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心》 楔子 秀色可餐。 女孩站在床尾,骨碌碌的大眼睛溜了主卧室一圈,最后回到床上的人形。 房间里极为昏暗,沉重的帘幔仍然垂着,将晨阳谢绝在十八楼的窗外。 中世纪风格的古董四柱大床,对一个男人的卧室来说是太骚包了点。可这招管用,带美眉回家过夜很有气氛。 主卧室里的空气是沉滞的,连时间都彷佛不存在。女孩定定站了一会儿,连自己都快失去时间意识。 她的眼神从好奇转为调皮,那双黑白分明的瞳珠一旦现出使坏的意图时,连带大她的外公外婆都要头痛的。 她深呼吸一口气,房间里有着属于单身汉--而且是风流单身汉--独有的狂野气息。她先走到左侧的床边,盘腿坐在地毯上,研究被单下的女性曲线。 哇!腿好长,比她还长两倍,不,是三倍;咪咪也好大,不过这点不意外,能够出现在她帅爸床上的女人,上围雄伟是第一必备要件。可是那对圆耸实在挺得有些可疑,女人躺平之后,多少会「散开」吧?眼前这一对怎么还如此集中?太假了。 当然,她是没资格对这种事下评论啦,毕竟她未发育到那个程度!但是前贤先烈说得好,没常识好歹也要看电视,根据她的电视知识判断,以后这个女人若是选择喂母乳,小孩得小心自己吸到生理食盐水或硅胶。 沉睡的女人皱了皱鼻子,慵懒地睁开眼睛。 「啊!」尖叫。 「啊!」女孩被她的尖叫声吓到。 「怎么回事?」另一侧的男人被惊醒。 「安,有一个奇怪的女孩子溜进来偷看我们!」他身旁的女伴弹坐起来,紧紧抓住被单尖叫。「-是谁?-是怎么进来的?」 安可仰抹了把脸,努力想恢复清醒。现在几点了?才早上十点?看在他昨晚「卖力」的份上,好歹过午再叫醒他! 「七早八早的,吵什么……」浓厚的嗓音有如一只被吵醒的大熊。 「爸爸!」一道瘦巴巴的人影扑过来。 女人连忙在自己被踹中之前闪离床伴的臂弯。 「噢!」安可仰呻吟一声,抱着被踹中的肚子。「小鬼!-又一个人跑到台北来了?……好,别闹了,好好坐着!」 「她……她是你女儿?」女人颤巍巍地指着小猴子。 「对啊,阿姨早安。」女孩笑靥如花。 天哪,这怎么可能?女人受到极度惊吓。她记得安可仰前一桩婚姻非常短暂,并未留下拖油瓶,所以她才把他视为值得投资的绩优股!为何临时冒出这个女儿来? 「你……你……你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女人无法置信地望着他。 「也没有多大,她还是小丫头一个。」安可仰安抚女友。 这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女人火速翻开被单,露出玉白的裸体。 「喂,请注意一下有儿童在场。」安可仰连忙去遮女儿的眼睛。 「哎哟,她有的我都有嘛!而且人家不是儿童了。」女儿娇糯地抗议。 女人捡起满地衣物,盛怒地套回娇躯上。 他竟然有女儿了!这简直是二十一世纪最灾难性的消息!他身上哪一根骨头像个父亲? 刚被吵醒的他看起来更加性感狂放,每一丝线条都没有多余的赘肉。她还记得昨天捧住那个劲实有力的臀部,任它在自己腿间驰骋。他的长腿则是直接从大街雕像拷贝来的杰作,他的长发野性十足,嘴角噙着倜傥逗弄的微笑,深眸彷佛每一分钟都在对女人发出邀请的气息。 说他是浪荡子之中的第一把交椅,她信;说他是攻无不克的女性杀手,她信;说女人只能从他身上找到欢乐却找不到承诺,或其它套用在花花公子身上的各种陈腐形容词,她都信。 然而,说他是……一个父亲?天哪!杀了她吧! 「安可仰,你太过分了!教我捡其它女人不要的剩货已经很勉为其难了,你竟然还藏了一个女儿。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拖油瓶!你应该跟我说实话!」 「其它女人不要的剩货?」安可仰慢慢放下爬梳头发的手。 「你不是离过一次婚吗?这就是退货的证据!」她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多庆幸前任安夫人的不识货。「离婚我还能接受,但是附加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先生,我今年才二十八岁,要我当现成的后娘,门都没有!既然你不够坦白在先,别怪我翻脸无情。凭我宋艳玲有脸孔有身材,等着爬上我的床的男人一大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再见!」 轰!核桃木门吃掉女人暴怒的形象。 沉静。 「……我也没打算让-当我女儿的后娘。」他喃喃把话说完。 「她走了,爸爸,你现在讲话她也听不到。」女儿快乐地提醒。 「我当然知道她已经走了,-这个小鬼!」大力金刚指夹住她的翘鼻头。「把老爸的女朋友气走,-高兴了?」 「是她自个儿没风度,哇啦哇啦就骂人的,我又没故意激走她。」女儿眨巴两下水眸。「她还叫我『拖油瓶』,好难听……」 「过来抱一下!小鬼!」他没好气的。 女儿漾出甜丽的笑靥,脸埋进老爸的颈窝,用力给他一记拥抱。 啊,真好闻!她最喜欢老爸的味道了。以后她如果嫁人,一定要找一个闻起来跟老爸一样好的男生。 「-又一个人跑来台北了?」她老爸推开她一臂之遥,英朗的眉开始揽成结。「我跟-说过多少次,不要一个人四处跑,外公外婆会担心!-妈咪知不知道-跑上来?」 「老妈出国工作去了。我打算一到你这里就打电话给外公的。」她的表情有点心虚。 「-明天不用上课吗?」 「明天是星期日。」她在老爸的胸口画圈圈。「而且你好久没来看我了,我一听说你回国,马上就跑来。人家想你嘛!」 「-就这么确定我在家?如果扑了空怎么办?」 「我已经是大女生了,就算自己在台北街头落单也不会有事的啦!』顶多玩个痛快再回家。 「大女生?只有小鬼头才会拚命强调自己是大人了,-?-还早得很!」安可仰捏捏她的鼻尖,满心满眼都是宠溺。 不愧是他的宝贝女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可爱!可惜另一半的血统不好,想到女儿的妈那副发起威来的凶狠模样,安可仰打个寒颤。 一切都怪自己当年精虫入脑,一时思虑不清,才会找错了人上床,否则他女儿的妈绝对会是个温柔美丽性感多情的三十六d丰满美女。 不,如果他当年思虑清晰,连弄大女人的肚子这种粗心事都不会发生。 「老爸,到底哪时候你才不再把人家当成小孩子?我真的很大了啦!」宝贝女儿坐到旁边去生闷气。 「好好好,别气了,大女生就大女生。先到客厅等我,爸爸梳洗一下,带-出去吃饭。」他拍拍女儿的头顶心。 「好,我要吃李记的小笼包!」 一听说有吃有喝,马上开心起来,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呢!安可仰笑叹一下,接受女儿扑回来的热烈拥抱。 啊,有爸爸的感觉真好。女孩埋在父亲胸前,满足地叹息了。 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男生就是爸爸了,任何人都比不上爸爸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任何女人想抢走她的帅老爸,都得先过她这一关! 嘿! 第一章 叩叩。 她敲了敲厚实的原木大门。 七月末的盛暑热得让人吃不消,幸赖清泉村周围被树林所包围,降低了几许燥意。 她低头看了下信封上的收件人:安可仰先生。据她所知,清泉街十七巷二号是叶以心的小木屋,叶小姐怀孕之后,多半时间都待在台北夫家,不知道这位安可仰又是何方人士。 她再瞄一眼木屋的地理位置,心头不由得吃味。 小木屋坐落在清泉村的外围,既保有独立性和隐私性,又不至于太过离群索居。屋后有一座小庭圃,往更深处走去则是一座蓊郁的密林和小凉亭。夏暑时分,坐在凉亭里乘凉是一大乐事。 木屋前方有一处小花园,以及一条通往村子里的小径。小径两旁立着清绿的树木,犹如一条天然隧道。 去年她来到清泉村时,第一眼便爱上这栋木屋,但是当时叶以心还住在这里,让她苦无机会询问。好不容易主人要去台北待产,她连忙表明租屋的意愿,却被很委婉地回绝了。 等了半天没人应门,她再度敲了敲门。 窗型冷气正在运作中,表示里头应该有人才对。 叩叩……她的第二记拳头猛地落在一个软中带硬的物体上。 她火速回头看,一堵金铜色的裸胸横在眼前。 「干嘛?」一股热气混着低吼,朝她袭来。 视线缓慢上移,先是一片肌肉结实的胸口,是那种会让女人垂涎但不至于过度发达的胸膛;再是一截厚实的颈项以及披肩的长发,最后,是一双深锐的黑瞳。 「挂号信。」她连忙把手收回来。 这男人应该去当国外罗曼史的封面猛男模特儿才对,尤其他此刻的装扮完全符合那种身分--长发微湿,胸膛沾着几颗水珠,下半身只围着一条毛巾,只要他右手一松,过路人随时可以大饱眼福。 「-是邮差?」海盗的浓眉蹙了起来。 「请给我您的身分证和印章,谢谢。」她有一双严肃的黑眼睛。其实并不需要身分证,但她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是我第一个见过的女邮差。」他的眼神越发惊异。 天气太热了,她又处于强烈的「需要」之中。或许安可仰先生不介意借她使用一下洗手间。 「先生,请问……」 「安,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进来?」猛不期然,一双涂着艳红蔻丹的手出现在他腰际。 她低头瞪着那十只指尖。 「乖,我的皮夹放在长裤里,帮我拿过来。」他分开腰际的纤手,回头给个飞吻。 后面那个女人娇软地应了一声,十只手指缩回去了。 事实上,除了十只手指,她还看到一只修长光裸的玉腿,显然目前浴室在使用中。于是她乖乖把请求按回去。 「-真的是个邮差?」安可仰手往门框一撑,一股好闻的男性味道传过来。 「我正在送信不是吗?」她连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都万分慎重。 安可仰带着一种荒谬的趣味打量她。绿色的邮差制服只是套上去而已,她里面穿著一件牛仔裤和印有清泉村照片的t恤。邮差服上绣的名字是:张一文。 很平凡的名字。坦白说,也是很平凡的女人。 她长得非常娇小,他只能祝福她有一五○。皮肤是被晒红的颜色,可能过两天就开始脱皮了,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也都小小巧巧的,组合起来的结果还算清秀,可是没有太大的特色,总之就是街上常常可以看到的普通女孩子长相。而且神色又显得太过凝肃,一点都没有女人应该有的甜美可爱。他很快便对第一次接触到的女邮差失去兴趣。 「安,你的皮夹。」奉命跑腿的艳姝很快便回来赴命。 安可仰接过来,抽出身分证。「我没带印章上山。」 「没关系,请在这里签个名,盖个手印。」邮差小姐从口袋里掏出印泥。 安可仰稍稍注意到,她一双浓密的长睫毛,绵细的质地犹如两把黑色的扇子,这是全身上下唯一可称道之处。总体而言,哔--不及格! 他迅速完成手续。 「谢谢,再见。」 砰!原木门当着她的面合上。 她凝视着那道门半晌。 如果她有三十六d上围与鲜红的蔻丹,现在应该已经被邀请进去喝凉水,吹冷气,并且大方使用他的洗手间。 由此可知,抢走她心爱小木屋的家伙,不只是个外地人,还是个很势利的外地人。 「乖,-自己先回台北,我想在这里多待几天。」 「这里鸟不生蛋,连间酒吧或电影院都没有,有什么好待的?」 「越原始的地方,我才越有污染它的空间。听话,宝贝!」 「好啦,不要让人家等太久哦!亲一下。」 「再见。」啵! 「一回台北要立刻call我哟!bye-bye。」 一双热情男女在大街上又抱又搂之后,艳娃终于心满意足地坐进跑车里,扬长而去。 落幕了,村民发出失望的叹息,捧着热呼呼的脸颊回头做自己的事。 总算送走女友二号了!安可仰揉揉后颈,转身走向街尾。 「噢!」某个人和他撞个正着。 他立刻稳住对方。是一个娇小的女生,戴着一顶棒球帽,手上捧着两盆村公所发放的盆栽,身上也穿著村公所的背心,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她的头顶。 「小心一点,-没事吧?」这一撞并不轻。 「没事,谢谢。」女生像只忙碌的工蚁又走了。 安可仰摇头而笑,继续朝街尾走去。 才短短几个月而已,清泉村的改变不可谓不小。数月前,这里还是一座整洁但蔽旧的山中村落,经过一段时间的整顿,村子软硬件都有了不错的改善。 他踅过主街中段的社区巴士站。这个巴士站是新建的,原本清泉村只有基本的生活机能,学童要上学或民众要就医,都得到规模更大的邻镇去。以前孩子们每天要走半个小时的路上学,偶尔才有大人开小货车载送。现在村子里有了固定班次的公车,让村民连外更加方便。 巴士站旁边是一间小巧的图书馆,冷气设备一流,藏书正在增加之中。 村公所隔壁甚至有一间设备完善的医务所,据说他们还聘请到一位愿意驻扎在这深山野岭的医师。村子里的柏油路面也重新铺过了、老旧的路灯全部汰换--这一切,都得感谢叶以心。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概就是这样。她正式嫁给「郎亿集团」的少东郎云之后,郎云感念这座孕育出他亲亲老婆的山中小村,再加上他和村长、警察等人的交情不浅,于是大笔一挥,捐出了七百多万,让村里进行应有的公共建设。那个郎云还挺「够意思」的,自己荷包出血,还不忘拉他们这干死党共襄盛举。 像清泉村这种人口日益减少的小山村,向来是政府漠不关心的主体,要申请一笔简单的修缮经费都比登天还难。现在有了外援,不只村内建议,连负起村子生活命脉的观光事业,也有了比较明确的规画。 由于之前曾经发生过观光客在村子里酒醉闹事的纪录,村长为了不让村民的安宁生活受到影响,于是拨出一部分款项,在村外的大马路旁租了一块空地。每一三五六日是市集固定的贩售日,他们再把空的摊位租给其它村落的人,几个月下来,这座山中市集已经小有名声,而村子里的经济状况也获得改善。大部分观光客只停留在市集里,少部分才会深入到村里来。 现在,清泉村已经成为南投山区的小「香格里拉」,遗世独立。 安可仰经过老王牛肉面店前,肚子自动叫了起来。对了,整个早上他都在床上耗掉了,现下胃里空得好。 「王老大,来碗牛肉面。」他脚步一拐,转进面店里。 「安先生,你还没回台北啊?坐坐,牛肉汤刚炖好,鲜美得很。」四川老王笑咧着嘴。 「再多住几天,我怕自己也要搬上山了。」他今天穿一条烂短裤和旧衬衫,胸前开了三颗扣子,长发简单的扎成马尾巴,跟当地人一样闲散,但是多了一股浪拓气息。 「哎,你舍不得的啦!村子里可没有『这样这样』的大美女。」老王在胸前暧昧地比画一下。 安可仰勾住他的肩头,眨眨眼。「啊,知我者,老王也!」 呼呼呼,两个老少男人笑得贼忒兮兮。 隔壁水果店的老板娘突然探颗头过来。「老王,你有没有看到铃当?」 「哪个铃当?」老王一愣。 「就是来村子里打工的那个女生啊!千絮在找她。」水果店老板娘道。 「噢,她刚才走过去,说要送货给村长。」老王想起来了。 「好,我去传话。」水果店老板娘的脑袋缩回去。 安可仰随口问一句:「村子里也需要找工读生吗?会这么忙吗?」 「其实是个闲差!几个店家又要忙市集,又要顾店,人手不够,想说村子里的生意比较淡一点,干脆合请了一个工读生帮忙,哪一家有需要就叫她过去顾个店。」老王笑呵呵地道。 「原来如此。」 他吃完面,会了钞,终于来到目的地村公所。 村公所里只有两名办事员,大小公务一手包办了。他看了下指示牌,来到服务台前面。 一个几乎被木台吞噬的娇小女人坐在后面,低头很专心地读某样东西。 「小姐!」他懒洋洋地敲了敲台面。 服务台小姐立刻抬起头。 那双长睫毛和严肃的黑眼睛,勾起他的印象。 「我们见过吗?」他挑起一边剑眉。 「可能有吧,清泉村是个小镇,来来去去就这几张脸孔。」服务台小姐回答,声音也是非常安定沉稳的中音。 如果只从外表判断,安可仰会认为她很年轻,顶多二十四、五岁,但是她的眼底有一种很深沉的平静,又超过那个年龄许多。 他望向旁边的名牌:洪金珠。啊!他确定自己不认识任何叫「洪金珠」的女人。 所有疑惑全被推到一边,不再萦怀。他漾出一抹注册商标的迷人浅笑。 「洪小姐,请问村子里有没有哪位导游对附近的山路比较熟悉?」 三份观光dm滑到他眼前。 「我不需要这种观光路线图,我想找只有本地猎人会知道的山路,越险峻越好。」他的白牙再一闪。 「山里有很多保育类动物,不可以随便打猎。」洪金珠小姐面无表情,不吃他那一套。 耐心不是安可仰的美德,但是他强迫自己把它微薄的容量全发挥出来。 「我不是要打猎,只想找一位识途老马为我介绍一下附近的山势而已。」 洪金珠小姐顿了一顿。「你可以去问问看管区警员王汉大,他都在镇上住了几十年了,对附近的路应该很熟。」 去找大汉,那家伙八成又拖他去某条莫名其妙的河里浸水抓虾了。好吧!服务台的小姐提供不了有用的资料,而且微微伤到他无往不利的男性自尊,他重重叹了口气。 「谢谢,我会去请教看看。」 离开之前,他做最后一次尝试,给洪金珠小姐一个火力全开的媚笑。 洪金珠已经钻回木台后面看书了。 ……真不可爱的女人! 安可仰咕哝着离开。 他们一定在哪里见过,只是他想不起来,因为他对女人漂亮的部位向来过目不忘,而她的长睫毛已经被他的大脑自动建档。 这次,除了睫毛之外,他还注意到,她有一双清亮灵透的黑眼睛。 「喂!她裤子旁边那排亮亮白白的东西是什么?」 「笨,亮亮的是一排别针,白白的是她的肉啦!」 「天寿!-是说那件短裤的两边只用别针别住?」 「而且露出来的地方没有看到内裤的边耶……」 「喝!那里面不就是没有穿?夭寿到有剩!光天化日之下穿这种裤子也不害臊!」 「她好象是来找那个姓安的,就是阿心她老公的台北朋友啊!」 「啊他不是好几天不见人影了?应该早就下山了吧!」 「陈嫂,王太太,-们在看什么?」冷不防一个好奇的询问从背后响起。 医务所里的两名太太火速离开窗户边。 「千……千絮,-回来了,-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偷窥被逮个正着,陈嫂赶快摸摸脸摸摸胸口,一副无事状。 「那个,对啊,-走路跟猫一样。」王太太的笑容也带着罪恶感。 「我过来拿一点擦晒伤的药膏,-们呢?」她摘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头微乱的短发,挺俏的鼻尖已经红到极致。再不上点药,明儿个准开始脱皮。 陈嫂看看同伴,脸颊突然浮现一抹奇异的红。「那个……阿香,-有事-先说没关系。」 王太太回瞄她一眼,表情也开始尴尬起来。「我……呃……也没什么大事啦!我只是想说……那个……过来看看医务所这里有没有人,大家可以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她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两位太太想拿什么,心里暗暗好笑。 「那我先拿我需要的药膏。」 「好好好,没关系。」 「-忙-的,反正我们也没什么要紧事。」两名太太连忙摆手。 她走向墙边的药品柜,打开最上层的柜门。 这间医务所身兼数职,平时和村公所配合,进行卫生宣导,其它时候则是一般诊所,接受付费诊疗,同时兼卖一些成药。 啊,有点高!第一层勉强构得到,第二层就超出她一五二小矮人的能力范围了。她在病床下找到一张踏脚凳,搬到柜子前,往上一攀,拿出放在内侧的药品盒。 她把盒子拿回办公桌上,打开一看。「啊!我拿错了,这个不是放晒伤药膏的。」 「没关系没关系,-慢慢来。」陈嫂绞着手指。 她把盒子里的物品拿出来研究一下。 「这是保险套嘛!」她好奇地转向两名近中年妇女。「对了,前阵子卫生署在宣导安全性行为,各村镇卫生所都在赠送保险套,村长还印好多传单-们看,满满的一大盒都没有人来索取。」 「那个……村子的人本来就比较少,领的人当然就少了。」王太太的眼神开始乱瞟。 「对啊,对啊。」陈嫂的脸再红下去就变关公了。 「-们两位各拿一点回去吧!不然放着也是浪费。」她从盒子里抓了一把,不由分说塞进两个太太手中。 陈嫂和王太太同时松了口气。 「那……那我们就不好意思了,呵呵,呵呵。」 「也对啦,不然三、四十岁了还生小孩,多不好意思……啊,不是啦!我是说,反正免费的东西就多少拿一点嘛!」王太太傻笑道。 「如果将来有需要,可以再来拿。」她微微一笑。「那个小铃当不知又跑哪儿去鬼混了,放着药品柜没人顾。待会儿两位如果看到她,麻烦请她过来一下。」 「好,没问题。」两位太太松了口气,-推我、我推-的离开。 医务所终于恢复安静了。 她叹口气,开始打点自己的需要。 翻出晒伤药膏,核对了一下价目表,自动把钞票投进收银箱里,然后挤出一点药膏抹在红热的鼻尖上,啊,这种凉凉的感觉真好! 眼睛扫到桌上那堆保险套。 村子里大概只剩下十几户人家,其中尚有生育能力的女人若非未成年,就是接近更年期,这些保险套肯定是发不完的。不晓得保险套还可以拿来做什么。 她拆开其中一只,拿在指间把玩了起来…… 正午时分,火阳烧烤着柏油路,蒸出一帘氤氲朦胧的薄雾。 骚动从街底传过来!安可仰扛着一具软瘫的人体,踏着一地热气,往医务所疾来。 「哎哟,不得了,怎么会伤成这样!」走开不远的陈嫂连忙跟回来。 「开门!」他简洁地命令。 陈嫂赶忙把医务所的门推开。匆忙问,他瞄了门上的名牌一眼--林云平医师。 「林医师!」他一进门立刻喊。 一张愕然的脸蛋出现在办公桌后方,然后,一只汽球从她分开的唇间喷出去,咻、咻、咻!在半空中画弧线飞来飞去,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只汽球,最后消完气,颓落在地面上。 安可仰的目光回到她脸上。最近,这张脸越来越眼熟了。 她罔顾脸上的烧热,一脚把消了气的保险套踢到角落里。 「发生了什么事?」她拉过椅背上的白袍套上。 「哎哟,夭寿,流好多血,这不是村长吗?怎么被捕兽夹夹到?」陈嫂在旁边嗤哇乱叫。 「他被后山的捕兽夹夹伤了,林医师在吗?」安可仰把伤患从肩上卸下。 「把他放到床上去!」 村长年过六十,体格胖硕。安可仰竟然单肩扛了近百公斤的男人走下山,她不禁佩服他的体力。 「啊……」放上床时,患者痛得低吟一声,神智有点昏沉。 她检查一下伤口,捕兽夹还卡在村长的大腿上,角度很奇怪,彷佛是他不知道陷阱设在哪里,一屁股坐下去给夹到了。 伤口经过紧急处理,上方用一条衣袖当止血带绑住,所以出血暂缓,但锯齿咬得极深,又很靠近主要血管,在无人帮忙的情况下擅自把它取下来,是非常危险的,幸好做这些紧急处置的人没有贸然行事。 伤口也被清理过,看起来还算干净,虽然最有可能做这些事的人是安可仰,但她发现这有点难以信服。就跟胸大的女人会被认定为无脑一般,穿衣服不带扣的肌肉男好象也不应该懂这些事。 「哎呀,吓死人了!怎么血淋淋的啦?」 「陈嫂,麻烦-先离开一下。」不然太吵了!她专心地检查伤口。 陈嫂迫不及待的跑出去,准备好好宣传一下村长受伤的事。 「林医师……」 「村长是怎么被夹到的?」她老感觉身边有一股热气的存在。 「我去后山散步,中途遇到村长,两个人一起坐在路边的草地上聊聊天。村长只是动了下脚,草丛里就爆出一个陷阱夹伤他。」低沉的声音就在她的耳后。 她下意识侧开一步。 「那里……那里是禁猎区,一定是邻村的人……偷偷安装陷阱……不然我……我在这个山上住了快四十年了……那种捕兽夹怎么夹得到我?」老村长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护一下。 半条命都快去掉了还想逞强,真是奇怪的男性自尊!她试着把捕兽夹取下来。 「啊!啊--」村长立刻痛得大叫。 东西咬得很紧,她不禁被难倒了。「我该怎么把这个鬼东西取下来?」 安可仰从她头顶上探望一下。「那个弹簧已经生锈,无法照正常的步骤打开,林医师……」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坚持找林医师,林医师半年前就离开清泉村,回平地去了。她也不认为那个年过七十、喝酒喝到两手发颤的老医师,技术会比她可靠。 「你只要告诉我如何把它取下来。」她率直地说。 安可仰放弃和这个不太友善的女人对谈。 「我来。」 她只觉得那股热气从后面卷过来,接着就被挤到后面去。 「虎头钳。」一只大掌伸向她鼻端前。 她瞪着它好一会儿,他有断掌,听说断掌的男人都很固执……天!人命关天的时候,她还管他的手纹? 「喏。」她从墙角的工具箱里翻出虎头钳,递进他手中。 只见他在那个捕兽夹上扳了几下,也没动到伤口,某个生锈的弹簧片就被拆下来了。 「螺丝起子。」那只大手又伸过来。 她又瞪着它几秒钟。 「十字还是平头的?」 「平头的。」 那个长发的后脑勺越看越碍眼了,病床边应该是她的位子才对。她拿出螺丝起子递过去。 又是一个小铁片被撬下来。 「-站过来。」一根手指对她勾了勾。「等一下我用力把这两片铁夹分开,-立刻把村长的脚抬起来,知道吗?」 她直觉回答:「小心一点,你不要也被夹伤了。」 安可仰停下来,回头对她露出一丝笑容。「谢谢。」 「不客气,我是怕一下子要照顾两个伤患,我会忙不过来。」她解释。 那丝微笑消失,换上一个白眼。 这是实话啊!她被瞪得莫名其妙。 「一,二,三!」嘎吱一响,铁夹立时分开。 她立刻把村长的腿抬起来。他把捕兽夹往地上一扔,卡地一声巨响,它立刻合起来。 不幸中的大幸,陷阱没有咬伤主动脉,但也失了不少的血,她的注意力回到伤患身上。 「林医师,可不可以给我两秒钟?」他捺下性子,被挤到后面去。 原来「林医师」是在叫她。 「我不是林医师。」她开始准备各种针剂,与缝合伤口所需的器具。 安可仰愣住。 「那林医师在哪里?」 「我不知道。」 安可仰呆了两秒。那她是谁?护士?护士只是护理人员,不能从事医疗行为! 「事不宜迟,我们赶快把村长送到邻镇去,那里有合格医师和大型的诊所。」 「不必。」 「为什么?」 「因为这里也有合格医师。」 「哪里?」 「这里。」她转头看他。 「……-就是林医师?」他的神情越来越呆。 「我不是林医师!」 他的脾气快爆发了。「-既不是林医师,又不让我送村长去找医师,-希望他死在这里?」 「莫名其妙,天下的医师一定得姓林吗?」在她的面前说什么死不死的,简直侮辱她的专业。 「他x的,不然-在门口挂个林云平医师的名牌做什么?」安可仰破口大骂。 「那是前一任老医师留下来的名牌,新名牌还没做好,医生叫什么名字有差吗?」她的眼神表达了充分的不满之意。 呜……他们怎么就吵起来了,有没有人注意到床上还有个病人?村长欲哭无泪。 安可仰-了-眼,突然认出她来。啊! 「洪金珠!-是洪金珠!村公所服务台的那个小姐。」 「洪姊要去接小孩下课,我先帮她代一下班。」她皮笑肉不笑,转头开始局部麻醉。 慢着,她确实不是洪金珠,她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张一文!-是那个女邮差张一文!」不起眼的外表,矮不隆咚的身高,晒红的皮肤,浓扇的睫毛与亮晶晶的眼睛。 「……张伯伯那天喝醉了,我只是顺便帮他送个信。」这次她连皮笑肉不笑都不给了。「让开。」 安可仰机械性地让开路,看她忙碌地在打针、缝合、吊点滴,照顾病患。 「-到底叫什么鬼名字?」他发誓,这女人是他见过名宇最多的一个。 「梁千絮!」原本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半晌她竟然不太情愿地开口。 所以,她不叫张一文,也不叫洪金珠,也不叫林云平。 她叫梁千絮! 安可仰真是五味杂陈。 终于,在注意到她有双长睫毛和漂亮的眼睛之外,他还知道了她的名字。 第二章 一桩盗猎事件引发了两个山村的火线。 这次和清泉村发生纠纷的村庄叫橘庄,村子的规模与人口都和他们差不多,但是橘庄主要以猎户为主。 村长受伤的那天,几个平时管事的男人正好开车下山送货,所以无人处理。两天后大人们回来了,一听说自家村长挂彩,个个义愤填膺,马上召开村民大会,打算向邻村的人讨回公道。 一张长桌横在会场前方,由管区警员王汉大主持,梁千絮坐在第一排正中央,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来,千絮,-从头到尾都在场,-跟大家说说看是怎么回事。」绰号叫「大汉」的警员怒火难平。 论村子里当家的,除了村长就是他了。结果村长竟然在自家地盘上受了伤,等于在向他的权威挑战! 由此,梁千絮再度印证一件事--男人是一种有着奇怪自尊心的生物。 「其实,我只负责治疗的部分而已,说不上从头到尾都在场。」她清平的声音在大空间里显得细微。 「橘庄的人真正太可恶!上次两边的人开会,已经约定好了咱们后山这边是禁猎区,他们还偷安陷阱!如果夹到的是上山玩耍的小孩子怎么办?」卖牛肉面的老王火跳跳。 「喂,安小子,你不要躲在角落里,你倒来说说情况是怎么回事!」大汉一拍长桌。 嗯,他也在?梁千絮回头搜寻。没亮灯的角落里果然有一张椅子和一抹黑影。既然他在场,方才为什么不接话呢? 白牙在黑暗中一闪。 「就差不多是我告诉你的情况。我在后山散步,遇到村长,我们闲聊了几句,村长往路边一坐,可能碰到隐密的机括,草丛里跳出一个捕兽夹夹伤他了。」低沉的嗓音重复第五十六遍故事。 「小子,你是律师,你说说看,这种事我们可以怎么告他们?」大汉横眉竖目地问。 「啊?」梁千絮低叫出来。这四肢发达,五体过勤的家伙是个律师?台湾的律师可以长得这么……野吗? 「这个嘛,当然你要先找出那位放陷阱的人是谁,何时装的,依那个陷阱老旧的情况判断,说不定是多年前安置好之后,主人就忘了来取回。」他跷在膝盖上的二郎腿抖了起来。 「不管是他们忘了拿回去也好,刻意来装的也好,总之我们村子的地盘就不能让人来撒野!」杂货店老板站起来,慷慨激昂地陈述。 「对!对!」几颗脑袋用力点动。 「一切都是钱作怪。」老王突然心有所感。 「怎么说?」大汉瞪了瞪眼。 「咱们村子人虽然少,一直以来都维持得不错,最近得到外面的财力支持,观光市集也办得有声有色。我最近听到一个传说,隔壁村的人很眼红,打算在我们村子周围动点手脚,再放风声出去,说游客来我们村子不安全。」 「真有此事?如果有这种事被我撞见,我管教他去抓虾上不了河。」