羞…… 她,被吻了?被他?她的主子?她被切切嘱咐不得痴心妄想的对象? 百般思索不及演绎出解答,他已低沉开口,仿佛方才的浅吻,不曾发生。 “我们的尊严无法建立在别人的认知里,只能先学会爱惜自己。”这个世界并不完美。 她垂下头,默默颔动。 “他们把罗娜带走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想怎么办?”他从来不是一个会直接丢解答给别人的男人。 衣丝碧哀求地望着他。 她和罗娜的力量太微薄渺小了,根本无法与警察、仲介公司,乃至于整个官方体制对抗。然而,他就不一样了。“余氏”是国内举足轻重的政商世家,身为现任掌事者,他的影响力深远。只要他愿意出面帮助她们,向主管当局随口提上一句…… “不,我不帮你。”他无情的回答几乎摧毁她的希望。 “那我们该怎么办?没有人会帮助我们的。”她慌张了。 余克俭微微一笑,清澈见底的眼瞳里,波动着神秘的光彩。 “没有人可以永远当你的英雄,你必须学会,自己帮自己。” *** 两个月后,一场记者会假”中泰宾馆”的会议厅展开。 各大媒体的记者几乎到齐了。 最前方的墙上悬挂着偌大的布幕——外籍劳工也有人权!向台湾社会请命。 记者会的主角陆续从侧门走了进来,出席者包括罗娜在内的三名外籍女佣、劳工工会理事长、一位当红律师,及一位台湾人权组织的代表。 啪、啪、啪、啪!闪光灯亮个不停。 此次主角们的法律顾问乃是台湾法律圈赫赫有名的李勇男律师。李律师在媒体的曝光率极高,平常往来皆是达官贵人,今儿个居然会担任几名区区菲佣的法律代表,不能不引起侧目。 衣丝碧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们为何请得动他——因为李勇男,恰巧是余氏财团的法律顾问。对外,这一层关系则被淡化了。 不能把余氏扯进来,不能让余克俭曝光,这是她从头至尾唯一的坚持。 为此,在记者会正式召开的这天,她身为慕后真正的功臣,却并未站到台面上,以免有多事的记者去查探她的雇主是谁。 她只是戴着墨镜,站在众位记者的身后,远远看着这一切。 “我们有验伤单证明,罗娜小姐身上有多处的烟头烫伤。”李律师将验伤单高高的举起。“该雇主的邻居也表示,他们曾数度看见林雇主将罗娜逼至后阳台,强制猥亵。” 记者群里响起一阵议论纷纷。 接着,三名头戴鸭舌帽和大口罩的女佣,一一陈述她们在台湾遭受到何种虐待。 记者会接近尾声时,突然有数名外籍劳工从侧门走进来,人权代表立刻站起来宣怖:“类似的外劳凌虐事件已经不胜枚举!全省外劳决定动员起来,成立属于自己的自力工会,所有干部一律由外劳自行选举出任。” 哗——这项宣布在现场引起一阵低呼声,啪啪啪啪,各家闪光灯又闪个不停…… 终于顺利完成了,衣丝碧闪身离开会场,松了-口气。 她从不曾活得如此充满精力,这两个月以来,每天醒来,生命里都有一个“伟大”的目标。 最大的功臣,其实是他。 “我们要如何成立自力会?”每次她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捧着一堆资料咚咚咚跑上二楼找他。 余克俭从不吝惜于提供自己的意见,指引她应该去找哪些人,做哪些事。 “台湾的工会是采‘登记主义’,你必须向劳委会提出申请,拿到工会证书之后才算合法。你拨通电话给李律师,‘工会法’的细节就去请教他。” 又或者—— “有-个自称是‘台湾合作联盟’的单位打电话来,说是要当我们的发言人,我们应该找他们合作吗?”她又有新问题。 “那种激进团体只是想借着你们的事炒新闻,没安好心眼,你离他们越远越好。”他干干脆脆的说。 再来—— “劳委会的某某官员不肯接见我们的外劳代表,我们该怎么办?”她拉长了脸抱怨。 他会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慢条斯理地替她解答。 “你跟他说,你们已经和‘工商业促进会’的副理事长联络过,双方对于外劳问题非常关切,副理事长考虑在近期发表新闻稿,谴责政府放任台湾的外劳被剥削,看他见不见你们。” “‘工商业促进会’的副理事长是谁?”她好奇地打听。 “你正在跟他本人说话。”余克俭似笑非笑。 “噢。”她庄重地点头。 有时,她也会故意淘气一下—— “那个某某某官员又不见我们了!” “上次不是教了你如何应付他?” “嗳,真烦,你帮我打电话给他啦!你讲话比我够力。” 然后,被他拿文件夹敲一下脑袋,她吐吐舌头跑开。 她知道,他绝对不会主动过问,也绝不插手,一切都要她自己动手去做。 两人之间的淡淡暖昧,暂时被她抛诸脑后。 她的神彩飞扬动人。世界仿佛在她眼前开了一扇窗,原来自己也能拥有影响力,做一些“真正重要”的事。 她找了一个大厅的角落靠站,满足地吁了口气。 “记者会结束了?”冷不防,一声低徐的询问从她身后响起。 “余先生!”她挺直了腰,惊喜地笑出来。“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来出席另一个会场的座谈会。”他的眼底含着笑,脸色比往常苍白一些,大厅正中央有一群幕僚停下来等他。“你们的记者会是今天举行吗?我忘记时间了。” “差不多快结束了,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今晚我煮一顿大餐来庆祝。”她甜笑。 想到煮饭,最近两个月她经常出门谈事情,都只能事先煮好隔日的三餐,放在冰箱里,请他用餐时间放进微波炉热一下就好。 女佣这方面的工作,她无疑是失职了,这样的“失职”却是在主子的默许之下,她的罪恶感稍微降低了一点。 “晚上见。”他没有多说什么,举手触了她下颚一下,举步走回幕僚群里。 衣丝碧呆呆目送他离去。 即使杵在人群里,他的背影,依然显得如此孤独难近 砰,会议厅的门倏地弹开,一群记者突然涌了出来,把几位主角团团包围在中央。 “罗娜是不是已经正式向雇主提出告诉?” “可不可以给我们一份验伤单的影本发稿?” 衣丝碧的注意力立刻被拉走。 几位外劳自力会的成员偷了个空档,悄悄向她使个眼色,他们还有一些细节要开会研讨。 衣丝碧正要偷溜回旁边的休息室,不期然间—— “余先生!余先生,你怎么了?” 一声惊唤切入她的听觉里,她的心猛地漏了一拍。 回过头,事情的发生犹如慢动作。 被幕僚包围的余克俭,突然停下脚步。 他的身体晃了一晃。 他的脚步颠踬。 他举手按住胸口。 他的背突然颤动。 他的膝盖弯曲。 他攫住身旁人的臂膀。 他没撑住自己。 他,颓然晕厥! *** 头等病房旁的家属休息室,几个月前的情景再度重演。 “以前的惠美再怎么不像话,好歹没让克俭的身体出过问题!你呢?”余老夫人一脸铁青,近乎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你才跟着他一年,他就进了加护病房两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让陈总管去俭园检查过,冰箱里几乎是空的,为什么?” 衣丝碧垂首站在她身前,即使努力压抑着,嘤咛的抽泣声仍然送出双唇间。 恕仪和伍大少都在场,伍大少看着她的眼光,同样充满不谅解。 “他一个人要管整个余氏财团,还有其他挂名的商会组织,每回一钻进工作堆里就会忘了正常吃饭、按时入睡,我才吩咐你无论如何要时时盯着他,你照做了吗?” 她双眸红肿,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几个月前的那一场哭,与其说是担心主人,毋宁说是忧虑自己的工作不保。 而,几个月后的现在,许多的心情,都不再相同了…… 思及他惨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接满各种管子,清俊的五官笼上寂灭的阴影,一股椎心刺骨的痛,狠狠钉进她的心田,几乎将那方寸的肌肉折扯得鲜血淋漓。 记者会成功又有什么用呢?工会顺利成立又有什么用呢?她过去两个月的忙碌,突然之间,显得一点意义也没有。 为什么她没有看出来他的苍白羸弱?为什么她没有发现他的精神一日日的衰靡?为什么她只看见他平抚的笑容,他暖柔的眼神? 这一切的成功,竟然是以他的健康做为代价? “再让你留在俭园,克俭焉有命在?”老夫人的语气散发不祥的冰冷。 她心头一惊,飞快抬头,红肿的双眼儿乎哭剩一条直线。 “老夫人,求求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这些话,你上次就保证过了!”老人家毅然决然站起身。 恕仪接到她求救的眼神,心中不忍,上前帮忙劝说。 “老夫人,其实衣丝碧她……” “你给我住嘴?”老人家回身厉喝。 恕仪从来不曾被她如此疾言厉色过,登时吓得花容惨白。 身后一双稳健的臂膀将她护进怀里。 “你们谁都不用说了!衣丝碧,你给我回去收拾行李,明天就先搬回大宅子去,余家对你仁至义尽了!”余老夫人撂完话,风刮般地离去。 衣丝碧呆在原地。 恕仪不忍心,回头恳求的觑着伍大少。 伍长峰对衣丝碧的不谅解并不比老太太低多少,然而……望着那双哀求的美眸,他纵有千般万般的怨怪,也发作不出来。 “我尽力而为。”终于,他举手投降,跟着老人家身后而去。 她要被调离俭园了,即将被解约……这表示,她必须回菲律宾,再也见不到他了……不! 强烈的恐慌揪住她的胃,她忍不住弯下腰,开始干呕。 “衣丝碧!你还好吧?”恕仪连忙上去,拍抚她的背心。 “求求你……你一定要帮我……”她像攀住灭顶前的浮木,苦苦地恳求好友。“我不能现在走……他病得那样重……” “你先坐下来再说。”恕仪将她扶到长沙发上躺下。她不肯乖乖躺着,飞快又坐直起来。“恕仪,你一定要帮我!我不能现在离开他。” “你听我说,长峰跟我提过一些余少爷的事,老奶奶会对他的身体如此放心不下,其实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她紧紧盯住好友。 “我只知道一些大概。”恕仪歉然望着她。“听说余少爷以前一直是个健康好动的男孩,在他十七岁那一年不幸被绑架了。” 她惊问:“是谁做的?” “绑架他的人,是他二叔前妻的义兄。她义兄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竟然想绑架余克俭,向余家要求赎金。” “他们没有报警吗?” “余老夫人怕歹徒撕票,所以第一时间不敢报警,反而指派了余伯伯去付赎金。” “这种事一定要报警的啊!”她巴不得自己当时人已经在余家! “后来当然报警了,可是也太迟了。”恕仪叹息。“根据警方最后的调查报告,这名歹徒有个在医院当清洁工的女朋友!她事前偷听到几个医生在聊天,某一款新药泡成药水之后,挥发性强得连一头牛也会倒地不起,误以为这是麻醉药物,就趁着工作之便偷回来给男朋友。” “结果……不是?”她颤声问。 恕仪哀伤地摇摇头。 “这种药锭泡成药水之后,非但不是麻醉药,挥发的气体还具有强烈的腐蚀性,一吸进人体就会沽附在组织上,一点一滴的腐蚀。那一对男女对剂量又搞不清楚,把余克俭囚禁在一个房间里,一口气泡了七颗药锭。等余伯伯带着钱过去赎他的时候,气体已经侵入他的口鼻肺脏,造成永久的损害了。” 她紧紧捂着唇,泪珠大颗大颗的滑落。 “余伯伯看到儿子的鼻子嘴巴不断冒出血水,大惊失色,和那个绑匪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抱起儿子转身就逃。 “可惜天色太黑,他对当地的山路又不熟,车子才开出不到十公里,就翻落到路旁的山谷里。隔天余家等不到人,终于报警处理。等警方找到他们时,余伯伯已经死亡一天以上,而余少爷,他除了呼吸系统的伤势之外,器官内脏都受到严重撞击。医生将他的右肺弃切掉半个,胃部听说也切去三分之一,急救十数个小时,才勉强救回他一条命。只是,从此以后,他就拖着这副孱弱的躯壳,再也无法恢复以前的健康。” 虽然听说过他曾经发生意外,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小车祸或之类的,他的虚弱多病,主要还是因为天生的体质孱弱,没想到……没想到他曾经受过如此可怕的折磨…… 她心痛如绞。 “那个绑匪抓到了吗?” 恕仪点点头。“最奇怪的是,那个绑匪本来可以逃走的,后来却自己出面投案。他二婶知道自己的义兄是幕后主使者之后,自觉对不起余家人,不久就割腕自杀了。” 这宗绑架案,死了两个人,毁了另外两个,最后没有任何一方得到好处。 她心下恻然。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让你晓得老夫人会如此担心余少爷的原因。”恕仪温柔说。“余少爷此后抵抗力一直很差,尤其呼吸道更容易受到感染,只要一个不小心,真的会有丧命的危险。” 想起自己的失职,她不禁又潸然泪下。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她从来不敢奢想将来能和他发生什么故事,只要给她留在他身旁的机会,日日瞧着那张清瘦却俊雅的脸庞,她于愿足矣。 而今,因为她的疏忽,这个微薄的心愿也显得如此遥不可及…… *** 这回余克俭躺在加护病房的时间缩短了,三天之后就迁回普通病房。 此次发病,主要还是疲劳过度引发了支气管炎,医生担心会再度并发成肺炎,才将他送进加护病房观察。 