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豆恋曲》 开场白 社团宣传简介(欢迎四处散发,好康门相报)社团名称:海鸟社。 对于社团活动不陌生的院校学子们,应该都听过「海鸥社」的名头。 所谓「海鸥社」社员,即是指并未加入任何社团的逍遥派学生,当校园同志们忙碌于社团活动的时刻,他们可以效法海鸥四处飞的精神,窝在某个风光明媚的角落委靡至死。 爽! 这就是咱们「青彤大学海鸟社」的立社精神──没有束缚,只有佩服;不给压力,只求实力。 盖「海鸥」者,「海鸟」品种之一也。 社团宗旨:一、金钱乃万恶之首。是故,海鸟社社员们发挥「我不人地狱,谁人地狱」的精神,誓死搜罗大量钱财,囚禁在私人荷包里,以减少世间的恶业。 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因此行事需顾及良心,不损阴德,不违侠义之道。 活动内容:海鸟社专门替校内师生们从事「特殊服务」,举凡各种疑难杂症,如考前大猜题、索取校花签名照、抓刀写情书……乃至于看教官不顺,希望他天天出门跌一跤的case,我们统统接受。 当然,必须付费。 校园同志们,您若要指责海鸟社表面上打着「大学社团」的旗帜,暗地里行「商业」之实,倒也不是不可以啦! 欢迎翻脸,只要大家敢拍胸脯担保自己永远用不着本社的服务。 不过,且让我们丑话讲在前头。 话说当年,校方主政者也无法接受校园内出现这样的地下社团,不过,自从本社社员在一年前帮某位师长找回他与女秘书偷情、被暗中偷拍下来的录像带之后,海鸟社便为自己找到强而有力的靠山,师长们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掐指算算,立社这两年以来,大至副校长、小至学校工友们,皆接受过我们的服务,而且师长半价优惠,服务合理公道,光顾两次以上者可获vip卡一张。 委托联络人:请洽大传系副教授兼本社指导老师──凌某人。(她是女的,请勿因姓名不入流而歧视一位无辜的女子,这不是她的错。)社团标语:你杀价,我疼痛。 你还价,我沉重。 身为一只龟,何苦壳长毛。 一言以蔽之:不谈判,不妥协,不讨价还价。 ※※※ 新学年再度展开。 青彤大学的老鸟、健乌、菜鸟们,您有任何无名腿痛、疑难杂症吗?您有任何麻烦问题无法解决吗?您暗恋哪位靓女多年,依然泡她不上手吗? 海鸟社,等着您。 第一章 越看越怪异! 叶绕珍倚在闺房的窗台上,-睨着隔邻的「鬼屋」。 平心而论,这副倚窗而盼的情境还颇诗情画意的。 未出阁的花妍闺女,效法「六曲阑干偎碧树」的清灵,轻风拂着榕树须儿,拖逦如翠绿色的帘帐,金色夕阳在浓绿中添上一调澄黄,说不尽的唯美,道不完的风情。 当然,只要扣掉「美人」那一头乱蓬蓬的鸟窝短发。 再减除「美人」嚼飞垒口香糖吹出来的大泡泡。 而后忽略那件洗得几近泛白的芝加哥公牛队t恤。 接着漠视她一百六十五公分高却只有四十四公斤的纤细体型。 最后省略她刚填下雨包泡面所引发的洪亮饱嗝。 「呃。」叶绕珍再嗝一声,咋咋嘴,一副意犹未尽的馋相。 老爸、老妈委实太不负责任,自个儿偕伴吃喜酒去也,独留宝贝独生女在家里以防腐食物度过晚餐,还指定她留守大本营,以免小偷光顾,损失惨重。 结果,她大好的二十二岁年华的某一个特定黄昏的美丽的六点半的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刻,「美女」只能孤零零地守在幽室里,望着隔壁的空屋发愣,猜测那座「废弃」的城墙内究竟埋藏着多少具枯骨。 铃铃铃的电话声响起。幸好还有人记得世界上仍然活着叶绕珍这号人物,没让她清寂而亡。 「喂?」她有气没力地接起话筒,焦点依然锁定对窗的两层楼洋房。 「珍、珍姊,是我--」彼端传来的低音咬字特别用力,感觉起来彷佛一个字一个字断开来,只为了达成清晰可闻的效果。 在叶绕珍识知的亲朋好友之中,只有一个人会以这么特殊刻意的方式发声--她表妹屈灵均。 灵均幼年罹上重度的语言障碍,几乎无法成言,经过十多年来的治疗和复健,她终于可以成功地运用口齿与平常人沟通,虽然咬字和说话的速度不太自然,不过这样的表现已经让屈、叶两家人常怀感恩的心了。 今年表妹刚就读大一,加入青彤大学新鲜人的族群,成为绕珍姑娘羽翼下最受宠的学妹。 「干嘛?」她轻快地响应着。自小到大,楚楚可怜的表妹就是她负责罩着的对象。 「我妈说,阿姨今晚……不在家开伙,问、问,-要不要到我家,吃晚饭。」 「不用了,我刚刚吃完两碗泡面,替我叩谢姨妈,就说是家属答礼。」她闲闲没事做,抓紧了表妹鬼扯几句。「阿灵,-记不记得我家隔壁的空屋?」 「嗯。」非到必要,屈灵均向来是惜字如金。 「我们家搬进这座社区已经三年多了,我从没有见生人在隔壁出没过。」她若有所思的眼眸移向二十公尺外的标地物。 「-,不要找,麻烦。」屈灵的太了解表姊的恶形恶状。 绕珍是典型静不下来的过动儿,一旦手边没事可干超过三分钟,她就会开始替自己寻找解救世界的大任务。 就是这种吃饱没事干的旺盛精神作祟,她才会在两年之前成立「海鸟杜」,从此纵横于私立青彤大学的地下商圈,凡事无往不利。 「放心吧!我从来不怕『麻烦』的。」绕珍忽然贼忒兮兮地笑了。 话筒在表妹「喂喂」的警叫声中挂上。 她,叶绕珍,叶家独一无二的霸王,海鸟社的创社社长,紧紧睨住前方二十公尺的透天怪厝。 既然它越看越怪异……那么,她干嘛不移近一点,更仔细地观察一下呢? 敦亲睦邻,人人有责。当屋主外出的时候,左邻右舍更应该发挥守望相助的精神,不是吗? 绕珍心安理得地攀出窗台,顺着「爬墙虎」的藤架窜溜下庭院。 其实,她刚才也不算说错,她确实从来不怕麻烦的。 真正怕麻烦的人,是那些与叶姑娘棋逢敌手的对象。 ※※※ 叶家住宅的所在地位于东湖山坡的大型新社区,地段还称得上是高水平的住宅区。当年建设公司在规画这处人工造镇时,将居住空间设计为巍峨的电梯华厦与别墅区两种型态。 叶氏夫妇所认购的房屋就位于别墅区里。 左邻右舍的建筑物清一色以独门独栋花园洋房为主,两层楼高,采欧式度假凉屋的外型规模,周围环绕着私有的优雅庭园。当年建商在每一间庭院栽植了四株茄-或榕树之流的高树,因此远远从山脚下望上来,别墅群隐藏在翁郁的绿林之中,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境味。 就因为又浓又重的绿意裹藏住建筑物,因此,只要任何一栋洋房空置下来,久而久之不免看起来阴森森的。 譬如说,叶家隔邻的「鬼屋」。 「称呼您为鬼屋,好象有点太委屈您了。」 五分钟后,叶绕珍杵在空屋的正门外,喃喃向唯美的华宅告白。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晖渐次消逝,暗黄色的天空,为主宅造就了诡暗的氛围,榕树荫形成暗影,沉沉地压附在建筑物外壳。 一点儿灯火也不见。 「好想进去看看……」激越的冒险因子开始在她血管中流窜。 反正她从小都是这样的,最最按捺不住好奇心,年至双十出头依然没啥长进。举凡任何少见、有趣、好玩、激险的把戏,在在逃不出她探胜的排行榜,至于「恐惧」和「谨慎」--那是胆小怕死的闺女们才懂的心情。 话虽如此,一个女孩儿家单独闯进空屋内探险,好象不太保全,如果里头聚藏了黑道毒枭的药品或枪火怎么办? 天暗了,凉凉的山风吹拂过来,九月中旬的清爽向晚,最是怡人。 「算了,君子不做宵小行径。」她遗憾地迈向自家座向。 匡啷! 从莫名其妙的方位飞来一颗棒球,凌空奔溜向空屋的二楼落地窗,球落声起,铝门窗框内形成不规则裂洞。 「怎么办?打破人家的窗户啦。」七、八位小鬼头远远跑过来,开始嘀嘀咕咕地商讨战略。 「田小豪,都是你啦!棒球给我赔来。」球主胀红了脸,声讨自己的拥物权。 「球又不是我打出去的。」戴着投手手套的小鬼气急败坏。「丁一中,你自己想办法赔人家棒球。」 绕珍隐在暗处臭这群小鬼。笨,屋子里没人是附近众所皆知的通则,他们不会爬墙进去找球呀! 「笨,屋子里又没人,你们不会爬进去把球拿出来呀?」小有灵犀一点通,某位当家小鬼吐出她的心话。 「嗯……」开始有人迟疑了。「我妈说……不可以随便进陌生人的房子。」 「这间屋子好久没人住……如果有鬼怎么办?」田小豪说出众人的心思。 「我不管,我不管啦!棒球给我赔来啦!」球主干脆赖在原地撒泼。 绕珍简直看不下去。年轻一代遇着问题只懂得瞎起哄,完全束手无策,真是填鸭式教育造成的罪愆! 「我帮你们进去找好了。」她踏出来自告奋勇。 「哇……」 「鬼呀!」 「主人出来了。」 「不是我打破的,不是我打破的!」 惨叫声以各种希奇古怪的方式叫出口。她几乎被这群魑魅魍魉的罪恶感淹没。 「喂,别吵啦!我不是鬼屋的主人--」她试图控制大局。 「鬼屋、鬼屋!」这下子适得其反,叽哩呱啦的吼声更加失控。 「安静、安静,我只是想替你们爬进去……」剩下的话句可以保留在肚腹里。 小鬼头一个个跑光光。 她的下巴掉下来。 好优呀!想想看,十年后的中华民国就靠这票「雄姿英发」的猛男们护卫! 「难怪现代人高喊『女人当自强』。」她咋了咋舌头。 也罢,翻进去找球吧!既然自己负有崭新的使命在身,就不能称之为「闯空门」。 她心安理得地为自己找到开脱的借口。 围墙约莫两公尺来高,对外号「滑溜猴」的她而言,当然算小case里面的雏量级。 绕珍两三下就稳稳落在城墙的另一方,正式蹦入阴郁的地盘。 一阵凉风卷过隐晦黯淡的内院,飒飒的风声俨如幽然轻叹。枯枝残叶在原地扫了几个圈子,重新跌躺在杂草地上,乱红飞过秋千去。 入口处的纱门并未合拢,随着风势微弱地震动,啪哒啪哒地拍打着木框。 更有几分鬼意了。 绕珍轻轻咽了一口唾液。 「妈的,这么邪门!」这年头,「妈的」两字已经势成寻常语助词,不带任何粗鄙的意味。 她明明记得这间屋子已经许久未曾有人走动,那么纱门又是何方神圣打开的?瞧它的锁扣还满紧绷的,不像年久松脱的模样。 做贼的亢奋感让她的表皮兴起哆嗦。 爽! 就是要有几分挑战性,探起险来才好玩! 她悄悄摸近门侧的窗棂,往里头探看。 暗蒙蒙的,连只鬼也没……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老天保佑窗子没上锁。」她先默祷一遍。 嘿嘿,窗扣果然没有套上,她的祈祝灵验了。既然如来佛祖都站在她这边,她还有什么好忌惮的。不入虎穴、焉得棒球,先摸进去再说。 绕珍伶俐地翻进大宅子里,再反手拢上窗帘,以免被外人发现屋子里「鬼影」幢幢。 她的视网膜转瞬间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家具摆设开始现出微弱的线条。 大体上,防尘白布掩盖住所有家具,因此她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隐隐约约只感觉到空气蓄含着厚重的尘埃味儿,呼息之间有点呛鼻。 直到视线更进一步融入黑暗中,绕珍终于观察到鬼屋……呃,空屋里诡秘的地方。 玩具。 满满一屋子的玩具。 「哇……好优呀!」绕珍忍不住低叫。 她这辈子尚未见过寻常人家搜集近千种的玩具。积木、拼图、模型车、bb枪、大狗熊、加菲猫、机器人,以及各种款式的洋娃娃,有坐姿的、有站立的、有蓬蓬裙的,遑论小女生最炙手可热的芭比娃娃,当家主人简直把整座玩具反斗城搬回屋檐下。 一间闲置千把个日子的空屋,却装满了价值令人咋舌的玩具,多么奇谲莫名。 「yes!够过瘾。」她兴奋的发抖。这才叫寻幽探胜嘛!倘若只是一间平平凡凡的华宅,未免太辜负了她三年来的幻想。 圆溜的视线自然而然停驻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不晓得楼上更藏着多少惊奇? 「阿弥陀佛,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事先说明比较识相,以免惊扰了沉睡中的好朋友。 绕珍移动猫咪似的轻灵脚步,静静踏上大理石梯的起点,上到阶梯的转角处。 突然蹦出眼前的人影几乎吓掉她半条小命! 绕是她艺高人胆大,这厢也不得不骇出一身冷汗。 「赫!」绕珍跌伏在楼梯上告白。「我……并非有意闯……闯闯闯……闯入……」 良久,对方一丝反应也没有。 她凝聚起胆囊内的分泌物,偷偷挺直身子查看…… 人影也默默回望她。 对方慌张忙乱的黑眸,深镌在雪白约鹅蛋脸上,看起来彷佛扩大了两倍,菱形的红唇失去血色,使得整张清丽的俏脸更显年轻而仓皇。基本上,这张面孔并不难看,甚至可以归类为「秀净顺眼」的安妮式长相,而且与她自己生就得一模一样…… 「他奶奶的,镜子。变态!」任何人会把镜子悬挂在楼梯间,不是变态是什么? 绕珍啐了自己的映像一口,继续往楼上进发。 空屋的隔局设计与附近的别墅群相同,她依照自家的路线,停在右侧第一间房门前。 若她猜得没错,房内应该布置成主卧室,与她家的房间恰好遥遥相对。只要屋内驻扎着人家,有事没事还可以拉敞窗户,两方隔着各个儿的庭院对话。 来到重点地带了。 绕珍的手心掬着一把冷汗。 一般而言,恐怖片的精采桥段都发生在大房间内。窗帘可能会无风而拂动,收音机自个唱出声调,杯子、茶盘浮在半空中…… 「天哪,酷翻了!明天上学,非炫耀给阳德那家伙羡慕死不可。」她激动地握紧拳头。 阳性公孔雀打着「海鸟社社团助教」的名号,公然对她行「抽成」的恶迹,早就让她牙痒痒很久了。幸亏大伙儿还算合作愉快,而且阳公子也满有一手的,往往接下够社员们吃穿好几年的大案件,出手颇为慷慨,所以她才能容忍他这些日子。 进入第三重危险境地的时间到了,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扭转门把。 嘎吱…… 久未上油的门发出特殊音效,完全切合目前的幽冥。 「可惜!」房间里并未出现她期望中的异象。 一切都普普通通的,大部分家具依然披覆着白布,四根床柱垂下典雅的纱帘,幽暗中,透出古老的维多利亚风情。 「没什么了不起嘛!」 她悻悻然地踱到唯一开放的家具--大床前,准备坐下来歇歇腿。 触目的影像截断大探险家正常的呼吸频率。 一具完整的男性躯体陈躺在白床单士。 「啊……啊……」绕珍-那间哑掉了。 尸体!惨遭谋害的尸身! 「死……死人……要命!」她连滚带爬地钻出房门。 见鬼了!「预计」发现恐怖现象与「确实」目睹死亡场景可是两码子事。她啥不好撞见,却去冲上一具尸首的煞。 绕珍委顿在走廊上喘气,距离口吐白沫只有两秒钟的时间。不行,她吩咐自己千万要镇定下来,现在的情势非同小可,她目睹了一桩谋杀案的发生,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平凡人说不定一辈子也遭遇不到一回。再说,屋子里处处印着她的指纹,倘若现下不声不响地跑了,日后更是跳入石门水库也难以洗得干净。 叶绕珍呀叶绕珍,千千万万要三思。 「死人就死人。」她用力吞下一口口水。「反正又不是没见过尸体,干嘛紧张兮兮的!不怕、不怕!」 自我说服了十分钟,她决定再度进入命案现场。 这一回她心理已经有所准备,即使惊惶的心态依然存在,却也逐渐恢复往昔的敏锐观查。 首先侵入她认知系统的,是一串绵绵长长、几乎无法听闻的鼾声。 会打鼾的死人?这可稀奇了,值得冒险一看。 她四肢着地,龟行到床畔,抬眼偷瞄「尸体」的肚子。 平坦的腹肌微微起伏着。 他活得好好的,只不过睡死了。 「幸好。」绕珍吁了口气,虚脱地瘫坐在床侧。「幸好老兄他不是死人……」 且慢! 倘若这家伙不是死人,自然就是「主人」。那么她又算什么? 绕珍悚然忆起自己的特殊身分--闯入者,英文叫burr或intruder,依据中华民国刑法第三百零六条:无故侵入他人住宅,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三百元以下罚金。 苗头不对,先溜再说。她埋头钻向房门口。 「想跑!」轰隆隆的闷雷自她头顶上炸开来。 铁钳似的硬臂擒获她的蛮腰,仿真老鹰抓小鸡的姿势,居高临下将她提起来。 「强盗!放开我,放开我!」她死命挣脱对方的掌握,无论如何也要逃出犯罪现场。 「恶人先告状!」「尸首」严酷的低骂声从她上头三十公分的地方流转下来。「我问-,-偷了我多少东西?」 显然「死尸」足足高她一颗头。 绕珍霎时察觉自己陷入极端不利的境地。敌人自身后制住她的双手,两臂随便一抬就把她临空举起来,她一身的防卫绝招根本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不是小偷,放开我。」 说来真是蹩脚,缠闹到目前为止,她连人家的长相是圆是扁都摸不清楚。但也幸好如此,对方亦没能瞄清她的外貌,以后在警察局指认的时候才不会穿帮。 「废话,-不是小偷,只是想闯空门。」「死尸」的语调属于男低音,一日一声带震动起来,胸膛便跟着咕隆咕隆作响。 在她记忆中,高中时期记她小过的军训教官就配有相同的嗓门。显然她跟声音低沉的男人天生相克。 「我哪有闯空门?」她奋力澄清自己的无辜。 「否则-如何称呼自己擅入他人私有土地的行为?」他质问。 「……闯空门。」她不得不附和「尸体」的观点。 瘦扁的娇躯倏忽被转了一圈。 「-是哪户人家的小孩?」「尸体」冷沉着恶狠狠的口吻吓问她。 绕珍反抽了一口怨气。小孩?她长得像小孩吗?她堂堂大姑娘,好歹脸蛋俏丽美观,上围纵使构不着三十六-的圣母峰之流,可也称得上「挺有肉」的,僵尸先生居然唤她「小孩」!亏他们俩现在还面对面贴得紧紧的…… 「啊!」她忽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 「嘎?」僵尸先生冷不防被她吓松了箝制。 绕珍扑通跌坐在地毯上,暂时得到自由。 这个杀千刀的登徒子居然碰到她的酥胸!她紧守二十二年的美丽防线!绕珍哪还跟他客气,一记「倒铁拐」钩向僵尸先生的小腿。 僵尸先生吃了第二记闷招,雷峰塔似的大块头哗啦塌下来,当头压向她娇瘦的躯干。 山崩了! 她四肢并用,忙不迭爬开「尸体」着地的定点。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绕珍把握契机,一个箭步窜出主卧室,三步一大滑、两步一小跌地滚向楼梯口。 「别跑!」猎人迅速拉近追杀的距离。 脊骨的神经告诉她,僵尸先生打算重演方才制伏她的手段,再度从身后偷袭--她的足下猛地踏中一颗圆硬的物体。 天助我也!滑倒的姿势凑巧解救她避开僵尸先生的擒抱。 绕珍在一秒钟内领会到拯救自己的物体是啥玩意。棒球! 她完全凭直觉反应,垂手捞起拳头大的武器,摆好pose,投出…… 「哎呀!」敌人应声倒地。 好球! 武器依据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原理,弹回她的手心。 僵尸先生三阵出局! 「bye--bye!」她施展出「前田径队队长」的本领,迈开飞毛腿,头也不回地冲出华宅。 熏凉的晚风拂起她宽大的球队t恤,公牛图案皱起狰狞的眉头,狠狠瞪望着二楼窗台。 中原标准时间,七点整。 夜,才刚揭幕…… ※※※ 头好痛! 「噢……」 次晨,忙碌了半个夜晚的探险家扶着抽痛的额侧,跌跌撞撞地踏下榉木楼梯。 晨阳彷佛嘲笑她的狼狈,明知她的眼睑酸涩得无法眨开,却一股劲儿透过玻璃窗,大剌剌地迸射在她脸容上。 「难怪后羿要射太阳。」她发出怨恨的低喃。 楼梯转角的立身镜映照出她的落拓和缺眠。 原来她家楼梯间也有镜子,可见变态者不只昨夜的僵尸先生,她的天才双亲也高明不到哪个等级去。 「阿珍,赶快下来吃早点,-九点不是有课吗?」她娘操着台湾国话咆哮。 「小声一点啦。」绕珍支著作痛的螓首,慢吞吞捱向一楼正厅。 牛皮沙发辐射出无限的欢迎,她哼吟几声,瘫坐进去,昨晚随手摆放在茶几上的棒球彷佛化身成一张圆脸,讥嘲她探险过度遗留下来的筋骨酸痛。 「臭球,还不是为了你!」无辜的球被她捏进手心。 那个邪恶的僵尸先生也脱不了关系,明刀明枪攻击她还不够,夜里竟然闯入梦中纠缠她。整个晚上她脑中不断浮现一对锐剑般的浓眉,和两只深不见底的眼眸,暗幽幽的,犹如诡秘的太空陷阱「黑洞」。 「昨晚我们去吃喜酒,-是跑到哪里玩了?怎么会玩出一身伤?」叶母从厨房门口探出圆嘟嘟的福相。 「也没什么,说出来-一定不信。」她有气无力的。「我只不过被一颗棒球整惨,和僵尸打了一架,又摔了三跤,再从私人的玩具反斗城脱逃,然后就回家了。」 叶母膛瞪着她,良久。 「吹牛也不打草稿。」脑袋忽地缩了回去。 「我就说-一定不信嘛!」她拉平自己委靡的身躯。 「散塔露琪雅」的音乐门铃弥漫空气间。 奇了,早上七点半就有访客上门。 「阿珍,去开门。」叶母的鸡猫子嗓门透天作响。 「我已经死了。」她舒适安泰地陷入沙发中,拒绝移动身体的任何一处关节。 「猴死囡仔!」叶母唠叨着,认命地离开厨房应门去。「一定又是-那个老头子,明明提醒他出门晨跑不要忘记带钥匙,他就是会忘记,非要麻烦老妈子帮他开门……啊你是谁?」 陌生人哩! 绕珍瘫平在沙发里,隔着椅背没法子瞧见门口的方位,不过聆查母亲大人的语气,俨然好奇超出危机意识,对方的仪表应该非常正派。既然如此,就不烦劳她起身了。 「对不起,敝姓袁……」彬彬有礼的男低音钻入她耳膜。 怎么如此耳熟? 「……我住在隔壁那栋洋房。」 隔壁的!这会儿她浑身的寒毛全部站起来窃听。 「啊我们隔壁明明没人住。」叶母包打听的情操立刻冒出头。 「是这样的,我前几年一直驻守在欧洲,昨天下午才搬回来,因为房子疏于照顾,水电和瓦斯已经被人停掉了--」陌生人以悦耳的低音吐露着恳求之意。 绕珍的心当场凉了一半,另一半未凉的芳心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要命!僵尸先生想做什么?莫非她昨夜遗落了任何物品,引导他调查到自家门口? 不会的,不会的,先静观其变再说。 「--我必须拨一通紧急电话到欧洲去,可是家里线路不通……能不能先向您借用一下,等电话帐单寄到的时候,我再将通话费付给您?」 原来僵尸先生只想借电话,她悄悄舒了一口气。太好了,显然她的处境依然无比安全。 「当然可以,敦亲睦邻,人人有责。」叶母相当阿莎力。「电话在客厅茶几上,你尽管打,没关系。」 拜托!绕珍险些晕过去。茶几就在她脚边,更该死的是,她身上还穿著昨天那件公牛队t恤,手中更掌握用以攻击他的武器,僵尸先生或许不会认出她的眉目,但是这一身装备若能瞒过人家的雷达,她可要怀疑对方的心智聪明度了。 现下该怎么办才好? 快闪! 「妈咪。」她捏住鼻头,怪腔怪调地叫着。「请你过来一下好吗?」 「啊-是没脚是不是?」叶母吼出河东晚娘叫。「来,袁先生,请进。那个丫头是我女儿啦!」 绕珍可以感受到陌生人张望的焦点烧穿椅背,射入她的心脏。 「哦。令媛多大年纪了?」陌生人保持礼貌的社交应对。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千万要让老母大人提前三步到达她的定点。 「她这个学期升上大三,成天只懂得蹦蹦跳跳的,跟一匹猴子一样。」叶母埋怨。 「猴子是『一头』、『一头』算的。」她忍不住再捏住鼻尖纠正。 「-再吵就没早餐吃!」 她的祈祷应验了,叶母杵在沙发尾端,中年发福的身形正好遮住她的上半身。 绕珍突然扑进母亲怀里,充满无限娇怜。 「妈咪,我肚子痛。」快快护送我上楼吧! 「这样喔……」叶母疑惑地审视女儿的温情主义,打从自幼儿园毕业开始,绕珍就拒绝让大人们继续对她搂搂抱抱。「好吧!-休息一下,我去替-拿胃药。」 「我跟你一起去。」她坚持不肯从母亲怀中抬头。 「那-干脆自己去拿药就好了嘛!」说归说,母女天性,娘亲大人当然不可能撇下「病中」的女儿不睬。「袁先生,你自己请便,我就不招呼你了。」 「当然、当然,谢谢您。」单人沙发的弹簧发出下沉的嘎吱声,话筒从机身上拿起来。 「啊-连待在自己家里也不能好好走路。」叶母横眉倒竖,猛瞪着黏在自己胸前倒退着走的小袋鼠。 「我浑身无力。」也许她太多心,但绕珍总觉得僵尸先生正透过母亲的身体打量她。 无所谓,她只差两步就能躲进厨房了。 「散塔露琪雅」的乐音二度响起。 「这次一定是老头子。」叶母突然闪开,径自去应门。 「妈……」她傻了。 眼前顿然失却屏障,夜魇中的「黑洞」凝聚成货真价实的浓眉暗眸,直勾勾迎上她的视线。 僵尸先生! 她勉强合拢下垂的颚骨。 玄黑色衬衫,灰黑色西装长裤,黑色休闲鞋,黑筒毛袜,黝黑的皮肤,子夜黑的浓发。 这男人,从头到尾就那么一身黑,异样的神秘气质比他的俊帅更加惹人注目。称呼对方「僵尸先生」其实并不全然符合现实,毋宁以「撒旦王子」来叫唤更加贴切。 绕珍没发觉自己下意识地吞咽一口唾沫。 你认不出来,你没理由认出来,你认得出来才怪…… 撒旦王子轻启嘴唇。 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天!他要揭穿她了!他要大喊抓贼了。她该怎么办才好?一世英名从此付诸流水,她无颜以对江东父老,虞兮虞兮奈若何…… 「喂,我是袁克殊。」彼端的线路接通。 嘶息从她牙关间泄出来。好险! 紧迫盯人的黑瞳依然攫住她,但她老人家管不了那么多,走人要紧。 