大汉勃然大怒。「小子,你说说看,这种事要怎么办?」 安可仰搔了搔下巴。「如果对方只是忘了把陷阱取回去,那就是过失伤害;如果是故意安在那里等人踩的,那就算伤害罪了,嗯……我得回去翻翻书才知道。」 为什么他听起来一点都不肯定的样子?他真的是个律师吗?梁千絮瞪着他。 那副白牙又闪了一下,而且这次是对着她闪。 她连忙转回正前方,脸颊生起一股奇怪的臊意。 「大汉,你和他们村子里的警察联络一下,我们过去抓人!」众人立刻议论纷纷起来。 梁千絮开始坐立不安。这种事实在不是她的专业,她也帮不上忙。只要在人多的场合待久了,她就会紧张--觑了个空档,她向身旁的人告个罪,偷溜到旁边去。 就这样直接走掉,妥当吗?待会儿说不定有人还想问她话。她站在人群后方踌躇不定。 噗嗤,一声喷气响,梁千絮回过头,安可仰对她招招手。 跟他窝在角落里也不是个好主意,她踯躅片刻,仍然走过去了。自己搬了张椅子放在他附近,但是特地空了一步远的距离。 「梁小姐,干嘛这么生疏呢?」那口白牙让人有打掉的冲动。 他真是个很巨大的男人。平时和他保持距离还没什么感觉,现下坐在他身边,同样的一张椅子她坐起来稍微宽大,他的肩膀却将椅背都遮住了。 梁千絮两手端放膝上,目不斜视。 安可仰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她,让她这么坚决地拉出一道沟来。无所谓!他不是那种认定全世界的女人都应该扑倒在自己脚下的自大症患者。 他耸了耸宽肩,一手斜搭在椅背上,摸出一根牙签悠哉地咬起来。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一个喘吁吁的俏丽身影从侧门跑进来,直接冲到前方的长桌边。「我去洪姊家当保母,现在收工了。我没有错过太多吧!」 大汉在身旁拉了张椅子,让年轻女孩坐下,再把会议纪录本递过去。「没关系,前面半个小时的纪录待会儿再补写。」 女孩灿然一笑。「好。」 「铃当最近还真难找。」梁千絮喃喃自语。 「铃当?她就是如雷贯耳的工读生铃当小姐?」安可仰突然接口。 她瞄他一眼。慢着,他现下直勾勾冲着台前的铃当瞧,眼底充满兴味。他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 「她今年才十八岁。」梁千絮警告他。 「年龄不是问题。」他挥挥手,在胸前的口袋摸一摸。 她在他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时,夹手抢过来。 「铃当虽然是来这里打工而已,山上的几个大老都很疼她。」换言之,他要是乱动主意,就死定了。 「她打哪儿来的?」安可仰不满地轻哝一声。好吧!他也在戒烟中。 「台北,而且今年才十、八、岁!」她再重重强调一次。 「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台北学生特地跑来打工?」安可仰恍若未闻。 「铃当说她寒假的时候曾经跟同学来清泉村玩过,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小村庄,所以她高职一毕业就跑上山来打工,想体验一阵子山居生舌……」不对,她跟他说这些做什么?他知道越多铃当的事,越感兴趣怎么办?梁千絮决定直接跳结论,「总之,你的魔爪离她远一点。」 「瞧-紧张的,那女孩和-非亲非故,-又不是她的保母。」安可仰高度兴味的眼神一瞬不瞬,定在女孩身上。 「敢问阁下高龄?」她忍着气回答。 「三十三,十五岁的差距刚刚好,现在的女孩都喜欢年纪大一点的男人。」他斜睨她一记,再转回埋头做纪录的女孩身上。「啧啧啧,长得真不错,虽然年纪还小,身子骨也瘦了点,但是将来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梁千絮越想越不妙。 铃当确实是个标致的女孩,将近一七○的身材瘦不露骨,垂肩的发扎成两束辫子,米白色的垮裤配上粉红色细肩带的小可爱,彷佛全世界的青春都集中在她身上。 人家是玲珑十八、芳华正盛的少艾,落在他这个颓废堕落的海盗头子手上,焉有命在? 想当初铃当要留下来打工,她家长辈还特地打过电话来村子里查问,是梁千絮自己再三保证山上环境单纯的。现在单纯的环境里来了一只很不单纯的狼,倘若黄花大姑娘最后被摧残成一朵残花败蕊,她拿什么跟人家家长交代? 他的女朋友一个个娇艳如花,或许铃当这种清秀小女生不是他喜欢的型,她自我说服道。 「你不是有很多红粉知己吗?」 「红粉知己,哪一个?」他现在一个都想不起来。 「穿别针短裤的那一个!」目前最现成的,可能就等在他的木屋里,期待君王临幸。 「别针短裤?」他深思地揉着鼻梁。「长头发的还是短头发的?」 「长头发短头发都有。」原来不知不觉间还冒出这么多个,她的信息落伍了。 「嗯!是三十六d的那一个吗?」 「我怎么……」她深呼吸一下,勉强自己心平气和。「我怎么会知道您的女朋友『们』胸围是多大?但我相信您应该有很多种不同的型号可以选择。」 「这个嘛,再研究!」安可仰向往的眸移回前方。 他该不会在目测铃当有多大吧? 梁千絮连忙大喊:「三十二a!铃当的胸围只有三十二a,保证小到不能再小,绝对不符合你的标准!」 …… 现场一片静默。 几个村民错愕地瞪着她。 她的背心冒出冷汗,缓缓回头。大汉先瞧她一眼,再落回铃当身上,好象要印证一下她说的正不正确。 而她身旁的罪魁祸首,吹着口哨,悠哉望着天花板,一副跟他无关的闲情。 「……嗨,我们在……在聊天……」她小声地跟每双投过来的眼神打招呼。 「梁姊,人家是三十二b啦!才没有小到那样。」铃当委屈地替自己申诉。 「大并不代表美,-纤合度才重要。铃当虽然瘦了一些,身材比例却刚刚好-说对不对,铃当?」他悠然落井下石。 「对嘛。」铃当咕哝。 在这一刻,梁千絮决定,她和海盗型的男人注定了八字不合!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梁千絮走在层层叠叠的树影间,满心不解。 「当心。」一只大手很好心地替她拨高凸出的枝。「-人矮腿短,走中间一点,免得被路边的矮树丛刮伤了。 梁千絮给她的同伴一个大白眼。 这就是清泉村派出来的「使节团」,她和安可仰。 根据村民大会的决议,清泉村要派出代表跟邻村谈判。什么样的人最适合当谈判代表呢?当然是专业人士。而,放眼全村,最专业的人是谁?当然就是让他们引以为荣的医生和律师了。 ……这是哪一国的鬼逻辑?找律师出去谈判,她能了解。但做医生的人只知道打针配药、在伤口上缝缝补补,谈判这种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可她赖不过全村民企盼的眼神。 大汉是很积极地毛遂自荐啦!他又有警察的身分,再适合不过了。但是以他的护短天性,可能和人家谈不到两分钟就把嫌疑犯给抓去浸水牢了。于是村民一致通过,由她和安可仰打头阵比较妥当。 橘庄位于村子右侧,走大马路约二十分钟脚程,但是从后山的快捷方式走过去,只要十分钟即可。 撇开那令人头疼的任务不谈,其实今天是个挺舒服的早晨。在金光隐隐的山林小径间,虫鸣唧唧,雀鸟清啼,鲜纯的芬多精沁人心脾间,分外教人心旷神怡。 「-今天很美!」他闲聊似地说。 梁千絮看自己一双老布鞋,一身泛黄的衣物和开始脱皮的鼻尖,然后给他不可置信的一瞥。 「我只是在表达礼貌之意。」安可仰叹口气。 「喔。」她轻哼一声,顿了顿,彷佛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只要说声『谢谢』就好。」他按捺回想笑的冲动。 「你心里有个底待会儿我们要去跟对方说些什么吗?」她烦躁地踩着小径的落叶。 「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安可仰嘴里叼根青草,怡然自得。 「为什么你可以如此满不在乎,随时都像个没事人一样?」梁千絮暗恼。 「那是因为-对每件事都太严肃了。」 「明明是你自己对所有的事都太吊儿郎当了!」她反击。 他脸上又出现那种奇怪的神色了,好象为了某种事发噱。从他们「正式」和彼此交谈开始,她常常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怪里怪气的神色。接下来…… 「不,我在把美眉和目测女人三围的时候很认真。」 ……就是讲这种让人想发脾气的胡话。她脸一冷,撇开来不理他。 「哼!」算了,凭他的死德行和感觉起来很两光的法律知识,她一切还是靠自己吧。 「笑一个嘛!待会儿我们两人要过五关、斩六将,现在先起内哄可不太好。」 梁千絮就是觉得他那副逗小孩的表情很讨人厌。 「既然你今天演『律师』,你不觉得自己应该穿得正式一些吗?」她是别无选择,这身长裤式套装已经是她柜子里最接近正式衣物的一套。 「有啊,我特地把头发绑好了。」他指指自己的长发。 梁千絮眼光落在他梳得整整齐齐、扎成马尾巴的乌亮黑发上--再掉回五分裤底下的一双大毛腿。两根大拇哥则从皮编凉鞋里探出头,与她对望。 他们两人对「正式服装」的定义显然极端不同。 「……你有没有个腹案,待会儿要如何与橘庄的人沟通?」梁千絮越想越头痛。她向来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否则也不会窝到这深山野岭来。 「当然是拿出我的『专业技巧』。」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前提得是你真的有专业技巧可言。」她挖苦道。 「我当然有,我还有两个国家的律师执照!」他愉悦地把青草从右嘴角换到左嘴角。 「哪两个国家?」梁千絮难以想象他站在法庭中高谈阔论的样子。 「我大学毕业之后,先考了台湾的;出国念哥大法学院之后,又顺道把美国的也考起来了。」他耸了下宽肩。「不过是背几个法条再考个试而已,小事一桩。」 瞧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轻而易举,晋惠帝听了都要自愧不如。她不禁想到自己当年在医学院苦读的日子。 「好不容易念出一门专业,为什么不好好发挥呢?」一个成功的律师,不可能有时间一休半个月,在山林里当野人。 「-不也一样,经过一路苦战和实习,最后跑来清泉村,一年看不到两个病人。」他抽出青草根,带笑地觑量她。 「我好歹还是个医师。」她坚持道。 「我现在也正在做一个律师该做的事,不是吗?」他指指橘庄的方向。 「哪家律师事务所敢雇用你?」她深深叹息了。 安可仰被她的表情绝倒!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讥诮之意,而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天哪!这女人真是太有趣了!他第一次见到思考毫不拐弯的人种。可以想见她为什么要躲到清泉村来,凭她的个性,在派系严重的医疗体系里绝对熬不过五年! 「我在我老爸开的事务所里混吃等死,目前为止还没误过任何人的生死大事,请放心。」 「喔。」她又发出那种哼声了。 「真的。」他举手发誓。「我每年才加起来上不到四个月的班,在事务所里顶多打打杂,连误人家大事的机会都没有。」 「四个月?」她惊叫。 「四个月已经很浪费我的生命了。」他一脸痛惜。 梁千絮瞪了他很久。 「那你其它八个月都在干嘛?」 「旅行、探险、登山、航海、交朋友……做一些让生命丰富的事。」 好一会儿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你一年花八个月的时间在玩?」果然有家底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奋斗都不必。 「不要这么说嘛!我做的都是正事。」他受伤地瞥她一眼。 梁千絮无语。 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如此虚度自己的人生呢? 看来她不只不懂男人而已,她特别不懂身旁这一尾。 橘庄摆出来的阵仗,超乎两人所想。 在她的认知里,早上打电话知会橘庄村长一声,接着两个使节来到村长家,转达清泉村对于橘庄人任意安置陷阱的不满及关切之意,任务达成,他们回家。 结果,一整排神色不善的村民正等着他们。 梁千絮自认生性懦弱又缺乏好汉气概,步伐霎时顿住。 一道铁墙似的阴影从头上罩下来。 「走啊,蘑菇什么?」 他满不在乎的笑意,奇异地让人心定了一些。 整排人正中央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伯伯,橘庄的赵村长,梁千絮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左右两侧各站了两个中年壮汉,再外围则是一些老人家。那几个中年汉子脸色极为阴晦。 「梁小姐,好久不见了。」趟村长眼中端着审慎的颜色,脸上挂着客气的笑。 「您好。」她回一个客气的笑。 三个人打了照面,没人说话。她回眸看安可仰,示意他开口。他大爷只是把手盘起来,好整以暇地等着。 「赵村长,原本应该由我们村长亲自过来和您谈,但是他目前负伤在家,所以就委派我和这位安先生过来。」梁千絮决定先发个开场白。 好,她的任务达成了。她退到安可仰身旁。 「不晓得你们村长有什么话想传达?」赵村长犹然挂着笑。 没人接。 梁千絮警觉心大作。他该不会打算就把主持棒子交给她吧? 她恶狠狠地瞪安可仰一眼,他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微哂,完全没有接管大局的意思。她终于明白自己误上贼船了。 「是这样的,我们两个村庄共享后山的那片林地,四年前也已经有了协议,为了村民出入安全,两村的人都不能在后山林地设陷阱打猎……」梁千絮硬着头皮道。 「-有什么证据说那个陷阱是我们设的?啊?啊?」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冲出来大吼。他身量不高,却极为粗壮,两颗眼睛泛着红丝。 「那块山地是我们两个村庄共享的……」她谨慎地后退一步。 「哈!那又怎样,就不能是你们自己的人安好陷阱之后,忘记收了吗?」中年男子嗤哼一声。 当他挥舞双手时,梁千絮可以闻到一种长年酗酒的人独有的体味。为家园牺牲奉献这种事从来不是她的人生志业,所以她再退后一步。 「可是我们村子里的猎户只有少数几家,也从来不在后山打猎……」 「哈哈,那更好笑!你们清泉村的猎户少,就可以赖到我们橘庄来?我们橘庄的猎人可都是规规矩矩讨生活,活得像个山中汉子,谁像你们去搞那些娘娘腔的手工艺?现在你们赚了点钱,说话大声了,可以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中年汉子暗红色的脸皮涨得更赤赭。 「我们在谈的是陷阱的事,跟手工艺有什么关系?」她已经完全躲到安可仰身后了。 中年汉子一时语塞。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反正那个鬼陷阱不是我们橘庄的人设的!」他夹手抢过某个村民手中的锄头,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概。 安大爷终于开腔了。「我说,这位大哥先别激动,天气如此炎热,不如我们找个凉爽的地方,大家坐下来好好谈。」 「不用了!反正你们就是想把罪赖到我们头上,现在来意已经讲明白了,你们可以走了!」中年汉子挥一下锄头。 「这位大哥贵姓?」安可仰悠哉地踱向前,两人的块头高下立判。 「我姓赵,赵义,有什么指教?」中年汉子有几分顾忌。 「您是村长的……」他和煦地笑。 「他是我老头!」 「父亲。」梁千絮为他的措辞皱眉。 两个男人同时望她。 「父亲,或是爸爸。」她认真的表情犹如小学老师。「你不应该在外人面前直呼自己的父亲为『老头』。」 「他x的,关-什么事?-这个老里老气的怪女人!」赵义紫涨着脸。 她连忙再躲回安可仰身后。安可仰真想笑。到底该说她勇敢或是怕事呢? 「赵大哥,来,来,我们借一步说话。」他继续招降。 赵义威吓地舞动锄头。「你们走不走?你们再不走我就……喝!」 众人眼前一花,下一秒钟,锄头突然跑到安可仰手中。 梁千絮的距离最近,竟然也没瞧清楚他是如何做到的。 「大家好歹是邻居,有话慢慢说,是不?」安可仰轻轻松松把锄头往地上一扔,勾住赵义的肩膀。 然后赵义莫名其妙就被他架到旁边的树下「闲谈」了。 赵义并不是不想挣开,他赤涨的脸孔显示他已经出了力。然而,也没见安可仰做什么特殊的动作,只是一手横越肩膀搭住他的肩,另一手扣住他的脉门,整个人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对方夹制在腋下,赵义便动弹不得了。 梁千絮看得眼睛都忘了眨。虽然安可仰人高马大,但赵义却是生长于山林的猎户,力气不同凡响,他竟然夹制得住这莽汉! 她赞叹在心,瞄一瞄,发现村民们也看得目不转睛。眼光一和老村长对上,她尴尬地笑一笑。 「我……我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赶快溜到安可仰身后。 「你这个小子,放开我!」赵义咬牙甩开他搭在肩上的手。 安可仰松开了他的肩,扣住他脉门的铁掌却文风不动。赵义的脸皮越来越红。 「好了,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陷阱是你安的!」他的语气如丝,脸上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的笑容。 赵义一愣。「你……你有什么证据?」 安可仰微微一笑。「这就是证据。」 他的身体遮住大半视线,梁千絮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赵义的脸扭曲起来,一颗颗汗珠从额角冒出来。 嗯? 「喂!」她扯扯他的衣角。 安可仰回望她,眼神莫测高深。梁千絮的手慢慢垂下来。 「那个捕兽夹不是我放的!」赵义满额头汗。 「陷阱有很多种,你倒知道是捕兽夹?」他冷笑一声。 赵义顿时语塞。 「咳,那个真的不是我放的,不然就是哪个人放了,忘记收回去了。」 「你倒也知道捕兽夹放在那里许久了!」安可仰的背心微微一动,接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又从道义的额角沁出来。 梁千絮再拉拉他的衣角。 「喂,有人在看……」当着全村村民的面对他们的人用刑,似乎不太妥当。人家的人数比较多耶! 「-到旁边去等。」安可仰没好气地道。 她松开手,敢怒不敢言。 「陷阱是你放的好,不是也好,总之你脱不了干系。」安可仰终于松开箝制。「这些话我只说一遍,再让我抓到你们村子的人在后山偷鸡摸狗,我告到你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裤子!」 赵义终究重获自由,连忙退开一步。「你……你……你有种就试试看!」 「别紧张,笑一个!你老头子在看,你不希望他连村长的位子都坐不稳吧?」唇角的笑意丝毫没有进到他的眼底。 「我就不信你有本事动我老头子的村长位子。」赵义挑衅道。 「你唯一的本事就是靠着村长爸爸的势,狐假虎威对吧?」他笑容中的冰冷,让梁千絮也不禁打冷颤。「信不信下届村长我花点钱就可以帮你们的对手选上?」 「哼!我们走着瞧。」赵义虚张声势一番,回头跑回村民之间。 「好,那就这样了,很高兴我们取得共识,毕竟两村人的平安是大家都希望看见的。」他扬高声音,客气地对大家挥挥手。「走吧!」 「呃,再见。」她匆匆对赵村长道别,不多望他脸臭臭的儿子一眼。 然后呢?她愣讷跟在他身后,顺着原路走回家。 这样就结束了? 安可仰吹着口哨,舒服惬意得不得了,彷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默默跟了片刻,终于忍不下去了。 「贿选是违法的行为!」 安可仰瞄她一眼。「我说说而已。」 说说而已?「那如果他们照样在后山放陷阱,你要如何让赵村长失去宝座?」 「不知道。」他很干脆地回。 「你刚刚不是威胁人家吗?」 「反正只是几句话嘛,说不定他听了会怕!」他咧开白亮的牙。 只是几句话?梁千絮突然很怀疑自己和他是不同星球的人。 「你刚才使用暴力逼供!我第一次遇到你这种律师!」她突然想到。 「说得真难听,只是一点小擒拿的技巧。」他喃喃抗议。 「这就是你的『专业技巧』?把对方的手臂扭成两截,再丢出一堆不知道如何实现的威胁的『专业技巧』?」她不可思议地问。 「我演得很专业!小姐,-要不要再看一次我的小擒拿?那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他自告奋勇地走近她。 「走开!」梁千絮像拍苍蝇似地将他挥开甩开赶开。「回去之后你自己想办法跟村长交代。」 「简单。就说任务达成了。」 「我们达成了什么?」她生平第一次想拉扯头发。 「他不就是要我们去告知橘庄的人不可以再放陷阱?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任务圆满结束。」他很善良地分析给她听。 梁千絮呆了下。 这话,也没错,他们确实只是来表达一下立场而已。但是……但是她本来以为不只这样的,例如,他们应该和对方沟通,寻求一个有效解除歧见之道,又或者敦亲睦邻什么的。 真的这样就行了吗?啊? 一根青草敲中她眉心。 「-发呆的表情真可爱。」他笑呵呵的。 梁千絮白他一眼,再看看自己十年来只穿过两次的套装。印象中,这套衣服是医学院二年级为了期末的谢师宴而买的,历史悠久,若任何人觉得穿这套衣服的女人可爱,必定是审美观出了极大问题。 「竟然说我老里老气,真无礼!」她不由自主地轻啐。 「可不是?这种丝质软裤很适合-的腿型。」他毫无困难地往下接。 「或许布料不再那么亮洁,但是套装不都长这种样子?有哪一点老里老气?」她义正词严地道。 「而且十几年不穿的衣服,发黄也是正常的。」他完全配合。 「没错。况且它买来不到十几年呢!」 「更何况-只是不活泼了一点,哪里有到『怪女人』的程度。」 「全世界不活泼的人也不只我一个。」她同意。 「最常挨-冷眼的人是我,我都没说话了,轮得到他来呛声吗?」安可仰陪她愤慨。 梁千絮狐疑地停下来。「你是在帮腔,还是在扯我后腿?」 他转头望一株高树上的雀鸟,一手用力揉着后项,背心可疑地耸动。再转回来时,他的眼底有一层令人发指的水光。 「梁千絮小姐,-真的没有什么幽默感,对吗?」 「胡说!」梁千絮庄严地反驳。「我会笑。」 他爆出的大笑声,惊动了林间雀鸟! 然后,莫名其妙的,她发现自己也笑了起来。 第三章 步出台北火车站的那一-那,漫天盖地的闷热几乎扑倒她。 梁千絮揩揩额侧,顺势看了眼腕上的两用表,气象报告说今天台北市的气温是三十六度。其实山上紫外线指数更强,回到平地应该好一些,但是台北就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闷与杂。 她背着背包,拖着倦懒的脚步走向公车站牌。两辆公车正好驶离,喷出阵阵呛人的烟尘。 「咳咳咳咳!」 果然,她的呼吸道已经给高山上的清甜空气宠坏了。梁千絮用力扬走鼻前的脏空气,决定奢侈一些,叫出租车回家。 半个小时后,站在自家的电梯大楼门口,她定定站了好一会儿。 这个社区已经建成十二年了,他们家一建好便搬了进来,但是她真正住在这里时却不多。 叹了口气,她从包包里翻出大门钥匙。 跨入电梯之前,她迟疑了一下。该不该先打个电话上去?可是她的手机没电了,而且人已经在楼下,还特地出门找公用电话,似乎有点奇怪。 算了,反正昨天晚上她已经先通知过这个周末要回来,他们应该知道。 来到十一楼大门前,梁千絮再度兴起一股先下楼打电话的冲动。 「谁啊?」五分钟后,有人前来应门。 「阿姨,是我,我回来了。」铁门未开,她已经先给了一个大鞠躬。 「千絮,-不是有钥匙吗?怎么不自己进来?」她阿姨眼皮肿肿的,一定又熬夜作画了。 「我忘了。」其实,从以前到现在,她回家的时候一定按门铃。她怕不小心闯进来,打扰了里面的人--虽然他们是她的亲人。 「噢!」她阿姨不甚在意,打开铁门,也不等她,自己先走回屋子里。 梁千絮先在阳台换上室内拖鞋。客厅里没人,阿姨的背影消失在工作室的门口。她自动把背包挂在旁边的衣物架上,慢慢走到牛皮沙发前坐下。 现在才下午四点,离吃饭时间还有三个半小时。她呆坐着一会儿,索性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我在睡觉,把电视关掉!」几乎喇叭一放出声音,内里就传来一声男性的闷吼。 「对不起。」她连忙按掉开关,感觉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她姨丈方尘是个画家,以用色狂野浓艳的印象派风格闻名于画坛。她阿姨王咏泉则是个服装设计师,作品以丰富的色彩和性感的剪裁为主。夫妻俩虽然是不同领域的艺术家,风格倒是很搭调。 这间屋子在夫妻的布置下犹如一座鲜艳的宫殿,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强烈的原色,将主人的独特美感尽情显露。梁千絮个人是比较欣赏简单朴素的色调,但不可否认的,这间屋子华丽独特,极富阿拉伯后宫的浓艳格调,却又下呛俗。 又坐了五分钟,走廊传来脚步声,伴随一声长长的呵欠,她姨丈睡意浓重地出现。 他那头乱发梁千絮从小就看惯了,衬衫上沾着油彩,胸前扣子掉了好几颗,整个人看起来迈遢不已,但是他是艺术家,他可以迈遢!他甚至迈遢得非常有形,充满了一种风霜的美感,好象他天生就应该是这么凌乱的。 好象最近在哪里也看到这样一个散漫的男人…… 「啊,-回来了。」方尘打个大大呵欠,倒在她旁边的三人长椅里。 「是。」她两手放在膝上,中规中矩地点头。 方尘看外甥女一眼,咕哝两声,自动坐正了,打开电视按钮。 频道快速转过一遍,然后从头再来一次。 好半晌,客厅里除了电视之外,没有其它声音。 「-阿姨在赶下个月服装发表会的设计稿。」方尘清了清喉咙。 「是,我知道。」难得姨丈会找她闲谈,她受宠若惊。 「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方尘起了个头。 「度周末而已,我星期一一大早就搭火车回去。」她不意外姨丈听见她的话之后,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咳,那……这次打算去祭拜一下-父母吗?」 「下次吧。」她回答。 话题中止。 电视频道又从第一台切换到最后一台。 「咳,山上的生活不会太累吧?」方尘绞尽脑汁,再找一个话题。 梁千絮开始同情他了。 「山上的生活很轻松,就是物资不像台北这么丰富,所以我特地回来买几样用品带上去,不如我先出去逛一逛,待会儿就回来吃饭?」 「好。好。」方尘松了口气。 她拿出皮夹,道了声再见便出门。 她前脚才跨出来,方尘马上歪回沙发里。 虽然她的个性比较拘谨一点,他们大可放轻松的。可是她知道说这个没有用,经过这许多年,双方仍然拿捏不定和彼此相处的方式。 平心而论,这些年来也为难她阿姨夫妇了。 十二岁那年,她的父母双双意外身故,于是她被唯一的亲人阿姨收养。 对方氏夫妇而言,她只是一个「责任」。他们夫妇从来都不喜欢小孩,也没有假装很乐意她的加入。倒不是说他们残酷或不闻不问之类的,他们只是缺乏父性母性的情怀,有些人天生就是如此!至于该提供给她的物质条件,他们一点都不吝啬。 让她很感谢的一点是,他们两人都很坦诚。阿姨早早便告诉过她:「-的生活和教育我会负责到底,但是我和-姨丈不知道如何养小孩-如果可以早一点独立,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 梁千絮没有太为难她,十八岁就搬进医学院宿舍了。 只是,基于养育之恩与做晚辈的义务,她每个月会回来度个周末,其它时间尽量不干扰到他们的生活。 来到繁华的东区街头,人潮如浪。 刚从山上下来,她只穿著简单的淡黄衬衫与深蓝色牛仔裤,衬衫前襟还有几点洗不掉的碘酒,站在亮丽时髦的都会男女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才离开清泉村几个小时,她已经开始怀念那个优雅纯净的小山村了…… 冷不防一只铁臂从后面勾过来。 「-的小狗走丢了?」 她猛然回头,然后,呆了一呆。 劲瘦长腿被深蓝色裤管裹住,宽得不可思议的肩膀包在笔挺的衬衫下,一件西装外套甩在肩后,注册商标的飘逸长发和白牙。 安可仰。 突然间,喧嚣的车声变成清唧的虫鸣,变化不定的人影变成摇曳的树影,百货公司门口逸出的冷气成了山上鲜甜的风,他们两人换了个时空,又碰在一起。 独行在蛮荒世界中,竟遇到了同乡人。她的鼻端蓦然发酸。 「你穿上衣服,我几乎认不出你。」 他严肃地点头。「我懂-的意思,我懂。」 她还是呆呆的。 「若不是小狗走丢了,就是被男朋友甩了,否则干嘛这么魂不守舍?」他的指关节敲她额心一下。 现实的景物迅速回笼,车流、人潮、唱片行的音乐声、路边的冰淇淋商家、百货公司的音乐钟。 这里是台北。她正站在忠孝东路四段上。 「啊!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瞪圆了眼珠子,陡然大叫。 终于回魂了!安可仰背过身去,背心剧烈的震动。 「可不是吗?真巧。」他转过身,清了清喉咙。 「我想念你的大拇指。」她低头瞪着他光可鉴人的皮鞋。 他又转过去了。 可恶!她为什么一直讲这些奇怪的话?梁千絮面红耳赤。 「没关系,我了解,我都了解。」他深呼吸一下。 该死,她连那句心声都讲出来!梁千絮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老羞成怒。 「我要走了。」 他笑吟吟的站在原地,也不拉她,一阵微风带动他的发。 