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图》 楔子 现代医学奇迹再添一桩 昏迷三载植物人苏醒 【本报讯】「郎亿制造集团」少东郎云昏迷三年之后,昨天在私人医院中突然苏醒。 现年二十九岁的郎云,三年前独自开车出游,不慎在南投山区发生车祸,虽然经过医生抢救,挽回一息,此后却陷入重度昏迷,距离他母亲的过世才一个月左右。 「郎亿制造集团」的总裁郎祥中对长子郎云向来最为器重,不料先后发生爱妻因癌症过世,及长子出车祸等双重打击。虽然次子郎霈立刻从日本中断学业回国,依然无法安抚老父的悲伤。此后郎祥中一直未回到工作岗位,直至近年才渐渐接受长子已经成为植物人的事实。 这三年来,郎家不接受任何采访,也不同意让非亲友探访郎云。集团对此事低调处理,曾引发不少好奇的议论。 日前郎家主动安排郎云接受一场脑部手术,希望能改善他的昏迷状态,手术完成不久,护士做例行巡查时,赫然发现他已经睁开双眼,且可以发出微弱的声音。 由于长久卧病在床,郎云的身体非常虚弱,但是主治医师表示,病患的意识已经渐渐回复清醒,而且本人的生存意志非常坚强,相信经由适当的治疗后,郎云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活跃于人生舞台。 第一章 郎云一进办公室就发现那盆花。 严格说来那甚至不算一「盆」花,只是几段干燥的莲藕堆迭起来,在孔缝中插入桃红和黄色的鲜花,最后配上两根长长的剑形叶子做装饰。 这样的随意堆置,效果却出奇的抢眼,让他驻足了几秒。 既然已经停下步伐,他索性打量起自己的工作空间。 「郎亿制造集团」的总经理办公室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位置。这间办公室位于三十七楼,占地二十余坪,空间感广阔,其中一面墙全部是玻璃帷幕,将整个台北城的繁华尽纳眼底。 沙发区占据进门的这一端,花便是摆在此处的茶几上,平时会客或进行小型主管会议,郎云会选在此处;他的红木办公桌占据玻璃外墙的那一端,平时他转个身,就能凝望高楼风景,从工作中小憩片刻。 墙上的新生代油画是设计师挑的,角落的铜雕作品是秘书选的,他唯一的贡献是指定这套皮沙发。 沙发很宽,最长的位子可供四人坐,偶尔他加班累了,便会躺在这里小歇片刻。 看这几块莲藕出现在如此公事化的地方,还满有趣的,不知道是出自哪个人的巧思。 对于一个日理万机的领导者,这个问题太微不足道,所以他的好奇心只维持几分钟,接下来的电话声马上将他卷回一天的工作量里。 之后五天,桌上摆的都是「那堆」花,他渐渐不再注意它们。 过完周末,星期一一早,郎云踏入办公室里。 咦,花变了?他不禁又停下脚步。 这回是一只细细长长的花瓶,里面插着大鸣大放的宽叶植物。他对花花草草的东西向来研究不多,这些植物都叫不出名字,只觉得这种长得像青绿色大羽毛的叶子挺好看的。 「绿羽毛」左右开弓地插了两片,中间点缀着几朵艳黄的向日葵。 他后退几步端详一番。这盆花看起来像极了一只鼓起腮呼吸的凸眼金鱼,充满调皮的味道,却又和整个环境搭配得协调无比。 他摇头而笑,回身投入工作里。 下一个星期一,郎云踏进办公室,黑檀木茶几上又换了一盆花。 这回他特意注意一下腕表。 「八点半。」今天早上他要主持晨间月会,所以提早进办公室,没想到花竟然比他早一步到了。 送花的人究竟来得多早?他很确信,假日期间非公司的员工不能进入大楼里。难道是他的秘书陈小姐特地买来的?可是她现在还没到公司。若说她会在昨天特地送花进他的办公室,郎云是一千一万个不信。 陈小姐向来认为他被女性朋友们宠坏了,不会甘愿再这样宠他。 耐心等到九点,他拨了内线出去。 郎云告诉自己,他不是想打探不相干的人,只是很注意公司的出入安全而已。 「陈小姐,我办公室里的花是谁送进来的?」 「我们和附近的一间花店签约,他们每周提供一次新鲜的盆花来公司里摆饰,也包括您的办公室。」陈小姐顿了一顿,「总经理,请问花有什么问题吗?」 为了显示自己不是闲到去关心芝麻琐事,他装出不悦的声音。「你们闲着没事,在我的办公室里摆这些怪里怪气的东西。」 「喔,那是总裁的意思。他上一次回台湾的时候,请大师来看过风水,说是公司里需要一些植物或盆栽点缀,运势会比较旺,所以交代我们这么做的。」陈秘书操着专业化的语气。「您如果不喜欢,我请花店的人以后别在总经理办公室摆花了。」 「既然这是我父亲的意思,你们就照着去做吧!」他对捞什子的风水数术完全不信,但它不失为一个下台阶。 「是。」陈小姐收了线。 这天,郎云是以笑意展开他的工作。 下一个星期一,他八点出头就进公司。没有特别要事,只是想提早到。 一盆新花又摆在原位,还是早了他一步。 他无言地看着那盆新作品。 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一大束粉粉的玫瑰花,看起来中规中矩,人模人样──而且平凡无奇到极点。 怎么着,插花的人换了? 今天陈小姐又接到主子怪里怪气的内线。 「总经理,有事吗?」 电话里轻咳一声,「你是不是跟花店说了什么?」 「没有呀!」陈秘书轻快地回答。「上次接到您的指示,我便转告他们总经理不喜欢『怪里怪气』的作品,请他们摆一些常见的花就好。」 郎云揉揉鼻梁。「不用了,你告诉他们任意发挥吧!我可不想被冠上扼杀创意的大帽子。」 「您确定吗?」 「以后随那个插花的人高兴怎么插,就怎么插。」 「是。」这是第二次主子为了不要不紧的事特别交代她,但是优秀的陈秘书,专业的陈秘书,没有表露任何意外之色。 下一个星期一,他带着近乎期待的心情进入办公室。 桌上的花仍然早他一步。郎云差点放声大笑。 那是一个盆状的花器,正中央插着一枝椰子叶,但是只保留尾部三分之一的叶面,以下的部分剪剩一根长长的梗;花盆左右两方各插着一个细长的红色花苞,左边那枝下弯成三角形,右边那枝往上指,椰子叶下方则点缀一些花花草草。 整体效果仍然与环境搭配得极高雅秀丽──虽然他发达的联想力告诉他,这分明是一个手-着腰在怒瞪他的人形。而且,郎云很合理地怀疑,那枝上比的花苞有竖中指的意图。 好吧,他自找的。郎云公平地接受这项指责。 再下个星期一,他特意在八点前进入办公室。 这些花可能是前一天便弄好,当天早上再请业务员送进来的,即使他提早抵达,也不见得能看到插花者的本尊,所以他提早进办公室只是正好而已,完全不想探查什么,郎云自我说服道。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花已经送到了! 郎云简直无法置信。现在才七点五十八分,这些送花的业务员是怎地?夜宿大楼门外,就等着每周一一大早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在他办公室里摆好花? 郎云不爽地拧起眉,决定杠上了。 再下个星期一,他七点半就进公司。 那盆该死的花还是比他早到一步!他气结地把公事包丢进沙发里。 花苞上面还滴着几颗水珠,表示它才喷洒上去不久,起码他把对方领先的距离拉近了。 好战的他不相信自己会输掉这场意志之争──虽然可能根本没有人在和他对战。 再下一个星期一,他人在美国出差,自动弃权。 再下一个星期一,他休假,人在法国里佛拉耶的艳阳下、沙滩上,再弃权一次。 终于,又到了一个星期一。 前一天晚上,他拿出久违了的闹钟。 闹钟在郎云眼中是个令人不齿的产品,只有意志不坚定、无法掌控自己生理周期的人类才用得上。身为一个高效率的社会菁英,他向来自豪于能控制自己的睡眠时间,只要他在心里设定明天早上六点起床,他就会准时在那一刻睁开眼。 拿出闹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我连闹钟都拿出来了,阁下最好让这一切都值得。」临睡前,他兀自嘀咕。 七点一到,他打开办公室的门。 一盆洒满小白花、长得像夏日沙滩的美丽盆景又出现在原位。 七点!那个人竟然在七点以前就送到了。七点连大楼门房都还没上班呢!郎云气得俊颜铁青。 他拿起话筒就想拨给楼下警卫室,好好质问他们,怎么能让非大楼员工在七点以前进总经理办公室! 不行,他用力放下话筒。门房一定会告诉他花店的人是何时抵达的。这是作弊,他决心凭自己的意志力,赢得对方心服口服。 他不相信自己比起床会比输任何人,必要时候,他不惜睡在办公室后方的那个小套房。 他辛苦地挨完了那个星期,周日晚上,早早便上床睡觉。 终于,又到了星期一早上。他五点起床,六点便准时踏入自己的办公室里…… ☆☆☆ 夏天,日出得早,朝阳已经绕过几栋高楼的屋顶,对「郎亿商业大楼」展现柔光。玻璃帷幕的垂帘拉起,晨光中,立着一道纤细的人影。 一双手如行云流水,轻巧地裁剪花材,一一安置在适当的位置。 郎云无声无息地推开门。 早阳中的人影分外专注,未发现他的到临。那是一张清雅秀致的脸庞,秀发削得薄薄短短的,杏形脸蛋配上优雅的颧骨,肤色是一种奶白色的浓稠,优雅的颈背滑成一道美丽的弧线。她的美像古画中的仕女一般,娴静安详,月牙白的针织衫与窄裙平添了她似真似幻的气息 「早。」 插花人受到惊扰,猛地回过身。郎云发现自己跌入一双深浓的潭水里。 人的双眸竟可以蕴纳如此丰沛的情绪,短短几瞬间,意外、惊诧、不安、不悦、期待……诸多情绪跃上那双墨色的眸中。也如来时一般突然的,她一眨眼,便将所有情绪敛去。 「您早。」 郎云猜她约莫二十七、八岁,比他想象中的「中年插花老师」年轻太多,也美丽太多。事实上,用「美丽」来形容她是不适当的,并非她不好看,只是那股恬柔宁静的气息,超越了美与丑的在意度。 「你是谁?」郎云严苛地问。 她稍稍一顿。 「我是『早清复合花房』的店员。」声线比他想象中低柔幽缓。 「名字呢?」他低沉的男性嗓音与她共鸣。 「我姓叶。」 「全名。」 「……叶以心。」她勉强回答。 「嗯。」他不置可否,眼光扫过几上的盆花,再落回她脸上。 她两手垂握,端雅地站在原处。对于他的逼视,不回避也不迎战。 这场起床之战是他赢了,他终于逮着了她,然而她却不慌不忙;倒像这间办公室属于她,而他才是在错误时间闯进来的不速之客,郎云突然懊恼起来。 出于一种几十年没出现在他身上的幼稚心性,他故意欺近她,以体型的差距对她形成压迫感。 这一招管用了,叶以心的头顶只到他的下颚而已,他一迫切,她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现在才早上六点钟,你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做什么?」他走到她身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住。 她的眼睛先瞄向他身后的办公室门,仿佛在寻思自己夺门而出的成功机率有多高。 「抱歉,我习惯在插花的现场实地操作,根据当时的光线与温度选择合适的花材。」叶以心轻声回答。「平时这么早不会有人来上班,我没想到会打扰到您。」 「我不喜欢我的办公室有太多闲杂人进来,尤其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郎云喜欢她低柔的说话方式。 「对不起……不然我以后先在花店里做好花,再送进来。」她垂下头。 「不必这么委屈,以后九点再进来工作即可。」他也喜欢她小女孩般的神情。郎云开始不耻自己了。 「是。」她盯着他的第三颗钮扣。 沉默笼罩室内半晌,她转回去工作,也不管他是不是在旁边杵着看了。越快完成花作,才能越快离去。 一朵淡黄色的小花飘落地板上,郎云弯身拾起,交到她面前。 「这朵花掉了。」 叶以心被他的动作惊扰,连忙后退一大步。 郎云啼笑皆非。「我又不会吃了你,你不必怕成这样!」 「对不起,我工作的时候很投入,不习惯旁边有陌生人在……」两抹娇红飘上她的秀颜。 从她微颤的指尖,他感觉出她的局促不安,突然很得意,自觉像个恶作剧得逞的男孩。 怎么搞的,这么幼稚?察觉出自己不符合三十三岁男人的思绪,他不禁沉下脸,正好她在偷瞄他的神情,一看见他的黑脸,手中的动作更是飞快。 花以破纪录的速度插完,叶以心放下剪子,把四周的断枝残叶收拾一番,匆匆拿起自己的工具袋。 「我已经完成了,不好意思,占用您上班的时间。」为了避免和他肢体碰触,她特意从茶几的另一侧绕过去,迅速走向门口。 「记住,以后上班时间再进来。」低沉的男音追上她的背影。 「是,我知道了。」 这次,那只逼人的鹰没有再为难她,让她拍拍翅膀飞走。 ☆☆☆ 叶以心没想过会在办公室里遇见他。她是那么刻意地选在不会有人进来的时间。 早知如此,根本不该接下这份工作,现在抱怨已经太迟了。 又一个星期一,她捧着拉拉杂杂的花材和器具,在清晨八点半踏上三十七楼。 虽然上个星期大老板亲自警告过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早先向秘书小姐打听过。公司的清洁妇八点半就进来工作了,所以她若比照同一个时间,应该也算在「上班时间以内」。只要她的动作够快,应该可以在九点以前插好花离开。 「叶小姐,你又来换总经理办公室的花了?」负责打扫的欧巴桑向她打招呼。 「是啊,-也辛苦了。」她回以婉约的微笑。 「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欧巴桑好奇道。 「总经理不喜欢有人太早进他的办公室。」她无奈地道。 「也是啦!他们那种『做大官』的,办公室里都嘛有很多机密,我们太早进去,将来要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硬要说是我们偷的,不就给他很倒楣?」欧巴桑笑呵呵。 「上回我提过的花糖,这个周末我又做了一大袋,来,这包送给你们家小朋友吃。」她从袋子里掏出一包糖果。 「我随口说一下而已,你就记住了?」欧巴桑又惊又喜。「真是不好意思,这一包要多少钱?我跟你买!」 「不必了,花不了多少钱的,反正我自己也吃不完,正好分一点给你孙子。」她嫣然而笑。 「谢谢啦!真是不好意思,你人这么贤慧又这么漂亮,将来一定会嫁到好老公啦!」欧巴桑乐得合不拢嘴。 「我先进去忙了。」 「大家早。」 一声低沉的问候突然从她背后响起,笑容在叶以心脸上僵住。 「郎先生,怎么你今天这么早?」欧巴桑赶紧把糖果收进口袋里,继续回头擦桌子。 「这个时间确实早了点。」他脸上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气。 叶以心尴尬极了,这下子被活逮。 他自己不也提早到了吗?她闷着一股气进去房间里,将一大把花材和剪刀摊在茶几上,开始做插花前的整理。 「为什么把这种草的根部剪得斜斜的?」地毯吸去人的脚步声,等他再次说话时,声音近得几乎贴在她身后。 叶以心连忙滑开一大步,眸中隐隐谴责。更让她生气的是,他竟然一副得逞的惬意表情。 「根部剪成斜的,可以增加吸收水分的切口面积,延长花的观赏期限。」她不情不愿回答。 郎云点点头,非常清楚自己愉悦的眼神惹恼了她。 「继续,别让我打扰你工作。」他把公事包往沙发一放,坐下来抽出一份早报开始阅读。 叶以心错愕地盯住他。「郎先生……」 「嗯?」报纸移开,一道剑眉对她挑了挑。 「我要在这一区工作……」 「你可以继续做你的事。」报纸挪回去,遮住那道眉毛。 「我怕剪下来的花茎四处乱飞,会刺到您。」她努力想把他赶回他自己的办公桌去。 「没关系,我不在意。」不经心的回应从报纸后传出来。 他是故意的!叶以心不知道原因何在,但是他绝对是故意坐在她面前干扰她。 他们只有上周谈过几分钟话而已,她想不出来自己哪里惹到他。好吧!反正他自己说不要紧的,她暗暗期望所有花叶全喷到他头上去。 叶以心决定自己讨厌这则「传奇」。 过去四年来,「郎云」的万儿确实成为现代神话的代名词。主要原因当然与他四年前奇迹似的苏醒有关。而他接下来的作为,更加深了这则传奇的神话色彩。 「郎亿制造集团」并非那种家大业大的财阀世家,根据媒体报导,郎家的祖上以收破铜烂铁为业,极端穷困潦倒。虽然郎云的曾曾祖父娶了某位地主的女儿,这桩婚姻却没有带给郎家太多财富,那位岳父大人的土地大多荒瘠不堪,有一些甚至无法耕作。 很长的一段时间,郎家祖先们继续以捡拾破铜烂铁为生,并且将收集来的废铁堆放在那些荒地,形成一个巨大的废弃场。 郎家的第一个幸运来自于民国初期的十大建设。当时钢筋的内需量增加,建材原料开始飙涨,郎家广达数公顷的废铁场顿时成了值钱货,让他们赚了一笔。 数代以来,这是郎家人首次尝到成功的滋味。郎云的曾祖父看准了这个时点,成立一家铁工厂,承包政府的一些小型机具制造,祖父则将小工厂转为大工厂。到了郎云的父亲郎祥中身上,周边工业不断扩建,郎云进入社会工作之后,和父亲共同努力,终于奠下「郎亿制造集团」的基业。 直至今日,「郎亿集团」在泰国和中国大陆皆设有加工厂,同时也成为台湾民间制造业的龙头老大。这种从贫困中闯出一条生路的传奇性,一直为人所乐道。 若说郎祥中的人生有任何重大打击,其一应该是恩爱多年的发妻癌症过世,其二便是长子郎云的出车祸及变成植物人。 据说他那几年老得极快,壮志全消,公司内部开始出现分化现象,严重的派系斗争几乎将「郎亿」扯下制造业的龙头宝座。当时二十一岁的次子郎霈连大学都还没毕业,虽然试着站出来稳住阵脚,一干大老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于是,老的不管事,小的不成气候,东宫太子变成一堆废柴,还有什么时候更适合窜位呢?就这样纷纷扰扰了三年,许多人都预期郎氏主流派系气数已尽,没想到郎云竟在此时奇迹式的醒来! 有时叶以心不免好奇,郎云发现迎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团混乱时,不知做何感想? 无论如何,他以惊人的速度完成复健,重新复出江湖。上阵第一步便是挟父亲余威,大刀斩除几绺作乱的根源。 当大伙发现这位少主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时,一切已经太迟了。经过惨烈的整顿,各反对派系垮的垮、逃的逃,郎云总算稳住主流派系的阵脚。 接下来,他开始攘外,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为期四年,终于将失去的版图振兴起来。 如今,郎老先生已经呈半退休状态,次子的羽翼渐丰,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束手无策的小毛头。公司交给两个儿子负责,三十三岁的郎云主船掌舵,二十八岁的郎霈辅桅撑帆,兄弟两人同心,其利断金。 媒体爱死了他们!郎家男人都是天生的衣架子,以郎云为例,他高雅瘦长,大约一八五的身高,头发服贴在脑后,上班时全部往后梳,几帧杂志上出现的休闲照则秀出他垂下刘海的潇洒模样。他的上半身是标准的倒三角,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眼眸深陷,凝目视人时有一种鹰般的气息。相较之下,弟弟的五官显得柔和一些。 他们两人都有好看的外表,响叮当的口袋,熟练能干的手腕,比起其他只懂吃喝玩乐的二世祖,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偶尔传出的绯闻则为两人的男性气概添加一些香料。 兄弟之中,媒体又更偏爱郎云一些。 若要找一位充满传奇的现在白马王子,除了这位屠龙英雄,还能有谁? 当然,这些媒体记者绝对想象不到,他们眼中的「现代神话」也不过是个跟插花女耍无赖的恶棍。 「简直是精神迫害……」叶以心低喃。 「你在跟我说话?」报纸往下挪,露出那张让人不安的英俊脸孔。 「没有。」 这男人让人不安。他的各方面都显得太「过分」,体型大得过分,存在感强得过分,长相俊雅得过分。 郎家的「外交大使」向来是他弟弟郎霈。他自己不喜欢交际应酬,而且说话直率,叶以心记得有几次的电视访问,他露出一脸不耐,只差没叫记者回去做好功课再来。 但是媒体仍然爱他。他们称他为「充满个人风格的新生代领导者」。 此时,这位「充满个人风格的新生代领导者」拿起一根狗尾草,饶有兴味地把玩着。 「这种植物叫什么名字?长得很像一支长扫把。」 「通天草,又叫狗尾草。」她抢回来修剪一下,插在剑山上。 郎云对她的态度不以为忤。另一朵粉白的小花引起他的兴趣。 「那个又是什么?」 「玛格丽特。」她又抢过来,喀嚓一刀,插在刚才那个通天草旁边。 「这个……」 「只是一些地衣!郎先生,已经九点了。」她夹手抢过来,用力强调。 「地衣不能放超过九点?」他一根长指抚了抚下巴──好看得让人讨厌的下巴。 「不是,九点已经是上班时间,您不必工作吗?」她提醒他。 「也对,我是该办点正事了。」他动也不动。 电话正好响起来,无论现在打电话进来的人是谁,叶以心愿意送对方一个月的花。 郎云提起公事包,优闲地走向办公桌。 「啊!我想起来了,」接起电话之前,他弹了下手指。「狗尾草就是那种可以炖鸡汤的东西,对不对?好好的『菜』,你直接讲我就明白了,吃的东西比较容易记。」 叶以心柳眉倒竖。接下来他是不是要拿把琴来焚,抓只鹤来煮?插花可是一门正经的艺术! 郎云在电话里下几个简单的指示,背后有人打开门重重走出去的脚步声,他捺回微笑,专心讲完电话。 挂断电话时,他回眸往桌上的新成品望去。 「哈哈哈哈──」 看来他真的惹毛她了。温柔娇美的叶小姐,今天送他一盆野猴子! 第二章 「这件事情早该在上个月就解决的,为什么现在临时爆出一堆理由?」 叶以心一推开门就看见一只怒龙在发飙。 「快点把那个该死的案子给我签回来,不要丢一堆不是理由的理由!」郎云戴着蓝芽耳机和麦克风站在玻璃帷幕前,一脸火爆。「没错!两千四百万,你直接告诉他们,『郎亿』陪他们玩了两个月,已经够了。这笔案子他们如果不签,我让他们找不到敢接的公司……是谁?!」他旋向门口。 「抱歉,我来迟了。」她一路从街角的花店奔过来,气息仍然微微急促。 郎云不理她,继续对付另一端的可怜虫。 看来总经理今天心情不太好,她最好小心一点。叶以心抱着一袋花材和工具,就定位开始工作。 接下来的几通电话听起来都和第一通有关,也全被痛骂了一顿。 「现在已经超过十点了。」他低声咆哮。 过了好半晌她才发现他说话的对象是自己。 「抱歉?」 他瞄着指向十点七分的挂钟,眼神让人觉得自己欠他几百个解释。 「噢,我的家里有点事,本来要请假的,临时接到台北店长的电话要我赶回来。」 「嗯。」他的嘴角放松了一些。 「花店本来指派另一位店员过来服务,听说郎先生反对她进入办公室,所以我只好搭一早的班机飞回来。」叶以心尽量把抱怨的语调藏住。 「我已经说过,这里是我的办公室,我不喜欢陌生面孔来来去去的。」他绕回办公桌后方坐定,不理她,开始看一份文件。 叶以心觉得有必要和他说清楚。「我们的员工手脚都很干净,您这种心态对我们很不公平。而且以后难保不会有我必须请假的时候,换个人来上工真的没有差别的。」 「我已经看习惯了你的作品!要我接下来一个星期面对不知道哪个阿猫阿狗插的花,那不是很辛苦吗?」他的话让人听了就想磨牙。 「那么,只要您不介意,下一次可以等我请假回来……」 「我介意!」他拿起一份公文打开来。谈话结束! 「……是。」 过分,又不是他想如何就如何!她是花店的人,根本没有必要听他的命令。若非北部分店刚成立不久,必须建立一些人脉,她真想翻脸就走。 电话铃又响起来,郎云停下审视中的公文,进行另一通电话会议。她一如以往,专心投入于工作中。 「你今天想插什么鬼东西?」 「嗯?」又隔了好半晌,她才发现他在跟她说话。 郎云靠进椅背里注视她。 「我问你今天想插什么鬼东西送我?」 她立刻被刺激到──一如他的期望。 「我们通常称插花为『作品』,不叫『鬼东西』。还有,我不是插花『送你』,贵公司已经付了钱,这些『作品』都是你们买回去的。」 「抱歉,我不是故意伤害你的专业自尊。」他眼中闪过一抹意绪,消失得太快,让她无法肯定那是不是取笑。 「没关系。」叶以心嘀嘀咕咕地回头工作。 不久,一只古铜色的大手从她肩后探过来,距离超乎她想象的接近。「这种长得像弹簧的东西是什么?」 叶以心猛然往前一跳。 「噢!」膝盖撞到桌角了,她疼得跌进沙发里。 「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我连你的衣角都还没碰到,瞧你像在躲洪水猛兽一样!」他连忙蹲下来去翻她的宽松裤管。「有没有撞到关节?」 「你别乱摸!」叶以心吓坏了。 郎云瞪着被她拍掉的右掌。他竟然想去掀她的裤管,还一副天经地义的姿态!除了偶尔故意逗逗她之外,他从来不是一个唐突佳人的男人呀! 他缓缓直起身,退开一步,神情又恢复那种让人猜不透的莫测高深。 「是我冒犯了,我让陈小姐进来替你看看,如果撞得太厉害,最好擦擦药,把淤血推开。」 「不用了,现在已经不太痛。」她紧紧把裤管按回腿上。 「嗯。」他点了点头,走回办公桌去。 叩叩,有人敲门。 叶以心松了一口气。现在的气氛显得太过诡异,她不想和他独处在里面,任何打扰都是受欢迎的。 「请进。」郎云在办公室中央停住。 「大狼,你绝对想不到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水蓝色的疾风刮进来。 然后,一位叶以心见过最明艳的女人扑上前抱住郎云。 「噢,小心一点,我后面就是三十七层楼的高度。」郎云露出宠爱的微笑。 「我父亲答应了,你能相信吗?他终于答应了!」这位美女惊人的瘦,却瘦得非常有型,个子几乎与郎云一般高。此时她完全不顾形象,抱住郎云就是一串狂吻。 「冷静下来,凌曼宇,你这个疯女人!」郎云大笑着,努力平衡两个人的身子。「伯父答应你什么?」 凌曼宇。这个名字常常伴随着郎家兄弟的名字一起出现在社交报导上。印象中她和郎云同年,今年都是三十三岁,父亲是某个书法或国画名家。而她的外形也和郎云非常相称──高挑优雅的身段,雪白的肌肤和明媚的单凤眼。 「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想成立模特儿经纪公司吗?」凌曼宇捧着胸口,拚命让自己稳定下来,一张红艳的脸却如何也压不下笑意。「你也知道我老头子那个老冬烘,一直认定演艺圈只有『不三不四的女人』才会出没。没想到今天早上经过我和合伙人的联手轰炸,他终于松口同意了!yes!」 又是另一串兴奋的狂吻。 叶以心尽量让自己变成隐形人,一颗球茎却不小心掉在桌面上,咚地敲了一声。 粘成一团的人球霎时分开来,凌曼宇愕然看向她。 「抱歉,我太兴奋了,没注意到你的办公室有客人。」她连忙理了理衣衫,挽回自己的形象。 「没关系的,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马上就走。」叶以心连忙收拾工具。 「你慢慢来,不急。」凌曼宇回复了镇定。「大狼,这位是?」 「只是个插花的。」郎云不经意地回答。「叶小姐,你先离开吧。」 「是,打扰了。」她慢慢退出去,顺手把办公室门带上。 「奇怪,她看起来好眼熟……」凌曼宇盯着她的背影呢喃。 「什么?」他没听清楚。 算了。凌曼宇挥开不重要的思绪,整个人重新亢奋起来。 「大狼,我老爸已经答应让我使用敦化南路的那间工作室,反正那里空着也是空着,现在只等着找装潢师父动工。」 「-急惊风的性子老是不改。」他摇摇头,脸上仍挂着纵容的笑。 「现在不赶快动手,赶明儿老头子反悔了怎么办?」凌曼宇白他一眼。「我一不求他名,二不求他利,只求他那间地段好到没得挑的工作室,他该感到安慰了。」 他举双手投降。「是是是,坐下来喝杯咖啡吧!」 不一会儿陈秘书端着热呼呼的咖啡进来。 老实说,郎云很忙,今天早上还有两场会议,接下来有数不尽的工作,然而,对于凌曼宇,他有全世界的时间。 若说三年的昏迷让他体验到什么,那应该就是人情冷暖了。 大学毕业那年,他因缘际会认识凌曼宇,两人一见如故,此后便一直维持着好友的关系。 出事之前,他犹如天之骄子,整个世界踩在脚底下,手一伸就有热腾腾的茶递上来,吃烧饼掉芝麻都有人帮他拍掉。 昏迷的三年来,他成为一个过气的富家少爷,该散的狐朋狗党早就散光,亲近的人也渐渐等得心冷。 当他张开眼的那一刻,身前只剩下三张脸:父亲、弟弟,以及曼曼。 父亲和弟弟是至亲之人,为他悬心不下,他能理解,然而曼曼却是无亲无故之人。 对她而言,在朋友需要的时候提供精神支持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对一度被世界放弃的他来说,她的坚定情谊便显得弥足珍贵。 当所有人都背转身去时,只有这三个人仍然停留在他床畔。此后,也只有这三个人可以让他不多说一句,便付出自己的生命。 「对了,小狼呢?」凌曼宇突然想到他弟弟。「我的工作室还缺很多东西,你们两个人都得送我几份大礼。」 