绕珍砰通砰通奔上楼,抓起背包,再砰通砰遛闯下楼。 「妈,我去上课了!」夺门正待逃脱。 「啊-不是肚子痛?」叶母被女儿的怪行整得一愣一愣。 「现在不痛了。」她推挤过老爸身边。 「-手中拿着什么?」叶父抓住女儿的右掌。 一颗棒球叮咚滚下地。 身后的电话交谈声嘎然而止。 哇咧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绕珍突然巴望地上裂开一道大缝,将自己吞噬进永恒的黑暗里。 「咦?」她极度「讶异」地抬头。「好奇怪哦!从哪里掉下一颗棒球的?」 双亲大人效法她仰首搜寻天赐神迹。 「是从上头掉下来的吗?」 「好象是,刚刚没看清楚。」 叶氏夫妇同时感到疑惑。 「你们慢慢找吧!今天我不回来吃晚饭,别太想我。bye了!」罪魁祸首趁乱以光速逃离现场。 看来这几天可能得耗在表妹家,暂时避避风头。 尽管跳上心爱的「风动九十」,绕珍依然可以感受到两只极度深邃的黑水晶,排开一切距离,密切追随她的背影。 一如眠寐中…… 第二章 开学第一周,各大社团纷纷选中午餐休息或课后的时间招生。青彤大学的法、商学院之间,扑盖了一片千多坪的大型活动广场,一到招生热潮,广场总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狂涌进最蜂拥的人海。 几家欢乐几家愁,平时热门抢手的学生组织,报名摊位前自然挤满丰沛的学弟、学妹,享受着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风光劲儿。至于门可罗雀的团体,反正这些年来也孤独惯了,摊位照样陈列出来,招生负责人们径自嗑瓜子、闲扯淡,无聊地赏视着邻居送往迎来的盛况。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的词句分明创写来形容冷门社团的。古人果然具有智能,千百年前就能预料到后辈的哀怨。 「海鸟社」的招生摊位也屈居冷清凄戚的行列。 尽管每张摊位莫不是施展出浑身解数抢人,海鸟社的门面却最是清寂,仅有一位外表吊儿郎当的扁平型女生自顾自钻研言情小说,浑然将外人视之如无物。 「请问学姊,海鸟社是做什么的?」两尾小泥鳅伫立脚步,好奇的视线落在她猛啃的小说封面。 知名插画家陈淑芬绘制的精美封面与他们相对,书名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帅哥有难。 封面移开,一双丈母娘审女婿的瞳仁瞟向毛小子。 「敛财。」解答完毕,灵眸再度消失在书本内页。 围里着nlke旧球鞋的脚丫子跷在案头上晃呀晃,脚底板的操场黄土散落成同心环状。 两名新生顺着她沾尘的运动裤往上滑溜。嗯!不错,外表虽然率真、粗放了一些,身材倒是非常匀称健美,尤其那双傲人修颀的长腿,更加引动唾腺的分泌。 纯男性的兴趣登时被学姊激发出来。 「好,我要入社。」他们异口同声。 「你们可具备最基本的入社资格?」懒洋洋的嗓音隔着《帅哥有难》询问。 「什么叫『最基本的入社资格』?」新生面面相觑。 「要读过桌上那几本书的家伙才能入社。」纤细的指尖点了点标的物。 几本言情小说充当纸镇,押定了几张社团简介,以免被风吹跑。 新生研究了一下书名--《爆笑侠侣》、《秀逗大侠》、《俏皮小妞》、《娇女出招》,清一色是年轻女性偏好的文艺长篇,而且出自同一位作者。 「学姊喜欢阅读爱情小说?」新生甲扁了扁嘴巴。 「非关我个人喜好的问题。」爱理不理的解释从书页后飘出来。「这几本文学名著是本社指导老师凌某人的业余著作,举凡海鸟社社员非读不可,你们有异议吗?如果没读过,欢迎上路,明年请早。」 老鸟摆明了赶人的意味。 新生乙大大开了眼界。 「我保证明天绝对将它们读完,请学姊让我入社。」他不知从哪里卯出一股蛮牛劲。 绕珍终于放下那本落难的帅哥。这年头的小毛头真是奇哉怪也!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硬想闯进来。 「好,填资料,缴会费。」她随手抽出体育系专用信纸--她上个学期向系学会a来的,还没用完。 两名新生快速写下自已的基本资料。 「会费多少?」新生甲掏出皮夹。 「三万。」 「三……」两副下巴面临脱臼的危机。 真的假的?他们的视听功能依然正常吧? 「怎么,嫌贵?」学姊似笑非笑的表情登时刺伤了少年人脆弱的自尊心。 「神经病!」新生甲恨恨地揪住同伴。「走了啦!人家根本不打算让我们入社。」 「-什么-,不招新生就别把摊位摆出来嘛!」新生乙运用自己身为消费者的权利抗议。 「珍重再见。他日江湖相逢,自当把酒言欢。」她又七仰八叉地瘫坐在摊位后头。 不逊之徒总算走了,这样也好,省得她耗费时间与这群拿汗毛当胡须留的新生仍虚与委蛇。 「叶社长!」一本社团日志扭成圆筒,老实不客气地敲上她的百会穴。 「噢!」要死了,肯定是杀千刀的阳孔雀。她怒冲冲地回头,「妈的,干嘛打人?」 「唷荷,大陆国宝进贡台湾。」阳德嘲笑她的熊猫眼。 「有点水准好不好?本姑娘只不过被浣熊附身。」她没好气。 阳助教假权威之名,当头再赏她一记棒喝。「人家问得好,不招新生就别把摊位摆出来。」 「-以为我乐意耗在汗水体味交融的广场浪费时间?这是『肯德基爷爷』的意思。」她白了助教一睐。「校长明言指示,『海鸟社名义上隶属于学生性社团组织,应该遵循校园杜团应有的招生、管理规章,以免引起他人之非议。』你老兄只懂得为私人荷包着想,尽情打> transferinterrupted!- a装装样子?」 校长大人空长了一副圆嘟嘟、白胖胖、脸蛋红润的慈和相貌,却酷爱颁出圣旨与她过不去,随便想想就满肚子火。 「反正全社除了-也没有其它社员了,能者多劳。」无论何时何地,阳德一旦拆起她的底牌,可谓毫不遗置保留的余地。「也罢,既然门面陈列出来,干脆再招一名新社员吧!」 「才不!」她断然回绝。「别忘了咱们专门从事地下生意,胆敢请问阳助教,您如何向新社员解释,海鸟社以搜罗万恶金钱为主的伟大宗旨?」 「把我们的社团宣传简章递给他看就好了。」阳德以臀侧顶开她,为自己腾出一个空位。 广场对面,法律系小学妹端着娇滴滴的银盘脸儿,捻了捻杨柳细腰,遥遥对阳孔雀招摇。 「学长。」 「好久不见。」阳德大方地回以崇拜者俊朗的爽笑。 我把你个火鸡内涵的扁毛孔雀!绕珍心头暗斥。此人空具一副研究所高材生的书卷气,挟着「校园白马王于」的威名迷惑课外活动组老处女,故意申请成为海鸟社的助教,与她分掏那杯微未不足以塞牙缝的残羹。 亏她大人大量,竟然也捱受了两年。 「别瞪,否则她们会以为-爱上我。」阳德浅扬着高雅气质的笑容,右臂举高四十五度角,仿如选美皇后一般与众路崇拜女子挥手致意,嘴角犹能分音迸出几句劝告。 「哈、哈、哈,真好笑。」她发出干涩的评论。 「凌老师呢?」他问起社团指导老师的下落。 「她这个学期开课的堂数不多,近几天留在家里赶稿。」 「-干脆把摊位收一收,我们去吃饭吧!」阳德慷慨得紧。「我上个月发表的论文稿费领到了,请你吃排骨饭。」 「你必须连我表妹一起请,我跟她约好了今晚求宿一宵。」绕珍跳起来收拾细软。难得他大爷亮了荷包,不敲白不敲。 一张浅米色的资料表格飘落招生摊位,暂时冻结两人收拾的动作。 绕珍讷愣地仰首。 表妹羞怯而凝毅的佳颜出现在她面前。夕阳的光束投射在她的白衬衫上,反照出如烟如雾的蒙陇,绕珍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张先的词句……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 朱粉不满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平心而论,她自己的外在条件并不逊色,但比起灵均的清灵,总是多出几分泥尘气。 「我……我要,入社。」简短四个字的请求句已经让屈灵均挣扎了整个下午,终于鼓起勇气提出口。 「美女。」阳德吹了声口哨。「请问电话号码几号?」 「放下!」绕珍一掌拍掉他摸走的入社申请。「-不行,没得商量。」 「为什么?」灵均怯怯地抗议。 「不为什么,反正-待在青彤,表姊自然会罩着-,干嘛浪费课余时间参加社团?」她提了一个不算借口的借口。 灵均自幼便非常害羞,受到语言障碍症的影响,她平时讲话只能以缓慢含糊的方式咬字,情绪激动时更会发生口吃的情况,因此自卑感比起同侪朋友们更加明显,最害怕成为众人的焦点。而今,她却要加入一个以卖弄三寸不烂之舌、或一切可能手段攒银两的社团,有没有搞错? 叶绕珍啥都不宠、谁也不爱--当然,老爸、老妈除外--偏偏疼坏了这个清清弱弱的心表妹,教她眼睁睁看着表妹接受命运的磨练,在一次次的挫折中伤心落泪,倒不如把她五花大捆、搁在高压电铁轨上,活生生让火车辗过去还痛快些。 「可是,我想,训练自己,的胆识。」灵均已经习惯唯表姊的马首做前瞻,不过今儿个她可是吃了秤坨铁了心。 「如果想训练胆识,中元节的时候我再约你去逛基隆鬼屋。」 「无所谓,我收。」阳德力排「独」议,抢下灵均的申请表。 男性嘛!好色而慕少艾是正常举止。而他恰好与全世界二分之一的人口一样正常。 「喂,我说拒收就拒收,你怎么一点也不尊重社长?」海鸟社的头头喷烟了。 「『社长』,别忘了-正在和亲爱的『助教』说话。」阳德怡然又自得。 「助教又如何?」她横眉竖眼地警告他。「-以为自己是助教就可罔顾学生意愿?告诉你,现在快要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华民国政府已经解严了,中共也面临国际人权协会的施压,欧洲各国联合成命运共同体,美国依然面临钜大的财政赤字,新加坡跃升为『四小龙』的高度成长国家,连台北市的捷运木栅线也通车了。」 阳德助教和新收社员互相交换纳罕的视线。 「请问以上申论与海鸟社招生活动有何关联?」 「当然没关系。」绕珍打量蠢蛋似地扫瞄他。「重点是,内举要避亲,我拒绝收受流着相同血源的亲属担任社员。」 「叶同学……」第四道杂音突然插进来。 绕珍罔顾新来者的存在。「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强调--我,绝对禁止,屈灵均,加入海鸟社。」 「原来-叫屈灵均。」阳德向来热心公益,立刻转身欢迎新社员。「欢迎、欢迎,在下阳德,法律研究所二年级学生,不巧正好荣当海鸟社的社团助教。」 「谢谢。」灵均低下娇赧的脸蛋,黑缎般的青丝披散下来,微微敞露颈后诱人的白皙玉肤。 「叶同学……」第四号人物再度发出尝试的呼唤。 「喂喂喂,你们在搞什么?我的『拒绝申请通知』到底听进去没有?」她的表情几乎像t恤上的公牛标志一样狰狞。 「叶同学!」大人物终于忍无可忍。 屈灵均最先被吓到,惊惶的清眸猛地迎向身后的喝叫。 「肯德基……」 绕珍眼明手快,立刻探臂围堵表妹脱口而出的讶异。 「嗨!校长。」她马上换成一脸陪笑。「您的气色真红润,胡子洁白又健康。」 「红润到足以被人误认为肯德基炸鸡?」老好校长有点委屈。 「您当然不可能长得像炸鸡。」阳德立刻截进来打圆场。应该说,他比较酷似炸鸡店门口的那尊肥胖山人,白须白发、白西装、圆肚皮,莫不肖似个十足十。「校长又出来视察民情啦?」 「这个……」校长迟疑地望了望海鸟社成员们。「你们……现在有没有空?」 「『基本上』,现在是社团的招生时间,为了遵循校园社团应有的招生、管理规章,以免引起他人之非议,我们应该算是没空的。」绕珍甜蜜蜜地介绍。「除非校长不介意我们推翻这条『基本合约』。」 肯德基爷爷吁出一串「叫校长太沉重」的叹息。 「我哪还关心什么基本不基本的。」他低喃,哀伤的低姿态令人垂怜。「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已经与贵社的指导老师凌某人商量过……我的孙女儿想麻烦你们帮忙照料……」 「对不起,招生时间已经截止。」绕珍丑话先说在前头。「噢!」 阳德偷偷捏了她一把。 再乱碰我就让你当苏武--苏武牧羊被「海扁」。她无声地用眼神警告。 校长浑然不察他们的明争暗斗。 「招生?」老人家垂下凄惨兮兮的嘴角。「她只怕活不到上大学、参加社团的年纪了……」 哦?既然并非为了托孤,敢情是生意上门了?绕珍当场再换上一副哈巴狗的颜相。如果校长想选购棺木,她有路子,包准八折优待,只要价钱谈得妥,还可以买一送一,反正校长年纪也大了,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来来来,校长,咱们边走边谈。」阳德亲亲热热地搭住校长肩膀,径自走开。 这痞子又想抢她生意!绕珍扯住表妹的臂弯,迅捷追上去。 「校长,别听他的,只要把case交给本徒儿,我可以给您低折扣优待,附送vip金卡一张……」 ※※※ 假若以十级的度量尺来评等,新case的困难度约莫落在九点九九的刻度上。 绕珍维持她沉思时惯有的姿势,双掌捧住腮颐,撑坐在香闺的窗台上,呆呆瞪向二十公尺以外的住宅。 「妈的,早知道就把烫手山芋扔给阳德那小子。」 话说肯德基校长的宝贝孙女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在即将庆祝十三度芳华的前夕再度复发。她在病榻上唯一的心愿,就是拥有一尊英国制的「梦幻仙子」洋娃娃。 「梦幻仙子」耶!开玩笑。 这款洋娃娃的威名比起芭比俏妞响亮不知千百倍。当年英国公司特地延聘一名顶尖的玩具设计师,精心塑捏出迷你的梦幻美女,举凡金发上的饰品、芳颈中的珠炼,以及胴体套穿的华丽礼服,都由真品缩制而成,售价相当于一台march,而且全球限量生产五千尊,据说台湾仅有两百多人持拥。 肯德基爷爷的老好校长「仅仅」要求海鸟社替他找到任何一位拥有「梦幻仙子」的人,并且说服对方出让,他愿意出高价买下洋娃娃。 整座「福尔摩沙」的人口早八百年已经突破两千一百万,教她上哪儿搜出这些个拥有「梦幻仙子」的主人。十万分之一的机率耶! 偏偏阳孔雀一早撂下话来,她有种接案子,就得有本事完成。倘若最后将校长的委托搞砸了,她必须无条件答允让表妹入社。 开玩笑,弄坏自己的招牌已经够凄惨了,还得外加割地赔款,那怎么成!赔本生意她叶社长是万万不干的。 唉! 过去三天,她在学校的公告栏张贴悬赏启示,并且进入bbs站昭示天下:凡能提供「梦幻仙子」之下落者,重重有赏。女同学可获校园白马王子阳德之亲笔情书,男性同好则免费致赠阳王子泡妞秘诀一册,无诚勿试。 奖赏虽然诱人,却依旧收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想当然耳!「梦幻仙子」又不是寻常洋娃娃,随便走一趟玩具反斗城就可以买得到…… 「玩具反斗城!」对屋窗户辐射出来的晶莹光线,恰似她脑中乍亮的菲利浦。 对呀!怎么没想到呢?她家隔壁现成盖了一栋私人玩具城。僵尸先生既然以成年人的外形和智商,培养出搜集儿童玩具的变态嗜好,难保不会正好留存一具妖娇美艳的「梦幻仙子」。 有希望了,即知即行! 绕珍以跌断脖子的速度冲下一楼厨房。 「妈,今晚的菜色烹饪得丰盛一点,我过去邀请僵尸……袁先生来吃饭,进行亲善访问。」也不管母亲大人如何响应,她长腿迈跨,飞奔往芳邻的宅邸。 距离四天前的「作案」,她迟迟不敢再涉足「危城」的领域,生怕被主人一家伙拎进警察局。 不怕、不怕,现行犯可是得当场活逮的,僵尸先生缺乏足够的证物指认她,而且她只要打死不承认,他也奈何她不得。 叮咚!圆型的门铃钮按落。 静候三十秒,没人应门。 怎么会?他的卧房窗户明明透出亮光。 敲门试试看。砰…… 白锻铁门悄悄被她擂开。 「这么优?」绕珍被自己的天生神力震慑。 僵尸先生果真崇仰孔子的政治精神--夜不闭户。既然如此,她就当作自己受到入内的邀请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华宅内的陈设大抵上与四天前并无多大差异,只是覆盖家具的防尘布已然掀了起来。 而且--实在有点诡异,大理石方桌上又增摆了四种玩具新模型。 莫非僵尸先生真的培养出搜集玩物的变态乐趣? 「哈-,有人在吗?」唤音层层叠叠地回响。「袁先生,我是隔壁派遣出来的外交使节。」 空气依然维持高效率品质--静悄悄。 她小心翼翼地踏上楼梯,继续往敌人的心脏地带进侵。 「袁先生,-还活着吗?」她杵在主卧室门口探头探脑。 真的没人! 水银灯透过玻璃镜罩的折射,燃亮了十五坪大睡阁的角落。四柱古床依旧,欧式装潢依旧,独独从缺一副困卧的尸首。 「真是没默契。」她嘀嘀咕咕地踅进聚光灯下。「难得我正大光明的跋涉匪区,僵尸先生居然不在家……」 空气间突地腾起雾茫茫、诡异的白烟,她还来不及观察骤然出现的迷魂香,一道阴森可怖的暗影已经从身后笼罩住正常光线。 她不暇细想,逼紧的喉头立刻迸裂一道刺破人耳膜的超音波,瘦弱的身子下意识从一点钟方向跃出去。 「我的妈!」 见鬼了!这栋宅院果然不干净! 四天前的情节再度上演,她满拟拔腿狂奔出卧房,但轰隆隆塌下来的肉山将她压平在地上。 「咳……咳咳……」左右肺叶贮存的珍贵气体尽数被压迫出体外。 「-好大的胆子!居然二度偷溜进我的门户。」湿热的鼻息吹暖了她的发尾。 绕珍但觉背后的棉衫渐渐被水气侵湿,而且,轻薄的衣料勾勒出「人肉纸镇」的线条…… 他俨然……没穿片丝半缕的模样…… 「喝!」她拚命想爬出屋主的高压范围。「我……我是来……邀请你……」 奇怪!她平时仗着艺高人胆大,怎么每每陷身在这栋屋子里时,气焰就像蜡烛遇上西北风--一吹就熄呢? 「奇了,贼窝大筵天下,顺道礼遇财物受到损毁的受害者。」僵尸先生显然爱上了枕着她当床垫的质感。 「胡说,上次我才没有损……」慢慢慢!她明明下定主意打死不认帐的。「这位先生,我听不懂-的意思,这是咱们第二遭见面--除去你前几天到我家借电话的那一次。」 「哦?」浓重的鼻哼充满不信任。 无论如何,僵尸先生总算良心大发,她承负的人、九十公斤重压终于移开。 原来自由的空气竟是如此甜美。绕珍风驰电掣般地弹跳起来,飞躲到离他最远的角落,然后--呼吸差点走岔。 天!好壮观! 绕珍愣愣盯住他愤振的胸肌,当场咋舌不下。 他上半身光溜溜地轰立着,古铜色的伟岸躯干,手臂撑住臀后的动作使他的二头肌奋勇鼓起,颀长的健腿劈开成倒v型,态势霸气十足,一副帅男出浴的香艳奇情。 阳德那副白面书生相,跟人家纯然的阳刚气概比较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当一位男性的胸围锻炼得比女人更发达时,她们活在俗世还有什么意义? 更值得商榷的是,袁什么殊先生似乎毫不为自己几近全裸的状态感到「监介」。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每-皮肤晒得如此均匀,显然很习惯从事彻底的日光浴活动。 「呃,袁先生,您介不介意--」她比了比半挂在他劲腰、要掉不掉的毛巾一下。 僵尸先生全身上下,就靠这条小白布维护贞节了。 「当然不介意。」嘲弄的黑眸送她一记邪邪的秋波。「-喜欢的话,送给-!」 白毛巾兜头飞过来。 「啊!」她尖呼,盖住面临长针眼危机的眼皮。 软厚的布料准确地罩住她脑袋,香皂和热水交融的馨气幽幽沁进她鼻端,其中夹杂着一丝极细微的味道,满好闻的…… 接着,她想起这条毛巾原本包裹的部位。 「恶心死了!」绕珍飞快地扔开暧昧的布匹。 这么一来一往的时间,已经足够袁克殊为自己加件皂褐色浴袍。 在他回国的第一天晚上,偷溜进卧室的小贼若不是这株瘦巴巴的干扁四季豆,那么他甘愿成为全世界第一位在三十一岁「低龄」即患上老花眼的庸夫。 「刚刚好象有人提到『邀请』两字。」他悠然点了一根香烟。 莫非四季豆为自己的窃行而良心不安,决定以醇酒、美食、佳人慰劳他? 「我和我妈,想请你吃饭。」她的心跳以违反自然的频率乱蹦,必定是因为僵尸先生黑不溜丢的外形太吓人的缘故。 「-?」齿间呼出来的白云蒙陇了他的神情。「谢谢,但是我罕少接受陌生女性的邀约。」 天!她差点喷鼻血。只不过吃一顿「敦亲睦邻餐」而已,他以为她们叶家女人饥渴到连「黑桃王子」也不放过?若不是未来可能有求于他,她早就三拳两腿揍得他贴平在地上,权充虎皮毯。 「看在你我两家即将成为邻居的份上,宴请您吃一顿家常饭是应当的,还望袁先生赏个脸。」为了五斗米,硬是得折腰。 绕珍已经可以预见晚餐桌上的痛苦景象…… 袁姓僵尸展现他超级男性自大狂的本色,大剌剌地盘踞在上位,趾高气昂地炫耀他那乏善可陈的一生,并且视自己为天下女性的梦中情人、无敌救星。 没关系,能忍人所不能忍,谓之「上人」,待他失去利用价值再来整治他,效果也一样。 「好吧!既然-那么迫切的要求我--」袁克殊绽露一副慷慨施恩的模样。 忍耐、忍耐,为了追求幸福,她必须学习忍耐。 「半个小时后见。」绕珍一把抹过俏脸。 再不走,她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出手教训他自大的高姿态。 「等一下。」袁克殊佣懒地叫住她。 「干嘛?」硝烟味已经呛出一点征兆。 「顺便帮我把浴室里的脏衣服扔下楼,明天我打算call洗衣店收去干洗。」他轻率的口气彷佛支使她跑腿是天经地义的。 绕珍差点没气歪鼻子。姓「猿」的将她当成什么了?钟点女佣? 维苏威火山在她体内连续爆发十二次。半晌,她咬牙切齿地道:「没、问、题。」 活动火山迅速消失在房门外。 豪迈开怀的响笑霎时萦满整座华宅。 「妙!真妙!」他嘻嘻呵呵得乐不可支,肠子差点被她喷火的眼神闷烧得打结。 叶家千金一望而知是不让须眉的典型,因此他依照正常情况推演--这位爽快硬气的女孩会上门邀请他吃饭,还任他轻薄而不敢发作,显然暗地里有求于他,所以故意挑战一下她的底限在哪里,没想到真被他刺中了。 有意思!他拍案叫绝。 谁教小妮子第一天便赏他一顿排头吃,他小小报复一下,也是正常的。 只望稍后的晚餐邀约,他的餐具不至于被苗条的「四季豆」事先抹上泻药。 ※※※ 伪君子! 绕珍冷眼旁观姓袁的将父母大人迷得团团转,心中终于明了当年屈原何以会为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烂理由投江。 他私下在她眼前摆出大男人主义的嚣张气焰,人前可又换了一个样儿。 「我的换帖兄弟上个月从江西带回来一坛汾酒,不得了!醇得教人一闻就醉。来来来,陪我干一杯!」短短一个半小时的饭局,叶父已经将他视为生平第一知己。 之会迷惑人心的,可怖! 「那我非得辣辣舌头不可。」他伴着叶家人,和悦地移往客厅。 整场饭局,绕珍苦于找不到机会探听「梦幻仙子」的消息,再让他们这么一喝下去那还得了!喝到天光也停不下来。 「爸,袁先生说不定还有其它事情要忙,你别绊住人家。」她出面打圆场。 「没关系,我正在休假中,随时都有空闲。」袁克殊破坏她的意图。 「噢。」她皮笑肉不笑。 「袁先生,要不要来根烟?」叶父好心奉上致癌物质。 「谢谢,我已经戒烟三年了。」他有礼地推辞。 骗鬼!绕珍脑中立刻浮现他全身上下只「穿」一条腰巾、手拿一根香烟的「媚态」。 「不知袁先生从事哪一行?」叶母扫过他的衣着,虽然是简简单单的黑衬衫、牛仔裤,罩在他身上硬是衬托着卓绝出群的气质。 「我的工作型态比较多元化,本身具有设计师的专业资格,不过也跨足制造业的领域。」他接过男主人递来的酒液。 原来袁家大叔还颇有两把刷子。看得出来,这样伟岸的男子应该不是寻常的池中物。 绕珍替自己冲了一杯文山包种,挑中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定。 「我离开台湾也有七年了,工作地区以欧洲为主,四天前才回到隔壁的落脚处。」他低头啜饮着涩冽的烧酒,状似不经意。「而且,我发觉本地的治安好象有待改进。」 「咳--咳咳咳--」八十度的热茶蓦地冲进绕珍的气管。 「啊-是怎么回事?笨手笨脚的,连喝茶也会呛到!」叶母连忙拚命拍打女儿的背脊。 「没--没事--水太烫而已。」他想干嘛?滚钉床、告御状? 「会吗?你为什么会认为本地的治安欠佳?」叶父全心放在客人的观察重点上。 袁克殊微微一笑--她敢发誓自己今生还没见过比这抹邪笑更阴险的脸。 「因为我回来的第一天……」 绕珍骤急地接完下半段:「--田家的小鬼头不小心把棒球打进他的院子,他们以为袁先生家没人,所以爬溜进去捡球,可能因此不小心骚扰到袁先生了。」 「-哪会知?」叶母纳闷。 「……那天我在门口碰到小山,他作贼心虚,吓得脸色发白地跑掉了。」一切合情合理,倘若三位大人不采信,她也没办法。 绕珍强迫自己镇定地啜一口香茗。 「原来如此。」袁克殊含笑地点头。「其实我和那个小贼交手过一回,感觉起来他浑身硬邦邦的,没几两肉,我也猜他应该是个小男生……」 「咳咳--咳咳咳!」热茶再度走进岔路。 「啊-到底怎么了,撞邪是不是?」叶母有点为女儿的失态感到羞惭。 「没--没有--不小心吞到茶叶梗。」敢骂她扁?姓袁的给她走着瞧。 「--倘若换成大女生,我可就要怀疑她是不是严重营养失调。」袁克殊恍若没瞧见她胀红了俏脸的窘状,继续完成他的评论。 「哎呀,现在的女孩子爱漂亮,成天只想把自己饿成皮包骨。」叶父斜睨着宝贝女儿。 「你看我干嘛?」