梁千絮发现,不只是她在看他,经过的女人也都不由自主地慢下步伐。 他真的是个很好看的男人。穿著烂裤头的时候,有山樵草莽的浪拓,穿著一身名牌衣物,又有都会男子的潇洒。而一律不变的,是那张漫不经心的带笑俊颜。 她停下步伐,突然有些无措,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到哪里去。 「谁载-下山的?」他踩着随意的长步经过她身畔。 她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大汉叔让我搭便车下山,我再换火车上来,你呢?」 「我自己有车。如果-早说自己也要来台北,我可以载-一程。」他回头睨她一眼。「-来台北做什么?买补给品?」 「我住在附近。」 叽!他紧急煞车,梁千絮差点撞上他的背心。 「-住在这里?-是台北人?」箭簇般的眉耸得老高。 「土生土长。」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山上的人?」他惊异地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回。 「我只是上山工作的。」她的黑眸极为严肃。 「嗯--?」 他的表情让梁千絮觉得有必要再强调一下,不然好象自己打诳语或怎地。 「我真的是台北人。」 「不信。」他回答得很干脆。 她沉下脸来。「你无聊。」 「-家在哪里?」 「前刚面不远那个社区。」她随手指了一下 「走。」他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 「你要干嘛?」梁千絮一脸莫名其妙。 「证明-家真的住在附近。」 为什么他很无聊的一项提议,她就真的带他回阿姨家来? 「你没有其它事情要办吗?」她打开楼下大门时,开始想办法劝退他。 「我只是去探个病而已,采完了顺便来东区逛逛。」他吹着口哨,一脸惬意的等待。 职业病使然,一听见病啊痛啊的话题,梁千絮的注意力马上被拉走。 「你的朋友住院了?」 「-也认识的人,叶以心。」 「她发生了什么事?」梁千絮连忙问。 虽然她和叶小姐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是以前在村子里遇见一定会聊几句。对她来说,叶以心跟其它的村民一样,都在她的「管辖范围」以内,即使对方搬到了台北也一样。 「胎儿流掉了。」他单肩倚着铁门,轻松自如。 「什么?」她失声道。 「不必担心,她养母和老公都在身边照顾她。清姨说,叶妈妈当年也是怀了好几次胎才成功地生下她,似乎是她母系那边有习惯性流产的遗传。」 「她是你好朋友的老婆,你的反应会不会太冷漠了?」她蹙起眉。 「那是郎云的事,轮不到我来伤心!况且小孩麻烦死了,不生也罢。」他耸了耸肩。 「你不喜欢小孩?」 「我只喜欢我家那只。」 「你的侄子或侄女?」她率先走进去。 「我的女儿。」他帮忙按下电梯往上的按钮。 「你的女儿?」梁千絮简直是尖叫了。 「怎么,我不能有女儿?」他对她皱眉头。 「你……你……可是……你……」他有女儿?他?这个风流的海盗王子?她脑中马上回想到之前他身上披披挂挂一个艳姝的景象。 他像个当人家爸爸的人吗? 天哪!她话都说不出来。 「小的今年三十三,已经结过一次婚了。」他举起一根修长的食指。 「那……那你们有几个小孩?」他自己才三十出头,他最大的女儿顶多国小而已吧! 「呃,很巧的是,我和我前妻并无所出。」 她愕然良久。 「那你女儿是怎么来的?」国际儿童认养组织认来的?石头里蹦出来的?女蜗娘娘用泥土捏出来的? 「谁规定我只能跟我前妻生小孩?」他笑的表情坏透了。 梁千絮终于听出玄机来了。「慢着!你是说,你跟一个女人结婚和离婚,但是跟另一个女人生小孩?」 他顺了一下眉尾。「为什么很简单的一件事,被-说得像违反善良风俗的罪行?」 「何止违反善良风俗,你简直是只万恶淫虫!天知道你还有多少私生子在外头流浪。」 「放心,目前为止只有一尾而已,一次的教训就够我受了。」电梯门打开,他率先踏进去。「几楼?」 「十一楼,待会儿见到我阿姨和姨丈,不要乱说话。」她自己按下数字键,低声警告他。 「我从来不乱说话。」安可仰给她一个世外高人的深奥眼神。 随着电梯往十一楼移动,她的心又回到现实中来。莫名其妙带个男人上门,不知道待会儿要如何向阿姨介绍。真讨厌,没事又扯了个麻烦上门! 「阿姨和姨丈是我的长辈,跟山上那些叔叔伯伯又自不同,你讲话不要没大没小。」电梯门打开,她带头跨出去。 「小姐,要见一下-家的人还真麻烦,跟晋见皇帝一样。」 「对长辈本来就要有礼貌的!」她对他皱眉头。 「-怎么会跟阿姨住在一起?」他改变话题。 「阿姨在我父母过世之后收养了我,所以地位跟我妈妈一样,你一定……」 「好!好!我保证我一进门会先跪地问安。」他又想笑了。 梁千絮白他一眼,掏出钥匙想开大门。先带他到阳台客厅晃一圈,然后就把他赶出来!嗯,对,这样就不会惊动到任何人了…… 「慢着!我甚至称不上认识你,没必要带你回家啊!」她的脑袋突然开窍。 安可仰无语。 梁千絮咬牙切齿,看着他又转过身去,背心开始激烈抖动。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听话,我一路上还在想,-何时才会『醒』过来。」安可仰按了按眼尾,勉强恢复正常的呼吸频率。天哪!她真是最佳娱乐!反应永远跟正常人不一样。 所以,他本来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从头到尾发傻的人是她就对了? 「你快走啦!真讨厌。」她老羞成怒。 「我们都已经来到-的家门外了,现在才赶客人未免太迟了。」他终于笑完了,接过钥匙,第一把就试到正确的那一支。「来,请进,不要客气。」 「你看一眼就给我离开!」她气愤又狼狈地踏进家门。 一拉开客厅的落地门,安可仰便轻笑出来。 「我还以为教出-这种正经八百个性的夫妇,一定也是成年老冬烘呢!」 这间客厅保证不会是任何老学究的家! 电视已经关上,音响放出「命运交响曲」豪迈的弦律,方尘正好拿着一杯白酒从厨房走出来。 「姨丈,我回来了。」她立刻肃然起敬。 「噢。」方尘啜口酒,眼睛定在安可仰身上。「这是-朋友?」 「对。他叫安可仰,是我在山上认识的朋友,刚才在街上遇到了,就……带他回来坐一下。这是我姨丈,姓方。」 客厅里沉默片刻。方尘显然不太知道要怎么应付「外甥女带男友回家」的这种家长职务。 「坐啊。」 「不用了,他马上……」 「多谢姨丈。」安可仰笑吟吟地踩进她的大本营,经过她身边时,还很恶劣地轻哝一句:「这个家中还是有人懂一点待客之道,真令人感动。」 梁千絮死命白了他一眼。 「安先生在哪里高就?」方尘在单人椅坐定,眼中现出探查之色。 「他是个律师。」梁千絮拉他在下首的双人沙发上坐定。 查探之意不见了,方尘马上觉得无聊。不傀是他的外甥女,自己去当捞什子的医生,连交个男朋友也是四平八稳的专业人士,真是缺乏他方家的风范!唉,失业的画家和酗酒的赌徒都是不错的选择啊! 「你们自己坐,我先进去忙。」方尘决定不陪他们玩了。 梁千絮的心冷下来。 「兽与性!」旁边有人很吵。 方尘的步伐在走廊前顿了一顿。「什么?」 「兽与性--祭一场世纪之毁。」安可仰弹了下手指,恍然想起。 「你去过我三年前的画展?」感兴趣的神情重新回到方尘眼底。 「何止去过,我还买了其中一幅掌中画。」 梁千絮扭起了眉心。她想破脑袋都不觉得安可仰是会去看画展的男人。姨丈每五年办一次个展,最近的一次是在二○○一年,掌中画则是他生平第一次尝试的小幅画作,只有十-见方,售价可一点都不「袖珍」。 「哪一幅?」方尘感兴趣之色更浓。 「生命之核的那幅。」他挑起挺俊的眉。 生命之核,图像是一颗剖开的水蜜桃,其实暗喻女人的阴部。 「回家之后,你把画摆在哪里?」方尘露出隐约的微笑, 「吃了。」他潇洒地挥挥手。「有一天我办了场派对,把画剪碎,一人一口当场吃了。」 「哈哈哈哈……吃得好,吃得好,那幅画本来就是拿来吃的!」作品被吃掉的画家龙心大悦,抢上前和他的知音抱在一起。 嗯? 接下来,爱丽斯梦游仙境在梁千絮眼前上映。 所有的正常都变成不正常,而不正常的又偏偏正常得很。她从来没能自在相处的姨丈,三十分钟之内就开始和他称兄道弟。而她好奇的阿姨被叫出来见客,也在下一个三十分钟内和他聊起了时装模特儿与设计师作品之关系。 他在一个小时内做到她十几年都做不到的事。而她只能陪在一旁傻笑,偶尔露出张口结舌的模样,看他把「尊贵的」姨丈大人勾在臂上,互相饮酒畅谈。 安可仰,绝对是异次元世界的怪物!她终于发现了真理。 闹到晚上十二点,方氏夫妇终于愿意放人。 「安,有空一定要再来找我,你不来我不饶你。」方尘一路送到门口,意犹未尽。 「我送他下楼……」 「当然当然,您的画,我还想再吃两幅。」安可仰拍拍他的肩臂。 「东西不要忘了……」 「好!下次我陪你一起吃!」方尘抱住他,用力拍两下背心。 算了,反正也没人听她的嘱咐,梁千絮彻底放弃。 两个大男人又拖拖拉拉的扯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脱身。下楼的途中,她无语地望着电梯镜子,心中五味杂陈。 她讨厌他入侵她的空间,她讨厌他做到她努力了十几年还做不到的事!她闷着一肚子沉郁。 「梁姑娘!」踏出楼下大门时,他突然说话, 「干嘛?」她不友善地响应。 安可仰把西装外套甩在肩后,吹着口哨,踩着潇洒的步伐走出去。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只适合当朋友,不适合当长辈,拜了。」 他在说谁?她?她的姨丈夫妇?还是谁和谁?梁千絮心里犯嘀咕。 才一转眼间,他又从无行浪子变成了家庭关系的专家。 这男人简直像洋葱一样,每剥开一层都觉得看见全貌,可是再往下剥,还有一层,重重叠叠的,永远剥不完。 他究竟有几番面目呢? 月娘将他洒脱的身影拉得极长,人走远之后,影子的前端仍然流连在她身前。她只要踮上前一步,便能构着了…… 安可仰轻声关上门,把钥匙放进玄关的水晶盘里。 客厅是暗的,电视仍开着。 「老爸,你回来了?」沙发上,他的宝贝女儿揉揉眼睛坐起来。 「怎么不回房里睡?」还是吵醒她了。 「我等你回来啊!」丫头酣困地抓抓脖子。「你下午跑到哪里去了?」 「我遇到一个朋友,去她家吃个饭。」他亲女儿一下,倾身抱起她。「洗过澡、刷过牙了?」 「洗过了啦!」女儿咕哝道,任老爸把自己抱进客房,扔到弹簧床上。「老妈说你不负责任,今天轮到你来接我却又黄牛,害她误了出国的班机,她快气爆了。」 「-不是老说自己是大女孩吗?自己叫个车来我这里有多困难?」他替女儿拉好薄被。 连个解释都没有,有问题哦!女儿诡异地冲着老爸瞧。 不过,老爸的口风之紧,她比谁都清楚。他若不想交代自己去了哪里,她铁定问不出来。 「爸,你目前真的没有心仪的对象?」她侧过身,枕在自己手上。 「-又想使什么坏心眼?」他还记得以前几个女朋友,只要不得女儿的心,没一个有好下场,连他可怜的前妻也一样。 「怎么这样讲?真伤人,人家我也是很关心你的终生幸福的!」宝贝女儿嘟起樱唇。 「那我最近看上一个十八岁的大女生,身材高挑、长相标致,又年轻又漂亮,娶回来给-做后娘如何?」 「嗯!我先掐死我自己再说!」 「小鬼头!」他捏女儿的鼻尖一记,再亲她额头一下。「放心,哪天我如果有对象了,-一定是最后一个知道。」 「爸,我看你干脆跟老妈结婚算了。」宝贝女儿突然奇想。 「-发什么神经?」安可仰啼笑皆非。 「我也是需要双亲的关爱好不好?再说,外公外婆都很担心老妈不结婚,而爷爷奶奶也很怕你就这样游戏人间下去,既然如此,你跟老妈凑一对算了,两边都皆大欢喜。」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很聪明。 「我若想娶她,早八百年前就娶了。」安可仰没啥好气。 「明明是老妈不肯嫁你吧!」女儿狡黠地望他一眼。 安可仰给她一记老大的白眼。 「快睡。」他亮起一盏台灯,知道女儿怕黑。 「老爸,不然你干脆不要结婚了,等你老了,我会赚很多很多钱养你的。」女儿轻叹一声。 他又好气又好笑:,下却也感动。 「宝贝蛋,其实我还是个不错的老爸,对吧?」 「干嘛突然问这种恶心的问题?」她老爸本来就是一百分,不过这种事她心知肚明就好,不必说出来让他太骄傲。 「看我们两个相处得多好,一点代沟都没有,一般家庭很少像我们感情这么好的父女吧?」他想起今天耗了整个晚上的那个家庭。 其实,下午在东区街头,他一眼就看见梁千絮。当时她面向马路,背对着他,而他正赶向停车处,准备去接女儿。一开始,他并没有叫住她的意思。 接着,有一对情侣经过她身边,她侧身让了下路,也让他看见她的脸。 那是一种迷失的、茫然的神情,彷佛在这广大的天地间,她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 那一刻的触动,对他惊起波澜。 他彷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在一家循规蹈矩的律师群里,在父母盼望的眼光中,以及在他惹事之后的失望里,他渐渐升起的茫然不安,那是一种全世界都站在他对面的惶措。 于是,在他能细想之前,他已经走过去,介入她的天地。 「那是因为我宽宏大量!你从小就把我丢给妈咪那边的人带,我都不怪你,还爱你爱得要命。」宝贝女儿大言不惭。 他笑出来。「-哪一次生日我缺席过?哪一次生病我没赶去陪-?哪一次在学校惹事,不是由我出面负责挨老师骂?」 「哎哟,你怎么老记着那些坏事?讨厌!」女儿气得踢开被单。 「唉!反正-给我专心长大,不要一天到晚搞怪,我就谢天谢地了。」 女儿又咕哝两句。 「老爸,接下来你还要回南投山上吗?」 「当然,我的工作还没结束。」 「噢!」她倒回去,瞪着天花板。 「至于-,-给我乖乖听话,别让那四个老的一天到晚找我和-娘的麻烦,听到没有?』 女儿直接把被单拉高,盖住头顶装死。 他哭笑不得。 或许他家的情况也没比方家好多少,他不也有一个自己管不动的宝贝蛋? 大概,别人家的问题,都比自己家的容易处理吧! 第四章 比她晚三天,安可仰开了一辆骚包的吉普车回山上。 此后一个星期,他神出鬼没,无处不在,也随时不在。 「梁姊,那个安先生又出现了耶!」铃当透过花店的橱窗往外探。「他浑身脏兮兮的,好象在泥土里打了好几天的滚,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梁千絮只瞄了一眼,就回头继续搬花。 今天花店里缺人手,而医务所一如以往的清闲,所以她干脆带着小铃当过来打杂。 「-不是说-对他不感兴趣吗?」这个星期若有任何让梁千絮觉得安慰的事,应该就是这件了。 平心而论,他实在长得好,充满坏男人的性感魅力,小女生如铃当之流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我是不感兴趣啊,不过看看又不犯法。」铃当撇撇秀美的唇。 叮咚,风铃声轻响,说人人到!安可仰推开花店门,牛仔裤包裹的长腿在门垫上蹬两脚,长发以一条皮绳系住。他看起来就像一只从山中跑出来的野熊,浑身灰污,带着红丝的眼彷佛几天没睡过觉。 「你们这里买不买得到园艺剪刀?」他把车钥匙往旁边的架子上一扔,疲惫地问。 「有。不过你要不要先到隔壁叫碗面吃?」看他一副即将衰竭的样样,梁千絮真怕他营养不良昏倒。 安可仰没有异议。 「喂,小鬼,去帮我叫碗馄饨面过来,剩下的给-当小费。」他挑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递给小铃当。 铃当呛了口气,「我又不是你的小厮……」 梁千絮对她使个眼色,大女生吞下满肚子抱怨,嘀嘀咕咕地跑腿去。 「你跑到哪里去了?」梁千絮拉张椅子让他坐下。倘若他累垮在地上,她一个人可扶不起他。 「山上。露营。」安可仰用力揉揉酸痛的后颈坐下来。 「你明明有舒服的木屋可以住,何必跑去睡帐篷?」她不解道。 「小姐,我也得工作养家活口的。」安可仰懒懒地道。 「……你的正职不是律师吗?」而且她不晓得,原来露营也算一份工作。 「烧哦烧哦!面来了。」 铃当端着一碗热呼呼的面回来,托盘里还有几碟小菜和一罐饮料。 「感激不尽。」安可仰把整个托盘接过来。 「且慢!只有馄饨面是你的,其它统统是我的!」铃当老实不客气地把卤豆干和猪耳朵抢过来。「梁姊,这双筷子给-!一起吃。」-!安可仰捧着一碗白面,越看她越不顺眼。 「不用了,-慢慢吃。」梁千絮忍住笑意。 铃当一如以往,跳到柜台的一端坐定,安心准备享用自己的盛宴。 「喂,小姐,这里是桌面,不是椅子,我还要吃面。怎么这么没规矩?坐没坐相。」安可仰用筷子敲敲原木台面。 「吼!你比我妈还唠叨!」铃当咕哝两声,跳下来,另外找张椅子坐下。 「我说,现在大专院校不是应该开学了吗?-还耗在这乌龟不靠岸的深山野岭做什么?」他夹一筷面进口,眼睛径盯着铃当。 「铃当念的是高职,今年刚毕业。」她帮忙代答。 安可仰轻哼一声。「这年头大学的录取率超过百分之百,考不上都还比考上难,一个高职毕业生拿什么出去跟人家竞争?」 梁千絮对他使个眼色。老实说,她也觉得年轻人不妨多读点书,然而这是铃当自己的事,轮不到他们这些路人甲来出主意。 「喂,老伯,行行出状元这句话你听过没有?」铃当不爽了。 「老伯?我今年才三十三岁!」安可仰呛到面,赶快抢过旁边一罐开过的矿泉水灌一口。 「三十就已经够老了啦!还学人家留长头发装年轻。」小铃当悄声咕哝。 「是是是,我对不起-,我年过三十就不应该再活着了。」安可仰龇牙咧嘴的笑。 这个,气氛好象不太对劲!梁千絮赶忙出来打圆场。 「铃当,-不要再说了,让安先生好好吃面。」 虽然她不希望铃当和他走得太近,可是也不愿意见到两个人凡走过之处留下阵阵硝烟啊!真是失策,刚才应该叫他自己去老王的店里吃才是。 「梁姊就不一样了,我们都还是青春美少女,对不对?梁姊。」铃当赶快替自己拉一个同盟国。 「呃……」正直的本性让她不能昧着良心点头称是。「铃当,我……我半年前就跨入『老人家』的领域了。」 嘿嘿,安可仰立刻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 「什么?」铃当瞪大明眸。「乱讲!梁姊看起来这么娇小又这么年轻,哪里长得像三字头的人?」 「不然三宇头的人会多生出一只眼睛吗?」安可仰哼笑。 「你怎么这么幼稚,还跟一个小孩斗嘴?」梁千絮白他一眼,再回答铃当的问题。「我念了七年医学院,当了四年住院医师,外加一年总医生,-说我今年几岁?」 事实上,她的专科考试才刚通过不久,以医师的资历来说是浅得不能再浅,若非清泉村这样荒僻的地区,可能也没人敢请她这少不更事的小医师吧! 「啊---真的三十岁了?啊?啊!看不出来!看不出来!看不出来!」铃当大受刺激。天哪,亏她还把梁姊当成姊妹淘说,原来梁姊也是「上一辈」的人! 「还下快逃,-已经被老妖怪包围了!」安可仰露牙恐吓她。 「哼!什么妖不妖怪的,幼稚!就算是真正妖怪出现,我也兵来土掩,水来将挡。」铃当神气地摆开架式。 「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年纪轻不读书就是会闹这种笑话。」安可仰嘲笑她。 「安!」梁千絮警告地瞪他一眼。 铃当老羞成怒。「梁姊说你是一个律师,还考到很多国家的执照,那你一定念过很多书-?」 「好说。」 「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啊!还不是一天到晚在这里鬼混!」铃当得意地反击。 「起码我有张执照和文凭可以骗骗人!」 「那你倒是说说文凭有什么用处?」铃当不服气道。 「文凭最大的用处,就是可以让-很理直气壮地说:文凭一点用处也没有!」安可仰怡然喝口汤。 「好了,够了!你们两个不要再吵了,」梁千絮头痛地举高双手。 「唉!现在的小孩不知道怎么回事,连我女儿也是一个样,只要有计算机可以上网玩game就好了,叫你们打开课本跟叫你们吞毒药没两样。」安可仰大摇其头,低头再吃一口面条。 「哇!原来你不只是三十三岁欧吉桑,还是个有拖油瓶的老男人啊?天哪,幸好我听梁姊的话,和你保持距离!」铃当夸张地摆动双手。 「-叫别人和我保持距离?」安可仰-着眼。 梁千絮手忙脚乱的分辩。 「那个,我是说……呃……因为……你知道的嘛!我是想,那个,咳,铃当应该跟自己同年龄层的男生多相处……」好你个小铃当,竟然一口气就出卖我! 安可仰假假地对她笑一下,直起一八○以上的身长,步步压境;她,依然是那样不争气,步步后退。 脚跟踢倒一只空的塑料花盆,她惊呼一声,差点跌倒,他抢上前一步扶稳她,顺便将她逼进墙角去。 她非但不擅长应付冲突,更不擅长应付发生在身前两公分近的冲突。 「-还真是不遗余力地在背后破坏我的人际关系,嗯?」他倾身,微热的气息呼在她的鼻端前。 「我……我只是……嗯……呵呵。」想用傻笑打混过去。 梁千絮的眼原本就是脸上最出色的部位,现下近距离观看,黑瞳如晶石一般,闪着无辜的光彩,瞳中心有他的形影。他本来只是想吓她一下,不意望着望着,竟认真地研究起她的五官。 「你想干嘛?不要欺负我梁姊!梁姊,别怕,我保护-!」 铃当神勇万分地扑过来救主,往前一挤硬是切进两个人中间。安可仰不得不后退,否则自己的要害非常有可能受到直接的攻击。 「-这是在做什么?」他高深莫测地横嗡嗡乱鸣的小苍蝇一眼。 铃当得意洋洋地往背后一指。「她,是我罩的。你,想动她,除非踏我的尸体而过。」 「这有什么困难的?」安可仰狞笑,两手指关节捏得卡卡作响。 「你们两个要做什么?」梁千絮微弱低叫。他们不会真的把花店当成战场吧? 「放心,梁姊,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七老八十。有儿有女、素行不良的欧吉桑吃-豆?。」 「-骂人的成语倒是用得很溜。」他指关节又捏得格格响了。 「客气,你要听更精采的吗?」 安可仰冷哼一声,率先退开来。「顽劣不堪的小鬼一个!」 「是谁先开战的?连我家人都不管我读书的事了,要你多事。」铃当-起腰回冲他。 「是吗?-家里哪个人不管,报上名宇来,我找他们谈一谈。」他面无表情地盘起双臂。 老天,又开始了!梁千絮真是头痛到极点。 「好了,安,如果铃当选择念完高职就好,这是她的权利。除了她和她的家人,旁人没有资格说什么。」 「梁姊,-别插手!让我跟他说。」铃当战斗力全面提升,眼中射出灼灼精光。 「不行……」她连忙挤回两个人中问。 「-放心,他伤不了我的!」铃当两手握拳,效法拳击手灵敏地跳动起来。 安可仰则是一脸无聊地瞪着她,像在看猴子一样。 「可是铃当……」 「我老爸年轻的时候学过柔道,他还教过我好几招,要对付三流角色绝对没问题。」 「三流角色?」安可仰哼笑一声,根本完全不把她的花拳绣腿放在眼里。 「这里不是……」 「你不信?要不要我施展几手让你见识一下?」铃当精神百倍,奋发向上。 「两个人都给我住口!」大人发飙了。 铃当陡然停下来。「梁姊,难道-跟他一样,看不起我这个小高职毕业生?我真是对-太失望了。」 「不是的。」 「-不用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呜呜……」她转过身去,背心一耸一耸的。 「真的不是。」梁千絮严正地说。「这间花店很大,如果被你们打乱了,我一个人收起来会很辛苦,所以我是想请你们移驾到外面去打。」 「……」 两个人无言望着她。 「我先去找村长谈点事情。」安可仰翻个眼,无趣地离开。 「我把碗端去隔壁还。」铃当无聊地开始收拾碗筷。 「干嘛?我的提议很实际啊!」梁千絮被两人冷掉的反应搞得很莫名其妙。 两个人再白她一眼,各自离开。 好吧,起码现在她可以百分之百确定,铃当确实对那个海盗王一点好感都没有。 当个青春美少女的临时监护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月辉麻麻点点地洒落枝叶上,风吹星如雨。飞虫张着嗡鸣的翅膀舞弄夜色,偶或停在山径旁的树干上,唧唧两声,复又飞远。 仲夏夜的深林是奥妙的,月光巧妙地交织进夜色里,彷佛隔着黑色晶石看这世间,每个角落都勾勒得一清二楚,却又笼着一层黑幕;若有似无间,充满了各种想象与可能性。 山风撩动枝-,带出——的细音,猛一看煞似有人在林荫深处招手。 梁千絮悚然一惊,连忙把手电筒打开。 「原来是风……」 走了一阵子,她决定再关掉。时值满月,月华极为光洁,整条小径都照得亮晃晃的。打开手电筒之后,光圈所照之处与照下到的地带反差太大,反而更显得鬼影幢幢。 背点东西壮壮胆好了。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喔喔,你是狠角色,我的细胞里,爱情在钻来钻去的;喔喔,你是狠角色…… 「喝!」她惊跳起来。 原来是大汉借她的手机!梁千絮松了口气。四十几岁的大男人了,不要学年轻人拿流行歌曲当手机铃声嘛!若是她自己的手机,就不会这样吓人了。下次回台北真的要多带一颗电池上来才行。 她从医疗包里摸出手机来接听。 「喂?李先生,小孩子有没有退烧了一点?那就好……现在还会哭闹是正常的,他一个小时前才刚打完针吃过药,当然需要一点时间让药剂发生作用……止了吐就好,那是好现象……是,我明天白天会再过去一趟,有事您随时打电话给我,再见。」 天下父母心呵!劝抚完担忧的病童父亲之后,她切断通讯,四周安静得离谱。 其实,走在黑夜的山林真的没什么好怕的。她说服自己。首先,这一带离人烟仍近,并非猛禽野兽横行的地点,顶多是小松鼠小野兔出没。其次,本地的治安向来良好,也没有人会千里迢迢跑到这海拔……管他几百公尺的高山上犯罪。 最最最重要的是,这片山区是位于清泉村的北端,倘若是南端安可仰的小屋后方那片山林,就比较可怕了。因为那是原住民口中有名的「鬼林」,据说发生过许多诡异的…… *一抹黑影从她的眼角余光闪过。 「是谁?」梁千絮惊慌地打开手电筒。 数点寒星在天幕闪着,万籁俱寂。 是她看错了吗?应该是!现在已经晚上十点了,山民大都早眠,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跑来后山闲晃。可能是树影,再不然就是小动物。话说回来,这一带真的没有猛兽吗?大汉是拍胸脯保证安全得很,然而,他是一个身强体健的大汉,他对安全的定义不见得与她相同。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她加快脚步往前走。 林间阴处又是一个黑影闪过。 她猛地停下来,举高手电简拚命照。 「是谁?是谁在那里?」 手电筒闪了两下,光线渐渐微弱下来。 该死!简直像恐怖电影的翻版,紧要关头汽车引擎永远发不动,或手电筒永远会没电! 她心头慌措,用力拍几下手电筒,最后干脆咒骂一声将它关掉。 「到底是谁?快出来!」 无声的沉默。接着,——、——、——,一阵踩着枯叶的碎音响起,似远似近。 这不是动物的足音,是人类的脚步声。 而无论这个人是谁,他都不打算响应她的叫问。 梁千絮毛骨悚然,背上浮起一层冷汗。 咕咕!某处的夜鹰低吼,扑翅冲上天际。 「啊!」她低喊一声,拔腿就跑。 在哪里?那个人在哪里?是在她的前面或是后面?左边还是右边? 唧唧。吱吱。飒飒。咻咻。黑暗中的森林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充斥她的四面八方。她彷佛被各种有形无形的事物包围,而每种东西都不怀好意。 呼、呼,呼、呼……恐惧让她的呼吸加快,心脏没命般地狂跳。 是她的错觉吗?或是身后那个声音真的是某人追上来的脚步? 梁千絮立刻奔离正路,躲进旁边的林子里。 她此刻在哪里?对了,月亮。只要保持月亮在她的右方,一直向前走,就会回到清泉村。 咱吱一声,身后某个方位有枯枝被踩断的足音。是那个人追上来了吗?或一切只是她的幻想? 她更加拚了命地狂奔,东躲西闪随时会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树干。 「哎呀!」脚底下被盘根错节的树绊倒。她火速爬起来,顾不得拍掉身上的尘土树叶,一个径儿往前冲。 在哪里?那个人在哪里?清泉村在哪里?她此刻人在哪里? 她为什么不等大汉来接她?为什么不接受李先生送她回村里的好意?为什么如此仗势山上不会有坏人? 如果她生了什么三长两短,有哪些人会为她感到悲伤? 「啊--」她猛然收住势子。 娇躯晃了一晃,堪堪在一个一公尺见方的凹洞边缘煞住。 她惊出一身冷汗,脚一软,再也站不稳。 地洞是不深,然而在狂奔的状态下跌下去也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已经跑进林子里来,看不见成形的路面了。 深林前方闪着隐隐的光亮。那是什么?是好人还是坏人?应该接近还是远离? 她惶然无措,抬头望天色,树林越来越浓密,天空都遮去了大半。月亮呢?月亮何时掉到她的左后方去了?那清泉村又在哪个方向? 右边又有个奇怪的影子掠过去。 她大吃一惊,跳起来绕过地坑,拔足飞奔。 冷不防,一只长臂从莫名其妙的方位伸出来抓住她。 「哇--」梁千絮放声尖叫。 「冷静一点……该死,不要踢了!梁、千、絮!」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喝。 她整个人被提高到半空中,熟悉的俊朗眉目映入她眸心--安可仰。 他的长发狂野飘散,汗与青草的气味窜入她鼻中,此时此刻,却再不会有任何香水比这个令人安心的味道好闻。 所有恐慌在一瞬间蒸发。 她安全了。 梁千絮全身发软,瘫进他怀里。 「三更半夜的,-一个人在树林里瞎闯什么?」 解脱的鼻酸感太强烈,她一时无法回答。 望着她发红的眼眶,安可仰又想笑又同情。无论她撞见了何等事,现下绝对是吓到不行了。 「来吧,我的营地在前面。」 梁千絮任他半拥半夹地协助自己前进。现下若没有任何物体让她偎住,她形同半瘫痪的脚可能无法发挥功用。 原来方才隐约的亮光便是他的营火。 他的营地很简单,一堆火与一个已经架好的圆顶帐篷。火堆旁散放着一些野炊道具,以及一个登山背包。 安可仰让她在营火旁坐下来,重新丢几块木头进去。