「郎霈最近搞砸我一个case,才被我痛骂一顿,你尽管去找他麻烦,叫他连我这一份一起赔进去。」郎云立刻哄拐她。「事实上他正要从泰国飞回来,晚一点你跟司机一起去机场拦截他。」 「没问题,不过小狼的归小狼的,你这份我一样不会放过的!」她急性子又犯了,话未说完,人已经走出去一半。「对了,桌上的花很好看,改天把这个『插花的』电话写给我,我约她谈谈。」 消失。 郎云哑然失笑。 这盆花真的很好看吗?他认真打量起来。 方才叶以心离去时,步伐有一点点迟碍,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膝盖的缘故? 不知如何,她总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超乎他的理解范围之外,不太具体,让他一时无法找到比「奇怪」更适切的形容词。 或许他该找个时间,好好查清楚她的底细,在此之前,不该再任她自由出入他的办公室了。 郎云凝注灿放的花影,陷入深思。 ☆☆☆ 「早清花房」走复合式路线,除了鲜花之外,店里头另外隔出几个架子贩卖一些偏远山区的民族手工艺品,偶尔甚至有时令的高山菜蔬。为了让店子的摆设不显得凌乱,叶以心必须将陈设区依照主题分隔开来,在过度地带摆上一些装饰花卉。 店门上方的铃铛突然轻响,她拨开一盆羊齿植物走出来。 「欢迎光临……」是他!她嘴角的笑意淡去。 「你每次看到我都一副想倒退三大步的样子。」郎云扬起一边眉毛。 「您不像是个依赖异性崇拜眼光而活的男人。」公事化的笑容跃回樱唇。 「刚才远远看到你,我还以为看错人了,原来你们的店就在郎亿大楼对面。」他随意在店里走动,伸手触摸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叶以心想起稍早出现在他公司的那道水蓝色身影。「店内的玫瑰花正在打折,如果您喜欢,我可以把玫瑰换成淡蓝色的,比较搭配您女伴的衣服。」 他似笑非笑地瞄她一眼,「谢了。」 可没说要或不要,她只好继续站在原地陪着。 「你平时就在这间花店里工作,有没有在哪间补习班教人插花?」一间小花店里竟然有如许多种类的植物,而且他几乎都叫不出名字。花花草草的世界果然让人目不暇给。 「我只负责照顾店面而已,台北分店并不附设插花教室。」 店子里的空间并不大,如今又多了一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她干脆退回柜台前,拿起几枝小花,自顾自地插起来。 「我记得你提过,你的老家不在台北。」 「是的。」她专心把花枝剪成同等高度。 「跟你聊天很困难,你知道吗?正常人会回答:不是,我的老家在……」他等她自动接下去。 「南部。」 郎云摇头轻笑。「算你厉害。」 「郎先生,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我尽量不在工作时间和别人聊天。」她礼貌地说,眼睛瞄向门口,暗示很明显了。 另一个店员小莉正好提着两个便当回来。 「叶姊,外面好热!我干脆买便当回来吃,也帮你带了一份哦!你不喜欢吃太油,所以我替你买了素食便当……哇!」以一声欣赏的轻叹终结。 他投给叶以心一个「看,我不是那么没人缘」的眼神。 「你嫌外头热,还不快把门关上,冷气都流出去了。」她装作没看见。 「噢噢,好!」小莉晕陶陶地飘进来。她有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今天刚从大学毕业,对未来怀抱着光明远景。由于她的性子挺灵巧的,一点就通,很投叶以心的缘。 这个男的是谁?超正点的! 「快点吃,吃完就来帮忙,后面还有好几篮花要整理。」叶以心不理会她无声的pass,把女孩往柜台后面一推。 「噢。」小莉打开便当,眼睛仍骨碌碌地冲着他们瞧。 「这间店是你们的台北分店?」郎云非常清楚自己的笑容对年轻女孩有着什么样的穿透力。 「对啊!我们总店在高雄,叶姊就是总店派过来支援的,这里另外还有一个分店长,不过他现在出公差了。」小莉奋勇提供解答。 叶以心以眼神暗示她闭嘴,但对于一个眸中堆满了心心的怀春少女,这种暗示不在她们的接收范围。 「原来如此,光凭你们三个人就要把一间分店撑起来,需要不少时间吧?」郎云虚心求教。 「还好啦,叶姊三个月一满就要回高雄去了,算算时间也快到……」 「小莉!你快点吃完饭来帮忙,我一个人没办法做所有的事!」她把手中的盆栽重重往地上一放。 小莉吓了一跳,筷子砰的掉下来。 「对不起,叶姊,我……我……饭等一下再吃,我先帮你搬花盆。」小莉涨红了脸,从柜台后面冲出来。 老天,她在做什么?竟然拿一个无辜的人开刀! 「算了,事情也不急在这半个小时完成,你先把便当吃完。」她放缓了声音。 小莉不敢再造次,低头把三口并作两口,拚命扒饭。 叶以心回头白他一眼,都是你!郎云摊了摊手,人可不是他杀的。 「已经十二点半了,我们两个都还空着肚子。叶小姐可否赏光,一起吃个午饭?」即使明知她免疫,他仍然绽出最迷人的微笑。 「附近的上班族都会趁午休时间过来买花,我怕小莉一个人忙不过来。」他不去陪刚才的凌曼宇小姐共进午餐,倒来约她这个「插花的」! 「我可……」一迎上她眼底的警告,小莉马上闭嘴,龟缩回去努力加餐饭。 郎云突然觉得无趣之至,他从来就不是个死缠烂打的男人。 「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 玻璃门倏开倏合,伟岸的人影踏入蒸腾热气中,将自己划入另一个世界里。 「叶姊,这种帅哥请吃饭,我等一辈子都等不到,你竟然将人家往外推?太暴殄天物了啦!」好歹把机会pass给她,送礼自用两相宜啊! 然而,一看见叶以心的表情,聒噪的女孩合上嘴。 真诡异!那个帅哥感觉上跟叶姊还不太熟,应该没什么交情才对,为什么……为什么叶姊要用这么忧郁的眼神,望着他的背影? ☆☆☆ 从七月份开始,整个北台湾陷入祈雨的氛围里。眼看台风季节渐渐过去,风雨只有零星几场,北部居民们终于死了心,多买几个水桶,开始储水抗旱。 第一场象样的大雨终于在九月出现,整个台北城欣喜若狂。 然而,雨一开始下之后就像停不住一般,连灌了四天,而且一日比一日下得狂,气象专家们终于从一开始的喜形于色,到后来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接着,「低洼地区应严防淹水」的新闻开始搬上台面。 「总经理,您要我开进地下停车场等您,还是停在楼下大门口就好?」司机望着后照镜中的他。 郎云先瞄一眼腕表,现下已经晚上八点半,公司里恐怕没人了。 「停在门口等我就好,我上去拿几份文件,马上下来。」 「是。」司机下车帮他撑伞。 郎云走入郎亿大楼的大厅,向守岗哨的警卫点了点头。 方才司机在机场接到他的时候,天气还不像现在这么恶劣,没想到才一转眼就变成倾盆大雨。他有些后悔刚才没有从中正机场直接回家,还让司机载他回公司取这几份合约。 电梯直上三十七楼,他拿起桌上的公文夹转身就走,没有多做停留。他越早离开,司机就能越早收工回家。 他和司机在大厅会合,两人一起撑伞回到车上。车子以稳定的速度朝前方路口滑过去。 厚重的雨势犹如一阵帘幕,几乎连车头大灯都穿不透。司机不敢大意,慢慢回转到对向车道。 「停车。」郎云突然出声。 「总经理,您又忘了东西?」 「先靠边停。」他发出指示。 司机无奈,只好在路边暂停一下。 郎云摇下车窗,对着路边的一团黑影发喊:「你一个人站在大雨里做什么?」 叶以心猛然回过身。 她全身上下都湿透了,米白色的衬衫几乎变成半透明。方才他远远就看到一个影子在店门口徘徊,没想到竟然就是她。花店门口虽然有一个小棚架,在这种豪雨倾盆的日子里根本没有任何遮蔽作用,自从认识以来,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狼狈。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双手抱紧自己,犹如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猫。 「这个问题是我先问的。」花店已经熄了灯,看起来根本没人了,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当门神? 「我……我稍早出门送几盆花,小莉好像没听清楚,以为我下班了,离开的时候就把店门锁起来。我的包包和钥匙全留在里面。」她的嘴唇被冻成淡紫色。 「先上来再说。」郎云把车门打开。 她迟疑地看着车座内。 「不管你有多讨厌我,现在我都是你唯一的选择,进来!」他没好气地道。 叶以心再回头望一眼花店,终于死心了,抱着身体奔过雨幕,钻进他的车子里。 司机立刻把暖气打开,赢来她感激的微笑。 「你没有钥匙怎么回家?」他立刻摸过一盒面纸递给她。 「我可以请房东先帮我开,星期一上班再来拿包包。」她尽力吸干身上的水,以免对真皮座椅造成太惨重的灾情。 郎云差点忘了,今天是星期六,难怪一路上车流量不多。这一带虽然是精华地段,但是以办公大楼为主,一过了上班时间就没什么人潮。 「我住在研究院路……」叶以心把完整的地址告诉司机。 车子往前滑开。雨声几乎滤掉其他声音,再加上这种房车后座宽敞,和前座有一点距离,他们两人仿佛处在密闭空间里一样。 叶以心不自在地换个角度,望向窗外,背心仍然可以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度。她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 一件西装外套突然罩在她肩头。 「我会把你的衣服弄湿的!」她直觉就想脱下来。 「穿上。」 「这件西装的料子很好,浸湿了很可惜的。」老实说,她是怕浸坏了赔不起。 「你弄湿的东西可多了,也不差一件衣服。」郎云嘲讽道,对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已经很习惯了。 叶以心低头一看,果然真皮椅垫还是湿了一大圈。 「对不起,我愿意负担汽车美容的费用,还有洗衣服的钱──」 「闭嘴!」 她惦惦不敢再吭声。 郎云干脆闭目养神,省得看她那副想跳车的表情就有气。 「总经理,我看这个情况不太妙。」司机突然说。 「怎么回事?」他张开眼睛。 「雨实在下得太大了,路面上已经开始积水。这位小姐住的地方地势比较低,我怕再开过去,遇到淹水的话,我们会被困在路上。」司机把收音机打开,转到新闻频道。 新闻频道很配合地传出一些相关报导。过去几个小时,雨量已经达到多少多少公厘,比去年同期雨量增加多少多少公厘。最重要的消息是,许多低洼地区纷纷传出淹水的灾情。 叶以心担心地瞄着窗外。 新闻记者正在连线采访某位气象局工作人员。目前各抽水站都在正常运作中,可是豪雨来得太过突然,雨势也太大了,几乎等于三个月的雨量集中在一个晚上落下,他劝导所有住在低洼地带的居民尽快撤离。 接着记者念出几条已经确定淹水而无法通行的道路,她住的研究院路赫然是榜首。 「那……那怎么办?」叶以心欲哭无泪。 「先回我那里去。」郎云告诉司机。 「是。」司机立刻切入另一条小巷子,准备弯回下一条大马路。 「可是我得回家才行啊!」一双眼睛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又圆又大。 「车子过不去,你怎么回家?自己游回去?」他没好气道。「到我那里住一晚不会要你的命!我保证你会有自己的房间和自己的床,不必看我这张讨厌的脸一眼。」 她咬着嘴唇内侧,把眼光移开。 郎云知道自己的口气太冲了,可是他完全不想道歉。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他已经又累又饿了,一颗善心捧到她面前,她还不领情? 两个人拗在后座里,一语不发。 半晌,她说了一句什么,可是微弱的语音被收音机和风雨声盖掉。 「什么?」他不抱期望地问。 「……你说错了,」她轻声重复。「我并不讨厌你。」 第三章 她从盥洗室走出来,拿着一条大浴巾擦头发。 他的短袖t恤在她身上变成了连身裙,下半身的运动短裤也得用她自己的细腰带扎紧,才没有滑下来的危险。 原来这里就是郎云的私人城堡!她不禁停下脚步,站在客厅的边缘观看。 一看就知道主人一定不常在家。并不是说他的住处不舒适或太凌乱,它只是──很大!让人产生不了亲切感。尤其男主人偏爱石材类的装潢,不但地板铺着抛光石英砖,客厅设有大理石成套椅组,连电视柜后方的整面墙也贴饰着她叫不出名字的石板。整间屋子冷调得可以,而且一株植物都没有。 叶以心很难想象有人可以活在没有植物的空间里。 她想起自己在南投山上的木屋,那里的面积连他住处的一半都不到,采开放式的设计,完全不隔间。小屋的每个角落都布满了鲜花,窗户上挂着窗帘布,而不像他使用的百叶窗;家里也都是温暖的木质家具。 以前,每到冬夜,她总爱蜷在热呼呼的被窝里,倚着身旁的那个…… 「你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做什么?」 叶以心狠狠切断思绪。郎云捧着一盘炒饭,斜靠在厨房门框看她。他身上穿着和她一样的大学运动t恤和休闲裤。 「我在等头发干一点。」她嗫嚅了一个蹩脚的借口。 「浴室里有吹风机。」他叉起一匙炒饭送进嘴里。 「不用了,我喜欢让头发自然干。」 郎云又打量她一会儿。 「进来厨房吃点东西吧!虽然只有微波炒饭,总比空着肚子好。」 「谢谢。」她把浴巾规规矩矩地折好,放回浴室里,拿把小梳子把头发梳好,确定仪容整齐之后才走出来。 郎云的眼神一副快笑出来的样子,表情却还是正经八百。她不知自己哪里又逗乐了他! 他清一下喉咙,主动转回厨房里。 厨房和客厅中间只以一座小吧台隔开,两盘炒饭就直接摆在吧台上,对面而放,他盘踞面向客厅的那一张高脚椅。 叶以心观察一下地理位置,不好,她不喜欢!她尽量不动声色地──虽然有点困难──把炒饭移到他的左手边,和他呈直角的位子,再拉开高脚椅坐进去。 「你很坚持僵到最后就对了。」他不得不佩服她。 「嗯?」假装不懂!她只是不想和他对坐而食而已,那种感觉……太亲密了。 「我恰巧知道这张脸皮还不算难看,说话直视我有这么困难?」 「你这个人真奇怪。」她对他大皱其眉。 「我奇怪?这可新鲜,值得一听。」 「你……你的性子阴阳怪气的,前一秒和人有说有笑,下一秒可能板起脸数落人,谁摸得清你的脾气?当然是避远一点比较安全。」她咕哝。 「好吧!起码你说了超过十秒钟长度的话,这样不是可爱多了?」郎云饶有趣味地含一口炒饭。 叶以心一呆。「可爱?」 「没错,可爱。」郎云用后面两根椅脚当支点,摇呀摇。「你现在头发全垮下来,就像一只落汤猫,平常那些威风和教官脸全不见了,看起来多可爱!」 「我平时就没有把刘海梳成一把刀的习惯。」她忍不住瞪他。 「看,连瞪人的时候也比较没威力。」他继续捋虎须。 「我不可爱!」她用力强调。 「好好好,对不起。」可爱又不是脏话。干嘛怕人说? 郎云决定不告诉她,她的半片香肩已经滑出那个大领口──在她「恶劣」地对待他这么多日之后,他有权保留一点福利。 他出于习惯,点着额角轻笑。叶以心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那里一道淡淡的疤延伸进发线里面。 「你的伤口……还痛吗?」她知道这个问题有点傻气,可是忍不住想问。 他一怔,手指的动作停下来。「还好。」 「那是四年前留下来的疤吗?」 「看来你对我还是有一点好奇心的,起码读过那些新闻。」郎云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气。「没错,这是四年前让我醒过来的脑部手术所留下来的疤。」 「听起来很严重……现在有没有任何后遗症?」她翻动盘中的食物。 「都好得差不多了。」他漫不经心地扯开话题,有些隐私并不适合跟外人分享。「你吃完了吗?如果吃饱了,我带你去客房。」 「花店里有位客人的丈夫也动过脑部手术。」她仿若没有接收到他的暗示。 「哦?那个丈夫是什么样的状况?」郎云有一搭没一搭的。 「他从工地的鹰架跌落,安全帽没有戴紧,头部直接撞到地面,送医治疗之后本来以为没事了,不料有一天突然在家里昏倒。后来家人再将他送回医院做检查,才发现他有慢性的颅内出血。开完刀之后,做了好久的复健才恢复正常。」叶以心轻咬一口炒饭。冷掉的饭其实不怎么好吃,但她想给自己一点事情做。 「脑部手术比一般手术复杂,如果影响的区域太大,术后都会有一阵子的混乱期。」他淡淡地说。 「你也是吗?」她的眼神变温柔了。 「我也是吗?」他笑一下,声音里殊无欢意,只是平白地陈述。「当时如果你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会回答你:『今天的事,唉,这个,那个,幸福,明后天吃饭,哈哈,我要唱歌。』」 他的个性这么骄傲,只要想到以前曾经如此狼狈过,一定很难堪吧? 「当时有没有人陪着你一起走过来?」她的眼眸如一汪潭水,深邃无底。 注视久了之后,郎云有一种沉坠在里头的错觉。 「如果你是指朋友,据说他们一看到我话都说不清的样子,飞也似地逃光了,八成怕这种病会传染吧!不过我有我的家人,他们一直陪在我身边。」他简洁地说完。「好了,留一点话题明天再聊!从这等雨势看来,明天还有得下的。」 他从高脚椅落地,把餐盘随手往流理台里一丢,转向厨房出口。 「我很遗憾。」 绵软的语音挽住他的步伐。 「你遗憾什么?」郎云转身眯起眼。 「我很遗憾那些人伤了你的感情。」她轻声说。 他粗声笑了一下。「那些人只是我的酒肉朋友,本来就没有人预期他们会在我病床旁守孝三年,所以你可以省省你的同情心。」 她对他的反驳仿若不闻,只是柔柔望进他的眼底。「这些年来你已经表现得太过出色了,全台湾都见证了你的成功。郎云,你不需要再那么辛苦地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了。」 心脏被狠狠撞到一下。 她竟敢对他说这样的话!她竟然……竟然了解!一股怒气从郎云的心底翻腾上来。 这些感觉太过私人,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们以为他的努力付出,只是为了挽回逝去的三年时光,却不知道,有更多的因素是,他必须证明自己!向所有曾以为他就此一败涂地的人,也向他自己!他必须知道自己能够站起来,重新获得成功,过去那种对意识失去控制的情况不再发生! 她只是一个陌生人,有什么权利察觉他心底的话?! 郎云想冲过去狠狠地摇她、吼她,狠狠地抱住她再亲吻她。 「客房在走廊左边第一间,你直接进去就能睡了。柜子里有更多的毛毯,如果睡到半夜不够暖,一切自便。」最后,他选择大步离开厨房。 砰!主卧室的门摔上。 叶以心的眼落在隔开他们的门板上,希望看穿它,却又希望,那道门永远别再开启。 ☆☆☆ 郎云不知道自己为何醒过来。 空气中充满了湿气,豪雨激烈地敲打在玻璃窗上,一种稳定的嗡鸣声却消失了──啊,停电,中央空调不再运转,把他给热醒了。 这栋大楼并不是没有停电过,他照样一觉到天亮,现在的室温也不算太热。那么,他为什么醒来? 他翻个身,强迫自己回去睡觉。 叶以心。脑中突然浮上那张娇雅秀丽的脸。 那个害他失眠到半夜三点的女人,正躺在他的客房里。 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到客房去探一探。一个女孩子身处陌生的环境里,半夜又停电,或许她会害怕也说不定。 活该让她怕到睡不着!他懊恼地想。这是给不懂装懂的人最好的惩罚。谁准她随便猜测别人心思?居然还猜对了,该死! 想归想,他的光脚仍然踏上石英地板,往她眠宿的房间前进。 「她说不定睡得跟木头一样……」他站在客房门口对自己嘀咕。 房门倏然拉开,他迎上一双惊惶失措的大眼。 「干嘛?」他很冲地问,没想到先来找人的其实是他。 她的气息在颤抖,眼中的慌乱越来越浓。「……停电了。」 「又不是一辈子没遇过停电。」他的态度恶劣无比。 她咬住自己的下唇。「好黑……」 郎云透过她房间的窗户看出去。以往停电的时候,社区公共空间的备用电源会启动,走廊和楼梯间都会有灯光,今天晚上社区大楼却反常的黑暗。 「闭上眼睛睡觉,一下子就天亮了。」他自觉尽到了做主人的义务,转身就走。 一只手扯住他的衣。 「还有什么事?」郎云不耐烦地回头。 「我……」「我」了半天,她其他话都说不出来。 「晚安。」他转头再走。 衣角仍然被扯住。 郎云叹了口气,盘起手臂,等她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 「……我……我……我怕黑……」话在她的喉咙哽咽住。 一种长到几百岁都改不了的男人死性子让他精神一振。 「你是不是要我留下来陪你?」他好整以暇地问。 叶以心的视线游移在地上,以及他盘起的手臂,那个「是」字怎么也吐不出口。 「没应声就是我多事了,你自己好好睡,晚安。」他幸灾乐祸地摆摆手,转过身。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你……你饿不饿?我弄点消夜给你吃……」 来这套?郎云啼笑皆非。要她俏生生的应一句「人家好怕,留下来陪我」会少她一根汗毛吗? 「啊!」叶以心盯着自己的光脚丫,突然间,天地旋转起来。 郎云抱起她,毫不怜惜地扔到床上去,趁她坐起来之前跟着跳上床,压住被单的一侧将她锁在床上。 她的心几乎跳出胸腔外,每一丝知觉都能感应到侧边传来的热流。 「你为什么怕黑?」暗夜里,他的嗓音显得分外低沉。 「……我在黑夜的山上迷路过。」她盯着天花板回答。 「迷路过一次就怕黑了?」 调侃的语调让她觉得有必要替自己辩解一番。「那片林子在当地一直有许多传闻,连附近的老山民都不敢闯进去。而且它的林木特别浓密,连白天走进去都阴森森的,更何况晚上?」 「你为什么会在林子里迷路?」 「我想到附近的树林里采野花,不小心迷路了,一直到天黑都找不到出路。」她抖了一下,还能感受到当时在树林里乱走乱闯的慌措。「你知道黑暗的森林有多恐怖吗?四周充满奇怪的动物叫声,让人搞不清楚那是虫蛇猛兽,或是……或是……」 「鬼?」 「对。」她打了个冷颤。 她旁边传来一声用力的咳嗽。「那时候你多大了?」 「……二十二。」 更用力的咳嗽。「你现在几岁?」 「……二十八。」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豪畅的大笑回荡在整个房间里!「这已经是你成年之后的事?天!我以为只有小女生才会在森林里迷了路,担心大野狼扑出来把她吃掉,从此形成终生的心理阴影,噢──」 「那座树林本来就是有名的『鬼林』,住在那附近的人没有一个不怕的!我小时候还听说,有人在里面迷了路,困了十几年才被人找到……」她坐起来拿一只枕头捶他。 「我们现在聊的是台湾小山林,还是亚马逊的原始丛林?」他努力抚平呼吸,以免又被她捶。如果她想找他玩摔角,他会比较期待在不同的气氛下。 「台湾也有登山队遇难的事!」她怒目而视。 「但你说的不是荒山野岭吧?应该只是一座小小的树林!」起码他是如此想象的。「好吧!那座树林在哪里?火焰山?花果山?」 「你……你……改天你自己迷路一次就知道了!」她郁闷不平地躺回去背对他。 「好吧,算我不对,我不应该在未明白情况之前就大放厥词。后来是谁把你救出来的?」他非常有风度地撤退,只是充满笑意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诚意。 她拒绝再搭理他。 「我已经道歉了,来聊聊嘛!后来是谁把你救出来的?」郎云轻哄。 「……我的家人。」她听起来挺不自在的。 「哪个家人?令尊?」 「不是。」话题到此为止。 大半夜把他挖过来「侍寝」的人是她,聊到一半不理人的也是她,叶家姑娘未免太将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侍寝……对了,他们两人正躺在同一张床上。 许多念头一旦浮现之后,便再也不肯退去。他的鼻中敏锐地闻到一股纯女性的气息,各种感官开始苏醒。 他上次和女人上床是什么时候?五月或六月的事?而现在已经九月了,他竟然不知不觉间禁欲了四个月。 他知道自己「曾经」是欲望很强的男人。他有过一段非常狂野的青少年时期与大学生活,熟知十五种以上让圣女疯狂的技巧;这几年下来,他的生命却被一天十八个小时的工作占据,许多个夜晚,伴他上床的往往只有一堆公文和数字。 你不需要再那么辛苦,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了。她温柔的语音重新响起。 可恶的女人!她凭什么说中他的心事?郎云瞪着她的背影。 渐渐的,一抹邪气的笑跃上他的嘴角。 若他记得没错,是她邀请他进门的,虽然没有直接宣之于口,意思也差不多。她是个成熟的女人,气味芬芳、娇躯柔软,她应该知道三更半夜邀男人上床要付出何种代价。 「我猜,那个人是你当时的小男朋友?」 呢喃的语声贴近她的耳垂,近到让她全身一震,犹如触电一般。 「不……不是,你别胡说!」 「找到你之后,他有没有好好的安慰你?」他鼻端触着她颈后的细致肌肤。 叶以心惊喘一声,飞快翻过身来。这是个错误的举动,她发现他宽而薄的唇就在她的面前,距离她自己的唇只有一公分。 「你你你……你退后一点,我这里没位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吸入她迷人的女性馨香。「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温柔地安慰吓坏的小姑娘,像这样──」 他的唇拂过她的唇瓣。 男性味道融化在空气里,从里到外将她紧紧缠缚住,叶以心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我快掉到床底下去了……」她抿着唇嚅语。 「那就睡进来一点,我们俩都不希望有人摔伤,不是吗?」闪闪白牙在暗幕里邪恶地一闪,然后有双大手抚到她的腰际,将她往身前的热源一拉。 她倒抽一口气,也吸入他好闻的男性体息。 「你……你走开……」她的声音发颤。 郎云轻触她的唇低喃:「你伤了我的自尊心,当女人躺在我的床上时,喊的通常不是『走开』。」 「我才不像你那些女朋友。」 「我听到的是抱怨吗?一个绅士不能让他的女人在床上感到不满。」他玩弄一绺落在她颊上的短发。 「我不是你的女人!」她冒险地推他一把。 螳臂挡车,结果是换来他的文风不动。 「这一点是可以改变的。」 这一点是可以改变的。话一出口,郎云暗地一怔,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认真在考虑这个可能性。 为什么不呢?虽然她即将调回高雄,可是他们俩都不再是那种天天腻在一起的青少年。他负担得起定期到高雄与她碰面,维持一段远距离、有美妙肉体关系的恋情! 「和我交往吧!」他霸道地提出。 「不要!我宁可要你的钞票,也不要你的人。」噢!瞧她让自己听起来像什么?「我的意思是说,我只想和你做生意,就这样!跟花有关的生意。」 「我不介意每次去探望你时,带上一束鲜花。」他的眼眸变深,让人感觉心慌意乱。 她努力拉高棉被,隔在两个人中间。 「你说什么?大声一点。」他把耳朵凑近。 「我说,你并不想要我。」叶以心连忙推开他。 而她也不想要他啊!她只想离得他越远越好,为什么会演变成半夜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想来你对我的了解深刻到知道我要什么。」他又露出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气。 「你现在是故意来欺负人的,因为我之前在厨房里说的话惹恼了你。」闷闷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出来。 「既然你也知道我想欺负人,那就来欺负个彻底好了。」他翻过身,将她整个人扣在健躯之下。 方才保护她免于被他触碰的被单,现下却成为最方便的囚笼。她无论如何都挣不开双手,一双灼热的唇已然封上来。 郎云没有入侵,只是贴住她的唇而已。 他突然尝到一丝咸涩的滋味,连忙退开来。叶以心的双手终于挣脱了,紧捂着脸庞,一丝无色的液体从指缝间沁出。 「我什么事都还没做,有什么好哭?」郎云粗声问。 他本来就是故意吓她的,为什么一看到她的泪反而觉得心慌? 「你出去!」 「-不怕黑了?」他不自在地换个姿势。 「出去!」她翻过身不理他。 细细的抽鼻子声音断续响起,郎云枕在她旁边,良久没有动作。 半晌,他替她拉高被单,遮住露出来的背,她反手抢过来自己拉好。 只不过是个连吻都谈不上的「贴唇」而已,她也能气成这样?郎云苦笑。 叹了口气,他躺回她身后,大手松弛地搭上她的腰际。 