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不敌太后》 序幕 这是他一生中最完美的骄傲! 梅教授静静端详自己的女儿。 执教鞭近三十年以来,他得过国内外学术界的奖项无数,发表的论文不计其数,几本文史的著作至今仍然为多家大学系采用为教科书,甚且获邀到几间知名的外国大学做过演讲。然而,这一些外在的光环,在他眼中的重要性,都比不上眼前这个年轻女孩。 他心爱的女儿,是上天赐给他最珍贵的礼物。 由于太过醉心于中国文学的钻研和探究,生命中的前三十年,他都浸淫在校园里。在二十六岁那一年,他跟着国民政府来到台湾,当时已经拥有一个复旦大学中文博士的学位。到了台湾之后,他进入t大继续延修,再度取得一个史学硕士及中文博士。毕业不久,系主任顺理成章将这位学经历比许多教授亮眼的高材生延揽进来,成为师资名单上的一员。 梅教授深知,常年做学让自己显得酸气十足。一袭长袍马褂,一度在校园内成为好奇探视的目标。但,他悠游于中国文学的美妙领域里,从来不觉得生命中缺少什么。 直到系主任为他做媒,而结识了稍后的梅夫人。 三十五岁结婚,在当时是嫌晚了一些。不只当时,即使在现代,也仍显得「太不负责任」了一点,但是等待是值得的。 他遇到生平中的挚爱。 结婚几年下来,妻子腹中迟迟没有动静,两人存着缘来缘去尽是喜的心情,安然若素,并不费尽心力求得子息。 上天对万物的安排自有其缘法,在他四十将届的那一年,妻子突然有了身孕。夫妻俩满心热切地迎接新生命的降临。 由于家人在战乱时尽已失散,梅教授对人生无常已有一番领悟,香火传承在他心中并非首要之务,安生安养即是福。因此,当妻子生下来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女婴时,他并未如其他同事那样微叹一声,拍拍臂膀说:「下次再生个男孩。」 为父之心,欢喜逾恒,并无任何遗憾。 妻子身体不好,夫妻俩并未试图再怀胎生子,只是用尽心血,细细培育这株好不容易得来的梅香。 他们夫妻俩都是中人之姿,奇特的是,女儿却生就一张国色天香的娇颜。 「定是承到她奶奶的美貌了。」梅教授抱着学步中的女娃儿呵呵笑。「她奶奶可是南京当年名闻遐迩的一抹风景。」 女娃儿诞生于腊月,姓的也是「梅」,于是他取寒梅「玉色铁心」之意,为女儿命名为「玉心」,这下子,从名到姓,整个玉人儿正正是一株白梅了。 他只盼女儿人如其名,外颜清艳如花,内心坚韧若铁,永不轻易摧折。 妻子身弱,在玉心十二岁那年便癌症去世,常年下来,身为父亲的他专心于教授一职,女儿则专心学业,闲暇时学学古筝和笔墨;偶或三五好友过来小酌一杯,女儿便弹琴娱宾,父女俩过的俨然是与世无争的现代隐士生活。 如斯,恬宁岁月悠悠晃过二十载。 梅玉心轻拢慢撩,葱白的指拂过古筝琴弦,琮琮琴声如水,流泄于书房内。落地窗的长帘掀启,几抹早阳筛洒而入,被细棂格子划破,碎成一地金芒,再点点散于抚琴人的四周。 筝声一转,从激越的奔流化为低柔的溪唱,一束青丝随着抚琴的动作而轻舞。琴音美,抚琴人更美,玉骨冰肌,暗香疏影,如一株淡梅。 最后一个回音,琴声收止,梅玉心垂手端坐,漾出一个恬静的笑。 「爸,您还想听什么曲子,我弹给您听。」 老教授望着那绝色的容颜。 「-一天到晚跟我这个老头子耗在家里,多可惜了-的青春。有空也出去和同学朋友看个电影、买买东西,不用非在家里陪我不可。」嘴中吐出的和脑子里想的是完全不相干的话。 「今天天气这样好,是弹琴的好日子,拿来逛街杀时间,不可惜吗?」梅玉心轻扬了下眉毛,那美好的起伏,如燕鸟掠过白沙一般。 梅教授终于绽出一丝笑意,迅速的又淡去了。梅玉心见老父眉宇间重新蒙上忧色,浅叹一声,直接问了。 「爸爸,您最近的心情不太好,是不是有事烦着您?」 梅教授怔怔盯住女儿。倘若老妻尚在,对于这样玉洁冰心的女孩儿,她会有多么骄傲呵。 他的脑中迅速滑过几十年来的种种,新婚,盼子,成孕,诞生,教养,成人…… 这是他一生中最完美的骄傲! 梅教授缓缓张口,然后—— 放声大哭。 第一章 「x,结婚?结什么婚?我又不是头壳坏去,没事他奶奶的结什么婚?」 咳咳咳咳!哇咧,呛到了!江金虎一口槟榔汁吐在地上。 「老大,卫生纸!」旁边的小弟赶快冲上来服侍。 江金虎粗鲁地抓过垃圾筒,把嘴里那团又呛又辣的物事吐出来。 「我呸!你去哪里买的这种过期槟榔?你想毒死我?」他怒视跑腿买槟榔的小弟。 「大哥,我、我……」小弟无辜地含着泪。 槟榔一点问题都没有,明明是你自己不会吃也不敢吃——不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没有一个兄弟敢说出口。 小至辣椒粉,大至麻辣锅,偶尔加上槟榔这种嚼起来会刺激口腔黏膜的「番外篇」,江金虎没有一样征服得了。 不敢吃辣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号称天不怕、地不怕,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狠角色纵贯线虎霸子,竟然就怕那小小的一点辣,传出去可就是一件丢面子的大事。 他自己引为奇耻大辱,一天到晚叫旁边的人拿根辣椒给他练习练习,免得跟其他大哥出去吃饭时露出罩门,害他没脸;可是他的辣功没一次练得成,倒是身边的跑腿小弟先给骂得灰头上脸。 「阿虎,你也够了,我在跟你谈正经事,你跟我聊槟榔?」 帮里的第二把交椅,兼虎哥的换帖兄弟——秦文诺终于出声了,众小弟一个个投去含泪的感激目光。 「这算什么狗屁倒灶的正经事?要结婚你自己去结,不要推给我。」江金虎两手往胸前一盘,两脚往茶几上一伸,很挑衅地抖起来。 秦文诺又好气又好笑。然而,阿虎有心耍起皮条来的时候,还真让人奈何不得。 许多道上兄弟对于他们两人的组合,至今仍然纳罕不解。 江金虎一看就是出来混的,他野生动物般的眼神,完全没有让人误会的空间。 秦文诺从国中时期认识阿虎开始,他就长得比同龄学生壮硕许多;别人发育期不断抽高,阿虎也跟着抽高,人家长到差不多了,他还在长。 到了二十岁那一年,江金虎已经比全校的平均身高又多出半颗头了。 至于为什么阿虎二十岁了还在读高中?这种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把它默默略过,当做没注意到就好。 从小在街头打转的人,很少有人不进感化院吃几顿公家饭的,阿虎当然也不例外。进感化院的好处是吃住不用钱,又有免费理发,资源丰厚,最后他索性留起「公家小平头」,省得每次进去还得重剃一次。 这种发型没给他带来多少刚直不阿的正气,反而加深他非善类的气息。 不过,全怪在头发上也不公平,他的五官其实也该负点责任。 江金虎天生一副浓眉大眼,尤其左眼角那几道械斗留下来的疤,让他更像个凶神恶煞。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像在瞪人,笑的时候看起来像要吃人,如果先不笑然后再笑……大部分的人通常拔腿就跑了。 大多男人的手臂是软趴趴一条,他的手臂是硬邦邦的肌肉成块,夏天穿短衫的时候,更多疤痕从衣襟或袖口展现出来,在在显示他习于肉搏的人生。 虽然出来道上行走,大家比的是兄弟数量、门路和手腕,外形并不打紧;然而两方人马叫阵,高大威猛的老大总是让身后的兄弟们比较有面子一点。 反观秦文诺自己,那可就是完全的两回事。 他的身高只有一六五,细瘦得一阵风就吹得倒。而且他是典型的白面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全身只有那颗脑袋管点用处。 记得当年阿虎和他还没闯出气候之前,道上的兄弟都笑他们是「王哥柳哥」;想表现自己「国际观」的人,就干脆叫他们「劳莱哈台」。 从烂高中毕业到现在,好几年过去了,再也没有人敢叫他们杂七杂八的名字,因为「虎霸子」和军师的威名已经响彻纵贯线。 「阿虎,你自己想想,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你出去看看,其他兄弟们即使到了二十六岁没结婚,好歹私生子也孵了几只出来,你呢?什么打算也没有,成天只顾着跟那些酒店小姐厮混。」 「-,我又不是快死了,你这么急着帮我留后?」江金虎嘴角的牙签从左边移到右边。 「话不能这么说,干我们这行随时都有风险,难保明天就出了什么事,难道你放心就这样两手一撒,什么都不管?」秦文诺反驳。 「呸呸呸,你少触我霉头。」江金虎没啥好气。敢这么直接跟虎霸子谈啥死不死的话题,也就只有他这个换帖兄弟了。 有时候他不免会怀疑,上辈子究竟是他欠了阿诺,还是阿诺欠了他,两个人这辈子才会结成换帖的? 像他自己,家庭背景典型到不能再典型,老爸是一事无成的酒鬼,年纪轻轻的就酒精中毒死了,留下一个七岁的稚子和妻子。 说他和老妈相依为命长大嘛,那也未必。他老妈喝得并不比他老头少,至于她为何活得比较长,可能连他老妈自己都没答案。 那女人,醒着的时候还好,顶多当这个儿子不存在。醉了之后可不得了,你会意外一个体重不到四十公斤的瘦女人,竟然连大理石茶几都扛得起来,还能一面往她儿子头上砸。 为了自保,从小他就学会,在街上闲荡比回到家里还安全。这么做也有个好处,让他年纪轻轻就磨出一身胆识和狠劲。 至于阿诺会和他扯上关系,只能说是意外中的意外。 国三那一年,他原本打算混完文凭就去高雄投靠一个角头大哥,正愁不知道上哪儿凑车资时,一个瘟生自动冒出来送钱。 这个委托人是他们校长的儿子,一进国中开始就连年拿全校「第二」——是的,第二,因为第一名老是被一个姓秦的同班同学抢去。 据说这个秦文诺家里还有点来头,老爸是个大律师,老妈是个艺术家,家里几个哥哥姊姊不是建中北一女就是台大,反正就是那种狗屁书香门第长大的。 好不容易拗到毕业,被宠坏了的校长儿子决定找个人好好修理一下宿敌,出一口怨气。 既然有人要送钱请他练拳头,他何乐而不为? 于是,当天下课他就去秦文诺惯常回家的路线上堵人。 远远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出现时,他差点笑出来。他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角色哩!这种小脚货色,居然还劳动他这个打遍附近无敌手的狠家伙出来解决? 「喂,你过来。」他懒懒倚着街角的电线杆,勾勾食指。 「你好,这位同学,请问有何贵干?」秦文诺安分守己地靠近他,脸上一个劲儿不愠不火的笑。 「过来一点,我早点做完早收工。」他折了折手指,关节立刻爆出喀哩喀啦的响音。 「这位同学,你……该不会想打我吧?」秦文诺还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超级有礼貌。 「知道就好!」他很阿莎力地挥挥手。「既然你说话干脆,我也不跟你-唆!总之我给你两个黑眼圈和一点淤青,意思意思就好,你不会躺三天起不了身,我也对事主有了交代,咱们皆大欢喜,你说是吧?好了,过来!」 「『大欢喜』好像不是这样定义的!」秦文诺杵在原地,摇头晃脑。 面对比自己高了一颗头、宽了两倍肩膀,又摆明了来扁人的恶汉,他怎么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江金虎开始觉得这个矮个子有点意思了。 「放轻松,咬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他直直走到准受害人面前,开始研究拳头打在哪里指关节比较不痛。 「慢着,我今天忘了带钥匙,家里要到晚上七点才有人回来,所以你现在下手揍倒我,我连张床都没得躺。」秦文诺连忙阻止他。「这样吧,我们先聊聊天、交个朋友,等时间差不多了,你再动手好不好?」 「老子哪那么多时间陪你聊天?」江金虎横起眉、竖起眼。他饿了,早点办完事早点回家放饭。 「不然我们先去吃个便当,我知道街口那家自助餐做得不错,晚饭钱算我的。」秦文诺和气地和他打商量。 江金虎摸摸口袋,唔,荷包见底了……就算回到家里,应该也是吃那几包已经软掉的泡面。 既然有人要请吃饭,不吃白不吃。 「我丑话说在前面,你不要以为拿自助餐收买我,今天就逃得过这一顿打。」 「我当然不敢这样奢望。」顿了顿,秦文诺加一句,「你们出来走江湖的人,最注重信义的嘛!」 老实说,国中时期的他,顶多替街上几个成年的小角色跑跑腿,连个「江湖」的边都沾不上,不过这瘦小子的说法倒挺能满足他的自尊心的。 「好吧!这一顿就吃你的了。」他很海派地拍准受害者一下,把人家整个拍飞出去。 然后,一顿饭下来,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人确实让他揍到了,阿诺也拿到两个黑眼圈和一点淤青让他回头找事主领钱,可是,他屁股后头从此多了一个跟屁虫。 虽然这个跟屁虫带出门不怎么威风,每回干架到一半还会敲钟提醒他剩下多久该解决,因为接下来他们得回去温书准备明天的小考。不过看在阿诺的头脑确实帮他解了不少次围,他莫名其妙也就忍下来了。 后来他连烂高中也不想念了,跑到高雄投靠一位本省挂大哥的时候,阿诺还很够义气地跷家陪他一起去哩! 阿诺的家人来高雄找过几次,头几回他们都会硬把阿诺架走,但是不久阿诺又会偷跑回来,久而久之,他的家人也放弃了这个「自甘堕落」的儿子。如果阿诺回家过节,就当是捡到的,否则顶多装做家里本来就没有么子。 他并不真的清楚,前途看似光明无量的阿诺,为何会抛下一切,硬是跟着他这个只懂得逞凶斗狠的小流氓瞎闯。 或者,某方面来说,他是明白的。 他陪阿诺回过台北几次,每次都只送到大门外,自己就跑去其他地方逍遥了,等「收假」的时候再回来接阿诺,一起回高雄去。 倒不是秦家人不欢迎他或怎的——当然他们也不会欢迎到哪里去——而是他压根儿就不想进去。 他看过秦家人几次,男的高瘦斯文,女的柔美秀气,每个人都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好像光靠啃几本书就会饱。阿诺光是矮小不起眼的外形就和家人完全相反,性格也不像那些兄姊一样,简直像不同娘生的。 那些秦家人个个挂着「xx界权威」、「某某国际比赛第一名」的名头,老以为自己站在地球的最顶端,看他们这帮兄弟的时候是从鼻孔看的。 是了,这就是他和阿诺会合得来的原因吧! 他们同样对现有环境感到格格不入,同样对未知世界充满无法抑止的渴望。 到了高雄之后,阿诺什么都听他的,独独对读书这件事很坚持。 「阿虎,你起码要读到高中毕业。」言下之意是,阿诺自己除了高中毕业,还会再念下去。 而他们投靠的那位周大哥也够意思。当时的兄弟们鲜少有几个人认真念完书的,一听说这两个小鬼头希望能回学校,大为欣赏。 「阿虎、阿诺,你们两个还年轻,回学校多念点书也好。」周金涂扫了身边那群酒囊饭袋一眼,回头对两个半大不小的毛头说,「你们念完书,有点知识水准,将来一些重要的文件我才放心交给你们处理。」 喂喂,他可是出来闯荡一番事业的,对劳什子文件工作一点都不感兴趣,这种东西扔给阿诺去做就好。 不过,既然有人出钱供他们吃喝拉撒睡加念书,那他也不反对,反正晚上有片屋顶可以遮蔽,三餐有个碗可以捧比较重要。 后来他们一起进了高雄的一间烂高中,阿诺读普通科,他读了个乱七八糟的机械修理或什么的,连他自己都记不起来。 日子跟在台北的情况也没差多少。他继续在校园里聚众打架生事,阿诺继续乖乖念书。而所有人都知道,秦文诺是江金虎罩的,敢动他一根寒毛的人,就得准备面对江金虎那双硬拳头。也所有人都知道,江金虎是秦文诺的拜把子,敢动江金虎脑筋的人,得随时提防被这名啥都两光、独独头脑最灵光的小矮子暗算。 渐渐的,虎霸子和他的军师,在年轻一辈中闯出了点名号。 前途看起来似乎光明无限,他们有赏识的大哥罩着,有书念、有家回,有不识相的小喽-让江金虎练拳头,有笑面书生阿诺帮忙揍错了人的江金虎善后。两个年轻人快意恩仇,一起迎接十八岁的来临。 他生日那天,大哥海派的招来两个小毛头,带他们去开开荤。 隔天早上,两个毛头离开旅舍房间,在走道上碰面,彼此有点尴尬,又有点得意,感觉自己从头到尾都变成「真正的男人」了。 接下来几年,迎接他们的却不是世界顶点,而是「真男人」背后的血腥真相! 金钱,暴力,走私,暗盘,交易,军火,毒品,女人……昏暗的灯光,凄厉的惨叫,不流动的空气…… 腐臭。酸味。腥气,死寂…… 江金虎猛然一凛,从回忆中跳入现实来。 即使过了六年,那个早晨,在那间旅舍房里看到的景象,仍然鲜明地映在他心底。 那个早晨改变了许多事,从某方面来说,甚至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他和阿诺终于真切地明白,他们选择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但,一切都过去了。他们不再是吓坏了的小男孩,不再感到徨惑无助。 他很坚定地定往自己想走的方向,阿诺亦然。 「喏,一诺千金这点是你向来引以为傲的,难道你现在打算食言?」 十八岁的秦家小矮子蜕变为眼前这个二十六岁的坚定青年,而无论八年前或八年后,打定主意的阿诺都一样难缠。 江金虎斜眼睨他。 「我可不记得自己答应过要跳进单身汉的坟墓里。」 「有,老大,你说过。在上个月,也就是一九七五年,民国六十四年,五月二十四日那天,中午十二点二十七分,和竹联帮的堂主王老大吃饭的时候不小心说过。」跑腿小厮奋勇上前贡献。 「x,我当然知道今年是哪一年,要你来多嘴!」一个大锅贴横扫过去。「你是怎样?平时没事拿个纸和笔记下我在哪里讲了哪些话?还连几点几分都不放过?」 「人家天生记性好嘛……」跑腿小厮再度含泪退下。 不哭,下次学乖一点,别再在虎哥向秦哥耍赖的时候多嘴。旁边的小弟同情地拍拍他的头。 「你也看到了,证人甲乙丙丁俱在,你自己怎么说?」阿诺挺了挺瘦削的肩膀,不容他抵赖。 沙发上的巨汉咕噜一声,两只脚移回地上,低下头用力揉擦颈后。 「你明知道我喝醉了,醉话怎么当得了真?」他抬起头辩道。 「你喝醉了吗?我可一点都看不出来。」阿诺不悦地把手盘起。「『那个女儿最近刚学会走路,皮得要死。』王老大说。 「『王大哥命好,女儿老婆都这么漂亮。』你说。 「『阿虎,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女人定下来。有没有对象,要不要我帮你介绍?』王老大问。 「『大哥说得对,我确实该认真找个对象了。』你叹了口气,一副不胜感慨的样子——别告诉我这些话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砰!实木茶几受不了这一击,顿时垮了下来。这还不够,恼羞成怒的施暴者一脚把残骸踢飞到角落去。旁边的小弟们连忙抱头鼠窜。 「妈的,阿诺,我那是一时神智不清,随口说说,你现在拿这种屁话来堵我,你还是不是兄弟?」 阿诺叹了口气,向旁边的人点点头,小弟们如获大赦,转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几十坪的宽敞大厅只剩下拜把兄弟俩,阿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金边眼镜,慢慢擦了起来。 唔……江金虎的头皮开始发麻了。 当阿诺拿出眼镜开始擦的时候,就表示他要训话了。 「阿虎,不可否认,从国中混到现在,我们两个比平常人还要幸运,尤其是你,天生像个『大哥磁铁』,没有哪个大哥看到你不投缘的,但是你觉得你的好运气能够用多久?」 「你太瞧不起我了,咱们现在可不是只靠大哥撑腰的小鬼头。」江金虎咕哝两声,用力揉着后颈。 确实,他们六年前出来自立门户,目前已经有自己的地盘,一群忠心的兄弟,除了毒品和女人的生意不碰,其他小至电玩店、麻将间,中至地下钱庄、地下赌场,大至军火走私等等都干得不错。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虎霸子是道上的明日之星。 纵贯线金虎兄的威名指日可待。 「时代在改变,道上的生态也在改变,许多我们这一代奉为圭臬的义理,在下一代人眼中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了。我有种感觉,台湾的黑道即将步入一个纷乱的时期,到时候逞凶斗狠之辈尽出,不会再是我们这种讲辈分、讲伦理的黑道了。」阿诺把金边眼镜戴上,眸底掠过一抹严肃的光芒。「你想要继续『混』下去,可以,反正我也过不来那种领月薪的乖乖牌生活,但是混有混的方法,我们不能不开始合计合计。」 更多咕噜声和更用力揉脖子。 「阿诺,你会不会想太远了?我们现在才二十六岁,人生刚开始,有什么好担心的?」 「上个月,那个外省挂的堂主被人在大街上枪杀也不过才三、四十岁;台北那位角头的儿子被人寻仇杀害不过二十四岁,台南的赵老板虽然成功地金盆洗手,你想想他爬到这样的地位,背后牺牲多少年轻兄弟?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想当那个成功的『将』,还是路边的一堆枯骨?」阿诺冷静地指出。 大部分时候阿诺都是笑嘻嘻的,天塌下来给高个儿顶着,罕少这么严肃。 江金虎抖来抖去的腿不自觉停了下来。 「那你有什么想法?」 「阿虎,真正的黑道,是在白道里混的。」阿诺慢条斯理地丢给他一个微笑。 「呃?」 江金虎望着至交好友的一口白牙。 为什么,他有一种快被人逼上断头台的感觉? 他结婚了。 该死的他竟然结婚了! 他竟然被阿诺三言两语就给说动,然后娶了这个鬼国学教授的女儿,不知道姓蓝姓竹还是姓什么屁。 在今天结婚之前,他连那女的长啥样子都没见过,然后他就多了一个老婆了,要命! 他在心里回想阿诺是怎么说的—— 「这位梅老教授是从xx大学中文系主任退休下来的,在台湾学术界里很有名,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女。他多年来只拿死薪水,晚年靠退休金度日,手边其实没多少钱。 「他的老朋友是同一所学校的教授,儿子一直有赌瘾的问题,但做父母的却不知道。去年梅教授胡里胡涂的替朋友做保,向咱们的钱庄借了三百万,现在利滚利,已经滚到四百多万。他那个朋友还不起,整家子人连夜逃走了,于是我们手下的小弟直接找上梅教授这个保人要钱,逼得他差点上吊自杀。」 这年头,四百万对许多升斗小民来说是天文数字,凭一个老教授的退休金,砍了他熬汤都挤不出多少汁来还。 不过这家伙要上吊就让他上吊好了,跟他江金虎有什么关系? 「阿虎,梅教授虽然没钱,却有一身清誉,如果咱们将来打算漂白,和他们家结亲将会是一个绝佳的跳板。我已经好好劝过他了,他把女儿嫁过来,咱们两边的帐就一笔勾销,我们还会倒贴他一笔养老金。」 「结亲?你没说错吧?结亲?」他当时就跳起来狂吼。 阿诺比他矮了一颗头不只,照样大无畏的上前,把他按回座位上。 