他拿起一只铁锅,装了矿泉水架到火堆上,再从登山背包里摸出一个小盒子,舀出两小匙粉末状的东西投入水中。水烧沸之后,以钢杯盛了小半杯给她。 她怔忡地望着他忙,心神无法归位。 「快喝。」安可仰低沉催促道。 「这是什么?」她低声问,接过来啜饮两口。 「磨成粉末的『紫贝齿』,可以定心安神。」安可仰在她身旁坐下,摸出一块行军粮啃了起来。「这么晚了,-跑到后山来做什么?」 她的眉毛眼睛嘴角全都垮下来,威风尽失。 「李家的小孩发高烧,晚上紧急打电话过来求援,所以我过去看一看……」对了,她的医疗包掉到哪里去了? 「在山顶辟地种菜的那个李家?我前几次勘查地形的时候见过他们,挺不错的一对夫妇,虽然有些孤僻。大汉怎么让-一个人走夜路上去?」他再丢一块木头进火堆里。 李家的房子不难找,顺着后山的小径岔路一直往下走就到了,步行过去大约四十分钟。 「去程是大汉载我过去的,我看诊到一半,村长临时打手机叫他回去,说陈家夫妇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汉叔放心不下,所以我就叫他先回去没关系,我认得路,可以自已走回村子里。」她吸吸鼻子。「我怎么知道看完诊会如此之晚?」 「为何不叫李先生送-回去?他有一部老当益壮的机车,我还问他借过。」 「他是提议了啊……」 「然后?」安可仰从火堆旁的背包掏出一颗苹果扔给她。 「然后……我就很客气的说:『没关系,我自己回去就好,不然放生病的孩子和令夫人待在家里,你一定也很担心。』我只是说客套话嘛!谁知道他竟然接了一句:『好,好,那就不送了。』」梁千絮越想越委屈。 咳咳咳咳咳咳--安可仰剧烈地咳了起来。 「你在笑!」她柳眉倒竖。 「没有,没有,我只是呛岔了气!」安可仰连忙抢过一罐矿泉水,用力灌了一口。 「呛死你最好!」她的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老天!她真是最佳娱乐!他努力憋住气,直到自己能平稳地说话为止。 「-怎么不打电话叫大汉上山接-呢?」 「我想才几十分钟的脚程而已,山上又很安全,即使是走夜路应该也不会出事,怎么知道定到一半会有人跟踪我?」想到惊吓处,她抽抽嗒嗒哭起来。 平时见惯了她一面老教头的模样,现下看她如落难老鼠一般,还真让人……不得不心软。 他叹口气,将她拉进怀里,一下下抚着她的背心。 「我在这里扎营三天,除了白天偶尔有附近的山民上山采野菜、抓野兔之外,平时很少有人的,-一定看错了。」 「有啦,一定有!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一下远一下近的,好可怕!」梁千絮抓起他的衬衫一角擤了擤鼻子。 「好吧,今天晚上-先睡在这里,明天一早我再送-下山。」安可仰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看见我落难你很高兴吗?」 「没有,我心中只有对-的满腔爱戴与热烈尊敬。」然而,挂在他嘴角的那道可疑弧线,让他的保证半点可信度也无。 她回身望一下周围。 帐篷只有一个,而且是单人帐,以他的体型,这种小空间应该称不上舒服,梁千絮很怀疑他们两人要如何分享床位。 突然,现实劈进她脑海。他们两人即将在杳无人迹的地方共处一夜了!……慢着,连他们现在的姿势都很暧昧,她何时坐进他的怀里的? 她陡然弹起来。「我……我想这里离清泉村应该不远了,如……如果不麻烦的话,还是请你直接送我回家好了。」 安可仰仍然坐在原位,长发散乱在宽厚的肩膀上,火光让他的五官时而鲜明,时而隐约。 「小姐,-已经闯进树林深处了,现在要再走回大马路上,起码要花一个小时,从大马路上再回到清泉村,要再花另外一个四十分钟,而现在已经午夜十二点了。我说,跟我挤一个晚上不会出事的,我保证我会克制自己半夜别跳到-身上。」放松的他犹如一只甫从丛林里巡狩归来的狮子,慵懒性感得不可思议。 他似笑非笑的神气,让梁千絮的心脏不由自主加快。她的秀颊煞红,原就灵动的眸心里衬着火光,显现出跃动的星影。 「好吧,那我们如何分配床位?」她清清喉咙。 她已经是个三十岁的女人了,不巧还是个医生,人体的各种奥妙,或要害,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要是敢乱来,她……她……她好象也拿他无可奈何。 啊,讨厌!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梁千絮拚命-自己发热的容颊。 「帐篷只有一个,我只好委屈一点……」安可仰慢慢开口。 听见他如此有绅士风度,梁千絮松了口气。 他接着说完:「就由我睡帐篷,而-当然睡在我的身上!」 梁千絮,-是第一天认识这男人的死相吗?。 当安可仰因为她的横眉竖目又转过去抖动背心时,梁千絮咬牙切齿,四处搜寻一样可以狠狠戳进他背心的武器。 啪嚓。林间突然传出一个幽微但清晰的异响。 她悚然一惊。「你听见没有?」 才一秒钟的区别,在她眼前这堵放松的背突地紧绷,每根肌肉线条同时拉紧,连他的发也像是要张扬地舞动起来。 「可能是松鼠。」 「松鼠?」梁千絮近乎着迷地望着他周身氛围的转变。 「我去林子里看看。」他欠了欠身站起来。 她霎时醒过来,「我跟你去!」 开玩笑,她才不要一个人被留在营地里。 火光只照亮他的半张脸,那双严苛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他打开手电筒,朝树林深处投射而去。 林间仍然寂寂。 「应该是小动物吧!不理-!」他敛去所有严峻,轻松地走向帐篷,拿出一个宝蓝色睡袋。 「如果是熊怎么办?-会不会半夜冲出来把我们全吃掉?」她又着了慌。 「这一带没有熊出没。」他很想笑出来。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深山!山里一定有熊,这是定理。」 「哪一门子的定理?」他纳闷地问。 「……电影都这么演的。如果主角在森林里迷路,一定会遇到熊;如果掉到河里,前面一定有瀑布;如果在城市里落难,街角一定会冲出一辆车子把其中一个人撞倒。」梁千絮嗫嚅地说。 他老是转过身去、背心抖个不停的画面越来越碍眼了。她想。 安可仰又花了点时间,深呼吸几下,才神色如常地转回来面对她。 「帐篷给-用,睡袋归我的,我拿一件薄外套给-盖。」 梁千絮嘟囔两句,钻进帐子里生闷气。 背后有人拉一拉她的衣角,她回过头来。 眼前的火光被一个阴影遮住。 五分钟后,安可仰用水扑熄了火堆,帐篷门口有一些摸索的声响,不久,她感觉他也躺下来,隔在她与幽黑的世界之间。 刚才好象发生了什么事?她在脑中重演一次。 安可仰拉住她,她回头,她看见他的脸,他弯下身,然火光暗了一下。 不,不是火光暗了一下,是有人挡住她的视线,让她看不见火光,接着她觉得嘴唇热热的…… 不想了不想了!什么事都没发生!她连忙拉高临时的覆盖物,强迫自己睡着。 他的薄外套有一种淡淡的男性气味,说不出来是何种感觉,总之,很阳刚,也很有安全感。 她恍然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他的存在了。以一个二十五岁才谈过初恋的龟毛女人来说,她似乎太容易让他接近了,因为他老是挑在她最脆弱的时刻出现。 虽然没有交谈,梁千絮一直能感觉到他的清醒,脑中彷佛可以看见他睁着冷静锐利的视线,凝望着林荫深处。 一个在山野里优游自得的都市人。一个不务正业的律师。一个有着狩猎者气息的男子。一个穿手工缝制高级衣饰的白领阶级。一个和青春期少女斗气的幼稚男人。这些,全都是他。 他究竟还有多少面貌呢? 微风将她的胡思乱想吹往天际间,翱翔在漫无边际的苍穹问。他的呼吸声,与树叶的摩挲声,犹如一段平稳的催眠曲。 将入睡之际,她才察觉,半个钟头前的恐惧,早已在他的气息笼罩下,蒸发殆尽…… 第五章 安可仰吻了她。 足足过了一个星期,她才确认了当时的「火光暗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被男人吻也不是太奇怪的事。呃,她的意思是,她并非从未被人吻过。以她和初恋男友来说,他们俩当年也是一天到晚窝在他的住处里--看书。 不,除了看书之外,他们也常常一起在床上--看电视。 不不,想一点初吻的事,他们确实曾经有过一个甜美的拥吻--好象是他跌倒,不小心趴在她身上,乘势就碰到嘴了。 梁千絮无言以对苍天。上帝,谢谢?赐给我一个如此乏味的人生。 该死的,他为何吻她呢?虽然他的吻法极浅,只是嘴唇轻轻印一下,然而,她彷佛仍然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呼在自己唇上…… 「对啊,他为什么吻-?」铃当手肘顶在办公桌上,下巴放在两手中,兴味盎然地盯视她。 「喝!」她又把心声给讲出来了。天杀的!她为什么就改不掉这种自言自语的习惯?「铃当!-何时冒出来的?」 「我坐在-对面好一阵子了,连午餐都快吃完了。」铃当捧起剩下的生菜沙拉,津津有味地嚼着。 「-中午只吃沙拉,营养够吗?」她又开始唠叨了。 「我在减肥啊!」 「减肥?」梁千絮诧望着她没几两肉的纤躯。「-还有哪里需要减肥?」 「-看我的『蝴蝶袖』!不管,这个夏天我一定要把多余的肥油减掉……等一下,梁姊,差点就被-扯开话题。别想躲,那个欧吉桑是在哪里偷吻-的?」 一股热红烧上梁千絮的颊。「没-的事,快吃!吃完之后去帮老王看一下店,让他跑一趟邮局。」 「我又不会煮牛肉面。」铃当抗议。 「学啊!」梁千絮白她一眼,低下头研读最新一期的医学杂志。 夏天已经过去了大半,高温却丝毫未减。医务所的冷气机苟延残喘着,随时都有可能寿终正寝。 呼啸声响,一辆光鲜的跑车从医务所门口疾驰而过。铃当立刻跑到窗户旁探头探脑。在这平静的小山村,观察偶尔闯入的陌生人已经成为全村的主要休闲活动。 「嗯……是一个长得好漂亮的女人,好瘦哦!身材真好。」铃当回头问她:「对了,梁姊,我正要去找老王,-要不要叫一碗面过来吃?」 「不用了,我吃饱了。」她心不在焉地回道。 「那我走-!」铃当轻快地离开医务所。 这期医学杂志的主题是「sars的预防与治疗」。sars是经由飞沫传染,例如接吻……她连忙眨眨眼睛。 没有呀!文章上并没有写「接吻」这一项,她看到哪里去了? 哎!她的老毛病真的应该改一改,每次心里想什么,口中不知不觉就讲出来。 安可仰吻她又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没人知道的,她自己一说,反例给那丫头听去了。 还记得她当住院医生的第一年,也是在午休时间胡思乱想,结果不小心说出主治医师与护士长的婚外情,害自己被-- 「被如何?」 「被冷冻了两年,差点连总医师都升不上去……」梁千絮火速抬头,一张精致到令人说不出话来的脸庞盯望着她。她吓了一大跳。「-是谁?」 「敝姓凌,凌曼宇。」大美女友善地伸出手。 老天,她可真是漂亮,梁千絮眩了一下。高挑的身段起码有一七五吧!名家设计的短发贴覆在完美的头型上,脸容轻妆淡扫,清丽动人。 她也瘦得离谱,却一点都不干扁,无袖针织上衣将她优美的胸线勾勒得一清二楚,正是铃当最渴望的那种身材。 「-好漂亮,不去做模特儿太可惜了。」梁千絮喃喃。 「事实上,我和朋友合开了一间模特儿经纪公司,所以多少算有一点关联。」凌曼宇娇艳绝伦地微笑。「隔壁的警察局没人在,所以我过来问一下。请问-知不知道安可仰先生人在哪里?」 安可仰。当然了。活色生香出现在清泉村的大美人,还有可能会来找谁呢?她的心立刻冷下来。 「请问您有什么事要找他吗?」梁千絮,这不关-的事。 「我要和他商量一点家务事。」凌曼宇优雅地挥挥手。 「家务事?」这真的不关-的事!别再问了。 「是的。」凌曼宇-给她一个美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笑靥。「我是他女儿的母亲。」 「姓凌的,-不要打着我的名号在村子里招摇撞骗!」 「笑话,你有什么名号可以让人招摇撞骗?」凌曼宇冷笑一声。 真是猪窝! 她一踏进门就闻到一股酸味,粉刷的白墙已渐渐剥落,天花板角落还有几处壁癌,更甭提客厅里四处散放的报纸和衣物。 三人座的大理石椅是目前东西堆最少的地方,不过那纯粹是因为安大公子想睡觉,所以把杂物全踢到地上了。 安可仰从长椅上坐起来,低头揉着自己的后颈。看他衬衫皱巴巴的邋遢样,衣-还沾着几大块黄土,头发也爬梳得乱七八糟,不晓得几天没洗澡了--偏偏这种浪人造形还该死的适合他! 「说吧,大老远跑来清泉村找我,有何贵干?」被吵醒的男人口气恶劣。 凌曼宇莲指一勾,从茶几上挑起一件皱兮兮的白布。嗯!男性内裤,还是穿过的!她飞快扔开,生怕被上面的病菌传染。 「安先生,此刻是中原标准时间早上十一点,你连昼寝的恶习都学上了?」 「宰我啊!」他只用一只眼睛瞄她。 不错,还知道「昼寝」的老祖宗是谁。凌曼宇轻哼一声,勉强在一张比较干净一点的大理石椅上坐下。 「心心不是把她心爱的小木屋借你糟蹋吗?你干净舒适的房子不住,却来挤大汉叔的罗汉窝。」 「木屋的纱窗坏了,我还没找人修,夏天山上的蚊子超级多的--呵!」他打个通天大呵欠。 「我问你,女儿呢?」 「奇了,女儿大多时候都跟着-那边的人,-把她弄丢了,倒来问我要?」他再打一个呵欠,睡意仍浓。 「我工作也很忙耶!女儿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责任。」 「放心,从我当年不长眼,不慎弄大某个凶婆娘的肚皮开始,我就很清楚自己的责任了……」他轻声咕哝。 「你说什么?」凌曼宇盘起双臂,扬起一道细眉。 「没!」他加大音量。「这年头,父母和儿女处于敌对关系!一个成功的小孩绝对不会让父母查出她的行踪,不然她就输了。」 「你放心让她一个人四处乱跑?你知不知道现在的绑架集团很猖獗?」凌曼宇抬高声音。 他立刻按着额角。女人尖起嗓子的时候跟魔音没两样--在特殊时刻除外。 「放心,女儿好得很,我不久前才见过她。她现在交了新朋友,玩得乐不思蜀,不劳我们费心,-现在想多念她几句,她还嫌——唆!」 凌曼宇还想说什么,一阵砰通砰通的步伐冲进来。 「安小子,安小子我跟你说,我刚才看到……啊,-已经进来了,凌小曼?」大汉咧开了嘴。 「曼宇啦!汉叔,你老是记不住我的名字。」她嗔道。 安可仰冷眼旁观,看着那凶婆娘在一秒钟之内正襟危坐,双足优雅地交叠,两手轻摆在膝盖上,倩然露齿,娇容生晕,活脱脱一副高秀端庄的大小姐形象。 太可怕了,这么会装!女儿若是跟这个娘相处久一点,迟早会被她教坏。 「对对对,曼宇、曼宇。」大汉呵呵笑。「安小子,既然你有客人,我晚一点再来找你抓虾,你们慢聊。」 安可仰翻个白眼,挥挥手送别大汉。 凌曼宇兴致盎然地目送管区大人离开。 「怎么着?你又惹着了汉叔,要被送去浸溪水了?」幸好现下天气正热,比他春末被浸两个小时的那一次幸运多了。 「不关-事。」他没好气地回口。 大汉一定她就原形毕露,这女人幸灾乐祸兼脾气暴躁的真面目,只有他最清楚,连她的死党郎氏兄弟都一知半解。 肚子饿了,觅食去! 一走出户外,喧腾的热气几乎晒融了人。柏油路蒸出热腾腾的水气,在半空中形成一层氤氲的薄雾。他走到马路中央,社区巴士正在回车。他耐心等候,丝毫不受高温影响。 凌曼宇跟在他身后出来。 「喂,我跟安伯伯谈过了。」她闲聊似地开口。 「噢。」安可仰连多问一句都懒。 「你这个人真无趣,表现一下好奇会怎样?」 他重重叹口气。「我相信-会非常主动地告知我。」 凌曼宇对他的背心皱皱眉。「安伯伯说,叫你忙完了闲事就早一点下山,事务所里有一堆工作在等着你。」 他这回连应都懒得应。 「你这男人也奇怪,明明志不在此,何不老实跟安伯伯讲?」凌曼宇续道。 巴士回好车,停在对面的站牌前。安可仰对司机老吴挥挥手,完成下半段的马路穿越之旅。 凌曼宇跟在他身后碎碎念。「你倒是说话呀!你自己不出点意见,我们旁边的人怎么帮腔?其实我不解很久了。你从小到大就不是那种听话的乖乖牌,独独念法律。考执照、当律师这些事全听安伯伯安排,你到底在想什么?」 宽广的背陡然站定。 「就说我被我自己的承诺绑死了便是。」安可仰莫测高深的眼神让人难解。 「什么承诺?」凌曼宇看他又举步,立刻再巴上去。 他头也不回。「我曾经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捅了个楼子之后,立下一个愚蠢的不平等条约,这就叫现世报。」 凌曼宇呆怔半晌。他这辈子捅的大楼子只有一个。 「不要告诉我,你是因为我的事才去念那捞什子的法律学位!」她扬声问。 安可仰迅速回她一瞥,继续往赵妈妈的清粥小菜迈进。 凌曼宇追上来。 「太可笑了!那都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我们女儿都这么大……」 「闭嘴!」他龇牙咧嘴。 凌曼宇光火地拉住他。「我是说真的,我不想为你的未来负责,也不要你为我的未来做任何牺牲。如果你们的约定与我有关的话,我要求解约!」 「约定人是我和我老头,没有-的份,抗议驳回!」 清粥店居然在整修?他叹口气,走回大街上,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填饱肚子,老王的牛肉面他已经吃厌了。 凌曼宇不得不再跟着他走出来。 让太阳烤一烤她那身过度白细的肌肤,对她只有好处,所以安可仰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女儿或许是你的责任,但我不是。」她坚持。 安可仰戳戳她的胸口,不才甩啥男女授受不亲的屁话。「大小姐,那个老头子喜欢看我在他的事务所里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我就陪他玩!反正每年贡献三个多月的时间对我不是什么难事,更不会干扰到我的『正业』。至于-,无论-喜欢与否,-们两个早就是我的责任了。所以-们如果过得好,我会替-们拍拍手庆幸;-们如果过得不好,那个亏待-们的家伙就得面对我,这样清楚了吗?」 凌曼宇呆呆凝视他。 讨厌!这男人老是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让人家觉得很……感动! 如果他的表情别这么狰狞,再心甘情愿一点就好了。 「随便你。」她不自在地变换一下站姿。「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经纪公司已经稳定了,经济状况还过得去,所以你不必每个月汇那么多钱给我。」 「那是给丫头的生活费,多余的部分-帮她存着,以后她出国念书用得到。」如果宝贝女儿肯出国念书的话。 「还有,安伯伯要我见到你之后顺便转告,有空带个新女朋友回家,你也该『再度』安定下来了。」 安可仰仰望苍天,期待来个青天霹雳或什么的,但老天爷显然决定今天不是个取人性命的好天气。 他放弃了,低头凝视父亲大人的传声筒。 「我看我回去当全职律师好了,要死干脆死得彻底一点。」 「这么痛苦?可是,就我所听见的,找个新对象对你似乎不是太困难的事呢!」凌曼宇的嘴角突然浮现一抹淡淡的淘气。 她狡猾的眼神跟女儿使坏的时候一模一样。安可仰头皮发麻。 「以一个进村子里不到半天的人而言,-听见的马路消息还真不是普通的多。」 「事实上,这是当事人亲口的证词,一点都不『马路』。」她负起双手,悠然往前走。 「那我倒想听听看-的消息来源了。」安可仰-起眼睛,轮到他跟在她后头。 她回头瞄孩子的爹一眼。「据说某个男人偷吻了村子里的俏护士。」 「医生!」他直觉更正,想想又不对劲。「慢着,-是说,这是梁千絮亲口告诉-的?」 「嗯哼,大声又清楚。」她无辜地耸耸肩,继续往前走。「然后,我无法避免地想到了你的人生经历。」 他神色不善地瞄向医务所,恰巧梁千絮拿几个空纸箱出来资源回收,两人的眼光遥遥对上。 「我又有什么鬼人生经历了?」他回头质问。 「你后来交的女朋友个个性感绝伦,床上技术一流不说,爱情观比你还偏狭,一讲到结婚,躲得比你更快,这是你现在还安然无事的原因。」凌曼宇的笑容开怀得让人想拿块蛋糕糊下去。 「这年头找志同道合的女伴也有罪?」 梁千絮磨磨蹭蹭地,渐渐接近他们。 x的!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吻而已,她在胡乱宣传些什么?他心情益发恶劣。 「当然不是罪,然而,我无可避免地注意到一个巧合。」她悬疑性地顿住。「那就是,凡是被你遇上的良家妇女,不幸又染指过的话,结果几乎都会出事。」 「就我所知,那些良家妇女都还活得好好的,既没得爱滋,也没得性病。」他咬牙狠笑。 凌曼宇不理他,自顾自地数手指头。 「我想想看,目前好象只有两个例子。第一个,很不幸的,就是小女子,结果年轻不懂事的我被你搞大肚子。」 「有没有听过一个巴掌拍不响?」 凌曼宇假装没听见。 「第二个则是你可怜的前妻,她叫什么名字?香云是吧?她更惨,甚至被你娶回家。」她火上添油地啧啧两声。「唉,你跟良家妇女犯冲啊!」 「这场演说有任何重点吗?太阳越来越大了。」 她露齿而笑。「我只是恰好注意到,那位可爱的俏医生,看起来也非常『良家妇女』。」 安可仰沉默了一会儿。 凌曼宇一点也不急。呵,原来捻狮子的胡须这么有趣!这个世界上,若有任何事可以列入安可仰的要害排行榜,那么「结婚」绝对是第一且唯一的上榜者。 虽然她不知道当年他为何会娶香云,两个人婚姻关系冷淡却是不争的事实。再加上女儿从中作梗,这场婚姻维持不到两年就结束了。一如惯例,他又多了个付赡养费的对象。从此以后,不,或许是在此之前,总之,安可仰从来不隐藏他对「婚姻」的深恶痛绝。 啊!她真想看花花公子再栽倒一次,会是怎生模样呢! 安可仰蓦地笑了。 白灿的牙映着金铜色的皮肤,即使已经看惯了俊男美女的凌曼宇,也不禁暗赏他的美色。 「或许我和那个小八股对吻的定义不同吧。」他耸了耸肩,笑容益发性感迷人。「对我而言,嘴唇碰一下嘴唇的动作顶多叫做『啄』而已。真正的吻,应该是这样的!」 凌曼宇哽了一下,猛然被他拖进怀里。 然后,他当着对街那个小医师的面,给女儿的妈一个结结实实的法国式舌吻。 自、作、多、情! 安可仰亲口说的,甚至亲自示范何谓真正的「吻」,换句话说,他们两人那天夜里的「接触」什么也不是。 严格说来,他们之间也确实不算有过什么。她并非没交过男朋友,比起恋爱过程的种种,那个纯情的贴唇一触确实浅淡到不值一提。 她对安可仰只是有一些「奇怪」的感觉而已,例如迷惑,好奇,不安,信赖……和一点点心动。 最后那个部分只是月光的关系。她说服自己。 月光太美,就是会让人想东想西。像现在,回到大白天里,可不就啥事也没有吗? 「噢!」一枝树干不知道从哪里横出来,害她一头撞上去。 梁千絮捂着鼻子绕开来。 原本要坐村子里的转运巴士,到邻镇换搭客运回台北。结果一踏出门外就遇到他和大汉,两个男人勾肩搭臂的,拿着钓竿钓鱼去。 她转身便走,暂时无法和他面对面相遇。 无所谓,从他木屋后面的那片树林走到邻镇,只要二十分钟,大汉曾经带她走过一次,比大马路还快。途中她还可以绕到另一个山民家里,瞧瞧那位风湿痛的老婆婆情况如何。 这片密林其实比村子另一头通往橘庄的树林更阴森,原住民口中有名的「鬼林」就在前面不远。清泉村的耆宿向来不建议居民擅闯该地。据说当年为了保护圣地,原住民同胞在附近设了许多陷阱,后来村长虽然带人扫过一次,难免有一、两项机关没清除干净。 梁千絮仰头瞧了瞧太阳,现在才早上八点。她的脚程若加快一点,还赶得及九点发车的那个班次- 别理他。他这个人一感受到危机意识时,就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蠢事。凌曼宇的话突然飘回她的心田。 她只记得,那天接下来的时间,自己的脸色都很难看,无巧不巧几个比较野的小朋友爬树摔伤了,三。四个哇哇哭的小宝贝和他们的母亲全挤在医务所里,小铃当又不知道跑哪儿去逍遥,光是娃娃的哭声和妈妈的母鸡叫,便差点让她的耳膜爆掉。 结果是那位千娇百媚的凌小姐跑来帮手。 若在其它时候,她会很礼貌地请对方离开,不要再提到任何跟安可仰有关的话题--尤其不要在这么多只耳朵前面。然而,她别无选择,只好假装忙碌个不停。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不太有说服力,但是,安确实是我认识的男人里面,最有骑士精神的一个了。」 「他?骑士精神?」本来想装作没仔细听的,凌曼宇一说出这段话,她还是忍不住哼笑出来。「他毁掉的『白雪公主』可也不少。」 「只有一个。」凌曼宇瞄她一眼。 「噢。」她不想争执。 凌曼宇注视她半晌,轻叹一声。 「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虽然他态度恶劣,嘴巴又坏,但是他从不躲避自己的责任。」 「-真的不必告诉我这些。」梁千絮对她勉强一笑,拍拍小病患的屁股,继续包扎下一个。 谢天谢地,凌曼宇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她不断偷瞄自己的眼光实在让人浑身不自在。 算了,凌曼宇已经离开,安可仰也和她划清界限,这一切都不再是她的问题。 梁千絮喘了口气,在岔路前先休息一下。 上次她和大汉也曾经来过这个交会点,接下来就是往右转,再往下走十分钟会碰到另一条岔路,再往左转,就会连到通往邻镇的主要干道。 由于人迹少之故,这段山路并下好走,地上都是杂草与小上块,坑坑巴巴的,恰如她此刻的心情! 凌曼宇离开前是怎么说的? 总有一天-会看见他那身生锈的盔甲、坏掉的箭,与得了皮肤病的白马。虽然变种,但仍然是骑士。 凌小姐对他真有信心,或许他们两个人可以考虑凑成一对。 话说回来,安可仰为什么不呢?她本来以为他和孩子的母亲交恶,所以才没娶对方。既然凌曼宇对他如此赞誉有加,他们男的俊女的美,中间又有一个女儿,合该组成一个标准版的天伦乐园。 不晓得他女儿的年龄多大?安可仰曾经出国念过书,即使毕业回来立刻遇见凌曼宇,女儿的年纪也顶多八、九岁而已。 拥有基因如此优良的父母,他女儿一定也美丽得紧。梁千絮想起了自己的其貌不扬。 生我者父母,她还能怨谁? 她绕过一颗挡在路中间的大石头。 冷不防,一只巴掌大的蜘蛛从树上掉至她的肩膀。 「啊!」梁千絮惊呼。她最怕这种东西了! 蜘蛛受到惊吓,顺着她的手臂往下爬- 快爬离袖子的领域到她的皮肤上了。梁千絮几乎反胃地吐出来,又不敢伸手去拨掉-!她拔足狂奔,想找个石头或树干把-弄掉- 的前脚碰到她的皮肤了!她奔到路旁的山壁,就着一颗凸出来的岩石用力把肩膀顶过去。 蜘蛛终于翻掉在地上。她忙不迭跳开,只想离-越远越好。 「喝……」 蓦然间,脚下裂出一个空洞。 她连一声救命都来不及叫,整个人霎时被深洞所吞噬! 第六章 「根据二○○二年修正过的民法亲属编,第一千零二条已经改成『夫妻之住所由双方共同协议之;未为协议或协议不成时,得声请法院定之』。」木屋的主人叶以心,愉悦地丢出炸弹。 「嗯?」安可仰把青草梗换到另一边嘴角,扬了下眉角。 「我只是要告诉你,你当初扮那个笨律师替郎云来吓唬我的时候,法条背错了!现在已经不流行以男人的住所为住所了。」叶以心盘起手臂,笑容不再那么甜美。 安可仰对天空重重吐了口气。 「女人,不要太挑剔好吗?」 「挑剔?」叶以心扬高秀致的眉。「先生,这件事关乎我的权益,更何况你背错的不只一条,还有另外一款……」 安可仰健壮的臂将她搂进怀里,女主人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相信我,为了郎云的终生幸福,即使要我硬掰『夫妻之住所由其共同饲养的狗决定之』,我都会这么说的。」他充满感情地望着好友之妻。 「少来,这可是我的婚姻和人生。我被你三、两句话唬住了,还千里迢迢跑去台北……」 安可仰再度打断她。天!女人真的得罪不得。 「瞧你们两人现在过得多幸福,而这一切全是我背错法条的功劳,难道不该替我加一点同情分数吗?来,让我们一起为旧版的民法亲属编欢呼吧!亲一下。」他对准叶以心的樱唇印下去。 「你想死吗?」一根铁膀子硬生生把他的脖子勾过来。 「啊啊啊,轻一点!会断、会断。」他立刻松开手臂,以示清白。 「郎云!」叶以心连忙躲回丈夫身后。 清风破暑,蛙鸣声如管弦,热艳的太阳让空气都似要融化了。郎云望着风采依旧的好友,沉敛地微笑。 「你的气色不错,还在替那些奇奇怪怪的组织担任顾问?」 「你这小子!老婆借亲一下都不成。」安可仰大笑,用力搂了搂好兄弟。「最近的case比较单纯一点,替一家电视台的探险节目来台湾找拍摄景点,我相中了后山的几处地方,这几天再去巡视一番,就可以回报了。喂,天气这么热,有没有什么冰的凉的借喝一下?」 「冰箱里有柠檬茶,我去拿。」叶以心颔首,把谈话的空间让给两个男人。 待妻子进屋里,郎云微笑问:「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不愧是死党,真了解他!安可仰-一下老友的臂膀。 「嫂子最近还好吧?」 郎云点点头。「若是你想问孩子的事,我们两人都调适得很好,你不必担心在心心面前提起会犯了忌讳。」 安可仰搔了搔眉尾。「这种事好象不能讲:『将来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谢谢你。」郎云静静地道。「这是体质问题也勉强不来,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试试看,但是心心的健康才是我最重视的,有没有后代对我来说差别不大。」 郎云自己乐得当顶克族,急得想跳楼的人只怕是郎伯伯。 「我家那只送你好了。」安可仰慨然捐输。 「不用了,现成的电灯泡我身旁已经有一颗。」郎云的笑容霎时变得很难看。 而他的电灯泡,由叶以心看着长大的孤女小卿,很配合地跑出场。她咚咚咚从后院钻出来,对两个男人怯怯地微笑,再咚咚咚跑进木屋。 郎云和小卿的关系与其说像父女,不如说像情敌。 「我懂,老友,我懂。」安可仰悲壮地拍拍他的肩膀。跟屁虫他身旁也有一只啊!