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想见公主》 第一章 「独孤失败」已经成为江日暖的另一个代名词——她很孤独,她又很失败。 噢不,别把她想成另一位「成事不足败事有馀、满肚子草包」的富家千金——或许「富家千金」的这一点还算符合,然而亲朋好友都不会用「草包」来形容她。 虽然她不是那种读北一、念台大,一路过关斩将的超级读书机器,凭著实力也念到一张不错的文凭。她高中考上板桥中学,大学读进辅大,学生时期很少拿到第一名,但是维持在十名上下通常不是问题。 资质中上,脚踏实地,诚恳认真。这是老师给她的评语,周围的人也会点点头跟著说:「没错,没错。」 「可是,为什麽我永远都在失败呢?」江日暖瘫在和式茶几上,大声哀叹。 两年前父亲买下这间小套房送给她,做为她独立自主的开始。 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她一开始是不愿意接受的,宁愿去外面租那种一个月五千元的小雅房;可是父母亲联手施压,她单拳难敌双掌,只好厚著脸皮住下来。 这间小套房约莫十七坪,全间打通,以她最喜爱的日式风格为设计主调,睡眠区及活动区以充满古意的木棂推门隔开,玉檀木地板及米黄色墙面永远让人觉得舒缓自在。 然而,现在她太过沮丧了,再优美的环境也无法将她拖出绝望的幽谷。 「啊——」她放声大叫。呼,舒服多了。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江日暖开始全面检讨。 身为一位大学毕业两年的社会新鲜人,她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努力在职场上求生了,然而,永远会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打断她原本的计画步调。 举个例来说,她上上一份担任售车小姐的工作—— ※※※ 「……後来我气到不行,趁店长的视线看不到我们这个角落,抬脚踹下去,那个家伙才乖乖把手从我的小屁屁收回去。」 「漂亮!」 「厉害厉害!」 「还是阿美够呛够辣!」 喝采声从化妆室里爆出来。 「反正我下个月起调到北二店去了,以後大概没什麽机会碰到那只肥猪,你们自己多多小心吧!」阿美得意地说。 「我是不担心自己啦,日暖比较可怜。」众女开始议论纷纷。 「对对对,日暖跟阿美是同一型的,白白净净,长发披肩,看起来就像个文静的女学生,张大胖最喜欢这一型。」 「他不怕死就尽管来,姑娘我等他!」江日暖对著镜子冷笑。 二十四岁,正是芳华最盛的时期。严格说来,她并不算什麽绝世大美女,五官分开来看都很平常——眼睛不够大,鼻梁不够笔挺,唇片不够丰满,然而组合起来的效果还不错,很有几分清秀佳人的味道。 女孩子只要五官清秀,皮肤够白,通常就构得上中等美女的资格了,更何况她幸运地拥有一头黑溜长发,以及一六二的窈窕身段。所以,与其说江日暖是个美女,不如说她很懂得突显自己的优点。 她早就发现艳丽造型并不适合自己,因此「清秀佳人」一直是她的主打路线——虽然这实在和她活泼爱闹的个性相差很远。 嘿!她只是外表看起来很文静而已,骨子里可是钢木兰一枚,不怕蹦断牙的色胚尽管放马过来。 她工作的汽车公司代理一款欧洲的新车系,走中高价位路线;这间敦南分店总共有业务员十名,男女各半。公司规定,每天由两位业务员轮早晚班驻店,其他日子则各自出门跑业务。 做售车小姐这行,让日暖著实见识到了台湾的「消费奇迹」;虽然人人大喊经济不景气,可是有钱的人仍然相当有钱,随便出手砸两、三百万买部车的人比比皆是。再加上他们大老板的二哥在科学园区经营高科技产业,自家人的员工来买车当然有折扣,所以除了业务员自己出去开发的客户之外,来店的案例几乎都是园区新贵。 这几年,竹科的光环渐渐没落了,可是,还是老话一句——富者越富,所以他们这间「北一店」,向来被其他分店视为猎金龟婿的黄金地带。 既然金龟婿云集,难免会出现几只小臭虫,她们口中的「张大胖」就是代表人物。 「奇怪,每个人都知道张大胖喜欢对女业务员动手动脚的,为什麽不找上头的人投诉?」日暖放下长齿梳。 她分派到这个销售点才两个月,只遇过张大胖两次,而这两次还正好都是另一个男业务员回来和她交班的时候,所以没有机会见识到张大胖的手段。 「别开玩笑了,他可是『二哥』的爱将,堂堂业务部协理耶!」二哥是大家对那位竹科高层的别称。 「而且他也算是客户,又不是我们公司的人,你没听过『顾客永远是对的』?老板怎麽可能为了几个小业务员,对他祭开山刀。」 「更何况这家伙在园区满吃得开的。别说他带自己公司的主管来,光是去年一年,他带其他公司的人来,就替我们做了快两千万的业绩。」阿美扁扁嘴。「老板八成觉得,除了让他抽点小佣金之外,我们美丽的小屁股也是他的『慰劳品』之一。」 「对了,千万不要对张大胖带来的人掉以轻心,上次连那个跟他一起来的家伙都一直瞄我的胸部,还偷摸我的手臂。」阿美警告。 「哇靠!」日暖冲口而出。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任何让她痛恨的事,「职场性骚扰」铁定排得上前三名。 「你们几个在里面做什麽?开同乐会?」主管臭著一张脸冒出来。 哗,一群人当场鸟兽散。 「今天轮到我驻店,」日暖对其他三人抱拳作揖。「姊妹们,江湖上一片腥风血雨,大家行走在外,请各自珍重。」 「嗯!」四人同仇敌忾,一起踏上战场。 ※※※ 她的运气「不错」,当天下午,张大胖就带著另一名面生的竹科新贵派来店里看车。 张大胖人如其名,反正就是一般电视新闻上都看得到的商场人士,气质呛俗,头顶半秃,一脸猥琐。 而他今天带来的客户……唔,不是她以貌取人,这位仁兄还真是只有一个「土」字能形容! 「土先生」挺魁梧的,身高一八○左右,本来应该很符合白马王子的形象,偏偏他非常懂得如何彻底毁掉自己。 他戴著一副粗边黑框大眼镜,年龄介於三十到三十五之间,暂不可考。除了三○年代的连续剧里,她不晓得现在还有人戴这种粗边黑框眼镜。 他一身小领子黑西装——是的,那种五、六○年代曾经流行过的小领子。虽然日暖很想说服自己他只是赶上复古风,但是她实在很怀疑。 看他把西装浆到那麽挺,她不得不去想:如果他的人没有穿在里面,它自己也能够站得起来。 叹为观止!真是叹为观止。 噢不,既然人家是客户,就不能说他土,他只是「刚毅木讷」得很有型罢了。 「张协理,好久不见了。」日暖端出业务员特有的亲切笑容,从柜台後迎出来。 「呵呵呵,你好你好,以前见过几次面,都没有机会和你细聊。」张大胖笑咪咪的握住她,肥手在柔荑上停留得稍嫌久了点。 她今天穿著公司制服,淡紫色窄裙,同色系背心,白衬衫,把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完全展现出来。 「您今天又带朋友来看车啊?」 「对对对,这位关先生是我的好朋友,最近想换一部车子,正好我们大家都是自己人,买车可以拿折扣,我就带他来看看。」张大胖连忙把注意力转回同来的土先生身上。 看来对这位「土」……关先生挺大牌的,不知道他混哪条道上。 「关先生,您好,敝姓江。」她友善地打招呼。 没反应。 「关先生,您好。」 那家伙的眼睛正在瞄她的胸部。 日暖眯了眯眼,从嘴角硬济出笑容。「关先生,有什麽我能效劳的地方吗?」 「啊!」老土先生如梦初醒,顶了顶黑框眼镜,一脸道貌岸然地与她握手,「你好,你好。」 彷佛刚才偷瞄人家胸部的事从未发生。 物以类聚!日暖暗暗冷笑一声。 「公司今年正好出了一款gemini420房车,关先生一定会感兴趣。我们过去赏车区,让我为您做个详细的介绍。」她甜甜地说。 「好。」 张大胖想跟上去,老土先生突然回身,严肃地交代:「我和江小姐去看车就行了,您先到旁边坐著等我们。」 想和她独处?日暖暗暗冷笑,先不动声色。 六十来坪的大厅没有隔间,谈不上独处,可是赏车区和接待区是分开的,中间隔著几部展示车,要制造视线的死角并不困难。 张大胖似乎也了解老土先生的心意,毕竟他刚才那「心向往之」的眼神可骗不了人。大家都是男人嘛,张大胖哪有不了解的。 「好好,我懂,我懂,你们慢慢看。」他挤眉弄眼;跟著分店主管退到旁边去喝茶聊天。 「关先生,您想看小车或是大车?」日暖浑若无事,领著贵客来到第一部展示车前面。 「我想看那一部。」他直接指向最角落的休旅车。 她的眼光一闪。 「是,这是我们今年度最新进口的休旅车……」感觉到身後没有人跟上来,她疑惑地转身。 那家伙居然愣在原地,盯著她的小屁股不放! 你!日暖深呼吸一口气。稳住,稳住。 「关先生,您到底想不想看车?」还是想看我的胸部和屁股?含笑的俏颜已经露出一丝火药味。 「我……我来了。」他又大梦初醒地跟上来。 日暖先顺顺气,挂回职业性笑容,继续进行解说。 後面有一片热气贴得她越来越近。她技巧性的转到车头附近,那片热气如影随形的跟上来;她再闪到车门附近,热气如附骨之蛆,半寸都不肯远离;她索性闪到车体的另一侧,这下子厢型车把他们完全隔绝,真正只剩下他们两人独处。 後方是一片造景的竹林和一-小水池,而池子里养的胖鲤鱼当然不会替她申冤。 日暖心中的火越烧越猛,连自己都不知道能够忍耐到什麽时候。 「这是一部家庭化的休旅车,车身比其他厂牌的rv更大,却不占空间,一般的车位就停得进去……」 一片热气直接贴上她的背心。 「江小姐……」老土先生在她耳後轻叹一声。 或许他真的只是想说话而已,日暖握紧拳头说服自己。 「江小姐,其实我想告诉你……」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上她的臀部。 够、了! 「我的要求很简单,请你不要碰我的屁股,这、有、这、麽、难、吗——」她大喝一声,右腿一记金勾拐,左肘一记千斤顶,同时出招。 哗啦,色胆包天的死老土往後一倒,塌进胖鲤鱼的家中。 「日暖!」收银小姐唤。 「江小姐!」张大胖叫。 「江日暖!」主管吼。 三声惊喝同时从接待区飘过来。 「呸!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也敢学那些老不死的出门采花!」日暖-著腰,对水池里的「加害者」娇吼。 关先生震惊地抹掉一脸水,不敢相信这种事真的发生在他身上。 「下次想对陌生女人性骚扰之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本姑娘不是那种闷不吭声任你摸回本的软脚虾!」 「你……你……」老土先生怒瞪她,气到说不出话来。 「关先生,快!快起来,您没事吧?」张大胖慌慌张张地跑上去搀扶他。 姓关的一语不发,用那种连续杀人狂看著被害人的恐怖眼神,死瞪著她。 「看什麽看,不要以为戴著那副粗边黑框眼镜,你的眼睛就比别人大!」日暖瞪回去,一点都不输人。 「哼!」他铁青著脸,转头就走。 「关先生,关先生。」张大胖涨红了脸赶忙追上去,临出门前不忘回头恐吓一顿,「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微欣科技』的总工程师,『毫厘加密技术』的发明人,全球的独家专利就在他手上。我们老板一年出一千两百万想挖他都挖不到,最近我总算和他搭上线,没想到就这样被你们毁了!你……你们全等著被杀头吧!」 撂完话,追著关大先生而去。 驻店主管气得浑身发抖。「江、日、暖!」 「那不是我的错。」日暖非常坚持。「你们知道他对我做了什麽吗?」 「像这样?」收银小姐的眼睛突然盯住她的胸部。 「不只!」她转头指著那辆休旅车,「刚才他还趁有车子挡著,想对我做另一件更反胃的事……」 一只手摸上她的屁股,日暖错愕地转回来。 「像这样?」收银小姐和蔼可亲地问。 「你怎麽知道?」这真是太神奇了。 唔……主管用力闭上眼睛。克制,他一定要克制! 才怪! 「那是因为你衬衫中间那两颗扣子松了半片胸部露出来别人看你裙子的拉链没拉上粉红色小内裤正在对全世界说哈罗!」主管爆出惊天之吼。 呃?日暖低下头。 我的老天爷!衬衫上是暗扣,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扣子松开了,只要她走动或弯腰,任何站对角度的人都可以将她的内在美一览无遗,何况她今天还穿1/2罩杯的内在美呢!而後面拉链……更惨!人家她今天穿性感丁字小裤裤啦! 收银小姐走到水池旁,捡起一只遗落的公文夹。 「你说,有个硬硬的东西碰到你的屁股?」 「噢,我的天哪……」日暖捂住脸。 原来老土先生是想告诉她,她春光外泄了。呜……这款的事情,怎地会来发生? ※※※ 她错了,她真的知错了。 然而,懊悔也挽救不了她的命运。张大胖果然迫不及待去跟「二哥」咬耳朵,「二哥」再跟自己的弟弟下最後通牒,所以,三天之後,她便加入广大的失业群众里。 幸好老天爷同情——她虽然这句话值得打个问号——半个月之後,她找到了另一份工作,「进兴银楼」的女店员。 其实,以她的学历,并不是不能找个坐办公桌的工作,每天当个漂漂亮亮的上班族。可是她喜欢与各式各样的人接触,因此毕业到现在,她找的工作不是业务员就是店员。 「呼,好冷。」日暖对双手呵著气,不断在原地踏步。 她刚下班,天气尚未入暑,偶来的一阵绵绵细雨,让台北城再度降回春末的微凉。 幸好早上出门的时候,多带了一件黄风衣,下班时间才没被冷著。 她站在一处转角的骑楼下等公车,世界在这一刻是忙碌而平静的。 只有这一刻。 下一刻,有个匆迫的身影从转角撞过来,和她跌成一团。 「噢!」脚踝扭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黄影一闪,倏忽失去踪影。 「冒失鬼!」她扶著旁边的机车,痛苦地检视自己的脚伤。 「逮到你了!」再下一秒,另一只铁腕鲁莽地将她扯离机车旁,硬拽到骑楼中间。 「噢!」她哀叫。脚踝快断了啦!呜。「你这人怎麽搞的,走路也不会看路!」 两人一打照面都愣住了。好眼熟啊! 「呼呼呼……关……你……你抓到他了吗?」另一个气喘吁吁的家伙也跑过来,加入这场大游行。 大眼镜,僵得笔挺的风衣——天哪!连风衣都能上浆——刚硬不屈的唇线,日暖脑中立刻窜上那恶梦般的名称。 「是你,老土……关先生?」 「是你,凶婆……江小姐。」粗边黑框眼镜後的锐光一闪,也认出了她。 「你……你……你们认识?」喘吁吁的男人问。 「不认识!」两声抗议同时射出,再同时瞪向对方。 好,当初误会他是她的错,但是她已经被砍头了,也算还了他的债。他最好离她越远越好,省得相看两相厌,唯有猪头三。 「小姐,请把皮夹交出来!」关河正气凛然地说。 「我为什麽要给你我的皮夹?」她低斥。 「我不是要你的钱包,我是要你把我朋友的皮夹交出来!」关先生一副很忍耐的表情。 「你们刚刚才跑过来,他掉了皮夹,怎麽可能被我捡到?」 关先生的耐心用尽。 「我了解现在时局不好,你又被开除,难免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可是这不代表你就能干这种宵小勾当。」 「宵小?」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我是宵小?」 「没错。就是你扒走我的钱包,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个被扒的事主终於喘过气,陪关先生一起对她横眉竖目。 过路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姓关的,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等公车,你们两个凭哪一只眼睛看到我扒你朋友的钱包?」她恶狠狠地戳戳他的胸膛。该死,他的胸口怎麽这麽硬? 「那个扒手和你一样高矮胖瘦,穿著和你一样的黄风衣,脚踩和你一样的白布鞋,跑在你会出现的路线上!才拐个弯而已,扒手不见了,只剩下你这个穿另一件黄风衣、另一双白布鞋、另一副乾扁身材的女人?天下哪有这麽正好的事!」关先生在执行正义的时候,显然有一副辩才无碍的好口齿。 日暖被他的绕口令转得头晕眼花。天气冷,脚痛,肚子饿,激愤,种种因素只让她觉得厌烦透顶。 「放开我!」她用力甩开手腕上的箝制,整个人踉跄一步,可怜的脚踝第三度拐到,不过她已经气到顾不得疼痛。「两位先生,我说没有拿就没有拿,我给你们三秒钟从我眼前消失。」 粗边黑框眼镜下的利眼眯了起来。 「发生了什麽事?你们一堆人挤在这里做什麽?」无巧不巧,一位巡逻的警员正好经过。 「这件事我们可以私下解决,也可以动用到法律力量,你自己怎麽说?」关先生沉著阴煞煞的脸,低声警告她。 「说你个头啦说!你不找警察,我还要找呢!我要指控你们诬告!」 那就没什麽好说了。关先生直起身,森然望著她。 「这个女的扒走我的钱包!」他还来不及讲话,事主已经迫不及待的告状。 「真的吗?」警察狐疑地转向她。「小姐,你扒了这位先生的钱包?」 看她长得漂漂亮亮的,居然去干扒手,真是暴殄天物。 「我当然没有,不信你搜!」她完全不惧恶势力的挑战。 警察看看围观的群众,大街上搜女嫌犯的身好像不太好! 「小姐,你的风衣先脱下来让我检查看看。」 日暖压根儿不怕,一把脱下来扔到那个老土先生的头上。 关先生万分隐忍地把风衣拿下来,之前那副连续杀人狂看被害人的眼神又出现了。 警察接过黄色风衣,在两边口袋探了一探。 「这个皮夹是你的吗?」 咦?日暖愕然盯著警员手上的黑皮夹。 「那是我的皮夹!」事主迫不及待的大吼。「看吧!她真的是扒手,就是她扒走的没错!」 「我……那……那不是我……我没有……我……」不可能!她非常确定自己没有扒别人的东西! 但是,皮夹为什麽会在她的身上呢?她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围观群众开始议论纷纷,气氛马上从刚才对弱女子的同情,转为嫌恶。 关先生冷哼了一声,仿佛一切在他预料之中。 日暖慌乱起来。怎麽办?怎麽办? 对了! 「刚才有一个也是穿黄风衣的人撞到我,一定是他怕跑不掉,把皮夹栽赃给我!他才是正牌扒手,你们抓错人了!」她急得快哭出来。 然而,四周明显传来不信任的讯息。 「我……我真的不是扒手,我自己有钱,我……」她紧紧抓住关先生的手臂。「我真的不是,你要相信我。我现在已经找到工作了,根本不必去扒人家的钱包。」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可是,人证物证俱在,若是他们私下抓到也就罢了,偏偏证物是掌握在警察手中,他又能如何呢? 「小姐,麻烦你跟我到警局走一趟,有事我们回局里再说。」警察不客气地揪住她的手臂。 她下意识往身旁的铁躯偎去。 「我不去!我是清清白白的好店员,真的不是扒手!我就是因为身家清白才被银楼雇用,绝对不会去扒人家的钱包的!不信你去问我老板,他的店就在转角那里。」 「我们先回局里做笔录。」警察强硬起来。 「我不要,我不去!」她用力拍开警察伸过来的手。 「我叫你去你就去,你再反抗我就上手铐了!」警察被她没头没脑乱打一阵,心里也上火了。 「我,哇——」她放声大哭。 她家境富裕,不需要偷东西,从小也没有人诬赖过她偷东西。可是失窃的钱包明明是从她的口袋里掏出来的,她百口莫辩,又能怎麽办呢? 这下子被抓到警察局去,留了案底,她一生的清白名声就完了,呜…… 为什麽?为什麽连站在骑楼里等公车都会掉下这种横祸?呜呜……她不要变扒手!她不要变前科犯!呜…… 「你先别哭,这又不是什麽大事。」怀里陡然出现一个号啕大哭的泪人儿,他登时手忙脚乱。 「你还说,都是你!都是你!每次遇到你我就会倒楣,呜——」她气得抡拳猛槌一顿,然後哭得更大声。「我没有偷钱包,我不是扒手……呜……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哭号声,叹气声,交织进五月初的绵绵细雨,全部融合成一气。 第二章 这就是她前两份可歌可泣的工作。 那天「被抓」之後,她昏沉沉的哭完,警察和路人早就散个精光,她茫茫然被某个人塞进计程车里,一路哭回自己的小套房。 对了,银楼的那份差事,不知道哪个多事的人当天也看到热闹,跑回去向她老板打小报告。老板一听说新来的女店员「疑似」扒手,哪可能让她再待下去?隔天,也就是昨天,她收到半个月的薪水,和一句祝你成功,再度成为失业族群的一员。 这两份工作只是例子之一而已!她之前也是一样,永远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毁了一切。只是最近两次非常凑巧,都有某位姓关的家伙先生插上一脚。 她连他的全名叫啥都不知道呢! 「呜……为什麽我时运不济?我要一份工作!我要稳定的生活!我要好运上门!」日暖趴在茶几上大叫。 啾啾啾啾,才刚喊完,门铃真的响起来了。 现在是美丽的星期天下午,没有朋友会突然跑来找她。好运会应验得这麽快吗? 她满心疑惑,拐著尚未痊愈的伤脚前去应门。 「宝贝儿!」江金虎咧著大大的笑脸,在门外向她打招呼。 「老爸?」 一头黑道大哥式的小平头,脖子上套著拇指粗的金链子,大花衬衫配上样式保守的黑外套——感谢她娘亲的坚持!——真的是她那个暴发户爹爹没错。 她想也不想就把门关上。 「喂喂喂!」一只亮闪闪的黑皮鞋卡进门缝里。「宝贝儿,你怎麽搞的,老爸来看你,你不高兴?」 「当然不高兴。你不用再来劝我搬回家,我不会回去的。」她板著俏颜打开门,但是仍然不让父亲大人进门。 江金虎跟著沉下脸来。他早期那班弟兄如果见到他这副表情,双脚已经开始打颤。