「阿虎,想想看,将来咱们的公司成立,出来走动和那些政商名流拓展人脉的时候,你是希望我介绍你为某某公司董事长兼前纵贯线角头老大,还是某某董事长,兼t大中文系梅高平教授的女婿?」 「当然是纵贯线角头老大!」他想都不用想。 阿诺闭了闭眼,勉强自己数到十。 「阿虎,你想想这帮兄弟。」现在改为动之以情。「这些兄弟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难道你这个做大哥的,不为他们的将来多想想吗?你就真的要他们一路跟着你杀到头破血流吗?你怎么不想想看,咱们合法的公司成立之后,他们的老本都有了保障,妻儿不必再日夜为他们担心,他们的八十老母……」 「停停停,别想跟我玩这招!娶那女人如果有用,你自己干嘛不娶?」他瞠着虎目大吼。 答案很简单—— 「你是老大,还我是老大?」 他是老大。 所以,兄弟都是为他卖命的。 所以,公司登记是他的名字。 所以,梅老猴的女儿是他娶。 x! 算了!反正就多吊个女人在身边而已,女人他也不是没有,相好的还好几个。只要这个姓梅的女人够乖,不要给他惹麻烦,他会给她房子车子佣人让他们父女俩生活无虞,然后一个星期回去睡她一次,睡到她给他生了个胖儿子就算大功告成,他连和她谈话都不必。 每星期贡献一个晚上回家睡觉,会有多麻烦? 一点也不。 好,他娶了。 据说当天的婚礼非常盛大,许多地方角头和政要都来参加;据说新娘长得也很美,秀外慧中杂七杂八,不过他统统没看见. 他前一天晚上在老相好秀凤的香闺里喝到醉成一团,隔天醒来之后,又跟她厮磨一天,提前享受新婚之夜的快感,当天还是阿诺不知找谁顶替了新郎的位子去迎娶的。 等他本人亲自到达新房时,已经晚上十二点,一堆闲杂人等全部散光了。 新房位于台北县新店市郊区,是一间独门独户的别墅。据说他的老丈人还留在之前老家,大概是觉得这种卖女儿的事没什么光彩,也不想来沾惹吧。 总之,他一进家门,家具上到处贴着大红喜字,灯光全熄了,两个守门的小弟在客厅沙发上打盹。 他也没惊动任何人,带着一身未褪的酒气,摸上二楼新房。新房一样关得暗——的。 他摸上床的时候,被窝真的香软身躯明显受到惊吓。 「-姓梅,是我的新娘子?」酒意让他有些大舌头。 身下的娇柔躯体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 「噢,我是江金虎,-老公!」 这样就算介绍过了。至于他老婆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他完全不感兴趣。 随随便便完了事,他起身穿好衣服走人。 床上那女人压抑的暗泣,他也完全不关心。她本来就是买来做这档用途的嘛!还要他陪小心、软语安慰不成? 别闹了! 尽完了丈夫应尽的义务,江金虎步出他的新居,接下来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不曾再出现。 第二章 平心而论,这样的婚姻生活不是太坏。 梅玉心一边晒着珍藏的线装书,一边想。 她有个安适的居所,有固定的津贴,有一位帮佣和一个守门小弟,父亲的债务已经解决,「那男人」也不曾再出现。 一切完美平和得不像真的——只要她不再去回想那个充满屈辱的新婚之夜。 而那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从守门小厮——小方口中,她不时能听到他带着兄弟又做了哪些丰功伟业,所以「那男人」的失踪绝对不是中了暗算,尸横路边之类的,她很合理地假定是他自己不愿意回来。 太好了,正合我意!梅玉冰秀致得如工笔描绘的黛眉舒朗开来。 「嫂子,你一大早就在忙了?」小方拿着一包刚买回来的香烟,跨入她的小庭园里。 院子中间架着一张小长桌,梅玉心一本一本地将线装书铺排在桌面上。 小方小她一岁,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对她这位「大哥的正室」却极为懂礼数,所以梅玉心对他的印象也比其他小弟好。 「嗯,梅雨季刚过,趁今天好不容易出了太阳,再不把书拿出来晒一晒,都要长霉了。」她盈然浅笑。「你的烟不要抽太多,一屋子的书怕烟味的。」 小方眼前一片眩目的光彩,知道自己八成又脸红了。 「要戒也不是一下子就戒得掉的咩!我、我去外面抽一根烟,马上回来。」他逃也似的溜出去。 老大不知道怎么挑的,挑到一个这样的水某(漂亮老婆)。 梅玉心嫣然一笑,哼着小曲儿,捻着一本古筝指法坐回庭院的小藤椅里,在长空、白云、和风与一院子的书香相伴之下,沉入宁谧的世界里。 一道阴影投注在她的指谱上。 梅玉心缓缓抬起头,四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无声无息地潜进来。 小方已经中了暗算,眼神紧张地被两个人架住。 「不好意思,那是我刚栽下去的绿花白千层,可不可以请你站到石板小径上来?」梅玉心徐声道。 不速之客一愕,显然想不到江金虎的老婆会如此镇定,而且,如此惊人的美丽。一般女人看见这样的场景,不是跪到地上开始大哭大叫「不要伤害我」吗? 蜡黄脸孔的男子啐了一声。 「哪有女人可以长这个样子的,真邪门……」这句话自言自语的成分居多。「喂,女人,我们老板有事找你,跟我们走一趟。」 梅玉心轻叹一声,把指谱放下。 「那就走吧。」 平心而论,这样的婚姻生活不是太坏。 江金虎翘着二郎腿,躺在他老相好的香榻上,愉快地想。 自新婚之夜过后,他就不曾再见过他的妻子——唔,平心而论,新婚夜里他也没见过那女人多少。整个晚上灯关得黑黑的,他办完事就闪人,离开的时候连天都还没亮。 重点是,他那个正室充分了解自己不得宠的命运,非常懂得自动自发消失的道理;于是过去这段期间,他对内无家累牵绊,对外则各方大老都知道他结婚了,再不会有一堆人捧着自己的女儿要硬塞给他结亲家。他有足够的钱,有一帮好兄弟,有一番「事业」,有好几个漂亮女人,人生再不能更美满了。 算算看他多久没回正室那里了。 「一个月、两个月……四个月……」 嗯?不会吧?他竟然已经结婚快两年了?乖乖!没错,上个月他刚过完二十八岁生日,所以他结婚是两年前的事。 那个女人呢?他竟然记不起她的名字……模糊的印象里,阿诺好像说过姓梅的姑娘嫁给他时才二十岁的样子。若是无误,今年算算也二十二了。 把一个女人丢在家里两年不闻不问,会不会很过分? 他脑中开始出现一个长相模糊的女人,天天坐在闺房里以泪洗面,望着窗外寂寥飘过的风絮…… 啧,男人在外面冲锋陷阵,女人本来就应该在家里守着,而且他又不是没汇钱养家!些微的罪恶感马上自江金虎心头抹去。 不过话说回来,他为什么会在今天突然想起老婆呢? 「阿虎……」柔如绵的玉荑悄悄滑过他坚硬的腹肌,一道温软的娇躯从身后贴上来。 「现在几点了?」他伸了个懒腰。 「下午两点,还早。今天要不要留在我这里吃晚饭?」 这意思就是问他要不要留下来过另一夜了。 金翠是「红粉皇宫」最年轻、亦是姿色最佳的一位妈妈桑,和他同龄,跟着他的时间也最久。 「不了,阿诺今天说不定会回高雄,我还是去各个场子巡一巡,省得他又说我闲着不干事。」 「阿诺要回来?」金翠的眼波一闪。 那间什么鬼公司已经登记好了,人员、办公室、有的没的也都找全了,名义上他是董事长,但他才懒得鸟那些劳什子。做生意这档事阿诺比较在行,他很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 嘿,这样也好,让阿诺这个总经理去台北忙新公司的事.就不能一天到晚挂在他耳边唠里唠叨了。最近半年,他可真是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生活。 「这当口应该已经到高雄了。」 「那晚上我陪你一起去应酬。」金翠软软地施加压力。 「你今天晚上不是还要上班吗?」江金虎翻身下床,开始穿衣。 你要是早点把我的「心愿」达成,老娘还上什么班?早就退出江湖了。金翠银牙暗咬。 那个死秦文诺,真是欠揍! 「阿虎……」 水磨工夫来不及施展,轰!轰!轰!香闺的门猛然响起雷捶。 「老大,不好了!出事了!」 「什么事?」江金虎立刻套上亮绿色的夏威夷衬衫,大踏步过去拉开房门。 「老大,刚才小方被春和堂的人载到门口丢下来,被打得满身是伤,他们还派人上台北去,把大嫂给带走了。」 「什么?」 「钟老大要小方回来传话,虽然上次您找了南部大老出来协调,可是高雄地盘的分法他还是不满意,老大最好今晚亲自去他堂口商量清楚,而且不可以带枪和太多兄弟,否则……否则……」 否则后面当然不会接好话,不外乎是把他老婆奸淫掳掠、卖到泰国去之类的。 xx的! 虽然那个老婆他自己也不太中意,但可不表示他明媒正娶的女人大家可以动,否则叫他金虎王的面子往哪里搁? 「x!你叫阿大阿二他们回来,我们现在立刻赶过去!」 好,经过一个下午的恶补,外加过去两年小方的「熏陶」,梅玉心对台湾帮派活动有了更清楚的认知。 目前黑道大概可分为三种来路——本省挂、外省挂,和纵贯线。 其中,纵贯线组成较复杂,虽然以本省籍人士居多,但外省籍亦不少,他们的特色就是火力强大,手段狠,性格剽悍,近年来渐渐在道上崭露头角,引起外省及本省籍帮派的忌惮。 而不幸的,她的夫君,就是「纵贯线」的新兴老大一枚。 至于这次的灾劫,便是因为本省挂的「春和堂」和她丈夫踩到了彼此的线。 四十来岁的钟老大认为她丈夫应该懂得道上伦理,让出一点油水来;江金虎则认为,分地盘的事力者居之,没有情面可讲。 姓江的自个儿在外面胡搞什么,她可以不管,也没兴趣管,但是他竟然敢把问题惹回家,真是欠教训! 「车五进一,将军。」纤纤玉手将棋子往前推挪。 她的对手一愣,捧着脑袋开始苦思。 「钟先生,人来了。」 客人不待小弟通报完,自己大剌剌走进来。 无论江金虎期望自己来了之后会看到什么阵仗,无论如何都应该不会是眼前这样——钟老大坐在一张棋桌前,跟一个背对他的女人在下象棋。 这般托大?江金虎冷笑一声。 「钟大哥,听说您找我?」 钟老大盯着棋盘,发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手下偷偷顶了下肘拐子,才猛然醒过来。 「啊?江金虎,你怎么来得这么快?」言下之意颇为遗憾。 快把你女人叫下去,让男人好好谈正事吧!江金虎心中冷哼。 希望他老婆待会儿被带出来的时候,不会哭哭啼啼的,不然会让他很丢脸的说。 「炮、车……」钟老大依依不舍地起身。 如果前一步走炮四进一,说不定这盘不会输得这么快…… 「钟大哥,前镇那块地到底想公了私了,您说句话;我牵手和这件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您不明不白地把她从台北带到高雄来,不懂事的人听说了,还以为钟大哥专干这种手段呢!」江金虎大剌剌地走向客厅坐下,宽大的肩膀几乎填满两人座沙发。 钟老大冷哼一声,终于把全副注意力放回他身上。 江金虎真的只带了两名手下,轻便的衣着也看不出藏有枪械;而自己这方,从姓江的踏入地盘开始,四周无声无息站满了兄弟。 强敌环伺之下,他恍然不闻,恰然自得地端起茶开始喝。虽然彼此站在对立方,钟老大也不得不暗赞一声:这小子好气魄。 「算了,愿赌服输,你们走吧!」他摆摆手。 啊? 这下子轮到江金虎错愕了。 「钟大哥,明人不做暗事,您想怎么做,一句话说清楚吧!」 「奇怪,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今天算你好运,前镇的地盘就这样算了,你们走吧!」目光还恋恋不舍地纠缠棋盘一眼。 难道姓钟的打算在半路上偷袭?不对,既然自己人都在他的地盘上了,直接动手不是更方便?江金虎纳罕不解。 像这种需要动脑筋的时候,阿诺偏偏不在……算了,既然对方要他们走,那就走啰!他站起身,魁梧的身量足足高出四周的小弟大半颗头。 「我老婆总可以还给我了吧?」 棋桌前的女子一听,将残局收拾好,缓缓转过身。 一开始江金虎只是用眼角余光看她,但是才瞄到一眼已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靠!这女人也太邪门了,哪有女人可以长这么漂亮的? 她只是一套素白布裙,长发随意用一个发图扎在耳后,脸上更是脂粉不施。 她的肌理白腻,带着一层晶莹的透明感。五官完全符合黄金比例,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当她经过长窗前,整个人笼罩在夕阳余晖里,飘飘然犹似欲腾云驾雾而去。 姓钟的和他相好的格调也差太远了,他竟然染指得下去! 江金虎抖掉背心的疙瘩,再问一次.「钟大哥,我老婆呢?麻烦请她出来吧!」 那女人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虽然平静,却有种隐隐的恐怖感。 钟老大露出滑稽的表情。 「姓江的,你该不会连自己的老婆都认不出来吧?哈哈哈哈哈哈——」 「什、什么?」纵贯线金虎王终于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这女人是他老婆?江金虎哑然失声。 但是,他的老婆明明不是长这样的…… 不是吗? 他只记得黑暗中一个小小弱弱的身躯,紧窒的女性,因为疼痛而泛出的细细低吟,其他的……就完全没印象了。 「靠!」他低咒一声。这女人真是他老婆呢! 阿诺是上哪儿去挑来的?这种美到让人浑身不对劲的女人,只会让男人不举好不好? 梅玉心平静地滑向客厅中央。 「咳,那个……」他连她叫什么名字都忘了,只好含糊地丢一句:「走吧,回家了。」 「梅小姐,你棋虽然不得好,抓男人的功夫可没有『红粉皇宫』那个妈妈桑厉害!」钟老大开心得不得了。 梅玉心回他一个浅笑。「钟先生,今天叨扰了一天,我们先走一步。」 乖乖!她连说话都像在唱歌一样!江金虎再抖了一下。这娘们太邪了、太邪了! 「不要啰唆了,车子在外面等着!」 回程的路上,夫妻俩坐在后座,江金虎忍不住冲着身旁的女人瞧。 「喂!」他试探性地唤。 梅玉心的眸光落在窗外,没有搭理的意思。 一坐下就翘着脚抖来抖去,不及格! 「靠,我在跟你说话,你没听到?」 一出口就说脏话,不及格! 「之前钟老大跟你说了什么?」 夏威夷大花衬衫和粗金链子,说有多俗气就有多俗气,不及格! 「再怎么样你也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如果他对你有什么不客气的地方,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明天找人去挑了他们市中心的场子。」 只知道耍刀耍枪动拳头,莽夫一个,不及格! 「你一声不吭,不然是怎样?」他猛然去拉她的手。 梅玉心飞快把手抽回来,惊疑不定地回瞪他。 江金虎突然乐了。 哈!原来这女人怕他碰她! 有弱点就好。江金虎盘着粗厚的手臂,轻松自在地靠回椅背上迎视她,极为蓄意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梅玉心细致的眉对他皱了皱,偏眸再回望车窗外。 她受不了他碰她。 任何男人都可以,只有他不行。方才那两秒钟的碰触,霎时将新婚夜的屈辱记忆卷回脑海。 从答应帮父亲偿债而出嫁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体迟早要任「敌人」宰割,但不管做了多少事前的心理准备,当它真正发生时,她却只觉得惊慌、疼痛、羞辱、难堪。 那就像黑暗中的野兽交配。她的双腿被分开,一把男性的刀将她切割成两半…… 那种痛,不仅痛在肉体上,也印进心坎里,更留下了「后遗症」。 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和自己的「丈夫」和睦相处,然而他粗鲁的寅夜侵袭,与接下来长达两年的不闻不问,彻底毁灭了他们和平共处的可能性。 要对付这样一个不长脑袋的莽夫,她有太多太多的方法,她只是没想到——他的一个小小的碰触,会唤回这么多让人难堪的记忆,甚至让她完美的平静表象绽开裂缝。 梅玉心从车窗倒影中,看见他张狂的黑眸。 她深呼吸一下,定了定神。 跟这种逞悍勇惯了的男人打交道绝不能露出一丝丝退缩,否则凭他的斗争本能,一定会蚕食掉每一吋空间。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男人害得她这样惨,害她父亲之前差点被逼债到走上绝路,她可不打算让他好过。 两年来,她按兵不动,把江金虎汇给她的生活费存了下来;他唯一的好处就是爱耍面子,对家用挺舍得,那笔钱现在已经汇进父亲的帐户当养老金,老人家也接受欧洲一所大学的东方文学研究所聘用,担任客座教授去了。 她的家累都不在身边,便毫无顾忌。 忍了两年,够了。 「钟老大说,你抢了他最赚钱的两处地盘,这是真的吗?」 清曼温柔的嗓音,如不细听,真要错过了。 「男人的事,你女人家不要管!」江金虎摆摆手。 她垂低了螓首,背影显得无尽荏弱。 「我什么都不懂,当然也没有资格用到『管』这个字,只是……」抬起头时,眸底已渗出湿意。「我不晓得将来像这样的事情又会发生几次。我不怕别人带走我,反正横竖也是一条命而已,我只怕……他们利用我来对付你,那我欠你的,又多了一桩了。」 江金虎摸摸下巴,这倒是真的。 她是死是活不打紧,但他虎霸子的老婆被人动了,一个不好还被拍裸照什么的,流传出去,他怎么在小弟面前做人? 「好吧,我明天找人去做了姓钟的!」虽然阿诺一定会反对,但是他先斩后奏,阿诺也拿他没办法。 「那倒不必。其实我今天和钟先生相处了一个下午,感觉他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她浅浅低诉。 「你才见过他多久,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才不信! 她的长睫如蝶翼般轻颤。 「我一开始被他们抓过去的时候,也怕得狠,四周每个人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有人故意跑到我面前……大吼大叫……那一身的刺青……」柔音哽咽了,一滴玉泪落在紧握着裙襬的柔荑上,淡淡晕开。 她若放声尖叫大哭大闹,他心里可能还好过一点;但这样全身细颤、隐忍着啜泣的神情……江金虎搔搔后颈,一只手笨拙地拍拍她肩膀。 「好啦,我以为没有多少人知道我把你安置在哪里,所以家里只派了两个小弟轮班。这次我会多派几个人上台北去,以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姓钟的那里,我会给他好看的!」 「不。」梅玉心拭去泪水,坚忍地拾起头来。「你千万别为了我再结怨。其实钟先生还算善待我的……原来他是一个棋痴呢!他知道我也会下棋之后,缠着我陪他下了一个下午的棋。后来他觉得光下棋没有彩头不够刺激,所以我们就……就下了点小赌注。」 说到这里,娇颜赧红了一些,似乎对自己竟然和人赌了起来很不好意思。 「你们赌什么?」江金虎听出兴趣来。 「第一盘,就赌他不能让手下的人伤害我,我赢了。接下来的几盘,我们两个人互有胜负,但是统计下来的结果,我多赢了两盘,把那块地盘也赢回来了。而钟老大挺讲信用的,你来了之后,他也没为难我们,还答应遵守赌约,连我听了都很意外。」她开心的神情,犹如少女般纯净。 爱下棋的人不表示技术就好。她可是家学渊源,直接传承自棋琴书画无所不精的父亲,那个姓钟的怎么会是对手?中途还是因为她不想锋芒太露,才故意放水一、两局。 江金虎望着她灿若春花的容颜,不禁有些看呆了。 他愣愣的眼神让梅玉心心头一凛。 虽然她故意引起他的兴趣,但她可不想引起「那方面」的兴趣…… 「不过钟先生也跟我说了,就算他不找我们麻烦,也难保别人不会找。所以……你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好不好?」她低下头,语音转为轻郁。 「你说。」 「以后你要是又有什么麻烦事,对方可能会找上家里来的,起码事先告诉我,让我心里有点防备。」她轻道。 「吼!我有阿诺盯着还不够,现在又多了一个管家婆!」江金虎撇撇嘴,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槟榔盒。 慢着,他不会是那种嚼槟榔型的大哥吧?毕竟他的造型真的很本土,而本土路线的大哥都颇好此道…… 啊,他真的掏出槟榔,扔进嘴里了——梅玉心忍着噁心,转开头去! 她无法接受一个血盆大口和满嘴烂牙的丈夫。她会吐的!她一定会…… 「呸!这个槟榔是跟谁买的?怎么会是这种鬼味道!这种东西连猪都不吃!」 ……结果是他先吐了。 梅玉心愕然看着他。 江金虎一回眼,看见她直勾勾的眼神,黑脸一热。 「看什么看?你没看过男人吃槟榔?不是我怕辣,是这盒槟榔坏掉了,你听到没有!」 他怕辣?! 这个爱大呼小叫耍狠的男人,竟然怕辣?! 一阵滚动的气泡在她胸口窜伏,梅玉心努力隐忍,微微颤抖的身体却出卖了她。 江金虎恼羞成怒。 「xx的,你笑什么笑?」 她眨了眨眼,一颗眼泪立刻掉下来。 噢,原来她不是在笑,她是在哭!可能刚才吓到她了。江金虎咕哝两声。 「老大,」坐在前座的小弟回头。「那个,你今天晚上,要去哪里?」 正常的情况是回金翠小姐那里,不过老大的妻子也在车上,这就让底下的人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 江金虎嘿的一声,刻意咧出一嘴笑。 「我的相好金翠今晚要找我,你先回我市中心的住处,明天我让兄弟们送你回台北!」 没有哪个女人忍受得了丈夫大方上情妇家过夜的,但是她不能发飙,因为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正室,在这个家里,他是老大,他说了算! 好爽!江金虎的男性尊严得到伸展。 「不用了,我今天晚上坐夜车回台北就行了。」她温良恭俭让地轻语。「你当心一点,别太累了。要不要我先炖好鸡汤,让你带去和金翠姊当消夜?」 她要煮消夜给他和他的相好进补? 「你还真是贤淑啊!」他话中带刺。 「这是我应该做的。家和万事兴嘛。」她浅笑道。「还有,家里的事你完全不需要担心,钱我够用的。听说你在高雄期间,都是金翠姊在照顾你,以后你家用就分一半给她好了……」 「靠!」款款柔情都在他一声捶门中戛然而止。「我没见过哪个女人像你一样,急着把自己的丈夫往外面推!你摆明了只要我汇钱过去,不要我回来就是了?」 唔,被发现了。 她委屈地轻道:「我只是想,你的事业都在高雄……」 「谁说我台北没事业?我台北的事业还越做越大!」江金虎难得的良心发现了,也不能什么事都放给阿诺一个人负责。「好吧,我这次就回台北住一阵子,顺便巡巡那一带的产业好了。」 「你不必为了我……」 「谁说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阿诺!