「好吧,木屋归还原主,我在村子里待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迈开长腿,矫健地踏下木头台阶。 「你还会在清泉村待多久?」郎云扬声问。 「顶多再待半个月吧!接下来的时间我会去跟大汉挤一挤,你们呢?何时回台北?」 「小卿开学了,心心不希望让她转学到平地去,所以接下来应该会住上几个月,我会台北和清泉村两地跑。」郎云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回木屋里。「对了,有空带那个俏医生一起来吃个晚饭。」 倒!院子里的大个儿当场软脚。 「这个村子里的八卦也传得太快了吧?」郎云进村子多久?半个小时有没有?竟然转眼就听到了最新流言。 他喃喃咒骂着站起来,拍掉短裤上的泥土。 「在这种保守的小山村,毕竟不常出现一个先对俏医生毛手毛脚、再在大街上狂吻美女、偶尔穿插几名香艳兔女郎共度长夜的登徒子。」郎云怡然打开木门。「若这么说可以让你舒服一点的话--你现在可是许多村民眼中的『偶像人物』。」 砰。关上。 安可仰-起长眼,寻思自己拿把钉枪将木屋的每个出入口封死,再纵火烧掉需要多少时间。 「哈-!哈-!」清泉村里最神出鬼没的头号工读生,气急败坏地从小径上跑过来。「糟了啦,她一定出事了。」 安可仰叹了口气。「又是谁出事了?」 「当然是梁姊啊!你今天有没有看到我们家梁姊?」铃当红着眼眶,在他跟前站定。 奇了,只是一个小小的吻,而且照理说应该是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吻,突然之间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而且还认定梁千絮从此成为他的责任! 「-花了钱请我当她的保母吗?」安可仰不为所动,举步住主街迈过去。 「别这样,我是认真的。」小铃当忧心忡忡地跟在他身后。「梁姊一大早说要回台北过周末,算算时间,现在早就到了。我想请她帮我带一点精油上山,所以刚才打电话到她台北的家里,她家中的人却说她没有出现耶!」 「也不过就是晚到一点而已,-也等下了?她就不能临时想到其它的事,先绕过去办完吗?」安可仰翻个白眼。 「可是我刚才问巴士的司机,他也说没看到梁姊搭车耶!说不定梁姊自己定后山的路过去了。你也不想想看最近山里有多不安全,连村长这个老江湖都着了捕兽夹的道,如果梁姊遇到危险怎么办?」 「不怎么办。」他干脆地应,步伐停都不停。「-即使想报失踪人口,好歹也得等足了二十四个小时。」 「哎哟,我讲不出来啦!可是我心里就是有不好的预感。以梁姊的个性,如果她说要回家,就一定会直接回家,不会再去别的地方乱逛!」铃当气愤地娇嚷。「说不定是你对人家始乱终弃,害梁姊伤心欲绝,所以她决定瞒着我们飘然远走……呜呜呜,梁姊,-好可怜!世界上有很多女人跟-一样,瞎了眼爱错了男人,-一定要坚强起来!」 安可仰的指关节捏出格格的声响,回头给她一个非常友善的微笑。「小鬼,-显然非常欠大人教训,这一定是家庭教育出了问题的缘故!」 「好嘛好嘛!不跟你开玩笑了。」铃当忙不迭退后一步。「我是说真的,梁姊平常不会一声不响地消失,除非是在手机收不到讯号的地方,否则她一定会让人随时联络得到她。你有空就去帮忙找一找啦!」 安可仰哭笑不得。「我和她并没有比-更熟,我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再打电话问问她的家人而已!」 「你竟然讲这种话,你有没有良心啊?梁姊可是为了你才伤心远走的。」铃当捂着俏容,用力摇头。 他必须强迫自己不要大吼。「我跟她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我不管!反正你就去隔壁镇打听看看,那个卖车票的小姐认得梁姊,一定会记得她有没有去买车票。」铃当用力想一个可以威胁他的借口。「倘若你敢不帮忙的话,我就告诉村长,梁姊被你逼奸成孕,而你不肯负责,所以梁姊伤心地跑去跳河了,哼!」 她忿忿地转身跑走。 安可仰的下巴简直合不拢。 逼奸成孕?亏她说得出口!要「成孕」也需要时间好吗? 日头起落了两次,表示她坠入地洞里已经超过四十八个小时。 梁千絮用力揉搓手臂,抹去山洞里的寒意。 前十个小时她仍然会喊叫,当她确定真的不会有人经过时,她颓丧地放弃了。 往上看过去,她滑下来的那个甬道弯弯曲曲,只看得到半边的洞口。太阳已经超过中间线,往西边移动,再过几个小时就天黑了。 她又饿又累,形容狼狈。当初滑下来的时候,一只凉鞋不见了,幸好后来在角落找了回来,只是其中一小股鞋边被扯断,勉强能穿,但不好走路。她身上的清泉村t恤也又破又脏,幸好她这次穿了一条厚厚的牛仔裤,所以两条腿没有受到太大的擦伤。又为了怕太阳晒,出门之前她tt恤外头套了一件长袖衬衫,晚上才能勉强抵御地洞里的潮湿与蚊蝇。 胃咕哝响了一声,她提起背包,走到太阳射进来的光束里,这是整个洞穴唯一明亮的光源。 每次出发回台北,她习惯带半条吐司、一颗苹果和一小瓶矿泉水在火车上吃,如今成为她的救命之粮。由于不知道再过多久才会有人发现她失踪了,她尽量省着点吃。 苹果是生鲜的食物,容易腐坏,所以今天必须把剩下的半颗吃完。她溃累地瘫在光束下,一口一口,机械式地啃着苹果。 在发酸的果肉里尝到咸味,她吸吸鼻子,抹掉脸颊上的热意。 「没关系,再过一、两天汉叔和村长就会发现-还没从台北回来,只要打电话回去一问,他们一定会知道-失踪了。」她哑着嗓子,大声替自己打气。 记得她看过一个问题:假若有一天-失踪了,世界上有哪些人会想念-? 阿姨和姨丈可能是最后知后觉的,不过他们若知道她出事了,一定会很关心。 她和以前的同事都不再联络了,对那些人来说,她只是社会新闻上的一个名字,他们看到之后顶多轻「啊」一声:「这个饿死在山洞里的女人以前在我们医院工作过。」 清泉村村民应该会想念她吧?对。想到这群认识不久却亲切如老友的伙伴,她心中一暖。 村长铁定会很伤心的,热心热性的大汉叔也一定会放声大哭。老邮差张一文只要自己每回喝醉都是她帮忙送的信,应该也会滴几颗眼泪,还有其它婆婆婶婶妈妈们;心软的她们一定会为她哭得很大声。 小铃当呢?铃当跟她最要好了,每次想跷班都是找她做掩护,所以铃当一定会在她的葬礼上哭两声的。至于那个男人…… 安可仰。 她郁郁地窥一角蔚蓝的天空。 倘若她真的发生任何不测,他应该也会为她生起一丝丝情绪吧?毕竟她经常逗得他很乐,冲着这点「娱乐效果」,他若是敢无动于哀,她做鬼都下放过他。 上次在另一边的后山迷路,也是安可仰找到她的,这一次呢? 「你知道我又遇到『山难』了吗?」她抱着膝盖,轻声低喃。 倘若被他知道,他会说什么? 梁千絮脑中浮起他生动的形象。 他嘴角叼着一根青草,老是那身万年不败的旧衬衫和牛仔裤,两手盘起来,似笑非地说-- 姑娘,-是不是故意落难引起我的注意?不必这么麻烦,直接来敲我的门就好了。 啊!可恶可恶,那个坏男人绝对会这么调侃她没错!她怎么可以让他看扁呢? 梁千絮的委靡霎时烟消云散。 哼哼,安可仰,你等着!即使我坠入地洞里,三餐不继奄奄一息,我也一定有办法脱困的,才不会像上次一样孬种呢! 「嘿咻!一二,一二!」她伸展一下拳脚,做做体操,斗志调整到最高值。 第一件事,先设法生火。 严格说来,此处并不是一个「洞」。她的四周全部是泥土和岩壁,右边是一条死路,只有一堵山壁而已,左手边往下延伸,是一大片无尽的黑暗。每天山上固定有几个起风的时点,狂号声便从那团黑暗深处吹过来,似乎那一端尚有长长的通路。 刚掉下来不久,梁千絮曾试着往下走去,看看有没有出路。可是地道湿气太重,从洞口掉下来的树干都潮掉了,虽然她在背包里有打火机,却无法点燃。 她试了半天,耗掉半管珍贵的灯油,最后不得不放弃。一个人在黑暗里瞎摸实在太危险了,她呆守了两日,无法下定决定走过去。 咻飒--凛冽的风从黑暗处?扬而至,起风的时间又到了。 地道的回音层层叠叠交错,彷佛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卷着阴诡的旋风。某个地方持续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她登时想起,矿泉水已经所剩不多。 会不会那里其实有出口?偶尔她会感觉到前方似乎有光影闪动,却又看不真切。昨天她试着走过一次,行出五十公尺左右,对黑暗的恐慌让她又冲回光束之下。 白天的阳光与夜晚的星光是她唯一的光源,她真的应该离开这个定点吗? 梁千絮下意识抱住自己的双臂,望向浓黑的尽头。 不,这太不安全了。她决定。 每次看恐怖片,女主角总会做一些很蠢的事情。例如在没有任何后援的情况下硬要往暗处走,结果可怕的东西就等在那个地方。 倘若这是一部电影,她是女主角,场景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那么聪明的人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摸黑乱跑,她还是留在原地等待救援比较妥当。 她重新坐下来,从背包里摸出矿泉水。她仰头灌了一口--水喝完了。 梁千絮瞪着空瓶子。 突然间,远处那道潺潺的水流充满了吸引力。 人类下吃东西还能活上一个星期,没水喝却只能撑三天。 「我没有选择!」她大声对四周说。 安可仰那张碍眼的俊颜突然浮现她脑海。 要走就走,不要婆婆妈妈的!他彷佛挑起了眉毛,正在挑战她。 好,除死无大事!梁千絮深呼吸一下,负起背包。壁面就是黑暗里最好的向导,她挨着泥土墙,一步一步没入浓黑里。 喀喇、喀喇,某个地方传来小石子滚落的声音。回音太严重了,她无法判别正确的方位。 「哈-?有人吗?」她立刻擦燃打火机。 微弱的灯光只及得到她身前两公尺。一道强劲的风正面扑过来,立时将它吹灭。 每天中午过后,地道里都会开始起风,之前她待的定点风势感觉还不那么强劲,现下走到前后都很空旷的地方,利风毫不容情地在她身旁吹号。 咻!咻!飒!喀喇、喀喇——,刷刷。各种奇怪的声音潜伏在她的四周,此起彼落地对她叫嚣。 那是什么声音?她全身紧绷起来。 脚步声?没错,她听见脚步声! 「哈-,有人吗?」 梁千絮的背飞快贴在岩壁面,左右张望。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左边,或是右边? 那真是人的脚步声吗?或是什么地底怪兽的跫音? 「是谁在那里?」 没有人响应她。 会不会是她的幻想?因为她太紧张。 一种冰冰冷冷的物体突然搭上她的肩膀。 「啊!」她拍掉那个不知名的东西,死命地往前跑。 咻!咻!飒!喀喇、喀喇——,刷刷。咻!咻!飒!喀喇、喀喇——,刷刷。咻!咻!飒!喀喇、喀喇——,刷刷…… 无数道异响跟在她的脚后,等在她的前头,傍在她的身边,笼在她的上方。每一条音频都在她的脑中具象化,有两只血红的眼和一只流涎的舌头,两只手拿着道具不断敲打,一步又一步紧随着她。 咻!咻!飒!喀喇、喀喇。 「凄……」 有声音!又有声音? 是人的说话声音!是人的说话声音吗? 她惶然回头,脚下片刻不敢停留。右手边的风感增强,她来到一个岔路口。 该直走?该转弯?该回头?前方望去都是一片黑。她的打火机点亮了就被吹熄,根本无法照明。 「嘘……」 萧飒的诡音仍然响在她的四面八方。她突然感觉到那道隐约的脚步声渐渐朝她靠近。 她回头一看,一抹橘红色的火光远远的飘过来,忽上,忽下,忽前,忽后…… 鬼火? 强烈的惊恐让她几乎反胃。她立刻闪进岔道里,身子紧贴住土壁。 拜托拜托,不要让那个人--若它真的是人--发现她!她双手紧握在胸口前祈求。 踏-的步伐声越来越接近。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嘛呢叭咩-…… 一张惨白的脸突然跳入她的眼前。 「啊--」梁千絮放声尖叫。 「呜……」 「别哭了,我不是故意吓。我在后面一直叫-,-头也不回一下。」 「风……把声音……吹破……听不出来……」 「好好好,我明白,我明白。」 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当他说话时,隆隆的低响在胸腔内震动。梁千絮如攀浮木,紧紧抱住他,所有保守和矜持在这一刻,全不存在。 她不知道自己哭多久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一辈子。 心灵深处有个角落从来没有怀疑过,倘若有一个人会出现在她眼前,那个人必然是他。 她纤瘦的身子剧烈颤抖,恐惧和解脱同时在体内交流。 安可仰顺抚着她的背心,让她尽情地大哭。 这女人一定跟山犯冲!幸好她看起来除了受到惊吓之外,没有明显外伤,行动也很正常。他的手滑过她肋间,感觉到一根根明显的肋骨线条,这几十个小时显然够她受的了。 「好了,别哭了。」安可仰捧起她的脸,掏出手帕帮她擦拭一下。 「呃……」她边哭边打嗝。 她还是哭过之后比较可爱。她的眼睛和眉毛本来就是五官里最漂亮的地方,双唇因抽泣而显得微肿之后,看起来彷佛嘟着嘴讨一个吻,逗人极了。 机会可一而不可再,安可仰向来就不是个浪费时间的人。 他的舌先轻触她的唇,尝到了淡淡的泪意,再分开她的樱红,近一步探索。 她尝起来有苹果的滋味,酸中带甜,即使被困了许久,味道仍然很好闻,混和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再加一点动人的女性气息。他的鼻尖埋进她的后颈,轻啃一口,感觉她敏感地轻缩一下。他低哑地笑了一声,唇回到她的樱红上,辗转吸吮。 虽然趁人落难时下手,有违侠士风范,然而,他情不自禁。「欺负」她的感觉很 好,而此时的她,也需要来这么一下,唇辗转了片刻,她僵直的背脊渐渐放软,肩和颈的线条松懈下来,即使呼吸仍然急促,也不再是为了恐惧的因素。 一颗顽石化为软泥,就在他的眼前。 他的吻继续加深,进一步将她化为水。 她的青涩里有着小女孩般腼腆羞怯的气质,他以为自己喜欢势均力敌的对手,却在她的矛盾中沉沦。 这个吻一开始只是试探性质,甚至带了点戏谑,最后却走向他未曾预料到的结果。 几分钟后,他抬起头,向她扬了下眉,带点挑战与询问的意味。 她的眼尾悬着一颗泪,想一想,抽抽鼻子,埋进他怀里继续哭。 安可仰彻底败给她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她的反应为什么总是慢人家一拍。当她遇到任何无法理解的事情时,会选择性地加以忽略,过几天再去想它。等她想通之后,别人早就事过境迁了。 安可仰无声地笑起来。其实,这只小八股真的满可爱…… 怀里攀着一只无尾熊,他仍然勉强做了一些事。他们已经来到岔道旁的一个水池边,泉水从壁缝里渗出,在路旁汪成一个小池子,却没有满溢出来,可见池底另有其它水道。 他把她的背包卸下来。梁千絮温顺地依从他,脸仍埋在他怀中,不时逸出几声断续的抽噎。 连哭都这么压抑,真不可爱!他笑叹着,取出空的矿泉水瓶,盛了小半罐水。 「先喝一点。」 「没有煮过……会有细菌……」紧埋的脑袋飘出小声的警告。 不错不错,还会注意健康问题,可见她没有他想象中崩溃。 倘若换成其它女人,独自在地底困了四十几个小时,饱受惊吓又水粮缺乏,现在应该已经陷入半疯狂状态了吧?一股极奇特的骄傲感在他体内泛漫开来。她还算可取啦! 「这种高山上没有污染,山泉水都很干净,可以直接喝。」他乱掰一通。 她吸吸鼻子,听话地接过水瓶,另一手仍然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彷佛怕自己一松手他便会消失了。 「感觉好一点了?」趁她喝水时,他的手指梳过她的发,检查一下有无任何脑外伤。 她点点头,把水瓶交给他,反应仍然有些呆滞。 他走到池边,把水瓶洗一洗,重新加满,再去检查她的背包。 「你是从哪里进来的?」她的口齿含混不清。 「从-跌下来的地方进来的。」 梁千絮才注意到,他穿著上次她在台北遇见他的雅痞穿著--亚麻衬衫,精致的长裤,衬衫的两只袖子沾脏了泥土,只有那双烂凉鞋没变。 「你正要回台北?」她努力将气息平顺下来。 「错,我刚从台北回来。」他轻松地哼了一声,翻出她的吐司面包,「吃吧!」 「那你不是应该待在村子里吗?怎么会跑到山后头来?」她温顺地接过来。 「要-管!」安可仰斜睨她一眼。 若在其它时候,她一定会骂他的!但她现在哭到麻痹了,脑子还无法做多线式思考,先让他一回好了。 插在壁缝里的火把闪了一闪,快烧尽了。安可仰在地上搜寻着,身后的跟屁虫仍然坚持拉着他的衣角下放。他捡起一根粗木棍,把衬衫袖子扯一边下来,缠在木棍顶端,然后用那根将灭的火把点燃。 「走吧!我们找地方出去。」 「我们可以从你进来的地方离开,你一定带了绳子吧?有没有找救兵?其它人知不知道我们掉进地道里?」 果然一恢复状况,话就开始多起来了。 「那个洞口的土质太松,我刚才垂下来的时候已经坍了一片,我们得另外找地方出去。」安可仰牵起她的手往前走,火把照亮了大约五公尺远的范围。 「如果没有其它出口怎么办?如果前面有猛兽呢?如果……」 「这个地道是人工开挖出来的,既然有路进来,就会有路出去。」她还是呆呆的时候比较可爱,安可仰决定。 梁千絮茫然打量四周。 这确实是一个人工甬道没错,每隔几公尺就会有一道木梁撑住山壁,看起来有点像矿坑。 「我不知道清泉村还产煤矿。」她紧抓住他的手。 安可仰从壁面剥下一小片岩块研究一下。 「这里的地质不像有煤矿的样子,无论当初开辟这片山道的人目的何在,挖矿铁定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他把岩片-开,继续往下走。 「就算不产煤也可以产别的矿,说不定他们在挖钻石。」脑袋稍微恢复运作之后,她的嘴就会自动想和他唱反调。 安可仰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坑道里没有采矿车专用的轨道,可见不是拿来挖矿的,最有可能的是原住民祖先筑来躲避战祸的。」 「噢。」她想不出话反驳。「你找得到出路吗?」 「找得到。」他回答得很轻松。 于是,她便也就信了,心里再无疑虑。 这一段山道很长,他们走了大约一个小时。第一阶段的起风时间已过,所以音效不像方才那样可怖了。 不一会儿,又走到一个小岔口,左边是一片空地,往下走仍然是湿黑漫长的地道。 「先休息一下。」他瞄了瞄腕表决定。 梁千絮毫无异议。 同样的环境,同样阴森的氛围,身边多了一个人之后,心理感受便全然不同,她开始有了观察四周的心情。 「以前有人在这里生过火!」她在空地中央找到一个熄灭的柴堆。「说不定是开凿山道的人留下来的,我们正面对着一处祖先生活过的遗迹。」 安可仰捡起一小段烧过的柴火,捏一捏、闻一闻,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 「输人不输阵,我们也来生一堆!」他大脚一踢,把她口中的「祖先遗迹」毁个殆尽。 「啊,这说不定是先民生活遗迹!」他就这样一脚毁了百年历史!梁千絮心痛地捧着胸口。 算了,小命都难保,谁还管得了历史。 她完全帮下上忙,只能坐在一个石头上,看他忙碌。 安可仰捡起角落里的几根树干。 「山洞里的柴火都潮掉了,生不起火。」她闷闷地说。 安可仰没说什么,然后就当着她的面,把一堆火生好了。 梁千絮瞪着那堆「叛徒」! 壁面的缝隙里不时有地下水沁出来,他在角落找到一个弃置的陶碗,洗干净盛了水,架到火堆上烧煮。他再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方型的东西,拆开外层胶膜。五分钟后,一杯热腾腾的快餐蛋花汤端到她的眼前。 「吃吧!」 她犹如看摩西分红海一般,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第一口热汤滑落喉咙的-那,感动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谢谢……」她小声地说。 他翻出她最后一片吐司,几大口吃掉。 「你要不要喝一点?」她轻声问,把陶碗递给他。 「谢谢。」安可仰白牙一闪,接过来喝了一口,再递还给她。 他竟然就着她喝过的地方啜饮。红臊在她的秀颊泛延开来。够了!梁千絮,这种紧要关头不是遐思的时候! 「我们把食物都吃光了,接下来怎么办?」 安可仰莫名其妙地望着她。「这个地道里一无金银财宝,二无电影院,三无帅哥美女跳舞助兴,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不然-是想在这里住几天?」 梁千絮为之气结。原来她前两天的苦难落到他的手里,如此轻易就可以解决。 「野外求生好象一点都难不倒你,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她努力不去理会他们正共享同一杯汤的事实。 「职业需要。」营火将他的五官辉映得时明时暗,立体的五官更跳脱了。 她以前就知道安可仰好看,但是那种「花花公子」型的油条,和现在的感觉又自不同,她也无法明确地表达出来差别在哪里,只知道,在这一刻,他的五官被火焰映成橘红色的景象,永远会存留在她的记忆深处。 「我帅到让-看傻了?」他笑了起来。 「律师这个职业需要野外求生能力吗?」她俏颜绯红,连忙换个话题。幸好在这种光线下瞧不太出来。 「我的『正职』需要,至于律师只是打打零工的副业。」他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木头,以免它烧得太旺。 「律师也能当零工?那你的正职是什么?」其实她也觉得他怎么看都不像个律师。 「当年在美国念书时,我和几个朋友迷上极限运动。一开始大家只是玩票性质,排遣一下紧迫的课业压力,最后我玩出了兴趣来,便一头栽入这个领域。」安可仰慢条斯理地开口。 「极限运动?」她脑中浮现自己对极限运动的基本知识--一群人踏在滑板上,在一个u字型的木头架子中间滑来滑去的。 她满脸问号的傻样逗乐了他。 「极限运动的范围很广,举凡攀岩、越野、探险、露营、帆船、滑板、独木舟,各种向自己体能极限挑战的运动都算是。」他把抽出来的木头用泉水浇熄。 「我还是不懂,这些运动怎么当正业?除非你变成职业运动员。」 「我玩久了之后,在美国极限运动的圈子里闯出一点名声,开始有一些团体组织与我接触。」他挑了一下眉。「例如前阵子某个国际体育台举办的『撒哈拉沙漠吉普车越野赛』,-听过没有?」 「没有。」她老实承认。「但是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一类的危险活动,主办单位当然不可能直接叫选手上路送死。在举办之前,他们必须找人实际跑一趟,一方面确认路线,一方面探知行程上的各种危险。他们必须确定这种旅程是人力可完成的,但是有一定程度的难度,等路线全部规画好之后才会正式对外公开。」 「所以你就是专门替他们探勘环境的顾问?」她恍然大悟。 「答对了。」 「那不是很危险吗?如果你在沙漠遇到流沙,被毒蝎子咬了,或碰上沙暴呢?」不愧是医生本色。她脑中立刻想到各种跟危险受伤有关的事。 「所以才叫极限运动!极限运动最精采的地方,就是它挑战-的体能极限和求生能力。没有痛苦,就没有收获。」 「所以你根本就是一个专门玩命的野外求生专家?」 「我接的case不总是那么危险。」他耸了耸肩。「例如这一次,澳洲某电视台打算开辟一个类似『适者生存』的节目,委托我帮他们找景点。这种游戏的参加者都是一般的市井小民,所以难度不能定得太高,我在清泉村附近找到几个不错的地点,实地扎营过几天。等下个月将成果回报,钱就轻轻松松入袋了。」 难怪他老是一失踪就好几天,再出现时全身脏兮兮的,一副几天没睡好觉的样子!也难怪那天她在后山迷路会遇到正在野营的他,原来他满山遍野的乱跑,就是在寻找录像地点。 他之前说什么来着?他要养家活口,「露营」还真就是他养家活口的一部分呢! 白领阶级的律师,以及冒险犯难的极限运动家?天哪,这两者的距离何止天差地远,梁千絮的脑中混乱成一团。 「这一行的收入好吗?」 由于太了解这女人不够社会化的性格,所以安可仰完全理解,她为何会提出这种一般人不好意思随便提的问题。 「还好。这次的case我只收七万美金。」 「这实在是太……」梁千絮哑然无声。他才到野地里露营几天而已,收费竟然比她的年收入还高。 「太少对不对?我也这么觉得。但是那个节目的法律顾问是我哥大法学院的同学,中间卡了这一层关系,我只好随便讲个价码意思意思。」他不甚满意地凝起眉头。 「太少?」她的唇蠕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你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家伙!早知道我也去玩极限运动!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他正仰头喝水,一听,整个人呛得又咳又笑,完全不给面子。 「我只是没有经过训练而已,等我上手之后,不见得会玩输你,你少瞧不起人。」梁千絮不服气地盘起手臂。 「是是是。」他勉强顺过气。「相信我,清泉村比较需要医生,上山下海的事让我来就好。」 她还想回嘴,空气里突然响起叮叮咚咚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她低问。 在那一瞬间,梁千絮彷佛看到他全身的雷达都张起来。 「不知道,可能是小石头从壁面滑落,我去看看。」他神色如常,眼中的机警却无法掩藏。 「我跟你一起去。」梁千絮连忙跳起来。她才不要一个人被留在黑暗里。 「-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安可仰不让她跟。 「不要!」她激烈反对。「对你回来之后,一定会发现我已经不见了。」 「-想上哪儿去?」他好奇了。 她顿了一顿。「……我也不知道,但是通常都会发生这种事,不是吗?」 他转过去,很熟悉地开始耸动背心。梁千絮又窘又气。反正她一定不要一个人被留下来啦! 「好吧,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以免-消失得不明不白。」他终于笑完了,转身回来之前还可疑地抹一下眼睛。 「呃,我们一定要过去吗?其实做人真的不要太好奇,我们自己找我们的路出去就好。」她从来不掩饰自己懦弱胆小、贪生怕死的本性。 安可仰揉揉嘴角,强迫自己不能再笑。 「我们要走的方向就在那个声音传来之处,如何,-走不走?」 「那……好吧……」她陷入显而易见的挣扎里。「可是你要答应我,苗头不对就赶快跑,千万别多事。」 「我绝对不多事。」他举起手,庄重地立誓。 「那就走吧!」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 他敢笑不敢言,深呼吸一下,执起她的手往前走去。 如今,手都给他牵住了,便是龙潭虎穴,也只得跟他去了-- 第七章 「你的地图拿出来借看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乍听到这串熟悉的粗嗓门,躲在暗处的两人各有不同的反应。 赵义!梁千絮惊疑不定。不久前在后山违法狩猎的嫌疑犯。自从那次在橘庄不欢而散之后,她没料到还会碰上他。 安可仰的深眸闪了闪,俊颜撇露一丝微笑。 他们眼前是一座大得惊人的山洞,约有一座篮球场之广,地势比他们藏身处低了一公尺左右。放眼望去,还有其它几条地道的连接口,每一条看起来都黑蒙蒙的,他们这个地方也一样,因此,只要把身体伏低,并不担心被广场中的人瞧见。 依赵义一伙人的忙碌劲儿,他们也无暇分神探查了。 之前她芳心惶惶,只顾着跟在安可仰身后走,因此一直没有仔细观察地道的情势。 现下整个大空地被赵义一行人带来的光源照得通透明亮,她开始注意四周的殊异之处。 中央的空地呈不规则圆形,在他们左边有一个高起来的岩石长台,极为类似祭坛。其它凡是有墙面的地方,都画满了斑驳的图腾,不乏狩猎、生活、婚嫁、庆典等图案。祭坛周围的地面上以小石子围成一圈,洞顶则钉挂着一些以干草、木雕与小动物干燥尸体制成的符咒。 那些符咒看起来有点眼熟……梁千絮扯了扯他的衣角,要求到一旁说话。 「那些符咒与『鬼林』里挂的古老符咒一模一样!我们是不是误闯禁区了?」 可是,怎么会呢?她当初跌落的地点与鬼林方向明明不同……吗?她突然不是那么确定了。那只蜘蛛将她吓得四处冲撞,她根本忘了自己在岔路前是左转或者右转。而且安可仰方才带着她走了不少的路,弯弯曲曲地道的四通八达,现在早已不知人在何方了! 「-是这个部族的后裔?」他拂掉她鼻尖的尘土。 「不是。」 「我也不是,所以鬼应该不会找上我们。」他指出。 ……鬼要找人麻烦好象是不分族群的? 「村长叫我们不要擅闯鬼林一定有原因,我们要尊重前人的智能!」她严正声明。 「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们赶快找路离开此地,不要再理他们了。」说到底,她还是贪生怕死。 「-也看到了,我们已经走到这条信道的尽头,其它出口都在山洞的另外一侧;如果我们要继续往下走,就得出面请这几位大哥借个光。」他的表情和她一样正经八百。 「可是他们看起来不太好惹!」她提高了声音,然后赶快掩住唇瓣。 幸好赵义带了小型发电机来,运作的噪音隆隆作响,她的低叫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没关系,我们先观察一下情况再说。」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梁千絮只好满心不情愿地爬回他身边。 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许是被安可仰训练得好,她终于也开始培养出一点好奇心。 空地上的人,连赵义在内,总共四人,正是他们那天在橘庄见到的几个中壮年男子。 场中央的男人们突然吵了起来。 「阿巴扬,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明明说好了有福同享!