绕珍恰北北的。 真冤枉,她天生体质就是吃不胖,再加上就读体育系的缘故,运动量自然惊人,天赋本钱,有啥办法? 「讲到吃我才想起来。」叶母眼瞳一亮。「陈妈妈嫁女儿,送给我们一盒超群喜饼,正好拿来配茶吃。老头子,我去冲壶锡兰红茶,你上楼把喜饼拿下来。」 她老爸生平最嗜吃甜食,两位长辈当下兴匆匆地分头办事去也。 天下竟有这等父母,独留天真无助的女儿与阴狠的黑桃王子对阵。也好!她可以乘机探查一下他是否拥有那尊要命的洋娃娃。 袁克殊缓缓微笑;她的寒毛-那间立正站好。 粗犷的手指从七星纸盒里摸出一支「赛神仙」,打火机的杏仁形火光点亮了烟头。 「呃,袁先生,是这样的……」她径自起了话头。 「令尊说的没错,-确实太瘦了。」他恍若未闻她的发声实验。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寒-着眼。 「这叫苗条,又叫清弱,曹子建形容为『翩若惊鸿、腰若约束』,保证是百分之百的成熟女性胴体,完全没有营养失调的困扰。」她口气很冲。 铮铮似铁剑的浓眉突然斜翘了起来。他缓缓倾身,两肘支着大腿,向她勾勾手指头。 绕珍发誓自己向来厌恨人家对她勾之即来、挥之即去,但,这个当儿却又说不出怎么回事,她竟然中邪似的,跟着俯身做出与他相同的姿势。 两人隔着大理石几,鼻尖和鼻尖相距只有五公分,她甚至可以嗅闻到他爽冽的古龙水味。 她头一回发现,原来蠢钝的雄性生物也能具备多样化面貌。 当他蓄意表现出文采质彬的时候,周身马上裹罩着超级优等生的架式,哄人相信他的纯正端庄。但是恰逢他有意使壤的契机,又能展现那股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潇洒劲儿,比如说,现在。 「-我都心知肚明……」香烟从他的嘴角夹下来,袁克殊的呢喃几近耳语程度。「那天傍晚,潜进我家的瘦皮猴和阁下是同一号人物。」 绕珍讷讷地张嘴想分辨,他的烟屁股调了个头,轻轻塞进她芳唇内。绕珍下意识咬住,彷佛他递进口中的物品是棒棒糖。 「放心,我不会揭穿。」缠绵悱恻的耳语继续飘出来,他微透着酒气的热息吹醺了她的眼、耳、口、鼻。「不过我认为自己应该事先提醒-一件事,我的『香闺』并不经常让女性进入,而她们一旦跨足进去,房门内发生的事绝对远超过未成年小孩应该明了的尺度。如果-有兴趣试试看,欢迎今天入夜再度前来拜访,我倒履相候。」 她的鼻中、胸臆充塞着他独特而暧昧的体味,脑中产生暂时性的缺氧现象,一时三刻之间竟然反应不过来。 「我……呃……」 「来来来,点心时间到了。」叶父兴高采烈的脚步声移驾下来。 「红茶也冲好了!」叶母托着精致的茶盘迈入客厅。 夫妻俩一眼首先瞧见女儿痴愣的表情。 「阿珍,-在干什么?」叶父迸出大喝。 「嘎?」她呆呆转头,反应依然慢一拍。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叶母又惊又怒。 抽烟?她不会抽烟哪! 那么,咬在她唇间、发出苦味的白色管状物是什么? 「暧--」她猛然吐出烟屁股。「我……不是呀!我没有……」 「女孩子年纪轻轻的学抽烟,像什么鬼样子?」叶父发觉家丑外扬,只差没揪住她的脖子以家法伺候。 「香烟又不是我抽的。」她委屈地指着罪魁祸首。「是他把烟点燃,放进我嘴里的。」 「我?」袁克殊非常、极端、绝顶讶异地指住自己,无辜的表情彷佛承受了某种不白之冤。 「-讲啥咪疯话?袁先生刚刚就说他戒烟了。」叶父伸张正义。 「而且人家好端端的,点烟塞进-嘴里做什么?」叶母对女儿寻找借口的能力产生怀疑。 「我……真的……」她百口莫辩。 「要是再被我抓到-做壤事,当心我打断-狗腿。」叶父恨恨地抢过她手中的犯罪证据。 绕珍险些晕过去。 原来平白被人冤枉是如此气伤瘀肺的感觉。 玲珑的眼眸迸出千万条寒光,攻射他正派经营的伪象。 好,姓袁的,这梁子咱们结定了! 第三章 「大姊大,先天性心脏病的患者一旦发作之后能活多久?」 这个问题已经在绕珍心中盘桓了六个昼夜。 「不晓得。」凌某人老师的响应幽幽从话筒彼端飘渺过来,听起来颇有点漫不经心的意味。「根据古人的说法,『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所以应该日日夜夜随时有可能吧!」 别怀疑,凌某人的芳名正是姓「凌」名「某人」,据说她上头有个姊姊名为「可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凌家老爹的命名神经转到幺女头上就出了岔子。 凡女人者,查某人也,既然他们家不姓「查」,只好将就为「凌某人」。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不是这样解盘的,请勿瞎掰。」她憋了一肚子窝囊气,拿出她烦躁时惯有的动作--拨爬过前额的短翘发丝。「大姊大,我拒绝再拿自己的热脸去贴那尾僵尸的冷屁股,所以能否麻烦您发挥社团老师的存在功能,提供一些解答我疑难问题的妙方法?」 「哎呀!不过是一尊小洋娃娃嘛,何必花太多时间伤脑筋!如果-有闲暇,多多帮我黏在计算机前打小说还差不多。」凌某人不耐烦起来。「最便捷的方法,自然是往国内的玩具代理商身上着手。」 「废言,我早就考虑过这个方案。」如果真有如此轻而易举,她何必苦哈哈地与自己的脑细胞过不去?「唯有无趣的英国人所经营的无趣公司才会贩卖像『梦幻仙子』这样无趣的商品,台湾哪里来的代理商!」 「要不然-随便到市面上找一尊洋娃娃,查查它的制造商叫啥大名,再打电话去该公司探听一下消息,总有几家负责人会知晓当初『梦幻仙子』是如何流进台湾市场的,这样不就得了?」凌某人为学生的应变能力感到羞愧。「好啦!身为-伟大的师尊,我已经服完『传道、授业、解惑』的责任役,若果-再不济事,我也无能为力。未来三天我即将进入闭关期,努力赶稿,拒接一切电话,-自个儿好自为之吧!bye了!」 她的喂喂大叫无法力挽电话收线的狂澜。 「这款老师!」绕珍死瞪着听筒。 不过,凌某人的歪论还满能采纳的。趁着今天风和气暖煦日照,出门逛逛玩具店也好。 台湾最具知名度的主要玩具制造商--「童年玩家」,上个月份迁址到山下的商业区,骑机车只需耗掉三十分钟的时程,闲来无事,去晃晃也不错。 她随便兜上一件牛津大学的划船队t恤,再跨进长裤脚自己截短的三分牛仔裤,准备出门。 「啊,差点忘了。」兄弟象棒球帽为她顽童历险记似的装扮划下完美句点。 好死不死,冤家路窄,她的风劲九十才刚牵出家门口,隔邻的黑桃王子正好也拎着车钥匙出门。 早上十点的铜钱色阳光,在他乌亮的黑发洒下动物皮毛般的光泽。 「这么巧?需不需要我顺道载-一程?」他挑了挑英眉。 「谢啦!免!」他们俩不对盘,还是分走阳关道与独木桥吧! 「反正我只是客套一下,幸好-没当真。」他耸了耸硕伟的宽肩,径自按开车库的电动门。 绕珍以眼神焚烧他的躯壳。 她敢发誓,黑桃王子必定由廉贞星转世,上辈子专门诬害、陷难忠良,生在商朝就是助纣为虐的费仲,长在秦朝则是焚书坑儒的秦始皇,诞于中华民国自然荣任歪曲邪恶的袁克殊。 ※※※ 「你是跟屁虫投胎转世啊?」风动九十嘎吱煞停,座驾上的倜傥女骑士沉下俏脸。 这男人假若再继续跟住她,她保证当街发飙给他看。 妈的!没瞧过坏人! bmw施施然并排在她的左侧。 「谁跟着-了?这条马路只有-能行驶吗?四季豆小姐,咱们只是恰好同路。」太阳眼镜阻隔了袁克殊嘲谑的焦点。 绕珍会买他的帐,那才有鬼! 起初她也认定两人只是同路而已,毕竟别墅山庄的联外道路就那么一千零一条。然而,当机车与轿车齐齐下达乱哄哄的凡尘俗世时,袁公子仍然不打算与她分道扬镖,她就开始狐疑了。 举凡她转向的路径,他也跟着拐弯;她直行的旅途,他则拒绝绕道:遇到红灯阻路,他也气定神闲地停在她侧边,没事还呷几口铝罐直沁汗的可口可乐,让她只能望「喉结」兴叹;即使她故意钻小路,他也好整以暇地追在后头。 她那台一身傲骨的破风动居然可以与上百万元身价的bmw并驾齐驱,讲出去都没人相信。 「好吧!我现在要进去这个地方,请问尊驾仍然与我同路吗?」绕珍指了指头顶上方的招牌--童年玩家机车专用停车场。 「当然不。」佣懒性感的浅笑跃上他的嘴角。「事实上,若非-挡在我的车头前,找我搭讪,我还没工夫停下来闲聊呢!再会。」 bmw绝尘而去。后车轮带动柏油路面的细埃,卷成灰白色的漩涡,嚣张地吹进她的鼻孔里。 「咳咳--」她咳嗽起来。「自--自大狂--谁会无聊到找你搭讪,臭美!咳咳……」 临别之前,黑桃王子还不忘请她吃屁,气死人! 罢罢罢!恰逢这种绿荫摇曳的美善日,犯不着为了如此这般的宵小而破坏兴致,以免得不偿失。 她兜起满腔的怨怼不平,泊好了机车。 「童年玩家」的平面面积超过一千坪,规画成两大部分,中间地区则以四十坪左右的休闲广场格开。 左首的十一层楼建筑物属于公司的心脏重地,底下四楼专门经营玩具制造工厂,剩余的七层则是股份有限公司的所在地。 广地右方构筑成超大型卖场,总共有地上三层与地下两层,起码占了一千五百坪的空间。 「哇塞,这么大手笔……」 气派的童玩百货公司让她咋弯了舌头。「童年玩家的老板铁定削爆了!」 今天适逢周日,逛街购物的人海更像涨潮的钱塘江一样,一波波涌向每座电梯的出人口,几乎将人微言轻的她淹没,大台北地区果然充斥着太多溺爱儿女的父母。 若早知卖卖孩子玩意儿也能赚大钱,她便奉劝老爸老妈改行算了,别去经营什么阿里不答的棺材店和连锁葬仪社,害她从小到大都不好意思对同学们提起自己家里究竟从事何种营生。 绕珍搭乘电梯直达地下二楼,打算从根基部分往上逛起。 地下第二层以益智型的玩具为主,光是自己动手做的科学玩具就摆满四十坪的展示架。 她差点没乐昏头。 「机动战士模型组!」制作得好逼真,简直进入艺术境界,好想买。 「虚拟实境diy。」她又惊呼。这样产品也很有意思,值得收藏。 臂弯里开始堆积大大小小的包装盒,直到后来,光凭徒手的力量已经抱不动了,绕珍干脆跑去场外推来一辆购物车。 「sega卡带,嗯!不错。」她决定将游戏卡带扔入购买行列,以便日后的不时之需,比方说:贿赂阳德啦、购买情报啦! 一名点收玩具的职员瞄见她的推车,含笑地点了点头。 「为家里的小朋友添购玩具呀?」 「暧……是呀!」她羞于承认这些奢侈品是自己要玩的。 反正等她玩完,新玩具同样可以送人! 绕珍逛完第一个定点,包装盒恰好挤满了推车的每一丝空隙。 老天!她还有四层没参观哩!这怎么得丁? 「不行、不行,我必需克制自己的欲望。」还是过滤掉一半,放回架子上好了。 她匆匆筛选完毕,依循原路再退回车内的多余物资。 就在此时此刻,她注意到那名遮遮掩掩的客人。 起初,绕珍以为他与其余几千名购物者没什么两样,直到她发觉年轻男生趁着旁人没注意时,偷偷撕掉黏贴在玻璃纸上面的条形码。 只要条形码被撕,门口的红外线感应器就无法扫瞄到未经消磁的货品,而且卖场四处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谁也不会特别去注意某辆购物车有没有结过帐,年轻人大可大大方方地将新产品窃走。 高杆!绕珍忍不住暗赞。但天性中的正义感趋使她出面阻止国家未来的主人翁进一步堕落。 她不欲声张,先是若无其事地推着购物车接近大男生,然后低低唤了一句--「嘿!」 男孩火速转身,瞧他年纪,顶多只有高中程度。 警觉的诡谲神色跃入他眼中。 「只要你把东西放回原处,我就当作没看见。」她的劝告虽然小声,却很坚定。 「-胡说什么?我想买东西不行呀!」男孩挑衅道,眼角偷偷扫视四周的人,观察自己有没有引发更多的怀疑。 「你真的想用『买』的吗?」她懒得与他瞎缠。「反正你把玩具放回展示架就对了,否则我找管理人过来。」 男孩的寒毛全竖直了,锐利的眸光似乎在衡量她的认真程度。两分钟过后,他寻找到自己需要的解答,决定光荣撤退。 「多管闲事!」他啐了正义天使一口,转身跑掉。 「喂、喂!回来呀!」绕珍当场愣在原地。 小家伙委实太不负责任,留下这一车的「赃物」,教她如何处理才好。 她应该亲自推到服务台吗?不好、不好,眼前的情况就好象好心的司机将路边的车祸患者载到医院急救一样,稍微弄不好就会被人误认为肇事者之一。 「管他的,我自己放回架子上。」绕珍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走道间有好几位盘点员,消失的条形码就让他们去伤脑筋好了。 她推动整车的赃物,开始踏上物归原位的旅途。 玩具盒才分发到第三样,一名女盘点员叫住她。 「那位小弟,请留步!」 小弟?先是被袁克殊那有眼无珠的笨货误认为小孩子,现下又被第二号出门忘记携带眼睛的职员错当成小弟弟,她真该反省自己是否缺少女性魅力。 「我长得像男生吗?」她不悦地回头。 三位穿著红白两色制服的员工杵在走道的左右两端,封锁一切逃生信道,其中一位女工读生出面代表谈判专家。 三位门神的脸上横溢着无庸置疑的厌恶,彷佛她刚从猪圈爬出来似的。 绕珍当场被他们睥睨的高傲姿态惹毛。 「干嘛?你们有事?」 「小姐,可不可以请你解释一下,这整车的玩具究竟是怎么回事?」盘点员扬高了鼻子。 哦--绕珍恍然领悟。她再如何蠢笨,这厢也能明了她这番情状在对方眼中看起来有多么暧昧。 敢情这票正义使者将善心人士误认为小偷来着,真是滔天的大冤枉! 「没怎么回事呀!刚才有一个高中小男生想偷走整车的玩具,被我逮到了,于是他作贼心虚地跑掉。我正要帮他把玩具归回展示架上,你们没看见吗?」她懒得跟他们扯太多。 正牌小偷才不会傻到一一将窃物还给失主,由此可见,她绝不符合「宵小」的身分,这是明眼人都可以推断出来的事实。 「童年玩家」的工作人员没事端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抓贼相,吓谁呀! 「我们看见的可不是这么回事。」谈判专家冷哼。 「小姐,」留守走道左侧的大汉开口了。「我们怀疑-涉嫌扒带本店货品,麻烦-跟我们进去经理办公室。」 「拜托!」她爆发了。「你们想抓我,没搞错吧?」 难怪台语会研发出那句俗话--好心被雷公亲。 这下子她百分之百被雷公亲得七荤八素。 ※※※ 「上一季本公司采购的新兴玩具大概就是如此,请问总经理的意见如何?」 「童年玩家」的经理级以上干部难得在周日的午后被征召来开会。演示文稿室的通风口流泄出中央空调冷气,悠悠吹凉了每个人的筋骨,但二十坪的空间内,寒意的中枢却来自总经理身旁的暗沉贵客。 演示文稿室的右墙装演成整片的落地窗,尤其此刻正逢烈艳的午后,照理说房内的每一方角落应该都是光明璀璨的,唯独袁克殊所盘踞的端点格外冷凝。 众人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若说是因为他全身黑衣、黑长裤的打扮,然而会场内独穿纯黑色的经理也大有人在,可没人形同他那般阴闷,却又夹着隐藏的咄咄逼人。 人家甚至还选择「休闲」马球衫的服饰呢! 严格说来,袁克殊先生一直让自己处于隐形人的地位,并未表示任何情绪,非到必要,他甚至绝少开口,因此十七位经理除了聆听总经理晁寄咏的介绍之外,依然不了解他的身分为何。 而晁寄咏的简介也提供不了多少陌生人的背景信息--「袁克殊先生代表欧洲总公司前来台湾考核,以后大伙应该会经常见到他。」 两句话,如此而已。 「谢谢你,陈经理。」晁寄咏颔首允赞做演示文稿的采购部头头,然后向袁克殊挑了挑眉。 他耸肩,不予置评。 轻灵灵的内线分机扣应进来。晁寄咏执起话筒…… 「主管们正在开会,我不是吩咐过电话不准接进来吗?」他静静收听片刻,露出微讶的神色。「是这样吗?好,我会派人下去处理。」 通讯收了线,他示意同僚们会议结束。 「今天到此为止,散会。」 十七名与会者在最短的时间内散得干干净净。大好的星期假日被抓出来加班也就罢了,开会气氛还如此折磨人,此时不走,难道还留下来等神秘客人请吃饭? 「有好戏看了。」晁寄咏笑呵呵的,待闲杂人等消失在橡木门外,立刻激活隐藏式摄影系统。「门市部主任刚才报告,他们逮到一名手脚不干净的现行犯,对方居然有勇气做出顽强的抵抗,所以要求我下去看看。」 二十八-萤光幕从天花板的夹层降下来。 画面一闪,立刻切入地下二楼的出事现场。 扬声系统虽然没有激活,光从萤光幕也可以感受到现场的混乱。 袁克殊百无聊赖的,没事有看戏也好。 八名员工包夹机器模型区的第四条走道,外围也出现了两名警员,更甭提中心点以外的看热闹人潮。 好玩,难道这许多人都奈何不了区区一名窃盗?! 「本公司的警卫能力似乎有待改进。」他调侃道。 晁寄咏没想到情势已经发展成众人瞻仰的景观,只好苦笑道:「我明天就雇用两卡车的中南海保镳。」 推推拉拉的人影移动两下,袁克殊立刻瞄见一瞥非常熟悉的牛津t恤。 「怎么回事?」他一愕,立刻挺直身体,全神贯注。 「老袁,你认识那个小扒手?」晁奇咏露出几分惊异和狐疑。 下一秒,半遮着棒球帽的俏丽脸颊也暴露在萤光幕中。 又是耶棵四季豆! 她是不是窃盗成癖? 「嘿,她好大的狗胆!」他骇笑出来。「走,咱们下去看看。」 晁寄咏大大地好奇起来。刚才一票人马向他会报今年公司即将获利几亿时,怎么不见他像现在这般兴致勃勃? 两位大头目才接近外围,就听见内部中心的吆喝声。 「干什么?你们凭什么逮捕我?」绕珍气急败坏地嚷嚷。 「刑法规定,现行犯人人可以逮捕。」盘点员也被她惹毛了。 「什么叫『现行犯』?你哪只眼睛当场瞄到我偷东西了?」她不甘示弱。 「要不然购物车上的玩意儿-称之为什么?」 「购物车上的东西叫作『玩具』,自己店里贩卖的商品你都不晓得,居然还来问我。有没有搞错?」她明显的已经怒不可遏。 盘点员被她的伶牙俐齿气得牙痒痒。 「警卫,立刻把她揪到警察局去!」 「有种你们上来试试看。」绕珍拉开架式,随时打算放手一搏。 「大家别吵,究竟是怎么回事?」晁寄咏排开人群,介入纷乱的战局。 阴险!「童年玩家」仗着人多欺陵她不打紧,背地里又找帮手助阵。她贝齿咬得咯咯作响,回身面对新来的打击手。 好,除死无大事。 「总经理,您来得正好。」盘点员忙不迭地上前诉苦。「这个女生企图偷取我们的玩具,被当场逮个正着,居然还厚着脸皮否认。」 绕珍的视线越过被唤作总经理的男人,停留在他旁边的黑桃王子身上。 袁克殊!这厢敢情好,她也有救兵。 「袁大哥。」紧要关头,嘴巴自然得放甜一点。她急切地迎上去,巴住袁克殊的手臂。 「你出现得正好,过来评评理!他们竟敢指称我是小偷!你告诉他们,我像偷盗他人财物的窃贼吗?」 袁克殊脑中立刻浮出她两次溜进自个儿家宅的身手。 「像呀!」他嘲弄道。 「看吧!」盘点员得意洋洋地登上卫冕者宝座。 绕珍-那间僵住。 「您真是爱说笑。」她从牙缝里迸出反驳。 「否则-如何向晁总经理解释这车贼赃落入-手中的经过?」他俨然打定主意不让她好过。 「我已经解说过一百次,是那个小贼把预备偷走的玩具放进购物车里,然后扔在我面前不管的,就像你把香烟点燃了放进我嘴巴里一样。」她大喝。 「这么神奇?」他摇头赞叹。 晁寄咏在旁边几乎看呆了。眼前的袁克殊与演示文稿室里的黑面蔡何止天壤之别。人人瞧得出来其实他逗弄的成分多于认真,因此不免让旁观者--尤其是了解袁克殊的旁观者怀疑,这一身运动装的矫健女孩与他到底结了什么深厚交情,让他稚情的好兴致活络起来。 然而当事人,叶绕珍,才没那等推敲的闲工夫。 平白遭受冤屈让她的心肺血脉烧断了一大圈,脑海深处终于爆出一句-喊--一切到此为止,她受够了! 前三十分钟,她已经感受到无人帮腔的孤独,却不断勉励自己必须发愤图强,然而,当她「亲爱的友邻」出现、带给她溺水者见到浮水的希望时,却又如此无情地打击她,她终于决定自己受够了! 「好,就算是我偷的,那又怎样?」她突然发狠,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学生信用卡,劈头扔在袁克殊脸上。「信用卡给你们,随便你们高兴削我多少钱,这样你们满意了吧?」 袁克殊蓦然发觉她死瞪着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不会吧?他只是开她一个小玩笑。甭提四季豆确实是清白无辜的,即使她当真偷了人家东西,他也不会让别人欺压她。 「四季豆,我没有这个意……」 在她侧身挤出人群的那一刻,他觑见两只水灵灵的眼眸底下泛出淡红色。 糟糕!四季豆开不起玩笑,真的哭了。 「小晁,我追上去瞧瞧,你帮忙料理善后。」黑色的迅雷闪向大女生逃离的方位。 「四季豆!四季豆!」 绕珍直直撞向一楼的地球表面。 去他的僵尸先生,死人之名还真没有骂错他!唯有亡魂的心肠才是冰冷的,失去热血好汉应有的正义感。 被人误认为小偷是她今生今世永远无法抚平的羞辱,她要立刻飙回家,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辈子不出来现世。 「四季豆!」 她的横冲直撞堪堪进袭到广场边缘,便被一记降龙十八掌给拖住了。 「噢!」她前奔的作用力受到后拉的反作用力影响,娇躯旋了半个圈子,给结实实地回撞进岩石般的胸膛。 这么一撞,满眶硬憋住的清泪也挤迸了出来。 「妈的!走开,你拉着我干嘛?臭僵尸!发育过度旺盛的烂黑桃!」她没头没脑地攻击起他。 袁克殊被她捶得措手不及。 「等一下,-先听我说。」他举手挡住花拳,又蹦开一步,迥阻她弯过来的绣腿。 绕珍在今天第二度引发旁观者的围视。 「还有什么好说的,叛徒!」她恨恨地抹掉下滑的泪珠。 明知时机不恰当,他依然忍俊不住。「这可奇了!我们俩又不曾站在同一国,何来的叛徒之说?」 他乖乖闭口还好,偏偏那张嘴皮子爱耍坏。绕珍的心火马上加油添柴地烈焚起来。 「都是你,都是你!你居然与外贼串通起来陷害忠良。」极端的冤苦汇聚成一洪爆发的喷泉,涌出她愤恨的目眶。她抡起粉拳,痛痛快快地海扁他一顿。 「嘿!我只是开玩笑的。」他当然可以反制她。但,绕珍展露的凄忿委屈却莫名地揪紧他的罪恶感。 叶家金钗年方二十出头,连大学都没毕业,说穿了不过是根豆荚里没几两轻重的干扁四季豆。她无端端被人误认为贼已经六神无主了,他又临门踹上一脚,委实太惨无人道。 「谁跟你开玩笑,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如果我当面甩你一巴掌,然后笑咪咪地告诉你『开开玩笑罢了』,请问大爷你笑不笑得出来?」她继续拳打脚踢。 「好好好,我道歉。」袁克殊相准了她的动向,趁虚而入,紧紧收抱住她的身子。「别再打了,我道歉就是。」 「混蛋,混蛋。」她又多踹了他几家伙,直到自己被紧紧密密地围绕在他怀中,再也动弹不得。 两绺乱发挣脱棒球帽的束缚,滑落在她嘟胀的红脸颊上。 他忽然觉得她像透了一尊洋娃娃。 当然,并非那款红颜、金发、细腻的芭比美女,娇怯而弱不禁风;而是手工缝制的、表情生动活泼的布娃娃,看上去甚有人气。 而且独一无二。 飘渺的怜惜感悄悄钻进他心坎。 袁克殊的潜意识升起微小的惊奇--他从来不曾对女人产生过怜爱的感情,遑论一个才刚进入发育青黄期的半女人。 「对不起,四季豆,请接受我的歉意……」棒球帽被他摘淖,柔缓的吻轻轻印上她汗湿的发。 绕珍伏在他胸口,渐渐气平了些。 沉浑的男性体味稳当地包围着她,从里到外,绵绵密密,功效有如端午的雄黄,驱除万般邪祟。 好奇怪!他们每回见面就得明枪暗斗一回合,彷佛有生死大恨似的,照理说应该水火不交融。不过此刻偎在他怀中的感觉,却又显得无比的……亲昵熟悉。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可惜,虚软的话气听起来只像纸老虎。 「老袁?」第三者饶有兴味的唤声从身后传来。 糟!被人看见了!绕珍大窘,下意识想直起身,却被他霸道的手按回原位。 「摆平了吗?」低沉的喉音在他肺脉间咕哝震荡。 「我敢摆不平吗?」晁寄咏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绕珍立刻判断出这男人的身分。 「酷吏头子。」她怨恨地偷瞪晁寄咏。 「幸会、幸会,强项小姐。」晁寄咏对于她的顽悍也开了眼界。「两位介不介意回我的办公室说话?」 「怎么?阁下备妥了满清十大酷刑伺候?」她尽情张舞自己的獠牙。 「其实我是很温柔的。老袁,你说对不对?」晁寄咏可怜兮兮地讨救兵。 「谁教你惹错人!」袁克殊压根儿不同情他。「走吧!四季豆,咱们上楼吹冷气,这小子如果敢对-无礼,-我就联手修理他。」 两尾强龙当场欺压无辜的地头蛇。 晁寄咏眼巴巴尾随他们登上自己的地盘。 ※※※ 十一楼,总经理办公室布好了午茶点心,恭候主客大驾。 当家的安排两位贵宾坐妥,随即开启视听设备,播放一个小时前的保全录像带。 「我要求警卫调出摄影纪录,查看这位小姐入店之后的行止,结果找到这一段画面。」 萤光幕停格在绕珍与高中生窃窃私话的镜头,然后录像带回转,播出更早的景象--高中生蹑手蹑脚地址下计算机条形码,塞回展示架的夹缝里。 晁寄咏深深向她行个九十度弯腰礼。 「抱歉,强项小姐,是我们错怪-了,请-接受本人的歉意,本公司愿意发给-价值一万元的礼券,感谢-的见义勇为,并且为员工加诸在-身上的侮蔑做补偿。」 绕珍瞬间扬眉吐气,当场-了起来,对袁克殊傲慢地飞了飞柳眉。 「你看,还敢说我长得像小贼。」