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等着瞧》 第一章 灰灰丑丑的制服还镶金边,真是有够耸!短裙上要不要干脆镶一点亮片? 她讨厌这个鬼地方!她讨厌这些洋鬼子! “……‘欧莱尔菁英寄宿学校’一八○四年在麻塞诸塞州威尔伯拉罕市成立,至今一直是全美最著名的寄宿学校之一;我们以严谨的管理风格著称,校园生活规律且拘谨,每位毕业生几乎都申请上美国前百大的名校,多年以来培养出为数不少的菁英分子,井先生可以放心地将爱女交给敝校。”校长罗森女士对一直盯著她看的新学生微笑。 真是娇小袖珍的女孩!一头自然鬈从四面八方弹翘起来,在她的头上造反,看起来格外俏皮逗人。西方的少女十五岁便已开始展现玲珑身段,而这位台湾来的小女生却仍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一样。黑发、白肤、红唇,看起来便像仲夏夜之梦里的调皮精灵。 罗森女士再瞄一眼孩子的申请资料,尾端有一小段面试老师用铅笔添加的附注:申请人新近丧母,必要时宜给予适当的心理辅导。 啊!这解释了为何今天只有父亲带她前来报到。 “洁依(jaye),即将离开家乡和父亲,你会害怕吗?”罗森女士温言问。 原来女人老了也会长胡子,还是那是寒毛太长的结果?井长洁回校长一个甜哂。 “不会。”我巴不得离这讨厌的家伙越远越好! “井先生,您对敝校还有任何疑问吗?”罗森女士显然对她的驯善相当满意。 “欧莱尔的学生组成不会太复杂吧?”井先生低沉地问。“我不希望我女儿回国之后,染上一堆不良恶习。” “本校的入学审查严格,只收九年级到十二年级的寄宿生,多数都来自良好的家庭,这一点您可以不必担心。”校长转向小女孩。“针对非英语系国家的学生,我们有额外的课后指导,所以,洁依,你可以不用担心课业赶不上别人。” 一年基本学费就六万块美金、不包含其他杂费的贵族学校,想也知道不会有“一般家庭”的学生读得起。不过他们井家什么都没有,就是钱多,老头爱这样花钱,她也无所谓。 “我以前常常陪我妈咪出国玩,或在国外小住一阵子,所以日常对话还应付得过来。”她吱吱咯咯的,像只雀跃的黄鹳鸟儿。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井严嘴角的线条转为森硬。“罗森女士,小女就请你多多关照了。” 校长起身和他交握。“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洁依,你需要一点私人的时间和父亲道别吗?” “不用了,我向来很懂得照顾自己,我爸爸从来不为我担心的,真的。”她的笑颜天真而无邪。 井严的神情更加僵硬,简洁地向罗森女士点了点头,大步离开校长室。 啊啊啊!好无趣啊! 如果要用一个形容词来总结她过去一个多月的新生生活,答案就是:无趣,当然还有另外一个说法:超级无趣。 所有她期待的趣事统统没发生。 记得刚入学第一天,级任老师带她进教室之前是这样跟她说的── “你在生活上或是课业上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知道吗?” “知道,史密斯女士。”从校长室走回教室的途中,她被迫听了一大串的校史,这个时候还能强迫自己装出可爱的笑容,连她都觉得自己很神奇了。 “还有,我必须先告诉你,任何校园里难免有自成一个小团体的学生,同时……对其他族群并非那么友善,如果有任何人为难你,或言语态度上让你觉得不舒畅,你一定要来向我报告。”级任老师的神色转为严肃。 莫非,这就是传说已久的,种、族、歧、视?当时她的瞳仁儿一亮,简直要拍手欢呼起来。 “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史密斯女士,请您不必为我担心。”终于有点好玩的事要发生了,耶耶耶! 结果证明,她高兴得太早。 “亏我开学第一堂课还故意做一些宝里宝气的事,想让每个人觉得我很好欺负,为什么就没有人要来欺负我呢?”老橡树上有两条嫩腿儿晃来晃去。 记得级任老师是这样向全班同学介绍她的── “各位同学,我们班上今天多了一位来自台湾的新学生,洁依.井。洁依因为一些私人因素,晚一个星期报到,希望大家能够好好照顾她。”然后转向仍然站在门口的她。 “洁依,请你上来自我介绍一下。” 上战场的时间到了!她努力拉长自己一四○出头的小个子,踏著行军步上讲台,立正,向左转,九十度大鞠躬,稍息。 “老师好!各位同学好!” 教室的角落传来几声窃笑。她偷偷观察笑的人是哪几个。 “我的名字叫洁依,我今年十五岁,我来自台湾,请大家多多指教!”她精神抖擞,声若洪钟。 窃笑声更明显了。嗯,右边那个黑头发的,还有左边一个褐发长雀斑的男孩。 “乔,汤姆!”史密斯女士不悦地斥唤。 两个被点名的男孩立刻咳嗽几声,然后那个长雀斑的明显忍著笑,站起来回话。 “亲爱的洁依,这里不是女童军营,你不需要这么有礼,用正常的语气说话就好。” “是。”她行个举手礼,幼娃娃一般的模样更让人忍俊不禁。 “老师,她真的和我们同龄吗?”有一位漂亮的金发女同学皱著眉问。 这个女生,我应该会讨厌她。井长洁在心里做个记号。 “洁依今年十五岁,和大家一样都是九年级的学生。”老师给了一个肯定的答覆。 掉下来的下巴捡不完。她满足地开始验收成果。 后来分配位子时,老师看她人矮腿短,调了个第一排正中央的位子给她,她乖巧地回位子上坐下。 不愧是贵族学校,连课桌椅都是由黑檀木和小牛皮制成。井长洁装出一脸敬畏,东摸摸西碰碰,然后跳到稍嫌太高的椅子上坐定。 “哎哟!”扑通滑下来。 “噗哧!哇哈哈哈哈哈哈──”全班哄堂大笑。 她脸红耳赤地站起来。“这个椅垫做得太高了,表面又圆圆凸凸的……” 老师努力忍著笑,“你需要换小一号的课桌椅吗?” “不用了,我现在会小心一点。”她一脸羞愧地回到椅子上坐下,把书包里的课本拿出来。 能插科打诨兼说服别人她蠢蠢的很好欺负的各种方法她都做了,结果呢?没、事! 没有人欺负她,没有人排挤她,没有人威胁或恐吓她,全班十五个人虽然不见得人人都很好相处,但是这些天之骄子骄女大多是典型的独善其身派,各自做自己的事,没人肯花时间去设计新同学! 抗议、抗议、抗议!新生是应该被欺负的嘛!全世界国高中都承袭多年的优良传统,欧莱尔的人竟然加以忽略!这可是她的“权益”呢! 如果勉强说有个讨人厌一点的同班同学,大概就是当初那个被她做记号的金发姑娘珍妮佛了。 据说珍妮佛来自东部某个古老的家族,她的祖先当年搭乘那艘只要是有钱人都号称自己祖先坐过的“五月花号”来美国,由此可知,五月花号一定跟诺亚方舟有得拚──珍妮佛平时还有两个死党,三个人都习惯用鼻子看人。话虽如此,只要别人不主动招惹她们,她们也不会故意去搭理别人,害井长洁连个陷害她们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人长得娇小可爱就有这种‘坏处’?”真是令人挫折啊! 最后她对这班兄友弟恭的好同学是彻底失望了,把焦点转移到整个校园去。起码她总能期待史密斯老师讲的那种“小团体”出来兴风作浪吧? 结果,还是没事──这回是因为名校名作风,铁腕政策一路施行到底。 在欧莱尔,不管你是欧洲贵族或是名流子弟,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念书的时候念书,该整理的宿舍杂务绝对不准假手旁人,就连领一份笔记都要乖乖自己排队,别想叫旁边的同学帮你拿。尤其九年级的学生,校方为了奠定良好的基础,更为他们安排了比其他年纪更严格的生活日程表,作业多得以吨来计算,害她连跑到其他年级的面前兴风作浪的时间都没有。 倘若那些有钱父母就是想送儿女到监狱般的地方学习团体生活,他们绝对找对了学校。 “闷!闷!闷!”她一定要找点乐子来玩,不然接下来的四年怎么过? “啊、啊!”差点跌下树去,她连忙扶稳了橡木干,悠哉地望著远方的地平线。 十月是欧莱尔校园最美丽的时节,午后的微风适人而舒畅,这棵老橡树位于校园后方,她的左边是设备齐全的体育馆和室内游泳池,再过去有九座网球场。右前方是学生宿舍,旁边则是图书馆和校舍。 学校占地超过三百亩,周围被一片乡村景色所环绕,林木随著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变换颜色。仲秋时,校园里处处是金灿绯红的枫本,枫叶落了一地,将数条林间便道渲染成黄金之路。 不过,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小鬼头,这样清灵的景色除了闷还是闷。 寄宿生活简直跟坐牢没两样,每天六点半起床,七点吃早餐,吃完早餐上课,下午三点半下课,接著就是课外活动,晚餐,晚自习,十点半熄灯。噢……她都快以为自己在服刑了。 她唯一庆幸的是,她现在与老头子和他的新婚妻子隔了大半片海洋。妈咪去世才半年不到,他竟然就把情妇给迎进门了,不可原谅! “不可否认,白种人确实是一支此较优异的民族。” 耶?井长洁往树下探去。 一座花园棚架挡住她的视线,她只能隐约看到几颗脑袋在枝影花叶间晃动。 哪个家伙不怕死,竟然在她心情最差的时候送上门来? “海尔,这种话千万别让校长听见,否则你下个月就别想在州际杯高中网球赛现身了。” 那个叫海尔的家伙轻嗤一声。 “这是事实,不是吗?看看当今的国际现势,这是一个西方人居于领导地位的事实,不容你否认,罗杰。” “西方人可不全都是白种人。”他的朋友反驳。 “但是在西方世界里,白种人也一直居于领导优势。”另一个娇甜的女生接腔。 这娘们一听就是想讨好那位海尔大兄。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人竟然是纳粹主义者!”罗杰失笑道。 “不是纳粹,是实际。我不会支持种族清除运动,也不会在半夜套个白布罩跑到黑人社区丢汽油弹,我尊重每个人的生存权利──只是,白人占有种族地位的优势是不争的事实,我不懂为什么一堆人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仿佛一形诸于口,头上就扣了一个种族主义者的大帽子。拜托,我只是在陈述一项国际事实。”比起同伴的男井音,海尔的声线低沉几度。 “好吧,随你怎么说,随你怎么说。”罗杰轻笑道。 那个叫海尔的家伙继续发表议论。 “就拿本校的申请条件来说,‘’向来以学生的经济能力和个人条件来核发入学资格,结果,只因为某个督学指责我们学校有色学生过少,导致今年起学校放宽其他族裔的申请资格,这种蓄意的做法才叫做种族意识吧?” 叮叮,咚咚──几颗大大小小的橡实继续落下来,颗颗坚实似铁,砸得痛死人。 “噢!该死!什么鬼东西掉下来?” “痛死人了!”树底下的三个人抱头鼠窜。 