你别忘了,要不我利用我老子的特权把事情挡下来,你们连半个山道口都找不着。」赵义大声嚷嚷。 「什么特权?也不过就让我们偷摆几个捕兽器而已,上回还出了事,夹伤清泉村的老村长,搞得他们找上门来讨公道!」一个四十来岁紫膛脸的男人大吼。 赵义涨红了脸。「我们不就把那两个蹩脚的人吓回去了吗?这就是特权。」 被吓住的人是他吧!梁千絮对此人的大言不惭非常无法苟同。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吵了。」一个红脸的同伴出来打圆场。「现在猴子也抓到了,咱们依着传闻,也让-领着来到了这个所在,只缺最后一步,即使要窝里反,也先等『东西』找到之后再说。」 赵义啐了口-星子,恨恨走开。 猴子?她疑惑地搜寻一番。 啊!石台上果然有一只猴子,左脚被一条长长的麻绳绑住,另一端用一块大石头压在地上。 「猴子也会认路吗?」她咬他耳朵,很自然地把他当成百科全书。 安可仰凝神观察半晌。「以品种来说只是普通的台湾弥猴,-注意一下-的手心。」 「-受伤了吗?」那只猴子的手掌整只通红,几乎要沁出血来。 「山里有一个传说,当初奉鬼林为圣地的那名巫师就养了一只『朱掌猴』,这只猴子以鬼林为家,而且和巫师心灵相通,只要他一念动咒语,无论猴子身在何处,都会立刻赶来身边。」他的气息拂动她耳后的发丝,让她痒丝丝的。「巫师羽化之后,据说『朱掌猴』躲入鬼林深处,不再轻易示人,然而-的后代都遗传到祖先的异能,代代守护着鬼林的重要密境,只要能抓到这种猴子,就能由-们引路,回到当年巫师修法的圣坛。」 「所以我们真的在鬼林的地底下?外头的空地就是圣坛?」 「看来是这样没错。」他挑了下眉。 一股冷飕飕的冰寒沁入她的四肢百骸。突然间,以前听过总总关于鬼林的传说全回到脑中。 据说这块土地有法力,随意入侵的人将会受到诅咒。 据说鬼林是「活的」,有人在林子走失了之后,再也不曾被寻获。 据说连动物都不敢在鬼林里出没,除了猴子以外。 据说当山风吹拂时,鬼林里会传出隐隐约约的凄厉哭声。 据说,老猎人曾经在夜里误闯鬼林,看见一群半透明的送葬队伍。 据说,走在鬼林里,当有人叫你的名字时,绝对不能答应,更不能回头,否则…… 「喂。」一只手搭上她的后腰。 「喝……」她浑身一僵。 「是我!」安可仰连忙抱住她,以免她失控冲出去。「-看起来快脑中风的样子。」 「安先生,不要在这种时候乱摸乱叫好吗?」她喘了口气。 「我只是想问-在想什么,-的表情很有趣。」眼眸中那抹光彩挺无辜的。 「被你吓得我也忘了。」梁千絮给他一个大白眼。「之前赵义四处偷放陷阱,就是为了要抓这种红手掌的猴子?」 「八成是。」他轻松地压着她趴回地面,继续观察那群人的行为。 「真可恶!如果被夹伤了就太可怜了……」她喃喃,回视前方。 「的确,幸好村长有-这位名医的热心救治。」他轻笑。 「不,我是说那只猴子。」梁千絮瞄他一眼。 安可仰非常无力。「-的正义感总是发挥在很奇怪的地方。」 「我当年的第二志愿是当兽医!」梁千絮坚忍不拔地说。 「是是是,失敬失敬。」 叫「阿巴扬」的男人心不甘情不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老旧的物事,瞧起来比纸张厚许多,又黄又皱的,依稀是一幅皮制的地图。 「我看!」赵义一把抢过来。「那只猴子倒没有带错路,这个山洞和地图上画的一模一样,接下来呢?」 阿巴扬幸悻然抢回来。「不会看又爱做主!」 另外两颗头凑过来,三个人认真地研究起蓝蓝绿绿的指针。 「你们看,这里有个箭头指着那个石台子,说不定黄金就藏在里面。」 黄金?梁千絮的眉心高耸起来。 安可仰则是一副被逗得很乐的样子。 「我看我看!」 「什么你看,你会看什么?我来!」 「喂,你们不要抢!」 「好了好了,在场的人都有份。」 四个大男人忙不迭冲到石台前面,猴儿紧张地吱吱大叫。 「你们看,我们一冲过来猴子就叫了,可见这个台子一定有问题。」- 是被你们的表情吓着了吧?藏在石道里的两人啼笑皆非。 「山洞里真的有黄金吗?」她小声问。这种事好象在汤姆历险记里才会出现。 他不置可否。「听说台湾的很多山区仍然埋藏着当年日本撤军时来不及带走的金银财宝。」 「他们手中那张就是藏宝图了?」她惊异地说。 「-想要?」 「这辈子没见过藏宝图呢!能够亲眼看一眼多好。」她热切地点点头。 所以她想要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那张很富戏剧性的藏宝图,安可仰一点都不意外。这女人对奇奇怪怪的电影有特殊爱好,又怎么抵抗得了藏宝图的诱惑? 「好吧,我们去问他们借。」他欠了欠身,站起来。 梁千絮的笑容消失。「喂,等一下!他们会看见的……喂!」 安可仰伸展一下长腿,活动活动筋骨,愉快地吹着口哨跳进场子里。 「阿义,有人!」阿巴扬猛然顶了顶赵义的腰。 「谁?」赵义警觉地转过身。 一打照面,四个中年人都凝住了。 「是你!」每个人都认出了他。 安可仰轻松地打声招呼,「嗨!我女朋友对那张藏宝图很感兴趣,不知道可不可以打个商量,借她看一看?」 你自己出去就好了,何必出卖我?梁千絮很没道义地咕哝。这下子连她的藏身处都曝光了。 「嗨……」察觉到所有人转过来的眼光,她怯怯地挥手致意。 四个男人互相使个眼色,将安可仰围在中间。 「不借?好吧,那就算了,我们各自儿做各自儿的事。」安可仰拂开已经披散下来的长发。「能不能分享一下,你们刚才是从哪条路进来的?」 道义冷笑一声。「阿巴扬,去把那女人带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好。」她极为识相,辛苦地跃下地面段差。 「过去。」阿巴扬将她推到安可仰身边。 「不要那么粗鲁,男人不应该对女人动手动脚的。」即使躲在安可仰背后,她的教条个性仍然忍不住要训示一下。 「这样吧!诸位不必费神招待我们,我们自己找路出去。」安可仰举高双手向众人保证。 「他们一定会讲:『既然我们的秘密被你们撞见了,今晚谁都别想走!』」她低声道。 「既然我们的秘密被你们撞见了,今晚谁也……哇咧!-这女人,老子讲话还用得着-教?」赵义老羞成怒。 梁千絮只是给大家一副「看吧!我说中了」的眼神,其它什么都不说。 赵义越想越气。他们俩被四个身强体健的大男人包围了,为何一点忧怕的神色也没有?虽然那个姓安的上次小露了一手,确实有几分真本事,但是他们人比较多,他就不信这回还报不了上次的一擒之仇。 「阿巴扬,上……」 「等一下。」安可仰先叫中场暂停,几个男人举高的棍棒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我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我相信我们能用一个比较温和而且不伤感情的方式化解这种纷争。」 「哼,怕了?」赵义狞笑。「这次轮到你……」 「落入我的手掌心。」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帮他补完下半句。 「妈的,上!」赵义怒吼一声,蹂身而上。 「台词背这么熟,-平时没事都窝在家里看dvd吗?」安可仰哭笑不得。 他只歪了歪身子,道义抓了个空,只碰到他的衣袖,反手用力一扯,「撕」地一声,他仅存的一只袖子也离身而去。 「其实这样比较平衡一点。」梁千絮细声安慰他。 「-这女人怎么这么吵?」赵义终于火大了,回身转扑向她。「早知道上回在后山林子里看见-走夜路,就将-绑到山沟里丢掉!」 「原来我出诊回来那一夜就是被你吓的?」 梁千絮花容失色,连忙闪避他的擒拿。 安可仰回手欲前去救驾。梁千絮歪歪斜斜的避开赵义,姿势让他心里打了个突,身手先停住。 她举高手挡格赵义的大毛爪,一面以眼光向他求救。孰料他…… 他竟然好整以暇地站着不动? 她大吃一惊,赵义的毛掌已经抓过来了,她不暇细想,反手握住赵义的手腕,以肩膀为支点,顺势往后一顶。 轰!一记完美的过肩摔将攻击者摆平在地上,赵义脑袋撞到一块石头,登时晕去。 「呀!我把他打死了……」她回防成功,自己反而呆掉了。 「阿义!阿义,你没事吧?-这个可恶的娘儿们!」阿巴扬爆出一声怒吼,扑身而上。 「救我!」她惊惶失措地闪向安可仰身后。 安可仰平平往旁边移开两大步,盘起手臂非常的悠哉。 她无法置信地瞪着他。转瞬间,第二波攻击已经来到。 她来不及开口骂人,七手八脚地捡起一把大型手电筒。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走开!」砰砰砰!几下乱挥乱甩,姿势虽然不优雅,却非常有效率。她打下去的角度阿巴扬明明看见了,却莫名其妙地闪不掉。 「啊--」惨叫一声,他已经多了满头包。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容色惨白,这次死也要黏回安可仰背后。 「哈哈哈哈哈哈--」安可仰捧腹大笑。「我的天哪!-真是太厉害了,原来-才是真正的练家子。」 「那……那还用说,我……我可不是好欺负的。」她结结巴巴地缩在他身后。虽然话说得很勇敢啦,可是那副胆战心寒、气弱声虚的神态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原来这娘儿们也有两手!」仅存的几个攻击者同时愣住。 「姓赵的没死吧?」她心头惴惴。 「没死,但是,等他醒过来,他可能会羞愧到宁可自己死了。」安可仰笑到连句子都断成两、三截。 「你们不要过来喔!我……我很凶喔!」然而,眼睛一和三只凶神恶煞对上,她立刻低下头龟缩回他背后。 「噗!哈哈哈哈--」天哪!真是太绝了!他笑到直不起腰,跟梁千絮在一起永远有数不尽的惊奇。 「你不要再笑了!」她羞怒交相攻。 「对不起,可是实在太好笑了……」他揩去泪痕,回手向她作个揖。「敢问侠女何来此等身手?」 「我的前男友拉我陪他学了一阵子跆拳道……」她讷讷地说。 「男友?」他倒未想过她以前也交过男朋友。他点点下巴,看着山洞顶,感觉有点怪怪的。没想到还有其它男人懂得欣赏这块璞玉…… 话说回来,若那人懂得欣赏,此刻也不会变成「前」男友了。 「我从来不晓得这种东西真的管用……」她拚命拍胸口。 「后来你们怎么分手的?」他旁若无人地问。 梁千絮看他一眼,突然不说话。 「说啊!」 「你一定会笑。」她太了解他了。 「不会,我发誓。」 「真的?」她很怀疑。 「我以赵义的荣誉感发誓。」他庄严地举起一只手。 梁千絮顿了一顿,「因为我的跆拳道学得比他好。」 「-把他痛打一顿,逼他分手不成?」安可仰一时无法参透其中妙义。 「他以前在学校的功课就比我差,实习成绩不高,当住院医生的表现也比我逊色。后来我们两个开始交往,他硬是拖着我去学了跆拳道,美其名是在繁重的医院工作之余培养一项健体防身的嗜好,其实是认定他在运动方面的表现会比我好;没想到练了几个月之后,我比他更早晋级,他拉不下脸,终于决定跟我分手,所以我也懒得再练下去。」她一口气说完。 全场四个男人与一名昏倒的伤兵都作声不得。 「你、敢、笑!」她抢在他有任何动作前先恫吓。 他不能笑。因为她就躲在他背后,所以他若习惯性地转过身去,等于让她看个一目了然。 安可仰重重沉下头,大手一下又一下地揉捏后颈。深呼吸,再深呼吸。 五分钟之后,他终于一脸平常地抬起头。 「谁想笑来着?」 其它几个人都万分佩服他的自我控制能力。 「喂!你们两个到底想要怎样?」阿巴扬涨红了脸。 安可仰再深呼吸一下,才有办法将注意力转回他们身上。 「我们只是借个光而已,先动手的似乎是阁下。」 「这……」阿巴扬语塞。「你算男人的话,就不要躲在女人背后!」 其它人的眼直觉落在那个畏首畏尾的「巾帼英雌」身上,明明就是她躲在安可仰背后。阿巴扬的脸孔又涨大一倍。 「他说的也有道理,你站到前面去,不用照顾我没关系。」梁千絮连忙道,生怕他又把自己推上前当靶心。 阿巴扬狂吼一声,挥舞着一柄铲子冲上前。 准头差太多,安可仰往后退一步,再往旁移一格,马上避过来。阿巴扬怒吼第二声,扔开铲子,整个人扑过来,要起蛮来硬打。 安可仰被他拦腰抱个结实,背心冲撞上山壁。 一见出袭获效,另外两个同伴精神一振,发声喊,一起围攻而上。其中一人跑到一半,转了个势子,去抓躲在石坛后不知忙些什么的梁千絮。 「啊。」她脑后的短发被扯住,硬揪到前面来。 「吱吱吱--」一抹黄褐色的猴影儿飞快闪过,遁入某一条信道里。 「她放走了猴子!」阿巴扬分心大叫。 安可仰一脚踹顶他的胃,阿巴扬的呼吼变成闷嚷,软软瘫在地上。 「好痛……放开我!」梁千絮痛得几乎流泪。如何解除头发受箝制的这招她还没学过。 梁千絮被箝制者甩到安可仰前方,她的一小绺发硬生生给拔下来。梁千絮轻叫一声,方才「几乎」的泪现在已直接汩出来。 安可仰避开两记拳头,抢到她身旁,将她扶起来。 「没事吧?」他低声问,拨开头发检查她的伤势。 「很痛……」她抽抽噎噎的。 安可仰轻抚她的头发,该死!他竟然有一点点点点的怜惜了。 「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他面无表情地将她塞到一处石壁前。 赵义这时也醒过来了。 「我的头……可恶……那个女人暗算我。」赵义伸手摸了摸肿起来的额头。 三个同伴马上围过去查看,其中一个黑脸的男人低声商议。 「阿巴扬,我看那个姓安的不太好搞,光是闪来闪去我们就打不到他了!还有那个女人看起来也能使上两招的样子,不如我们跟他们谈谈条件?」 「呸!」赵义啐道。「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满满一箱的黄金,你想白白分他们吗?」 「不然你想怎样,杀了他们不成?」阿巴扬挑衅他。 赵义顿时愣住,另外两个人摇头与摇手同时来。「我们只是想沾点发财梦而已,可不想当杀人凶手。」 阿巴扬下再理他,起身谨慎地走到安可仰面前。 「我们讲江湖道义,见者有份,待会儿金条掘出来,你们两个人可以合分一条。」说得俨然黄金已成囊中之物一般。 安可仰一根修长的食指伸起,摇了摇。 「你还不满足?」赵义在后面怒叫。 那根食指再摇了摇。 「本来我们只是想借个路而已,现在不行了。」他的语气温和无比。 他的唇角仍然挂着浅笑,眼神却开始让人背心发寒。 赵义想起了那日在橘庄外的对峙,一股难言的悚惧跃入脑海。 「大家上!」先攻为妙! 安可仰比他迟一步,却后发先至。道义抄起木棍的那一刻,他已经袭到身前,猿臂暴长,空气中响起清脆的「喀、喀」两响。 「啊--」下一秒钟,赵义滚在地上长声哀号,两侧肩关节已经脱臼。 阿巴扬倒抽一口气,连出手都来不及,安可仰快捷如风,再「喀、喀」两响,山洞里多了一名滚地大叫的伤患。 接下来,他没再停顿,仅存的两人眼前一花,喀喀声一阵阵响起,然后,地上增加两名滚动的战俘。 梁千絮惊得呆了,一颗泪垂在眼角,登时忘了要哭泣。 战局结束,他走回她身前,简洁地伸出手。 「走吧!」 梁千絮盯着鼻端前的大手,迟疑地停住。他看起来……好凶!眼眸里有一种深沉的肃杀,她竟然不敢把手交出去。 安可仰瞥了眼她微惧的神情,手抹一下脸。下一秒钟,那个懒洋洋的坏笑又跳出来,整个人「回来」了。 「走吧,别拖拖拉拉的。」他轻松地道。 梁千絮眨了眨眼,彷佛看了一场魔术表演。 「我的头发……」 「我看看。」他弯身查视,故意把她的短发拨得更乱。「啧啧,有点肿,但是损害范围不大。」 「头皮差点给扯掉了……」她摸一下后脑,幸好感觉不太出来,看地上那撮毛起码有一元硬币大小。「都已经长得不够漂亮了,还害我变癞痢头……」 她越想越难过,眼眶又湿润起来。一定是被囚了两天的因素,她才会突然变得这么爱哭! 「不会,只是一小块头发而已,看起来甚至不明显。」他百分之百保证。 「真的吗?」她悲惨地低问。 「真的。」安可仰将她拦腰抱起来,踅到其它几个山洞接驳的甬道口。 她连忙攀住他的脖子,「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别动,-的膝盖撞伤了。」 被他一说,梁千絮才发现。刚刚跌到地上的时候,膝盖撞到了石头。现在肾上腺素开始消退,痛的感觉渐渐沁出来。 可是,他正抱着她呢!她突然别扭地想起许多事。自己几天没洗澡了,味道说不定很难闻;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一定跟疯婆子一样;她的体重没有看起来那么轻,被他发现了多尴尬…… 啊!她为何要去想这些呢?这些问题在此时此刻一点都不重要的。 她是何时开始在意安可仰如何看待她的? 「我们跟着那只猴子走。」安可仰选择了猴子刚才钻出去的甬道,先把她送往高起的路面,自己再翻身跳上。 「接下来我可以自己走。」她扭捏地把手藏在背后,不再让他握。 安可仰不理她,硬抓过来牵着。 萧飒的风势已经稍止,甬道的这一段漫长笔直,即使走开一小段路,空地里哼哼唧唧的唉吟声仍然传动到他们耳中。 他走在前头,渐渐发现手上的拉力加重,她的速度逐渐减缓。他回过头,挑起一道疑问的朗眉。 「他们受伤了……」她完全停下来,眸心全是迟疑。 「只是肩膀脱臼而已,死不了人的。他们自己进得来,便出得去。」留双脚让他们走路,已经算客气了。 她不搭话,也不起步,一径默默瞅着他。 「这个山洞里没有猛兽,他们可以从来时的路离开,不会有危险。」安可仰-起眼。 她还是不接腔。 「姑娘,那四个家伙刚才还想宰了我们!」他拍一下脑袋,不敢置信。 「不会啦,他们只是财迷心窍外加脑袋不灵光而已,没有任何杀气。」她嗫嚅地道。相信他也明白,否则不会只是卸了他们的膀子。 「这下子他们连财迷心窍的机会都没有!」安可仰笑得很阴森,挥了挥不知何时摸过来的藏宝图。 「你偷拿他们的东西?」她连忙追上去抗议。 「总比他们莽莽撞撞地拿炸药乱轰,把自己活埋在山洞里得好。」从他的角度来看,他可是救了笨蛋四人组一命。 背后的脚步声又变细微,安可仰无奈地转回来。 两个人对视半晌。 「『我郑重地保证自己要奉献一切为人类服务。我将要凭我的良心和尊严从事医业,病人的健康应为我的首要顾念。』」 「那是哪门子屁话?」他毫不客气地问。 「我们神圣的医师誓词!」她小声说。 「医师誓词?亲爱的上帝,-一定在跟我开玩笑!」气过了头,他反而荒谬地笑出来。 倘若不坚持这些奇奇怪怪的教条,她还会是梁千絮吗? 他面无表情地经过她身边,停也不停。 「呵。」她露出笑颜。 他还是懂她的。 她扬起轻浅的笑意,拐着脚,一步步跟上去。 第八章 终于!终于又见到新绿芳香的草地,又呼吸到香鲜甘甜的气息。清泉村的黄昏第一次让她如此想落泪。 梁千絮深深呼吸,让满山遍野的清气驱走胸臆问的闷淤。 他们终于出来了!她想振臂高歌。 「噢!」身后的安可仰中弹。 「啊,对不起。」她不好意思地揉揉他的下巴。「我忘了我被你……咦?我哪时候被你抱着走的?」 习惯性忽略症又发作了。 「方才好象有人走到一半,膝盖痛到不行,我只好委屈一点担任脚夫。」他优雅地提醒。 「我……我可以自己走,你快放我下来。」梁千絮大羞。 「喂!他们在这里!」凉风吹来一阵阵长呼,远方的大汉率先发现了他们。 「哪里哪里?找到了吗?」由村长带领的那组人马遥遥应唤。 「哟喝!安小子喂!」大汉先领着自己的人火速赶过来。 原来地道的其中一个出口竟然在这里!安可仰发现他们绕过鬼林和整座清泉村,来到通往橘庄的那片后山。想来朱掌猴曾经从这个甬道口冒出来,被二愣子赵义无意间看见,才会鬼迷心窍,在后山步道上设陷阱。 他绕了一圈,怀中的梁千絮跟着他团团转。 大自然本身便是最佳的伪装者,多年下来,森林里的花苗种子四处飘飞,已然在地道出口形成一处屏障;若不细心采看,绝没有人想象得到,寻常的两块大石头与一片藤蔓后方,竟然别有洞天。 不知道其它甬道出口又在何处?他对这处山道兴起了强烈的探索欲。 赵义四人也瘫在出口附近,腰际用一条枯树藤一个个绑住,脱臼的膀子仍然未接回去。 这场灾难,够他们学一顿教训了。 「放我下来!」她挣扎着。要是被其它人看到多羞人。 「是-自己说的?」 「废话。」她咕哝。 「好吧!」安可仰直接手一松。 「啊。」她整个人跌在草地上。 村长的人马分散得比较远,大汉那组人先抵达。安可仰立刻退开三步远,靠坐在一颗大石头上,悠悠哉哉地等人。 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跌她一记,也故意拉出距离。 算了,这男人本来就反复无常,她不必想太多。 ……但是心里就是不痛快啊!方才明明是他自己未经许可抱着她进进出出,现在又一副她有传染病的样子,退避三舍。让村民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会破坏他的名誉不成。 她移动一下姿势,立刻痛得咬牙切齿。同样是从地穴里历劫归来,她一身的-脏憔悴,他却神采奕奕,俊朗阳刚。 上帝绝对是不公平的! 「安,你们怎么会跑到后山来?」大汉气喘吁吁地赶到。 「你找我们多久了?」他笑咧了白牙,山风吹动一肩狂野的长发。 「几个钟头前铃当跑来哭哭啼啼,说千絮失踪两天了,而你台北和清泉村两地飚车来回,似乎在找她。她跟在你后头入了鬼林,没想到一下子就看不见你。她担心你们俩跌到山沟里,赶快跑来找我求救。我一想到村长上次也莫名其妙挂了彩,担心还有其它意外,所以赶快组织村子里的壮丁,大家一起出来找人!」大汉瞥见颓靡在地的那群战利。「这不是橘庄赵村长的儿子吗?怎么被你串成一条香-?」 「喂,你快把人家解开。」梁千絮极是不好意思,连忙催促他。 「我没名没姓吗?」安可仰跟她要客气。 「千絮,-膝盖都肿起来了。」大汉连忙扶起她。 「谢谢。」她感激地商借一臂之力。 方才他们两人又有第二番激战,安可仰仍然主张不理他们,她则继续主张她的行医原则! 「原则」这两个字一丢出来通常可以压死很多人,于是安可仰移开头顶上的万斤巨石,提出一项折衷方案--他先把他们绑起来,等离开了地道之后,再替他们把膀子接回去,以免他们中途又想动坏心眼。 既然拳头比较硬的人是他,她只能同意。 「让我看看。」她蹲在赵义身旁。 经过一路的折腾,四个俘虏又累又渴,气息奄奄。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四人挤成一团。 「会怕?会怕还敢做坏事!我头顶还被你抓秃了一块呢!早知道就剃光你。」她唠叨的毛病又发作了。「过来!我替你接好脱臼的膀子。』 「-会接吗?」赵义眼中慌疑不定。 虽然要接回去不是问题,骨科却非她的专长。梁千絮决定找最简单的方法。 她直接对始作俑者勾勾手指。 安可仰认真地考虑半晌。 「过、来!」她坚定地指着自己身前的地面。 当她眼中透出这抹坚持时,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空间。安可仰给大汉一个无奈的眼神,走到俘虏堆面前。 「谁要先来?」他勾勾长指。 「阿巴扬,你先。」 「不要不要,你先。」四个壮汉现在视他如猛虎。 「看吧!他们自己不要的。」安可仰摊摊手,不负责任地想走开。 「安、先、生!」梁千絮的脚底板开始打拍子。 「每次小卿偷懒不写功课,心心的表情就是这样……」大汉挨上来咬耳朵。凝肃的明眸立刻穿刺而来,他马上识相地举高手。「你们忙,慢慢来,我不吵你们。」 「好吧,姓赵的,就是你了。」安可仰随便抓住其中一个,也不管有否弄痛人,喀、喀、喀、喀……连绵不绝的轻响滑过去,八只膀子全部推回骨臼内。 赵义抚了抚肩膀,再活动一下。手臂虽然还是很痛,起码能够动弹了。四人呆坐在地上,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 梁千絮一一解开每个人腰间的束缚。 「脱臼的部分全替你们接好了,身上有擦伤跌伤的部分,待会儿到医务所来,我帮你们擦个药,有没有人在半年之内打过破伤风针的?」 「没有……」四人愣愣地摇头。 「好,那连破伤风针一起打!」她拍拍手站起来。「以后每个人安安分分过日子,不要一天到晚乱抓猴子、乱钻地洞的,妄想发横财!当心哪天山崩,把你们全困在里头都没人发现。」 「我们的地图……」阿巴扬怯怯开口。 「你还不死心?」安可仰服了这几只挖宝虫! 到底是个山里汉子,虽然吃过亏,既然他接好了他们的膀子,又在没有猴子引路的情况下把他们安然带出山道,赵义也不-唆,直爽地道:「山洞里一定有宝藏!那是三百多年前祖先留下来的,现在大家都知道秘密了,见者有份。等财宝挖出来之后,我们两个村子的人对分。」 「三百年前?」安可仰失笑。 若是现在正流行的山区挖宝热,那还有话说,虽然他压根儿不相信「日本人在台湾山里埋有宝藏」的乡野奇谈。然而,三百年前的财宝? 「这张藏宝图怎么来的?」他掏出来研究一下。 「我向住在山里的一个长老买来的!」阿巴扬眼巴巴盯着自己性命之所倚的珍品。「他说他们祖先三百多年前在山上藏了一批宝贝,吩咐他们家世世代代做为宝贝的看守人。这张地图就是宝藏的埋藏地点。」 「既然如此,他可以自己去挖,何必转卖给你?」梁千絮提出质疑。 「那个财宝是有咒术的,看守人若监守自盗,下场会非常凄惨,他有个叔公就是不信邪,自己半夜拿了铲子去偷挖,结果挖不到不打紧,一回到家就突然发狂,冲到山涧里淹死了。」 「既然有诅咒,你还敢去偷挖?你胆子还真大!」大汉凑到安可仰身边跟着看。 阿巴扬的声音变小。「那个咒术只是约束看守人,我们又不是他们家族的后人。」 「这张藏宝图花了你多少钱买的?」安可仰扬了下眉。 阿巴扬口风咬紧,坚持不回答。 无所谓,安可仰摸一下藏宝图的质感,放在鼻间闻一闻,咬一咬,而后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柄瑞士刀,剪下一个小角。 「我的图……」阿巴扬心疼地低呼。 他不理,再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 「你的口袋跟小叮当的万能宝袋一样,什么东西都有!」梁千絮好奇得不得了。 「里面还藏了一支手电筒,-要不要摸摸看?」安可仰头也不抬。 「骗人!手电筒又圆又粗的一根,你的口袋扁扁的,怎么装得下?」她惊呼。 「不信-自己找找看。」安可仰轻声低笑。 她真的想去掏掏看。大汉忍不住了,突然趴在石头上,完全学上安可仰对她耸背心的恶习。地上四个男人也同时露出奇怪的禁忍表情。 这些男人的反应挺诡异的…… 「我说,千絮,-真的是个医生吗?」大汉揩去眼角的泪,努力深呼吸。 好吧!虽然她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是男人集体露出这种贼忒兮兮的表情,绝对不会有好事。 「下次我帮你割盲肠的时候,你不就知道?」她悻悻然收回手。 安可仰遗憾地摇摇头,将那一小角「牛皮」点燃了,凑在鼻端前闻一闻。 「拭镜布。」他把打火机收回万能口袋里,地图扔回去给阿巴扬。 「什么?」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拭镜皮布,加上茶叶及咖啡粉,熏个三天差不多。」他踱到梁千絮身前,蹲下来查看她的膝盖。 「藏宝图是假的?」她一时愕然,忘了提醒他自己才是医师。 「除非三百年前已经有这么精致的后制技巧,否则我不会在它身上下太多注。」 「不可能!不可能!」赵义用力捧着头,千万富翁之梦一夕破碎。 「那你们照着去挖好了!如果不小心把图弄丢了,记得回去找那位长老再买一张,我敢保证他家里还有很多。」既然都制好了版,当然多印几张比较划算。 「可是,那些地道究竟是挖来做什么的?」她不由得好奇。 「什么地道?我们村子里有地道?」大汉一听,跃跃欲试地跑到洞口前探看。 「祭祀、避难、开party,看你喜欢怎么用便怎么用。日据时代,有许多原住民不眼管束,干脆跑进山洞里躲起来,这些地道大底不外乎这一类用途。」安可仰把他叫回来。「大汉,不忙,过几天我们两个下去玩一玩。」 「可是,有人说鬼林里有法咒。」她小声道。 「不这样吓人,如何保守秘密呢?」他好笑地回。 「有人一走进山里就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她不服气地道。 「从其中一个甬道进去,再从另一侧的甬道出来,当然没有出现。」 所以这就是鬼林多年以来的秘密?真不有趣。她咕哝抱怨。再望一眼大汉和安可仰一副兴味十足的表情,对他们来说,八成像找到新的游乐场一般吧! 「安先生,千絮,你们跑到哪里去了?」老村长气喘吁吁,总算赶过来。 一行人里尚有一道玲珑妙影。 「你们终于出现了,我好担心好担心!」小铃当飞奔而来。 梁千絮感动莫名。真是可爱的女生,一听见自己失踪便如此紧张,以前真是没有白疼她了。 她张双臂,准备接住铃当投过来的拥抱:心想该下该先提醒她自己脚上有伤…… 铃当直接扑进安可仰怀里! 「我吓坏了,你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害我以为你跌到断崖摔死了,呜……你以后不可以再这样吓我了!」 梁千絮望着空空如也的双臂。 「好了,我们一点事都没有。」安可仰摘下她的鸭舌帽,揉揉她热呼呼的头顶心。 铃当的小脸埋进他的胸膛,用力深呼吸几下,彷佛想确定他真的在自己眼前。 「失踪比较久的人好象是我。」梁千絮自言自语。 「梁姊!」铃当放开安可仰,呼喊一声又扑过来。「梁姊梁姊梁姊,我也好担心-!-跑到哪里去了?」 也?所以担心她是顺便的就对了。 「等一下,我的膝盖……」她往后倒。 一道铜墙铁壁撑在两个女人身后。他大手一捞撑,全纳入怀。 玲当感激涕零,干脆两个人一起抱住。 「你们两个都没事就好了!」 「铃当,我不能呼吸了。」梁千絮变成夹心饼干。 「好了好了,大家都回去!别在这里缠夹不清。」大汉定过来指挥交通。 「你们几个,记得来村子里打破伤风针!」她回头再交代一下赵义。 「走了,烦不烦?」安可仰不耐地捞抱起她。 「我自己可以走!」她惊呼。 「你真的没有受伤吧?饿不饿?我去买面给你吃。」铃当急切地黏在他的背后吱吱喳喳。 「我很好。」安可仰头也不回。 梁千絮觉得自己不只是跌进一个地洞而已,还跌入另一个空间里。 在她原本的世界中,安可仰和铃当明明相看两相厌,现在倒变成生死莫逆了。 这一切是在何时发生的?她真的只跌下去两天而已? 