她抡起粉拳继续揍他。 「好啦,好啦,我已经道过歉了。」袁克殊无奈,只能被她扁着好玩。 没办法,谁教自己理亏。 招寄咏对好友兼公事伙伴的「忍辱负重」惊诧不已。打死他也不敢想象,袁克殊会放纵一位女孩对他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举止。 「强项小姐,我愿意提供一样本公司的产品做为补偿,-有没有对哪样玩意儿特别感兴趣?一切任君选择。」 「这么慷慨?」她斜睨着总经理。「好吧!既然有礼物可享,我决定放你们一马,不控告『童年玩家』了!」 两个大男人差点没被她的骄气呛坏。 晁寄咏贵为总经理,他的办公室里自然会积放一些玩具样本,而且件件属于高水平的极品。 绕珍仔细搜寻总经理室内部的陈设,打算好好敲他一笔。 办公室的豪华自然不在话下,比较让她感兴趣的,是四只落地大玻璃柜储存的「童年玩家」典藏。 组合模型、科学玩具、机器战将、全自动遥控车组…… 倏地,一尊遗世而独立的细腻娃娃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咦?这个好!她忙不迭踱到金发娃娃的柜前,细细估量。 娃娃美人儿约莫是正常女子缩小十倍的尺寸,蓬发的金丝像透了真人的发质,滑溜光洁,白腻材质捏塑的苹果脸、素手、金莲,非但比拟了上等美女的肤色,表皮底下甚至隐隐透出血色。荷兰采花女的传统衣饰覆盖住小美人的玲珑曲线,她笑脸盈盈,清眸似乎沁得出水来,汪汪的娇痴、灵灵的动人。 绕珍忍不住赞叹。太太精致了!简直进入艺术品的境界。 以往她总觉得洋娃娃制作得太接近真人,感觉起来会很毛骨悚然,因此从小到大独独不爱这种玩具。现在方知,原来极品中的极品只会教人连赞赏都来不及,哪还考虑到畏缩的问题。 「喜欢吗?」袁克殊湿热的气息距离她的耳畔只有一-之隔。 「喜欢。」她使劲地点头。「我就要这尊娃娃。」 「嘎?!」晁寄咏霎时窘住。「呃……这个……」 「是你自己挑明了任我选择的。」她生怕酷吏头子反悔,赶紧拿他的话堵他的嘴。 「那也不能抢走人家的心头肉呀!」袁克殊好心地替他解危。 「反正是他们公司出品的东西,再向门市部调货就有了。」她回头央求,柔柔软软的音调颇有几分女儿向老爸讨玩具的撒娇味道。 袁克殊心中一动,差点衍生限制级冲动。 奇了!今儿个反应特别诡异,竟然对未成熟的四季豆引发食欲,莫非他禁色太久? 「别忘了,我刚才的建议仅仅针对本公司的制品。」晁寄咏觑睨好友一眼,开始想法子钻研「法律漏洞」。「『梦幻仙子』不是我们自行生产的商品。这尊娃娃全世界限量发行,当初还是她的设计师亲自保留购买机会给我,我才弄到手的。」 「梦幻仙子?」她乍如一桶冰水兜着头顶淋下来。「这位小美人儿就是顶顶有名的『梦幻仙子』?」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更棒的是,总经理大人甚至认识「她」的原始设计者。还有什么比追索设计者更直接的手段来弄到「她」? 「晁大人,您可不可以介绍我认识那位造物主?」她马上换成一副甜嘴蜜舌。 「-找他做什么?」袁克殊插嘴。 「因为我正在追查『梦幻仙子』或是她的拥有者的下落。」绕珍认真得很。「你也认识那位设计师?」 「当然,他们俩亲密如死党。」晁寄咏抢着回答,立刻将皮球踢给好友伤脑筋。 「真的?」她-那间迸放出无限冀望的粲芒。「有多『死』?」 居然有这种问法。 「死得不能再死。」袁克殊若有所思地检视她的兴奋。 噢,太好了! 她的眼珠子亮晶晶。「黑桃哥哥,我忽然觉得,咱们俩应该找个机会好好认识一下对方。」 第四章 「叶同学。」 趁着午休时分,绕珍溜进社团办公室里偷懒,乍然接到自校长室拨号出来的圣旨,心跳几乎停止运转。 「呃……肯德基……我是说,校长,您好大的兴致,特地打电话给徒儿。」她暗暗叫苦。 她已经发现,上个周日自己的拟想似乎太天真了,追寻「梦幻仙子」的过程绝对不若地想象中的柳暗花明。 症结在于,黑桃僵尸王子拒绝与她合作。 「我托付给贵社的案子已经进入第二周了,难道没有任何一点进展?」可以想见,此刻端坐在校长室吹冷气的肯德基爷爷,白发白胡须一定捆绞成麻花状。 「有,当然有进展。」她陪笑。「我上周日已经『染指』到一尊『梦幻仙子』。」 她并没有说谎,上个星期天自己的手指尖确实触摸到美人儿娃娃。 「真的?」肯德基爷爷愁顿的话音霎时振奋如双十节的国旗。「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将娃娃买到手?」 「呃,这个嘛……」她清了清喉咙,端出权威的架式。「我和卖主正在商讨割爱的细节,应该多花个七、八天吧!」 「可是,我孙女的病势终于缓和下来,最近即将移出加护病房,我本来打算送给她这尊日思夜想的洋娃娃,假如还得等上七、八天……」 「哦?令孙女情况大好?」她不免觉得有点遗憾。显然这桩棺材生意做不成了,爹、娘,女儿已经尽力。「校长,唯有流血流汗,才能欢笑收割,这种事急不得的。」 「那……好吧!」肯德基爷爷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我就多等八天,八天之后『梦幻仙子』如果仍然没有下落,我们再看着办吧!」 绕珍提高警觉。「再看着办?校长,话不能这么说……喂?喂、喂?」 妈的,挂了! 这可怎么得了?再过八天,折算为一百九十二个小时,她即将面临失职的命运! 天下之惨,莫过于此。 绕珍蓦然抽腿奔出社团办公室,直趋她泊在校门外的风动九十。 时间不多,她必须把握契机。今天下午无论如何都要以大智能感动那块顽石,让他招出如何与「梦幻仙子」的设计者牵上联系。 ※※※ 虽然袁克殊并未订下任何午后的约会,然而,当试探性的门铃声嘹亮吟唱时,他也认为理所当然得很。 叶绕珍打算从他口中探出「梦幻仙子」原创者的企图,已持续了数日。尤其他昨天「不慎」泄漏一项重要信息:当初「梦幻仙子」的设计师提出要求,凡是购买这尊稀量艺术品的收藏家都必须一一留下基本资料,以利日后的售后服务与追踪,因此设计者拥有每一名买主的通讯档案。 绕珍一听之下,当然更加渴望获得与人家接触的殊荣。 她也真一厢情愿得紧,丝毫没考虑到设计师既然能将派势端得如此之高,必然有他尊傲与孤僻的地方,哪是普通人随便提出相见的要求,就能轻易如愿的。 再说,人家此刻滞留于哪个国家都不确定呢! 「下午没课?」门未全开,问题已经松松地溜出口。 「跷了。」绕珍踏着相伴多年的老nike,踏入邻居地盘。 两人彷佛都将她临时起意的来访视为稀松寻常的事。 「黑桃哥哥,您老人家在忙呀?」她大剌剌地横进屋里。 袁克殊在客厅设置了一张工作台,反正左右无人,没必要委屈自己成天反锁在工作间里,辜负了宽敞的大厅空间。 长桌就架设在圆拱式的落地铝门前,凉气旋绕着室内的空旷,撩起纱质帷帐,隐隐晃动成雪白的波澜。 袁宅的布置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男主人粗犷洒脱的味道,她下意识觉悟,原先的装潢者必定是位姣妍柔怯的女红妆。 凌乱的工作台稍微破坏华厅的文静气息。 「几盒积木正巧玩到一半。」他简洁地回答。「喏,这一盒交给-,-负责在六十分钟之内把它拼整完毕。」 她开始对他的进取心产生质疑。原来二、三十岁的大男人也可以无聊至此,屋外虽有大好韶光,却宁可关在家里偷玩积木。 「黑桃哥,你很喜欢小孩吗?」她撕开印有「童年玩家」商标的包装纸,八百块的塑料组合物放肆地散洒在地毯上。 他心不在焉的,坐回长桌后头,专心研究恐龙造型的立体玩意儿。足足过了五分钟,才哼出答案。 「小孩?当然不。我最戒慎回避的小动物,排名第一是博美犬,第二就是三尺奶娃儿。」 「噢!」她扁了扁嘴,趴下来开始工作。 他若疼爱小孩还好,起码可以将嗜玩儿童用品的习性归诸于爱屋及乌,否则,这种诡异习惯显然是他的心理问题作祟。 「『噢』是什么意思?」袁克殊耳尖,察觉她的声音有异,一只眼睛移开观察物体。 「『噢』是肚子里的浊气上涌,沿着支气管攀升,震动声带所发出来的异响,俗称『打嗝』,医学名称为『横嗝膜痉挛』。」她攒着眉研究一块人头造型的积木,「真吓人,我刚刚发现一颗断掉的脑袋。」 「那是卡车驾驶员的项上人头,-得先把货柜车拼起来才用得着它。」他索性移驾到地毯上,与她一起玩弄同一组的拼装游戏。「为什么-『噢』得怪里怪气的?」 「大概是午餐吃撑了吧!」她耸肩。「或者是歧视一位六尺壮汉迷恋孩童玩具而引起的不平之鸣--喂!装错了,-不要乱来好不好?」 嫌恶的小手拍开他。 袁克殊又好气又好笑。「先架设货车底盘有什么不对?」 「你委实逊得缺乏毅力!积木的用意在于激发创作潜能,玩家只晓得一味跟着说明书的指引走,有什么乐趣?」绕珍横睨他一眼。 「原来如此。」他颇为受教。「欢迎-有空慢慢赏玩,不过我现在正陷入工作中,能否依,正常步骤陪我走一遭?」 「什么工作?」她不晓得堆积木也能称之为工作。 话又说回来,她似乎从未听闻袁克殊提起「工作」方面的相关话题,除去她老爸曾经询问的那一次。 「就是咱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大事件。」输到他若无其事地耸肩了。 亮晃晃的金光映在他们俩身上,更衬出他乌发、深肤、黑t恤的阳刚味。真是奇怪,一个大男人沉溺缤纷的游戏器具里,却还能保有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式,老天也未免太厚宠他了。 「-是说,阁下的工作就是摆弄玩具?」她试探性地问。 「对!」他继续点头,明知她好奇得要命,却故意将正解藏匿在舌根下。 「嘿嘿!这可奇了。」绕珍不可置信地骇笑。「『童年玩家』花多少钱雇用你帮他们玩玩具?」 「不多。」他动手扣住四只模型塑料胎,随口吐出一个数字。 「啥?」她的眼珠子险些蹦出来。「那票瘟生花六位数字要求你替他们耍乐子?」 如此这般的好康,怎地从没让她碰到过?! 「我能了解-的意外。」袁克殊宽容地拍拍她的削肩,无辜的眼神掺杂了狡狯。「接下这桩case实在得不偿失,是不?我好歹也该多加个七、八万。只不过,我转念想想,这次来台湾既然以度假为由,倒也没必要太在意金钱,大伙儿交交朋友才是最重要的!」 敢情他老兄还嫌少呢! 「什么世界呀?太不公平了,天道靡常!」她拚命摇头,无法接受明摆在眼前的事实。 「同样接case,我能赚到-的一丁点零头就该偷笑了。你给我说清楚,为何我玩积木得花钱买,你堆积木就有钱赚?」 「别这样,-人瘦骨突,摇起来不好看。」他的巨灵掌罩住她后颈,阻止她猛烈运动脖子的行为;亲昵的举止相当像半拥抱状态。「-应该听说过,欧美国家对于儿童玩具的安全性规定出非常严苛的标准。」 「那又如何?」她太专注于袁克殊的谈话,暂时忘记抗议自己的豆腐被偷啃一口。 「所以欧洲的玩具制造业中,有一门极为专业的学问--童玩安检,从事这项安全检查的专家必须经过国家考试,而后发与资格证书,情况有点儿类似律师或医生之流。」 「你恰好拥有童玩安检的资格?」她稍微听出一点眉目。 「对!替我把方向盘找出来。」他要求协助。「欧洲的几国政府规定,每种新型玩具正式登记注册之前,必须通过安检专家的查验,并且在申请表格上背书证明,才能取得生产执照,因此安检专家在玩具制造业算是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也等于是消费者的第一关守门员。」 「真犀利!」她又嫉又羡。「这样看来,你光是收受贿赂金就赚翻了!」 「谢谢-的评价。」袁克殊青她一记白眼。 「可是咱们台湾又没制出相同的规定,『童年玩家』干嘛花那笔冤枉钱?」她随即眼红。 「因为他们下个年度即将攻占欧洲市场,迟早必须将自行开发的玩具送检,所以才委聘我。否则他们都已在台湾正式销售了,还检查个什么劲儿!」 「这样呀!好优哦……」绕珍大叹人生的不公平。她作梦也没想到天下真有一门行业可以靠「玩乐」赚钱。「你待在欧洲的七年,专门靠童玩安检执照的手段攒钱?」 「之一。」袁克殊认为自己并未说谎,只不过隐瞒「少部分」真相而已,包括他是「童年玩家」与英国联销公司的代表身分,以及他恰好拥有一些台湾股权的股东身分。 他多花了一分钟检查积木的边缘,而后决定它锋利的程度稍微超过合理的范围。 「何谓之一?」她的笑容再度被纳闷吞噬。 「『之一』就是还有之二、之三的意思。」一根断发黏在她的鼻尖,袁克殊顺手替她拂掉。 「请问阁下之二、之三的赚钱术又是干什么的?」莫怪乎全世界严重的贫富不均,因为钱财全被他这种高手塞进荷包了。 「-好象非常关心我?」他忽尔顿住手边的动作,直拿一双深邃的黑眸凝视她。 这家伙就是这一点讨厌。 每次都彷佛蓄意戏耍她做的,前一刻钟两人还正正经经地交谈着,下一秒钟他忽然凝定了探幽的眸心,盯住她。 她觉得自己都被他搞胡涂了。有时明明见他十足认真,待她真要摆出肃穆的心情和他推究下去时,他又瞬间恢复戏谑的姿态,取笑她端严的神情「就像一棵充了氦气的四季豆」。 似真似假,若严谨若流气,简直比女人更难捉摸。偏偏他看起来又十足的阳刚,教人不气结都不行。 常人总是偏好以「谜样」来形容女子,她却认为,这个词汇毋宁更适合用在袁克殊身上。他可以维持表面上的平静无波,却凭借着区区一来眼波传达翻云覆雨的讯息。 「不,我只是在盘算绑架你应该勒索多少赎金,才会值车马费。」这回她学乖了。 无论袁克殊动用何种千奇百怪的表情,她一慨以「老僧不动不闻」应对之,以免再度被他用来做为增加生活情趣的笑料。 「哦--」他的鼻音勾拐成旋律。 分针似乎移动了天长地久。她低首自顾自地整顿塑料积木,他则一股劲儿地盯视她。 半晌,古铜金的手掌忽尔抽掉她忙碌的目标。 绕珍愕了一下。 「干嘛?」她仰头,一张大特写的肃黑脸孔恰恰移近她面前五分公之内的领域。 面对这种意外,她不倒抽口冷气是不可能的。 卡文克莱古龙水顺着这口抽气,钻进她的心脉、肺叶。 袁克殊的眼神依然谜样,嘴角却勾起坏坏的邪笑。 她的芳心,莫名其妙地怦动起来。 缺氧!没错,一定是这个缘故! 「-,」他蓦地启齿,划破沉静的低嗓几乎震跳了她。「交过男朋友没有?」 「要--要你管!」她嫣涩而不自在地别开眼。 袁克殊突然凑近,鼻尖埋在她的耳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绕珍只觉得嗅觉、唇齿间充斥着他的古龙水味,脑中晕眩,几欲昏茫过去。 「嗯……味道又青又涩,一闻即知是培育未完全的嫩豆苗,想来应该还不到发情的成熟期。」低哑的嘲弄抖进她内耳。 绕珍紧紧含着救命的一口气,不敢太用力呼出来,深怕拂中他的鬟际。不知为何,这种交换体息的方式竟比直接的短兵相触更--暧昧。 「谁跟你发情!先生,我可不像阁下的历尽沧桑。」她故意凶巴巴地顶开他。 不推还好,这么一妄动,反倒累了她自投罗网。他的肤色非但近乎古「铜」,连硬度也与铜筋铁骨相差无几。 枉费绕珍十项女铁人的威名,两手并用地抗拒竟然还奈何他不得。 既然她率先出手,袁克殊也乐得心安理得地反击,矫健的身躯四仰八叉地,立刻将她制伏、压扣在波斯地毯上。 她马上陷入全然的劣势。 「喂!」绕珍又急又怒。「你想干什么?让我起来。」 她奋力将他排拒在半截粉藕臂以外。 袁克殊轻轻向下施压,就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别担心,小处女,我又不会吃了。」他狡猾地笑。 这臭男人分明了解她的尴尬,偏又故意提起一些涉及两性亲密的字眼逗弄她。绕珍忍不住抡拳狠捶他。 可惜,短短两寸的间距,她能施力的程度毕竟有限。 英气、娇赧共存的粉脸,霎时胀红了。 「起来,我快喘不过气了。」此言非虚,剿悍的阔胸平贴着她,几乎夺走肺腔吸取氧气的空间。 「-先告诉我,以前虽然没交过男朋友,总被异性追求过吧?」他依然好整以暇地欺压她。 看样子,没问到答案,他是不会轻易休兵的。 「有……但是这不干-的事。」她恶狠狠的。 袁克殊对待异性自然比她更有经验。通常,性格外放的女人倾向于以怒气来掩饰自己的羞怯、无助。她的虚张声势实在英雄无用武之地。 「那些拿汗毛当胡须留的小子通常如何追求-?」他饶富兴味地绽出晶亮的白牙。 绕珍下意识别开脸,又被霸道的大手转回正前方。 「写……写信呀!否则还能怎么样?」她粗鲁地回嘴。 「哦?」邪笑的弧度加宽了。「他们……没有尝试牵-的小手,或者……这样?」 薄薄的暖唇盖上她的小嘴。 啊……我的妈…… 绕珍险些晕过去。 「不……不要放纵你的男性荷尔蒙……分泌得太过旺盛……」她无助地侧开粉颊。 袁克殊顺势烙印上她的颈侧,运动t恤在挣扎中松出大范围的香肩。他沿着这道完美的弧度,啃啮着她的乳白肌肤。 青春女子馥郁的体香,如丝如缕地盈满他的嗅觉。 淡幽幽的、夹着清新的汗味…… 香汗淋漓。 以往他对中国文人的用语习惯总是抱持怀疑的态度--汗就是汗,不会熏人已经很难得了,何来「香汗」之说?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原来汗味也可以是好闻的。 原本调戏居多的吻,不自觉变了质,心如猿、意似马…… 粉嫩的颈项和肩胛似乎源源发散着磁力,紧紧吸覆住他的唇。 他用力吮着、吻着,直到无瑕的玉肌表面浮现淡红色的痕斑,一处、两处、三处…… 「啊!」她低呼。 趁她两唇未合拢之际,侵略性的嘴缘攫捕住空隙。 绕珍并未反抗。 因为她已经被整治呆了!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乱亲她! 不!应该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亲完她之后,依然健在于人世。 但……他还没亲完她呀!脑海深处一道微弱的细音反驳道。 她昏昏沉沉的,心田茫然无措。 该怎么办?现在就打他,或者,等他侵犯完毕?或者,边打他边让他亲?或者…… 不行,她乱了!全乱了!早在两副躯体交贴之际,就已失去自主能力…… 恍惚中,感觉到他的舌探入口中,挑逗她的内在领域,虽然有点不卫生,却又透着无比的自然而舒坦。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处于窒息与舒坦? 拉贝迪特摩,法文,「短暂的死亡」,艳情的法国人用以形容绝佳之吻。 而他结结实实地「杀死」她一次。 「挂--号--信!」邮差杀风景的吼声与三记门铃同时响起。 彷佛冷水兜头浇灌下来,让她瞬间从濒危中复生。 绕珍猛然推开他,跌跌撞撞地爬向最偏远的角落。 他深暗如墨的脸庞现出潮红,眼眸依然出奇的清亮。 溜! 保命要诀跃进她脑中。 她不暇细想,扶着昏沉的浆糊脑袋颠奔出客厅。 「我等-回来!」狂猖的誓语一路追着她出厅。 甚至尾随她回到家里,关进房内,钻入她包覆自己的被窝。 我等-回来! 不,她才不会回去! 她发誓,下半辈子都将迥躲这个如魔如怪的男人! 足足半个钟头之后,绕珍终于探出头来,深吸一口轻爽鲜气。 迷迷蒙蒙的眼,自然而然瞟向惯坐的窗口,玻璃窗敞开着,吹进懊热的风。 隔着两家的庭院,就是那个男人的房间了。 她的追寻要务,再度宜告失败。 思及方才的放浪形骸,绕珍羞愧地掩住面颊,不敢置信。天!她怎么会如此轻狂? 一瓣碎花飘呀飘的,流浪进她的闺房,停顿在松枕上。 绕珍捻了起来,突然发觉今天午后的艳遇就像这瓣小花一般,如真若虚,难以自主。 自在飞花轻似梦…… 第五章 叶氏夫妇将最后一袋行李扔进toyota后车厢,开始检查随身的证件。 绕珍蹲坐在车库门口嚼口香糖,佣懒地旁观父母大人打包,右手懒洋洋地撩拨前额的刘海。 十二天后,叶家两老的姻缘正式跨入第二十五个年头。在这种追寻「不在乎天长地久」的后现代世界,一纸婚约得以将两只鸳鸯牵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之久,的确具有划时代的疯狂意味!面临如此殊荣的日子,夫妻俩当然选在优雅浪漫的欧洲欢度。 其实她满羡慕父母的。两位冤家平时虽然偏爱斗嘴闹意见,私底下那股蜜里调油的甜腻劲儿,还真教后生小辈们打从心里窜出钦慕的鸡皮疙瘩。 「啊-的护照再检查一遍,不要又东忘西掉的。」叶母提醒丈夫。 「-已经讲过几百次了,我早就放进霹雳腰包里。」 叶父不太耐烦。 「好啦!我们走吧,免得赶不上飞机。」叶母第n次叮嘱女儿:「阿珍,记得!肚子饿了就到外头找东西吃,否则去-姨妈家搭伙也可以,不要老是怕麻烦,动不动就扛两箱陈年泡面回家,当心吃到最后变成木乃伊。」 「放心啦!我看起来像『食古不化』的人吗?」飞垒口香糖吹出磁盘大的泡泡。 「-妈已经联络过-阿姨和表妹,就说我们两个老的要出国玩三个星期,如果家里临时出了什么状况,就请她们多担待一下。」叶父加入叮咛的行列。 「噢。」她滚过一颗篮球,开始低手运球。 「-没课的时候多到店里帮忙,不要一天到晚乱跑,省得那些伙记以为家里没大人,手脚偷偷摸摸起来。」叶母不愧为她的上梁,脑中依然记挂着家族营生。 「好了啦!你们只去二十多天而已,又不是一辈子,哪来这么多唠叨。」她耗尽承欢膝下的耐性。「你们自己开车去机场,那车子怎么办?机场的停车费率很贵耶!」 「谁说车子要放在那里,当然是找人开回来。」叶父大惊小怪的。 「谁开?」绕珍登时兴奋异常。「老爸,你终于觉悟,自愿让我登上驾驶者宝座?」 「-想得美!」叶母白她一眼。 谈话间,隔壁的铁门嘎吱拉敞开来,她回避了四天的死对头踩着稳重的步伐而来。 「伯父、伯母,准备好了吗?」袁克殊礼貌的白牙与墨绿色太阳眼镜相互辉照。 绕珍一愣。那个两面人!他又冒出来搅局! 袁僵尸最擅长在老爸、老妈面前扮演高贵君子的角色,哄得老人家团团转、笑嘻嘻,害她每每吃了暗亏、回家向伟大的亲生父母哭诉时,他们一听见开场的「袁克殊」三字,以卡车承载的赞美词马上一吨一吨地倾倒下来,让她当场被自家的支持部队洒落一身冷清。 「就好了、就好了。」叶母一见着邻家进退得体的后生晚辈,立刻眉儿弯开、眼儿-笑。「袁先生,还麻烦你开车送我们去机场,实在很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举手之劳而已。」他对住绕珍阴沉的视线,蓄意向她顶了顶墨绿色镜片致意。 「哼哼……」她干笑两声,撇开脸蛋。 奇怪,莫非是金阳太烈了,否则怎么觉得颊侧烧烘烘的? 「啊我们出国的期间,阿珍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叶母一厢情愿地托孤。 「当然。」他满口应允下来。 「妈,台湾地区我只怕混得比黑桃……袁大叔熟咧!-反倒央求人家『罩』我,没搞错吧!」 「啊你们俩年纪差不多,叫『哥哥』就行了啦!」叶夫人攀亲带故的企图,路人皆知。 「反正-照顾他、他照顾-,不都一样吗?大家就像自己人。」 「拜托!」她压低了嗓音咕哝。 这阴损亏德的袁克殊真要当她是自己人,就不会每每在人前陷她于不义,人后又偷尝她的嫩豆腐。 「伯母,咱们出发吧!」他亮灿的白牙令人联想到鲨鱼。「小珍的生活起居你们大可放心,我会分分秒秒地盯着她的!」 乖乖,这厢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起来才怪。 绕珍懊丧地捂着眼脸,开始烦恼了! ※※※ 十月的傍晚,寒阴的风息一旦旋扬在「双叶寿店」的门里门外,威力更陡然添加一筹。 透过寿店的玻璃窗,两排制作古典的棺木赫然在望,材质从高级的橡木、桦木到平价的白樱木,一应俱全。尽管店家内部的照明设备充足,然而,商品一旦涉及阴阳幽冥的人生大事,总不免让人引发阴飕飕的凉意。 端坐在店头末间的年轻人们,却似乎恍然未觉灵异交替的困扰。 「原来令尊经营棺葬生意,难怪他女儿的脾气阴阳怪气、冷热不定的。」阳德白净文雅的俊颜露出恍然之色。 即使他甫从课后的篮球友谊赛中脱身,依然维持着棉t恤、白长裤的干爽清洁,额角不见一滴汗。 偶尔绕珍会暗自揣想,究竟是阳德的汗腺不够发达,或者他天生就习惯保持全身洁净无菌?也幸好阳孔雀生逢其时,阿诺史瓦辛格式的肌肉壮汉开始褪潮流,轮到彬彬神采的清秀佳男出风头,所以他才能以文弱书生的仪表赢得众路佳丽的青睬。 「你才阴阳怪气。」她瞟了助教一眼,nike脚丫豪迈地翘高在样品灵桌上。「我爹娘出远门,本社长下课后必须过来店里帮忙看顾,所以麻烦大家跟着委屈一点儿,开会地点暂时移师到这个地方。」 「没,关系。」她怯柔体贴的表妹完全能谅解。 「-还没拿到正式的社员资格,发言资格从缺。」她抢白屈灵均。 婉约的小美人立刻垂下螓首。 「算了吧!」阳德凉凉地谑笑她。「-输了,昨天肯德基爷爷打电话联络凌老师,指示他决定将案子移交到本人手中,因为-已经延宕过最终时限。所以咱们的赌约实现,屈灵均小妹妹从今天起正式升为『海鸟社』社员。」 「什么?你们竟然背着我做出这种缺格的暗盘交易!」绕珍登时老羞成怒。 姓凌的同胞也站在阳德那一边,这才是教她最无法忍受的。 「否则教大伙儿呆呆等-弄来梦幻娃娃,移作肯德基孙女的陪葬品吗?」 「陪葬就陪葬,我还可以附送上好棺木一口,这样的售后服务你提供得起吗?」她轻喝。 「不,不要吵架。」屈灵均急了,情切的颊畔跳上红艳艳的牡丹花。 