「走开!」她拍开他的手,听起来仍然充满浓浓的鼻音。 「快睡觉!」他同样不爽地斥回去。 叶以心哽咽一声,倒是没有再抗拒。 不知过了多久,手臂下的娇躯终于逐渐放松,平稳的呼吸声随之响起。她睡着了,可是,他呢? 郎云的嘴角仍然挂着那个散不掉的苦笑。 在她身边,他老是会做一些幼稚园大班级的蠢事──而且做完还挺洋洋得意的,真是该死! 薄曦降临,整个房间越染越白,而床上的「幼稚园大班男人」,眼窝下的青影却越来越深。 第四章 宿醉也不过如此了! 叶以心昏昏沉沉地走出房外。 整个晚上她都被恶梦骚扰,这些恶梦有一个共同特质──一张英俊的脸、一具挺拔的身材,与一副变幻不定的脾气。 太悲惨了,不只睡前被他欺侮,睡梦中还要被他骚扰。 而她的恶运还不只如此。 她一踏上客厅,便发现阳台门开着,出于好奇,她探头往室外一看。 「老天!」才一夜之隔而已,整个台北竟然大淹水了! 她不敢置信地捂着唇。怎么可能?上回台北大淹水起码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而且这回淹水不是普通的高,郎云住所的地段已经不算低洼地区,楼下街道仍然淹到半人高,真令人不敢想象地势较低的房子淹成什么样子。 花店……糟了!里面所有的花一定都泡汤了!还有她的临时宿舍,位于二楼,不知道水有没有漫上去! 「噢,天哪……」她不敢再看下去了。 「雨已经停了!看这种态势,水应该还要两、三天才会退。」他面无表情地从她身旁掠过。 他今早的心情看起来更差,她谨慎万分跟在他身后,进入客厅。 郎云直接走到厨房,拿出碗和汤匙,再打开厨子拿出一盒麦片,过程充满辟哩乒啷的摔门声;打开冰箱,搜寻了一会儿,发现已经没有鲜奶了,冰箱门被极度恶劣地摔上。 「妈的!」他拂了下黑发,原来已经乱翘的发丝变得更凌散。 叶以心不禁泛出一丝笑意。 「去你的,你笑什么?」坏脾气的男主人把麦片往流理台上用力一顿。 敢对她说粗口?她俏颜一沉。「我笑你没风度。」 「你说什么?」他的每根骨头都进入备战状态。 「我说,你真没风度,被女人拒绝就摆出一张臭脸给人看!」 「你这个……」他气得牙痒痒。「该死的是谁告诉你我是因为被拒绝才生气?」 「不然你在气什么?」 「我什么也不气!」他大吼。 叶以心盘起手,高傲地瞪着他。 郎云抹了一把脸。 「我有起床气!」明明想好好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大早脾气很糟,结果还是用吼的。 「我知道!」她瞪回去。 「天杀的你怎么会知道?」 她顿了一顿。「你表现得这么明显,呆子才看不出来。」 算她有理!郎云把汤匙甩回水槽里。好吧!现在只能饿肚子了。通常有点早餐下肚,他的脾气会更快恢复正常,今天她只好自己想办法容忍,等他睡眠不足的火气消掉为止。 「去洗把脸冷静一下,早餐十分钟内就好。」叶以心善心大发,决定投桃报李,答谢他一夜的收容。 「冰箱里没有多少存粮了。」他没好气地回道。 「我会变出来就是了,出去等!」她又露出那副纠正学生的教官脸。 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郎云把反驳的话忍回去。反正有人要喂饭,他就等着吃,待会儿等她变不出东西来,他再来找麻烦。 他咕咕哝哝地钻出厨房。 冰箱里剩下的东西确实不多,不过也无所谓了。整栋大楼目前停电中,生鲜的东西也存放不了太久。想到楼下的大水,叶以心眉心一锁。 通常大楼的电力系统都装置在地下室或一楼的机电房,现在所有设备应该都泡在水中,一时三刻也无法抢修,只能祈祷大水快退了。郎云的住处位于二十一楼,好处是大水淹不上来,坏处是,如果水退了而电力系统尚未修复,这二十一层的楼梯爬起来有得瞧了。 冰箱里只剩下几颗蛋和半把白菜、一点肉丝,其他都是啤酒和冷饮。她打开各个厨柜查看,幸好他的干货很多。家里还有足够的面条、香菇、罐头食品、干虾米等等,还找到两盒泡面。这些东西够他们吃上一、两天,水到时候应该也退得差不多了。 唉!本来她只想离得他越远越好,谁知两人却困在同一间屋子里共同生活! 现在已经十点,正好早午餐一起吃,她决定先把生鲜的食物用掉。 她取出蛋、白菜、肉丝,把一些香菇泡软,利用鸡汤块当汤底,煮了一锅大白面条。 郎云冲了个澡出来,感觉自己稍微像个人样了,只是饥饿的胃肠让他的情绪好不起来。 唔,那是什么味道?空气里有一只香味化成的无形之手,对他勾勾指头。 他惊异地随着味道杀到厨房。 奇迹!两碗热腾腾的面摆在吧台上,翠绿的菜叶、粉白的蛋花、香喷喷的肉丝和香菇。 她是神吗?或是会魔法?竟然可以从他贫乏的厨房里变出这些食物。他感动到无话可说,「谢」字只说了一半,另一半随着捧起面碗放怀大吃的动作,全吞进肚子里。 「唔,好吃!烫……我就是喜欢吃这种软度的面条。」 叶以心无奈地摇摇头。男人这种动物一点都不难控制,只要随时把他们的肚子喂得饱饱的就好! 她才吃完一碗,郎云已经把其余的面都干掉了。他酒足饭饱,放下碗筷,才想起自己忘了留一点给她。 「你也吃饱了吧?」他越想越过意不去,加上一句,「如果还不够的话,柜子里还有一点麦片──麦片干吃也很好吃。」 「谢谢。」她挑了下嘴角,把餐具全放进水槽里。「碗你洗。」 郎云目送她捧着一锅水走出去。 ……虽然被人支使做家务有违他的男性气概,但是罩门握在人家手上,不得不低头。 他洗完碗,擦着湿漉的手走出来。阳台的门又打开了,走过去瞧瞧她在玩什么把戏。 叶以心执着一个浇花器,用刚才洗菜的水浇花。若不是早上到阳台看了一下,她还不知道有几盆孤儿被摆在这里。 「抽水马达一定也停摆了,如果台北市还不恢复供电,等水塔里的水用完,连干净的水也没有了。」他倚着门框望她,意态优闲潇洒。 吃饱喝足之后,他终于看起来像个人样了。 「你的收音机有没有电?广播应该会播报目前的灾情。」她不禁露出烦恼之色。 花店和住处整理起来铁定要花不少工夫,台北花卉中心也不晓得何时才能恢复营业,如果店里补不到货源,一时三刻间也无法营业。更糟糕的是,她真的不想再和他困在同一间屋子里! 叶以心放下浇花器,深呼吸一下,青叶的气息灌进肺叶里,让她精神一振。事实已是如此,不是任何焦切心急就能改变的。专注于眼前的状况,不去多想,是她这几年学会的哲学。 她回到室内,郎云已经在客厅的长沙发躺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杂志。 太可口的男人是罪恶的,尤其是闲适慵懒、舒展得犹如一只大猫的男人。幸好,她对这种「甜点」已经免疫了。 「请问你的手机还有电吗?可不可以借我打个电话?」 「在我的外套口袋里。」他朝玄关的挂衣架比画一下,继续看他的「一手车讯」。 叶以心走过去,试了西装的第一个口袋便找着手机。她按下几个号码,期待对方那端能够接通。 「喂?汉叔,是我。」她松了口气,背过身去低语。「山上的情况还好吗?……那边的雨势没台北大?这样就好,台北大淹水呢!……我忘了把包包带在身上,所以手机没人接……」 郎云优闲地翻到下一页,其实每根听觉神经都在捕捉她的一言一语。 这通电话并未持续太久,叶以心不知是怕用他的手机不好意思,或是担心电池没电,关切了几句之后便匆匆收线了。 他换个姿势,把两只脚跷到到茶几上交叉,继续翻杂志。 他可以感受到叶家小姐对于与他同囚一室的不适,说真格的,他还真想看看她打算如何应付接下来的这一天。她很清楚他们不可能在水退之前离开这间屋子吧?他安心地研究今年福斯新款休旅车的配备。 叶以心把手机拿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然后挑了张单人沙发,拿起一本「国家地理杂志」,也跟着看了起来。 嗯?郎云把「一手车讯」放低一些,端详她。 叶以心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给他一个礼貌的浅笑,垂首继续看。 郎云不得不佩服,她在很短的时间便适应了自己的困境,还很能自得其乐。虽然他得承认自己也非常不满意,因为他喜欢看她坐立难安的样子。 两个人干耗到下午时分,她自动自发进厨房去,又变了一堆美食出来。 郎云吃完香q有劲的面疙瘩,回自己房间绕了一圈再转出来,打算改变策略。 「看了半天杂志也很无聊,咱们来玩点游戏,打发时间。」他回厨房里拿出一个大汤碗和一罐发温的啤酒,再把方才挖出来的两颗骰子往碗中一掷,当啷!七点。 太久没玩,技术退步了。 「我并不感到无聊,谢谢。」她安之若素地坐回原位,拿起第四本「国家地理杂志」。 当啷!十点,手感渐渐回来了。 「我很无聊,所以你必须陪我。」 「我不会玩那种东西。」她头也不抬。 「很简单,就是比点数大小而已,不过要加个赌注才好玩。」他继续丢掷骰子练习。「这样吧!每一手的赢家可以提出一个问题,输家必须老实回答。」 「我宁可看书,谢谢。」她礼貌地回答,开始浏览这一期的目录页。 杂志被人抽走,她叹了口气,对上那个挑眉看她的无赖。 「我是主人,而你寄人篱下,所以你得听我的。」他说得非常理所当然,完全没有罪恶感。 看来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的方法是行不通了。 「我不想玩这种赌博的游戏,你没有其他更静态的选择吗?」叶以心的眸中露出一丝烦躁。 「只是比个大小而已,怎么能算赌博?我先来。」他自顾自丢下一把骰子。六点,真惨!「换你。」 叶以心拗他不过,只好万分勉强地接过来。强迫这样娇雅娟秀的女人陪他「赌博」,实在是一件赏心乐事。 三点,她的手气更背! 「好,我先问。」郎云拉开啤酒罐,仰首罐了一口。「谈谈你的家庭状况。」 「这不是一个问题。」她提出抗辩。 「好吧!我修正问话方式。」反正他们时间很多。「令尊从事什么职业?」 「他是个牧师。」她回答得非常勉强。 「牧师?」他呛了一下。「传教的那种牧师?神职人员可以结婚吗?」 「神父才不能结婚,牧师可以,这是基本常识!」叶以心横他一眼。「还有,你的问题已经结束。」 「抱歉,这是我第一次和如此神圣的职业产生接触。」他喃喃道,掷下第二把骰子,九。「我很久没去过教堂或寺庙了。」 「我相信。」她皮笑肉不笑地掷出下一把。十一点。她赢了。 「请。」他端出百分之百的绅士风度。 叶以心看看骰子,再看看他,来回看了两三次,竟然想不出来要问什么!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啊! 「你对我总该有一丝好奇心吧?」郎云哭笑不得。 他刘海底下的疤痕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个伤还痛吗?」 「这个问题昨晚已经问过了!答案是:不痛,谢谢。为了表示我的宽宏大量,我免费送你第二个问题。来吧!」他摩擦双手。 这男人简直在给她出难题,叶以心又想了好久。 「那……有没有什么后遗症?」结果仍然是昨天问过的。 郎云啼笑皆非。她可晓得,有多少人想借着这个大好机会从他身上套出各种消息? 「除了偶尔的偏头痛和一些小小的混乱之外,没有太大的后遗症。」 「什么样的混乱?」她终于露出感兴趣的样子。 郎云摇摇食指。「问题结束,掷骰子。」 这一把他赢了。 「令堂是做什么的?」问完爸爸,换问妈妈了。 「家庭主妇。」她用四个字搞定,直接取骰子。 郎云先抢过来。「不行,家庭主妇有很多种,有那种提着菜篮到号子看盘的菜篮族,也有那种在家相夫教子的标准型,令堂是哪一种?」 「你刚才又没有说答题应该详细到何种程度。」 「那我现在补订。」在她二度抗议之前,他举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新规则对我也适用,这样公平吧!」 叶以心根本不想同意,事实上,她连这个游戏都不想玩。 「她年轻的时候学过插花,所以我父亲调到各个不同的教区传教时,她便在当地免费开班,教导妇女如何插花,学习一技之长。」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她只是一个寻常的「插花的」,长得既不迷人又不懂得讨他欢心,真搞不懂他为何对她如此好奇。 「你的插花技术就是令堂传授的?」他啜了口温啤酒,对这种恐怖的味道皱皱眉头。 「也是也不是。问题结束。换我。」她掷下去。 十点,赢面已经够大了,他却掷出一把十二点,硬生生将她压倒。 「什么叫做『也是也不是』令堂教的?」郎云把最后一口啤酒灌完,往垃圾桶一丢,空心得分! 她叹了口气,「在我十岁那年,我父母和教区里的一对父女去隔壁村子探查土石流的灾情,没想到中途遇上意外,一车四个人都丧生了。那位被留下来的寡妇收养了我,当年她就是和我母亲学插花的人之一,所以她再传授给我,等于让我学会了我母亲的技术,只是不是我妈亲自教的。」 答题的详尽度让他非常满意,下一把她总算赢了。 「希望我不必等上十分钟才听见你的问题。」他挑了挑眉,这回先到厨房拿回一罐可乐,给她足够的时间酝酿一下。 「你刚才说的『小小混乱』是指什么情况?」这一次的问题,她倒是不必想上太久。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他试喝了一口,虽然还是甜得恶心,但是温可乐比温啤酒好多了。「刚出院的头一年,我有严重的记忆协调问题。例如,我可以告诉你开车的所有步骤,甚至亲自示范给你看,但是我却记不起来自己上一次开车是什么时候。或者,我可以告诉你如何写一篇英文作文,单字、文法、句型构造等等,但是我想不起来是谁教我英文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状况?」当她认真的时候,她的眼眸会变成一种深邃的暗褐色,看起来神秘而悠远。 「大脑就像一块磁碟片,那场脑部手术虽然把我从昏迷中拉回来,可是把我的磁区整个弄乱了。」他再喝一口可乐。「『记忆』不只是把资料储存在脑子里,还包括我们如何提取它出来使用。我的情况就是提取功能发生障碍,只能提取一些『语意式』的记忆,无法处理『情节式』的记忆。」 「我不懂。」她的柳眉纠了个小结。 「『情节式』的记忆就是指跟特定时空有关的资料,『语意式』则是指一些知识性的东西。例如有些失忆症患者虽然记不起自己的过去,因为他们的大脑时间表出现错乱,但是他们仍然知道车子要怎么开、饭要怎么吃、英文要怎么说,他们的生活技能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那你已经完全复原了吗?」关心的神情让她显得极为温柔。 「大致上复原了,我甚至可以告诉你那场让我变成植物人的车祸,以及留在我大脑里的各种感觉。」那种肌肉撕裂的感觉,筋骨断折的疼痛,碎玻璃刺入体内的尖锐,和无边无际的黑暗。「不过有些记忆片段仍然会次序颠倒,例如我一直说不准,我和弟弟到底是谁先学会骑脚踏车。」 她盯着那个浅色伤疤,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在他额头前方两公分,手停住。 「我们两个人之中,很介意被碰触的人从来不是我。」郎云拉起她的手贴上自己的额角。 她尴尬地把手抽回来。「没事就好!轮到你了。」 郎云丢出手中的骰子,十一点。看来他又赢了。 「你就这么肯定我掷不出十二点?」叶以心对他满意的神情皱眉头。 用力抛出骰子,两点。 「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或交往中的对象?」郎云愉快地继续质询。 「男朋友和交往的对象有什么不同?」 「男朋友就是男朋友,交往的对象则广泛多了,炮友也是其中之一。」他说得毫不害臊。 「没、有!」叶以心羞红了脸,忿忿丢出下一把,这一次终于轮到她赢。「那些旧疾对于你未来的新记忆会不会有任何影响?」 「我的情况并不是永久性的脑部创伤,所以还好。」下一把,他赢。「如果我现在吻你,你会不会赏我一巴掌?」 她猛然往椅背靠,娟秀的脸布满警戒。 他的嘴角仍然挂着轻松的笑,颜色加深的瞳孔却告诉她,他不是在开玩笑。 「会。」她颊上开始出现热辣辣的艳彩。 可恶,这一把又比输了。 「我要怎么做才能吻你,同时不会挨你耳刮子?」他的手往椅背上一搭,一派轻松自若的模样。 「怎么做都不行!」她飞快抢过骰子投出去。 下一把还是输他。怎么回事?他一定作弊! 「-知道我真正想做的不只吻-吧?」 「不知道。」叶以心涨红了脸蛋,丢出下一把。 六比三,终于赢他了。她松了口气。 「你为什么想吻我?」天哪……她捂住脸孔,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这么问了。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深思地望着她。「我没有追着女人跑的习惯,而你每次和我站在同一个房间里,总像随时在找逃生门的样子,个性一点都不讨喜。」 「我才没有!」她面红耳赤地抗议。 「论相貌,你长得还算不错,可是并非那种会让人欲火焚身的性感艳姝-的胸部太小,身材也太瘦了。」 「谢谢你。」她咬牙道。 「但是,我就是想要。」他纳闷地支着额角。「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想要你,即使你摆明了不想看到我,巴不得我人在地球的另一端,我还是想要你。」 郎云很难相信自己会陷入所谓的「一见钟情」,光想到这个清纯的词汇就让他打冷颤。他喜欢肉体,纠缠的被单,美妙的前戏和连绵不绝的高潮。 ……他也喜欢一个软绵绵的小女人,和她身上清新的花香。 「我去看看水退到哪里了。」叶以心猛然站起来,飞奔到阳台上。 吓跑人家了,显然他追求女人的技巧有待改进。 郎云慢慢起身,优雅的长腿迈向阳台的方向。她仍然穿着他的t恤,光线透过棉布,将她娇娜的曲线完全展露出来。他抚了抚下巴,穷寇莫追,他应该赶尽杀绝吗? 应该。 「我认为,你并不像你表现出来的那样讨厌我。」 叶以心瞟他一眼,回头继续望着窗外。豪雨已经停了,街道上的水位明显在下降,早上看起来还有半个人高,现在已经退到膝盖左右,运气好一点的话,明天早上她就能离开了。 郎云两手往她身旁的窗台一搭,将她困在自己和女儿墙之间。 她的背心一僵。他并不期待她会有任何反应,没想到,她缓缓转过身来。 郎云心头一震。这是她第一次以如许轻柔的眼波直视他,不闪不躲,不见任何的惶恐与回避。她只是深深地、切切地注视进他的眼底。 无论以后如何,起码在这一刻,在这个充满潮湿气息的阳台上,她暂时卸下心防,真诚地面对他。 郎云忍不住俯身,轻啄她的粉唇。她没有拒绝的意思。郎云加深这个吻。 她尝起来香甜极了,颈项间漫出淡雅的花香,让人忍不住沉醉。他将这副馨软的娇躯搂住怀里,在她收回之前,纵容自己享用这得来不易的放肆。 「郎云……」 放肆仍然太短暂,只是,她棉糯的口音没有任何劝阻力。 「你到底在闪躲什么?」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沙哑轻语。「我知道你对我并不是全然没有感觉,我身体健康,性格稳定,身家清白,无婚姻纪录与不良嗜好,而且,这是我第一次对女人一见钟情。」 无婚姻纪录……是吗?她幽然望着他的领口,古铜色的胸股引诱人触摸。 「你已经有一个未婚妻。」起码报导都是这么说的。 「我和曼曼不是那样的关系。」其他的,郎云不予置评。 「但你不能否认你们俩往来密切的事实,」她将他的身体撑开,平静地说:「我对于介入别人的关系不感兴趣。」 郎云不需花太多力气便将她扣回怀中。 「往来密切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解读,曼曼不是我的未婚妻或女朋友,我们也没有任何感情牵扯!」 「这是你的说法,女方那头呢?」想起他们那天又搂又抱的样子,她很难相信。 「你要我发誓吗?」郎云无奈地举高左手。四年来他终于碰到第一个想追求的女人,却踢到她这块铁板。 叶以心叹了口气。「无论你有没有未婚妻,结果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他的眼底露出一丝烦躁。 「因为,问题出在我的身上。」她终于说。 「问题确实出在你身上,你从一开始就躲我躲得像看到警察的通缉犯。」 「你不懂……」她的视线重回到他的脸上,「你是自由之身,但我不是。」 他的眼眸一寒。「解释清楚!」 「郎云,我已经结婚了。」 第五章 往常这间私人俱乐部向来能让他放松。 郎云心不在焉地啜了口威士忌加水。 这里本来是郎家的招待所,位于阳明山接近后山的地带,第一层规画为室内游泳池和两座网球场,第二层则是优雅舒适的居家布置。以前还未开放营业时,郎家利用此处来招待重要的客户,偶尔他需要从工作中逃离片刻时,也会一个人跑到这里住几晚。 墙上的现代派艺术以及几处角落的雕塑品,都是依照他的喜好而设摆,宽敞的落地窗尽览整片山色。 也由于招待所的设备太完善,地点又隐密,几乎能隔绝狗仔队的一切跟监,他父亲拗不过众路人马的要求,只好将它改为营业式的俱乐部,提供审核过的会员使用。 开放营业之后,二楼改为用餐区。他每隔周的星期三固定和几个朋友来运动一下,再一起上楼吃晚餐。 「你要不要谈谈过去半个月的坏脾气所为何来?」安可仰放下酒杯,扎在脑后的马尾巴随着动作而摇晃。 安家经营的法律事务所一直是郎氏的法律顾问,但他真正和安可仰熟悉起来,是近几年的事。安可仰算是家族中的黑羊,平时就挺不务正业的,世界各地四处跑,直到三年前双方才因为一些共通的朋友而认识。 郎霈对安公子使个眼色,示意他继续问下去。 安可仰暗暗好笑。这个做弟弟的对哥哥又敬又畏,能不必自己捋虎须最好。 「喂,郎云,不要装死了,快说吧!」 「我失恋了。」他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杯。 「噗──」死党一口酒喷出来。 郎霈的下巴掉下来。「哥,我甚至不知道你在谈恋爱!」 「你失恋的原因是什么?」安可仰瞪大眼。虽然郎云不喜欢人家问东问西的,可是这种劲爆的话题不问会折寿的。 「因为她结婚了。」郎云面无表情。 两个刚捡起来装回去的下巴又掉一地。 「大哥,你……你爱上一个有夫之妇?」郎霈一脸震惊。 「刚开始我并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 「你们两个发展到什么阶段了?」安可仰兴致盎然地问。 「我想想看。」郎云深思道。「我们吻过、搂过、摸过,还在同一张床睡了两夜,基本上,你可以说,该做的事我都做了。」 「然后,你才知道她结婚了?」 他平静地啜口酒,点点头。 死党和弟弟轮番交换视线。 「大哥,你们两个人交往多久了?」弟弟接棒。 「那要看你对交往的定义。」 严格说来,他们甚至不曾「交往」过,起码不像一般情侣那样的方式。他们只是每个礼拜一次,短短半个小时的相处。在这许多次的半小时之中,他们甚至没有交谈,只是静静处在同一个空间里,各做各的事,然后彼此互相感觉。 「大哥,你不会被人家仙人跳吧?」郎霈现出忧色。 「除非郎云蒙受实质上的损失才叫『仙人跳』,你有吗?郎云。」安可仰笑得很乐。 「我失恋了,这个损失还不够实质吗?」他的神情却平静得不像一个心碎之人。 「好歹你也长得人模人样,口袋里麦克麦克的,她能矜持住婚姻的束缚,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你若是看过她和我待在同一个房间的样子,就不会这么说了。」郎云涩涩地道。 「何出此言?」安可仰的兴趣全被激了起来。 「这么说吧!她看我的眼光,跟你的第二任前妻及前女友们看你的眼光差不多。」他和颜悦色地回答。 安可仰瑟缩一下。「不要这样说嘛!我们现在已经变成『好朋友』,不信你可以翻前两期的时报周刊,里面写得很清楚。顺便提醒你一下,我只有一任前妻。」 「你女儿的妈呢?她不是第一任?」郎云调侃道。 这下子安可仰严重呛到。「你想害死我?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从没娶那个女泰山!」 「大哥,那你对她的感觉呢?」郎霈慎重地望着哥哥,完全不受他们扯进的话题所影响。 「像中蛊。」 两名陪客再度交换视线。 「敢情这位女郎是个苗疆美女或泰国艳姝?」安可仰好奇不已。 郎云望着杯中荡漾的琥珀色泽。 「我也说不上来,只知道自己会无法克制地想接近她。她对我有很奇怪的影响,而我们甚至认识不深。」他认真地望着两个同伴。「你们也了解我的男女关系并不随便,我喜欢和女人培养一点感情之后再上床,但是我一眼看到她就想动她了,等我真的把她弄上床之后,该死的居然把她给吓哭了。」 「你是说,你、你、你对她一见钟情?」安可仰几乎变成一只凸眼金鱼。天哪!他不知道郎云竟然如此纯情! 郎霈却越听越不对劲。「大哥,这种结了婚的女人故意来接近你,不知道有没有企图,你自己小心一点,最好和她保持距离。你终究不是普通人,不要像上回那个xx企业的小开,中了人家的美人计被勒索两千万。」 郎云的眼神变冷,挂在嘴角的不是一个开心的微笑。 「小狼,瞧你跟只母鸡一样,你哥这么大个人了,泡个美眉还要你来教?」安可仰连忙打圆场。 「不要用这种怪里怪气的称呼叫我。」郎霈给他一个老大的白眼。 「奇了,凌家小姐可以这么叫,我就不能?」 「等你入赘姓『凌』,或者变成『小姐』的时候,你就可以。」郎霈抢白他。 「这么不给面子?当心我把你暗恋她的事泄漏出去。」 「你给我闭嘴!」郎霈的俊脸霎时通红。 郎云啜了口酒,心不在焉地听他们拌嘴。 三个男人凑成的这一桌,吸引了不少女士的眼光。他们三个人都外形出众,安可仰走浪荡不羁的调调,郎霈少年老成,一身笃实稳重的气质。而他自己,外表虽然冷傲,偏偏有些女人就爱这个味道。 「说真的,郎云,你打算就这么放弃?」安可仰兴匆匆地问。「死会可以活标嘛!结过婚的女人才有味道,比那些青青涩涩的小处女知情识趣多了!我支持你把她追到手。」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没有节操的!」郎霈瞪住他。 「就算她转头跟郎云那又怎样?她也不会是全台湾第一个离婚的女人,-!你今年也不过二十郎当岁而已,就这么古板。」 两个男人又缠夹在一起。 走道边缘摆着一盆蝴蝶兰,吸引了郎云的视线。 花卉虽然清雅,摆在这个位置却显得太过单薄了。他想。如果让叶以心来编排这间俱乐部的盆花,不知道她会如何下手? 从那一次淹水之后,他很少再遇见她。每个星期一早上,总经理办公室的老位置仍然可以看见一盆鲜艳欲滴的花,她却不曾再出现过。郎云猜想,她又回到以前七早八早便来上工的习惯,而他不想再强制她配合。 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属于别的男人,即使他再使出任何方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也不会转而投入他怀里。 「妈的。」郎云喃喃低咒。 「什么?」两只布谷鸟同时转过头。 「没事,你们继续吵你们的。」他没好气地再倒一杯酒。 郎霈还想说些什么,安可仰不给他机会,「凌曼宇」三个字一爆出来,两个人又缠斗在一起。 郎云不是不感激的,有时候,他实在很受不了郎霈。大多时候,郎霈以他马首是瞻,但是在某些事情上,郎霈总会觉得他这个哥哥需要被照顾!这是那三年昏迷留下来的另类后遗症。 郎云看着同伴,突然感到疲倦。 这就是他后半辈子的写照吗?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私生活总要听弟弟的唠叨,偶尔才找个朋友出来聊天斗嘴? 该死的!这不是他要的生活!如果那个女人以为他就这样放弃了,那才有鬼! 郎云突然放下酒杯,大踏步出去。 「大哥,你要去哪里?」郎霈连忙问。 「现在才九点多,我们待会儿不是要再打一局?」安可仰跟着转头。 「改天再说。」 满山遍野的虫唧,吞灭了他的脚步声。 ☆☆☆ 砰!砰!砰!乍响的敲门声让叶以心惊醒。 她瞥一眼挂钟,十点整,她大概看电视看到睡着了。 一次淹水让店里元气大伤,即使水已经退了好多天,墙壁上的水痕还在。她疲惫地捏捏肩膀,明天她们还得重新把店里粉刷一遍。 砰砰砰! 「来了。」她叹口气,加快脚步。 打开里面那道木板门,叶以心迎上一双烧灼的眼。 「开门。」他的语气冰冷,眸心却亮得厉害,仿佛有一股焚烧的火即将窜出来。 「旁边有门铃。」她安静提醒。他又要什么了?她累得无法再和他周旋。 「让我进去。」 「现在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个好主意。 砰!砰!砰!他再擂一次外面那道铁门。 「开门!」 房东就住在楼上,她无可奈何,只好放这只火龙进门。 他在她窄小的客厅内来回踱步,仿佛焦躁得一刻也静不下来。叶以心谨愤地靠在门板上,等他先开口说话。 