风动树梢,叶蔽知了,夏末的野花开得热切喧闹,空气中「急、急、急」的蝉声,倒把她的心,也催促得毛躁起来…… 「梁姊、梁姊,我去图书馆查过纪录了。」铃当兴匆匆地捧着一本地理人文志跑进医务所。 山难事件已经结束三天,村子里的新兴探险活动则热烈展开中。自从鬼林另有乾坤的消息传开来之后,胆子大一点的人都跃跃欲试,想要前往一探前所未有的新领域。 由于内部结构未明,村长担心犹有其它未被发现的陷阱或暗道,因此严令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入,还派了村子里的男人们巡逻看守;同一时间,安可仰和大汉组成了「官方」的两人探索小组,再连同橘庄的赵义等人,大伙儿兴高采烈地探险去。 赵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光明正大的回去。安可仰说得好,与其让他偷偷摸摸不死心,不如大家一起去。果然几趟下来,橘庄的几个男人都死心了。倒是以前的死对头全变成喝酒唱歌的好兄弟--这就是安可仰的另一项异能,打你一拳再踢你一脚,照样跟你交朋友。 「-查到什么了?」连铃当也不能免俗,染上这波探险潮。梁千絮只能摇头叹气。 「我查了一下本地的史籍资料,发现真的有山民挖筑地道以避战祸的资料耶!可惜里面也没有完整的地图。」铃当佩服地说。「安真的什么都知道呢,任何事到了他手中都有答案。」 梁千絮从医学杂志前抬起头,定定地打量她。 「梁姊,-干嘛这样看我?」铃当被她盯得毛毛的。 「铃当,-……最近好象跟安变得很亲近?」她清了清喉咙。 「还好啦!」铃当的嘴角漾起一抹甜丝丝的笑。 「-本来不是对他不感兴趣吗?」梁千絮,-管太多了!她告诉自己。 然而,这几天下来,她的心头有如干万只小蚂蚁在啃噬。每每安可仰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铃当的眼神便巴巴黏在他身上,犹如见到神-一般。 对,她不舒服!她说不出原因,只知道心头有一种涩涩的感觉……安可仰只是救了不相干的人,都能让铃当如此崇拜,哪一天若是真的帮了她一个大忙,铃当岂不是要融化在他脚跟前了? 撇开她自己心里的异样不说。他们两人,论年记,论人生经历,论生活背景,都像大野狼与小红帽的对比,完全不适合! 她就是觉得一个三十三岁的男人去沾染一个十八岁的小女生太不道德。安可仰要碰谁都行,唯独铃当,她无法坐视。 「在-失踪的那一天,我打电话都找不到-,心情好差,就跑去找他商量。结果我才知道他很温柔呢!」铃当绞着葱白的纤指。「他一直抱着我,还说了好多安慰的话,我感动得差点落泪。后来我自己想一想,其实十五岁的差距也不算什么,好莱坞动不动就有六十岁老阿公娶三十岁美娇娘的美谈,不是吗?」 她不自在地换个姿势。「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嗯……他的人生经验比-多,女朋友也交了不少……」 「这样才好啊!这年头,有点经验的男人才知情识趣,那种毛头小子我反而讨厌。」铃当神秘地眨眨水眸。「而且,梁姊,我偷偷跟-说,-不可以跟别人说喔!」 「说什么?」她屏住气息。 「其实……其实他已经亲过我了。啊!我说出来了,真是羞死人!」铃当捧住自己的脸颊。 「亲过-?他亲-哪里?」她失声道。那只该死的色魔!竟然趁她不知不觉间对铃当下手! 「很多地方啊!他亲过我的脸颊、我的额头,我的鼻尖,我的小嘴唇……还亲过人家的肚脐。」铃当羞得整张脸全藏进手里。 「肚脐?」梁千絮几乎喘不过气来。 「对啊,有一次我刚洗完澡出来,正好被他撞见,他就说我有一颗好可爱的小肚脐,问我可不可以让他亲一亲,我……我就答应了。」铃当怯涩地瞄她一眼。「梁姊,-不会认为我是个随便的女孩吧?」 「不,不会。」她咽了口唾液,深深地呼吸。「铃当,呃,-,还是跟自己同年龄的男生交往,比较合适吧?」 「我实岁是十八岁,虚岁算二十了。二十岁跟三十岁也差不了多少嘛!」 「三十『三』!」她强调那多出来的三年。「如果他不是年底生的,说不定已经满三十四了!」 「唉,爱情是不分年龄的。或许我有恋父情结吧!总之,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她问得胆战心惊。 「我决定,我未来的另一半,一定要年长我很多才行,起码要大十岁以上!」小铃当握着双手,望向远方的天际,犹如少女的祈祷。 梁千絮脑袋嗡嗡响。 连曾经清醒的小铃当也难逃他的魔掌!偏偏他们两个人外形真的很登对。 他们都是身材高挑的人种,外貌不凡,男的俊挺,女的清俏,哪像她?不只长得平凡,个性也闷得不得了,安可仰不就常喊她「小八股」吗? 她再打量一下自己的穿著。同样是牛仔裤和tt恤,铃当穿起来娇美活发,洋溢着青春气息;安可仰穿起来更是挺拔潇洒,让人垂涎三尺;而她,两百块t恤就是两百块t恤,完全不像他们有让衣服自动升值的功能…… 天哪!她最近越来越在意外表了。她其貌不扬又不是这一、两年才发生的事,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而且,她竟在吃铃当的醋? 「噢……」梁千絮捂着脸,无颜以对江东父老。 「我又看到那个女人了。」铃当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完全不知道她的内心交战。 「哪个女人?」 「安大叔的老婆啊!好象是那个很有名的新闻女主播,香云。」铃当心不在焉地回答。 她顿了一顿。「他不是离婚了吗?」 「不知道。那个女人一进村子就去找村长,说她是安太太,有事要找安大叔,也不知道他们两人是怎么回事。说不定他们只是分居而已,还没离婚。」铃当突然捂着嘴,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脸色。「梁姊,我说这些话,不会让-不开心吧?」 她沉默一下。「这件事又跟我没关系,我有何好下开心的?」 「那就好。」铃当拍拍胸口。「梁姊跟他好象『交情匪浅』的样子,倘若他真的瞒着-与其它女人不清不楚,这不是当众让-难看吗?对了,我不算哦!虽然我跟他有过一些亲密行为,可是我只能算小小的崇拜者而已,绝对不敢奢望自己跟他能有任何结果的,梁姊千万不要误会我。」 她强笑一下。「什么交情匪浅,少胡说八道了,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那我就放心了。」一抹狡黠从小丫头眼中一闪而逝。 铃当的笑靥,让灿烂的夏艳也为之失色。 「前妻,好吗?有没有那个『前』字,意义差很多。」 安可仰关上吉普车车门,一手拿着一罐冰啤酒,另一手提着脏旧的睡袋往洗衣店前进。 他生命中的女祸显然太多了,一桩接着一桩冒出来。 香云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高雅的香奈儿套装在这山村里显得过度正式,她自己却怡然自得,连颗汗珠儿也不见。 「我是为你的名誉着想,山上人家比较保守,或许不太习惯『离婚』、三刚妻』这些玩意儿,所以我勉为其难以安太太自居。」 「那还真是委屈-了。」安可仰头也不回地推开洗衣店大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洗衣店由村长的侄子所经营,他是清泉村出了名的八卦狗仔,安可仰认命地把睡袋交过去,付完订金,并且随时等待新一波的流言传布开来。 处理完洗衣的事,他踏回刺烈的阳光底下,香云立刻跟上来。 「我打电话问凌曼宇,是她告诉我的。」 「真高兴知道我的前妻和我女儿的母亲感情如此之好。」他无奈地仰天长叹。「说吧!-有什么事要找我?我确信自己没有漏了任何一期的赡养费。」 「赡养费就是我来的重点之一。」香云微微一笑。 「看样子这场谈话会很漫长。」他爬梳一把乱发。「走吧!我们找个凉快一点的地方。」 「不用了,我只是想亲自拿一样东西给你。」香云低头从秀气的小提包里,翻出一只红色的信封。 「请帖。」安可仰接过来扬一扬,眉心耸得老高。 「我要再婚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不必再汇赡养费给我了。」香云轻声说。 他沉默片刻,瞄一眼新郎官的姓名。 「陈家的二儿子?那家伙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应该可以给-一个平稳的未来。」 「谢谢你。」香云温柔地望着他。「当初若不是你给我一个庇荫,我可能一辈子摆脱不了我的家庭,更不可能出国进修,又找到这么好的工作。」 「咳!当初是某个女人口口声声要我遵守承诺,对她负责,我才被赶鸭子上架的。」他不自在地提醒。 「好好好,你怎么说就怎么是。」香云突然踮上前一步,紧紧拥抱他。 这是最后一次了。 其实,她曾经妄想过在这片胸膛停留,许多现实层面却让她明了其中的不可能。他还未准备好真正定下来,她则太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他们短暂的婚姻只是让他有理由继续在经济上援助她,至于感情方面,那是她一直碰触不到的领域。 而今,有另一个男人出现,承诺给她永恒的爱。她接受了。但是她明白,在心底深处,她会一直保留一个角落给他。 「好好照顾自己。」安可仰感受着怀里的芳软,低沉地嘱咐。 许多旧事在心头流过。 「好。」她深呼吸一下,退开一步。「我见过你的宝贝女儿了,可是尚未告诉她即将再婚的消息。麻烦你转告她:我对她老爸的财产一点意思都没有,请她不要再见到我就像见到臭虫一样。」 安可仰笑了出来。「或许-应该自己告诉她。」 大街两旁,许多扇窗户露出探头探脑的脸,她一一巡视过去,和她对上眼的人统统转开头,假装自己没在偷看。医务所那一张俏脸最大方,香云随意地挥挥手,得到一个友善的响应。 「改天吧!我要走了,你不妨带她一起来参加我的婚礼。」她掏出车钥匙,走向停在街角的lexus。「对了,凌小姐说你终于交了一个『良家妇女』?」 「阁下似乎是新闻从业人员,麻烦在播报新闻之前先求证一下。」安可仰差点被一口啤酒呛到。 「我不正在求证吗?」香云回眸一瞥。「安,你是个很不错的丈夫,不要再浪费生命了。」 「再见。」安可仰选择没听见,随便挥了下手作别前妻,大踏步走开。 唉,从未见过比他更怕当个「好男人」的家伙了!他的心结究竟何在呢?香云笑叹了一声。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她的问题了。 她坐进车中,黑色lexus消失在午后的尘烟里。 「你是个很不错的丈夫,不要再浪费生命了。」安可仰撇着唇重复。他也不过是给前妻一点钱,给女儿一点时间而已,结果人人说得像他可以荣任十大杰出青年似的。 是她们要求太低还是他要求太高?他推开医务所的门。 「怎样怎样怎样?」铃当有如跳了针的唱机,一脸期待与兴奋。 「什么怎样?」他给她一颗爆栗。 「你和你老婆谈判得怎样?」她想死了要听八卦。 「是前妻!」他强调。「我亲爱的前妻决定再婚了,谢谢-的关心。」 「那你不是失恋了?」铃当尖叫。 「-再没大没小,当心我要-好看。」安可仰-起利眸。「千絮呢?」 她缩了缩脑袋,不敢再造次。他生起气来的模样还是顶可怕的。 「梁姊刚才『又』回台北了。」 「这女人是嫌她麻烦惹得还不够?这回我又要上哪儿去救她?」安可仰拍了下脑门。 「放心,这次梁姊搭村子里的交通车到隔壁镇去换客运,安全得很。她说她上次没回成,所以这次得再去一趟,顺便补点药品上山。」 他瞄一眼手表,下午三点,现在出发回台北时间差不多。 「我也应该回去一趟。」上回一查出那位爱惹麻烦的梁医生真的没有出现时,他又匆匆赶回山上找寻线索,结果正事一点都没办到。 「安……」铃当想说话。 「『安』是-叫的吗?」安可仰给她一个白眼。 「哼,看梁姊不在就对人家凶巴巴的。」铃当小声抱怨。「人家也要回台北啦!给我一趟便车好不好?」 「五分钟后,我的吉普车旁集合,迟一分钟都不等人。」他打开门,往热浪里走去。 「我去拿我的包包,马上回来。」铃当精神百倍地冲出医务所,还差点撞翻他。「对了,亲爱的安可仰先生男士公子,倘若我是你,下回见到梁姊之时,我会踮着脚尖走路哦!」 「我又哪里惹到她了?」 「没有没有,保证没有,一点都没有,你绝对可以相信我!」铃当吐吐舌头,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安可仰开始感到大事不妙。 该死的,这丫头一定又背着他造了一堆谣! 他发誓,他这辈子什么都好,就是女祸太多。 第九章 有一股液态的火在她四肢百骸里流窜。 她徘徊在酷寒与火焚的地狱。当身躯感觉到极热时,她想跳起来大吼,做一些粗暴而激烈的动作,这是她严谨自制的一生未曾有过的心情,也在这个时期,她的大脑会开始搞怪,一一把出现在安可仰身边而自己见过的女人重温一遍。 铃当、香云、凌曼宇,以及之前那群三十六d。 他的生命中充满女人!而且全部是美丽的女人。 她们有修长的身段,完美的五官,娇贵的性情,优雅的姿态。 接着她会堕入极冰地狱,全身透骨的寒冷。她的大脑冻结,脑中的影像也跟着化为冰封,一尊尊碎裂掉。 如此周而复始,不断循环。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身和心同样难受。她曾想替自己开个药,缓和种种症状,却知道这并非病理上的苦痛,一切都是心因性的! 她莫名其妙的,为了一个甚至不曾正眼瞧过她的男人,方寸大乱。 终究是动心了。 心一动便魂灵散乱,神思不属。身体分裂成无数个,鸽派与鹰派混成一气,彷徨与笃定互相交击。每一个自己都跳出来与另一个自己争执不休,却无一方得出真正的结果。 以前并非未经历过爱恋,为何不曾像这次一般,还未真正开始,就已百转千回? 心底有一个声音悄悄说:因为以前谈的是「恋爱」,时间到了,身边有个人,自然而然便凑合在一起。 这次却是前所未有,真正的「动心」。 她茫然呆坐着,不知未来何去何从。 「-这么早就醒了?」她的姨丈方尘拿了一本美术杂志刚从画室里走出来,在自己的老位子坐定。 老实说,也不是他们夫妻俩不疼千絮,而是千絮守礼得紧,一看见他们夫妻俩就必恭必敬,晨昏定省,弄得人好生不自在。像现在,才早上九点多,她已经起床了,正常人难得有个假期,不应该睡到下午吗?他画了一夜的画,本来想好好休息一个早上,这会儿又跟她碰在一起。 「男人都是猪头。」 方尘的眼光立刻从杂志移向电视屏幕。屏幕一片漆黑,那这句话是谁说的? 他的眼光不得不回到最不可能的对象,他外甥女身上。 「男人都是猪头吗?」他试采性地问一句。 「对。」更肯定的陈述。 好,话果然是她讲的,这可有趣了。以千絮的个性,她绝对不可能在长辈面前说骂人的话。 「包括-那个男朋友安可仰?」方尘慢慢放下杂志。 「他是猪头之王。」 方尘乐了。「他何以得此殊荣?」 梁千絮顿住。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做!她为了他在家里辗转反侧,而他呢?可能正在山上逍遥快活。 「他不必做任何事就已经是猪头王了!」 「在-的眼里,我也是猪头?」方尘搔搔脑门。 梁千絮瞄姨丈一眼。 安可仰的话突然鲜明地跃入她脑海--有些人只适合当朋友,不适合当长辈。 她恍然。原来他第一眼就看出了她和家人的相处盲点,而她却空自徘徊了多时。 错的人不在她,也不是方尘夫妇,而是他们搞错了和彼此来往的方法。 「你也是一只超级大猪头!」她突兀地回答。 「-倒说说看我哪里猪头?」方尘感兴趣地问。 「我从小客客气气地对你,你不喜欢,反倒乐得被人骂猪头,这样还不够吗?」梁千絮白他一眼。 「那也得骂得切题才行,倘若随便乱骂,我也是会生气的。」方尘丝毫不以为忤。 「还有,你的个展五年才开一次,开一次要吃五年,就不怕将来老了没存够老本?依我之见,姨丈应该把你的经纪人杀头才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乎心而论,感觉很不赖。 「这个-就不懂了,物以稀为贵。台湾的艺术家虽然生存空间小,可是对已经有了知名度的艺术家而言,架子端得越高,越有一群瘟生眼巴巴捧着钱来被人践踏,我可是满意得很。」方尘兴高采烈地分析。 「好吧!你高兴就好,猪头王让给你当好了。你们男人不只是猪头,而且是外星人,思考逻辑与地球的另外二分之一人口不同。」她无法理解地摇摇头。 「不过-那只猪头跟-挺有默契的。」 「怎么说?」她昂起下巴。 「前几天他跑上门找我喝酒,顺便问起了-的下落,我说我好几天没有-的讯息,于是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方老大,在千絮心里,我们两人八成都是猪。既然我认了第一名,你就别跟我抢冠军了。所以平时有机会多关心她一下,否则让你的猪头度高过我,我的恶名很难维持下去。」方尘跷起二郎腿,得意地说道。「现在我可是赢过他了!我就说嘛,猪头之王的头衔怎么可以让给那个姓安的小子!」 「他何时来过的?」梁千絮呆了一呆。 「就是前一个周末。」方尘耸了耸肩。 那正是她失踪的那段时间。她又想到铃当提过,安可仰为了找她,两地飚车,所以他是先回到台北,发现她失踪之后,立刻返回清泉村找她?这一来一往也需好几个钟头,他为什么愿意如此奔波? 他明明是在意她的,却老是在每个人面前摆出与她不相干的死样子,他到底在怕什么呢? 她全身涨得快爆炸。未来的可能性或不可能性,回转于她的脑海。她再度坠入忽冷忽热的境地。 想见他!想把许多事情问清楚! 要死要活,好歹也给个清楚痛快! 梁千絮霍然站起来。 「-要上哪儿去?」方尘纳闷地问。 「去找那只现任的猪头之王!」她面无表情地说。「你能不能升任冠军,等我和他谈完便有结论了。」 「好,我期待-的加冕。」方尘莞尔一笑。 空气里的味道是怡人的。 沿路过来的勇气,在踏入他私人领域的那一块,犹如冰块入了火堆,瞬间化解于无形。 梁千絮迟疑地僵站在客厅里,开始自我怀疑她为何要来到这里。 方才她打电话回山上,大汉告诉她安可仰后脚也跟着回台北了。于是,她掏出久未使用的手机,查了凌曼宇经纪公司的电话,再拨过去,竟然便找到了她。 「安可仰的地址?我当然知道,-拿枝笔抄下来。」凌曼宇悦耳的嗓音显得过度热诚了。「如果他不在家,备用钥匙放在门口那株盆栽的水盘里,-自己开门进去等,不必客气。」 于是,她真的来了。 她没有按门铃,因为无法确定会面临何种情景。她可以接受他不在家,却无法忍受他怀里搂着一位艳姝前来应门。 他们初次在木屋相见时,便是类似的情景。于是她直接去拿备用钥匙。 一进入敌营,她的蛮勇全飞走了。 空间里非常安静。一种属于他的特有气息,瞬间溢满胸肺。 原来,他的私人城堡就是这副模样。没有她想象中的淫乱道具或异情艳景,也没有室内攀岩或热带植物的探险家风情。 十多坪的宽大空间里,主墙面是一整片的文化石,中央嵌着一部液晶电视屏幕。所有家具走黑白两色的极简风格,线条简单俐落,色彩明快。 静。 主人可能不在家。 好,梁千絮,趁-的行踪尚未败露,速迷离去。 然而,她的脚有自己的主张。它们坚持黏在原地,不愿向外移。 既然如此,便向内走吧! 她恍如梦游一般,紧捏着手中的钥匙,步伐如攀越山岳,步步慢,步步险。 走廊上有三间紧闭的房门。或许他正在其中一间蒙头大睡。 她按住左首第一间门把,小心翼翼地往内推…… 古董四柱大床,飘着浪漫的白纱蚊帐,帐子并未垂下。 床上,一具横陈的阳刚躯体,上半身全裸,下半身仅着一条运动短裤,两只毛腿豪迈地岔开,几乎占去所有床面。 梁千絮动弹不得。 镇住她的,不是安可仰畅快的睡姿,而是,他身旁的女孩。 小铃当! 「喝!」她惊喘一声,用力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尖叫出来。 铃当的睡相比他更舒适惬意。她蜷成虾米状,枕在安可仰的小腹上,年轻的脸庞盈着满足的浅笑,粉红色小可爱和同色短裤几乎遮下住什么。 「他们……」梁千絮的心脏被一只隐形的手紧紧掐住。 不,任何人都行!就是不能动小铃当! 她才十八岁,比一个小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怎么敢? 梁千絮觉得头晕眼花,一堆星星在四周绕来绕去。 蓦地,某个人闷闷地发了声喊。她随即意识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你这个可恶的男人!」 接着,在她的理智掌舵之前,她已经跳到床上去,抽出枕头开始攻击沉睡的屋主。 「该死!这是怎么回事?」低沉而困倦的怒吼震撼了整栋大楼。 「可恶可恶可恶!连铃当你都敢动?你良心被狗啃了?她的年纪这么小,大好青春就这样被你糟蹋了!你这个大色狼!采阴补阳、诱奸未成年少女的大混蛋!」 「什么……谁?……千絮,是-?……该死的,给我立刻停手。」百忙中,他从不断落下的枕头问瞄清攻击者的外貌。 「啊!」一声惨叫,铃当跌下床去。 「我还以为你虽然好色,起码有一点做人的基本原则!亏你一个大男人连十八岁的小女生也敢动!她的外公将她托付给我们照管,现在出了这种事,你教我们用什么颜面去面对她的家人?」 「-……住手,听我说……」安可仰要摆脱坐在自己肚子上乱打的女人当然很容易,可是他想不到可以不让她受伤的方法。 「给我住手,-这个疯子!」石破天惊的一吼来自背后。 梁千絮一呆,不自觉地停下手。 「谁准-进门的?-给我下来!」铃当用力推开她,扑上去紧紧抱着床上的男人。「老爸,你不要紧吧?」 梁千絮彻彻底底地呆掉。 老爸? 铃当叫安可仰,老爸? 「梁姊,-疯了?我爸爸好心地救了-,-竟然攻击他!到底没良心的人是谁?」铃当回头怒吼。 「爸爸?」她彷佛变成一只九官鸟。 「爸,她没有打伤你吧?」铃当忧心地扶安可仰坐起来。 安可仰按着肚子坐起来。 她飞扑过来的那一记够猛的!倘若再往下踹几-,他和她们就变成「好姊妹」了。 「我没事,-先出去。」 「不要!我一出去,她说不定又要打你了。」铃当不依。哼!任何人敢对她老爸动粗,就是敌人!即使梁姊也一样。 「凌-!」安可仰沉声道。 凌-! 当初工读生是陈嫂几个人合力雇请的,梁千絮从未问起铃当的家庭背景,而铃当也一律要求大家叫自己的小名,所以她未想过去查探女孩的本名是什么。 原来小铃当之所以叫「铃当」,是因为这和她的本名谐音。她的母亲是凌曼宇,父亲是他!两个大人并末结婚,所以她从母姓。 方才在梁千絮眼前回绕的小星星非但没消失,反而增加了一倍,现下还多了几只小鸟在啾鸣。 「好啦!你们两个好好讲,不要再动手动脚了。」平时虽然常跟老爸没大没小的,只要他一端出父亲的权威,铃当还是颇忌惮的。 「待会儿盥洗完,记得出去吃早餐。」安可仰叮嘱她。 「噢。」大女生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出去。 「吃完早餐去公司找-妈,她中午要带-去补习班报名!」他严峻的吩咐追上去。 「吼!真讨厌……」女孩咕哝离去。 一般家庭常见的父女对话在梁千絮眼前上演,她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不正常的一幕。 安可仰怎么会是铃当的父亲?啊--她想跳起来尖叫。 「铃当说你对她不规矩,你吻过她的脸,还亲她的肚脐……」最后,她只是跌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任世界在周围旋转。 「废话,我连澡都帮她洗过,何况亲肚脐。」女儿啊女儿,-好样的!这种暧昧兮兮的话都说得出来。 「可是,你和凌曼宇都这么年轻……铃当已经十八岁……」她茫茫然魂游天际。 安可仰揉揉僵痛的脖子。 女祸!女祸! 「过来。」他对她伸出手。 过度的震惊让她暂时丧失行动能力,他只好自立自强,将这尊僵硬掉的菩萨移进怀里。 「凌-出生的时候,我和曼曼才十五岁,很棒的国中毕业礼物吧?」 「十五岁?」她只能不断学舌,而且有逐渐石化的倾向。 「有没有听过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叹口气。「凌曼宇和我国中同校了三年,刚升上国三不久,我们彼此同意尝一尝禁果的滋味,而刚刚走出去的那个女孩就是那一次的成品。」 「所以她十四岁就怀孕了?」梁千絮严重口吃。 「而且健康教育不及格,怀孕四个多月才知道自己吃再多减肥餐都没用,她的发胖全是因为肚子里被下了种。」他没好气。 「嘿!」她回过神。「罪魁祸首是你,你凭什么全推给女人?」 「我当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事发之后,两家的父亲只差没打断我的腿,即使我想赖也赖不掉。」 「当时为什么没有考虑把小孩拿掉?」并不是说她同意这么做,只是,这是多数人会选择的方法。 「当时堕胎的危险性太大,家长们不敢冒险,只好让孩子生下来。」安可仰往后靠向床头板。 「双方父母没有要求你们结婚吗?」她小声问。 「我们自己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结不结婚有什么差别?一样都要靠家里养。谢天谢地曼曼在这一点上和我有共识,不然我就娶定那个凶婆娘了。」 「后来呢?」梁千絮知道,倘若凌曼宇坚持要结婚,他一定会娶她的。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祸已经闯了,我们约定好孩子跟着母亲,安家则搬到凌家附近,如此一来凌-可以随时见到她的爸爸妈妈。」安可仰耸了耸肩。「-得知道,白天在大学里弹吉他把美眉,晚上要赶回家喂奶把尿,平时边约会还要边听女儿打来的娃娃语,更别提不时逃课去参加幼儿园家长会,那种日子可不轻松。」 她脑中浮现年少的安可仰一手奶瓶一手娃的景象。 事实上,光是他曾经「年少」过,这一点便很难拟想。他彷佛一出生就是现在这样潇洒自信的神态: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永远知道如何得到。 思及他也曾经走过一段莽撞懵懂的岁月,她不禁微笑起来。 「铃当在村子里为何从不提你和她的关系?」 「谁知道这种年纪的女孩在想什么?」自从女儿进入青春期之后,安可仰就再也不敢夸耀自己了解女人。「她知道我要上山待一阵子,先蹦蹦跳跳地跑去了,我也是在清泉村看到她,才知道她人在那里。如果我黏得她太近,她还嫌我破坏她的行情。」 「幸好清泉村的年轻男孩也不多。」她小声安慰。 「没错,否则我一根一根扭断他们的小弟弟。」安可仰越想越头痛。「她年纪轻轻,既不肯乖乖的念高中上大学,跑去那间鬼高职;现在毕了业又不肯认真找份正职来做,实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学历不是万能的。」她拍拍他的脸颊。 安可仰白她一眼。 「-的『学历无用论』尽可以拿去安慰别人家的父母。安家目前为止的最低学历是硕士,曼曼那边的艺术世家也没逊色多少,偏偏第三代出了她这个小高职生,真是破天荒!她自己成天快乐地到处飞,结果我和曼宇一天到晚替她挡子弹,我们两个人都快被射成漏斗了。」 他的埋怨越多,梁千絮眼中惊奇的神色越浓。 好难想象他被一个小女生难倒的样子!真是太有趣了。 其实当年他大可以自己的年轻识浅为借口,一走了之,正如成千上万的烂男人;但他没有,他选择留下来,承担所有指责,并尽职地扮演小爸爸的角色。 他必然是个好父亲,否则铃当不会如此爱他。 心的一角渐渐柔软,那是一种近乎疼痛的触动。 「你不是替她找了一个妈吗?怎么不让你老婆跟她谈?」梁千絮,这个问题打探的意图太明显了。 安可仰瞅了她微红的颊一眼,眸心开始沁出笑意。 「那个老婆只是娶来出钱供念书的,她念完书就不干我的事了。」 唔?脑子里有一堆问号。好想知道、好想知道、好想知道……梁千絮鼓涨着脸颊,这回是给急红的。 安可仰决定帮她解围。 「香云的哥哥是我的大学死党,大二那年得了白血病过世了。他们家有个酗酒的老头子挺不象话的。香俊临走前,我答应过他,将来一定帮忙照顾他妹妹。后来我出国念书,忙于自己的事,差点忘掉了这件事。」其实中间还有一些不堪的事,大底不外乎家暴之类情节,但这些都是香云的私事。「总之,香云后来找到我,提醒我当年对她哥哥的承诺。我研判了一下情况,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和她结婚,名正言顺地接过来照顾。等她强壮到足以自立,就不干我的事了。」 又是承诺。 她开始明白凌曼宇为何会告诉她那一席骑士的话。 安可仰不轻易承诺,然而,当他承诺了,他必然信守,即便是千里迢迢,亦会回来应许,一如千古以来的骑士精神。 「其实你可以不必告诉我这么多的。」她知道自己没有过问的立场。 「是吗?」安可仰似笑非笑。「那么,敢问姑娘今日何以大驾光临?」 早上那种乱纷纷的情绪蓦地回到梁千絮心头。 顶天立地的男子总少不了桃花。她想起许多曾出现在他身畔的女人,还不包括那些她没见过的。她要不要变成众多桃花里的一朵? 怕只怕,即使她愿意,她也构不上桃花的资格,只是一片不起眼的绿叶。 泪水毫无预警地坠下,她吓了一跳,又羞又恼地抹掉。 她最近的情绪比孕妇更不稳定。更让她羞愧的是,她突然在意起许多表象与肤浅的事物。可是,在他面前,她不得不介意。 她越来越讨厌让他看见自己不够美好的地方。 安可仰的笑容在瞧见她的泪后消失。 他轻叹一声,将她揽进怀里,垂首吻合。 其实,是动心了吧! 动心的过程极缓慢,说不出来是从哪一点哪一滴开始,或许是她一开始那些奇奇怪怪的「化名」,或许是她站在台北街头那种孤独的眼神,或许是她越见鲜活的笑容,与定期冒出来训话的老教官个性。 她像个小女孩般,在爱情面前全然无助。说不清自己的情绪,甚至连自己的泪水都难解。 他第一次遇到如此真纯与不设防的女人,于是,在万分诧异中,一个不慎,也陷入泥淖。 这一念之间,将为生命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为此他裹足不前,甚至蓄意忽视。 然而,终究动心了。 他看着一枝孤挺的芦苇,受到春风眷顾,绽成如花一般的缤纷。 