三个人纷纷跑出棚架外,查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天空中掉下来。 密密麻麻的枝干只看望一片绿,啥也瞧不清。忽而间,衣服和树皮摩擦的声音传出来,接著,一个娇俏玲珑的小娃儿蹦到大家伙眼前。 “这些橡实是你丢的吗?你知不知道这种硬籽砸在别人的身上很痛。”那个女生率先开骂。 啊,井长洁认识这位金发美少女。她是珍妮佛的姊姊,长他们一届,而且是小提琴竞赛的常胜军。 “学姊,对不起。”小不隆咚的矮个儿深深鞠了个躬。“我刚刚想爬下树,可能是不小心碰落了几颗果实,请学姊原谅我。” 一位褐发褐眼的高大男孩走上来打圆场。 “好了,夏琳,她也不是故意的。” 这是“罗杰”的声音。他长得并不算特别英俊,却有一股友善的亲和力。 而落在众人身后,正挑著眉的金发男生,想必就是海尔大兄了! 好吧,如果单单从外表来看,海尔桑很有睥睨群伦的条件──他的金发灿烂生辉,蔚蓝的眼眸仿佛深不见底,挺俊的鼻梁与微薄的嘴唇,让他的容貌极富贵族气息。 他和罗杰一般高,可是罗杰是属于粗壮的体格,海尔就修长优雅多了,别有一种矜贵的气质。 他倨傲的神情让井长洁心里暗暗不爽。 所有欧莱尔的学生对这三张脸孔都不陌生,夏琳的照片向来高挂在音乐名人榜上,罗杰的脸习惯出现在美式足球的英雄榜,海尔大兄则是网球第一种子的常胜军,任何人只要走过行政大楼几趟,要不看到这三种布告栏都很难。 更讨厌的是,他们统统是长腿的帅哥美女,害她看起来像个闯入巨人阵的小矮人。 “学长好!学姊好!”她精神焕发地行个举手礼。 “他们日本人一天到晚就是这样行礼来、行礼去的。”海尔撇了撇薄唇。 “报告学长,我不是日本人,我来自台湾。台湾在日本下面,中国右边,菲律宾上头,是一个小小小小小的小海岛。”她热心告知。 海尔不感兴趣地转开视线。台湾到底是一个小海岛或一根葱,他半点都不关心。 “你是女童军吗?不然讲话为什么这么‘守规矩’?”罗杰好玩地问。 “不都跟你说了,他们日……台湾人讲话都爱行礼吗?”海尔轻讽。 “你刚刚讲的是日本哦,学长!”她摇摇手指,换来海尔大兄的一记白眼。 “慢著,我见过你,你是珍妮佛的同学。”夏琳终于想起来。 “是的,学姊来过我们班上几次,我们见过面呢!”见是见过,您有没有把小人我放在眼里就不知道了。她笑得又甜又灿烂。 三个人同时想起海尔方才的有色族裔就学论,不知道这个小鬼头有没有听见…… “咳──”罗杰清清喉咙。“四点半的课辅时间快到了,学妹,你也赶快回去拿课本吧!我们图书馆见。” 欧莱尔每天下午会安排一个小时,由上一个年级指导下一个年级的功课,星期三轮到十年级为九年级做辅导,而她的班级正好由他们班负责。 三个十年级生相偕走开。 “学长!学姊!等我一下。”小矮人咚咚咚地追在他们屁股后头。 “你还有什么事?”海尔不耐地回头,这个小娃儿连他的胸口都不到,真的符合他们的入学年龄吗? “学长,待会儿的课后指导,我可不可以和你们同一组?” “我们三个人负责带珍妮佛的小组,没办法再让你加入了。”夏琳拂了拂如云的金丝。 “珍妮佛的小组有个人挂病号,今天只剩下两个人而已,拜托让我加入嘛!”她蹦蹦跳跳的。 “你自己的学长或学姊呢?”罗杰越看这颗小跳豆越可爱。 “他们讲解的我听不懂……”小脸儿垮下来。 “罗杰,自习时间快到了,别再跟她耗时间。”海尔不耐烦地介入。“小鬼,你想加入我们的课辅小组就自己跟老师报备,只要老师同意,我们也没意见。走吧!” “是,谢谢学长。”她精神焕发地鞠个九十度大礼,恭送皇上退朝。 好,她摸出这三个人的关系了。 虽然三个人都是好朋友,但是夏琳和海尔举止特别亲匿,动不动就顶顶他的肘,碰碰他的臂,所以他们应该是男女朋友,罗杰一个人落单。 之前听珍妮佛那个八卦婆说,他们本来要去英国的寄宿学校,可是罗杰对美式足球很感兴趣,所以另外两个人就仗起朋友之义,陪他留在国内读书。 “今天课堂上教的数学习题,你都了解吗?有没有任何问题?”罗杰是三个人里面最有亲和力的一个。 图书馆二楼总共有四间像这样的自修室,每间约莫是正常教室的大小,墙壁上饰有核桃木镶版,并挂上历届校长的人头绘像。室内可以摆放七张长木桌,各年级的小组讨论或团体作业都会假自修室进行。 “会,谢谢。”唉!不知道这种好人怎么会跟那两个鼻子长在头顶上的家伙混在一起。 “你不会的地方可以问我,数学是我的专长。”罗杰忍不住拉拉她的鬈发。呵呵,她满头的髻髻翘翘实在很可爱。 “好的,谢谢学长。”她甜笑著,用力点头。 “罗杰,难得看见你如此爱护学弟妹,今天突然得到天启了?”海尔微讽的嗓音切进来。 “别这样说嘛!我觉得洁依很可爱呀。”罗杰的白牙一闪一闪的。 “你可真不挑食。”夏琳冷笑一声,眼睛仍然盯著自己的笔记型电脑。“真糟糕!我又忘了我的图书馆使用密码!” “你的所有密码都用同一组,不是吗?”海尔轻拂女友的长发。 “我就是会忘记嘛!”她懊恼地皱眉。 “我姊姊天生不会记数字,她连家里的电话号码都背不起来。”被忽略很久的珍妮佛终于找到机会插话。 “你闭嘴。”金发美少女赏妹妹一个白眼。 海尔轻笑。“我不是写了一个简单的登入页面给你吗?我看你干脆在原始档里加一段java语言,每次开启的时候就会跳出一个密码提示的视窗了。” “好啊!你帮我写。”夏琳甜蜜蜜地赖著男朋友帮忙。 海尔拿一张白纸把简短的语法写下来。“用记事本开启存在登入页面,在任何一个地方把这段语法加进去,存档之后重新开启,这样就完成了。” 幸好自己动手做也不太难,存档再开启。夏琳兴致勃勃地开启页面。 “呵,真的有一个提示视窗!” 好希奇吗?井长洁对著课本嘀咕。那个爪哇什么的,不晓得是啥鬼东西。她只听过爪哇咖啡,没听过爪哇语法,而高中生也不应该懂这些东西吧?爱现! “十年级同学的数学习题印好了,请每个人上前领一份。”辅导老师拿著一叠新出炉的卷纸走进来。 三个人一听,立刻放下手边的事,开始往讲台的方向移动。 井长洁偷觑前方的队伍。时间紧迫! 她飞快坐到夏琳的电脑前,瞄一下海尔抄在纸上的语法──完、全、看、不、懂!那个家伙真是怪胎,连这种东西都自修得津津有味。 她研究两秒钟,耸耸肩,反正就算改错了对她也没有影响。嘀嘀咚咚敲几下键盘,动几下滑鼠,迅速存档完毕。 “你干嘛动我姊姊的电脑?”珍妮佛从课本中抬起头来,正好逮到她。 “我只是好奇借看而已,又不会少块肉。”她赶快把所有软体关掉,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你们台湾没有电脑吗?”另一个死党好奇地问。 “对,我们连车子都很少见过,街上只有脚踏车,晚上也只能点油灯,冬天时候小孩子必须到山上捡柴火回家取暖,不然会冻死人的。” 珍妮佛半信半疑。“你……你骗人的吧?” 还要等这么久才知道她骗人的,语气还这么迟疑?唉,这些甜姊儿真的不晓得世界上除了美国之外,还有其他文明国家。 “是真的哟!”井长洁点头点得格外起劲,满头鬈发犹如小精灵翩翩飞舞。“我们的山上连公路都没有,偶尔架一、两座吊桥而已,你想上山得用手用脚爬上去。”如果你想去玉山登顶的话。“还有很多人家里连笔和纸都没有上子都不会写。”因为都用电脑键盘打字了。“我父亲也只是一个卖食物的小贩,我根本读不起欧莱尔。”只是这个“小贩”恰好拥有亚洲最知名的食品企业王国。“如果不是因为去年某个督学指责欧莱尔的有色学生过少,导致今年起学校放宽其他族裔的申请资格,我是连门槛都踏不进来的!” “……” 呃,怎么背心有点凉凉的?她偷偷往后瞄。 海尔一脸铁青,杵在她身后。 “噗──哧哧哧哧!”罗杰死命掩著嘴巴。 “啊,学长,对不起,我会专心看书的,我不敢再聊天了。”她连忙把小脑袋埋回书本堆里。 “海尔,我们不要理她。”指桑骂槐的小鬼!夏琳白她一眼,拉男友坐回位子上。 海尔凛冽地瞅住她。虽然罗杰不断说她可爱,他却觉得她阴森又诡异,老像包藏什么祸心一般,看了就令人生厌。 “学长,学姊,我以后不敢乱说话了……”她“泫然欲泣”地低下头。 夏琳迳自掀开电脑萤幕,修长的眉像两把刀似的,不屑地轻扬。 下一秒钟,两道长眉变成两个死结。她才刚移动滑鼠,开启自制好的登入页面,灾情就发生了。 “海尔,我的电脑怎么会变成这样?”夏琳惊叫。 “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刻凑过来看。 无数个对话方块不断爆出来,一个接著一个!她越努力想把视窗关掉,对话方块就爆出来越多,到了最后她甚至来不及对准那个“取消”钮,下一个视窗已经蹦出来干扰。 “我没有办法把画面中止掉!”夏琳只是外表看起来成熟冷静而已,骨子里比谁都神经紧张。 “让我看看!”海尔连忙把电脑移到自己面前。 “啊……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的电脑是不是中病毒了?电脑是不是坏掉了?我里面存了很重要的裆案,如果电脑坏掉,我整个学期的工作计画就泡汤!你一定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夏琳这位紧张大师又发作了。 “你闭嘴让我好好检查!”海尔青筋直冒。 “对不起、对不起!”她听出男友的不悦,可是视窗炸弹仍然不断爆发,看海尔四处点也点不完的样子,她又尖叫起来,“你看,画面已经越来越多了。你不能这样关!这样关它是关不完的,我刚才就试过……” “你可不可以闭嘴?”海尔大喝。光要检查是否电脑中毒,或是其他问题已经忙不过来了,还要听坐在旁边的她的魔音穿脑。 夏琳顿时住口,眼角开始闪著委屈的泪光。 “海尔,行吗?要不要帮忙?”罗杰凑上来问,虽然电脑他只会一些基本操作,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有限。 “好端端的,不会突然有这种怪事发生,我想找出它究竟是中毒了,或是怎地。如果是电脑病毒就比较麻烦,夏琳的这台电脑竟然没有装防毒软体。”海尔满头大汗。 视窗炸弹其实不难解,重开机就行了,但是他没料到中间有某个长戚戚的小人动了手脚,只觉得前一刻夏琳开启页面还正常的,下一刻突然出状况,一定是电脑病毒的发作时间到了。 珍妮佛瞄了井长洁一眼。虽然她刚才碰过电脑,可是她家里连电脑都没有,冬天还要烧柴火,应该不会这么厉害,还会写电脑病毒吧? “姊姊……” 大家忙著处理视窗炸弹都来不及了,未多加注意珍妮佛的轻叫。 “啊,啊!越开越多,怎么办?怎么办?我看我们关机重开好了!好,就是这样。”夏琳不由分说,立刻按下重新启动的按钮。 “别……”海尔阻止不及。 不料,开好机之后,那个登入页面自行启动了,接著又是数不清的视窗跳出来。 “啊!啊……怎么办?怎么办?” “你不要再尖叫了行不行?”海尔忍无可忍地大喝。 前方的监堂老师听见了骚动,敲一敲讲桌,不悦地问:“d桌,你们已经干扰到其他同学的自习时间,立刻安静下来!” 夏琳方寸大乱。“老师,我们需要一位电脑工程师,我的电脑中毒了,我的学期报告全部存在里面,求求你立刻叫工程师过来!” “这种小事我自己就能处理了!”