我拜把子可比你重要多了,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那……好吧。」她垂下长睫,隐住一抹淡淡的笑意。 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要回来的呀…… 车窗倒影里,身后的男人和她视线相迎,对她龇牙咧嘴一下。 梅玉心好气又好笑。不过,她也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的丈夫,有一嘴白牙。 第三章 等江金虎觉得情况「怪怪」的,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后的事了。 当然也不是说怪到哪里去啦,有时候看起来又挺正常的。像现在,早上起床,他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 「对了,就是这点怪。我怎么会有『自己的房间』呢?」一个彪形大汉杵在餐桌前自言自语。 这里是他的家,有他的老婆,不管那女人想不想,照理说晚上他应该躺在她身边睡觉的。 「客房我帮你准备好了。」那个时候一进家门,她是这么说的,「你好不容易回家,原本我应该尽一个妻子的本分,和你同房的……可是,我的身子最近不太方便。」 「没关系,那总会结束。」他还以为她说的是女人都有的「大姨妈」。 关了灯,女人长得都一样,在台北的期间他不打算太委屈自己,有老婆可以用便将就着用。 「不,我得的是『子宫内膜异位症』。」 「……那是什么鬼东西?」 「那是一种有传染性的妇科疾病,在未治疗好的期间,不能够……做那件事的,不然会传染给你。」羞人答答的娇妻垂下头。 「-竟然给我染了病回来?我问-,-跟谁乱搞去了?」江金虎大喝。 「你别想歪了,有些女人的子宫里会长一些小囊肿,这种囊肿是巧克力色的,本身具有传染性,所以又叫巧克力囊肿;会得它是因为体质的缘故,不是我在外头跟人家……跟人家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她艰困地解说着。 「是吗?」江金虎听得一愣一愣。 「对啊,就是因为它会传染到不同的地方去,所以才叫『异位』嘛。不过你放心,只要经过适当的治疗,大概半年之后就会痊愈了。」 「半年?」半年后他人都不知道躺到哪个温柔乡去了。 可是,看她那清静无伪的秋眸、含羞带怯的神态,实在让人觉得好像怀疑她一下,都是天大的罪过!所以,他就很顺利地入主客房了。 好吧,既然她是生病,又不是故意的,情有可原,客房就客房呗!不过他相好的都在南部,台北女人虽然漂亮,感觉总不太合他口味,算算他已经两个礼拜没纾解了,难怪这几天情绪越来越暴躁。 江金虎火气一喷,扬声喊:「喂!整个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人全死哪儿去了?」 「老大,有什么事?」已经养好伤的小方奋勇地冲进餐厅来复命。 「我问你,那女人呢?都八点多了怎么还没出房门?」 「报告老大,大嫂早上六点五十四分就起床了,七点整离开房间进入浴室盥洗,七点十五出门做三十分钟的晨走,最晚七点五十分以前会踏进前院,再花三分钟走到后院修剪她最喜欢的……」 「好好好,够了够了。」他闭起眼揉了揉眉心。「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小方的眼神充满服务的热诚。 「你让我想起来,当初那么多兄弟里面,我为什么会把你远派到台北来看顾我老婆。」 「是!我知道老大器重我,才会给我一个大好的机会发挥长才,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大嫂,绝对不辜负老大对我如此深厚的期盼!」 「……好吧,这样想你可能会开心一点。」 江金虎把手下遣下去,再回厨房煎个炒蛋—— 对了,这就是另一件诡异的事情! 为什么现在竟然是他在做早餐? 他可是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是一家之主耶!连阿诺都没吃过几次他亲自傲的早餐,为什么最近他却天天为那个失宠的原配入庖厨? 情况好像是这样的:他们回到台北的隔天,他那个美到不行、温柔到不行、羞怯腼腆到不行的老婆,敲敲他的房门报告,女佣要回台东老家去了,所以他们得另外找新佣人。 这种小事当然不归堂堂的一家之主管,所以他就随她去发落。 他的老婆动作也忒快,当天晚上就雇用了一名新女佣。 接下来三天,他突然觉得以往打打杀杀的日子真是无比的「祥和宁静」! 原来梅玉心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重听的老妇,每个人想交代她什么事都得用吼的,不只如此,她洗碗洗锅像打仗一样,煮饭炒菜像防空演习一样,所有动作无不伴随巨大的噪音,才几天下来,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耳鸣了。 「-是上哪里找来这个什么陈嫂的?」第二天他终于忍不住大吼。 「荣民之家介绍的。」梅玉心的明眸闪烁着泪光。「陈嫂的丈夫是老荣民,两人膝下无子,家里只靠一份微薄的退休金,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她非常需要这份收入!而陈先生本身有严重的关节炎无法出来工作,只好让重听的陈嫂负担起家计。另外,他们两个人还有糖尿病、肾脏炎跟心脏……」 「好好好!」江金虎用力揉眉心,妻子悲天悯人的目光实在叫人骂不出来。「我不管他们家里多苦多难熬,总之-再给我换个动作细腻一点的人来。」 他老婆动作果然快,隔天又换了一个新佣人——一个双膝以下截肢的中年男人。 江金虎望着那个推着轮椅在家里上上下下擦桌椅的男人,简直已经不是「目瞪口呆」可以形容。 「他是伤残老兵的收容所介绍来的,他们家真有四个小孩,妻子轻微智障无法工作,小孩子渐渐大了,需要钱念书和买衣服,而且他们的大儿子还有小儿麻庳,二儿子刚染上德国麻疹……」 「停!」他闭上眼,越来越熟悉揉眉心这个动作。「再,给,我,换,一,个!」 接下来,出现的人不是断手断脚缺耳朵没鼻子看不见,就是神智不清智能不足只差没被宣告禁治产! 他那个妻子,不只外表如天仙一般美丽,显然心也如同天仙一般圣洁! 如果不请人,让梅玉心自己上阵呢? 「我……」姑娘她睫毛微湿,眼眸朦胧,垂下头凄切地轻诉,「我从小学习琴棋书画,女红书法,吹笛弹琴,吟诗作对,遍览百籍。四书五经全读熟了,诸子百家的著述也钻研不少,我还会……」 「我只是要-下厨煮顿饭,-不要背履历表给我听!」江金虎突然觉得,应付这个美丽老婆,不比带一帮兄弟讨生活来得轻松。 「我、我独独不会敞家务。」梅玉心花颜羞惭。 「……」江金虎输了。 好吧,是他的错。看她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只怕那个酸腐老爸真拿四书五经当饭喂她,那双青葱般的手拿过扫把锅铲才有鬼! 最后他受够了,反正他只在台北待一阵子就走,将就点,能叫外食的时候叫外食,吃腻了外食就叫身旁会煮饭的兄弟下个厨,先度过这阵子再说。 「不过,为什么现在是我站在厨房里?」他穿着围裙拿着汤瓢继续回想。 好像是某一天早上他吃腻了外食,也厌烦了手下千篇一律的煎蛋炒蛋或虾仁蛋炒饭,心血来潮自己下厨做了点清粥小菜。 别看他一副粗粗鲁鲁的样子,当初和阿诺两个人出来走江湖时,有一阵子他们被派到外地跑腿,住在窄窄小小的公寓里,都是他在张罗吃的喝的,动脑筋的事让阿诺负责。 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一顿餐食,竟然引来梅玉心的无比钦仰。 向来食量小如蚁的她,那天不但多喝了一碗稀饭,还把每一样小菜吃光光。 接着呢,左一句「原来你会煮饭」,右一句「你好厉害」,前一句「这些我都不会呢」,后一句「能嫁给你我真是幸福」,再加上满眼的钦慕、满口的佩服与满心的感谢,他只觉得四周好像飞满了粉红色小心心,最后——煮早餐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责任。 「靠!」汤勺一扔,江金虎不爽地扯掉围裙。 他干嘛好日子不过,跑来台北替他只睡过一次的老婆端汤送茶水? 真是犯贱! 「怎么啦?一大早心情就不好。」倩妙的纤影踩入用餐区。 江金虎神威赫赫地旋身,口气极差。 「今天老子只煎个蛋,爱吃不吃随-!」 「正好。我也觉得你天天下厨实在太辛苦,刚才特地走远点,买了你最爱吃的饭团夹蛋、韭菜馅的生煎包和黑豆浆。」捉弄这莽夫煮一个星期早餐,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梅玉心甜甜一笑,从身后拿出一袋飘出香气的热食。 江金虎一愣。 「-怎么知道我爱吃饭团夹蛋、韭菜馅的生煎包和黑豆浆?」 「我特地找小方他们间的,问了好几个人,才确定这几样是你最爱吃的。本来巷口的豆浆店今天不卖黑豆浆,我一直拜托他们替我磨一豌,好不容易才说动了,所以才这么晚回来。」 「是、是吗?」他——道。 当然以前不是没有女人讨好他,但是她们从不费心去猜想他喜欢吃什么,手下更是等到他大声小声喊饿了,才忙不迭跑腿去。 江金虎将纸袋接过来,看看妻子的笑颜,再看看早餐,重复两三回,心头有一种很奇怪的温暖流过…… 「坐啊。」她选了下首的座位,双手支在下颚。「好了,今天要跟我说哪一段故事?」 「昨天讲到哪里?」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咬一大口饭团。嗯,好吃!「昨天讲到我和阿诺来高雄投靠『关帝庙』的周老大,有一年暑假,我们被周老大派到左营一个小场子去收保护费。」 对了,他想起来了,这才是所有怪事里最奇特的一桩—— 他竟然开始讲「江金虎奋斗史」给她听! 每天他都会从前一天早餐中断的地方开始讲,渐渐的,他的兄弟、地盘、肉搏血战都成了让梅玉心听得津津有味的题材。 大部分人都喜欢别人听自己讲话,既然她没听厌的样子,他也就不知不觉一直讲下来。 而且老实说,看她一副乖乖牌的样子,他常故意讲些血腥凶狠的画面吓得她花容失色,满能满足男性气概的。 「……就是在那一次和警察交手的过程中,我和阿诺认识了纵贯线仁义堂的一位大老。」 「可是你们本来是跟着周老大的,后来跳到仁义堂的麾下,难道不会触犯道上的帮规或条例吗?」 「我们并不算跳到仁义堂的麾下,仁义堂的大老张光勇只是赏识我,给我一些帮助而已,我和阿诺算是出来自立门户。」 「为什么?周老大不是一直很器重你?」 这回,江金虎没再像之前一样,对她的问题摆摆手,神气兮兮地丢一句「这其中的道理-们女人家不懂啦」,然后威风八面地说下去。 他只是淡淡的瞟她一眼。「人各有志嘛!」 在极短的一刻,梅玉心从那双眸底窥见了些什么——某些很深沉的,很隐匿的情绪。 她不知道像江金虎这样莽夫型的男人,也有如此复杂的意绪,心,动了一下。 梅玉心随即一凛。这种男人不值得同情的。 「后来你们又是如何与纵贯线的其他大哥搭上线的?」她配合地转开话题,接下来又花更多时间,把她丈夫的地盘和势力做了彻底的了解! 这天,几乎是一早踏出自己的房门,梅玉心便感觉家中气氛不太寻常。 以前只有她一个人住时,江金虎虽然派了两个部下来保护,她通常都打发他们去做自己的事,只有小方比较规矩,每天在玄关或院子里守候,尽量让自己不打扰她的正常生活。 江金虎来的这三个星期,一下子虎背熊腰的大汉多了起来,在家里走两步略就要碰上一个。 可今天,室内突然又安静起来。 所有黑衫黑裤的小弟都不知去向,唯有小方继续守在门口,一副提心吊胆的神情不时往门里探看。 「今天弟兄们都休假?」她款款走向玄关拿报纸,不经意的问一句。 「呃……咳!」小方抓耳挠腮,吞吞吐吐地回答,「也不是啦,只是说……那个……唉……所以就……想说不要吵到大哥。」 这种含糊的回答可不像平日的小方。 她微微一笑,也不勉强。「好,那我去做自个儿的事了。」 小方看她的眼光感激得仿佛在看天使。 有这种大嫂真好,又美,又温柔,又识大体,又体恤下属!他以后也要娶一个这种老婆…… 下午三点多,梅玉心收好了毛笔与画纸,再度深思起来。 江金虎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出现!莫非出了什么事了? 她下到客厅,小方仍然尽责地守在门口。 「小方,我问你话,你老实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她温柔轻询。「你大哥是不是昨晚出门还没回来,你怕我生气,不敢说?」 小方用力摇头,再怯怯地瞄向二楼。 「那个……老大真的在房里……」 「那他怎么连午饭都没下来吃呢?」 「我想,他、他大概不饿吧。」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可不行。我上去看看。」她比较担心他在筹画什么事而她不知道。 「不行!」小方火速扯住她的皓腕,然后意识到自己大不敬的行为,像碰到火红铁棒一样地松开。「大嫂,您可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在今天去打扰大哥! 「今天是什么样特别的日子不成?」她亲切地笑着。 小方踌躇了一下。「今天……今天是大哥脱离周老大的六周年纪念日。说是说六周年啦,其实还差七个小时又十二分钟才满六周年。」 「六周年纪念日又有什么不对?」 「就是,那个……当年凤姊……反正大嫂,-别问了。」小方急得抓耳挠腮。「往年只有诺哥在的时候,大家才敢留在老大附近。今年诺哥去日本谈生意了,兄弟们一个个跑的跑、逃的逃,就怕扫到台风尾!总之今天就让老大自己一个人过吧,-千万别上楼去。」 凤姊?所以她丈夫的异常与另一个女人有关。 匡啷!一声砸碎物事的巨响从楼上传来。 造反了!他要为别的女人伤心丧志不关她的事,但这间房子可是她的地盘! 梅玉心回小方一个勇敢坚强兼含着泪光的微笑。「唉,不知道什么东西碰碎了,让你大哥割伤了可不好……我上楼看看。」 「大嫂……」 不待小方阻止,她踩着翩翩莲步移向二楼。 一片黑! 这是打开客房门的第一印象。 她睡觉时怕光,所以家里用的全是遮阳型厚帘,一放下来,室内仿佛进入黑夜一般。 接着就是一阵扑鼻的酒味。 有新鲜酒精的味道,也有从人身上发出来的酒气,可见方才的匡啷声应该是有人把酒瓶给扔出去。 暗室、酒气、压抑的氛围。 一个沉潜在脑海底层的不愉快记忆涌上心头。她仿佛回到新婚夜,心口上被人重重压着。 强烈的无助感已经成为这项记忆的制约反应,她握了一掌的冷汗,飞快退回走廊上! 冷不防一只长臂从房里探出来,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揪入黑暗里。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强烈的心跳如打雷一般,一双泛着血丝与野兽般光芒的利眼将她钉在原地! 她觉得自己仿佛下一分钟就会晕倒。 酒气、男性体味、粗喘、呻吟、剧痛、屈辱……有一瞬间她完全紊乱了时间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处在当下,或回到了过去。 梅玉心,冷静下来,不能给他机会发现-的弱点! 她鼓起所有的力气,想用力推开身前的铜墙铁壁,飞奔回到光亮安全的世界里。 猛地—— 铁臂的主人将她举到一臂之遥,狠狠地盯视她。 这是梅玉心第一次看见她的丈夫露出这种神情,直到多年后,她仍然清晰记忆着。 他虽然看着她,却仿佛透过她在注视另一个人—— 因酒意而微微涣散的瞳眸,闪过愤怒、怨恨、歉疚、痛苦、罪恶、悲哀等种种情绪,强硬的脸庞充满哀伤。 梅玉心陡地想起,她曾经见过相同的眼神。数日前,在他们谈天说地的某个早晨。 当时神智清醒的他藏得太快,让她只窥见一斑。而现在,酒精彻底瓦解了他的防卫力,于是它赤裸而激烈地呈现于表象。 这是属于江金虎私人、脆弱的一面,恐怕也是他平日死都不肯流露的一面。 深不可见底的眸激烈地搜寻着她每条轮廓线,然后,神智稍稍回到那双黑眼中,最后留下来的只剩下一种情绪——失望。 他认出来她是谁了。 她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紧锢在她双肩的箝制缓缓松开,男人低咆一声。 眼前再度一黑,伦教铁桥垮下来!梅玉心发现,她丈夫竟然醉昏在她身上! 规律的鼾声渐渐响起. 她茫然望着天花板。 是什么样的过往,会在这毫无心机的大男人体内,镌下如此痛苦深刻的伤痕?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脚开始麻了,全身血流不顺,她终于吃力地推开醉汉,又在他身边坐了好一会儿。 迷茫地回到走廊上,阳光乍现,她仿佛回到另外一个世界。 一回眸,地上的男人仍然躺在黑暗里,可能躺了很久很久了…… 不,她不要这样。这不是她预期中的事。 她只想要维持以往那种疏离的关系,她不想对他产生任何敌视以外的意绪,尤其是同情或怜悯。 她这一生,无论想做什么事,都在她的控制内。 母亲早逝,她虽然有一个文名远播的父亲,骨子里不过是个酸腐的学院派,满脑的「之乎者也」再怎样也替代不了「柴米油盐」的需要。社会现实残酷,她从十岁开始便站在幕后打点,领着老父一路过关斩将的求生存,梅家若不是靠她撑持,早就一穷二白了。 她不曾输过。她充分明白如何运用每一丝优势让自己站回主导地位。柔弱只是她的伪装,骨子里的梅家大小姐梅玉心,有着坚不可摧的强烈意志。 这就是为何她如此痛恶江金虎的原因。 父亲瞒着她替人做保,害她不得不为了偿债而下嫁给江金虎。如果当初父亲是哭着求她嫁也就罢了,她还能名正言顺地恨他。但父亲不是,他是哭着要她一个人逃,因为他打算自尽以求了断。 她生平唯一的亲人,她怎么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她说服了父亲出面和秦文诺谈条件,将女儿嫁给江金虎,做为他们日后漂白的晋身阶,梅家的债务则一笔勾销。 新婚夜的不愉快只是一点小事,皮肉痛痛就过去了。真正让她心理上无法承受的,是她必须将主导权交到旁人手中,而且还是一些她素来瞧不起的流氓混混。 她失去了掌控权,这让她陷入短暂的慌乱里。尽管如此,她非常明白自己迟早能占回上风。 她太过太过了解自己的本质,太过太过明白自己拥有什么武器,太过太过确信自己能轻易得到任何想要的一切,也太过太过狠得下心牺牲让她无利可图的人。 江金虎,就是这个人。 直到现在。直到这个午后。 直到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有血有肉的一面。 她突然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判断上的错误。或许躺在黑暗里的那个男人,不像她之前以为的那样没血没泪,那样的死不足惜。 而她不喜欢错误,一点都不喜欢。 梅玉心动摇了。 这是不对的,不应该这样的。这是一个脱序的起点,若她不立刻制止,后续发展可能完全偏离她的预期。 江金虎必须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必须! 第四章 摆脱江金虎的契机,来得出奇的快。 「六周年纪念日」的隔天,一切又回复正常。 客厅里继续有兄弟出没,江金虎继续生龙活虎,所有人对于前一日的异状只字不提,包括她。 仿佛每一年的这一天自动隐形起来。 一个星期后,江金虎在台北待满了一个月,终于开始感到无趣了。 「喂,女人。」 梅玉心从正在读着的《镜花缘》中抬起头,入眼那件俗艳的夏威夷大红花衬衫,三颗扣子不扣,粗金链子和宽金手环让她在心中叹了口气。 「是,老公,您有事叫我?」 江金虎对她柔顺的态度非常满意。 「台北这种地方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越待越无趣,我要回高雄去了。」顿了一顿,他故意加一句,「我相好的也都在那里,不回高雄没漂亮女人睡啦!」 「好,我马上帮你把行李准备好。你何时要动身呢?」她盈盈浅笑着。 「奇怪了,我说我要去找别的女人耶!-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样像一个做老婆的人吗?」江金虎鸡蛋里挑骨头。 「丈夫是天,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有我们女人插话的余地?」梅玉心恭良地垂下长睫。 江金虎对她的识大体简直满意到不能再满意。 「好,-识本分就好。反正只要-乖乖地守在这个家里,我还是会尽做丈夫的责任,好好给-照顾的。」 「那真是感激不尽了。」垂下的眼中闪过一丝笑讽之色。「你这趟回来台北的公事都办完了吧?」 「马马虎虎啦。」江金虎摆摆粗大的手掌。 这是他另一个要赶快逃的原因。 之前与「春和堂」的那一段,其实出发去救老婆是表面上的原因,私下他已经跟台北万华一带的一名叶姓角头说定了,藉这个理由和钟老大公然翻验,然后两个人把他北南两地的走私点吞了。 结果和钟老大脸没翻成,反倒被他这个「水某」和平解决。这次他来台北就是找叶天行说这件事的。 平时虽然都是阿诺在动脑筋,但江金虎也不傻,几天下来早就想明白,自己干嘛当那个出头结怨的冤大头?于是,很不幸地,谈判破裂。叶天行指责他不讲信用,他却认为跟钟老大翻脸又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这下可好,在台北又留了一笔烂帐,还是趁阿诺发现之前快闪! 「一个火大的阿诺可比两百个叶天行难应付多了。哈哈哈!」他不知不觉把心里的话全讲出来。 「是万华的那位叶先生吗?」她把玩书页中的绣花小笺。 「-怎么知道?」 「前阵子我们吃早饭时,你和我聊过啊。」她抿唇一笑。「那位叶先生可不好相与呢!我帮你收拾一下行李,一会儿我也送你到机场去。」 江金虎没意见。 其实,有个像梅玉心这样懂事的大老婆,也挺不错的呢! 简易的行李收拾好,夫妻俩、小方与一位司机坐一辆车,其他兄弟们包几辆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松山机场而去。 车程中,梅玉心仿佛又回到一个月前的陌生疏远,只是静静看着窗外,江金虎几次试着逗她说话,都只得到几个心不在焉的回应,和含混的微笑。 到最后,笑也没了,偶尔回过头来,用深思的眼神看他,看得连江金虎这样的大男人都被看毛了。 「靠!-要是那么不爽老子回高雄,不会一起来?」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吓一跳。 