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记》 楔子 「铃当,一起来玩!」 美好幼稚园的孩子王抱着一颗儿童篮球跑过来,身后跟着三个小喽罗,趾高气扬,得意非凡。 小女生斜瞄他一眼,继续荡自己的秋千。 「铃当,来玩球嘛!我不会砸你的!」陈志齐慢慢挨近秋千旁。 在他的心里,铃当是全世界最可爱漂亮的女生了。 她的脸蛋跟苹果一样,不用捏就红红的,她的笑声跟她的名字一样好听,而且她不像其他小里小气的女生,跑起来比很多男生还快呢! 可是她安静温柔的时候,又像卡通里的小公主,既美丽又可爱!当然他不是男生爱女生,他只是……只是……哎呀!反正他就是喜欢找铃当玩嘛! 「你走开啦!」铃当撇开头不理他。 今天出门的时候,外婆又帮她绑两根冲天辫,她最讨厌这种白痴的发型了,可是妈咪居然说她绑这样很可爱!拜托,她看起来简直像颗长毛的大西瓜好不好? 还有,外公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是妈咪送她来幼稚园的。她讨厌妈咪送她上学!她也讨厌爸爸来接她!她宁可爷爷奶奶或是外公外婆来! 「铃当,你在生气吗?」陈志齐小声问。 「你好烦!我现在不想跟你玩不行吗?」铃当一个箭步跳下秋千,神气地擦着腰。 「哼!不玩就不玩,希罕什么!反正我妈妈也叫我不要跟你玩!」陈志齐恼羞成怒地啐她一口。 「你妈妈为什么叫你不要跟我玩?」小女生盘起手臂质问。 「我妈说,你爸爸妈妈是不正经的人,叫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不然你以后会带坏我。」 「乱讲!你们家才是不正经的人!」铃当涨红了脸。 「你们家才是啦!我妈妈说,只有不要脸的坏女人才会读国中的时候就生小孩,你妈咪就是那种坏女人!」 一股热意冲上她的眼眶,铃当努力忍住。 「你们家才是。」 「你才是。」 「你才是。」 「你更是!」 钤当一口气忍不下去,猛然扑上去拉扯他的头发。「我爸爸妈妈比你爸爸妈妈好两万倍,你们家才是坏人啦!」 「你、你打我!」陈志齐痛叫一声,左脸颊被她抓出好几道血痕。 「我就是打你,你怎样?爱哭鬼!臭屁鬼!」小女生一脚把他绊倒在地,跳到他肚子上没头没脑一阵乱打。 「喂,你怎么可以打人?」两个小男生围过来,七手八脚想抓开她,另一个人赶快跑去报告老师。 「阿明,阿宝,好痛哦!」陈志齐大声哭叫。 「竟敢骂我爸爸妈妈,你找死!坏蛋!坏蛋!坏蛋!」小女孩打红了眼,谁敢靠近她她就咬谁,几个小男孩全部被她打得溃不成军。 阿宝偷了个空想抓她的辫子,她火速转过头,从他的手臂一口咬下去。 「啊!」阿宝捧着手退开。望着臂上那个渗着血丝的牙齿印,他越看越害怕,忍不住「哇」的放声大哭。 「还不给我住手!」赶来救驾的老师连忙将她揪离小男孩身上。 「哼!」她不驯地抬起下巴。 「铃当,你的麻烦大了!」 「是,是,不好意思,是我们管教不周。」 办公室里,几名男生的家长都到齐了,园长努力充当和事佬,一双不满二十岁的年轻男女站在她的办公桌前,硬着头皮低声道歉。 「虽然像你们这种父母不会教女儿是情有可原,可是凌老和安老好歹也是有点名望的人,怎么连个孙女都管不好呢?」陈志齐的妈妈心疼地抱着儿子。 「真抱歉,几位小朋友的医药费我们愿意全权负担。」穿着牛仔裤和t恤的年轻爸爸勉强陪笑。 「铃当,还不跟老师和同学道歉?」小妈妈轻推一下身边的女儿。 小铃当哽咽一声,猛然挣开妈咪的手,冲出办公室。 「铃当!」凌曼宇连忙追出去。 不必别人说,小铃当也知道,她的父母和别人的父母确实不一样。 同学的爸爸妈妈都是胖胖的,丑丑的,老老的,可是她爸爸妈妈很俊俏,很漂亮,也很年轻! 别人家的妈妈不会穿高中生制服出现在幼稚园门口,爸爸也不是大学一年级的新鲜人。 外公说,妈咪是为了生她才耽误学业,休学了两年在家生小孩和「等风声过去」。可是风天天都在吹啊,台风天吹得尤其吵人,「风声」一点都没有过去。 爷爷说,爸爸要努力念大学,将来要赚很多钱养她,可是她现在已经会自己吃饭了,她根本不用别人养。 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跟别人家的爸爸妈妈一样,一下子就变得很老很丑呢?陈志齐他们的父母早就不是学生了,他们都是「上班卒」! 她也要她的爸爸妈妈当「上班卒」! 「铃当,你怎么可以自己跑出来?这样很没有礼貌,你知道吗?」凌曼宇在秋千后面的大水管里找到她。 她抱着自己的腿,小脸埋在双膝间,哭得全身都在发抖。 「宝贝蛋,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凌曼宇小心地爬进水管里,坐在女儿身旁。 「每一个同学都在笑我,都是你们啦!」泪水像喷泉一样的进出来。 「他们笑你什么?」凌曼宇一愕。 洞口的光线被一道身影遮住,安可仰也跟了上来,两个小大人交换一个视线,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不解。 「他们都笑你们做坏事,才会这么年轻就生了我!」她扑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好丢脸哦,你和爸爸以后都不要来幼稚园接我啦,我最讨厌你们了!呜……」 凌曼宇抚着女儿的头发,沉默片刻。「你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和同学打架?」 她哭到无法回答。 「好啦,以后让外公他们接送你,爸爸妈妈都不再来了,这样好不好?」安可仰无奈地蹲下来,轻触女儿的小脸蛋。 她说谎了!其实她一点都不讨厌爸爸妈妈,她很爱很爱他们,就像他们也很爱很爱她一样。可是,很爱很爱是不够的,她只想要一对普通的爸爸妈妈,跟别人家父母一样的爸爸妈妈! 呜…… 第一章 「郎霈——」一声娇喊。 下一瞬间,郎霈发现自己腰间多了一双手。 时值曼谷最炎热的四月份,午后艳阳几乎烤干人的生存意志,但衰竭的热影响不了郎亿集团的二公子。 中午十二点,他向门口警卫点了下头,步出「郎亿泛泰大楼」,笑容疏淡,额角不流一丝汗珠。 下午两点,他踩着满地热气,以同样的步调、同样的笑容进门,仍然一颗汗珠子也没有。 这可奇了,难道台湾男人特别耐热?泰裔警卫忍不住走到旋转门边感受一下热空气。街上确实是四十度高温呀!他望向守卫台的另一个同伴,两道奇哉怪也的视线一起投向服务台前的挺拔身影。 「郎先生,这份快递是十分钟前送达的,我正要帮您送上去。」接待小姐连忙翻开签收本,让他签名。 「没关系,我自己顺道拿上去就成了。」郎霈微微一笑,抽出胸前的钢笔,在收件栏填下自己的英文姓名。 这些年来,郎家二公子的身影,泰国分公司的人是越看越熟了。之前正牌大龙头郎云也来视察过一、两次,但是泰国分部主要还是由二公子郎霈负责。 有时候,他们旁边这些人总不免要替郎霈叫屈。 郎家的两个儿子里,老大郎云成名较早,后来虽然昏迷了三年,复出之后依然声势浩大,相形之下,他们眼中的「自己人」郎霈似乎一辈子注定要屈居在哥哥之下。 以外表来说,郎霈比他一八五的哥哥矮了三、四公分,肩膀却宽了一号,感觉不像郎云的比例那么和谐完美。郎霈的脸型较为方正,嘴型较宽,鼻粱挺直但比较短,不像哥哥的清俊矜贵。若说一身傲骨的郎云走贵公子路线,郎霈就是以亲切随和出名。兄弟俩站在一起时,大哥自然吸引到比较多的眼光。 可是在一干员工眼中,郎霈可一点都没有逊于哥哥的地方。 首先,他平常做事从来不端架子,出出入入会主动和警卫、接待小姐打招呼,不像他哥哥,每次一出现,身边的空气都是冷的,旁人稍微喘点儿大气都会担心冻伤气管;其次,郎霈做事向来有商有量,除非属下真的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否则他一定会给第二次机会,不像他那个不近人情的大哥。 总之,虽然各地媒体偏爱充满王者之风的哥哥,在郎亿集团员工的心中,二公子绝对得民心多了。 「大家辛苦了。」郎霈回头走向电梯,经过守卫台时,对两名警卫打个招呼。 「郎先生也辛苦了。」警卫们咧了一下嘴,挥挥手致意。 然后,众人眼前一花。 「郎霈——」 下一秒钟,郎二少主的腰间便多了两只手臂。 「你有种别跑!」两名泰籍男子追进来,戛然煞停在他背后。 郎霈低下头,发现自己迎上一张年轻之至的俏颜。 她约莫二十岁左右,身材比一般女孩子来得高挑。巴掌大的瓜子脸上嵌着两颗黑灵灵的眼眸,唇角尚未扬起,那双眼已经先盈满了笑意,倒像是眼睛比嘴巴更会说话一般。她的及肩发丝以一个亮粉红色的发圈扎成马尾巴,淡蓝色的细肩带小可爱配上白色迷你短裙,脚下踩着一双艳黄色的系带凉鞋。这番度假打扮比较适合出现在海滩上,而不是公事化的商业大楼里。 「郎霈,快救我!」环在他腰间的手缩紧。 「小姐,在公共场合这样拉拉扯扯并不雅观,请你先放开。」和她灵透的瞳对上,郎霈总觉得自己在某处看过这样的一双水灵。 「不要,等你先帮过我再说。」年轻女孩偎近他,樱红的唇角跃上一抹淘气的笑。 她说话的口气和表情似乎跟他很熟,郎霈却肯定自己并未见过她。 「小姐,我们认识吗?」 「我是铃当呀!」浓密的长睫毛插了两下。 「『铃』小姐,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敝公司同仁很乐意为你服务,但是请你先放开我。」郎霈试着分开她的手。 「不要!我偏要找你!你若是见死不救我就去跟郎伯伯告状,你等着挨骂好了,别以为我不敢!」铃当更用力环紧他。 郎霈深幽幽地瞧她一眼。女孩吐了吐舌头,反正就是吃定他了! 「喂!你们这些人想做什么?你们不可以随便闯进别人的公司!」警卫连忙包围过来护驾。 郎霈决定先不跟她缠夹不清。那两个泰籍男子神情猥琐,看起来就不像好东西。 「两位有何贵干?」 他的神情不怒自威,两人对望一下,眼中出现一丝忌惮。 「她欠我们钱!」比较高的泰国男子先挑衅。 「对,她欠我们旅游仲介费不还!」矮个子跟着呛声。 「乱讲!」铃当讲起英文同样唧唧咯咯的,灵便得不得了。「我一个人在街上逛得好好的,他们看我手上拿着地图,长得像观光客,就自己围上来搭讪,我只是同他们问个路而已,他们就主动说要当我的向导,我当然拒绝啦!没想到他们一听完就翻脸了,说我已经使用过他们的『路况服务』一定要付钱给他们,不然他们就要把我扭到警察局去。笑话!原来在路边问个路也要收钱?而且还不是我主动过去攀谈的呢!天下哪有这种赚钱的道理!」 「她、她明明要求我们带她去逛街购物……」矮个儿涨红了脸。 「胡说!我已经表明得很清楚,完全不需要你们的帮忙,是你们一直缠着我不放的!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在泰国有朋友,你们偏不信,这会儿我朋友不就出现了?」她腾出一只手朝对方扮个鬼脸,再飞快缩回来抱紧他。 郎霈大概了解发生了什么事。警卫接到他的眼色指示,回头向休息室里的其他人挥了下手,几条大汉一起围上来。 「喂,你们再不离开,我们就不客气了。」值班警卫大喝。 高矮双男互看了一眼,恨恨唾了口唾沫。x的!本来听这妞儿说她在泰国有熟人,他们还以为她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没想到真让她抓住一个人来撑腰!而且这个男的看起来就一副位高权重的模样。 「你给我小心一点!」高个子临走之前再撂一句场面话。 「你才小心呢!这里是别人家的公司,竟然随地吐痰,不卫生!」铃当还火上添油。 「有种就别让我们遇到你!」矮个子气得牙痒痒。 「谁怕谁?乌龟怕铁-!本人是姑娘家,偏偏『没种』,怎样?」她可神气了,擦腰挺胸,威风得不得了。 「还不快走!」警卫大喝。 「哼!」两个人忿忿离去。 状况解除,这小姑娘也不再需要他了,郎霈用力掰开她的手。 「小姐,女孩子出门在外自己要多小心,再见。」他转身走向电梯,打算在两分钟内忘了这件偶遇。 「喂,郎霈,郎霈,你要去哪里?等等我。」她雀跃的步伐竟然跟了上来。 警卫们一时不知是否该连落难的俏佳人一起撵出去。 「小姐,这里是商务要地,并不适合大声喧哗。如果你需要导游,接待小姐可以代你打电话给本地的旅行社。」郎霈温和地说。 「啧啧啧,郎霈,你竟然没认出我,真是太令人失望了!」铃当负着手,在他身周绕过来又踅过去。「我可是对你的事了若指掌呢!我知道你叫郎霈,你是台湾『郎亿制造集团』的二公子,你今年三十岁,号称郎亿集团的『月亮』!这几年接掌郎亿集团泰国的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昨天的英文报纸写道:在最近一次的劳资纠纷里,你已经砍了两颗台籍高阶主管的人头了,这稍微在你老好人的形象上添加几抹血腥味,除此之外,公司里上上下下一心爱戴,大家都努力开创美好光明的未来,完毕。」 这些资料,稍微看过几本商业杂志的人都能知道。 「谢谢你的关心。」无动于衷的郎霈继续走向电梯门口。 「喂,你怎么这么不赏脸!」铃当黏回他背后。「你不是一颗温柔的月亮吗?月亮不会对人这么冷漠的哟!」 「小姐,请问你还有什么事?」逐客意味非常明显。 「好嘛好嘛,那我给你一点提示好了。」她跳到他面前,脸蛋转至四十五度角。「我的父母是郎家非常非常非常亲近的好朋友,你猜猜看,我长得像谁?」 「您贵姓?」郎霈连眉心都不动一下。 「nonono,不可以作弊,我一讲出来你就猜到了。」她摇摇手指,明丽的笑靥比阳光更灿烂。「凭我们两家人的交情,你若认不出我就太让人伤心了,很多人都说我上半张脸长得很像我爸爸呢!」 她看起来大概二十岁左右,所以她的父母应该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若非他父执辈的朋友,便是他生意上的合作对象。 「即使我认识令尊令堂,也不代表在路上见到他们的儿女都认得出来。」他连猜都不想猜。 「如果你认不出我是不是就要放我在街上自生自灭?像我这么可爱活泼美丽善良的女孩子,在曼谷的街头落单很危险耶!刚才那两个男人放话要兜我,你又不是没听到,你一点都不会良心不安吗?」钤当谴责地望着他。 叮!电梯到达一楼,郎霈懒得再和这怪女孩瞎扯了。他直接对门房打个手势,「麻烦你们送这位小姐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那好,先来一张挪威的头等舱机票,我想去欧洲玩已经想很久了。如果方便的话顺便帮我报名一下当地的北极探险团,谢谢,我想坐头等舱。」她的笑声如银铃。 郎霈揉揉额角,怎么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孩缠上呢? 「铃当小姐,你到底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温如春风的笑容消失了。 「瞧,这副表情比刚才那张面具脸顺眼多了!你的体型已经够像衣架子,脸上还挂着那副百年不变的微笑,走在街上人家说不定会误以为你是活动假人呢!」钤当满意地点点头。 「小姐,适才你遇到困难我也帮完你了,你还缠着我做什么?」 铃当完全不把他的凶相放在心上。 「听说郎老先生对风水很有研究,在楼上的总经理办公室摆了一个破劫纳财的『山水格』本地的华人媒体还特地专题报导过,可不可借我参观一下?」 「公司要地,不便开放观光客游览。」他冷冷回绝。 「好吧!那你就别理我,去办你自个儿的事吧!」她哼着小曲儿,走到电梯旁边蹲下来。「但是我可以保证,只要你敢把我一个扔在这里,我立刻打电话回台湾跟老头子们告状,老头子一定会去跟郎伯伯通风报信,到时候你就等着挨你老爸的骂,哼哼!」 郎霈嘿的一声笑出来,这种「我要告诉你爸爸」的威胁,从他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不曾管用过。他嘲弄地瞥了她一眼,心硬如石,直接踏进电梯里。 这回,铃当没有再缠上来。 「新加坡离泰国可是近得不得了,坐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当然我是不指望郎老先生会为了我特地飞过来骂你啦!不过这年头科技进步,用电话吼人也是挺方便的。」 郎霈的脚步霎时僵住。 郎祥中这两年移居到新加坡去,虽然不是大不了的消息,可是全台湾知道的人却不多,商界人士大部分仍然以为他住在美国。除了家族核心人物或知交好友,能掌握郎祥中现状的人不超出十个。 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究竟是谁?」郎霈打量她的神情已经与一分钟前回然不同。 「唉,年头都变了,好声好气的请求没人理,一定要用威胁的才成,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铃当踩着小碎步舞过他身畔,笑吟吟地指了指楼层键。「电梯上楼,谢谢。」 郎霈面无表情,立在门边一动不动。 这男人还挺蛮牛的。铃当叹了口气,提出交换提件。 「我保证,只要你表现良好,过几天我一定告诉你我老爸老妈的大名。」 「dt730机组是泰国厂今年初刚向法国进口的多功能制造模组,原料从输送管进入熔铸区,熔成液态,再倾入加工区,经过压模、锻造、调整、成型,一切全自动控管,大大减低了线上工人发生职业灾害的机会,而且『郎亿』是泰国第一家引进dt730的工厂。」年轻的领班与有荣焉地介绍。 「嗯,不错。」 「我们现在来到的就是锻造区,您会觉得有点吵是因为这一区以重型敲打器械为主。前面那台长得像迷你怪手的机器,是德国进口的ad8647,它的功能就是辅助dt730的锻造过程,简单地说,就像一把大铁-,先把原料敲打成后段加工所需要的基本塑形。」工厂领班扯开喉咙盖过背景的巨大噪音。 「嗯,很好。」 「光我们在曼谷市郊的这间工厂,每年就可以生产十万吨的建材原料,出口到台湾、香港,马来西亚、新加坡等邻近国家,是郎亿集团在泰国的四座工厂之中,产量最高、获利最丰的一座。」 「嗯,我非常以你们为荣。」清妍娇美的女主管拍拍领班的肩膀,神色庄严。 领班筋酥骨软,乐得飞飞的。 「呃,副总……」厂长忍不住回头打量后面那一批视察大队。 郎先生一年来泰国视察四次,这却是第一回有这样……这样……年轻可爱的「主管」同行。 现在的领导阶层越来越有个人特色了,连出差都穿得跟度假一样,虽然穿海滩鞋和迷你裙来视察火星子乱喷的工厂不是太聪明的事,可是闷热的生产线上突然出现这样一位粉嫩嫩、俏生生的玉人儿,实在挺赏心悦目的。 「ers291的下一次定检是什么时候?」郎霈翻阅厂内机件的维护合约,神情极为专注。 「啊?」厂长连忙回过头。「在八月初,目前为止的运作都非常正常,所以应该只是上上油,保养一下就好。」 「工作日志上说,它在六月的时候停工过四个小时?」 「只是一个新来的工人操作不良,让一些工具掉进机器里,我们紧急请公司的人来维修,目前问题已经解决了。」 「没有人受伤吧?」郎霈抬起头问。 「完全没有。」厂长向他保证。 「走吧,我们去仓库看看,今天有没有贷要出?」郎霈主动弯向另一条走道。 厂长瞄后方一眼。「今天正好有一批机器要运到港口去。」 「郎霈!」 「我们跟货运公司的合约何时到期?」郎霈向一位正在操作机械的工人点头招呼。 「还有两年。那个……副总,后面那位小姐好像有事找您。」 郎霈只瞄了厂长一眼。 呜!原来郎副总脸上也会出现这种阴森森的表情,厂长往旁边的出口一比,清了清喉咙。 「副总,请这边走。」 突然间,后面那段娇甜的嗓子也没怎么提高声音,却清清楚楚地钻进每个人耳朵,「王领班,你说,这些设备是那种一个按钮全部搞定的全自动机型吗?」 「是的是的。」应声的人很狗腿。 「那我如果丢一串钥匙进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那怎么行!线路会故障的!」狗腿的语气转为惊慌。 「哎哟,几千万的设备不会因为一串钥匙就坏掉的啦。」银铃般的娇笑声非常轻快写意。 「不行不行!铃当小姐,这种事千万不能开玩笑!」 「你们花这么多钱买它回来,难道不想知道它有多耐操耐劳吗?不然丢一把螺丝起子试试看好了!」 「啊!啊!钤小姐,千万不要丢啊,不要——」 一只铁臂硬生生揪住她的皓腕。 「嘿嘿嘿,你终于肯理我了?」铃当一脸小人得志的奸笑。 「陈先生,你的办公室借用一下。」 郎霈简短地交代一声,然后不由分说将她拖向工厂后方的厂长办公室。 「大家好,大家辛苦了。」铃当不忘跟经过的工人们一一挥手问好。 郎霈打开办公室门,她立刻被丢进去,他自己跟着闪身进来,几十张好奇的脸孔全被隔在门外。 「呼……好凉!这里终于有冷气了。」铃当不知死活地瘫进皮沙发里。「我记得你念国中的时候中过暑,此后就一直很怕热,为什么今天那件西装外套还可以从头穿到尾呢?我光是穿一件无袖线衫就快热昏头了。」 就是这个! 被她缠上已经七天了,郎霈想过一千种可以把她撵出去的理由,可是每次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出一些只有熟人知道的事,当场把他的所有意图全压下去。 如果她真的是他某个亲朋好友的爱女,把她赶到大街上确实是很危险的事,他回台湾之后可能会被老头子唠叨到耳朵出油。 换个招数试试! 「铃当,你是来泰国做什么的?」他勉强自己端出有商有量的浅笑。 「自助旅行啊!」 「你不用上学吗?」 「我已经毕业两年了。」她吹开刘海。 「你大学毕业了?」他的浓眉纠成一团。她看起来绝对不像个二十四岁的女人。 「高职毕业啦!你们这些人真奇怪,除了大学,全世界就没有其他学历的人了吗?」钤当抠抠指甲,放在唇边吹一下。 郎霈没有工夫和她讨论学历问题。他留在泰国的时间只剩下十天,还有三间工厂尚未视察,他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去应付一个大女生。 「附近有一个『大城府』是泰国出了名的古迹观光区,你要不要我派人载你过去逛一逛,买点土产?」这已经是他能为她做的极限! 「反正你就是想赶我走,早说嘛!」铃当俐落地跳站起来,伸一伸懒腰。「我今天原本就是来道别的,听说你要去郊区视察工厂,一时好奇才跟上来看一看,现在发现也没什么好玩的,我要走了。」 谢天谢地。这尊女菩萨终于肯离开了。 郎霈替她拉开办公室门。「告诉我你的家长是谁,我很乐意帮你打电话回家报个平安。」 「也好,麻烦你打电话的时候,顺便跟我老爸说,我暂时不回台湾了,我要跟苏比去学降头,bye-bye。」姑娘她快快乐乐舞向门口。 砰!门火速关上。 「什么?你要学什么?」 「降头啊!」她兴致勃勃地解释。「苏比说,他们家传的降头术向来传子不传女,可是眼看他这辈子是不会结婚了,独门绝学即将面临失传的命运,既然我如此感兴趣,他能和我相识也是有缘,所以干脆传给我好了。」 「这个苏比又是谁?」郎霈头痛极了。 「郎亿大楼里的一位警卫伯伯。」铃当一脸心向往之的模样。 「如果他过两年又决定结婚,生了自己的小孩怎么办?」郎霈努力打消她的念头。 「不可能的啦!苏比只爱会计室里的一位大美女,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那个女人不能生小孩?」他反问。 「不,那个女人是男人!」 郎霈瞪住她。 铃当叹了口气。「『她』是人妖,不会生小孩!」 这次郎霈沉默更久。「……我的员工里有一个人妖?」 「喂,你不会歧视人妖吧?我跟你说哦!如果你敢把他们辞掉,我就去跟郎伯伯告状。」她换上凶巴巴的表情。 「告状这招不是每次都管用。」郎霈被她搞得一个头两个大。 「算了,随便你,反正我已经决定跟他们一起回乡下,我会再和你联络的,bye罗!」她自己去开办公室的门。 砰!郎霈一把将门拍回门框里。 这次,他直接将她拖到办公室后面的休息室,往里面一推,反手锁起来。 「喂!臭郎霈,你干嘛把我关在这里?」铃当拍门板娇喊。 「里头有冷气、杂志、电视和点心吧,你给我乖乖待在里面,哪儿都不许去!」郎霈闭着眼揉太阳穴,最近这几乎成为他的招牌动作。 门内突然传来嘿嘿两声笑。「郎霈,我要走了,是你不让我走的,以后你可不能说是我缠着你不放!」 「反正你给我乖乖待在里面就是!」 降头?亏她想得出来。 这年头二十岁女孩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第二章 「郎霈!」 另一声娇喊,郎霈再度被人唤住。 这次的反应截然不同,淡雅的铃兰花香让他立刻辨明呼唤者的身分。 他放下运动背袋,敞开双臂,等待凌曼宇投入他怀里。 「曼曼。」 初识那年她是个瘦巴巴的大学生,比高中二年级的他多了两公分。曾几何时,他已经可以凝眸垂看她了。 「真好……让我再靠一下!」凌曼宇深深吸取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安定气息。 山风带起她浅黄色的网球短裙,一只粉蝶从树丛里翩飞而出,搜寻着花香味的来源。郎霈含笑挥走了它,人比花娇,也难怪蝶儿都要搞错了。 「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郎霈打量她眉宇间的阴影。 「最近公私杂务都很多,我快忙不过来了。」凌曼宇叹了口气。「你呢?」 「我很好。你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记得打一通电话给我。」郎霈太了解她好强的个性了,凡事总想压在肩头上自己扛。 「我知道。」凌曼宇窝心地再拥抱他一下。「你怎么一个人跑来打球?大狼呢?」 「大哥昨天跟嫂子上清泉村度假,这下子又不知道耍赖到何时才肯回台北。」 以往郎霈固定和死党们来阳明山上的私人俱乐部打球。自从郎云结婚之后,南投和台北两地跑,而安可仰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女之后也理所当然放他鸽子,这两年他只好一个人抽空过来打两局。幸好,身为俱乐部的主人之一,他并不担心找不到球伴。 「你刚到?」凌曼宇望着他滴汗不沾的清爽外表。 「我已经打完两局了,正要去更衣室冲个澡!」郎霈亮洁的白牙在阳光下闪动。 「还冲澡呢!」凌曼宇拍了下前额。「看你脸不红气不喘的样子,连一点汗渍都没有!『冰肌玉骨,自是清凉无汗』这种话是拿来形容女人的,你也差不多一点。」 他笑了出来,用力捏住她的鼻尖。「你呢?今天跟朋友一起来的?」 被他一问,凌曼宇陡然想起。 「糟糕!我竟然把那几个小妮子给忘了,这下子她们不闹翻天才怪。我今天晚上还有事,改天再一起吃个饭,bye!」匆匆忙忙抱他一下,凌曼宇转头跑向女子更衣室。 郎霈挥挥手送别她。 认识曼曼是一个惊喜,也是一个意外。对于美丽大方的女大学生来说,削着一颗小平头的他一定土到极点;但是,曼曼就是出现了,此后一直不曾离开。 高中毕业之后他赴日深造,接着家里发生了变故,这一段期间全是凌曼宇陪着他的家人走过来。 有一阵子他为了家中的变故而自顾不暇,直到情况平定一点才有心情去关心身旁的人,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竟然听到凌曼宇已经生了一个女儿的消息。 女儿!多令人震惊!曼曼从未向他提过这件事!这是何时发生的?在他去日本读书的时候?或是在他稍后的低潮期? 他突然觉得万分的罪恶感,曼曼对他们家人无私奉献,而他对她的所知却如此之少。 