「纵贯线金虎王」扬起虎威时,绝对不是唬人的。 可天下就有两个人不怕他,一是他夜夜同枕的老婆,二是老婆生出来的女儿。 「你干嘛一定要跑到外面去吹风受苦?回家来我会养你。」 「我不能一辈子靠别人养!」 「你要是养得起自己,也就不会三天两头掉工作了。我问你,你帐户里剩下多少钱?」 「一毛钱都没少。」她自豪地炫耀。 「什麽?我每个月汇那麽多钱给你,你一毛钱都没花?」江金虎吹胡子瞪眼睛。宝贝女儿竟然宁愿过苦日子,也不肯花他的钱,真是令人心疼啊! 「你送我这间套房就够了,不要再汇钱给我了。我说过我要脱离人家的庇荫,自立更生,你忘了吗?」日暖半抱怨半撒娇。 「反正你安心回来,我会养你!」江金虎下最後通牒。 「不要!」她二话不说把铁门拉上,隔著栏杆对老爸说:「我下个礼拜会回家吃饭,帮我跟妈咪说一声。」 「你……你……真是!」江金虎气得跳脚,偏偏又奈何心肝宝贝不得。 日暖突然把门拉开,重重拥抱老爸一下,吸取属於父亲独有的温暖。然後在他能继续反应之前,又闪回门里面,对他扮鬼脸。 「嘿嘿嘿,反正你快点回家啦!bye-bye。」 为父的又爱又气又好笑。 下礼拜联合老婆来施加压力看看。有他老婆出马,她非弃甲投降不可。 江金虎叹了口气离去。 楼梯间,一抹长影缓缓走出来。 关河若有所思地望著电梯。 那位中年男人非常眼熟,他一时想不出来在何处见过,隐约记得是某一篇杂志专访。 一个俨然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一间高级小套房、一位年轻佳人,再加上他适才听见的几句关键台词:「你送我这间套房就够了」、「你安心回来,我会养你」……唉!花花世界对年轻女孩而言,终於是难以抵敌其诱惑啊! 只是,看那人大金大银的穿著打扮,讲话又一副海派的调调,怎麽看都像一名角头大哥,而且不是那种漂白过的「企业型」大哥,是传统的街区流氓老大。她怎麽会去跟到一个这样的男人? 值得欣慰的是,听她的说法似乎打算脱离金主,自立更生,这也算有骨气了,起码没有一直错下去。 他上前按下门铃。 门几乎立刻被拉开。 「哎哟!你快回去啦!不要再劝……咦?是你?」她眨了眨水眸。 「你在等其他客人吗?」他没有太多表情。 他刚才没有撞见她老爸吧?看他的表情似乎没有,这表示他应该不会认出她老爸的身分。 日暖松了一口气。 「没有,倒是你,请问大哥有何贵干?」 他扬了扬手上的提袋。「我想,你的脚不方便,所以带了点食物过来。」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这里?」她很多疑喔。 「昨天你上计程车的时候说了地址,我记住了。」 「噢。」 想想好像没道理拒绝人家的好意,她侧身让他进来。 小套房的布置比他想像中素净雅洁,然而也没有人规定「金屋」就一定要长得金光闪闪。 他细心地在墙上及茶几上瞧著,没有任何露出蛛丝马迹的照片,比如她和不同男人的合照之类的,但也因此而显得可疑。 女孩儿家独居,理应挂几张家人的照片出来一解思乡之情吧?除非她「不方便」挂私人物品。 「我去帮你倒杯果汁。」小套房首度有陌生男人造访,她也觉得有些别扭。 ※※※ 他今天总算穿得比较休闲了,一件普通的白衬衫长裤,就是那副注册商标的粗边黑框眼镜,怎麽看怎麽碍眼。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看她跛著一只脚跳来跳去的,他也难过。 日暖乐得坐回布垫子上。不知道他替她带来什麽好料,卤蹄膀?哇,好香,还有几色小菜和一包白饭。 「喂,顺便拿几个盘子出来,我把菜盛起来。」她扬声提醒。 「好。」厨房里传来应声。 不一会儿,果汁倒好,菜色布好,两个人就著一张小茶几,吃起饭来。 这种感觉实在很奇怪,她心头犯嘀咕。他们俩谈不上相熟,可是一起进食的气氛又显得万分自然,好像两人已如此相处过许多次。 「我听说你被辞退了。」关河突然说。 「听谁说的?」 听你和金主刚才的对话。 「忘了。总之你若需要工作,我可以帮你介绍。」他不擅编造理由,乾脆含糊地带过去。 「不用了,虽然这年头景气不好,要找个工作却也不难,反正我不挑事情做。」她想也不想就拒绝。 他就是怕她太不挑,到最後乾脆回去「重操旧业」。 「我朋友的公司最近在徵办事员,待遇还不错,员工福利也算过得去,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下。」其实他也是这间公司的负责人之一,不过他在现职的公司里有一些人情压力,无法立刻走人,所以只好麻烦朋友先一个人撑起大局。 「哪个朋友?就是前天诬赖我偷他皮夹的那一个?」 他迟疑片刻,点点头。 「我才不要。」日暖给他一个大白眼。 关河开始烦恼该如何说服她。 其实他没有那种「以全人类福祉为己志」的胸怀,她又莽莽撞撞的害他出尽了糗,可是他毕竟没有实质上的损失;不像她,连续丢了两份工作,又把脚踝给扭伤了。 若不找一份工作还给她,他总觉得自己像欠了谁一屁股债似的。 「你是台北人吗?」 「算是半个台北人吧!我在台北住很久了。」她耸耸肩。 她老家在高雄,不过国小六年级的时候就全家搬到台北来。 「一个年轻女人在台北独自求生是很辛苦的,出外靠朋友更是天经地义的事,既然现在有个工作机会上门,总好过你一个人瞎子摸象,拿著求职广告在街上四处跑。」 「你少老土了,现在104人力银行的网站多方便,谁还拿著报纸在街上找工作?」她噗哧笑出来。 「我跟你说真的,你少跟我嘻皮笑脸。」关河脸一沉。 他板起脸来的样子真的满吓人的,她登时笑容一敛,乖乖低头吃饭。 不对,她干嘛怕他?他又不是她的监护人。 「反正我的工作我自己会找,不必麻烦您费心。」日暖没好气地咕哝。 老实说,她才不想去他朋友公司工作呢!从认识他到现在,她已经丢了两个工作,可见离他越近她越倒楣。 「你先去谈谈看,如果不喜欢,顶多自己另外找工作。」他轻哄她。 看他这副热情劲儿——虽然脸上还是硬邦邦的一号表情——她反倒不好意思拒绝了。 「好吧,那就等我脚伤好一点再说。」 关河满意地点点头。 饭吃完了,任务也达成了,他心里轻松无比,礼貌地起身告辞。 从此以後他们就可以各过各的生活,再也不相干。 日暖送他到门边,他停下脚步,开始考虑要不要好心劝告她一些事情。 这位阿土兄还真是越看越怪异!一下子绷著脸,一下子笑吟吟,现在又窝在她门口磨磨蹭蹭,要走又不肯走的样子。喂喂喂!他该不会被雷打到,突然对她一见锺情,想来一番爱的告白吧? 她火速闪回铁门後,随时打算他一说出奇怪的话,就立刻把门拉上,死也不开门。 「你……」他顿了一顿,终於长叹一声,「唉,女孩子家,还是洁身自爱一点比较好。」 望著他感触万千的背影,日暖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本来就很洁身自爱啊,他没事突然跟她指这句话做什麽?真是怪胎一枚。 对了,认识他到现在,吃过一顿饭,聊过一顿天,他好像从来没有自我介绍过。 阿土兄到底叫什麽名字啊? ※※※ 最後她终究找到工作了,然而并非在他友人的公司里,而是在同一栋大楼的一楼小咖啡屋。 对面另一栋大楼的十五楼里,关河正站在办公室里往下望。他们公司在新竹科学园区有分部,但是他的办公室位於台北总公司。 当然,从这个距离绝对闻不到对面大厅的咖啡香。 瞄瞄腕表,早上十点半。 好,他只是要下去确定一下,她真的把自己安顿得很好,从此之後就不会再管她了。关河告诉自己。 「主任,您的隐形眼镜配好了?」行经办公室门口,秘书发现。 「对,我的眼科医师终於度完假回来,谢天谢地。」他下意识摸摸笔直的鼻梁。 「一般人自己到眼镜行重配就行了,谁教您的眼睛比较敏感,只好多等个几天。」秘书含笑。 「我下楼买杯咖啡,马上回来。」他还了一个短暂的微笑。 下楼过马路,一进门他就闻到熟悉的蛋糕甜气及咖啡气息。 这栋商业大楼位於敦化北路上,楼高二十三层,外形气派尊华。一楼占地宽敞,大厅完全挑高,更显得气派辉煌。地下室有个会议厅及几间餐厅,小咖啡屋便位於通往地下室的吞吐口,属於室内露天型态。 几张雅致的小桌子沿著玻璃帷幕摆放,让客人可以欣赏台北城的街景,中间隔著一条走道,收银台和蛋糕柜则摆在走道内侧,幽幽甜香薰暖了这个小角落。 现在是上班时间,只有四张桌位坐了人。 真不知她怎会如此厉害,明明是到十七楼去应徵,最後却降落到大厅当跑堂。 「欢迎光临。」 他站在收银台前,一声轻快的招呼飘过来,接著,她轻俏飞扬的倩影从工作区舞过来,笑吟吟地面对来客。 必须承认,她的五官不算绝顶艳丽,却有一份清新甜美的气质,尤其那颗小虎牙笑起来更是可爱。可以想见,未来这个小咖啡屋将会吸引无数公苍蝇、公蚂蚁前来聚集。 「先生,您想点些什麽?」 这个人好眼熟。高高瘦瘦的身形,一丝不苟的仪表,她依稀见过,可是又想不起来…… 嗯,或许是她的错觉吧!毕竟这种帅哥不是那麽容易让人忘记的。她自己的五官不够明显,所以最羡慕这种高鼻梁、深眼睛、薄嘴唇,脸形立体俊秀的帅哥美女。 可惜他的表情死板了一点,整张脸僵得硬硬的,否则只要放一点点电,保证把女人电得七荤八素。 「一杯蓝山咖啡。」关河等她认出他。 滴滴滴,滴滴,她轻快地敲响收银机。 「您要不要来一份起士蛋糕?十点钟刚出炉的哦,我们老板娘亲自烤的,保证好吃。」 她居然没认出来?只是少了一副黑框眼镜而已,差别有这麽大吗?他突然兴起捉弄她的心态。 「好,就来一份。」 付完钞,找了一个可以看到她工作情形的桌位坐下。 她愉快而忙碌地在工作区穿梭。一边煮咖啡,一边打开冷藏柜,夹出一片原味起士,放在精致的小餐碟上,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她哼歌的声音。 看来她非常的乐在工作,并不因为这只是一个小咖啡屋而有任何轻慢。 日暖端著他点的咖啡和蛋糕走过来,轻快的步履直如跳舞似的。途中经过一桌口操日语的客人身边,其中一人的手上夹著一根香烟。 她秀眉微蹙,匆匆把他点的餐食放上桌,便回头走向对方。 「先生,不好意思,本栋大楼禁止吸烟。」 那人愕然抬头,坐在对面的台湾员工连忙插嘴,「吸根烟应该无所谓吧?我们马上就走了。」 「对不起,只要是公开场合就严禁吸烟,麻烦您们把香烟熄掉。」她的笑容坚定不移。 「只是一根烟而已……」 一堆人叽叽咕咕的抱怨起来,但是仍然听她的话把烟熄了。 她带著胜利的微笑,转回去拿了奶精球及糖罐,送到关河的桌位来。 这位姑娘显然不太懂得做生意的人以和为贵的道理。关河叹口气,摸出粗边黑框的平光眼镜戴上。 「先生,这是您的奶精……」她的步伐陡然僵住。「你……你……老土……关先生!」 「你每次叫我一定要加上那个『冠词』吗?」他面无表情。 日暖张著嘴,不敢置信地坐到他的对面。 「老天,真的是你……天哪!实在差太多了!你怎麽会变成这样?不,我是说,你怎麽会跑到我这里来?」 「我的公司就在对面。」他四下看了一圈。「看来你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当然,不然我来应徵做什麽?」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彷佛他随时会变成外星人飞走。「好,我认输了。你应该替隐形眼镜厂商拍那种『之前与之後』的广告,保证会让公司赚大钱。」 他牵动一下嘴角,突然说:「我猜你以前的工作一定常遇到不愉快的事。」 「你怎麽知道?」她拿起叉子,老实不客气地帮他吃起那份起士蛋糕。 「而且一定做不了多久就发生一些状况,让你不得不换工作?」 「你简直是铁板神算!」她膛大明眸。 从她的个性来想也知道,他摇头叹气。 「你拿几块小饼乾送给刚才那一桌吸烟的客人,钱就算在我的帐上。」 「为什麽?他们是你的朋友吗?」她回头望那桌客人一眼。 「我不认识他们。你待会儿送过去的时候,也别说是我请的,就说是你们咖啡屋送的。」 反正有人要付帐,她没意见。日暖耸了耸肩,依言夹了几块小饼乾,送到隔壁桌去。 「您好,这几块饼乾是我们研发的新口味,送你们尝尝看,希望你们会喜欢。」顺便附上一个甜蜜蜜的笑靥。 客人本来「快乐似神仙」到一半被她打断,脸色还臭臭的,可是人家现在又送饼乾又送甜笑,而且长得又这麽可爱漂亮,唉!算了,没什麽好计较的。 客人眉开眼笑地接过来,频频向她道谢。 「不客气,有空要多来捧场哦!我们老板娘很会做西点,所以我们的蛋糕口味每天都不一样。」 「一定、一定。」整桌人笑呵呵的,方才的尴尬登时化解於无形。 日暖若有所思地回到关河的面前。 「果然越是机变读书人。」半开玩笑的埋怨。 「施小惠以搏大利,何乐而不为?」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正经八百的死人脸。 「公共场合本来就不能吸烟,是他们自己违规在先。」她替自己辩护。 「没错,可是你是做生意的人,不是纠察队。你的目标应该放在如何达成目的而不得罪客户。否则就算别人听你的话,把烟熄掉,但是以後气得再也不上门,对你有什麽好处?」 想也知道,她这副过度正义感的个性,一定常常在工作场合得罪人而不自知。只要公司内部有什麽变动,头一个被开刀的一定是她,所以他刚刚才会有那番询问。 「好啦,我以後会注意的!真是的,比我老爸还唠叨。」最後几句用咕哝的。 也对,她和他非亲非故,自己管她那麽多干什麽? 「自己保重,我先走了。」他大口把咖啡喝完。 以後能不见就不见,省得他们两个成天在克对方。 「等一下、等一下,」日暖及时叫住他。「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告诉她名字应该不打紧。 「关河。」 「关你何事的『关何』?」她暗暗点头。听起来就很像他,随时拒人於千里之外。 「『照军车马度关河』的关河。」他白她一眼,顶了顶黑框眼镜。「你呢?」 「我叫江日暖。就是,呃,」江日暖三个字有什麽好听的诗句吗?「那个……呃……风和日暖的『日暖』。」 可恶,听起来比「照军车马度关河」逊好多。 「知道了。」他不再多说什麽地离去。 真讨厌,居然连著两次退场的气派都比输他。日暖气恼地望著他的背影。 ※※※ 「鲁肉饭加馄饨汤,看起来不错吃……不过牛肉拌面也是挺好的选择,算了算了,还是点榨菜肉丝面好了。」 「小姐,你想好了没有?」面店夥计快不耐烦了。 「想好了啦!来一碗排骨面。」 结果点的仍然不是她刚才念一堆的菜名,夥计翻个白眼,替她记下来。 「先生呢?」 「阳春面。」 「你连吃了三天的阳春面,就不能点一点别的?」 「错,我连吃了五年的阳春面,从不点别的。」他面无表情,转进店内找张空桌坐下来。 这是一次偶遇演变成的习惯。 一开始是关河加班,下班时会到附近的面店吃碗面。而她的咖啡屋收拾妥当之後,下班时间也约莫八点多,两个人总是在面店里不期而遇,最後乾脆一起吃饭。 这个绝对不是约会,只是想找个人跟她分摊一半的小菜钱而已。日暖心忖。 「这家的阳春面这麽好吃?」日暖狐疑。或许她下次应该吃吃看。 「阳春面就是阳春面,一碗清汤加面条。」他顶了顶黑框眼镜。 「那加一点馄馆在里面有什麽不好?」 「你怎麽知道馄饨里面包什麽肉?」 「不都是猪肉吗?」她一脸茫然。 「就跟多数人都以为路边的香肠摊子里面灌的是猪肉一样,但是事实上,南部曾经破获猫肉工厂……」 「好!卡!不要再说了。」她举旗投降。姑娘还想吃饭呢!「那榨菜肉丝面不加肉丝总行了吧?」 「榨菜是腌制品,容易致癌。」 「正港黄牛肉面?」 「我讨厌八角的香味。」 「现炸排骨饭?」 「太油。」 「鲁肉饭加蛋花汤?」 「太咸。」 「……你乾脆站在门口面向西北方张开嘴巴算了。」西北风最合他口味。 「我有更好的选择。」他怡然抽出卫生筷。「阳春面。」 天底下真的找不到比他更龟毛的男人了!日暖无力的摇摇头。幸好他们只是吃晚餐的伴而已。 「有没有人告诉你,生命中多点变化比较有趣?」 「有。」 「谁?」她精神一振。 「你。」 她又垮下来。「上天啊!你能不能派个天使下来救救这个男人?」 「天使没有,阳春面和排骨面倒是来拯救两位的胃了。」上菜的夥计还挺有幽默感的。 「你看看,你看看,」日暖指著退下的夥计。「人家一介小小店员都懂得在生命里寻找乐趣,你呢。」 「我生命里也有很多乐趣。」他掰开竹筷,不为所动地开始吃面。 「比如说?还有,你下次直接一口气说完,别让我一直问。」 「比如说,如何努力让我的生命维持在平淡无趣的状态。」他帮她把排骨面里的小白菜夹进碗里,这位姑娘痛恨小白菜。 日暖完全败给他了! 好吧!将来自有与他有缘的女人会去教育他,跟她一点都不相干。 两人各吃各的饭,她也懒得再找他攀谈了。 不行!她不甘心!如此轻易放弃,太有愧她「江日暖」既风和又日暖的天性。 「关河,我们来打一个赌好了。」转眼间她又兴致勃勃起来。 他挑了挑眉,先不置可否。 「我们来赌『意外』,从现在开始,到吃完饭为止,只要谁能让对方意外到说不出话来,谁就赢。」她笑咪咪地提议。 「彩头是什麽?」他一派无事貌。 「呃,你赢我就请你免费喝一星期咖啡,我嬴的话……我这个人最善良热心了,所以我什麽都不要。」 「我为什麽要跟你赌?」他喝一口面汤。 「呃……」对啊,为什麽?「好玩嘛!」 「这有什麽好玩的?」他毫不放在眼里地嗤笑。「真正好玩的赌注是我当兵时期的那一个。」 「咦?你这麽无趣的人也发生过有趣的赌注?说来听听。」她的兴趣完全被挑起。 「有何不可?」他耸耸肩,开始诉说,「许多男孩的第一次都是发生在当兵休假期间,你知道的,一群人没地方可去,就相约到附近的娼馆里杀杀时间,尤其是驻在外岛的部队。」 「呃,咳,这方面不用说得太详细。」 「长话短说,总之有一回我同梯朋友看到街上有人在刺青,便互相打赌,谁敢刺上『精忠报国』四个字。只要这个人敢刺上去,其他人无条件帮他站卫兵一星期。」 「呃,那个,刺在哪里?」她的问题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关河给她一个平稳的眼神,她慢慢张开嘴。噢!哇—— 「那,很痛吧?」她的耳朵开始泛红。 他耸了耸肩。「赌注於焉开始,这时候有人开始加码。精忠报国算什麽?够带种的人就去刺个『我是金门一条龙』,再加上男人都有浮夸这方面的天性,每个人笑来闹去,最後成交价是:只要有人能刺上一首完整的『长恨歌』,其他人无条件帮他站一整年的卫兵!」 男人凑在一起果然什麽低级的事都提得出来。 「那……那……那结果呢?」她讷讷的说,有点期待又怕受伤害。 「结果,」他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後一口面,掏出手帕,擦擦嘴巴。「我在接下来的一整年都非常好睡。」 轰!这下子是整张俏颜狂烧。 「你……你……」日暖震惊地指著他,「你……你……你去……你……」 老天爷啊!天哪天哪天哪!这是关河吗?这是她认识的关河吗?那个无趣到极点,整天扮成一脸土相的关河? 「你知道这代表什麽吗?」关河突然凑近她面前,低声地耳语。 「什……什麽?」天哪,不会还有其他爆料吧?她的心跳快停了。 「这代表,你说不出话来了,我赢了。」他微微一笑,拍拍她的脑袋。「明天早上十点半见,蓝山咖啡,不要忘记。」 胜利者怡然起身,走出面店。 日暖呆呆坐在原位。 那现在是怎样?她上当了吗? 她,上那个无聊无趣兼呆板的关老先生的当? 「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可恶的老关,这是最後一次了!下次我非让你印象非常、非常深刻不可! 第三章 呜……虽然她很想让他印象深刻,然而不是用这种方式啊! 日暖缩在桌子底下,欲哭无泪地望著眼前那副粗边黑框平光眼镜。 「我可以请问你在做什麽吗?」关河弯下腰,询问躲在他两腿间的佳人。 「那个,呃,呵呵呵,没事没事。」她乾笑几声。 愿赌服输,她乖乖请他喝了一个星期的咖啡。好处是,他竟然喝上瘾了,从此每天早上十点半自动来咖啡屋报到,之後的帐当然是他自掏腰包。 可,今天入座不到十分钟,她突然狂奔过来,二话不说翻开桌巾就钻到桌子底下。 关河非常确定他没有掉落任何餐具,需要她的服务。 「金虎兄,来来来,这边坐。这家小咖啡屋的蛋糕烤得还不错,咱们先吃一点垫垫胃,中午小弟做东,再请您吃一顿丰盛的。」 三位矮胖的中年男人,簇拥著一位极魁梧壮实的男人走过来,关河登时明白她为何躲得跟飞得一样。 她的「金主」上门了。 「快!快把桌巾放下来,千万别说我躲在这里。」日暖拚命打手势。 他直起身。 其他三人先入座,另一个人站到收银台前准备点餐。 「奇怪,小姐跑到哪里去了?」 桌子底下有根手指咚了咚他的腰侧。关河叹口气,他只是来喝杯咖啡的,为什麽还要帮忙看店呢? 「先生,请问您们需要什麽?」他起身走到工作区里面,一丝不苟地问。 「啊怎麽换成你,之前那位小姐呢?」那个小姐又甜又可爱,客人每天都会来看她说。 「她今天有点事。」 「你是……」 「这是我弟妹的店,我来代班,请问您需要什麽?」为什麽点个咖啡还要调查别人身世?他讲话开始寒气飕飕了。 客人一脸讪讪然,只好乖乖下单。 日暖本来还有点担心,掀起一小角桌巾偷看。没想到他居然会煮咖啡,真令人意外!不过他就不能笑一下吗?上回是谁告诫她生意人要懂得圆滑的?现在他还不是一副僵尸脸。 还有,他不戴眼镜的模样明明帅到不行,为什麽坚持要顶著那副平光眼镜四处走,彻底摧毁自己不可?日暖随时看到他都找得出地方来嘀咕。 把热饮糕点送上桌时,关河特意看了那位金主一眼。 对方五十来岁年纪,浓眉锐目,牙齿白亮乾净,与关河想像中的满嘴香烟和槟榔渍有些距离。以一位「前大哥」来说,他的气质虽然粗糙,却不猥琐。 