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好日子过多了,平白没事拖个老婆跟在身边管头管脚! 不过梅玉心也不太管人就是了,而且还会陪他聊天——虽然说他的生命里能聊天闲谈的对象着实不少,但那些人就是和她不一样。他们不像她一样,是真正听得津津有味,而不是假装感兴趣,或只是迎合他而已。尤其她三不五时露出的崇拜眼神,真的很能满足他的自尊心…… 不行不行,想太多!他是一家之主,他要把梅玉心安置在台北,她就得乖乖待在台北! 「不用了,以后你要去的地方,不见得适合我跟。」她的笑容有些飘忽。 车子冷不防颠簸一下! 江金虎朝前座破口大骂,「阿陈,你车怎么开的,连平平的路都会打颠?」 说时迟那时快,车子猛然靠路边一停,驾驶座上的人打开车门,飞快逃逸无踪。 江金虎一怔,按下隔开前后座的防弹玻璃板。 「小方!小方!」坐在驾驶座旁的小方,竟然头一歪软倒了! 这小厮一天到晚出事,说来也真是倒楣。 江金虎警觉心大起,探了探小方的颈动脉,确定它跳得稳当,八成是一上车时就中了麻醉之类的暗算,给人弄昏过去。 下午五点多,夕阳将半边天染成橙红,车子停在荒僻的山路旁,其他兄弟全无踪影。 「妈的!太托大了,被人调虎离山。」江金虎暗咒一声,回头盯住妻子。 方才一路上顾着说话,又仗恃着兄弟的车就在附近,竟然没注意到他们已经和其他人走散了,一转方向,往木栅山区而来。 「金虎,发生了什么事?」梅玉心一只软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到底是见惯大风大浪的男人,江金虎迅速宁定下来。 阿陈八成是被收买了。现在得先弄清楚是哪个人打算阴他。 倘若只有他一个人不打紧,砍砍杀杀的事也不是没做过。但身旁拖了一个她——江金虎太清楚,妻子若落入对方手里,可能遭遇何种下场。 「-紧跟着我!」 他下了车来,绕到妻子那一侧将车门打开。梅玉心才刚跨出车外,陡峭笔直的山路上下两方,同时有几部黑车包围而来。 点子出现了! 下方的车先抵达,在他们三公尺远停住。为首的黑头宾士车门打开来,叶天行步出车外,嘴角挂着一抹冷笑。 「哎唷,这不是金虎小老弟吗?怎么车子在半山腰抛锚了?要不要我载你们一程?」 叶天行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形矮小瘦弱,牙齿因长期嚼槟榔而显得红烂,细小的眼睛瞄向他身后的女人,惊艳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是某种阴森的笑意。 江金虎不动声色,将妻子拉到魁伟的身后藏好。 「叶桑这样多礼数?我只是回高雄一趟而已,不必劳驾你来替我送行。」 叶天行向手下使个眼色,前后左右的人霎时全围拢了过来。 「江金虎,明人不说暗话,今天不是我不讲道义,先悖离约定的人是你!」叶天行皮笑肉不笑地扯一下嘴角。 「姓叶的,要合作将来不是没机会,一个谈不拢你就急着杀鸡取卵,名声传出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叶天行冷笑一声。「那还得你有命传出去才行!你不跟我联手对付姓钟的,我只好跟姓钟的联手对付你了。」 所以叶天行和钟老大挂上勾了? 这可奇哉怪哉,他和叶桑私下的协议,钟老大当然不可能知道,现在这两个人会扯上关系,必然是中间有人替他们穿针引线……不知这家伙是谁? 八成就是阿陈那兔崽子。嘿! 江金虎狂气一发,张扬的黑眸更显出睥睨。 「连姓钟的我都没看在眼里,你算什么货色?我说叶天行,你还是赶快退出江湖,回老家去卖咸酥鸡吧!老子要是心情好,还可以叫兄弟免你这摊的保护费!」 「妈的,给他点教训,大家上!」叶天行气歪了嘴,扬手大喝。 「啊!」梅玉心被推回车子内,车门轰然甩上。 「锁好!」他低吼一声。 乒乒乓乓的肉搏闷声随即响起。 围过来的黑衣小弟起码有一打,人人手上不是握球棒,就是握粗水管。 梅玉心终于真正见识到丈夫的勇悍。 他一开始手无寸铁,几个回合之后,手上便突然多了一根水管,再过几回合,水管变成木棒,再过几个回合,木棒变成铝棒。可惜有枪的人都守在叶天行身边,否则抢到了枪,他们要逃就容易多了。 他的身上挨了好几下,额角同时渗着汗水与血水,但他双眼明亮,神采飞扬,倒像是小男生在玩心爱的游戏一般。 接着她开始感觉到局势在转变。 一开始叶天行的人马仗着势众,攻击此起彼落、一个被踢倒了另一个继续跟上。而江金虎无论身上挨了几下,从头到尾不吭一声,越战越勇!敌人踢中他一脚,他必还其两脚;敌人打中他一棒,他回手将人撂倒。 渐渐地,情况颠倒,他的气势越打越雄壮,一干小弟受他所逼,眼中竟然开始出现怯场的神色。 这个人是永远打不死的吗? 他身上起码挨了十几棍,有几下甚至伴随着击到骨头的闷响。换成平常人早就倒了! 他为什么还站着? 他为什么不怕痛? 他还能撑多久? 他是不是,会一直站下去? 畏怯的打手们,手上的攻势渐渐缓慢下来。于是,他的反击,便越发凌厉! 「抓那个女的!」不知是谁突然发了一声喊。 江金虎眼神一凛,被逼到车子另一侧的人,猛地拉开车门。 「干!不是叫-锁好!」他不暇细想,攻过来拉开车门,将她拖出来。 「我……我吓得忘了。」梅玉心泪花乱转。 一发现这女人就是他的弱点,打手们顿时精神一振。 再这样打下去可没完没了!江金虎觑了个空,一脚踢开抢过来的两个小弟。 「跟我来!」 他揪着梅玉心的手腕,窜入山路旁的密林。 「金虎……」她惊呼一声。 路旁立刻就是一个陡峭的斜坡,他们两人几乎是用跌的一路滑下去。 「等一下,小方还在车上……」她边闪避迎面而来的树干边喘。 「小方能照顾自己!」姓叶的没事抓个小弟做什么?他们夫妻俩比较值钱! 「小心!」她娇呼。 迎面而来一只胳臂粗的横干几乎撂倒他! 「他们在下面!」 「追!」从上方响起众多打手杀过来的吆喝。 仿佛经过了永久的时间,他们下滑之势一顿,终于停在一条兽径上。枝干树丫,层层迭迭,江金虎硬拉起梅玉心,往一些根本看不出来是路的方向闯过,总走得出一条路来。 「阿、金虎……你、你为什么,认得路?」梅玉心追在后头喘憩,疲累不堪。 江金虎快速瞥她一眼。 还是不要跟她说,木栅山区是道上兄弟砍完人之后随便一扔的好地方,也是他们以前出来「捡」兄弟回家的老据点吧! 「再一会儿就到了。」 「我们要去哪里?」 「前面有一条小径通往大马路!」 梅玉心娇滴滴的一个闺秀,几时受过这种仓皇逃生的苦?她脸上说不清是泪是汗,沁出来便抹掉,再沁出来再抹掉,喘得心都快跳出来。 「我不行了,你自己走吧,不要理我了,我只会拖累你。」她用力挣开他的掌握。 江金虎恍然不闻,揪起她继续往前走。「这里有蛇,-不怕?」 「蛇?」她火速弹起来,乖乖被他往前拖。 「到了!」他陡然停下来。 「啊——」梅玉心及时抱紧了他的粗臂,才免于跌入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大缝里。 「-先跳过去,我跟在-后面。」 「跳过去?」她花容失色。 这条山缝黑幽幽的,深不见底,而且看起来像有一哩宽! 「大马路就在那一头,只要回到大路上,我们就有救了!」随路「借」辆车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我、我……」她下唇发颤,再回头看看那条大缝。「我跳不过去。」 如果在其他时候,江金虎可能有时间同情她——毕竟她现在实在是狼狈到极点,秀发散乱,裙-撕裂了好几处,他应该会…… 好吧,他承认,即使在其他时间,他也不是那么怜香惜玉的男人。 「我叫-跳,-就给我跳!」直接破口大骂。 「看到他们了!」追兵的声音竟然已在咫尺之遥。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江金虎将她推开一小步。「好吧,我先跳。根本没那么难,-看了就知道。」 尽管他人高马大,身手却异常矫捷,只听呼地一声,人影晃动,一眨眼他已经在彼岸。 「快过来,我会接住。」江金虎急切地对她伸出手。 梅玉心瞧瞧宽缝,再瞧瞧他的大掌,眸中惧色越来越盛。 「我、我不敢。」她捂着脸嘤嘤啜泣。「你自己先逃吧,不用管我!他们不会伤害我的,他们只是想要抓你……」 追兵已在一尺之外。 「快跳过来!」江金虎大吼。 「没关系的,你快走。等他们发现我对你一点都不重要,他们会放我走的……我只是一个弱女子而已……」她放弃地委顿在草地上。 「找到了!」一个黑衣小弟猛然从后面的树丛里冲出来。 「江金虎呢?」 「逃到对面去了!」 「x!姓江的,你有种给我回来!」 那道裂缝着实宽,一时竟没有人敢跳过,一群人只好隔岸向他叫嚣。 另一个小弟一把揪起委靡的梅玉心,见她容色,先是一愣,再来就是贼忒兮兮的馋笑。 「妈的,姓江的真会挑老婆,娶了个老婆这么水!」手指已经不干不净地摸上她脸颊。 「金虎,你快逃,不用理我!」梅玉心惨呼。 江金虎咬了咬牙。 下一刻,众人眼前一花,一道劲风陡然从对岸掠过来。 江金虎一把将老婆抢回来,破口大骂—— 「干!女人,会被-害死!」 「我还以为-改变主意,打算跟着他亡命天涯了。」 叶天行优闲地坐在小牛皮沙发上,啜口酒,端详对面不动如山的女人。 她很美,真的很美,沉静端坐的时候彷佛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有着说不出的冷艳。 但是,当叶天行直视她深不见底的眼瞳,一股细微的寒栗感从背心泛延开来。 一个为了自身利益,连枕边人都能毫不容情下手的女人,他可没有那个胆去碰。 「我不是绊住他,让你们顺利将他抓到手吗?」梅玉心冷淡地答。 「很高兴江金虎的老婆比他本人守信用。」 「江金虎的老婆」这个称号让她的眉间起了下波澜,片刻又回复毫无情绪的模样。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应该是问-希望我如何处置他才对。」叶天行勾起的嘴角隐藏在酒杯后。「依照我们的协议,-把江金虎所有的暗桩密盘全告诉我,我则替-解决江金虎,让-以悲伤未亡人的身分回去培植傀儡,慢慢接收他的势力。看,我一点都没忘。」 在见过梅玉心以前,他本来对这个协议嗤之以鼻,然而现在,他不那么肯定了…… 叶天行不是没有看过凶神恶煞在他面前摆谱,但这女人轻描淡写的神情,却别有一股阴森骇人的气势。如果她说她要取代江金虎的位子,他相信,她真的做得到。 「先让我见他一下,我有几个关键问题得先问清楚。」她沉默片刻,突然说。 「-不会突然心软,想帮助他逃跑吧?」叶天行警觉起来。 梅玉心的脸上再度出现表情——冷笑。 「我若会心软,就不会主动联络你江金虎今天打算离开了,更不会在更早之前帮你和钟老大牵线。我说要摆脱他,自然就是认真要摆脱他。」 「好吧,让-见他无妨。可是过去几个小时,我的手下好好招呼过他了,-看了可别心疼。」 她端端正正地挺起身,甚至不看他一眼,跟着一名手下直接走向地下室。 下了楼梯,扑鼻而来的阴湿恶臭让梅玉心蹙了下眉。 未打开地下室的小房间之前,她先低声向身后的手下确认,「里面除了江金虎还有谁?」 「没人!现在是中场休息。」手下油腔滑调地回一句。 「嗯。让我和他独处。」 打手耸了耸肩,没意见。 铁门叽嗄一声打开,一盏微弱的灯挂在天花板上摇晃。 她的呼吸微微一屏,说不出是为了空气中的血腥气,或是为了眼前所见的景象。 江金虎被打得很惨。真的很惨。 他双手反剪在后,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右眼已经肿得完全看不见,左眼再过不久应该也会肿出同样的效果。在衣服遮盖不住的地方都有伤痕或血污,已经找不出一块干净的皮肤,相信衣服底下也好不了多少。 触目所及还没有看见断肢残骸,所以目前都还是皮肉伤而已,梅玉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稍稍安心。 看见这男人自食恶果,是她一直以来期盼的事,不是吗? 「金虎……」 纤细颤抖的轻唤打破地下室的宁静。 江金虎勉强还能看的左眼转动一下,缓缓对准焦聚,充血的口腔组织让他的咬字含糊不清。 「他们……没伤害-吧……」 「没有。叶天行说,冤有头债有主,而且他从不为难女人。」她的脆音在小空间里,显得清冷无比。 江金虎困难地咧了下嘴,稍微放心一些。 叶天行素来名声不好,今天突然君子起来,还真让人意外。 方才被人当沙包打时,他心里一直挂念的是她。他们男人家出来混,挨点儿刑当家常便饭,但若让她发生了什么惨无人道的遭遇,他会恨自己的。 说他大男人也罢,但男人惹出来的祸,不应该让女人来受,这是他的哲学! 「之前有钟老大……今天有叶桑……看来……-比我吃得开……」都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了,他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她走近他身前,紧盯着他的眼。 「废话……-是我老婆……」 「但是我们的感情并不亲密啊。」 「少、-唆了……只要是我的人,别人就别想动。」一丝血沫子沾上他的唇角。 「即使救我会危害到你自己的生命安全?」她轻问。 「有什么办法……谁教我倒楣娶了-……这辈子、这辈子只好罩定-了!」他沙哑地笑了下,牵动胸口已断的肋骨,猛地咳嗽起来。 不懂! 梅玉心完全不能理解他在想什么! 他们非亲非故,只有一纸薄薄的证书将两人连结而已,甚至不是因为爱而结合的。江金虎为什么可以如此理所当然地对她许下一生的承诺? 他不应该是个无血无泪、逼人家破人亡的恶棍吗? 她捂着胸口,退后了一步。 那种不确定感再度席卷她的心。奇怪,她从来不曾对自己的决定产生怀疑过的 当年为了帮父亲坐上系主任的宝座,她雇用私家侦探挖出竞争对手的丑闻,费尽千辛万苦将对方拉下台去,都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迟疑,为什么对这个她一直想除之而后快的男人,却一再地产生动摇? 「咳咳咳……叶天行放-下来看我做什么?」江金虎歇了会儿气才问。 「他要我劝劝你,把上个月军火的那笔款子交出来,免得多受皮肉之苦。」她飘忽地道。 「呸!他有种自个儿来跟我说。」江金虎咧了下嘴。「我没捱到他亲自送的拳头,还觉得不过瘾咧!」 「你有办法逃出去吗?」 「阿诺、咳,阿诺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台湾了……再过不了多久,他发现我们失踪,一定会动用所有的关系开始找人的。」江金虎龇牙咧嘴一下。「希望他动作快一点,别等到我只剩一口气了才找到人。」 「我明白了。叶老大看我只是个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对我看管很松,我再看看有什么方法可以偷偷拨电话出去。」她一步步开始往后退。 「不用了!」 这三个字让她停下脚步。 「不用了?」 他喘了口气.「-、-还是注意自己安全要紧,不必为我冒险……咳……早来晚来,阿诺总会找到这里的-……好好照顾自己……」 「你在关心我?你都只剩下半条命了,还在关心我?」她的呼吸又开始不顺畅起来。 「-、别以为我现在就没力了,我要打出一条血路……可还、还容易得很……」嚣张的语气又出现了。他江金虎可不能让女人瞧扁。 不懂……完全不懂…… 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在自己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宁可放弃求救的机会,也要他的女人先保护自己? 梅玉心几乎是用逃的离开地下室。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从来都奉行着如斯准则,无半丝半缕地怀疑。她将江金虎送到叶天行的手中,为的也不过就是求取更大的生存空间而已。 每个人不是都应该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优先吗?不是应该先让自己有活路了,才顾得到其他人吗? 而今,这个她从来瞧不起的鄙俗汉子,却在她面前展现可笑的骑士精神,与人性高贵的一面。 她突然发现,或许她想象中的「江金虎」已经扭曲了,现实中的他并不是那样的面貌。 不,更可怕的是,她突然发现,或许她一直执着不放的求生法则,出现了盲点。 梅玉心据存了二十二年的价值观,开始剧烈地颠覆! 第五章 地下室的铁门被人撞开时,江金虎以为自己在作梦。 这一幕在他充血肿胀的脑中已想象过太多次,当它真实发生时,他反而不确定是真是幻。 「老大?呜,我们来迟了!老大已经……呜!」一个激动的家伙扑在他身前大哭。 「他奶奶的……老子又还没死……」 「啊?老大老大老大!」 江金虎觉得自己的脑袋被他叫得比较痛.可不可以换另一个人来? 他视线模糊,神志半涣散,隐约感觉他的漂亮老婆来过,但他说不准是何时。 可能是上个月,也可能是一个小时前。 来人笨拙地将他从绑缚中解下来,钻进他左腋下,吃力地将他搀扶起。 痛!他抽了声气。 「阿诺……」 「诺哥来了,一堆兄弟都在外面和叶老猴的人对杀!诺哥要我领着几个兄弟来救你出去。」 两人吃力地步出小房间,江金虎感觉另外几双手臂抢着扶住他。兄弟们了解他好强的个性,没人敢提议要背他或抬他出去。 唔……痛…… 「靠……伤啦……」 「对不起、对不起,虎哥,我小心一点。」现在扶他的人身高和他相当,他稍微好走一些。 「什么时候了……」 「老大.你已经失踪两天又十个小时了,再二十分钟就满十一个小时!诺哥是前天下午六点零七分回到台湾的,之后就听到兄弟们和你在路上走散的消息,就派了二十七个人分十二路出门探消息,在昨天晚上十一点确定了你是让叶老猴的人带走,马上在四个小时内。召集来七十一名兄弟……」 「停!」 「啊,是,老大有什么吩咐?」 「没有……不过我想起来你是谁了……」江金虎艰辛地爬着楼梯,叹了口气。 「谢谢老大对我的牢记与栽培,我小方今天才有这个机会能报答老大的知遇之恩!」 「你高兴就好……那天……你怎么没事?」 「那天我一上车就被阿陈那个叛徒注射了一针麻药,昏了过去。也幸好如此,叶老猴以为我已经死了,没有防范,把我和车子丢在路边。我醒来之后,开着车立刻下山找诺哥搬救兵!」小方跟在他身后亢奋地唠叨。 「好……现在帮我一个忙……」 「是!老大,你说!我小方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热血小弟慷慨激昂地道。 「从现在开始……给我闭嘴……」 「啊?」 总算安静点了。江金虎解脱地叹了口气。 短短一道楼梯仿佛有十哩长,江金虎硬气地不肯呼出声,其实有数度走到一半,都以为自己会厥过去。 该死的叶天行,下手这么重,骨头可能断了好几处……待会儿非加倍还回去不可! 踏上一楼,窗外已经是深夜,客厅内灯光大亮。隐约感觉眼前有些人从他眼前晃过。 「我老婆呢?」江金虎虚弱地问道。 「……」四周一阵无言。 一阵不祥的预感窜进他脑海,他扬高音量。 「梅玉心人呢?」 「……」众小厮面面相觐。 他破口大骂! 「你们全聋了?我问话你们没有一个人听见?」 「呃……虎哥,」小方终于小心翼翼地接腔。「您现在是指定哪一个说话?」 吼! 「我有一天一定会被你们气死……」 这是她七十二小时以来,第二度在树林里疾奔狂走。 所不同的是,这次不需要装柔弱博同情,不需要惊吓哀哭拖慢任何人的速度。她步履加快,神色镇定,雪肌玉肤泛着透明感,飘飘然不似尘世俗人。 叶天行边逃边咒骂。 「那个江金虎有九条命不成?本来以为十拿九稳,打算多留他一阵子好好玩玩,没想到姓秦的救兵来得这么快!早知道我一开始就要手下断他手脚,让他变废人一个!」 两个手下在前方开路,两个在后面警觉护送。 梅玉心与他们保持在五步开外的距离,浸淫着满野星光,素白衣装被月光染上点点银彩,裙-迤逦流动如云河一般。 叶天行-了-眼,猛然停下脚步,唾了口唾沫。 「喂,姓梅的,是不是-通风报信?不然我这个落脚处登记的是别人的名字,秦文诺绝对不会那么快找上这里。」 就因为他太自以为安全,把人手调一部分到外界所知的据点去故布疑阵,本想拖延江金虎的人一些时候,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身旁武力空虚,一夜之间就被人挑了! 若没有内贼,谁会知道他藏在深坑山区? 「你自己不够聪明,斩草忘了除根,又何必问我?」梅玉心神色超然地看他一眼。 叶天行老羞成怒。「我呸,一定是-吃里扒外!大伙上,把她给我扣下来,我们回头去找江金虎谈条件!我倒要看看,他会花多少钱买回一个出卖他的妻子!」 她的玉容微微一僵。 「嘿!被我说中痛处了吧?江金虎并不知道是-出卖他,对不对?他还为了保护-,宁可回头让我的人打个半死,想想看,如果我当着他的面说出事实,他的表情会有多精彩!」叶天行狞笑。 她秋眸中寒光一闪。 「叫你们上,听见没有?」叶天行退开一步大喝。 四个手下把枪收回腰间,想一拥而上。 「你们敢无礼?」梅玉心傲然微扬下颚。 打手瞧着她清灵逼人的模样,愣了一愣,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轻侮。 些微的停顿,已足以让她心念电转,十七、八条脱身之道涌进脑中。 路有两条,和叶天行继续合作,或者破局。 若要继续和叶天行合作,她就必须立刻将他安抚下来。 若不再和他合作,那么,她的另一个选择是—— 她的另一个选择是—— 梅玉心深深看他们一眼,拔腿狂奔。 「阿虎!」有人用力扇他巴掌。 江金虎艰困地睁开眼睛. 地方仍然是叶天行的客厅,身边晃动的人影更多了,看样子他方才昏过去了几分钟。不过最糟的是—— 「阿虎,你醒醒,阿虎!」阿诺来了。 「醒了……再打下去,被你打死……」他喘了口气。 胸前灼热与呼吸不顺的感觉略微好一点。有人将他的胸口紧紧缠起来,暂时固定被打断的肋骨,伤处不再因为动作牵引而疼痛难当。 阿诺来了,表示情况控制住了,他终于可以放心地昏倒。 可是,好像还有人,还有一个人…… 他猛然抓住阿诺的手! 「我女人……」 「你自己都只剩下半条命了,还有空关心你的女人?!」秦文诺又恼又急。 江金虎用他肿到快看不见的眼睛,表达坚定的立场,执着要求一个答案。 秦文诺叹了口气,软化下来。 「叶天行看苗头不对,挟持嫂子当人质先溜了。兄弟们里里外外找过,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一条通往后山的暗道。」感觉好友的手一紧,秦文诺连忙安抚,「你放心,我已经要兄弟们追上去,叶天行躲不过我们的天罗地网。」 「不能让他……一定要找到……」江金虎艰难开口。 「我知道。你先休息一下,我让小方送你到医院去。」秦文诺拍拍他的手。「等你醒过来时,嫂子一定已经找回来了。」 「不……一起追!」 呼、呼、呼—— 深夜的树林绝对比黄昏的树林更难定上许多,而且身前再没有一道伟健挺拔的身影为她开路,为她挡去刺扎扎的咬人猫。 