后来他千方百计打听,才知道孩子的父亲竟然是郎亿集团资深法律顾问的公子安可仰,另一颗炸弹又炸翻了! 老天,安可仰可是出了名的浪荡子,花名册足可填满一整套百科全书! 当时他只想冲到曼曼面前问个清楚!但是曼曼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在他们面前依旧是那个十分乐观、九分急躁、八分管家婆的女人。最后他左思右想,决定先退后一步。 毕竟曼曼有权利保有自己的隐私,有一天她准备好了,自然会告诉他一切。 「原来你喜欢的女人是那一型的。」凉凉的评论不知从哪个地洞里冒出来。 郎霈霍然转身。 「是你!」半个月前在泰国缠上他的神秘女孩。 「哈罗,郎霈,好久不见。」她的发丝扎成一束马尾巴,米白色的短裙搭配同色系上衣,像极了一朵初春乍放的鲜蕊。多少女明星不惜耗费千万金,只为了换回她这一身青春魔法。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的眸底换上审慎之色。 铃当的纤指点了点额头。 「嗯,我想想看,刚才我的太空船经过台北上空,突然发现这块洞天福地。我的同伴和我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决定由我下来建立一座侵略地球的前哨站。」她给他一记谴责的白眼。「我会出现在这里,当然是坐车来的,不要问这种笨问题好吗?」 无言以对已经是郎霈每一次遇见她的惯有反应。或许她说得没错,她真的是外星人。 「你和谁一起来的?」他面无表情地问。 「家人和朋友罗!」铃当坏心地笑睨他。「怎样?要不要赶快冲到休息区看看,说不定你一眼就可以认出我家人是谁。」 有一瞬间郎霈确实动过这个念头,但是被她一说,他老大不高兴地瞥她一眼,转身走回男子更衣室。 「刚才那个小姐是你女朋友吗?长得满漂亮的啦!可惜有点老!」铃当哼着小曲儿跟在他身后。 「老?曼曼是那种素着脸上街会被人家问有没有投票权的女人……算了。」在这女孩心里,可能连他都很老!郎霈摇摇头。 「我才说她一句而已,你就袒护成这样,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她哦!」铃当斜睨他。 郎霈连答都懒得答。道不同不相为谋。 「喂,又生气了?不要这么小心眼嘛!你刚才跟那个大美女有说有笑,一看到我马上变成牛头马面,很不给面子耶!」铃当蹦到他面前倒退走。 「凌小姐是我认识十几年的老朋友。」换言之,你什么都不是。 「我也认识你好几年了,是你自己认不得我的,难道这也是我的错吗?」 任何歪理到了她口中都变得天经地义。郎霈懊恼之余也不禁感到好笑。 「赶快去找你朋友打球吧!我要准备离开了,再见。」他推开更衣室的门走进去。 「你这么早就收工了?现在才下午三点而已,我们也来打一局吧!」铃当优闲地跟进去。 郎霈连忙堵住她的去路,用力弹一下门上面的指示牌。 「小姐,这里是男子更衣室!」 「我不介意啊。」铃当瞄了一眼,耸耸肩。 郎霈为之气结。 一个只围着毛巾的男人走出淋浴间,冷不防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俏生生的佳人。他「哇」惊喝一声,飞快闪回淋浴间去。 「快出来!」郎霈没好气的将她拉回走廊上。 「哎哟,好痛,你不要把人家这样扯来扯去的!」 这里已经是台湾了,她总不需要他继续当护花使者了吧? 「小姐,求求你行行好,别再缠着我了!」 「郎霈,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态度,别惹我生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哟!」本来她只是过来打声招呼而已,可是他一副巴不得她从来没出现过的样子,真是让人越看越不爽。 「只有小鬼头才会成天告状。哪天被我查出令尊令堂是谁,咱们来瞧瞧谁的屁股会遭殃!」 他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铃当当真闪过一丝忌惮的神情。 「哼,不跟就不跟,你这人真是坏透了。」 原来也有人制得了这只小霸王!郎霈不禁痛快异常。 「快去找你朋友,我晚上还有个饭局,再不离开就要迟到了。」他点了一下她额头笑骂。 铃当对他扮个鬼脸,挥挥手跑开。 其实,若不去想她精灵古怪的性子,身边有一个这样的小妹妹也挺有趣。郎霈笑着推开更衣室大门。 一名服务生正好抱着一叠干净的毛巾走过来。 郎霈心中一动,连忙将他拦了下来。 「你看看前面那位年轻小姐。」他指着正跑进球场的铃当问道:「你以前在这里见过她吗?」 「您是指哪一位?」服务生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 「高高的那一个,穿白衣白裙,戴蓝色鸭舌帽,绑一头马尾巴。」他的手指顺着铃当行进的方向移动。 球场里穿白衣白裙又绑马尾巴的小姐有好多个,服务生不知道小老板在讲哪一个。 蓦地,他的视线落在李氏千金身上。最近报纸上都在说,郎李两家的长辈正积极为彼此的儿女安排相亲饭,莫非小老板就是想打听李小姐的事? 「我见过、我见过,她是李氏集团的小姐,今天跟哥哥和朋友一起来打球。」服务生热烈地点头。 「你确定?」郎霈一愕。 「就是那位穿白上衣、白球鞋,拿网球拍的小姐嘛!是她没错,李氏的大千金。」服务生再三挂保证。 搞了半天,原来她是李董事长的女儿,郎霈的一颗心顿时冷下来。 郎祥中已经跟他提过十几次两家人一起吃吃饭的事,他压根儿不感兴趣,上个礼拜干脆直接叫父亲大人死心吧!没想到郎祥中嘴里应「好」,私底下小动作这么多。 难怪铃当知道许多他的私事,根本是老头子自个儿送上门的吧? 「该死!」 本来对铃当还有一点好感的,现在什么感觉都没了。 倘若接下来她识相一点,不再出来乱缠也就算了,否则到时候别怪他不给面子! 隔天中午,郎霈从员工休息室前面路过。 两秒钟后,倒车回来。里面那个女人是谁? 钤当?她简直阴魂不散! 「陈小姐,你的指甲保养得很好,所以我只要帮你涂一层基础的护甲油就行了。」铃当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替某个女职员修剪指甲。 郎亿集团每一楼都有一间员工休息室,许多自己带午餐的人会就近来边吃边看电视。郎霈已经很习惯经过休息室,听见里面传出阵阵笑声。 但,那些笑声里,绝对不包括一位姓李的姑娘。 「那我的指甲呢?」另一个女职员伸出手让她检查。 铃当打量了一下。「你的指甲很容易断裂对不对?」 「对,我的指甲每次留到一半就断掉了,真的很讨厌!」女职员娇声抱怨。 「我建议你买一组美甲修护组合,每三天用柑橘精华液泡一次指甲,泡个两星期左右,你的指甲就会变得比较强韧了,效果很好喔!」她的脚边摆着一只打开来的化妆箱,里头的小格子装满了小饰品,和各式各样的指甲油。「我今天先示范一次法式指甲给大家看,这种画法平时自己在家里也能够做做看,保证一点都不困难。下个月是我们店里的周年庆,彩绘服务一律八折优待,相关产品一律八五折,我待会儿送大家几张vip卡,欢迎你们有空来店里看看。」 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顿时兴奋起来。 「你们在做什么?」冷冷的询问切开满室的热烈气氛。 郎霈站在门口,神色僵硬。 「嗨,又见面了!」铃当只瞄他一眼,继续愉快地低头工作。 「你是怎么上来的?」郎霈盯住她的背心。 所有女人都不敢搭腔。铃当叹了口气,放下小剪刀回头。 「刚才蜘蛛人追捕八爪博士的时候,路过你们公司楼下,正好我要上楼招揽生意,所以他用蜘蛛丝把我吊到三十四楼,送我一程,我自己再爬窗户进来——我当然是坐电梯上来的,这种问题还要问吗?」 几个女人拚命对她使眼色。 「招揽什么生意?你也需要工作?」他的强尸脸几乎冻得死人。 「我跟你一样要吃饭喝水看电影,为什么不需要工作?」铃当眨巴两下水眸。 「令尊每个月给你的零用钱还不够用,需要劳驾你出来工作讨生活?」郎霈皮笑肉不笑地扯一下嘴角。 铃当又眨了两下。 对,李小姐,你的身分被揭穿了!他看了在场众人一眼,相中官阶最大的那一个。 「钟主任,这位小姐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吗?」 「呃,不是。」人事主任被问住了。 「那么就是我们公司的客户了?」 「也不是……」完了,看样子副总今天心情不太好。 「那她一定是协力厂商派出来的代表?」 「呃,都不是……」 「既然她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也不是客户或厂商派出来的人,你为什么让不明人士随意进出公司?三十四楼以上都是郎亿的重要主管办公室,有多少机密文件?你们就这么放心?」 「对、对不起。」 「郎霈,是我自己跑上来的,你不要责怪钟小姐。」铃当连忙跳出来维护自己的潜在客户群。 郎霈理都不理她。「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所有人回自己的办公室去。其他闲杂人等请尽速离开!」 「喂,你今天吃炸药了?」铃当用力盖上自己的工具箱。 郎霈冷冷瞄她的手提箱一眼。「本大楼谢绝推销员!」 铃当倒抽一口气。「谁是推销员?我跟你们公司的人约好中午过来做指甲的。」 「哪一个?」他辛辣地问。 「你现在正在气头上,我又不是傻瓜,干嘛说出来让你破坏我的生意?」铃当给他一个大白眼。 举不出证人来,他一点都不意外。 「今天是做指甲彩绘,接下来呢?卖花?」 「不行吗?」她闲暇的时候,真的会帮隔壁的早清花房卖卖花! 「再接下来呢?到医院扮义工,塑造天使形象?」郎霈气极反笑。 「我热心服务公益呀!」偶尔她确实会陪准后娘梁千絮在山上义诊,这样有什么不对? 郎霈早烦透了这些把戏。如果不是-花种草或装义工,就是有事没事做几样点心送到公司来毒害他的胃,全世界的女人都时兴这一套猎夫术,他看得还不够多吗? 「我不管令尊是怎么想的,但是你来到郎亿的地盘就要守郎亿的规炬,而我们的规矩就是:不欢迎闲杂人等任意进出。再会。」 「郎霈,我又没有惹你,你干嘛这副死样子?可恶!」 他一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彷佛还能听见她尖锐的怒喊。 「宋小姐,帮我向李氏的董事长约个时间,我有事找他谈谈。」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立刻交代秘书。 「李先生今晚七点本来就约您一起吃饭,想和您谈谈泰国工厂的合作案,以及一些私事。」秘书翻了翻他的行事历,立刻禀报。 「这么巧?」他嘴角浮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私事是吧?「好。我会准时到。」 晚上八点,来来饭店欧式自助餐厅。 钢琴声纠缠着刀叉轻撞的细响,鲜美的食物香气盈满每一个角落。 郎霈让侍者收去自己的餐盘。今晚他吃得非常节制,因为他的重点放在用餐结束后的那场摊牌。 「是这样的,郎霈,咳,」李董事长放下拭嘴的餐巾,拖了一个晚上终于进入正题。「今天呢,主要是有一些小事,这个,呃,之前我和你爸爸也商量过,现在呢,呃,也必须找你商量一下。」 「正巧,我今晚也是想找李伯伯谈谈同一个主题。」他的和善只挂在嘴角,未进到眼底。 「嗯?」李董事长不由得摘下老花眼镜。「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而且我得坦白承认,我个人觉得相当困扰。」 「我明白,毕竟一开始是我主动向郎老提议的……」李董事长尴尬地笑一笑。「前阵子听郎老说你还没有对象,而我那个女儿不成才归不成才,姿色倒是还有几分,我们两个老的想了一想,都觉得年轻人多交几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 他上个礼拜刚和郎老定下两家人吃饭的日期,谁知道宝贝女儿突然跑来告诉他,她最近认识了远达的一位主管,两个人已经开始交往了,昨天绯闻还闹上了那本水果周刊。这下可好,相亲宴是他这头提议的,现在又轮到他这头来反悔,李董真不晓得该如何向郎老交代。 本来他是想,郎祥中如果还未向儿子提过这件事,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他今晚才陪着老脸来解释,希望郎霈回去能帮忙缓颊一下,谁知道郎霈已经知道了。看他这副气跳跳的样子,包准也看到那本八卦杂志,知道自己被人放定鸽子了。 「郎霈,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爱面子,可是我们老人家也是出于一番好意。」 「李伯伯,事关令嫒与我,您不觉得应该先与我们当事人确定好意向,再做任何安排吗?」肷霈尽量不泄一丝火药味。 「所以我趁现在赶快来探探你的想法。你也知道,年轻人交朋友往往有自己的喜好,我们老人家本来就很难掌控……」李董事长哀声叹气。 「我了解您的一番苦心,但是李小姐的行径已经对我造成莫大困扰。」他的不满终于藏不住了。 「没那么严重吧?」女孩子的绯闻闹上媒体确实不好看,但是他们两家又不是已经有了婚约,应该不至于连累郎家的名声才对! 「或许在您眼中这是小事,但是它已经干扰到我的日常生活。郎亿的工作气氛向来严谨,李小姐却在上班时间到我们公司里大玩指甲彩绘的游戏,弄得女性职员个个人心浮动,一点工作情绪都没有。」好吧!或许他夸大了一点事实,但不这么说,这两个老的八成还在暗自窃喜他们的计谋得逞。 「我女儿去你公司画指甲?」李董事长愣了一下。他是知道最近把指甲涂得花花绿绿的事在仕女圈里蔚为流行,可是,他女儿顶多花钱去请人家做一做而已,自己有本事替别人画吗? 「另外,女孩子家独立自主是好事,但您鼓励她一个人到曼谷来找我,未免太危险了!曼谷并不是个治安优良的城市,她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女孩,倘若那天她被缠上的时候我正好不在,谁来替她解围呢?」他的口气越来越森然凝重。 「慢着……」他的宝贝女儿最近没去过泰国! 「至于郎家的俱乐部,只要李小姐是合格会员,我自然也欢迎她的大驾光临,但是跟我跟进了男子更衣室,未免太不合宜了。」 李董事长严正声明,「郎霈,李家或许不如你们郎氏,但是在台湾也有一点身分地位,我女儿绝不是像你说的那种没家教的女孩!」 「李小姐并不是没家教,只是太我行我素了一些,我希望李伯伯能好好开导……」 「爸。」一声低柔的叫唤切进来。 郎霈抬起头,然后,一脸茫然。 「郎先生,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亭立在桌边的小姐身材迷你,长相秀美——而且,完全不像铃当。 「女儿,你来得正好!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他竟然说你追他追到了泰国去!你自己来跟他说清楚!」李董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女儿?郎霈的浓眉全耸了起来。 李小姐微讶的凝向郎霈。「家母说,家父今晚约了你出来为取消的饭局做一番解释,我一时放心不下,所以尾随过来看看,希望不会太冒昧。」 郎霈望着她完美无瑕的礼仪,进退合宜的举措,动静有止的教养,一桶冷水当头而下。 如果眼前这个女人是李家小姐,下午在他鼻子下气蹦蹦的那尾美人鱼,又是谁? 第三章 「郎霈,你在搞什么鬼?」郎云微愠的质问从电话那端震过来。「李董一大早打电话过来,说你在公共场合对他女儿出言不逊,有没有这回事?」 「太夸张了,我哪有出言不逊……」郎霈揉着鼻梁。 「在人家家长面前数落他女儿硬贴上门对男人献殷勤,还不算出言不逊?」 「我没说得这么白。」郎霈气虚地坚持。 「那你是怎么说的?」 是他听错了,或是他大哥的语气里真的藏着笑意?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重复。」郎霈咕哝着。 「你明天就亲自送个礼物上李氏去,好好跟李董赔个礼,否则等他告到老头子那里去,你就自己收拾吧!」郎云幸灾乐祸地道。 现在他肯定了,他大哥绝对是笑气大于怒气。 「亲爱的哥哥,很高兴我娱乐了你。」他挖苦道。这年头告状已经成为全民运动! 郎云放声大笑。 「我倒是很意外你会突然跑去找李董事长发难,这不像你的个性。」 「总而言之就是我认错人了。」 「你把谁错认成李小姐了?」郎云感兴趣地问。 郎霈考虑片刻。算了,等风声过去再说,否则他少不得要再被嘲笑一次。 「没事。大哥,你什么时候要回台北?」 电话的背景音传来嫂子叶以心招呼郎云洗澡的声音。 郎云先应了妻子一声,再回答他:「最近公司比较清闲一些,所以我想陪心心在这里多住几天,你自己应付得过来吧?」 没有你的日子,我自己也应付三年了,可那不代表我心甘情愿。郎霈腹诽着。 「可以,放心去度你的假吧!」 「记得到李氏负荆请罪,结果如何别忘了通知我一声。」郎云笑吟吟的口气怎么听都是幸灾乐祸。 「知道了。」好个兄弟之义! 他没好气地挂上话筒,拍松了枕头,关掉床头灯,准备安眠。 郎云的个性强硬,叶以心的体质又不适合生育,父亲大人不敢将传宗接代的压力放在大儿子身上,只好往他这个老二头上动念头了。 以前有母亲充当润滑剂,他还能放心地闹闹性子,而今母亲走了,倘若他也学郎云强硬下去,三只斗牛顿时没完没了,于是郎霈只好让自己尽量取代母亲的角色。 只是,偶尔他也会想喘口气…… 卡农的手机铃声响起时,他的神智已经进入半朦胧状态。 「喂?」他睡意浓厚地接起来。 对端是一串——的背景音,无人答话。 「喂?」他昏沉地再问一次。 还是不说话。 无聊。他把手机放回床头,翻个身继续睡。 两分钟后。 某种直觉让他睁开眼。他盯着天花板一会儿,探臂取来手机,检查方才的来电显示。 很陌生的门号。 顿了一顿,他按下回拨键。 对方接了起来。 这回背景声音更明确,有人正在低声交谈,话筒那端还是没有说话。 「刚才是你打电话给我吗?」郎霈弯起一只手臂枕在脑后。 等了片刻。 「对啦。」铃当。 「打来为什么不说话?」郎霈没问她如何取得他的手机号码。 那端又不答腔了。 「你在哪里?」郎霈再问。 「马偕医院。」她不情不愿地回答。 「你需要我过去吗?」 铃当又安静了一下。「随便你。」 「你在哪间病房?」 「我在大门口。」 「好,我半个小时之后到。」挂断之前,他再交代一声,「不要乱跑!」 「知道了啦!」她先收了线。 凌-静静坐在医院门口的平台上。 十二点半,夜已深,两个小时前飘过一场雨,行道树发潮的气味让人鼻子痒痒的。 碧雅这个笨蛋!失恋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拿自己的命来换吗? 爱情这种东西,当它来的时候甜蜜享受,当它走的时候流几滴泪、捶几下枕头,再找下一个对象就可以了,有必要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吗? 「要自杀也不找个隐密一点的地方!」她抚着手臂上突生的鸡皮疙瘩。 只是一转眼而已。碧雅从pub的洗手间走出来不到五分钟,突然两眼翻白昏过去,害她吓得差点当场一起口吐白沫! 「为了一个不再爱你的男人,值得吗?」她对着静寂的中山北路大喊:「刘碧雅,你是个大蠢蛋——」 「好了,病人都被你吵醒了。」 凌-蓦然回首。 郎霈就站在那里,一身清冷,车灯将他的棱线照成剪影,挺然若千百年不动摇的石像。 她的鼻头又开始发酸了。 「看来我可以假定需要医疗照顾的人不是你。」郎霈打量她一下,点点头。 她的气色虽然疲惫,还不至于太难看,粉红色t恤上的印渍不像血迹,倒像是打翻了的饮料。 「走吧!」他伸出手。 凌-将脸埋入膝盖间。 「我的车子停在红线区,再不走要被拖吊了。」他轻轻一带,将她拉起来。 凌-无精打彩地任他将自己牵回车上,绑好安全带,整个人傻愣愣的。 「想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吗?」他发动引擎,bmw无声地滑入夜色里。 凌-摇摇头。 于是他也不再追问,继续往市中心驶去。 「我的包包还丢在pub里。」她突然说。 郎霈瞄她一眼。「哪一间pub?」 「rx,在安和路。」 他点了点头,方向盘一转,往目的地驶去。 凌-忍不住审量他。如果换成其他人早就丢出几百个问题了,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安之若素地开他的车,仿佛全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惶燥的意绪因为他的沉着而跟着平定下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给他,而不是打给人都在台北的父母,尤其他前几天还对她那么恶劣。 更令她意外的是,郎霈竟然肯过来。他不是很讨厌她吗? 「笨蛋!」凌-盯着他修剪整齐的指甲,突然说。 郎霈连眉头都不挑一下。 「被男人甩了又不是世界末日,碧雅那个大笨蛋到底在想什么?那个男的变心又如何?起码他很诚实地讲出来,而不是去外面搞七捻三,等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之后她才发现!人家都已经表明他不爱你了,你还能怎么办呢?没事寻死觅活他就会回来吗?笨女人!」话匣子打开之后,她突然停不住。 「对。」郎霈同意道。 「好吧!就算真的想死好了,自己找个隐密的角落偷偷死,既方便又不麻烦人,多好啊!干嘛把我约出来喝闷酒,等喝到一半才偷偷去厕所吞安眠药?她不知道亲眼看见最好的朋友在眼前倒地不起很可怕吗?亏我平时跟她感情这么好,这种事她干嘛做给我看?」 「嗯。」这个逻辑他就比较难以理解。 「幸好药吞下去不到五分钟全吐出来,不然我傻傻的带她回家睡觉,她给我半夜死在床上,明天早上我身边不就躺着一个死人?去你的臭碧雅!」 「今晚谁留在医院里照顾她?」郎霈插嘴。 「她姊姊。」凌-余愠未熄。「碧雅是我小学同学,她们姊妹俩一起从台南上台北读大学。」 郎霈颔首。然后他注意到她的手正无法克制地颤抖。 他轻捏她的肩膀一下。 「铃当,你今晚处理得很好。真的。」 颤抖的手停住,她的眼眶四周开始泛出一层暗红色的阴影。郎霈假装没有看见她偷偷拭泪。 「rx」的萤光灯管在下一个街口闪烁,郎霈在路边临时停车,车尾亮起指示灯。 「我马上出来。」凌-闷闷地解开安全带。 「我跟你一起进去。」郎霈绕过车头,帮她开车门。 铃当疲累得无法坚持。 rx似乎没有受两个小时前的自杀事件影响,酒客坐了八成满。 郎霈不禁感到有点意外,他还以为年轻女孩子喜欢那种劲歌热舞的地方,而rx却是一间放轻音乐、品酒聊天的软调酒吧。 她走在前头,推了门进去,酒保一看到她,立刻转头跟某个服务生咬耳朵,服务生点点头,马上钻进后面的一扇小门里。 「哈罗,我刚才送朋友去医院的时候,把包包忘在店里,请问你有没有帮我收起来?」她走到吧台前问酒保。 酒保瞄那扇小门一眼。「有。能不能请你等一下?」 「我很累,请你赶快把包包拿给我,我想回家睡觉了。」她眼下的青影就是证明。 「呃,小姐,再几分钟就好。」 「有什么问题吗?」郎霈浓眉一蹙。 酒保看了内间一眼,压低声音说:「刚才这位小姐的朋友突然口吐白沫昏倒,有人打电话报警,说我们店里卖摇头丸,警察正在里面跟我们老板讲话。」 「如果警察出来临检,为什么你们现在继续营业?」郎霈的眉头依然深锁。 「我们老板后台罩得住,所以分局只是派一个人过来问几句话,没有大张旗鼓的抓人。」酒保耸了耸肩,拿起一只玻璃杯擦拭。「对了,警察想和这位小姐谈一谈。」 「他想跟我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凌-的汗毛都竖直了。 后方的小门突然打开,一名便衣装扮的男人走在前面,手上拿着一本笔记簿,酒吧老板跟在后面,一看见她立刻指过来。 「就是那位穿粉红色衣服的小姐!」 凌-连忙躲到郎霈背后。为什么要问她话呢?她又没有做错事! 「小姐,麻烦你过来一下。」警察眉心一扭,朝他们走来。 「警察先生,有什么问题吗?」郎霈感觉到衣摆被她紧紧揪住,她是真的感到害怕。 「酒店老板说,刚才的药物是这位小姐的朋友自己带来的,不是他们店里卖的,所以我们想请问她药物的来源。」警察一副铁面无私的表情。 「我朋友吃的不是摇头丸,我也不知道她是去哪里买的。」她从郎霈身后露出半张脸。 「我们到外面去说,不要妨碍人家做生意。」警察朝门口点了下头。 「我想这其中有一些误会。」郎霈坚定地介入,「她朋友服用的是安眠药。年轻女孩一时失恋想不开,才会做傻事,现在已经送到马偕医院急救和洗胃了,这些病历医院方面都可以调得到纪录。」 「你是她的什么人?」警察斜眼睨他。 他迎上凌-惊惶的大眼,微微一笑。 「我是她大哥。」 「药是你给她们的?」 「安眠药是她朋友自己带来的,连我妹妹事先都不知情。」 警察低头记笔记。「嗯,你们最好跟我回去局里做个正式的笔录。」 「为什么?」她紧紧抱着郎霈的腰,挑衅地问。 「我妹妹的朋友服用的并不是禁药,没有任何违法的地方,唯一影响到的是老板的营业状况。除非老板自己提出告诉,否则我看不出来我们有上警察局做笔录的必要。」郎霈马上指出。 「你们扰乱到一般市民的安宁,凭着这一点就应该去做笔录。」警察毫不客气地回答。 身后那块牛皮糖已经在打冷颤了。郎霈望向酒吧老板,希望他帮几句腔,可是他一脸摆明了不想多事,郎霈不禁心中有气。 「请让我跟老板说几句话,五分钟就好。」他向警察点个头,把凌-推开,箍住老板的手肘硬是往墙角拖。 凌-不断摩擦自己的手臂。她从来没去过警察局,不知道去了之后会怎样。警察会不会把她关起来?同牢房的人会不会有杀人狂或精神病患?电影里演的拘留所都很可怕,坏人一堆,如果郎霈不能把她及时弄出来怎么办? 她越想越怕,眼泪已经快掉出来了。 「好,就这样,」角落的两个男人显然达成了某种协议,老板回到警察身旁,轻咳一声,「王sir,借一步说话。」 郎霈走回她身边。多了他的体温,钤当突然觉得寒意一扫而空。 「老王,那个男人是郎亿集团的二老板,他们家是我贷款银行的股东之一。他刚才答应帮我把贷款利率调低一趴,所以你看在我面子上,今晚让他们走吧!」老板把警察拉到角落去咬耳朵。 「我就这样空手回去,上头问起来我怎么交代?」警察还要装模作样一下。 「放心,你上面那里我会说一说,你这里的好处也少不了的。」老板拍拍他的肩膀。 「好吧。」警察清了清喉咙走回来。「既然情况已经厘清,大家都没事就好!小姐,跟你朋友讲,以后不要随便在公共场合乱自杀,知道吗?」 「废话……我是说,我知道了,谢谢警察大人。」她紧紧偎在郎霈身边咕哝。 警察瞪了她一眼。 「那我们也不叨扰了,今晚若有惊动到各位的地方,我替我小妹道个歉。」郎霈礼貌地丢几句场面话。 「我们刚才谈的那件事……」老板提醒他一下。 「我明天会立刻打电话。」他挽趄凌-的手示意她往门外走。 「我的包包还没拿!」 酒保连忙找出来交给她。 「走吧!」郎霈迅速拉着她离开。 两人前脚刚踏上红砖道,旁边蓦然有个人叫了一声—— 「郎先生!」 郎霈直觉地转过头。 咱!镁光灯一闪。他眨了眨眼,视线白茫茫的一片。 啪、啪、啪!更多下闪光。不妙! 「他们是谁?」