他这一生,似乎都和“肺炎”脱离不了关系了。 她不知道伍大少是如何说服老夫人,她终究没有被调走,只是老夫人已经对她产生戒心,现在俭园里多调来一位中年厨娘,她不允许单独出现在余克俭身旁。 终于有一天,厨娘临时有事没办法来送饭,她央求了好久,才争取到放风的机会。 来到病房外,巡房的医生刚好走出来,她连忙追了上去。 “医生,余先生的情况还好吗?他……还撑得下去吧?”她的身上几乎嗅得出恐惧的味道。 主治大夫扫了眼她手上的提篮,认出她是余家的菲佣之一。 “你放心,余先生不是得了绝症,有‘三年’、‘五年’的期限,他只是身体比较不健康而已。”医生宽慰道。 “我知道他每发病一次,健康就恶化一分。”她黯然。 “余先生器官的耗损率确实比正常人高,所以你们更要替他好好保养。”他尽量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只要平时照顾得宜,他仍然有机会看见自己白发苍苍的模样。” “只要”、“仍然”、“有机会”,这几个字眼本身就充满了不确定性。 她深呼吸了一下。 “我知道了,谢谢你。” 医生安慰地拍拍她才离去。 站在病房门口,她反而迟疑了。他醒着吗?她该说些什么呢? 推开门的那一刻,花亮的光线从另一侧的窗户外射进来,圈住病床上的男子。他看起来如此的不真实,成束的阳光凝成一条白亮之路,他仿佛就要踏上光晕,飘飘然升天而去…… 不!她放下食篮,火速奔到窗户前,刷的一把将百叶窗放下! 室内恢复怡人的光度,床上的形影终于落实了,不再如梦幻泡影……她松了一口气。 突兀的动作吵醒了假寐中的他,余克俭睁开眼瞳。 “嗨。”他的声音与笑容仍然虚弱。 “嗨。”她勉强挤出一个笑。 “看你一副惊吓的模样,发生了什么事?” 衣丝碧用力摇摇头,强迫自己笑得更美丽。 “我替你送午饭来了,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哦!保证比医院伙食好上几十倍。”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招呼,将菜式一一从食篮里拿出来,再替他把病床摇高一点。“看护小姐上哪儿去了?怎么会放你一个人在房间里?” “我赶她走了,省得一天到在我耳边唠叨。”他撇了一下唇角。 她笑了,毫不意外。即使病弱的躺在床上,他的意志力仍然惊人,那位临时看护绝对拗不赢他的。 “来,喝一口参汤。”她坐在床沿,舀起一小匙金黄色的汤汁,送近他唇畔。 “我自己来。”他接过小汤碗,自己慢慢喝了起来。“你上哪儿去了?我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我……”衣丝碧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自己已经被明令不得接近他。 她一迟疑,余克俭立刻了然。 “等我出院之后,我会和奶奶谈一谈。”他淡淡说。 “老夫人没有错怪我,你会病倒,真的是我的错。”她垂下头,眼角又出现可疑的水光。 喝参汤的动作停了两秒。 “我的身体不健康,不是任何人的错。”他立即转移话题。“自力工会的事有结果了吗?” 她摇摇头,仍然一脸颓丧。 “我以为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他极为讶异。 “不是他们进行得不顺利,而是……后续的部分我已经退出,没有再插手了。” “为什么?”他知道她有多重视这次的外劳福利运动。 “那不重要了。”她低声。 “衣丝碧,抬起头!看着我!”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沉肃。 她愣愣遵从他的指示。 “做事要有始有终!你待会儿就到李律师的事务所报到!”他命令道。 他连病重之中,都不肯放弃驱策她!衣丝碧不知从哪儿激起了一股倔气。 “不要!” “为什么?”余克俭的眼腈眨了一下,这绝对不是他预料中的答案。 她想也不想,直接回答:“任何事,都比不上你重要!” 话声一出,两个人都愣住。 哦!老天爷,太丢脸了!衣丝碧羞赧地掩住整张脸。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居然把它宣之于口…… 虽然他们两人之间,一直存在着一种温暖却嗳昧的氛围,已非一天两天的事了,可是……直接表白还是很羞人啊,他还躺在病床上呢! 难得余克俭也有尴尬的时候。 “你自己想清楚,我不希望你日后回想起来,觉得错过施展抱负的机会。”他清了清喉咙。 “我不会的。” 后续的事已经有其他人接手,她可以放心了,至于那虚名,她并不是那么在意。 “那就好。”他不再强迫她。 “我去组自力会的事,对你这么重要吗?” “不。”他摇摇头。“工会的事只对你重要,我并不在乎 “那你为何不断帮助我,还不准我中途而废?” 他偏首望着她,眼底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湖泊。 “我只是在想,或许我可以留一些什么给你。” 留一些什么给你……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这句话。 第一次,她不懂个中含意,现在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命不久长。 送给她满船的鱼,总有吃完的一天,不如教会她钓——这是他唯一能留给她的, 不必担心她花用殆尽,无以为继。 灼烫的泪流了下来。 她趴在他的腿上,无声而激烈地啜泣。 余克俭抚着她耸颤的背心,轻声叹息。 “你明白吗?” 衣丝碧吸了吸鼻子,重新坐直身。 “如果你真的想留些什么给我,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她直接望进他服底。他的眼中有一池秋水,她的眼底也有。他眸中的秋水深不可测,她眸中的秋波却浅荡温柔,深映在其中的,只有他的形象。 只有他而已。坚定不移。 “请你,把自己留给我吧。” 第六章 “我和小强的战争正式开打。”进入病房的那一刻,她宣布。 “我以为你们已经达成和平协议。”病人盯住膝上一份文件,头也不抬。 “和平协议在他昨天半夜偷溜进我的房间宣告结束。” “他得到应有的制裁了吧?” “当然!我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她得意极了。 “坏蛋已经得到惩罚,那也就够了。”文件翻往下一页。 “你居然为那种坏东西说话?”她瞠圆了水眸。 “毕竟俭园也是他的家。” “谁说的!”抗议。 “我说的。小强比你更早来到俭园。”他漫不经心的说。 “唔……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我的房间总是我自己的吧?你希望他将来也半夜摸上你的床吗?” 房里的第三者终于决定他受够了。 “慢慢慢!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伍太少当机立断,介入战局。 “小强。”衣丝碧回答得理所当然。 “谁是小强?”伍大少转头问她的主子。 “蟑螂。”他在文件底端签上自己的大名,解决掉一份,再拿起下一份。 “蟑螂?”伍大少一脸茫然。 “对。” “那种有两根长长的触须,巧克力色,会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昆虫?” “对。”他仍然头也不抬。 “你是说,你们两个人说了半天,只是在讲蟑螂?伍大少重复确认。 “对。”他终于抬起头,怪异地瞄好友一眼。“我的句型有如此复杂,需要你一再确认吗?” “废话!这种奇怪的话题,衣丝碧开始得没头没脑也就算了,你还能接得如此之顺?” “我习惯了。” “习惯?”伍大少再度变鹦鹉。 “我已经训练有素。”他丝毫不以为意。 伍大少拍了下额头。 “完了完了,你真的越变越诡异了。”一定是被这个俏菲佣影响的,听说菲律宾人懂得放降头……不对,降头应该是泰国人的绝活,那菲律宾人会放什么? 余克俭低头埋入另一份合约,嘴角藏着隐约的笑。 长期接受她突如其来的“考验”,他早就能对答如流,现在的程度已经进步到她起一个头,他就能毫无困难地接下去。 伍大少的眼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看着,最后定在衣丝碧身上。 他们两人看似各做各自的事,一个专心阅读文件,一个帮忙整理病房里的水果和花卉,然而,隐隐间似有条无形的丝,串连着彼此…… 老余的性子宁定深沉,小菲佣是年轻气盛;老余的外形阴柔,骨子里却刚硬强势,俏菲佣是表面上强硬不屈,骨于里却柔顺依赖。 老余柔的地方,她硬;老余硬的地方,她柔。这两个人搭配在一起,竟有一种刚柔并济的调和感。 “变漂亮了。” 余克俭朝他没头没脑的评论,丢出一记问号的眼神。 伍大少微微一笑,朝她的方向点了点头。 她正专心地剪掉花卉的雌雄蕊,避免花粉让他过敏,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变成两个男人的谈话焦点。 变漂亮吗?余克俭放低了文件,正眼打量她。 一年前初见时,她只有那张腔长得清丽端秀,身子骨却瘦巴巴的,不时带着谨慎退缩的表情,仿佛永远在提防每个人;而现在,她的双颊丰腴了,嫣红的唇畔总是含着一抹淡雅的笑意,眼瞳里透出安详的光彩。 是变漂亮了! 他笑而不语,把签好的文件交还给老友。 两个男人互望一眼,交流着唯有哥儿们才懂的心思。 “那就多保重了。”伍大少耸耸肩,提起公事包,离开病房。 衣丝碧正好从浴室里装满水枪,走了出来。 “伍先生走了吗?”听说他最近很忙,好一阵子没到大宅子去了,恕仪的小朋友挺想念他的。 “他还得回他自己的公司呢!我有一些私人的股份想处理掉,才特地托他帮忙跑一趟。” 她轻哦一声,继续专心地替花束与盆景喷水。 变漂亮了?他坐在床上,细细看着她。 清晨十点,太阳尚未发挥到咬人的温度,凭窗而立的她浸淫在淡金色光圈里,仿如一个端洁俊秀的仙子…… “你……你干嘛这样瞧着我?”衣丝碧的脸颊飘上一朵玫瑰。 他向她勾勾手指。 她愣愣地走近。 他再勾勾手。 她更靠近一点,站在他床沿。 一只大手突然按住她的后脑,将她勾下来。 吻来得如此突然。衣丝碧仍张着眼睛,眨了两眨。 他的眼睛也是张开的。 她愣了一下,脑中只浮起一个念头:闭上眼睛是不是比较好? 那就闭上好了。 闭了两秒钟,她偷偷张开来。呃?他的眼睛还是张着的。 那,她应该闭起来,或是张开? 渐次的,他的眸底沁出浅浅凉凉的笑意。 她的俏颜涨得通红。正打算挣开他,抗议一番。他又有了动作。 他环抱住她的腰,按在她后脑的手施加更大的力道,于是,跌扑在他身上的娇躯,也贴得更紧实了。 他的舌探入她的唇内,这回,他闭上了眼。 而她,随即。 他的吻,他的身上,都带着淡淡的药味,和一种说不出的、很男人的感觉。 手底下的胸膛虽然如她记忆中的瘦,却摸到了令人意外的肌肉线条,衣丝碧不禁感到得意。当他精神健旺的时候,她每天早上会约他一起去爬山,下午一起出门散散步,还鼓励他订购几样简单的运动器材,两人一起谈谈笑笑地做运动,久而久之竟然也培养出一些“实力”了。 呵,她在吻的空档微笑。 他仍然极容易生病,气色和抵抗力却都比以前好很多。这次的住院只能说是她太松懈,而他一没人盯着就乱来的结果。以后,绝对不能再这样“一时不察”了。 他的吻加深,胸膛里狂怦的力道是如此惊人,她的心跳频率也不输他,最后,她的耳朵几乎能听见血流在脉络里来回冲刷的激声了。 他终于松开她。 她慢慢坐直,眼中仍然如梦似幻,醒觉不过来。 他呵的轻笑一声,她才神魂归位。 啊!啊啊啊——她又被他吻了!上次他吻她,还可以推说是在“安慰”她,那现在呢?这个吻代表什么? 她满脸通红,羞臊得找不到地方躲藏。 “我我我——热水瓶空了,我我我……我去茶水间加水。”她一把跳起来,抢起床旁的茶壶溜之大吉。 水遁! 天哪,好羞人!他为什么要吻她啦?讨厌讨厌! 唔,倒不是讨厌他的吻,其实……感觉还满不错的,只是……这样她以后要如何面对他?当成没发生过也很奇怪啊! 几位护理人员经过她身畔,都差点把她拦下来,叫她去量血压。正常人的脸孔可不会红成这副德行,八成是中风前兆。 “真是,可恶,随便扰乱一池清水是不道德的行为,跟杀柠檬一样罪恶。”她边走边嘀咕,吐出来的是抱怨,嘴角那抹甜俏的笑意却诉说着完全不同的心情。 “小姐,你要加热水啊?”在茶水间门口,-位清洁欧巴桑把她唤住。 “是的。” “这一层楼的热水器坏了,你要到楼下去倒。” “好,谢谢。” 很不巧,楼下的热水器也故障了。衣丝碧皱着眉,这间医院的设备故障率与他们的收费标准未免成正比。 算了,只好再往下一层找去,总算下来这层的热水器可以正常使用。 她先洗好几只茶杯与茶盘,再把冷热水调成他喜欢的温度.才托着茶盘回到楼上去。 来到头等病房这一层,远远的,长廊尾端有人走出来。距离太远,她看不真切那人是从底侧的另一条走廊转上来,或是从底端的病房走出来。 若是后者,那间病房是余克俭的房间!她加快速度,那个人也迎面走来,两个人交错而过时,他把脸别向另一侧,她只能匆匆看他一眼。 对方穿着干净却陈旧的衣饰,五官非常平凡,是那种你看过两、三次可能都还记不住的长相,年纪已经五十来岁,不算年轻了。 她迅速回到病房里。 