海尔咬牙道。 “你还说!这个什么鬼爪哇视窗就是你写来叫我装的,如果你这么厉害的话,我的电脑怎么会变成这种怪样子?”千金小姐被他喝了两、三次,脾气也发出来了。 “好,既然别人比较厉害,你去找别人帮你解决问题好了!”海尔用力合上电脑盖,推回她面前,不再理她。 “你……你……”夏琳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这一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修室是让学生专心读书的,不是让你们吵架的!”监堂老师怒气腾腾地走过来。 夏琳看著男友僵冷的侧面,其他桌好奇的探视,罗杰无奈的表情,老师发怒的眼神,仿佛所有人都在指责她一样。明明她是受害的那一个啊! “又不是我的错,又不是我的错,你们干嘛生我的气……” 她蓦地伏在桌面上,放声大哭。 三对一。 应该说,是二对一,罗杰则摆明了被他们三个人逗得很乐。 “洁依,你承认这起电脑事件是你主使的?”罗森女士扶了扶老花眼镜,严厉地瞠视她。 “是的,我很抱歉,一切都是我的错。”小矮人的脑袋垂到胸口。 海尔和夏琳看都不想看她一眼。 “你为何要这么做?”校长肃然问。 “因为我很好奇学长写的那段‘爪哇语’究竟有哪些功能,可是我和学长们又不熟,不敢请教他们,只好自己偷偷打开来看。我绝对不是有心破坏学姊的东西,只是因为校长教诲过:‘对任何事物保持旺盛的好奇心,是求知的不二法门。’所以……所以……”她偷瞄身旁的俊男美女。海尔杀人般的锐眼投过来,她赶快低下头,用力吸几声鼻子让大家都听见。 “原来如此。”校长轻轻颔首。 海尔冷笑一声。“偷看别人的电脑档案与偷拆别人的信件都是相同的不道德行为,更何况她窜改网页原始档,简直就是故意捣蛋。” 校长柔和但坚定地望著她。“洁依,你怎么说呢?”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海尔学长,夏琳学姊,请你们原谅我!毕竟你们对我是这么的好,又让我参加你们的课辅小组,怎么会故意对学姊捣蛋呢?毕竟,我和你们一点过节也没有,你们说是不是呢?”小人儿哽咽得更大声。 三个人脑中立刻浮现她对珍妮佛转述那套有色人种入学论的情况。 这下子海尔有怒难发了,噗──嗤嗤嗤……罗杰实在忍得很辛苦。 “你给我闭嘴!”蔚蓝色的怒火烧向死党。 “抱歉,抱歉!”罗杰深呼吸几下,拚命抚匀气息。 “校长,我的电脑被她恶搞得当机了怎么办?这件事您一定要主持公道,如果不处罚她一下,说不定以后变本加厉。”夏琳只要想到自己还为了她跟男朋友吵起来,就满肚子火。 “不过,你怎么知道要改哪句语法,你也会爪哇语言吗?”罗杰问出每个人心中的疑惑。 她登时好得意好神气地微笑。“我对那个什么爪哇的一点都不懂,只是看到里面只有一个地方写著数字‘1’,就手痒把‘1’改成‘100’,谁知道夏琳学姊把档案一开,视窗就不断冒出来了,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罗杰捧腹大笑。 旁边两个情侣听得怒焰直喷,井长洁的脑袋赶快再垂下去。“当然我不应该一时好奇乱动别人的档案,如果好奇与求知是一种罪,我百分之百有罪。可是,我绝对不是故意恶作剧。” “她还把页面档的捷径拉到启动夹里,让我们一开机就自动执行,这怎么可能不是故意的?”夏琳愤怒地握著粉拳。 她干脆什么都不说,继续装小卖乖博取同情,以她的外形来说,这一招还满成功的。 “洁依,你知错了吗?”校长大人叹了口气。 “知错了,校长。即使以后学长和学姊讨厌我,看到我都不理我,拒绝和我说话,告诉珍妮佛联合班上的同学不要理我,我也无话可说。”她用力揉眼睛,一下子就把两只又圆又亮的黑眸揉得红通通的。 “学长他们不会像你这样孩子气的。海尔,你们说是嗯?” 海尔抿著嘴,强逼自己吐出一个字,“是。” “好了,为了处罚你今天的恶作剧,接下来的三天,你不能参加下课活动,必须全天待在教室内自习,知道吗?” “是!”她踢正步致敬。 “校长,这样的处罚太轻了吧?”夏琳抗议,在她的想法里,好歹得禁足三个礼拜才行。 “夏琳,虽然洁依做错了,看在她诚心认罪的份上,你不能原谅她吗?毕竟你没有实质损失。”罗森女士柔声告诉爱徒。“我一直期许欧莱尔的学生们都能有一颗宽容的心,希望你能在此时表现出来,让我引以为傲。” “……是。”夏琳只能恨恨瞪小毛头一眼。 “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们先离开了。”海尔只想离开有那个小鬼同在的场合。 “你们可以离开了。洁依,你的处罚在离开校长室后,立即生效。” 海尔脚跟一转,直接离开。 矮子矮,一肚子拐!无论罗杰觉得她多可爱,校长多么偏心,他就是觉得这个小鬼头有问题! 装模作样的家伙,总有一天你会落在我手中,我们等著瞧。 第二章 砰!海尔以一个反手拍,将壁球漂亮地击回墙面。 “你没看见那个小鬼的眼睛吗?看起来就一副古灵精怪、阴阳怪气的样子。” 砰。罗杰将球反击回去。 “不会呀,那双眼睛圆溜溜、骨碌碌的,像黑水晶一样,挺可爱的。” 砰!海尔恼怒地奋力还击。 “罗杰,若不是我认识你十六年了,打从出生便跟你混在同一间育婴室里,我会以为你染上恋童癖。” 哗,连恋童癖都出来了!看来海尔真的不是普通讨厌那个台湾来的小鬼。 “你不觉得她和我们满配的吗?”罗杰继续火上添油。“我后来打听了一下,井氏在西方并不出名,却是亚洲地区赫赫有名的食品大亨。他们家族与中国、新加坡、日本、马来西亚的政要名流皆有密切的关系,可以称得上亚洲的‘麦克罗德’家族了,或我家的‘洛根’家族了。” “那又如何?那种发育不良的小蕃薯,看了就让男人兴致全消,别告诉我你真的对她感兴趣。”海尔一脸嫌恶地把球击回去。 “难说。或许我应该追求小洁依,以后你带著夏琳、我带著她,将来还可以来……那个什么来著?指腹为婚?对,就是指腹为婚,你看多有趣!” “你在开玩笑吧?你真的喜欢那个五-不到、最多八十磅、我用三根手指就拎得起来的小老鼠?”海尔的球拍掉在地上,一双蔚蓝眼眸不可思议地睁大。 “海尔,爱情与白皮肤、黄皮肤没有绝对的关联,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罗杰拍拍死党的肩膀,拿起挂在墙上的毛巾往脖子一挂,走向壁球室门口。 “我们等著瞧吧!”海尔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你要上哪儿去?我今天还没痛宰你!” “练球,高中足球联赛就在下个月,要不要来当啦啦队?你知道我一直欣赏你那双修长的腿。”罗杰回头抛个媚眼。 他不屑回答这种没营养的问题,捡起球拍,继续打起单人的球局。 “我再打几个回合,回头见。” “拜。”罗杰吹著口哨离开。 “……爱情跟肤色无关,将来你就知道了……”海尔学著死党的语气,冷笑一声。“说得倒像他自己是爱情专家!” 他又练了几手,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打壁球没什么滋味。算了,去找夏琳吧!被那个小鬼头一搞,这几天两个人都没有心情跟对方说话。本来他不是会放下身段主动求和的男人,但是,何必让那个小鬼影响他的社交生活呢? 他收好球拍,懊恼地提起运动背包,离开壁球室。 走出体育馆的途中,一些学生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他已经很习惯被大众所注视。应该说,身为麦克罗德家族的准继承人,他从小就生活在众人的焦点下。 从他的远祖在十七世纪初踏上美国的那一刻开始,麦克罗德家族便具有显著的地位。他的祖先依靠传统的瓷器买卖起家,最后扩展到金融领域。直到十八世纪,麦克罗德家族已经拥有数家银行及无数房地产,甚至有一些人笑称他们买下“半个波士顿”。 直至今日,期下的集团从商业、生化科技、电脑软硬体,乃至于波士顿最权威的律师事务所,几乎无一遗漏。倘若美国境内也有贵族,那么麦克罗德家族绝对是其中的代名词之一。 到了二十世纪初,他们家族的重心渐渐移往纽约去,公司总部也迁设到当地,他们在美国东岸、乃至于全国的影响力依然深远。 倘若电脑业让人想到比尔盖兹,零售业让人想到华顿家族,那么金融业就是麦克罗德世家为主了。 在相貌上,麦克罗德家族也是幸运的一员。无论当年的祖先长相如何,富有的人总是娶得到美女,经过数代品种改良,现有的麦克罗德家族成员普遍俊俏美丽。 金发碧眼是他们的家族特征,虽然旁支的棕发或褐眼也不少,但这并不减损麦克罗德的美貌。 他承袭了父亲高瘦的体格,十六岁已经长到六-了,将来要发育到“基本配备”的六-二-不是问题。他的举止有著与生俱来的优雅,在球场上却又像一只摆脱束缚的猛虎。 尽管在网球场上表露出不寻常的天赋,海尔.麦克罗德却非常明白,将来他不会往职业选手的路上走。 麦克罗德不需要在球场上争财富,他们已经有足够的库存。他的人生战场,摆在其他更艰难的领域──包括如何扮演起新生代之首的角色,带领其他麦克罗德成员冲锋陷阵。 是的,他肩上的压力极大,然而他雄心壮志,跃跃欲试。 步出体育馆外,深秋的风拂在微汗的体肤上,分外舒适快意。他深呼吸一下,决定先回房间冲个澡,再去女生宿舍找夏琳。 行经老橡树之下,也不知道哪根筋打结,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往上看。 该死!这么巧? “海尔学长。”一颗矮不隆咚的南瓜咕咚咕咚爬下树,闪亮的黑瞳冲著他瞧。 “嗯。”他点了点头,转身继续走。 “学长,你刚运动结束?”矮冬瓜追在他身后蹦蹦跳跳的。 “废话。”他百分之百冷淡。 “那学长接下来要去哪里?我可以一起去吗?”呼,追著腿长的人跑真累,他跨一步的距离,她得垫两步。 “听著!在我面前,你可以省省讨好卖乖那一招,我不吃你这套!”他猛然回身,井长洁得及时止住步子,才没有一鼻尖撞上去。 “学……学长,你不要这么凶嘛……”她怯怯退了一大步。 “你以为自己很可爱,每个人都应该喜欢你吗?或许罗杰这么认为,校长这么认为,你的亲朋好友这么认为,可是我──”他比比自己的胸前,狞笑地逼近她。“我不这么认为!我不知道你缠著我有什么目的,但是在我眼里,你只是个满地乱滚的小鬼头,而我对乳臭未干的小鬼一点兴趣也没有。你给我离远一点,听到没!” “学长,难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一直想找机会向你道歉……而且校长说你们是大人了,不会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 “你以为搬出校长当靠山,我就怕了?”他哼哼大笑。“告诉你,麦克罗德家族是欧莱尔的赞助人,我父亲更是家长会会长,校长还要回过头来敬我三分。” “我没有要你怕我啊!