「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郎云陡然止步,语气近乎严厉。 「谁?」 他朝她跨了一大步,「告诉我,你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好的男人。」她揉着眉心,疲惫不堪。 「他今年几岁?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做什么营生?他有多爱你?」他的问题如连珠炮一样。 「郎云……」 「回答我!」他再逼近一步。 她叹了口气,直视他。「他叫张国强,大我五岁,只是一个平凡的山野樵夫。他非常爱我。」 「-呢?你爱他吗?」他已经逼到她身前,再一步就能碰触到她。 「郎云,你到底要做什么?」她的额际痛到快裂成两半。「你一辈子都不会认识我丈夫,他之于你只是一个陌生人,你就算问尽所有关于他的事,又有什么意义?」 「回答我,你爱他吗?」砰!他的双手抵在门上,将她紧紧锁在胸怀间。 「我当然爱他!不爱他何必嫁给他?」她低喊。 「那他呢?他爱你吗?了解你吗?」他压低身体,和她四目迎对不让她闪躲。「你知道你有多么里外不一吗?」 「你在胡说什么?」她忍回一声尖叫。「郎云,你身上有酒味……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知道你很淘气吗?他看过你调皮的样子吗?他知道你只是表面上乖巧,其实骨子里充满恶作剧的因子吗?」他的声音渐渐变低。「他知道你眼中闪着笑意的样子有多美吗?他知道该珍惜你使坏的一面吗?他知道如何纵容它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深深吸了口气。 「你的一切都表现在你的作品里,调皮爱闹的那一面,活泼的那一面,恬静美好的那一面,这一些,他全都知道吗?」 心跳的频率全部乱掉,她捂着脸颊,怀疑发软的腿何时会失去支撑的力气。 「郎云,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是那样千方百计地回避他……他为什么要一直回来? 「这些我都知道!凭什么他却可以得到你?」他的胸口有一股狂烈的火在烧。 他知道自己的愤怒完全没有道理,她并不欠他任何东西。然而,旁人又怎么能了解呢?生平第一次,他如此地接近爱情,却在还没开始萌芽的时候,便硬生生地截断。 他原本想好好地追求她的。 他想送她鲜花,为她写肉麻兮兮的情话;想到专柜为她挑选性感内衣,晚上再亲眼看她穿上去;想带她到淡水河边漫步,互相打对方腿上的蚊子。所有他不曾为任何女人做过的蠢事,他都想为她做,然而,他来迟了一步,她已经嫁给别人!就像一个小孩终于找到梦想中的糖果屋,主人却残忍地将店门关上。 是的,他现在的怒火来得极端的幼稚,但是他忍不住!他就是想凶狠地摧毁一些什么。 「因为我和他更早相遇。」她无法再看他阴暗狂暴的眼神。 「这不公平,我也发现了你!」他的气息吐在她的唇上。 「你甚至不认识我!」她快撑不住了,他为什么不赶快离去? 「对,但是我『发现』你,就像发现一座未经发掘的宝藏,却被另一个男人抢走了所有权,这不公平!」 「生命本来就是不公平。」叶以心低语。「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并未出现……」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不公平!」他猛然吻住她。 这是个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的女人,他的道德观禁止他碰触的范围,但是他厌倦了挣扎。 他从不曾如此渴切地想望一个人。他的生命拥有了一切,名利,地位,家人,朋友。但名利与地位是次要品,失去了能再赚回来,而家人和朋友虽然重要,却不能弥补他心里的空缺。 那处空缺一直存在,在她出现以前,他并没有发现。他仍然不晓得是什么引动了他,只能确定一件事:唯一能填补的人,只有一个老是想从他身旁逃跑的女子。 若他放手,就真的失去了。 「失去」两个字在他体内震成一圈圈的涟漪。潜意识不断狂吼──抓紧她!不能放手!你只有这次机会! 他猛然抱起她,闯入唯一的房间里。背心碰触到床垫的那一刻,她凛然一惊。 「郎云,你想做什么?不行……」她惶惜地想闪开。 他随即压下来,攫住她的唇,制住她的所有举动。 她心里一慌,眼眶又开始不争气地泛湿。 「嘘,别哭……」强烈的吻转为浅浅的细啄,犹如对待珍藏的宝贝,一点点、一滴滴,亲依地印着。「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她的心头拧紧,疼得近乎昏厥,想哭的感觉依旧浓烈,却不再是为了恐惧…… 他吻上她的颊,滑入她的颈窝。天花板的灯,亮得让她睁不开眼,她晕眩地闭上,天旋地转的感受在脑子里盘旋不去。 酥胸一冷,随即被更炽烈的热源熨贴,她感觉到自己敏感的肌肤被轻咬,再烫上一个吻补偿。 「告诉我,你是要我的……」他喃喃道,吞噬每一-暴露在他眼前的肌肤。「告诉我,你的感觉和我同样强烈……」 叶以心对上他的眼,准备以最坚定的拒绝让他知难而退。 入眼的,却让她彻底瓦解。 郎云的浓眉紧锁,眼底只有悲伤。他怎么可以?她哽咽住,不断地呼息。 她可以应付他的强横傲慢,却无法应付他的脆弱。他怎么可以露出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这个可恶的男人!她好气他……她是如此的气他…… 仿佛从初见的那一刻起,她的体内便绷起了一根弦,越绞越紧,紧到几乎让她窒息。现在,它铮然一响,终于断裂了。 「是的,是的……我要你……」她的声音破碎了,紧紧搂住他的颈颈。「我要你……」 吻重新变回狂索和渴求,他使尽每一分力气,想将自己印进她的体内,化入她的心里。 「心心……」 她的名字融回她自己的唇内,她承接住,再渡回他的口中。 一切都放开了,在此时此刻。她回报的热烈不下于他,两人都凶猛地攻掠对方。他吮着她的颈项,直到那里出现一个个血红的记号。她吻上他的胸膛,在那里找到一个浅淡的伤疤。 他可以得到她。郎云模糊地想。立刻,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然而,她属于别人…… 他的吮吻加重,让她昏沉地轻呼。他的皮肤滑顺得如同丝绸,其下却包裹着钢铁。每根肌肉线条分明,被她抚过之时,先绷紧,再放松。 这不干任何人的事,只干他们两人。 但是有一个男人在某处等着她。 小孩呢?他从未问过她,她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吗? 他陡然抱紧。 松开,弹起,退后。 冷空气让叶以心茫然片刻,直到她看出去的是天花板,而不再是一张布满情欲的脸庞,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郎云在床尾快速走动,一遍又一遍。 她是别人的女人!有一个丈夫正在期待她回家,如同她若属于他,他也会盼望她返家归来。一晌贪欢,代价不只是他的原则与价值观,还是另外一个家庭的幸福。 古铜色的宽背耸起又平定,不断深喘,想让那股令人发狂的火消熄下去。 直到自己回到完全的控制状态,他才回过身。深邃的眼神仍然无奈,却已经冷静。 「我好像有把你在床上弄哭的本事。」 她把脸埋进被子里,无法看向他。 「离开他,到我身边来,你做得到吗?」郎云轻声问。 她用力摇头。 「那么,我们以后,最好别再见面了。」他静静说。 香肩剧烈地抖动,她点点头。 万籁俱寂之后,浅缓的脚步声往外走。 木门与铁门轻轻合上,只激起一声细响,却像天崩地裂的惊洪,溃决了她的眼眶。 ☆☆☆ 压仰的争执声已经持续了整个早上。 「你说啦!你跟她认识比较久。」 「也没久到哪里去,只比你多三个月。」 「三个月就很长了!」 「你是店长耶!」 「这个店长正在叫你做事耶!」 她有理!小莉咕噜两声,拿着一纸合约转到店里去。 「呃……叶姊……」 柜台后的人茫然望着前方,没有反应。 「叶姊!」小莉惴惴地加大音量 「啊,什么事?」叶以心陡然惊醒。 「不好意思,我……我们有事情要找你商量。」小莉搔搔脑袋。 门外的新店长听见她用的是复数,抛来一记白眼。 「是这样的,叶姊,关于我们和对面那间公司续约的事。我们本来不是讲好了,先签三个月的试用约吗?现在约已经满一阵子了,『郎亿』那里是继续让我们做没错,可是……我们好像应该把白纸黑字的客户约签下来比较保险。」被点到名了,新店长只得一起进来排排站。 郎忆?听见这个名词,她的眼神又飘忽了。 「叶姊!」小莉冒险叫一声。 「啊,对不起,我最近有点不专心……」她喃喃道。 「我知道,你一定是很难过明天就要调回高雄去了。」小莉很感性地挤一滴泪出来。「叶姊,我会想念你的,不过合约的事……」 「那就赶快和对方签好啊!」她疲惫地捏捏眉心。 「可是他们那个总务主任杀价杀得好厉害。」店长无可奈何地求告。「我们在想,叶姊,你常常去总经理办公室送花,跟上层的人比较熟,可不可以那个……找人关说一下?」 「我?」找郎云关说?她胸口一震。 他已经说了,从此以后,不再见面,她终于如愿地避开他了,为什么心里却越来越难受? 「拜托啦!叶姊,就当你回高雄前送台北分店的一个礼物嘛!」小莉央求。「有他们这种大客户,业绩差很多耶!现在景气不好,如果他们不续约的话,改天花店倒了,那我就变无业游民了,这样很可怜耶!」 「对啊对啊。」 店长店员双人组手握着手,心连着心,两眼泛出泪光。 「这种小事麻烦他们的总经理出面,不好意思吧?」她也有无可奈何的苦衷啊! 「不用找到总经理啦,请那位人很好的陈秘书帮忙就行了,我趁午休时间跟『郎亿』的员工打听过了,他们总务主任追陈秘书追得很勤,有她出马就搞定了!」小莉连忙说。 「对啊对啊!」店长附和。 「你只要过去跟陈秘书说一下,合约留着没关系,等他们签好我再去拿回来。」 「对啊对啊!」 「只是跑一趟、再套几句交情而已,不会花你太多时间的。」小莉热切地解说。 「对啊对啊。」 喂,到底是你店长还是我店长?小莉不爽地横这只懦夫一眼。店长陪个笑,赶紧拍拍她的肩膀。 「只要找陈秘书就好?」叶以心为难地看着她们。 「对啊对啊。」回答的人是谁很明显。 「……他们总经理今天在公司里吗?」她有千百个不情愿。 「呃,这种事花店小妹很难知道吧?」小莉搔搔脑袋。 叶以心不忍心再为难她们。 「好吧!我去。」 yes!成功! 双人组的欢呼声犹然在耳,前脚刚踏入郎亿大楼的叶以心却后悔了。 血液在血管内快速窜流,耳边只听得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 郎云可能出去开会了,或者还未进公司。即使真的碰上,她也是出于公事而来,合情、合理、合法! 然后,她对自己感到生气。莫名其妙来招惹她的人是他,她有什么好闪避的呢?总之她只是上去送个合约,五分钟就能完成。 电梯在三十七楼开启,紧张感达到最高。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是紧闭的,她稍微放心一些。只要动作够快,可以在两分钟之内离去。 她镇定心神,藉由镜面电梯门整理一下仪容,确定自己看起来仍然是那个安静有礼的叶小姐。 「陈秘书,您好。」她走入秘书的办公区。 「啊,叶小姐,好久不见。」陈秘书堆起亲切的微笑。 「不好意思,我一来就要请您帮个小忙。」她开门见山,不想把时间耗在聊天上。 「什么忙?你说。」陈秘书招呼她到待客区坐下。 「不用了,我一下子便说完了。」她连忙说。「其实,是为了花店与贵公司的新合约……」 办公室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她顿时心头一紧。他终究在! 「泰国工厂的进度已经赶上来了,下个星期我会再派个人过去看看。」先走出来的男人回头跟身后的郎云说话。 「顺便发点加菜金……」郎云话声顿住,直勾勾地对上她。 走在前面的男人很自然地顺着他的眼光投过来。 「是-?」郎霈失声叫道。 她楞住了,面对郎云的弟弟,无法作声。 郎霈的态度迅速转为狂怒。「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们认识?」郎云的黑眸眯了一眯。 震惊以最迅疾的速度退去,叶以心挺了挺肩,体内的防卫机制全面发动。 「岂敢高攀。」她冷冷回应。 「-也知道是高攀就好!」郎霈努力压抑怒气。「我们有什么地方能为叶小姐效劳的?需钱孔急吗?」 「事实上,我确实为了钱而来没错。」她回身对着陈秘书说话,完全不睬后面的两个男人。「陈小姐,我们花店与贵公司的试用期已经到了,这是一整个年度的新合约,请您转交给总务主任。如果有任何疑问,麻烦和我们的新任店长联系。」 说完,她踩着平稳的步伐离去,自头至尾没有再回头看他们一眼。 「大哥,我们公司怎么会跟她扯上关系?」郎霈气急败坏地转头质问。 郎云瞄一眼属下,陈秘书立刻会意过来。「总经理,我先去影印几份文件。」 偌大的空间只剩下兄弟两个人。 「你为什么会认识叶小姐?」郎云沉沉地盯住弟弟。 「她……个中缘由很复杂,不知该如何说起。」郎霈的额角沁出汗珠。 「从头!」他冷冷道。 一股火苗从郎霈的心眼窜上来,他冲口而出,「那个女人是个该死的骗子,她要的只是钱而已!可惜她打错了如意算盘,以为这一回找上你就有用。她错了,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她再得逞!」 第六章 林妈妈拿着扫把走出店门外,先伸个懒腰。 十月的清晨最是适合运动,不太冷又不太热。再过一个小时,太阳爬高一些,扫起地来就很辛苦了。 她先拿出抹布,把店面的玻璃门擦干净,「早清复合花店」的字样不一会儿便耀眼闪亮。林妈妈退后一步观赏片刻,然后满意地点点头,把抹布挂回腰带上,继续扫地。 「秋天月,照纱窗,双人相好有所望。有话想要对你讲,不知通也不通……」台湾小调伴着扫洒的动作响起。 吼!店门口一堆烟蒂,现在的人真是没有公德心。虽然说前面不远就是高雄有名的夜市,可是也不要逛完就把垃圾丢在人家花店门口呀!她们一大早就要开店的。 扫扫扫──扫到一双皮鞋? 林妈妈顿了顿,顺着皮鞋往上看。皮鞋上面跟着一截西装裤,哦!那个屁股长得不错,跟平常电影海报那种外国明星的小屁股很像;西装裤上面是一件白衬衫,嗯!底下的胸膛也挺有看头,既宽又平,看起来就很好摸的样子;领口的扣子开了两颗,衣服又皱皱的,听说现在就是流行这个叫做什么「颓废风」的。 林妈妈的脖子继续往上仰了好几度,终于对上一双眼,严峻和冷肃满满在那双眼里。 「哎哟!」林妈妈吓退了一步。 「早安。」男人立即换上安抚的笑容。 吼!林妈妈拍拍胸口。幸好他还会笑,不然这样高高大大的一丛,脸上又不笑的话,实在很像角头大哥说!不过他笑起来还真好看,夭寿!这样勾引她纯情的欧巴桑心。 「先生,你这么早就要买花?我们花店八点才开始做生意耶!」 「我是来找人的,请问叶小姐来上班了吗?」嘴角的疲惫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心心?你哪里找她?」林妈妈一怔。 「我是她台北的朋友,专程开车下来的。」男人指了指停在对街的宾士。 「这样啊?你等一下,我叫老板娘跟你讲。」她拄着扫帚朝店里大喊,「老板娘,有一个从台北来的男人说要找心心。」 「台北来的男人?」纳闷的女声从店里传出来。 「人家特地开车下来找她的,你要不要出来看?」林妈妈热心地跑进店里叫人。 再一会儿便可以见到她了!郎云忽视连夜开车的劳顿,耐心立在原地等候。 这世上能让他着恼的事不多,叶家小姐通常很懂得如何命中红心。 从那一天在办公室偶遇之后,她便失踪了,而这已经是一个星期前的事。 说不在意她和郎霈之间的诡谲气氛是骗人的。然而,他终于见识到了郎霈的固执,无论他如何威逼,郎霈不肯说就是不肯说,只一口咬定她要的是郎家的钱。 「原来大哥之前说的已婚女人就是她?早知道我便早一点出来揭穿她的真面目。」郎霈事后说起来犹恨恨不息。 弟弟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这一点他非常清楚。如果郎霈坚持叶以心要过他们家的钱,那么它就一定发生过。然而,要他相信叶以心是个仙人跳的专家?郎云吃掉自己的心都无法相信。 在他昏迷的那段期间必然发生过很多事,而且不知怎地全和叶以心扯上关系。这就是她当初千方百计回避他的原因吗?她深怕遇到郎霈,继而扯出她的「真面目」?无论如何,只要想到她曾经和郎霈产生过纠葛,他的心便满满的不是滋味。 好吧!既然郎霈不肯说,他便换个人下手。 「林太太,你帮忙把店里的花排一排,我出去看看。」老板娘踩着细碎的步伐出来。 她约莫四十来岁,五官有着明显的原住民血统,高鼻深目让她比同年龄的妇人来得更有风韵。一见到他,老板娘眯了眯眼。 「您好。」郎云礼貌地问候。「请问叶小姐来上班了吗?」 「你有什么事找她?」老板娘不断打量他,眉心越皱越紧。 「我是她台北的朋友,有些私事想找她谈谈。台北分店的人告诉我,她已经调回总公司了,所以我开车下来看看。」 「有什么事让你找她找得这样急,还连夜开车到高雄来?」老板娘的眼中出现戒意。 「我不是坏人,只有一些私事想和她当面谈谈,绝对不会给她带来麻烦,请你放心。」他立刻保证。 「叶小姐辞职了。」老板娘突兀地丢下一句。 「她才刚调回高雄,怎么就辞职了?」他拧起眉头。 「她一回来就提出辞呈,我批准之后,她隔天就没来上班了。」老板娘冷淡得很。 「那请问我要如何才能联系上她?」他按捺下焦躁的情绪。 「不然你留个电话,晚一点我再请她主动和你联络。」老板娘虚应一声。 她的敌意太过明显,郎云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能不能麻烦你现在就联络她?我可以在旁边等。」 「现在太早了,她应该还在睡觉。」老板娘听起来就像在敷衍。 叶以心有多么早起,他会不明白吗?「或者你可以告诉我如何联络上她的丈夫,我去征求她丈夫的同意也可以。」 「心心的丈夫?」老板娘神色古怪到极点。 「是的。」他顿了一顿。「她结婚了,不是吗?」 沉默良久之后,老板娘撇了下嘴角,神情却殊无笑意。 「你的消息已经过时了,她的丈夫早就死了!」 ☆☆☆ 回到南投山上的老家之后,每天下午,叶以心固定陪村里孩子们一起到木屋后方的树林做功课。 说不准自何时起,她开始喜欢上这片林子。印象中是父母过世不久吧!十岁的她茫然无依,对谁都不信任,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从清姨的家跑出去,钻进树林里把自己藏起来。 这么多年下来,树林里的每条小径她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沿着林荫往下走会通往一个小平台,平台外面就是直落百来公尺的溪谷。村长大人利用政府拨下来的经费,在那块平台摆了一张石桌和几把石椅,平时村子里的小朋友下课之后,就来这里做功课。 由于穷乡僻壤的小山村经费有限,所以这条步道只有泥土路面,水泥和大凉亭在这里是看不到的,如此反而保存了树林的原始美感。 从平台往林子的深处再走下去,就是当地有名的「鬼林」了。早期原住民将那一带视为圣邪交错的灵地,所以在附近挂了许多法器,将整座树林弄得阴森森的,村庄里的大人小孩若非必要,绝不涉足那个区域。 叶以心想起自己小时候有多么怕那座鬼林,不禁感到好笑。 不只小时候,她长大之后不也怕得不得了?记得那一次迷路,还吓到连续好几天作恶梦呢!现在想想,其实林子不见得那样可怕,只是心理作用居多,可惜怕黑的习惯一旦染上之后,便再也改不掉。 清泉村与一般山村相同,都有年轻人口流失的问题,目前村子里以中老年人和小孩子居多,仅存的一些年轻人也随时可能离家打拚去。事实上,现在连小孩子都越来越少了,因为出外工作的人往往就留在平地生根,鲜少再把小孩送回山上来照顾。 人口少也有人口少的好处。在清泉村里,一个人的事就是全村子的事,大伙儿相依为命,互相照应。 目前村里大概还剩十几户人家,小朋友还有七、八个,年龄介于八岁到十四岁之间,最近的中小学在隔壁村,所以他们每天得走一个小时左右的路上学。村公所开办了一些技艺课程,目前已经有拼布、织布和插花班。村子里的人做熟了之后,便会将作品托到清姨在高雄的花店寄卖,多少贴补一点家用。 她每年大约有六个月的时间下山帮清姨的忙,其他时候都待在山上。她的物质欲望不大,山上也没有什么可以花钱的地方,所以赚取到的生活费已经够用了。 在山上的期间,除了忙自己的事之外,她每天都同今天下午一样,负责当一堆小毛头的免费家教。 「心心姊,我的数学写好了。」坐在身旁的小卿把作业簿递过来,在所有孩子当中,最年幼的人就是她了。 叶以心一题一题的检查。 「小卿好厉害,每一题都答对哦!」她赞许地摸摸小女孩的头。「好,现在来写生字簿。」 「心心姊,我妈今天下午煮绿豆汤,我想回家去吃好不好?」对面的小男生早就坐立不安很久了,簿子大部分还是空白的。 「你吃完绿豆汤会乖乖写作业吗?」她故意板起脸。 「会!」男孩忙不迭点头。 功课怎么抵得上绿豆汤?她尽量不微笑,免得这些小鬼头乘机造反。 「好吧,晚上七点把簿子拿过来给我检查。如果那时候还没写完,我要在联络簿上跟你们老师告状。」 「没问题!」男孩跳起来对其他人吆喝。「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我也要!我也要!」一堆小毛头拚命点头。 叶以心不禁好笑。 「好吧好吧,晚上七点,每个人拿簿子到木屋来给我看,没写完的人明天屁股就遭殃了。」 「好!」一群小鬼头扑通扑通地冲出林子。 一如以往,只剩下跟她感情最好的小卿还乖乖坐在她身旁。大小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已经习惯了彼此的陪伴。 叶以心爱清泉村。 这里是她父亲生前最后一个服务的教区,她成长于斯,父母过世之后大方接纳她的人也都在此,除了学生时代,以及帮清姨工作时必须离开之外,她生命中大半的时间都在这个小山村度过,再没有任何地方比清泉村更能治疗她的心伤。 她的脑中掠过一张脸孔,立刻习惯性地按捺下去。一切已经结束,他弟弟的「揭穿」,更暴露出他们俩不合适的事实。从回到山上的那一刻起,她便决定让心情归零,回到未离开之前的生活。 一声清啸,疾风吹飒而过,融入莽莽天地间。 山色如此开阔,苍穹如此清朗,山下的纷纷扰扰仿佛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事。还有哪处地方,比清泉村更适合坐看云起呢? 她深呼吸一口气。啊!在这座人间仙境里,万般烦恼,也都显得轻盈了。 ☆☆☆ 宾士压在柏油路面,慢慢往前推进。 地图上指出,距离清泉村最近的邻镇也在半个小时的车程外,由此可知此地的荒僻。郎云只花十分钟便把整座村子绕完一圈。 出乎他意料的是,村子里异常干净整洁,完全不像他预期中会见到的贫穷山村。主街两旁是一列排开的双层建筑,便利商店、水果店、菜摊子,以及一些卖纪念品的小店面都在这条街上,街尾那栋全村最高的建筑物──只有三层──则是村子的行政中心,旁边有一间小巧的派出所。几座独栋木屋散落在村子的外缘,之后是环绕全村的山林。 建筑物确实是老旧了一些,柏油路也不时出现一、两个小坑洞,但是街道上极为整洁,每间店都窗明几净,许多住家前辟着一个小庭院,或摆上几盆花,对陈旧的市容产生美化效果。这个村庄的人们显然很认真地在维护他们的家园,四周环绕的重山,则让小山村充满了世外桃源的味道。 他的出现似乎引起一阵骚动,几位村民特地走到街上探头探脑。 他一下车,四周的人眼睛全都瞪大大的。郎云无心理会他们,专心搜寻门牌号码。接着他发现,竟然不是每一家门口都挂上门牌,那他该如何找到清泉街十七巷二号? 「这位先生,你要找谁啊?」某个男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 郎云回过头。 拍他肩膀的男人看清他的脸之后,突然惨叫一声。 「阿娘喂呀!我说老天爷啊,我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你让我大白天见鬼实在是很不够意思……」他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粗壮块头,一身的短裤和汗衫,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手里还拿一根钓竿,身材不高,但是结实得犹如一截树干。 「大叔!大叔,我想请问一下……」郎云试图打断中年人乱七八糟的胡嚷。 「啊人死了你就让他好好去嘛,你这样让人家死不瞑目,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嘛,你说是不是?」中年人抬头继续对着天上哭诉。 「请问……」 「再说我以前也待他不薄,又没有亏待过他,他如果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你应该派他去找别人嘛!怎么来找我呢?老天爷啊,你做事实在很不公平咧!」 「住口!」郎云陡然大喝。 中年人戛然而止,呆呆看着他。 鸡啼声总算安静了,郎云揉揉额角。 「你……你不是……」中年人狐疑地走上前看他几眼。「嗯……这可奇了!有趣有趣……」围着他再绕两圈。「嗯,有点像,又不是太像,可是说不像嘛,又很像……」 「像什么?」郎云的头隐隐抽疼。 中年人眼光落回他脸上,「啊,这种凶巴巴的表情就不像了。」 郎云决定忽略他的胡言乱语。 「这位先生,我是来找朋友的,想向您打听一个地址。」 「你要找谁?」 「叶以心。她住在清泉街十七巷二号。」 「你说你要找心心?」中年人吓了一大跳,猛地又往后跳一步。 越来越多人围在他们四周指指点点,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怪里怪气的,郎云不禁低头打量自己的耐吉运动鞋、皮夹克,和牛仔裤。他的装扮之于一般公事化的穿著已经算休闲了,来到这深山野岭却显得太过光鲜。 「原来是这样,这样我就明白了!」良久,中年人终于把下巴合上,嘴里兀自喃喃嘀咕。「好,我带你去找心心。她如果看到你,一定会惊讶得不得了。」 「我相信。」郎云漾起一丝微笑,笑容中的苦涩,只有他自己才明了。 一路前往叶以心家的途中,郎云终于见识到了何谓「聒噪的男人」。 短短五分钟路程,他已经知道这位大叔叫「王汉大」,村里的人都管他叫「大汉」,搬来村子已经二十多年,经过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过程,最后便落脚生根在此处。 「就是这里啦!心心就住在里面。」大汉领着他来到一间别致的木屋前。 木屋有一座小小的前廊,左侧是一间温室模样的玻璃屋,左侧则有一条小径通往后方的浓密树林。 敲门之前,大汉先回头确定一下。「你说你是她台北的朋友喔?你没有骗我吧?」 「是的。」现在才确定身分会不会太迟了? 「是她的朋友就好。不然我随便带人来找她,她会生气的。」大汉安了心,抡拳擂上木门。「心心!心心!你有朋友从台北来找你了!」 大嗓门惊动树林里的鸟,几个拍翅声响,鸟儿纷纷从树顶上飞走。 一串娇柔的声音从树林深处响起。 「来了!」 是她。郎云深深吸了口气,心跳开始加快。 木屋的后门先打开,一阵细碎的步伐在屋内逗留片刻后,继续走往前头来应门。 「汉叔,你叫我?」厚重的木头门拉开。 门后是一张他千里追寻的容颜。 无论郎云期待她见到他会有什么反应,绝对都不是现在这种。 诸多情绪流转过那双眸,最后留下来的是──愤怒。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握紧双手,身体甚至在隐隐颤震。「你怎么可以来?你……谁准你来的?」 她的心火发得毫无道理,郎云一时未反应过来。 「你不可以来这里!快走!走啊!」她跑出门廊上,用力推他,气到连声音都在发抖。 郎云猝不及防,被她推撤了几步。 「心心啊,你看他,他长得像不像……」大嗓门想插话。 「是你带他来的?」灼怒的视线烧向从小看自己长大的男人。 「那个,他说他是你朋友嘛!」大汉委屈地搔搔头。 「你到底想做什么?快点回台北去,这里你不能来!」她气到眼底都起雾了。清泉村是她的最后一道防线,他怎么可以擅自闯入? 郎云深吸一口气,决定──他也火大了。 他来搞清楚她和郎霈到底在闹什么鬼!来问明白她当年是怎样骗了郎家的钱,又是发生在何时的事。 ……他在骗谁? 什么骗局、什么秘密,那些全是借口!真正让他千里跋涉,连夜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的原因,只是为了一个问题。 