「谢谢-哦!咱们海鸟社尚未出现委托人身亡的特例,我也不打算破此纪录,因此-可以留下那口上好的白骨盒子当嫁妆,或者明年校庆捐出来当摸彩奖品,至于校长大人,他只怕不会感激。」阳德当真无愧于温文学子的形象,即使嘴上嘲讽人,神情依然显露儒雅和煦的书卷气。 「阳孔雀,总有一天我对你的容忍度会到达神经张力的极限。」她卯起劲地赌咒。「而且这个日子就要来临了!」 「表姊……」屈灵均讷讷的。 「别这样,愿赌服输。」阳德笑嘻嘻地绕到她椅背后,探臂勾住她脖子,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他只有在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才会和她攀亲带故。 悬在店门上方的小铃铛敲脆了清越的叮咚声。 贵客上门了! 从他们的角度仅能捕捉到成排的棺材板,无法鉴别来客的身分。不过,以寿衣思考也晓得,来人铁定是那名背弃同性盟友的凌某人。 「某人姊姊,赶快进来里边,我要找-麻烦!」绕珍扬声唤道。 今儿个无论如何也要抢回自己的case。她非但已碰过「梦幻仙子」,连它的设计师也搭上了线,目前只欠缺临门一脚,现成便宜岂可扔给合乌孔雀之流的扁毛畜生,开玩笑! 「天皇老子莅临也没用的,死灰焉能复燃。」阳德更收紧了围住她颈项的手臂,不期然间微扯开她的襟口。「哟!贵府的蚊子这等猖狂,把姑娘的香嫩小玉颈咬成红豆冰。」 「什么蚊子--」第一瞬间,她尚未反应过来。 然后,直逼岩浆的高温红潮在她容颜上泛滥成灾。 要命!肯定是袁克殊那日干的轻薄好事。如今事隔多天,她以为斑印早已消褪了,孰料犯罪证据依然深划成风景,由此可知当时他是多么使劲地啮啃她。 「别乱说,这是过敏性湿疹。」她急急啐道,忙不迭掩住自己「失贞」的痕迹。「某人姊姊,-再不快快现身,徒儿的豆芽儿就要被孔雀啄干净……」 一双长度直达她三分之二身高的黑裤脚首先跨入对焦区。 绕珍的怨喝-那间凝结。 怎么会是他? 顺着硕健的长腿往上移,倒三角形的完美上身迸现,合身的煤灰色纯绵t恤束缚住胸肌,效果宛如贴合的第二层肌肤,将愤张的组织筋骨勾勒得完美无缺,令人瞬时升华出激情烈欲方面的遐想。 这是一副适合担任欧美限制级电影男主角的体躯,而臭皮囊主人的渔色性格也颇贴切他性感的形象--虽然,截至目前为止,只有她看穿他如狼似虎的真面目。 绕珍恢复冷然。「难为-进入室内还能戴着太阳眼镜。」 袁克殊不为所动,巨灵掌摩挲着冒出胡碴的下颚。 「-的朋友?」他朝两位贵客努了努嘴。 即使隔着墨镜,旁人依然可以感受到他投射向阳德的眼神--尤其阳德状极亲昵的手臂。 「对呀,他们是我的社团同学。」她很自然地介绍与会者身分。「我表妹屈灵均,和社团助教阳德。」 他轻哼了一声。「好巧,大伙儿齐聚在店里谈天。」 「我们在开会。」虽然这不关他的事,她仍然提出解释。 「开什么会?」 「只是一些例行公事,讨论我项目负责的……奇怪!我干嘛向你报备?」她终于发觉自己温驯得没有格调。 「令尊、令堂交代我盯着-,忘记了吗?」袁克殊祭出他的尚方宝剑。 「那又如何?他们又没要求我必须凡事向你禀告。」她瞪了瞪亮眸。 「人心险恶,我不替-提防着不行-可知道多少刑案的受害妇女就是犯在熟人手中的?」他所站定的立场理直气亦壮。 「嘿,这句话倒是没说错!」绕珍深表赞同。 目前她正面临被凌某人、阳德与肯德基联手坑害的难关,而黑桃王子夺取她初吻的纪录也比他们三人高明不了几级。 「表妹,追根究柢,还是-的天性最美善。」她有感而发。 「谢。」屈灵均怯涩地低下眼睫。在陌生人面前尽量封口,已经成为她多年来的习惯。 阳德自始至终没吭过半句,使终带着他犀利又调侃的温存笑容。 「手给我。」袁克殊突然提出莫名的要求。 绕珍直觉地将柔荑递给他,他用力一扯,便将她拉离座椅,也脱出阳德环抱的范围。 「走吧!进餐时间已到。」 阳德的眼光闪了闪,心里暗乐。这男人够意思!阴险得非常有品味。 「今天到此为止,本人宣布散会。」他懒洋洋地挺直腰干。 与魁梧自己两倍的对象角力并非阳德喜爱的消遣娱乐。这当然不是暗示,跆拳道三段的他怕了一位肌肉壮汉。 「今晚……」灵均迟缓地询问她的意见。 「别担心,我会带她出去吃。」袁克殊爽快地承诺。 「敬谢不敏,我会消化不良的。」绕珍无暇顾及他,先抢在同志们抽身之前重申自己的立场。「阳德,我说真的,你们别打这桩case的主意。」 阳德止住脚步。「-有什么筹码跟我谈判?」 「呃--」她飞快运动脑细胞,余光突然盯在袁克殊这位钦差大人身上。哈!有了。这厢尚方宝剑倒打钦差大人一把,不亦快哉! 她老着脸皮捶了袁克殊一拳。「我的老大自然会罩着我。你们别看他空长了一身大而无当的肌肉,其实人脉挺广的,有他在,包管在十天之内弄到一尊『梦幻仙子』交差。」 「哦?」不只阳德,连袁老大自己也抱持观望态度。 「黑桃哥哥,别忘了家父、家母的委托。」她斜眼睇睨他。「你亲口答应他们要照顾我的。」 袁克殊登时哭笑不得。她还真擅长乾坤大挪移的伎俩,化危机为转机。 「好,我就多给-十天。」阳德决定对一位身旁杵着六尺保镖的女子宽宏大量一些。 「咱们拭目以待。」 ※※※ 「好啦,黑桃大兄,你行行好嘛!」 绵长的黑街淅渐进入萧条期。目前时针方跨入数字八、九之间,而秋天的夜晚也沁凉得适宜压马路,但一间棺材店开设的地点,自然距人来人往的闹区仍有一段路程。 绕珍自然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好在人迹杳然的街道上,当场耍起赖来。 「你也看见阳德那副施恩的嘴脸了,说有多气人就有多气人,你难道不想帮我摆脱他的虎视眈眈?」她已然花了两个钟头的时间进行关说。 「我当然想助-一臂之力--」他起了个话头。 绕珍老实不客气地接下去。「那就告诉我如何和设计师取得联系。我只想透过他联络到一位愿意出售『梦幻仙子』的买家罢了,又不会进行电话性骚扰。」 「奈何我无能为力。那位先生此刻不晓得云游到哪个国家去,我无法轻易联络上他。」 下半段推辞马上终结她的希冀。 绕珍活力充沛的脸庞倏地沉了下来。 没法子!袁克殊扮出无奈兼无辜的表情。他自然不会幼稚到以打压她的兴味为乐,但,现实就是现实,没小路可抄近的。不受人威胁、利用是他的一贯原则,任何人若欲打破他的惯性,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 「你们不是死党吗?」绕珍拒绝接受无理的结案陈辞。 「在我们分隔两地的期间不是。」他就着她的手吸了一口木瓜牛奶。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有意刁难。 「好吧!你自己讲,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泄漏他的下落?」她准备放手一搏,即使姓袁的开口两百万,也得想法子摸来给他--当然,他不至于如此厚颜。 毕竟「梦幻仙子」的案子已经超出寻常「打工挣钱」的范畴外,正式涉及个人名声与效率的争战,她无论如何输不得这场比试。 「我提出的交换条件-都愿意接受?」他反问。 「我可以将它纳入严重关切及考虑。」绕珍稍微修饰一下他的用语。就当自己接受一桩免费的委托吧!服务乡里,人之常情。 「既然如此……」他思量片刻,点头。「好,我明天再给-答案。」 「什么嘛!」她瞪着轻嚷。还要拖延到明天,那她今晚甭想安忱了。啧! 两人缓步接近寿店,遥遥望见门口的营业廊灯虽已捻熄,新上门的客人依旧杵在店门外,与管争的职工伯伯商议着。 「这么晚了还有生意?」她纳闷,迅速赶回大本营帮腔。 「叶小姐,-来得正好。」老职工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这位陈先生说他们看好了时辰,今天晚上十一点要来店里选棺木,可是我家里还有事,不能等到那么晚……」 「噢!」她无可无不可地端了端香肩。「没关系,我们留下来看店好了。」 「我们?」袁克殊从旁沉静地插嘴。 绕珍当作没听见。「陈先生,今晚要过来之前麻烦你先拨通电话到店里。」 「好。」调停见功,两位男士高高兴与地挥手,各自回家去。 「黑桃老大,请进。」她晃进内间,登上楼梯。 寿店二楼怖设成舒适的小寓所。 其实叶家原本住在店头上面,直到三年前叶大小姐再也忍受不了必须时常寻找阻止同学来家里玩的借口,于是下给老爸一道最后通牒--要不就举家搬迁,要不就让她自个儿出外赁居,变成苦海女神龙。 叶老爸终于屈服在强权的威吓胁迫之下。 小公寓内家具、水电一应俱全,即便连主人们的旧衫衣裤,也留置少许放在橱柜里,至于贴心或珍贵的身外物,全乔迁到新居去了。 午休时,一搂管店的老阿伯偶尔会上楼打个盹儿,因此室内得以维持基本程度的洁净。 「浴室在走道底端,你可以淋个浴、刮刮胡子,我想弄点爆米花解馋。」她颇有当家主人之风,尽责地招呼好客人。「待会儿我会把老爸的t恤和短裤拿给你,虽然不合身,勉强将就一下应该无所谓。」 「为什么我有种感觉,-彷佛认为我陪-耗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他双手盘胸,唇上斜撇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看起来有五分的居心不良,加上三分的诡异,再贴以两成的妖谲邪魅。 十坪的客厅空间应该不算小,可是被他一夫当关地轰立在正中央,恶魔似的黑影笼罩着方圆一公尺的范围,现场立刻营造出无比的压迫感。 「啊?没有呀!」她赶紧陪笑,嘻嘻地推着他进浴室。「我打从心底感激老天爷安排你陪我度过无聊的月夜,所以希望你有如待在自个儿家中一样的舒服,其它一点别意也没有。」 袁克殊温和地笑了笑,被她请进浴室内。绽露的白牙衬着暗沉沉的气息,全然肖似吸血鬼即将出闸之前的准备动作。 四季豆若以为她能将自己「孤立」在她的地盘上,进行盘查之实,那就随她去吧! 稍后他自然可以教会她一件事--有他相伴的良宵,通常很难「无聊」得起来。 ※※※ 绕珍终于明了心理学上为何会有窃盗成癖的病例,因为,蹑手蹑脚的刺激感确实容易使人上瘾。 哗啦啦的莲蓬水声暗示某人打算来一招美男出浴,不过那也是三十分钟后的事情,因此她仍然有充足的时间可资利用。 她搬来两本陈旧的相簿做为障眼法,然后,踮着脚丫子摸向浴室门边的衣物篓,黑桃王子褪下来的行装全在里头。 手拎起长裤掏呀掏…… 嘿!有了! 贝利皮夹顺利落入掌握中。 女飞贼迫不及待地潜回掩饰现场,开始翻阅敌人的随身机密。 她首先注意到,一般人习惯随身摆放亲朋好友的玉照,在他的皮夹里却半张也没有。不过这也难怪,僵尸或撒旦一族是六亲不认的。 台币现钞也不多,真的不多!区区几张蒋中正人头像和孙中山遗照而已,折合下来「才」三万两千块,简直「穷困」毙了。 然后是一堆塑料卡片--谁都知道塑料材质的物品最低廉庸价,无论制造成什么用途,因此她一点都不觉得希罕。即使这四张塑料卡片涂成仿金的亮黄色,角落打上「visa」和「master」的字样,背后有一条计算机磁道。 「妈的,你有钱就-呀!」她很不是滋味。 不过那一叠名片可能派得上用处。她精神一振,开始过滤超过二十张的小卡堆。 大多数的名片印刷着英文姓名和头衔,而且公司名称以玩具业为主,有些是总经理,有些是协理,显然黑桃王子确实在欧洲胡混了一段时日。比较可耻的是,其中居然还找不到低于主任头衔的名片,难怪他派头这么高傲。 「keithyuan」,一小叠浅灰色底调的薄名片吸引她的视线,总数约莫四、五张。 keithyuan!克殊……袁,嗯!发音肖似,看来这就是他的专用名片。 名片上仅列出一间英国公司的名称、地址、电话,以及他的姓名,并未明示持有人的职称或头衔。 「没收。」她私自扣押一张名片。明儿个去学校打听清楚,或许有人听过这间公司的名头。 皮夹内的信息被一一翻遍,却匮乏任何直接有用的讯息,那堆名片除了公司电话之外,别无其它,即使她偷摸回家也没啥效用。绕珍不禁微生失望。 原本她期望皮夹里收纳着他的小型通讯簿,这种私人联络本里一定记载着重要朋友的资讯。 蓦地,她看到千元钞票之间夹藏着一张叠折的小纸条,起先她翻动得太快,不小心漏掉,直到现在才眼尖地搜到。 「嘿,这个好。」纸条通常代表着秘密。 豆干大的短笺表面划出几个中文字:「此文专呈袁克殊。」 「管你的。」她小心翼翼地摊开第一折。 接着,第二道讯息冲入视网膜:「非本人者,勿阅。」 传讯的人还设下后续叮咛,果然很优!这下子她非探看究竟不可。 翻开第二折,纸条只剩对折而已,二分之一的版面再度书写着警告语句:「公事机密,旁人观之无益,并需负担法律青任。」 「吓唬我?我就不信你逮得着小女子的歹行。」绕珍嗤之以鼻。 这下子来到紧要关头!虽然她并不清楚纸条内记录着何种机密,然而,书写人几次三番叮嘱闲杂人等不得观阅,可见其中的重要性非同小可。而她,即将揭开最后的谜底。 绕珍颤巍巍地吸了一口气,心脏剧烈地怦跳着,几乎无法承担此时此刻的悬疑性。 老天保佑,千万要让纸条上的内容与她的目的有所关联! 她缓缓揭开纸片…… 「四季豆;不是叫-别看吗?瞧!里头什么也没有。--袁」「shit!」她暴窜起来大吼! 那个痞子!他居然耍她! 他铁定料到她会觅个台面下的机会偷翻他的皮夹,所以故意安排一个不入流的恶当让她上。 愿他遭受天打雷劈,死后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世上怎会有这种贼溜?天杀的!猪锣!活该他生受千刀万剐之苦,连诛九族!」她来来回回地踱步、怒吼,就差没抡起金箍棒轰他出门。「姓袁的,你就不要给我出来,否则看我怎么洗雪上当受辱的仇恨!」 浴室门闲散地拉开。 「四季豆,是-在制造噪音吗?」 骂魔鬼,魔鬼到。 满腔的幽忿怒火从她两眼熊熊闷烧出来。 她要把皮夹狠狠甩到他脸上,最好摔晕他,如此一来她才能将他锁进楼下的现成棺材,运送到福德坑垃圾场弃尸! ……可是,她当场发作出来,不就泄漏了自己偷翻他的私人物品吗? 袁克殊事先安排这步暗棋,铁定算准了她会呆呆地步入他的圈套,现下她马上发作给他瞧,岂不傻愣愣地告诉他,自己确实上当了! 不!士可杀,不可辱。输人不输阵! 横眉歪目的怒脸硬生生拗成笑颜,宛如中风的欧巴桑。 「回答我呀!」从鬼门关逛完一遭回来的男主角适逸地踱进客厅。 一绺湿漉漉的乌丝垂下他前额,瞬间营造出年轻了好几岁的效果。 但是绕珍无暇觊觎他的「美色」。 「没--没事。」她呲牙咧嘴的,转得很生硬。「我--正在看几本旧照片,一时之间情绪太过激动。」 她两手暗自将皮夹潜藏到翘臀后。 「哦?」弓眉扬高,复又平-回原来的位置。他的语气教人分辨不出究竟信或不信。 「-不妨也欣赏一下,我进去弄爆米花。」她必须立刻离开同一现场,省得自己克制不住,犯下滔天的罪行。 「谢谢。」他坐进竹椅内,自得地翻阅着泛黄的旧照片,浑然无视于她咬牙切齿的狠样。 袁克殊,总有一天让-明白,四季豆也能发育成顶天立地的大树藤-以为当年的杰克小子如何攀上天庭,偷抓巨人老爷的金母鸡?哈!没错,就是我们豆藤类立下的大功劳! 厨房内的锅碗飘盆辟哩啪啦地敲撞,似乎想藉此消弭她的火药味。 袁克殊低头暗笑,随手翻开相本的下一页。 「这--这是……?」他的眼珠子蓦地睁圆。 万分骇异的质询声溢满了客厅,彷佛他瞧见灵异照片似的。 「四季豆!四季豆!-过来一下!」他连下十二遛金牌召唤。 又怎么了?她余气未消,却又被袁克殊急切的口吻引出一丁点好奇。 从相识到现在,黑桃哥一直稳稳当当的,行事从容老道,好象从没听过他如同现在这样的迫切。 难道真让他挖掘到诡异相片? 一探究竟的新奇感战胜怒焰,她忍不住晃进客厅。 「你又发掘到什么丑闻--」当绕珍瞥见他手中的照片,气息几乎闭塞。 天! 「这……这张照片……」他的口气极端不稳。「是……谁?」 「还我!」她凶巴巴地冲杀过去。 「是-?真的是-?」袁克殊由她的态度获得证实。「怪怪!-……-怎会装扮成这副德行?我第一眼还认不出来……」 太--太可笑了!哈哈哈…… 庞大的身躯颓坐在地毯上,放肆地笑得东倒西歪,连眼泪也挤了出来。 泛黄的相片摄进一名年轻小女孩的上半身,俏鼻头、圆眼睛,还缺了两颗大门牙,年纪约略十岁出头,相当精灵可爱。 问题出在她的造型。 拍摄背景看得出来是一座灵堂,案上高悬着亡者遗照,情境肃穆。小绕珍顶着一头长过照片下缘的乌发,穿戴着「孝女白琴」的超小型孝服。 第一张照片,她趴跪在灵桌底下,手执麦克风哭得死去活来。 第二张留像则是大特写,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之余,犹能背对丧者家属、对照相机扮鬼脸。 第三张,她收干了涕泗,准备收工领红包。 第四张--亦即他手中的那一张--就是工作完成的留念照,她仍然眼红、鼻子红,却绽出功德圆满的快意甜笑,左手还摆出v字型的胜利标志。 「天!孝--孝女白琴--我--我简直无法想象--」他笑得躺在地上打滚,连气也喘不过来,随时有命丧于此的危险。 「还给我啦!还给我!」她老羞成怒,蹦到他背上,拚命也要抢回童年的留影。 可恶的爹娘大人!他们明明保证过已经把这组照片扔掉了,为何还会出现在旧相本内? 「等--等一下--」即使畅笑得浑身乏力,袁克殊要制伏她依然绰绰有余。「告诉我--那回他们出了--多少红包才请动-?」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绕珍竭力扭转自己在他心中的蹩脚形象。生平唯一一次的「出勤」,居然为她带来如此剧烈的羞辱,她简直无颜以对江东父老。「那一次是因为逝去的先生年纪还轻,雇用成年的孝女来哭场会显得太矫情,所以丧家才要求我爸找一位年轻的小女孩。」 「于是,----就雀屏中选了?」噢,不行,他真的按捺不住了! 「你要是再敢笑出来,当心我揍你!」她气急败坏地嚷嚷,也没考虑到人家占了优势。 「我老爸也没错呀!自个家里能赚的钱,干嘛让别家的小女孩挣走?」 「没--没错,哈哈哈--」另一波轰天裂地的狂笑取代了他的说话能力。 绕珍巴望自己有勇气拿起凶器狠戳他九九八十一刀。 「起来!」她狠命推打瘫软在她上方的躯体。 袁克殊已经接近挂掉的程度! 不得了!他着实想不起来自己上回像今晚一样爆笑是公元几年的大事。 孝女白琴…… 笑声再度蠢蠢欲动。 他的头脸无助地埋入她的蓬发乌云,失去动弹的力气。 「噢!肚子好痛……」呻吟声不绝于耳。 一男一女,俩俩趴叠成一堆,同时吁出粗重的喘息……这幕景象似乎有点暧昧。 绕珍的皮肤立刻窜过一阵哆嗦。 「起来!」她快给他压得断气了。 袁克殊显然无意服从她的命令。 「-好象很习惯让男人对-搂搂抱抱。」他转动颈项,角度正好足够让嘴唇抵住她扇贝般的耳朵。 「谁说的!」她下意识否认。「你忘了自己经常取笑我是『又涩又果的青豆荚』?」 他的唇蠕动着,隔着丰厚的发丝,轻轻含咬住她的耳壳,低哑的语调如诉如慕,犹如深夜感性的电台dj。 「青豆总有一天会变红豆,到时候人人在-面前流着涎沫念着;『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那……那敢情好,我从没当过校园情人,难得获得一次如此的殊荣。」她抖着另一阵莫名的哆嗦,企图打破目前的宁静氛围。 袁克殊忽然撑起上半身,动也不动地端凝她。两人的下身因而更加贴合。 绕珍几乎断了呼吸,他突兀的举措带动两人暧昧的姿势。她连忙屏住从牙关泄漏的嘶息,深怕触发他热情的反应,就像上两次曾经降临于他们之间的异样热感。 他的凝视恍如延续到天长地久。「大野狼想吃掉小红帽,怎么办?」 性感佣懒的语调几乎直接拷贝自三级片。 「那我得赶快叫我孙女儿逃跑才行。」她装出沧桑的老妪口吻。 外婆来了! 袁克殊再度吃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实在太绝了! 「我……真是服了-……」他勉强喘了一口气,镇定自己。 电话铃声适时响起。 噢!她爱电信局。 「电话、电话。」绕珍忙不迭地挣脱他的体重,翻爬到小茶几前接听。「喂?」 「请问,是双叶寿店吗?」 「是。」她喘了口气,稳住声音。 「-好,我是今晚本来要过去选棺木的陈先生。」 「您现在要过来了吗?」她瞄了一眼腕表。才九点半! 「不,我是要通知-今晚无法过去了,对不起。我们改成明天好不好?」 真烦,要来也由他,不来也由他!绕珍暗自腹诽。 「没问题。」她挂上话筒。 也好,有这通不速之电的缓冲,她和黑桃大哥之间的气氛才不会太「监介」。 「收工吧!人家今晚不来了。」俐落的倩影钻进厨房,将已经进入备战状态的锅碗飘盆收放回原处,顺带将他的皮夹藏进后口袋,准备俟机还回正主儿手中。 她还是乘机快溜比较有保障,否则…… 否则如何? 绕珍忽然觉得颊畔红热红热的。 说真的,她无法克制自己往下遐想,「否则」之后,又将发生什么样的景致…… 第六章 耐心守候到第四天,她终于衍生一种严重受唬的感觉。 当然,坑陷她的家伙除去黑桃哥哥,也很难再推出第二号应征人选。 --我明天再给-答案。 铁铮铮的承诺,言犹在耳。亏她寤寐了一整夜,第二天起床第一件事甚至来不及喊「旺旺」,就直通通冲到他的家门口按铃。结果…… 可恶!袁克殊先生竟然不在家。 门口上的贴条告诉她,他出差去了! 真可恶,躲债也不是这等躲法。 「……阿珍!阿珍!啊我在讲话-是听到没有?」叶母隔洋吼出亲情的召唤。 「噢!」绕珍赶紧收回游离的神魂。「有啦、有啦!反正不外乎交代我定时吃、定时睡,我全记得了。越洋电话很贵的,别再浪费了,省下来的谈话费还可以权充旅游经费咧!拜拜,两个星期后见。替我买几张罗浮宫的艺术品明信片回来。」 她主动收了线,舌尖轻吐。算来也是她的不对,远在三千里外的娘亲藉由通讯表达关切,她的心却留在二十公尺外的男人身上。 不,袁克殊已经外出四天了,早就脱离她二十公尺的范围,绕珍叹息着提醒自己。 她的主要线民远走他乡,现在也不知野到哪儿去了,接下来还有什么搞头? 说不得,她掏出袁克殊简洁的「遗言」,第十七度复习一遍。 四季豆:因公事外出,或许七、八日即回。在这段期间,试着不要揽麻烦上身,致为感激。若不幸当真发生任何难以摆平之祸事,急需援手,可联络「童年玩家」晁寄咏。 乖! ps备用钥匙丢在你家信箱,过度思念我时,可自行侵入追思,玩具任君破坏,敞人已申请高额保险,无怨无尤。唯有二楼左手第一间客房,绝对不准打开,否则-的屁股遭殃矣! 袁 虽然措辞不改他调讽笑弄的恶习,然而黑桃王子自愿提供家宅做为她的游乐间,已经堪称大方。 「左右无事,过去玩玩也好。」她的过动儿症状只能按捺三分钟。 绕珍从窗台溜下自家大宅,身手俐落地翻进隔壁围墙,晃到欧式洋宅的入口处。 钥匙插入锁孔,随着手腕扭转的动作,精雕铝门灵巧地滑向侧旁轨道,露出一条微暗的玄关甬道,导向客厅。 同样的通径,她却恍生走过千百次的感觉。 怎么会呢?她结识、进而熟识袁克殊的时日,不过一个月而已。 绕珍踮着脚尖跨进来,甫走出两、三步便察觉自己的好笑愚昧。 「叶绕珍,-发神经吗?又不是做贼,干嘛还蹑手蹑脚的。」她忍不住耻笑自己。没法子,都怪她以往入侵这栋宅邸的记忆太深刻了。 现下她仔细回溯,才倏然发觉今晚是自己头一遭单独进入袁克殊的世界,以前几回--无论她事先知晓与否--他都与她同时待在这栋建筑物里。 她顺手捻亮了灯,水晶吊饰迸射着千千万万朵星芒,炫乱了访客的耳目。 有一阵短暂的瞬间,她竟然产生荒谬的影像,彷佛袁克殊随时会推开某扇门走出来,或者踏着他惯有的沉稳步伐下楼梯,笑语清朗地招呼道…… 「四季豆,-又逃课了?」 她想念他! 绕珍几乎被以上的认知截断了呼吸。 「天哪!」她无法置信地跌坐进沙发椅内。 自己的老父、老母远赴欧陆旅游十天,她尚且不觉得如何,反而相当享受单身度日的自由感。而黑桃大兄远离她的眼界才区区九十六个小时,她竟然已经开始思念他。 「我心理有问题,一定是的。」她严肃地说服自己。「叶绕珍被虐待狂发作的风声万万走漏不得,否则就太不优了。」 满屋精致的玩意儿,与往日一样。她更注意到右边架子上摆出几款新货,看来连普通市场也尚未正式销售。 但,她硬是提不起把弄、赏玩的兴致。 原来一间宅子缺乏主人的生命力来渲染、装扮,竟会如此萧索。 她忽地直起身,迈往二楼的男主人卧房。体内一股莫以名之的情绪要求她进一步接触与袁克殊有关的事物,好趋走屋内那份吞噬人的清寂。 接着,一切都是突发的,未经任何预谋。绕珍向自己发誓。她决计没有违反主人告诫、私闯禁区的念头。 然而,当她停顿在二搂走道,眼光着落在主卧室对面的禁地,任何具有正常程度好奇心的访客都会衍生与她别无二致的猜想…… 门的那侧,收藏着什么秘密? 「这种人性不是我的错。」她坚定地向自己颔首。 机密重地的房门,当然是上锁的。不过她有钥匙。 袁克殊将室内的锁钥统归收拢在备用匙圈上,而且以小卷标指名每把「金属通行证」搭配的钻孔。临行前,他并未特别费心取下禁地的钥匙。 绕珍缓缓举高通往神秘之境的通行证。 「谁教你自己留下诱饵测验我的定力,我的考试成绩不及格,没办法,这不能责怪我。」先进行一段自我催眠,弭平将来可能产生的罪恶感。 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好象听闻过类似的重话。