凌-直觉转向白光闪起的方向。 「别乱看!」郎霈火速将她按回自己怀里,夹着她冲向路边的座驾。 啪!啪!「郎先生,看一下镜头!今晚跟女朋友出来跳舞?」 该死的!几群酒客挡在他们的路线上,郎霈用力推开他们,唤回一串色彩缤纷的咒骂。 「头低下去,别被拍到。」他冲到路旁的bmw上,打开门将她扔进去。 凌-虽然感到莫名其妙,还是照做了。 「郎先生,不要走那么快,借我们拍几张嘛!你们有嗑药吗?警察刚刚说什么?」 他无暇细想,绕过车头,跳上车迅速逃逸无踪。 「那些人是谁?他们想干什么?为什么偷拍你的照片?」 兴奋的叽喳声打破公寓里的宁静气氛。 郎霈将她推进门,打开玄关的灯,凌-第一次踏入他的私人领域里。 「嗯……」她轻吁一声。 他的公寓与她老爸家明显不同。安可仰的住所也是经过名师设计,但是看起来就像单身汉住宅,没有多少家的感觉,郎霈的公寓就不一样了。 除了卧房之外,整个空间采开放式设计,四十几坪的房子一览无遗。 暖色系的布沙发让客厅充满温馨感,茶几上的花被照顾得很好,角落的盆栽也一副欣欣向荣的模样。餐厅墙上挂着一幅静物写生,餐桌中央则摆着一盆新鲜的水果。这间房子看起来就像是有人细心维持,郎霈显然是个非常居家型的男人。 凌-疲倦地叹口气,踢掉厚底凉鞋。鞋子砰地一声撞上鞋柜,她吐吐舌头连忙弯下腰去捡,冷不防一个踉跄,整个人重心不稳,差点扑倒在地上。 「小心!」郎霈从身后抱住她。 「喔哦!」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般捂着唇,红润的脸蛋有一种醉人的娇媚…… 「醉」人? 「你之前陪你朋友喝了多少酒?」郎霈紧盯着她的眼。 铃当食指和拇指比出一公分的距离。 「一点点啦!在送她去医院的途中也全给吓醒了。」 郎霈再多盯她几下。她的眼神澄澈清明,整个晚上的对答也都还算有条理,可能只是太累了吧?他想。 「先去沙发坐一下。」他把她推向客厅,自己走出阳台,检查楼下那群无聊人士离开没有。 还没! 「那些人是谁?」她瘫进沙发里,抱起一只糖果枕好奇地问。 「狗仔队。」他们一路紧跟不放,他只好先把铃当载回住处。 「狗仔队为什么要跟着你?」凌-站起来。 郎霈回头,及时看到她的小腿撞到茶几,整个人又摔回沙发里。 「小心一点,你今晚怎么跌跌撞撞的?」他回到客厅居高临下地鹰视她。「你今天真的没喝太多?」 她兴高采烈地保证,「没事,你见过哪个人喝完酒三个小时才开始发酒疯的?」 然后,昏死。 好个没事! 这下子麻烦直接接进门了。郎霈重重叹了口气,将她抱起来。他在臂间掂了一掂重量,突然恶作剧地想,如果把她扔在地板上睡一夜,不知道明天起来她会不会学到教训? 算了,那太恶劣了。他宽宏大量地决定饶她一回。 「郎霈,我的胃好难过……」才刚将她放到客房的床上,她已经低低呻吟起来。 「等一下!」他飞快拿过墙角的垃圾桶放在旁边。「好,现在可以吐了。」 唏哩哗啦——她整个晚上的战利品全贡献出来。 凌-花容惨白地瘫在床上。「我快死掉了……好难过……」 「你前半夜太紧张了,现在一放松,酒气自然涌上来。」他轻抚她的秀发,垃圾桶在一旁伺候。 「我以后再也不要喝酒了……好难受……」 「让你学个乖,看你以后敢不敢三更半夜跑出去喝酒!」他低声叨念几句。 「郎霈,你不可以走哦……我一个人睡在陌生的房间会害怕……」凌-拉住他的手呜咽几声,沉沉地睡去。 这下子变成保母了,郎霈啼笑皆非。 原来身边有个小妹妹就是这种感觉。郎家向来阳盛阴衰,这是他不曾领略过的小女儿娇态。 撒泼撒蛮,爱笑爱闹,让人每次见了都头痛得不得了,却无法真正地讨厌。为何她能狂野得如此肆无忌惮呢? 郎霈轻抚着她的脸颊。 睡吧,女孩,等你明天醒来,又不知要想哪些把戏让人鸡飞狗跳了…… 到了半夜,凌-被渴醒了。 她揉揉眼睛,手脚不听使唤,彷佛锁着沉重的锚,脑袋却轻飘飘的,有如浮在半空中一般。 陌生的味道让她茫然了片刻。 对了,她在郎霈家里。 她撑起身体,却看到床畔的郎霈。 他坐在她床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睡着了。 所有无措恐慌惊惶统统消失,陌生的环境里有他的存在,犹如飘移的小舟定在湖心,再无一丝晃漾。 睡着的他看起来柔和多了。她还能感觉到他背心的宽伟温厚,他身上舒爽好闻的男性气息。 其实,他是个很温柔的男人…… 她轻手轻脚地摸下床,缓步走到他面前。 郎霈平坦的腹部随着呼吸而起伏。 她弯下腰,看着一公分以外的睡颜,然后,唇角浮起调皮的笑,飞快轻啄一下他的唇。 他蠕动一下,浅浅叹了一声,换个角度继续深眠。 凌-不知自己痴痴看了他多久。 「郎霈,我喜欢你好了。」 于是,在千重夜万只星的见证下,怀春少女捧着芳心,轻轻许下承诺。 第四章 《水果周刊》 摇头夜店直击! 乖儿子或是浪荡子?郎二公子现出原形 文/王小桃 近年来政商名流的第二代纷纷闹出绯闻,第二代的感情世界遂成为媒体注目的焦点。连一向以温文尔雅、形象健康而知名的「郎亿集团」 二少东郎霈,也不能免俗地被狗仔队跟拍到浪荡的一面。 上周四午夜十二点,警方突袭临检一家摇头pub,赫然发现郎霈也身处其中,据跟监的狗仔队指出,警方抵达的半个小时之后,郎霈挟着一位不知名的年轻女子急急离开现场,一起回到他位于仁爱路的私人公寓,而且该名女子整夜未离开…… 《财富周刊》 泰国合作案告吹 李氏、郎亿新心结一切皆为儿女私情? 【记者冯小文报导】以金融业为主力的李氏集团一度传出有意涉入制造业领域,并且与「邓亿集团」合作发展泰国生产线计画,目前此一计划暂时宣告停止。 李氏集团发言人对外表示,合作案停摆与公司的年度投资政策有关,然而,坊间对于李、郎两家系因儿女联姻未成而导致合作破裂的传闻甚嚣尘上。 总经理郎云接受电话采访时,语带轻松地辟谣,「公司发展自有其策略考量,并不是取决于联姻问题,否则我和郎霈现在已经结过十次婚了,请外界不要做过度联想。」 尽管如此,郎霈曾经为了联姻之事,与李氏集团的老板发生争执,随后又爆发夜游摇头店等种种不利形象的传闻,在此之时,泰国合作案突然宣告中止,不免让人引发暧昧的联想…… 暧昧个鬼!分明是一堆无聊人士自己想太多。 郎霈丢开大开本杂志,揉一揉额角。 那本水果周刊乱写,他一点都不意外,但是连财经杂志都八卦化,这就太过分了。曾几何时他的「绯闻」也成了一桩财经新闻? 他瞄一眼水果周刊上的照片。 背景和色调看得出来是深夜,镜头直接对住他的整张脸,教他想否认都不能。唯一可幸的是他及时将铃当按进怀里,所以照片里的她只被拍到身体。 或许他应该让铃当也被摄进去才是,郎霈苦中作乐地想。凭那群狗仔队的实力,他们一定有本事查出铃当是谁家的女儿。 「一群妄人。」看来接下来又有一阵子不得安宁了。 砰!桌上的两本垃圾刊物被扔进字纸篓里,郎霈打开电脑,决定好好忙一下公事。浪费了一个早上,他与泰国那方的线上会议都延迟了。 叩叩。 「请进。」他的眼睛盯着萤幕,飞快发出指示。 一缕清嫩袅娜的身影旋进办公室里。 「公文先放着就好,我下午再批示。」他心不在焉地道。 来人耐心候着,不急不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进来的人并不是送件的秘书。 郎霈抬起头。 阳光洒在凌-的雪貌花容上,肌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不改对明亮色彩的爱好,一身鲜嫩的苹果绿,但是服装的式样改了,今天穿起正式的窄裙和衬衫,乍看之下像个中规中矩的小淑女。 「今天怎么打扮得如此隆重,有约会?」郎霈扬了扬眉取笑她。 「也没特别隆重啊,这些衣服平时就挂在我的衣橱里,有空也该拿出来穿一穿。」凌-浅笑吟吟地望着他。 「你今天心情很好?」郎霈往椅背一靠。为了她,他被媒体整得七荤八素,她自己倒像没事人一般。 「还可以。」凌-舞到他面前。 「买彩券中奖了?」 「我向来没有偏财运。」 「骗到一个为你做牛做马的男朋友?」 「正在加紧赶工中。」就是你啦,呆瓜。 「好吧,那我想不出来了。你今天打扮得怪里怪气,又是为了哪一桩?」郎霈举双手投降。 「怪里怪气?什么叫怪里怪气?我哪里怪里怪气了,你给我讲清楚!」凌-怪叫。端庄小淑女的扮相马上破功! 「啊,这样就正常多了。」郎霈欣慰地点点头。 「你……你真是让人家没办法打心眼里对你好!」她跺了跺足。今天只是想让他看看自己成熟正经的模样而已,没想到竟然被他评为怪里怪气! 「失礼失礼,钤当姑娘有何贵干?」郎霈忍着笑安抚她。 「请你吃中饭啦!」 「为什么?」他挑起形状好看的长眉。 「因为我的同伴说地球人是需要进食的动物,超过几天没有吃东西就会死亡,为了保护身分,不让你们发现我其实是阿里不达星来的访客,我只好天天学地球人出外觅食。」她没好气地给他一个大白眼。「吃中饭当然是为了填饱肚子,你怎么老是喜欢问笨问题呢?」 「我是问你为什么想请……唉,算了!」这妮子从来不会给他他要的答案,他还没习惯吗?郎霈起身到一半,突然顿了一顿。「你是怎么进来……我是说,我的秘书让你进来的?」 凌-对他的受教报以满意的微笑。 「午休时间已经到了,外面座位上没人,所以我就自己进来了。」 算了,反正凭她那张甜嘴,多的是办法混进公司里,他放弃。 「走吧!吃饭去。」 其实郎霈对铃当是有几分歉意的。 后来进一步查证,他才知道她确实在公司对面的那家美甲铺子工作,而且进出「郎亿」都有正当理由。平时公司对于人员出入虽然有管制,却没有不近人情到连休息时间都不允许访客进出,而午休期间女职员要做指甲彩绘也是自己的自由,那一天他的火发得确实太莫名其妙了。 「你要吃什么?」 凌-带他到附近新开的咖哩专卖店,两人出众的外形自然而然成为用餐客人的焦点。 郎霈看了下菜单,为自己点一份招牌咖哩饭,凌-同他一样,然后从包包里掏出皮夹。 「我来。」郎霈制止了她。 「我说了要请你。」她坚持道。 「哪天我需要你请的时候,绝对不是两百块可以打发的事。」郎霈抽出自己的皮夹,敲她脑袋一下。 「噢,都被你打笨了。」凌-捂着额头嘀咕。「好吧,反正你比我有钱。」 两人找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桌位坐定,郎霈拿超前位客人留下来的报纸,从头版头条开始读起。 答、答,答、答,答,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引他抬起头。 「怎么了?」郎霈挑了下眉。 「你跟女孩子出来吃饭,都是放人家独自干坐,自己在旁边看报纸吗?」凌-怫然不悦。 「不就是随便吃个简餐而已,还有这么多规矩?」郎霈失笑。 「你瞧不起简餐?它可是无数上班族的救星,人民的骄傲,午餐市场的主力商品。」 小妮子今天规矩恁地多! 「是是是,抱歉。」之前有亏于她,郎霈总觉得应该补偿她一下。他把报纸推回旁边,中规中矩地交叠双手。「聊天就聊天,你想聊什么?」 「『你』又想聊什么?」凌-瞬间回复了好心情。 乍听之下似乎是询问她身分的好时机,但郎霈已经学乖了,若是她想回答的问题,十句里大概还有四句是认真的。若是她不想回答的问题,那就十句都是鬼话了。 「你指甲彩绘的技术是在哪里学的?」他选了个中庸一点的开场。 服务生正好将咖哩饭送来,两人拿起餐具,边谈边吃。 「我去日本学的,明年还打算回去考美甲师的证照。」她含了一口咖哩饭,满足地闭了下眼。 「所以你高职毕业之后就去了日本?」 「差不多。」她突然漾出一抹得意的微笑。「我上头的老家伙一天到晚嚷着要我出国深造,所以我就听他们的话去日本。老家伙以为我终于转性了,一个个含笑九泉,嘿嘿!后来发现我竟然是去日本学习如何涂指甲油,想到他们暴出来的眼珠子就让人痛快!」 她「上头的老家伙」应该就是父母了吧? 「令尊令堂已经过世了?」郎霈吃了一惊。 「先生,『含笑九泉』是一种措词的方式,我父母都还活跳跳的。」凌-真是败给他!我妈过几天还要陪某人去参加一个餐会呢! 「啊,二十岁与三十岁果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郎霈,你不要这么讨厌好不好?」 「我又怎么讨人厌了?」 「人家今天本来想给你一个成熟美丽有智慧的好印象,你却尽顾着倚老卖老。」凌-用力戳一戳咖哩饭。 「为什么突然想给我好印象?」他对她的印象并不差。 「因为我喜欢你啊!」她天经地义地回答。 「谢谢。」郎霈笑了出来。 「我是说真的。」凌-放下叉子郑重宣告。「郎霈,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谢谢,我也喜欢你。」郎霈拍拍她的粉荑。 可恶!他根本不懂! 「郎霈,你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对不对?」凌-挫折地盘起双手。 「怎么会呢?」郎霈飞了一下眉毛。 凌-定定注视他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 「算了,我要走了。」 「你的午餐还没吃完。」郎霈讶然叫住她。 「午餐?」她望着桌上的餐点,毫无笑意地牵动一下嘴角。「那已经不重要了。」 凌-歪着脑袋,试图从壁纸纹路里找出特定模式,将流离失所的碎瓣连成一朵花型。樱花瓣粉粉点点,煞似破碎的泪滴,盯久了连人也想哭泣了。 「这两件哪一件好看?」凌曼宇拿着一套白色削肩晚礼服,与一套两件式的黑色丝质裙装,轮流在胸前比一比。 「都好看。」她有气无力地回答。 「怎么了,一点精神也没有?」凌曼宇停下来,望着女儿在镜子里的反影。 「没事。」凌-抱起一颗枕头,闷闷地瞪着天花板。「选那套白色的好了,你穿起来身材会更修长。」 凌曼宇放下礼服,躺到女儿身畔。 「宝贝蛋,你有心事?」 「烦死了,老妈,你换壁纸吧!天天盯着一片流泪的天花板怎么睡得着?」凌-猛然把枕头丢开。 「是君心绪太无聊,何苦怨我的壁纸!」凌曼宇拍拍她的脸颊。「乖,跟妈咪说,你在烦些什么?」 凌-枕在妈咪的肩头,又闹了一会儿别扭。 「妈咪,我喜欢上一个男人。」她终于说。 「谁?」凌曼宇感兴趣了。 「那不重要。」 「好吧,那问题出在哪里?」凌曼宇非常上道。 「他好像没那么喜欢我。」她越想越郁闷。 「竟然有人不喜欢我女儿?为什么?」凌曼宇极端讶异。 因为他喜欢的人是你。「因为他觉得我还是小孩子。」 「他年纪大你很多吗?」 「我觉得还好!」十岁而已,两只手指就数完了。 「你可别去嫁一个跟你爸爸同年的男人,他会跳楼的。」凌曼宇笑了出来。 凌-心中一怦。「为什么?」 「不为什么。有个跟自己同龄的女婿,大概没多少丈人受得了吧!」想了想,凌曼宇再加一句,「丈母娘的接受度也差不多。」 「啊?」这岂不表示她和郎霈前途无亮? 「小铃当,你真的喜欢上一个大你很多的人?」女儿的反应让凌曼宇觉得不太对劲了。 「没有没有,还差得远呢!」她决定转移话题比较安全。「来吧,妈咪,我们替你挑一件颠倒众生的礼服,说不定今天晚上回家背后跟了两串游行队伍,我们就可以放心把你嫁掉了,这样我以后又多一份遗产可以继承。」 「那我还真应该感谢你了!」凌曼宇又好气又好笑。想了想,突然感慨地抱紧凌-不放。「天哪,真不敢相信我已经是一个二十岁女孩的妈,宝贝,你长大得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要老呀!」 哇!她快不能呼吸了。「妈咪,你今年才三十五岁而已,哪有多老?」 「三十四!」凌曼宇对她龇牙咧嘴。 「你跟爸爸是国中的同学,老爸都三十五了,你怎么会是三十四?」 「我是年尾生的,只要今年的生日还没到,我就是三十四!」凌曼宇握紧双拳坚定向天。 「是是是,年轻美丽的三十四岁小姐,请赶快把衣服换好,您的南瓜马车即将抵达。」她往床上一倒,放弃挣扎了。 凌曼宇咕哝两声,依女儿的意选择那件白色礼服。凌-趴在床上看着清丽绝伦的母亲,突然心念一动。 「妈咪,我跟你去好不好?」 「去哪里?」凌曼宇一怔,停下了刷腮红的动作。 「参加餐会。」她紧盯着母亲。 凌曼宇就着妆镜把最后一抹红彩涂匀,拍上蜜粉定妆。 「那些慈善餐会很无聊的,你参加到一半就会想睡觉了。下次公司里有好玩的party,妈咪再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好吧。」其实她并不意外母亲会拒绝。 「宝贝蛋,」凌曼宇叹了口气,放下粉扑,走回她身旁坐下。「那些餐会真的很无聊,食物难吃,上台致词的人又枯燥乏味,完全只是为了上时尚新闻而举办的。」 「而且还会有很多记者。」她翻身回去研究天花板。 凌曼宇低首亲她额头一下。「那些记者若知道你是安可仰和我的女儿,少不得又要做一番文章了。他们最喜欢写这些无聊的八卦,你知道我们一直希望你不要受到外界骚扰。」 「我了解。」她勾出一丝浅笑。 「我该走了,晚上替你带李记的咖哩饺回来,嗯?」凌曼宇轻抚宝贝女儿的脸颊。 「好好玩。」她拥抱母亲一下。 凌曼宇给她一个飞吻,优雅地步出房外。 凌-躺回床上,继续盯着天花板看。 从小到大,父母没有一刻忽略过她的需要,他们也让她很清楚地知道,在他们心里,她永远是排第一位。 然而,这不代表他们希望她参与他们的世界。 当然她跑安家的律师事务所像跑自家后院一样,对妈咪的模特儿经纪公司也了如指掌,父母更不会避讳告诉她朋友之间有趣的故事,这是她对郎霈如此了解的原因。可是,一切仅只于此。她从来没有机会真正认识他们口中的那些好朋友。 她不明白为什么。 难道父母无法骄傲地将她介绍给朋友吗? 天花板无法提供她任何解答,它只能无止无尽地,对她洒着细碎的樱花泪。 振作起来,不要害怕,已经发生过的事,你无法再改变……命运将驱策着你往前行…… 绿洲合唱团的「stopcryingyourheartout」从喇叭里流泄而出,bmw转入仁爱路上,逐渐趋近主人居住的高级大楼。路灯与行道树的枝叶相互交错,光点筛落了一地,郎霈切到外侧车道,准备弯进下一个路口的自家停车场。 一缕踽踽独行的背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郎霈摇下车窗。 「铃当?」真的是她! 「郎霈?真巧。」女孩偏过头。 郎霈打量她半晌。「你是来找我的吗?」 「仁爱路又不是只住了你一个人。」凌-调整一下背包,继续往前走。 「需不需要我送你一程?」他开着车慢慢跟在她旁边。 「不用了,谢谢。」 「你要上哪儿去?」 「刚才去找一个朋友,结果他不在家,现在也不晓得要去哪里,大概四处走走吧!」她的脚步连停都不停。 「上车,我送你回家,已经十一点半了。」他按开乘客座的车门锁。 「不必了,谢谢。」她看不出任何想搭便车的意图。 郎霈把车头一转,截住她的去路。 「最后问一次,要不要上车?再不上车我就走了。」 凌-考虑了一会儿。 「我想上洗手间。」他家就是前面那栋楼了。 郎霈没有立刻答应。 「算了,麦当劳或许还没关,不打扰你了,晚安。」她把背包潇洒地甩到另一侧肩膀,绕过bmw继续往前走。 「上来。」车门无声打开。 她藏回一丝微笑,快手快脚地钻上车。 「打扰五分钟就好。」 郎霈确定后方没有来车,方向盘一转,驶回马路上。 「倘若刚才没有遇到我,你准备上哪儿鬼混?」 「不晓得,大概自己找家pub喝闷酒吧!」郎先生,台北市说大不大,好歹也有两百万人口,你真的以为两人不期而遇是这么简单的事吗?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引来郎霈的侧目。看样子这妮子今晚心情不太好。 回到他的住所,凌-已经熟门熟路了,放下背包,自动往客用浴室走去。五分钟后出来,厨房的微波炉正好叮的一响。 「哇,那是什么东西?闻起来好香。」她抽抽鼻子。 「算你运气好,刚才我送一个朋友回家,顺便停在李记买了点消夜。」郎霈将小笼包、沾料和餐具放在餐桌上。「吃吧。」 啊,听他一讲她对妈咪真有点过意不去!其实刚才是凌曼宇打电话回来,问她消夜要吃小笼包还是豆沙包,她才知道餐会结束了。她推说今晚要睡在碧雅家,自己抓了一下时间,故意出现在他家附近闲晃。 「唉!」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为男人如此用心了。 「年纪轻轻的,叹什么大气?」郎霈被她逗笑了。 「郎霈,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你的家人就是无法了解你真正想要什么?」她咽下口中的小笼包,眉心的结总是解不开。 「经常。」郎霈眸中的意绪深长难测。 「那你如何克服这种感觉?」 郎霈先进厨房端出两杯热茶,递给她一杯,自己浅啜了一口,修长的手指沿着杯缘滑动。 「多数时候,我很感激他们的不了解。」 「为什么?」 郎霈的心灵深处有一个角落正在变得柔软。一直以来,郎云是为他领航开释的那个人,而今,轮到他去引领另一个年轻的灵魂了。 「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并不是家人不对我们好,而是我们无法拒绝他们的好。」郎霈深深看着她。「当家人自己以为明白你的需要时,他们就会认为自己有干预的自由,所以有时候不被了解反而是幸福的。」 「但是,既然他们是我的家人,本来就应该爱我、了解我,这是天经地义的呀!」话说回来,她确实有很多事不会跟父母说。 「爱你的人不见得了解你,了解你的人也不必非爱你不可。天下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即使是亲情。」他淡淡而笑,把吃剩的消夜收拾干净。 天下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即使是亲情。 她太把老爸老妈的爱视为理所当然了吗?三十五岁却拥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确实是一件挺尴尬的事,对朋友应该也很难解释吧!当初梁千絮发现她就是安可仰的女儿时,不也整个人都傻住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爸妈从来没想过介绍她给他们的朋友。 除去身为她的双亲之外,他们只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也会想拥有自己的生活。她确实要求太多了…… 郎霈正低头洗碗,蓦然间,一副温暖的软躯贴上他的背心。 他并未回头,也不赶她,只是微微一笑,继续洗自己的碗。 凌-听着他稳定的心跳声,突然感觉,无论父母亲想不想让她参与他们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她认识他了。 「郎霈,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孩子话!他仍是微笑着,继续把剩余的餐具清洗干净。 「早安。」 清晨七点半,不速之客站在门外,胸前三颗钮扣没扣,黝黑的俊脸笑绽出白灿灿的牙,性感浪荡得不可思议。 「早。阁下是刚回国或正要出国?」郎霈的双眸清醒得不像个被吵下床的男人。 「你这小子真没趣,七早八早的摸上门也吓不到你。」安可仰不甚满意地将一个小盒子扔给他。「我要赶九点的飞机到美国一趟,这是上次替你带回来的机械表,趁着这次北上顺便携来给你,否则下次不知道又何时才能碰面了。」 「谢谢,我再开张支票给你。」 「不急。千絮正在车子里等我,不进去坐了。」安可仰挥了挥手。 说时迟那时快,客用浴室门打开,水蒸气与倩影一起飘了出来。 安可仰吹了声口哨,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贼忒兮兮地笑。 「好家伙!前阵子看那些八卦媒体乱写,我还以为他们又在瞎扯了,没想到我们的优等生身边真的有辣妹相伴!不错不错,我都快以为你无欲无求到准备当少林寺方丈了。」 「她是我朋友的女儿,你的思想不要太污秽。」郎霈皱着眉挣开他的箝制。 「怎么一大早就有客人?」凌-听到动静,立刻拿掉头上的大浴巾。 父女俩打了照面,同时僵住。 从头到尾只有男主人搞不清楚情况。「安,这位是我朋友的女儿铃当;铃当,这位是我朋友安可仰。」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结果,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凌。 「嗨。」她绽出一个甜得滴出了蜜来的灿笑。「老爸,早安,好久不见。」 老爸?郎霈的下巴掉下来。 安可仰一把揪住他的胸口。 「他妈的!郎霈,我女儿为何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你家里?」 第五章 原来和郎霈闹出绯闻的女主角竟然是他女儿! 安可仰简直无法置信! 这怎么可能?铃当是如何认识郎霈的?曼曼介绍他们认识的? 原本她还不肯跟他回来,最后是他的威胁加上郎霈的强迫才说动了她。他是她父亲!跟他回家有这么困难吗? 「我就是喜欢他,不要你管!」凌-昂起下巴和他迎战。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安可仰像只踩到刺的大熊,在客厅里穿梭咆哮。「他是郎霈!我的死党!在辈分上你要叫他一声叔叔!」 「少夸张了,他才大我十岁而已,我叫他一声『哥哥』都叫得来!」她仰起娟秀的下巴。 「大哥个头!他是我的朋友,就是你的长辈!」安可仰捶一下茶几。 「对,你的朋友怎么能变成我朋友呢?」凌-冷嘲热讽。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眯起眼。 「反正我就是喜欢他,你没有权利阻止我。」凌-的脾气可是从他那里遗传来的。「当初你要和梁姊在一起的时候,我有说过什么吗?」 她说的还少了吗?安可仰忍下跟女儿翻旧帐的冲动。 「你为什么不去和你同龄的男孩交朋友呢?」 「因为我不想要和我同龄的男孩,我只要郎霈!」她固执的表情和她老爸像透了。「你太年轻又不是我的错,我随便交一个大我五岁的男朋友就差不多是你的同辈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好了。」 「起码那些人不是郎霈!」安可仰炸开来。 「郎霈有什么不对?我和他男未婚女未嫁,两个人都没有固定交往的对象,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他想跟你交往吗?」安可仰的嗓音危险地压低。 她顿了一顿。「只要没有你们从中捣乱的话,我有办法让他喜欢我。」 「听你满口喜欢、喜欢,孩子气还这么重,谈感情不是喜欢就够了。」安可仰挫败地爬梳一下头发。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总有尝试的权利吧?你每次跟一个女人交往都认定了非她不娶吗?」凌-盘起双臂反驳。 他瞄旁边一语不发的未婚妻一眼,粱千絮感受到他的目光,耸耸肩,一副「跟我无关」的表情。 「我认识郎氏兄弟五、六年了,他们兄弟俩喜欢哪一型的女人我太清楚了,郎霈真正放在心上的女人是你妈咪凌曼宇!」安可仰只好丢出重武器。 凌-娇颜刷白。 「可是妈咪对他没有相同的感觉……」 「那不代表你妈和我就会赞同你们两人交往。」安可仰重重叹了口气。