他需要解答!不是为了该死的郎霈,而是为了他和她! 「-的丈夫早就死了!你为什么骗我?」他猛然爆发。 「喂,这位先生,你怎么这样说?」旁边有个人徒劳无功地打圆场。 叶以心突兀地转回屋子里,郎云不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立刻扣住她的手臂。叶以心用力摆脱他,反身想关上门,却被他更用力地推开,闯进她的私人领域。 她倒抽口气,站在木屋里怒喊── 「不准你进来,这是我家,请你立刻出去!」 她口口声声不准他来「这里」,仿佛这个村庄是她的王国,他的到临会玷污它一般。郎云说不出是懑是闷,抓住她往屋子唯一的一扇门里钻- 啦-啦赶上来的大汉顿时被锁在外头。 「喂,喂,你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吵架!」门外的人焦急大吼。 这是一间浴室。 「讨厌!你走开!放开我……」她使劲想挣脱他的抓握。 郎云干脆将她往墙壁一按,整个人锁进自己怀里。「冷静下来!听我说!」 「我不要你来这里,你出去!」过度的挣扎让她双颊通红。 「为什么不能来?怕我打扰了尊夫的安宁?他叫什么名字,张国强是吧?」他把她顶在木头墙上,让她胸前的每一-紧紧和自己相贴。 「不准你提他的名字,你这个坏蛋!」她想踢他,无奈全身被他制得死死的。 「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郎霈为什么认识你?你为什么拿一个已经死去的丈夫搪塞我?你们到在玩什么把戏?统统告诉我。」 「我一点都不想和你们玩把戏,我只想离你越远越好,而且一开始就把我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你还有哪里不懂的?滚回台北去!」她的双眼因怒气而闪闪生光。 郎云盯着她,感觉体内某个角落正在融化。 她看起来该死的美丽极了,整个人充满光彩,即使是出于气他的缘故。现在的她和台北的精明花店干部是如此不同。陈旧的农夫裤和沾着泥土的旧衬衫,看起来就像个辛勤工作的小园丁。 她知道自己气红了脸的样子有多诱人吗? 郎云轻叹一声,向欲望投降。 叶以心的眼中露出警戒,但是来不及了,他已经低首封住她。 美丽的唇瓣在他的坚持下开启──只有一秒钟。下一刻,他飞快抬起头,嘴里尝到一点咸腥气。 「该死,你咬我!」他笑起来。「这才是你的本性对不对?你这株又泼又辣的刺荆!」 在她如此激动的时候,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叶以心想掐死他。 「你是怎么找上清泉村的?」 「不容易。」他突然又恢复成那个好整以暇的郎云。「台北的店员说你调回高雄,高雄的老板娘则摆出一副想生吞活剥我的晚娘脸……」 「你见过清姨了?是她告诉你我在哪里的?」她惊诧地打断他。 「我很想说是,然后陷害那位极端不友善的母老虎,但,事实上不是。」他拍拍口袋里的手机。「我及时想到,淹水那一夜你曾经用我的旧手机打电话给某个人,于是把通话号码调出来看,再利用一点私人关系查出这个手机的持有人地址,最后请对方再试试同个地区会不会有你的登记资料,果然找到了你。」 「擅自透露客户私人资料,我会向手机公司申诉。」她恼怒地推开他。「出去!这是我家,我有权不让你进来。」 「为什么我不能来?」他仍然用身体压制她,享受她的身躯摩擦着自己的快感。 「因为我不想见到你!没见过比你更没风度的男人了,你就是受不了拒绝,对不对?」她攻击道。 「对。」他干脆耍无赖。 叶以心为之气结。 「喂,你们有话出来说嘛,厕所里又没有比较香。」门外那个吵人的大叔忧心忡忡。 她再用力一推,这一次施力过猛,郎云怕她再挣下去会伤了自己,只好松开她。她停也不停,反手拉开门冲到整个开放空间里。 「汉叔,这个人没有我的同意就闯进我家来,我要报警!」 啊?大汉在他们两人脸上来回徘徊。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他不悦地跟出来。 「如果你不希望把场面搞得太难看,就自己出去。」她毫不相让。 「不走!」他仰起高傲的下颚- ,这两个年轻人怎么吵起架来跟小朋友一样?大汉左看右看。 「你这是私闯民宅,真以为我不敢报警?」她恼怒道。 「要报你就报好了。」他两手往胸前一盘,「府上应该有电话,还是要借用我的手机?」 「汉叔!」她气到浑身发抖。 「在!」 两个年轻人,一阴一怒,同时瞪向在场第三者。 「咳,那个……好吧!要报警就报警。」大汉无可奈何地搔搔头,「年轻人,你跟我上警局一趟。」 「你?」郎云纠起眉打量他。 「对啦,这里的管区就是我,我就是这里的管区。」 ☆☆☆ 派出所里,一张办公桌,一组沙发。 办公桌的两旁坐着管区警察和犯案人,报案人径自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大汉打开抽屉,摸出一副几年没戴过的眼镜,拿出一本几年没翻过的警用手册,再摊开一迭几年没填过的报案四联单与笔录纸。 「你们等一下喔!我先研究一下。」大汉戴上眼镜,开始查阅手册。「私闯民宅、私闯民宅……私闯民宅算什么罪?」 他还问犯人哩! 「我不清楚,以前没闯过,直接填『私闯民宅』就好?」郎云建议。 「也好,马马虎虎,大家都不要太计较。」大汉冒险瞄一眼沙发区的小女人,被一记火眼-回来,嘴里登时嘀嘀咕咕,「我说喔!年轻人,你也很不容易!我们村里起码十五年没有犯罪纪录了,你一来就破了戒,害我都不知道到底是要抓你,还是要颁奖给你。」 叶以心决定自己受够了两个男人的满不在乎。 「汉叔,你做完笔录就把他赶走,别让他再来打扰我了。」她起身走出去。 郎云欣赏了一下她曼妙的背影。「她的脾气一直都这么倔,还是只针对我?」 大汉也望向离去的大姑娘,眼色微微一黯。 「心心从小在山里头长大,虽然比其他小孩文静一点,性子还是很天真可爱的,村子里的人都疼她疼得不得了,直到……」大汉顿了一顿。「唉,总之经过一些事情,她的性子改变很多,最近几年整个人都沉潜下来。」 「你是指,直到她丈夫过世之后?」他低沉地问。 「是了。」 「她丈夫是如何过世的?」 「阿国啊?他出车祸死的。」大汉摇头叹息。「那天他一大早就下山办事情,没想到中午我们就收到山下警察打来的电话,说阿国出车祸了,他们在他皮夹里找到我相好的花店名片,再辗转找上村子里来。」 原来早清花店那只母老虎是他相好,郎云很明智地保持缄默。 「后来呢?」 大汉把眼镜摘下来,掀起衣角擦一擦。「心心当天立刻赶下山。我们都以为阿国住几天院就没事了,谁知道隔了一个多月她再回到山上来,整个人都没了精神,只说阿国已经走了。」 「这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事?」他咀嚼每一丝讯息。 「大概四年多了吧!我想心心也真是可怜,阿国下山那天他们刚吵完一架,吵得好凶,附近的人几乎都听见了。谁知道阿国突然就过去了,让他们连和好的机会都没有。」大汉突然想到,自己一直在被人问话,到底谁是警察谁是犯人?「喂,我说你啊,你不要一直问我问题,你自己叫什么名字?」 「郎云。新郎的郎,青天白云的云。」他很合作。 「噢,我写一下。」大汉尽责地把犯案人的名字填上姓名栏。「几岁啦?」 「三十三。」张国强死亡的时间和他醒来的时间很接近,郎霈主张的骗钱事件也约莫在同一个时期,这中间又有什么关联呢? 「你到底认不认识阿国?」大汉忍不住问。「我本来以为你和阿国是亲戚,才会长得那么像,想想又不太可能,阿国在台湾应该不会有亲戚。」 「为什么?」他好奇道。 大汉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一下,压低声音。「我跟你说,你不要讲出去,不然我是做警察的,会惹上麻烦!」 「我绝对不会讲出去的!」他保证道。虽然利用山村中人的纯真来打探消息有缺厚道,现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其实阿国是个偷渡客。」大汉眨眨眼。 「嗯?」偷渡客多半混迹在大城市里讨生活,怎么会跑到荒山野岭来? 「阿国大概七年前出现在我们村子里,当时两袖空空,连行李都没有。我盘问他的身分时,他含含糊糊的说不上来。我看他人不错,当时村子里刚被一个大台风吹得东倒西歪,需要壮丁帮忙修理房子,所以就让他留下来打打零工。」大汉不禁竖起一根拇指。「这个阿国一开始虽然笨手笨脚的,不过学任何事都很快,而且不久之后认识了心心,两个年轻人就谈起恋爱来啦!后来阿国才告诉我们,他是来『逃难』的,我想他八成是个偷渡客,可是大家已经有感情了,我也不可能把他举报出去,你说是不是?」 郎云心中有个警钟敲了一响,但是太过模糊,看不出具体形象。 「如果没有身分,他和心心怎么结婚?」 「喜宴只是一个形式,就在村子里办一办,全村的人都是见证人!反正村民们都像一家人一样,也不在乎那些注不注册的小事。」 「阿国长得真的跟我很像?」脑子里的警钟越来越响。 「怎么不像?我一看你还以为看到鬼咧!」大汉瞪他一眼。「不过说像嘛,又有点不一样……阿国不像你看起来冷冰冰的,一副人家欠你两百万的样子,他做人可和气得很!而且他看起来也比较年轻。」 警钟在郎云心里越鸣越响。张国强在他昏迷不久出现于清泉村,在他醒来左右消失,看起来比他年轻,又与他长得很像…… 他脸色霍然一变,起身追出门外。 「喂,喂!笔录还没做完!你想逃狱啊?」 这世界上有谁看起来会比他年轻却又长得相像?有什么必要在他醒来那段期间立刻从山上消失?又有谁会和她大吵一架跑下山,多年见面后仍然怒气不息?他脸色铁青,加快脚步,不久便追上那个正要走回木屋的倩影。 他猛然抓住她的手臂,劈头问:「郎霈就是你的丈夫对不对?」 「……」 ☆☆☆ 十分钟后。仍旧是派出所,仍旧是那张办公桌,仍旧是同一对警察和犯案人。 「噗哧哧哧哧──」大汉努力掩着嘴,笑声仍然很不识相地逸出来。 郎云眯了眯眼,神情很不爽。 「咳咳咳,好,不笑不笑,咱们认真做笔录。那个,犯案时间……」大汉冒险抬起头,一瞄见他脸上那个又红又亮的巴掌印。「噗哧哧哧哧──」 郎云白他一眼,连话都懒得搭。 「我说,把美眉不能只靠那张脸啦,帅哥,好歹也要加一张甜嘴!哪有人随便替女人安个老公的?」大汉瞄着他脸上新添的装饰品,乐不可支。 「你笑够了没有!」他低吼。 「好嘛,对不起、对不起……喂,不对耶!我是警察,你是犯人,哪有犯人比警察还凶的道理?」 「你做不做笔录?不做我要走了。」 「喂,等一下,你不能二度越狱!喂,小子,你真的走了?你这样很不给我面子咧!」 算了,不追了。大汉慢吞吞地从门口走回来。反正他也忘了笔录要怎么写,实在是太久没填了说。 现在的年轻人脾气真大,笑他们两句都不行!不过看心心对那个姓郎的很有反应,好像又回到当年那个活力充沛的大女孩,就让那个姓郎的多留一阵子,让心心练拳头好了。 练完之后,他们的「心心」说不定就回来了。 第七章 「郎霈,你哥哥上哪儿去了?我打十通电话,有九通找不到人。」 「爸,大哥最近比较忙一点。」 「忙到手机也不开?」 「可能……可能您打来的时候他正好在开会。」 「哪有这么巧的,每次都在开会?」电话那端的老人家不信邪。「他现在又上哪儿去了?我打了一天电话也找不到他。」 「爸,您有什么事要找大哥,跟我说也是一样的,我遇到他的时候再跟他说。」 「不就是那些老话吗?他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曼宇都等了他那么多年,你跟他说,不要再蹉跎人家的青春。」 电话的这端响起叹息。「爸,您知道大哥不喜欢人家跟他唠叨这些……」 「什么唠叨?结婚是终身大事,怎么可以算唠叨?算了,等我年底回去自己跟他说!」 「爸,爸!」 嘟── 郎霈盯住听筒,久久不语。 三分钟后,另一通电话接通,这次是从郎亿大楼拨出去的。 「喂?」彼端响起睡意浓重的女性嗓音。 「曼曼,我是郎霈。」 「小狼,有什么事?我们公司的人今天凌晨才从泰国出外景回来,呵……」一记大呵欠。 「曼曼,有件重要的事,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 叶以心蹲在木屋后的小菜园里,检查高丽菜的生长情形。 中心点那抹漂亮的脆绿让她漾出浅笑,满意地点点头。 高山高丽菜的产季本来早该过去了,今年却时值暖冬,所以十月仍然可以吃到品质良好的高山青菜。 她再瞧瞧隔壁那一列山芹菜,形似鸭掌的脆绿叶瓣在风里摇曳,煞是好看。看来,今年将有一个丰富的收成。 冷不防一堵宽肩蹲在她面前,她不必抬头看,熟悉好闻的气息已然告诉她来者何人。 叶以心板起脸继续拔野草。 「嘘,不要动。」郎云学她假装在检查手边的山芹菜,低声嘱咐。「顺着我的肩膀往后面看,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她微微一怔。在他后方就是她常去逛的林径步道,此时,有颗小脑袋躲在其中一株大树的后头,眼睛和她对上之后,害羞地抛过来一抹笑靥。 「是小卿。」她不情愿地笑出来。 「所以真的有个小女孩一直跟着我,不是我的错觉,对吧?」他回头看过去,小脑袋霎时缩回树后头。 两个大人蹲在园子里,假装很忙碌的样子。 「她跟着你多久了?」她以同样轻细的音量询问。 「从我来的第三天开始。每天下午一到,她就粘在我的后方十步以内,准时得跟闹钟一样。」他替她把掉落在颊边的一绺短发夹回耳后。 她换个方向,回头整理背后那排高丽菜。「她只是对陌生人感到好奇而已,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告诉她。」 「不用了。」他跟着她换个方向,拿一把放在地上的小铲子,戳松高丽菜周围的泥土。「她是哪一家的小孩?感觉上她好像在每户人家进进出出的。」 叶以心沉默了一会儿。「她是每个人的小孩。」 「怎么说?」他挑了下眉。 她瞄他一眼,又很后悔自己这么做了。山上的紫外线比较强,才来几天他就晒黑了一层,衬着闪闪白牙,好看极了。 「差不多,不过她父母还活着,只是离婚了,各自嫁娶,没有人打算把她接下山跟自己的新家庭住,所以……」 「她就跟当年的你一样,变成大家的孩子?」他对着一颗高丽菜微笑。 「当年收养我的清姨也收容了她,所以清姨在山下经营花店的时间,她就跟我住在一起。」 「我不常见那个小女孩待在你屋子里,她平时都在哪里吃和睡?」在这个美丽的山村里,即使是偶然一角,也藏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心情故事。 「用餐时间一到,她推开哪家的门都能进去吃。至于睡,当然回来我这里。」 他想起她那间没有隔间的小木屋。如果小鬼头晚上跟她住,那他以后睡哪里?算了,现在担心这个问题太早了,他连她的家门都踏不进去,只能屈就大汉的罗汉窝!郎云涩涩地想。 「我试过几次要和她说话,每当我转身她就躲回树后头,我若主动走近她,她干脆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可过不了多久又粘回我的背后。」 「村子里除了偶尔的观光客之外,不太常有陌生人住下来,所以小朋友们大都对你好奇得不得了。」她拍一下他的手。「小心一点,不要刺破高丽菜叶,如果卖相变差,价格也会拉低的。」 「我不知道插花老师也要负责种菜。这些青蔬要送到哪里去卖?」他浏览一下满园子的高山青菜,鲜绿的色泽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一部分留下来自己吃,多余的部分,村里每半个月会载一货车到高雄去,在清姨的花店里寄卖,高山青菜的价格很好,比手工艺品的收入更高。」她站起来,先伸展一下筋骨,为下一道费力的工夫做准备。 所以复合式花店其实是村子里的财源之一。他点点头,了解了。 叶以心两脚分站在一颗高丽菜的两侧,先端详片刻,找个好下手的方位。 「你要做什么?」他皱着眉研究她的动作。 「拔菜。」找好落点,她捧住高丽菜的两端,用力往上一拉。 嘿咻!巨大的青绿色球体终于离开泥土的包覆。可是,好重啊!今年的营养太好了,高丽菜长得特别大颗,她踉跄地跨到田埂上,把青菜往地上一放,呼。 为了延长蔬菜的生命力,她尽量不用镰刀,而是将菜蔬连根拔起,送下山的时候可以维持较久的期限。 「让一让。」然后,一双不以为然的大手落在她的腰上,把她凌空举到旁边放下。 叶以心狐疑地看着他。郎云也不知向谁借了那身衣服,牛仔裤是他自己的,上身那件旧衬衫却短了一截,套在他身上看起来很滑稽──也讨厌地好看极了。她嘟囔一声,决定把苦工留给他。 郎云学她的姿势,轻轻松松开始拔菜。到底是身强体健的大男人,由她做来略感吃力的重活,他臂肌一贲便搞定一颗,再顺着田陇一路往下拔。 「等一下。」有时候,拔到她觉得有疑义的绿宝石,她会出言阻止,先靠过去检查一下,然后作出决定,「好,这一颗可以了。」或者,「这一颗后天再来摘。」 照顾完左半边的菜园子,轮到右半边的花圃。既然她的新长工皮厚骨粗又好用,他自己也很愿意献身以报,叶以心乐得有人可以指使。 「每桶水调一匙有机肥料就好,浓度太高植株会受不了的。」她站在花圃边缘,只出一张嘴。 「你想我该如何和她说话而不吓到她?」郎云依言从右边角落的小水池舀了一桶水,接过她递上来的肥料包,调匀一桶植物营养补充品。 叶以心过了几秒才想起他们之前聊天的对象。 她瞄一眼步道旁的大树,一颗小脑袋仍然在那里小心张望。视线一和她对上,再漾出一个羞怯甜美的笑容,等郎云也挥挥手送出一个友善的招呼时,小脑袋却马上缩回去。 他懊恼地-着腰。「小卿,你要是敢靠过来跟叔叔说话,就会知道叔叔不是坏人。」—— ,树后头响起一串细碎的跑步声,小鸟儿被惊走了。郎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你的魅力不是对任何女人都管用的。」她闲适地取笑。 「这表示你也承认我对其他女人还算有一点魅力?」他挑高一边剑眉,眼神坏坏的。 一层淡彩浮上她的粉颊,叶以心白他一眼。 「快浇水!」 「是。」他安分地服劳役。 气氛难得的平和安适,两个人静静享受着,都不想以任何话题将它破坏。 「你旷职这么多天成吗?」她突然问。 「我已经连续三个月超时工作,现在休一阵子假也是应该的。」他在田埂间轻松走动,仿佛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 「你打算休多久?」嗳!她不想让自己听起来这么好奇的。 「-希望我休多久?」他舀一杓水浇在泥土上,对她勾了下嘴角。 她回开视线,嘀咕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他微微一笑,回头继续工作。 叶以心不知不觉地打量起他。即使是微带凉意的高山午后,他的额角仍然因为工作而出了几颗汗。汗泽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烁,有一种呼唤人为他拭去的诱惑。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待会儿得叫他擦干,以免山风一吹着凉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有多么温柔。 菜拔好了,水也浇完了,他把工具收一收,放回水池边的小杂物柜,就着池水洗净手上的泥土。 「大汉约我傍晚到溪边抓虾子,我该去派出所和他会合了。」他很自然地交代自己的行踪。 叶以心轻轻颔首。 花香在风里翩飞,拂动了一些意绪,他停在她身前,举掌轻触丝绸般的脸颊。 轻暖的光线让她的肌肤显现出半透明的粉泽,他的拇指滑过她的唇,来回摩挲几遍,眼神亦专注地凝在那两片娇嫣。 她屏息着,无法克制心头的期待。 郎云轻叹一声,却是往后退开来。他不想逼迫她,还不是时候。 「我走了。」 「郎……」她只叫出一个字。 他听见了,回过头,眸中含纳灼灼的光彩。 「晚上我打算做高丽菜水饺,如果你们抓虾不会抓得太晚,六点整一起过来吃饭。」她趁着自己后悔之前,飞快说完。 他的笑容几乎夺去她的呼吸。 「六点整,我会准时到。」 ☆☆☆ 大汉拉高裤管,涉在溪水之间,小心翼翼地扳开一块石头,检查下方有没有虾子藏躲。 他们所在的溪涧,就是心心屋后那个平台看下来的风景。涧谷极深,往下削落约一百公尺,方才大汉带他走一条极险峻的捷径下来。 「小子,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多抓一点虾子,晚上吃鲜虾沙拉。」他嘴角衔一根青草,懒洋洋地坐在岸边。 「我是问你对心心有什么打算!」大汉回头瞪他一眼。「看你在村子里闲荡了两个星期,她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实在为你担心啊!」 「这种事,也不是我自个儿在旁边急就有用的。」他无奈地摊摊手。 大汉想想也对。 「不然你学我好啦!我相好的老公刚死的时候,也是对其他男人都爱理不理的。可是她老公是我以前的好朋友,我总不能不照顾一下他的身后人嘛,是不是?照顾着、照顾着就照顾出感情来啦!所以你只要跟我一样,拗它个七年、八年,女人迟早会心软的啦!」大汉越说越得意。 他是好意的,他在鼓励你,他不是真的期望你苦挨十年八年!郎云理解地点点头。 「谢谢。」 「反正阿国已经死了,你跟他又长得那么像,说不定心心哪天想通了,决定抓你当备胎用一用,这样说起来,你的运气还比我好。」大汉乐观地说。 这,真的是鼓励吧?他叹口气,接受山中人的质朴天性。 「我会的。」 「老人家有说,等水清了,虾子就抓得到了,所以你只要耐心等到水清……等一下,讲到虾子我才想到,我们两个明明要一起来抓虾,你怎么还坐在上面乘凉?」 「这叫做『经济效益』,弄湿一个人即可完成的事,何必要两个人都下水呢?」他合情合理地指出。 唔……这样讲好像也有点道理!大汉搔搔脑袋。 十月晚秋,天色暗得快,才五点钟而已,宝蓝色夜幕已经从天的另一边慢慢掩过来。想到还得再爬那条险峻的山道上去,他叹了口气。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等吃水饺。」 一声孩童的尖叫突然贯穿山谷!两个男人飞快抬起头搜寻声音的来处。 「那里!」大汉指着平台的方向。 入眼的情景,让他们两人拔腿飞奔── ☆☆☆ 「人快掉下去啦!快快,赶快拿一条绳子来!」 隘口乱成一团,小朋友们吓得缩在一边。几个先赶过来的大人挤在山崖边,拚命往下张望。 「发生了什么事?」郎云推开众人,第一眼看到挤在最前方的叶以心。 她几乎半个身子全探在没有围栏的悬崖上方。他心头一紧,扑过去一把将她拉回来。 她抽了口气,已经惨白的脸色更加没有血色。 「谁掉下去了?是谁掉下去啦?」大汉在后面急得团团转。 「是小卿……」她哽咽,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前几天下雨,山崖边的土地变软了,小卿探出去摘花的时候整个人突然滑下去。」 如此险峻的陡坡,村里为何不在边缘做一道围栏呢?郎云忍回一句低咒。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让我看看。」他把叶以心往后一推,交到大汉怀里。 崖口附近缺了一大块面积,他示意所有人退到安全范围外,以免土石继续崩落,自己尽量往前探看。 「心心姊……」细细的哭救声飘上来。 叶以心心如刀割,恨不得立刻扑过去相救。 郎云看到一颗黑色的脑袋和一点淡绿色的衣服。小女孩滑下去之后,跨坐在一根凸出来的腐木上,暂时被撑住,然而那截木头能撑多久,没有人有把握。山风一吹,小脑袋跟着一起上下起伏,显然树干已经不牢靠了。他想探出去看得更清楚一些,猛地脚底一滑,更多的土石往下落去。 「啊──」小女孩感到一堆沙石落在自己头上,吓得发出尖叫。 「小卿,你不要乱动,听到了吗?乖乖坐好,叔叔马上救你上来。」他回身看一眼现场的大人。 赶过来的人几乎都是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只有他和大汉看起来身强力壮。他向大汉招个手,大汉把她往旁边一推,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身后几步远,不敢靠太近,以免对松落的土地施加太大压力。 「我们丢一根绳子下去,一起把她拖上来。」大汉建议。 这是唯一的方法。郎云点点头。「拿一条稳固的绳子来。」 某个人立刻跑开,不一会儿抱着两大捆麻绳回来。 「小卿,叔叔丢一条绳子下去,你把它绑在腰上,多绑几圈,叔叔拖你上来。」他探头大喊。 「呜……」 绳子迅速抛出边缘,慢慢往下垂。 「你绑好绳子之后,扯两下让我们知道。」他喊道。 不一会儿,绳子扯了一扯,表示缠牢了。 「我来就好,你退开一点。」郎云对大汉简洁道, 大汉看土质越来越松软,确实不适合挤两个大男人。「好,需要的时候叫我一声。」 郎云开始收劲。一开始很顺利,麻绳往回拉了约五十公分左右,猛不期然下方传来一声尖叫,手中陡然一紧,一股强烈的力道竟然往下拉。他连忙揪紧,后面的大汉赶上前助他一臂之力。 「小卿,发生了什么事?」绳子沉重不堪,超出一个小女孩应有的体重。 「脚……脚夹住了……被树……」抽抽噎噎的细音传上来。 「小卿,你可以把脚抽出来吗?」叶以心在后面心急不已。 底下一阵——声响,然后又是一声惊叫。 「脚抽不回来,呜──」小女孩放声大哭。 这样不行!郎云示意大汉一个人抓紧绳子,冒险趴在地上匍匐前进至边缘。小孩的头还看得到,比方才又下滑了一些,那截腐木已经越来越不稳。 「大汉,绳子也缠在木头上,不管用了,松开没关系。」他回头问。「你体重几公斤?」 大汉怔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臂膀。「我虽然没你高,可勇得很咧,有九十公斤了。」 「我七十四。」郎云回头对所有人嘱咐。「听着,你们统统过来帮忙。我探出去抓住小卿,大汉抓着我的脚踝,你们一起稳住他,等我说好,大家一起出力,把我们拉上来。」 「好!」这些人虽然年纪大了,到底是山村住民,比一般中老年人强壮。他和小卿加起来约莫百来公斤,集众人之力,应该做得到。 看大汉那一身蛮肉,说不定他一个人就拖得动了。 「你……你也要探出去?」叶以心脸色发白。「不,我下去抱她,我比较轻。」 「你的臂力不够。」他先爬回安全地带,快速地吻她一下,把她推到旁边去,开始褪下脚上的鞋袜。 「不行的,这样很危险!」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闪。如果他也跟着滑下去怎么办?想到他和小卿一起出意外……不,她受不了这种事。 「啊──」涧底刮上另一道疾风,也送上另一串尖叫。 「动作快!」他依照方才的姿势,爬回山崖缺口。趴平之后,着力面积变大,土石松落的现象减缓了。 「好,来吧!」大汉扣住他的两只脚踝,另外两个人稳住大汉,一串人炼慢慢往下垂放。 他慢慢探出崖外,直到整个人几乎悬在边缘,只有两载小腿还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以内。 郎云头下脚上,垂到小女孩的旁边。小卿满脸泪痕,惊怖交加地望着他。她一手扶着身下的树干,另一手握着胸前某个物事,八成是幸运符之类的东西。 「乖,不怕。」他罔顾颅内充血的胀痛感,先给小女孩一个安抚的微笑。 小卿的脚卡在一个y字型的树干间,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抽出来,只是她的处境无法施力。那根腐木只剩一段主要的根还连结在崖壁内,只要另一阵强风吹来,随时会断裂。 「来,叔叔帮你。」他探出双臂,先将她缠在腰上的绳索解开。「小卿,来,抱着我的身体。」 小卿呆在原地,早就已经惊吓过度。 「小卿,你快点上来,姊姊在上面等你。」叶以心及时心战喊话。 小卿的眼底开始涌入情绪,小手臂往他的方向探去,三-、两-、一-……终于攀住他的膀子。要倒吊在半空中同时将一个小孩抱紧,很需要功力,他还是设法办到了。 他让小孩移进他的怀中,一脚勾住他的腰,他的右手揽紧她,左手去松解她被树卡到的脚踝。踝关节的部分扣得有点紧。他向上头的人喊:「再放低一点!」 两人一起往下垂几公分,小女孩恐慌地抱紧他。 「不怕不怕。」他轻拍她的背心,探长手臂再试一次。 这回先把她的脚踝往下拉一点,绕出较狭窄的缝隙,终于松开了。小卿急切地缩回脚,想缠回他身上,不料鞋带勾住另一根凸出的枝丫。 就在此时,腐木突然松脱。哗啦啦剧响,上方的人突然觉得这两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往下拖。