人家我这么崇拜海尔学长……”她用力揉眼睛,吸两下鼻子。 “总之你听清楚了。”海尔冷笑一声,把运动背包甩到肩后,转头大步迈开。 “小气鬼。”一声咕哝追上来。 矫健长腿停也不停。 “不成熟。”这次说得更大声。 步伐顿了一顿。 “不懂事。”简直就是嘲讽了。 走势渐渐停下来。 “小鬼头一个!” 海尔凝住。他以慢动作转过身来,怒极而笑。 “你叫我小鬼?” “凡事都要斤斤计较的人,当然就是小气、不成熟又不懂事的小鬼头-!”她踢踏草地上的落叶,悠哉地跳起舞来。 他大步走回她的面前。 怎样?想打架?井长洁仰起下巴。可恶,身高硬是输他一截,不过没关系,人家她人小志气高! 他不急著生气了,把运动背包往草地上一扔,好整以暇地观察起她。 “啧啧啧,多么有斗志的双眼。怎么,眼看四下无人,不想再伪装成天真无知的小鬼了?” “对你这种讨厌的家伙有什么好装的?一点都不好玩,臭洋鬼子。”井长洁做一个鬼脸。 “矮中国佬。”他微笑反击。 “野蛮人。”她甜甜回应。 “瘦皮猴。” “茹毛饮血的白斩鸡。” “吃生猴脑的黄祸。” “一年啃掉两座洛矶山脉薯条的大肥猪。” “平均国民身高不满五-的小地鼠。” “我们或许比不上西方人的大而无当,这里面的东西却高明不知几百倍。”她点点自己的太阳穴。 “据我所知,西方人仍然领先于多项科技之前。”他挑挑好看的眉。 “领先有什么用?你们花了一堆时间去读那个什么、什么爪哇语言是吧?结果落在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瘦皮猴’手上,随便改几个数字就可以把你们整得咭呱乱叫,真不知道厉害的人是谁呢!”她洋洋得意地望向夕阳。 金发帅哥嘴角的线条紧了一紧。 “说得好,鹿死谁手,还不知道。”他迈开长腿,悠然走向远方的行政大楼。 “嘿嘿,说不过人就想跑了!你的背包忘在草地上了,沙文猪。”她大喊。 “稍后欣赏完校长处罚某个跷课的小鬼之后,我有充裕的时间回来捡袋子。”微风将他的回答送过来。 跷课在欧莱尔可是大事件,轻者下课被禁足,重者一个月不许放假外出。 “谁跷课了?胡说八道,你讲不过人就想找老师打小报告。”她咕咚咕咚追到他的身后。 “今天是星期一。现在是下午四点。”他头也不回地指出。天气青,秋风明,心情真正好。 “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星期一下午四点是九年级学生的周会,如果有人敢躲掉罗森女士的训话机会,我很想看看她会有什么下场。”他的步伐越来越轻松。 “哈!原来是这个。告诉你,这个月大礼堂在整修,各年级的周会暂停一次,我才没有跷课。”她蹦到他面前去。 海尔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绕过她继续往行政大楼迈进。 咦?这家伙在卖弄什么玄虚?井长洁不禁好奇。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你说的话我当然听见了,可惜三点半那则新公告,有个可怜的小鬼没听见,既然如此,我何必对她手下留情?” 他们已经离开草坪区,踏上行政大楼前的红砖广场。 “什么新公告?”她警觉心大作。 “礼堂内的大会议室已经开放使用,九年级的周会改至大会议室如期举行。”海尔用眼角睥睨她。“小鬼,礼堂的面积大,少一、两只矮冬瓜或许还不明显,然而大会议室是采席次制,满排的座位上空出一个洞,那就很难替你遮掩了。我看你还是现在跟我一起进去向纠察主任报到,自首的刑罚比较低。” 什么?地方改了?她大惊失色。 现在几点钟?广场中央的大时钟指向四点零一分,完了,迟到总比不到好! “你失算了,洋鬼子,我现在冲过去还来得及。你自己去慢慢打小报告吧,bye-bye。”娇俏的身子呼啸一声溜得不见人影。 海尔似笑非笑,向她的背影挥手道别。 再见了,小笨蛋,希望你赶得及。 一片树叶被秋风吹送至他的脚旁,枯叶上蛀蚀的孔洞,像煞了一道恶意的微笑。 啊,不只秋天是个好季节,连秋天的虫也分外解语呢! 大会议室、大会议室,你在那遥远的地方。 “嘿咻!”一道身影吃力地推开礼堂大门。 堆在门后面的铁条铁架和地板摩擦,发出尖锐的叫声,与周遭的施工声音融合成一气。 他们的礼堂有一千多坪,足以容纳两倍的欧莱尔师生。由于整修的因素,屋顶大多数的投射灯和装饰品已经拆下来,偌大的礼堂犹如一个空壳子。 半空中搭满了横七竖八的鹰架,木料和钢铁建材堆在各个角落,几十位工人散布在鹰架和地面上敲敲打打,每个人都是一副认真的神情。 本来她从另一侧进来会比较容易一些,因为目前只整修到前半段,然而大会议室就在舞台的正后方,时间急迫,她一秒钟都不能浪费。 井长洁努力在铁条与支架之间穿梭,一下子便钻进通往大会议室的走道里。 “刚才是不是有个东西跑过去?”工头的眼角余光看到一撇影子。 “有吗?”鹰架上的工人四处张望一下,耸耸肩。“我什么都没看到。” 工头搔搔脑袋。“好吧!大家回去工作。” 大会议室到了。 “呼……呼……”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前门外。紧合的门扇告诉她,她绝对是最后一个进场的学生。 先贴在门板上听听看。 “……纪律和规画是本校持之以恒的传统,所有作业必须如期完成……”校长沉潜有力的嗓音诉说著坚定不移的信念。 糟了糟了,周会已经开始了。她还是从后门溜进去好了,或许这样比较不明显。 井长洁蹑手蹑脚,大会议室尾端的另一扇门。 紧掩的胡桃木门显得异常沉重,她缓缓推开。 嗯?推不动? 啊,对了,大会议室的门是用拉的。她再吐一口气,偷偷往外拉。 “啊──” 劈哩乓啷,轰隆哗塌,剧烈的噪音震撼了整条走廊! “发生了什么事?”校长陡然收住与施工公司负责人据理力争的势子。 两个大人目瞪口呆地望著灾难现场。 整理期间,整座礼堂的探照灯与施工用的水泥包先堆到大会议室来,把教室后半端挤得满满的。而,就在他们惊愕的注视中,后门被打开,一堆重型灯具跟淹水一样,全垮到走廊上去。堆挤的压力突然找到出口,原本叠得好好的东西全部东倒西歪,简直跟地震坍方的灾难现场无异。 “是谁打开后门?我不是说整修期间不准学生跑进礼堂来的吗?”校长又惊又怒,冲到走廊上瞧瞧是谁干的好事。 “咳咳咳咳……”为什么灯具会挤在门口呢?为什么水泥会压在灯具的上面呢?为什么她才动了一下门板,所有东西就像尼罗河-滥一样的淹到她头顶呢? “你是谁?”校长顶了顶老花眼镜,猛地还真叫不出这尊灰人儿的名字来。 “呸、呸、呸。”她用力吐出嘴里的粉尘。 “洁依,是你!你跑到这里做什么?”校长担忧与气恼交加。 “我……我……”井长洁满头满脸的灰,欲哭无泪。“呜……校长,有人欺负我……” “别哭别哭,否则水泥粉泡湿了会沾在你脸上。”校长连忙制止她。 “是海尔,都是他啦!他欺负我,呜──” 聪明人都懂得在何时保持安静。海尔属于这一种,所以他镇定地站在保健室里,一语不发。 另一种聪明人深谙何时装可怜博取同情。井长洁则属于那一种,所以她吸了吸鼻子,再把泪湿的眼眶揉得更红,加深自己受害者的可怜印象。 “洁依,你再说一次,是谁骗你周会改到大会议室举行?”脸色铁青的罗森校长开始审这桩世纪奇案。 “他!”控诉的手点向人犯。 “海尔,真的是你吗?”校长扶高老花眼镜。 “是我没错。”他转向校长,以最诚恳动人的神情陈述,“我原本只想开洁依同学一个玩笑,心想,只要她和所有学生一样,定期查看校园公告──而这是校规之一──那么她定会立即发现我的恶作剧。没想到洁依竟然相信了,还在我来不及阻止之前跑走,除了满心意外,我也深深感到抱歉。”他对小鬼阴笑。 吼!这个小人!自己说谎骗人还敢反口赖她没注意校园公告,虽然她的确没有。 “呜……呜……海尔说得没错,一切都是我的错,请校长不要再怪学长了。”她再哭两声,加强脆弱幼小的受害者形象。“要不是我几天前开了他和夏琳学姊的玩笑,害他从此就开始讨厌我,平时在校园里都不正眼看我,也不理会我不断写给他的道歉卡,今天还故意这样报复我,但是归根究柢终究是我有错在先,应该是我向海尔学长道歉才对。” 她颤巍巍地推开被单,想下床忏悔。 “洁依,你躺好。”校长连忙将她按回病床上,森严地转身面对得意爱徒。“海尔,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海尔的蓝眸眯了一眯。 “当然不是。”他丝般安抚。“我对洁依没有任何怨恨或恶意,一切只是一场误会,在我眼里,她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妹妹,哪个哥哥会不开妹妹一点玩笑呢?” “校长,海尔的父亲毕竟是家长会的重要成员,我不希望您承受来自麦克罗德家族的任何压力,毕竟,比起他们,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留学生,您千万不要为了我而得罪海尔啊!不值得的。” 海尔脸色大变。“你……” “得罪海尔?”校长挑了挑眉。 “对啊,其实是我自己不够深思熟虑,忘了海尔之前对我说过的,麦克罗德家族是校方的赞助人,连校长都要敬他……” “我是说,麦家是校方的主要赞助人,便是因为尊敬罗森女士的办学精神,家父已经明白训示过我,一切以罗森女士的命令为依归,只要您想处罚我,我绝对心悦诚服也不敢反抗。”他抢在她说出更具破坏力的话之前做结论。 两只小的视线相交人生气中爆起激烈而无声的电流。 校长轮流审视他们,气恼归气恼,也不禁暗自好笑。 “洁依,以一个‘被水泥粉呛到几乎哑掉、小命去掉一半’的病人,你的精神倒是不错。”老校长面无表情地开口。 “唔……”她连忙乖乖委靡回去演病人。 “至于你,海尔──”矛头转向闷笑的爱徒,校长森森然瞪视他。“你是洁依的学长,难道连一件小事都要计较到底?” “我决计不会的。”海尔谦逊地低下头。 “今天的事情,你们两个人都有错!” “校长,人家是受害者……”被单底下传来一声抗议。 校长冷眼横过去,所有抗辩自动消失。 “我让你们自己决定该接受何种处罚,海尔,你先说。” “我愿意天天下课之后清扫东区树林的落叶,直到校长核可为止。”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扫地总比周末禁足好,况且,这就是罗杰和夏琳展现他们情谊的时候了,有难同当。 “好。”校长把老花眼镜摘下来,收回胸前的口袋里。“洁依,你跟他一起去扫,从明天开始。除了你们两个人之外,不准找任何帮手。” “什么?” “我才不要。”两个人猛然跳起来── “叫我天天跟她黏在一起?我宁可死!” “你想死?那还等什么?我成全你!” “你这个死小鬼,一切全是你搞出来的!” “我?阁下好像忘了今天是谁把我骗去吃水泥的!” “我会骗你去吃水泥是因为你罪有应得!” “不要把你恶劣残忍无情冷酷的性格归罪到别人头上!” 罗森女士冷静地步出保健室。