这种草莽男人看在传统欧巴桑眼中,无疑具有相当的吸引力,就不知道那位江姑娘看上他哪一点。 他在看人,人也在看他。 江金虎事先探听到女儿在这里「执壶卖笑」,心想找个机会过来探探班,怎知凤姊儿没见著,却遇上了大牛哥哥。 一个三十多岁高头大马的男子汉却在替人家端盘子泡咖啡,真是不求长进!江金虎暗暗撇唇。 「金虎兄,来来来,不要客气。我本来也不爱吃这些娘儿们的糕糕点点,不过这家老板娘的手艺挺出色的。」中年主管呵呵笑,把蛋糕推到黑道大哥面前。 「金虎兄,关於您的产品在日本的代理权……」另一个人立刻打蛇随棍上。 「嗳!这种时候不要谈生意,要谈等中午吃饭再说。」江金虎大掌一挥,四周登时没了声音。 服侍完客人,关河回到自己的桌位,鼻尖继续埋回商业杂志里。 「噗哧,喂。」桌子底下的小老鼠不太安分。 「做什麽?」他脸不抬,手不举,身不动,稳如泰山,重若北岳。 「你有没有替他们打八折?」她嘘著声音问。 「没有。」 「那……那你帮我多端几盘蛋糕过去,就说是我……不,你请的。」听妈咪说,老爸最近胃口不太好,难得今天看他吃蛋糕吃得高兴,乘机帮他补一补也好。 关河冷冷望著自己的两腿间。 「你想不想我乾脆掀开桌巾,像火鸡一样乱跳乱叫:『桌子底下居然有人!』」 「呵,那个画面应该满有趣的……」啊啊,他的表情变阴森了,这位大哥没什麽幽默感,现在有求於人,还是不要惹他比较好。 日暖乖乖缩回桌子底下。 关河的眼睛虽然盯住杂志,其实注意力全部放在隔桌上。 那三位主管模样的男人似乎是某种代理商,极力想说服金虎兄将产品的日本代理权委托给他们,金虎兄哼哼哈哈,不置可否,两方人马缠得不可开交。 「我们总公司在日本是出了名的企业,一定不会让金虎兄失望的。」对方犹不放弃希望。 「我再想想,再想想。」金虎兄挥挥手。今天主要是来看女儿的,谈生意还在其次。 好不容易,一桌人终於吃完蛋糕,决定移师到另一家日本料理店继续厮杀。 行经他的桌位时,江金虎睥睨他一眼。哼!不晓得这小子和女儿是什麽关系,最好是普通同事而已! 「喂,他们走了吗?」一只织手扯扯他的裤管。 「走了。」 「终於。」日暖松了一口气,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滑进他对面。 好累啊!这一窝怕不有半个小时,幸好她柔软度够好,没扭到。 可是眼前还有一关。 日暖谨慎观察他的脸色。他好像还是没有半点认出她父亲的迹象,真的吗?她会这麽幸运吗? 「刚才那位是?」看她那副「期待」的样子,关河只好勉强自己问一问。 「他是我……呃,认识的一位长辈。」她小心翼翼地措辞。 关河点点头。 两人相望片刻。她到底在等什麽?他给她看得莫名其妙。 「算了,我该走了。」 哈利路亚!他真的没认出她父亲是谁!上天垂怜,真是太好了!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忍。 「以後你若又遇上了这位『长辈』,需要人帮忙,只要打电话到我办公室通知一声,我会尽量过来看看。」关河清了清喉咙。 呜,人家只是外表冷漠,其实骨子里古道热肠,日暖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 其实被他认出来也没什麽啦,只是让他知道她父亲是干「那一行」的,会让她很尴尬而已。 「谢谢你,其实那个人是我爸爸啦,我只是不想跟他回家。」 关河一点都不意外,这种男人通常都被称做「乾爹」、「爸爸」。 并非他不肯相信她,实在是他们两个人没有一丁点相像的地方!若两人当真是父女,她起码会遗传到基本的外貌特徵,然而,从金虎的相貌体型,与她小巧细致的俏模样相较之下,傻瓜才会相信他们俩有血缘关系。 「你……这样很好。」他突然有感而发。 「哪样?」 「你肯走出『桎梏』,自己出来奋斗,不再依靠『任何人』,这一点非常值得鼓励。」他严肃地盯住她。 「你也有同感?我就是觉得自己年纪这麽大了,有手有脚,不应该再向别人拿钱过日子。反正我的薪水足以糊口,没有什麽过不去的。」日暖笑了。 那朵笑靥在她悄容上绽放,憨憨甜甜的,犹如小女生得到偶像的赞美一般,连脸蛋儿都娇红了。 「你有这种自觉就好,我先走了。」关河心口一热,几乎是用逃的逃离此处。 好可怕……刚才那是什麽感受?返回自己对面的办公室之後,他抚著胸口,犹有馀悸。 他只觉心头热呼呼的,仿佛快融化一般。他承认自己喜欢看她笑,只要她一笑,仿佛整个世界都跟著亮起来。但是这种莫名发热的感受却是头一遭。 不妙!他太了解自己了,知道这种危险讯号代表著某种可能性。 江日暖虽然是个娇美可人的女孩,可是她和已婚实业家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虽然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他顶多只能送她一句「阿弥陀佛」。对於观念保守的他而言,江日暖小姐绝非适配的良伴。 她是个危险人物,他要离她越远越好! ※※※ 「欢迎光临。」收银台仍然是一张娇艳迎人的笑颜。 关河直勾勾瞪著。 「关河?好久不见了,你今天早上怎麽有空过来喝咖啡?」老板娘巫晶媚漾起亲热的笑颜。 这却不是他脑中的那张脸。隔了一个多星期,好不容易他认为比较「安全」了,重新赴每天早上十点半的咖啡之约。可是,她人呢? 他左右看看,瞳底有几丝茫然。 「请给我一杯……」 「蓝山。」巫晶媚笑著接话,「你自己找个位子坐,我马上端给你。」 他坐回老位子。大厅里的咖啡依旧,景物依旧,但他总觉得少了些什麽似的,感觉怪怪的…… 「来,你的咖啡。」 熟悉的蓝山摆在面前,老板娘太熟悉他的口味,所以桌面上除了冒著热气的马克杯,什麽都没有。 没有过去一个月会出现的糖罐、奶精球,没有一块附赠的起士蛋糕,当然,更没有坐在他对面帮忙把蛋糕吃掉的如花笑靥。 他深思地盯住马克杯。只有它一只杯子孤单单地摆在桌上,看起来好……寂寞。 今天客人较少,老板娘替自己端了一杯蓝莓茶,坐在他对面。 如花笑靥是有了,但并非他熟悉的那张。 慢著,他在想什麽?眼前这张是他认识了四年半的,他应该比较熟悉这张才对吧? 他清清喉咙,启唇问—— 「我那个不肖弟弟呢?」冒出来的仍然不是脑中在想的那个人。 「他跟著国际和平团开拔到尚比亚了,听说当地有几段交通要道必须造桥,他被徵召去当随团建筑师。」提起丈夫,巫晶媚的妍笑变得温暖。 关河轻轻颔首。 非洲,尚比亚。他在脑子里记下来。下次和老弟联络时,一定要再串供一遍。这家伙上次跟老婆说去法国出差,却告诉哥哥他一律对外宣称人在英国,害他和巫晶媚谈起时,差点穿帮。 「关城一天到晚出国,留你一个人在台湾开店、带小孩,一定很辛苦吧?」仍然不是他想说的话,可恶。 「没办法,我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他会经常出国工作,早就认了。」巫晶媚笑得很温存。「不过下星期是小月的国小新生报到,不知道城赶不赶得回来。」 关河缓缓点头,把咖啡喝完。 「我先走了。」 「慢走,拜拜。」 结果,他想垂问的主题仍然没有说出口。 站在马路边等红绿灯,六月底的早阳已经散发灼人的温度,预告著下个月份即将进入的高温期。 马路上车辆熙来攘往,台北城热闹非凡。他回头看向玻璃帷幕内的咖啡屋,那只孤单的马克杯已经被收走。 不知道它会不会想念今天没见著面的奶精球? 他在马路边站了一下,掏出手机按下一组电话号码。 手机响了很久,刚接通的那一刻—— 轰隆!背景一声强烈的爆破声几乎震坏他的耳膜。 关河火速把手机拿开一臂之遥,注意力终於比较集中了。 「他x的是谁?」同样火爆的吼声响过来。 「你哥哥。」他平静地回答。 对方顿了一顿。嗟嗟嗟嗟!一串机枪扫射的音效再度逼真地传入耳际。 电话中人回头对某个人大吼:「阿汤,带两位兄弟去把那座机枪岗哨扫平!」 一堆——的杂音过去之後,线路两端再度接上,背景音平静了许多。 「老哥,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忙,有事吗?」关城浑厚的语音夹著轻松的笑意,彷佛适才的烽火连天只是电影音效。 「听得出来。」他挑了挑眉。「你大女儿下个星期要新生报到,你赶得回来吗?」 对端的人盘算一下。 「我尽量!如果我赶不回来,帮我告诉晶晶,美国这里……」 「非洲。」他打断他的话。 「嗯?」 「尚比亚,造桥铺路,记得吗?」他提醒。 「啊对,非洲,尚比亚。」关城拍了下额头,嘴里反覆念几次,「非洲尚比亚、非洲尚比亚……请帮我告诉晶晶,尚比亚这里的工程严重落後……」 「你最好赶回来。」关河再度打断弟弟。 「嗯?」 「女儿的国小入学一生只有一次。」他静静地说。 对端沉默了一下。 「知道了,我一定赶回去。」关城不是一个轻易承诺的人,一旦承诺了,永远会做到。 「自己凡事小心。」关河先收线。 那是小他一岁的弟弟,有一份「千变万化」的事业、一位知心爱侣、两个小萝卜头。 关城每一次返回国门,都知道家里有个温暖的娇躯会等他,早晨有两串活蹦乱跳的小弹簧会闹醒他。 反观他自己,他有什麽呢?三十三岁的大男人,什麽都没有。 或许这样说不公允。他有钱,许许多多的钱。他的加密技术专利金让他一辈子吃喝不尽,他的年薪也相当可观。 但是钱不会说话。 马克杯旁边好歹还出现过一颗奶精球,而他的身边,除了钱,什麽都没有。 灯号再变,他迈开步伐,走回那个可以让他赚更多钱的办公室。 脚步突然变得很重,但是他没有转向。 因为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麽更好的地方可去。 ※※※ 「关河!」灿烂的笑颜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你居然来了!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间医院里?哇!你还替我带蛋糕来!」 恍惚间,消毒水味变回熟悉的咖啡香,米白的走道也变回明亮的大厅,他又回到每天早上十点半的小咖啡屋,这些日子的分别并不存在。 「快进来,我介绍我妈咪给你认识。」日暖热情地拖著他的手臂,往病房里拉。 一听说要见她的家长,他全身每个细胞都警醒过来。 「等一下,我只是来送个礼,马上就……」 来不及了,他已经被硬拖进病房里。 「妈咪,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关河,就是,呃,呃……」她一时想不起来他当初自我介绍的那句诗。「喂,你自己说。」 「『关河梦断何处』的关河。」他直觉说。 「对,关河梦断……慢著!不对吧?」她攒起柳眉瞪他。 「哪里不对?」 「你当初讲的不是这一句。」她坚持。 「那是『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的关河?」 「不对。」没那麽长。 「『关河古义』的关河?」 「也不是。」太短了。 「『倦客关河去住情』的关河?」 「是七个字没错,不过也不是这句。」为什麽他的名字有这麽多词可以套用?真是不公平!日暖开始不满了。 「反正这些『关河』全部都是同样的关河。」他的剑眉也起了波澜。 「好,那换我告诉你了,我的名字是『楚田晴下雁,江日暖游鱼』的江日暖。」 「我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关河莫名其妙地横她一眼。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的反应会比你更快!日暖恨恨地想。 「嗯哼。」榻上一声轻咳唤回两只互瞪的斗鸡。 为什麽来探病的人与病人家属完全把床上那个可怜的病人晾在一边呢? 日暖尴尬的晃晃手,一时忘了自己还抓著他的手臂,两人登时如手牵手去郊游的小学生一般。 「妈,他是我朋友……啊!『照军车马度关河』的关河啦!我想起来了,看吧!我就说不是那几句,你偏不信!」 关河闭了闭眼,头痛地按著太阳穴。天知道他为什麽会以为自己思念这张笑脸,他可以离开了吗? 「小暖,你让我和他打个招呼,别尽是嘀嘀咕咕的。」江夫人好笑道。 「伯母,您好。」关河感激地望向病床。 一见江夫人,他便知道江日暖的容貌承袭自何人了。 肖似的五官在女儿脸容上只是清秀,在母亲脸上却是绝然脱俗的美丽。眸光莹然,娇颜含笑,溜顺如瀑的黑发松松披在肩上,除了唇色因病中而略显淡白,其他无一不是绝代风华。关河心中一动,不禁深感赞叹,原来人间也能有如此绝色。 「小女平时承蒙您的关照。」江夫人温柔儒雅地回礼。 「伯母,您客气了。」绝代佳人怎麽会绷出一个粗枝大叶的女儿?关河暗暗叹息。 「关河,你怎麽知道我们在这间医院?」趁他们讲话之间,日暖已经把蛋糕盒打开,端过一块蛋糕送到母亲手中,自己也拿了一块,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小暖,你怎麽忘了关先生呢?」母亲轻声细语地提醒她。 「哎呀,他不喜欢吃甜食啦,每天早上的起士蛋糕都是我帮他吃掉的。」她爽俐地叉起一口放进嘴里。嗯……好香,好好吃!请假四天,最想念的就是巫姊亲手烤的蛋糕。 「你老板娘告诉我令堂住院,她腾不开身来探病,所以我便帮她跑一趟。」 「你们太多礼了。」江夫人欢喜无限地打量他,彷佛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得意,他开始觉得有些坐不住。 「那,我待会儿还有点事,得回公司处理,不打扰伯母休息了。」关河轻咳一声。 「我送你出去。」日暖把蛋糕先搁在桌上。「妈咪,我马上回来。」 「没关系,你们小两口出去走走,不必在意我,我的身体好多了。」江夫人连忙说。 「不,伯母,我们只是……」 「好了,走了!罗哩叭嗦的!」日暖不耐地拖了他出门。 就这样,他的进与出都身不由己。 两人绕著医院四周的庭园走动,阳光间或筛落枝叶,在她身上跳著动人的舞。 在病房里闷了四天,难得有机会可以到外面踏踏草地,日暖在艳阳下畅快地伸个懒腰,心中真是有说不出的快意。 「真好,想不出来有多久没这样好好晒晒太阳了。」 看著她心满意足的表情,关河忽然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想她了。或许,他最想念的是她无奢无求的神情,即使只是一丁点的小事便足以让她快乐无比。说真的,他羡慕她…… 「咦?你干嘛一直盯著我?」她奇道。 他微微一笑,摇摇头。 「伯母何时可以出院?」 「再过两天吧!趁著这回盲肠炎开刀,我想让她做一次完整的健康检查。她的体质比较弱,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所以做个详细的检查我也比较放心。」日暖耸耸肩。 这几天她老爸二十四小时盯得紧紧的,生怕爱妻有一丁点变故,弄得她也跟著紧张兮兮。若不是今天下午他跟人有约,她哪能如此清闲。 是不是因为有个体弱多病的母亲,她才必须勉强自己接受金虎兄的照顾?关河开始想。 对,一定是这样。电视剧通常是这麽演的:早年丧父的孤女和母亲相依为命,成年之後,长年操持的母亲病倒了,於是她不得不去找一双护卫的羽翼…… 他脑中涌上完整的剧情。说来,她也是可怜女儿心啊! 但是这不关他的事。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可以来找我,我会尽量帮忙。」该死,这句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谢谢你,其实你对人也挺好的呢!」她诚心诚意地说。 望著她盈盈的双眸,他突然说不出任何话来,胸口那股快融化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迟疑了一下,轻轻触上她的娇颜。恍恍然间,有一种自己即将伸手触摸熔岩的惊悚感。 然而,熔岩丝丝的,滑滑的,温温的,带著一种软糖般柔绵的触感,并没有他想像中的灼手剧痛。 好吧!或许她说对了,他确实孤单太久,需要一点改变。 第四章 江日暖坐在他面前,手里叉著他会过钞的起士蛋糕,冲著他直瞧。 关河的眼光却是落在那杯蓝山上。 马克杯和它的奶精朋友再度相遇了。内地人都称奶精为「咖啡伴侣」,他喜欢这个说法,咖啡确实该有个伴侣。 「咖啡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看的。」她好心提醒。 他抬头看看她,再低头研究那杯咖啡。顿了一顿,拿起旁边的奶精球,拆开包装。 「喂!」奶精即将倾入火山口的那一刻,她紧急叫停。 他的手顿住,粗边黑框眼镜底下射出一个问号。 「呃……没事,请慢用。」真奇怪,他以前不是都喝黑咖啡的吗? 深咖啡色慢慢调和成一种悦目的奶油调,他端起马克杯,啜了一口。很醇,很香。他应该会慢慢习惯这个新味道。 「关河,你可不可以别戴那副平光眼镜?」 「不行。」他低头开始翻看杂志。 「为什麽不行?」 「因为我长得太帅了。」日本基金有小涨空间,那先不急著杀出好了。 咳咳咳咳!日暖当场呛到。 「你……你……你说什麽?」 「因为我长得太英俊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哗!这人还真是大言不惭! 「英俊或美丽不是自己说的,ok?」 「很多人也都告诉过我。」他抬起头,一副她很莫名其妙的表情。 她只能叹气。 「好吧,或许你长得真的很帅,不过你也不必用那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出来,听起来乱呕人的。」 「既然事实如此,又何必争辩?」他啜了口咖啡,鼻子埋回杂志里。 日暖为之气结。 「因为你觉得自己太——英——俊——了,所以你要戴眼镜?」 看来不满足她的好奇心,她是不会让自己安心看杂志的。关河叹了口气,把杂志放下来。 「我问你,如果有个性感美女出现在你眼前……」 「消灭她。」 「认真一点!」 「对不起。」忏悔。 「有个性感美女出现在你眼前,她的身材是火辣的34e、25、36,五官美丽绝伦,长发狂野飘逸,气质冶艳万分,你认为她的爱情生活应该是什麽情况?」 「那当然是情场高手,身边围满了一堆狂峰浪蝶,每个周末假日都排得满满的。」她立刻接口。 「那就对了。」他低下头继续翻杂志。 这是什麽意思?日暖思考片刻。「你的意思是指,就因为你长得太英俊了,所有的人以为你一定艳福不浅,所以你乾脆戴一副平光眼镜把容貌遮起来?」 「对极了。」 哪里对了我怎麽看不出来?日暖真想抓头发。 「喂,关先生,你刚才举的例子是一位『性感美女』,表示人家除了『美貌』之外,还有『性感』,反观你呢?你什麽都没有。你只有一张好看的脸,发型却是那种五○年代小学教员才会留的古典西装头,衣服长裤浆得直挺挺的,没有人穿在里面它们自己都站得起来。个性超级阴沉,表情超级平板,我相信你从小到大在班上的人缘都很差,对不对?」她噼里啪啦说完。 气温骤降四十度,一阵寒风从他身後呼啸而来,冷得她拚命打寒噤。 「谢谢你的赞美。」他皮笑肉不笑。 「我……我不是在攻击你啦,只是实话实说……」她讷讷的说。 争这种无谓的意气太过无聊,堂堂男子汉不屑为之,他压根儿不想和她计较! 「那是因为你没经历过我经历过的事!」该死,破功。关河懊恼地把眼镜摘下来,开始揉眉心。 「你经历过什麽事?」她的兴趣全被挑起来了。 「那个性感美女的事是真的。」他面无表情。 「34e、25、36那个?」她小心地问。 「对。」 「噢——」声音拉得长长的,酸酸的。 关河微微一笑。未戴眼镜的他本来就俊美,再添一抹罕见的笑意,登时让几位从走道经过的女性看傻了眼。 好吧,或许他真有大言不惭的本钱。日暖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 「当时我刚进前一家公司不久,穿著打扮比较『正常』,公关部门正好有一位性感美女专员。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两个人是天生绝配,棋逢敌手,美女也非常乐意一圆众人心中的瑰丽幻想。」 「她跑来勾引你?」蛋糕一角可怜地被她削下来。 「毋宁说,她制造机会让我去勾引她。」 「你去了吗?」 「她选定的舞台是我们公司的一间小会议室,当天下午有主管会议,我非去不可。」他一本正经地点头。 「然後呢?」她觉得自己笑得有点僵硬。 「为了助兴,她事先服了点『东西』,可惜我迟到了。」关河接过她手中的小叉子,切下一口起士蛋糕送入嘴里。嗯!好吃,难怪她每天非来上一碟不可。 「结果?」日暖的语气开始谨慎起来。 「结果,」他愉悦地把剩下的蛋糕都吃掉。「等迟到两个小时的我赶回公司,她已经不得不将就那位走错会议室的课长,替自己灭掉一身火。」 现场一片沉静,日暖慢慢把掉下来的下巴合上。 「最後呢?」 「最後,她嫁给那位课长,四年之内帮他生了三个小孩,过著幸福快乐的婚姻生活,同时放话给全公司,叫我以後走在路上不要被她堵到!」 嗤嗤嗤嗤嗤——她趴在咖啡桌上,笑到全身发抖。天哪!这该算可怜的他,或是可怜的美女?或者最可怜的是那位课长! 「我从学生时期开始,类似的事件便层出不穷,但是直到这一次事件发生後,我终於决定自己受够了。」他稳定地啜口咖啡。 她终於收住笑声,把眼角的泪水拭去。「所以你便开始走『复古路线』?」 他点了点头。「起码之後不会再有一堆女人认为我『经验丰富、技巧高超』,足够担任她们的『启蒙恩师』。」 「那你是吗?」在她能管住自己的舌头之前,问题已自动蹦出来。 「嗯?」他挑了挑眉。 