小卿尖叫一声。 「呀──」 郎云猛然觉得左脚踝一松,眼前看出去全是晃来荡去的山涧,他情急地往旁边一攀,顶住一颗凸出的岩石,在此同时,左脚踝重新被抓牢。 他松了口气,喃喃咒骂。 「别怕,叔叔抓住你了,乖。」他抱紧小女孩朝上方喊:「大汉,可以了,拉我们上去!」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大汉活力充沛的数数。 他们一-一-往上升。他的膝盖先碰到实地,完全被拖到平台上之后,没有立即站起身,让大汉一行人将他彻底拖离松软的地带之后,才松了口气,抱着小女孩慢慢坐起。 「卿卿!」几名婆婆妈妈冲上来,将小女孩接过去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开始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 郎云甩掉脑子里的肿胀,站起来拍拍满身的泥,一扬眸对上她。 叶以心的表情空白,只有那双水盈的眼底映着惊惶失措。 他安抚地微笑,向她伸出手。 她的步伐受到牵引,经过那群婆婆妈妈身畔,对小卿呜咽伸出来的小手恍若不见。 他紧紧将她拥进怀里。「嘘,我没事了……」 她埋进他颈项间,剧烈地颤抖。指甲深陷入他的背肌,仿佛想将自己揉进他的胸膛,或是将他揉进成自己的一部分。 「别哭了,看,我不是好好的吗?」他吻着她的发漩,她的前额、眉、眼、鼻梁,一路吻下她的樱红。 她的下唇微微颤抖。他温柔地吮住它,轻含轻舔,待她的唇湿润如沾雨的丝绸,再探入甜润的口中。 她分享他的味道,感受手底下货真价实的健躯。他没事了!一声哽咽逸了出来。 郎云在她的耳畔细慰轻语,低沉的声音发挥效用,她的剧颤终于在他的安抚中渐渐平息。 他仍然在她的眼前,没有坠入深渊,没有消失。 这一次。终于。 ☆☆☆ 受尽惊吓的小女孩总算睡了。 小村庄里年近八十的老医生来替她诊断过,确定她除了皮肉伤与会作几天恶梦之外,没有其他后遗症。 几位关心过度的婆婆妈妈在小木屋里乱转了整个晚上。叶以心帮小女孩洗澡的时候,她们便挤在各个角落煮饭、烧水、聒嚷。总算该喂饱的人都喂饱了,该洗的锅碗瓢盆也都洗好了,一群女人才依依不舍地抱几下女孩,回到自己家去。 郎云从头到尾坐在客厅接受英雄式的款待,并且随时警告自己,不能跳起来大吼,然后把所有电灯泡全赶出去。 木屋里终于只剩下三个人。他渴望地盯住那张大床,为什么此刻占据半边床的人不是他呢? 方才替小女孩洗澡时,她自己也顺便洗好了。这是郎云的另一个怨念,为什么和她一起关在浴室里的人不是他? 她的娇颜残留着温润的红泽,他非常相信那是因为自己存在的缘故,一个多小时前的热水澡不应该来抢功劳。 她咬了咬下唇,终于轻声说:「如果你不嫌那张沙发太小,晚上你可以睡在这里。」 这间屋子里还有另一处地方是他想躺的,但他不会太试自己的好运。 「谢谢。」郎云懂得把握自己能把握的利多。 她水眸一转,瞄见餐台上的一个物事。 「医生把听诊器掉在这里了,我拿去还他,你帮我看着小卿一下。」她怕小女孩突然醒过来。 「好。」 女主人出门之后,郎云先估算一下,不动声色把小女孩送到别人家的成功机率有多少,由于三个人突然少了一个实在太显眼,于是他决定放弃。 他参观了一下木屋。其实太多地方好探索,因为室内完全没有隔间。较让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看到她丈夫的影像。倘若心心对那个张国强旧情难忘,为什么家里一张相片都不摆? 「心心姊……」女孩困乏地揉揉眼睛。 他缓步走到床畔。「心心姊有事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想不想喝水?」 小女孩一发现他的存在,眼睛瞪得大大的。 郎云知道她很怕生人,也就不坐在床畔安抚她,只是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 女孩定定和他对视许久,眼中有一抹奇特的神情,让他也不知不觉地跟着专注起来。 终于,她探向衣领间,掏出之前紧握住的幸运符。 链子取下,递向他,郎云接过来细细观察。 这是一条很普通的项链,一般浪漫爱情文艺片里常见女主角佩戴的首饰,炼坠是一颗可以打开的鸡心,左右两边各放一张拇指指甲大小的肖像。 他想,八成是小卿父母留给她的纪念品,微笑地打开来看。 他猜错了。鸡心的右边是叶以心,照片里的她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好几岁,而且笑得好开朗,眼眸里全是闪闪发亮的幸福,浑然不似现在的轻郁迷蒙。 「这是何时拍的照片?」他的眼神温存。 小女孩怯怯伸出五根手指。五年前。 他探手拍拍她的头,再把视线移往左半边那一格── 然后,郎云发现,他正看着自己的脸! 第八章 当办公室门突然被人打开时,郎霈正在沉思。 坐在总经理办公室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曾经短暂地占据过这个位子,当时世界在他的四周倾倒,他不足以力挽狂澜。 郎霈仍然不太相信现在的自己可以,可过去半个月,公司一切正常,重要干部坚守自己的岗位,员工照样尽心尽力,所以他开始想,或许这个位子坐起来没有他想象中困难。 当然,半个月的时间,也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他把皮椅往后转,望着信义计画区的繁华。父亲晚年来开始信起风水一说,故很反对大哥将办公桌摆这种方位。根据风水学师父的说法,主事者背后一定要有一面实墙,靠山才会「稳健不倒」,但大哥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依然照自己喜欢的方位摆设。 想起郎云,郎霈的嘴角浮现一抹笑。 郎云向来是他们兄弟中跑在前头的那一个,不只是排行,在各方面都是。他和所有人一样深爱这个大哥。 郎云具备天生的领袖气质,永远耀眼闪亮,虽然他常说自己在广结善缘方面比不上弟弟,但郎霈很清楚,那只是因为他不想花时间虚与委蛇。当郎云想要的时候,他可以让自己变得非常迷人。 相形之下,郎霈就比较暗沉一点,个性带点温吞。若说郎云是太阳,他便是习于在夜幕里出现的月亮。约莫在他这个年纪,郎云已经能够运筹帷幄、独当一面,而自己一直只适合辅佐的角色。 郎霈很清楚自己的本质,也乐于当一个辅助者,所以一般豪门兄弟常见的竞争,并未出现在郎家二子身上。 也所以,当大哥放手走开时,郎霈完全无法接受。 接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便打开了。 郎霈把皮椅转回正面。第一眼他没能认出那个男人,之后才讶然唤出:「大哥?」 郎云一身陈旧衣着,肤色比以前黑了一个基调,整个人却前所未有地英气逼人,眼中的火焰让郎霈感到不解。 「大哥,你跑到哪里去了?突然丢一句你要休假,什么事都没安排,就整个人跑得不到人影。」 郎云大步逼近。 某样物事临空飞过来,郎霈下意识接住。一只心型的炼坠盒子。 「有件事或许你可以为我解惑一下。」郎云开口,嗓音反常地平静。 他打开,看见那两张照片。 「我不懂,你希望我提供什么样的解释?」黑眼把所有情绪藏住。 「比方说,为什么一个五年前是『植物人』的男人可以拍下那张照片。」他对弟弟手中的炼坠点点头。 「你从哪里弄来这个坠子?」郎霈并未正面回答。 郎云步伐平稳,绕过桌子后,将弟弟转过来面对他。「告诉我,在我『昏迷』的那三年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生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记不全,反倒来问我?」郎霈冷扯一下唇角,推开椅子站起来。 两个男人身量差不多,眸中的警戒程度也差不多。 「你们骗了我。」郎云冷冷吐出。 「错了,是你骗了我!」郎霈握紧双拳。 「我?」他-起眼。 隐忍了七年的不满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你以为我这七年来好受?你不是那个站在书房里看爸爸一夜苍老的人,也不是那个站在会议室里看着一堆股东和元老向你叫嚣的人。你两手拍拍一走了之,什么事都和你无关!那我呢?我又凭什么应该承担这些?」 「从头开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郎霈用力推开他,大踏步到办公室中央。「我只知道我在日本读到大三,有一天爸爸突然打电话来,狂吼狂叫地把我唤回台湾。等我赶回台湾的时候,你已经失踪了。」 「然后呢?」 「我问了家里的佣人,他们只知道有一天晚上你冲回家里,和爸爸关在书房里,不消多久两个人爆出激烈的争吵声,接着你夺门而出,从此未再回来。我回家那天距离你们的大吵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我一问爸爸发生什么事,他怒气未消,只丢一句:他没你这个儿子!接着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也不肯出来。 「我那时才二十一岁,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子,对人生丝毫没有经验,突然就被放在一群嗜血的股东元老之间,我毫无盟友,每个人都想把我拆成碎片,而爸爸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放弃了整个世界,我亲爱的大哥甚至比他更早一步,直接一走了之,你教我如何自处?」 郎云先不理会弟弟愤怒的指控。「接着就发生了那桩植物人车祸事件?」 「植物人车祸事件是个神话!你从未昏迷过,而是出走了三年。」郎霈尖锐地回答。「你和爸都不在,接下来公司无人掌舵一团混乱,我回家求爸爸出来,不然就是告诉我你在哪里,让我去找你回来,爸隔着房门只说了一句:你不会再回来了,要我当你已经死了!不久报纸就出现公司发的新闻稿,说你出了车祸变成植物人,从此以后不会再出现在公众间。」 「爸爸要发言人这么说?」郎云简直不敢置信。他心目中的父亲,虽然性格火爆却深爱着儿子们,尤其母亲去世之后,他们的感情更紧密。是什么样的争吵会让他们俩如此决裂? 「不然还有谁?我连拿你随时会回来的谎言搪塞都不可得。」郎霈冷笑一声。 「我不懂……如果当时没有车祸事件,那么我记忆中的撞击是何时发生的?」 「三年后。接下来你消失了整整三年,公司越来越乱,财务越来越不稳,直到有一天,警方突然打电话来,说南投山区发生了一桩严重车祸,他们在驾驶人身上找到几张名片和写有家里新电话的字条,我听了他们的描述,觉得这个男人很像你,于是和爸爸连夜赶到南部去,失踪三年的人就这样出现了。」 郎云努力想抽丝剥茧,理清脑中的一团混乱,所有记忆却无法形成一个有逻辑性的时间表。 「我记得妈妈的去世,也记得我出车祸的情景,但是我完全没有印象中间和爸爸吵架的那一段。」他盯着弟弟喃喃道。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记得那三年的存在! ☆☆☆ 「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那种男人交往,他们城里人来来去去的,不会在这种小山村定下来,你就不听我的话!」张早清翻动烤炉里的木炭。 「他又不是……」叶以心低着头,任凭最亲爱的人数落。 「不是什么?不是那个『阿国』?你以为我傻了?我在高雄第一眼看到他就认出来了!」清姨嗤哼一声,把烤肉网架好。「我七年前就警告过你,这小子对自己的来历不老实,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相信我,现在可好啦!以前是想找他找不回来,现在是想甩他甩不掉。」 她闷不吭声,拿起一柄纸扇替烤肉炉-火。 「我真搞不懂大汉那个笨蛋在做什么!当初这小子一出现,他就应该撵他走了!」张早清余怒不息。 叶以心决定不提派出所的那一幕,以免又害汉叔被骂。 其实,当汉叔并未遵照她的暗示,像撵其他闹事游客一样地把郎云赶走,就已经把立场表达得很明白了。汉叔是站在他那一边的!出于她无法理解的原因。 「相好的,你也不要这样,大半个月才回山上一次,一回来就听见你在臭骂我!」说曹操、曹操到,大汉搔搔脑袋,从木屋旁边的小路绕到后院来,屁股后头跟着一块小牛皮糖。 「都是你的错!你一开始不把他撵走,现在好啦!他自己莫名其妙又跑回台北去了,一个字都没交代,连以后会不会再回来也不知道,你以为我们家心心是送给他伤着好玩的?」张早清劈头数落。 「我又不伤心……」仍然没有人注意她的低辩。 「好啦好啦!人都走了,你就不要再念了。」大汉咧起一嘴傻笑打混过关。「心心,又有一个从台北来的小姐要找你,我让她待在派出所等着,你要我带她过来吗?」 「又是什么台北的朋友?心心大半辈子待在山上和高雄,只不过去了台北三个多月而已,突然之间多了一堆『台北的朋友』!」张早清抢白。「你给我待在这里,不准乱走,我倒要看看今天又来了什么三头六臂。」 烤肉夹塞进她手里,母老虎大步杀往前线去。 「汉叔,对不起,又害你被骂。」她歉然抱了抱大汉。 「算啦,她一天不骂我,我反而全身不对劲。」大汉依然笑咧咧的,抬手揽着她的肩头。「-那口子呢?他有没有说这一趟在台北待多久?」 「他不是我那口子,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她回头走到火炉边的小桌子,一一打开桌上的保鲜盒。 「你们女人很麻烦耶!他不回来你伤心,他回来你又想赶他走。」大汉只能叹气。 「别再说了。」叶以心想到半个月前他没有站在她这边,心里还是有气。「叛徒!」 小卿跑过来,帮忙她将肉片和香菇放上烤架去。 「好好好,不然等他回来,我再带他去抓虾可以吧?」大汉用力捶一下左掌。「我知道哪一段河床有凹洞,只要带他去走一遭,保证让他下得去上不来……」 一记-过来的白眼让他咽一口气,啊啊啊,被怨恨了!女人真是可怕!还是先溜为妙! 「来,小卿,陪汉叔到派出所去看看,免得那个台北小姐被你清阿姨生吞活剥了。」 「好。」牛皮糖咕咚咕咚跳回他身旁。「心心姊,我等一下再来帮你。」 大汉陪了个笑,牵起小女孩一溜烟逃跑。 「小卿,你听汉叔的话,以后一辈子留在山上好了,不要跟外地人谈恋爱。」 「好。」 「跟他们谈恋爱既伤神又伤身哪!瞧瞧-心心姊就知道了。」 「好。」 「你干脆嫁一个山里人,最好是咱们村子里的,汉叔再把一身的摸虾绝学传授给他!」 「好。」 一大一小的嘻笑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 其实他应该看出破绽的,一个昏迷三年的人,身上怎么可能还有如此新的伤口?只是他当时伤势太过沉重,等意识渐渐恢复时,外伤部分已经好得差不多,于是错置的记忆将那些疤痕全部归类为三年前的成果。 「我真正昏迷的时间是多久?」郎云紧盯着弟弟。 「当时你受的脑部外伤非常重,有一根铁条穿进你的大脑里,老实说,没有人以为你活得下来。」郎霈望着玻璃帷幕外的世界。「医生动了十几个小时的手术,才把你一身的坑坑洞洞补好,接下来十几天,你一直住在加护病房里,呈重度昏迷。由于当时的情况敏感,我们上下打点了一番,要求院方封锁消息,不让任何人来探访你。」 「你是何时知道心心的存在?」 「约莫又隔了一个星期。」郎霈瞄他一眼。「当时一个护士告诉我,有个女人要求见一位叫『张国强』的男人,医院的病患名单找不到这个人;她又指明,就是在山区出车祸的驾驶人。护士想了想,唯一符合她描述的病患只有你,于是便跑来请示我──」 郎霈犹记得在私人会客室见到叶以心的情景。 当时已经是黄昏了,会客室内只亮着一盏桌灯。他走进去,顺手按开墙上的主灯开关,灯光大亮的-那,凝立在窗前的女子才恍然回过神。 当他见到她那双眼,他的心头一震。 那是一双充满忧虑与哀伤的眼神,还混杂着浓郁的绝望。接着她开始说话,低柔微哑地告诉他她是谁,询问他她丈夫在哪里,她不懂自己为何被领来此处,尽管满心充满不安,全心全意悬系的,仍然只有她的「丈夫」。 郎霈脑中一片空白。 他机械性地丢出一堆问题,收集所有跟她「丈夫」有关的讯息,同步在脑子里过滤咀嚼。 然后,他懂了。他不知道这名年轻女子自何时起出现在郎云生命,却明了了她对郎云的重要性。这三年以来,勾留大哥脚步的原因便是她,郎云是为了她停下来! 更让他惊恐不堪的是,郎云甚至不曾告诉她真实姓名。 如果这只是一场短期的韵事,他完全能了解大哥为何如此做,郎云家财万贯,假身分可以减少日后的麻烦,而他知道之后,顶多打两声哈哈,拿点钱打发掉她。 但是情况并非如此! 她说她是大哥的妻子,他们还正式结了婚!父亲三年前的气话突然在脑中响起:郎云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就当他死了!连郎云自己都仿佛在证实这一点,他用了一个新名字,成立了一个新家庭,他确实是不打算回来了! 郎霈吓到了,强烈的恐惧感几乎让他在那一刻跪地呕吐。 如果让这个女人见到郎云,他毫不意外等哥哥痊愈之后,他们两人会一起离开,然后他们郎家继续死气沉沉,公司继续群龙无首,他的世界继续坍塌。 他的脑中浮现在另一间病房里休息的父亲。当怒气退去之后,父亲疾速苍老,所有生机随着长子的离开而消逝。这些年来,唯一让老人家眼中出现生命力的一刻,就是在数日前接到郎云的消息时。 于是,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郎云是他们的,不能让她带走! 「你要说我自私也好,邪恶也罢。我告诉她,她要找的人并不存在,从此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而且毫不后悔!」他毫不畏惧地直视大哥,等着一记愤怒的拳头挥到他脸上。 「你当场给她钱,要她走?」郎云靠坐在办公桌一角,深沉的眼里出现的不是怒气,而是疲惫。 「不。我当时甚至无法忍受多待在那个会客室一分钟,说完之后,我直接离开,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时离去的。」郎霈冷笑一声。「后来,是她自己主动找我。」 「当时是什么情况?」半晌,郎云开口,声音冷凉,听起来极遥远。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你从昏迷中醒过来,我高兴得根本忘了她的事,这个时候护士突然跑来,说上次那位叶小姐又来了,而且这次是指名找我。」郎霈昂着下巴续道:「等我下楼和她见面,她自己提出要郎家给她五十万,以后便不会再来找麻烦,于是我开了一张现金支票打发她,她一拿到钱就离开了,此后一直不曾再出现。」 「直到四年后的现在。」他静静接口。 「后来我们把你转回台北的疗养院,开始一系列的复健,又过了半年你的情况才真正稳定下来。接着让我和爸爸纳闷的是,你表现得像完全不知道那三年的存在。你的记忆一团混乱,所有前因后果全部颠倒,我曾经试着探究过,那场引起你和爸爸决裂的争端是什么,但是爸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看着他那么痛苦的表情,我无法狠下心来逼问。尤其爸爸发现你什么都不记得之后……」郎霈眼眶一热,声音沙哑。「爸从来没说,但是我知道,他很感谢上帝让你不记得──他太害怕再失去你!」 「所以你们决定让我失去我不该失去的人。」 「是的,我和爸爸决定让你和全台湾的人一样,相信自己是昏迷三年之后醒过来。」郎霈走到他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我不知道你对她的感情如何,但是这个女人要的只是钱!我们不同,我们是你的亲人。家里需要你,公司需要你,这是最好的安排。」 「皆大欢喜,可不是?」郎云讽刺地挑了挑嘴角。 郎霈僵硬地等待着。等待一场天翻地覆的怨怒。 但郎云没有。 他仅是深深看弟弟一眼,然后,欠了欠身,慢慢往外头走去。 「你想去哪里?」郎霈瞪住他的背影。 「找答案。」 郎霈赶到他面前拦住他。 「如果你是要去找爸爸问清楚,我不准你去。」他不会忘记,当父亲知道长子什么都不记得时那种解脱的表情。 无论当年促使父子俩决裂的理由是什么,那个伤口仍然太痛也太危险,他不许任何人再去翻动它! 从大哥醒来开始,郎霈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维持整个家庭的完整,谁都不能再破坏它,即使是哥哥。 郎云平静地看着弟弟,那双洞察的黑眸,仿佛看尽了数年缠绕着郎霈不放的……罪恶感。 最终,他仍然一语不发,拍拍弟弟的臂膀,继续往外走。 「你又要像七年前一样,丢下一切走开?」郎霈在他背后疾声问。 这一次,他停了下来,没有回头。「我并没有丢下一切走开,我做了让我最放心的处置。」 「什么处置?」 「我把一切交到你手中。」 郎霈愕然。 郎云侧过头,黄昏了,阳光投入玻璃帷幕,半洒在他身上。他的脸孔一半没在暗影里,唯有那双眼深邃无尽。 「郎霈,你已经不再是个脆弱无助的大男孩了。」 郎霈恍惚望着,眼前突然浮现另一道人影,比他大哥矮一些,娇弱一些,站在同样的光影下,以同样的姿势,面对他。 两个影像相互重迭,印成一模一样的影子,再也分拆不开。 ☆☆☆ 「这个地方美得要命!亏我们上次花一大笔钱去美国出外景,原来台湾就有如此原始慑人的风光。」凌曼宇敬畏地打量环绕着她们的山林。 一股骄傲油然在叶以心体内升起,她指着前方的野径。「从那里下去就是一处溪谷,再往前走半个小时左右,有一道小巧的瀑布,美到让人无法呼吸。以后你们又要出外景的话,可以考虑来这里看看。」 「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好不好?」凌曼宇央求。 「好吧,但是我们一定要在五点以前回来,天黑的树林很容易让人迷路。」叶以心屈服道。这里是她的家园,她的骄傲,她向来乐意将故乡的美炫耀给所有人看。 「没问题,客随主便。」凌曼宇热情地微笑。 要不喜欢这位娇客实在很难,叶以心叹了口气,主动领在前头。 半个小时之后,她们抵达了目的地,凌曼宇瞪住眼前的无边美景,完全看呆了眼。 「我想,你不是特地来清泉村看风景的吧?」 「什么……」芳客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啊啊,是,我有正事要谈,差点忘了。」 叶以心捺下一个微笑。郎云的「女朋友」和她想象中一点都不同。很多城市小姐一来到山城里,要不便故作娇贵,要不便扭着鼻头东嗅西嗅,露出一脸巴不得立刻返回文明的傲慢相,凌曼宇完全没有。 事实上,她对清泉村之美甚至比做主人的更投入。如果不是那身价值不菲的衣物,和高雅的香水味,凌曼宇看起来几乎和在地人一样安然自适。 叶以心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喜欢她──虽然这种欣赏可能只是单方面的。 「你是为了郎云而来?」 「对。」凌曼宇叹了口气。「我想起来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你时,觉得你非常眼熟了。我们四年前见过一次,在郎云的病房里,对不对?」 「嗯。」叶以心没想到她还记得。 凌曼宇褪下平底凉鞋,小心翼翼地踩进池水边。冰冽的山泉让她打了个哆嗦,赶快退回岸边。 「当时郎云刚移出加护病房不久,隔天就要转院回台北。郎霈父子在外头和公关人员商量要如何发布新闻,只有我一个人看着他;我记得自己离开几分钟去倒个水,顺便打一通电话,一回来就看到你站在郎云的病床旁边。」 四年前的那一幕重现在凌曼宇的脑海。当时她只能想,是什么事让这女孩的神情看起来如此忧伤呢? 「那个时候郎云已经醒过来,神智却不太清楚,身体也太虚弱了;你一看到我进来,二话不说转头就走,我甚至来不及问你的名字。」凌曼宇慢慢说着。「我本来以为你只是走错房间,现在想来,应该不只如此吧?」 「不,我没有走错房间。」她点头承认。 「你为什么转头就走?」凌曼宇好奇道。 「因为他不认得我了。」她淡淡说,投向小瀑布的眸掩上一层迷离。 「你怎么晓得?」凌曼宇有些不服气。「当时郎云刚动完脑部手术,连他自己亲爸爸都认不得!你就没想过,等他复原得更好一些,便会想起你?」 愤慨的神情让叶以心笑了。这女人比她年长,神态却有一股孩童般的纯真。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她不想为自己的决定解释太多。 「如果一切都过去了,我也不会站在这里。」凌曼宇叹了口气。「我突然觉得自己答应帮一个很蠢的忙。」 「哦?」 「心心──我可以这样叫你吧?」得到她同样的颔首之后,凌曼宇往下说。「我曾经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我不是指现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不过这样讲也不太对,我这辈子犯的错可多了。」 经过一个下午的相处,叶以心已经发现,如果不适时导引,凌家小姐说起话来可以非常的天马行空。 「这个错和郎云有关?」她主动问。 「是的。」凌曼宇突然狡狯地望她一眼。「既然你不肯告诉我,当初为何这么轻易就放弃郎云,我也决定不告诉你这个错是什么。」 「我也没想要问。」她啼笑皆非。 跟她说话真没成就感,一点胃口都吊不到。 「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凌曼宇穿上凉鞋,踩着猫步走回她身旁。「这整件事像一幅拼图,你、我、郎家父子,每个人都握有拼图的一小块,除非每个人都贡献自己的那一份,才能将它们完整地拼凑起来。」 「凌小姐,我对真相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向客人保证。 「我也是。」凌曼宇点头同意。 这个回答就真的让叶以心好奇了。「那么你的来意是……」 「郎霈很担心,本来是要我拽郎云回去的,既然郎云人不在,我的来意就显得很无聊了。」凌曼宇对她微笑。 「你们怎么知道郎云之前在清泉村?」 「郎云并未特别隐藏自己的行踪,不像七年前离家出走那一次。」凌曼宇耸耸肩。「不过我现在对另外一件事比较在意。」 「请说。」叶以心礼貌地道。 凌曼宇凝视着清透的水流,表情是深思的。「如果郎云和你在一起才会开心,那么他就会好好地和你在一起,郎霈那里,我会去跟他谈谈。那个死小孩如果敢找麻烦,我第一个拿他开刀。」 说得这样理所当然?「你就没有想过,或许是我不想和郎云在一起?」 「我和你不熟,你的需求对我一点都不重要。」凌曼宇无聊地瞥她一眼。 「呵,是。」起码她够诚实。叶以心温和颔首。 「但有一点是绝对不变的,」凌曼宇的语调转为森冷。「我亏欠郎云太多,多到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的程度。所以,如果有人敢让他伤心,这个人便必须面对我的怒气。」 「想必您警告的人是我了。」叶以心不为所动。 凌曼宇微微一笑,笑容中有着让人不会错认的警告。 「我可以向你保证,当我真正发怒时,连阎罗王都会害怕。」 ☆☆☆ 后山的茶花开得正艳,昨儿个大汉摘了一把过来,趁今日秋阳仍好,她把茶花铺在野餐桌上,挑捡合适的花形,一一插入花瓶里。 桌角的一壶茶已经冷却,主人并未在意。直到她发现,手不知何时也停下来,整个人空茫地注视着前方,才倏然清醒,摇了摇头,继续工作。 时令鲜花本身便是最瑰丽的装饰,不需要过度的人工摆设,因此她只挑选协调的花色,随机插入瓶中。 然后她逮着自己第二度出神。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有过类似的一天。天候介于秋与冬之间,午后阳光已经压不过山顶的冷空气。她坐在前院,如现在这般,整理刚采下来的花材,眼睛不住地往外头看,期待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 那天「他」大清早便起床了,得开几个小时的车回台北。 当时他们才刚吵完架,从他离开那一刻起,她便后悔了。既然他的离去已经是无可避免的结局,为什么不好好地让他走,在他心里留下自己最美的一面? 她一直看着太阳移动的轨迹,从东方、正中,渐渐西移。他以前不是没有下过山,通常在太阳走到后山那棵老榕木的头顶时,便会回来。 但是,她知道,这种景象,不会再出现。 