一位神秘而潇洒的夫君出远门,临行前交给爱妻家中的钥匙,但吩咐她独独有一扇门不许开启。 末了爱妻无法承受好奇心的拨弄,私自打开那道暗门,结果发现房内-满了…… 「什么呢?」她忽然想不起来故事的尾声部分。印象中,丈夫收藏的重宝似乎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定的嘛!见不得人的秘密自然有它难以入世的原因。 「啊!」她啪地弹了声手指,很兴奋自己捕捉到童话结尾。「想起来了,这个故事叫『蓝胡子』!」 蓝胡子的秘室匿放着他前任妻子们的…… 尸体! 钥匙匡啷滑出她的掌握。 不……可能吧?绕珍下意识吞了口唾液。 难说唷!她对袁克殊的背景了解程度几近于零,谁晓得他是不是在欧洲受到通缉,才回奔祖国的怀抱避难? 再者,即使「尸体」的揣想太荒诞无稽,然而他拥有无法示人的阴私总是事实。 要不要进去看看?绕珍拾起钥匙,迟疑地自问。 执钥的柔荑抖颤着规律却不稳定的节奏,无论如何,终归将钥匙插进了锁洞。 喀哒一声!门的彼侧,喇叭锁的按钮俐落地跳起来。只要她轻轻一推,禁室内的风光就一览无遗了。 她应不应该进行下一步? 激越的天人交战在她体内开打! 开!不开!开!不开!开…… 铃铃、铃铃、铃铃…… 「啊--」她惊呼一声,当场脚软地跌坐在地上。 要命的电话铃声其它时候不好作怪,偏偏选在她心虚的紧要关头响起。 哗!感觉比上回的「童年玩家」事件更刺激。她的心脏几乎无力承受。 「步步惊魂……」她吁吐出软弱的喟息。煞煞去!她不是做贼的料,不如干脆放弃职前训练的机会。 袁克殊的轻唤透过电话录音机传进她耳膜。 咦?他打电话来自己家里找她,直逗! 乍然振作的兴奋赐与她精力,三步迸作两步冲进主卧室,接起他的分机。 「嗨!是我。你人在哪里?」她竭力克制体内狂窜的惊喜。「怎么知道我在你家?你还要在外头待很久吗?」 袁克殊停顿几秒,再度开口时,沉浑悦耳的嗓音充满笑意。 「看样子-真的很想念我。」他故意装出受宠若惊的语调。 「……哪有?你少臭美了。」她糗糗地触了下鼻尖。「我只是想问明白你答应透露给我的消息何时才能兑现。」 「我可没有答应-任何事。」他也狡狯得很。 绕珍早已学到,追男人绝对不会做亏本生意。 「-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她忍不住追问。 「难说……-接下来几天的功课忙不忙?」袁克殊沉吟了一会儿,反倒回她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绕珍大大地意外起来。他也着实太克尽「母职」了,连学校课业也纳人关怀范围。 「还好,明天起恰逢三天的弹性连假,接下来的星期一、二又是我排课最轻松的两天,你问这个干嘛?」她纳闷。 「well,虽然此举不值得阐扬效法,不过--」他顿了一顿。「-想不想跟我一起四处走走玩玩?」 「你找我去玩?」鲜彩纷丽的烟火燃亮了她的瞳眸,犹如国庆时节光灿灿的夜幕。「好呀,那有什么问题。我怎么和你碰面?」 提到玩乐堕落,天大的正经事她也尽-脑后,更何况区区上课与否的问题。 而且她本学期的修课教授以前或多或少与她合作过,也收受了「师长八折优待」的好处,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她整个学期堂堂缺席,只要该交的作业按时递出去,该考的测验全部通过,也包准稳过不当。 「-收拾一点简单的随身行李,身分证、护照、驾照之类的证件记得携带齐全,虽然我们不会跑太远,但是难保将来用不用得上。三个钟头后到桃园火车站等我,我过去载。」 他发出极度有效率的指示。 「这几天你跑到桃园出差?」过去四天以来,她第一次掌握到他的动向。 「差不多。就在那一带。」袁克殊笑着中断通讯。 头顶上的服务灯牵动叮咚的叫人铃,然后亮起浅浅的淡黄色。 空姐款步莲移而来,既娆媚又窈窕,大老远便丢给他过度友善的甜笑,剪裁合身的制服显露出白种女性独有的丰满体态。 「先生,请问您需不需要其它服务?」标准的英国口音暗示着她愿意提供的服务相当多彩多姿。 「不用了。」他淡然将无线电话交给她。 空姐带着隐藏的失望离去。 耳膜内轻微的震荡告诉他机身正在降低高度。 ※※※ 她一六五的身高实在不能算矮,然而混杂在三色人捶穿梭的国际机场,比她高出一颗脑袋的旅客自然比比皆是。 袁克殊只放一半的心思接受海关人员例行的盘检,双眼直勾勾地落准在那颗东张西望的脑袋瓜上。 直到现在,两人换处远隔的地域、时间,他依然为自己不假思索的「愚行」感到好奇。 说出去恐怕会被知交们调侃到肝脑涂地,素来波澜誓不起的袁克殊,居然搭机飞越整片蔚蓝海洋,只为了将一棵青绿四季豆移植到他耳畔。 但,该死的,他真的想念她。 离开福尔摩沙的第一天,他数度探手执起话筒,却又三番两次地命令腕掌放下。才二十来个小时而已!他告诉自己,四季豆可能连他离去的气氛都还未感受到,他平白无故打电话回台湾,实在有点无聊。 第二天他用相同的理由劝服自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毛头小子才会发作的征兆,而他已经超过三十而立的门槛,早就失去神魂不属、意识混沌的资格。 第三天,他正在举棋不定之间,忽尔荒谬地自嘲起来。瞧瞧他,毛躁的似熬了高中小男生。人人皆知袁克殊的一惯哲学便是勇往且前、放手去做,又何尝在意过旁人的看法?于是,他-开一切无聊的矜束,先后拨通叶宅与自家的电话号码--无人应听。 四季豆与那名温文书生开会的景象,如绣花针般刺进他的脑袋,伤口虽然细微,痛感却延续良久。 第四天,在自己能意会过来之前,他已经匆匆向公事朋友交代几声,一意孤行地登上飞往台湾的铁马。 他疯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因为过去几十个小时以来的行为绝非袁克殊所会犯下任何人都清楚,他,从不冲动,从不犯错,从不让私事干扰到公事。 「我觉得咱们俩对『远』的定义有些差距。」绕珍踱向他,口吻虽然严肃,两只泛着波光的黑水晶眼瞳闪耀着,泄漏她无法抑止的兴奋。 「哦?」他淡淡地收放好证件。 整趟旅程,绕珍着实被惊诧、喜出望外、新奇、刺激种种情绪分割了,因此暂时没有注意到他刻意外显的冷静与理智。 「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我们对『不远』的见解有所出入。」她被一名头发竖梳成鸡冠状、其余部分剃光的金发男人吸引,情不自禁盯住人家不放。 「会吗?」袁克殊搀住她的手肘。「别盯住人家看,没礼貌。」 机场的入境关卡熙攘着白种欧陆人,一个个俊帅过下一人,几乎让她瞪直了眼睛发白日梦。 他们俩沿着头顶的指示灯迈向停车场。她用过随身携带的小背包,全副家当都在里头--亦即,目前她仅有的就只包包内寒酸的家当,一条牛仔裤、一件中华职篮t恤,和两套换洗的贴身衣物。 「你或许认为这一趟旅程就像跨过大水沟一样轻易,然而全世界大多数的人类会同意我的看法。」她随同袁克殊走往停车场入口附近的奥迪房车。「由台湾飞到法国绝对很难以『不远』这种轻描淡写的措辞来形容。」 幸好法国机场可办理七十二小时的临时签证,否则她可就被他当在候机楼了。 「天涯若比邻。」他简洁有力地回答,拉开车门,指示她坐进前座。 熙攘的人声、飞机轰隆隆起降的噪音,被车门隔绝成外在的世界。直到进入狭小密闭的车内空间,绕珍兴奋怦动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缓缓咀嚼这种头昏脑胀的奇异感觉…… 她真的来到法国了! nlke球鞋的胶底下是货真价实的花都土地。 前后不过十多个小时的差别而已! 「哇……」她不禁发出敬畏的低语,纤手东摸摸、西碰碰,半刻也闲不下来。「真犀利……我居然跑到法国来了。前夜入睡前,我作梦也想象不到自己一觉醒来,两脚会接触到另一块截然分离的大陆……黑桃哥哥,亏得你有这样的兴致拐骗我……」 语声未回,一道黑影从侧边压过来。绕珍下意识偏头查探发生了什么事,却猛地被他快速的唇瓣攫夺。 「唔……嗯……」她麦芽色的脸蛋浮现霞红,只能咿咿呀呀的轻叫。 一切来得如此突兀,毫无预示。 「别吵。」袁克殊-哑地道,重新覆上脆生生的俏嫩。 好久了!他拟想着自己再度品尝这春芽初生的柔唇,已经几日几夜,深切到他甚至无法在人前直望着她,深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当众窃取她的芳香。 当然,他是不在意身外的人事时地的,但她会,并且可能挣扎,而他不愿让任何举措甘扰了自己品尝这个吻的决心。 他凝注起每一分思绪,温习着她专属的香泽、气味。 玫瑰红的唇,与其以「柔软」形容,不如称之为「弹性」,与她娇躯大部分的玉肌、润肤一模一样。 四季豆浑然不似寻常靓女的软糯绵柔。她具有弹性的躯体就像天生的性格,虽然不至于死硬固执,却隐含基本程度的抗力性。 她的贝齿细致而整齐,像玉米粒一般逗人,教他每次都会忍不住放纵舌尖滑过这贝壳似的小白牙。 呵!他想念她…… 她想念他…… 绕珍昏眩地任他侵袭自己。经过前几次被偷香窃玉的经验,她也该习惯了。 这种唇舌交接的情味,比她记忆中的更加……更加令人怀想,她不懂自己为何从小到大排斥臭男生亲近她。可能,人不对吧! 卡文克莱的熟悉古龙水味,沁入她的思路……直到这一刻,她益发肯定自己对他的记挂。不是有一首歌这么唱的吗? 我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袖你身上的味道。 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烟草味道,记忆中曾被爱的味道…… 被爱? 她的心口一热,微微顶离他。 他并未抗拒,任她拉开一点点距离。 「你……你干嘛又……又动了色心?」她口吃着。 他一如以往,动也不动地盯望她,眼神因适才的激情而深邃水润,却出奇的莫测如讳。 「喂……我在跟你说话。」绕珍别扭地戳他胸膛几下。 半晌,他的嘴角缓缓勾勒出促狭的弧度。 「-的味道还是一样嘛!青嫩得榨得出汁来,半点儿甜味也没有,差点害我涩得吞不下口。怎么?我离开的期间没让其它毛头启发过吗?」 绕珍为之气结。 每次都这样!总在她以为黑桃王子即将吐露感性、温存或重要讯息的时刻,他却转口「吐」她的「巢」。 既反又覆,没一刻定性,简直比女人心更像海底针! 「谁像-?性好渔色!非但如此,还偏好雏幼型的。」 袁克殊朗朗笑了出来,跳跃的男低音与密闭空气融成一体。 他端坐回驾驶座上,发动车子。奥迪无声地滑向停车场入口,渐渐加入驶往巴黎市区的车河。 「你是怎么回事?一路飞过来的途中都有一搭没一搭的,一副阴阳失调兼水土不服的怪里怪气样,怎么双脚立定在法国领上上,所有毛病就不药而愈了?」绕珍摸摸鼻子,不是滋味地狠瞄他。 「-说呢?」他稳稳把持住方向盘,留神着周遭的路况。 法国人的率真随性是举世闻名的,这项特质也充分表现在交通状况上。 「依我看,阁下积压成疾的症状只有一种解释。」 「哦?」他扳动方向灯控制杆,切入右侧的主要干道。「-不妨说来听听。」 「便秘。」 「什么?」袁克殊的眉头钻成怪模怪样的中国结。 嘿嘿嘿,将军!绕珍得意洋洋地摊开从机场索取来的dm,专心研究法国的名胜风景简介。 奥迪降缓了车速,终至停顿下来。 绕珍抬头一瞟,红灯。幸好!她还以为黑桃哥哥又想偷袭。 不过,无论她如何命令自己忽视,从右侧斜瞄过来的视线依然直接得教人起鸡皮疙瘩。 allright!她认输。 绕珍悍悍地侧瞪回去。 出乎意料之外,他的眼神竟然异样的温柔,宠溺得几乎让人淹没。 绕珍不由自主地惶惶然起来。说真格的,嘲谑、可恶、好色、严谨的袁克殊都是她「应忖」得来的。 唯独温柔纤情,她不。 「-可知道我飞回台湾时,心中的所思所感?」低沉的嗓腔轻询。 她愕愕地晃首,等他径自念咏出解答,宛转的、迥吟的……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芳心短暂地停一拍,而后,迅速怦动起来。 这……这是真的吗?李白的「长相思」,代表他悬念她吗?一如她近几日这般? 她试探性地搜寻他的胖,然而,除了那汪溢满盈人的轻柔之外,她瞧不出其它。 似真似假,若有还无……又来了! 不行,她快被骗得失去常智。他为何就不能依着牌理出一次招呢? 灯号缚换,叭叭的鸣响声立时大作。 「喂,再不走就要被开罚单了,我可不想领一张几百法郎的单子做为纪念品。」她故作轻快地响应,打破车内诡谲的氛围。 埋头回到风景介绍里、假装天下太平的同时,绕珍脸红心跳地暗忖…… 他又在取弄她好玩了。一定是的。 他总是这样! 第七章 他们暂宿的地点位于巴黎北郊。 天堂! 这是她第一眼瞄见「小屋」的印象--假若一栋占地五百坪的哥德式建筑可以称之为「小」屋。 淡蓝色的轻雾将建筑物迥绕成缥缈仙境,随着奥迪静悄悄地拨开神秘纱雾、驶向淡灰色的私人车道,小屋方才在千呼万唤之下,显现出它轻雾绝尘的风华。 白日薄薄的光华投射在屋檐上,反映出浅金色的芒点,完全显露它欧洲古典味道的建筑风格。 太阳与雾气怎可能同时存在呢?她茫然遐想着。 坚固的砖造外墙穿戴着象牙白的衣装,左侧紧邻一圈翠绿色的池塘。水泽的颜色如此之鲜朗,教人不禁怀疑那汪深碧究竟是天生彩调,或者被四周苍郁的林木所染就。 小森林、清净如玉的水塘、绝美建筑、宁静安详的环境,戏水的野鸭优游徜徉在天与地的交映处,小松鼠凝伫在枝头上打量他们。天!江山如此多娇,庸碌的凡夫俗子更有什么好奢求的? 「噢……我再也不要回台湾了。」她被四周美景感动得几欲流泪。「你向谁借到这处人间仙境的?」 奥迪停妥了位置,引擎声熄灭。自然天籁的乐音更加纯粹地飘荡于空气间。 袁克殊并不急着下车,而且似乎被她如身处梦幻仙境的反应逗得很乐。 「我。」 「我知道这里是你借来的,不过我的问题重点在于……」她的注意力终于从太虚仙境移开,拉回他轻松自若的神态。「慢!你刚才说,这片产业属于『你』?」 语气有点怀疑兼不可思议,再加上一小滴嫉妒。 「嗯,我的工作地点主要在英、法两国,所以干脆在两处首都各添购住宅,节省下租屋或投宿旅馆的钱。反正房子摆在上地上又不会变馊,还能变相保值呢!」他若无其事地提出所有行囊,拥着她进入仙境的心脏地带。「来吧!咱们先把行李安顿完毕,之后应该来得及弄一顿简便的午餐。」 她立时对行在前头的男人刮目相看,「显然我太小觑阁下了。黑桃兄,您不介意我前倨后恭的虚伪吧?」 巴黎的物价与地价之高昂是举世闻名的,他养得起一片市郊的专属产业,自然不是侥幸。 别忘了,他尚拥有位于伦敦、台湾,以及天知道什么鬼地方的资产。绕珍当场赞叹,可见自己直是念错主科了。苦苦钻研体育运动有什么用?以后顶多瓜分奥运金牌和奖金。反观人家,光靠孩童玩意儿吃饭就能撑成大胃王! 「阁下乃真小人也!」他点头称许。 「总好过伪君子吧?」她横睨着他。 袁克殊领她上楼,步进精雅古典的客房。 「喂!真小人,恕本伪君子直言,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我会相当忙碌,没工夫照料-……」 「没关系。」她一口应承下来。「我很懂得如何自取其……不,是自得其乐。」 话虽如此,当一个人只能在仙境里停留七十二个小时,却得耗费三分之一的时间于「自得其乐」上头,未免有点违反日内瓦人权公约。 因此,在他口中的「一小段时间」延续成整整二十四小时之后,绕珍决定了! 她非将伪君子揪离工作间、传真机、电话,塞进奥迪驾驶座不可。 她迈向一楼的工作间,端出拿破仑攻陷法国的毅力。 砰砰砰!擂门。 「日安,先生。」她隔着橡木门轻叫。 没人应声。 正前方一张恍若秘咒的小纸片昭示:「睡眠中,正午叫醒我用膳。」 袁当家的委实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千里迢迢哄拐她来,只为了增派一名煮饭婆。 也罢!她忖度,既然人家提供机票与食宿,她贡献一点心力、洗手做羹汤,似乎不为过。反正主人翁都不替自个儿的胃担心了,房客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她搔了搔前额的头发,慢吞吞踅向轻尘不沾的厨房。 冰箱内只剩下两盒鸡蛋。 「对了,我昨夜已经把最后几丝牛肉、青菜搅和进泡面,煮成消夜私吞了。」绕珍立刻感到汗颜。怎么可以置盟友之肚腹于不顾呢? 当然,她并不在乎中午准备一桌烘蛋、炒蛋、蒸蛋、水煮蛋、荷包蛋的鸡蛋大餐,但那好逸恶劳的袁当家可能会介意。 昨天来时的路上,她记得自己见到两家食品店,距离这儿并不遥远,顶多是十分钟的车程,但……袁克殊正在大发他的十年一觉扬州梦,总不好将人家挖起来充当司机。 奥迪的车钥匙悬挂在门框旁的铁钩上! 绕珍霎时安静下来,瞪住它。 十分钟。 银色镍铁向她咧出明灿的微笑。 十分钟。 她聆闻着空气中无声的诱惑,隐约感觉自身肉躯幻化为奥迪的涡轮引擎,汽油在她血管内奔流,势力万钧的低吼声从她唇间狂啸而出。瞬间,排档杆拨动,她强而有力地疾驶向前,一如千百次凝立在起跑线、随着哨声飞冲而出的景象。 十分钟,她想。 ※※※ 袁克殊不确定自己究竟被什么吵醒。 现在时刻还不到十一点,距离他苏醒的正午还有六十分钟,而他体内的生理时钟精确度向来远胜过闹钟,不应该产生「误点」的现象。 飘浮的三魂七魄渐渐凝聚回脑壳内,领悟力随之发生作用,他终于察觉「吵」这个动词有些失真,因为自己是被「静」醒的。 小屋静谧得不像住着一位叶绕珍小姐应有的气氛。 他迅速恢复精力,离开工作间。 「四季豆?」屋内漾起旷荡的回鸣。 「四季豆,-在哪里?」袁克殊花了十分钟快速走遍屋檐笼罩的领域,伊人杳无形踪。 他开始紧张了。天!莫非歹徒趁他熟睡之际,入内掳走了人? 这个想法随即被推翻,因为四处完全没有挣扎的痕迹,每件家具皆留在应摆放的区域,整齐、清洁、简单、朴素、迅速、确实--而这不像绕珍遇袭时可能维持的好习惯。 他焦促的步伐径往屋外搜寻蛛丝马迹。 野鸭依然优游自在地徜徉,白鹭鹚的长腿轻点着塘中的碧水金波。 种种现象暗示他,绕珍的失踪系出于自主意识。 以上认知充分引发他的不悦,当然,其中包含着绝大多数的被遗弃感。 不过真正让他勃然胸火上、怒从心中来的触媒,是奥迪汽车。 它失踪了。 他的车钥匙也遭遇相同的命运。 一个不知死活的小贼,连驾训班可能都没上过几堂课,却开着一辆一百五十匹马力、强劲涡轮引擎的大车,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度闲晃,更何况她还语言不通。 直到这一刻,袁克殊的瞳仁才焚燃成两朵鲜艳的焰红色。 ※※※ 法国人的灵魂似乎存在于公园与花园之中。 绕珍散漫地驱动着好伙伴--奥迪20000,以时速十英哩徐驶在小屋的外围道路。虽然这种龟速有辱奥迪的尊贵身分,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她决定暂时罔顾它的颜面问题。 来回各十分钟的路程,她已数不清自己经过多少处花园与公园。巴黎着实无愧于花都的美喻,非但佳人如花,连市景也脱离不了茂密丛繁的植物。相形之下,台湾就显得灰扑扑的,毫无生气。 小屋在望。她打老远就熄掉引擎,让房车缓缓滑向停定点,不露一丝张扬。 万籁平静如故,看样子袁克殊依然在梦周公。 她轻吁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捧着购物袋,从侧门直接溜进厨房。 一尊直挺挺的门神猛地闪到她正前方。 「呀!」吐司、罐头、冷冻绞肉,以及杂物散洒了一地。 「-上哪儿去了?」他的语音相当轻柔,似乎担心自己的嗓门太粗就会吓飞了窗台上的小麻雀。 绕珍偷偷观察他的黑脸。 处变不惊,因此她瞧不出所以然来,但袁克殊想必不太生气,否则早就大吼大骂了。 她暂时忽略了一件要事--袁克殊似乎从来未曾大吼大骂过。 「没有呀!出去买点杂货,冰箱已经被我们吃空了。」她拿出习惯动作--搔乱前额的头发。 「怎么去的?」他依然温和如水。 「嗯……就……反正也不远。」 「所以-走路去?」他益发的和蔼可亲。 绕珍鼓起勇气,迎向他的焦点,终于知道--主人火大了! 他为何能飙得完全不动声色? 「没有呀!」她再拨一次额发。算了,看样子他一定知情,干脆自首,或许可以减轻刑责。「我……开-的车出去的。」 袁克殊轻哦了一声,缓缓点头,全然的西线无战事。 炉上的水壶发出响亮的尖叫,提醒主人清水已经沸腾。他沉缓地提起热水壶,为自己冲泡一杯锡兰红茶。 凝结的气氛几乎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绕珍宁可他对自己大吼大叫,也胜过这种惴惴难安的心境。 「你是不是很想……骂我?」她主动提供罚则。 行刑者不动声色,背倚着流理台,透过杯中的氤氲雾气打量她。 「如果……你真的无法克制自己的脾气,我……我……」她迥避开眼光,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动了! 茶杯被几根极端冷静的手指搁回流理台上,两只长腿一步步迈向她,沉稳地、坚定地,丝毫不急躁。 绕珍吞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后撤退,直到她发觉自己的背脊抵住砖墙。 健硕的手臂撑住她脸颊两侧的墙面,他缓缓倾身向前,直到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姿态优雅,却充满威胁性。 「-!」耳语般的字句敲进她的心坎里。「只要再碰一次奥迪的方向盘,相不相信我敢用安全带将-绑在前座,用平底锅揍晕,然后连人带车推进池塘里,让令尊、令堂一辈子也找不到-?」 绕珍惊骇地望进他眼底,悚然辨明话语中的真实性。 他是认真的!她无助地屏住呼吸。 火热的怒焰将他的心冻结成冰雪,闻不出一丝人气。她倏地了解,盛怒中的袁克殊确实有可能、也有能力毁人于无形,而她竟疏忽地从未发觉。 是他隐藏得太好?或者她观察力太迟顿? 「嗯?-相不相信?」他平静而冰冷地追问。 「相……相信……」 袁克殊猛地暴吼出来…… 「那-为什么故意试炼我的耐心?」 她骇出哑然的呼叫。「啊……」 他狠命地捶了墙壁一拳。 「我甚至不晓得-有没有驾照,假如半途出了车祸怎么办?巴黎充满了三教九流的货色,-晓不晓得外头有多少人等着拿-这种观光客开刀?法国的道路-熟吗?交通法规-了解吗?-会说法文吗?或者认识本地的朋友?-记不记得这里的电话号码?如果临时出事了,上哪儿求助?-给我说呀!」雷公嗓轰隆隆地追击她。 绕珍完全被震慑住。 「我……我又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被抢、被撞、被砍、被绑架?」他咄咄逼人。「告诉-,上个星期有一位中国女留学生被奸杀,尸体扔进塞纳河喂鱼,请问-对这条新闻有什么高见?」 「我……我……」绕珍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牛脾气。「她又不是我杀的!你凶我做什么?」 「---」他额上的青筋暴露。 「归根究柢,我是出于一番好心。冰箱里弹尽粮绝,我不上街购物,哪来的食物下肚?我瞧你熬夜工作二十个小时,好心的不想吵醒你,这才私自行动。即使偷开你的车算我不对,但是我已经考上台湾驾照,又不是完全没碰过方向盘的生手,你想骂人也得骂得有点根据!再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嘴里说说也就明白了,干嘛大吵大嚷地吼人?」 「问题是……」 「我只不过离开半个小时,就被谩骂成臭头,那你呢?你将自己关进工作间二十多个钟头,天塌下来也不睬,我说过你一句话没有?你究竟将我带来法国做什么?陪你坐『工作监』吗?」 「可……」他的气势稍微馁了。 四季豆私自驾车、威胁他人交通安全的行为当然必须加以惩戒,不过她也说中了一个事实,他确实是有心骗她同来服「工作役」的。然而,他自认聪明犹胜所罗门王,理当不能在口头上认可她的疑心。 「还有,是你自己留言要求我正午唤醒你的。」绕珍戳了戳他胸口。「我偷偷地溜出去又偷偷地溜回来,一根头发也没少,倘若你继续蒙头睡大觉,起床之后甚至不会发觉,这一番争吵也就不至于产生。你干嘛说话不守信用,提早醒过来?」 「我……」连他提早醒来也有错? 「『我』什么?你给我说呀!」她将同样的骂词扔回他脸上。 袁克殊终于了解她为何养成拨头发的习惯。他烦躁地效法她惯有的动作,怒气完全沉淀下来。 「-为何以为自己离开我身边,我会没有感觉呢?」 她品味着言下潜藏的无尽深意,一时之间竟然语塞。 不是她多心,袁克殊的口吻、用字在在吐露着暧昧,一双炯炯的人的瞳仁几乎烧穿了她的皮相,直直烙印灵魂的最深处。 「无聊!我不跟你说了,你负责打理午餐。」她钻出铁臂环成的监牢,拒绝面对他,以免被「敌人」搜集到她赧红失措的讯息。 