她发丝散乱,细细娇喘,埋头狂奔。 陡然间,面前一片开阔,她已奔离树林,闯上一条铺着柏油的山间公路。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电影以高转速刷刷刷刷的跳过去,她甚至来不及辨明发生了什么事。 两道强光突然猛投在她身上,她举臂遮住双眼。 一个男人从身后的树丛冲出来,扯住她的手大吼大叫。 强光突然停住,另一个粗咧沙哑的男音也在大吼大叫。 她定立在原位,强光令她眼前昏茫茫的一片。 叶天行突然怒喊,「江金虎!」 「老婆!」 江金虎。 老婆。 江金虎。 老婆。 血液快速在血管中奔流,她耳中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叶天行,你放开她!」 她回头望向强光,光的中心点出现一道如长城般坚硬的身肜。 叶天行愤怒地嘶叫,更用力地扯她手臂。 黑色的枪管。一只。两只。三只。左边。右边。 太阳穴剧烈疼痛。她闭上眼睛,面白如雪。 砰砰砰砰砰! 天地俱寂。 她茫然望向倒进草地里的叶天行。他眉中心的孔如黑洞一般,汩汩渗出血流,至死他眼中犹写满不甘心和怨愤。 她神色空白地立在原地。结束了? 「结束了……」一个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她抬起头,看进一只肿胀血肉下的灵魂之窗。 江金虎。为什么她不感到意外呢? 他救了她。总是在很危急的时候,他就会出现,然后救了她。 「没事了。」江金虎笨拙地拍拍她背心。「别怕,他不会再伤害-了。再也没有人动得了。」 不会再伤害。 没人动得了。 我会保护。 这辈子-是我罩的。 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原始而粗犷。 梅玉心鼻间充斥着从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这种刺鼻的味道,却成了天地间最令人安心的气味。 终于,她再无怀疑—— 她相信他。 她相信江金虎,真的会照顾她一辈子。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那一夜,江金虎在满空星斗下,得到一抹天地间最最美丽的笑靥。 医疗仪器发出规律的嘀嘀声,空气中有消毒水的淡淡气息。 江金虎睡了。很沉。 魁梧的躯体塞在单人病床上。 探病的人送来的水果与花,原本堆满了病房,最后房主人被花粉薰到不耐烦了,发了一场脾气,手下收的收、送的送,一时三刻间清得干干净净,病房内终于又恢复朴素感。 他伤得很重。鼻梁断了,右眼被打得差点视网膜剥离,左手腕关节脱臼,右手臂严重挫伤,右小腿骨有裂痕,肋骨断了三根,足堪告慰的是没有内出血,否则他早就蒙主宠召了。 事实上,那一晚江金虎还能站直身走动,医疗团队们已经将它视为奇迹一桩。 另一项奇迹则是他的恢复速度,既快又全面性。主治医师笑着说,他的复原力连蜥蜴都比不上。未来只要经过适当复健,不至于留下太多后遗症。 梅玉心静静坐在床畔,审视他的睡颜,神色温柔。 她已经在心中立誓,这一生跟定了他。 越是性格偏执的人,做一些重大决定往往无迹可循,只要心中的一个点被触碰了,要他们献出性命也无怨无悔,而梅玉心就是这样的人。 没有什么世俗规范、道德对错,一切依凭自己的心意行事。 床上的男子在一个月光灿烂的夜里赢得她的芳心,从此以后,她只在乎他的福祉,除了老父,她的世界里,只会有他一个男人。 至于他的世界……嗯,最后也会只有她一个女人的。梅玉心轻挑唇角。 叩叩。门口传来轻响。秦文诺自行推开门走进来。 啊,名闻遐迩的军师大人。 今天不是两个人初次相见,但以前的提亲和婚宴上,都是匆匆一瞥。 「阿虎还在睡午觉呢!」她柔声道。 秦文诺顶了下注册商标的眼镜。「我是来找-聊聊的,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她的笑容稍稍一敛,回眸再看丈夫一眼,确定他没有醒来的迹象。 「请。」她温顺地同意了。 走廊底端的会客室只有他们两人。 秦文诺慢条斯理地揽动咖啡,好一会儿没出声。 她不急不躁,端坐如仪,清丽绝俗的容颜不兴一丝波澜。 「叶先生有没有伤到-?」 梅玉心没有被他温和的语调,与老好人式的平凡长相骗倒。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个男人的磁场和自己太过接近,不会是容易应付的角色。 或许,他也察觉到了吧……她知道自己已经引起秦文诺的疑心。 「只有一些小擦伤而已,不碍事的。」她垂下眼帘。 「我有些小问题想请教嫂子,不会占用-太多时间的。」他客气地道。「-说,叶天行把-和阿虎带到他的巢穴去,最后阿虎被带到地下室用刑,但是叶天行对-还算待之以礼,并没有为难-?」 「是的。」 「嫂子-真幸运,叶天行那人是个鼠辈,以前特别爱在敌人面前欺辱他们的女人。」秦文诺微微一笑。「不过嫂子天女一般的姿容,或许让他自惭形秽也不一定。」 「你别笑话我了。他只是瞧不起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样子,没把我当成威胁而已。」她轻声道。 「叶先生有没有向-提起任何线索?比如他对阿虎的绑架行动有没有其他的共谋?」 「没有呢!他大部分时间只把我单独关在一个小房间里。」 「他也没有找-问过话,探听一些跟阿虎有开的消息?」秦文诺紧盯着她。 「有是有,可是他问了几次,发现我一问三不知之后,就没有再继续尝试了。」她楚楚可怜地道。 「阿虎和叶先生确实有些过节,两个人为了瓜分另一位老大的地盘而没谈拢。」秦文诺和颜悦色地说,「这个阿虎啊,最会搞这种飞机,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就因为不是第一次,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叶天行为何为了这样一件小事下重手,总想着背后或许有其他原因……所以-完全不知道叶天行为什么想要置阿虎于死地?」 「这些男人家的事情,阿虎从来不对我多说的。」她轻咬下唇。 秦文诺把眼镜摘下来,慢慢擦了起来。 叶天行对她罕见的礼遇,若说他完全不疑心,那是不可能的。偏生她不是个看惯黑道仇杀的人,那一夜被叶天行追杀的惊惧也不似做假。 一般而言,心中有鬼的人在经历到不寻常的事件,又遭受诘问,最有可能的反应就是心虚。只要一心虚,圆谎的话就会越说越多;而话一多,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然而她没有,她非常沉着。 她有问有答,却巧妙地把所有答案局限在狭小的范围里,既不推卸责任,又摆明了置身事外,竟然让他找不到地方扎针。 秦文诺突然有些佩服起眼前的女人。 或许他小看这个大嫂了,梅玉心若不是心机深沉到滴水不漏,就是她真的如自己所言,彻底的无辜。偏偏叶天行已经挂点,一切死无对证。 会客室里安静了片刻,秦文诺又说:「-知道阿虎为什么是我们这帮人的老大吗?」 话题的改变让她微微一怔,缓缓摇头。 「坦白说,他一点都不聪明,天生有勇无谋,老是喜欢先亮出拳头再说话。」秦文诺笑着数落。「-一定想象不到,外表如此威风凛凛的大男人,其实一点心眼也没有;脑子里想一就是一,想二就是二,半点也不会拐弯。人家对他好一点,他就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有些天真。 「认识他之后,我光跟在他后头收烂摊子就收拾不完了,他还不思自省,一天到晚四处捅马蜂窝,闯完祸就嘻嘻哈哈躲回高雄,害我还得四处替他奔走打点-说,这样一个麻烦多过建树的鲁男人,兄弟们为何敬他当老大?」 这一点梅玉心倒是真的不明白。以她的眼光来看,由秦文诺站出来领导这帮兄弟,说不定更能闯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因为他有当老大的气魄!」秦文诺说出答案。 梅玉心螓首微偏地打量他。 「关起门来,不管他怎么开自家兄弟玩笑,只要一站出去,阿虎永远挡在最前面。兄弟们的恩,就是他的恩;兄弟们的怨,就是他的怨;只要江金虎站在这里的一天,就没有哪方动得了他身后的人!」秦文诺敛去所有笑意,「阿虎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大!就是这样让他的兄弟们心悦诚服!」 最后,他的神色已近乎严厉。 「-嫁给了一个可敬的男人,大嫂——下次再有类似的『突发状况』,我希望-能记住这点。」 两双眼睛首度毫不避讳地相交。 半晌,梅玉心淡淡微笑。 「我知道。」 她知道。 第六章 突然之间,生命变得美好无比。 江金虎发誓他从来不曾如此轻快写意过。所有的人都对他千依百顺,包括阿诺。 包括阿诺耶!这简直是奇迹。 他为了营救妻子,三番两次的冒险犯难之举,已经在道上传开了。 出来混的男人,谁不是身边伴几个粉味?如果他是为了哪个阿珠阿花连命都敢拿出去赌,外人听了只会觉得他色令智昏。但妻子却是不一样的;妻子是自己未来孩子的母亲,是男人娶回家的牵手,为了妻子干犯大险,不让敌人轻侮,在道上兄弟眼中看来,是条铁铮铮的好汉。 在自己人之间,弟兄们也再度见识到他的大哥风范,更加心悦诚服。 至于阿诺嘛……他就不太晓得原因了,反正阿诺那脑袋通了十七、八条路,他从来搞不懂,也不想伤脑筋。 他本来最怕阿诺一听说他又跟人结怨,飙过来将他耳朵念到出油,没想到阿诺竟然没有,还温和地安慰他,说他没事就好,最后甚至暂时放下新公司的事,跟着他们夫妻俩回到高雄住上一阵子。 对,夫妻俩。 他和梅玉心,分居了两年,终于因为这次的磨难而发觉了彼此的优点,中止了分居生活——当然,她的女人病还没好,所以关于「晚上的事」还要等上一阵子。 她每天努力学习家务,想做一个好妻子,真是深情似水,体贴入微啊——入微到他都快抓狂了! 「老婆,老婆!」江金虎火气四冒,拿着一件大红火鹤花衬衫冲进客厅。 「怎么了?阿虎。」 滋——被春风一拂,活火山变成休火山。 「-那个,咳,我是说,这件衬衫是怎么回事?」 「噢,我昨天不小心把它熨坏了。」 「不小心熨坏了?」雷公嗓又扬高。「-知不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你、你不要这么凶嘛.我家事虽然做得很不好,可是诚心诚意在学啊,人家只想让你高兴……」梨花带泪。 嘶——被泪水一浇,休火山变成死火山。 「咳,我知道啊,不过呢,这个,咳,这已经是我最后一件花衬衫了。」 当然,不然她干嘛消灭它? 「每次烫坏了你的衬衫,我不是都买了一件新衣服回来补偿你吗?」她楚楚可怜地垂低了脸蛋。 「-挑回来的清一色是米白、淡卡其、素色的衣物,看起来说有多呆就有多呆!真想不到像-这么有气质的女人,竟然一点审美观都没有-看我那些大红大紫的花衬衫,穿出去多气派啊!有好几件还是我特地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台湾买不到的,现下全给-毁了!」 她没审美观?梅玉心费尽千辛万苦才勉强嘴角不抽搐,飘出一个羞涩的微笑。 「可是,我觉得你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被软语一灌,死火山变水汪汪的天池。 「呵,呵呵,呵呵呵,是吗?」江金虎的四肢百骸从里头爽到外头。「其实那些素衬衫也没那么不好,前几天我穿着它们出去谈事情,每一个看到的人都说我变帅了。」 废话。 「而且,」她赧红了玉颜,俏声道:「我喜欢你身上穿着我为你买的衣服。」 成! 搞定! 姓江名金虎的男人乐得飞飞的,飘出客厅,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其他女人送他的衣物一眼! 梅玉心轻松达成任务,回头继续插她的花。 「怎么了?心情这么好?」两人一坐定位,秦文诺立刻取笑他。 「有吗?」江金虎死不承认。 酒店公主迎上来,替两人端来几色豆千、毛豆的开胃小菜。 「虎哥.诺哥,今天要开新酒吗?」 「上个礼拜不是才存了一瓶在店里,这么快就喝完了?」江金虎獭洋洋地把玩着打火机。 「上次周哥的一群手下来店里喝酒,喝完了自己的酒之后,听说店里还存了虎哥的酒,就说他们和虎哥是熟朋友,借喝一下无妨……」公主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 周金涂? 江金虎和秦文诺互相交换一个视线。 秦文诺斯文地微笑。「既然是周哥的人,就是我们的人。没关系,我们再开一瓶好了。」 公主如释重负,迅速替他们点好菜。「金翠姊请两位坐一下,她马上就过来。」 「不用了,我今天和兄弟来喝个酒而已。」江金虎懒懒地拒绝。 秦文诺瞄他一眼。江金虎对他挑眉笑了笑,充满调侃之意,秦文诺索性别开脸不理他。 「酒马上就来。」公主拿了一笔小费退下去。 「姓周的人,倒要咱们替他养。」江金虎冷笑。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这几年的势力虽然越削越弱,现在马马虎虎仍然算南方一霸,要算总帐不急在一时,等我们自己的实力更强一点再说。」秦文诺怕他的火爆性子又闹出事来。 「哼。」江金虎只喷了声气,就回头顺着音乐继续哼歌了。 「唷,真的转性了?既不叫小姐,又不轻易发脾气,莫非我那个美丽嫂子真有如此大的魔力?」 江金虎斜睨他一眼,不屑回答这种没有营养的问题。 「我说真的,你们两个人处得还好吧?」秦文诺慢慢摘下眼镜。 「还可以啦,婚姻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他大方耸耸肩。 公主来上菜与上酒,替两人摆好碗筷,各斟了半杯威士忌加冰。江金虎掏出一迭小费打发了她。 「所以你还满意我为你挑的这个老婆?」秦文诺啜口水酒,透过杯缘观察他。 「不错。」 「得了,你这家伙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秦文诺笑骂。「我看嫂子把你照顾得不错,头发也剪了,衣服也换了,性子也沉稳多了。」 「衣服可不是我自愿要换的,全给她烫坏了。」 而且最诡异的是,所有烫坏的衣服全是那些花衬衫,其他长裤短裤t恤袜子都没事。难道她的熨斗还会认衣服品种? 秦文诺微微一笑。「我本来还担心……」 「担心什么?」江金虎收回漫不经心游移的视线,定在好友脸上。 「你和她疏远了两年,才短短一个月而已,两个人感情发展得这么快?」 江金虎搔搔后颈,「我觉得她还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秦文诺不动声色地刺探。 「上次我们不是被叶天行堵到吗?我拉着她一起跑的途中,有好几次她都怕自己拖累我,一直叫我一个人逃,不要担心她。虽然后来还是被她拖累了啦,不过叶天行把老子绑起来打的时候,她被放行来看我,仍然是一力叫我有机会就自己逃,不必顾惜她。我想,这个女人也算讲义气。」 这一点秦文诺不置可否。 之前他向梅玉心说的话一点也没错,这个阿虎有时实在天真得很。阿虎眼中看到的是梅玉心「一直叫他自己逃」,他看到的却是「她拖累了他」。 不管她有心或无心,这一点都让人很不愉快。 「还有一点……」江金虎搔搔脸颊。「其实我也说不出来,我就是有一种感觉,我可以信任她。」 「是吗?」秦文诺一怔。 「认真想想,这女人也挺麻烦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天到晚老捧着本文诌诌的书看,问她在看什么,不是『-骚』就是『唱秋』,上回居然还要教我背三字经——开玩笑,三字经老子从国小骂到现在,还要她教?」 「是离骚和春秋吧。」秦文诺忍俊不禁。 「随便啦!然后漂漂亮亮一个女人,选衣服的眼光超差——」 秦文诺听了更是猛笑。 「打扫也不会,煮菜也不会,洗衣服更不会。不过——」 这个转折语气就是重点了。 「不过,」江金虎又搔搔脸颊。「不过我就是跟她有话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我跟女人除了做那档子事,还能聊天,而且聊得很愉快。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即使不跟她『做什么』都觉得挺开心的,时间咻一下就过去了。」他紧蹙着眉。「阿诺,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秦文诺深深看他一眼。 可以相信她,和她在一起很愉快,是吗? 「阿虎,很多事我有答案,独独感情的事,你得自己去找答案才行。」 「像你自己那门子事一样?」江金虎突然笑他。 秦文诺给他一个大白眼。 「算了。」 「什么算了?」江金虎调侃道。 「算了,或许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然你本来在担心什么?」他奇问。 「没事,傻人有傻福。而且,」秦文诺微微一笑。「我相信你的直觉。」 阿虎有一种野兽般的求生本能,天生闻得出危险在哪里,这项本事在过去几年救过他们两人无数次。 如果阿虎的直觉告诉他,梅玉心不再有任何危险性,那么,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什么傻人?你说谁傻?」虎霸王要翻脸了。 「来吧,喝酒,咱们哥儿俩许久没坐下来好好聊聊了。」军师大人笑着改变话题。 对饮了几轮,兴致大起,酒气上涌,牙关也越来越松了。江金虎灌下杯中的最后一口酒,黝黑的脸庞突然开始扭捏起来。 「阿诺,我问你。」 「你问。」秦文诺喝得比他节制些,神色仍如往常。 「那个……」可是,这种事情问阿诺,他会知道吗?他跟自己一样,也是男人啊。 那可说不定。阿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知道的事可多了,说不定他会听说过。 哪有男人没事去「听说」这些女人的问题? 话说回来,如果连阿诺都不知道,那他身旁可没人问了。 你不会去问医生? 三字经的!男人去问医生这种问题,传出去能见人吗? 「我看你就直接问吧,不要在那里嘀嘀咕咕的。」 原来他自言自语全讲出来了。 「好吧,我问你。」江金虎勾勾手指头,两个男人在餐桌中间碰头。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你说说看,女人家『那种传染病』真的一治要治半年吗?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提早好?」 「哪种传染病?」秦文诺一怔。 「我也记不起来,名字好像跟一种糖果有关,叫什么牛奶糖还是……巧克力!对,就是巧克力,一个巧克力什么的病。」 「巧克力过敏症?」秦文诺听说过,确实有人无法消化此种甜食。 「那算女人病吗?你用点脑筋好不好?」江金虎给他一个大白眼。 他自己从不爱动脑的人,竟然还怪人家不用脑筋!秦文诺啼笑皆非。 女人病,又跟巧克力有关…… 「巧克力囊肿?」 「对!就是这玩意儿!」江金虎用力捶了下桌子,四周马上投来好奇的眼光,他连忙压下嗓门,「这种玩意儿的传染力真有这么强?」 「是谁跟你说它会传染的?」秦文诺脸上出现滑稽的表情。 「当然是我老……那个……我一个老朋友问的,他老婆有这毛病儿。」 「喔——」结尾已经开始出现笑音。 「喔什么喔,到底怎么样?」 秦文诺深深地叹了口气,拍拍老朋友的肩膀。 「阿虎,无论是谁告诉你她得了『会传染』的巧克力囊肿,我可以向你保证,她现在绝对健康得很,一点问题都没有。」 来势汹汹的身影一路推开自家大门,杀过庭院,进入客厅,杀上二楼,砰一声挥开主卧室旁边的附属房间! 「-这个女人竟敢诓我!原来巧克力囊肿根本……不……会……」 戛然而止。 一尊甫出浴的春水美人,婷立于妆镜前。 「阿虎。你不是说今天可能不回家了吗?」 梅玉心微讶浅笑,优雅自然地拿起护手霜,慢慢揉擦。 方才饮入的烈酒,在腹中化为一股热气,同时充往上下两处。 她的穿著其实并不暴露,一件宽大的白袍将全身掩得看不出曲线。然而,直觉告诉他,白袍之下可遐想的空间,很大。 她的发丝全往上挽,露出细致优美的颈部线条,当她倾身拿保养品时,后颈有一种荏弱的气质,诱人将她拉进怀中,紧紧护住。 浴袍的前襟在她胸前交错,由于体型太过纤细,被粗毛巾布质料的浴袍一包,连一点儿沟影都看不出来;但布料下牵引出来的浑圆贲起,让人毫不怀疑她该丰腴的部分无一丝偷工减料。 浴袍长度近膝,然而,该死的她右足踩在矮凳子上,手中换上一瓶身体乳液,哼着小曲儿,细细为腿部肌肤做基础保养。 或许衣着不是重点。 或许腿、手、足、酥胸都不是重点。 或许最大的重点就是她这个人而已。 她这个人。 她全身玉肤泛着晶莹的光泽,几绺潮湿的发挣脱绑束,垂跳于红润的颊畔。她的秋眸纯净无尘,笑容娇艳动人。 性感中藏着天真,韵味中含着俏皮。 她怎能用如此恍然无觉的姿态面对一个半醉的男人,而全然不知自己的吸引力? 江金虎必须用力深呼吸才能克止小腹的骚动。 x的,该做的事两年前全做过了,现在还扮什么圣人君子? 但是情况和两年前是不同的。他很清楚这一点。 两年前,梅玉心之于他只是一具温热的肉体,发泄完便不再重要。两年后,她却有属于她的独特性情与灵魂,这些特质都让他无法再假装不认识,完全不需看重,急吼吼便扑上去。 梅玉心自若地擦完腿部保养品,才注意到门口的男人一直不说话。 目光一回,望见他涨红的脸孔,与发直的眼神,终于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梅玉心矫颜一红,连忙把赤足踩回长毛地毯上,嗔怪地睨他一眼。 「你看什么?」 「看。」 她轻轻一笑。 「我有这么好看吗?」 他不由自主地点头。「很好看……」 慢着!江金虎终于想起被丢在一旁的主题。「-骗我!」 她微怔了下。「我骗你什么?」 「-骗我那个鬼巧克力囊肿会传染!它根本不会!」他怨忿地道。 「谁跟你说它不会传染的?」 「阿诺!」 啊,又是那个家伙坏她好事。 然后,她为时已晚地想起,自己自在涂涂抹抹的行为显然太托大了。她并不「安全」,护身符已经被揭穿。 梅玉心扬眸望向门口的男人。 他的胸口敞开到中央地带,露出因酒意上涌而微红的男性皮肤。他一手撑在门框上,魁伟的躯体将入口整个填满。露骨的视线紧盯着她,其中的灼热暗示明显到让人甚至不需花时间猜测。 梅玉心放开心田的闸门,让旧有记忆涌上来。 而后,她出乎意料的发现,那种黑暗、不悦的感觉竟已消失无踪。 事实上,他的眼神简直像实体一般,每一-被他扫视过的肌肤,都敏感的浮起细细疙瘩,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的生理,直接反应着他的无形求欢。 