他正端坐在床上,眼神穿越窗户,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刚才有客人吗?”她放下茶壶,好奇地问。 “没事,只是一位长辈来拜访。”他慢慢回答。 那个人怎么看都不像余家会往来的对象!然而,他不想说,她也就不敢再追问。 没法子,在她心中,他除了是独-无二的白马王子,更是一名严厉的老师。只要他板起脸,她向来只有乖乖听话的份,连质疑的念头都不敢有。 方才那一吻所引发的幽淡、微妙、暖昧,已经散去。 应该感到如释重负,或者……惋惜呢?连她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了。 *** 他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夫人调来的厨娘又遣了回去。 这件事引起老夫人的严重关切,然而,一如以往,只要他拿出冰冷而坚持的意志力,很少有人拗得过他。 少了大宅于派来的“纠察队”,衣丝碧着实如释重负。 厨娘那种刺探的眼神让她联想到以前德国的“盖世太保”,随时等着搜集她不利的情报,让老夫人可以名正言顺撵她走。 时序仍然是夏日午后,他刚结束一场视讯会议,偷个小闲到院子来吹午风,翻几页闲书。 每天下午三点到院子里赏景喝茶,已经成为两人的固定习惯。她哼着小曲,替他盛一碗微温的枸杞茶,替自己倒一杯冰甜的菊花茶,再将搭配的茶点准备好。 “你今天心情不错,在高兴什么?”他从书里抬起头,眼睛跟着她绕。 “噢。”她害羞地吐吐舌尖。“没什么,就是心情很好而已。” 不敢向他承认,自己是因为厨娘的家当今天全搬出俭园而高兴,这样好像显得自己很小家子气似的。 余克俭静静望着她半晌。 厨娘虽然被他遣回去,却故意留些私人物品在俭园,平时有事没事就会托词要过来拿东西,然后赖上大半天才肯走;用椅脚想也知道,此举是出自谁的授意。 他对厨娘的行为虽然不耐,心里也明白,下人们只是听主子的命令办事,为难他们没有意思。 “你不喜欢她,为什么不说呢?” “我……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她从来没有想过运用自己对他的“影响力”来达成心愿——可能在本质上,她并不认为自己对他有影响力吧! “下次,你可以说。” “然后呢?” “然后。”他轻松自在地继续翻开下一页。“我会为你这么做。” 突然间,她好想好想直接问他——我可以把它解读成,这是你对我喜爱吗? 你对我,是否与我对你的心情一样? 不过,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无论他的答案肯定与否,他喜爱她的程度都绝对无法与自己对他的感情相比。 她的心里,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只装着他一个人了。 伴他走来的这一路,他的丰采,他的睿智,他的人生观,他的手腕,在在使她心折。 起初她或许只是小女生崇拜偶像的心思,现在却非常清楚,一切不只是如此。 所以她不敢问。 对自己身为“人”的部分,她充满信心与尊严,从来不觉得自己因为贫穷,就低劣于任何人。 然而,对自己身为“女人”的部分,她却是如此惶惑彷徨不安。感情从来不是她熟悉的领域,处身其中,她就像个摇摇学步的小孩,每一步都要确定旁边有人扶持,才敢跨出去。 他教会了她如何看待人世间的冷暖,让她变成一个有自信的女人,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将她领人另一个更缤纷迷乱的世界里。 她患得患失,辗转难眠;她是那么、那么、那么的希望知道,他对她的心事…… “你在看什么?” 余克俭扬了扬封面。“诗词曲探胜。” “中文诗吗?我只会说中文,却看不懂方块字……你教我好吗?”她的心半悬着。教我好吗?教我!教我许许多多,我应该学的,关于感情的那些事…… 他的嘴角扬起清洌的微笑。“不用了,你以后又用不上。” 砰!芳心颓然坠地! 说得也是,她以后反正是要回菲律宾的,学读中文字做什么?终究是要离开的…… “烤箱里还有苹果派,我去拿。”衣丝碧苍白而狼狈地逃进屋子里。 他的眼光尾随着她的背影,笑容淡淡逝失。他知道,她问题背后的真意,可是……她又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吗? 风拨弄着树叶,在缝隙间穿溜着,发出琐碎的声音。那一声声的嘶响,既像夏虫滴溜的鸣唱,又仿如有情人间,宛转低回的叹息。 *** 十月下旬,余老夫人贺八十五岁大寿。 依据惯例,事前一周余家大宅子会先举办一场家宴。由于余家血脉本就单薄,亲朋好友加一加,约莫一个大长桌便坐满了,算是一场小巧而温馨的庆生会。 长桌首位自然由余老夫人盘踞,另一端则由嫡系长孙余克俭稳坐。 成排仆佣围在桌子四周服侍,衣丝碧温顺地立在他斜后方,适时帮忙上菜或倒茶水。 从头到尾,她都可以感受到长桌那端投来的目光,那样严苛,那样深思,来回流动于她和身前的男人之间,仿佛在侦测着什么。 对于老夫人,她有一种天生的敬畏,像老鼠见到猫,猫咪避开狗,狗儿会躲棍子,毫无来由地感到惊错。 “奶奶,祝你生日快乐。”余克俭含着笑,带头举杯祝贺。 “对对对,祝余老夫人老当益壮。”众家宾客纷纷跟着举杯。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龙马精神,永保安康。” “越老越开花!”不知道哪个不识相的乱讲话,脑袋立刻挨了身旁的人一巴。 老夫人笑开怀,举杯回敬了诸位亲友。 “今年的生日又让各位亲朋好友破费了。”老人家放下杯子,叹了口长气。“偏偏我最想要的东西,是金钱换不到的。” 余克俭的眼芒闪了一闪,通常这种剧码的下一幕就是—— “老夫人想要什么,您只管交代下来,再不济,也有我们这些小辈去跑腿。”旁边果然就有人忍不住了。 这时候,寿星大人都要很合作地叹一口气—— “克俭也三十多岁了,婚事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你们这些做长辈、朋友的,也不帮他留意一下。”余老夫人叹息。 余克俭举杯啜了一口,以免自己笑出声来。 衣丝碧捧着酒瓶,恭恭敬敬地上前替他斟满。 刚才在来的路上,她已经先“善良”地警告过他,今天晚上可能会发生什么状况,果然剧码原封不动上演。 余克俭斜睨她一眼,她假装没看见。 “我和孙子说话,你一个下人,在旁边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锐箭突然射向她的面门。 衣丝碧愣了一下,满桌人马齐齐转向她。她被斥责得满脸通红,咬着唇退下去。 “我才念你一句,你装什么委屈?下去!”老夫人辞严色厉。 她无措地偷瞄余克俭一眼,殊不知,这个举动看在老人家眼里反而刺目。 倒像是在告状似的! “奶奶,装委屈的人是我。现场叔叔伯伯这么多,你一开口就让他们知道我连女朋友都交不到,我有多尴尬?”他扮出一张苦脸。 席间扬起此起彼落的笑声,焦点立刻从她身上转移。 老夫人笑着,深知自己对她的试探有了结论。 余克俭也笑着,俊颜一贯的不疾不徐。 衣丝碧一样陪笑,却排不去心头的刺痛。 他虽然替她解围,仍然无法抹去她被视为风向球,辱骂着好玩的事实。 如果我现在要求你挺身替我捍卫,你会这么做吗? 想归想,她仍然知道分寸。恃宠而骄除了让自己显得更不识抬举之外,不会有任何好处。 “我去帮忙上菜。”她小声说,默默退守到厨房去。 “我帮你。”端着大盘水果正要上场时,一双柔腻的手从后面接过来。 好友眨了眨眼睛,轻捏她的手,表达无声的安慰。 唉,恕仪,总是这样温存贴心……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她自嘲地说。“这种事本来就是‘下人’该做的。” “我们只是在这里谋一份职,没有人是‘下人’。”恕仪认真地望着她。“老夫人也不是真的在气你。” “我知道。”她叹了口气。“她只是想要逼余先生表态而已。” 原来她也知道……恕仪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你家小朋友呢?”衣丝碧问。 “长……伍先生吃到一半,就拉着他溜到后院里,两个男生玩疯了。” “伍大少那么喜欢小鬼头,或许心里真的有意思的人是你呢!”她随口玩笑道,并未注意到恕仪端丽的脸庞出现了一抹腼腆。“我端水果出去了。” “等一下。” “怎么?” 恕仪迟疑片刻。“大厅里正在聊余先生相亲的事……你要不要等一下再出去?” “相亲?”她愣住。 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去相亲,俭园会出现一位女主人的情况。 相亲啊…… 她强笑了一下。“没关系,反正跟我不相干,我只是去上个水果。”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捱完那一场寿宴的。接下来的时间,她只是浑浑噩噩地站在后方,看众人亏余克俭几句,或热心积极的推荐。最后,他们现场就帮定了一桩约会,与某某财阀的千金小姐。 他从头到尾都只是笑,没有拒绝。 *** “你真的要去相亲吗?” 深夜里,明月照窗,流光正徘徊。主卧室门口,扬起清灵的探询。 床上的人坐起,光点只洒落在他的手臂上,大半张脸都闭锁于黑朦中。 他的沉默无声,让门口的人儿尴尬无地。 衣丝碧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的立场介入此事。她只是……他的女佣而已,他从来未给过她任何承诺,甚至,她都无法确定他对自己,是不是“那样”的心思。 可是,身体仿佛有着自主意识,不受大脑支配。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良久,待她醒悟过来时,她已经站在他的门口,提出自己根本没有权利碰触的问题…… 床上的人向她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缓缓走过去。 他将她拉到自己身畔。 “我真的要去相亲。”低沉的回答,在暗夜中,刺进她心坎里。 “为什么?” “因为,这会让奶奶很快乐。” “我明白了……”她垂首而立,小脸在黑暗里苍白得惊人。 余克俭抚着她的手臂,不再多说。 对他来讲,“相亲”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饭局,跟吃应酬饭差不了多少。任何会让奶奶快乐、于他又不是太麻烦的事,他都愿意去做。至于吃完饭后要不要接受对方,那就看他自己的意思,连奶奶都掌控不了。 这女孩!她以为他下一步就要去结婚生子了吗?他藏住嘴角的淡笑。 温存的唇贴上她的。 今天晚宴上,他确实是放任她受委屈了。 他在她唇上,尝到微涩的滋味。这是初识得情怀的女人,心底囤积的酸甜苦辣,全透过唇传达爱恋。 安抚的吻,很快变了质。 身上的人,渐渐移转到身下。 衣丝碧神色迷蒙,胸口的震动几乎隔着薄衣看出。 他味道爽洌好闻,带着淡淡的药气,和一种压抑的野性;仿佛那个衣着笔挺、谈吐优雅的男人只是表相,体肤之下有一头隐匿已久的巨兽,正蠢蠢欲动,破肤而出。 抚触她的力道越来越强,终于,换来她低低的一声轻咛。他陡然缓下来,歉然地轻啄她的唇。然后,继续。 她的心与身都在颤抖,因不可思议的甜蜜。 于是,在他答应与别人相亲的那一夜,衣丝碧将自己献给了他。 第七章 “小女远游回来,还要劳动余总裁亲自洗尘,老夫人真是太客气了。”单氏企业的总裁先说几句场面话。 “伯父,您别客气,叫我克俭就好。”他坐在下首,微微一笑。 “这位是……”单父看向他身旁的清秀佳人。 衣丝碧迟疑,不知该如何自我介绍。 “她是服侍克俭的。”二叔抢着介绍。 服侍?这词儿……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余克俭微微一笑,不做任何注脚。 气氛登时尴尬起来。 这场相亲宴在一个月后,终于正式上场。 单氏企业的千金年方二十二,去年甫自瑞土的大学毕业,在欧陆暇游了半年之后终于回国了。于是居中牵线的人以替单千金洗尘为由,凑和了余单两家。 年轻一辈的餐会,如果由老夫人亲自主持会显得太隆重,她特地指派他二叔做为东道主。 “克俭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衣丝碧最清楚,饭局当天让她跟上去伺候着。”皇太后下旨。用意再明显不过,要她认清事实,知难而退。 衣丝碧毫无异议地接旨。她不会做出有失大体的举动,让他为难或蒙羞——毕竟她可是经过高人调教,师出名门呢! 相亲宴上,对方来了单氏夫妇与女主角,己方有二叔与男主角出席,而她,穿上余克俭送的一袭香槟金小礼服,也成为座上宾客之一。 “奶奶要衣丝碧跟上来的,不是吗?”事前,他一句话就挡掉二叔的反对。 憨直老实的二叔想不出该如何反对。 “克俭今年三十二了吧?”单夫人二度尝试。 “再过半年就三十三了。”席间首度响起他低沉好听的声音,带着友善的笑意。 “三十三岁也到了成家的年纪,难怪老夫人急着抱孙。”单父接唱双簧。 第三棒没人接。冷场。 “叶兄,嫂于今天怎么没来?” “她女人家的毛病犯了,临时没办法来。”