「听着,铃当,你想选择任何男人,我都可以不加干涉,唯独郎霈,我真的不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你的死党碧雅,把她娶回来当你的继母,你会是什么感觉?」 「所以你只在乎你的女儿爱上你的朋友,只在乎你以后见到朋友会很尴尬,你根本不在乎我想要什么,从头到尾你在乎的只是自己而已!老爸,你怎么这么自私?」凌-猛然跳起来,愤怒地冲回房间去。 「铃当!」安可仰追上去。 砰!热辣辣的闭门羹赏了他一碗。 梁千絮放下报纸,只能寄与无限同情的眼神。 「谢谢你的帮忙与开导。」他挖苦道。 「我对郎霈没有太多印象,只在饭局上见过他一、两次,我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记忆中,郎霈总是微笑不语的时候居多,除非话题涉及他关心的人,否则他几乎不太开口的。 「我真不敢相信!我们安然度过她的青春期,她却等到二十岁才跟我闹叛逆。」安可仰拍了下额头,瘫坐在她身旁。「我女儿竟然爱上我的死党!我的死党耶!」 「其实他们两个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啊。」梁千絮倒是持乐观态度。 他的眉眼口鼻全纠在一起。「拜托!要我看着我的宝贝女儿跟好朋友亲亲热热抱在一起,你不如杀了我比较快。」 「自私的家伙!」梁千絮笑他。 安可仰横她一眼。「我是认真的,郎霈那家伙太晦涩深沉了,和凌-的个性完全相反。最后若不是郎霈被她逼疯——这一点我无所谓,就是凌-陪他一起死气沉沉——这一点我就很有意见,所以,我绝对不看好他们两个人凑一对!」 「不如让曼曼去跟她谈吧!这件事女人跟女人比较谈得起来。」她建议。 安可仰摇摇头。「目前看样子还是凌-这里一头热而已,我不想把事态扩大。光一个凌家小女人我就搞不定了,再凑一个凌家大女人进来,我还要命不要?」 「奇怪,你干嘛这么忌惮曼曼?」 「那是你没见过她发威的样子!」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相信我,那婆娘抓起狂来,连我都不敢惹她!」 「听说你看上安的宝贝女儿?」郎云饶有兴味地问。 「我们只是认识而已,说『看上』太夸张了。」郎霈喃喃道。 「你怎么认识她的?」 「通常一个人走到另一个人面前,对他说:嗨,你好,我是某某某,而另一个人也回答:嗨,你也好,我是某某某,然后他们就认识了。」他下意识回答,然后郎云的眉扬了一扬,他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 他竟然学上钤当回答笨问题的习惯了!郎霈揉着太阳穴,重来一次。 「她去泰国自助旅行的时候碰上一点小麻烦,正好我在场帮她解了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她没告诉你她是安的女儿?」郎云非常感兴趣。 他无可奈何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 其实,知道真相之后他反而不意外。铃当——不,应该称呼她「凌-」了,凌-的五官确实有安、凌两家的特质。 她从父亲那里遗传到飞扬的眼神和眉毛,从母亲那里遗传到清丽的脸型和樱唇。她的五官综合了两家人的特色,再融合成属于她自己的独一无二,于是乍看之下谁都不像,可是,一旦知道她是从哪里出身的之后,属于她父母亲的点点滴滴便藏不住了。 她理直气壮、顾盼自得的神采,不正是安可仰的翻版吗? 「那两个人也真会瞒,我还以为他们女儿顶多读国小,没想到都二十岁了。」郎云饶有兴味地说。 「那是他们的隐私,不必事事都向我们报告。」郎霈淡淡一笑。 「那个女孩是不是真对你有意思?」郎云对他飞了下眉毛。 他沉默片刻。「她才二十岁,哪里懂得『爱情』的意义?再过几年等她长大一点,她也会觉得现在的迷恋很傻气。」 是吗?郎云静静打量弟弟。 郎霈像一面平稳无涛的海,外表清澈明透,深处却有一道深沉的海沟,无人能够捉摸。即使身为亲哥哥的自己,都不敢说他已经完全了解郎霈。 他的距离感是形于外的,郎霈的距离感却是隐在灵魂底,谁都不给看透。他对那个女孩存着怎样的心思,除非他自己肯讲,否则旁人别想猜透。 「倘若你不排斥和那女孩交往,就放心去吧!」郎云端起咖啡浅啜一口。「兄弟是兄弟,朋友归朋友,安和曼曼那里若有意见,我们也只能告罪了。」 郎霈一愕,随即胸中盈满暖流。 大哥等于表态力挺他到底,即使必须与挚友反目也在所不惜。这串宣告的价值何止千万金! 「不会走到那一步的。」他轻声说。「铃当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时意乱情迷而已,再过一阵子她就会清醒过来了。」 「总之,你明白我的立场即可。」郎云欠了欠身站起来。「你打算留在村子里度周末吗?」 郎霈望向满山遍野的苍绿。幼蝉卖力了唱,白蝶缤纷飞舞,空气里都是新鲜草叶的香气,整座清泉村在春末时分苏醒过来。 他有多久未曾停下脚步,闻闻路边的花香了? 「我想留下来多住几天。」 「好吧,也该轮到我回台北卖命了。」郎云认命地叹口气。「我进去跟心心说一声,明天我们就回台北,这间木屋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他举起马克杯向大哥致意。 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也好,铃当找不到他,或许就冷了下来。初识情滋味的少女,不都是五分钟热度而已?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郎霈!」 结果,说什么冷不冷的,郎霈一仰头,就望进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里。 「大热天的,你在院子里做什么?」凌-攀在他木屋的竹篱笆上,小可爱和迷你裙活脱脱是他们初识时的装扮。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脱口而出。 「话说今年南投市政府研发出一种新型交通工具,叫做『投人弩』,只要在市中心架起一个投掷器,由电脑算好角度之后,往山上的方向一抛,就可以在五分钟之内将旅客从平地送进深山里,单程票一百二十元,通勤族包月票还可以打八折。」她热心地提供答案。 他再度无言以对。 「我会出现在这里当然是搭车上来的,都已经跟你说过那么多次了,不要问笨问题嘛!」凌-摊了摊手,实在拿他的迟顿没办法。 「令尊知道你跑来清泉村吗?」郎霈缓缓蹲回去,拿起花铲,继续沿着竹篱笆的内侧翻土。 「我已经二十岁了,不必凡事都向他报备。」她打开自己的背包,掏出一罐矿泉水递给他,「郎霈,你别看现在才早上十点,其实太阳很大哦!如果平常没有晒习惯的话,很容易中暑的,来喝口水!」 郎霈望一眼她白粉粉、嫩呼呼的脸蛋一眼,挺起身却不是接过她的矿泉水,而是走回小木屋里,不一会儿拿出一顶宽边草帽,往她头上一压。 凌-一愣,随即给他一抹百万烛光的灿笑。 「谢谢,原来你也会关心我。」 或许他们应该趁现在把话说清楚,郎霈心想。 「凌-,你还这么年轻,应该更专心地去经营自己的未来,而不是跑来深山野地里浪费时间。山上的日子如此无聊,你又是个爱热闹的都市女孩,一定住不惯的!何必为了我……」 「哟荷,小铃当,你动作这么快?我前脚在陈嫂的店里看到你,后脚你就跑到心心的木屋来了。」村子里的管区警察大汉,扛着一把锄头从小木屋旁边经过。 「汉叔!」凌-对他挥挥手。「陈嫂那里不需要我帮忙了,我就四处晃一晃。」 「啊,他是郎云那小子的弟弟对吧?」大汉好奇地打量他几眼。「铃当,不要看人家是外地人就欺负人家!」 「我是这种人吗?我顶多不告诉他你喜欢浸人家溪水罢了。」她跺了跺脚娇嗔。 「胡说八道,我怎么会浸人家溪水?小孩子乱讲话。」大汉笑呵呵地走向后山去。「小伙子,有空一起去抓个虾吧!」 郎霈作别了管区警察,视线落在她的笑颜上。「你怎么会认识……」 「铃当!」另一个有点年纪的农夫与大汉错身而过,再度中断他们的谈话。「你怎么一大早站在日头底下晒太阳?当心中暑哦!」 「清水伯,你又去摘竹笋了?」凌-同样热情地招呼回去。 「竹笋得大清早摘的才好吃,这个时候去摘就太老了,我是到后山捡一点野菜回家炒。」老农夫将肩上的扁担放下来,从后面的篮子里抓出一大把红绿相间的叶菜类植物。「来来来,这个红凤菜拿去叫陈嫂炒给你吃,你们女人家吃这种菜最好,调经补血又固元气。」 「好,谢谢。」凌-小碎步跑过去,接过来之时顺便亲老人家一下。「清水伯最疼我了!」 「呵呵呵,呵呵,记得一定要在午饭的时候吃,红凤菜不能吃晚上的。」老农夫被她夸得脸都红了。 「我会的,再见。」作别了老农夫,凌-跑回他身边,怀里捧菜的样子比捧一束花更自然。「郎霈,你刚才要说什么?」 他来回梭巡大汉和农夫各自消失的方向。 「算了,当我没说。」 「噢。你来清泉村多久了?」三天,星期天中午就到了。 「三天,我星期天中午就到了。」郎霈蹲下来继续翻土。 「我昨天才来的呢!清泉村我熟得不得了,既然我们在这里『巧遇』,我负责当地头蛇,带你去附近有名的地方逛一逛好了。」凌-的水眸纯洁得不带一丝杂色。 「我不想太麻烦你。」她的眼眸让人觉得,此刻若说一个不字实在非常不识抬举。 「怎么会麻烦呢?」她开心地跑回木屋里,将清水伯送她的菜放进冰箱,再把头上的宽边草帽摘下来,换成墙上的一顶鸭舌帽,扑通扑通跑出来。「好了,我们走吧!」 郎霈就看她在自己的木屋里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郎霈,既然来了,就不要想太多,专心度一个无忧无虑的假,不是很好吗?」她拉起他的手,倒退着走。「走吧,我带你去看两年前刚发现的地道,那是我爸和梁姊找到的,很好玩呢!」 「好好走,山路高高低低的,当心跌倒了。」 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呢?他总觉得不应该再像以前一样有说有笑,以免她越陷越深,却又担心太突然的拒绝会让她下不了台,反而变得更钻牛角尖。 「看你傻愣愣的!自从知道我是谁的女儿之后,你连话都不会说了吗?」凌-不禁取笑他。 她说对了,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了。 木屋旁的小径直接通往后山,浓蔽的森林形成天然屏荫,将树盖之下隔成一个独立私密的世界。几只不知名的雁雀振动翅膀,突破林梢而去;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小径两旁的野花缤纷多丽,香气沁入五脏六腑内,让人精神为一之爽。 他望着前方的玲珑纤影,她,不也是一朵芳华正盛的春花? 凌-领着他停在一处山壁前。昔时阴森幽凉的鬼林,这几年人迹略盛,不再有那种死气沉沉的氛围,但是地点上仍然偏于荒僻。 「地道四通八达,这附近就有一个出口,你猜猜看在哪里。」她得意地瞅着他。 郎霈好奇地走近那堵石壁,用指关节叩了一叩。 「咦?」 原来这不是实心的石壁,而是一片挖空了的石板,由于左右两边都有小树丛遮掩,看起来就像天然的保护障。他拨开树丛,立刻找到石板侧边的通道。 「算你聪明,来吧!」 他来不及阻止,凌-已经俐落地钻进去。 「铃当,等一下!」他连忙跟进去。 地道里极为阴凉,沿着石壁拉了一条长长的电线,每隔十公尺装了一盏灯泡。他只来得及看见凌-消失在前面的转角。 「凌-!」 凌-、凌-、凌-,凌-、凌-……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整座山洞陪着他一起呼唤她。穿堂风将他的呼唤吹得破散,听起来竟异常的凄厉。 「凌-!」 凌-、凌-、凌-、凌-、凌-…… 「快点出来,我找不到你!」 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 「我在这里。」 咚!她从弯角蹦出来。 他的心跟着一跳。 「不要乱跑。」郎霈快步跟上去,无论怎么走,她似乎总是躲在他触碰不到的地方。 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得人心乱,他屏着呼息,绕着无止无尽的弯道。为什么还看不到她?为什么还碰不到面—— 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地蓦地横陈在眼前,豁然开朗。 凌-背着手,笑吟吟地站在中心点等他。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这个地方还不错吧?」她张开双臂,转了一圈。 找到她了。 他先定了定神,跃下走道与空地的段差。 场中央有一座石台,周围地面以小石头拼成直径约两公尺的圆形,圆周外每隔一定距离便摆着一些类似咒具的物事,有的是干燥的动物爪子,有些是植物。 石台上头摆了几尊猴子的木雕,正中央则是一颗泛出紫蓝色结晶光芒的特异圆石,四周墙上都画有一些古老图腾。 「看起来像一处祭坛。」他端详道。 「没错。」凌-挽起他的臂,指着石台上的蓝色圆石解说:「山道的秘密被发掘之后,附近的原住民长老一起来探勘过环境,他们说祭坛虽然荒废已久,但是还有一些残存的灵力,所以每年都会来供奉徘徊下去的神灵,顺便祈求风调雨顺、亲族平安。」 他发现她很喜欢和同伴做肢体上的碰触,似乎在幸福家庭中长大的小孩,对人类都格外信任。 「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凌-没听到他接话,好奇地转头,却对上他的目光。 「你也来许过愿吗?」郎霈的视线立刻落回祭坛上。 她的灵眸一溜。「没有呢!不过被你提醒我才想到,说不定在这里许愿很灵。好,我们来试试看。」 她闭上双眼,两手合握,低下头来虔诚默祷。 郎霈只是看着她。 半晌,她祈祷完了,睁开眼给他一个甜笑。 「你许了什么愿?」他不觉地回以微笑。 「我祈祷神灵能让你爱上我,就像我爱上你一样。」她牵起他的手,眼神有些感伤。 「铃当……」他叹息了。 「郎霈,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任何人都管不到我,你也一样。」 「你不觉得……」 「唉,你别又开始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老实回答我,你不想接受我是因为我们差十岁,还是因为我父母是安可仰与凌曼宇,你觉得很尴尬?」 「还有其他的因素。」片刻后,他终于回答。 「什么原因?」 当她用那双信任人的大眼睛面对他时,教他如何告诉她,因为他已经没有爱人的能力? 上一次对异性动心,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甚至怀疑,或许从来不曾有过…… 「看样子即使我再问下去,你也是不会说的。」凌-已经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但是我们起码可以做一个约定。只要我们还待在清泉村,你就不是凌曼宇的好朋友,我也不是安可仰的女儿,我们只是郎霈和铃当而已,山下的事等留到下山之后再去烦恼,好吗?」 「嗯。」她期盼的神情让郎霈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点点头,虽然知道自己最后可能会后悔。 「就这样说定了!」她像一盏电力全开的投射灯,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山上有许多有趣又好玩的地方,有我这个地头蛇带路,你一定不会失望的,我们走吧!」 离开前,他再望一眼祭坛。 石台上的蓝晶闪了两下,那几只木猴子恍惚间彷佛也在对他眨眼睛。 如果此处真有神灵,那么,他愿所有他关爱的人幸福喜乐,不为任何事所苦,不为任何人所伤。 仅有此求。他心中默想。 蓝石又闪了两闪,无声回应了他。 「铃当,你要上哪儿去?」 哗!被活逮! 「梁姊,你回来了?」摸鱼摸到大白鲨,凌-懊恼又无辜地转过头。「我肚子饿了,正想去王伯伯的店里吃碗面。」 「我不是交代你下午药厂会送一些样品过来,请你帮忙等门吗?」梁千絮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拉整一下刚换上的白袍。 送安可仰出国之后,她又在台北待了几天,和几家药厂讨论未来送换药的通路问题。其实这种事本来轮不到医生来做,但是山里一切从简,如果她不出面谈,大概也没人懂了。于是这一耽搁,她直到今天下午才回山上。 「那个业务三点多就来了,样品我收在这里。」凌-赶快从药柜里搬出一箱药品盒,冲着她讨好地笑。 「你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梁千絮纳闷地瞄她一眼。 「没有啊。」她不住往外偷瞄。刚才还看到他人从大街上经过的……啊,在那里! 「咦?那不是郎霈吗?」梁千絮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失声惊叫。 「对啦。」她吐了吐舌头。 「你你你!你竟然把姘头偷渡上山!」梁千絮指住她的鼻尖。 「什么姘头?多难听!」他要是肯当她的姘头就好了。「郎霈自己上山度假,我们只是在山上巧遇,ok?巧遇!」 「那还真是巧!早不来晚不来,你老爸一出国就他来你也来,哼哼,不管,我要去告状。」 「梁姊!」她抱着梁千絮撒娇。 情窦初开的女孩呵。梁千絮只能摇头叹息。她一直避免卡在他们父女中间当夹心饼干,看来终究势无可免了。 「安如果打电话回来,我要怎么跟他说?」 「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就好了?」她满脸的奉承讨好,一步一步退到门口。「梁姊,我们来做一个交换条件,只要你不在老爸面前出卖我,将来老爸责怪起来,我也不会把你拖下水,ok?」 她一溜烟钻出医务所。 梁千絮好气又好笑。 ……慢着,不对! 村子里哪藏得住秘密?郎霈来清泉村的事,随便哪个人都可能向安可仰嚼舌根,到时候追究起来,知情不报的她无论如何都有责任! 可是现在去通风报信,一来棒打鸯鸳的事通常是姓「马」名「文才」的人才会做,二来铃当铁定会对她含恨在心,呜呜呜,后母真难为,明明不关她的事还惹得一身腥。 滴滴——滴滴——滴滴—— 说时迟那时快,手机铃声响起,梁千絮硬着头皮接听。 「喂?安,是你,我?我很好啊……村子里?村子里应该也很好吧,我不知道,我我我还没回山上……铃当?呃,我不晓得呢……我有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第六章 抛开所有顾忌之后,相处起来确实容易多了。 于是,郎霈度过有生以来最优闲的一段岁月,没有公文、没有会议、没有电话、没有人事纠纷和派系斗争。 只有她。 每天早上醒来,他先到园子里翻土拔草,代嫂嫂将她挂心已久的花苗落种,再替角落的爬藤植物搭好竹架,接着就是铃当出现的时间。 他们优闲地吃一顿早午餐,然后她便领着他上山下河,四处去探险。 到了晚上,清泉村每一家都是他们的现成餐厅,肚子饿了随时敲敲其中一家的门,主人都会给与最热诚的款待。 到底有多久不曾如此不设防了呢?郎霈几乎想不起来。平时看惯了官样文章,他已经遗忘了以人为本的生活是何种滋味。 「这一支是你的。」凌-把一支蓝色棉花糖递给他,她自己的则是粉红色的。 他不好甜食,但是逛夜市好像就是得吃这些东西。 「今天晚上是什么日子?」郎霈打量着整条喧闹的夜街。 「不知道,好像是几个村庄联合起来办庙会。」凌-咬一口虚虚实实的糖丝。「山上没有太多娱乐,所以大家三不五时就会找个理由办个大活动,热闹一下。待会儿隔壁街那个大空地会播放电影哦!」 「你是说那种架两根杆子、拉一块布幕,在广场中央就开始演起来的克难电影?」郎霈笑道。离开童年之后他便再也没看过这种野台电影了。 「答对了。」凌-瞄一眼手表。「电影八点半才开始,我们还有一个小时可以逛一逛。」 今年的庙会在橘庄举办,距离清泉村只有十分钟的脚程。主办单位在街上拉起了大栅子,两旁都是临时出租的摊位。 山上能卖的东西不多,除了山产小吃之外,大部分都是原住民的木雕、皮雕,以及一些手工小饰品,附近的居民极为捧场,太阳一落山便挤得水泄不通了。 他们来到庙会街的起点,慢慢地一个一个摊子晃过去。 「对了,梁姊在街尾的地方免费帮人义诊,我们去跟她打个招呼。」凌-热切地挽住他的手臂。 「梁小姐应该很忙吧!」郎霈想到和她一起去见安可仰的未婚妻就尴尬。 「打个招呼而已,又不花多少时间。」凌-硬拉着他往义诊区杀过去。 街尾橘庄村长的家今天晚上借出来当作临时诊所,他们抵达的时候,门外已经排了一长条人龙,每个人手上领着一个号码牌候诊。 「你进去就好,我在外面等你。」郎霈松开她的手。 凌-也不勉强他。「好,我马上出来。」 灵活的身影一下子钻入人龙里。 屋子旁边有一小块草坪,他走过去,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夜的清凉取代了主街的热闹气氛,他深呼吸一下,才刚把腿伸长,一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女孩扑通绊倒在他身上。 「小心!」郎霈连忙将女孩扶起来。 女孩揉揉膝盖,要哭不哭的。郎霈这才发现她年纪不算太小,约莫十三、四岁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不至于为了摔疼而哭才是,但他太久没有跟孩子相处过,不怎么确定。 「手帕拿去擦一擦。」他从口袋里掏出方巾。 「谢谢。」女孩困窘地偏过脸去。 「啊。」郎霈顿时瞧见她脸颊上的一大片胎记。那片黑印子范围很广,从她的右眼角蔓延到下巴附近,醒目得让人不想看见也难。 女孩感觉到他的眼光,又羞又气地站起来。 「我没事了,谢谢你!」 「等一下,你的膝盖在流血。」他立刻把眼光从她脸上移开。 「没关系,我正要去挂号,梁医生会顺便帮我涂药。」女孩倔强地咬着下唇。 「你生病了?」他柔声问。 「……你是谁?」女孩看他的眼光转为戒备。 「我是梁医生的朋友,不是坏人。」他温和保证。 女孩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想……我想请医生帮我看看,看看……我的脸。」 郎霈明白了。 然而,胎记不是病,除非到整形外科动手术,否则梁千絮应该也是无能为力的。 「脸上有那块黑黑的印子,你一定觉得丑死了吧?」 女孩用力瞪他一眼。明知故问! 「郎霈。」凌-从诊所里走出来,好奇地接近他们。 他一回眸就迎上凌-熠熠的眼。 「我刚认识一位非常幸运的女孩!」他嘴角的浅笑有如傍晚的清风。 「才怪,我一出生脸上就长了这块丑丑的胎记,怎么会叫幸运?同学都说,我是被鬼附身才会变成这样。」年轻女孩握紧了双拳。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胎记的由来,才会这么说。」郎霈的手肘轻松地搁在膝上。 「胎记是怎么来的?」凌-在他身边坐下,极有默契地陪他一搭一唱。 「相传胎记是上一世临终前,亲人滴落在我们身上的泪痕。」郎霈温柔望着那女孩。「所以那是亲人留给你的,充满爱意的印记,你应该感到骄傲才对。」 女孩一呆。 灯光照出他线条方正的下巴,也照亮那抹温存的笑意。女孩看着看着,蓦然捂着脸,发一声喊羞涩地跑开。 「看样子我还是吓跑了她。」郎霈微感懊恼。 呵。不是的,郎霈,不是的。凌-完全明白那女孩的心情。 这样一个温柔藏在心间、不经意便触动到人心的男子,她该如何让他驻足凝盼呢? 凌-深深叹了口气。 「我们去看电影吧!」 她多期盼他能真真正正的看她一眼。 广场上的布幕已经架好了,附近的住户从家里拿出矮凳子,先抢占前方的好位子,一群小孩跑到放映机旁边,围着师傅好奇地问东问西。 「喂,铃当,郎小子,你们也到了?来来来,去找张椅过来坐,我这里的位子好。」坐在前排的大汉先发现了他们。 他身边坐着几个橘庄的老朋友,一群人聊得正开心。 「谢谢,我们坐在后面就好了。」郎霈有自知之明,他高头大马的,往前方一挡,后面的小鬼头非放声大哭不可。 一名热心的住户借了两张凳子给他们,郎霈拉她走到人群最后方坐下。 「这个角度你看得见吗?」他细心问。 「『僵尸道长』我起码看过两百遍了。」凌-暂时排遗掉心事,露出一丝笑意。一这种露天电影播的都是八百年前的老电影,除了小孩子,成人很少认真在看,大家来聊天的居多。」 的确,各家大人拿着扇子捣凉,与旁边的人闲聊八卦,没有多少人将注意力放在萤幕上。 夏风、童年、人情味,山城里最美的景致正在这方小小天地间上演。 一束光打向布幕,电影开始了。小鬼头尖叫一声,纷纷跑回父母身旁,聚精会神地观赏。 虽然她说这是一部八百年前的老电影,郎霈还真没看过。 片子里的妖怪妆化得很假,一张大白脸外加嘴角的几滴血,几个主角全在宝里宝气地搞笑,剧情贫乏得不得了,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郎霈才发现自己竟然看得非常入神。 一回眸,凌-正怔怔盯着他瞧。 「萤幕在那一边。」他指着前方的布幕微笑。 凌-沉默了片刻,突然说:「大家都很奇怪我为什么爱上你。」 「铃当……」他一怔。 「我以前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我刚刚终于明白了。」凌-低喃。 「为什么?」他无法不问,因为,他也想知道。 「因为我们是相同的人。」 「我想不出我们有任何相同之处。」郎霈摇头而哂。 「郎霈,」她的眼底辉映着满天星光。「因为我们都是『胎记』。」 他的心狠狠一揪,好一会儿,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为什么你觉得我是个『胎记』?」当他终于能发话时,声音遥远而缥缈。 「因为胎记是爱的印记,却不是愉快的印记,所以大多数有着胎记的人总想将它隐藏起来——这是我之于我父母的意义。」凌-的蚝首轻轻靠在他肩上。「而你,你也是被爱的,你却是自己甘愿把自己隐藏起来。」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黑夜将他的表情隐藏住。 「因为你把自己藏得太好了——郎亿的第二把交椅、哥哥背后的月亮、天生的追随者——其实你并没有不如郎云的地方,所有的第二位,都是你自愿屈让的。」凌-抓起他的手,交叠在自己的掌间。「我不懂为什么,你真的爱你大哥,爱到愿意一辈子屈居在他之下?」 「我所得到的,已经超乎我该得的了,我并没有任何不满足的地方。」他低沉的嗓音几乎与电影音效融化为一体。 「郎霈,要懂你真难。」她轻声叹息。 他偏眸凝望她,凌-的娇颜在清夜中泛出莹润光泽,像一颗刚出水的珍珠。 想碰触她的感觉突然强到让他无法克制,于是他举手,沿着她粉嫩的下颚,顺滑而去。凌-的水眸蒙胧。 他们的唇只有寸许之隔,其中一方轻轻往前倾,便能让这个隔阂消失于无形。 血液疾速冲刷过他的全身,耳中彷佛可以听见澎湃的浪涛,一阵一阵地催促着、催促着,只要再往前一些些,再往前一些些…… 「九点多了,如果你不想看电影,我们回去吧!」他蓦然抽回手。 神奇的时刻消失。 凌-重重、重重叹了一长声。