「咳,没事,我……我去忙了!你喝完咖啡赶快走吧!」她抢过桌上的空碟,转头就走。 一只铁臂攫住她。 迎上她的是一双意志坚定的眼眸,眸心却深不可测,彷佛盘卷著全世界最神秘的漩涡,不住地诱惑人往下跳。 他要吻她了吗?像上回在医院的庭园里,她以为他会吻上她一样?她说不出自己是期待还是害怕,意识仿佛被蒙上一届朦胧的面纱。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秀颊,指尖仍残留著马克杯的热度,还有一种淡淡的咖啡香,温温甜甜又苦苦的……一种很初恋的感觉。 某个经过的路人吹出一声口哨,打破了两人的胶著。 「啊。」她猛然退後一步,紧紧按住唇。 明明什麽事都没发生,她却觉得他仿佛真的吻上她一样。 「应付你应该绰绰有馀了。」关河似笑非笑地把平光眼镜戴上。 红颊烧灼得更加鲜艳,她又羞又急。又被他占上风了,真是可恶! 他拿起杂志和外套,悠然离开。 「喂,等一下。」 「嗯?」他回头挑起右眉。这个男人喜欢用眉毛说话! 「我待会儿可不可以上楼借用你们公司的影印机?我有几份传单想印一印。」她的询问带著一层薄嗔。实在很不甘心被他占了便宜,还有求於他。 「可以,本栋十一楼,别走错了?」 「咦?你公司不是在对面吗?」她讶异地眨了眨眼。 「你回来上工的前一天我就换工作了。」 「你们老板甘心放你走?」 「我是签约制的雇员,约满了不再续,自然便走成了。」他淡淡地说。 「可是你才刚上班不久,我就跑过去借用公物,会不会很不好意思?」她追上去问。 「老板说可以。」他卷起杂志,敲了她前额一下。 噢!她抚著额头,又被他占便宜,又被他打,她又不是芭比娃娃。 望著他夹在臂弯的风衣,她故意学他那日叮咛自己的口吻—— 「先生,风衣呀,还是不要上浆比较好。」 ※※※ 经过几日的观察,日暖发现,土帅哥还是有市场的。 不过这也难怪。现代女子,个个精得像什麽似的,外貌体面与否固然重要,更在意的是男人的银行存款。只要麦克麦克的声音够响,长相放一点水也无所谓。 更何况他的装扮土归土,却高头大马,气度威严,东加西扣也有个八十分以上;若再把眼镜摘下来,那就更不得了了,铁定直接冲破表。 从她借用影印机的这几天以来,每日平均有三个以上的女职员会藉故过来攀谈,试探她与「关副总」的交情。 关副总今年几岁了? 她没问。 副总家里有哪些人? 她不晓得。 你是副总的女朋友吗? 这一点最尴尬,可她还是老实的回答:不是。 他们之间确实有一层朦胧而暧昧的气氛,但那又算得上什麽?她不是没谈过恋爱,那种搂搂抱抱、没事交换几个含情脉脉的视线、在星月下允诺一辈子痴心不悔的傻事,她都做过。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初见面就可以上床的性解放时期,他们连个吻都没有发生过,算得上哪门子男女朋友?。 「哼,当男人最好了,随便丢几记眼神、几个吻或几只精子出去,其他的都不用他们负责,连烦恼都不必。」她越想越觉得郁闷。 印好传单,她搭电梯下一楼,却想起自己把原稿给忘在影印机上,只好再跑回电梯前,等著上楼。 电梯门即将关上之前,一只手及时伸进来,把电梯门扳开。 「抱歉。」後进来的人向她点个头。 哗……帅哥!超级帅哥!日暖看得张口结舌,心头小鹿乱撞。 後进来的人体格健朗挺拔,一身晒成古铜色的皮肤,配上过分雪白的牙齿,头发比小平头长一点点,穿著帅气的飞行夹克;眼尾几撇长期曝晒在风沙烈日下所产生的小细纹,更增添他焕发的风采。 这人看起来就像好莱坞电影上英俊的职业军人,纯然的阳刚,百分之百的男人味。出现在文明的都市商业大楼里,犹如懒散的虎走入人群。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日暖缩在角落,芳心怦怦跳。 好色之心人皆有之,虽然她没有染指人家的野心,不过能多看几眼帅哥总是好的。 上帝啊,让电梯故障吧!我不会怪你的。 头顶上的灯光闪烁几下,电梯猛力晃两下,陡然停住。 啊?现在是怎样?有求必应的时间到了吗? 「该死……」酷哥低咒一声。 「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弄的!不关我的事!」她飞快澄清。 酷哥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她一眼。他当然知道电梯故障不是她的责任。 备用电力已经点亮紧急照明,可是电梯仍然没有启动的迹象。两个人对看几秒,酷哥开始抬头检查天花板的逃生出口。 「我们只要按下紧急电铃就行了,现在是上班时间,警卫随时会上来救我们出去。」她亲自示范,把号码面板上的红色按钮摁下去。「最多十分钟就会有人来放我们出去了。」 「十分钟?」酷哥终於开口——真是非常悦耳的男低音,再挑了挑眉——真是非常帅的黑眉。 一阵细微的手机铃声从他的夹克口袋传出来。 「正好,你赶快告诉朋友我们被困在大楼的电梯里。」她连忙说。 酷哥不理她,迳自接了电话,「喂?我正要上来。我人在电梯里。好,我马上到。再五分钟。」 五分钟? 酷哥收了线,走到角落,稍微挺了挺身,就翻开头上的逃生口掀板。他的动作灵巧得惊人,尤其相对於他如此硕大的块头。 也没看他怎麽助跃,他人一攀,已经把自己撑上电梯天花板。 「你要不要来?」黝黑的俊脸从逃生口冒出来。 「呃……我们是不是留在原地等待救援比较好。我是说,警卫如果冲上来,发现电梯里没人,他们可能会有失落感……」日暖被他迅捷的应变方式唬得忐忑不安。 「好,那你留在里面慢慢等。」俊脸消失。 「等一下等一下!」这人不会真的打算把她一个人仍在故障的电梯里吧?她急了。 俊脸再度从逃生口冒出来。「嗯?」 「那个,嗯……咳咳,那就麻烦你了。」她再百般不情愿,也只能走到通道底下,伸出双手希望他助一臂之力。 酷哥几乎没花多少力气就把她提到电梯上方。 一进入电梯甬道,日暖便胆怯了。 暗黑的空间通天直上,看不出还有几层楼高,阴凉的风滴溜溜盘旋著,呼啸在四面八方;从电梯边缘看下去,一式暗黑直落无间之处,同样看不到底。她不禁打个冷颤。 酷哥四下望了一圈,似乎在墙上看到某种指示。 「我们现在位於十楼与十一楼之间,来吧!这里有梯子,只要往上爬几步就到十一楼了。」 「好……好。」 酷哥如猿猴一般,矫健俐落,爬到一半会停下来等她。好不容易爬到十一楼的电梯外门,时间才过去一、两分钟,对她而言却像永恒一般。 酷哥从口袋里掏出瑞士刀,用力插进门扇缝隙间,使劲把门拆开。一时之间,十一楼的明光流泄进暗黑里,隐隐约约的人声,走路声,电话与传真机的细响,将人味儿带入阴闭的甬道内。 「我看见一道光……」她感动到几乎流泪。 「对,我也听见天使在唱歌。」酷哥率先跳到走廊上,再回头拉住她背心,像提袋子一样把她揪进光明之中。 她拥坐在走廊地毯上,双手双脚不断打著哆嗦,全身虚脱。 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她茫然抬头,对上几双惊讶的眼光。 「你知道的,」一串严肃低沉的嗓音慢条斯理地响在她左侧。「现代科技让人们只需待在一个方方的大铁箱里,它会亲自将你们送上十一楼。」 关河! 他的声音从不曾如此刻这般悦耳。 「大概我们付的车资不够,那个方方的大铁箱决定停在十楼和十一楼中间,让我们自己爬上来。」酷哥耸了耸肩。 黑亮的大皮鞋踱到她身前,接著是一只探过来的大掌。 「呜……呜……」她猛然埋进手心里啜泣。 「日暖,你怎麽了?」大皮鞋的主人再顾不得这里是公共场合,连忙蹲在她身前。 「他……他好过分……呜——」她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 「乖,别哭,别哭。」关河被她哭得有些著慌。她是爱笑爱闹,却不爱哭,偏生让他看过两次她哭的样子。 「关城,你做了什麽好事?」为兄的怒声质问弟弟。 「我哪有?」肇事者大呼无辜。 「他把我一个人丢在暗蒙蒙的电梯里……真的好可怕,呜……」她环上他的脖子,抽泣得更大声。 「姑娘,我要是把你丢在电梯里,你现在就不会窝在这里哭了。」关城剑眉倒竖,立体的五官更显得凛冽。 「他『威胁』把我一个人丢在暗蒙蒙的电梯里!」她抬起头来怒瞪他,颊上犹挂著泪痕。「你知不知道我有惧高症?」 「我怎麽会知道?」 「你有惧高症?」 兄弟俩同时出声。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她委屈地又伏在他肩头哭泣。 那种脚底下就是万丈深渊的感觉真的好可怕,四周都是阴幽幽的,探望不到尽头……呜…… 她後悔了,她以後再也不贪看帅哥了。帅哥有什麽用呢?耍耍帅而已,还是脚踏实地的土男人有安全感!她更用力环紧关河的颈项。 「好好好,乖,别哭了。」关河轻吻她的发心。她是真的吓坏了,浑身不断在发抖。 「老大……」关城凑上来。 「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你给我乖乖守在电梯里,总会有人上来救人!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天天水里来火里去。」关河火气四冒,劈头抢白他一顿。 「可是我……」 「你跑上来做什麽的?」 「晶晶去接小月放学,我来咖啡屋代班。是你自己叫我上来打个招呼的。」关城无辜地摊摊手。 「好,你已经打过招呼,现在可以下楼了。日暖在这里,你也在这里,谁负责看店?还不快去!」砰!办公室门当著他的面关上。 关城被骂得哑口无言。 这分明是迁怒! ※※※ 「好了,别哭了,把脸擦一擦。」关河拧来一条湿毛巾给她。 日暖接过来拭掉泪痕,情绪一平静下来,她反而感到不好意思。 说来酷哥还算她的救命恩人,她却害他被骂一顿。实在是攀在十一层楼高的半空中太过恐怖了!电影里看到的剧情,果然不适合搬到现实生活里来演。 「刚刚那位先生,他也是好心啦!」她讷讷的擦完脸,把湿毛巾递给他。 关河坐在办公桌的一角,和她面对面。 「那家伙,早就该有人说说他。」老是把危险当家常便饭,也不想想自己是有老婆小孩的人了! 「你们两个好像很熟?」她试探性地问。 「他是我弟弟,你老板娘的先生,你的老板之一。」 「啊——」她失声叫出来。「完了完了完了!」 「又怎麽了?」 「这下子我又得罪老板了,我不想再找工作了。」她苦著脸。 「他要是敢动你,你来找我。」关河冷哼。 日暖的心稍微安定一点。 上次躲在桌子底下,听他说老板是他弟妹,她当时还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竟是事实。 「我该下楼去了,正午十二点是用餐尖峰期,我怕关先生一个人会忙不过来。」她已经习惯把「关先生」和关河画上等号,现在突然冒出第二个「关先生」来,想想好不习惯。 「你刚刚不是才影印好,怎地一下子又跑上来?」 「我把原稿忘在影印机上。」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尖。 那一小点粉红色的舌尖,让他的视线在她唇上多徘徊了一会儿。 「看你成天在影印,哪来这麽多东西好印?拿一张给我瞧瞧。」他摊出手掌。 日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宣传单。眼眶犹红通通的,眼底却已露出献宝的光彩。 「最近好几栋商业大楼都开设了自己的附属咖啡屋,竞争太激烈了,所以我徵求过老板娘的同意,想了几种促销套餐。这几天在印的就是中午要发的传单。」 他大略看过她的促销方案。 必须承认,她平时虽然做事挺粗心,却是天生的业务人材,无论谈话方式,对待客户的态度,或者想出来的促销点子,都很容易吸引人掏钱出来。 「你去发传单,谁来看店?」他随口问问。 「嘿嘿嘿,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啦。」她满脸堆笑,手肘顶他一下。 「你要『我』去帮你发传单?」他眼底浮涌上无法置信的神情。 「你如果不想发,我来发也可以,只是当我落单的时候,需要有个人下来帮我看一下店。」她连忙说。「一下下就好,保证一下下下,十分钟就够了。」 「十分钟?你要我每天去帮你看十分钟的店!」 「平常老板娘要待在家里烤蛋糕和带小孩,没空来交班嘛!反正我们大家都在同一栋大楼工作……」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去当咖啡屋店员?有没有搞错? 这跟职业贵贱无关,纯粹是经济效益的问题。同样的十分钟,他坐在办公室所赚的钱是一般咖啡屋店员的二十倍以上,而江家小姐居然要他每天挪十分钟帮她去看店? 「你真是异想天开!」关河啼笑皆非。 期待的俏颜立时拉下来。 「算了算了,反正现在小关先生回来了,平时他和老板娘会来轮班,我也不是非要你不可!」 她朝他扮个鬼脸,一溜烟钻出门外。 我也不是非要你不可! 关河深思地望著门口,这句话听起来——著实刺耳。 第五章 他为什麽要做这种事呢?就只为了她那一句「我也不是非要你不可」? 关河满脸郁卒,将一张传单硬塞进某位路人甲的手里。 由於他的表情实在太阴狠了,过往路人没有一个人敢拒收。 酷暑时节,又是人潮最多的正午时分,然而从大楼人行道前经过的上班族,都可以感受到一股来自万载坚冰的寒意。 不知是哪处商家如此大手笔,竟然雇得起穿亚曼尼的「发传单小弟」? 「喂,麻烦露一点笑容出来,你想吓坏小孩?」一张娇颜从自动门探出来,掰高嘴角示范给他看。 关河冷厉的眼神劝她最好适可而止。 「好好好,算我没说。」秀颜再度消失回门内。 他转回身,继续用过分粗鲁的力道,把传单塞进路人手中。 「副总,您……您在发传单啊?」他的秘书呆呆被塞了一手的纸。 「副总好大的雅兴,呵呵……」秘书的手帕交神经质地笑起来。 两位员工站在顶头上司面前,叫人也不是,不叫人又怪怪的,气氛顿时有点尴尬。 「陈秘书,你们站在这里干什……啊,副总!」另一位工程师加入现场。 出外用餐的上班族渐渐回笼,头顶上的太阳显得有些过热了。 「副总,您慢慢发,那个……我们先上楼……」副总眯起的眼光陡然骤降至零下十度,工程师清清喉咙,立刻改口,「不不,我是说,发传单这种小事交给我们来就行了,副总,您先上去休息。」 「对对对。」 「副总还没吃饭吧?」 「我们来就好,我们来就好。」 几位职员忙不迭点头。 於是,五分钟後,大楼外面多了四、五个含泪发传单的临时工读生,关河坐回他在咖啡屋的老位子,闷著头吃她买来的排骨饭。 他很挑食,坚持不以蛋糕、三明治当正餐,她只好买一个便利商店的便当哄他。 「你的传单这麽快就发完了?」她匆匆过来帮他送杯咖啡,又绕回去服侍其他几桌。 握著卫生竹筷的指关节陡然变白。 「其实发传单也没有你想像中那麽痛苦嘛,对不对?」一碟起士蛋糕出现在桌上,俏人儿旋飞而去。 马克杯放回桌上的力道超乎必要的用力。 「成效真的不错呢!最近几天的用餐时间都桌桌满档,我几乎忙不过来。」空便当盒被收走。 起士蛋糕一口气被狠咬掉三分之二。 「这个星期六晚上有没有空?我妈咪说要请你吃饭,谢谢你上回专程去探望她。」马克杯被续满。 咀嚼停住,他眼神射向翩翩飞舞的倩影。 去女孩子家吃饭并且见她家长,听起来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如何?」蛋糕碟被端走。 他准备好了吗?关河细细地思量起来。 或许,他不必把情况想得太复杂,她娘亲只是单纯想请一顿便饭,向他道谢而已,不代表任何复杂的含意。 然而,倘若不是呢?倘若江夫人对他有不正确的期盼呢?他再度忆起当时江夫人看他的眼光,那分明是误以为他和她女儿有些什麽。 他承认自己对她有点感觉……好,或许不只是「有点」,而是「非常」有感觉;他也认为自己的爱情生活需要一些新的刺激,但是,他准备好了接受她成为他的女朋友吗? 她被包养过的事实仍然困扰著他。这并非处女情节作祟,他之前交往的女人也都有过经验,是否「原装货」对他而言并不算什麽。他只要求两个人在交往的当下,对彼此是忠实的即可。 然而,从事性交易或为钱献身又是另一回事了,没有男人能完全不在意这一点的。 可是日暖也是受形势所逼,情有可原啊!脑中另一个声音自动跳出来帮她辩解。 「怎麽样,有空吗?」这一次她杵在他桌前,等答案。 关河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回答不出来。 看他那副木愕的模样,她不禁噗哧笑出来,一记爽朗的掌印拍上他的臂膀。 「哎呀,你不用太紧张啦!我妈妈只是单纯请你吃顿饭,又不是叫你吞火剑,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显然江家大姑娘完全没有感染到他内在的挣扎。 带著即将踏上战场的决心,他悲壮地点点头。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 结果受邀来晚餐的人不只他一个。 关河站在大门口望著满屋子的人,瘦长的脸上仍然是惯有的毫无表情,只有眼底几丝闪光透露出他的意外。 「关河,你来了!」她开心地迎出来,一面告诉前来应门的人,「阿美,厨房里忙不过来,帮我进去看一下好不好?」 「ok。」她的前同事走回屋里。 「来,给我。」日暖接过他手中的茶叶礼盒,把他拉进屋。「之前汽车公司的同事听说我妈刚出院,特定来探望她,然後你公司里有几个同事是我的熟客人,昨天吃中饭的时候聊到今天晚上我家有聚会,你也会来,所以大家东邀西邀的,就来了一大挂人。」 「嗯。」他不置可否。 一踏进客厅里,几位公司同仁先向他打招呼。 「副总。」 「副总好。」 至於她的前同事并不相识的,全投来好奇的视线。 「喂,自我介绍一下。」日暖顶顶身旁的他。 他淡淡开口,「各位好,我是关河……」 身边有双炯炯的目光,密切期待他即将说出的介绍。 「『关河深锁祖龙盘』的关河。」他慢条斯理地说完。 可恶!他还有词儿可以套?为什麽?为什麽!真是令人仰天长啸。当初不知道是谁替他取名字的,可以这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然後,我的江日暖是那个……那个……」可恶,上次明明翻到一句很炫的,现在居然想不起。不然再用上回背给他听的那句好了……可恶,连那句她都忘记了。「就是,呃……江水流过去的江,日头很暖的日暖。」 「日暖,」阿美走上前,慨然拍拍她的肩膀。「放心,我们都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日暖瞪著她,再含很看向身边那张似笑非笑的僵尸脸。为什麽她的名字就这麽逊?!呜。「你自己找地方坐,我进去里面帮忙。」 郁卒地把他扔在一堆人中间,她进厨房去。 有「大人物」出现,场面明显地安静许多。 她母亲的住所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华丽。这并不是一间普通小公寓,而是位於天母山脚下的独栋别墅,身价千万以上。出了门就是青山绿水,又离市区极近,典型的闹中取静。室内约有七十来坪面积,分上下两层,客厅完全挑高,更显得气派非凡。 有孝心是一回事,但如此「折腾」自己去换一栋豪华别墅给母亲住,会不会太过度了?关河不能苟同。 他算了一下,现场总共有十二个人,七个是他手下,其馀的则是她的老同事。 「江伯母呢?」他询问一名公司的女秘书。 「伯母刚刚上楼接个电话,马上下来。」女秘书必恭必敬地接话。 看来他若不走开,这些小虫子只敢窝在自己位子上蠕动。 「大家放轻松一点,现在是下班时间,不必太在意上司下属的分别。」他站起身。「我进去看看有什麽需要帮忙的。」 他一离开客厅,场面立刻活络起来。 「哗,你们副总看起来好有威严。」 「对啊,他是有名的冷面罗刹,我们公司的人怕他比怕总经理多。」几只小老鼠开始咬耳朵。 厨房里,阿美刚端了一盘水果出去,只剩下她和一名煮饭的欧巴桑。 「你怎麽进来了?」她正在包馄饨,颊角沾了一抹白面粉。 「我来帮你。」他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随手披在一张椅背上,拿起面皮开始裹馅。 「喂,这样不公平啦!你帮我想想看,『江日暖』还有什麽说法?」 奇怪了,名字就名字,有什麽好在意的?真搞不懂她的脑子里在想什麽。他受不了地摇摇头。 「『研讨会将在二十六日暖身开场』不就江、日、暖都有了?」 「不对,那个『将』不是我这个『江』……喂喂,你耍我?」她终於发现了。 关河白她一眼,日暖被他瞪得有点莫名其妙。 「干嘛?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没有。」他的声音与手势一样平稳。 「才怪。」她嘀咕两句。 「小暖,我听说关先生来了。」娇弱的轻唤从厨房门口飘进来,江夫人踱入厨房,端的是莲步轻摆,雍容华贵。 「伯母好。」再次见面,关河仍然为她的绝盛容光赞叹不已。真正的美丽是不受限於岁月的。 「嗳!小暖,你怎麽让客人帮忙做事呢?」江夫人轻-女儿一眼。 「他的报应。」日暖咕哝。「妈,我们已经包好了,你先出去,我们马上来。」她沉著脸拉他到洗手台前冲水。「这两盘小菜我来端,冰箱里有一个大冷盘由你负责。」 关河又好气又好笑。 今天误上贼船的人应该是他才对!本来以为只有三人的私人餐会,现下变成公司联欢晚会,他没赏她几个爆栗就不错了。 在她心里,宴请他与宴请这些狐群狗党是同等意义的吗?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大家自己到餐厅抢位子,先抢到的先嬴。」 