战场就留给这两只半斤八两的皮蛋吧! 不痴不聋,不做校长,这是教学三十年的实战经验呵! “过去一点,这一块是我的区域,你不要踏过来。” “你以为我自己这片扫不够,还想过去扫你的?” “妈的!你居然把自己的落叶扫到我这边来。” “吼!你骂脏话,被我听到了!” “听到又怎样?想听听更精采的吗?”更多色彩缤纷的三字经。 “海尔.麦克罗德,你会有报应的!你死后会下拔舌地狱。” “谢了,有你同校已经够糟了,我可不想连死后都要和你做邻居。” “如果我们两人都在拔舌地狱里,我一定是那个负责拔你舌头的牢役。” “爱逞口舌之能的小鬼,懒得跟你吵!还有,你再把落叶扫过这条线,我就要你好看。” “岂止扫,我还想这么做呢!” “你竟敢拿垃圾扔我,你不要命了?” “嘿嘿,怎样?来呀来呀。”顿了顿,一声尖叫。“臭海尔!烂海尔!你竟敢把落叶倒在我头上!” 这两个人类很吵耶!树上的松鼠无奈地望著鸟儿。他们都已经吵了一个多星期了还不够,到底何时才要还它们安宁的树林? 别想别想!鸟儿拍拍翅膀,直接飞走,用行动证明它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或许它们该考虑移民到西区校园去,松鼠愁眉苦脸地想。 第三章 噢,窗外的坏天气真是吓人,室内炉火却如此怡人。 既然我们无处可去,就让雪下吧,就让雪下吧,就让雪下吧── 扩音系统播送著轻快的圣诞歌,为即将回家度假的学生们送行。 “我们终于开始道别,我不想踏入屋外的暴风雪,只要你紧紧抱著我,回家的路上就会全身暖柔……”井长洁趴在宿舍大厅的窗抬上,嘴里无意识地跟著轻哼。 对于习惯了亚热带气候的她而言,麻塞诸塞州一入了冬便冷得犹如冰柜一般,位于中南部的本城更是在十一月便飘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此后,上帝仿佛觉得雪的库存量太多,想一次倒个精光,便再也没有歇止。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她念著亡母教过她的诗句。 宿舍里安静得吓人,学生们几乎都离开了。从她的位置,隐约能看见校门口来来往往的车行,有更多的车仍排在长龙阵里,等待自己的儿女出现,飞奔进一个敞开的怀抱。 “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春……不对不对,现在才下午,而且也不是春天,所以应该是:乱山残雪午,孤独异乡冬。”嘿,她也会做诗耶!可见做诗一点都不难嘛。她稚气地揉揉鼻子。 一阵脚步声行经走廊外,朝楼梯走上去。八成又是哪个胡涂学生忘东忘西,跑回来拿了。 “眼见光线渐渐昏暗,就让雪下吧!下吧!下吧!”她随著音乐哼唱。 脚步声又走下来,在玄关顿了一顿。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哇!这种时候都会遇到天敌,果然是时运不济啊! “这里是低年级的女生宿舍,你怎么可以进来?” “我帮珍妮佛那个迷糊鬼拿点东西,你呢?为何还不准备回家?”他记得方才在正门口的会客室看见几位亚裔家长,里面应该有她的父母才对。 “我不想回家不行吗?”她转回窗台前,继续欣赏整片雪白的校园。 “我懂了,原来没人来接你!” “当然有啊!最长、最亮的那部大黑车就是我爸爸派来的,瞎子才看不见。”她不甘心被瞧扁。 “那你还等什么?” 奇怪,他今天很有聊天的兴致哦! “我不想跟我父亲和他的新妻子过节,就是这样。”话一说完井长洁就后悔了。她跟他说那么多干嘛?“反正我今年不回家就是了,你快走啦!” 海尔轻哼一声。 天知道他为何会对这小鬼产生好奇,毕竟他们在过去的整个学期里,矢志以让对方的生活如地狱为己任。方才看她一个人趴在窗台上,猛一瞧还以为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正在渴望别人家的丰盛美食。搞了半天,她只是在闹孩子脾气。 “小女孩,长大吧!他们除了是我们的父母,也是凡人,当伴侣去世的时候,他们有权利替自己再找一位新配偶,你没有权利干涉他们。” “你不懂就不要乱说!”她猛然回头,“他才不是在伴侣去世之后才找到新配偶,在我妈咪活著的时候他就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了!你以为我妈咪为何常年带著我躲到国外去?就是因为她不想留在国内看这对……这对……” 终究是自己父亲,“奸夫淫妇”四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井长洁挫败地低吼一声,趴回窗抬上不理他。 海尔不是没瞥见她眼角的水光。他完全不认为她值得任何同情。 “那是他和你母亲的事,跟你没关系!” “这是我和我父亲的事,也跟你没关系!” “真的跟我没关系吗?”他撇了撇薄唇。 “废话!这是我的家务事,谁要你来多事。” “我以前老是搞不懂你为何冲著我来,平时又爱扯珍妮佛和夏琳的后腿,做一些会激怒我们的事,其实根本不是因为你讨厌我们──” “先生,话不要说得太早,你们这些自以为优越的白人本来就让人家很讨厌。”她用力呛声。 “──原来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只是在借题发挥!” “我在借题发挥什么?”她惊喘一声。 “发挥你从你父亲那里常年累积下来的怨气,我们几个只不过是方便的出气筒而已。”他冷笑一声。“每个人看著你都只看到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你知道我看见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你快滚啦!”她愤怒地挥舞拳头。 “我只看到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子,母亲过世不久父亲就娶了情妇,于是她觉得不开心;亲爱的爸爸没有迎合她的心意,还把她丢到遥远的国度,小女孩更加不高兴了。同爸爸怎么没有来跪地求饶,请我原谅他呢?”于是她开始嘟著嘴巴耍性子,自己不快乐,便要闹得每个人都跟她一样不快乐。” “你……你乱讲!”她涨红了俏脸。 “我只是一个方便又现成的目标而已,你想说服自己,你看不惯我们的‘优越自大’,其实你真正看不惯的是自己的懦弱,与满身怒气的无处可发。”他站直身,拍拍衬衫上不存在的皱折。“可惜,小女孩,你找错人了!我不是罗杰那种心软的笨蛋,这个世界很大,没有人必须依照你的标准生活,必须随时伺候你开心,你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螺丝钉,世界也不会因为我们的洁依小姐在生她父亲的气,就停止转动!” “你……你……”泪花在眼眶内乱转,井长洁猛然扑过去对他一阵乱打。 海尔人高马大,单手就制服了她,把她像老鼠一样的拎在半空中。 “你大可慢慢去耍你的小姐脾气,但是,”他阴狠地指著她的鼻子。“以、后、少、来、烦、我!” “呸!”她吐他一口唾沫。 海尔厌恶地把她扔下地,抽出手帕将脸上的泡沫星子擦干净。 “长大吧。”他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室内恢复寂静。 整座宿舍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声。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才不是呢!他说的不是真的。他们本来就很讨人厌,才跟她爸爸无关呢!她虽然气他,可是她早就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了,所以她当然不会去管他有没有另娶别人,当然不在意他把她扔在遥远的异国,当然不需要他来参加任何家长会活动,当然不会理睬他们是不是打算在台湾成立美好的新家庭,然后把她放逐到天不吐去…… 井长洁呆坐在地板上。 音乐仍甜甜地唱著,噢,窗外的坏天气真是吓人,室内炉火却如此怡人。 但是,萧冷寂寞的寒天,不是一盆炉火就能温暖的。既然她无处可去,就让雪下吧!就让雪下吧!就让雪下吧── 去年罗森女士力排校董会之意,坚持在学期中进行礼堂的整修,事实证明一切是值得的。 三年一度的“私校联合科学展”,今年假欧莱尔学校举办,展示地点正是他们刚装修好的气派礼堂。 整个依据年级分成几大区,各区依照学校做更细部的摊位隔间。头上有专业级的投射灯,周围用昂贵的oa隔板,脚底下踩著高级的原木地板,连所有学生义工都穿著为这次联展特别订制的制服,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头壳快坏去啊! 井长洁手撑著下巴,坐在二楼的看台上。 “洁依,轮到你排班顾摊位了。”一个褐发男孩在楼下呼唤她。 “噢。”她应得有气无力。 “洁依,你怎么了?心情似乎不太好。”同班男生三两步跑上楼来,关心地望著她。 “没有。”她闷闷答。 唉!没想到继母竟然说动了老头子,今年特地飞来美国出席她的科学展,害她当场愣在会客室里作不了声,趁校长大人和家长寒暄问候时,她赶快溜走了。 如果她现在去班上的摊位“顾店”,一定会遇到他们的,而她一点都不想和亲爱的爸爸与“妈妈”打照面。 我只看到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子……自己不快集,便要闹得每个人都跟她一样不快乐。 ……真是该死!圣诞节已经是九个月前的事,那个金发仔的话仍然不时在她耳圈回响,简直跟洗脑一样! 慢著,倘若她现在躲著不肯下去,岂不落实了海尔那个讨厌鬼的指控? “哼!轮班就轮班,谁怕谁?”她刷一声起身。 同班男生被她的狠劲吓到。 “你……你不想轮今天这班的话,那就算了,我可以跟你换……” 糟了,忘了还有同学在场,她赶快露出招牌的甜美笑容。 “没关系,这是我应尽的职责,只是,这个展览到底还有几天啊?怎么连星期六都不放我们休息。” “展览还剩下三天,可是今天是评审期,各组员每个小时要轮流排班,为随时会冒出来的评审老师讲解。反正一个人只轮六十分钟而已,很快就过去了。”同班男生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你最好先下去准备一下。记住!我们这组的主题是‘浮力’,你不要再去找珍妮佛那组的麻烦了。” “好啦,拜拜。”她吐吐舌头,一溜烟逃走。 联合科展讲穿了就是几家贵族学校的鞍劲场合。 哗!十一年级的学生就开始研究能量不灭定律会不会太早了?她是不知道别国的高中生都上些什么课啦,但是在美国,这些定理定律不是大学才开始教吗?