「你这个人真是个闷葫芦,你知道吗?」 「一下子胎记,一下子葫芦,我离人越来越远了。」他微微一笑。 「我还没说得更难听呢!我本来想讲,你这个人十巴掌都打不出个屁来!」 郎霈忍不住大笑,所有神奇的氛围全一扫而空。 「好端端的一个美少女,偏要说这些奇怪的话破坏气质!」 「好啦好啦,我以后见到你一定彬彬有礼,学那些『成熟世故』的女人讲场面话,可以吧?」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成熟世故,你?这我可真的想像不出来。」郎霈说着都觉得好笑。 她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凌-查看一下来电显示。 「是碧雅,我接一下。」 郎霈努力在心里模拟一个成熟世故、会讲场面话的铃当,结果失败了。在他心里,她永远都会是这种我行我素、直来直往的俏模样。 「哈罗?」手机传来一堆宪宪牵串的杂讯,凌-只好不断移动方位,找个讯号好一点的角度。 一转头,几乎撞上他。 她扬起眉毛询问,郎霈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 然后她看一下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黑暗无人的角落了。 他在守护她。 她的鼻头又涌起发酸的感受。 「喂?」那方终于传来较清晰可辨的声音。 「碧雅吗?我是铃当。」她捺下万般复杂的情绪,装出开朗的回应。 结果,浓厚的鼻音却是从彼端响起。 「铃当,我是碧雅的姊姊青雅,碧雅刚刚走了……」 医院。太平间。安息室。一张铁床。一袭白布。一具僵冷的躯壳。 凌-怔立着,体内与体外的世界俱为死寂。 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也毋需浓荫的柏树;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生命竟是一件如此轻易的事,随手一抛,便消失了。 凌-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只感觉有人在她身旁进进出出。她机械式的左移一步,右移一步,整个人和台上的人一样僵冷。 童年点滴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流转。绑辫子的碧雅,和她一起恶作剧的碧雅,每次都跑太慢被大人抓到的碧雅……那个生气十足的女孩呢?怎么会变成铁台上一具冷硬的肉体? 「我们出去吧!葬仪社的人要来人殓了。」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回荡。 她腿一软,两只铁臂立刻环上来。 郎霈先扶她出来,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再回安息室里和丧葬业的人接洽后续事宜。 失去他的扶持,她突然觉得天寒地冻的冷。 她们七岁就认识了,小学一起对讨厌的同学恶作剧,国中一起发觉生心理变化,高中一起对臭男生感兴趣。碧雅几乎等于她的亲姊妹,纵然中间也有过争执,最后总是和好如初…… 她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哑,然后才发现,郎霈不知何时回到了她身旁。而她一直在讲话,一直在告诉他每一丝碧雅与她共同成长的记忆。 「有一阵子我们变得没那么亲近,因为碧雅选择念一般高中,而我不听大人的话,故意要去念高职。后来我们各自交了其他朋友……」 郎霈只是静静地听着。 「碧雅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那个烂人。」她扯了下嘴角。「我早就觉得他有问题,看起来一脸心术不正的样子!可是碧雅对他简直走火入魔,我们两个人吵过好几架,最后我气到干脆对碧雅嚷嚷,我以后再也不管他们的事了。」她把泪颜埋进掌中。「如果我坚持管下去,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 「你不能帮她过她的人生。」郎霈吻了吻她的发心。 「碧雅跟我一样,从小被家人捧在手心上的,她从小到大没有自己打理过生活!可是她为了那个男的牺牲好多,还为他离开台南,上台北念大学。可是那个男人根本不在乎她的用心!」她伏进他的怀中痛哭失声。「上次碧雅闹过一次自杀,我和她好好聊过,本来以为没事了……谁知道她一直想不开……那个该死的家伙!结婚就结婚!为什么要让碧雅听到消息?……她瞒得我们好苦……」 「别再想了,我们先上楼去。」郎霈轻抚她的发丝。太平间里死气沉沉的,他不想让她继续待在这个地方。 一楼的气氛比地下室好多了,郎霈安排她坐等候区的椅子上,掏出自己的手机。 「我叫曼宇来陪你。」电话簿的第一顺位就是凌曼宇,他按下拨号键。 「我爸妈都不在台北。」凌-仍然呆呆怔怔的。 「曼曼无论在哪里都会赶回来的。」这种时候,她会需要母亲的抚慰。 「不要,我不想回答太多问题……」凌-的泪又滴下来。 「喂?」那一端,凌曼宇的声音已然响起。 郎霈望着精神委靡的她,一时无法决定。 「郎霈,是你吗?」 「你不要叫她回来。」凌-把脸埋进手间,疲倦地说。 「郎霈?喂?」 「是我。」他的眼仍然盯着她。「曼曼,对不起,我改天再解释。」 「郎霈……」 他收了线,坐回凌-身旁。 「碧雅的姊姊呢?」她深呼吸一下。 「她正在联络家人北上处理后事。」郎霈把手机收回口袋里。 她倾靠在他肩上,忍不住又断断续续地啜泣。 「郎霈,为什么碧雅要爱得这么痛苦?」 郎霈吻了吻她的头顶心,无言以对。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之苦,莫过如是,素来敬情爱而远之的他又怎么会有答案? 凌-,所以我才不想爱人,你明白吗?明白吗? 终于安顿她睡了。 郎霈疲惫地揉揉后颈。开了一夜的车,又耗在医院里一整天,方才碧雅的父母从台南赶上来,他们才偷空回到他的住处。 凌-一生平顺,这大概是她第一次遭逢与亲爱之人的死别。 如果可能的话,他但愿她不必体验这些苦,但人情冷暖,生死祸福都难测,起码这一回,有他在她身旁陪伴。 床上的人儿不安地翻了个身,郎霈突然记起她在陌生环境睡不好。 「郎霈!」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眸,灵动的双眼已然红肿。 「我在这里。」他在床畔坐下,抚着她的发丝低语:「好好睡,我不会走开。」 她吁了口气,又沉沉睡去。 「应该坚持叫曼曼来的……」受伤的小猫需要的是母亲的温柔舔舐与陪伴。 但是她说,她不想回答太多问题。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下子越扯越深了。」他在暗夜里叹息。 明知凌-对自己有不寻常的爱恋,他既已无法回应,这些牵扯都只是让情况更复杂而已。然而,当她如此娇弱地倚着他时,教他如何狠绝地松开手? 「郎霈……」她在寤寐中抽泣一声,湿溽了长睫,微颤着唇。 「我在这里。」他低声应着。 她的手往另一侧的空床摸索,因为找不到他的人而辗转难安。 郎霈投降了,躺在她身侧,将她紧紧圈在怀里。 「睡吧,我没有走远。」他轻吻她的耳鬓。 手中环抱到他坚实的躯干,她似乎较为安心一些,气息逐渐恢复匀净。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他几乎叹完前半生的气。 凌-在昏梦中转向他,眼角仍挂着泪珠。他一时意动,不禁替她轻轻吻去。 她在睡梦里轻叹一声,鼻端努着他的脸颊,于是,不由自主地,他的唇往下移动,浅浅印上那抹红樱。 她尝起来咸咸的,如夏天的海,却又蕴着清甜,似初春的泉。 唇上感受到来自他的探索,她轻叹一声,启开了城池。他的舌顺势钻入,更深更切地探索。 迷蒙中,她仿佛感觉自己浮荡在一池温泉里,鼻中嗅的,嘴中尝的,尽是温润池水的气息,而那温泉的滋味,像煞了…… 「郎霈?」她喃喃轻呢。 郎霈陡然弹坐而起,惊出一身冷汗。 天,他在做什么? 平时口口声声挂着不应该和她太靠近的人,不正是自己吗?凌-正是最脆弱时候,他却乘虚而入!郎霈,你这个伪君子! 他挫败地想立刻夺门而出。 「郎霈……」她呜嗯一声,感觉手中失了依靠。 郎霈苦笑一下。这下子困住了!一早叫曼曼回来不就好了?真是自找麻烦! 他不敢再躺下来,只好靠坐在她的旁边,让她抱住自己的腰睡着。 意识不知朦胧了多久,隐约间有一双手正平稳地摇晃自己。 「郎霈?」 他瞠开沉重的眼皮,室内依旧半蒙暗着,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天亮了。 「郎霈?」 他揉了一把脸,低望怀中的人。凌-仍然沉沉睡去。 那么,是谁在唤他? 颈后的汗毛突然竖直,他缓缓回头—— 凌曼宇轻郁的脸庞,是他今晨看见的第一幕风景。 第七章 郎霈从厨房里走出来,确定每个人都分到一杯饮料,量足以解渴,但不至于在暴动发生时对他的家具造成破坏,然后从凌-手中把沙发靠枕拿回来,垫在背后坐下。 凌-横躺在三人座上,呆呆盯着天花板,眼底的青影已经盘踞了好几天。 安可仰倚着一座边柜而立,姿态超然。而凌曼宇,从头到尾若非盯着女儿,便是盯着他。 这下子,连安都回国了。郎霈开始想,或许他应该在三天前速战速决。 但是那天凌-的精神是如此困顿,他不认为她可以应付另一场对峙。于是,在她醒过来之前,他平静地要求曼曼离开。 而曼曼竟然没有多说一句,起身默默走了。 「老天,你们两个人怎么会凑在一起?」凌曼宇揉了揉太阳穴,这句话其实自言自语的成分居多。 「好问题。郎霈,我也挺想知道的。」女儿的爹凉凉说。 「是我去惹他的,不是他来招惹我,你们不要找他麻烦。」凌-仍然盯着天花板出神。 「铃当,我不是个古板的人,年龄那些都还是小事,可是你们的生活历练差太多了。」安可仰试着和她说理。「你是个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娇娇女,而郎霈早就是见惯大风大浪的男人,他的生活里没有一点你了解的地方。」 「安,你对着我来就是了,不必为难她。」郎霈淡淡说。 现下他们两人倒像是同命鸳鸯了,安可仰啼笑皆非。「谈恋爱固然甜蜜,婚姻却是另一回事。你们两个人倒是说说,钤当今年才二十岁,有什么能耐当一个称职的企业家夫人?」 「真感谢你对我的信心票,老爸。」凌-讥诮地回答。 「宝贝女儿,我爱你,所以我希望你的人生历程一步一步来,二十岁有二十岁的莽撞、二十五岁有二十五岁的懂事,双十年华里每个阶段你都体会到,而不是一下子蹦入三十几岁的世界里!」 「说穿了你只是不喜欢我介入你们的交友圈而已,如果我和小孩子一样,乖乖离你的朋友们远远的,你就开心了,对吧?」她翻身坐起,眼神有着少见的疲倦。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安可仰的眉心耸得老高。 「因为这是事实!」她努力忍回喉间的硬块。「因为国中就当上父母也不是多光彩的事,所以你们从来不想让我加入你们的生活,承认吧!」 「我和安从未把你排除在生命之外,你怎么会这么想?」凌曼宇先撇开其他思绪,专心回应她的质疑。 「你们问郎霈、问郎云、问每一个朋友啊!哪一个人从你们口中听说过我?」她红了眼眶,「我只是一个耻辱,你们根本不想在朋友面前提起我!」 「老天!我真不敢相信这是她说的话!」安可仰拍一下额头。「你老妈和我为了给你一个平凡的童年,无所不用其极……」 「把我隔在你们的世界之外,就是你们无所不用其极的结果?」她高声反驳。 「因为这是你自己要求的!」安可仰荒谬地喊。「曼曼,你自己说好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四岁?五岁?」 「五岁吧。」凌曼宇也不是那么确定。 「你五岁的时候和同学打架,我和曼曼去幼稚园接你,你气得足足半个月不跟我们说话!」安可仰盘起双臂和她对质。「你外公问你哭什么,你还口口声声数落:爸爸妈妈年纪那么小,害你在同学面前好丢脸,以后你都不要跟我们走在一起了。我和曼曼痛定思痛,才下定决心尽量离你的生活圈子远一点的,不让我们的存在干扰到你,现在你倒说是我们不理你了。」 她一呆。 「五岁?五岁?」嗓门越来越大。「五岁?」她猛然眺起来大吼:「拜托!我才五岁而已,我懂什么?就为了我五岁闹的一点脾气,你们两个把我藏在家里藏了十五年?」 「你又没规定隔离政策的期限,我们怎么知道你哪时候解禁?」安可仰觉得冤气冲天。 昏倒!她老爸老妈不敢把她带出去介绍给朋友,竟然就因为她五岁的一番孩子话?凌-真想把她的帅老爸活活掐死。 「我们亲子之间铁定有严重的代沟问题!」 安可仰撇了下嘴角。「是罗!现在回头去想五岁的话,你会觉得我们不应该把你孩子气的决定当真。那三十五岁的你再回头来看二十岁的决定,是不是又要怪我们一次了?」 「他的事不一样。」凌-回头瞄一眼郎霈。 「怎么个不一样法?」安可仰挑衅。 她也不知道怎么说,求救的眼神投向郎霈,不知怎地,他深似无底的眼神让她的背心一凉。 她转向母亲。「妈,你的说法呢?我们大家一次谈完,然后拜托你们让我自己来决定我的人生!」 凌曼宇的心思回到那天早上。她接到郎霈莫名其妙的来电,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连夜赶回台北,却在他的枕靠间发现了自己的宝贝女儿。 震惊犹不足以形容她当时的感想,她只觉得脑中一阵空白,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他:「我们需要好好的谈一谈。」 但郎霈毫不惶乱。他只是用他那双深黑的眼,望进她的心底,淡淡丢出一句:「曼曼,改天再谈!」 这一句话绝对是失礼的,尤其她的女儿还偎在他胸膛的时刻。然而,他的眼神是如此笃定,如此诚实,像天崩地裂都不会动摇的石柱,凌-枕在他身边,便如偎着一座安全的堡垒。 她有如中了蛊一般,点了点头,竟然就离开了。 郎霈在想些什么呢?她不懂。安和她联络过,告诉了她一切。郎霈的反应并不像是不顾一切要和女儿厮守的模样。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如果他不要凌-,为何会和凌-同床共枕?如果他要凌-,此刻看着他们每个人的眼神为何又如此疏离难解? 然后,她想到了藏在心中的那个秘密。她该如何让郎霈知道…… 凌曼宇迎上郎霈的眼神,电光石火陡然劈进她脑海。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天哪!她怎么会没想到呢? 原来郎霈知道…… 她一一巡视在场的每个人,一股奇怪的感受在体内塞积。 「咯——」一开始,吱咯声只是轻细地在她喉间滚动,她努力想压下去,却怎样也按捺不住。天,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 「呵,呵呵——」她指着三张脸孔,荒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哪!她陡然抱着肚子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妈咪,你还好吧?」凌-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我、我的妈啊!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她越笑越厉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在笑什么?」安可仰警觉地移开两步,这只母老虎终于发作了吗? 「我、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这一幕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她拭去泪水,另一波笑意马上进出来。「你们看这种场面像不像、像不像……哈哈哈哈——」 「妈!」凌-懊恼地大叫。 「对不起,对不起!」她用力喘气,整个人快不能呼吸了!「我只是觉得,这一幕实在太像乡土连续剧里的场景。可怜的女儿带着被家人反对的男朋友回来,祈求母亲的同意,哈哈哈哈哈哈……我只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扮演那个,那个『凶婆娘』的角色!哈哈哈哈哈哈——」 「你也知道就好。」凌-咕哝道。「而且,这种剧通常有个很芭乐的发展。」 「比、比如说?」她努力调匀呼吸。 「比如说,女儿一定会哭喊:『妈,我不管,我一定要跟他走!』恶妈妈就会严厉地说:『我不准!』女儿问:『为什么?』恶妈妈回答:『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因为他是你哥哥。』」凌-模仿得唯妙唯肖。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凌曼宇笑得更加歇斯底里。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老天爷!我快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曼曼,你冷静一点。」郎霈蹙着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哈哈哈哈——」她抱着肚子擦去满眶泪水。「铃当,我保证我有一个更劲爆的答案!」 「哦?」 「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因为他是我弟弟。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天,我真不敢相信我做了那么蠢的事,而且还是在我女儿和郎霈面前。」凌曼宇呻吟一声,不想再见人了。 叶以心谢过端茶的佣人,将他屏下去。老公今天出差,所以郎宅书房成为两个女人的私属圣地。 「所以,你终于告诉郎霈,他是你继母的儿子了?」她啜了口菊花茶,安详地问。 「对。」凌曼宇坐了起来。「为何你也一副早就知道内情的样子?」 「爸爸向我约略提过一些。」叶以心含蓄回答。「你又是如何知道这桩旧事的?」 「我继母亲口告诉我的。」凌曼宇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凌夫人?」 「我出生不久父母就离婚了,父亲在我七岁那年再娶,所以我所知道的妈妈一直就是现在这一个,对生母反而没有多少印象。」 「我知道凌夫人和你的感情很好。」叶以心轻颔首。 「我爱她,她也爱我,起码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是有时候我总感觉她的眼光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凌曼宇耸耸肩。「有几次我国小放学回家,正好遇到她也刚进门。我问她上哪儿去了,她只是说她去台北看一个朋友,然后要我别跟我父亲说,我没有多想便同意了。」 「凌先生都没有发现吗?」 「她总是挑他出门办画展的时间去台北,所以从来没被发现过。」凌曼宇的眼神是幽远的。「在我十四岁那年她突然生了怪病,看递中西医都治不好,两个月下来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撑不过来,连她自己也以为如此。有一天晚上,我父亲又去外地办个展,我放心不下,跑到她的房里陪她睡觉。我才躺下来一会儿她便崩溃了。」 「重病之人都是比较脆弱的。」叶以心了解道。 「她握着我的手哭说:『曼曼,这是我的报应!我做了对不起好友的事,才惹来这样的病,我命早该绝的。』」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告诉了你郎霈的存在?」叶以心走到她身旁。 凌曼宇点头。「等我听完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她常常一脸哀伤地看着我,为什么常跑到台北去不敢让我父亲知道,其实她是去偷看郎霈。」 「这些事都是发生在她嫁给伯父之前,伯父会很在意吗?」叶以心不解道。 「你不知道我父亲的为人!他这个人以礼义廉耻为准绳,以忠孝节义为标竿,活得比古代人还辛苦。生平离过一次婚已经是他的奇耻大辱了,即使他可以接受续弦曾经有一段过去,夺人丈夫和未婚生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伯母把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诉一个小女孩,难道不担心消息走漏?」 「她以为自己活不久了,传出去也无所谓。不过经过那晚的告解,她的病反而渐渐好转。」凌曼宇瞪着过度刺眼的阳光。「即使年幼如我,也知道兹事体大,不能随便说出去。最后她的心结吐了出来,病的人却变成我。」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原来她爱的人从来不是我!我只是个代替品而已,当她注视着我,她真正在看的人是她无缘的儿子。」 「这不是真的。一个女人亲手带大一个小孩,不会对她没有亲情。」她和清姨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才十四岁,正处在人生最混乱的青春期。我自私、愤世嫉俗、怨天尤人;过度钻牛角尖的结果,只想做一些激烈叛逆的事来伤害那些大人。」凌曼宇扮个鬼脸。「不然你以为安可仰那个大色魔怎么可能碰得了我一根汗毛?」 「啊。」又一块拼图凑回原位。 「直到生了铃当之后我才能体会,强迫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分离是多残忍的事。那两年让我长大很多。」或许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接着,你开始对郎霈产生好奇?」 「嗯。」凌曼宇承认。「继母那两年为我急白了头发,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义务回报她。我想知道郎霈是个什么样的男孩,是个乖乖牌或是调皮虫?是个聪明学生或混混头子?所以我花了几年的时间收集有关郎家两个儿子的点点滴滴。后来我考上台北的大学,某一天下午没课,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不对劲,突然招了一辆计程车,就杀到郎霈的校门外等他。 「那天放学的高中生如此之多,我能认出他的机率微乎其微。当时我告诉自己:倘若今天没能见到他,一切就是天意,从此我不会再和郎家人做接触。」 「但是你们就是撞上了。」叶以心叹息。 「对!就是这么巧!在我离开的那一刻,他正好走出大门口,我们两个人简直是正面相迎。」凌曼宇顿了一顿,涩涩说:「如果当初我早一点离开,或许后来就不会发生这许多事。」 因为她,郎家主母急症而逝,郎云和他父亲发生冲突,郎家几乎可以说是家破人亡。为此,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我好像不应该抱怨。」叶以心无奈而笑。毕竟就是因为这串意外,她才会认识郎云的。 「老天!现在想想,我好像是郎家两兄弟的灾星。」凌曼宇悲惨地低语。 「算了,现在去追究那些旧事也没用了!」 「郎云记起了他和郎伯伯争吵的那一段吗?」 「他并未特别向我提过,所以我先假定没有。」叶以心说。 「你现在明白我为何不能鼓励凌-去爱郎霈了吧?」凌曼宇疲累地支着额头。「他们两个人碰在一起,激起的不只是我们凌家的波浪,极有可能连郎家都要再吵一次。」 「老实说,我并不认为一切会按照当年的剧码重演,毕竟这些年都过去了,所有恩怨与时俱淡,不过府上那里我却不敢说。」她叹了口气,轻拍曼曼的肩膀。 「我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从郎云意外失去三年的记忆起,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再让余波扩展下去。」凌曼宇回身直视她。「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很自私?我竟然为了大局,不惜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 「是不是牺牲现在还很难说。郎霈的心深似海,没有哪个人真正猜得准他的想法。」叶以心思忖道。 「他最近几年越变越像蚌壳!高中时候的他多可爱呀!鲜嫩又可口,典型的美少年一尾,连我都忍不住想染指。」凌曼宇不禁埋怨。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叶以心望着窗外的白云深思。「你说,郎霈听到你宣布他是你弟弟,脸上连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 「对,他整个人和我们像隔着一层冰,你看得见他的人,却摸不透他的心。」 除了捍卫凌-不受指责之外,每当话题扯回他身上,他总是一贯的沉默,一丝半缕的想法也不露。 「难道他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一点也不意外?」叶以心回头问她。 「但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凌曼宇的眉心纠成了结。「郎云是从我这里听到的,当时郎霈人在日本,而郎云又几乎是立刻和伯父吵翻了,离家出走,兄弟俩没有机会碰头,所以不可能是郎云告诉他的,而伯父更不会主动去提这桩旧事!」 「那么,是谁告诉郎霈的呢?」 他又知道了多久? 「不听不听不听!」 「你已经关在房里一整天了,总该出来吃个饭。」郎霈轻叩了几下门。 凌-真恨透了他无波无澜的声音。这层「轻」与「淡」像一层金丝织就的网子,任她如何撕拉扯咬也穿不透。 她猛然翻开被子冲下床,一把拉开房门。 「你要赶我走了是不是?」 郎霈瞄过她红肿的眼和散乱的发丝,闷头哭了半天的结果只让她更狼狈不堪,也更让人——怜惜。 「现在,我只想要你出来吃点东西。」他静静地说。 她拂掉另一串涌出的珠泪,哽咽地说:「如果你也要我走,你说好了,我会离开的。」 郎霈不再回答,只是牵着她走向用餐区。一碗热腾腾的面等着她。 望着他的温柔体恤,另一阵泪又迸了出来。 「你是外婆的儿子又如何?你和我又没有血缘关系!只要有你的一句话,要我对抗全世界都没有问题,你说话啊!」她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郎霈亲抚她的发,沉默着。 「郎霈,你为什么都不说?为什么永远甘愿屈服?