年轻人也不跟她客气,呼啸一声蜂拥进餐厅。 江宅的餐桌采传统的大圆红木桌,起码可以坐上十五个人。除了各式丰盛美食,桌面正中央摆著一鼎酸菜白肉火锅,据说是江夫人祖上秘传,所有配料都是自家亲手酿制的。热气腾腾的烟滚著酸味十足的香,令人垂涎三尺。 她相准妈妈身旁的位子,正要坐下,关河却碰碰她的手臂,示意她坐过去一格。 他坐在她妈咪身边不会觉得别扭吗?日暖耸了耸肩,依言挪过去,没有想太多。 「大家开动,不要客气。」江夫人温柔招呼。 「小暖,你爸爸呢?」坐在她另一侧的阿美咬著一只虾子问。 「嗯?」她愣了一下。 「父亲,爸爸,令尊,令严,还记得吗?」另一位朋友取笑她。 「我爸到外地出差,过几天才会回来。」她瞄了母亲一眼,秀容出现短暂的别扭。 江夫人的神情似嗔似恼,又微带好笑。她忍不住向妈咪吐舌尖,扮个鬼脸。 她就是特地挑老爸到香港出差的时间才约朋友来的。 没办法啊!关河认不出她老爸,不代表其他人也认不出。 从小到大,每当同事或朋友发现她父亲在经营哪一种生意时,各式各样的调侃就蜂拥而来,遇到更过分一点的家伙,甚至连暧昧的暗示都说出口,让她脸红也不是,生气也不是,最後只能吃一肚子闷亏,气嘟嘟跑回家。如果让这堆朋友知道,她老爸就是卖「那些东西」的江金虎,她非别扭死不可。不行不行! 并不是她以父亲为耻!她爱死了她老爸,天下也再没有人像她老爸这样疼她和妈咪,可是……老爸,你干嘛非做那种生意不可?唉! 「你不要一直夹凉拌鸡丝,分一点给别人。」关河突然发话。 日暖伸出去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住。 「我是主人,我当然可以选自己喜欢吃的菜下手。」吼!不帮她想诗词也就算,现在连她吃什麽都要管。 「我也喜欢吃凉拌鸡丝,你没听过以客为尊?」他慢条斯埋地侵略她最爱的冷盘。 日暖嘀嘀咕咕地改舀火锅料。 空调将白烟吹到关河脸上,蒙胧了他的平光眼镜,他索性摘下来。 哗……同桌几位女客全睁大眼。 师啊!真是帅!那张完美的脸被隐藏在粗边黑框眼镜後面,真是罪恶!没有想到一副眼镜可以对人类的容貌带来如此惊人的摧残。 喂,喂。阿美在桌子底下拚命蹭日暖的脚。 干嘛?她挑挑眉,无声打pass。 换一下位子。阿美挤眉弄眼。 日暖往斜一瞄,翻了个白眼。原来如此! 喂,喂。轮到她在桌子底下蹭关河的脚。 关河挑了挑眉。 把眼镜戴上!她挤眉弄眼。 关河淡淡看她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真讨厌,她不想换位子啊,这里离主菜近,离她最爱的凉拌菜也近,天时地利人和。她瞄一眼阿美兴致勃勃的模样。 好吧,尤其是「人和」这一项。她喜欢坐在他旁边,更排斥阿美眼底的那抹热切。 另一侧的pass又踩过来了。 日暖蓦地恼火,用力往他脚上一蹬。 「小暖!」江夫人轻呼。「你踩我做什麽?」 「啊?呃……我……我觉得脚痒痒的,不小心跺到你。」 可恶的家伙,居然临时抽腿! 她用阴凉的眼神谋杀他,他恍若无视。 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在阿美虎视耽耽的逼视下,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 「阿美,我要和小汤他们聊天,我们换个位子。」你给我记住!她瞪关河一记。 阿美心满意足地坐到帅哥身边来。 原来如此,这下子关河总算知道她打了半天的pass是为了哪桩。 这女人以为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凭著几声咿咿啊啊的低哼,和几下顿足,就能猜到她的心意?他啼笑皆非。 她起身的那一刻,身边的位子变得好空荡。 後来,即使阿美坐下来了,那空荡荡的感觉仍然残留著。 一桌子年轻人又开始热烈谈笑起来,她的距离与他拉开,彷佛隔著一座庞大的不周山,笑与闹都离他迢迢的。 关河安静地吃东西,偶尔回答几句她母亲的垂问,和阿美过度热切的自我介绍。 隐隐然,他仿佛感觉自己被流放到边疆去。 ※※※ 日暖找到新的发传单受害者。 不是轮班的老板娘——老板娘多数时间仍然待在家里烤蛋糕和带小朋友。 不是刚回国的老板——老板大人度完小假,又出国忙他「国际和平团」的事了。 当然也不是关河——其实她自己私下想过,好歹关河是堂堂副总,被她拖到大街上发传单,像什麽话?如果能找到其他人帮忙,当然是最好的。 最後是他公司里的一位工程师自告奋勇帮忙。这些人时常来小咖啡屋光顾,已经变成老主顾,一听说她每天需要义工帮忙发十分钟的传单,立刻有人挺身而出。 反正副总看起来同她挺熟的,即使抓到同仁翘班,不看僧面看佛面,应该也会睁只眼闭只眼。 上午十点半,熟悉的长影出现在收银台前。 「关河,坐啊。」笑容仍然那样甜,她转头去调四桌客人点的卡布奇诺。 他站在原地,一双眼深思地飘向外头那个发传单的人影。 「怎麽不坐?你今天要换不同口味的咖啡吗?」 他的视线从帷幕外落回她身上,然後摇摇头,自动走向老位子去。 「喂,你最近好像怪怪的。」咖啡在五分钟内送到他桌上。 「你想太多了。」他不置可否,开始喝咖啡看杂志。 日暖多打量了他一会儿。 表面上看起来,他仍然和以前一模一样,她却感觉到有一些奇怪的事正在发——或者该说,有某种亲近的感觉正在消失。他仿佛变回两人初识时的那个男人,一身冷漠疏离,与她隔得远远的,而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会是她想太多了吗? 她灵机一动,钻回收银台里,——地讲了一通电话。後援部队在两分钟内赶到。 「日暖,暖暖,小暖,我来看你了。」四楼贸易公司的专员——王承先笑嘻嘻地站在收银台前。 谢啦。日暖对他眨眨眼,唇角的甜笑完全敛住,换上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 「客倌想喝点什麽?」 「干嘛一大早就脸臭臭的,谁惹你生气了?」 「没。」她要死不活地应道。 「我们公司几个同事今天晚上要去v-mix唱歌,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不会唱歌。」 「来嘛,我们唱完歌还要去room18跳舞。」 「我不会跳舞。」她不耐烦地做个手势,「不好意思,後面有人要点餐。」 王承先连忙让出空位来。她处理完新客人需要的餐饮,又回到收银台後面。 「不然我们到薰pub喝酒?」王承先不屈不挠。 「我不会喝酒。」 「不然到阳明山上吃土鸡看夜景?」 「我怕冷。」 「有没有搞错,怕冷?大热天的,连半夜都会让人中暑,你还怕冷?」被拒多次,王某人的口气开始转坏。 日暖终於放下正在整理的发票,一副忍著气的模样回他。 「好,那就是我怕中暑,行了吧?」眼睛瞄向关河的桌位,看看恶客上门,他有什麽反应,还会不会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 啥?他怎麽不在位子上? 她紧张地四处看,原来他走到角落去讲手机了,真是可恶!亏她还找了一位爱慕者来试探他呢! 「你很莫名其妙耶!约了你大小姐这麽多次,没有一次成功的!我是看在大家同一栋大楼工作,没事帮你介绍一点朋友,做个业绩,你在摆什麽架子?」王承先放大声音。 cut!cut!日暖用食指划划脖子,对他做出中场暂停的指示。 王承先左右一看,压低声音问:「喂,我刚才是问真的,晚上去唱歌吧?」 「我刚才也是回真的,我不会唱歌。」日暖的声音同样细。 「那喝酒呢?」 「我也不会喝酒。」 「看夜景?」 「我会中暑。」她白他一眼。 「搞什麽!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这次生气就是真的了。 日暖的心情已经不太好,被他一逼,恰北北的天性当场爆发。 「你知道世界上最差劲的男人是什麽样子吗?就是约不到女人,就什麽恶言恶语都搬出来的臭男人!别说我本来就对你不感兴趣,即使真的有一丝丝好感,现在也对阁下兴致全消了!」 王承先一头雾水。现在到底是怎样?还在演戏或者认真的? 算了,当做还在演好了。 「你说什麽鬼话!」他故意探过收银台,想抓她的手臂。 「喂!你干什麽?」一声大喝引来周围无数道眼光。 关河,你终於来了……呃,为什麽是那个帮她发传单的工程师? 虽然落难的公主大有自救的本事,可是白马王子也不用过得太安逸吧?难得有机会让他表现呢! 「你是什麽人?」王承先一喝。 「我是江小姐的朋友!」工程师从大门口跑过来。「大庭广众之下,你对人家女孩子拉拉扯扯的,像什麽话?」 日暖和公司里的人素来交好,更有可能是未来的副总夫人,他当然要乘机护驾,好好表现一番。 四面八方开始投来谴责目光。 喂,再这样下去我会出名,以後很难在这栋大楼混说!王承先向她打个pass,她点点头,两个人各自敛气收功。 「哼!你不赏脸就算了,以後你这里少了我们公司的客人,不要怪我。」他丢下一句退场词儿,正待忿忿然转身而去。「喂,那个阳明山……」临走前犹想再挣扎一下。 「没空!」日暖从嘴缝迸出话来。 王某人黯然而去。 「发生了什麽事?」关河大步走过来。 方才他专心在说电话,隐约只听到某处有喧闹声,等收了线才发现有人来闹她的场。 「没事没事,刚才有一位受挫的追求者闹事,我和江小姐把他打发掉了。」工程师不忘为自己邀功一下。关河瞄他一眼,工程师咽了口口水。「咳咳,我先上楼去,不打扰你们了,两位慢慢聊。」 快溜! 日暖转到收银台更里面去磨咖啡豆,不理他。 小混混都走了,他现在才来有什麽用?难道他不知道,迟来的王子就和迟来的正义一样可悲? 对,她在使性子。她是女人,女人可以使性子,日内瓦公约有说。 「过来。」他不需要提高嗓音,话里自有一股威仪。 日暖又气又怨,还是乖乖走到他面前去。 关河细细审视她,确定她没有受到伤害。 「下次再有人来闹事,记得叫我。」 「叫你有什麽用?你人在现场,不也是分身乏术?」她白他一眼。「我有朋友会帮我应付,不必麻烦你!」 她气呼呼地拿起水壶,钻出去替每桌的客人添水。 朋友吗?关河的视线望向工程师消失的方向。 或许她说得对,她并不是非要他不可! 第六章 江日暖彻彻底底被惹毛了! 她敲下铁门旁的按钮,悠扬的门铃声对於降低她的火气没有任何帮助,完美的空调系统也於事无补。 当一个女人想要发火的时候,生人最好回避。 「可恶的家伙!你最好有绝佳的理由,不然……」门打开,她和他的娇客面面相觑。「阿美?你为什麽在这里?」 「和你一样,来探望关先生啊。」阿美开门走出来,回头对送客的关河娇笑。「关先生,你慢慢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同行还有另一位也受邀到江家吃饭的前同事,两个人若无其事地经过日暖身边。 「各凭本事,呵呵。」阿美在她身旁咬耳朵。 日暖眯著凤眼望向离去的人影。 「你要进来吗?」门内低沉的嗓音唤回她的注意。 她甜甜地笑了一下——事实上,是太甜蜜了。 「不了,关先生,真抱歉打扰了您,您慢慢休养,我这就离开。」她转身就走。 一只铁臂勾回她。她越想越气,猛然转过来开始戳他硬邦邦的胸膛。 「你到底有什麽毛病?先是莫名其妙变得阴阳怪气,问你原因你也不说!再来是开始变成藏镜人,不来喝咖啡看杂志,连我上楼借影印机,顺道去你办公室打声招呼,都会被你用忙碌而伟大的会议行程给请出来!这次更厉害了,你请假去做雷射近视手术,顺便休年假,一休十天,都还是你们公司同仁告诉我,我才知道!如果不是我今天上班前临时想到上楼问,只怕连你销假回公司我都不晓得你曾经开刀过呢!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您到底在闹哪门子别扭……唔!」 回应她的是一记深而长的吻。 极度的震惊,让日暖甚至无法「享受」。 他退开来,不甚满意地喃喃自语,「显然这一招并不管用。进来吧!」 日暖呆呆被他拉进门,仍然一脸惊吓。 他把她丢在玄关里,迳自去服降眼压的药;从厨房探头出来看,她还在震愕状态,好,去削几颗苹果待客。 水果端出来,她仍一脸呆愣。那就去换件衣服吧!他本来不预期有任何访客,穿的是平时居家的运动长裤及休闲服。五分钟後再踏入客厅,他已经换上正式一点的西装长裤和polo马球衫。 「你……你……你亲我……」她捂住芳唇,狂野的红晕漫天席地的涌上来。 「好吧,起码这确实让她安静了一阵子。」他自言自语。 她像个机器人一样僵硬地走到沙发前,目动坐下,眼波里仍然闪著不敢置信。 「你为什麽亲我?」她小声地问。 「有一个笨蛋建议的。」他咕哝道。关城,谢了! 日暖望著在她身旁落坐的男人。不对! 「你也这样亲阿美?」微眯的眸再度释出危险信息。 「没有。」他没好气地瞪她。 「她为什麽会知道你的地址?」日暖越想越不是滋味。他不肯亲口告诉她动近视手术的事,却让阿美知晓,还让人家上门来探病! 「她知道我住址的方法应该和你一样。」也就是说,他该换一个秘书了。 日暖立时想起,稍早她问陈姊他家的住址时,陈姊还一脸纳罕的反问,「你不是要和朋友一起去吗?」敢情是那个阿美探听到他休假在家的事,假传圣旨。 好个阿美,算你狠! 日暖不急著秋後算帐,先细细打量他。 除了眼白处带一点淡淡的红丝之外,外观上看不出任何的大碍。 她稍微放心一些。 於是,之前的怒火再度扬起。 「你到底有什麽毛病?」 「毛病不大,一千两百度的老近视,长年戴隐形眼镜又嫌麻烦,所以乾脆去做个雷射手术,一劳永逸。」他四平八稳地回答。 「我不是在问你眼睛的事……唔,但是你开刀的情况也谈谈好了,你现在眼睛还痛不痛?」她关心得很心不甘情不愿。 「还好,术後没有太大痛苦,大约一个月之後度数会真正稳定,这一段期间内,走在太亮的地方得戴太阳眼镜。」 「噢,那就好。」她噘著唇点点头。 「除了眼睛之外,我应该没有其他毛病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又光火起来。 「错!你这个人毛病多得很!我问你,你这阵子为什麽都阴阳怪气的?」 「有吗?」他完全不承认。她胀鼓鼓的样子实在很逗人。眼珠子变成深黑色,嘴唇和脸颊都鼓得高高的,很像河豚。 他第一次发觉河豚这麽可爱。 日暖还想追击下去,却突然气馁了。 人家有权决定自己要疏远任何人,或亲近任何人。她又凭什麽要求他凡事必须向她报备,动手术前还得先知会她?只因为他们俩「曾经」非常友好,也「曾经」有过一丝丝暧昧的氛围? 看,连他家的地址她都要经过第三者才能知道,阿美都还比她早一步踏进他的圣殿。他对她的态度,非常明显了。她这样气呼呼的上门,一副伸张正义的表现,除了可笑之外,还是可笑! 「算了,随便你,我要走了。」她闷闷地站起身,决定回家去独饮难堪。 那只铁臂又挽住她,这回,略一施力,将她拉进怀里。 「你要不要当我的女朋友?」 她的下巴掉下来。 「你再说一次。」 他深黝黝的眸心毫不见底。这几天不和她联络,是因为他在思索——自己要不要变成那个让她非要不可的人。 苦思数日,外加打电话烦那个情场经验比他丰富的弟弟,他终於得出结果。 其实他根本不必把问题复杂化!他对她有感觉,而这种感觉在过去五年之内不曾出现,既然如此,先将她追到手再说。 软体的世界里只有0与1,从这两个简单的数字构成无数复杂的程式,但是最根本的也不过两个数字而已,如果他们两人之间,只是基本的男与女,他根本不用去想太多。 「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女朋友?」他轻声重复一次。 日暖窝在他怀里,看著他微生出胡碴的下巴。 「刚刚阿美来做什麽?」她突然问。 「探病。」 「她为什麽这麽好心来探你的病?」她挑起左边的柳眉。 「你知道原因。」他直接指明。这没什麽好回避的,太过刻意撇清其他女人对他的好感,反而显得做作。 她缓缓点头,仍是一副深思的神情。 该死的是,他开始感到紧张了。他发现自己屏住呼吸,心跳加速,手心冒汗,血液在短时间内加热到沸腾。 「如何?」他轻声追问。 她温柔一笑,仰头啄了他的下巴一下。 「关河,你事业成功,容貌英俊,个性稳健,是大多数女人梦中的白马王子,也真的有不少识货的女人找上门,当然我也不例外,所以如果你真心想和我交往,我的答案是——」她甜蜜地扩大笑颜,「你就来追吧!等你追得到手再说。」 ※※※ 「你没有立刻同意他?为什麽?」江夫人感兴趣地看著女儿。 「开玩笑,他高兴时天天上门喝咖啡,不高兴时冷著脸十来天不理人,姑娘我又不是汤圆,随他揉圆揉扁。」她越想越不甘心,开始戳碗里的卤蛋。 所以,不要,绝对不要,起码不是在他表现出任何诚意之前。 「那你何必先试探他对那位阿美小姐的意向?」 「我当然得先弄清楚他对阿美有没有好感,我才好继续拿乔,不然让他跑了怎麽办?」她振振有辞。 「鬼灵精怪的!」江夫人轻笑出来,用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心。 「这是家学渊源。」她淘气地吐吐舌头。 当年外公为人做保,债务人逃逸,一生清廉正直的外公还不出钱来,不得不将女儿下嫁给父亲。 一位大学教授之女,委身於纵贯线角头大哥,两人说有多不相配,就有多不相配。 老爸一开始对妈咪也没什麽感情,「漂白门风」的需要大於情爱;新婚初期不改江湖人本事,在外面花天酒地。直到经历过一番风雨,他才领悟到新婚妻子的美好与可敬,从而对爱妻死心塌地,甚至为她退隐江湖,再无二心。 所以,蒙老妈之教,她从小就学会了一件事——男人都需要再教育!无论何种背景的男人都一样。 「这表示你也喜欢他罗?」江夫人柔声问。 她别扭地绞了下手指。 「对啦。」虽然他这人的脾气挺古怪的,但是,她真的很喜欢他,不由自主地会去想他。 「那就别顾著拿乔,何时该收、何时该放都要有个底儿。改天再找个时间请他回来吃饭,这次别又傻呼呼的找一群不相干的人同来。」江夫人有心助女儿一把。 「妈咪,你呢?你中不中意他?」她放下碗,窝进老妈怀里撒娇。 「我中不中意他不打紧,你自己喜欢最重要,而且我瞧他也挺在意你的。」 「他在乎我吗?我可感觉不到。」日暖咕哝。 江夫人温柔一笑,轻抚女儿的发。 「他怎麽对你不好呢?吃火锅怕你给烟薰了,自己抢坐风口的位子;注意到你偏食,要你多吃些其他食物;你被朋友取笑的时候,他会出面替你缓颊,我看他对你挺好的。」 真的吗?她想了想,好像真是这样。呵,立刻笑得甜丝丝的。 「妈咪是要我现在就回头找他?」 江夫人亲她的脸颊一下。女儿遗传了她的容貌,却未承袭到她的全副才情,粗枝大叶的性格更是丈夫的翻版。但这不打紧,女儿信赖她,她也决心让女儿获得幸福。现在合适的人选既然出现,万万没有放过他的道理。 「不,你让他来追你就好,以逸待劳。」 ※※※ 「你说什麽?她知道你眼睛开刀,跑上门来看病,你做了什麽?」关城在电话那端不可思议的问。背景不知有谁走过来催促他,他回头以英文怒吼一声,「闭嘴,我正在教我大哥泡妞……好,老大,你再说一遍。」 「我吻她,照你说的。」 「然後呢?」 「然後我问她想不想当我女朋友,你到底要我重复几次?」 「我的天!」关城用力拍了下额头。「兄弟,你的问题很大,你的问题绝对不是普通的大!」 为什麽全世界的人都说他有问题?关河望著窗外的台北城兴叹。 「重点是,亲吻的效果没有你说的那麽强!」 「废话!你刚开完刀的人,表现得那麽生龙活虎做什麽?你为什麽不病恹恹的呢?为什麽不要死不活呢?为什麽不只剩下一口气躺在床上哀号,要她当天晚上留下来照顾你呢?」 「我只是眼睛做雷射手术。没有人做近视矫正手术会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他合情合理地指出。 「你这个……」笨蛋!关城闭了闭眼,把最後两个字吞下去。这是他的哥哥!这竟然是他的哥哥! 这时候他终於了解,为什麽专家老是强调,各行各业的强者,通常是生活上的弱智。 他老哥,手握世界各软体公司觊觎的加密技术专利权,年收入买得下一架飞机,叱咤风云所向无敌,但是连一个咖啡屋的美眉都把不上手。 关城忽然警觉到自己的责任重大。他大哥的终身幸福就托付在他肩上了。 而他x的,他一点都不想背!这个白痴! 「总之,老大,该装弱的时候永远不要装强,该装死的时候永远不要活过来,该撒娇的时候,就算会恶心到让你私下跑去车库吐,你都得大大方方的撒娇下去,这样懂吗?」关城无力地说。 「你就是这样追到晶媚的?」 「废话!不然你以为我如何能认识她四个月就跳上她的床?反正你不成功、变死人,没追到不要回头找我。」手机被狠狠按断。 可以想见,地球某个角落里有些可怜的家伙今天要被痛宰了,因为某位黑罗刹被他大哥别脚的把美眉招数气到不行。 关河深思地摸摸下颚。 好吧,要追就追。连百万难题在他手上都能获得解答,只是追个女人而已,有什麽难呢? ※※※ 他很认真的开始执行追求大业。 讲句尴尬话,他这辈子还没有追求过任何人。 当然他交过女朋友,该做的事也全经历过了,那方面的「技术」不是问题。然而,他过往的女朋友们若非主动前来表白,便是工作场合一些即席而短暂的关系,他在爱情方面完全的被动。 既然有心追求,那就要做完全套。 「看电影?你要请我看电影?」日暖眨了眨长睫毛。 「嗯。」他顶了下平光眼镜,庄重地点点头。 日暖替客人添好水,给一记灿烂的笑容,迷得人家心花怒放,才慢条斯理走回收银台後。 关河亦步亦趋跟在她後头。 一旦下定决心之後,眼中所看到的她益发娇美可爱。她的皮肤白腻光滑,鼻梁部分有一、两颗小雀斑,但也只出现在那里而已,颊额部分都完美无瑕,更显得那褐色的小斑点万分逗人。 