原来当心理完全接受了一个人之后,原先厌恶的记忆也会消散…… 她仍然记得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种身体被急遽扩张到超乎极限的疼痛。但是,她也记得那种皮肤贴着皮肤相磨的感觉,汗水的气息,粗重的呻吟和喘息。 种种让她当时觉得-心难堪的回忆,现在以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她体内蔓延…… 梅玉心怔怔望着他。不知怎么,她就是知道,现在的他,绝不会再罔顾她的意愿,硬着来。 所以,掌握着开门钥匙的人,是她。 一道沟渠横在眼前,她想着要不要跨过去。 她幽幽想到之前的经历。一场磨练让她终于对他倾心。 是的,倾心。 虽然他粗鲁不文、有勇无谋、个性又不够温柔,他却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对她毫无所求,便可以为她牺牲生命的男人。 因为她是他的妻。 她是他的妻…… 沉默的时间太长,门口的男人清了清喉咙,「那个,我先去洗个澡,那个……待会儿再谈……」 他转身才转到一半—— 「喂。」身后一声带笑的轻唤。 江金虎慢慢、慢慢、慢慢转回来。 梅玉心轻咬着下唇,一手揪紧浴袍前襟,眼中有似笑非笑的水意。 这样的神情,是他不曾在她脸庞见过的。江金虎突然觉得刚才酒一定喝太多了,因为他的喉咙开始紧缩,出入气极端的不顺畅。 「你刚才讲,阿诺说什么?」她悄声问。 阿诺?阿诺?他们在讨论阿诺吗? 「阿诺说……啊!对!阿诺说,那个巧克力囊肿根本不会传染!」他低吼。 淡而神秘的笑意浮现在她眉梢眼角,让她看起来既纯真又性感。现在不只是出入气不顺,江金虎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大口大口的攫取空气了。他必须把两手紧紧搋在口袋里,才能勉强平定下体内的骚动。 「那可能是我听错了,或许医生在解释别人的病情也说不定。」 她倾身拿起另一罐玫瑰夜霜,浴袍前襟顺势滑开几。 一种出入气交错的怪异咕哝声梗在江金虎的喉间。 「而且……」她挽高右腕的袍袖,细细为手臂涂上保养品,胜雪肤光如云如雾,让她整个人恍似笼罩在云霓之间,朦胧飘忽,却又—— 无比的真实。 「而且什么?」他哑声问。 「而且,」一抹红云浮上玉颊。「而且,上次去复检,医生说,我的毛病已经全好了……」 坦白说,江金虎很怀疑她曾经「病」过。阿诺都点得这么明,他再不爱动脑筋也该明白了。 但是,她的笑,她的美,她的羞涩,她的言语,一切一切传达出来的讯息,让他不需要更多暗示了。 壮硕身影以着惊人的速度旋进房内,中央的玫瑰轻呼一声,半带着娇笑。 「-确定?-可别事后反悔,又找了堆奇奇怪怪的理由来搪塞。」 她埋进他颈窝,从颊红进了贝壳般的耳朵,再红到胸前的粉嫩肌肤。 细糯柔音从他颈间飘出来。 「我已经说过了,丈夫是天,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一个男人,能承受的,也就这么多了。 于是,绚丽的夜展开…… 第七章 虽然料想到,她那个不良老公的不良纪录着实不良地多,可当对方主动找上门来,仍然让梅玉心小小意外了一下。 秦文诺终于回台北去了,这几天江金虎都在忙一些阿诺交代他留心的事。小方如愿以偿,再度调回大哥身边当跟班。有了这个理想的眼线,可以让梅玉心随时知道江金虎有无再惹上任何麻烦,于是她也就放他去。 气候已进入盛暑,午后三点,她慵懒地躺在贵妃椅上,烈阳被窗前的纱帘遮弱了力道,冷气空调进一步阻挡它的威力在室内肆虐。 佣人送上一碗冰镇酸梅汤,无声下去。她捧着一本古筝指谱,随意地翻着。 然后人就进来了。 「金小姐!金小姐!」 守门小弟与佣人眼巴巴地跟在客人身后,从他们不敢硬拦的情况,梅玉心约莫明白,这位女土和她丈夫的关系应该不比寻常。 眼一抬,已经约莫猜知了芳客的身分。她坐起身,指谱随手往身旁一摆,神色舒倦安适,别有一股风情。 「原来就是因为长了这样一张脸。」金翠眼中掠过一抹惊艳。 而她的相貌也让梅玉心有些意外。 原本以为会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烟视媚行的俗粉,金翠本人却非如此。 她的年纪和江金虎相当,眸中有着阅尽人事之后的嘲讽,嘴角多少写着繁华岁月的风霜。她的姿色并不差,穿着打扮也不像电视上的风尘女子那样夸张俗气,看起来直与一般职业妇女无异。 「大姊,坐啊。」梅玉心起身迎上去,亲热地牵起金翠的手,领进客厅沙发区里。 「-叫我『大姊』?」 「人有先来后到,-比我更早在阿虎身旁服侍,小妹叫-一声『大姊』并不为过呀。」她清言曼语地笑.「美玉,还不上茶?开我上个星期托人带回来的极品乌龙。」 「是。」 小弟和佣人看见女主人把场面接管过去,同时松了口气,匆匆避回自己的岗位上。 「-不想问我怎么会找上门的?」金翠见她款待上门的情敌如贵宾一般,一时猜不透她葫芦里卖什么膏药。 「大姊来探望我,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呢!以后-想来就来,我这儿随时欢迎的。」她温柔轻笑,向上来送茶的美玉点了点头,亲自为娇客斟好。 从来人家看见她都是上酒的,第一次有人上茶,金翠瞄瞄黄澄澄的茶液,再看看活色生香女主人——好吧,就当换换口味。 嗯,其实也不错喝。 「我呢,听说阿虎把他那个『见不得人』的老婆接来高雄一起住了,就想顺道来拜访看看,也好知道他现在身边都跟着些什么样的女人-知道我是谁吧?」既然对方态度不错,金翠也不好意思太强凶霸道,嘎啦嘎啦地直说了。 虽然「见不得人」不是这么用的,不过梅玉心也算听懂了。 「粉红皇宫的金翠大姊,我很早就听阿虎提过了。」 「阿虎跟-提过我?」金翠心中一喜。 「当然。」她低眸看着自己的手。「大姊,-不用担心我的存在,我很懂得分寸的。阿虎虽然娶了我,名分终究抵不过实恩实情。阿虎在外头的事情,我是绝对不敢管的。」 「耶?-这个老婆还真大方,老公都可以跟别的女人分享!」金翠蹙了蹙涂成黛青色的眉。 「我只要能够待在阿虎身边,提供他一些家庭温暖,让他不要把我休离掉,我就心满意足了。」她轻道。 「那可不成,如果-不能勇敢为阿虎争取,-就配不上他!不行不行,这样子我不能同意你们在一起。」金翠大摇其头。 梅玉心突然有些想笑了。她是来抢男人的,还是来母鸡护小鸡的? 她拉起金翠的手。 「金翠姊,我对阿虎是全心全意的,-相信我。」这句话,确实出自挚诚。 金翠深深望进她的眼里。 「好,我相信-!」片刻之后,大姊大点点头。「无论阿诺说过什么,我相信,-说这句话是真心的。」 原来是秦文诺派来的打手!这江金虎真不知上辈子烧了什么好香,人人抢着为他出头,倒像她梅玉心才是那个会拉倒他的吸血女巫。 好吧,她确实想过拉他下来,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现在江金虎是她名正言顺的老公,旁人要跟他过不去,还得问问她肯不肯呢! 「只是我人微言轻,除了守在他身边,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她又低下头。 看她柔弱的模样,金翠对自己的强势倒有些过意不去。 「-也不要这样想啦,像我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就是人家口中的风尘女郎——」 「金大姊,-千万别这么说。一个女人凭自己的能力站起来,自食其力就是本事,谁都不能看轻-!沦落风尘又如何?由来侠女出风尘,像古时候的红拂啦、小凤仙啦,哪一个不是在风尘中打滚,最后做出轰轰烈烈的大事?」 「说得好!」金翠用力拍手,听得浑身舒爽! 她语风一转,轻叹口气。 「哪像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个男人依靠,自己根本活不下去。大姊跟金虎那么亲好,一定也知道了。我家里欠了金虎钱庄的债,把我抵过来嫁给他的。我这辈子也只有这么丁点用处而已,说来还怕大姊看不起我……」 「-,-别这样说。」金翠海派地拍拍她肩膀。「一枝草一点露,男人欠的债,从来都是女人在帮忙还,我反倒觉得-很伟大呢!」 「可是我知道,许多人听说阿虎的老婆是半买半送娶来的,都很瞧不起我,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没在我面前说而已……」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玉颊。 「谁说的?谁敢这么说,-叫他来找我!」金翠豪气一发,「『红粉皇宫』的金大姊,虽然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好歹各派的大哥人面还算熟,谁要是敢在我面前嚼什么舌根子,看我不找人好好修理他们!」 「大姊,千万不要。」她害怕地紧握住金翠的手。「反正我深居简出,也不太插手金虎那里的事,旁人要说什么随他们去,-千万不要为了我跟别人结仇,我会很过意不去的。」 「不用说了!阿虎的老婆就是我的妹子,我今天就认了-这个干妹妹!谁敢笑话我的干妹妹,叫她们尽管来便是!」 「真的吗?」她下唇微颤,眸中盈满泪光。「大姊……我是独生女,性格又很内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我从小到大最希望的,就是有一个可以谈心的好姊姊……」 「那好,我也没有妹妹!底下带的小姐虽然多,没有哪个人像-这样惹人怜惜的。只要-不嫌弃,以后叫我一声姊姊就是了。」 「大姊……」 「虽然阿虎手下很多,-可能也用不着我,不过有些女人的事还是只有女人懂。哪天-需要的时候,找人带个话到『红粉皇宫』来,姊姊马上来看-!」 「谢谢-,大姊,我真的是太高兴了。」她感动地忍不住啜泣。 「哼,阿虎也真是太不象话了!家里都有一个这么漂亮的老婆,还敢出去捻花惹草。」 藏在拭泪小帕下的秋眸-了一。 「丈夫是天,我也没立场管他……」 「呸!什么天不天的!小妹,-可别太好欺负了,这年头女人当自强!」不过,要这样一个怯生生的小女人和金虎那种大声公对抗,恐怕也是很难吧?金翠哼了一声,「阿虎平时只要谈事情,都会和人约在红粉皇宫,捧我的场。好,以后姊姊替-盯紧他一些,所有小姐全部不准和他勾三搭四!」 「阿虎知道了会不会生气?-知道他很好面子的。」她怯怯地问。 「他敢?」金翠柳眉倒竖。「他如果敢跟-叽叽歪歪,-就跟他讲:是我的意思!他要是想点小姐,叫他自个儿来找我讨!他就算换别家酒店也没用,我认识的妈妈桑遍布北中南!」 「姊姊,真是谢谢-,-真是我们婚姻的救星。」她紧紧握住金翠的手。 「记得我的话,-千万不要太软弱,否则就会被他吃定了。」金翠拍拍她。 「嗯!」她用力点头。「我一定会努力坚强起来的,谢谢大姊。」 那灿烂的绝色笑颜,连阅人无数的金翠大姊头都看呆了。 江金虎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 可是他到家时,仍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不速之客据说享用了一顿愉快的餐点之后,和女主人依依不舍地道别回家了。 愉快?依依不舍? 他发誓他永远搞不懂女人,尤其越来越搞不懂这个明明很害羞腼腆纯真不晓世事的老婆。 「太太在书房里看书,说要替您等门呢!」美玉来开门时顺便通报。 他故意忽视佣人同情的眼光,慢慢踏上二楼。 ……x!哪个男子汉不是三妻四妾的?今天也不过就是一个姘头找上门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气胆一豪,乒乒乓乓大步往上走! 「这女人太不象话了,给她点颜色,竟然敢摆谱,管起老子的闲事!」不忘嘀咕几句替自己撑场面。 总之,他有女人也不是最近的事,玉心她早该都知道了。待会儿如果她敢摆出晚娘脸,瞧他下两个锅贴过去,让她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想要他气急败坏地解释?门都没有! 咻!书房门倏地推开! 「我说!」开场白豪气干云。「今天……那个……外头有点事,所以回来晚了,哈哈……」 江金虎,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 可是有个老婆在的感觉实在很好嘛! 有人关心他吃,关心他穿,他心情不好时听他抱怨,他心情好时陪他说话,晚上应酬太晚回家,还会有一个软软的声音透过电话那端,嘱咐他不可以喝太多酒免得伤肝,然后要小弟安全把他送到家。 最重要的是,送到家之后,一天的「乐趣」才真正开始。 她在床第间的反应,羞涩但热情,害臊但配合度高。他这辈子从来不曾在任何女人身上,得到此种身心皆备的全然满足。 只要一想到惹恼了她,种种嘘寒问暖、关怀蜜爱统统收起,回到家再没有甜美的笑靥,再没有温柔的软语,他就受不了。 英雄气短啊,英雄气短。 「你回来了。」 书桌后的女主人放下书卷,优雅轻语如故,可江金虎越发寒毛直竖。 「那个,咳。」他咳了一声,状似无事地走到阅读椅上坐下。「听说今天家里有客人。」 「啊,对,一个新朋友。」她嫣然微笑,低下头继续看书。 呃?她不追问?江金虎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还真是个好老婆,老公的女人找上门了,-倒不痛不痒。」她是不是一点都不在乎他? 书房沉静了片刻。 啪嗒,啪嗒,像水珠打在纸面的声音。 他猛地抬起头,书桌后的女子无声对著书册垂泪。 「玉心!」江金虎慌了,飞快抢过去将爱妻搂入怀中。 「你不要碰我。反正我怎么做都不合你意,你去找你其他的红粉知己好了。」她冷冷地道,用力推他手臂。 所以,她其实还是很在意的。江金虎心中一爽。 「金翠不是我的女人。」他轻哄道。 既然推不开他,梅玉心也不再跟他比蛮力了。 「你不必说这些假话哄我。金翠大姊何等威名?她要进我们家门,连守门的都不敢拦她!」 「她真的不是我的女人,她是阿诺的女人。」江金虎拭掉她颊上的泪,对天发誓。 梅玉心一怔。这个答案倒是真的出乎意料。 「你明明是知道我遇不到阿诺问,就把罪名全推给他。」 「真的!」他赌天咒地的。「我承认在之前两年过的不是和尚生活,可是真正和-做夫妻之后,我就没再看过其他女人一眼了。」 梅玉心心中一甜,娇嗔他一记。「我不信。如果你和她真的清白,门口那些小弟的反应又怎么说?」 江金虎长叹了口气。 「因为表面上她确实是我罩的没错。」为了怕老婆大人醋心又起,他连忙接下去,「当年先看中金翠的人是阿诺,可是……总之因为一些缘故,阿诺不愿意跟女人扯上感情,就故意把金翠推给我。」 梅玉心倚在他怀中,-了-眼。 江金虎续道。「既然已经知道兄弟喜欢这个女人,我怎么可能再去碰她?可是金翠走这一行的,多少需要个靠山,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我每个礼拜固定到她那里睡几晚,可我睡的都是客房。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她是纵贯线江金虎的女人,上酒店去点她小姐的台时,自然比较不敢找麻烦。」 「阿诺自己为什么不罩她?」江氏头号军师的招牌可也不小。 「-别看阿诺那么聪明,他也有胡涂的时候。把金翠推进我怀里,就是他自欺欺人的一面。」江金虎不禁抱怨,「他的心态和我一样,以为只要把金翠想成是兄弟的女人,他就安全了。」 这家伙! 若不是看在自己兄弟、兼阿诺一天到晚帮他忙的份上,他才不愿意揽下这种白差。 「你不是说好听话骗我?」她闷闷地道。 「上天明鉴,如果小的方才所言有任何虚假,教我再被叶天行那样的人痛揍一次!」跟她混久了,连他讲话都文诌诌的了。 没想到梅玉心一听,又滴下泪来。 「你被人家打,对我有什么好处?人家说夫妻一体,难道你出了事,我还会开心吗?」她抽泣道。 江金虎完全化为绕指柔。 「好啦好啦,都是我不对,以后不再乱发毒誓了。」他不断啄吻她泪颜低语。「我保证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再看其他女人一眼,好不好?」 结果金虎王还是被一介弱女子收服了! 「真的?」 「百分之百。」 「可是你以前的女人这么多……」她咬了咬下唇。「一定还有一、两个女人,你非看不可。」 「绝对不可能。」 「如果我说有呢?」 「若除了-之外,我再乱看其他女人一眼,教我的脑袋摘下来给-当球踢!」 那个…… 有没有人可以教一下,要怎样把自己的脑袋送给别人当球踢,还不必送命的? 不,踢球还是小事,现下横在他眼前的,才是大事。 「你说,她是谁?」江金虎从齿间挤出近乎无声的气音。 「她、她、她是嫂子的女儿啊。」小方——地道。 「玉心……的女儿?」他的喉咙梗住。 小方小心翼翼地退后一大步,确定安全了之后才敢点点头。 江金虎彻底呆掉。 梅玉心生过小孩!她有女儿! 而她竟然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连阿诺都没有说!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从来没有想过她之前可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过,还生了个拖油瓶! 当然他也不是那么在意替其他男人养孩子,他只是希望这事情能先告诉他一下—— 靠!好吧,他就是很在意替其他男人养孩子! 他自己的种都还没孵出来,名字下已经挂了其他男人的女儿了?!真是三字经又千字文! 小方坐在前座,心惊肉跳地看着后照镜中的老大。 自从车子在车库对面停下来,老大发现嫂子牵着刚接回国的小女儿在院子里玩耍时,已经呆坐了超过半个小时。 老大不会受刺激过度,突然中风吧? 不过,也不过就是个女儿而已,有这么严重吗?想要儿子,再生就有啦! 「三字经的,我去找那个女人问清楚!」江金虎猛然推开车门冲出去。 啊啊啊——要不要打电话给诺哥?看样子情况不妙啊! 「你们说,老大的反应会不会太奇怪?」负责开车的司机,惴惴地对小方及后座另一位随车保镖说。 「可能是刺激太大了。老大一直想要个儿子,没想到生的是女儿。」保镖点点头。 不对,不是这样。 「嫂子生过小孩的事,老大不会不知道吧?」小方突然问。 「不可能啦。这种事一定有人跟老大报备过了。」司机的表情比语气更不确定。 「什么时候?」 「这……一开始的时候?」司机看看后座的保镖。 「那一次老大喝醉了。」保镖小声说。 「后来小孩送出国跟外公住,总有人再补说一次吧?」小方的胃开始抽筋。 「那一次有人才提了个:『老大,在台北的大嫂……』」司机起头。 「就被老大一脚踢走,说:『我下想听到那个女人的事。』」保镖补完。 「就算你们都没机会说出口,诺哥总知道吧?」小方紧握最后一点希望。 「知道啊。」司机终于给了一个正面答复。 「那就好。」小方稍微安心一点。 「诺哥说,等老大心情好一点,再叫你告诉他。」保镖马上将他打入地狱。 「啊——」小方抱着头。 也就是说,虎哥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天哪!他一定会被虎哥宰了,一定会! 路的那一边—— 周末午后,年轻漂亮的妈咪带着粉嫩可爱的小娃娃,在自家院子里挖洞种花,场景其实挺美的。 直到一道黑影压在母女俩身上。 梅玉心讶然仰头,随即轻笑。 「阿虎,你回来了。」她拍拍膝上的泥土起身。「我正好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我自己看到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地上那个小鬼头。「-竟然敢瞒我到现在!」 「我哪有瞒着你,之前……」 「不用再说了!」他再度打断妻子的话。 小娃娃原本和妈咪玩得好好的,突然出现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坏叔叔,还用那种凶神恶煞的眼光看她……她哽咽两声,突然「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小暖,乖,不哭不哭,妈咪疼。」梅玉心连忙将她抱进怀里,指指身前的男人。「这个人就是……」 「什么都不是!」江金虎一气起来就口不择言。「看这娃儿年纪也不小了,三、四岁有了吧?-如果早一点告诉我,之前结过婚生过小孩,我也不是那种无量的男人。偏偏-等到我们感情变好了,才偷偷摸摸把小孩接过来,-分明是强迫中奖!」 「三、四岁?」梅玉心的秋眸-了一。 「-这个小鬼,不知道拖油瓶是最不受欢迎的吗?」他愤怒的扯扯小孩胸前的小蝴蝶结。「-老头儿在哪里?-怎么不去找他?」 「哇!呜呜……妈咪……呜……」小女娃埋进母亲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想把她带回来做几天客,我无所谓;但是老子现在火了,如果-想把她接过来一起住的话,趁早——」 啪!一个巴掌打掉他的话。 江金虎抚着脸颊,无法置信地瞪着他的漂亮老婆。 梅玉心生气地将粉红小肉球塞进他怀里。 「江金虎,你给我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亲生女儿!」 第八章 「你不知道?哈哈哈哈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 「哈哈哈哈哈,我的天哪!小孩都快两岁了,哈哈哈哈哈哈……」能让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秦文诺笑得如此厉害的事情,真的不多。 「三字经的!你到底要不要告诉老子是怎么回事?」 「怎么,嫂子还没告诉你吗?」 从他一脸吃瘪的表情,秦文诺马上明白,江金虎这阵子在家里的日子绝对比北极温暖不了多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毫不留情的狂笑声再度爆出来。 「秦、文、诺!」江金虎咬牙切齿地道。 之前是听她提过,两年多前的新婚夜带给她一些「后遗症」,当时他还愧疚得不得了,以为是自己不知怜香惜玉,害她从此产生阴影——该死的他怎么会知道,原来所谓的「后遗症」竟然是一颗受精卵?! 秦文诺深呼吸了好几下,终于勉强稳住。「当年你们结完婚不久,嫂子就怀孕了,我一直以为有人通知你。小孩大概十个月大左右,嫂子将她送到欧洲与外公做伴。我想她一个娃娃新娘,或许也不知道怎么带小孩,就没拦阻,同样的我也一直以为有人通知你。」说到这里,秦文诺又乐不可支地笑起来。