尽管如此,理智仍然管不了心,她无法停止地渴盼。或许小径那端不久就会出现他的身影,一切仍然和以前一样…… 她以为自己早已死心,却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等。 茫然的眼落在小径上,两棵相思木在半空中交错,形成一道天然回廊。他曾经说,走在这条小径上,直像走在结婚礼堂的走道一般。 每天来找你一次,就得走礼堂一次,难怪我会爱上你。他笑绽出一口白牙。 她眨了眨眼,想从记忆里跳脱出来。不期然间,一副英挺的身形在小径那一端成形。她再眨一眨眼,好一会儿无法确定,那道踏落叶而来的人影是真是假,他会不会说出她一直期待的话? 「嗨,我回来了。」 嗨,我回来了。 「你一直在等我吗?」 你一直在等我吗? 「抱歉离开这么久。」 抱歉离开这么久。 「虽然有点迟,但是我回来了。」 虽然有点迟,但是我回来了。 有一瞬间,她搞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真实与虚象交错,这些温柔也是幻想出来的吗? 啪嗒轻响,她低头,在桌面上看到一颗破裂的水珠。下雨了吗?她并不觉得自己被淋湿,唯有脸颊湿凉凉的。 一个灼热的怀抱将她搂起,让她的脸埋进他颈间,在她发心印下细细的吻。带着清草香气的男性气息钻入她鼻间,熟悉又好闻。她的指机械性地滑过一大片背肌,探索每一道线条。 她突然喘不过气来,原来自己将脸紧紧贴着他的体肤,紧到没有一丝呼吸的余地。 她不敢松开,甚至不敢乱动,生怕一切会在她的移动下化为泡影。 他是真实的吗? 男人从桌上抽出一枝山茶,略微推开她一点距离,递到她眼前。 「以前你老公从山下回来,你会对他说什么?」 「『你怎么去了好久,在山下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吗?』」她听见一个沙哑的女声回答了这个问题,但无法肯定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会怎么回答?」 「『山下的好东西可多了,尤其是沿途那些路标。』」还是那个遥远的女声在应诂。 「山下的好东西可多了,尤其是沿途那些路标。」他吻一下她的头顶。「接着你会如何说?」 「『路标到处都看得到,有什么特别的?』」 因为…… 「因为它们能将我带回你的身边。」 仿佛几年来的疲惫,在这一刻同时涌现,她的脑袋沉重得无法思考。 当年那个勾动她心的男人,怀着满山遍野的情,踏着峰回路转的意,终于归返。 第九章 郎云徜徉在半睡半醒的状态。 一种前所未见的舒畅感让他深呼吸一下,满足地睁开眼。 天已经全黑了。木屋里毫无灯光,厨房的窗户忘了关上,风从那里探进一条冰冷的细丝,越过用餐区,缠上屋子中央的大床。怀中人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偎进他的胸膛。 墙上的钟指向十点钟,他们在床上厮混了六个多小时。他把脸埋进她的发中,准备再泅回梦乡里。 某个人摇了摇他的小腿肚,他咕哝一声,把腿缩回被单里,与她缠成一气。 那个人更坚定地摇晃,郎云眨开一只眼。 「我要睡觉了。」小卿站在心心那一侧床畔,与他对望。 「……去别的地方睡。」他瞪着小女孩。 两个人都压低声音,以免吵醒浅眠的女主人。 「我都睡在这里。」小卿指了指床铺。 「从现在开始这里是我的位子。」他毫不相让。 「我先来的,你插队。」小蛮牛和大蛮牛斗在一起。 「去找大汉和那只母老虎。」他要插的可不只是队而已。 「汉叔说他和清阿姨晚上很忙,叫我来找心心姊。」小卿学大人盘起手臂。「我明天要跟清阿姨讲,你叫她『母老虎』。」 好你个大汉,自己快活就好,把麻烦丢到我床上来。 「告密鬼!我和-心心姊晚上也很忙。」 「忙什么?」小卿不信道。 「忙大汉跟母老……清姨一样的事。」 「那又是什么事?」 「一件八岁小女生还不懂的事。」他咬牙道。 「九岁。」小卿纠正他。 郎云该死的不在乎她今年几岁。「你去村长家睡,不然就去找杂货店的陈大婶,你不是跟她家小孩感情很好吗?」 「我要跟心心姊睡!」小卿瞪着他。 「我也要跟心心姊睡!」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两只狗相争的那块肉骨头浑然不知战况,舒懒地轻吟一声,在他怀中翻个身。 大狗小狗同时僵直,确定她没有醒来的迹象后,同时舒一口气。 「你们没有穿衣服。」小狗低声控诉。 「不关你的事。」大狗狺狺嘶吠。 不过他还是细心检查一下有没有穿帮之虞。两人腰部以下都被毛毯盖住,原本心心背对着他,他的前半身靠她遮荫,她自己比较危险,幸好他的手臂一直环着她的酥胸。等她翻过身后之后,光滑的裸背虽然暴露在小女孩眼前,但是该遮的都遮住了。 这并不表示郎云的危机已经解除,事实上,它越来越迫切。 心心呢哝地努着鼻尖,擦过他深巧克力的男性蓓蕾,一只玉腿因畏寒而切入他的腿间,她的肌肤柔滑得不可思议,他必须努力深呼吸,才能克制自己别在有观众在场的情况下失态。 一张床上躺三个人绝对太拥挤,不管这张床有多大! 「早知道我就不要给你看那个项链。」小女孩抱怨了。 讨人情来着?郎云冷哼一声。「那个项链本来就是我们的,你只是物归原主。」 「乱讲,那是心心姊送我的。」小卿涨红了脸。 怀中人更深地偎进他怀里,嘴唇拂过另一个硬点,他忍回一声呻吟。 小卿一看她身旁空出大片位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动想爬上来。 一只蛮横的古铜色大手占住那半片床,不准她造次。 两双大小眼睛猛然杠上,滋滋滋──空气中电流相交。 郎云决定他受够了!他的女人就在怀里,他的欲望即将爆发,他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和一个三尺小鬼头吵架? 「转过去。」他低斥。 小卿心不甘情不愿地照做。 他跳下床,迅速捡起牛仔裤套上,连衬衫也懒得披了。晚秋的山夜其实已相当寒冷,但他体内有怒火和欲火交相攻,十度的低温根本不算什么。 他牵起小女孩的手,老鹰抓小鸡一样地带着她出门。小卿八成累了,象征性地抗议一下之后便随他出门。 他们绕出门廊,走出小径,来到主街,一路走到街尾派出所旁的大房子。 他鼓起拳用力擂门。轰、轰、轰! 「滚开!」内间的男主人怒吼。 轰、轰、轰!擂门的男人更坚持。 一阵咒骂声响起,门哗喇被拉开,门里门外两个男人的衣着差不多,都打着赤膊,只穿一件匆匆套上的长裤。 「你那口子的,还你们!」郎云把小女孩抱起来,塞进中年汉子的怀里,然后帮他们把门拉上。 一阵震天价响的诅咒在门内响起,郎云理也不理,酷着一张脸走回去。 再回返时,木屋已亮起一盏昏黄的灯光。他放轻脚步推开门,心心已经拥被坐起。 她轻抚着身旁的空位,脸庞空白茫然,仿佛无法肯定稍早发生的事是真实的,或仅是一场梦。那双水眸中毫不隐藏的脆弱和孤独,让郎云的心一揪。 「-醒了?」他大步接近。 「你上哪儿去了?」坚实的臂环住她,她眨了眨眼,眸中开始出现一些情绪。 「处理一点小事,现在回来了。」他坐回床上,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 她轻叹一声,脸埋进他的肩窝。「你的身体好冰。」 「帮我温暖起来。」他咬着她的耳垂。 她感觉他的腹肌变硬,羞红了脸。郎云躺下来,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纵容她探险。 他真是一只美丽的动物!叶以心望着身下的男人。 他不是肌肉质的猛男,却线条分明,体肤的触感坚实,而且对她的抚触敏感不已。她滑过他的胸膛,着迷地望着在那片皮肤上浮现的小疙瘩。 「嗯……」他呻吟一声。 黑暗赐给她无边勇气,她抛开羞涩,开始以吻和手,探索他的每一个敏感地带。 「你的皮肤好好,比女人还细滑。」她低声道,脸颊在他的胸口摩挲。 他发出一声介于抗议和满足之间的咕哝。 他的腹肌平实有力,她试着咬一口,却咬不下去,恶作剧地想捏一下,却捏不起赘肉。最后她放弃了,轻柔地舔和吻,感觉他全身窜过一阵哆嗦,女性的虚荣心充分得到满足。 再往下移,来到男性的神秘地带。她盯了好一会儿,满心挣扎……她从来没有做这样的事,在床笫间,她向来倾向被动的那一方,这种「手法」一直在她的尺度以外…… 羞赧终究战胜一切,她红着脸坐起来。 「不得不承认,我很失望。」一双烧着灼热火光的黑眼对上她。 她羞臊地想跨下他的身体,猛不期然被他翻倒,整个人扣在他的铁躯之下。 她轻呼一声,贴合的前身感受到他的热切情欲。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多喜欢你闷骚的个性?」他慢条斯理地拨开她的刘海。 「什么闷骚?好难听!」她俏颜如火。 郎云轻笑起来,必须及时抓住她的手肘,以免胃被顶出一个洞。 她实在好细致小巧,一张脸只有他的手掌大,他回报她同样的待遇,以手和吻膜拜每一-肌肤,当她的娇躯因情热而散发出醉人的体香时,他狂热的需要随之膨胀。 恍惚中,他记起了几个月前那种无理性的迷恋。起码,在当时,他以为自己是无理性的,莫名被一位女子牵动。 其实,潜意识里,他是记得她的。 他记得她的香味,她的气息,她的美好,她的温存。他记得深藏在她体内的那把火。 就像一块硬生生折成两段的磁铁,即使其中一段被埋在重重障碍物中,当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接近时,它们仍然会隔着空间,彼此感应。所以触碰到她时,他狂喜,失去她时,他狂恸。 他们的灵魂只是互相在召唤而已。 「云……」她在他的唇舌下羞赧辗转。 他吻遍她,抚遍她,在大脑不断堆累新的讯息,所有记得的继续添增,所有不记得的重新储存。 他以全部的自己占领她,也被她所占领,在甜美的觉醒过程中,引领两人飞向天堂…… ☆☆☆ 第二度睁开眼,天已然大亮。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撑起头望一眼对墙的挂钟,时针落在八的方位。 门廊上传来细碎的交谈声,以及碗筷的轻响。空气中含带着清爽的稀饭香,他立时想起自己还有另外一种欲望必须满足──他起码超过十八个小时未曾进食了。 他摩搓一下新生的胡碴子,决定先冲个澡再出去吃饭。经过一夜热情之后,他的女人理应看到他最英姿焕发的一面,这是男性的虚荣问题。 十分钟后,英姿焕发又虚荣的男人一脚踏上门廊。 野餐桌的主位,已经被一个小丫头占走。 郎云眯了眯眼,开始怀疑那天是否该冒生命危险,救回一个情敌。 「你醒了?我怕吵醒你,所以在外头弄早餐。」叶以心回过头。门廊角落摆放简易瓦斯炉,她便是利用它,煮出一锅白粥与四色小菜。 「不妨,我是饿醒的。」郎云继续瞪着那个坐在「他的」位子上,吃「他的」早餐,啃「他的」油条的小鬼。「卿卿,你不用上学吗?」 「今天是星期天。」小卿仰头回答。 一大一小继续互瞪,毫不相让。 「坐下来吃早餐啊!」她又煎好几颗荷包蛋,送到餐桌上。 好吧,他可以将就长桌侧边,反正位子比较宽。郎云不太爽快地坐定位。 清晨的心心看起来鲜嫩可口极了,他其实比较想吃她……咕噜!胃部立刻对这个想法表达抗议,郎云于焉安分地拿起碗筷,为自己盛一碗粥。 「心心姊,人家是不是以后都不能跟你睡了?」小卿突然发问。 「昨天晚上你睡在哪里?」叶以心努力控制尴尬,粉颊仍然不可避免地起了一朵红云。 「『阿国叔叔』带我去找大汉叔叔,大汉叔叔又带我去找陈伯伯,陈伯伯又带我去找杨奶奶,最后我是跟杨奶奶睡的。」小女孩抱怨。「她睡觉会打呼噜,好吵哦!我今天晚上不要跟她睡了。」 叶以心瞄他一眼,想起昨夜是谁待在自己床上。 「起码我们可以确定,这个山村里的夫妻大都保有活跃的性生活。」郎云抿了抿唇。以一个不久前连直视他都会感到害羞的小女孩而言,卿卿的战斗力提升得很快。 「你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胡说八道!」她羞窘地低斥。「小卿,今天晚上-就跟……」 「跟清阿姨睡!」郎云坚定地接口。「我会帮你搞定大汉叔叔。」 小女孩望向大姊姊,期待得到一些支持和鼓励。 「这个问题我们晚一点再讨论吧!」她叹口气,转回炉子前把火关掉,将罐装瓦斯取出来,放在一旁。 两个人显然都对她的回答不太满意。 「我吃饱了。」小卿放下碗筷,咕哝一声跑掉。 「她不能跟我们睡。」他坚定重申,「这间木屋里没有隔间,即使我不介意她睡沙发,我想你也会介意。」 「先吃饭吧!」叶以心在他的对面落坐,暂时不对此事表达任何意见。 她反常的平静让郎云开始感觉不对劲。 「清姨告诉我,前几天曼曼来过?」 「似乎全世界的人都认为他们必须保护你防着我。」她暗自好笑。 「相信我,在你的地盘上,我有一模一样的感受。」昨天下午刚踏入村里,他已经被某只保护欲过度的母老虎剥了两层皮。 叶以心夹起一颗荷包蛋进他的碗里。「清姨就像我的母亲一样,难免会比较关心。」 「那么她对于这桩『三角关系』的忧虑是完全没必要的。」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吃饭。 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昨夜那个与他缠绵终宵,甚至突破尺度,以最狂野的方式取悦他的女人,仿佛不存在,她又退守回他触及不到的角落。 「可不可以告诉我,在我们睡着和醒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郎云放下碗筷,绕到她身旁坐定,将她移进自己怀里。 「没有啊。为何这么问?」为了不把粥洒在他身上,她只好把碗筷也放下。 他并不期待一夜欢好便能把所有问题解决,毕竟他还欠她许多解释,而其中一些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只是,他该死的确实以为今天早上会有所不同。 「我去拜访了我的脑科医师。」他突然说。 这句话果然如愿引起她的关切。 「医生怎么说?」 「他让我看了四年前的脑部x光片,那根铁条从这里穿到这里。」郎云比画一下脑部左前方和右后方的疤痕。「医师开玩笑说,死刑枪决都不会比它更精准,电视上那些『全球惊奇』的节目应该来台湾做一个我的特辑。」 她伸手轻抚他额角的疤痕,想到他曾经如此的接近死亡……她打了个寒颤,偎进他怀里。 「已经没事了。」她喃喃说,不知道是安慰他,或说服自己。 「从某方面来说,那些报导不算胡扯,我能活回来,确实是现代医学奇迹。」郎云轻吻她的发丝。 「我很高兴自己是这项奇迹的见证人。」她躺在他的胸口,凝视着在风中招展的野花。 郎云略推开她,深深望进她的眼底。「我告诉他们,我失去了整整三年的记忆。他们回答,有时候伤部的疤痕组织会产生一些局部影响,他们也不能肯定我会不会再想起来。」 「没关系的。」她轻抚他的发丝,眼神布满温柔。 「心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忘记你……」郎云埋进她的发间。 她叹息了。如斯情景,曾日日夜夜出现在她梦里。激烈时,她梦见他踩着大步而来,恳求她的重新接纳;温存时,他如此刻这般让她偎着,细细在她耳畔说着一遍又一遍的情话。 梦境成真,今年的秋风,终究没有等闲虚度。 「曾经,我非常愤怒。」她轻挑一下嘴角。「好几次我盯着电视新闻,看着受访的你侃侃而谈,神情是那样潇洒自信,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而被抛诸脑后的人毫不值得眷恋。我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心里充满痛楚,每一丝血肉都像要焚烧起来。」 「我并不……」 她掩住他的唇,要他耐心等自己说完。 「后来怒火退去,理智渐渐回来,我开始学着去接受事实──你忘了我,虽然不是出于自愿,我的丈夫不会回来了。」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岁月。 「我会的,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找到你。」他沙哑低语。 她埋在他的颈间,吸嗅他好闻的男性味道,她多怀念他的味道呵! 「郎云,我已经不气你了。」 「确实?」他挽起她的葱指,一根一根细吻。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股愤怒是不理智的。你也不愿意出一场几乎要了自己命的车祸啊!这一切的发生,于你亦是身不由己,我为它怨怪于你,一点道理都没有。」她秀丽的脸上出现一丝微笑。 毫无来由的,郎云后颈的汗毛全耸了起来。 「但我不曾真正忘记过你,记得之前我们在台北相遇吗?」 「你表现得非常缺乏eq。」那抹令他毛骨悚然的微笑消失,温柔再度回到她的眼中。 「只对你,我发誓。我并不是那种无往不利的女性杀手,以前女人的拒绝向来不会困扰我。可是,我当时也不知道,就是无法接受你不理我、不要我。」他将她短短的发绺绕在食指上。「当我发现你可能属于别人时,更加无法忍受,既想把你推到不会造成伤害的地方,又无法克制地想见你。当郎霈给我一丝丝借口时,我又迫不及待地四处找你了。」 「我明白的,一切都过去了。」她给他一个安抚的亲吻。 「我知道我还欠你几个答案,我自己也有几个问题想厘清。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过一阵子我会去美国找我父亲,把一切都谈清楚。」 「不要,郎云,已经过去的伤又何必再去揭开?我知道你并没有抛下我,那就够了。」她微笑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已经从不理智的怒火中解放,不再气你了。」 「所以?」郎云突然感受到刚才的那股毛骨悚然。 叶以心拍拍他的脸颊,安然抛出一颗炸弹── 「所以,郎云,我觉得你应该离开了。」 ☆☆☆ 山上的儿郎咧,不畏风,不畏寒,迢迢山路通大关!关外的野兽恁刁钻,铁叉一举兽胆寒;关内嘿,心爱的姑娘倚门望,盼呀盼,盼着情郎儿好归返。 啦啦啦…… 大汉哼着豪迈山歌,一大早心情忒好,开步往村庄外缘的小木屋。 「小子耶!小子,你们起床了没有?」大老远他的大嗓门便响彻整条小径。 那小子真不够意思,昨儿夜里竟然把小卿往他家里头一扔,转头就走,也不想想他和相好的多久没恩爱了。 他相好的每个月才回来几天而已,他可是想死了哩!好不容易过了一晚,她今天一大早起床又丢下他,去后山找花材了,唉,聚少离多啊! 今天非得教那小子什么是敬老尊贤的道理不可。 嗯?那是什么味道?好香……似乎是心心熬的白粥。心心熬白粥最好吃了,生米粒粒饱满,火候又恰到好处,先去喝两碗再说。 大汉振作起精神,加快脚步。 「心心,小子,我来吃早……」 咻!一阵疾风刮过他身边,大汉被带转了一圈。 「啊?啊?什么?怎么回事?」他站定脚跟,身旁蓦然多了尊满脸铁青的门神。 郎云激愤如狂,火眼金睛直直勾住小木屋。 大汉前看看,后看看,门廊上摆着一桌好菜,不过人儿倒不见一个。 「喂,小子,我来看看你们处得如何了。如果情况不对,我得约你去抓虾……不是啦,我是说,天气不错,你要不要去溪边走走?」 「让开!」郎云怒咆一声,转身就走。 「啊?啊?等一下,你又要走了喔?你不是昨天才刚回来?」大汉摸不着头绪。 郎云回头揪住他的胸口。「你进去跟里面那个女人说,我郎云这辈子还没有不战而降过。如果她想玩硬的,我奉陪!」 他拂袖而去。 大汉呆在原地。怎么昨天晚上两个人还你侬我侬的,今天一早就见他跳蹦蹦?心心是给人家睡完不负责任,还是怎地? 无论如何,事情看起来很大条了! 第十章 安可仰从书架最角落搜出已经积满灰尘的六法全书。他吹口气,一层灰色的薄雾腾起。 真烦人,大好的星期一,摸鱼跷班的好日子,他凌晨四点才入睡,竟然下午就被人挖起床! 安公子咕哝两声,望一眼杵在他客厅的人形立像,算了,还是不要捋虎须好了。他搔搔一头长及肩膀的乌发,打个呵欠,夹着六法全书来到客厅,瘫进沙发里。 「好,让我搞清楚现在的情况。」他翻开法典。「你们两个人确实举行过婚礼了?有公开仪式,和两个以上的证人?」 「整个村庄的人看着我们结婚。」郎云转身面对主人,全身仍然充满冰冷的怒火。 「好,根据民法第九百八十二条,结婚的形式要件,结婚应有公开仪式及二人以上之证人。所以这一点我们很难反驳,你们确实处在已婚状态。」安可仰抚着下巴深思。 「我并不想反驳。」他过度温和有礼地提醒。 安可仰恍若未闻。「不过还有个争议点,当时你并未使用真名,所以和她结婚的男人是一个叫『张国强』的家伙。如果你以这个化名签下结婚证书,就涉及伪造文书,你没有吧?」 「我们没有签下任何证书,只是在村人面前交换誓言。」他走回死党的对面坐定,长腿跨在另一腿上。 无论他表现得多平稳,安可仰总觉得自己像猎豹眼下的小绵羊。 「嗯,让我想想看,既然我是一个这么厉害的家伙,或许我们可以找到方法钻法律漏洞,诉请这桩婚姻无效。」 这家伙完全没有搞懂他的目的! 「你的律师执照还管用吧?」郎云怀疑起死党的能力。 「这又不是捷运悠游卡,用完了还得重新加值才能生效。」安可仰深受侮辱。「找上我算买一送一耶!台湾美国执照随你选,我都没加你钱了,你还敢挑三捡四的?」 看他一副颓废性感的浪荡子形象,郎云不太确定这种人能胜任他的「私人律师」,但现在不是挑剔的时候,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 「听好,我要你这么做──」 ☆☆☆ 叶以心瞪着她这辈子所见过最土的男人。 事实上,她不只「瞪着」而已,她震惊极了。 两个又圆又大又粗又黑的镜框遮住他半张脸,让她甚至看不出他的长相,只勉强记住瘦削的下颚线条。他的头发绑成可笑的麻花辫,身上穿着只有港剧法庭戏里才看得到的黑色律师袍。然而,这些身外之事再无法兴起更多的震惊。 她茫然坐在原地,看着土律师的唇不断蠕动。从他结结巴巴的话中,她终于整理出一点意义,然后,瞪圆的眼便一直无法回复到正常大小。 「……大、大大、大概就是这样。」土律师咽了口唾液,顶高可笑的大眼镜。 叶以心的脑中一片空白。 「你说,你是郎云的律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是、是是、是的!」土律师拿起水杯,一只手颤抖得如此之强烈,水都溅了出来。 「你说,他叫你……」她必须深呼吸一下才有办法说完。「他叫你来做什么?」 「我我、我刚才、才花了二十分钟时间,讲讲讲、讲完了,还、还要重讲一次吗?」那可能会花上许多时间。 「不要再结巴了!」她必须克制自己不要尖叫。 「我、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土律师的眼角含着泪光。 叶以心强迫自己按下焦躁感。「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说。你刚才说,郎云请你来……」 「来、来来和您商量一些法、法、法律上的问题。」土律师试着将结巴的状况降到最低。 「关于我和他的,」她顿了顿,咬牙吐出,「婚姻?」 「是是是、是的。」土律师再喝一口水,终于显得镇定一点。「是这样的,因为,因为两位交往了两年才结婚──是两年没错吧?」 他低头翻找随身带来的公事包,紧张过度,公事包砰地落在地板上,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整理好!」惶恐的律师手忙脚乱开始收拾。 叶以心瞪着趴在地板上的男人,无法置信。「郎亿集团」的财务困窘吗?以郎云的财力,他只能请到这种律师? 她绝非对任何口齿障碍的人表示不敬,只是天杀的不敢相信,郎云竟敢丢给她这种炸弹,还派一个连法条都要看小抄才讲得完整的三脚猫! 她觉得深深被侮辱了。这就是她在郎云心里的地位?随便派个阿猫阿狗过来,就能搞定? 「起来!别再捡了!」她低喝。 「是。」土律师倏然端正坐好,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安分得像条狗。 她必须多深呼吸几下,才能确保自己不会晕过去。 「我想这其中必然有某种误会,我和『郎云』并没有结婚。」 土律师咽口口水,那副可笑的大眼镜吊在他的鼻梁上。 「这其中有许多争议,我的当事人指出,那个,呃,你们举行过公开仪式,以及,那个,呃,全村的民众都前来喝喜酒,所以这个,呃,它已经符合民法上的结婚要件。」 叶以心忽视他偷瞄小抄的斜眼。「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可以告诉你,我的丈夫不叫『郎云』。」 「这应该没有太大差别,因为整个村子里的人也能作证,郎云就是那天的新郎官。」他的脑袋突然灵光一下下。 「我们何不省掉这些细节,直接切入主题。你的当事人究竟想要什么?」叶以心的指关节紧到发白。 「因为,呃,您知道,婚姻包含很多层面,还有,呃,它的影响力很广泛。」土律师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上画圈圈。「咳,那个,您嫁给郎云的这个事实,会让两位的财务问题变得非常复杂。毕竟,您也知道,郎云不是普通的升斗小民,那个,他主持一个获利率颇高的,呃,庞大的企业体,所以……」 「我们的婚姻和他的公司有什么关系?」叶以心打断他的唠唠叨叨。 土律师把即将滑落的眼镜推上去。「两位婚前并没有签下婚前协议,因此婚后财产是以法定财产制为主,也就是,那个……」他飞快瞄一眼手中的小抄。「夫妻双方共同持有为法律原则,所以,如果您坚持中断婚姻关系,那个,呃,郎云在婚姻期间的一切收入便被视为两个人的共同……」 她再度打断他的背书。 「郎云以为我会要求分他的财产?」她发誓她会飞到台北,杀了那个男人! 「呃,不是,这个是我提醒他的,他觉得很有道理。」土律师咧出一个羞怯的笑。 或许她应该先杀了眼前这个。 「你们两个究竟想做什么?」她咬牙切齿地问。 「郎先生的意思是说,您是他的妻子。」土律师用力点点头,一副讲到这里她就应该懂了的表情。 「所以?」叶以心的秀容掠过一丝茫然。 「这样比较方便一点。」土律师失望地看着她。她居然听不懂? 「方便?」 「财产的问题。」土律眼中的失落越来越浓了。 「财产和方便与我是他的妻子有什么关联?」叶以心生平第一次兴起想说粗口的冲动。 「离婚就要牵涉到财产分配的问题,所以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维持现状,于你于我的当事人都方便。」土律师只好为她解释,很得意自己想出一个霹雳无敌优的结论。 「他的财产我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怒喊。 「好,那我们起码解决了一个问题。」土律师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再瞄一眼小抄。「那个,接下来,关于婚姻的这个部分,依照民法第、第、第一千零一条,『夫妻互负同居之义务,但有不能同居之正当理由者,不在此限』。既然两位都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所以,这个……咳,你知道的,就是同居嘛!」 「同居?」叶以心呆呆听他背书。 「是的,另外,根据第……」掌中的小抄快速翻一页。「第一千零二条,『妻以夫之住所为住所』,除非两位事前有其他约定,便从其约定,否则,这个,身为一位优良的好国民,您必须遵守民法亲属编的相关法规。」 「民法?」她慢慢靠近身后的椅背,以免因为太过晕眩而全身发软。 「当然您还是有拒绝履行的权利,并向法院诉请离开,不过依据民法第……」小抄再翻回前一页,找到了,土律师满意地点点头,「第一千零五条,您必须先证明郎先生符合底下任何一点:一、重婚。二、与人通奸。三、夫妻之一方受他方不堪同居之虐待……」 「不要再背那些该死的条文了!」她握紧双拳尖叫。 「这个是民法说的,不是我说的。」土律师快哭出来了,小抄当场散了一地。 「郎云派你来这里,就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这些蠢话?」叶以心气到头晕眼花。 土律师露出受辱的表情,敢怒不敢言。 「总而言之,那个,基于财产、名誉、法条及个人意愿种种因素,咳,我谨代表郎先生要求您那个,履行夫妻同居义务,否则我方将具状向法庭提出告诉,并强制执行。」 ☆☆☆ 叶以心感觉自己的体内分成「极冷」与「极热」两种成分,「极冷」的那个部分从体内抽离出来,站在上方望着一切的发生。 她看见车子后座的自己,一脸冷静地直视前方,不禁佩服赞叹。 