二叔腼腆地笑,汗水从光亮的额角一直沁出来。 这个话题宣告阵亡。冷场。 “那个……单小姐出国念书,主修什么呢?”二叔又起了个头。 “她只是出去学点法语而已,登不上台面。”单父客气地回答。 话题结束。冷插。 冷场。冷场。冷场。 “你们不要一直戳我嘛!”单千金突然向两边的父母嘀咕。 单父连忙偷踩女儿一脚。叫你讲话你就讲! 单千金抵不过父母压力,直爽地转向余克俭。“余先生,听说你的身体不太好,我看你健康得很呀!” 这次轮到单母一脚杀过来。你什么话不好提,一开口就是这种令人尴尬的问题? 奇怪,要我说话的人是你们,要我闭口的也是你们。单千金莫名其妙吃了父母各一腿,顿时沉下俏脸。 单家三口人当场互相较劲起来。 累积在衣丝碧胸口的笑意越来越难忍,他还是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可是她太了解他的肢体语言了,他分明跟自己一样,忍得很辛苦。 “女儿,你平常是老半天静不下来,今天怎么不多陪陪克俭聊聊?”单母只好再做努力。 又要我讲?单千金忍着一声大大的叹息,不情不愿地开口,“余先生……” “叫‘大哥’成了。”单母精乖,先把关系拉近一城。 “余‘大哥’。”她故意强调后两个字,给父母亲一个假兮兮的笑,这样可以了吧?“我刚才是问真的。我这个人最喜欢上山下海四处跑,如果你不适合激烈运动要早点跟我说,以后我找你出来玩才好做安排。不然我一个人玩得兴高采烈,放你一个人守在车子上也不好意思嘛!你说是不是?” 心直口快地说完,单氏夫妇差点昏倒。 “哈哈哈,单小姐的性子非常直爽可爱。”余克俭朗声大笑。 “是,是。”那是你不嫌弃! “单小姐,我的身体确实不太好,也不适合做激烈运动,不过平时欢迎你来我家玩,俭园的景致明媚,有一个很大的院子,要烤肉打球都很适合,你一定会喜欢的,”他含笑看向衣丝碧。“对吧?” 衣丝碧一愣。“啊,是。” 单氏夫妇顺着他的视线焦点对过去,二叔又开始擦汗了。 话题中止。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看她。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越坐越不自在。 “我去一下化妆室,失陪。”先溜吧! 衣丝碧,你这个见不得大场面的胆小鬼。她匆匆钻进化妆室里,对着镜中的自己扮鬼脸。 门几乎是立刻又被推开,第二个人钻进来。 “哈。” “单小姐!” “别紧张,我特地溜进来会一会你的!”单小姐劈头来个开宗明义篇。 “我?”她想做什么?衣丝碧不禁心头惴惴。 “对,就是你!这件事我只能找你谈了!”单千金强烈要求。 “您误会了,其实我……”她心里一慌就想先推拒。 “我先跟你说,你帮我去转告那位余‘大哥’啦!”神气十足的单千金突然垮下脸。“我这个人又爱玩、又爱吵、又爱闹,像他那么保守内向的个性,跟我是一定合不来的。拜托你去跟他说,叫他一定不能喜欢我,不然我老妈非烦死我不可。” “呃?”情势大逆转,上门声讨的情敌变成登门请求的小可怜!她的脑门挂了一堆黑线。 “别误会,我的拒绝无关乎个人喜好,纯粹是就事论事。我相信像余大哥这样事业有成、仪表堂堂的男人,一定会有很多‘年纪相当’的女人喜欢他。我呀!我配他实在太年轻了,体会不出他的好啦!”单千金热情地握住她的手,用力摇摇摇。“好了,就这样了,我已经先跟你沟通好,一切就拜托你-!我先出去了,回头见。” 也不等人家有反应,女孩仿如抛出心头的重石一般,轻快雀跃地跑走。 呃……现在是怎么回事?衣丝碧愣在原地。 余克俭,被拒绝了? 余克俭被拒绝了……她慢慢咀嚼这项讯息。 “呵,呵呵……” 天哪!这实在太妙了!余老夫人,余“大哥”,这下子可不是你们挑人家,而是人家女孩儿看不上眼了。 她越笑越大声,笑到最后几乎喘不过气来。 太棒了,她欣赏这位单小姐。虽然自我中心了一点,起码很忠于自己,坦诚得非常可爱。 不过,真的挺难相信有人会不喜欢他呢!并非她情人眼里出西施——好吧,或许这种因素也有一点。可是余克俭今天很帅呢! 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西装外套,里面的衬衫打开一颗扣子,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额前垂着两绺刘海,正式中带着休闲;气色虽然没有久经日晒的男人那样红润黝黑,却比一年多以前焕发多了,看在她眼里,风度翩翻,挺拔出众,简直可以迷死人,单家小妞真不识货。 她深呼吸了好几下,确定面部表情已经恢复正常才敢走出去。 饭局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结束,其间若有任何爆笑的场景,绝对与单千金有直接关系。 “单小姐在化妆室里跟你说了什么?”车刚上路不久,余克俭便发问了。 她从后照镜中瞄探他,他一如以往,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二叔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 “嗯……”她视线移向坐在他身旁的二叔,不晓得该不该直接说。 “你就说吧!”他语气平稳,似笑非笑的。 “单小姐要我转告,嗯……她喜欢年龄与她相当的人,所以……”她坦诚以对。 “什么?”二叔眼珠子几乎掉出来。“那丫头片子太不给面子了吧?我们家克俭是成熟稳重!” “哈哈哈哈!这位小姐很有些意思。”他打断二叔的埋怨,再度爆出大笑。 “克俭,你……你喜欢她吗?”二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迎上后照镜里那双明媚的眸波,笑得很开怀。 “喜欢,我喜欢得紧。” *** 余氏总裁和单家千金小姐开始交往的消息,如火一般在社交圈传播开来。 听说单小姐收到余先生送的明贵纪念表。 听说单小姐受到邀请,可以到俭园拜访。 听说单小姐约了一堆朋友,到俭园庆祝两人认识三十月。 听说余单两家的婚事半年之后就会有结果。 最乐不可支的人当然是余老夫人了,确认了单千金的行踪确实经常出没在俭园之后,她立刻送了一个超大红包给介绍人。 大家都在等着,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余总裁,何时会挽着单千金的玉手,一起向社会大众公布联姻的消息。 *** “好热好热。”单芊晶从前门冲进来,抢起茶几上的冷饮,咕嘟咕嘟灌下去。 单千金的芳名,真的就叫单芊晶。 现在才二月末,冬色未残的时节,单大小姐在这种天气也能把自己玩出满身大汗,着实不容易。 “你喝慢一点,小心呛到。”衣丝碧端着托盘,从厨房里走出来。 “哇!有好料?”单芊晶望见盘中的桂花凉糕,揉身扑上去。 “你们的份在厨房里,这一盘是要送上楼去的。”她闪开来人的攻势,连忙往楼梯上跳。 “耶!衣丝碧最棒了,果然不会重色轻友。”单芊晶兴奋地推开窗户,对着七、八个手帕交大喊。“你们统统进来吧!喝下午茶的时间到了。” 几个年轻人欢呼一声,把排球顺手往草坪上一扔,声势惊人地冲进来,生怕比同伴晚了一步,好料都给夹光了。 她笑着摇摇头,继续往二楼前进。 主子已坐在露台上批阅文件。 “这是今天的挂号和信件。”她先把一袋邮件推到他桌前。 “嗯。”他心不在焉,挥笔修改了几则草约。 看他神色专注,她也不吵他,迳自哼着小曲儿,把几色中式小点,一壶参茶放在茶几上,替自己也替他倒了一杯。 余克俭本来还在处理方才紧急传真来的一份合约书,可是她的小曲儿让他越听越不对劲,隐约有什么露珠、花苞、红蕊的…… “你在唱什么歌?”他愕然抬起头。 “喔!这是芊芊教我的台湾小曲。” 他怎么不知道台湾有这种小曲? “唱来听听。” “不要啦,我歌声不好。”她别扭地放下茶壶。 “听听而已!”他催促。 她摸摸头发,只好腼腆地哼唱起来。 “青青树上长了瓜,一只葫芦三朵花。两朵小花中间站,哥哥伸手轻轻探,红蕊儿娇,红蕊儿颤,红蕊儿娇盈盈,声声慢。下方的小花儿晨露沾,粉瓣儿赤红又饱满,一挺硬枝凑上来,抵着鲜嫩的小花瓣……” 他突然低下头,拼命揉着后颈。 她的歌声戛然而止。 “我……我知道我的歌唱得不好……”有这么难听吗?真伤人! 他仍然不肯抬起头来,活似后颈上长了癣,非得一次抓个痛快不可。 良久,终于深呼吸一下,仰起头时,表情已经恢复平静。 “芊芊有没有向你解释这首歌的含意?” “有啊!她说这是乡村民谣,瓜农下田时唱的歌。” 他又开始揉后颈了,眸中闪亮的笑意几乎出卖他。 “这不是民谣,瓜农不会唱这种歌——起码不是在下田的时候唱。” “不是?”她愣了一下。 “不是。” “那,在什么时候唱?”她蹙起秀致的眉心。 “重点也不在什么时候唱的,而是歌的内容。” “内容?”她开始变得非常谨慎。 “这首歌不是在说小花与葫芦瓜。”他含蓄地点明。 跟花、瓜无关?那跟什么有关? 慢着,他为何要用如此奇异的眼神瞠着她看,嘴角还在抽动…… 不、会、吧? “葫芦?”她小心翼翼地求证。 他的眼睛在她娇躯上下滑了一圈。 “小花和红蕊?” 视线保守的停留在她胸口。 “花瓣和露水?” 视线继续往腰腹向下移。 懂了! “啊——”她猛然抱着空托盘挡在小腹前,面红耳赤。 “哈哈哈哈——”忍不住了!他放声长笑。 “可恶!臭芊芊!还骗我……什么瓜农……可恶可恶!”她气煞红颜,羞愤交加。“欺负我中文不够好,我去找她算帐!” 从他身畔经过时,被他铁臂一勾,香躯立刻入怀。 笑声和嗔恼同时终结,静默陡然降临了露台。 当然,是很“暖昧”的那种安静。 “这个……”露台门口,一声试探性的低唤打断了两人的热吻。“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请慢用。” 衣丝碧猛然弹跳起来。 “芊芊,你别跑!” “哇!刀下留人!”单芊晶抱头鼠窜,两个女生一前一后,跑往楼下去。 露台上的男人摇头轻笑,迳自翻看起邮件。 女人的战争,男性止步! “你好可恶,教我唱那种奇奇怪怪的歌,还不事先警告我,幸好我没有出去唱给外人听。”她堪堪在客厅沙发前揪住芊芊的衣袖。 “我就是笃定你没机会唱给外人听才教你的嘛!”芊芊眼看逃不掉了,立刻回头求饶。“不过你也真是的,要唱也不先敲一下时间,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家里又有客人,你唱给他听,有什么搞头?” “你……你……”她的脸庞已经紫涨成两倍大了。 “干嘛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别告诉我,你们两个人还是纯纯爱恋。”芊芊瞪大水眸。 “你……你……”实在是技不如人,翻来复去还是一个“你”字。 “哈!看你耳朵比嘴唇红,我就知道,那是一定有的嘛!” “芊芊!”终于进步了,换了一个词儿。 “怎样?你们俩现在应该都睡同一间房了吧?那你的房间以后借我,我才不会一到晚上就被那个冷血病美男赶回家。”她挨近来,顶顶衣丝碧的肩膀。 “没有啦。”她困窘地低叫。“我们……我还是睡我自己房里。” “什么?”芊芊错愕。“他不会……呃,有问题吗?” 她拾起一只抱枕往芊芊胸口拍下去。 “才不是呢!他正常得很。” 想起那些同床共枕、鱼水合欢的夜晚,她的芳颊更绯。 或许余克俭体质不甚健壮,但是……唔,他的问题铁定不在“那个方面”! 只不过,他们两个都不是重欲的人。当兴致来时,无论她正在忙什么,他都会走到她身后,拨开发亲吻她的后项,她便明了了他的暗示。当然她也可以采取主动啦!只是……这多羞人!在男欢女爱这面,她仍然习惯保守、被动的态势。 欢好的夜里,她会留宿在他房里,或者,偶尔他会半夜摸进她的房间,然后两人共枕到天明。 其他时候,他们依旧拥有各自的寝房,这样相依又独立的生活方式,没有人想要去改变。 “那就好。”芊芊松了口气,“照顾病人已经很辛苦了,如果他不能给你‘应有的幸福’,那不是太可怜了吗?对了,他到底打不打算娶你?总不能一直拖着我当挡箭牌吧?” 衣丝碧把抱枕放回沙发上,努力摆脱腼腆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没问。结婚对我来说,不是很重要的事。” “怎么会不重要?”芊芊急急跑到她跟前蹲下。“小姐,你要搞清楚!你现在是没名没分跟着他,又没有居留权,哪天他如果另结新欢,你不但被一脚踢开,还得回到菲律宾去,情况对你大大不利,你怎么不放聪明一点?” “芊芊,如果他的心不在我身上,我强求一桩婚姻或金钱的补偿,就会比较幸福吗?”羞恼的神色尽去,她叹了口气。 “昏倒!”芊芊拍了下脑袋。“好吧好吧!你去当圣人吧!我不留下来惹人厌了,刚才上去就是要告诉你一声,我们该走了,晚上还要赶两场电影,大家都在车上等我了。” 衣丝碧微微一笑。 “好,以后有空要常来喔!每次你和朋友一上门,屋子里就热闹许多……” 一回过身,两个女生同时顿住。 大宅子的厨娘站在大门口,静静看着她们,不知道已经出现多久了。 她们方才的对话,她听见了多少? “大宅子熬了一锅人参红枣鸡,老夫人要我端一份过来给孙少爷。”厨娘举了举手上的保温壶,看起来神色如常。 应该没事吧?她撩下心头的惴惴。 “谢谢你,交给我就行了。” 听壁脚的蛇!芊芊经过厨娘身边时,不屑地勾起嘴角,扬长而去。 “大宅子今天晚上请客,我得赶回去帮忙了。”