井长洁悠哉地逛过一项项展示,往自己的小组摊位迈进。 “狭义的氧化还原定义,是指物质与氧相化合的过程,以及它的逆反应……” 这个声音好熟!隔壁有一处摊位前挤了一些家长和评审模样的老师,她连忙挤过去跟著看热闹。 她的天敌站在三盏投射灯的中心点,一头金发粲然生辉。 “本组设计了一个简单的实验,第一步,先将一片镁原料在空气中加以燃烧,燃烧过后得到的氧化镁和气体,可以用这张海报中的化学式加以分析──”海尔高举一个银白色的实验材料,胸口别的欧莱尔校徽随著他的动作而闪耀。 评审老师专注凝听他讲解。她挤在人群中,挨到边边最接近看板的地方。其中一个栏位里黏著一小袋银白色的物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她好奇地伸手戳一戳。 啪──一个暗器凌空打过来,她飞快撤手! “此外,锌金属与酸性溶液的实验,也是本组的另一个重点。”海尔神色自若地举高档案夹,展示他们的其他数据。 小气鬼!借摸一下会怎样?她瞪他一眼,退到人群后方。 “嘿,小女孩。”突然有人拍拍她的百会穴。 又有人偷袭!她连忙跳开一步。 罗杰笑吟吟地望著她。好吧!这人起码比那个金发仔顺眼多了。 “罗杰,你不是负责门口的进出场统计,怎么跑进来偷懒?”她的笑容是真诚的。她向来比较喜欢这位开朗友善的大块头。 “下一个小时轮到我担任解说员,我来接海尔的班。”罗杰再拍拍她的脑门。“小女孩,我每次看到你,你都长高了一点。” “对,总算从我肚脐眼长到胃了。”一个嘲讽的调子切进来。 看来氧化还原实验结束。 “抱歉,我很忙,少陪了。”井长洁的小脸蛋完全垮掉,转身就走。 “等一下,再聊几句嘛!”罗杰赶快拉住她,给好友一个警告的眼神。 “我说错了吗?瞧你说得像十年八年没见过她。”海尔可不认为他们有这样的好运。 “倒楣的人绝对不只你,我的‘楣运’在两分钟前开始加入谈话。” “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不能表现出一点基本礼仪吗?”罗杰啼笑皆非。 “礼仪是展现给像你这样的文明人看的。”她笑得很甜。 “文明也有层次之分,我非常相信罗杰和我属于同一个等级。”海尔温和指出。 “这句话告诉了我们慎选朋友的重要性。” “可不是吗?罗杰,瞧瞧你一不小心就被什么次等生物缠上了!”他自若回应。 “好了,你们两个,好了!”被两只斗牛犬夹在中间的香骨头满头大汗,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滋──空气窜伏著激烈的电流,一大一小的天敌紧紧瞪住对方,谁也不肯先示弱。 “海尔?”一声清淡优雅的呼唤介入。 这个小鬼,总有一天他会抹掉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总有一天他会让她知道他的手段!总有一天他会让她吃不完兜著走!总有一天! “海尔,没听见你妈妈在叫你吗?”他父亲威严的斥喝。 他猛然回过神来。“父亲。” 哇哇哇,这可不是传闻中的麦克罗德夫妇?井长洁细细打量他们。 他父亲看起来五十出头,一头金发中微带著银丝,冷硬的脸部线条显得有些不苟言笑;他的母亲金发碧眼,神态端凝,看起来就像壁画中那种优雅又冷淡的贵妇人,绝对不会让小朋友爬到她身上耍赖撒娇的那一型。 难怪养出一个同样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死儿子! “这是你同学吗?”中年男士端详她。 “不是!”两个人同时否认,再眯起眼瞪向对方。 井长洁不理他,精神充沛地立刻站好二仃个可爱的举手礼。 “麦克罗德先生和夫人,我的名字叫洁依,来自台湾,我是小海尔一岁的学妹。” “又在收买人心了……”装模作样的小鬼!海尔低低哼了一声。 “海尔学长,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请您再说一遍好吗?”她故意大声问。 他白了她一眼,不屑回答。 “父亲,这位是我的……学妹。”学妹那两个字讲得真是痛苦万分,百般不愿。 “麦克罗德先生‘真是’好会教育小孩,海尔学长‘真是’又聪明又有礼貌,尤其对其他国家的学弟妹‘真是’一视同仁,照顾得不得了,我‘真是’欣赏他极了!”她活力四射大声说。 “谢谢你。”麦克罗德夫人嫣然一笑。 喔哦!海尔的眼光已经快杀人了,捋虎须还是适可而止比较好。她咕咚并拢双脚,深深鞠了个躬。 “我还得去我们班上的展示摊,先走一步。先生和夫人,很高兴认识你们!” 快溜。 “小洁,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一眨眼就跑个不见人影?”跑不出两步,她继母温柔的声调在身后响起。 天哪!轮到她这方的家长大人上场,这是冤家路窄的现实版吗?井长洁硬著头皮转过身去。 “爸,阿姨……” 她父亲轻嗯一声,面无表情,继母仍旧端著温婉的笑,立在丈夫身边。 双方家长互相看了一眼。 “约瑟.麦克罗德。”老麦克罗德先向她父亲伸出大手。 “井严。”她父亲礼貌地随之交握。 “井严?”老麦克罗德寻思片刻。“泛亚食品企业的井先生?” “是的,您是──啊!麦克罗德商业银行的执行长。”她父亲也认出对方了。 “去年在波士顿的商务会议匆匆一别,无法和您细谈,我一直觉得非常遗憾。”老麦克罗德热诚地加长了握手的时间。 天哪,他们的父母竟然认识彼此,这是什么世界!井长洁简直快昏倒了。 “那个……你们慢慢聊,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她硬著头皮转头就溜。 “小洁,等一下,我们有点事想跟你说。”继母连忙想叫住她。 “我……我现在很忙,我还要去顾摊位。我……我得走了。”她下意识往旁边一抓,转头就走。 “小鬼,你做什么?”海尔赫然她竟拉著自己。 “快走快走!”她一古脑儿往人潮里钻。 奇怪,她要逃走关他什么事? “放手!我还有事,你……父亲,母亲,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他不由自主地被这道小旋风刮离现场,带往出口的方向。 井长洁选了最近的一道门,奔逃而出。 九月的午后秋阳金灿,若在以往,她会先伸个舒舒服服的懒腰,可是她现在什么也不理,埋头往前猛跑,直跑到最喜欢的橡树下才停住,抱著树干深深吸了一口气。 啊,真好!枝叶的气息灌入胸臆间,终于驱走胸口的那股闷气。 倒楣倒楣倒楣!她又没有要求老头子来看她的展览,继母没事干嘛怂恿他参加呢?她根本不想见到他们!都怪学校啦,没事干嘛寄邀请函给各个学生的家长。 “你不想见他们是你的事,拉著我跑出来做什么?” 喝!海尔?他怎么跟附骨蛆一样如影随形?而且,她还牵著他的手──哎呀,吓死人。 井长洁连忙甩开他的手,“你真是阴魂不散,连我出来透透气你都要跟!” “拉著别人撒腿狂奔的人似乎不是我!”海尔气过头反而笑了,只是笑得让人觉得比不笑更阴森。 对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刚才下意识往旁边一拉就往外跑,也没想清楚自己在干嘛。 “可是……可是我以为我拉的是罗杰啊!你力气比我大,干嘛不甩掉我?” “你或许有在父母面前跟人拉拉扯扯的习惯,本人却没有那样的不雅作风。”他盘起手臂,井长洁也学他的动作瞪回去。 两人好一会儿的无言。然后── 左看看,风轻鸟鸣枝叶翠。 右看看,水清池粼波光照。 ……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冷清的感觉?刚才在里面不是很有吵架的兴致吗? “算了,你走吧!我要回房间去了。”井长洁啐道。 “我也没有陪无知少女耍忧郁的喜好,甭提一个发育不良、连32a都没有的小矮人。” 说归说,两个人都没有移动脚步。 天地间的一股清气溥畅而至,拂动他的金发与衣角,也拂动她的短裙与鬈发。 “所以,那就是你恨之入骨的父亲和继母?”他先开口。 “是啦。”她踢踢脚底下的橡实。 “令尊长得跟我差不多高,怎么就你矮不隆咚一点点?”讲不过两句话又想取笑她。 “我继承我妈咪的娇小,不行吗?”她白他一眼。 这一年以来被他笑得多了,井长洁还真的挺介意自己的身高。她都快十六岁了,却只长到一百五十公分而已──她不会一辈子就这样矮不隆咚的吧?真讨厌!即使追不上他,好歹也让他们两个人的差距缩短一点吧?不然这家伙老用一堆“地鼠”、“毛毛虫”这种绰号取笑她。 如果她这生对父亲有任何期望的话,大概就是希望自己可以分到一点他的身高基因了。 “有的人是一辈子没指望了,你就安安分分体验你的‘五-风云’吧!”他仿佛看穿了她的担忧,非但不帮忙分忧解劳,还火上添油。 “人家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现在反过来,小时不高,长大之后就会比你高一-了。”井长洁对他龇牙咧嘴。 海尔正想回嘴,眼角却瞄到另一个慢慢走向他们的窈窕身影。脚步声踩在柔软的落叶上,响起细微的踅音。 “抱歉,打扰了。”新任井夫人站在三步之外望著他们。 这是一位非常柔美典雅的女性,和他想像中东方妇女那种含蓄温柔的风情很像。海尔突然有些同情她,有了洁依这种刁蛮顽强的继女,她的婚姻生活想必不会太好过。 “两位慢聊,我先回会场一步。”他向来人点了点头,举步想走开。 “不要走。”一只小手却扯住他的后裤带。 “小洁,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继母立刻说。 “你说中文啊!他又听不懂中文。”她躲到海尔背后,一下子踢踢树干,一下子踩踩树叶,就是不肯出来面对妇人。 继母微含恳求地望他一眼,海尔只好试著摒开腰后那五只紧锁的手指。井长洁比他更执著,干脆两只手都用上,就是硬巴著他不放──末了,他只能向井夫人耸耸肩。 “小洁,我和你父亲谈过了,我们是想……如果你希望回台湾念高中的话,下个学期我们把你接回来好不好?”继母只好直接说,而且没有选择中文,下意识希望在场的男孩或许能帮忙劝上几句。 “不用了,我在欧莱尔过得很好,同学和学长也都很照顾我,我不想回台湾。”她撇开小脸蛋。 “可是,你父亲很希望你们能有更多的相处时间……” “别闹了!他才不会想和我多多相处。”井长洁对她做一个鬼脸。“我妈咪活著的时候不会,我妈咪死后就更加不会了。” 她的母亲是制止现任井氏夫妇任何唠叨的万灵丹,任何时候只要把亡母抬出来,老爸总是哼一声脸一冷,走开不理她,继母则是尴尬地住了口,完全失去说话的立场。 这颗万灵丹,现在依然很灵。 半晌,井夫人点了点头。“好吧,那我们就不勉强你了。”她向金发少年飘出一个微弱的笑。“请你好好照顾她。” 他不被她气死就很好了,哪里轮到得他来照顾她。海尔啼笑皆非,不过礼貌上他还是颔首回应。 井夫人再看他身后的小人儿一眼,发出一声叹息,落寞地走开。 