她的唇形非常适合微笑,以及亲吻,瞳孔深处永远跃动著鲜活的光彩,最近更蒙上一层深幽的神秘感。 他不懂,以前怎麽会认为她只是清秀而已,不够美丽? 「为什麽?」她倾身支撑在恰面上,嘴角含著笑。 关河盯著她湿润的红唇许久,才想到要回答。 「一家新开的影城送我们几张公关票,其他四厅的强档片都被员工挑走了,只剩下一部低成本喜剧片没有人要看;我塞给清洁妇四张,手边还剩下两张,所以找你一起把它用掉。」 娇美的笑容垮下来,她埋进手心里,深深叹息。 啊,真是令人无力。 「关河,你只要告诉我:『因为我想请你看电影』,这样就够了。」 「因为我想请你看电影。」他的配合度很高。 她的瞳仁儿溜了一圈。 「好吧!我接受。」 最後,看电影的地点位於他家客厅,时间是当日下班之後。 反正她对喜剧片也不感兴趣,况且……面对现实吧!看电影是个藉口,他只是要找机会与她独处,而她非常乐意配合。既然如此,拖整个戏院的人作陪做什麽? 第二次踏入「关宅」,她终於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四周环境。 他的住处也和人一样,完全不花稍。空间极为宽敞,隔成三房两厅,装潢走极简风格,深色系家具搭配浅色系墙面,桌子椅子沙发柜子都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别无长物,整体看起来倒也明快有力。 唯独那间视听室,主人很明显地费过一番心思。投影机和大萤幕,配上高级的立体声音响,墙上贴著隔音板,几乎等於一个小型电影院了。 爆米花和饮料端上桌,顶灯关掉,dvd放下去,开始看。 片子是他家现成的,某部古老的动作片,由席维斯史特龙主演。 两个人的眼睛都盯著投射萤幕,心都不在那里。 他何时要开始? 该不该动手了? 两个问号同时浮上各自的心田。 关河突然觉得很无聊!他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去学小男生小女生玩你推我一下,我顶你一把,「好坏哦人家还要人家不来了」的游戏吗? 直接上。 「日暖,你知道我想做什麽吗?」 日暖愕然看著他。投影机的光,把他的脸上映成变幻不定的阴影。 「呃……知道。」只是没想到他会问得这麽直接。 「好。」他将她拉进怀里。 体内一股热气上涌,让她开始觉得心慌意乱的。在他即将触上的那一刻,她突地伸手按住他的唇。 他在她的柔荑下挑眉。 「就……就这样直接开始……好像……有点奇怪……」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不,她有!只是,在她的预期里,他会先发出一些调情的言语或动作,之後才是正式的短兵相接。结果开演不到十分钟,他就靠过来了。这样她不会啦! 他移开她的手。 「不然你还需要什麽?」 「嗯……我……我们……再多看十分钟电影?」秀颊红艳艳地烧著。 关河叹了口气。依照她的进度,他们可能变成两具化石了还在看电影。 他欺上她,直接把她压陷入柔软的长椅内,热唇封住。 一开始他不敢吻得太深,怕唐突,也怕惹她惊惧。他只是浅浅的琢著,一下接著一下,细细碎碎,绵绵密密,直到樱唇开始变得柔软,身下的娇躯渐渐放松。 原来上次品味到的甜美不是错觉,她尝起来带著咖啡与蛋糕的清甜滋味。 他恋上她肌肤的触感,时而用颊摩挲著她的颊,用手滑过她露出来的裸臂。 一阵浅微的战栗窜过她的娇躯,她轻吟一声,终於彻底的降服。 闪动的光影隐藏住他的表情,唯有那双眼,在变幻不定显得如此深奥,如此沉笃。她滑过他的颊,他的眉,他的鼻,用手指来解读他的神情。 关河握住她的手,只为移开,然後,他有更多的空间可以亲近她。 吻变深。唇与舌的正式交战。 她的心越跳越狂,徘徊在一种期待与慌乱的边缘。交叠的胸膛间无一丝缝隙,她渐渐地感到从他体内透过来的讯息。他的心,跳得一样野。 耳鬓厮磨,他的手钻进她的衬衫内,抚著她的体肤犹如春天的湖面,如丝般平顺无波,轻轻一触,便碰荡起满湖涟漪。 激烈的打斗声响遍暗室,机关枪哒哒地扫射,爆破声轰隆隆的一阵催一阵。 浓烈的春情早已盖过外在的音效,沉浸在独属於情侣的世界里。 滴滴滴滴滴—— 她闭著长睫,拒绝被干扰。 滴滴滴滴滴—— 他皱著眉心,不愿被中断。 滴滴滴滴滴—— 电影音效应该能盖过这串噪音。 滴滴滴滴滴—— 两个人同时睁开眸,望进对方眼底。她看见的是谨慎,他看见的是错愕。 然後,谨慎和错愕同时化为懊恼。 他x的!他掏出旁边西装口袋里的手机。 「喂?」 「先生,我们是理财顾问投资公司,最近公司将举办一场欧洲基金的……」 「去你的!我管你是什麽鸡精鸭血!闪边一点。」恨恨关机,他把手机扔到远远的角落。「我们刚才进行到哪里了?」 日暖闷闷地坐回原姿势。「很抱歉,青春小鸟一去无影踪,小姐我今天烧完了。」 他犹想挣扎一番。「可是电影又不好看,我们可以继续……」 一根食指封住他的争辩。 「下次看电影的时候,请记得关机。」 第七章 一捧灿艳的玫瑰捧至眼前。 她在两秒钟之内绽满了笑颜。 「你送我花?真好。你为什麽突然变得这麽殷勤,一下子请看电影,一下子又送花?」 「因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以打铁宜趁热。」他用另一手顶了顶平光眼镜。 吼!请他学得甜嘴滑舌一点是会死吗?她瞠他一眼。 「这束花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公司办活动,布置会场的部门多订了几束,所以拿来送你。」 「我再问一次,你为什麽想送我花?」颊上愉悦的嫣红消失,明眸开始眯起来。 「因为……」看见她凶狠的眼光,他突然福至心灵,「香花配美人。」 妍笑重新跳回她唇角。日暖踮起脚尖,隔著收银台在他颊上香了一记。 「谢谢,我好喜欢。」要伸手接过来之前,她突然停住。「等一下,『江日暖』还有什麽其他的介绍词?」 老天,为什麽连送个花都这麽困难呢?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他抑回一声挫败的叹息。 「等一下、等一下,我把它写下来。」她从抽屉里翻出纸笔。「……东风日暖闻吃笙。」 「吹。」 「噢,吹。」涂掉重写。「『笙』是哪个笙?」 「竹字头,底下一个学生的生。」 「吹笙……好。」她把纸举至一臂之遥,摇头晃脑地念了两三遍。 果然听起来就很有学问,真难想像学电脑的人也有像他这样饱读诗书的,认识一部活诗典真好! 「花还要不要?」他快失去耐性了。 「要啦,你这人很急躁耶!」她-他一眼,把花束接过来。 「小姐,我要点餐。」客人上门了。 「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什麽?」她索性翻开隔板,让他进到工作区来。 应付完客人,关河很认命从她手中接过点单,开始磨咖啡豆,让她专心去整理那束捧花。 「我还以为你最近几天早上都在开会,今天怎麽有时间下楼来?」她找出玻璃瓶插好了花,看他正在煮咖啡,便转头负责三明治和蛋糕的部分。 因为放著一束花在办公室里实在碍手碍脚,出入不方便,又担心花谢掉,乾脆早早捧下来扔给她照顾。他的心声在说。 「再怎麽忙也要下来跟你喝杯咖啡。」关河嘴里圆滑地回应。啊!有现成的广告词真好。 日暖当场又笑得春暖花开。 女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一束花和几句好听话就能让她们心花怒放,他发现自己永远不会有了解她们的一天。反观她,平时虽然大剌剌的,对於追求与被追的过程反倒还比他娴熟呢! 等她替客人上完餐,钻回收银台後面,他想起今天的来意。 「日暖,我下午要到高雄出差,大後天才会回来。」 「噢……」她完全不遮掩自己的失望。「要去这麽多天吗?」 她脸上的依恋取悦了他,他轻叹一声,将她搂进怀里,两双唇深深切切地黏附在一起。 彼此辗转吸吮著,不断在吻对方,也不断在承受对方的吻。他的舌探进她唇内,品尝她的芬芳。她的唇如花般绽开,让他全心全意地啜饮著。 该死,他知道自己会思念她,却没有料到会在离去之前就开始想念。 「跟我一起去。」 他额抵著她的额,鼻尖碰著她的鼻尖,舍不得放开一丝丝距离。 「我一走四天,没有人能看店。」日暖怅然说。她很心动,却没忘记自己有工作在身。 「我打电话给晶媚,请她放你几天假。」 「好吧,你向她提提看,不过别太强求。老板娘要在家里准备蛋糕,又要照顾两个小孩,很辛苦的。」她很迟疑地点点头。 「我知道。」他啄她一下。「我一会儿打电话下来告诉你结果。」 两人又耳鬓厮磨了一会儿。 「小姐,可不可以帮我们加点水?」另一桌客人在唤。 「来了。」她吐了吐舌头,翻开层板先送关河出去。 两个人又互相啄吻一下,她才转头去忙。 「哼哼,总算抓到你了!」一声天外飞来的雄浑大喝,几乎把每一桌客人吓得喷出咖啡。 江金虎穿著他的招牌花衬衫,黑外套装,粗金项链,笑得恶狠狠的,几名随从站在不远处等候。 「老爸?你怎麽会跑来这里?」日暖连忙将他拉到收银台前。 江金虎一瞬不瞬地看著女儿,清丽娟秀的五官多麽酷肖妻子,只有那对眸里炯炯有神的光彩传承到他的气魄。 他严酷的脸庞渐渐变色了,末了,突然垂下脑袋,哀伤地摇摇头。 「爸爸知道,我没有念过多少书,以前又是走江湖的大粗人,不能让你们母女俩以我为傲……」 「老爸,你不要胡说,我们哪有?」她慌乱地拥住爸爸。 「本来就是这样。」他吸吸鼻子,「你看,你多久没有带朋友回家吃饭,结果一带回来就是挑我不在国内的时间。你分明是以老爸为耻,不愿让老爸认识你的朋友。」 「乱讲!」她紧紧拥住父亲,听他说得都快跟著哭了。「人家我只是……我……哎哟!我没有这个意思啦!我最爱爸爸了!爸爸是我全世界最爱最爱的男人!」 「那你为什麽都不让爸爸来看你,平常又越来越少回家?」 「少回家是因为我忙著工作,不让你来则是因为……我……就……反正就是这样嘛!」 「这样是怎样?」江金虎不让她好过。 「人家有什麽办法!谁教你要做那种生意,害我在朋友面前提起来都好尴尬,只好两方人马尽量避著点儿。」她红著脸跺一跺脚。 「我做的生意有什麽不对?全台湾又不是只有我做这行!我不偷不抢,规规矩矩的做生意。你和妈妈住的大房子,出门开的大车子,都是老爸靠『那门生意』赚回来的呢!」江金虎放大嗓门嚷嚷。 虽然做这行的人很多,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做得这麽有声有色,还开发专利,行销全世界,弄到变成这一行的「代言人」啊!日暖嘀咕,不过这种话她只敢放在心里想,免得伤到老爸「脆弱」的心。 其实老爸说的也没错,一切只是她自己心里作祟。 「好啦,我以後每个周末都回家就是了。」她投入父亲怀里,亲了亲他的脸颊。「人家最爱你了,不可以胡思乱想,不然我会生气的。」 江金虎被哄得服服帖帖,心满意足地将女儿拥进怀里。昔日砍人手脚毫不心软、惩治叛众绝不容情的角头老大,回归到家庭里,也不过是个普通父亲与丈夫罢了。 「对了,那个小子呢?」他想起那个戴粗框眼镜的愣家伙。 「哪个小子?」 「上次我来,有一个笨头笨脑的家伙上咖啡。」他嗤笑一声。「那副眼镜说多拙就有多拙,我看一眼就忘不了。」 「人家是来代理的,你干嘛这样笑话人家!」情郎被辱,她立刻拉下俏脸。 「看你紧张成这样,该不会跟他有什麽乱七八糟的关系吧?」他就是来制止这种事发生。想他堂堂江金虎的女儿,怎麽可以随便委身给一个咖啡屋小弟。虽然那愣家伙的年龄已经离「小弟」很远很远。 「我才不要跟你说呢!」她故意卖关子。 嘴角那抹神秘而甜暖的笑意,完全瞒不了人,江金虎大惊失色。天哪!莫非他来迟一步? 「不行不行,你现在就跟我回家。」他不由分说地拉著女儿就往外走。 「我不要!我还要工作,你自己回去啦!」她用力把後脚跟抵著地面。 「还工作什麽?回家来,我养你!」他吹胡子瞪眼睛。 「我就是不要靠你养。」她连连顿足。「你快回去,不然我要打电话告状了。」 「告什麽状?」他行得正立得稳,哪怕女儿随便告状。 「我要跟妈咪说,你前几天去『金色王朝』喝酒,还带一位小姐出场,被我亲眼看到!」她笑得很阴险。 江金虎跳起来。 「你胡说八道,我几十年没做过对不起你妈咪的事!」 「你是没有啊!但是咬耳根的人如果是我,你猜妈咪相信谁的话?」她有恃无恐地盘起手臂。 江金虎气得咬牙切齿,徒呼荷荷。身後的随从看了,只能深深寄与同情。跟了老大这麽多年,没有一次看到他在老婆和女儿身上讨得了好。 「好,既然你这麽乖张,以後出了事不要回来求我,我才不帮你。」他摆摆手,忿忿离去。 我要是出了事,最紧张的人是你吧!哪还用得著我求,你自己就七远八远跑过来了,她淘气地对父亲的背影扮个鬼脸。 啊,心情真好。不晓得下午的高雄之行能不能成功? 想到去高雄之後可能发生的事,颊上不禁又泛起一片醉人的艳彩了。 呵,花前月下最多情,此刻洋溢在心的,除了点点滴滴的怯涩,还有更多动人的期盼。 ※※※ 男人走进家里,恰好撞见妻子与另一名男子抱在一起纠纠缠缠。 你听我解释。 不,我不听。 求求你,我真的可以解释。 不要再说了,你走! 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好,你不走,我走! 男人拂袖而去。 这种场面向来让关河嗤之以鼻。 明明简单两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为什麽要在那里「你听我说」、「我不听我不听」呢?每件事,都有合理的答案——这是他的人生哲学。 所以,日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位金虎兄搂搂抱抱,一下子咬耳朵,一下子亲脸颊,也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 对,没错,就是这样。 砰!他怒-计程车椅背一记。 「怎麽回事?什麽东西掉下来?」靠在他肩头小憩的日暖猛然睁开眼睛。 「没事,旅馆到了。」他绷著脸下车。 无论这个解释合理与否,都无助於扑灭他心头的怒火!她背著他和前金主勾勾搭搭,是不争的事实,他若咽得下这口气,就不算男人了。 checkin完毕,他陪她进了旅馆房间,随口交代几句,就铁青著脸出门办正事了。 日暖当然感受到他的异样,不过说实在的,她已经很习惯他的阴晴不定。上次他不是也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好几天不理人,最後还不是什麽事都没有。 反正有事他自己会说,她再怎麽逼问都没有用。 晚上陪他和客户吃完应酬饭,她回到旅馆,迳自拿了衣物进浴室开始梳洗。 关河来来回回踱了两、三遍。 不行,他非问清楚不可。是黑是白是死是活大家一口气谈开来,一翻两瞪眼。 他随便敲两下浴室门,自动开门进去。 「啊!」她轻呼一声,赶快拿起架子上的浴巾往娇躯一缠。 可惜他此刻的心思不在她的胴体上。 「日暖,你……」要从哪个角度切入呢?他咬了咬牙,横著心直问:「今天早上我看见他了。」 「谁?」她一愣。 「你『爸爸』。」他从齿缝里迸出话来。 「噢,他怎样?」她一脸不解。 「他来找你做什麽?」他咬著牙问。 「还不是老问题,要我搬回家。」她不自在地拉高浴巾上缘。 「搬回哪个家?」 「还有哪个家,当然是天母那个家。」她的神情越来越莫名其妙。 轮到关河愕然。 「天母?跟你妈妈住在一起?」他们三个人? 「当然,不然还能跟谁住?」她给他弄迷糊了。他闯进浴室里,就只为了这个问题?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隐隐约约有个bug卡在中间,造成整个系统当机,他却抓不出来。 算了,这个稍後再讨论,他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日暖,我问你,如果我和你『爸爸』你只能选一个,你要选我还是选他?」 为什麽只能选一个?她可以同时爱爸爸,也爱他呀。 她眼珠子溜一圈,淘气地笑了。呵呵呵,弄了半天他是在吃她爸爸的醋呢!真是可爱极了。 她亲昵地走到他身前,两只手臂攀住他的颈项,在他脸颊香了一记。 「爸爸是我妈咪的,我当然选你罗。」 关河顿时被震住。 什麽?「金虎兄」是她妈咪的?!难道他搞错对象了? 他在脑子里飞快演算一遍。 金虎兄。日暖。江夫人。这其中的关联只可能有三种。 第一种是如日暖所说,金虎兄是她的父亲。这一点是完全不可能的。别问他为什麽不可能,这就跟有人大喊「萧蔷是陈水扁的女儿」一样的不可能;虽然儿女并不总是和父母非常肖似,但也不会不像到这个程度,他们两人身上完全没有任何足以让人看出他们是父女的特徵。 第二种,金虎兄和日暖是一对。他原先的猜想是这一点。 第三种,金虎兄和江夫人是一对?难道真相是这一个? 慢著,这更合逻辑,他怎麽没想到呢?论年纪、论辈分,金虎兄都与江夫人更为适配,况且以江夫人的容色,即使年轻一辈如他也惊艳不已,遑论更早就遇见她的金虎兄。 原来他一开始就弄错对象了,金虎兄包养的是江夫人,不是她! 日暖从来就是个循规蹈矩、自重自爱的好女孩! 「yes!」关河激励地握拳轻喊。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日暖又好气又好笑。 「日暖,暖暖。」他拥住她,深深吸嗅著她沐浴之後的清芳。 迎上她迷惑的眼神,怜爱和歉意同时在他体内翻腾。是他错怪她了! 「这表示你的心情回复了吗?」 「今天公事处理得并不顺利,所以把脾气带回你身边,一切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他紧紧吻住她。 「没关系……」她迅速开始融化。 愠怒过去,震惊过去,误解过去,所有知觉全鲜活地回笼。 他开始意识到,怀中是一具软玉温香,而她身上只围著一条摇摇欲坠的浴巾。日暖也发现了,她羞红了脸,下意识想逃。 「我……我洗完了,浴室让给你。」 柔馥雪躯立刻被拉回来。 「一起洗吧。」他在她耳畔轻轻呵气。 效果是惊人的,她从耳壳开始感到灼烧,而後脸颊,而後脖颈,而後四肢百骸,直到全身都浸淫在一阵飘飘然的潮流里。 「嗯。」她羞涩得无法直视他。 他褪除所有衣物,扭开莲蓬头,拉著她踏回热水之下。当他裸程的胸膛与她贴附,她不禁战栗;然而,初次短兵相接的别扭感退去之後,接下来就显得坦然许多。 尽管仍然红著脸,她开始对眼前这副矫健的男体感到好奇。她先用一根手指,试探性的戳戳他的胸肌。 「好硬!」他比她想像中结实,不知道平常是怎麽练的? 「硬的地方不在这里。」他在她耳畔低低笑起来。 她浑身躁得通红,改戳为拧,硬捏他的胸膛一记。这并不容易,因为他的躯干几乎没有多馀的赘肉让她施力。 热水流过她的全身,他的手也滑过她的全身,到最後,情欲太过朦胧,她再也分不清此刻碰触自己的,是水流或他热烈的手。 他吻住她,品尝她的甜美。她变成一道盛筵,让他用唇、手、全部的自己去享用。 他含住她的耳垂,用舌头滑过那圆润的线条,一阵敏感的战栗窜过她的娇躯。两副全裸的胴体,混杂著水珠的浸泽,更有一股浓烈的暧昧气氛。 他用身体摩挲她,擦出热烫烫的温度,与热烫烫的激情。她轻嘤一声,仰头让他更容易舔吻她的颈项,再任熔岩似的唇滑上胸前的两朵艳红。 他的手在她身上施展魔法,也牵引著她去抚碰他的裸躯,男性的奥妙在她手下尽其展现。她犹如初入玩具王国的小孩一样,沉醉在晕陶陶的薰醉里。 下腹微微一痛,她震颤一下,深深吸口气,努力忽略那不适的感受。 唔,又是一痛,她蹙起眉心,告诉自己别去理会。 然而,痛感以一种淡淡却持续的状态存在著,直到腿间泛出一阵湿溽的感觉,她既尴尬又羞躁,再也无法忽视。 「关河。」她轻咛。 「嗯?」他含糊应著,仍然专注於吸吮她的蓓蕾。 「我有话跟你说。」 「嘘,我都知道。」他移到另外一边,继续享用。 「不,这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等一下再说。」不行,他快忍不住了,他一定要立刻得到她…… 「可是它很重要,我非现在告诉你不可。」 「到底是什麽事?」他不耐地抬起头。 「我的mc来了。」 ※※※ 欲望不得舒解的夜晚实在很难熬。 他连翻了几翻,就是找不到一个舒服的角度。 毕竟一条挺直的人体从i字型变成t字型,实在很难找到一个相容的角度安置,关河嘲讽地想,尤其这个「t字型」挺翘出来的那个部分还不是他的脚。 翻来覆去,翻到面对她的那一侧,她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亮明明的水眸正望著他。 唉!他重重爬梳黑发。 「睡过来好吗?」他伸出手恳求。 「我怕又害得你『不舒服』。」她好笑又带点歉意地说。 「反正也没差别了。」只要他们两个睡在同一间房里,他就会一直这样「不舒服」下去。 她抱起自己的枕头移到他床上,在他怀里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 单人床很窄小,但热恋中的男女通常不会在意这种细节。她的背贴著他的胸膛,两人紧紧拥在一起,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的呼吸已然平稳,关河徘徊在睡与醒的边缘,再跨一步便完全进入梦乡。 江金虎。 闪亮的三个字突然在他的脑中放光芒。 他终於想起来金虎兄的全名了,他叫江金虎! 就这样突然的,这人的名字突然冒出来。 之前那本商业杂志被朋友借走,加上潜意识不愿去证实日暖与那人的关系,所以他一直没再挖掘金虎兄的身分。 