没有人看见那女人体内烧着多熊烈的火焰吗?整辆车没有烧起来真是奇迹。 「他要告-!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要告-!」坐在驾驶座旁的清姨还处于震惊期。 「我还不知道原来夫妻想不想一起睡觉也归法官管咧!台湾的法律真是厉害!」大汉从头到尾一副很乐又不敢笑出来的模样。 「你闭嘴!如果你一开始就赶那小子走,一切根本不会发生。」清姨怒火滔天。 大汉皱缩一下。每次都这样说,之前也不知道是谁在新闻看见那个「死阿国」,不久就到台北弄了个分店,还故意弄在人家公司门口,更那个的是派心心去台北驻店,根本是司马昭之心嘛! 半空中的她暗暗对汉叔感到抱歉,又害他被骂了。后座的自己呢?那个叶以心仍然僵直地坐着,一点表情都没有。 「你不得不承认他很有创意啊。」大汉缩了一缩,嘀哝两声,专心回去开车。 原来台湾法律这么好用,呼呼呼,那以后他也要学起来。如果他相好的又从山下回来,推说什么腰酸背痛,晚上不陪他这个这个又那个那个的话,那他也要用这一招…… 「你找死,好的不学敢学这个!」一只快手揪住他的耳朵。「同居义务只是住在一起而已,又没说一定要同床,即使被他得逞了,心心也不必一定要陪他睡觉,对不对?心心。」 「啊啊啊,痛……」原来他不小心把心声讲出来了!「住在一起当然就是要一起睡嘛,不然他抓心心陪他一起住干嘛,对不对?心心。啊啊,你不要再捏了,会出车祸啦!」 她继续盯住后座的自己。没有人看到这女人已经快爆炸了吗?她像一只压力锅,外表看起来炊烟不兴,头顶上其实已经冒出唧唧的讯号声,只要再施加一些力道,整锅便要爆炸了。 为了同车人的生命安全,她只能祈祷汉叔快些将车子开到台北。 目的地在两个钟头后抵达。 她看着后座的自己下了车,坚定地婉拒长辈同行,要清姨去对面的花店等着,然后转身走进郎亿大楼。 下午两点钟,办公大楼人气最旺的时候。她一路跟上去,很佩服她途中竟然还能跟几个认出她的花店顾客打招呼。 电梯上达三十七楼。陈秘书讶然站起来,询问她有什么事,她视而不见,直接敲敲门,走入总经理办公室。 半空中的叶以心迟疑了一下,决定跟进去看看。 情境与她上回来这个办公空间有一些类似,郎霈也在场,正背对着她跟他大哥讨论一些公事。 「出去。」她听见自己冷静地命令。 郎霈倏然抬起头,那张郎家专有的英俊脸孔充满错愕。令人意外的是,这回他没有造次,轮流看看她与大哥之后,默默起身走开,还礼貌周到地替他们把门拉上。 她直直望着办公桌后的那个男人。 冷静,理智,精明,干练,鹰般锐利的眼,一切与她初次在此见到的郎云一模一样。 郎云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英俊依旧,冷淡依旧,没有特殊表情。 她站在半空中,准备瞧瞧这两人要怎么个吵法。 猛不期然,一股巨力将她拉向门附近的那个女人。她大惊,努力想抗拒这股引力。那副躯壳内的情绪太过强烈了,她不能回去!她一进入之后,会被体内的力量所左右,失去所有理智── 太迟了!她眼前一花,陡然感觉自己从空中坠落凡间。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气攫取住她! 她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声音,记忆以倒转的方式重新播放一遍。从山上的情况,几个月前的重逢,四年来的压抑,回到他离开的那个清晨。 你要走?她听见自己四年前的声音。 「我从未听你提过以前的事,结果你第一次提起,就为了告诉我你要走?」 「我已经离开太久,必须回去处理一些私事。」 他要离开她了,当时的惊怒与恐慌重新回到她心中。 她的眼前只有一片狂艳的火,熊熊燃烧。 「你这个混蛋!」叶以心猛然冲上前,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 郎云毫不避让。 「是你自己要走的!」她用全身的力量踢他,捶他,攻击他。只想将他伤得血迹斑斑,像四年前的自己一样。 「什么样的私事?」 「现在一时也说不清,等我回来之后,再源源本本的告诉你。」 「你还会回来吗?」 他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怎么可以这么做?她是如此的爱他,以他为自己的天,自己的地,整颗心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甚至连存放她自己的空间都没有,而他竟然要离开她。 「我求过你!我哭倒在地上,一直求你不要走,但是你说你非走不可!」她发疯一样,捶着那片坚硬的胸膛哭喊。 郎云收紧双臂,被她又推又踹。她仿佛重新感觉到四年前的痛,一颗心在胸口内发冷。 「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我还未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等我把台北的事安顿好之后,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多么熟悉的台词。城里来的年轻男子和村中的女孩相恋,临别前,信誓旦旦地丢下一句:我一定会回来接你。但是,保证终归只是保证,那些男人,都没有回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是那群心碎的女孩之一。 「心心……」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是如此的爱你!」她不断攻击他,手脚并用。 猛不期然一个失去平衡,她跌坐在地毯上。脚突然失去力道,再也站不起来。 她埋入自己的手中哭泣。 「你说谎,你不会再回来了。」 「心心,如果我的家人不再需要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如果他们要你呢?我就应该放手?」 她只是他的第二个选择,排在他的家人之外,一点都不重要!他完全不了解,当她与他订下婚姻的承诺时,便把自己视为他的家人,而他,却没有同等的感情。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拢入其中。她反手想推开他,再不希罕他的温柔,环过来的手比她更坚持。 突然之间,她浑身乏力。 「我一定会回来接你,你要相信我。」 「要走就一起走,我现在就跟一起你下山。」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或许一切照旧,我仍然回到清泉村,也或许我必须留在台北,让我先把家里的乱象解决,再来处理你的问题。」 「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一个『问题』!」 她全身无法克制地颤抖。他终究和那些过客一样,不肯带她走!她不该爱上他,不该傻傻地献出自己。 「骂吧!把你的怒与痛全部发作出来,一丝都不要藏。」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喃喃低唤。 她痛苦得无法自己。为什么爱上一个人会如此痛楚?全身仿佛被人硬生生撕裂,肌肉、骨胳,一片片分崩离析,她的心版上血迹斑斑,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拭去。 「你究竟要我说什么才肯信任我?」 「我要如何信任你呢?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张国强真的是你的本名吗?」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一开始我根本没打算久待,所以才随便说个名字。我没料到自己会爱上你。」 他承认了,他根本没打算与她天长地久。那他为何要娶她?她不是那种成熟世故的都市小姐,懂得玩你情我愿的爱情游戏。对她来说,爱便爱了,这是一辈子的事。 她的一辈子,却只是他的三年而已。 「乖,我和父亲已经约好了中午在家里碰面,现在一定要出发了。等我好吗?」 「等多久?你自己也不能肯定会不会回来,我何必等你?」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总之,我现在得下山了,随你爱信不信。」 这是他最后一句对她说的话。 「是你自己要离开的……」她心碎地躺在他怀里,「我让你离开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她的声音沙哑,然后她才知道,原来方才她不停的说,积压了数年的怒与怨,同时激放出来,几乎哭尽了眼泪,也说干了喉咙。 而他完全不切断,只是抱着她,摇晃她,亲吻她,任她攻击谩骂,任她吐尽心头的恨。 「爱一个人为什么这么痛苦?我不要再爱了。」她闭上眼眸。 「不行!」他严苛地抗议。 她觉得好累,全身仿佛虚脱一般,无力再抵御。蝴蝶般的细吻落在她的眼睫,吻去她的泪。 「我们是属于彼此的,即使隔着千山万水,我仍然设法与你重遇,不要再把我关在你的心门以外。」 「是你自己要离开的……」她吸进他的气味,听进他的低语,身体被他环绕,整个人从里而外被包覆着。 「告诉我,我曾是个怎样的男人。我刚上山时,对你好吗?」 「你对谁都不好,成天像生着闷气。」她喃喃道。 「我们是如何认识的?」他低喑的嗓音如催眠一般,将她引领回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天色全黑的鬼林里,她无助害怕,只能蜷在阴冷的树洞中,听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声响,期待有人能找到她。忽而间,树林深处,有一道朝自己踢踏而来的步伐。 「我迷路了,你找到了我……」 那只宽大的掌拨开树丛,朝她伸出,伴随一个简单的字:「来。」于是,她便跟他走了,千山万水都跟他走,直到现在…… 「我试着从不相干的角度来揣想,七年前那个郎云出现在清泉村时,是怀着如何的心情。」他的眼神深思而悠远。「他为了一个我还没弄清楚的原因,和他的父亲吵翻,从报纸上看到父亲说他已经变成植物人,这种彻底的决裂,让他充满愤怒。他需要时间想清楚,所以躲进了一个小山村里,却在那里找到命定的爱人。」 「你从一开始就骗我……」 「或许等他发现自己投入得太深时,已经骑虎难下了。」他吻她发尾一下。「小姐,从我所见,你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所以一切是我的错了?」她捶他一拳。 「我只是就事论事!」他无辜地揉揉胸口。「嘿!我不是在替这家伙找借口,人爱得越深,就会越怕失去,他一开始做了很笨的事,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收尾。」 「所以干脆一走了之是吗?」 「我不相信他的离去是永久的,否则他也不会在多年之后,在已经对你毫无记忆的情况下,仍然受到强烈的吸引。」他温柔地凝视她。「无论如何我可以肯定,我绝不可能放弃你,四年前与四年后都一样。」 「所以你才找那个律师来欺负人?到了最后你都不放过我。」 「你说得对,我永远不会放过你。」他的声音底下藏着钢铁般的意志。 天知道她的壳是多么坚硬!一个男人能用的方法他都用过了,温柔的,激烈的,肉体的,精神上的,每一次好不容易把她挖出来,她总是躲回去藏得越深。天,这样想来,他突然有点同情几年前不敢向她吐实的那个「张国强」。 「我讨厌你的律师!从没看过这么蹩脚又不专业的家伙,还有全世界最可怕的穿著品味!除了印地安人的电影,我一辈子没看过男人扎麻花辫!我讨厌他,你叫他走远一点。」她越想越气,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重发起来。 蹩脚和不专业?可怕的穿著品味?这是他印象中那个读书机器,台大法律系毕业、芝加哥大学法学院学位、同时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兼花心俊美浪荡子的安可仰?不知道那家伙自己又加了什么料,郎云叹气。 「好,我把他辞掉,以后我们都不要理他。还有呢?」 「还有,不是每个人都希罕你们郎家的钱,你可以叫他拿着你的财产清单去跳淡水河!」 「财产清单?该死的,那个混蛋究竟是怎么跟你说的?」他早该知道,绝对不可以信任姓安的痞子! 「他说你……」她用力想撑起来,眼前却一阵头晕眼花。 「别乱动,你快休克了。」他连忙将她抱到长沙发上躺下。「你多久没吃东西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被你们两个气都气死了,哪里吃得下!」委屈和怒气n度交战的结果,前者获胜,泪水涌回她眼眶。 「我让陈秘书拿一点蛋糕进来,免得你饿坏了胃。」他不断吻她的唇。 「让开,我要回去了!」她凶悍地推他。 「不行,我们还没谈完。」自她出现以来,他绽出第一抹微笑。 「我已经说了不再爱你了,你听不懂?」她知道自己很孩子气,可是就是忍不住。 「好,那你别爱我,让我爱你就好。」他轻哄道,一面拿起茶几上的分机,要陈秘书带一些点心进来。 专业的陈秘书仍然维持专业的表情,端了一盘专业的点心进来之后,再专业地走出去。 「来,吃一小口乳酪蛋糕,这是附近一间糕饼坊的老板娘亲手做的,非常浓也非常香。」他叉起一小匙喂她。 她本想推开他,那股醇厚的香味催动了枯竭的肠胃。手不由自主将他的臂拉回来,就着他的手吃下一口。 他望着她,眼神温柔,一口一口的喂她吃完。 「要不要喝点牛奶?」 她摇摇头。 「喝热茶?」 她点点头。 「要不要再爱我?」 她再点头,察觉不对劲之后赶快摇头。 「不行,我已经看到了。」他笑着轻吻她的脸颊。「我曾经那么接近失去你的边缘,绝对不能忍受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我们如果不曾重遇,你甚至不会知道自己失去我。」 「对我来说,真正的失去不是相隔千里,而是再也碰不到你的心。」他突然说:「为了自我惩罚,我决定送你一样礼物。」 她想说她不要,却更想知道,「什么礼物?」 「或许你说得对,爱人真的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决定把伤害我的方法交到你手里。」他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上。「任何事都不会让我吭气,唯独你把自己缩回壳里,这是对我最深沉的打击!从现在开始,你也握有杀伤我的武器。」 倚着他坚实的身躯,她想起自己这几年来的怨。 是的,她从不气他忘了她,而是气他的离去。最终,他转了个湾,回到她的生命里,不仅如此,还步步相逼。绕了一大圈,他们仍然在一起。 她枕着他的臂,听他平稳的心跳,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融入相同的频率。 怒与恨在方才的一-那间尽吐,如今发完了,心头空荡荡的,尽管失落,却也不再有任何重担。 终于是放开了…… 她缓缓举起手,抚上他立体的五官。为什么这男人总是能让她同时怨怒与心疼呢? 「为了回报我的大方……」他连忙闪躲她的转抚为掐,轻笑着。「有一件小事困扰了我许久,或许你能为我解惑。」 「什么事?」她轻哼。 「郎霈说你当年向他要走五十万,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口气古里古怪的。 「那笔钱不是你们的!」她哼得更用力些,这次想掐的是郎霈的脖子。「下山那天,你本来应该顺便跑一趟银行入帐,那笔钱是村民们辛辛苦苦做手工艺赚来的,打算隔年办大拜拜的公积金,谁知道你中途出车祸了。后来我刷一下簿子,发现钱没有存进去,也不知道你撒到哪里去了。这是村民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钱,别说五十万,即使五千块我也要拿回来。」 他胸口抖动起来,叶以心发现他竟然在笑。 「当我发现自己只值五十万时,实在有点委屈。」但是比起五千块,他似乎应该感到满足了。 「随便你怎么想!」一场发泄让她累得全身无力,又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他。「我要回家去,一辈子再也不下山。」 「暂时会有点困难,」他拿出一副商量的口吻。「以后我们可能得两个月住山上,一个月住台北。我打算把一些东西渐渐放给郎霈去做,在他还没有完全上手之后,不放心就这样离开。等一切他更稳定之后,我打算在山上设一个远端遥控的办公室,以后就不必事事回台北处理了。」 「我说的是我要一个人上山,跟你有什么关系?」话才刚说完就忍不住加一句,「你可以整整两个月不进公司?」 「现在的行动办公室非常发达,只要一部电脑、一线网路和传真机,我可以发动武装政变。」他当做没听到第一句话。 「你自己高兴就好,放开啦!」 「好吧,如果你坚持现在走,我们现在到地下停车场开车。」 「我要打电话叫汉叔上来接我。」 「讲到他们我才想到,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重新弄个仪式比较好,这次一定要签好结婚证书,不然我太没保障了。」 说着要离开的两个人,却一动不动,继续偎在沙发里,说些傻气的对话。 郎云哄着她,脑中却仿佛看到一张-儿郎当的脸,笑嘻嘻对他说──嘿,你要我惹她生气,最好气到杀来台北砍你,我可是做到了,兄弟。 尾声 心心: 半年前,曼宇来美国找过我,说了一个关于拼图的故事,于是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彻底思索。 直至今日,郎云从不曾再来问我,郎霈亦然。我愿意想是他们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任何解释,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们不愿意再翻起一些旧伤。 身为一个父亲,我很乐意「享用」这片孝心提供的附加价值;身为一个公公,我却认为自己欠你一个解释。 在所有人之中,你似乎受牵连最深,却也最无辜。我不知道你们的拼图完成到何种程度,但是我想,我手中的这一块,应该是一切的起点,或许到了我该交出这块拼图的时候。 让我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在郎云兄弟心中,我一直是个好父亲、好丈夫与成功的生意人。老实说,我并不完美,我受的是老式教育,有着我们这一代男性普遍具备的大男人主义,我太过顽固也太过自负,在家人面前习惯绝对的权威。 我的妻子生前有一位知交好友,由于婚前失足而怀孕。未婚妈妈在当时是一件大事,她承担不起这项丑闻,于是偷偷生下郎霈,交由我们夫妻抚养,我们夫妻承诺会将这个小孩视如己出,犹如郎云的亲弟弟。 她生完小孩之后便离去了,此后我妻子和她失去联络,只知道她嫁给某位知名人士为续弦。 心心,我生平唯一的一次出轨,发生在郎云四岁那年,我和对方都知道这是不对的,然而彼此的吸引力太强烈,于是我瞒着妻子,断断续续和她来往一阵子。 之后她怀了身孕,而我无法离弃无辜的妻,她只好选择将孩子生下来,交由最好的朋友照顾,然后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是的,郎霈是我的亲生儿子,而我的妻子从来不知道。 我以为我的秘密是安全的,没有想到,它会在多年之后,以如此意外的情况反扑我的生命。那位女性所嫁的男人,竟然是曼宇的父亲。 那天曼宇向我坦承,她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至于其中的过程,我没有问,这一块是属于她的拼图。 当时我妻子已经到了癌症末期,她说服曼宇自己已经知道一切,其实只是多年来的疑心而已,年轻的曼宇毫不设防,竟让这个拼图的一角为她所窥探。 我的妻子在四天后逝世。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结果是她的病情所致,或她所知道的伤人事实。 曼宇惊慌过度,受不了心理压力,转而向郎云忏悔,却进一步扩大了灾情。 可怜的女孩,她不知道,即使我的妻子是因此而亡,始作俑者也应该是我。 这是郎云在多年前冲回家中与我对质的原因。他最愤怒的,不只是我毁了他心目中完美丈夫的形象,更因为我和他母亲的好友联手背叛了她,在她生命的最终一程,夺去了她的生存意志。 我说了,我是一个传统的老式男人,我无法忍受身为父亲的权威被挑战,羞怒交加之后,我使用了唯一的方法面对:我装得毫不愧疚,与他大吵一架,事后甚至主动出击,重建自己的权威。 郎云离去前,只说了一句:从此之后,他以自己的姓氏为耻。后来曼宇告诉我,他认识你时用了假名,在这里倒要为我儿子说句公道话。我不认为他有心瞒骗你,只是心情仍然处在激愤之中。从这一点,你多少可以看出我们父子俩脾气的相像处。 等我察觉到自己的懊悔时,已不足以改变任何事。直到三年后,郎云打电话给我。 「我从报纸上知道家里的情况了,我想,我们应该好好把这一切谈开。」电话里的他听起来是如此平静。 突然间,我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或许,我仍然有机会得回我的儿子。 接下来便是你所知道的了──他发生车祸,再醒来之后,已忘记三年来的种种。这就像上天赐给我一个天大的恩惠,我的儿子不再记得他对我的恨,只记得他对我的爱。于是我满怀敬意,决定好好保存这项恩惠。 这三年之间发生的事,是属于你的拼图。 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这一段则属于郎霈的。现在也无从得知,若我知道你的存在之后,情况会不会有所不同。 好了,我已经贡献完我的这一份。郎云那里,他虽然是我的儿子,只怕你比我更了解他,所以我决定晚年来再任性一次:交由你决定要不要将这块拼图与你的丈夫分享。 如果它将带来任何后续效应,那也是我必须承受的业,我无可怨尤。 对了,下次有机会碰面,别跟我提这封信上的事,我说了,我是老式的男人,我脸皮很薄。 祝新婚快乐 郎祥中 ☆☆☆ 「心心!」 凌曼宇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蹦出来,她吓了一跳,手中的信笺险些散落一地。 「小心一点,我差点被你吓得跌倒。」她连忙拍拍胸口。 「什么,我吓到你?郎云在哪里?他有没有看到?」凌曼宇火速四下张望。「那男人今儿个整天都神经兮兮的,别人在你身旁讲话大声些都不行。」 「别理他!你刚才又钻到哪里去了?牛排都烤好了,先去吃几块,冷了就不好吃了。」叶以心指了指庭院中央的野餐桌。 今天是他们的「婚礼」,仍然没有正式的仪式,甚至连办桌宴客都没有,只有一堆村民贡献出各种小菜和野味,大家伙围在她家前院烤肉。不过郎云倒是如愿逼她在众人的见证下,于结婚证书签下芳名。 「等一下,跟我来,我刚才找到一个新地点,拍起照一定很好看,你也一起来看看。」凌曼宇兴匆匆地拉着她往后院走。 安可仰伫在烤炉旁边,热得满头大汗。现在仍是早春,应该还很冷的,老天爷!刮点风吧! 他瞄一眼另一个炉旁的男主人,牛仔裤、休闲t恤,一副写意自在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灰头土脑满脸油烟,真不是滋味。 「你一点都不担心?」他先开火。 郎云瞟他一眼,熟练地替一块带血牛排翻面。「担心什么?」 「你不觉得曼曼对你老婆亲热得离谱?」安公子压低声音。「她混在俊男美女最多的一行,却从来没传过绯闻,我猜她根本就是同性恋。」 「全世界的女人只要跟你不来电,就是同性恋。」郎云非常清楚他的死德行。 安公子悻悻然退回自己那口炉前。 「喂!台北人!你过来。」大汉踩着大步,酒足饭饱地朝安公子靠近。「你抓过虾没有?」 「啥?」现在的溪水还很冰吧? 「去吧!别让烤肉这种小事绊住你。」郎云对他开朗地微笑。「大汉,河床中段那一带不错,虾子很多。」 收到!大汉打个ok的手势。 「走,小子,抓虾去!」有人惨了。 郎云举手招来郎霈和一位村民,把烤肉叉交给他们接手,转头去寻找老婆,最后在小林子的石桌附近找到人。 为了防止类似小卿的失足意外再度发生,他和村长商量过后,找工人为这块小空地铺上水泥,并在隘口处围上栏杆。由于山村经费有限,他干脆自己掏腰包,此外也替村上增加了一些公共设施,并且买了一部小巴士,让小朋友们此后不必再每天走一个小时的路到邻村上下学。 「老婆可以还我了吗?」他迈着闲散的步伐,停在空地边缘。 凌曼宇和她聊得正高兴,一看男主人前来认领失物,识相地闪人。 叶以心安然坐在石椅上,等着他的靠近。暖热的怀抱与烤肉的味道一下子便包裹她。 「郎云,你说我们会结婚多久?」 「什么叫『结婚多久』?」他皱起眉头。 「我们会结婚二十年吗?」她问得很认真。 「你只嫁我二十年就够了吗?」他回得很不悦。 「随便嘛,你自己讲个数字。」 「两百年。」他粗声粗气地讲。 「嗯,那取十分之一好了,二十年差不多。」叶以心默默算了一下。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等我们结婚二十年的那个纪念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吻他的下颚一下,甜美地笑。 「什么秘密?」郎云古里古怪地看她一眼。 「都说了等二十年才要告诉你。」她善良地加一句,「不过这个秘密,算不上正面的惊喜,所以希望你不要太期待。」 「为什么这种事不算惊……」郎云深呼吸一下,重新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亲爱的,我想,这种『秘密』瞒不了二十年的。」 轮到叶以心讶然望着他。 「何出此言?」难道他想起来了? 郎云不可思议地拍一下额头。「你不觉得这种『惊喜』顶多瞒上四个月就差不多了?」 「我想你最好告诉我你在说什么。」她开始变得非常谨慎。 他不想再忍下去了。 「今天早上我起床洗脸的时候,看到垃圾桶里的验孕剂!」他一直在找机会和她单独相处,等她告诉自己这个好消息,没想到得到的答案却是──她打算等小孩子满二十岁再告诉他? 叶以心猛然跳起来,郎云倒抽了口气,连忙扶住以免她跌倒。 「你偷看?人家本来打算今天晚上的『新婚之夜』才告诉你的!」所有惊喜都被他破坏了啦! 「总比小孩子二十岁我才知道好吧?」他挖苦道。 「讨厌死了!你没事干嘛去偷翻垃圾桶,别告诉我你平时就有这种嗜好!」她又急又气。 郎云清清喉咙,闪避她的攻击。「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 「这个完全就是重点,」她准备要追究到底。「说呀!你为什么会突然做这种无聊事?」 「你前天去老张的药房买验孕剂,老张回头立刻告诉陈大嫂,陈大嫂再告诉老母鸡,老母鸡马上把消息传给她相好的,大汉一分钟也没等就来通风报信了。」 这就是住在小村庄里的坏处,每个人一点隐私也没有! 「我决定了,即使等到结婚二十年我也不告诉你那个秘密,这是你的报应。」她转头就走。 他连忙将老婆拉下来。「你是说,你打算告诉我的秘密不是怀孕的事?」 她甜笑一下,粘蜜到让人头皮发麻。「不是,不过你可以跟这个秘密说拜拜了。」 「什么秘密?我现在就要知道。」想到她有秘密不告诉他,郎云颇不是滋味。 「不要。」她白丈夫一眼,转身走向林荫密处。 那只老狐狸!既威胁她可能有「后续效应」,再示软的说一句「无可怨尤」,分明是软硬兼施!跟他儿子一样坏。 「明年就告诉我?」他跟在她身后讨价还价。 「想得美。」 「后年?」 「不要再问了,我说了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早知道对你也没好处,而且说不定不必等那么久,你自己就想起来了。」 「如果是那时期的事,更不会有什么不开心的。」反正就是要赖她说就对了。 「不说。」 今天风和日丽,不是适合生气的好日子。她挽起他的手臂,漫步在山径间。 满山的野杜鹃朝轻风招手,树梢枝头,一一春莺语。风光太媚而心情太佳,不应该浪费时间在人间的喧嚣扰嚷上。 此时山景,正是最美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