难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重要的事值得你争取吗?」她用力捶他的胸口。 「铃当,我的身世不是我能决定的,但它确实伤到了许多人。」他的每一个字犹如低音鼓,声声地荡进她的脑海里。 「那又如何?那又不是我们的责任!」她抬起头来,愤怒地拭去泪水。「只因为你父亲一时出轨,就要我们来承受这个后果,还必须为了大局而分开,为什么?我们两个在一起也不见得一定会揭开那些秘密!」 「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你母亲无意间揭过一次,那个伤痕到此刻还在。她是在保护你,不让你重蹈她当时的覆辙。」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认定了我需要保护?我不需要人保护!」她满心的气郁怒结。 郎霈换个角度,委婉地劝她:「你能想像你外婆看着你和我,手牵手回家过节的景象吗?」 「那又如何?让她去跟外公吵个你死我活好了!我不要当伟大的圣人,我只要爱我自己想爱的男人!妈咪和你还不是有所来往,为什么我就不行?」 「因为你父母只是我的朋友,然而,你要的不只这些。」郎霈深深地望着她。 「废话!」 终究,还是要明明白白地讲!他一直按捺着,希望她能回头,她总是不肯。 郎霈硬下心肠。 「铃当,我不爱你。」 「不要说!」凌-的心怦地一沉,眼前只看得他飘晃的残影。 「我对你的感情与爱无关,你只是一个可爱的小妹妹,让我想多疼你一点,如此而已。」锐利的刀再射出一刀。 「住口!住口!」 「我由你外婆所出,而你却是曼曼的女儿,在辈分上,你得唤我一声『舅舅』,这是血淋淋的事实。」 「不是不是!你是郎霈,我是凌-,我们两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都没有!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关联的。」她伏在他胸前哭得近乎虚脱。 「你的外婆知道,我的父亲知道,我死去的母亲知道,郎云也知道,曼曼、安可仰、你、我,所有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他顿了一顿,丢出最重的一记。「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值得我争取保护的人——他们是我的家人,不是你!」 「郎霈!」她推开他,踉踉地倒退了几步。 「我对你的感情确实不够!原谅我无法为了你,重揭所有人的旧伤口。」他狠下心,一刀斩断她所有的牵挂。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凌-神飞魄也散,放眼望去竟找不到一处依靠。郎霈站得离她最近,心灵却离她最远…… 她眼中的空茫让人心碎。郎霈牙关一紧,忍住去扶她的冲动。 她曾是一个如此明亮清朗的女孩,他却让她的世界开始出现悲与愁。这正是因为爱之苦胜于爱之甜。 母亲的悲,父亲的怒,亲子之间的反目,都像一记又一记以血泪挥出的刀痕,即使时间过去,伤感淡逝,其中的惊心动魄仍让他无法忘怀,于是他立心不涉情场,又如何能给她她期盼的温存甜语? 回去吧!小铃当,回你的母亲家人身边去,莫再向我靠拢了…… 「郎霈,你真的不会爱上我,是吗?」她凄然问。 沉默是他仅余的回应。 「你知道吗?现在我终于能体会碧雅的感觉了。」 他的心突然警觉。「凌-,你不要做傻事。」 「你们总觉得我年轻,什么都不懂,感情只是生命里的调味料,再过两年,我就会爱上一个男人,然后一切统统忘记了。」她露出惨澹的笑。 「铃当,听着……」他想走向她。 她却退开来,不再让他靠近。 「你们就是无法了解,我不是机器人,没有办法重新格式化我的记忆。」她的笑容凄艳得让人屏息。「郎霈,你明白吗?二十岁的爱情,和八十岁的爱情,都是爱情。」 郎霈心头重重一震。 「铃当……」 她转身背着他,两手抹了抹脸。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平静。 「放心,我和碧雅不一样,她失去爱情活不下去,我失去爱情却会活得更坚强。你赢了,我听你们的话就是。」她回过身来,那朵笑,明艳如一朵染血的蔷薇—— 「郎霈,你们赢了,我不要再爱你了!」 第八章 八个月后 二月的天空如甫出世的婴儿,喜与怒皆难料。晨间出门时,世间犹然干爽,待他的车停进郎云家的车库,飘飘水丝已然洒落。他在郎家小茶厅坐下不过几刻钟,雨丝如一席细密的水帘,披挂在整片山间。 庭院的小桥流水彷若隔了层面纱,充满氤氲朦胧的美感。 「嫂子,你若不够暖,记得回房加件衣服。」他轻声提醒。 「我很好,别为我担心。郎云已经够神经质了,你别陪着他瞎搅和。」叶以心恬然自得地浅笑。 「孕期已经进入第四个月了,大哥还没回过神吗?」他极能了解郎云的忧虑。 嫂子之前有过一次小产的纪录,医生宣判她是习惯性流产的体质,夫妻俩本来已经不抱生儿育女的希望,没想到叶以心又怀了身孕,而且这一次顺利地熬过前三个月危险期,进入稳定阶段。 「老实说,我自己也刚习惯不久。」叶以心坦承道。 「接下来还有五个月好熬呢!」他笑道。 「接下来还有三十年好熬呢!」叶以心叹了口气。 「大哥很会挑房子,这里的环境比市区更适合养小孩。」 为了让妻子安心待产,郎云卖掉了市区的公寓,转而在新店买下这间透天别墅。远离尘嚣,烦扰自然少了。或许他也该考虑搬到郊区来。 「清泉村的空气更清新!我本来想回去待产的,但是郎云担心那里的医疗设备不足,临时有个突发状况,我和宝宝有危险怎么办?还好这番话没被梁医生听到,不然他下次在山上生病,就有苦头吃了。」 梁千絮。安可仰的新婚妻子。这个名字触发了潜埋在心底的记忆。 过去八个月的变化极大。首先,安可仰结婚了。由于娇妻和他都「公务繁忙」,不克大宴佳宾,两个人竟然偷偷跑去公证;安家长辈一听说他连结个婚都那么随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曼曼那里,她大半时间都不在台湾,若非忙经纪公司的事,便是去日本陪女儿。屈指算算,他和曼曼也快四个月不见了。 日本。是的,凌-不久就到日本去了。 据悉她拜在日本一位极为知名的美甲师门下,专心为自己的美甲证照做准备。安可仰说,她有心在日本好好闯一闯,没个三、五年大概不会回来。 郎云吃完了饭,回来转告他,他听了,也只是淡淡点头,没有太大反应。 日本,一个有点远又不太远的距离,或许这是最好的安排。 日本的年轻男人既风趣又爱玩,极投契她的个性,相信再隔不久她就会交上新男友了。 谁知道呢?或许她现在手边已经挽了一个也说不定。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打扰了一个早上,我该走了。」他欠了欠身站起来。 「这么快?」叶以心讶然按住他。「已经十点半了,你不留下来吃个中饭?郎云接完这通电话马上出来。」 「没关系,让大哥安心地忙吧!我中午另有饭局,早上只是绕过来送几份文件,顺便来探望一下你。」他温和道别。 「郎霈……」 「有事吗?」 「……不,没事,有空常过来走走。」无论叶以心想说什么,最后她仍选择保留。 告辞了兄嫂,他驱车回市区,赶赴中午的另一个约会。 也不知怎么搞的,今天特别心神不宁,整顿午餐吃得漫不经心。离开郎家让他稍微放松一点,叶以心的眼神,总像洞察一些什么,经常让他难以招架。 日本,其实,满远的…… 「郎霈,郎霈?」 他猛然回过神。「啊,抱歉,我正在想一个……日本的案子。」 「没关系,我知道你最近很忙,一天到晚出国巡视工厂,留在台湾的时间不多。」他的午餐之约,元蔷,嫣然一笑。 元蔷是李氏千金的手帕交。去年他和李氏的相亲宴破局之后,元蔷从李小姐的口中听说了,突然对他感兴趣起来。郎祥中一听女方开口说要认识,哪还有迟疑的?忙不迭就撮合起来。 郎霈的心态就当作多交一个朋友,没什么不好的。总之,四个月下来,两人吃饭、聊天、看展览,不愠不火,说不上惊涛骇浪,一切还算平顺。 或许就这样定下来也好,三十一岁,也该是时候了。元蔷是个不错的对象,优雅世故。最重要的是,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这是最完美的。两个成年男女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谈情不扯爱,没有水深火热、生离死别,将来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痛苦。 不过,她的身材若再高一些就好了,头发再长一点,脸颊再瘦一些,鼻子再挺一点,眼睛再顽皮伶俐一些,就像…… 「铃当?」他猛然站起来。 「谁?你看到谁了?」元蔷愕然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 他盯着玻璃窗外的人行道好一会儿。 「不,我以为……没事,我看错了。」他缓缓坐下来。 那道纤细娇娜的倩影再度闪过。真的是她! 郎霈陡然推开椅子,大步踏出餐厅外。 行人如织,那抹鲜红的人影如一颗引诱马儿前进的苹果,时而出现,时而隐没。携家带眷出来采办年货的家庭极多,他无法奔跑。 她的外型和以前有些改变,然而,方才的惊鸿一瞥,他立刻认出了她来。 郎霈排开两个挡在他们之间的情侣——不见了?她去了哪里?或者,他终究是认错人了? 他站在路中间张望,蓦然间,眼角余光瞥见一丝弯进小巷的红影。 「铃当!」他飞快赶过去。 人影就在前方。闪过一轮卸货的小卡车,他猛然拉住她。 纤影讶然回头。 「啊,是你,真巧。」凌-眨了眨眼,笑颜灿然如花。 真的是她…… 全世界彷佛都消失了。 她变美了。穿着打扮都不像以前那种青春路线。她穿着一袭红色太空棉短大衣,领口镶着一圈粉色毛边,下半身穿着一件同色系宽筒长裤,软丝的质料让她的每一步犹如舞在红色云雾里。她猫样的眼神含着浅笑,精致淡妆似极了从海报里走下来的模特儿。 她不是应该在日本吗?郎霈慢慢松开她的腕,真正将她拦下之后,他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好久不见,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凌-瞄了瞄腕表,换上一抹歉意的笑颜。「不好意思,我正在赶时间,下次有机会再请你吃个便饭。」 什么?她就这样走了?他连忙再将她拉住。 「郎霈,你还有事?」凌-回头,美眸中含着问号。 这不是郎霈预期的反应。她不是应该开心地同他叙别来心情吗?不是应该委屈地骂他怎么都不和她联络吗?可是她的眼中却没有丝毫兴奋之情,顶多就是一丝看见老朋友的礼貌。 这样的凌-,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一个。 「……我以为你去了日本。」他终于找到一句话。 「我回来过农历新年,顺便给碧雅上炷香。」她连看表的动作都美得像一尊瓷娃娃。「不好意思,我另外和朋友约了时间,真的快迟到了,我们改天再聊,bye?」 然后,她就这样走了。 郎霈怔在原地,完全措手不及。 她真的变了……当然,她应该变的。他还记得八个月前,她是在何等伤心的情况下离开的。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谁会为谁伤心一生一世。 他只是没预料到,她能变得如此之快。才八个月而已…… 也好,看来她的生命没有他也过得非常愉快,他不必再为她担心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下一个弯角,萧瑟的风吹走最后一丝红彩。十余年来最冷的一季冬,今天,又更加冷了。 「啊嚏——捶死你、捶死你、捶死你!你这个不忠的混蛋!看我的夺命剪刀脚!啊嚏——」 青雅打了个呵欠,无趣地转着电视遥控器。 「不忠这个词好像在男朋友或丈夫的身上才用得到。」 凌-从床上翻身坐起,被她凌虐了半天的趴趴熊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条命。 「统统一样啦!我才刚回国,竟然就撞见他跟野女人卿卿我我地坐在餐厅里吃饭。郎霈,你好样的!啊嚏——」 砰砰砰! 干我什么事啊?被痛扁一顿的趴趴熊欲哭无泪。 「那个女人只是他『传言』中的女朋友而已,ok?」幸灾乐祸的青雅完全没有一丝同情心。 碧雅走了之后,她们两人同病相怜,反倒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什么传言?都已经登上杂志了,还叫传言吗?要不是那些八卦周刊乱写,我何必眼巴巴放下重要的客户赶回来?」她咬牙切齿,「本以为离开一阵子可以让他思念我一下,没想到他竟然给我姘上另一个女人,才八个月而已呢!男人的心都被狗吃了吗?」 「好吧!随便你,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依照我对郎霈的了解,哪天他若神经打结,觉得娶个不相干的女人也不错,说不定隔天两个人就去奏孟德尔颂了,不行不行,情势委实太过险峻。」凌-抱起趴趴熊扑进被子里。 「不愧是凌-姑娘,果然摸他脾气摸得很准。」青雅自叹不如。 只要想起下午的「不期而遇」,凌-就一肚子气。 郎霈竟然一点都没变!他的眉毛依旧锐利如箭,五官依旧疏朗清俊,嘴角和眼角依旧一点纹路也没有。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用那副深不见底的眼神盯视她,挺俊得让人心折。 郎霈并未为她憔悴或苍老。 「气人啊!枉费我刚到日本的时候天天为他以泪洗面,他这个死男人一点良心都没有!啊嚓——」砰砰砰砰砰!趴趴熊认命当她的受虐儿。 「这一次你有把握可以让他回心转意吗?」青雅是持保留态度啦! 「哼!为了测试他,我故意在街上跟他玩躲迷藏,幸好他自己知道好歹,懂得追上来,否则……嘿嘿嘿!」虎姑婆吃小孩前的阴笑也不过如此了。「虽然他隐藏得很好,但是我知道他对我还是放不下的,只要掌握了这一点,他还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吗?哼哼!郎霈,本姑娘的耐心已经用完了,你就认命投降吧!哈哈哈哈——」 她仰头发出樱木花道式的狂笑。 好狰狞哦!青雅默默走出房去吃消夜。 郎霈,被激怒的女人是全世界最可怕的生物,现在,其中一只要去猎杀你了。在此致上最高的同情与怜悯,我相信你会需要的。 突然之间,郎霈又走到哪里都看得见她了。 午休时间他来到员工休息室,想交代秘书几件公事,远远就听见一串清钤似的笑声。 「目前日本年轻女孩的圈子流行娃娃、玩偶这些可爱图样,其实只要画工精细一些,粉领族涂起来也不会太稚气。」 「你今天下午会留在店里吗?」已经有几名女同事打算预约了。 「如果你们想约今天,我当然在店里恭候大驾罗!」凌-坐在一张长椅上,两只脚优雅地交错。「其实我们店里另一位美甲师也是正统科班出身……啊,大人出现了。不好意思,郎先生,我只是过来跟老朋友打个招呼,马上就离开。」 郎先生?她叫他郎先生? 「你怎么会在这里?」郎霈面无表情。话才说出口,马上惊觉自己问了一个笨问题。 凌-微微一笑,「我今天下午回店里走一走,顺便带几份保护指甲的样品过来,希望没有打扰到大家。」 非常中规中炬的回答,非常得体自然,非常的——不凌-! 「没关系,现在是午休时间,各位请慢聊。」郎霈立刻旋身离开。 他手心冒汗地拉松领带,用力深呼吸一下。以前她的机灵古怪让人头疼,现在她的客气多礼却让人措手不及。 不管了。既然已诚心祝福她在异国觅得真正的幸福,他就不该再为她心烦意乱。一切都过去了。以不变应万变。 结果,晚上和元蔷约会,又遇到她。 郎霈开始觉得一切是报应。 「姊,郎大哥,你们也来这里吃饭?」元蔷的弟弟元维挽着一株出水芙蓉,恰恰从他们桌旁经过。 「维,你也来了。」元蔷禁不住打量弟弟身旁的佳人。 「凌-,这是我姊姊元蔷,这是她目前的男伴郎霈。」一句「目前的」赢来姊姊的一个白眼。「各位,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凌。」 好朋友。郎霈不露一丝情绪,只是点了点头,拿起红酒轻啜一口。 「姊姊,姊夫,你们两位慢慢用餐,我们不打扰了。」凌-轻笑着挽起男伴的手。 姊夫?郎霈及时放下酒杯,以免一个不稳溅洒出来。 「什么姊夫,我和郎霈只是好朋友而已。」元蔷笑得可灿烂了。「你们也一起坐吧,人多热闹些。」 「姊,不太好吧!这是你们的私人时间,多了我们两颗电灯泡多杀风景!」元维一副想把凌-拐到角落占为己有的贼样。 「叫你们坐,你们就坐!」郎霈审量元维的眼神有如一把尖利的长刀。 「噢……那我们就打扰了。」元维尴尬地笑笑。 服务生迅速上来布好两副餐具,安顿他们在对面的空位坐下来。 「你们两个人认识多久了?」元蔷扮演起称职的姊姊。 凌-瞅元维一眼,抿唇而笑,端秀的神态带点小女人的天真,又不过分扭捏,极得元蔷好感。 「凌-是我大学同学的好朋友,我们已经认识好几年了,今年初才开始深入交往。」元维立刻回答。 所以并不是凌-临时去认识元家人的,他本来以为她知道自己和元蔷的事,又想胡乱搅和……唉!他胡思乱想些什么?以前的凌-或许会这般做,现在的她,只怕已经不再在意他和谁往来了。郎霈甩掉心头的杂思。 「元姊和郎霈什么时候有好消息?」凌-的口吻天真又无邪。 他拿起餐巾铺在膝盖,指关节隐隐泛白。 「那些都是杂志上乱写的,别理他们。」她直呼郎霈名字的方式让元蔷不禁感到好奇。「你和郎霈以前认识吗?」 「郎先生是我母亲的好朋友,严格说来我应该叫他一声『舅舅』才对。」她面不改色。幸好某人手中没有杯子,否则少不得又要洒出酒来。 「舅舅?你们年龄也没差多少,叫舅舅会不会太老了?顶多叫声『大哥』得了。」元蔷笑着打量男伴和对面的俏佳人。 「人伦辈分怎么可以轻忽呢?郎霈不只和我母亲交情匪浅,更是我父亲的拜把子,即使我不叫他舅舅,好歹也应该唤一声叔叔。」 左一句「舅舅」、右一句「叔叔」,听得郎霈神色越来越阴暗。 「看来凌-的家教非常严谨,现在注重这些礼法的小孩越来越少了。」元蔷不禁赞美。 家教严谨?郎霈只想到她那个衬衫不带扣、把美眉手段一等一的风流老爸。 「郎大哥今天很沉默。」元维偷瞄他的阎王脸,头皮一阵阵发麻。 郎霈横他一眼。「你们晚上还有什么节目?」 这小子想追凌-,还得看他这一关过不过得去。他脑中开始回想元蔷以前提过哪些跟这个弟弟有关的事。 「我们只是出来吃吃饭、跳跳舞而已。」元维不适地换个坐姿。 「现在的pub摇头丸一堆,龙蛇杂处,晚上没事就早点送小姐回家。」他轻扯一下嘴角,脸庞的其他部位都没牵动到,有笑跟没笑差不多。 「是。是。」元维已经一背心冷汗了。 「舅舅,您太古板了,台北的夜生活也只有那些可以pub去。」凌-端起红酒怡然品尝一下。 郎霈冷哼一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真会冻死人。 「郎霈没有那么老,我才小他一岁呢!」元蔷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要他挤点笑容出来。 「元姊,你要是不说,外人还以为你是元维的妹妹呢!」凌-微微一笑。 她以前是怎么说的?我以后见到你一定彬彬有礼,学那些成熟世故的女人讲场面话。当时他还笑话她永远不可能,言犹在耳,没想到,现在真的学会说场面话了。 郎霈的心情复杂万分。 餐点陆续送上桌,他仍然沉默的时间居多,幸好其他三个人很有话聊,气氛一下子就热起来,新开的一瓶红酒也逐次见底。 「那个日本男人眼见我对他的搭讪无动于衷,转头去钓跟我一起来的女朋友,结果她男朋友恰好就是那间酒吧的保镖。当他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朝他杀气腾腾地走过来,整张脸都绿了,连滚带爬逃离现场!」凌-说完,三个人一起抚掌大笑。 她拿起高脚杯饮完剩余的红酒,颊畔的红嫣不知是因笑或是因酒而生。 「别喝太多,待会儿又醉了。」他突然面无表情地吩咐。 「我的酒量很好,你忘了?」元蔷以为他是在叮咛自己。 「呵,郎家舅舅就是这样细心……嗝!」她伸手掩住了唇,羞涩地浅笑一声。「唉,看来醉了的人是我,都失态了。元维,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没问题。」元维巴不得早早脱离对面那双铜铃眼。 「直接把凌-载回家,别再绕到其他地方去!」郎霈眸中的肃杀之气急遽攀升。 「我会的,郎大哥,你不用担心。」元维又有滴冷汗的冲动了。 不担心才怪!这小子眼神骨碌碌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算了,我自己送她好了。」他放下餐巾起身。 元蔷愣了一下。「郎霈,不必吧!让元维送她就好了。」 郎霈铁面无私,「凌-是我好朋友的女儿,她喝醉了,让别人送我不放心。」 「送我回家又不是什么大事,大家何必劳师动众……哎呀!」凌-想站起来,足尖却绊到了桌脚。 郎霈眼明手快,立刻托住她的肘,顺势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她水眸流转,细声细气地告罪:「元姊,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就在你眼前失态。实在是今天晚上聊得太开心,一下小心便喝多了。」 「没关系,我看郎霈送你也好,他今天晚上喝得最少,开车稳当一些。」 元维悻悻然瞪凌-一眼。你好样的! 凌-只当作没看见。 「谢谢两位今晚的招待……喂,舅舅,你走慢一点,我话还没说完呢!」 身后的男人三两下将她挟持出场,完全不让她再聒噪下去。 「你可以醒过来了。」挖苦的语气听起来很刺耳。 凌-睁开一只眼,从后照镜偷瞄过去。元维的身形化为一丝细影消失在黑夜里。 「呼,脱身了。」她吐了吐舌头,翻身坐正。「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喝醉?」 「我见过你喝醉的模样。」他目不斜视,直直盯着前方路况。 「他一直暗示今晚要去跳舞和看电影,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呢!」她撩了撩发丝,淡爽的洗发精香味飘散在整个车厢里。 「你要回你妈家,还是去安的公寓?」他的态度冷漠,没有一丝谈笑的意图。 「今天星期几?」凌-突然问。 「星期三。」郎霈终于瞄她一眼。 「糟糕,我全忘了这件事!」凌-飞快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按下一个快速键。「喂?杰瑞吗?」 这位杰瑞又是何方神圣?他拧起眉心,耳朵拔尖了。 「杰瑞,对不起,人家有事被绊住了,你现在人在哪里?」她甜声腻气地撒娇。「啊?你已经到旅馆了?哪一间?好,没问题,你先洗个澡,我马上到。」她收了线,示意郎霈。「停车停车!」 「你要去哪里?」郎霈蹙着眉,车速虽然放慢,却没有立刻停下来。 「君悦酒店。你不用载我去,我自己叫计程车就行了。」她眼睛一直瞄着后方来车。「现在有个空档了,快靠边停!」 「去找那个杰瑞?他是谁?」当然他是立心不再管她的事,可是刚才那通电话诡异得让人无法不在意。 旅馆房间和洗澡?怎么听都不像正经事。 「他是我星期三的床伴。喂,后面正好有一辆空的计程车,快靠边停!」她急切地指挥交通。 嘎吱——bmw是靠边停了,后面紧急煞车的声音和愤怒的喇叭声响成一片。 「你说他是谁?」郎霈不可思议地瞪住她。 「他是我在日本认识的台湾留学生,我们每个礼拜三固定上床一次,我今天已经迟到了,拜托你行行好,让我下车好吗?」 「你、你跟那个人……」郎霈哑口无言,第一次体会到脑充血的滋味! 「规律而频繁的性生活有助于生心理健康,我和他都没有固定交往的对象,所以暂时和彼此凑合一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有什么好奇怪的?」郎霈的语言功能终于恢复。「有什么好奇怪的?!」 「有话好好说,干嘛用吼的。」她瑟缩一下。 老天!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性伴侣!你到日本去,尽学到这些把戏?」他怒吼。 「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她笑了,笑得妖烧而娇媚。 郎霈不只脑充血,全身血管沸腾得几乎可以煮蛋了! 「安和曼曼知道你都在日本搞这些事吗?」他大吼。 「拜托!我已经二十一岁了,不要动不动就搬这一套:『我要告诉你妈妈』,ok?」她无聊地翻找一下皮包,掏出一包凉烟。「性只是单纯的生理需求,任何超过一个月没有性生活的人都应该去检查一下。」 「你还给我抽烟?」他一把抢定她咬在唇间的细烟,整口气哽在喉咙里上不来。 「你不赶快放我去和杰瑞上床,我只好抽烟啊!」凌-快抓狂了。「拜托,郎霈,你不会真的古板到这个程度吧?你平时都没有固定性伴侣吗?」 他的脸孔涨得通红,连话都说不出来。 凌-盯着他,蓦然大叫:「不会吧?郎霈,真的吗?」 「你的思想给我放干净一点!」他低声咆哮。 「噢,郎霈。」她的眼光充满了极度的同情。「其实你真的可以和我妈咪凑合一下,你知道的。她最近虽然形踪不定,但是目前为止还没有固定的伴出现,而你又暗恋她这么多年……」 「我、没、有、暗、恋、曼、曼。」他咬牙切齿。 「你只是名义上是我『舅舅』其实你们俩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我个人是非常乐观其成的。」凌-表现得既爽朗又大方。 「我再说一次,我对曼曼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从紧合的齿关里迸出话来。 「好好好,你怎么说都是。」她敷衍地拍拍他的手臂。 如果现在捏死她,把她丢到人行道上,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看见?他看看车外。不行,目击者太多了,起码要载到山上才能动手。 「我只是像关心郎云一样的关心曼曼而已。」 「好吧!毕竟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性生活的重要性,如此而已。」她举起双手表示停战。「我可以下车了吗?」 「你这个、这个……」 「淫妇?荡娃?野女?浪妹?」她热情地提供相关词汇。 「小鬼!」他含恨吐出。 「我觉得我提的那几个比较贴切。」她挥挥手跟他道别。「好了,杰瑞一定等得不耐烦,谢谢你的便车……」 「你给我回来!」郎霈硬生生把她刚拉开的车门轰然关上。 「你这人怎么越来越霸道!」她娇声埋怨着。 郎霈深呼吸几下。 她说得没错,她已经是个大女孩了,用强制的手段只会引起她的反叛心而已,他必须委婉地同她讲理才行。 「凌-,异国留学生里有很多不正派的人,而你偏偏是个……是个……」郎霈顿了一顿。「女的。」 事实不容许他再以「女孩」来称呼她,但他该死的绝不会此时强调她已是个「女人」的事实。 「原来我是女的?」凌-抱住胸部惊异地看着他。