袁克殊并未阻止她。 绕珍慢慢踱进客厅,对于他不行不动的举止竟然觉得……觉得有点失望。 或许,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愤怒…… nike球鞋甫踩上第二级楼梯,娇躯徒然被硬扯进怀里。 她硬是将轻呼含在嘴里。 空气浓度忽然变得稀薄了。 温热的吐纳吹拂着她的耳际,渐渐移向前,直到一颗黝黑的头颅埋进她颈肩,烧铁似的唇印上她的玉项。 他正面的每处隆起、凹陷、坚硬、挺拔,紧紧契合着她背部的玲珑曲线,毫无一丝间隙。 一双手掌着落在右侧的酥胸下,正好抵住玉峰娇柔绵软的底线。另一只手心按住她的小腹,燥热的温度融合成千万瓦特的烈火,四下辐射,在她体内牵导起麻辣酥软的电流。 她抿了抿干燥的红唇。 袁克殊辗转吸吮着他最偏爱的部位,满意地看见粉粉的淡红从肌理深处晕上来,将几近透明的柔肤渲染成一小朵梅花。 如来说法,拈花而笑,无尽禅意藉由此一精简的动作传达,于是弟子顿悟了。 若是他,换成这般清艳的粉红,他也会拈的。 「上去吧。」紧扣的箝制忽地松开。 她茫茫然杵在原处,忍不住探手按向他咬吮的地方。 心灵深处晃漾着迷离的异样感受,彷佛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他烙上专属的印记。 身后的存在感渐渐拉远,他浑厚的低音却割开空气,回荡进她脑海的端点。 「这是我最后一次让-跑掉。」 最后一次! 绕珍轻喘一声,突然发足躲回楼上客房。脑中似懂非懂的领悟令她心惊。 怎么会呢?她恍惚自问。 想象力尽情向无垠处延伸。 「最后一次」的下一次,他……肯定不会轻易罢手。 第八章 难得袁克殊终于拨出整个下午的空暇,陪伴她艳赏着巴黎绿瘦红凋的清秋。 法国的空气是彩色的。 其中尤以巴黎至为明显。 花好妍红的春与夏褪去了衣装,改由秋娘接手,于是金澄得几乎迷离人心的黄涩,转而缤点了巴黎的娇客。微凉的午后弥扬着爽身舒畅的温度。 绕珍彻底摒除过去二十余年的认知,重新以原始人的眼光来打量造物者的神奇。原来单单以「绿」与「枯」来形容树叶的变化,是如此的失真而贫乏。 市区内大量的行道树构筑成莫内的色彩哲学,在纷艳焕丽中散发着萧索,却又让多情的人心引扬成音符。 彩度由浅金到枯槁的黄色基调跃上枝头,间歇穿插着几许终年长绿的坚持。 奥迪沿着凯旋门的圆周行驶一圈,绕珍激动的心房揪紧了,依稀想见千百年前的士兵扛着战胜的成果,穿越城门赋归。 「好伟大……」她半个身体钻出车窗,紧盯住创世纪的宏伟建筑,生怕错过了一分一秒凝视它的机运。「在台北只能看见小南门。」 「把脑袋缩回来。」 「建议驳回!脑袋缩进车厢内多缺乏临场性呀!那种感觉就不优了。」她抗议。 「对,要是头颅被其它急惊风的超车手撞掉,-会觉得更优。」他腾出一只手羁押她的皮夹克,连带揪回心不甘情不愿的囚虏。 由于她的衣装资源有限,而且不符合法国的温度需要,所以目前穿戴的纯棉长衬衫、皮夹克与鹿皮小帽,全搜括自他的衣物间。 以往,相同的打扮只会为他塑造出高雅卓尔、冷淡疏离的形象,如今换了个主人装扮,反倒扭转成绝俏年轻、又兼具蓬勃生命力的风情。 「我们明天早上就要搭机回台了,对不对?」 「嗯。」他的眼光移回交通状况上。「所以-只剩半天的时间逛巴黎,若想去得更远,可能要等下一趟。」 「别扯了!」她再过两百年也不见得有机会重登欧洲领土,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他精于敛财与享受性命的。 「放心!」他笑笑,莫测如讳。「-绝对还有很多次机会来欧洲。」 为什么?绕珍不解。 「不管!反正我要参观圣母院、罗浮宫、艾菲尔铁塔、庞毕度中心,有空的时候顺便走走香榭大道……」她打算把几处名胜一网打尽。 「停停停!太贪婪的四季豆当心发不了芽,光一座罗浮宫就让-三天三夜也逛不完。」 袁克殊好笑地斜睇他。 「噢,别担心,这株四季豆仅想体验走马看花的滋味,权充肤浅的中华观光团成员。只要让它呼吸几口罗浮宫内充满艺术气息的空气,陶冶一下庸俗的性情,小豆苗就心满意足了。」 「随君之便。」他没意见。 罗浮宫开放到下午六点半。当他们抵达时,腕表的短针已经走到四与五的中间点,可以想见,两人能欣赏到的收藏品有限。 绕珍愣愣杵在世界首大皇宫及博物馆的广场,整副心魂已经陷入痴呆状况。 「不敢相信……」她感动得几乎流泪。「真不敢相信我居然有机会亲眼目睹罗浮宫的真面目……上帝果然是公平的。」 「-继续拖拖拉拉好了,再过几十分钟,咱们连门槛也没得踏进去。」袁克殊觉得她失魂落魄的呆样实在又可爱又好笑。「先锁定目标-想参观什么?」 「蒙娜丽莎。」她主唱,袁克殊和鸣,两人异口同声。 「我就知道。」他噙着嘲谑的浅笑摇着头。「台湾旅客通常也只晓得『蒙娜丽莎』了。跟我来!」 绕珍马上被黑桃哥哥不予置评兼不敢苟同的口吻惹毛。 「知道蒙娜丽莎小姐的芳名有啥不好?那票洋鬼子踏入咱们的故宫博物院,脑子里不也专想分吃一口翠玉白菜。」她最轻视态度似他这般高傲的假洋鬼子。「别忘了,阁下也持有中华民国护照。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是是是。」他受教,决定放弃与她斗嘴。 老马识途。 袁克殊对于殿室内的地理脉络已培养出导游级的熟稔度,显然涉足罗浮宫超过数十次。 从头到尾,绕珍只觉得自己有如报名参加马拉松竞赛,而非「闲适舒泰」地参观古文化之旅。 导游先生也不考虑一下,他的腿长起码逼近她身高的二分之一。他轻轻松松地跨开一大步,她可得千辛万苦地迁动两小步。偏偏他丝毫不怜香惜玉,还拚命回头吆喝她。 「快点!以-的龟速爬完整座罗浮宫,只怕法国已经成为世界霸主了。」 「等--等一下--」她气喘吁吁地追着他的背影。「我们--不赶时间。」 「不赶才怪。好啦!请看向-左侧的宫外巷路。」他戏剧性的手臂划出一道圆弧,指着长方形的明窗。 绕珍依言眺望。 「哇……」敬畏的低语脱离了唇齿的关卡。 壮阔的皇室花园绵延成奇迹。 丰盛的林木将人的世界分出一块专属于植物的地域,苍翠的草皮混迹在树丛之间,几尊古典优雅的石雕陈放在庭园内,点缀成青绿世界中的淡灰流云。宽广的公园步道摇曳着秋色,吸引成双成群的情侣、游客徜徉在古典气息里。 「这片花园有个名号,叫『杜伊勒利花园』。」他尽责地介绍着。「在花园尽头,两侧殿室的中间建构了一座『骑兵竞技场凯旋门』,与我们刚才经过的大凯旋门相互呼应。所以日后如果有人提起法国的凯旋门,-就可以大剌剌地反问人家;『你是指骑兵竞技场的凯旋门,还是香榭大道前段的那座凯旋门?』那么人家就会明了-是真正去过巴黎的。」 「麻烦阁下把语气中的嘲讽成分吞回去。」真受不了他! 「我?嘲弄-?」他装出吓坏了的模样。「小的怎么敢呢?恭请公主殿下移步,蒙娜丽莎正在等候。不晓得那姑娘微笑了几百年,嘴皮子酸了没有?」 这家伙的措辞有时候实在让人不晓得该指着鼻子臭骂,还是会心地开颜启齿。 她继续苦追他跑百米的脚程。 「喂,我突然想到!」急遽的步伐霎时停顿下来。 「什么?」他总算定住那双要命的长腿。 「我老爸、老妈现在应该也待在法国,如果不小心撞见他们怎么办?」 袁克殊懊恼地支着前额。「-可了解杞人是怎么死的?」 奇哉!这个问题与她何来的关联性? 「不。」 「杞人命丧于忧虑症候群,因为他成日担心天老爷会轰隆塌下来,或者逃课到巴黎的时候会碰见他爹娘。」 「噢。」她嘟嘟哝哝,继续迈向苦行僧的旅程。凡事都有可能嘛! 「喏,蒙娜丽莎。」矫健快速的步履清脆地并拢,呈现给她笑了数个世纪的绝色美女。 绕珍不畏艰辛困苦,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近他的身畔。气息尚来不及调匀,痴愣样儿又流露出来。 「哇塞……」她的下唇稍微掉下来。 「幸好。」他严肃地盯住画中的人儿。「我们再晚到个十分钟,她等得不耐烦,可能就不笑了。」 绕珍白了他一眼。管他的!贫尼不见不闻。 朝圣般的心情缓缓焚烧着她的血脉。这张稀世名画历经千百年的考验,一代代保存到如今,期间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才让后辈子孙得以瞻仰蒙娜丽莎永恒的美貌。 非但画作本身是空前绝后的艺术,它背后那段苍烟杳茫的故事更是俩俩并存的奇迹。 她非得好好欣赏一下不可。 绕珍仔细地瞄着画中人的五官、轮廓,以及那抹迷倒千万人的神秘笑靥。 半晌,她勾勾手指头。 袁克殊顺从地弯下腰,凑上自己的耳朵。 「你知道吗?」她压低的耳语,彷佛生怕秘密走漏出去。「自从头一遭接触蒙娜丽莎的仿画开始,我的心头一直存在着无人能解的疑问。」 「哦?」这倒要听听看。 「举世皆知蒙娜丽莎的清丽无人能及。」 「嗯。」他点头。 「世界各地专程前来瞻仰她容貌的人数甚至踏坏罗浮宫的门槛。」 「没错。」他也赞同。 「问题就出在这里。」绕珍神秘兮兮地扫视四周,查看是否有人窃听他们的耳语。 「怎么样?」袁克殊也放低了嗓门。 她的表情相当困扰。「-不觉得--她的长相实在很丑吗?」 袁克殊凝重地直起身。 两人无声对视。 良久,他效法四季豆小姐适才的举措,四处扫瞄一圈,然后捱近她耳际,姿态甚至比她更鬼祟谨慎一百倍。 「告诉我,」他的耳语低于飞蚊搏翅的音量。「这是全法国人心中的秘密,-是怎么发现的?」 她连忙咬住下唇。 噢,不!千万别在此时此刻笑出声,否则他们俩会立刻成为法国公敌,从此驱逐出境。 两张生动的脸孔同时扭成麻花状,表情之怪异的。几名观光客经过他们身畔,不禁暗自嘀咕--为何这两个东方人坚持向蒙娜丽莎扮鬼脸? 「讨厌!」她的笑声险些爆发出来。「去去去!去帮我买几张艺术明信片,你待在旁边只会害我越来越没气质。」 他深吸一口气,平抚自己不稳的气脉。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造反的短路神经终于被压制下来。「-乖乖留在这处展览区等我,在我还没回来之前不准私自乱跑,知道吗?」 「如果失火怎么办?」她撂下甜蜜蜜的挑衅。 「先抢救『蒙娜丽莎』。」 前额被他咕咚敲了一记爆栗,黑桃大哥转身迈向采购之路。 换作平时,她过动儿的习性万万不可能甘于强权命令,但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迷失在偌大的罗浮宫绝非值得称贺的经验,所以基本上,她的处境与大陆的苦难同胞有几分肖似--必须甘于黑桃哥哥的高压统治。 她东晃晃、西瞧瞧,来回研究殿堂辉煌的妆点;或许体内的大中华血统作怪吧!初初接触到异国文化的诧喜感过后,她依然以中国式雕梁画栋的建筑为向往的依归。 其实,传承五千年的国画山水、没骨花卉,又何逊于西方古典的精细画法?敬仰他族文化固然是一种求进、求知的必要态度,然而,如果矫枉过正、一味地崇尚西洋色彩,鄙绝自家的传统艺术,倒显得有些无知、无聊了。 「不晓得那些个崇洋的台湾怪胎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咋咋舌头。 杂沓的脚步声一路从长廊底端涌过来。 放眼望去,最先入目的是一堆黑压压、黄皮肤的面孔,动作还算守礼法、够敏捷,唯独步伐稍微急促了一些,罔费罗浮宫内的思古之幽情。 绕珍站到隐僻的角落,不欲与旅行团的成员面碰面。 「啊那个『摸哪里傻』不知放在哪里。」她娘熟悉的音调在人群中响起。 要命! 绕珍蒙着头就往暗处猛钻。 死袁克殊!居然有胆子讥笑她杞人忧天!这厢天可不垮下来了? 溜!快溜!山不闪路闪,路不闪人闪,而她决定立刻就闪! 「各位,这里是本团参观罗浮宫的最后一站--」导游集合好团员,开始进行介绍说明。 把握时间!她提醒自己。唯有抢在自由参观之前「落跑」,她才能全身而退,保住自己的隐形身分。 绕珍四下相准方位,十来位团员聚首的地区,正好位于袁克殊离去的路径。 她必须追寻前人的遗迹,勇往直前,否则迷失还算事小,让姓袁的再对她狂飙一顿可就大条了。 没法子,只好掏出口袋里的旅游简介,遮掩住头脸。 敌营就在正前方,十五公尺远,九点钟方向。 「老头,阿珍好象有叫我们帮她买东西。」叶母顶了顶丈夫。「你记不记得是什么?」 「我想想看……」叶父扭眉思索。 笨!明信片啦!她躲在dm后头翻白眼。 目前离父母大人只有五公尺,千万不可被逮到! 「好,大家利用三十分钟的时间自由行动。」导游训示完毕。 团员当场做乌兽散。 「天哪……」她苦着脸,加快小碎步。 「我记得了。」叶母神色一亮,拉着丈夫邀功。「她吩咐我们买几张『卡片』还是『照片』。」 明信片!那种东西叫作明信片!她几乎想放下伪装大嚷。 「要不然等一下请导游小姐带我们去买。」叶父立刻将这等小事扔到烦恼问题之外。 叶母眼光一转,突然不吭声了。 「阿枝,-在看什么?」 「咦……敢有可能?」叶母喃出纳闷的自言自语。 「可能什么?」 「啊我的眼角刚刚瞄到一位小姐的背影,长得很像我们阿珍咧!」 哗!绕珍匆忙闪向廊道转角处。 穿帮了?不会吧! 「不可能啦!」叶父嗤笑的鼻音扬窜而来。「阿珍怎么可能跑到法国来?」 「也对。」叶母搔了搔后脑。「两天前我还跟她通过电话。」 「-就是这样!也不过离开亲人邻居几天而已,就开始东想西想。」叶父忍不住抱怨。 父母失和与女儿无关!快跑。 绕珍扮个鬼脸,问明了路径,赶紧前往贩卖部与同谋会合。 若果让父母大人撞见了,她还真不晓得该如何解释呢! 咱们台湾重逢吧。 ※※※ 秋凉如水。 衬着法国夜空的疏烟淡月,小屋有如盛装着银白的霓裳。 不知名的昆虫咿咿轻呢,天地间共呜着细细水波、风拂、虫唱,以及枝叶咿呀的清籁。 双人座的藤编躺椅被搬进小露台,迎着湖面而置,椅垫上蜷着两道倦懒的人影,清心接受暗夜的洗礼,让忙碌了整个午后与傍晚的情绪渐次沉淀下来。 绕珍收起两腿,缩成团状地栖窝在他身侧。精力充沛时,她自然会抗议袁克殊所制造出来的贪香坐姿--结实的长臂绕过她的颈后,垂落在左侧的心脏地带,等于将她半拥在怀中。然而她现在太过于力尽神竭,无暇去计较微不足道的权益问题。 「唉!」她轻吁出难舍的喟息。这般天清气阔的景致,教人如何舍得离去? 「怎么?玩得还不过瘾?」着落在心坎处的长指扯了扯她的短发。 「甭说!我的腿已经打不直了。」 「那-还叹哪门子豆荚气?」 「我舍不得呀!」她垮进他的胸怀,离情依依。「明儿早上一离开,以后不晓得有没有机会重临仙境。」 袁克殊把弄着她柔软轻跳的发丝,任它们旋住自己粗厚的指节,又急急忙忙地转开。 连头发也和主人的性子一模一样。明明初始的潜意识要求她环锁住心灵最深刻的依恋,善变的后续思绪却让她违反自己的本意,远远避开那盏宿命。 「欧洲在短暂的未来不会沉入海底,-想重访还不简单。」懒洋洋的指尖转为抚弄微凉的花瓣肌肤。 夜风将她沐浴过后的体香送入嗅觉系统。 绕珍皱了皱鼻梁。「-以为人人跟你一样,进出英、法两国有如家常便饭?」 「要不然……」一根食指顶高她的下颚,他坏坏的视线漾着奇魅与邪气。「-干脆包袱收一收,嫁给我好了。」 平缓的心跳忽地顿了一拍。 「神经!」她别开胶着的眼光。 不屈不挠的食指再度顶高她的下颚。 「-拒绝我的诚意?」袁克殊痛苦地捧住胸口。「太伤我的心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女人求婚呢!」 「你不要老跟我开这种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玩笑好不好?」别扭的手肘戳顶着他的胃部。 「-为何老是以为我在和-开玩笑呢?」他似笑非笑的。 哈!他每次都摆出那副「没错,我在耍你」的调笑模样,然后指责她冤枉好心人的善良本性。她才不要呆呆地上当。 「因为你就是!」绕珍闷闷地蜷回原先的姿势。 讨论结束! 在口舌方面,他并不争辩,完全服从她的决定。 但肢体语言就是两码子事了。 调皮的手指离开她的秀容,宛若灵巧的黑凤蝶,翩然栖息在仅着家居便裤的玉腿。薄薄的棉质布料根本不具遮挡的能力,一股细而强猛的热度透过裤管,导入她的经脉血络。 绕珍倏然抖了一阵哆嗦,分不清是因为吹拂而来的凉冽空气,或者他的「狼爪」作祟。 「好痒……」她咕哝着推开不安分的巨掌。 「四季豆……」软软轻唤消蚀掉大半的抗拒心。 「嗯?」她失去抬头凝视他的勇气。 「-想不想吻我?」逗弄的语气柔柔引诱她。 猎物哑然无声。 吻他? 「不……不……」拒绝的言词中途打住。 不吗? 可是她想,她真的想!虽然他们早已分享过大大小小的亲吻,但她从未真正采取主动。 性格中偏好历险的因子蠢动起来,抑抑续续地推劝她--试试看,否则-穷极下半辈子都将怀想主动亲吻袁克殊的感觉是如何。 「嗯?」他温柔地催促。 绕珍挺直上半身,直视进他的眼底,评量他的认真程度。 结果并未让她惭涩或失望。他,与自己一样紧绷,只是多年的生命历练让他学会了绝佳的隐藏方法。 她深深吐纳一下,做了! 「好。」 粉嫣的唇光掩上他。 一开始,两人都缺乏动静。 四只睁张的瞳仁儿相互对望,同时在彼此眼中瞧见放大扭曲的自己。 「你耻笑我!」绕珍着恼地推开他。 「胡说,我紧张得几乎窒息呢!」袁克殊无辜地眨着墨黑色眼睛。 「-的眼睛明明在笑我!我不要理你了。」她老羞成怒,起身就想进屋。 「好好好,不然-再试一次,这回我保证闭上眼睛不看你。」他使劲一扯便将软馥的香躯拉回怀抱里。 「真的?」绕珍半信半疑。 「真的。」他索性立刻关上眼睑,证实自己的信诺,此后任凭她宰割。 也好,这样比较不尴尬。 她偷笑,而且突然兴奋起来,活络的感觉非常类似小孩子闯进玩具反斗城,发现自己拥有绝对的自由,可以尽性玩耍里面的每一项珍品。 粉红色的舌尖试探性地舔了他的唇。 袁克殊没反应,身旁的空气却明显地绷紧了。 她咯咯地低笑出声。以往总是他占领着优势地位,难得轮到她称王,满有意思的! 第二次的尝试就大胆许多。她运用前几回师学于他的经验,轻轻贴近他,挑逗的舌尖送进他唇内。 腰间蓦然收拢的铁臂几乎摧断她的呼吸,但两人都无暇顾及了。 辗转相接的唇与唇、舌与舌、心与心,串联成同一条线路,火热贯穿身体和灵魂的接合点。 她一直明白与他体肤亲昵的感觉很「好」,只是从不晓得能「好」到这样的境界--相异的两副身躯沟通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整体。她彷佛可以透过他感应世界,亦能让他透过自己收纳讯息。 终而,他们已分不出从属与主动的关系。两人都想牵动对方,也同时接受彼此的引导…… 她恍惚地松脱,呆愣地望进他眼底深处。湿濡的岚气蒙陇了他的鹰眼,柔雅他冷利的心魂。 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绕珍茫然无措。 「我--我吻完了,谢谢。」她想躲开! 袁克殊迅即扣住她的纤躯,这回,代表着百分之百的沦陷。 「我说过,-没有另一次逃跑的机会。」他的语音酣似沉哑的魔咒,推却人世红尘的种种矜持。 绕珍只能埋进他的胸壑,藉以掩饰自己面红心怦的反应。 其实,她并不想逃开…… 第九章 十点整。 绕珍窘急匆乱地吊在他膀子上,横行在巴黎「欧利国际机场」的离境大厅。 袁克殊高硕矫健的大块头或许足以和其它八-欧陆人媲美,她可就不一样了。无论平时多么酷爱运动,教她被一「丛」大汉夹在臂弯里、踮脚挤过千百名洋鬼子,这种责罚当然名列中国十大严刑的榜首。 「你可不可以放慢速度?」她的气血脉络几乎逆行。 不是她爱唠叨,黑桃哥哥实在缺乏调香弄粉的浪漫。 昨夜,他们的关系--虽然这个用语含着点儿暧昧,她也想不出更贴切的名词--产生深入体肤的牵扯,今晨他理当以最最知情识趣的方式疼怜她才对。 偏偏他不! 两人在飞烟蒙蒙的朝阳中晏起,袁克殊瞥了下腕表,九点三十,徒然暴弹成墨西哥跳豆。 「我们快错过班机了!」 两分钟之内,她当机的认知系统依然茫然,微睁着惺松的睡眼就被扔进奥迪前座,直达机场。 好个温柔、缠绵、轻怜、蜜爱的初夜之晨! 「我们只剩下三十分钟处理划位和通关的手续。」即使紧迫的行程表逼得人跳脚,他的步伐依然踩踏着沉稳的节奏。 「分秒绰绰有余,干嘛像赶尸似的?」她嘀咕抱怨。 湿热的唇息突然滑下她的耳畔。 「-心里明白我们起程延误的原因。」暧昧的话气轻薄到了极处。「我清晨七点梦醒的时候,是谁又把我闹回床上去的?」 圆头颅响开轰隆隆的爆裂声,绕珍澄麦色的容颊染上一层亮红。 「才怪。」她赧涩地经嚷。「明明是你主动要求什么早安吻。」 「对呀!我只要求一个早安吻,又没索取其它的『售后服务』。」使壤的浓眉歪成撒旦邪魔的长剑。 「你……!」 算了,她的脸皮薄、道德高,万万敌不过黑桃兄的搬弄是非。 「keith!」诧喜的男性呼嚷穿越大厅的对角线。 袁克殊旋往嗓音的起源方向。 酒肉了近十载寒暑的老朋友看准了他的坐标,冲过来与老友唏哩哗啦地抱成一团。 「嘿!嘿!嘿!真的是你!」来人兴奋得不得了,笑话操着浓浓牛津腔。「我打老远瞄见你的背影,还在猜想会不会认错人呢!没想到你这老小子无孔不入。」 两记痛快的重拳敲上他的胸腔。绕珍赶紧闪开战火圈,以免拳风的余威波及无辜的池中鱼。 惊人!她咋舌。怎么外国鬼子的兴奋神经比正常人活跃十倍?她很怀疑袁克殊捱了那家伙两记紫砂掌,回台之后需不需要进国术馆推拿。 兴奋过度的外国男人约莫八-高矮,棕色长发的最外层被日阳晒成金铜色,以橡皮筋绾成潇洒的马尾巴。与袁克殊不相上下,然而两人的打扮品味可就差远了。 袁克殊外披着她昨天借穿的皮夹克,灰黑的polo长裤包裹住令红粉佳人垂涎的长腿,整体造型透露出高雅、保守而沉稳的品味。 而那外国佬,那外国佬……耶稣基督!他简直就像一株活动圣诞树! 火鹤红的牛仔衬衫,搭配鲜黄的条纹外套,深紫色腰带系住纯白如雪的牛仔裤,彷佛嫌自己身上的色彩不够丰盛似的,足下甚且踩住两只黑白对衬的亮光皮鞋。 最最不可思议的是,如此纷乱鲜明的色调同时存在他身上,竟然搭配得万分巧妙,丝毫不会使旁观者觉得庸鄙俗丽,反而形成万花筒一般的调和美感。 无疑的,外国佬成功地颠覆了传统的配色哲学。 他肯定是个艺术家!绕珍当下做出判断。 「嘿!这位漂亮的东方小姐是谁?」圣诞树终于意识到她的存在。 「我的嫩豆苗。」袁克殊自然地脱口而出她的昵称。「四季豆,见过我误交好几年的死党--phillypatric。」 菲利……派屈克!她的记忆立时对这个名词产生效应。 之所以会对他产生印象,是因为上回她偷翻袁克殊的皮夹时,摸见一张设计相当新颖的名片,材质为薄铝片,金银色底调,表面镂空刻着「phillypatric」,以及他所属的公司和职称。她贪爱新鲜,还特意将金属卡片翻看了几次。 第二项吸引她留心的要素则是,众多名片当中,只有菲利与袁克殊隶属于同一间英国玩具制造公司。 她翻寻自己的记忆资料,努力抓出关于派屈克先生的衔称--商品设计师。 玩具公司的商品,自然非「玩具」莫属。 菲利设计玩具! 他与袁克殊结有死党之说! 以上两项线索立时在她脑中串联成天大地大的推论。 「啊!你就是『梦幻仙子』的设计师!」绕珍指着洋人的鼻子大叫。 「咦?-怎么知道?」菲利发现自己居然半路被「影迷」认出来,马上挺胸收腹,骄傲得不得了。 「我寻找了你大半辈子!」卯死了,卯死了!这厢她非但赚到一趟免费的法国之旅,还又赚到一笔海鸟社基金。 经过袁克殊的重重刁难,她几乎放弃寻找到原创者的希冀。好几次他闪烁含糊的推搪还引起她的好奇心,猜疑他可能正是「梦幻仙子」的设计师,却故意吊她胃口。 搞了半天,正主儿当真是他死党,而且好死不好地让她撞了个正着。 简直踏破铁鞋无觅处!哈哈哈! 「谢谢-,美丽的东方姑娘,我请你喝杯咖啡如何?」她喜悦的回复充分滋养了菲利的虚荣心。 「走走走!」纤纤素手马上勾进菲利的臂弯。这回非得旁敲侧击出「梦幻仙子」的下落不可。 袁克殊察觉两人毫不顾及他的颜面,擅自结党营私,赶紧介入扭转即将失控的局面。 「菲利,我们赶时间,有空再和你联络。」他不由分说地将绕珍拉回自己怀里。 他保留了一些背景资料还没向四季豆表露,此时此刻又不能当着她的面与好友串供,要是让菲利的大嘴巴泄了他的底,回头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等一下,我只间一句话就好。」绕珍及时阻止他转身就走的企图。「菲利,你可以把『梦幻仙子』买主的资料透露给我吗?」 「呃……」他第二次尝试接过主持棒子。 「-为何需要这份档案?」菲利恍然未觉老友拚命瞟过来的眼色。 「我必须联络到一位愿意出让『梦幻仙子』的买家。」 别!袁克殊用力瞪住死党。别再讨论下去! 奈何菲利的收讯系统暂时中断。 「这种商业机密怎么可以交给外人呢?而且我也不会随身携带呀!」他笑咪咪地响应崇拜者。 「四季豆,我们真的该走了……」 「拜托,帮帮忙嘛!给我一只手,givemeahand!」她完全撇开袁克殊的存在。 「我把台湾的联络电话留给你,求求你传真一份过来好不好?我保证不会利用那些通讯资料作奸犯科。」 「其实-没必要向我借呀!」菲利开开心心地吐露。「我也是透过『特权』,才让公司老板破例应允我保留数百名买家的资料。与其向我索取那份档案,-不如直接找上大老板。假如碰上他心情好,说不定愿意把手中的五尊『梦幻仙子』分一尊给。」 什么?绕珍的热诚登时垮了下来。还要再转一手! 