江、金、虎。他姓江。 而日暖,她也姓江。江夫人,她当然是因为嫁给一个姓江的人,才叫「江」伯母。 江日暖,江夫人和江金虎! 「老天!」他陡然弹坐起来。「他是你的父亲!」 「啊——什麽?发生了什麽事?!」日暖从沉睡中乍然被吓醒,一脸睡意及迷惑,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麽事。 「他是你正牌的父亲!」 「你……你在说谁?」她的大眼里惊魂未定,拚命拍胸口。 关河不可思议地瞪住她。怎麽可能?扭亮灯,再细看一次。 老天!不像!完全不像!连一丁一点相像的地方都没有。然而,劈进脑海的事实一遍又一遍在他脑中嘶吼—— 他们两个是父女,父女女女女…… 叩叩叩。 彷佛嫌气氛不够热闹,三更半夜里竟然有人来敲房门。日暖讶异地望向门口。 他的脑子乱成一团,机械性地下床去开门。 走廊的灯光流泄进室内,也照亮不速之客的容颜。 「叶子?」关河无法置信。「你来这里做什麽?」 「嗨,我听说你到高雄来,顺道过来拜访一下。」叶梓嫔推开他,大剌剌地走进来。 「来拜访我为什麽挑三更半夜,还带著行李?」他按开室内的大灯,盯住门外那只小行李箱。 「这种话你也问得出口,是谁当初那麽狠心,一走了之……喝!」叶梓嫔瞄见床上的半裸佳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关河,她是谁?」 日暖茫然看著来人。 老天,她好漂亮!百分之百的漂亮,不只漂亮而已,根本是极端艳丽,就像一朵怒放的蔷薇,艳光四射得让人说不出话来。性感的大蓬松发,猫样的明眸,一袭紧身裤装裹住她完美的身段,丰满的酥胸几欲弹破衣物而出。相较之下,自己就像一株发育不良的四季豆。 「你又是谁?」日暖喃喃,被吓醒之後,她的神魂还在梦乡里游荡,没有全数归位。 「叶子,你别乱说话。」关河开始意识到情况不妙。 「我乱说话?」美女陡然发怒,抓起枕头开始攻击他。「你当初是怎麽对我的,现在居然敢说这种话!」 「好了,别闹了。」关河连忙转向日暖。「日暖,情况绝对不像她说的那样,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四年前想撇清,四年後还是想撇清!可恶,看我怎麽收拾你!」 关河被攻得措手不及,眼中看出去只有满天飞舞的枕头。 「别闹了,我说别闹了……该死!」他陡然向前擒抱,把美女扑倒在床上大吼。「叶梓嫔,你给我住手听到没有!」 「啊——」日暖摔到床底下去。 「日暖,你有没有摔著了?」他连忙探臂去拉她。 「死老关,放开我!」身下的娇躯还在拚命挣扎。 「喂,你别……」关河放松手臂,继续去压制她。 「啊——」日暖二度跌回地面上。 「日暖!叶子!你……你们……」关河一下子要顾这头,一下子要顾那头,登时忙得不可开交。最後他只好把全身的重量压在艳殊身上,只能出一张嘴关切她:「日暖,你没事吧?」 她吐出飘进嘴里的发丝,冷静万分地直视他。 「放心,我没事,不过你的麻烦大了。」 第八章 「他知道金虎是你的爸爸非常惊讶?为什麽?」江夫人蹙起修饰优美的柳眉。 「我也不晓得。我之前就告诉过他,他也早就知道了。」日暖闷闷地将一瓣橘子扔进嘴里。「哎哟,妈咪,重点是那个超级性感大美女啦!那一天晚上我就……」 任女儿唧唧咕咕继续说下去,江夫人却越想越不对劲。 他之前既已知道丈夫和女儿是父女,为何紧要关头却突然大喊大叫?这表示他以前根本不相信女儿的话。 再寻思女儿说过的一些琐事,以及他常常莫名其妙对她忽冷忽热……姓关的分明是想到不堪的地方去! 江夫人登时恼怒。这小子无礼! 不但误会她女儿,还牵连她丈夫!婚前他就对女儿的操守有所猜疑,婚後倘若有一丁点不愉快,岂不是要变本加厉? 非给他一点教训不可! 「来,慢慢说给妈咪听。你说,有位美人儿三更半夜到旅馆找他?」她和颜悦色地牵著女儿,来到客厅坐稳。 「对啦。」日暖一到客厅便软趴趴地瘫在妈咪的腿上,浑身找不出一丁点力气。 「乖,先别急著伤心,告诉妈咪,他有没有解释这位夤夜佳人的身分?」 「他说叶小姐是他以前的同事,已经结婚生子了,他们两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日暖闷著头说。 「没有关系的两位男女,怎麽会在深夜里跑到对方的房里采访?」江夫人故意沉吟几声。 「妈咪,你别再说了。」她已经够烦躁了,被母亲一说,心情更加恶劣。 「唉,或许是我们想太多了,他们俩真的只是普通朋友也说不定。」江夫人拍拍女儿。「如果他的私生活不检点,平时住所里一定看得出蛛丝马迹,可是你上回到他家探望,并没有瞧见他屋子里有其他女人的照片,不是吗?」 不说还好,这一提,日暖立时想到可恶的阿美小姐。 「照片没有,活生生的女人倒是有几个。」她咬牙含怒。 「怎麽说?」江夫人不解地偏著螓首。 「当时阿美她们已经先到了。」日暖气得坐起身。「虽然阿美她们是打著我的名义,向他秘书骗到住址,可是他不该随便让陌生女人进门啊!还帮他收垃圾、送食物,打点得好整齐呢!」 江夫人眸中含幸灾乐祸的笑意,嘴里却轻叹一声。 「唉,小暖,我瞧你这位关先生的桃花挺旺的呢!」 「你也这样觉得?」她话中不无喷怨之意。「我以前还以为,他那副土里土气的样子不会有太多女人喜欢,後来才发现垂涎他的人真不少。」 「放心,你若真的喜欢他,妈咪帮你想办法,一定让其他女人近不了他的身。」江夫人温柔地将女儿拥进怀里。 「其实我是没什麽不放心的啦!无论那个女人以前和他是什麽关系,现在应该也都结束了,我知道他心里只有我。」她老实承认。「只是想到有女人半夜来找他,我心里就很不痛快。」 她太了解他了,那位关公子生平最怕麻烦,要他一次踩四、五条船,他宁可自己先跳进水里求个解脱。 「唉,你搬回家来住几天也好,让他著急一下,以後才懂得多多体恤你的感觉。」江夫人亲吻女儿的脸颊。 日暖想想也有道理。 「好吧,过几天再和他联络。」 男人啊,都需要再教育,切莫忘了这条传家祖训。 ※※※ 关河烦躁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女朋友不见了,还惹了个烫手山芋上门。 他和叶梓嫔甚至谈不上特别熟识,顶多就是以前同事过一阵子,她又想拐他上床未成功而已。真要说来,他和她老公的交情还稍微深一点。 「我还是不懂,你和老公吵架,跑来找我做什麽?我又帮不上任何忙。」 不是他冷血,他的个性就是如此。与他无关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想碰。更何况这女人还害他的佳夜变苦刑,正牌女友当晚把他踢出房间,翌日便拂袖而去。 「我和陆议大吵一架,三更半夜不晓得要上哪儿去,正好之前听说你要来高雄出差,我就想跟你回台北躲一阵子嘛。」叶梓嫔窝坐在他的沙发上,威风尽灭,艳光四射的脸庞唯剩心碎神伤。 「为什麽是我呢?」 「因为陆议绝对想不到我会躲到你这里来!」叶梓嫔白他一眼。「你家这麽大,借我住几天会怎样?说起来还是你欠我的呢!当年要不是你迟到,最後我也不会嫁给陆议。」 「你来就来,何必在旅馆里讲一堆令人误解的话?」他气的是这点。 「我气不过嘛!当初自动送上门给你,你不屑一顾,结果却在我眼前对其他女人柔情蜜意的,难道我比不上她?」 「当然比不上!」关河大发雷霆。 「呜……我跟我老公吵架,离家出走,已经很可怜了,你还这麽凶……」她埋进手中啜泣。 天!他挫败地爬梳密发。 「我拜托你别再哭了!还有,你现在已经是个有老公的女人,麻烦不要再讲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一提到老公,她触动心事,悲从中来,哭得更大声了。老天爷!关河几乎想扯掉满头黑发,再仰天长啸。 「你先说清楚,你们夫妻俩究竟在吵什麽?」 「他外头有人……他和公主一直藕断丝连……」叶梓嫔努力拭掉眼泪,却及不上它掉下来的速度。「算了,我想开了。如果公主才是他真心想要的,我愿意退出,成全他们!」 「公主」是关河前任老板——也就是她老公现任老板——的女儿,公司里的人私下都如此唤她。在关河印象里,她老公婚前确实和公主有过一些绯闻。 「你自己想清楚,离婚不是闹著玩的,孩子怎麽办?」 「小孩当然归我!他和公玉自然会再生其他小孩。」 「那不就好了,你快回去跟他离婚,再见!」他只想赶快摆脱她。 「你……你……你好无情!人家都劝合不劝离,只有你居然劝我离婚,呜……」叶梓嫔再度哭得凄凄惨惨。 天哪!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能怎麽办?」清官难断家务事,而且他根本就不想「断」好不好? 谁来救他出泥沼? 啾啾啾啾啾——美妙的门铃声突然响起。 他几乎要感谢上天了。无论任何人都行,只要能隔开他与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上天真的很帮他,站在门外的是叶梓嫔的正牌老公。 「她是你的了,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走走。」他如释重负。 「谢谢你。」陆议英俊的脸庞写满疲惫的纹路,显然这几天找老婆真的找得很辛苦。 关河迫不及待地出门,什麽都不想问,什麽都不想说,什麽都不想知道。 他只希望自己回家之後,一切回到往日的单调沉闷乏味无趣,没有一个珠泪乱弹的艳姝,没有一个气急败坏的老公。 不过,如果能多出一张笑容甜甜、眸光暖暖的消颜,他会更感谢上苍。 ※※※ 突然之间,关河发现他找不到江日暖了。 上咖啡屋喝咖啡,她请长假。打她的手机,没开。到她的套房按门铃,没人。连上她老家找人,都被社区警卫拦住,说主人出国度假,不得其门而入。 更惨的是,他甚至有家归不得。 叶梓嫔不肯回去,陆议就跟著赖下来不走,三个小孩本来扔在高雄给泰山大人带,後来被「策略性」地接到台北来,企图软化爱妻,於是一家五口鸠占鹊巢。 关河简直快气坏了!这是他的家,他的生活,他的女友,突然之间三者全被搞得天下大乱,让他连一处容身的地方都没有。 他只要一个平凡平静平稳的生活就好,为什麽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不可得? 最後,他只好很可怜地窝进老弟婚前的小公寓里,期盼老天行行好,赶快把他的一切还给他。 两个星期忽忽而逝。 终於,在这一天,社区警卫告诉他「江家人度假归来」,他可以进去了。 哈利路亚。 连日来的案牍劳形及精神焦虑已让他疲惫不堪,但想到不久之後就可以见到那张风和日暖的笑颜,他不禁精神一振。 「伯父,伯母。」被佣人请进客厅之後,他规规矩矩地在主人对面落坐。江府漫著一股晚饭後的馀香,提醒了他,从早餐忙到晚上八点半还未进食。 「关河,你吃过晚饭了吗?」江夫人依然那麽的温柔似水,秀静体贴。 「我吃过了。」他当然不敢厚颜说还没吃。「不好意思,没有事先打电话就贸然跑上门。」 「你是谁?叫什麽名字?混哪里的?跑来做什麽?」江金虎大剌剌地坐在老婆旁边,一脸冷酷。 这是一位知道女儿即将被臭小子拐跑的父亲,所以全副武装,只待击退来敌。 「伯父,我是日暖的男朋友,请问她在家吗?」关河的每根神经都专注在未来的岳父大人先生,擒贼先擒王。 「不在,你可以走了。」江金虎撇开脸。 江夫人轻责地瞠丈夫一眼,再给关河一朵安抚的柔笑。 「日暖代我们去宜兰给长辈祝寿,要在那里住几天才会回来。」 「我以为府上刚度假回来,她怎麽又出门了?」他蹙起眉心。 「是啊,我们之前去瑞士看日暖的外公,待了两个星期,紧接著又有长辈生日,只好麻烦日暖帮我们跑一趟,她还年轻,体力比较好。」江夫人和声轻语。 「奇怪,我们家人出门还要向你交代行踪?」江金虎打定主意不给他好脸色。 哼!女儿辛辛苦苦养到这麽大,又娇又美,你要带她走,我就跟你把命拚! 「伯父,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日暖和我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我这几日又找不到她,心里有些著急。」他心平气和地解释。 江金虎一听脸更黑。 「什麽误会?哪种误会?你让我的宝贝小暖受气了?」 「嗳,你讲话就讲话,别这样凶巴巴的。」江夫人捧起水杯,劝丈夫喝一口。 「哼!小暖是我的心肝宝贝儿,谁敢为难她就是跟我过不去!」口气还是凶,不过有妻子在旁边温存服侍,明显降温下来。 「阿河,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见到他礼貌地摇头,江夫人温文说下去,「日暖没有回家来说你们为何吵架,只是看她终日郁郁寡欢的模样,我们夫妻俩不免心疼。好不容易劝动她一起出国度假,她的心情才好转。现下她人不在台北,我们也帮不上什麽忙,不如你等她回来,两人好好谈一谈。你们年轻人谈感情,我们做长辈的不太好插手。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夫妻俩都是乐观其成的。」 关河感激地望著江夫人。 「是,伯母,请问日暖现在寄住的长辈家电话是多少呢?我想和她先联络一下。」 江夫人微微一笑。「她现下去人家家里作客,也不好一天到晚抱著电话与你聊天。你想和她修好,不忙在一时,就耐心等她回来吧!」 母亲大人都如此说了,他又能如何呢?只好无奈作别。 起码他现在知道日暖人在哪里了,也不算无功而返。 曾经,这城市如此空虚,而今听说她已回返,小小台湾岛再度因为有她的存在,而充满意义。 ※※※ 又隔了两个星期,「本来」应该露脸的人仍然未露面。 「伯父,您好,请问日暖在吗?」 「她陪她妈妈出去拜拜了。」砰!挂断。 隔几天。 「伯父,我能和日暖说话吗?」 「她和她妈妈陪亲戚的小孩去高雄玩了。」 再隔几天。 「伯父,请问日暖回来了吗?」 「我们家正在吃饭,不方便说话。」 再一个小时後是洗澡,再一个小时後是睡著了。 「伯父,我……」 「嗳!又是你,等她有空我会叫她打给你啦!」砰! 随著被拒於门外的次数越来越多,关河的心也越来越阴沉。江家伯父对他的排斥显然比他预估的还深。 另一个加班到晚上九点的夜里,他站在落地窗前,俯看台北市灯火,商业区的人潮已渐渐寂寥。 长到三十三岁,他终於尝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第一次体会到思念一个人而不可得的煎熬。 吃饭时他会想:她是不是也在吃饭?工作时他会想:她现在忙不忙?洗澡时更糟,满脑子都是他们曾经共浴的美妙情景。 他脑子里映著她,心里锁著她,眼里渴望看到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她。所有青涩高中生都经历过的「恋爱症状」,他直到七老八十之後才一一尝到苦果。 一切的一切终於让他悲惨地领悟到一个事实——他真的栽了,栽在一个小他九岁、精灵活泼爱笑的女孩身上。 他万念俱灰、了无生趣地打电话向关城求援。 「人不见了?人不见就把她挖出来啊!」 他犹沉浸在自己陷入爱河的新发现里,暂时无法言语。 「喂,你不要一副家里死人的样子好不好?」 「问题就是我找不到人。」他连讲话的声音都暮气沉沉。 「兄弟,你有没有听过……等一下。」关城被身旁的事绊住。 有人在问:「红线还是绿线?」 关城停顿片刻,断然回答:「绿线。」 咔嚓。 世界沉默。 两秒钟後关城的声音冒出来,「恭喜我吧,我回来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阿城,不是我说你,你实在应该……」 「好好好,别唠叨,现在的主角是你不是我。你有没有听过楼台会?」 「你在诅咒我们变梁山伯与祝英台?」他握紧笔杆。 「我在诅咒你变成猴子!」关城终於失去耐性。「我管你怎麽做,反正你就爬进她家去,把她劫出来,等弄大她的肚子十次之後再把她送回家,到时候变成她老爸要回头求你娶她!你如果真是我关城的哥哥,就别连这种小事都搞不定,讲出去会笑死人的!」 好吧!既然冒险犯难之王都如此建议了,他恭敬不如从命。 这时候,阿美小姐终於派上用场,他开始感激生命里有这一堆杂七杂八的人。 被拗了一顿晚餐、一场电影加一件新洋装之後,阿美帮他探听到,原来这段期间日暖一直住在家里。不知为了什麽缘故,父亲大人找人绊住她,成天行程排满档,连咖啡屋的工作都派人偷偷辞掉了。 原来她也是身不由己……关河欣慰地轻叹,过去月馀来的怨怼,登时烟消云散。 既然两人之间隔著一道泰山,他唯有设法攀山越岭了。 找了一天夜里,十一点半,江宅的围墙外多了一抹黑影。 「我为什麽要做这种事呢?」关河嘀咕。这种爬墙偷香的事,明明是荷尔蒙过度旺盛的青春期小伙子在做的。 左看右看,江宅客厅还亮著微光,他选择从两户中间的小防火巷攀进江宅後院。 「汪汪汪!」隔壁的猛犬突然扑到矮栏杆上对他狺狺嘶吼。 他倒退一大步。 该死,他们家的冒险因子全让关城继承去了,他只是个安分守己、苟且偷生的良民!他为什麽要做这种事呢? 「嘘,嘘。」小心翼翼从犬口下经过,他绕到江宅後院,终於如愿攀进墙里面。 上回日暖介绍过家里的格局,他依循记忆,摸黑来到她的窗户下。 咚!一颗小石头丢上二楼的香闺。希望没有找错房间。 咚!再一颗。希望她还没睡。 窗户幽幽打开,思思念念的人儿探出头来。 「关河?」日暖不可思议地轻呼。 「嘘,把窗户打开一点。」 他四处打量了一番,相中一株可以使力的柏树,俐落地攀了几攀,翻入她的房间里。 脚还没踏稳,一副暖呼呼香馥馥的娇躯已然投入怀里。 「关河!你来找我了……你真的来找我了……」日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妈咪说的是对的!他果然还有救。 「日暖……」他的脸埋进她发丝里,再度拥著她的感觉真是该死的好!整个晚上的辛苦都值得了。 「我好想念你。」她拚命亲吻他的每一寸脸颊。 而他心甘情愿被侵略。 两个人都想吻遍对方,东碰西碰,鼻子撞鼻子,额头撞额头,全部撞成一团。 「噢。」她抚著被撞痛的眉心,他按著下唇,两人互望一眼,同时轻笑起来。 唉!日暖轻叹一声,偎回他怀里。 「真不敢相信你就站在我面前。」 关河抱起她走回床上,两人缱绻著,轻诉体己话。 「这些天,你为什麽不和我联络?」 「我的手机被老爸收去了,最近又有一堆亲戚朋友突然跑上门,每天忙著和他们周旋,根本抽不出时间。」她白他一眼娇嗔,「倒是你,你又为什麽不打电话给我?忙著和那位冶艳佳人幽会?」 「我起码打过两百通电话给你,没一次接得到你手中。」他拉起戳他胸膛的纤手放到唇边一吻。「那位女士叫叶梓嫔,是我以前的同事,已经结婚也生三个小孩了,最近和老公吵架才想到跑来找我;我跟她一点暧昧都没有,你不能冤枉我。」 日暖狐疑地瞄他几眼。但见他一身疲累,显然最近真的被搞得焦头烂额,她的心登时软了。 「好吧,信你一回。」 其实她也没怎麽怀疑他,只是接纳母亲的建议,多让他急几天而已,没想到他真的摸上门。 「唉,关河。」她叹息地倾向前,吻上他。 他心满意足地接纳她的招降。 一个简单的吻迅速激腾成狂烈大火。他翻身将她压进床榻里。 男与女,夜晚,卧室,床,热情。所有要素终於又凑齐了,被中断的激狂一触即燃。 「噢。」她被吻痛了唇。 两个人低低笑了起来,似玩闹似认真,开始了他们早就该完成的激情。 衣服褪去,床被拉上,偶尔调侃对方几句,再黏上更深更蜜的亲吻,连爱抚的过程都有些戏谑。 没有突然响起来的手机,没有杀风景的「大姨妈」,没有半夜的敲门声,一切都是如此该死的正确! 日暖满身娇红,额上沁著薄汗,细细地喘著。 蓄势待发的那一刻,他陡然停下来。 「……关河?」她张开眼。 他下意识回头望著室内。 「你怎麽停下来了?」她不依地娇嗔。 他回过头来看她,眼中有点如梦似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没什麽……我只是觉得好像应该发生一点什麽事,打断我们。」 每次都是这样的。 日暖白他一眼,钻到被单里。 「噢。」这个小魔女,竟然这样「玩弄」他。 他邪笑一声,跟著钻进被窝里。然後,所有嬉闹声,渐渐消失…… ※※※ 月亮即将爬至中天。 他已经著好装,不舍地赖在床上,继续和她耳鬓厮磨著。 「我该走了,再拖下去,今晚会走不了。」 「那就不要走啊。」她调皮地用脚趾头搔他的小腿肚。 「你父亲已经对我够不谅解了,我不希望再给他更多口实。」他渴望地叹息一声。 「我爸爸为难你吗?」她眨了眨明眸。 「岂只。」一言难蔽之。 「噢。」她嘟著唇,像个淘气得逞的小顽童。 他俯身上前,再度吻得难分难舍。 「跟我一起走,我们出国度假几天。」诱拐她看看。 「妈咪说不能随便跟你走,不然她会杀了我。」她嘟著嘴,手指画著他的胸膛。 「江夫人?」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 呃,说溜嘴了……日暖吐了吐舌头,赶快转移话题。 「你说得对,你该走了,我过几天再去找你。」 关河脑中有些什麽一闪而逝,可是速度太快了,他无法抓住。他必须回去好好想一想…… 「过几天你溜得出来?」 「可以,我住在家里这麽久也孝顺够了,早该回去上工了。」 「你咖啡屋的工作不是辞掉了吗?」他蹙起浓眉。 日暖一愕。「哪有?」 「你已经辞了!起码有人替你辞了,晶媚最近好不容易才找来临时代班的人。」 「什麽?」日暖跳下床大叫。「我才没有要辞职呢!是谁敢背著我动手脚?」 他来不及回答,她已经气愤地开始踱步。 「爸爸,这次一定是他!他想要把我拐回家不知多久了,居然趁著我和妈咪……可恶!」