「天哪,活了二十一年,我现在才发现!这解释了我每个月为何会流七天的血。」 「你明白我的意思!」郎霈又有想掐死她的冲动。当他希望她文明得体又讲道理时,她却选择在这个时候变回那个刁钻古怪的钤当。 「我非但不明白,还有个迫在眉睫的『床约』得赴,失陪。」她又想去扳开车门。 咚咚。中控锁自动弹下去,人质入网。 「喂!你土匪呀?这是绑架你知道吗?放我下车!」凌-柳眉倒竖。 当然他一定会放她下车的,不过她可以做好心理准备,无论是杰瑞或她,两个人今晚都只能独守空闺! bmw噗噜一声,绝尘而去。 第九章 「进去!」 凌-被半推半送地塞进公寓里。 「哎哟!你谋杀啊?」 咱嚓一闪,玄关的灯大亮。 「进房去!」他指着她睡过的客房命令。 「你没有权利挟持我!」凌-昂高下巴,盘起手臂和他僵持。 郎霈踏进来,等凌-发现自己被一道威吓的体型逼进墙角时,她突然有点后悔刚才为何不乖乖听话。 「进,房,去!」他甚至不必提高声音。 她先软化下来。「好嘛,不然我不去赴什么鬼约会了,我直接回我妈家总可以吧?」 然后等他离开她再偷溜出门?郎霈缓缓压近她鼻端前。 「不要让我再说第三次!」 凌-又被惹毛了!「莫名其妙,你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 「刚才不知是谁左一句舅舅、右一句叔叔,叫得挺亲热的。」他尖刻地嘲讽道。 「阁下现在说话倒是挺溜的,怎么重要时刻一个子儿都蹦不出来?」比伶牙俐齿她可不输人。 「在你面前,闷葫芦也得开口了。」郎霈深呼吸一口气,阴森森的笑容让人从骨子里冷出来。「我不会再说一次,如果你希望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裤子站在走廊上,我一点意见也没有。」 凌-谨慎地打量他的神情。郎霈的眼睛是百分之一百的认真。 「你……哼!进房就进房,希罕什么!」她气呼呼地冲进房间里,使尽吃奶力气摔上门。 郎霈的太阳穴一阵阵涨痛。 想想真是讽刺,以前是她千方百计赖下来不走,现在却是她千方百计要离开,风水轮流转!他爬梳了下头发,回房间换衣服,行经客厅时却看到电话通讯中的红灯亮起来。有人在拨外线? 他眯了眯眼,大步走向她门口,只敲了一下便迳自打开。 「……嗯,好棒哦!再下面一点……嗯,对,就是那里,用力一点……」 凌-躺在床上,床尾的电视调成静音,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切换频道,从第一台转到最后一台,再从头转回来,口中却说着完全不搭轧的淫声浪语。 「你要人家亲你?亲哪里?呵,你好色哦,讨厌……那我要来罗……」 「凌-!你在做什么?」郎霈青筋暴露。 她连忙掩住电话。「小声一点,人家在电爱!」 「电……」电爱是什么鬼东西? 「电话做爱。」她竟然给他一个「你实在老土」的眼神。「你不让我人到现场,我总得想办法帮杰瑞解决吧!他今天是特地赶回台北见我的耶!」 电话做……郎霈哑然无声。 老天!他大步杀过去抢起话筒。 「喂?你是哪位?」 另一端显然被他雷霆万钧的问话镇住。 「……咳,抱歉,打扰了。」一个男性低低道声歉,飞快挂断电话。 他瞪住床上那只美人鱼。电爱? 「你到底在想什么?」才八个月而已,她就变了这么多吗? 「我想什么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凌-愠怒地扔开遥控器。「倒是我已经三个星期没做过爱了,现在脾气非常暴躁,你最好赶快出去,不然出事我不负责!」 「做做做做做!做爱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废话,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清心寡欲?我已经成年了,我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你凭哪门子资格拦阻我?」她翻身跪坐起来,不驯地盘起手臂和他对峙。 「就凭我是……」是什么?舅舅?「舅舅」这个词刚成为他最痛恨的称谓。 「自己也说不出来了?」她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露出一个既俏又邪的娇笑。「不然这样吧!杰瑞之约我是赶不及了,你如果愿意代替他也行。我先说好,杰瑞的床上工夫很棒的,如果你逊掉了,别怪我中途无聊到睡着!」 「你这个……」郎霈气到咬牙切齿。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人家等了好几个星期才能舒解一下!反正我今晚一定要做到!臭郎霈!死郎霈!你放我出去啦!」她猛然抓起一颗枕头在床上大叫大跳。 他气歪了脸。 「好!要做就来做!你有种提,难道我没种陪你?你给我等着!」他暴吼一声,摔上门回自己房间冷静一下。 「呜,你可不可以叫你那个手帕交别再恶整我了?」元维把手机放回床头柜,躺回正牌女友身边祈求一点同情。「我真怕她还没把到郎霈,我已经先被他的电光眼给切成七段,小鸡鸡被吊起来洒盐风干。」 「谁教你姊姊是她情敌。」青雅闭着眼,嘴角浮起一丝模糊的微笑。 「我发誓我姊没有那么喜欢他,真的!我明天就想办法回去劝我姊以后都不要再和他联络。」他如临大敌地举起手保证。 可惜呵,那个关键人物正愉快地把某人玩弄在指掌间,没能听见他的赌咒! 郎霈终于知道,原来人气过了头,除了血压升高,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还会说出让自己后悔不及的承诺。 他也喜欢性,过程的每一分钟都相当享受,这却不代表他喜欢常常做,更不代表他能没有感情地做。 性的感觉太私密,皮肤贴着皮肤,体液和着体液,这是一种严重侵犯个人空间的行为。通常他能自己解决的时候都尽量自己解决,如果真的「达到极限」了,顶多联络一位固定有交情却不牵扯感情的女性朋友,两人共度愉悦的一夜,接下来他又可以撑上好久。 要他和一个异性单纯从事性活动?打死他也无法接受。 但是凌-能! 而且还乐此不疲! 该死的!郎霈解下领带,颓坐在床尾叹口气。 当年安可仰在青春期做错了事,从此对爱情产生障碍,变成一颗花心大萝卜,凌-现在的行为隐隐有乃父之风,难道一切都是因为她受刺激过度? 若真如此,他这个害她心碎的罪魁祸首真是无颜以对江东父老了。 郎霈爬梳了下头发。算了,洗澡去!她才出现一个星期就把他的世界搞得轰然大乱,凌家姑娘果然是他的克星!现在他忽然发现,过去那八个月的平静似乎也没那么不好。 郎霈起身打开衣柜,吊在内侧的一抹粉红立时跃入他眼帘。 凌-的细肩带小可爱。他缓缓从衣架上拿下来。 有一次她又赖在他家不走,隔天早上忘记带走的换洗衣物。 她今晚的打扮并不适合当睡衣,待会儿正好拿去给她换上。他突然邪恶地想:如果害她感冒,病得奄奄一息,她说不定会安分一点。 他洗完了战斗澡,拿起小可爱走向客房去。 叩叩。 「请进。」 「这是你上次留下来的——」戛然而止。 一件睡袍宽松地罩在半裸玉躯上,她的玉颊泛着红泽,蓬乱发丝散洒在绸白色床单上。一双光洁无瑕的腿贴靠着床头,慢慢做伸展运动。 玄黑,嫩红,玉白。这三种色彩组合起来竟是如此诱人…… 「嗨,你准备好了?」她慵懒地问。 「……衣服,今晚可以拿来当睡衣穿。」他把话说完,眼光定在窗帘上。 玉腿从墙上旋下来。她轻笑一声,曼妙的腰肢扭下床,云乱的长发眷恋着香肩,睡袍领口随时有散开的可能。 「我习惯裸睡呢!不过还是谢谢你。」一根葱指从他掌中将小可爱勾过来。 「现在才二月而已,晚上裸睡可能会着凉,还是穿着睡衣好。」他冷静的口吻,连自己都不禁暗自喝采。 「噢。」她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小可爱扔到墙角。 「如果你觉得这件也不够暖……」 睡袍滑落地上。 世界上最完美的胴体呈现在郎霈眼前。 云鬓松乱。肤光如雪。两朵嫣红的梅盛开在玉峰顶端,蛇腰下藏着一处深墨色的幽谷。 他的唇张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郎霈,是你自己说要做的哟!」她踮起脚咬了下他的鼻尖,俏声轻笑。 他深呼吸一下。「凌-……」 双臂婉蜒上他的颈项,不给他任何反对的机会,揪住他的衣领拉进门内。 芳唇贴覆,一股清甜的滋味侵入他齿关,少女的馨甜气息填满了胸臆间。郎霈不由自主地合上眼,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包括相迎或拒绝,这股清甜的感觉与发生时一样突兀地退开来。 他张开眸,眼底浮现瞬间的迷惑。 凌-退后一步,抿了抿双唇,看天花板一眼。 「什么?」他冲口问。 「没事,再试一次。」她的眉心拧起来,将他拉进怀里。 清甜与甘美又回到他口中,然后,跟第一次一样突兀的退开。 「怎么会这样……」凌-舔了下舌头,望着他的眼神充满疑惑。「算了,你回去吧,我不想做了,晚安。」 「为什么?」郎霈,你还问?回房去! 「我本来以为我会想跟你做的,可是亲了你一下之后,感觉不对。」凌-趴回床上,迷惑的神情既天真又性感。 好!一切到此为止,郎霈,转身,房门在你的右手边! 「哪里不对?」郎霈,你完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太对。」她偏头想了一想,「可能我还是比较习惯杰瑞吧!他抱起来的感觉比较合,你太高太壮了。」 郎霈的眼前浮现一片红雾。 「太高?」在公牛面前挥舞的那块红布终于发挥功效! 下一秒钟,他已经在床上,而她,在自己的身体下。凌-只来得及轻呼半声。 甜美的滋味再度回到他唇齿间。惩罚性的吻换来的是她婉转相就的臣服,凌-的舌卷上他的舌,勾引它进入自己的口中侵略肆犯。 「太壮?」大手覆上她的酥胸故意使劲一捏。 「嗯……」她噘起唇轻吟,秋眸如丝般缠黏。 他的脑中仿佛塞进一整卡车的棉花,思绪完全失去流动的能力。他咬上云白顶端的红蕊,舔吻着她每一寸的嫩肌玉肤。 距离上一次的软玉温香在怀,已经好久好久了…… 「郎霈……」她难耐地在他身下蠕动着。 「不合?」他将她的腿分开,以自己肿胀的部分摩擦她腿间的敏感。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件他的棉质长裤。 「好吧,或许也没有那么不合。」她姿颜艳红,眸中陶醉,嘴里仍然半点不输人。 他的手取而代之,对她施展一些奇妙的魔法。凌-几乎疯狂。 天哪!这真的是一个苦行僧似的男人会懂的技巧吗?他一定找野女人练过!欲火狂炽中她不忘吃味地想。 手指移开,他的男性亢奋回到原位,蓄势待发。她嘤咛一声,握住他导引向自己。 她微冷的指尖一碰触到郎霈,犹如冰水滴开了棉絮,他猛然坐起身粗重地喘息。 噢哦! 滴铃铃,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凌-马上推开他,翻身爬向床头翻找。 「应该又是杰瑞打来的,我先帮他解决……噢!」 最后一根压垮骆驼意志力的稻草飘落背上。郎霈猛然将她拉回来,凶狠地进犯。 凌-倒抽一口气,无肋地咬住床单,被彻底激怒的男人开始驰骋! 不熟悉的光线投射在眼睑上。 郎霈咕哝一声侧了个身,鼻端埋进蓬软的发丝里。 身旁有人。她的味道真好闻…… 他蓦然张开眼。 巨大的双人床,凌乱的被单,勾缠的双腿,空气里的欢爱味道,昨夜的火热缠绵以光速刺入他的脑海。 「该死!」他竟然和凌-上床了! 他翻身坐起,脑中的棉花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接下来该如何收场? 身旁的人嘤咛一声,缓缓张开水眸。 晨光中的她,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他谨慎地思索着,该如何理智地面对这一切。 「凌-……」这次绝对是个意外,他愿意扛下一切责任,并且担保相同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 「哇!」她陡然坐起来。 郎霈的心几乎被她吓出胸腔外。 「现在几点了?」她惊慌失措地翻找手表。 「早上九点。」他瞄一眼墙上的挂钟。 「九点?」凌-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下床,飞奔向盥洗室。「完了完了,星期四早上九点,我和那个xx官夫人有约。这是我第一次接到这么重量级的案子,我居然迟到了!完了完了完了!」 郎霈愣在床上,完全反应不过来。 她迅速盥洗完毕,从浴室里飞出来,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细软。 「郎霈,谢谢你,昨晚真是非常精采的一夜,我过得很愉快。」她倾身拿起放在他那一侧床头柜的手机,顺便亲他一下,拍拍他的脸颊。「你是一个很棒的情人,我非常满意,改天我们再联络,再见。」 然后她消失了。 郎霈茫然呆坐着。 这不是真的吧?他刚被一个小他十岁的女人用完就丢? 一堆蜻蜓和乌鸦在他头顶上乱飞。 他颓然倒回床上,冷不防看见床上几个浅色印渍。那是属于男性的体液,由他渡与她,再由她滴染在床单上。 「啊!天杀的!」他闭上眼大声诅咒。 他竟然忘了该死的保险套! 或许时间不对。郎霈说服自己。 话说回来,他从没知道过凌-「对的时间」是什么时候,而且很多意外都是发生在「不对的时间」下。 可是凌-却出奇的难找。她的手机大多数都是关机或通话中,偶尔接通的几次,才匆匆讲几句她便丢给他一串:「郎霈,我现在很忙,我晚一点再回电话给你!」 当然,她目前为止还没有回过任何一通。 一个星期悠悠过去了,郎霈活在寝食难安的心理煎熬下,几乎老了十岁。 昨天他的秘书和其他同事闲聊提到,今天中午凌-会过来教她们如何保养指甲。于是,堂堂副总十二点一到,便鬼鬼祟祟地潜伏在员工休息室外。 「新长出来的指甲不平整是因为根部受到刺激,有些人喜欢穿尖头鞋或太紧的包鞋,指甲长出来就会起伏不平,以后换一双舒服一点的鞋子,脚指甲就会漂亮又整齐了。」 一堆吱吱喳喳的询问马上响起。 「嗯哼!」门口有人轻咳一声。 「啊,副总!长青那个案子的公文都放在您桌上了,您还有什么吩咐?」他的秘书如临大敌。 「我有一些事情想请教凌小姐,如果方便的话,可否移驾到我的办公室一谈?」他礼貌地提出邀请。 难道连副总也想做指甲彩绘?一群女人面面相觑。 「没问题。」凌-今天心情不错,所以配合度很高。「我最近进了几套日本原装的天然柑橘指甲修护组合,现货所剩不多,如果大家有需要,我会交代店里替你们留几组。」 「一样有折扣吗?」几个女人眼睛一亮。 「老客户当然八折优待。」她眨了下眼,旋着一阵香风舞过他身畔。「走吧!郎霈。」 他勉强笑一下,速速离开为宜。 搞不懂为什么有人愿意在那几片角质层上花这么多精神! 进了副总办公室,他把门关上,再按下内锁,以免那个莽撞的秘书跑进来打扰,然后走回办公桌后坐定。嗯!感觉稍微回复了一点权威感。 「请坐。」他朝对面的椅子点点头。 「对不起,我最近比较忙,忘了回你的电话。」她挂着媚甜的笑,漫步朝他走来。「郎霈,你要跟我说什么?」 他顿了一下,寻思一个恰当、保守的切入点。 「我想跟你讨论一下上星期三的事。」 「哦——」凌-恍然勾起嘴角。「早说嘛!」 粉光一转,她已然落在他的大腿上。 「铃当……」 「嗯?」她心不在焉地解开他整排衬衫扣。 郎霈连忙去抓她的手。「凌-,这里是办公室,我有正经事要做。」 「我也是啊!」凌-轻笑一声,含住他的下唇,小手缓缓探入他松开的长裤拉链里。 等两个人都从急促的喘息中回过神,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郎霈张开眼—— 「该死!」 「怎么了?」她长睫紧合,薰醉无力地偎倚在他怀中。 他们仍然结合着,郎霈可以感觉到相接之处的黏滑湿润,一切重演。 「我忘了保护你。」现在说这些似乎太迟了。 「这就是你急呼呼把我找进来的原因?」凌-笑出来。 「不然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星期三又到了!你一进办公室就把门锁起来,口口声声要和我讨论上一次的事,你以为我该怎么想?」她的美眸无辜而清澄。 「你以为我把你叫进来……」郎霈无力之至。 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杰瑞已经回日本了,我会在台湾多停留一些时候,既然我们两个人挺合的,以后每周三将就凑合一下好了。」 他义正辞严地低吼:「凌-,我绝对不会当你的『周三床伴』!我只想知道你的危险期是什么时候。」 然而,对一个长裤褪在脚踝上、身体的一部分还交融在她体内的男人而言,这句主张实在没有什么威力。 「你真的不要吗?这样我就得另外找人了,多麻烦!」 「找……」郎霈真会被她气死!「你要是敢给我泡pub、找一夜情,我活活掐死你。」 「又要管头管脚了!」凌-对他皱皱俏鼻,无趣地撑起身体。 郎霈连忙将她按回去。「慢着!」 起码先让他清理一下,他今天穿的是浅灰色长裤,倘若沾在裤子上,教他如何上完接下来的半天班? 「啊……」她咬住下唇轻吟,半嗔半怨的瞅他一记。 这一进一退,再度引发熊熊大火。 于是,当他们下一次能说话时,又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郎霈努力调匀气息,老天,他真的老了,总有一天他会被她吸成人干! 「你刚刚说,你想知道我的危险期?」凌-藏在他怀里,嘴角浮起一丝恶作剧的笑。 「啊!该死!」又想起来了。 如果第一次是意外,今天的这两次呢? 郎霈坚定地抽出面纸,将两人稍事清理一下,将她推离自己身上。 凌-瞄一眼手表。「我得走了,待会儿还得去另一家公司招揽生意。我不是每个礼拜三都有空,所以我们有空再联络好了。」 「我已经说了我无意……」 她挥挥手,完全不把他的强调当一回事。「噢,对了!我已经装了避孕器,所以你安全得很,下礼拜三再打电话给你,bye。」 丢给他一个飞吻,她飘然离去。 郎霈哑口无言。 这个女人,再度把他用完就丢!而他一点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你想拒绝吗?一个微小的心音问。 凌-曾说不再爱他,于是,她就真的不再爱他了。她的姿态已看不出一丝丝对他的留恋。 对她来说,现在的他顶多算一家7-11。她并不是非要他不可,只是找他比较方便而已。 无牵无挂,无情无爱,这不是他想要的吗?既然如此,心头为何会如此酸涩呢? 第十章 「嗯……」枕在他怀中的佳人嘤咛一声,揉了揉眼睛。「郎霈,现在几点了?」 他惺忪地瞄一眼腕表。「下午四点。」 「还早。」她打个呵欠,更偎进他怀里。「我们晚一点去吃烧烤……」话没说完就睡着了。 郎霈吻了吻她的额心。 他们真的开始了每周三固定的幽会。 肉体上的缠腻是极可怕的,一缠上了便无法脱身。八个月前他或许还能将她推开,现在却变成一件极之困难的事。 偏偏这也是最讽刺之处。以前当她深深爱着他之时,他拚命拉开两人肉体的距离,如今他们耳鬓厮磨体肤相亲,精神上却相隔遥迢。 郎霈终于对自己承认,其实他从来不希望她离开。 他仍无法肯定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不是叫做「爱」,但是,在他心中,凌-确实是不同的。 她就像一抹突如其来的春风,吹开他眼前的重重帘幔。他曾经为了保持现状而不肯迎就,等他终于明白自己心意,却已是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了。 或许凌-之于他,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不知眯了多久,门铃轻响。他先醒了过来,怀里的她仍然睡得极熟。 「希望不是那个杰瑞。」他下床套上长裤,咕哝道。 这里是凌-新租的小公寓,他也是第一次来。至于是否还有其他男人来过,他不想知道。 郎霈先透过窥视孔瞧瞧来者何人。 他认真考虑跳窗逃脱的可能性。 这太荒谬了!门外那个人不是凌-的丈夫,他也不是被现场捉奸的情夫,他没有逃跑的必要! 啾啾啾啾——门铃声声催人开。 郎霈深深叹了口气,先揉一揉右颊备用。 门打开。 「宝贝蛋,老爸顺路经过……」安可仰的嗓音在瞄见他之后,戛然而止。 「嗨。」郎霈苦笑着挥挥手。 安可仰的利眼移向他袒露的上半身,以及胸膛上麻麻点点的草莓。 「郎霈,以前的事情都好说!」安可仰的笑比猛狮更狰狞。「今天这一件,恐怕超出我的忍耐极限!」 轰!他揉热了的右颊,果然派上用场—— 郎云快被这群小鬼烦死了! 他那个乖乖牌弟弟安分了三十年之后,突然有人一天到晚上门来告状,而且主题不脱那一两样。这票人简直无聊透顶! 「你自己有什么打算,要分要合一句话说清楚!」掌门大哥的耐性宣告终了。 「郎云。」娇妻软软地按着他的手劝慰。 电话那端仍是沉默。 「安不只把女儿扭回家,回的还是曼宇那一边的家。他向来敬凌家大门而远之,这次能让他甘冒大不讳的进驻,可见当真气得不轻。」免持听筒将叶以心的柔音完整收录。 其实,安可仰把凌-送回台南的意义很明显。他很清楚,郎霈会尽一切可能回避与「那位女士」碰面的机会。 「曼曼也回去了吗?」郎霈平静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波动。 「她人不在台湾,可现在八成也听到风声了。」郎云顿了一顿,又说:「捉奸在床?亏得你!」 「根本不是那回事!」郎霈的声音终于出现一丝情绪——困窘。 「所以呢?其实你没睡人家的黄花大闺女?」郎云说风凉话。 噢!老婆大人一记腰拐子扭过来。 「你还是那么坚持不见凌夫人?」郎云简单的一个问句却问愣了电话两边的人。 「你怎么知道?」叶以心很难得如此惊愕。 「有一些片段我陆续想起来,只是记得仍然不完全,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郎云凝蹙着眉,一副他们两人很莫名其妙的样子。 「什么叫大惊小怪!」叶以心霍然起立,她老公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扶稳她。「那你也想起当初和爸爸吵翻的事了?」 「多少有一点印象。」郎云突然啼笑皆非。「你们以为我想起来之后,会再闹一次离家出走?」 「本来是。可是你现在的反应让我们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愚蠢。」叶以心气闷地坐回原位。 「当时是因为妈妈刚走,与其说我在意的是爸爸的不轨,不如说是在意妈妈伤心而逝的这件事。现在她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我该气的也早气完了,你们就没有人想过亲自找我谈一谈吗?」郎云非常败给他们。 「郎云,你是大笨蛋!」叶以心掩住脸,真不想再跟他说下去。 「嘿!我是最无辜的好吗?」 「嫂子怎么会知道这件旧事的?」沉默了很久的郎霈突然问。 「爸爸告诉我的。」叶以心承认,然后给她老公谴责的一眼。「亏我还为了你们父子和谐,完全不敢在你面前露了口风。」 「总之,郎霈,你可以不必顾虑我,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顿了顿,郎云深深地望着妻子。「虽然我从来不认为,心结是在我身上。」 叶以心一愣。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夫妻间的默契让她骤然灵光一闪。啊!难道…… 电话那端一如以往,沉默继续蔓延。 叶以心恍然轻思了一声。是的,无论是哪桩过往陈迹,心结从来就只在一个人身上,她怎么会没发现呢? 她突然轻柔一笑。「郎霈,如果我是凌-,有一件事我应该会觉得很遗憾!」 「什么事?」郎霈的声音几乎淡进空气里。 「不论是到了哪个年纪的女人,私心里总有一份玫瑰色的梦想:有一天有个英勇的王子骑白马挥大刀,披荆斩棘地打败巨龙,到城堡里拯救她。」她轻声叹息。「郎霈,你从来没有为她这么做过。」 是的,他没有。 郎霈走到长窗前,望着夕阳晖照的台北城。 他不曾为她奋斗,为她争取。犹有甚者,他甚至化身为荆棘里的一丛,将她-得鲜血淋漓。 「我不适合演撕心裂肺、凄风苦雨的男主角。」 「如果那个女孩值得你争取,你就适合。」叶以心的温柔一针见血。 如果那个女孩值得他争取。 他应该放手一搏吗? 云卷风残,整座台北城犹如一座飘流的孤岛。其实,风未动,城未动,是他的心,早就动了。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过了冰寒刺骨的农历春节,温度逐次回暖,苍莽天地间开始出现生机。 南松社区之外,两排木棉树夹道而立,偶或几群雁鸟从天际略过,蓝的天,绯的花,绿的叶,灰的路,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人间忧烦似乎显得云淡风清。 「凌夫人,出来散步啊?」出来散步的邻居们彼此问候。 「呵,是。」六十来岁的妇人发丝已泛白霜,然五官清雅,身材并未因为年齿而显出佝凄。 别了同样出来踏春的邻居,凌夫人信步漫行,走回家园。 一道高挺的身影让她怔然停下脚步。 是他吗? 社区大门外,一株格外高大的榕树形如绿盖。树下的男人欠了欠身,缓缓步入阳光里。 距离越近,她瞧得越明了。 啊,真是他,她曾日思夜想的男孩……不,不是男孩,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她一手抚在心上,眼眶几度泛起灼红,被她硬生生压下。 终于,不必再隔着远远的街,不必再对住报章杂志的一小方照片。 他的五官端整,眼眸如夜幕般深沉,如寒星般清明;他的腰杆笔直,似深渊山岳般挺拔不屈,这是任何母亲都会感到骄傲的儿子。 她在他身前三尺远停住,第一次试着开口,没有成功。 「老夫人,您好。」郎霈颔首为礼,深沉的眼神看不出一丝情绪。 她清了清喉咙,终于成功地发出声音,「曼曼……曼曼好一阵子没回来了。」 「我不是来找曼曼的。」他本人的声音比电视新闻里更低沉。「若方便的话,可否让我见凌-一面?」 「啊,你当然是来找铃当的,我真是胡涂了。」凌夫人抚了抚整齐的髻鬓。「阿仰出门谈一桩公事,怕铃当趁他不在的时候偷溜,所以硬拉着她一起出去了。」 「那么,我晚一点再来叨扰。」他温和地行了个礼。 「慢着!」凌夫人连忙叫住他。「你、你要不要进来坐一坐?他们父女俩晚上会回来吃饭。」 「我怕不太方便。」郎霈停顿片刻,含蓄地道。 「没什么不方便的。」她立刻说。 郎霈端凝她片刻。 凌夫人再抚了下发髻,轻声问:「郎霈,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 他的拘谨守礼让凌夫人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你和凌-的事我都听说了。其实你不必有太多顾忌……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没有任何的『关系』。凌-是凌家的孙女,你是郎家的儿子,你们两个可以在一起的。」