「只是这个正宫娘娘素来受到冷淡,生下来的又是女儿,我想你或许不顶在意,就没再追问这件事了——你不知道我替你开的『养家帐户』,每个月会转一笔生活费到国外去吗?」 「那个人头户一直是你在管的,我怎么知道里头的钱怎么用?」江金虎没好气道。 秦文诺耐人寻味地开口,「那你一定也不知道……算了。」 「什么算了?你们行行好,所有话一次说清楚,你以为老子挨耳刮子不痛……x!」说溜嘴了。 「什么?嫂子打你?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秦文诺再度笑得前仰后合。 幸好江金虎的肤色本就黝黑,再加一点血红色也看不太出来。 「玉心平时是很温柔可爱的,才不会随便使用暴力。」 秦文诺笑到一半停住,深深看他一眼。 「干嘛?」江金虎被死党看得浑身不对劲。 「你真的变很多。」秦文诺叹道。「如果是在以前,谁敢打你耳刮子,只怕一双爪子早被你给折了。结果这次着了道儿,不但不生气,还会回头为她辩解……啊,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江金虎打了个哆嗦。 「三字经的,什么爱情不爱情,少肉麻了!」他可是个英雄好汉! 英雄好汉怎么可以满口情啊爱的?去去去! 秦文诺笑看他一眼。「好吧,不说就不说。不过这下我可以真正放心了。」 现在梅玉心连女儿都接回来,而且当初汇走的钱,有一部分又开始陆续转回来,他去找人查了帐,发现竟然是梅玉心之前拿部分家用投资房地产的收入,原本存在她自己的私人户头。这两个举动在在显示她有心将根扎下,芳心是真正落实在阿虎身上了。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再怎么说玉心也不过是个弱质女流,就算我们两个哪天真的吵翻了,难不成她还能吃了我?」江金虎豪气干云地说。「这次我只是让她而已,一家之主不跟女流之辈计较,知道吗?」 「阿虎,你真是幸福。」这句话别有深意。 「可不是吗?不是每个人都娶得到这种老婆的。」他又得意起来。 「没错。」秦文诺直笑。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老婆和这样的兄弟甘心愿为他卖命的,但阿虎就是能让人掏心掏肺。 「虎哥、诺哥,今晚还是来纯喝酒?」 一位也算熟的妈妈桑风姿绰约的走过来。 「金翠呢?」江金虎问道。 「金翠今天不太舒服,请几个小时假,下半夜才会进来。你们有没有哪个特别中意的小姐?我帮虎哥叫过来。」妈妈桑笑道。 江金虎瞥了秦文诺一眼。 「不用了,我们差不多该走了。让妹妹来结帐吧。」 过了一会儿,酒店公主拿着帐单过来,倾身先向妈妈桑咬了下耳朵,妈妈桑蹙了蹙眉。 「哎,真是,周大哥那一桌人又喝了酒没付钱了。」她笑得有些尴尬。 两个男人互换个视线。 「周哥今天也来了?」汪金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这几天都有来。」妈妈桑左看右看之后,压低了声音。「周先生那里,最近有好几笔私货被警方给扣了,听说手头很紧,周转不太过来。这两天看他带上门一起喝酒的,大都是那些手上有些恒产的土财主,我们都在猜,这些人应该是未来的金主。」 两个男人再互看一眼。 「周哥还在干老生意?」秦文诺淡淡道。 「道上最赚钱的生意,色、毒、赌、军火。前两门生意虎哥不做,不表示别人不做啊。」妈妈桑摇摇头。「听说今晚有一批新鲜货从泰国运过来,而且人数还不少,周大哥八成不放心,亲自去监货的。」 龙蛇杂处的酒店,是消息流传最快的地方。 江金虎的指关节紧了一紧。 「周哥今晚的酒钱,我们一起付了吧。」秦文诺连忙道。 会完了钞,两个男人取了车,驶在黑夜的主要干道上。 今天江金虎心血来潮,自己开车,小弟们开另一台车在后头跟随保护。 「三字经的!那个姓周的越混越回去,几十岁的人了,还在干这种下三滥的生意,也不怕生的儿子没屁眼!」一上车虎霸子就开骂了。 「缺德事咱们干得也不比别人少,要说有报应,我们统统都一样。」秦文诺神色自若道。 「谁说的!」江金虎给他老大一个白眼。「我女儿的屁眼一定又圆又可爱。」 「噗!」秦文诺又摇头笑起来。「千万别让嫂子听到你这样说她的宝贝女儿,否则你少不得又要挨一巴掌。」 「虽然那小女娃儿现在有点怕我,可我终究是她老爸,假以时日,她一定会爱我爱得不得了啦。」他得意起来。「你还没看过小暖吧?她长得跟她妈一个样,漂亮得不得了……看样子将来我要头疼了,不晓得哪个瘟生敢上门追她。」 一颗钵大的拳头慢慢收紧,咯咯咯咯的指关节爆音让秦文诺对那未来的傻小子开始感到同情了。 哥儿俩漫不经心地闲聊几句,又安静下来。 看看仪表板上的数字钟。凌晨一点。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 「你想去看看吗?」 「你想吗?」秦文诺安静的反问。 两个男人又沉默了片刻。 「……三字经的!哪来这么婆婆妈妈的!」 嘎叽一声,轮胎在柏油路面磨出尖锐地声响,bmw方向盘一转,飞车往南面而去。 梅玉心突然惊醒。 她迷迷糊糊地环视一圈。这是女儿的房间,方才替小暖念床边故事时,母女俩一起睡着了。 替女儿塞好被子,再亲爱地吻一下额角,她关掉床头台灯,悄声离开小孩房。 客厅的钟指向三点半,阿虎还没回来。 她知道他找回高雄度周末的阿诺喝酒去了。本来想,和他冷战了一个星期也该够了,今晚要好好补偿他的,可惜他自己错过机会! 她摇摇头,慢慢走进厨房喝水。 心头总觉得不太宁定。 以往他晚回来,都会打个电话通知的;即使在两人冷战的期间也不例外。可是,今晚他没有…… 她深吸了口气,走到佣人房敲了敲门。 「太太?」美玉困顿地来应门。 「今天晚上先生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没有接到呢!」 「小方呢?」 「他今天眼着先生一起出去的,还没回来。」 「嗯,-回去睡吧。」 梅玉心慢慢走回客厅。 不太对劲。即使阿虎喝醉了酒,忘记报平安,小方也一定会打。像这样静悄悄地夜不归营,并不寻常。 铃铃—— 正想着,电话铃声突然震天大作。 她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虽然没电话让人担心,深夜响起的电话铃声却更让人感到不祥。 「喂?阿虎?」她连忙接起来。 「大嫂,我是小方。」电话背景极为吵嘈,似乎是强风刮拂的飒飒声。 「小方,你们现在在哪里?你大哥人呢?」 「大嫂,不好了,大哥跟人轧上了!」 「什么?」 「我们……这里……」那个公共电话的收讯效果极端恶劣,才讲不了几句—— 嘟!断线了。 梅玉心紧紧揪住话筒,心脏怦怦地跳。 她就是有预感,今晚的事情一定非比以往。 怎么办?小方刚才也来不及说清楚他们人在哪里! 她猛然起身,走到玄开摇醒看门小弟。 「载我到『红粉皇宫』去,我有事找金翠姊!」 凌晨三点半的酒店,正是最酒酣耳热的时段。梅玉心一踏入大门,几个靠桌的男客登时张大了嘴,傻傻看着这超凡出尘的仙女步入红尘里。 金翠正好在招呼客人,眼一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谁! 「小妹,-怎么来了?」她连忙赶上来,将梅玉心拖进一间隐密的包厢。「这里不是-们这种良家妇女应该来的地方!」 「金翠姊,-知不知道阿虎人在哪里?」梅玉心眉宇之间俱是忧色。 「他不是回去了吗?」金翠一愣。「我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他没有回家。刚才小方打了一通语焉不详的电话,说阿虎又和人杠上了,话来不及说清楚,电话就断线了。」 金翠心头一凛。 「-先等一下,我出去问问看。」 十分钟之后,金翠再度回返,浓艳的彩妆掩不住紧绷的神情。 「有消息吗?」她连忙迎在包厢门口。 「我刚才跟今晚服侍他们的妈妈桑问了一下,阿虎他们确实结帐走了。不过……」金翠迟疑了一下。「在结帐之前,妈妈桑说,他们才聊到周金涂今晚有货进港的事。」 「周金涂?」 「姓周的是他们两人以前的老板。」金翠的嘴角抿紧。 「我知道,但是,他们不是已经脱离了周金涂吗?他的货进港,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金翠看她一眼,终于重重叹了口气。 「还不是为了凤姊……」 「阿虎,慢一点。」 强猛的海风吹散了秦文诺压低嗓子的叮喃。 「噗嘶!」隐在五公尺之外的江金虎从石头后方探出头,对他喷声气,示意他快跟上来。 秦文诺在肚子里叫苦。 虽然他身材矮小、看似灵活,可他从来不是动作片英雄的料,每次操刀上阵都是阿虎的事,他只负责躲在后头动脑子。 「呼、呼、呼。」他气喘如牛地闪到阿虎旁边。 「才几步路而已,看你累成这样。」江金虎取笑他。「身体这么虚,怎么给金翠『性福』?」 秦文诺给他一个大白眼。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这块石头已经是离海岸线最近、同时又大到足以提供遮蔽功能的最后一道防线。 锋面刚过,云层尚厚,天上无月,星影暗淡。如此良宵正是走私船入港的好时机。几十公尺开外,六条人影站在岸边张望,等待进货的私船靠岸。 「太远了,什么也看不到,我们再走近一点。」江金虎低声道。 「阿虎!小方已经去调人手了,你有耐心一点,小不忍则乱大谋。」秦文诺连忙按住他。 江金虎的白牙在黑夜里依然闪亮。 看他眼神明亮,笑容灿烂,全身精力都上来了,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就像个找到好玩游戏的大男孩一般。 当了好一阵子的「贤夫良婿」,又被人冰冻一个星期,他窝得早就快发霉了,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活动一下筋骨,他怎么甘心放弃? 秦文诺大大的叹了口气。 这小子从小到大就是不安于室,他怎么会忘了他这副爱冒险的臭脾气? 「想想嫂子!如果你又带着一身伤回家,她会有多担心?」 「不会啦。我们靠近点看看就走,等天亮之后,我已经回到家了,她说不定还没发现我整晚没回去。」此话不无哀怨之意啊!「看,船来了。」 黑暗的海面上,渐渐浮现一块深墨色的船影。不一会儿,船首有人拿手电筒向着岸上闪三下,关掉,再闪三下。 「好家伙,不只一艘。」江金虎低声道。 几分钟内,三艘私船全部靠岸。 六个人匆匆迎上去,中间那艘的船长跳到岸边来,两边开始迅速而低声地交谈。 谈了一会儿,最左边那条船上开始有人卸货。江金虎和秦文诺都是老经验,一眼就知道他们卸的是什么东西. 「还不少,起码有四十公斤。看来周金涂这次下了巨本,想要凭这一票翻身。」秦文诺凑上来低语。 江金虎瞪着那几个小箱子,神色阴沉。 几个手下不知从哪个暗角冒出来,将那四箱货无声地扛向左方,接下来的路被一堆大大小小石块遮着,看不见了。 旋即,另外两艘船也有了动静,十几个妙龄女子跳到岸上来,风中间或传来几声不安的轻泣。 岸石后的两人交换视线,心头同时笼上阴影。 黑暗里涌出更多人手,将那两船的女人赶往右边而去。岩石后的两人隐隐听到汽车发载声。 「他们要交货了。」阿诺低声道。「来的人手还不少,看来周金涂今晚是精锐尽出了。」 船长和为首的六个人也往右边转进。江金虎顶了秦文诺一下。 「顾白粉的人比较少,我先过去撂倒那一路。」 「阿虎,你别贸然行动!再等一等!」秦文诺死命拉住他。 「放心,才四个人而已,我一只手就摆得平。」 雄厚的嗓腔低笑一声,无声往左手边潜去。 「凤姊是个泰国女孩.因为家里穷,她老爸将她贱价卖给人蛇集团,十四岁就被带来台湾讨皮肉生活。」金翠掌着方向盘,话声在宁静的车厢内,显得有些低闷。「她在十八岁那年被周金涂看上了,于是替她赎身,成为他天知道排名第几的小老婆。 「在周金涂所有的女人里,她的年纪是最小的,又是最害羞内向的,因为花名叫小凤,大家爱开她玩笑,才故意叫她一声『凤姊』。」她瞥梅玉心一眼。「其实我第一眼见到-,就觉得-和小凤有些神韵很相似。」 「是吗?」梅玉心涩涩地道。 金翠微微一笑。「小凤不是所有小老婆里最受宠的一个,可是那些老大级的人物有些奇怪想法,身旁带着个幼齿女孩会显得自己……-知道的,『够强』,所以周金涂平时很喜欢将她带在身边,出入各种场合。」她顿了一顿.「阿诺和阿虎兄弟俩来投靠周金涂时才十来岁,跟当时才二十二岁的凤姊年纪差不多,三个年轻人很快便成为好朋友。」 金翠突然笑起来。「说来不怕-笑,他们哥儿俩还曾经为了凤姊争风吃醋过呢!不过两人都知道,她是大哥的女人,再怎样也轮不到自己痴心妄想。而且少年的思慕大部分都是单恋而已,他们也没有真正想过要和凤姊发生什么事。」 轻笑声歇,车内回复安静,而且沉默的时间渐渐拉长,于是,梅玉心明白,这段年轻人的青春情事即将变调。 「在阿虎他们满二十岁那年,堂子里传出消息,台北华西街有个角头看上了凤姊,想向老大讨过去养。」 「他们怎么可以像贩卖牲口一样的……」话说到一半,梅玉心戛然而止。 对于这些老大而言,偷渡女子真的和牲口差不了多少,都可以用来牟利。 「既然她不是周金涂的最爱,又能拿来做人情换利益,姓周的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可是他知道阿虎他们素来和凤姊交好,一定会大加反对,而当时他们两个人在年轻一代里已经渐渐崭露头角,周金涂也不愿意正面和这两个手下爱将产生冲突。于是,有一年夏天,他借口让阿虎他们俩到泰国跑一趟生意,顺便见见世界,然后就趁着支开他们的时间,将凤姊连夜送往台北的新户头手中。 「阿虎他们在泰国玩得乐不思蜀,突然间吃的喝的用的都不用钱,而且可以爱待多久就待多久,有几次他们心里过意不去,越洋电话中提议要回台湾了,姓周的还要他们尽管安心玩没关系,就当做是这几年来辛苦的补偿。 「他们这一玩,玩了两个多月,直到夏天快进入尾声了才回台湾。一回台湾,当然就是带一堆家乡的礼物去找凤姊献宝。」 「两个人才发现她不见了?」梅玉心轻声道。 「嗯。」金翠点点头。「后来大家告诉他们凤姊被送走了之后,阿诺是难受在心底,阿虎却大为震怒,一直吵着要去找周金涂,请他把人讨回来。阿诺觉得两人羽翼未丰,还不到直接翻脸的时候,最后两个人协议好,找个理由自己偷偷北上,去探探凤姊的情况如何。假设对方很善待凤姊,她的日子比跟着周金涂更好,那他们就让她留在台北,否则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将她带回来。」 更长的沉默。 梅玉心偏眸凝望她。 金翠启齿了几次,总是没有声音,最后,悠悠叹了口长气。 「凤姊的状况……」她迟疑了一下。「并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梅玉心轻问。 金翠快速瞥她一眼。她洁白如玉的侧面,浸淫着月光,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圣洁。 最后,金翠叹口气,道:「总之,阿虎他们找到她时,她已经有了很深的毒瘾,撑不了多久了,而且……嗯……」 「-不必说了,我大概可以想象得到。」她轻叹。 金翠紧绷着脸,点点头。「是阿虎亲自送她上路的。他们无法再见她继续受苦…… 「最让他们气忿的是,当时周金涂就在台北跟那位大哥应酬谈生意。他明明知道凤姊的情况,却残忍地视若无睹。兄弟俩见这个人凉薄至此,心也冷了。就是因为这个导火线,他们不久便脱离周金涂的派系,转而寻求另一位极赏识他们的纵贯线大老支持,最后出来自立门户。」顿了一顿,金翠低声说:「这件事带给阿诺很大的打击,我想,甚至比对阿虎的影响更大。」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他恨自己为了求全,竟然没有听阿虎的话,立刻去把凤姊营救出来,平白多拖了一、两个星期。」金翠低叹一声,「我想,私心里,他一定认为凤姊的死其实是他害的。」 梅玉心立刻明白了。「他生平第一次对女人动心,却得到这样的结果,从此以后他就对情情爱爱的事却步了,对不对?」 「差不多。」金翠苦涩地瞄她一眼。 梅玉心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这些男人,到底打算过打打杀杀的日子多久?他们一个有妻子、有女儿,一个有痴痴在等他回眸的名花相伴,他们都不再是孤家寡人,即使伤了残了也不干别人事的人。 为什么男人总是这样一意孤行,不为他们的女人想想呢? 「停车!」梅玉心突然喊。 金翠下意识的踩下煞车。 吱的一声,汽车猛然停止,两人同时往前一弹。 幸好深夜街上的车不多,后面没有跟着一串喇叭声。 「-想到什么?」 梅玉心摇摇头,深思地看着正前方。 金翠素来觉得这个「义妹」娇怯怯的,这是第一次在她秀容上见到如此深沉的眼神。 「金虎的兄弟就算赶过去帮手,两边人马也只是硬碰硬,讨不了多少好处的。」她缓缓道。 「我们先回-家再说。」金翠急着送她回去,然后赶到江金虎的总部去,和那些弟兄一起到前线看看。 阿诺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梅玉心只是沉吟不语。 说也奇怪,她深思的神情似乎隐隐有种魄力,金翠竟然不敢硬踩下油门,继续往前驶去。 几分钟后,一辆骄车咻地从她们身旁飙过,梅玉心像被惊醒了一般,缓缓抬起头来。 「虽然周金涂已经是强弩之末,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阿诺迟迟不愿和他正面交锋,必然是因为没有十足把握。我们得另外搬救兵才行。」 「三更半夜的,上哪里去搬救兵啊!而且这种事是阿虎他们两方人马的私怨,其他角头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愿意介入的。」金翠急道。 「没错。除非他们有利可图。」梅玉心冷静地道。「金翠,右转,到一心路去。」 「-要去一心路找谁?」金翠愕然道。 梅玉心扬着菱唇浅笑盈盈的模样,在深浓的夜色里,充满妖魅之气。 「去找我的老朋友——『春和堂』的钟先生。」 第九章 翻天烈焰染红了整片海滩。 秦文诺叹了口气,认命地听着怒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发生了什么事?」 「中了条子埋伏吗?」 「妈的,你们敢叫警察阴我?想黑吃黑吗?」 沙滩上的两方人马敌我不分,乱成一团。 仿佛嫌情况还不够复杂,平地里响起一声精气十足的长唤—— 「老大,我们来了!你没有受伤吧?」那个脑袋比计算机还清楚的小方是吧? 「哈哈哈哈——」朗朗一声得意的长笑。 秦文诺闭了闭眼。他早该知道的,那家伙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低调。 「喂!」一只怪手从黑暗里探过来。 秦文诺惊跳起来。「你想吓死我?」 「你的营养全长到脑子去了?!一颗胆子越缩越小。」江金虎的白牙在黑夜中闪闪发亮。「那一批白粉我直接烧了。我们的人马已经杀到!你先让小方护着到后面去,免得留在这儿碍手碍脚。」 「小心一点,看苗头不对就赶快跑,附近海巡队看见火光,应该马上就会赶来了。」秦文诺不放心地交代两句,眼一瞄,发现江金虎拿着根黑黝黝的棍子在手上。「那是什么东西?」 「不晓得,刚才撂倒那四个看白粉的人,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江金虎耸了耸宽肩。 方才乍看之下,他也以为是铁条之类的,后来仔细一看,发现触手软软的,又带点韧性,原来外层包着一层橡胶材质,直径约五公分,长度约半公尺,看起来有点像健身器材,又很适合揍人,打起来会痛会昏会倒,而且不会留下明显外伤。 江金虎检查它头尾两端圆圆钝钝的模样,突然咧嘴一笑。 「阿诺,你说这玩意儿像不像『双头龙』?」 秦文诺给他一个大白眼。也只有他在用武器揍完了人之后,还能联想到a片道具。 「你别瞧不起这些奇怪的玩意儿,哪天我来好好研究改装一下,将来说不定靠它赚大钱。」江金虎被他斜睨得很不甘心,强辩道。 哥儿俩都不知道,这句话将来还真的应验了—— 「老大,后面突然冲进来六部厢型车,其中五部前座坐着两个人,一部只有一人开车。这种车子一车坐满可以载七个人,再加前座总共九个人,五部车一算好歹也有四十五个人,加上一人开车的那一辆,保守估计有五十三个人冲过来啦!」小方气喘吁吁地来报讯。 江金虎无力看他一眼,最后,感慨地拍拍他。 「有一天你会成功的。来的是什么人?便衣吗?」 「看样子不像,倒像是另一路人马。」刚才好像被称赞了……小方摸摸后脑。 「我过去看看,你找个人先送诺哥回去。」 「小心一点。」 「知道了。」 越接近前方海岸边,气氛越肃杀。黑暗成为绝好的掩护,所有人都发现了,先出声或掌灯的人,就会先被撂倒。于是每个人在暗夜中埋伏潜行,偌大的岸边藏着几十个人,竟然安静得如空无一人。 唯有不寐的海风,依旧嘶喊。 「我为什么要帮江金虎?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对你的好处就跟当初与叶天行合作一样,所不同的是,阿虎的行事做风比叶天行更正派。上一次的机会是错过了,这次,你宁愿继续跟阿虎争前镇那一块小地盘,却放着周氏的大饼不分?」 「嗯……」 「周氏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差最后的一脚。今晚过后,春和堂就要在道上大大的露脸了,机会只有一次,钟先生,您是明白人。」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个陷阱?说不定是江金虎和姓周的联手,等着我领人上门送死。」 「钟先生,您真是让我失望。阿虎和周金涂不合的传闻,道上哪个人不知道?您怎么会说出这么外行的话呢?」 「是-太令人无法信任。之前-千方百计拉江金虎下马,现在却千方百计要保注他。我怎么知道明后天,-是否又会改变主意?」 「钟先生,我们两个人都只是想求取自己最大的利益。而今你最大的利益就是和阿虎合作,打垮周氏,让『春和堂』在道上站稳一席之地。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再说,只要你够强壮了,我就算变再多把戏,又怎么奈何得了你呢?」 「看不出来-不只棋下得好,还挺会谈判的……好吧,我就派几个兄弟过去看看!记住,你们要是敢暗算我的人,即使-是我的棋友,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一言为定。」 于是,六辆车寅夜里冲往屏东方向。 金翠从头到尾只是紧跟着梅玉心,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娇弱怯生的玉心会认识钟老大?