她的双眼闪著怒火。「关河,你帮我跟老板娘说,我马上就回去销假上班,我绝对不辞职!」 「知道了,我会帮你带到。」心里怪异的感觉越来越盛,他蹙著眉起身。 有些事不太对劲,他得好好推究一番…… 第九章 当日暖再度被送到日本,参加亲戚女儿的婚礼时,傻瓜也嗅出不对劲了,而关河从来就不 傻。 或许他曾短暂地被相思冲昏过头,但是理性的那一面挣扎著冒出水面呼吸。於焉,许多事 渐渐理出头绪。 「该死!」他从头到尾就搞错对象了! 江金虎只是打手,真正的狠角色是那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端丽绝俗、雍容高雅的江夫 人! 他怎麽会如此愚昧呢?只因为对方端出一副慈爱长辈的形象,竟硬生生将他唬住。 表面上是江金虎拒绝他,事实上每一次的理由——拜拜,看亲戚,探外公,旅游——都是 江夫人把日暖给送出门。 然而,最让他茅塞顿开的,是缠绵那晚日暖说溜嘴的话。 我妈咪会杀了我。 爸爸,这次一定是他。既然说「这次」,便表示前几次不是江金虎主谋! 「我竟然就这样被唬住!」 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但是,除了上门负荆请罪,顺便问清楚之外,他还有什麽 选择? 找了个天气微凉的周末午後,提了两样薄礼,关河规规矩矩地上门求罪。清洁女佣说女主 人正在後院的小花房里,他移师就驾。 「伯母,您好。」 「啊,关河,是你。」江夫人从层层花影中抬起头,漾出无比美丽的笑靥。「不好意思, 阿虎的一位朋友嫁女儿,日暖陪他到日本参加喜宴,隔几日就会回来。」 「伯母,我不是来找日暖,我是来探望您的。」 「你真是有心人,多谢你了。」江夫人温柔一笑,拿起浇花器怡然浇花。 关河苦笑,看来还是得直说。 「伯母,其实我是上门请罪的。」 「请罪?」江夫人讶然放下浇花器,一脸关心。「你和日暖还没和好吗?唉,都怪我们宠 坏日暖,让她的脾气难免娇一些;改天我帮你说说她。」 「伯母,我怕我得罪的人不是日暖,而是您!」他挑明了说。 「何出此言?」江夫人轻讶微笑,狡黠的神色一闪即逝。 「我就是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麽,所以上门来虚心讨教。」关河天性不是拐弯抹角的人。 「伯母,我有做不好的地方,请您直接赐教,可是别再一天到晚让日暖飞来飞去的,您不怕她 辛苦吗?」 明人不说暗话,再装下去就太假了。江夫人浅笑。 「辛苦倒不至於,年轻人嘛,四处跑跑总是好的。更何况,有她父亲随身照应著,我很放 心。」她悠然拿起花剪,剪下几处长歪的枝。「我只担心那些不长眼的人,随便把我们家日 暖当成什麽伴游小姐,一下子冷一下子热的,那可就不太妙。」 啊,原来如此!关河揉著眉心,这件事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伯母,这一切都是我不好,您要怪我,我没有二话。」 「你好得很呀,怎会不好呢?真要比,是我那个丈夫比较不好吧!他打小就混迹江湖,行 为不检,难怪会让人误以为容易在外头拈花惹草。我只是比较替小暖抱屈,她怎麽瞧都像个乖 巧的女孩儿,怎麽还会被人误会呢?」江夫人悠哉游哉地穿梭在花架间,身後有个昂藏八尺大 汉像个小学生似的跟著。 「伯母……我真的非常抱歉!可是,请容我直接说一句,当初决定和日暖开始交往时,我 仍然以为她是个,嗯,被包养的女人,可是我并不在意,也认真恳切地开始追求她,这样还不 足以证明我的真心吗?」 「我就是顾念到这一点,才没阻止日暖继续和你往来,否则,你以为自己还见得著她?」 江夫人扯了扯唇角。 至此,关河不禁深深感谢自己当时的睿智。 「日暖知道我误会过她吗?」他试探道。 「你希望她知道吗?」江夫人似笑非笑。 她不知道,幸好。关河松了一口气。 江夫人停下来扶正一株蝴蝶兰。「我偷偷跟你说,我身边那一只,结婚初期真的在外面有 过不少女人,这一点你不会也学上了吧?」 「那我也偷偷跟您说,我生平最怕麻烦,要我另外养其他几个窝,我宁愿孤寡一生。」他 苦笑。 「你想孤寡一生也不是那麽困难。」江夫人笑谑地白他一眼。 又说错话了,他长声叹息。 掐指算算,过去这个把月来,他叹息的总和已足够启动一座风力发电厂。 「其实,我想想还真不明白呢。日暖的性子像她父亲,大而化之的,和你完全不同……」 「我们的个性正好互补。」他连忙接话。 「你是个堂堂的公司副总,她只是个咖啡屋的小店员。」 「我的出身背景也是小门小户,说来还怕高攀了贵府。」 「她说不上特别聪明或有才气。」 「我是在挑老婆,不是挑才艺班班长。况且日暖天生热情又开朗,很善於与人相处,这一 点连我都及不上。」 「她的性子有时候挺鲁莽的。」江夫人妙目流转。 「这倒是真的。」他的嘴角浮起一丝隐约的温柔。「可是当初若不是她的这份鲁莽,我们 也不会相识了,我宁愿她保留这个可爱的小缺点。」 「可是她私德不彰,在外面与有妇之夫勾三搭四。」 「江伯母,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误会日暖和江伯伯,您就放我一马!」他彻底举白旗 投降。 听起来这小子对她女儿倒真是有情有义。江夫人嫣然一笑。 关河现在看到她的笑容只觉得毛骨悚然,再也没有初时的惊艳。 「关河,你给我听仔细。我那个丈夫一身是胆,偏偏有勇无谋。我的女儿虽然娇美伶俐, 性情却像她老爸多一些,像我少一些。丈夫是我嫁的,女儿是我生的,我只好认了,但是……」她娇容一板,眉目立刻森寒。「如果有人以为我家的人个性耿直就是好欺负,我可不会放过 他。」 「是,我完全明白。」他被教训得心甘情愿。 「咱们家虽然不才,教养女儿却也花尽心思。日暖虽然无才无德,但是洁身自好,活泼善 良。将来嫁到任何一户人家里,相信都不致辱没对方。」 「我非常明白。」 「这回让日暖世界到处跑,固然是开你一个小玩笑,却也让你明白,只要我有心,随便找 个角落都能把她藏上十年八年,让你一辈子见不著。」 「是,小子受教了。」生平第一次被人完全踩在脚底下,就是未来的岳母,他无话可说, 只有俯首称臣。 「你明白就好。」看他如此乖驯,江夫人轻哼一声,愠意稍平。「女儿可以交给你,我没 有意见,只盼你自己懂得怜恤,将来别让她哭哭啼啼的回家来求助,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股不舍的心情突然涌上来。女儿真的要变成别人家的了!这时就很能了解老公为什麽千 方百计刁难他,一来固然有她的默许,二来也是因为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和伤感哪! 「伯母,您现在可以告诉我日暖究竟在哪里吗?」 「她真的去了日本,难道你以为我骗你?」江夫人柔声轻笑,又笑得他背心直冒寒气。「 不过她刚刚打电话回来说已经下了飞机,正在高速公路上,她要直接去你家找你,你回去和她 碰头吧。」 关河连忙把手机打开,果然有一通未接的留言。方才他怕「谈判」过程被干扰,先把手机 给关了。幸好日暖有他家的钥匙,自己能进去。 「既然如此,我先走一步,不打扰您了。」 任务完成。他重新步入阳光下,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有这种丈母娘在,哪个女婿都会短寿三年。以後说什麽也要把日暖拴在身边,没他陪著不 要轻易回娘家。 慢著,日暖要去他家找他? 糟糕!他忘了告诉她,现在关寓是叶梓嫔大小姐在住的。这下子她们两个撞上,凭叶子那 副专爱找他麻烦的性子,真不知道还会惹出什麽事。 关河大叹一声,立刻往外冲。 为什麽他会这麽命苦呢?他生平无大志,只想谈一场平淡无奇的恋爱,日子过得一成不变 ,老年之後死亡原因为「过度无聊」!偏偏身边老是有一堆奇奇怪怪的人出来揽局,一下子是 他那个把危险当饭吃的老弟,不时还会拐他一起出任务,一下子是莫名其妙的前爱慕者和她老 公。 为什麽谈个普通又无聊的恋爱是这麽困难的事呢? ※※※ 「爸爸,你不要跟上来啦!」 「奇怪了,他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借我看一下会死?」江金虎瞪大眼睛。 日暖无话可说,只好让老爸一路从机场送到男友的住处楼下。 「关河就住在这栋大楼的顶楼,你看过了,满意了吧?」日暖跺著脚撒娇。「人家情侣要 讲体己话,你跟在旁边多奇怪,快回家啦!」 江金虎不理她,迳自巡视了一圈。环境还算不差。真可恶!这下子不能用「日暖跟著你会 过苦日子」的藉口刁难那小子了! 他为什麽不继续当个咖啡屋小弟呢?这样自己也好有个因由可以发作。 「你刚才拨他手机和家里电话,不是没人接吗?可见他也不在家,不如我们先回去。」他 就是不爽让女儿进其他男人的家。 「我有他家钥匙,我可以进去等他。」她得意洋洋地掏出钥匙圈来晃一晃。 「那好,趁他不在,老爸爸帮你看看他家里有没有藏什麽违禁品。」江金虎一把将钥匙抢 过来。 「土匪啊?」日暖用力跺足。「老爸,你不要闹啦!」 追到一半她方想起,行囊还放在後车厢忘了拿出来。算了,反正屋子里没人,让老爸先上 去也不会怎样。 「哈罗,麻烦你们帮我把行李拿出来。」她客气地向两位接机的手下说。 江金虎不当大哥已经很久了,可是几名干部仍然忠心耿耿地追随著,进进出出的排场都不 输当年。 手下互望一眼。 「大小姐不等回家再拆行李?」 「不用了,我直接搬上楼。」开玩笑,这一回家不知道又会被刁钻的老妈送到地球哪个角 落了。 大楼警卫事先被知会过,知晓她是关河的贵客,连忙绕出接待柜台,帮著手下把行李从车 上取下来。 她的行李不多,一大一小,一个人提刚刚好。 「谢谢。我自己提上去,麻烦你们两位在楼下等一下,我爸爸马上下来。」她可没有让老 爸久待的打算。 电梯爬到顶楼,她嘿咻嘿咻地提著行李来到门外。老爸应该进门了! 叮咚。 「谁啊?」一声不耐烦的娇唤悠悠来应门。 「怎麽会是你?」两个女人一打照面,同声轻呼。 叶梓嫔风情万种地打开铁门,倚著门框。人美就是有这种好处,随便摆个pose都充满明 星气质。 「让我想想看,你就是那天晚上躺在关河床上的人。」叶梓嫔挑高形状优美的柳眉。 日暖茫然地瞧了瞧门内,再瞧瞧走道间。她没走错间呀! 「你怎麽会住在这里?」 「不行吗?」叶梓嫔的挑衅听不出恶意,反倒是逗弄的成分居多。 「我老爸呢?」 「原来刚才那位凶巴巴的大叔就是令尊。」 「你没有向我老爸胡说什麽吧?」她急了。 「那要看你对胡说的定义是什麽罗?」叶梓嫔抠了抠指甲,弹弹手指。哈哈,关河,当年 竟敢安排替身,陷害老娘,现在轮到你落入我手里了。 「你到底跟我老爸说什麽?」她连连顿足。 「也没什麽,他问我的身分,我就说我是这间屋子的住户。他又问我为什麽住在这里,我 回答因为我老公也住在这里,大致就这样罗。」她可没有说谎,她老公最近确实住在关宅。 日暖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你说谎!你才不是关河的老婆呢!」 「我又没说我是。」叶梓嫔-了-长睫毛。 「妈咪,人家要吃绿豆汤啦。」屋子里传来小孩子娇嫩的呼唤声。 「喔,马上来。」叶梓嫔扬声回答。「你还有什麽事呢?」 日暖拍了下额头。「完了,还有小孩!这下子误会大了,关河会被你害死。」 「看你紧张的!顶多我出面帮他解释一番就是了。」叶梓嫔笑得非常艳丽灿烂。 日暖退後两大步,「不用了,我们自己搞定。」 再让她出马,关河岂不死得更惨?日暖丢下行李,忧心忡忡地按电梯下楼。 ※※※ 关河大步走出电梯。 其实他从地下停车场直接上楼,并不需要经过一楼大厅,但他担心日暖忘了把钥匙带在身 上,会坐在大厅里等他回家。 「是你!好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江金虎踏出另一座电梯,入眼 的就是这个浑小子。 「伯父……」他愕然迎上去。 「给他一点教训!」江金虎向两名手下使了眼色。 「是。」手下不待多问,揉身而上。 「慢著,伯父,这一定有误会……」 他来不及多说,两名手下一左一右,已经攻了上来。 关河不及细想,左手挡住左边的飞拳,右脚扫向右边的地堂;待对方轰然垮下,再回身一 个勾拐,唯一站著的手下也撂倒在地。 四两拨千金,动作乾净俐落,胜负立见分晓。 最意外的人是关河自己!他瞪著自己的手,不敢置信。原来关城教的那一套防身术真的管 用! 「好小子,想不到你真有几分本事!」江金虎怒极反笑。「那我就亲自讨教几招,瞧瞧是 你年轻力壮,还是我宝刀未老。」 关河连忙跳开来。开玩笑,别说自己没必胜把握,要是他敢动江金虎,现成就有两只母老 虎摆不平! 「伯父,您先别动手,大家把话说清楚。」 「还有什麽话好说的!」江金虎脱下西装外套大喝。「原来你平时把妻子藏在高雄;若非 她正好带小孩上来小住,小暖不知还会被你骗到何时!」 关河气得咬牙切齿。该死,叶梓嫔!你最好别让我再看到你! 「伯父,那个女人不是我老婆,那几只小鬼更不是我的小孩,他们只是来我家借住几天。」 江金虎一拳扫过来,虎虎生风,他连忙往後跳一大步,拳风扫到脸颊,竟然隐隐生疼。 好家伙!金虎兄年轻的时候绝对不是混假的,他心中一凛,全神贯注接招。 「哼,你还敢狡辩!寻常良家妇女没事会随便认人当老公吗?」江金虎扫出一记地堂腿。 「别的女人不会,这个女人偏偏就有这毛病。」关河只敢闪躲,不敢出拳,转眼间就被逼 得左支右绌。 「你们……不要在这里打架……」警卫巴巴地躲到旁边蚊子叫。 关河被逼到墙角,眼见已无路可退,不得已,只好伸出手臂准备抵挡。 「爸爸,住手——」一声尖锐的呼喊从大厅边缘奔过来。 江金虎一拳轰出,已来不及收势。 在百万分之一秒,关河脑中灵光一闪,陡然收回双臂。 砰!千钧力道结结实实卯上他的下巴。 他整个人飞出去,撞到身後的粉墙,再跌回地面上。会客区的小茶几承受不住他的力道, 哗啦垮成碎片。沙发组被撞得四处横散,关河躺在满地狼藉之中,痛得起不了身。 「关河!」日暖心痛地大呼,扑上来紧紧抱住他。 「小暖,你不晓得,他……」江金虎想替自己分辩。 「不要再说了,爸爸,你太过分了。」日暖气得流下泪来,连忙低下头检查情郎的伤势。 「关河,你有没有怎麽样?要不要紧?你的下巴都肿了,呜……」 啊,果然挨这一拳是值得的。关河埋进软馥喷香的酥胸里,满足地想。 「小暖,都是他的错,他已经结婚生子了!」江金虎飞快替自己分辩。 「那个女人不是他的妻子啦!这次你真的太过分了,没搞清楚情况就动手打人,我再也不 要跟你说话了!」日暖忿忿抹掉泪水。 「怎麽不是?我已经问得清清楚楚!」江金虎连声辩解。 「我不要跟你说了!反正在我没有气消之前,我绝对不回家,活该你自己去想办法跟妈咪 解释。」 「你……你……你这个逆女!」江金虎张大嘴指著她。 「怎样?」日暖龇牙咧嘴的,比他更凶。「动手打人本来就不对,你要我跟妈咪告状吗?」 江金虎整个人消下来,犹如斗败的公鸡。果然女儿养大了就是别人的,呜……一心外向, 根本不管老爸爸了,呜…… 「老大。」 「老大,您不要难过,小姐过几天就想通了。」 两名手下哼哼唧唧地过来搀扶。 「呜,养女儿有什麽用?你们听我的话,将来绝对不要生女儿。」他心痛得几乎说不出话 来。 「是是。」 「日暖,我没事的,你千万不要责怪伯父。」关河突然呻吟著坐起身。老实说,他还真担 心金虎兄回去找那位未来丈母娘哭诉,他真是怕了江夫人了! 江金虎忿忿转头,「谁要你这小子多嘴!」 「爸爸!」日暖瞪著圆圆的悄眸。 「呜……你们看、你们看,女儿长大了就是别人的。」江金虎继续转头对两名手下哭诉。 关河活动一下颈颚,确定骨头没断。刚才这一记真的不是盖的,虽然他已经尽量抓角度避 开其锋,仍然承受到绝大部分的力道。 「你要不要去医院照一张x光?我爸爸力道很重的。」她非常紧张。老爸的神力她比任何 人都清楚,他曾经有一拳打断人家三根肋骨的纪录。 「乖,我没事。」他温柔地亲亲她,不顾旁边那张几乎爆破的怒颜。 他拍拍她的手,跌跌撞撞的起身,顺便拾起江金虎方才遗落在地上的皮夹,送过去。 「伯父,以後如果我有一丁点对不起小暖的地方,您都可以像今天这样修理我,我绝对不 敢有任何怨言。」 江金虎斜睨著他,不发一语。 「小暖方才说的是气话,过几天我就带她回去吃饭,并且讲人上门去提亲,请您不要担心。」关河轻声安慰。 江金虎不禁想到女儿又气愤又心疼的表情,仿佛这拳是打在她身上。 唉……罢了,孩子长大,终归要有自己的一番天地。此後是风是雨,是喜是悲,都得由他 们自行去承受;做父母的人,到了此时,已算是功成身退。她喜欢这浑小子,就让他们去吧! 他摆摆手,接过皮夹,搋著一颗万分复杂的心离去。 「关河,你的嘴角在流血。」日暖走上来,拿面纸轻拭他的唇角。 关河不碍事地笑笑,低身捡起一张从皮夹里飘落的名片,翻过来一看—— 两性关系增进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 江金虎 什麽?他是那个江金虎? 「销魂一级棒!」关河脱口而出。 日暖愣在原地。 「阴阳乐透散!」第二句爆炸。 「……好,我要回家了。」佳人转头就走。 「日暖,日暖!」他连忙把爱人拉回来。 呜,终於还是被他知道了!虽然迟早会有这一天,她仍然宁愿它越晚来越好。 是的,没错,她老爸就是「销魂一级棒」及「阴阳乐透散」的创始人,闻名全亚洲的超级 情趣用品大亨! 路上随便抓人来问,只要提到「情趣用品」四个字,十个有八个会立刻叫出「江金虎」。 「咳咳,这个其实也没什麽……」关河努力保持面无表情。 「你当然这麽说,你不是那个从小被取笑到大的人。」她羞红著脸怒瞪他。「你不是那个 被同学暧昧兮兮地问:『日暖,你爸爸在做那方面的生意,你们家怎麽只生你一个小孩?』你 不是那个被同学嘲讽说:『日暖,你爸爸是不是很猛、很厉害?』你也不是那个被同事戏弄道 :『日暖,将来你和你男朋友什麽都不用愁,现成的最好用,真幸福。』但是这些都无关紧要 ,最最最让人火大的是什麽你知道吗?」 他摇摇头,抿紧嘴唇。 「大学那一年,好不容易我心仪的学长终於来找我了。他把我拉到校园角落,含情脉脉地 看著我。我的心跳几乎宣告停止,只等他说出『日暖,和我交往吧』的告白,我保证马上扑上 去叫好,结果他终於开口了!你知道吗?这个该死的家伙竟然……竟然……」她怒声咆哮:「 他竟然拿出那根该死的『一级棒』,说他和他女朋友看了半天说明书都不知道该怎麽用,这是 我家出品的东西,我用起来应该『很有经验』,可不可以教一教他?我当场抢过那根该死的一 级棒,没头没脑地痛揍他一顿,说:『就是这麽用!』」 他只能同情地点头,努力保持面无表情。 「我爱我老爸!他是我全世界最爱的男人……好吧,他是我全世界最爱的『两个男人』之 一,可是,这不会改变一个事实:他经营的事业让独生女从小活在恶梦之中……你为什麽那副 表情?很好笑吗?嗯?你想笑吗?」她危险地眯起杏眸。 「怎麽可能?」他在下一秒钟恢复完全云淡风清的神色。 她可疑地打量他几眼,哼!愠怒不息地刮回电梯前。 他按著作痛的下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後面。 「日暖,虽然你大学时期过得很悲惨……」 「还有高中!」她低吼。 「对,还有高中,不过最重要的是……」 「还有国中和国小。」 「对,国中和国小,可是你别忘了……」 「还有毕业之後出来工作!还有不同公司的同事!还有一堆无聊的客户!还有一些神经兮 兮的追求者……」 他将她转过来,按住她的唇,脑筋突然灵光起来。 「日暖,这些人的取笑,不就是为了让你离他们远远的,只待我们两人的相遇吗?」关河 深情款款地望著她。 噢……她的心登时融化了。 「关河,我爱你。」她投入他怀中,深深地献上香吻。 「我可以为这句话而死。」他轻声叹息。 日暖渴望的明眸闪闪发光。「换你了。」 「……换我什麽?」 「我刚刚说我爱你。」她提醒他。 「我听到了,我也有所回应。」 「你说的是你可以为这句话而死。」她再提点一下。 「所以?」他如坠五里云雾。连爱的告白也有标准答案? 「你不觉得你应该回应跟我一样的话吗?」她眯起猫眼。 唤,明白了。 「我爱你。」不过是句子而已,他并不怎麽在意。 日暖瞪视他良久。「你没诚意!」 「我又怎麽没诚意了?」他下意识顶了顶黑框眼镜,才想到方才打斗的时候不知被甩到哪 个角落。 「你还要我提醒才知道要说,当然没诚意。」日暖愠恼地踱入电梯里。「女生就是爱听这 种话!等你哪天不用人提醒,自动自发全心全意地对我说一句『我爱你』,我才要考虑嫁给你。」 他连忙追上去。 「等一下,日暖,我爱你,我真的爱……」 电梯当著他的面缓缓合上,关河哑口无言。 「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他为时已晚地宣告,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大厅里的袅袅回音。 算了,他摇头苦笑。她终於回到他怀里,这比较重要。 虽然楼上还有五枚不速之客急待摆平,她的家里有一个令人冷汗直冒的母亲,他不晓得自 己还要受苦受难多久,而她父亲的拳头既硬又重,还有非常明显的暴力倾向,然而,只要她回 到他的怀里,巨石般的险阻也化为轻松好走的碎石子路,他,甘之如饴。 当然,他不忘提醒自己,务必随时提防那位狡诈多黠的丈母娘,还有还有,永永远远都不 能让日暖知道,他曾经把亲爱的岳父大人,误认为她的包养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