顿了一顿,她轻声说:「倘若你们在意的是我和我丈夫的事,我愿意主动对他说明一切。」 「不必了。」郎霈缓缓摇头。「已经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从不认为它重要到必须让每个人都付出代价。」 「我们都老了,人生走到这一步,能计较的事早就计较完,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不必为我担心。」凌夫人眨回眼泪。 「我想,现在的问题不在您这一辈身上,而是凌-那个难缠的老爸。」一抹淡淡的微笑浮上他嘴角。 那抹笑让凌夫人兴起一丝希盼。 「阿仰跟我提过那天早上他撞见的画面,确实!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接受自己的女儿跟另一个男人……你知道的。」 「我明白。」郎霈尴尬地咳一声。 「你需要我帮忙吗?」凌夫人温柔地望着他。 「不用了,谢谢。这是我必须自己解决的事。」他低沉地回答。 这是她的儿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凌夫人痴痴盯着他。 吉普车出现在木棉道的端点,一忽儿便驶近了。 前门打开,一抹窈窕的身影钻了出来。 郎霈不由自主地踏上前数步。 凌-轻轻缓缓地,踩着满地缤纷,走入他的世界里。 「郎霈,你来了……」她的眼眸如梦似幻。 「我来了。」他轻声承诺。 她的花容映笑,喜与念都挂在唇边。碎洒的阳光迷离,流动的情思难掩。她在他身前停住,两人痴然互望着。 「郎霈!」她纵身投入他怀里。 才一个星期而已吗?为何像经过了许久许久,比那八个月的分离都难挨? 他的脸埋入她的发中,吸取她身上散发的每一丝香气,两人同时逸出满足的叹息。 「嗯哼!」程咬金马上杀出来。 凌-回眸对父亲皱眉。 「我只有几句话要和凌-说,说完了我就离开。」郎霈拍拍她的背心,平静地告诉她身后那堵门神。 「那您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安可仰倚着车门,嘴角的青草根翘了一翘。女儿为他得了相思病,他却像没事人一样! 「阿仰,你进来吧,让他们两人好好谈谈。」凌夫人慢声开口。 有长辈护航,安可仰不能再坚持。 「十分钟!」 「外婆……」凌-不满地回头搬救兵。 「你再吵,连十分钟都没有。」安可仰搬出父亲的权威时,做女儿的还是不敢太嚣张。 凌-顿了顿足,敢怒不敢言。 「十分钟够了。」郎霈颔首,甚至不讨价还价。 安可仰轻哼一声,钻回吉普车里,驶回凌家的车道。 凌夫人只是对两人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丝解脱,也有几丝感伤。只要这样的一眼,就够了。她慢慢走回社区大门里。 「你有没有跟外婆说话?」所有闲杂人都离开后,凌-第一句关心的却是这个。 「有。」 「你们谈了什么?」她满心期待地问。 「我问你在不在,她说你不在。」 「就这样?就这样?」她不由得大感失望。「你真是够了!外婆一定很想跟你多聊几句。」 「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谈别人的事?」他叹了口气。 噢,对了! 「郎霈!」凌-投回他怀里。「我好高兴好高兴……你终于来了……」 过去一周她总是不敢想太多。再加上老爸在旁边抽冷腿,左一句「郎霈不会找上门,你死心吧!」,右一句「我看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说不定早就忘了你」,她满心焦躁,偏偏又无可奈何。 所有对他的戏弄和猫捉老鼠,最终仍抵不过想与他相守的患得患失。于是,期盼变成了恐惧,最后她天天都希望他来,也天天都害怕他出现。 可,乍相逢的那一刻,万般恐惧全不敌强烈的思念。终究,能见面就是幸福呀! 「你是地头蛇,带我到附近逛逛。」郎霈吻了吻她的头顶心,退开一小步。 「我们不能聊完再逛吗?」他应该不是特地跑来台南逛街的吧? 「叫你逛就逛,真是罗唆!」郎霈揉乱她的秀发。 凌-瞠他一眼。 他挽起她的手,沿着木棉道走下去。 沉静的滋味真教人心焦,好几次她都按捺不住。然而,他半是深思半是出神的表情,她一再压抑下来,安安分分地陪伴他。 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走一遭呢? 「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一件事。」他终于开口。 「哪一件?」她的眼中闪着期盼的光芒。 「每个人都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我父亲出轨的事,所以我决定告诉你。」 「噢,好。」凌-傻了一下。这就是郎霈要跟她聊的主题? 他们又漫走了好几分钟。 「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我母亲因为癌症末期而入院,当时我正在日本念大学。」郎霈仰望浓密如盖的枝叶。「后来她的病越来越沉重,我认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回台湾,但是大哥和父亲都不赞同。他们认为,我尽快把书念完就是对我母亲最大的安慰。」 「嗯。」她点点头。 「然后有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我妈从病房里打来的。她希望我抽空回台湾一趟,她有话要跟我说,但是要我别惊动大哥和父亲。」郎霈低头望着她。 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年轻的郎霈异常兴奋。 郎云虽然是妈妈亲生的,她打小却比较疼自己。他猜想,可能是母亲对新药的反应不错,她希望第一个与他分享这项消息。 翌日,他兴匆匆地订了机票回湾,直驱郎夫人所住的医院。 郎霈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在他期望里,母亲应该是精神奕奕满面喜容地迎接他,他没料到情况会是如此—— 阴暗的病房里响着仪器规律的滴滴声,病床上的人枯瘦如柴,在每一分钟都可能燃尽生命之火。 怎么可能呢?难道他的猜测错误了? 「妈,我是阿霈,我回来了。」他咽下喉中的硬块,轻声呼唤。 床上的人听见他的叫唤,勉强眨开一丝眼缝。近看,她的肤色呈现灰败的淡紫,已经不似活人了。 郎霈一阵阵的心惊。上个星期父兄打电话来,明明说母亲对新药的反应极佳,为什么情况截然相反? 「阿霈……」郎夫人干柴似的手动了一下。 「妈,我在这里。」郎霈靠向她的枕畔。 郎夫人吃力地开口,「你……你听我说……」 「妈,你是不是不舒服?」 郎夫人喘了几口气,握住他的手。「听我说,你知道你是霞美生的……不是我儿子……」 「我知道,爸妈将我视如己出,从来没有瞒过我。」他忍住满眶热泪。 那双枯瘦的爪子蓦然生出千万斤的力道,紧紧扣住他的脉门! 「你、你是霞美,和,和郎祥中生的!」 「妈,你在说什么?」郎霈重重一震。 「原来……他们……背叛我……他们瞒得我好苦!」郎夫人混浊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们偷生了你,竟然还抱回来让我养!如果不是曼宇说溜了口,他们打算瞒我瞒到进坟墓里!那对贱人!我现在才认清他们!」 「妈!」郎霈惊骇地甩开她的擒扣,往后退了一大步。 瘦指如死神的镰刀,将他钉上万劫不复的十字架! 她眼中突然盈满生命之火,然而,这股火却是愤恨的、狂怒的、咒诅的,直射他而来,硬生生将每一丝怨怼烙进他的灵魂里。 「你……你去跟他们说,我不原谅他们!永远都不原谅他们!你也一样!我……咳咳咳咳咳咳……我死都不接纳他们的孽种!」 郎霈记不得自己后来是如何离开那家医院的。 等他发现时,他已经站在大太阳底下,骨子里却仍然是冰冷的。 素来慈爱温柔的母亲,对他只有怜惜和纵容的母亲,在她生命的终点,对他却只剩下怨恨。 死都不接纳,这是一个何其沉重的咒詈。 「后来你一个人回到日本?」凌-为其中的惊心动魄而失声。当时他一定吓呆了吧? 「没有人知道我回过台湾。」他低沉阴冷的声音与四周的春意截然相反。 「郎夫人只是病昏了头,又受到刺激,才会说出这些话……如果是在她神智清楚的时候,她一定不会这么恶劣。」 「那不重要了。四天之后我接到郎云的来电,她的病情急遽恶化,病逝在医院里。」 至此,是真真正正的「死都不愿接纳」了。 返回日本之后,有好一阵子他陷入呆滞里,不能吃,不能睡,不能上课不能写作业。 母亲怨毒的双眸,夜复一夜盘旋在他梦里,像鬼魅一样纠缠着他。 渐渐地,他也开始恨了。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不去找父亲或大哥?为什么要由他来承受这一切? 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这不是他的错!为什么郎夫人将这个十字架丢给他背负? 不平的恨在他体内焚烧,他多想摧毁一点什么。 可是,他慢了一步。不久之后,台湾传来消息,郎云和父亲决裂,破出郎家而去。 一切快得让他措手不及,他变成必须扛起所有责任的人。 于是他中断学业,回来台湾处理整团乱绪。可是他终究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他没有任何实务经验,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将他切割得伤痕累累。 可以统驭的人,选择一走了之。 他好恨! 他想跳出来嘶吼:我死都不被人接纳!我不要做郎家的儿子!你们没有权利要我承担这一切! 他多恨郎云!吵翻了就可以潇洒的一走了之! 他多恨父亲!一时的纵欲却让他承受这个苦果! 他多恨郎夫人!她为什么不带着这个秘密死去? 他多恨生母!多恨每一个让他陷入此等困境的人! 每天回到家里,照着镜子,他看不到一张完整的脸,他只看到一双燃烧着忿火的眼眸。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厚厚的茧里,外壳用一副温善和煦的面具盖住,不让别人来烦他,然后所有的人称证他温柔,夸他个性好,说他是皎洁无瑕的月亮。 他不是月亮,他是一把炼狱之火! 「不是的,郎霈,你是我的天堂……」凌-吻着他的下巴,他的脸颊,泪水二沾湿她落吻之处。 「有一阵子,每到深夜我会一个人溜出去开车。」郎霈替她拂开一缯贴在颊畔的发丝,语气淡如清风。「整条绵长的北海岸就是我的飙车场,我开到时速一百公里、两百公里、两百五十公里,不要命地从台北飙到基隆再飙回来。有好几次夜间巡逻的警察盯住我,都被我不要命地甩开。」 「你是说,如果我回去翻旧报纸,那一阵子的『北海岸飞车夜盗』就是你?」她抱住他的颈项,脸埋进他的肩窝里。 他扯一下嘴角。「当时公司对外宣布,郎云出车祸变植物人,我大概是想:如果全世界都希望看见一个变植物人的『郎公子』,我就免费奉送他们一个吧!可惜我一直没把自己撞坏。」 凌-紧紧拥住他,无法说话。 郎霈抚着她的发,凝视路旁的一棵木棉树。 「你懂吗?凌-,这是我一直无法为你奋战的原因。」 「不,我不懂。」凌-吸了吸鼻子。 「在我体内,属于爱情的部分早就被那把火烧光了。」他的眼落回她娇美的容颜上,轻声说。「那些情爱纠葛像毒药一样,侵蚀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已经变成残废,无法再爱任何人。」 母亲临死的眼有如一记警钟,吓阻了他对于爱情的任何憧憬。倘若爱一个人的下场便是如遭火焚,恨与怨一起缠身,那就让他当一个无情无爱的木头人吧! 「那不是真的,郎霈。」她温柔摇头。 「凌-……」 「不,你听我说。」凌-的食指抵住他的唇。「你可以选择走开,你可以像以前一样保持沉默,只是站在原地,默默任我远去,但是你却为我而来了,不是吗?」 他沉默一下。「我必须给你一个回应。」 「对,因为你开始在乎我。」凌-踮起脚尖,啄一下他的唇。「郎霈,如果你真的无动于衷,你甚至不会关心我是不是在等一个答案。每个人体内,属于爱情的那个部分不会死掉,只是会枯萎而已。只要加一点水、一点阳光和一点春风,总有一天,种子会再发出芽来。」 水,阳光,和春风吗? 亮丽的她正如阳光,蓬勃的生命力如同春风,而,她正用泪水浇溉他。 「郎霈,你看。」凌-翻出右手掌心,拇指下方的隆起处有一个粉红色的新月痕迹。 郎霈滑过那道浅痕,发现它印在肉里,不会消失。 「你还记得我们在泰国相遇的情况吗?」凌-低声说。「当时我从背后紧紧抱着你的腰,右手抓着你的衣扣不放,这就是当时留下来的印子。」 「钮扣印子怎么会留这么久?」他执起她的手,拇指一再滑触那道小痕。 「因为你那天的表情太有趣了,以后只要我想到你就忍不住用指甲去戳它。」她仰起头,眼中诚挚的爱恋几乎让人心醉。「后来我一个人去日本,有时候晚上想你想得太厉害,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哭,又会忍不住去揠按它,抠着抠着,这个印记就这样留下来了。」 郎霈执起她的手,在那个记痕上轻轻印下一吻。 「你知道吗?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而这个记号就是我初恋留下来的胎记。」她的手贴在他心口。「你在我的身体印下胎记,我也在你的心里印下了胎记,我们两个人都替彼此烙了印,再也解不开了。」 「如果我永远都无法爱上你呢?」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你是爱我的,只是你的心头有太多疤痕,一时看不出我留下来的记号。」凌-笑了出来,踮起脚吻他一下。 「我不懂为何你能如此确定?」更奇异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那么否定。 「看样子我们得花点时间让你明白爱情的样貌才行,我们从头开始好了。」凌-挽起他的手臂,像只依人的小鸟。「郎霈,我对你是特殊的吧?」 想到之前被她整得七荤八素,他重重叹了口气。 「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特殊的女人了!」这个评论可不全然是褒奖。 凌-不依地顶他一下。 「好,那就从这里开始吧!以后,你每天都必须觉得我比前一天更特殊,然后,有一天早上醒来,你看着身旁的我,突然觉得我前所未有的美丽,你就会明白你已经爱上我了。」 「就这样?」此刻,他已然感觉春阳下的她前所未有的美丽。 「就这样。」 「不会太简单了吗?」 「没有人规定爱情一定要很复杂呀!」她轻快地回答。 阳光洒落在她俏颜,她对他灿然生笑,那毫不遮掩的柔情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爱她吗?他有可能爱她吗?突然间,身旁有她同行的风景不再那般遥远。 郎霈深呼吸一下,一阵殊异的饱涨感让他不禁把气吐出来,再吸一次,整个肺叶撑得实实的。 说不出有多久的时间,他都觉得气息将尽,无论如何吐纳也吸不满,不知何时,阻塞在胸肺里的秽塞一扫而空,生平第一次他可以饱饱实实地吸满空气。 多奇特的感觉! 夹抱的木棉树串成一条甬道,甬道的起点是家园,终点,是一望无际的长空。风生水起,树动叶摇,莺与燕在这里,花与草也在这里。 叮铃铃响,几个孩童骑着单车,从他们旁边经过。 啊,他怎能忘了,最重要的,铃当声。 它一直伴在他的左右。 或许,试着去接受身旁多一个人的事实,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反正到时候你若没爱上我也来不及了。」铃当的语气轻快到极点。「因为我从来没有装过什么鬼子宫避孕器。」 也或许,最后身旁多的,不只「一个人」! 尾声 郎霈: 许多看似不经意的事,最后往往有最奇妙的连结。直到那日你南下之前,你我和郎云三人的谈话中,郎云的一言点醒了我,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让我们一件一件来聊。 首先,我一直不懂,当年郎云出车祸,我去医院里看他,你为何将我赶走。 你给了郎云一个很好的理由:因为你害怕他醒过来之后又跟着我一走了之。 可是,我想着想着,总觉得其中有许多奥妙。郎云和我在一起,与他回到郎家的事并不抵触,不是吗?你完全没有担心我不让他回家的理由。 接着就是公公的事。倘若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你,你又是怎么知道公公与凌夫人的那一段过去? 然后,当我猜想到,唯一能告诉你的人只有婆婆本人,结论便如骨牌一般,一个引向一个,把所有看似不相干的事件全牵连在一起。 郎云说,心结从来不在他身上,他是对的。 郎霈,其实你是想报复,对吧? 我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当年那个大男孩的身影。他的父亲欺瞒他,他哥哥弃他于不顾,他的「母亲」痛恨他,而他还得在人前人后强颜欢笑,收拾残局。他心里该是有许多的恨与苦吧? 母亲已经走了,能够承受你情绪的只剩下两个还活着的人。 当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郎云,你又是什么心情呢?—— 这个可恶的男人,将一切责任丢给你,成天在山林野地里逍遥,他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 于是你遵从了你当时的执念,将我逼离郎云身边,而我也真的走了。 但是,这个报复并没有让你更快乐。 你太爱郎云,无法忍受他痊愈之后变成一部空洞的工作机器,不懂情不识爱,日复一日虚度人生。你的罪恶感让你绝望地想补偿,于是你努力在工作上辅佐他,当他最称职的左右手,扮演他和爸爸之间的润滑剂,不断委屈自己,成全整个郎家的和谐。 你恨他们无意间对你造成的痛苦,却又为了自己的恨而感到罪恶。 郎霈,不要再恨了。 公公和郎云终究是平凡人,他们有情绪,有喜怒,他们的人生会失序,也会回归正轨。 你越爱他们,就越恨他们;而你越恨他们,对他们的爱越苦。 所以,不要再恨了,好吗? 至于我这里,我不知道事情的发展若与现在不同,我是否有办法如此大方地说出口,但,此时此刻,有一句话我确实是真心诚意的—— 郎霈,你对我,不再有任何亏欠。 我谅解。 最后,脸皮薄的人不只你们郎家人,所以信上的一切只限于你我之间,倘若它流传出去,我将一概否认。阿门。 心心 郎霈将信纸折妥,收进长裤口袋里,慢慢走出木屋外。 前廊除了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凌曼宇,其他人全都到齐了。 叔嫂两人视线相接,他轻轻点头,叶以心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们两个眉来眼去是什么意思?当郎云死了?」坐在对面的安可仰颇不是滋味。 「我们都不在意了,要你多事?」凌-咕哝道,招手让郎霈坐到自己身边来。 「想想真不公平。我本来期待凌曼宇那只母老虎大发雌威,没想到她出场的次数屈指可数,亏我一个人演得如此卖力。」安可仰继续抱怨。 「怎么就你一个人老是母老虎、母老虎的称呼曼曼?」叶以心忍不住问。在他们眼中,曼曼跟女儿一样可人啊! 「那是因为你们没看过她发威的样子!」安可仰一脸余悸犹存。 「曼曼发威?」郎霈很难想像那种画面。 「你们不会明白的啦!」凌-执起马克杯悠然啜一口。「对于一个被打爆头的男人来说,其中的教训痛彻心肺。」 「你被曼曼打爆头?」一干人异口同声。 安可仰一脸悻悻然,完全不想多说。 于是,几双眼全移向凌姑娘求解。 「那是发生在我八岁的时候,那年我老爸出国到哥大念书……」 「芝加哥大学。」郎云下意识更正。 「不好意思,本人是『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高材生,谢谢。」安可仰不屑地轻哼一声。 「我非常确信你念的是芝加哥大学法学院。」郎云说。 「兄弟,我会连自己是哪里毕业的都搞不清楚吗?」安可仰耻笑的意味更浓了。「请不要随便听信一个连云林和员林都搞不清楚的女人,谢谢。」 郎氏兄弟相对无言。 「你们说到了重点。」铃当吃吃笑了起来。「话说我老爸当年良心发现,打算把我接回身边照顾几年,所以赶办了我的护照和签证,跟凌家长辈知会一声,就把我直接抓去美国了。」 「你没告诉曼宇?」叶以心挑了下柳眉。 「她当时跟同学跑去欧洲自助旅行,女儿都是外公外婆在带的,我怎么知道她会那么在意?」安可仰觉得自己冤枉透顶。 哪个女人莫名其妙丢了个女儿会不在意的?在场几个女人全给他一个大白眼。 「喂!干嘛!我是看凌家照顾铃当这么多年,想说换手一下,免得他们太辛苦,我也是一番好心,ok?」 「总之,我老妈从欧洲回来之后,发现我不见了,她气急败坏的跑去老爸家质问,才知道老爸把我给接到美国去了。爷爷告诉她,老爸在『哥大』法学院,奶奶告诉她,我们住在学校旁边的某某研究生宿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听的,竟然把『哥大』当成『芝加哥大学』。她千里迢迢飞到芝加哥讨人,可以想见附近根本没有那个研究生宿舍。就这样,她在芝加哥流浪了几天,再打回台湾问清楚之后转飞到哥大去,心里那把小火苗早就烧成梨山大火。」 「那是她自己耳背外加地理观念不彰,怪得了我吗?」安可仰慷慨痛陈。「你们自己出去问问看,有多少人会把『哥大』搞成『芝加哥大学』的,我都没笑她井底之蛙呢!」 没有人想理他。 凌-快乐地继续说:「后来她终于找到人啦!正好我老爸载我去商场购物回来,他去停车,我站在宿舍门口等他上来开锁。我妈一赶到,就见到我孤零零的守在门外,犹如风雨中飘摇的小花蕊,而那个『死男人』不知去向。」 「喂!喂!」为父的抗议。 「这是妈咪自己的用词嘛!」凌-无辜地说。「这时候,老爸抱着一个大购物袋,吹着口哨开开心心上楼,我妈一见之下,新仇旧恨同时上涌,抄起旁边一张旧椅子没头没脑痛打他一顿,当天他额头缝了七针,以后见到我妈都会作恶梦。」 现场一片沉默。 安可仰眯着眼一一迎上每双目光。郎氏夫妇立刻假装很忙碌的检查胎儿动静,梁千絮鼻子仍埋然在医院期刊里,凌-把玩男友的手指。 视线定在郎霈身上,他躲无可躲。 「你想笑?」安可仰和气地问。 「没的事。」他神色镇定,完全处变不惊。 郎云真是好生敬佩弟弟的功力。 「哼!」安可仰长腿往长桌上一翘。「你们听我的准没错,那个女人绝对是只母老虎,终有一天你们会见到她的真面目。」 可以肯定的是,直到现在凌曼宇仍然没记起来,到底是哥大或芝加哥大学。 「凌-,我们去林子里走一走。」郎霈觉得自己再不离开可能会失控,尤其这个岳父一双拳头硬如铁,得罪他大概不会是太明智的决定。 凌-突然扭起了眉锁,定定盯着父亲大人。 「看什么看?」安可仰长腿一抖一抖的。 「老爸,你刚才说,害你一个人『演得这么卖力』?」她的水眸眯了起来。 「怎样?」那双腿不抖了。 「所以你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演什么?」安可仰一副没事人的口吻。 「老天!原来如此!我上当了!」她猛然起身大叫。 「我完全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安可仰否认到底。 「你这个小人!」凌-蹂身扑过去,抢过后母手中的期刊劈头劈脑攻击他一顿。「我早该知道的!什么年龄差太多?还辈分伦常咧!一个十五岁就把女人的肚子搞大的叛逆分子,竟然还跟我大谈人生道理!我早该知道你一定有鬼的!」 她早该知道的!这个男人可是安可仰!女王陛下驾到都不当回事的安可仰!他哪会在意什么狗屁礼教、辈分问题!亏她竟然还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搞了半天她老爸全是唬她的! 「噗!」安可仰陡然捧着肚子,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现在才发现!亏你还是我女儿,我对你实在太失望了!哈哈哈哈哈哈——」 「可恶的家伙!竟然把我完全唬住,害我伤心了那么久!」凌-气红了脸,卯足了劲卷起期刊打他。「你这样子像当人家老爸的男人吗?啊?啊?」 「不好意思,交换一下。」梁千絮冷静地抽出一本财经杂志,换回自己的宝贝医学期刊,然后低头继续读。 「可恶可恶可恶!」凌-杂志打累了,往旁边一丢,开始用手掐的。「你还冷血地看我一个人跑到日本去,苦撑了八个多月!我竟然有这种父亲!」 「我没有办法……你都不知道你那副愁云惨雾的表情有多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了,凌。」郎霈啼笑皆非地把她抱回怀里。这对父女绝对有严重的沟通问题。 「我又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竟然这样恶搞自己的亲生女儿?你还是人吗?」她狺狺咆哮。 安可仰拭去泪,不住地喘气。 「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这种话你讲得出来!你自己想想看从小到大破坏我多少好事,要我一一指出来吗?你是怎么跟千絮说的,亲肚脐是吧?亲小嘴是吧?」积了二十年的旧怨终于一口气报复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这对父女真的没救了。」郎云摇摇头,决定扶着老婆进屋去午睡。 「晚上见。」郎霈无奈地挥挥手。他是事主之一,所以必须留在现场控制局面。 「起码他这次没穿港剧律师袍、绑马尾巴,背过时两百年的法条,你应该安息了。」叶以心离开之前不忘丢给他一记过度甜蜜的微笑。 安可仰瑟缩一下。「女人的心眼真小,两年过去了还要记恨。」 「你、你敢说你没亲过我肚脐吗?我又没说谎!」凌-强词夺理。 「那我对你说的那堆屁话也言之成理啊!」安可仰斜睨她。 「你自己都说是屁话了,屁话还会有道理吗?郎霈,你来评评理。」 「好,你评。」安可仰的白牙像鲨鱼。 四只利眼同时往他身上招呼。郎霈凝住。 为什么吵架的是他们父女,他却变成目光的焦点? 但郎霈终究是郎霈,那如月光一般的郎霈,天摇地动我犹不乱的郎霈。 「梁医生,我载你到隔壁村去瞧瞧昨天发烧的小男孩好吗?」他起身搀起另一侧的梁千絮。 被他一说,梁千絮陡然想起。 「对了,我还得去回诊。」她一跃而起,拍拍父女俩脑袋。「你们慢慢吵,我们晚一点回来。」 然后,他们两个人就这样走了。 「喂喂!」安可仰想追上去,凌-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吵完。 「别跑!看我的夺命剪刀脚,啊嚓——」 反正在屋主午睡完毕,小镇医生回诊结束之前,他们父女俩还有长长、长长的时间可以解决恩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