为什么钟老大会答应与她密谈?为什么谈完之后会同意出手帮助金虎? 金翠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如此的不了解她。或许,所有的人都不了解她…… 但最重要的是,玉心是站在金虎这边的,她能帮助阿诺他们。 在风尘中求生多年的大姊,完全明白何事该问、何事不该问。于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紧跟在梅玉心身后。 六辆车才刚驶进荒僻的小路,轰地一声,橘红色的焰火猛然驱开夜色。 「哇靠,原来他们两边真的干上了!」钟老大派出来的副手终于相信。 「无论今晚的货是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动作要快,警察在半个小时之内就要到了。」梅玉心冷静地吩咐完毕,率先开门下车。 金翠立刻跟着跳下来。 「到处黑摸摸的,我们怎么知道哪边是谁的人?」副手被难倒了。 梅玉心叹了口气,「你们追着货跑,会拚死护盘的人,自然就是周金涂的人了。」 「对喔。」 她摇摇头。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几路人马分开来,大部分的人团往隐蔽的停车场方向,如果有好货,东西一定会集中在那里。 「我们两个现在要干啸?」 海边的植物低矮多枝节,隐在夜色真,七突八岔的,好不扎人。 金翠艰困地拨开层层障碍,随在梅玉心身后。 「躲好,不要替那些男人们制造困难。」她一贯沉定冰稳的语音,让金翠真不适应。 找了一处浓密的灌木树丛藏住,两个女人密切观注着前方战况。 由于视线不佳,两边的人马都担心枪子儿不长眼,错打自己人,于是纷纷收拾起枪火,改操棍棒铁条在手。 星光下,左边有道白芒一闪,似乎是某个人的眼镜误事。附近不知谁发声喊冲了过去,接着,大伙儿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四处都有人冒出来,接着就是一堆人打在一起。 梅玉心认出丈夫那道高大魁梧的剪影时,一颗心差点怦出来。 她看见有人一棒招呼过去,正中他腰侧。魁梧黑影皱缩一下,她的心跟着扭一下。 下一瞬间,黑影重又挺直身,一脚过去踹翻对方。夜幕中扬起一串得意的男性大笑。 他分明乐在其中! 梅玉心又气又恼,恨恨地扯断一截细枝。 「-担心他?」金翠突然问。 「能不担心吗?」她气道。 「-想改变他?」 「能够不要再这样打打杀杀,当然是最好的。」她的眼眸离不开前方。 「但这就是阿虎想要的人生。」 她一怔,回眸迎上金翠。 「这就是阿虎和阿诺想要的人生。」金翠低声重复。 「所以呢?」 「所以,如果这种生活不是你们两方共同要的,不是-改就是他改,重点是怎么改才会让两个人都快乐。」金翠温柔地看着她。「妹子,我书念得没有-多,男人这种生物,我却比-懂.-把一只野生动物关进动物园里,即使给-再丰足的食物和环境,-都不会快乐的。」 是吗? 所以她应该让她的丈夫再回街头逞凶斗强,她天天待在家里提心吊胆? 她怔忡望回前方战场,多数人影几乎都躺下了,呻吟声取代了杀伐声,站立着的人数明显偏少,却都是同一方人马,彼此互相拍臂打气,嘻笑两句,偶尔将地上不安分的伤兵踢躺回去。 立影中,最是醒目出众的,只有那个男人。 那是她的丈夫。 可他不只是她的丈夫,他也是一干兄弟的大哥,众人仰赖的长城。 她可以把他关进她的世界里,安然,平静,无害,但,那就不会是江金虎了。 所以呢?梅玉心怔忡出神。 呻吟声终于也渐渐安静下去,再没有多少人挣扎。 另一角突然响起低而清晰的男音,「阿虎,你和兄弟们没有受伤吧?」 「是阿诺。」金翠双眼放出粲光。「阿诺!」她轻叫一声冲出去。 战场上的男人陡然愣住。 「金翠?」秦文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软玉温香猛扑过去,秦文诺终究不是身强力壮型的猛男,当场被她撞得两个人倒成一团。 「噢。」头…… 「阿诺!阿诺你没事吧?」金翠连忙坐起来,检查他撞伤的后脑。 江金虎笑嘻嘻看着两只爱情鸟缠成一团。哈!嘴里不承认有什么用?一看见心上人来,眼睛不是全亮了吗? 啊,心上人啊……玉心是不是还在生气?如果他今晚带了伤回家,她会不会又沉下一张俏脸数落他?不,更可怕的是,她不会连念都不想念了吧? 「阿虎。」 轻柔的叫唤简直像天籁。江金虎作梦般的转过身。 一袭清影,眸如秋水,足若莲华,素白的衣裾散洒,飘飘然踏着月色而来。 呼吸梗在胸腔内,他试了几次,才成功吐出。 「玉、玉玉、玉心……」他——道。「那个……——,-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放心不下,跟着春和堂的人过来看看。」她在他身前停住,眼中盛满温柔。「你又挂彩了。」 他摸摸额角的小肿包,傻傻地咧了个笑。 「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他轻咳一声。「我知道-不喜欢看到我跟人打打杀杀的,那个……今天晚上是一个意外,本来我们那个……就是在酒店喝得好好的,然后……那个……」 他徒劳无功地想找出一个理由让自己听起来师出有名,无奈脑子里怎样也挤不出个鸟来。 阿诺呢?喝!这家伙不顾江湖道义,竟然自顾自跟着金翠走到旁边谈情说爱去了。 转移话题!对,转移话题。 「那个……咳!-刚才说『春和堂』?-们是怎么和姓钟的扯上关系?」 梅玉心不搭腔,只是柔柔的看着他。 半晌,他实在被看到连背心都开始起毛了。 「咳!玉心,-……-是不是很生气?」他惴惴地问。 梅玉心深深看他一眼,轻语,「阿虎,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答应我,一定要百分之百诚实地回答我,好不好?」 「好。」一秒钟都没迟疑。 「你不必担心答案是不是会让我不开心,只要就着你的心意,诚实地回答我就好。」 「呃,好。」这个听起来就有点危险了…… 「阿虎,」她的眸底似海洋。「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穿花衬衫?」 「啊?」他搔搔头。怎么玉心问的是这种不相干的?「是很喜欢啦!」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穿花衬衫呢?」她替他拭去额角的汗。 「也没为什么。小时候我那个老娘不怎么照顾我,平时都是跟隔壁的老芋仔(老兵)讨他不要的衣服给我。那些衬衫不是白色就是青色,又洗得烂烂旧旧的,所以我从小就梦想有一天能随自己高兴,买一堆漂亮颜色的衣服来穿。」 「所以,你是喜欢的。」她轻嗯一声,抚抚他脸颊上的擦伤,像自言自语。 「不过-买的衣服也很漂亮。」 「但那是我选的,并不是你自己想要的。」她深思道。 他们真的在讨论衬衫吗?江金虎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她盯着他胸前的钮扣半晌,又是一段令人心慌意乱的沉默。 好吧。就是这样了。如果这样的日子让他感到开心,那么,她就会陪他一起过这样的人生。 出生入死也好,打打杀杀也好。因为她是他的妻。 若这样的生活太过危险,那么她就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不让任何事发生在他身上! 是的,她会保护他,一如他也无数次以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一般。 他们两人的生命,早就在两年前,紧紧交系在一起。 她再度漾出江金虎曾经见过的美丽笑靥。 不,这次更加灿烂得让人无法逼视。 「好,阿虎,以后我就全买花衬衫给你穿。」 「咳,-不用勉强……」 「不勉强的。」她温柔摇首,诚心诚意地说,「其实你穿花衬衫本来就比较好看,我之前是故意闹着你玩的。」 「真的?」 「真的。」她笑着点点头。 江金虎又咧出那个巨大的傻笑。 不愧是他虎霸子的好老婆,又美又善解人意,他真是太幸福了!难怪他会这么爱…… 慢着,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在想——难怪他会这么爱她? 去去去,他奶奶的!真是肉麻到极点! 英雄好汉,想什么情情爱爱的?没出息!他挺了挺胸,重振昂扬的男子气概。 「条子来了!」远方突然响起小方的惊喊。 随即,雾夜的海面响起一长声闷顿的「呜——」,投射灯突然亮起,杀往海岸线上。 「海巡队的人也来了!」才一转眼,玩笑语态完全消失,江金虎沉着地朝兄弟们喊,「我们退!」 「周金涂和他手下怎么办?」 「春和堂的人会对付他们。」她立刻接口。 「他们手中还有一批女人。」江金虎陡然想起。 「放心,两方都来不及把人载走的,警察会送她们到临时收容所去。等待遣返。」她的时间全算得刚刚好。「我们先走要紧。」 江金虎振臂一挥。 「好,大家退!」他低头嘱咐她,「-先回车上去,我断后,确定兄弟们都跟上来了。」 现在,梅玉心已经完全懂这个男人了,所以她没有试图阻止,她只是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嘴角,转身和几位兄弟跑开来。 「江金虎!」一声怒吼。 梅玉心猛然回头。 周金涂! 原来方才他一直假装成昏倒的手下之一,趴在地上佯装。 「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小子!」周金涂的五官,在海巡队强光的照射下,扭曲狰狞。「早知道我六年前就杀了你们!」 不对。 阿虎已经跑开了一小段路,来到空旷的地方,四处没有任何可以遮蔽之物。而且,他手上没有武器! 周金涂狞笑一声,缓缓举起手中的致命枪管—— 梅玉心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先是白光一闪,再是「砰」地一声巨响,然后,有人倒下来了。 她眨了眨眼,发现入目的是满天黑彩与星云。为什么她的角度是看着天空的呢? 一阵痉挛攫住她,她剧烈地在沙滩上扭曲。 原来是她倒下来了!但是,周金涂瞄准的是她丈夫啊!为什么是她? 「玉心!」江金虎眦目欲裂,扑身抢起地上的一把手枪,砰砰砰连三发。 南方一霸周金涂当场毙命。 第一波剧烈的疼痛稍稍减缓,她模糊感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搂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啊,好多了。她刚才正觉得冷…… 然后她明白了,为什么中枪的人是自己。 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想都没想,往前一闪挡在枪口与丈夫之间。 「我从不知道……有一天……我也会……为了别人……不顾自己的生命……」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玉心,-撑着点!」壮硕的身体抖得比她更厉害。 「这种……舍己为人的事……好蠢……我以前……向来不屑做的……」 「乖,我马上送-去医院!」江金虎用力按住从她小腹不断往外渗出的鲜血。「快来人!拿块布给我!」 「不过……感觉还不坏……」另一阵痉挛攫住她,她在丈夫怀中扭动蜷曲。 赶上来帮忙的小弟,震惊地看着他们的大哥,生平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流泪。 「快把车备好!」火速缠紧她的小腹,尽量阻止出血速度,江金虎一把将妻子抱起,冲向停在远处的轿车。 她疼得掉下泪来,让他心如刀割。 「阿虎……好痛,真的好痛……」 但愿她能讲出另一句更有智慧的遗言。 失去意识之前,梅玉心模糊地想。 尾声 「醒了?」 眼未及睁开,一个温暖的吻已落在唇间。 病床上的人浮起一丝模糊的微笑,缓缓眨开眼帘。 「你又来了。」 「我来陪-不好吗?」 「你每天只顾着陪我,自己都没好好休息。」她轻抚他眼角的纹路。 医院虽然替他架加了一张加长型的行军床,让他午休时间可以小憩一下,可是他的体型终究不比平常人,长时间窝在那张窄床上,仍然是辛苦了。 「那-就赶快好起来,快快出院,我就能跟着好好休息了。」江金虎俯身再吻爱妻一下。 他自己以前是一天到晚挂彩送医啦,但是他的妻子可不一样。 撇开她生女儿的那一次他不在场,他们真正在一起之后,他仅见她进过一次医院,而那绝对不是愉快的回忆,从此以后,只要把「玉心」和「住院」这两个词合在一起,他就觉得坐立难安。 梅玉心望见他眼底的阴影,心中一柔。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忘不掉?」 江金虎摇摇头。 病房灯光在他的小平头上一闪,她想盼移话题,故意对他招招手,「你弯下身让我看看。」 「看什么?」他不明就里地压低脑袋。 她在他发间搜寻了一会儿,突然用两根纤指捻住其中一根短短的头发,用力一拔。 「噢!」他叫一声痛。 「看,你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她调皮地扬了扬。 「都五十几岁的人了,怎么可能没有白头发?」他哑然失笑。 是啊,他都五十四了,她再过两年,也要……啊,年龄是女人的大敌呢!不能想不能想。 近二十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并未让他显得颟顸臃肿。他眼中的豪霸之气仍然布满一如年轻时,倒是性格真的沉稳一些。 「那我呢?我也老了,对不对?」女人终究是女人,梅玉心抚了抚光滑如昔的脸颊,显得有些郁闷。 「我前几天去公司视察的时候,阿诺还说,金翠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保养的,怎么二十年来一点变也没有,快变成妖女了。」 她格格笑出来。 「『妖女』这个词一定是阿诺自己加的,翠姊才不会这样说我。」 「阿诺老是说-心眼多,一开始对我就不怀好心,他哪知道,其实是我的英雄气概和好汉性格把-给骗得服服帖帖的。」说到最后,他不禁得意起来。 「完全没错。」梅玉心笑得温存甜美。「我以前就说过,丈夫是天,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有意见的。」 如果那个臭秦文诺在场,这厢八成躲在阿虎背后翻白眼了。 江金虎的男性气概充分受到滋养。他四下环顾一圈,不甚满足地问,「-还缺什么吗?」 「够了。你快把整个家搬过来了。」她失笑。 怕她无聊,要女儿把杂志贡献出来。 怕她闷,把女儿的手提音响和cd搬到病房。 怕她过敏,所有送来的花一律转送别人。 怕她吃腻,每天一定得换不一样的水果。 再住下去,这间病房都快变饭店了。 江金虎随手替她把音响按下去,让室内回荡一些乐音。布莱思-亚当斯沙哑独特的嗓音深情唱着—— 搜寻我的心,-将发现 我没有任何隐瞒 接受我的本质,接受我的生命 我会献出一切,我愿意牺牲自己 梅玉心温柔望着在房里替她张罗的男人,他才不管音乐唱什么,别让空间里只有医疗器材的滴滴声就好。 「这几颗橘子再摆下去就酸了,待会儿我顺道带去丢掉吧!」江金虎知道妻子不爱吃酸。 「那是昨天买的,先放着吧,晚点有客人来可以招待。」她轻道。 我会为-而战——我愿为你说谎 我会为-走钢索——我愿为你而死 你/-知道,这是真的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夫妻俩交换一些日常闲语,尽管琐碎,但平静而安宁。这是梅玉心当初决定与他奔波江湖时,不曾期望过的。 曾经,为了爱他,她选择了他想过的生活。 而后,为了爱她,他选择了放弃。 二十多年前,与周氏一战,江金虎终于明白,他无法再见到妻子因为自己选择的路而受到一点点的伤害,也在同一时间,他才恍悟,以往自己在外出生入死时,守门的爱妻有着怎样的心情。 当晚,警方及时救走两船走私女子,周氏派系几个首脑死的死、被捕的被捕,「春和堂」与「虎霸子」联手铲除大敌,一夕之间声名大噪。周氏一旦衰颓,钟老大趁势而起,终于如愿奠下稳固地位。 却在此时,纵贯线金虎王,宣布退出江湖。 趁道上兄弟错愕不解之际,江金虎进一步举家搬上台北,远离南部的派系斗争,以示决心。至于底下的兄弟,愿意跟老大一起转行做生意的,他便接了过来;若对江湖还有心,他也替他们引介到做风较正派的老大麾下,让大家各自飞。 在跟上来的兄弟之中,最戏剧性的,当属小方了。 梅玉心早就相准了他的超强记忆力,和对数字灵敏到近乎过敏的能力。于是,她少不得软语温存,劝动她老公送小方回学校去,补完高中学历,取得大学文凭,最后一举考得会计师执照。目前他可是公司里最重要的财务大臣,有他管帐,秦文诺和阿虎都放心得很。 小方一生,对她丈夫忠心耿耿、敬畏有加,直到现在在公司遇见阿虎,都要弹起来让座并且亲自奉茶。 二十几年下来,这群前梁山好汉专心和阿诺学做生意,虽然行止间掩不了当年的霸气,可是公司里有聪明军师掌舵,老大家中有厉害老婆助阵,出门在外更有一群梅教授在各行各业的徒子徒孙相帮,最后竟也在商场打下大片江山。 「阿诺和翠姊的大儿子不是今天从美国学成归来?」梅玉心问。 「对,我答应了晚上去他家吃饭。」其实江金虎原本不大想离开医院,想当然耳,又被阿诺毒舌笑了一顿,受不过激,只好答应了。 「老公……」 「干嘛?」 「你会不会很遗憾我们没有再生小孩?」她悄声问。 那一夜她虽然送医及时,挽回了一条命,子弹却击碎左边的卵巢,并且穿过子宫。 虽然割除了一边的卵巢,还有另一边,可是受了伤的子宫却留下大量疤痕组织,大大影响了日后的受孕机率。 此后江金虎绝口不提生儿子的事。 「别开玩笑了,这个家里有我这个男人就够-头痛了!再来一个,-应付得了吗?」他挺胸突肚的,说得很骄傲咧。 梅玉心忍不住直笑。 「爸!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是说要回公司开会吗?」一阵小风刮了进来。 女儿买水梨回来了。 「干嘛?我老婆住院,我不能过来看她?」 「哪有人家黏老婆黏这么紧的!妈咪只是盲肠炎开刀而已,你也小心得过分了吧?」江日暖拍一下额头,真受不了! 「小心是永远不会过分的。」江金虎摆出老爸的架势和她大眼瞪小眼。 这女娃儿越来越不贴心了。呜,她小时候多粉嫩多可爱,自从她发现这个老爸只是嗓门大,其实一点都不吓人之后,就老爱缠在他脚边绕来绕去的,晚上没他哄还不肯睡。 现在呢? ……好啦,现在还是很可爱。谁教他只有这个宝贝女儿,偏又长得跟她妈咪一个样,让他想不多宠一点都不行。 「可是你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连看二十三个小时,也太走火入魔了吧?牢头看监都不是这样看法。」江日暖走到老爸身后,用力往门口推。「去去去,接下来是我和妈咪的女性时间,男宾止步,你赶快回火星忙你的事!」 「喂,宝贝……」 「记住哦!没有超过三个小时,不准再出现。bye。」 砰,门关上。 被驱逐出境的一家之主张口结舌。还有这样的? 最后,少数服从多数,他只好摸摸鼻子,乖乖回公司办点正事。 「好,碍事的火星人走了,我们刚才聊到哪里?」梅玉心对女儿招招手,示意她坐到床畔来。 火星人是母女俩的「黑话」,取材自一本叫「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的书。通常女儿有事找她聊时,就会讲出通关密语,然后她们便会找理由把可怜的一家之主撵走。 「其实也没什么啦。」 老爸离开了,小妮子反倒扭捏起来。江日暖坐了一会儿,又跳起来拿一颗水梨开始削。 「我们刚才说到,-最近认识一个打扮很土的男人?」梅玉心试探性地提了个头。 母女俩还来不及深谈,门外又有人敲两下。 「吼!一定是老爸。不是说这次起码要离开三小时吗?我看连三分钟都不到吧!」 梅玉心看着又好气又好笑的女儿前去应门,回首拿起床头的一本杂志。 「关河!」女儿开心的轻叫?!起她的注意。「你居然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问医院里?哇!你还替我带蛋糕来!」 梅玉心不禁放回杂志,望向门口。 「快进来,我介绍我妈咪给你认识。」江日暖热情地拉着一位年轻的男子走了进来。 对方推辞道,「等一下,我只是来送个礼,马上就……」 来不及了,他已经被硬拖进病房里。 所以,他就是让小暖最近坐立难安的男人了? 梅玉心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他审量一遍。 虽然穿着打扮之土,比当年的江金虎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迅速看穿男子表面的伪装,直透进最深处。 嗯,五官清朗,眼神睿智,举止落落大方,眉宇间有股书卷气,感觉上是颇正派的男人,女儿的眼光还不错。 「妈咪,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关河,就是,呃,呃……」她一时想不起来他当初自我介绍的那句诗。「喂,你自己说。」 「『关河梦断何处』的关河。」 「对,关河梦断……慢着!不对吧?」 「哪里不对?」 「你当初讲的不是这一句。」女儿坚持。 「那是『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的关河?」 「不对。」 「『关河古义』的关河?」 「也不是。」 「『倦客关河去住情』的关河?」 「是七个字没错,不过也不是这句。」女儿的语调开始不满了。 「反正这些『关河』全部都是同样的关河。」 「好,那换我告诉你了,我的名字是『楚田晴下雁,江日暖游鱼』的江日暖。」 「我知道-叫什么名字。」 梅玉心任两个年轻人拌嘴,看他们用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温暖目光投向对方。 啊,女儿也到了芳心浮动的年纪了,时光催人老呢! 不过,他们江家的掌上明珠,可不能随随便便交给别人!看来她得替小暖多花点心思,确定这男人配得上她的心肝宝贝。 「嗯哼。」梅玉心含笑,轻轻唤回两个人的注意力. 直到许久之后,关河才明白,为什么外表柔弱高雅、像天仙一样绝代风华的江夫人,当时的笑容,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全书完】 前文申引用的《everythingido》一曲,由bryanadams,rnge与michaelkamen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