门户大开的此刻,他们在入口处徘徊。未来不知是喜或悲,得自己去闯一回才知道。 他辗转吸吮,感觉倔强的骨架在怀中融解、浸化。 她虽然娇小,却不是那种瘦骨嶙峋的干扁,娇躯抱起来有点肉,棉棉软软的,很舒服。她的肩颈交接处有一种体香,淡淡的,很女性,犹如费洛蒙般令人动情。 他以唇带眼,巡视她的领土,并在沿途烙下自己的印记。 他的唇溜回她的唇,手钻进她的衣底,酥胸与粗糙的茧相遇时,她眨了眨眼,突然回过神。 「你怎么可以又偷亲我!」她用力捂着自己的唇,秀容赤若烧融的铁。 「怎样?不行?」气死人的理直气壮。 「你……」她为之气结。其实应该甩他一巴掌的,可这样做太矫情了,她明明没有抗拒。 「来吧!」安可仰突然将她压平在床上。 「做什么?」她升起满心警觉。 「爱做的事。」他去扯她的t恤。 「我……我才不要!」梁千絮面红耳赤,飞快躲到他抓不到的范围。 「为什么不要?」他一只手撑起脑袋,像阿拉伯后宫正在点牌临幸的君王。 这是什么鬼问题?她今天又不是来跟他……的。话说回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天来做什么。 「我不管你,我要走了。」她愤懑地转头离去。 「好好好,不要就不要,那待会儿陪我去一个地方。」他矫健地跃下床拖住她。 「去哪里?」她呆怔地被他牵回床沿坐着。 安可仰伸了下懒腰,古铜色的肌肉尽情让晨光眷恋,她绝绝对对脸红了,也绝绝对对下认为自己有必要假清高的把头转开。 她喜欢看他。一直都喜欢。 「等一下-就知道了。」他消失在浴室里。 梁千絮的脑袋晕晕的,彷佛刚坐了两天的云霄飞车。他们之间有一些感觉在刚才的几分钟之内发生了,她却说不出来那是什么。 她只知道,她的心跳变得异常快速,而肩膀上的沉重感,正在一点一滴消失。 浴室里传来男性的哼歌,与哗啦啦的水流声。 「啊!」 「什么?」安可仰歪着身子采出来看她。 「你刚才吻我的时候没刷牙!」她捂着唇大叫。 「……」 「恶心死了,早上起床嘴巴里的病菌是最多的,你家有没有新牙刷?我也重刷一遍。」 天下芳草何其多,到头来,他却为了最不浪漫的那一株动心。 真是报应! 第十章 结果安可仰带她到他父亲的事务所。 「安然法律事务所」由父传子,直至安可仰的父亲已经来到第三代。在最近这一代的儿子身上,显然他对极限运动的爱好超过对法律与正义的追寻,安老先生的二层伤」可想而知。 事务所位于敦化南路的超精华地段,占据本栋商业大楼的第一楼整层,光是入口的会客区便奢侈地规画了十坪,精致的核桃木壁饰与昂贵的画作包装出精英氛围。 接待柜台的小姐虽然挂着亲切的笑意,那身完美的衣饰与彩妆却让人肃然起敬。总而言之,这绝对是一个「穷人不友善」的租界区。 梁千絮对于金钱与特权没有意见,只是对这种地带敬而远之。倘若她喜欢搅浑水,当初就会留在医院系统里,与各大派系厮杀争斗,一路爬上主任医师或更高的地位,享受名医待遇了。 清泉村的山光水色流露她的脑海问,啊,才离开几日,她已经开始想念它了…… 「早。」安可仰一手搭在接待台上,随意地打声招呼。「我老头进来了吗?」 「安律师早,安律师已经进来了,安律师现在要见他的话,可以直接进安律师的办公室。」接待小姐绽出甜美的笑花。 安可仰顿一顿,回头说:「我听懂她的意思了,-呢?」 「我也听懂了。」梁千絮庄重地颔首。 接待小姐绯红了脸。「我是说,安先生早,您的父亲已经进来了。如果您要见他,可以直接进他的办公室。」 「这样好多了,这么多同姓的人待在同一间公司里,实在很烦对不对?」安可仰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我在会客室里等他,麻烦请他过来一下。」 「什么事?」冷峻的沉音从他们左侧方的走道响起。 一见到事务所老板--安然,梁千絮不自觉地绽出一丝笑意。 当然不是因为安然长得「好笑」,事实上,他绝对不是一个让人望之而生趣意的男人。安然的神情比安可仰更见威吓,站在法庭上说话时,连对方律师都会不由自主地降低声量。 他约莫六十出头,发丝已花白了一半,眉梢眼角划满严厉的线条。一身昂贵的西装衬出他未见佝偻的身形,和安可仰站在一起时,风采毫不逊于儿子。 她笑,是因为他们父子俩模样厮像,她毫无困难地看见三十年后的安可仰。父、子和孙女三代都拥有一模一样的鼻梁,果然铃当让人欣羡的容颜其来有自。 「安律师,您来了,好久不见。」安可仰懒洋洋地倚着接待台。 安然的利眼瞥了她一眼,随即全神贯注在孽子身上。 「什么『安律师』?你就不是安律师吗?」 「一间事务所有一个『安律师』即可,人多了怕叫错。」安可仰闲适地挥挥手。 「又轮到你回来打工的时候了?」安然挖苦儿子。 「你也知道我回来顶多只能打打零工,那就好,我们总算有共识。」 「你的办公室墙上还挂着你的律师执照,不要忘了!」安然冷眼一凝。 看他们父子俩斗法向来是办公室福利之一,行政区和接待小姐全竖直了耳朵,听得乐不可支。 「我们进去谈。」安可仰牵起她,率先走进会客室。 安然低哼一声,踅进会客室,挑了桌首的主位坐定。安可仰扶着她坐进一张沙发椅,再坐在她身畔。 「老爸,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他打开天窗说亮话。 安然直勾勾的眼落在她身上。 「您有事吗?」梁千絮被他瞧得纳闷不已。 「我儿子刚才说他有事和我商量。」安然的手在桌面交握。 「我听到了,两位请自便,我在这里等你们。」 「-不觉得自己反客为主了?」安然的眉心耸起来。 梁千絮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这里是会客室,而我是客人,所以会客室归客人使用,两位大可回自己的办公室讨论。」这是她的逻辑,就好象她行医的时候也不会去占用大汉的办公室一样。 「-是什么人?」安然盘起臂,开始用挑剔的眼光打量她。 安可仰露齿一笑,正要回答,被她轻轻按住。 「如果我告诉您,我白天在市场卖面,晚上在夜市卖cd,教育程度只有国中毕业,明天即将和令郎踏入结婚礼堂,你对我的待遇会不会有差别?」梁千絮好奇地问。 「那要看-的面摊有没有合法执照,-卖的cd是不是盗版,-有没有涉及任何不法,以及-煮的面好不好吃。」安然昂起下颚回答。 梁千絮发誓她在他眼中看见一抹孩子气的得意闪过。好吧,或许安老先生不如她想象中的僵硬无趣! 「敝姓梁,梁千絮。」她主动伸出手。「我只是区区一介山野小医师,从未涉及不法,也没有发生过医疗纠纷。」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老人家与她交握一下,炮火对回儿子身上。 梁千絮点点头,她也很想知道安可仰带她来见他父亲做什么。 「老爸,我要闪人了。」安可仰怡然丢出炸弹。 「你忘记我们当年的约定了?」安然哼了一声。 「你还记得那个不平等条约就好。」安可仰越想越痛心疾首。「我年轻识浅误上了你的恶当,不过你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欺侮一个十五岁精虫入脑的男孩,讲出去也不是顶光彩的事。」 安然威严依旧,眼中那种得意感却更浓了。 「凌老与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你把他貌美如花的女儿给弄大肚子,教我拿何等颜面再去凌家出入?你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只要求你一个小小的条件做为交换,有哪一点不平等?」 「都怪我一时不察,中了你的计。」安可仰转向她,笑容里充满懊悔。「亲爱的,答应我,永远不要跟老狐狸律师打交道,因为-不会赢。」 「你们当年到底订了什么约?」她忍不住问。 「哼!你大可搬弄是非,反正我行得正立得稳,不怕你。」安然先撂话堵住儿子。 安可仰不理他。 「话说事发之后,这老头儿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跟我说:『儿啊,为父不肖,致家中出汝劣子,损及邻女清白,吾纵碎身万段,亦无颜以对先祖。』」 「你们家讲话都用文言文吗?」她好奇问。 「我就说他搬弄是非!」安然盘起手臂,道貌岸然。 安可仰给父亲一个白眼。「然后他开始告诉我,一个十五岁的未婚妈妈未来有多么悲惨,人生有多么绝望,曼曼的这一生从此毁在我的手里,而凌家父老子幼,又是多可怜、多弱势、多值得人同情,他则是多痛心多厌世,而这一切都是我的轻率妄为所引起的。」 「这么说也没错。换成是我儿子,我若不把他五花大绑送到女方家请罪,良心怎么过得去?」梁千絮点点头。 「照啊!正是如此。」安然一拍桌面,深得其心。 老少两人当场就惺惺相惜起来。 「放心,五花大绑请罪的过程一点都没少,这条不平等条约是后来加签的。」安可仰哼了声。早该知道老八股和小八股会一鼻孔出气! 「讲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不平等条约?」她越听越迷糊。 安然立刻接下发言棒子。「好,那-评评理。我知道这个儿子从小就桀骜不驯,越是处罚他,他的反叛心只会越高,所以我把利弊得失分析给他听之后,只提出一个小小、小小的交换条件。」 安可仰马上像背书一般,念出在脑子里作祟了十几年的魔音,「『我担心你不知收敛的个性,总有一天会害了你,所以我只有一个要求--以后你要念书、谈恋爱或如何过你的人生我都可以不管,唯独你的职业必须听凭我的吩咐。』」 「嗯。」她听完了,点点头。 「嗯?-只有一个『嗯』?」安可仰瞪住她。 「我没有听到任何不平等的地方。」她讷讷地说。 「-不错,我欣赏。」安然龙心大悦。 安可仰一拍脑袋。「-听清楚,随我高兴如何过我的人生都可以,但是我的职业必须让他决定。这个机关-没听出来?」 「呃,没有。」 「好,那我告诉-,我老爸在我高二那年说,他希望我未来当一个律师,他只有这个要求,所以我必须信守承诺!」 「当律师不好吗?」她反问。 「这不是当律师好不好的问题,当律师就得考执照,考执照就得先念相关科系,所以我的大学科系选择权便奉送给他了;大学毕业之后,我考完律师执照交了差,不愿意继续深造。于是他又丢下一句:他和美国的友人计画在纽约开一间事务所,所以他不是要求我在台湾当律师,而是去美国。为了那个该死的承诺,我不得不再去美国念法学院,考那捞什子的barexam,又拿了一张美国律师执照!这下子连研究所也听他的了。等我两国的执照都考上手,也找到一家律师事务所让我挂人头,结果呢?这老头子又说他打消主意,不在美国投资了,所以我必须回台湾替他工作。什么『如何过我的人生都不关他的事』,从答应这个不平等条约开始,我的人生就整个送到他手上捏圆捏扁了。」 梁千絮对老人家露齿一笑。 安然就是知道儿子言出必践的性格,才敢这样豪赌。这该说是安可仰骑士风范,或是老人家教儿有方呢? 「安老先生,您这款条约的边际效益很高呀!」 「好说,好说。」安然努力维持扑克脸,得意的神色根本掩不住。「不过这小子钻法律漏洞,竟然给我当一名『人头律师』,其它时候都在干他自己的冒险事业。」 「您应该感激我起码还愿意当个『人头律师』。」安可仰冷笑一声。 「所以你今天进来就是为了告诉我,经过这许多年,你决定做个背弃承诺的小人了?」安然脸容一肃。 「非也非也。」安可仰又笑了,这回笑得极端邪恶。「我翻身的日子终于到了,记得你在我哥大法学院毕业的那一年怎么说吗?」 安然真的想不起来了。 安可仰非常乐意提醒他。「你说:『儿啊,等你成家立业之后,我就可以不再管你了,在此之前,你还是得听我的。』」 「那又如何?你小孩是生了,可现在女儿不归你,婚是结了,香云早就跟你分手。你哪一点符合翻案要件?」 安可仰微微一笑,挽起身旁女人的手。 「因为我已经有认真交往的对象,不是炮友,而是交来成家的那种对象。如果结婚代表刑满出狱,现在就是保释期,我要求重审条约,还我自由。」 梁千絮呆住。 他……他……他在讲的人是她吗?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他之前没说过……他们并不是……他……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你是认真的?」安然狐疑地盯着两人。 「真的。」安可仰平静地望着父亲。 安然深思的神情与儿子像极了。虽然他对梁千絮的认识还不深,尚未明白她吸引儿子的特点何在,但她确实和以前那些扭扭摆摆的艳娃大相径庭。或许,儿子终究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 「谅你也不敢拿这种事骗我。保释期打算定多长?」安然终于问。 「这种事哪说得了准?说不定交往个两年,她就把我甩了。」他耸耸宽肩。 「两年?」安然拧起浓眉。「不行,太长了,最多一年!你也不想想自己已经三十三岁。」 慢着,他们现在在讨论什么来着? 「我……」梁千絮回过神来。 「卓别林到了七十岁照样生小孩,伍迪艾伦直到六十几岁才娶现任的艾伦太太。」安可仰反驳。 「但是……」她还想插话。 「卓别林和伍迪艾伦不是我儿子,他们高兴几岁结婚都不干我的事。」安然断然说。「一年,这是我的底限。」 「其实……」她举起手。 「一年?」安可仰搔搔下巴。「好吧!暂定一年,不过我不敢打包票,只能尽力而为!」 砰!一声椅背往后撞到壁板的巨响。 两个男人顿住,齐齐望向她。 「请你们不要把我当成隐形人一样的讨论好吗?」她站起来庄重地宣布。 半晌,安然选择退出战场。 「接下来是你们小两口自己的事,总之我已经把底限晾出来,你们好自为之。」他傲岸地离开会客室。 「这简直是未审先判!」梁千絮无法置信地目送他出门。 「亲爱的……」他安抚道。 「不要用那种肉麻的昵称来叫我。」她举起一只食指警告。 「姑娘……」 「叫姑娘也没用。」她效法他的父亲大人,往出口迈去。 接待小姐的「谢谢光临」被她隔绝在事务所内。 安可仰立刻迈开长腿追出来。 夏末秋初的热浪将马路上的尘烟闷得更刺鼻了。 什么跟什么?莫名其妙亲她一通,再莫名其妙把她拉到他父亲的事务所,莫名其妙告诉她一些父子过招家族史,最后再莫名其妙宣布他们要交往,只差没直接拍板定案他们的婚期了,姓安的到底将她当咸什么? 「现任的女朋友,未来的未婚妻,倘若再有缘一点,就是铃当未来的继母,我儿子未来的妈,但我想我们先不要谈到那么远好了,一步一步来。」 「……我又把心声说出来了?」她平静地问他。 「大声又清楚。」他的牙齿太白了! 「我、不、要!」她一字一戳他的胸膛。「你听清楚了没有?我、不、要!我不要当你脱离那个不平等条约的门票!」 「-以为我是为了脱身才跟-交往?」安可仰的表情滑稽极了。「姑娘,倘若是我不喜欢的女人,再来十纸契约也不能将我往那个坟墓里圈。」 「可是……」她咬着下唇,眼中的神情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无助。 「-一天到晚都在『可是』,究竟在『可是』什么?」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是什么。 「可是你为何会想与我交往?」 「因为我动心了。难道-对我一点点心动的感觉都没有?」他爬梳了下头发,向来笃定的眸底开始出现焦躁。 若没有,今天一早她也就不会莽莽撞撞的跑去他公寓里讨一个答案。 「可是……」 「又可是?」安可仰走到一株行道树下,额头规律地开始敲树干。 「你干嘛啦?路人都在看了。」她羞窘地扯他的衣服。 「好吧,还有哪些『可是』,我们一次说完。」他非常败给她。 「可是……算了,以后想到再追加。」 又来一个不平等条约?他发誓他这辈子注定了栽在八股的人手上。以前是老爸,以后是她。 「那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安可仰盘起臂鹰视她。 「开始什么?」 「开始谈恋爱!」他低吼。 她低头想了片刻,轻笑起来,记忆里曾经有这样的一首歌-- 我对你有一点动心,却如此害怕看你的眼睛,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一点点迟疑,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 我对你有一点动心,不知结果是悲伤还走喜,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一点点迟疑,害怕爱过以后还要失去。 难以抗拒,人最怕就是动了情,虽然不想不看也不听,却陷入爱里。 他们的万般迟疑,都是为了那不知是悲是喜的未来。而他们的难以抗拒,也就只是因为动了情。 有些事,不走一遭,是不会知道的。 徐来的清风吹开了她心头的最后一丝迷雾。她伸个舒畅的懒腰,踩起许久不曾跃动的舞步。 「好吧!」 「好什么?」安可仰人高腿长,两大步就跟上来。 「好,我们开始谈恋爱!」她负着手,愉悦地欣赏街景。 他心里绷紧的弦放松了。 「确定?」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跃上唇角。 「嗯哼。」她歌唱般轻吟。 「好,回我的公寓去。」他抓住她开步便走。 「做什么?」梁千絮纳闷地跟着他去。 「做爱!」 叽!煞车-- 「你……你……你这个色情狂……」 「我看上眼的女人,从来没有一个星期之内弄不上床的纪录,-已经损害了我的名誉。为了维护公理与正义,我要求我们一定要立刻回去补做。」他严正声明。 「你想得美!放开我啦!」 尖叫声与大笑声交织进扰攘人间里。动情的滋味,将灰色丛林蒙上一层迷离的粉红。 既然已经动了心,便再没有抗拒的必要。 无论男和女都逃不过爱情,也许应该放心,让爱一步步靠近。 于是,经过这一季青绿的夏,在动心之后,他们终于,开始谈恋爱了-- ⊙文中引用歌曲「有一点动心」,由曹俊鸿作曲,厉曼婷作词。 尾声 安: 认识你已经超过二十年了,想想真可怕!我和你同龄,生命中三分之-一的部分也都和你发生交集。 更神奇的走,我们虽然共同生了一个女儿,却从未爱上彼此。 你把我的个性摸得很透,我却觉得每一次见到你,彷佛又发现一点新的东西,永远没有看尽的时候。你这男人啊,太迷离了!当你的那口子缺乏安全感!或许这是我从未爱上你的原因。 之前香云打电话给我,问起你的下落,我们两人聊了一下--题外话,上回梁千絮想找你的时候也打电话问我,怎么你的女人们都把我当联络簿使用? 总之,香云告诉我,她要再婚了。最让我昏倒的不是这一点,她竟然告诉我,她曾经怀疑过,你无法和任何正经女人维持认真的关系,是因为你最深爱的人是我。 我不必告诉你我花了多久的时间才从哽气窒息的边缘被救回来。 我立刻让香云知道她的想法有多么荒谬,然后,你也知道,女人说电话,免不了要把那个共同的男人数落一顿。 结果,我一个「不慎」,就把藏在心里许多年的观察所得讲出来。而香云听到之后,竟然大力支持,让我信心百倍。 于是,我决定,我也要把这个结论和你分享。 我之前算数算错了。你生命中的良家妇女不只我、香云和梁千絮而已,还记不记得你高二那年的暑假? 你看上了北一女的一个班代表,我已经忘了她叫什么名字。总之,你很认真的追她,鲜花、电话、情书、礼物样样来。再加上你这男人天生长得人模人样,人家哪里是你的对手,不久便拜倒在你的西装裤下。 有一天我带铃当出去逛街,我不知道她吃坏了什么东西,在大马路旁就开始吐了起来。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又怕打电话回家会给两者臭骂一顿,第一个反应当然就是打给你。你没有多说一句,按断手机后便立刻坐了出租车,接我们去医院挂急诊。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你在那个女生家里作客。你也真坦白,竟然告诉她父亲你要带女儿去看医生,这下子不引起轩然大波才怪。 果然,她父亲知道你素行不良,年方十七已经是一个两岁女儿的爹,勃然大怒之余,还打电话给安伯伯告状。 当时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的房间窗口就面对你们家客厅,安伯伯骂你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们是老一辈的人,当初虽然要求我们两只小的结婚,我们都拒绝了,可是他们一直认定,等我们长大了、想通了,终有一天你会对我「负责」。 当他们发现我们两个非但没有继续交往,你还把女儿丢给我照顾,自己去偷交新女友,老人家的震怒可想而知。 我记得安伯伯当初把你马得很难听,说你毁了一个女孩儿的幸福还不够,现在又要去毁第二个。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当时躲在自己房间哭了--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你并没有把女儿「丢」给我,那一天是我自己要求要带铃当出去玩,所以你才安排自己的节目。你也没有「背着」我偷交女朋友,平时我们两个常常聊天,我都知道这个女孩的事,还敲边鼓叫你一定要把她追到手。 你被冤枉了,我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而我太懦弱,竟未站出来为你辩驳。这种罪恶感,直到今日,都未曾淡薄。 那一天,好强的你却被骂得完全不吭声,而我只是躲在角落罪恶地哭泣。 从那一次开始,我便感觉到你的改变。 你变得比以前更玩世不恭,交更多女朋友,让安伯伯气到不行,最后只好放牛吃草。而你交的女朋友几乎都是同一型的,冶艳性感、浪荡开放的大胸部哺乳动物,每个人都比你玩得起,比你更担心被牵绊。 这些年来,你便如此流连在d罩杯丛林里,乐此不疲。 可是,我无法避免的,注意到一些事。 那个北一女长什么样?我看过她一次,好象是白白净净的,清汤挂面,美不美在其次,但气质清新干净,是一个很甜美的小女生。我再想想自己当年的模样,好象差不多。香云和梁千絮,也都是这一款样板。 其实,你从来不喜欢那种大胸脯美眉,对不对? 你喜欢的,一直是梁千絮那样的女人。 两家的长辈一天到晚说你「毁了」我,说你「坏了」一个好人家女儿的清白,那个北一女只是另一个及时被阻止的「凌曼宇」。 长期被他们洗脑下来,你的潜意识里竟然便相信了——你真的毁了我! 长期被他们洗脑下来,你的潜意识里竟然便相信了--你真的毁了我! 你对自己能不能给一个女生幸福的事产生怀疑,但是桀骜不驯的那个部分又不甘心。于是你开始交一堆「安全」的女朋友。你既不会失去自己的心,又能向世人证明,并非每个跟你在一起的女人都会出事。 好,来到这封信的正题了。 安可仰,我只是要告诉你,去他的你父母和我父母如何想!他们的想法都不重要!我从不认为你应该对我负责,真正应该对我负责的人,是我自己。 你,是一个好男人!这样听清楚了吗? 虽然你很滥情,性欲过度旺盛,每次叫你陪女儿办点小事你就要叽咕半天,但这都不会改变一个事实--你是个负责任的好男人。 国中的一次失足,我们两人都花了这许多年付出代价。这个代价不全然是苦涩的,我常常感激上帝赐给我这个宝贝女儿,至于你,少装酷,我也知道你有多爱铃当。 无论如何,这些心理上的负担总该有卸下来的时候。现在,时候到了。 你对我,已不再有任何责任。 放心去追求你喜爱的人,去过属于你的人生吧! ps.一下,我很不幸的也被女儿洗脑成功了。我答应她,不再逼她补习和读大学,等消息传回大老们耳中,我们又要负责挡子弹了。所以你自求多福吧! 这年头,父母真难当,可不是? 对了,下次有机会碰面,别跟我提起这封信上的事;你者是叫我凶婆娘,没错!凶婆娘的脸皮通常很薄的。 祝中暑 曼宇 「什么好男人,肉麻当有趣……」 然而,从看信开始便浮在他嘴角边的淡笑,却一直停留在原处。 传真信扔到一旁,床上的男人四仰八插,舒畅地伸展手脚。 午后小憩,再加一点小「运动」,果然有助于恢复长途旅行的疲劳。 枕被堆里沉着一张酣恬的睡颜。他一手支脑,细细地看着。 梁姑娘的怪癖真不是普通的多。同住在一起之后,他才知道,她连大热天厚被子都不收。 「我喜欢抱着棉被卷成一团的感觉。」她说。「反正夏天一样会开冷气,收不收棉被根本没差别。」 「有我在旁边,-还需要抱棉被吗?」 「要。」她只想了两秒钟便有了答案。 所以他只好依她。 正式谈恋爱的这半年以来,他们的交往过程大致平顺。虽然她又多拖了半个月才让他得逞。 「性挫折有助于你更进一步提升性灵。」她竟然还挖苦他。 于是安可仰决定让她知道,性挫折只会提升他们日后的做爱次数,倘若她嫌腰酸背痛、疲劳过度,一切只能怪她自己。 男人体内的那只猛兽可是压抑不得的。 「千絮,醒醒。」他凑近她的鬓际轻唤。 她的发稍微留长了一些,已经及肩,看起来更女性化。经过半年的滋润陶冶,眉宇间也多了几许娇柔。 爱情是女人最美的保养品,诚然也。 「千絮?千絮?」她的深眠,让他有些寂寞。 「嗯,几点了?」她揉揉眼睛,口齿缠绵。 安可仰瞄了眼腕表。「下午三点。」 「三点!」她火速坐起身。「糟了,我答应李主任下午去小学帮他们预防接种!」 梁千絮立刻跳下床,忙着套上散乱一地的衣物。 好吧,另一场缠绵宣告取消。他叹了声长气,往后一倒。 咚咚咚!外头的大门传来铃当的叫唤。 「梁姊,社区巴士快开了,-准备好了没?」 「我马上来。」她扬声唤,一只脚连忙套进牛仔裤。 「-漏了这个。」安可仰瞟见床头的一件白色小衣,轻笑着扔过去。 梁千絮连忙接住,啊,她忘了穿内衣!她娇横他一眼,转过身去把t恤脱下来,重新穿整好。 即使两人已经有过许多亲密时刻,她仍然那么容易脸红。 他喜爱看她脸红的模样。 「梁姊,-在摸什么?」铃当干脆自己跑进屋子里。 「啊!不要进来,我马上出去!」她飞快扑回去拉高棉被将他蒙好,确定他没有任何走光之余。 「她是我女儿,我都不在意了,-在意什么?」安可仰懒懒地拉住她,不让她走。 「就是你女儿才更不恰当。」梁千絮咬他的手臂一口,得意地看他皱缩回去。 铃当在房门口叫:「梁姊,-在跟谁说话?」 「野男人!」安可仰提高声音替她回答。 铃当顿时尖叫,「老爸?你回国了?什么时候到家的?」 「不准进来!」梁千絮连忙喊。「你快把衣服穿好啦!」 安可仰嘀哝两声,随手捞起内裤穿上,拉过棉被把半边身体盖住。 「好,衣着整齐了。」 「铃当,-可以进来了。」梁千絮翻个白眼,拿这对父不父、女不女的宝贝没办法。 禁令一除,铃当兴奋地打开卧室门,尖叫一声,跳到床上来。 「老爸,你不够意思,一回来就先拉梁姊胡天胡地一番,我会吃醋的。」 「反正-吃不吃醋都在我背后乱造谣,对我也没差了。」他的手枕在背后,舒适又写意。 「吼!半年前讲的玩笑话,你到现在还记得!」铃当没趣地嘟起唇,跳回地上。「梁姊,我们走吧!晚一点我要跟王传文去看庙会电影,不能迟到了。」 「王传文是谁?」床上的猛虎立刻-起眼眸。 「要你管。」铃当做个鬼脸,扑通扑通跑出去。「梁姊,快点哦!我在巴士上等。」 真是大快人心!当初有个男人也一天到晚跟她说「要-管」,如今正义得以伸张,梁千絮心情愉悦地坐在妆台前梳头发。 「王传文是谁?」安可仰转而质问她。 「无论王传文是谁,铃当已经快十九岁了,她有交朋友的自由,而且我会百分之百确保她不被弄大肚子。」她向镜中的反影调侃道。 「谁敢动凌-一根汗毛我就要他的命!」结果安可仰只听到他女儿的名字与「弄大肚子」连在一起。 梁千絮叹口气,摇摇头。也不想想自己当初是怎么对待别人家女儿的?果然当了父母的心情就是不一样。 「地上那张东西是什么?」她眼角瞄见飘落在床边的白色纸张。 安可仰看了一眼。「传真信,给我的。」 「我可以看吗?」她礼貌地要求。 「请。」他无所谓。 梁千絮走过去捡起来,坐在床沿,细细端详。 他乘势黏上她的背心,啃咬她的耳垂。 这间木屋没有叶以心那间的地理位置好,但是内部空间比较大。半年前,确定他们两个人认真开始之后,他考虑了一下居住的问题。 千絮是驻在清泉村的医生,之前都住在村长出租的一间小套房里。以他的体型,睡那种标准双人床无疑是酷刑。既然那间套房塞不下国王级的超级大床,他决定自己盖一间木屋。 山上的土地很便宜,他挑定了其中一个地点,和地主完成交易之后,接下来便是兴建过程。 清泉村团结一心,虽然中老年人居多,个个长居山村,体健力足,一点小工程根本难不倒大家。他吆喝了一下各家亲朋好友,再到邻村雇用几名帮工,几个月便盖好了这间两房一厅的原木小屋。 不过他现在有点后悔为什么要盖两房。这给了上山度假的铃当一个理由来跟他们挤。 安可仰发誓,有好几次,铃当半夜爬起来上厕所、喝水、吃消夜、看电视,或为了其它奇奇怪怪的理由,统统是故意的! 每次发现卧室外有人走动,千絮便会要求他「安分」一点,因为她认为让男友的女儿听见他们发出「夜半的怪声音」,有碍家人之间的和谐相处-!这种时候,她怎么就不祭出「铃当快要十九岁,已经不是小孩子」的精神标语? 他既然摸得清她的八股个性,他那个精灵到底的宝贝女儿焉会摸不透?说到底,这就是安家人对抗安家人的战争。 「凌小姐对你很有信心嘛!」她看到最后一行的署名,唇角含着轻笑。 「-呢?-对我有没有信心?」他贴在她的耳圈呵气。 「还可以啦,马马虎虎。」她怕痒地轻笑。 「只是还可以而已?」他不甚满意。 「不然你想怎样?」梁千絮斜睨他。 安可仰想了一想,咬她耳垂一下。 「可是我不想让老头子太早得逞。」 「现在谈这个也太早了,过一阵子再说。」梁千絮的食指点了点下颚。 爱情有许多种面貌,她这方面的经验仍然太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身历百战的男人,当然要多见识一番。 「所以,继续谈恋爱?」 「继续谈恋爱。」她同意。 两个人额头贴着额头,相视而笑。 她点了他的唇一下,轻哼起-- 我对你有一点动心,不知结果是悲伤还是喜;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一点点迟疑,害怕爱过以后还要失去。 难以抗拒,噢!人最怕就是动了情。 虽然不想不看也不听,却陷入爱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