「我光是搜寻你就花了好几周,甭提那位老板大人!」 「呃,菲利……」袁克殊拚命在她身后摇晃右手食指。 「再吵我扁你哦!」她凶巴巴地回头吼他。 袁克殊立时拗回打pass的指关节。 「keith,」菲利简直对她威风八面的形象欣赏到极点。「东方姑娘实在太可爱了,难得人家如此欣赏我的杰作,你就挂个电话叫秘书寄赠一尊『梦幻仙子』给她嘛!」 死了!袁克殊抹过无奈又无助的俊脸。他怎会结交一位默契如此之差的老朋友? 「他?」绕珍的下巴掉下来。 「如果你真的舍不得,把资料文件拷贝一份给她也可以呀!」菲利尚未发觉大祸临头。 「闭、嘴!」他一字一字地警告。 「你?」绕珍的下唇合拢,拉平成严苛的直线。 这下很难解释了!显然四季豆已经失去理智,他不以为她能平心静气地听他分析,为何自己会隐瞒身为公司经营者的讯息。 要命!即使她愿意受教,他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当初故意藏住这个消息,只是为了逗逗她,瞧她蹦蹦跳、吱吱叫的模样,以增加度假的生活情趣。然而换成两人关系有所变化的时机,就显得他别有用心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绕珍心田迥绕着以下的猜忌…… 袁克殊对她根本不是真心的,否则何必连基本的背景职业都隐瞒她?尤其在了解她有多么急切想找到「梦幻仙子」之后。 「我只问-一句话。」她勉强维持音量的平稳镇定。「那家英国公司的龙头老大是不是『恰好』与你同一个人?」 他撩开前额垂落的散发。「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噢!」她只有一字结论。 维持七十二小时的巴黎之旅,终结在熙攘的欧利国际机场。 ※※※ 过五关、斩六将尚不足以形容她昂慨的激愤--虽然她只想斩「一」将。 飞机一着定台湾的土地,她抢首位跨出机舱,迅速办妥出关手续。 袁克殊吭也不吭地尾随着她。 跳上出租车,一路直趋东湖半山腰的别墅区。 十月的台北,阳光依然煎炽地烧烤着芸芸众生,吝啬让秋风占走它威势天下的地位。 一片海洋的间隔,却隔成火与冰截然分明的乾坤。 砰!袁宅大门被怒拳捶开。 她踩着风火轮飙上二楼,停顿在列管为「禁区」的房门前。 「拿来。」手板大剌剌地摊到他鼻子下。 袁克殊非常服从她的旨意。 入门之钥交到她手中。 绕珍推开阻隔内外两界的门。 清静的小室内究竟采用哪种隔局的装潢,并未列于她观察的要点名单上,刺穿障碍物的锐利视线直勾勾停顿在对墙的焦点。 五尊精绝如艺术品的洋娃娃,亭亭玉立在玻璃展示柜里--一如她的预料。 「你!」她旋身面对一脸高深莫测的男人。「明知我有多么急切地寻找『梦幻仙子』。」 他耸了耸肩,暂时还没决定自己应该辩解些什么。 「你,也暗示过,不排除帮助我寻找她的下落。」她竟然能维持平静正常的音量。 他斜倚着门框,仍旧不答话。 「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我?」她不可思议地爆发出来。「我四处搜寻『梦幻仙子』的急切你全看在眼里!即使是普通朋友,互相交换一些讯息也不为过吧!而你却选择瞒骗我。为什么?」 「我……」他无法解释。 「你让我误以为-关心我,愿意帮助我解决所面临的难题,原来从头到尾只是要着我好玩!」 「我并没有耍-的意思。」他疲惫地叹了口气。 绕珍恍若未闻他的辩解。「你知道我最无法忍受哪一点吗?就是你一直拥有我所需要的东西,却吝惜透露给我一丁点讯息!」 「我迟早会告诉-的。」 「迟早?是迟还是早?」她激切地冲到房室的另一端。「--对!你的确没有义务施与援手,但我只是希望你做到『普通朋友』所能完成的『基本道义』而已!难道我要求太多了吗?」 他们的关系甚至已经超越「普通」与「基本」的范围。 「听我说……」他试图走向她。 「不准靠近我!」她狂怒地飙向房室的另一端,再刮回玻璃柜前,短毛蓝地毡几乎被凶悍的脚丫烧出两排踱步印子。「我一直信任你!从未怀疑过你!等到底牌翻开,才发现自己连你最基本的底细也不了解!如果你只想寻找一个排遣无聊生活的乐子,那么,恭喜你,你成功了!因为我也认为自己扮演『取乐』的角色很逼真。」 「-实在反应过度了。」他努力想把理智思考的能力敲回她脑子里。 「反应过度?」她更火大了。「错了!我一点也没有反应过度。在你眼中,整桩案子或许是一件小事。没错!我不否认,毕竟大学社团活动只是用来调剂生活而已。不过我现在和你据理力争的,与『梦幻仙子』或社团无关,而是私人感情!你懂不懂?我觉得上当了!而且不受人信任,尤其在我对你掏心置腹的时候-的一切有这么神秘吗?为何我没有分享的余地?-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临时玩伴?」 「请-让我完整地说完一段话。」 她猛然大吼:「我听-说得已经够多了!你为什么对我好?为什么误导我?为什么带我去法国?为什么对我……」 话声梗塞了一个小结。 所有发生在巴黎的绝美体验与记忆-那间变得丑陋可笑。 「我从来没有玩弄-的意思!」他低吼。 「鬼才会相信你。」泪腺按捺了十多个小时,终于衍发酸涩的润泽效应。 「刚开始,这些隐瞒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没错,玩笑!」冰凉的话气降至零下十度。「可惜当事人之一半点也不觉得好笑!」 袁克殊宣告放弃。 此时此刻一切的说明只是多余的,她压根儿听不进去,索性闭嘴任她发泄,省得越讲越乌龙。 绕珍倏地拉开玻璃小门,瞄也不瞄地抢出一尊「梦幻仙子」,以眼神挑衅他的反应。 他摊了摊手,任凭她处置。 风速的玲珑倩影卷出第二波战场。 他步向透天阳台,一路目送气呼呼的女狮冲回自个儿家宅。 砰!断然甩上的门响昭示着即将届临的后冷战时期。 看样子,今年的冬季就要提前降温…… ※※※ 睽隔了两个多月的社团指导老师凌某人,终于拖着脱稿一身轻的玉体,本学期头一遭姗姗踏入社团办公室。 任何人第一眼望见凌某人,直接的联想绝对与她的聪明才智啦、老谋深算啦、学问丰硕啦……无关! 这可能得归咎于她的外型吧。 一百五十五公分的身高,体态又瘦削娇小,即使脚下踩着高跟鞋,要构得上一六0的关卡也还相当勉强。尤其某人老师天生长成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什么「美艳」、「绝色」、「害天上的雁乌跌落地」等溢美形容词当然沾不上边,但普普通通安上几个「可爱」、「还算能看」的夸奖倒不为过。 她脸蛋、外形幼齿也就算了,偏偏又极度酷爱艳阳烈烈的夏天,硬要把全身皮肤烤成健康的深麦色,看起来活脱脱一副国中刚毕业的小女生、精力过度充沛的小猴样--这是指她不打扮、不上妆的时候。 平时遇着了上街外出,或者前去出版社交稿,凌某人那副「都会仕女」打扮还颇有唬人的功效,一不小心就会误导人家以为她「好象」很精明能干。 精明能干?嘿!海鸟社成员们有过几次接到求救电话、赶往校园--学校里面哦!--将迷途的羔羊老师拯救出危境的经验,此后就拒绝将涉及「精明」、「能干」的用语或相似词安放在凌某人身上。 「山青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凌某人悠悠地晃进来,显然心情相当畅快。 「老师,-也不过二十来岁的青春年华,干嘛唱那种五0年代的老掉牙?」阳德放下学妹呕心沥血呈上来的情书。 今天的第四封!他已经翻读得神花脑乱了。 「我正在传达自己内心神清气朗的境界,你听不出来吗?」凌某人对助教的慧根甚是歧视。「哟!新社员哪?」 眼珠子一溜,瞄向角落的清弱佳人。 太快乐了!海鸟社终于出现新血轮,也省得她空顶「社团指导老师」的名头,却只能面对叶社长和阳助教两员大将。 灵均娉婷着纤雅的柳腰,盈首施了一礼。 「老师,好。」未话面先羞。 「屈灵均小学妹甫获得中文系新鲜人的资格,和咱们大社长恰好生为表姊妹。」阳德伸展着佣倦的懒腰,淡雅的米白棉衫塞进同色系的绒布长裤里,一身清俊倜傥。 「这个不错!这个不错!」凌某人使劲点头。「-可以权充海鸟社的模特儿,咱们明天就情商大传系的学生协助拍摄招生广告。」 「招生?」阳德保持食指左右晃动二十度角的弧度,表示不可为之。「当心叶社长和-拚命。」 「奇怪了,怎么我堂堂老师,办事还得征求学生与助教同意?」凌某人瞪了瞪眼。 「您不晓得,这年头的师道已荡然无存了。」遇上叶绕珍那种顽劣分子,他也储存了满肚子感慨的苦水。 「对了,叶社长呢?」她好不容易现身,手下爱将反而开小差。 「她的身体,不不不,不太好……」灵均垂倾着怯怯的乌丝。 不行!每回她心虚说谎,结巴的老毛病就会透露出征兆,这种善良的优点务必要将之泯灭。 「生病了?」凌某人大惊小叫。绕珍身为健康万岁的过动儿都躲不过病魔的纠缠,其它人还活着干嘛? 「心病。」阳德绕有深意地补充。 「哦--」她懂了。 棒!她最喜欢聆听「心病」、「相思意」、「君心我心」之类的剧情。没法子!职业病,大家多多包涵。 「嗨!」 罹患重度心病的女主角,勾吊着散漫的elle背包踱进社办,棒球帽覆罩着青丝,前方的帽檐在秀容上形成莫测高深的阴影。 说曹操,曹操到。 「某人姊姊,您出关了?」绕珍连招呼也打得中气不足、元气难平。 「暂时,下一波赶稿期预定在十日后展开。」凌某人为自己的苦命悲叹。「令尊、令堂的欧洲之行如何呢?」 「大概还可以吧!他们已经返国两天,还是成日嘀嘀咕咕炫耀个不停。」她耸了耸肩,不予置评。「阳助教,麻烦借一步说话。」 她朝标的物勾勾手指头,又涩涩地晃向走廊。 「嗯……」凌某人搔弄着圆俏的下巴。「有样子,叶妞的病情不轻。别告诉我她太崇拜宫泽理惠,决定加入『宫泽厌食俱乐部』。」 「不不,不晓得发生什么事。」灵均有些儿烦恼。「她跷了几天课,回来就不对劲了。」 是吗?凌某人的瞳仁倏地闪闪发亮。 「嘿,打个商量。」她涎着脸挨到新社员身旁。「-替我挖出背后的故事……呃,真相,我就升-当副社长。」 门外,绕珍完全没料到自己已经成为教授交易的目标。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包用报纸扎裹的物品,直接塞进阳德怀里。 「喏!帮我交给校长。我先走了!」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阳德愣了下,发足跟上去。 「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她头也不回,语调依然阴郁沉静。 其实不消他亲自拆开来检查,以书桌底下的四大箱情书猜想也知道,包裹内八成是「梦幻仙子」。 「不会吧?-打算把这个天大的功劳让给我渔翁得利?!」他夸张地捧着平广的胸口。 「拿去就是了啦!-吵什么吵!」她低吼,依然埋头径自往校门口钻。 「等一下……」 「我暂时不回社团,灵均入社的事情你看着办吧!bye--bye。」她循着小路迈向机车停放处。 忠心耿耿的风动九十恒久守候着女主人的到临。 「我说,等一下!」坚定如铁的手掌把住她肘弯。 阳德的温文儒雅只适用于外形上的特征,至于皮囊底下的蛮牛劲儿,平时连她都自认为没必要直樱其锋。 但,那是在平常时候,而非今天。 绕珍被拉停了伐履,却依然拒绝回过头来。 「社长,求求-帮个忙吧!失去唯一的竞争对手,感觉是很孤独的。」阳德凑近她耳边劝哄。「好啦,告诉阳哥哥,是谁欺负-了?阳哥哥保证让他了解身为沙包的感觉是如何的刻骨铭心。」 她依然垂低了面容,不答话。 「是不是送-『梦幻仙子』的家伙皮在痒了?」他继续追问。 举凡社员一踏入海鸟社的门槛,只有自家人拥有欺负和占便宜的特权,美其名可称为「社员专属福利」。至于其它人枉动同伴一根寒毛的,海鸟社的笑面白无常--区区阳德助教是也--往往会赏赐他们趴在路面、研究柏油路纹理的机会。 在青彤大学校园内,这是众人皆知的自然法则。即使大伙没将他柔道三段、跆拳道黑带的标悍身手,以及超级护短的天性放进绿豆眼里,只要稍微思考一下,与全校三分之二女学生和教职员作对的后果,也会教人半夜作梦都硬生生吓醒。 「或是肯德基又打电话恐吓-了?」敢情他连校长也不放在眼里。 就是这种感觉!她想。 袁克殊也老爱以相同的低沉音量安抚她,然而两者所产生的感觉却截然殊异。 阳德让她感觉到小哥哥般的亲切宠溺,无论平时他有多么喜爱与她针锋相向。 而袁克殊呢?他善于制造保护性的、深疼入心坎里的意象,彷佛全世界他只在乎她一个人,只关心她的嗔喜,害她……害她……给它不小心好象有一点点那么几乎就要爱上他的感受。 骗子! 袁克殊对她根本不是真心的,否则何必连基本的职业都隐瞒她? 「梦幻仙子」或「海鸟社case」,与整桩冤吵事件无关。她只是无法忍受自己被他蒙骗。 同样的乌龙气由阳德或其它人制造出来,她顶多扁他们一顿,并不打紧。 然而,袁克殊……袁克殊不是别人呀! 「那个骗子!」她恨恨地握紧双拳,活像打算生吞了某人似的。「那个大骗子……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谁?」他听得一头雾水。要扁人也该找准对象,如果殃及无辜,可就违反了「不违侠义之道」的原则。 「还不是耶只姓袁的猪!」她低吼。 这下子益发扯不清了。 「-能不能交代清楚?」阳德拧起万般严肃的潇洒眉。「欺负-的动物究竟是『猿』还是『猪』?」 ※※※ 袁克殊食指勾着马克杯前去应门。 当然,他不奢望短时间内邻家的四季豆会上门找他喝茶、聊天、磕瓜子、看电视。但,同样的,他也万万预料不到四季豆的旁系血亲--这倒有必要好好查阅一下豆科类的族谱--会移植到他家门槛前。 屈灵均竭力挺高自己似柳枝般赢弱的娇躯,然而要脾睨这男人谈何容易?比她略高几公分的表姊在「敌人」面前也只能采取瞻仰的站姿,遑论她的轻薄短小。 天!他比她想象中高大,好象会打人的样子……灵均偷偷吞了口口水。 「我、我,我……」她一开场就口吃了。 小访客分明一脸很怕的表情,却又勉强自己庄敬自强、处变不惊,他看在眼底,不禁觉得好玩。 「屈小姐,我们似乎有过一面之缘。」他的态度堪称和善。 「你你你,欺负我表姊!」她强迫自己罔顾敌人友好的派势,发出严正抗议。 噢--他明白了。 「她这么告诉-的?」袁克殊返身步回清净的大本营。 为了让两岸协商持续下去,灵均不得不跟随在他后头,双足涉入匪雠的领域。 「不、不是,我偷听到的。」坚强的语音放低了一丝声量。道德良知教导她,偷听属于卑下劣等的行为。「她是我表姊,从小照顾我,我有权利关心她。」 光明正大的理由让她重建自信心。 袁克殊领着访客进入厨房,洒脱地指了指咖啡壶向她示意。 「请便。」他安置自己坐上吧台的高脚椅,依然优闲自在。「-何时偷听到我欺负她的新闻?」 或许他镇静的态度具有感染力,总之,灵均选中他对面的餐椅坐定时,烦躁而紧绷的心情已渐渐平稳下来。 好现象!她只有在毫无压迫力的情况下,才能促使自己清晰地陈述事理。 「前天下午,她回社团消案,私下向阳助教转述了所有经过。」 他的唇线明显的绷紧了一些些。 该死的四季豆!区区一转眼就投入另一位男子的怀抱,还向人家诉苦呢! 「噢。」他含啜一大口热咖啡。 「什么意思?」她可不是前来告密的。 「就是其它人无权干涉我们的意思。」锐利的鹰芒透过马克杯缘刺向她。「-捍卫亲人的侠行让在下异常感动,不过这出闹剧该如何收尾,我心里有数,毋需烦劳旁人掺进来搅和。」 「我、我,我,」她的激忿再度被刺中。「我绝对不能坐视。」 袁克殊啼笑皆非。「那么-欲待如何?」 敢情叶家预拟祭出家法伺候他?别扯了! 「我我--」灵均果然被他问住。 是呀!人家若不准她插手,她空自在旁边穷紧张又有什么用? 难堪的沉默降临厨房里。事实上,「难堪」两字仅只对她而言,袁克殊彷佛丝毫不受影响。 他继续吸啜着曼特宁,一口接着一口,严密审讯的眼光滑过她,有如评断着她关心的程度有多少。 半晌,他找到自己满意的答案,缓缓将空马克杯搁置在核桃木大吧台。 「屈小姐,」他轻声询问:「-何不提供我一点发自女性观点的建议?」 「嗯……」短暂的瞬间,她看起来也相当犹疑。「你,你喜欢我表姊吗?」 「嗯……」他揉搓着下颚。「非常喜欢。」 「那--」她的语气益发小心。「你,你爱她吗?」 爱?过去几天,他当然思索过情感依归的问题。然而,提出来与绕珍的表妹讨论却不在他的预定计画里。 「我想,无论我爱她与否,-表姊都应该是第一位听到答案的人,-同意吗?」 灵均点头。「很合理。」 袁克殊忽地离开高脚椅,定定地立在她身前,为了防止她再度感受到压迫,他单膝蹲下来,姿态与她一般高矮。 灵均屏住吐纳,不太确定他打算透露什么。 「放心地把-表姊交给我吧!」入屋至现在,他的神情语态第一次展现出温柔。「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包括我自己。」 她产生片刻的怔愕,望进他墨黑色的眼眸。 瞳仁深处,由真心与诚挚交融而成的光芒,荡漾着极轻淡、极内敛的星芒,几乎无法让外人查察。 可是,它们确实存在。 半晌,她轻轻颔首。「谢谢。」 她愿意相信他! 第十章 绕珍怀疑自己头壳坏了。 不不不,出问题的器官应该归咎于视觉系统。 话说回来,视神经似乎由大脑管辖,因此她认定自己的头脑肇发短路现象也没错。 「要命!」不行了!她真的产生幻觉了。 怎么可能呢? 她来回通行了三年余的山路,居然基因突变。 今早出门的时候,一路还挺正常的呀!事隔六个小时,她重新踏上故土,路畔风光已经改换。 最显明的异变摆在山下、两百米产业道路的端点。 一幅任何人都不可能错过的拱牌横跨着柏油大道…… weehome 绕珍几乎按不回外突的眼珠子。「如此可观的景况,只为了欢迎我下课回家?」 噢!别怀疑她的自恋,因为拱牌的欢迎对象无疑针对她,不会再有别人了。 绕珍之所以如此肯定,是由于整副拱牌系以千千万万片鲜绿的四季豆贴饰而成。 袁克殊!一定是那家伙! 他简直疯了! 风动九十载着她奔回异象的另一处端点,沿途,更大的惊喜跟随着她。 支撑拱牌约两根柱子归划为起点,由木柱的顶端各拉一道细铁丝,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势上山,形如登山缆车的运送轨道。 细铁丝每隔一公尺便垂下一小截红绳索,尾端绑缚着各式各样的玩意儿。 模型机器人、芭比娃娃、乡村小布偶、遥控飞机……种种人类想象得到的玩具,尽皆挂放出来,乍看之下,她彷佛进入一处玩具联合国。 又或者台湾的玩具制造商选中此条道路做为户外展示区,她孤陋寡闻,忽略了媒体的报导…… 「别瞎蒙了!」荒谬的理由连她自己也无法采信。 绕珍敢打包票保证,两旁悬示的玩具绝对来自「童年玩家」的生产线。 她恍恍惚惚,觉得头重脚轻,大脑依然无法适切地消化横亘在眼前的讯息,进而做出符合实况需要的反应。 行到路程的一半,两侧缆线以同款的铁丝系住,中央点垂下一叠天蓝色的影印纸。 她茫然地停下车,伸手拿下档案,入目写满密密麻麻的年代记事录,每项琐碎都与一位名叫「袁克殊」的伟人有关。 这份人事资料告诉她袁克殊何年何月何日出生、几岁开始吃饭学走路、第一次生病由谁带他上医院、小学国中高中大学分别在何处就读、生平抽的第一根烟是哪个牌子,以及他曾经混过的公司名称、他成立自己公司的第一项设计、他交往过的女友名单…… 对了,尤其是关于他爱情生活的描述…… 「『初夜权』丧失在高中同学的妹妹手中。当时我前去同学家做功课,他半途开溜和女友幽会去也!独留我孤单无依,欲回家之时,恰好其妹进书房聊天,一不小心擦枪走火,纯属意外。事后方知,她阅人已众,而我清纯无瑕,从此饮恨不已。」 最后一行解说则是…… 「『终夜权』极有可能失贞于一棵干扁四季豆。」 她又好气又好笑。 趋驶着风动九十,继续踏上回家的路程。 十分钟后,家门口遥遥在望。 有始有终、前后呼应是此次展示的重点所在。 另一道拱牌临跨两座私人庭园;右边的支撑柱子耸立于她家小院落,左边那只则深深插入袁宅的柔软土地。 拱牌的设计方式完全不同于山下的欢迎门。中间联结处构筑成圆弧形的拱桥状,上缘钉上一排细细的木栏杆,两只假鹊乌面对面栖息着,明显仿效牛郎织女的鹊桥会,尤其拱桥的两端还正好着落在他与她的卧室窗口。 这座拱牌依然以植物妆点,但艳丽的红玫瑰取代了四季豆,缤纷多娇地插饰成一座情花之桥。 拱桥的正中央也彩绘着显目的英文字…… iloveyou 我爱。 绕珍咬着下唇。 「他怎么可以这样……」眼眶渐渐泛出酸涩。「怎么可以……一点预告都没有!」 而且还当庭广众做给全世界的人看。 天哪!这下子她在整座社区出名了!以后走在路上说不定都会有人索取签名。 「讨厌……」她既想哭又想笑。 这八成是全世界最甜蜜的讨厌。 风动九十停靠于它平时备驾的地盘,女主人飞快冲往袁家的华宅。 「袁克殊!」末了,她决定杀掉他,杀掉那个害她在全世界面前出糗的男人! 然后他们再谈言归于好的问题。 「哈-!」出乎她意料之外,前来应铃的居然是一张清俊尔雅的书卷脸。「如何?场面堪称壮观吧?」 「阳德!」绕珍惊呼。他也有份! 「我,负责监工。」灵均从他背后探出一颗头来邀功。 「阿灵?」她被整治得头晕眼花。「凌某人呢?别告诉找她一出关就跟上来凑热闹。」 「整票人马与令尊、令堂在里头谈事情。」阳德慷慨地拍拍她肩膀,一副他很够朋友的义气样儿。「难得我愿意接受一次免费的委托,虽然荷包瘦了一点,不过……唉!大家同社一场,只要你下一桩case甘愿礼让给我,没事不要乱抢就算报答了。」 「谁理你!」讲到生意问题,她的脑筋立刻恢复精明。「让我过去。」 匆促的步伐刮进袁宅客厅,整室热烈激昂的讨论声又带起她第二波惊愕。 「好,一切就这样说定了。你们先订婚我是不反对,至于结婚,等阿珍毕业再说。」叶父端出父亲大人权威的身段。 「啊我们认识的人是比较多啦!可能喜饼的钱会稍微多一点,请你不要介意!」叶母笑咪咪的。 「伯母,千万别这么说。」袁克殊在两位老人家面前向来和蔼可亲。 「既然如此,我喝定了这杯媒人酒!」凌某人卡位在袁克殊与晁寄咏之间,打点着精致简单的都会仕女装扮,又想拿出她「精明能干」的形象唬人。「婚礼的介绍人可以烦劳晁先生担任。」 绕珍呆立着。 喜饼、订婚、媒人、结婚、介绍人? 什么跟什么呀?谁要跟谁订婚?谁又要请谁吃饼? 「你们怎么可以罔顾我的意愿!」她终于忍受不了被人忽视的感受。「姓袁的,你也没有跟我求婚哪!」 众人同时回头,似乎认为她的出现很理所当然。 「咱们还不到讨论结婚的时机,这么快求婚做什么?」他反驳得合情合理。 对哦! 「妈、爸。」她懊恼得一塌胡涂。「你们出来瞎搅和什么嘛!所有事情突然蹦出来……」 才短短数个小时而已,猪羊瞬间变色了! 「啊做父母的替女儿办喜事有什么不对?」叶母振振有词。 「对不起,失陪一下。」袁克殊礼貌地起身,向在场的盟友们致意。「我和阿珍先私下沟通好,再提出最后定案。」 「没关系,不要急,慢慢来。」叶母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显然对未来女婿持有百分之百的满意度。 绕珍一马当先,冲进二楼的「梦幻仙子」室。 「-到底想干嘛?」门尚来不及合拢,她霹雳震撼的炮轰已经出口。 袁克殊不改他素来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喜欢吗?」长臂一探,纤瘦匀称的娇躯瞬间沦陷在他怀中。 绕珍只能勉强自己僵持一秒钟。 距离上回两人这般亲密自然地依偎,已经好久好久了…… 满腔的火气本来就是她临时硬抬出来的,暂时应应景,如今当布景的人物已经隔绝在几公里以外,他们俩再假装下去就没意思了。 空即是怒、怒即是空,反正她和袁克殊已经冷战几百个小时,暂时休兵又何妨! 她想念他的拥抱……他的味道…… 「还好啦!」即使态度已经软化,绕珍口头上仍然不肯认输。 「幸好。」他欣慰地点点头。「假如-回答我『喜欢』,我就得重新衡量-的品味了。」 这家伙! 「既然阁下不欣赏,何必耗费人力物资来布置这些劳啥子拱牌?」她白了凯子一眼。 「据说如此这般的愚行通常可以博得女性的青睐。」他浅笑着啄上她的额际。「如何?我博得公主殿下的欢心了吗?」 她昂首,瞪着他,长长久久! 袁克殊平直的嘴唇悄悄拗起了一点波折。 波纹荡漾成浅浪,浪花连续成海潮,潮水吟出高高低低的乐声。 从微笑,而浅笑,而响笑,笑意洗净了他蒙陇的眸仁,显透出他清楚明白的灵魂。 一个满含着爱意的灵魂。 她第一次瞧出他不加伪饰的端倪。 爱,信任,笑声。 一个平凡女子还有什么好奢求的?而她,叶绕珍,甘于做一个最平凡无奇的女子。 只要有他相伴。 绕珍笑了,浑然不觉莹美的泪珠顺着脸蛋滑落,吸收进他的体肤里。 「讨厌!」不依的粉拳捶上快速怦动的心口。「这次算你过关。」 直到此时此刻,袁克殊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屏住呼息的。 依循惯例,他俯首覆上绕珍肩颈的连接处,浅浅吮出一个粉嫣的红痕。 吻出他终生专有的烙印…… 我爱。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