厨娘这回倒没有再找借口,拖延不走。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衣丝碧心头一阵翻搅。 算了,发生的事就发生了,且走且战吧! 鸡汤还热着。她把汤品倒出来,盛了一小碗,端上二楼去。 “嗨。” 进到露台,他拿着一只黄薄的牛皮信封,正自出神。 “芊芊走了?”听见她的轻唤,他才恍然。 “对,他们还要看电影。老夫人请人送来鸡汤,喝一点吧!” 余克俭由着她去张罗,仍陷入半沉思的状态。 “衣丝碧,你明天帮我跑一趟银行好吗?” “好啊,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把信封放回桌上去,接过汤碗。 “明天你的户头会多出一千五百万。待会儿我抄一个帐号给你,你帮我把一千万转进这个帐号里。” 她的明眸眨了两眨。 “那剩下来的五百万呢?” “先搁着。”他低下头慢慢喝起参汤。 “好。”她全然无异议。 不会去问他想做什么,不会去怀疑他为什么要透过她的户头,不会去担心是否涉及不法情事,不会多虑!她只是颔首承应下来,然后自在地喝起下午茶。 余克俭偏头望着她,神色温柔。 她察觉,偏眸回以一笑。 巴掌大的脸孔细致剔透,几乎像玻璃人儿一般。 忽然间,他体验到幸福的感觉。 不是以为自己练就铁石心肠了吗? “你又在看那本厚厚的书了。”她注意到桌上除了成堆的纸张与邮件外,仍然有那本诗词选。 他的眼光随她游移,微笑。 “只是拿来当纸镇用。”他取过笔,抽出书中的小签卡,在背后空白处写了一小句话,递给她。 “你决定要教我认中文字了?”她开心地问。 他播摇头。“你用不着的。” 轻悦的笑靥消失无踪,俏容登时垮下来。 “相信我,你用不着的。”他仍重复着,无比柔雅。 原本以为这句话是一种排拒的暗示,但是他反复的口语中,仿佛藏着无尽深意,教她的心迷惑了。 纤指抚摩过书卡的背面——“中”、“人”、“也”,她只认得这三个较简单的字。 “起码教我这一句!”她软软央求。 “不行!”他故意别开头,开始收抬桌面上的杂物。 “为什么?”她不服气。 “这是情书,要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多尴尬。”他用书背敲了她的脑袋一记。 情书? 她瞪大圆眸,目送他怡然踅回内室的背影。 这是情书?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他写情书给她? 哇!太希奇了!她乐得晕陶陶的。 不管不管,她非把卡片后面的字句读通不可,大不了拆开来,一天一个字,慢慢问芊晶。 一二三四……后面总共有十五个字,扣除掉几个重复而她又认得的字,还剩下不到十个。不用十天,她就能知道他写什么样的情书给她了。 呵,衣丝碧把书签紧紧按在胸口,深呼吸一下。 啊!二月的冷空气,其实也甜美得紧呢! 第八章 余克俭必须紧急出国一趟。 日本分公司发生了劳资纠纷,这种事原本不需要他御驾亲征。可是这已经是日本大阪分部第三次发生劳资问题了,他最近的健康状况又极良好,余克俭决定亲自走一趟,找出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事情来得突然,几乎是消息传回台湾的第二天,几位高阶主管就立刻动身,与他同行的还有副总裁叶恢宏。 当初他坚持把叶家人带人余氏财团高层,老夫人当然非常有意见;然而,叶恢宏这两、三年的表现有目共睹,老夫人才不得不同意。 “你自己要小心一点,饭店房间的空调记得调弱,不然筋骨又要犯酸了。”她把折好的衣物考进行李箱里,再三的调整摆放角度,直到满意为止。“为了以防万一,我放了三枝参给你带着,你觉得虚寒的时候,就叫饭店熬给你喝,日本也是东方国家,一定知道参汤怎么熬;你不要太仗着自己这几年的健康有起色,就疏忽了保养,到时候又在国外病例,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 叽哩咕噜的叨念戛然而止。 一个吻。 她轻叹一声,倚在他怀里,嗅着他好闻的气味,唇舌相互纠缠着。 半响,他移开唇,双臂搂得更紧密,两人有如即将分别的夫与妻,卿卿相依着。 “我不会去太久,最短十天,最长一个月,视察完几个分公司就回来。” 将近两年以来,他们朝夕相处,从来没有分离过。她黯然叹息。 “凡事多小心。”翻来复去,也只有这一句叮咛了。 “我知道。” 再如何难舍,终究还是要放他出门,她在午后的山风与苍翠中送走了他。 俭园本来就旷荡,现下只剩下她一人,更显得寂寥。 百无聊赖的坐在客厅里发呆,等她回过神来,赫然发现已经傍晚六点半。 “该煮饭了。”她懒散地站起身。“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正好可以煮我喜欢吃的东西。” 平时为了配合他的饮食习惯,连她也吃得很清淡。今天可以痛痛快快地炒一盘麻辣豆丝,炸几块油滋滋的鸡翅,做一个超高热量的鲜奶油蛋糕…… 抬首望着空寂厨房。 唉!颓软下来。算了,随便下一碗面吃吧! 餐简单的打理好,她又闲着没事做了。奇怪,为何会突然空出这么多时间? 打个电话和罗娜聊聊吧!上次的凌虐事件,那位林姓雇主私下表示愿意和解,最后罗娜拿了一笔赔偿金,在另一家仲介公司的安排下继续留在台湾工作。 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如何了?衣丝碧把朋友的电话号码翻找出来。 叮咚!门铃骤然轻响。 奇怪,余克俭已经出远门,谁会选在这种时候来访? 她端着满腹的好奇,前往应门。 “陈总管?”管家神色凛然地站在门外,让她心头生出一股不祥感。“余先生出差去了,您有什么事吗?” “老夫人有事要找你谈谈。”陈总管面无表情。 她立刻有所警觉。“是关于哪方面的事?” “我不清楚,你自己去问老夫人吧!”陈总管让开一步,身后跟着一名司机和长工。 这样的阵仗,是做什么呢?她迟疑着。罢了!她自认为没有做任何亏心事,不怕去见老夫人。 只是……老当家选在余克俭离开的第一天,立刻找上门来,会是巧合吗? 来到大宅子书房里,场景与两年前老夫人派她到俭园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一回缺少了恕仪,却多了两名不相干的男人。 一位是上回曾经出现在俭园的管区警察,另一位——竟然是她仲介公司的负责人。 他们为何出现在此处?衣丝碧心中惊疑不定。 “老夫人,您找我?”她垂首敛眉,恭谨地立在老夫人身前。 “你的工作契约再一个月就到期了。”余老夫人沉坐于大橡木桌后,一脸端凝。 “是。”她都忘了这回事了。 “余家今年起,就不再跟你续约了。”老夫人淡淡指示。“克俭这回到日本去,一个月以后才会回来,既然俭园里没有人可以让你服侍,你就先离开吧!最后这个月的薪水,我会如数付给你。” 衣丝碧脸色一变。“老夫人,不用了,我可以等俭……余先生回来!” “等?有什么好等的?”老夫人冷冷端起瓷杯,啜了一口。“合约既然到期,你合该离开,没什么好拖拖拉拉的。” “余先生知道您想遣走我的事吗?”她情急问。 砰!瓷杯重重放下,在空旷的室内荡起一阵又一阵的回音。 “笑话,我处置一个宅子里的菲佣,难道还需要向孙子请示?”老夫人冷笑。“什么都不必多说了!你今天晚上就跟仲介的方先生离开,你的行李我一早就叫人送过去,明天下午你就可以离开台湾了。” 这么快?虽然早已意想到会无好会,宴无好宴,老夫人会找她铁定没有好事,却没意料到会是这样的驱逐令。 “你不可以这么做,俭打电话回来找不到我,他会担心的。”她急道。 老夫人白眉倒竖。 “‘俭’这个名字是你叫的吗?以前那个惠美已经够不知好歹了,好歹来不及做出什么羞人的事,就被我辞退。而你呢?一个女孩于家不懂得洁身自爱,厚着脸皮和男主人勾三搭四,还有脸去说人家会不会担心?你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吧!” “我的斤两并不比任何人少,包括您。” “你这种低三下四的菲佣,算什幺东西?你敢拿自己跟我比!”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 “菲佣又如何,菲律宾人也是人,女佣也是一份正常职业。至于我和俭的关系,更是正常的男女相悦,没有任何让人瞧不起的地方。我和您最大的不同,只不过是银行存款和年龄而已,其他的没有一样比您低下。”她心一横,全豁出去了。 “你……你……”老夫人怒发如狂地指着她。“你们看看!我说她不知羞耻,冤枉了她没有?她厚着脸皮勾引我孙子,现在还恃宠而骄,想爬到我头上来!这种女人,再留她在余家,将来怎么得了?” 方先生当机立断,插入两个老少女人之间。 “衣丝碧,和你签约的人是余老太太,不是余先生,既然老太太不想续约了,依法于合约期满,你必须回菲律宾去。” “我不走!到期日还有一个月,日子没到之前,我绝对不离开台湾。”她大喊。 陈总管向在插的长工和管区示意,几个人男人突然出其不意地包围上来,一把就将她紧紧扣住。她努力想挣开,可是一介女流哪来的蛮力和人家硬拼! “住手!放开我!你们没有权利这么做!”她激烈挣扎着,两只脚硬抵在地毯上不肯走。 “雇主如果不满意你的表现,有权利提早解约的。”管区冷冷的说。“今天晚上你就回仲介公司的安置所去,明天一早,自然有专人送你上飞机。” “俭爱我,我也爱他,你凭什么分开我们?要叫我走,除非是他亲自开口!”她回头对老夫人大喊。 “我是他的奶奶,知道什么事对他最好。像你这样的女人,离他越远越好。”余老夫人简直无法忍受。这种女人,凭什么口口声声对她喊爱与不爱的? “你哪里是对他好!他的健康如此之差,还要拖着病体替你做牛做马,你根本就不是爱他,只是在利用他!”她激亢的情绪几乎让几个大男人压制不住。 余老夫人气得全身颤抖,用力指着门口大叫:“押她离开!给我立刻离开!余家的土地再不欢迎她的脚踏上来。” 几个男人齐声答应,连拖带扛,硬是把她架向大门口。 衣丝碧头发蓬乱,脸孔涨得通红,呼吸急促得几乎喘不上来。 不行,她一个人根本打不过这许多人,她得另想办法才行! “放开我!我自己走!”来到庭院里,她怨声大喝。 男人们哪里理睬她。 “我自己会走!余家的土地也不见得多希罕,我半分钟都不想站在上面。”她用力挣开抱着她下半身的警员。 管区挡不住她的腿功,只好放她自己站定。反正他们人多,也不怕她跑了! 衣丝碧再挣开擒拿她上半身的男人,自己站好。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把头发拨好,衣服拉整齐。 “我会好好的跟你们走,不必动手动脚。你们或许当惯了打手,我却是个文明人。” 余老夫人站在窗口冰寒地鹰视她。 再耍嘴皮子吧!现在没有人护着你,我倒要瞧瞧是你骨头硬,还是我手段高! *** 呼……呼……呼……呼…… 跑跑跑!躲躲躲!藏藏藏! 衣丝碧努力在树林里东跑西窜,摸索一条安全的林径下山。 脑中已经昏乱,体力几乎告竭,迷乱的她只知道努力的往前钻、奔、闪。 树林里的枝丫四处横翘,刮伤了她细致的肌肤,狼狈而苍白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汗渍或是露水印子。 终于逃出来了!昨夜在管区的押送下,她坐在仲介者的车里,行经山路旁一处流动厕所时,她突然说—— “我觉得有点‘怪怪的’,可能是月事来了,先让我下车打理一下。” 仲介怀疑的审量她。“不能等到回安置所再处理吗?” “随便你,反正这是你的汽车坐垫。”她镇定地说。 仲介想到不干净的经血沽在他的椅垫上,五官登时皱缩起来。 “好吧好吧!要去快去!我先警告你,这里是深山野地,天又黑了,我们有好几双眼睛盯着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我知道。”她冷笑,抽了七、八张面纸在手上。 两辆车靠边停下来,四盏大灯对准了流动厕所的门。 地面若无事地走进去,耗了足足有十分钟,等到外面的人都已经失去耐性时,她缓缓走出来。然后—— 下一秒钟,往后方浓黑的树林里钻进去! 几个男人大惊失色,七嘴八舌地吆喝着,立刻追了上来。 这片山林,她比他们更熟悉千百倍。前一阵子为了挖余克俭起床晨运,她特地向山里的猎户打听了许多清新幽闭的林径,避免走到大路上人车争道,这会儿全派上了用场。 一个多钟头之后,她已经摆脱了身后的呼喊。 整个晚上,她都潜伏在山林中,让露珠浸湿薄薄的外衣,看着天色从黑幕转成明曦。 天大亮之后,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地势低处走去,几个小时之后,人已经踩在平地上。 她茫然地伫立在街头,口袋里只剩下五十多块的零钱,四处人车拥杂,她却连自己应该往哪里去都不知道。 打电话给俭吧!昏茫茫的脑中,只有这个想法——尽快联络上他。 可是,她不记得他的行动电话号码,他们从未分离过,以前也没有那个必要透过大哥大联络他,所以她从来没有把他的号码背下来过。 她欲哭无泪地瘫坐在人行道上。 怎么办?现在该如何是好?她好害怕…… 没有人可以永远当你的英雄,你必须学令,自己帮自己。 余克俭的话有如一道当头淋下的清泉,在横逆中清清楚楚地响起,回荡于她的脑际。 没错!她要振作!衣丝碧精神一振。她若先放弃了,就没有人能帮得了她。 余老夫人一定已经将她的脱逃正式报案了。她必须先联络上可以信任的人,帮助她藏匿起来。 恕仪!这是第一个跃上她脑诲的名字。但是她立刻将之推翻。 她想得到恕仪,相关人士也一定想得到。而且恕仪现下仍住在大宅子里,一举一动极容易受到监控。 还有谁呢?芊晶吗?随即,她欲哭无泪地想起,芊晶平时都是主动打电话过来,她也没有芊晶的电话号码,天哪!她几乎要恨自己平时不烧香了! 手插入口袋里,无意识地捏紧。 这是什么? 抽出来一看,她的呼吸顿时凝住——罗娜的电话号码! *** “谢谢你。本来我不想麻烦你的,你的生活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可是我的身上只带了你的电话……” “衣丝碧,住嘴。乖乖把这碗面吃掉!”罗娜坚定地打断她。 她轻叹一声,扔开擦拭湿发的大毛巾,坐下来开始狼吞虎咽。 接近三餐没有食物入腹,她是真的饿坏了。 罗娜目前在市郊的一间工厂当女工,今天中午时分,接到衣丝碧的求援电话时,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衣丝碧,你……”罗娜犹豫了一下,怕问到朋友的伤心事。“上回看你工作的环境还不错,主人对你也很好,你为什么会逃跑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衣丝碧吞下一口面,立刻明了朋友在担忧什么。 “你放心,他对我很好,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她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倒是我临时跑来投靠,害你请了半天假被扣薪水,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就好。”罗娜宽了心。“你上次那样帮助我,自力会也是因为你的奔走才得已成立,我正愁想不到方法报答你呢!住在这一间寝室的室友都是我们同乡人,你可以放心地待下来。” “我怕那些仲介公司搜索逃佣的探子很快就会找上门来。”管区迟早会联想到罗娜这条线的。 “你别怕,整个台湾北中南的外劳都有联络网,要藏一个人不是那么困难,我倒要看是警方的速度快,还是我们的速度快。”罗娜哼了一声。 “你们不用收容我太久,只要等我主子从日本出差回来就行了。” “有人瞒着他想赶你走?”罗娜立时会意。 她黯然点头。 “太可恶了!这些台湾老板真是不把我们的权益放在眼里。” “这件事和工作权无关。”她不知该从何说起。 罗娜细细审视她眉目间的迟疑,那种欲语还休、有口难言的暖昧……一个念头突然飘进心里。 “衣丝碧,你……你是不是爱上了你老板?”罗娜讷讷地问。 她顿时俏脸飞红。 “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罗娜紧张起来。“是他要把你赶走吗?他想始乱终弃?” “不是的。”她连忙摇头。“是他家里的人反对,趁他不在家偷偷赶我走!他……他对我也有感情。”起码她相信有! “吼!那种棒打鸯鸳的人最讨厌了!你放心,我一定帮忙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罗娜义愤填膺。 “赴汤蹈火就不必了,罗娜!倒是……你有没有管道帮我问到一个人的电话号码?” “你说说看!” 外劳社会自成一个体系,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做着中下层的劳力工作,可是下层人士自有下层人士的求生法则。尤其自力会组成之后,全省外劳朋友串连起来,俨然形成一个地下情报网。 两天之内,她们已经透过营造业的同乡问到了单大小姐的电话号码。单芊晶在父亲旗下的建设公司挂名当经理,要打听她的电话号码不是什么难事。 同一时间,探子果然找上了罗娜工作的地方,可是外劳自力会的干部快他们一步,早就将她送往南台湾。 三天之后,衣丝碧已经上了梨山,在一处大地主的果园里做帮手。 这间果园的工头之一是泰国人,上次因成立工作的事与罗娜结缘,两个人已经打算在明年举行婚礼。 女友一声令下,他焉有拒绝的道理?反正衣丝碧只是需要一间临时的宿舍藏身,并不支领薪水,顶多就是放饭时多买一个便当而已,要把她掩藏在采果女工之中,并不困难。 她拿着辗转得来的电话号码,终于和单大小姐取得联系。 “衣丝碧!你跑到哪里去了?”两人一接上线,单芊晶便大呼小叫起来。“我才想着余大哥到日本出差,你一个人在家一定很无聊,正要约你出来串门子,谁知道完全找不到你。” “情况很复杂,我一时也说不清楚。” “那些新闻报导,你都看见了吗?”芊芊飞来突兀的一问。 “什么报导?”她霎时有所警觉。 那头响起纸张翻动的声音,不一会儿,芊芊已执着话筒,念就起来:“某余氏企业主,家中菲佣趁主人出差在外,卷巨款潜逃,估计金额达一千五百万元,其中一千万已流向不知名帐户——幸好余老夫人把消息压下来,篇幅占得不大,但是该看见的人都看见了。” 什么余老夫人压下来,依她来看,消息只怕是老夫人自己放出去的,目的在造成既定舆论,那么余克俭即使回国来,也不能公然偏颇于她。 篇幅之所以占得如此之小,多少是为了尽量保住余氏的颜面。 “胡说八道!那完全是捏造的!芊芊,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帐户里确实多了一千五百万,然而那是克俭他另有用途,借我的帐户流通而已,我一毛钱都没有碰!” “我也是这么想!你这种胆小如鼠的个性怎么可能去偷人家钱,换成我偷的还差不多。”单大千金的结论真教人气结。 “芊芊,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她急道。 “什么事,你说!” “帮我问到你余大哥的手机号码!我急着联络上他。”连芊晶都觉得不对劲,余克俭就不用说了。他一定也联络不上她! 他知道她出状况了吗?心里着不着急呢? “你怎么会连他的手机号码都没有?” “我平时又不需要以手机和他联络,怎么会想到要背下来呢?”她委屈地低嚅。 “别哭别哭,包在我身上,两个小时之内帮你问到。” 单芊晶没有夸张,果然在两个小时之后弄到了珍贵的号码。 隔天,愉了个采果的空闲,她走路到十分钟以外的公用电话,投进向工头借来的两百块钱硬币,拨通了那十个数字。 “喂?” 低沉的嗓音入耳那一瞬,近几日来的仓皇、忧惧、寂寞,全部化为满腹委屈,随着两池清泪滔滔奔泄而下。 她没打算哭诉的,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让他知道她很安好而已……别哭啊!傻女孩,快说话呀! 禁忍的啜泣声细细地逸出,她摇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衣丝碧,是你吗?”他温柔的低语响进耳朵里,恍如隔世。 连日的惶惑不定,全部在这一瞬间消逝无踪。 他仍然在,没有走开! “是我……”她用力深呼吸一下。 “这几天你上哪儿去了,为什么我打电话没有人接?”打电话回大宅子,奶奶推说他既然出差,便先派她到南部去帮亲戚一点小忙。敏锐如他,自然知道事情有异。 “我现在没事了。”她破涕为笑,嗓音里仍然融着浓甜的鼻音。“你在日本还好吗?什么时候要回来?” “一切都很顺利,我还得去东京和横滨巡视几家分公司,大约再两个星期才会回国。”他顿了一顿,轻声问:“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这是他给她的选择。 她如果选择说出来,他会抛下一切工作,立刻回台湾。 我想留一些什么给你。你必须学会帮助自己。 他曾说过的话,宛如一颗定心巨石,四平八稳地镇下来,之前仍乱如飞絮的心,顷刻间有了着落。 不再害怕了。不再。 “没事。”衣丝碧对着数字键盘微笑。“我此刻人在梨山哦!” “是吗?”仿佛看到远方的他回她一个温柔的笑。“梨山的风景如何?” “很漂亮,紫外线有点强。”她顿了一顿。“我想念你。” “嗯。”他轻吟,如诉如慕。 “忙完了快点回来,好吗?” “好。我给你长峰的电话号码,你抄下来。” “等我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小铅笔。“好了。” “号码是0993xxxxxx,有任何需要就打电话给他,他会出面帮忙。”顿了一顿,他静静追加一句:“不要逞强。” 他终究放心不下!她漾出沾着泪水的甜靥。 “我知道。” 两个人都不太习惯隔着电话线说话的感觉。到后来,其实已经没什么话可以说了,可,仍舍不得挂断。 最后,休息时间终了,她实在非走不可。 “我得挂电话了。”她的手指卷住电话线,仿佛如此也能卷回逝去的时间。 “去忙你的吧!” 她知道,可是舍不得挂断。最后他先收了线。 衣丝碧轻叹一声,挂回电话筒。 才短短十分钟,世间便有了天差地别的改变。 只是与他的一通电话而已,眼前望出去的风景,就不再是方才的那一片。 太阳更亮了,林木更绿了,鸟鸣声更悦耳了,就连空气中的农药气味也突然好闻了起来。 是不是恋爱中人,都这样痴迷呢?衣丝碧思慕地轻叹一声。她知道,全世界只有“那个男人,”,才能赢得她的满心珍视。 她慢慢走回虽工宿舍。 脑中突然想起生命中的许多人。恕仪,芊晶,罗娜,伍大少。除了同乡的罗娜之外,其他人在她眼中,原本只是短暂的过客,哪天她若离开台湾,就不会再有所接触。 谁知,在她落难之际,直接或间接伸出援手的人,却是他们。 还有余克俭,那个她当初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台湾发生的奇遇。 命运缘法,又有怎生道理可循呢? 她对着苍天,用力伸个懒腰。罢了,生命也不过就这么回事。 山下的纷纷扰扰仍然存在,可,她不再担忧。 现在她也改变不了什么,千头万绪,都可以等到他回来再说。 第九章 余氏财团大楼门外,前后两辆轿车夹着中间一辆闪亮的黑头车,后座的人们依序下车,司机们继续把车子驶向地下停车场。 一行近十个人,包含老夫人、余克俭、副总裁,以及其他接机和回国的主要干部们,走进余氏大楼。 门外,三道袅娜的身影迈过十字路口,往余氏大楼走来。 待警卫们察觉,她们已穿过自动门,进人大厅。 “喂喂喂,就是她!”警卫甲推推身旁的警卫乙。 “哪一个?”警卫乙顶了顶眼镜。 无论他们预期的是什么人,都绝对不是眼前这三位落落大方、亭立多姿的美娇娃。 警卫互相使个眼色,立刻从不同方位围上来,将三名女子团团困住。 “你就是衣丝碧吧?”警卫乙对准中间那一位清秀佳人,语气还算客气。“小姐,麻烦你跟我们来一下!” 他们不敢太大声,希望在惊扰高级主管之前,不动声色地将嫌疑犯带开。 衣丝碧退了半步,躲到凶巴巴的芊芊身后。 “你们在做什么?”单芊晶姿态高傲地回问。 “没什么,只是警方和安全人员有事询问一下这位小姐。” “她是我的朋友,自何时起,我们单氏企业的人要上门也得经过盘查了?”芊芊不改年轻气盛的傲岸。 “单小姐,您请便,但是这一位衣丝碧小姐被控窃盗,一定要和我们走一趟。”警卫的嗓门也放硬了。 “你们是谁?要抓人也得正牌的警察上场啊!”恕仪虽然温柔惯了,一动起怒来依然横眉竖目的。 警卫们登时被问住。 “这是在闹什么?” 蓦地,冷沉森严的质问,接管一切。余克俭冷定地停在大厅中央。 透过重重人墙,她的眼光,稳确地抓住他。 “不甘他们的事,是我要安全人员严加驻守的。”余老夫人神色肃厉地站在孙子身后。“那个菲佣卷款潜逃,我已经报了案,警方马上就会来带走她。” 衣丝碧的脸色苍白而镇定,一语不发。 “嫌犯在哪里?”门外迅速冲进两位便衣刑警,嘴角还沾着咖啡渍。 场面更热闹了。 “过来。”余克俭向她伸出手。 警卫和便衣面面相觑。那……现在是要抓或者不抓? 就在那一方,他正等着她,高大昂藏,凛然生威;他的眼睛只看着她,没有旁人。 突然间,过去三个多星期的委屈躲藏都不再重要,他是真真正正的,站在她眼前了。 她深呼吸一下,稳稳地朝他走去。 接近。投入怀中。终于。 “我想,各位弄错了。”余克俭的语调一贯的清冷。“衣丝碧并没有偷走任何款项,钱是我汇进她户头的。我忘了向奶奶说清楚,才造成这场误会,还惊动了警方人员,我会派人去分局销案的。” 话声在他的胸腔里隆隆震动,她的颊耳紧贴着,外界的风暴突然离她非常非常遥远。 “你平白给她一千五百万做什么?她还把钱转到不明帐户去,户头里现在只剩下五百万而已,你知不知道?”余老夫人厉声说。 大厅里沉默一片,来往人流全停顿下来,旁观精彩的一幕。 “当然。”他清晰而公开地宣布。“那五百万是我付给衣丝碧的聘金,我怎么会不知道。” 抽冷气的声音从各个角落响起。 “你……你说什么……什么聘金?”余老夫人大受刺激地抚住胸口。 “我打算在今年迎娶衣丝碧,那五百万是聘金。”他冷静地重复一次。 “你!你胡说什么?”怒由心生的余老夫人猛然冲过来,一巴掌甩过去。 “住手!”衣丝碧情急伸臂去挡。 啪!这一巴掌结结实实,赏在她脸颊上。 “奶奶!”余克俭勃然大怒。“我敬您是我的长辈,您下手不该没有轻重。” 余老夫人气得险险晕过去!“你为了她……你为了她……”话都讲不完整。 孙子无论私下或公开,从来没忤逆过她!一定是这个菲律宾女人下的符水。 余克俭直视着祖母,语气轻柔而充满危险。 “奶奶,我愿意做一切让您开心的事,但,这不包括让您为难我身旁的人。” “你想让我开心,就把这个女人交给警方处理。”余老夫人大喝。 “如何让您开心是我和您的事,我的婚事则是我和衣丝碧的事,与您并不相干。”他冷声指出。 孙子并不打算听她的,老夫人突然了悟。即使有依从她的时候,也只是他恰好打算如此做而已,最终他仍然要主宰自己的人生。 “那剩下来的一千万呢?这个女人弄到哪里去了?”老人家换个方向,发动第二波攻击。 “您想知道那一千万上哪儿去了吗?”余克俭绽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倾身在老人家耳畔说了一个名字。 余老夫人脸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他……怎么可能……” “奶奶,这些事让我来处理,您不用担心。” “可是……为什么……”老人家心绪纷乱,仍然理不出一个头绪。 无助的神情让他严苛的心柔软了。 余克俭轻叹一声,松开了怀中的人儿,上前拥住老人。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晚些儿我一定全盘告诉您,好吗?” 颊下的胸膛,不知何时,已经从当年那个黄瘦病弱的男孩,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余老夫人心头一酸,老泪几乎泛滥出来。 “奶奶,您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相信您会爱惜我,顾惜我的快乐和福祉,胜于世界上的一切,我也是一样的心情。”他松开老人家,直直望进地眼底。 “那人勒索你吗?”老夫人以低到只有两人听见的音量轻问他。“如果是,你告诉我,奶奶一定不放过他!” 刚刚他才在众人面前忤逆过她,转眼间她对自己的关怀就超过怒火了, 这位老妇人,是真心疼爱着自己的,余克俭轻慰地拍拍她。 也因此,该竖立的原则他必须标明,为了长远相处之计。 他向身后的衣丝碧伸出手。她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仍然依言走上前。 “奶奶,我还要开会,您带衣丝碧先回家吧!一切等回到家里再说。”他的嘴角挂着笑,眼中写着百岳难撼的气势。 “衣丝碧是我打算牵手共度人生的女孩,我把她交给您了。我信赖您远超过任何人,您会好好照顾她的吧?” 在场的人全部愣住。 他他他……他要把自己的女人扔给大白鲨,有有有……有没有搞错啊? 定力差一点的单芊晶差点就要爆跳起来了。恕仪及时把她拉住,使了个眼色要她安静。 余老夫人震慑于孙子的眼光,无法转移。 这是他对衣丝碧的偏袒,为爱人撑腰,对老夫人的专制加以反叛。数位旁观者同时想。 只有三个当事人明白。 每个人都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他一贯的哲学。事情会弄到这个难堪的地步,是老人家一手造成的。 面对您自己造成的错误!他在说。 您值不值得我的信任?他在问。 衣丝碧仰首望着他。这样怀柔的姿态,钢铁般的意志,挺立不拔的心性,这样一个刚柔并济的男人呵…… 她的胸中霎时盈满了骄傲。 坚定地,她也直视老人家,过去那总是不散的敬畏感,转瞬间无影无踪。她不再是一个胆小鬼,她和他一样勇敢。 她要匹配得上他! 面对身前两双凛然直观的眸,余老夫人一个恍惚,仿佛看见两个人的脸重叠在一起。此到,这女孩的神情,竟然像极了孙子…… 她蓦地颓软下来,转过身去、 “走吧。” 衣丝碧一愣。真的?自己没有听错? 余克俭轻抚她脸颊,她顿时领悟。 他的坚持赢了!他们赢了!她绽出清朗的笑靥,深深望进他无痕的眸底。 “我和老夫人,先回山上等你。” *** 为什么没有雷电交加呢?为什么没有倾盆大雨呢?世界应该一片漆黑,天幕应该降下一阵冰雹才对,窗外却如此祥和。 五月的风不会叹息,树叶间筛落的光线不会迷蒙,微启的窗缝甚至捎进野姜花的甜香。 为什么呢?书房内,明明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沙发区,祖孙两人隔着一张桌、一盘棋,静静对视。衣丝碧偎坐在他身畔,被沉重的气氛压得不敢作声。 叶二叔父子俩被要求坐在另外一个角落,可以听见他们在谈什么,却无法参与谈活。 “你给我说清楚,那个钟涛,为什么会和你们扯上关系?”余老夫人开门见山,丝毫不打马虎眼。 钟涛,那个当年绑架他,让他从此必须残病过一生的人。 他并不正面回答,反而牵扯出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奶奶,我很少听你提起我母亲,你跟我说说她的事吧!” “你妈妈在你四岁那年就过世了,坦白说,我也来不及和她多熟悉。”余老夫人花白的眉毛立时皱起。“这些事与金涛有什么关系?” 他不答反问:“爸爸当初为什么会娶她?” “她外公和你爷爷是军中的同袍,大人们介绍小两口认识,谈够恋爱自然就结婚了。” “恋爱?”他审视桌上的棋盘。“但是我听说,爸当时另外有一位交往中的女朋友。” “那个女人家世不清白,父亲是道上的小混混,你爸爸哪能跟她认真?” “奶奶见过她?” “你爸爸曾经想带她回来吃饭,我和你爷爷不肯!明明是门不当户不对,有什么好见的?”老奶奶瞪他一眼。“你别想替你爸爸出头,后来是你爸爸认识了你妈妈,自个儿爱上了她,愿意结婚的,我们可没强迫他。” “奶奶,当初你应该见那个女人的。”他把棋子一一排列好。 “为什么?” “那么,你就会知道她是谁了。” “呃……阿俭……”叶二叔擦了擦油秃秃的前额想插话。 老夫人杀过一记制止的利芒。 “她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你为何尽跟我提这些莫名其妙的旧人?” “她叫做钟秀。” “钟……”老夫人瞪大眼眸。 “她就是钟祷的义妹,钟祷被她父亲收养之后,两个人一起长大,情如兄妹。”他轻声加了一句,“她,同时也是二叔的前妻。” 老人家倒抽一口冷气。 “什么……她为了进我们余家门,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当年儿子娶了媳妇不久,叶老二也结婚了,贺客们直说是双喜临门,而她,只因为叶老二的婚事与她这一支没有太大关联,也就没有对他的新婚妻子多加注意。 后来发生了绑架勒赎的事,她千百次的后悔自己的轻忽……原来,那个女人,竟然先后攀上余家嫡庶两名子弟。 “她嫁给二叔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了。”他投下第二颗炸弹。 余老夫人霍然站起身。“你说什么?” 叶二叔在另一端拼命冒热汗了。 “二叔从头到尾都知情,钟秀找上他的时候,哀哀求告。二叔很清楚,在当时的保守风气里,一个女人未婚生子需要承受多大压力。您说他滥好人也好,说他笨也罢,总之他就是娶了她。”他仿如未见二叔的窘迫,冷静地往下迫进。 “你是想告诉我,恢宏是……”老夫人细思片刻,立刻否决自己的想法。“不对,时间不对!” “时间当然不对,恢宏是两、三年后出生的,不是当年她肚里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的下落,我应该关心吗?”老夫人紧紧盯着他。 他的表情冷淡得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二叔新婚之后曾经请调国外两年。不久我母亲吐露怀孕的消息,爸爸也立刻带着她到国外住了一年,回国来他们怀里就抱着我了,您说,您该不该关心呢?” “不可能!”老夫人拒绝接受他暗示的可能性。“你妈妈那样骄气的性子,绝对不可能同意!” “再骄气,到底是个传统女人,妈妈她不能生育。” “你如何知道这些事的?”老夫人疾雷般问。 “当年爸爸拿钱来赎我之时,几个大人爆发了严重争执;我只是伤势太重,呈半昏迷状态,却没有失去全部意识,从他们的对骂里,多少也摸出一点端倪了。” “这些年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余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有必要吗?”他轻声反问。“那些人,死的死,关的关,还有谁在乎呢?” “钟涛就是拿你的身世要胁你,你才汇给他一千万的?” 他仍然不直接回答。 “奶奶,你一直都是对的,钟秀确实不是个好女人!她不只骗了你们,骗了爸爸……”视线移转到叔父身上。“也骗了二叔。” 叶二叔登时傻了。呃,他被骗了? “何出此言?” “当时她肚子里怀的孩子,根本不是爸爸的。”他移动一只黑车。 “不,那个孩子……” 二叔还来不及插完嘴,他已经接续下去。 “孩于是钟祷的。” 所有人张口结舌! 只有他和衣丝碧,平稳如故。 于她,是陈年旧事,与自己无干;于他,是早已震惊过了。 衣丝碧轻轻挽起他的手,提供无声的支持。他没有回头看她,手指却收得更紧。 “她的富家少奶奶梦,在爸爸另外娶妻之后破灭,于是立刻把脑筋动向软心肠的二叔,骗到二叔娶她之后,私下再含泣带诉的告诉爸爸孩子是余家的,让爸爸暗中把孩子接回来抚养,而她则回去当余家庶系少奶奶。” “你……你……我不信!我不信!”老夫人全身颤抖。 “现在,您终于了解钟涛为什么要绑走十七岁的我吧?”他疲惫地靠回椅背上。“这根本不是一桩掳人勒赎案。当年钟涛只打算带走我,父子俩团圆,钟秀怕她的诡计穿帮,死也不肯答应帮忙,于是他伙同了当时的女朋友,用药迷昏我,打算把真相告诉我之后,父子俩一起潜逃到东南亚。” “住口!别再说了!我不相信!”他怎么可以在叶家两父子面前提起这些呢?他就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权益吗? 他仿如未听见,仍然继续着:“钟涛没料到的只有两件事,其一是那些药居然会把我毒害成这副模样。其二是,钟秀为了阻止他,竟然打电话向你们勒索赎金,本来期望的是余家会报答处理,将钟涛直接抓走,却未料到余家怕我被撕票,不敢报案;钟涛心想,乘机和爸爸说个清楚也好,便示意要爸爸送钱来赎人。三个人当场对质,钟秀无可抵赖,只好一切都认了。” 叶二叔呆呆看着他。 “爸爸知道真相之后,大受刺激,拖着我就往车子上跳,满心只想逃离这个处境。与其说是他救我脱险,不如说是他心情大乱,无法面对真相吧!” 老人家颤巍巍地瘫坐下来,茫然望着前方。“娇生儿啊……终究是个娇生儿啊……一生顺遂,禁不起打击……” 他清俊的脸庞仍然淡漠无比。 “钟秀和二叔结婚的这几年来,二叔对她温柔备至,两个人又生了恢宏,不能说她对二叔没感情。”他扫向另一端的叶二叔,眼中微透出几许暖意。“二叔的憨实,让她渐渐对年轻时的胡涂事感到惭愧,所以后来得知了爸爸为了这桩事件失去性命,连我也生死未卜,她才受不了良心的啃蚀,走上自杀的路。” 叶二叔哽咽两声,眼泪蓦地往下掉。 他是个真性情的人啊!衣丝碧对他的观感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钟涛自然也没有想到,原本一桩单纯的认祖归宗,会演变至此,他心中最愧疚的人是我,于是宁愿出来投案,接受法律制裁。” “你有什么证据,支持这番说法?”余老夫人低弱地问。 余克俭浅浅牵动嘴角。 “一年前,我发病住院的时候,钟涛刚好假释出狱,他来找过我。” 衣丝碧不禁侧目。他每一次入院,她几乎都寸步不离地陪在身边,从没看过有陌生人找上门呀。 “前人的纠葛,我和您一样不信,于是他又寄了这些资料给我。” 他从脚边的公事包里,拿出一只牛皮纸袋。老夫人接过来,取出袋内的几张文件,细细地,一读再读。 然后,颓然叹息。 一纸出生证明的影印本,以及几封钟秀与钟涛的鱼雁往返。 信件一开始可以看出钟涛有试探的意味,钟秀极力劝阻,等于间接证实了他的猜测,才引来后续的烽火连天。 “他回来向你要钱?” 余克俭摇头。 “他只求我知道一切始末,愿意原谅他和钟秀,其他的都不奢求了。那一千万是我自己的意思,算是还他当年那一滴精血之恩。”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老夫人颓然低问。 余克俭温柔地望着她。 “奶奶,您看,您这一生都在防着二叔,到头来,二叔那一支才是余家仅存的一点血脉。”余克俭的眸中涌上悲哀。“连我,都及不上他们。” “胡说!”老人霍然抬头。“胡说!胡说!胡说!”到最后已经出现哭音。 一个人活到老来,才发现生命中有一大段都被瞒在鼓里,这种滋味,教她如何吞下呢?他们两人相依为命了太多太多年,她从来没有想像过,他不是自己孙子的可能性……她的亲人只有这个“孙子”,他也是啊! “对不起,奶奶。”余克俭移到祖母身畔,将她搂到怀里。“我终究是让您失望了。” “你没有。你很好,很好……”老祖母紧紧揽住他。 余克俭进而进祖母发里。谁说男儿无泪呢?男儿的泪,只流在最触动心房的时候。 那样骄傲与保守的老人,视血统门户为人生大事的老人,在知道一切之后,仍然告诉他,他很好。 这句“很好”,远胜过世间一切颂赞。 “你不会没事告诉我这些的。说吧,你有什么打算?”余老夫人深呼吸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 余克俭挂上柔和的笑,替老人家抹去颊畔的泪水。 “您不觉得,我也该是时候,把这些富贵还给二叔了?”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叶二叔拼命摇手。 “爸。”叶恢宏替父亲拭净红通通的鼻子,眼神也温柔。 “尉权他……”老夫人轻叹。“他是个好孩子。” 他是个好孩子?叶二叔目瞪口呆。那个向来瞧不起他,老是把他当成扶不起阿斗的老太太,说,他是好孩子? 这一生中,他有多少次希望这位严肃的老太太,能稍微对他假以辞色,拍拍他的肩,随口夸一句:做得好。 只要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好…… 你做得好。你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 “哇!”他倏然放声大哭。 “爸,你不要哭嘛!”叶恢宏被他哭得手足无措。 “你你你……你听到没有?老太太说我好……老太太说我好呢!呜……老太太说我好……” 衣丝碧破涕为笑。这位二叔真是淳朴得可爱呢! 余老太太白他一眼,复又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人都听着。”她颤巍巍站起身,神色回复了以往的威严尊贵。 “我听。我听。”叶二叔一脸眼泪和鼻涕也不敢擦。 她拿起桌上的文件信纸,突然撕个干干净净。 “今天的事情,只有在场的人知道,以后谁说了出去,我都不会承认。”老人家傲然说。“我的孙子,只有克俭一个人,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叶家父子俩同时点头。其实名分对他们来说,早就不算什么。叶二叔是从小就心甘情愿的退让,叶恢宏则是早就坐上主要大位,正不正名对他根本没差别。 “还有你。”老人家的矛头突然对在她身上。 她吓了一跳,连忙正襟危坐。 “年轻人,脾气要收敛一点,多学学敬老尊贤的道理。”老夫人白她一眼。“我身边的人才何其多,犯不着利用到自己孙子身上。” “对不起……我当时只是一时情急。”她被骂得面红耳赤,乖乖低着头认错。“老夫人,那些话不是有意的,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余克俭好笑地敲她脑袋一记。 “算了,就这样吧!“老人家疲累地叹口气,缓缓往门口走出去。“你想怎么做,自己看着办。你们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张,公事私事我都不管了。” “奶奶,您放心吧!”今天头一遭,他露出真心的笑颜。 咚。门板在老人身后轻轻扣上。 “啊啊,那现在……现在是怎么样?”叶二叔慌慌张张地迎上来。“阿俭,过去那些是是非非,叔叔是完全不介意,你也不用放在心上,还有……” “二叔。”他漾着和婉的浅笑,安抚长辈。“您也放心,所有的事,我自有主张,改天我会和恢宏好好谈谈的。恢宏,你先带二叔回去吧。” 叶恢宏慨然拍拍他的臂膀,扶着父亲一起离去。 “阿宏,我跟你说,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干,报答老夫人的栽培之恩,还有,阿俭永远是我们家的人,不准你心里乱想,还有还有……” “爸,我知道!你每次一兴奋起来就胡言乱语。” “什么胡言乱语,我这是语重心长!”父子俩缠夹不清的退离现场。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他走到她身前,很近很近,近到两人完全贴在一起,她必须仰头九十度才能迎上他的眼眸。 “帮我一个忙好吗?” “你……你说。”奇怪,她在尴尬什么?她可以感觉自己的耳朵都红了。 “帮我叫救护车。”他只来得及给她一抹虚弱的微笑。“因为,我又累瘫了。” “啊——俭!俭!你别昏啊!我撑不住你!来人啊!快来人啊!” 五月的风仍未叹息,树叶间筛落的光线仍旧明晰,空气里仍捎着野姜花的香气,只是,她的世界又不风平浪静了。 唉,他的“破”身体! *** “咦?小姐,你又来倒水了。” 头等病房的茶水间门外,衣丝碧回头看着和她攀谈的清洁妇。 “是的。”她应得有些迟疑。这位欧巴桑好眼熟…… “我好像常常在医院里看见你,你家里有人身体不好哦?”欧巴桑停下拖地的动作,好奇地打量她。 啊,是了!她就是一年多以前余克俭住院,告诉自己这层楼的热水器坏掉,要她到楼下装水的那位阿婶嘛! 衣丝碧漾起柔美的微笑。 “对啊!我老板的身体不太好。”她仍然不习惯称他为未婚夫之类的。“不过他最近好很多了,这回是忙过了头体力透支,才进医院检查一下,以防万一。”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年轻人一天到晚躺在医院里,很可怜喔!”欧巴桑漾起一个憨厚淳朴的笑容。“你去忙你的啦!我也要继续拖地了。” “谢谢你的关心。”衣丝碧含着笑,往走廊底端的病房行去。 欧巴桑推着工具车,往她的反方向走去。 来到楼梯与走廊的交会处,一个中年男子已坐在阶梯上,等候她。 那个男人的相貌非常平凡,平凡到即使你看过他三、四次,都还记不住他的长相。 欧巴桑把头巾和围裙褪下。 “他很好。” “我听到了。”男人轻应。 “那一千万怎么办?” “我拿去买了船票,你看咱们去环游世界如何?” 两个人相视一笑,半老的脸庞漾着年轻的情意。 手携着手,他们一齐走下楼梯,走出医院,走出过往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六月的风,拂过每个人的发梢,倾心一听,仿佛还听得见风中那细细的低语—— 温柔的心,不会被幸福遗忘。 尾声 马尼拉市郊某私人庭院 七月的阳光煞是咬人,茂密的大榕树提供了一荫愉悦舒适的凉爽。 “要不要吃脆脆饼?”低沉的声调诱哄。 “不要。”清稚的噪音极为有个性。 “要不要吃香香糕?” “不要。” “要不要吃滑滑冻?” “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低沉的声音奇问。 “都不要!” “为什么?” “我在生气啦!” 三岁小娃娃气鼓鼓地瞪着父亲。 才几岁大的娃儿,就已经懂得运用各种生动的表情了。樱桃般的小嘴儿嘟得高高的,健康红润的小脸蛋涨得像只河豚。为了显示他现在是“真的”在生气,他两只小拳头捏得团紧,随着话声用力挥动。人小鬼大的模样,可爱逗人极了。 小家伙虽然年幼,眉目间已经看出了日后的影子。说也奇怪,他父母看起来都像百分之百的华人,他的五官却明朗深刻,想来是遗传自菲律宾裔的外婆;唯有棱角分明的下颚与直挺的鼻梁,明显承继自父亲。 混血儿的外貌向来是得天独厚的,看来这小家伙长大之后,会让家里养女儿的左邻右舍非常头疼。 为父的躺在草坪上,带着一脸趣意,审视跨坐在肚皮上的小男孩。 “你在生什么气?” “昨天曼堤叔叔来我们家玩,还带了一个水晶芭比和铁甲战士。我明明选了芭比娃娃,桑妮还跑过来和我抢。妈咪就说:桑妮年纪比较小,叫我让给她。”小男生气得苹果脸红通通。“为什么她年纪比我小,我就要让她?” 桑妮是他们家厨娘的孙女,今年两岁半。 “有道理。”他老爸颔首。 “我今年三岁。”小男孩伸出三根手指。“桑妮今年两岁半。”把食指拗下去。“三岁和两岁半才差这一点点而已。”食指扳起来、拗下去,扳起来、拗下去。“同样都是三根手指头,为什么我就要让她?” “没错。”他老爸大大赞同。 “曼堤叔叔就是知道我喜欢芭比,才买来送我的嘛!可是曼堤婶婶说,芭比是女生玩的,铁甲战士才是我的。”小男孩愤怒地挥舞小拳头。“男生为什么不能玩芭比娃娃?我才不要那个丑哩叭叽的铁甲战士!” “说得好、说得好。”他老爸热烈鼓掌。 “那爸爸你去帮我把芭比要回来。”小男孩的眼睛亮晶晶。 他就知道他爸爸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如果被别的大人听到了,他们一定会跟他说:“大朋友要让小朋友哦!乖乖。”或者,“你还小,这种玩具你还不会玩,乖,给大哥哥。” 大人的神奇术语就是“乖”。每次只要一叫他“乖”,他就知道自己的权益又要被剥夺了。 看,连“权利被剥夺”这么有学问的话都是爸爸教他的,他爸爸是全世界最英勇的人,一定会帮他出头的。 小男孩倒忽略了一件事,他爸爸通常也是终极收服他的那一个人。 “好,可是你也要帮我一个忙来交换。”他老爸俊朗微笑。 “没问题。”小男孩慨然允诺。 “你帮我去书房拿桌上的那本大字典给我。” “好。”小男孩二话不说,起身就跑。 “等一下,我改变主意了。”他老爸突然叫住他。“我不要字典了,你帮爸爸捶捶腿好了。” 小男孩还迟疑什么,跑回来叮叮咚咚一口气在老爸腿上乱打一通。 “好了,好了,现在轮到我的芭比了。”他的眼眸因童稚的快意而灿烂。 “什么芭比?”他老爸突然反问。 “就是爸爸说,帮你捶腿就去替我要回芭比啊!”小男孩急了。 “‘捶腿’是用‘拿字典’换来的,跟芭比有什么关系?”他老爸好整以暇。 “那‘字典’就是来交换芭比的啊!”小男孩气扑扑。 “可是字典你没去拿啊!” “呃……”对喔!小男孩搔搔后脑,开始推算。 他拿字典来交换芭比,又用捶腿交换字典,可是他没有去拿字典,所以捶腿就不能交换字典,那字典也就不可以交换芭比……捶腿,字典,芭比,捶腿,芭比和字典……他的手指扳来扳去。 头昏了啦! 现在是怎么回事?小男孩欲哭无泪地望着老爸。 而为父的,早就一脸安详的闭上眼,睡他的露天午觉去了。 “太阳好大,你们父子俩不会中暑吗?”救星来了! “妈咪!”小男孩哇哇叫,扑进母亲怀里。“爸爸欺负我,呜……” 衣丝碧及时接住儿子,忍不住好笑。 “你怎么又被欺负了?” 儿子永远斗不过老子,偏偏喜欢黏着老子,所以他们家每天要上演一次儿子哭叫求救的戏码。 儿子常皮得让她头疼,丈夫又总是把儿子克得死死,这真是余家食物链,冤冤相报何时了。 “是爸爸以大欺小啦!”小男孩控诉。 他老爸睁开一只眼睛。 “桑妮也比你小,你可以和她抢芭比娃娃,我就不能欺负你?” “唔……”小男孩顿时气结。“可是,那不一样啊!桑妮只比我小半岁,”那半截食指又出来了。“爸爸比我大那么多岁。”双手画一个大大的圆。 “喏,你今年三岁。”他老爸学他伸出三根手指头。“我今年也三十几岁。”还是那三个手指头。“不是同样三根指头吗?” 小男孩指着老爸,含泪控诉,“妈咪,你看!” 她又好气又好笑。 “水晶芭比给你买回来了,自己进去找吧!你和桑妮一人一个,这样总公平吧?” 小男孩眼睛一亮。 “耶!”果然天下只有妈妈好,爸爸通常是恶魔王! 衣丝碧对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叹息着摇摇头。 “当你儿子真可怜。” 草地上的男人睁开眼,深亮的眸中除了笑意之外,哪有丝毫睡意? “我只是在锻炼他的心志,提升他对挫折的忍受力。”余克俭振振有辞。 她把一堆邮件、包裹扔到他肚皮上去,替儿子报仇。 “噢。”他抱着肚子坐起来。 夫妻俩戏谑地玩闹了一会儿,才分头拆起信件来。 园游会邀请函,不去。某华裔重要人士生日宴,不去。市长招待会,不去…… 衣丝碧把一堆有的没的函件放到两人中间,他那头也照做,渐渐的,被摒除的各界邀请函堆成一座小山。 四年前他们移居到菲律宾之后,本地华人社区听说了亚洲赫赫有名的余氏财团前任执行总裁余克俭先生,搬过来定居以调养身体,无不卯足了劲想上门巴结。众人皆知,他名义上是“前任”,实则仍保有余氏大量股份,影响力犹在。 多亏了他们家那位身高两公尺有余的壮汉保镖,几年下来,大家终于明了余先生孤僻的性子不改,门前车马才逐次稀落下来。 只是,逢年过节,该有的邀请函仍然一张不少。 现在除了三年一任的执行总裁改选,他会回台湾检阅业绩报表和股票之外,其他时候夫妻俩都深守在市郊的寓所里,行事低调。 为了减少烦扰,他甚至把左右几户豪华别墅全买下来,辟建成超过千坪的庭院,充分掌握了大隐隐于市的原则。 每年余老夫人会过来与他们同住几个星期,自从金曾孙出生之后,她更考虑要直接搬过来。 刚来菲国的前几年,他仍然会犯些冷热病痛,直到身体习惯异国气候之后,情况就改善很多。现下已不再像以前-样,-倒下就得直接送加护病房了。 “那是什么?” 他注意到她身旁有一捆卷轴似的画卷。 “噢。我今天上书法课写回来的成品。”衣丝碧神秘地微笑。 “敢问夫人,可否借阅片刻?” “请。”画卷递上前。 她终于明了,当年他为何会不断重复,她不必学中文,构来用不上。 的确,除了日常与他、儿子对话之外,她真的很少使用到中文了。 也因此,半年前她突然拜了一位书法名家学写字,着让他吃了一惊。 反正书法也只是学来怡情养性的,她又不求出道成师,只要有临摹的字帖让她照章画图,识得中文与否并不会构成学习障碍。 画卷敞开在阳光下,他的气息一顿—— 意中人,人中意,任是无情花鸟也情痴。 他,当年写给她的那纸“情书”。 意中之人上了心头,任是无情的花鸟石头啊,也要生情了。 这是他当初的心情。而她,苦学了半年,写回来送给他。 他的眸柔了,和心-样,挺身,轻轻触上她的甜唇。 墙边的嫩竹犹含粉,池里初荷清新不沾尘,风动时,满园的叶影枝影花影齐摇,而人世间的爱恋啊—— 任是无情花鸟也情痴。 一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