西风卷走了她的轻喟。海尔望著她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一股陡生的愠意。 “放开!”他用力扯开身后的钳制。 “噢!好痛!你在做什么?”井长洁赶快检查手指,痛死人了!指甲差点裂开。 “你,是一个被宠坏的小鬼!”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踏上回男生宿舍的路。 “那女人随口说几句场面话,你就以为她是个心地纯良的大好人?”井长洁立刻在他身后怒喊。 “起码令尊新娶的妻子还有心与你维持良好的互动,和其他人的例子相较之下,你已经幸福多了,所以别再表现得像个头号受害者。”他的声音充满冰冷的怒气。 “她如果真的那么有心改善我们父女关系,当初就不会介入我父母的婚姻,破坏我们家庭了。”她双手紧握著拳头。 “谁破坏你们家庭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但是我绝对确定一件事──”他终于回头瞄了她一眼,那一眼,却让她心头一震。“你父亲不是唯一一个养过情妇的人!长大吧!小鬼。” 这一次,再不留恋,大踏步走开。 井长洁怔怔立在原地。他眼中的愤怒和以前并不相同,这次的情绪是更深层的,和她的感情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 她不是唯一的?这是指,他的父母,也是相同的情况?她向来把这顾人怨的学长看成火星人附身在地球人身上,直到现在才发现──其实他们两人,或许有著超乎她想像的共同点。 落叶在林叶间卷起一阵又一阵的轻舞,让整个世界都渲染上萧瑟。待风止叶落,一切平息,四下里不断回荡的,只剩下恼人的秋声。 第四章 四年后 左边的大学生对“亢奋”这间新酒吧的热爱,想必让老板半夜作梦都会笑,但对于等在店门外的bmw车主而言,酒吧越早关门大吉,他会越“亢奋”。 “很酷的车!”两位妙龄女郎的视线,从敞篷跑车审视到驾驶座上的英俊男子。 “谢谢。”金发男子直视著前方。 佳人们得不到期待中的邀请,耸了耸肩,走回酒吧内。 一个由霓虹灯管弯折成的“hyper”字样悬在店门上方,尽管酒吧门隔绝了大部分的音乐,舞曲仍然趁著顾客进出之际流泄出来。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站在人行道上透气或抽根烟,若遇到身材玲珑的美眉经过,就吹几声狼哨。 海尔看看腕表,十一点二十五分,表示他已经等了十五分钟──宝贵得足够写两页报告的十五分钟! 五月的波士顿燠热难耐,即使是晚上也一样。暑气加上火气,他的一头金发都快烧红了。 “哈-?夏琳,罗杰到底还要在里面耗多久……不,我没有时间再等五分钟,我明天早上的总体经济学要上台报告,下午还有一份十五页的财务报告要交……不,跟他说,我不想进去放松一下,我只要他立刻出来!”手机那端快速地说了一串话,他万分隐忍地深呼吸一下。“好,五分钟,一分钟都不能多!” 愠怒地收线,海尔脑子里开始计算今晚还剩下多少时间完成最后的四页报告。 五分钟很快就到了,他等的人也很准时地推开酒吧门走出来──然而只有一道玲珑有致的娇影而已。 “罗杰呢?”他质问。 “里面的场子正热,罗杰说他还不想这么早回去。他们好不容易从那个铁血教授的手中解脱,全都high翻天了。”夏琳同情地抚过他的脸颊。 “他是不是忘记了,方才是他打电话叫我们来接人的!”海尔拍了下额头。 “海尔,不然你先回去吧!我留下来陪他,等派对开完了,我开他的车送他回家。” “不行,我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丢在那群醉鬼之中!”他立刻反对。 “放心,罗杰还没有喝到那么醉,他只是紧绷了大半个学期,想放松一下而已,我跟他在一起很安全。”夏琳笑道。 “你确定吗?”他不甚肯定地瞟了瞟旁边那几个痞子。 “我确定,你回去赶你的报告吧!里面还有其他女同学在,我们自己很有话聊。”她执起一撮自己的发尾搔搔男友的脸颊。 “好吧!”海尔叹了口气。“倘若发生任何事,或你觉得情况不太对劲,立刻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我会的,拜拜。”夏琳笑著走回酒吧内。 他坐在原地等了几分钟,确定没有任何人会从里面尖叫冲出来之后,才发动引擎。 接著,就有人尖叫和冲过来了。 “快!快!快!” 一张雪白的鹅蛋脸闪进他的后照镜。 “凯蒂,海伦,快上车!”尖叫的女孩把两个同伴推进一辆双人座小车里。 “x的!不要让她们跑了!”更后方,几个酒吧保镖模样的彪形大汉追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嚷著。 “来不及了,你快载凯蒂离开!”女孩用力拍拍引擎盖。 “洁依,那你怎么办?”驾驶座上的黑肤女孩一脸焦急。 “放心,我向来最机灵的,我自己有办法脱身,回你家再碰面!” “站住!不要跑!”一个两百磅重的壮汉已经追上来。 迷你车再不细想,一溜烟钻进车流之中。 女孩立在原地,灵动的大眼睛四处搜寻逃跑路线。然后,他们两人的目光接上。 海尔脑中有一根弦“筝”地一响,其他记忆还来不及提供进一步资料,女孩比他更快从愣愕中反应过来。 “海尔!”她拂开挡住视线的黑色发瀑,一口气扑进他的敞篷跑车后座。“快开车!快!” “站住!不要跑!”壮汉们已经伸手抓向她的脚踝。 他无暇细想,飘动方向盘。大手即将扣住她的前一刻,叻匡表滑入霓虹之中,遁成夜色里的一抹黑影。 “shit!”一群壮汉徒呼荷荷。 bmw弯进公路旁边的一个小公园里,停车,熄火,海尔瞪向前方。 这──是怎么回事? “嗨,好久不见。”不速之客自动爬到他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发带把长发扎起来。 海尔机械式扫视她的全身。黑色厚底凉鞋,米白七分裤,墨绿色的无袖针织上衣,领口连著的一截玉颈,颈项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小脸上那头平顺的直发──直的? 而且,该死的眼熟。 “海尔,你不记得我了?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你呢!”她把一根小发夹咬在嘴唇间,扎好头发之后,再细心地把几绺溜出来的乌丝夹上去。 “洁依.井。”他缓缓吐出那个消失很久的名字。 “瞧,你想起来了。”她笑靥如花,杏仁形的眼眸明亮动人。 海尔的嘴角抿得紧了。 她的青丝柔亮平顺──明明应该是一头永远乱翘的鬈毛。 标准的鹅蛋脸──以前是圆润的婴儿肥。 搪瓷娃娃般无瑕的雪肤──这一点倒是没多大改变。 永远转著无数坏点子的大眼睛──这一点更是百分百的旧样本。 她变美了──往日顶多算俏皮的五官,现在却清丽得仿佛由世界名师亲笔描绘而成,连以前平板无奇的身材,现在都发育成娇美的曲线。她竟然──变美了! “洁依.井!”他僵硬地重复一次。 “亲爱的学长,你好像不太高兴看到小学妹?”她吐了吐舌头。 除了体格更高大之外,海尔.麦克罗德的外表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金发比以前更服贴,瘦削的脸颊看起来更矜傲贵气;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虽然柔化五官,但是掩不去全身强烈的距离感,这男人真是走到哪里都那副高人一等的死样子。 海尔盯著那截粉红色好一会儿。然后,囤塞在脑中的棉花开始消散。 当然了,他不该意外的。 虽然自己从来没有预期会再度见到她,然而,倘若他们真有重逢的一天,情景本来就应该像刚才那样兵荒马乱。 他期待什么?在街上擦身而过,彼此丢几句“嗨,我是洁依,还记得我吗?”、“你好,好久不见。”、“我先走一步,有空再联络。”、“好的,再见。”? 别闹了,她是洁依!她的出场方式没有平凡无奇的──她若不是从树上跳下来,就是从背后钻出来,再不然就是凌空飞扑进他的爱车后座! “你又招谁惹谁了?” “你怎么这样说?惹麻烦的人又不见得是我。”她像只无辜的小绵羊眨眨眼。 “当‘麻烦’与‘洁依’出现在同一个场合时,中间必定有个等号将他们连结在一起。”他面无表情地陈述。 “这种话真伤人……”她喃喃。 海尔完全拒绝被她话中的委屈骗倒。 算了,反正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什么都不想问!他甚至希望半个钟头之前,她跳上的是另外一个人的车。 “所以,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你还问。 热力四射的笑容绽放,她马上来个大复活。 “我朋友的室友凯蒂,就是那个棕发女孩,在一间酒吧打工,前天有人想摸她的屁股,被她用一杯啤酒泼回去。那个不明事理的老板不但不帮她出头,还反过头来扣她的工钱。”井长洁比手画脚,描绘得活灵活现。“好吧!倘若事情这样揭过去也就算了,偏偏今晚那个偷摸她屁股的人又回来喝酒,还带更多朋友来助阵,故意坐在凯蒂的服务区里,处处找她的麻烦……” “所以她就打电话回去向你们求救?”他完全知道后续如何发生。 “答对了。我和海伦──就是开车的那个黑人女孩──决定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所以就故意坐在那一桌人的隔壁,没想到他们竟然把歪脑筋打到我们身上来了,还想趁人不备,偷偷在我们的饮料里下药。喂,一枝笔借我。” “居然有人不怕死想泡你?”海尔嘲讽地贡献出原子笔。 “当然,你会很意外,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不怎么在意女生是不是白皮肤。”她挑起秀气的眉心。“总而言之,我们起了点小冲突,我把满满的烟灰缸倒在他头上──补充一句,烟灰缸真是个好东西──两方人大吵起来,他们还想动人打人呢!现在的男人真没品!后来酒吧保镖跑过来阻止我们,我们才发现,那个痞子好像是老板的侄子之类的。总之现场一片混乱,我们三个人乘机踹那几个家伙一脚,然后转头就跑,故事结束。” “也害你朋友的工作从此结束。” “反正她早就想换工作了,无所谓。”她做个鬼脸。 她是洁依,她习惯做事不瞻前也不顾后,这很正常。海尔“欣慰”地点点头。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波士顿?” “你这样问不好哦!这样很伤人哦!波士顿是个大城市,大家都可以来的哦!”她摇摇手指,笑得甜美灿烂。“我下个学期打算从南加大转过来,这几天正好没课,所以飞过来看看。” 不会吧?他的头上笼罩一片阴影。 “波士顿大学?” 一头飞扬的青丝晃荡。 “麻省理工学院?” 灵亮动人的眼睛也摇过来摇过去。 “……哈佛?”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黑发与水眸与俏鼻尖与瓜子脸一起上下点动。 好,或许一切不是那样绝望──哈佛校园广大,总共有十个学院,各学院又独立运作,说是十间独立的大学也不为过,更何况许多学院分布在波士顿市的各个地区,他们不见得会挤在同一所里面。 “哪个科系?” “商业管理。”她愉快地回答。 “……” 天杀的! “她是我学妹!她居然又变成我学妹!” “谁?”枕头底下传来气若游丝的询问。 “洁依。”站在床尾的男人低吼。 “哪个洁依?”睡意犹浓。 “你希望天下有多少个洁依?就是欧莱尔的那个洁依!”海尔咆哮。 罗杰呻吟一声,拿起一只枕头蒙住脸。今天凌晨才被夏琳丢回他和海尔合住的公寓,睡不到几个小时又被吵起来。 “我,一点都不火大。”海尔昂起下巴宣布。“那个小鬼绝不可能再扰乱我的生活,高中时的闹剧绝不会重演。” “那不就得了。”罗杰把枕头丢开,爬梳头发坐起来。“你在哪里遇到洁依的?她变得多不多?” 昨夜那张娟秀爱笑的俏颜再度跃进海尔脑中。 她不只变很多,还变得该死的美丽。 可恶! 她明明就该是个长不大的小鬼头,永远只到他肚脐眼的高度,毫无女性性征,为什么突然之间变成一个……一个“女人”呢? “我一点都不在意她变得多不多,我只知道她又跑回我们的生命里了,该死。”他踱到窗户前,懊恼地望著天空。 “人家又还没惹到你,你干嘛先不高兴起来等著?” “光是这个想法就让我受不了,你知道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诅咒过几次了吗?该死!” “再加一次。”罗杰有气无力地替他记上一笔。 “你该……”他硬生生压下去。 “好了,海尔,你明明在生气,麻烦你解释一下原因好不好?”罗杰努力让软绵绵的双腿撑起身体,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你忘了她当年在欧莱尔有多么可恶?尤其在那场科展之后,她简直是变本加厉!她潜进男生宿舍把我的每件白衣画上哭脸、剪断我网球拍的每一根弦、向校长打小报告,害我们溜出去喝酒的事东窗事发、寄假信给我害我以为父亲生重病住院……需要更多例子吗?” “对,然后你趁她午睡把她的鬈发头剪成狗啃的、寄病毒给她害她的电脑挂掉、‘不经意’地向他们老师诬告,她的作业是找你操刀、路过时假装绊到脚把她的裙子扯下来……依我看,乐在其中的不只她一个。”真要说,罗杰会觉得这两人半斤八两。 他顿了一顿,防卫性地说:“是她先起头的!” 要说这种话没有强词夺理的意味,实在有违做人的基本良知──但是罗杰的脑袋太痛了,睡到一半被人从宿醉之中挖起来更是雪上加霜。 “好好好,一切都是她的错。但是她只读了两个学期而已,后来就转学回台湾了,你有必要记恨这么久吗?”好友杀过来的目光让罗杰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痛揍一顿。 “那改变不了她生性顽劣的事实。”他傲慢地盘起手臂。 “即使她再可恶,你也不过受她荼毒一年,而且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这家伙今年已经二十一岁,又是堂堂哈佛财经系三年级的高材生,平时对任何人都冷淡有礼,结果那个小不点才冒出来一个晚上,他就破功了,真搞不懂他到底哪根筋接错线。 “我知道她后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你不必一再重复。”原本海尔还觉得那小鬼情有可原,不是那么绝对的惹人厌,但是后来被她这样恶意一搞,最后再耍一招不告而别,他再有多少的好印象也摧毁殆尽了。 “嗯……”罗杰开始咀嚼他的话。 “嗯什么?” “我在想──”罗杰慢慢翻开被单,这一次终于起来了。“或许,你此自己以为的更想念她。没错!就是这样,你甚至可以称得上喜欢她。” “我喜欢她?”海尔不敢置信。 “首先,回到当年的欧莱尔,你在别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副优等生的样子,独独喜欢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刺激她,记得吗?”罗杰伸出第一根手指。 “请让我重复第一百次,是她先开始的!” “她是你唯一一个会主动欺负的学妹。”罗杰恍若未闻,伸出第二根手指。 “因为她同时也对我恶作剧回来。” “当我们下个学期回到欧莱尔,你发现她已经转学之后,足足生了一个多星期的闷气。”第三根手指。 “因为上个学期结束前,她才把我的整个旅行袋剪成碎布条,我还没机会报复回来!” “这次重逢之后你又救了她。”第四根手指。 “是她自己跳进我的车子里。” “而最最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是你生命中首度出现、也是唯一一个敢不断挑战你的权威的女孩。”凑个整数,五根手指。 “感谢你终于充分明白了我和她不对盘的原因。”海尔讽刺道。 “瞧,你根本就对她很有感觉。”结束。 “这样就是你对‘喜欢’的定义?” “没错。”罗杰笃定地点点头。 “亲爱的朋友,千万别问我对宾拉登的观感,我怕你会发现我也爱上他了。” 罗杰叹了口气,佝偻地走进浴室里。 “无论如何,等开学你就升上大三,她也是二年级的大女孩了,没人会去玩高中那些无聊的恶作剧,我们都长大了。”唔──想到以往的例子,罗杰突然不是那么确定了。 “你说的该死的对极了!”海尔的眼神恢复冷静,姿态回复一贯的睥睨傲岸。“哈佛的校园大得很,即使我们读同一个学院,也不见得一定会碰面,即使碰了面也只是来去匆匆的场合。只要她能保持文明人的风范,我当然没问题。” “除非,你自己愿意让她招惹你。”浴室里飘出一声轻笑。 “罗杰,你病了,提醒我介绍我的家庭医师给你,他的技艺高超。”他冷静地说。 “你的家庭医师是我老爸。” “那更好,知子莫若父。” 他大步离开房间。 虽然已经做好可能会在校园里遇见她的心理准备,海尔却未有预料会如此之快。 “嗨,海尔。” 一阵gino.3的清新香风从他鼻端前飘过,海尔手中的笔掉下来。 是了,她是企管系的学生,而他主修财务金融,两系本来就有一些互相交错的中低阶学分,这堂“企业管理个案分析”也是他们俩共同的必修课。 这下子他们俩不只落在同一个学院,还挤在同一个教室里。他为什么不在二年级就先把这堂课修完?海尔喃喃低咒。 “哗!那个漂亮妞儿是谁?叫什么名字?你们认识?她为什么只跟你打招呼?”他兄弟会的同学凑上来问。 “让开。”海尔不耐地拨开肩上的手膀子。 井长洁选了窗旁的一个空位坐下,自在地解下纤颈上的丝巾,再拨顺直又长的黑发,姿态优闲得仿佛来教室野餐一般。旁边几位男生全看得目不转睛,有人干脆马上把座位换到她旁边去。 鬈毛洁依真的变漂亮了!他心中五味杂陈。 “啧啧啧,看看那身肌肤,活像掐得出水来一样。”同学的眼睛也一样离不开她。“我一直认为东方女孩最美的就是她们的皮肤,细致柔滑,光洁动人,如果一丝不挂地搂在怀里,铁定爽得不得了……噢!” 下流的评语被一记肘子拐中断,朋友乖乖坐回位子去,不敢再惹他。 这只是一个开场。 观察了几堂课下来,海尔就发现,洁依小姐依然一如高中时期的混。 以下是她的固定行事历:进教室先跟围上来的男生聊天谈笑,送出一朵又一朵的美丽笑颜把那群荷尔蒙分泌过盛的种马迷得神魂颠倒,接著翻开笔记本东写西画,画整堂课──看那个手势实在不像在写字记笔记,经验告诉他,她一定又边上课边画娃娃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特别在注意她──只是她选的座位在他斜前方,他的视线范围很容易瞄见。 除了开学的那一句“嗨,海尔”之外,此后她不曾再试著和他交谈,甚至连下课跟他说声再见都没有。她的表现完全把他当成陌生人──不,不只陌生人,根本就是隐形人。 仿佛他们不曾相识,不曾用尽各种方法使对方的中学生活凄渗无比。 “终于到了我个人最偏爱的时间:出作业。”教授露出鲨鱼般的白牙。 “噢!”满堂学生倒成一地。 “我们课堂上讨论过戴尔公司处理内部抱怨的程序,我写了三种假设状况,请每个人各依据一种管理理论加以发挥,下星期交。”教授把题目放在讲桌上。“上课专心听讲、笔记又抄得够详细的人有福了,下课!” 海尔撇出一丝冷笑,望向她的座位,准备欣赏一个小鬈毛花容失色的模样。 井长洁挺直柳腰,然后,甩甩头摇掉睡意,捂著樱唇打个呵欠。 他为之气结。 “洁依,来,你的考卷。”从一开始便摆明了想追她的拉丁裔同学杰瑞米讨好道。 “谢谢。”她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更加娇美可爱。 杰瑞米的心脏几乎融化了。“洁依,你不要再吊我胃口了,跟我出去吧!” “可是人家晚上要看书,不太想出门。”她娇糯地回答。 杰瑞米浑身又酥又软。“不然我晚上去你那里陪你看书,对了,我还可以借笔记给你。” 简直像一只狗在讨好主人一样,没出息!海尔冷笑一声,到讲台前拿一份习题就走。 “你到底有没有专心上课?” 等他发现时,他的脚已经自动来到她座位前,而他的唇自动丢出质问。 “嗯?”她还是一副半睡半清醒的慵态。 若不是现场闲杂人等太多,海尔真想像高中时代一样,把她从衣领拎起来用力甩一甩。 “这里是哈佛,哈佛会成为世界名校不是没有原因的;任何人想来这里混吃等死,绝对不可能在四年之后顺利拿到一张叫做‘毕业证书’的东西。”他铁青著脸叨念。 周围的人安静无声。 虽然校内不乏名门之后,只是名门阶层里面也有等级之分。海尔.麦克罗德就是属于金字塔最尖端的那种,往来权贵子女,出入私人俱乐部,并且是“Ωaz兄弟会”的核心分子──这个兄弟会以超优成绩与超优家世的学生为主,许多世界知名的校友都是从这个兄弟会出身的。 倒不是说这些菁英分子平时就喜欢摆架子之类的,他们之中不乏人缘极优的,海尔甚至可以称得上其中之一,只是,他的周身老是裹著一层隐形的护甲,老像在告诉别人:我们可以交朋友,但是你不要太靠近。 久而久之,多数同学对他也就采取“敬爱”大于“喜爱”的姿态,大家保持距离,相安无事。直到五分钟以前。 “噢。”井长洁低下头,一副忏悔的模样。 “海尔,洁依平时都会在家里看书──”杰瑞米想帮忙打个圆场。 海尔只以一记冷眼便封住他的鸡婆。她会在家看书?接下来他就能怀孕生小孩了! “今天的作业要靠课堂上的笔记才写得出来,你的笔记本呢?让我看看。”他伸手去拿。 “不要。”她连忙把散了一桌的纸张压在手臂下。海尔不理她,硬是抽走一本活页簿。“喂,你土匪啊!” 他随便把手往上一举,她就构不到了。井长洁气得龇牙咧嘴。枉费过去四年已经长高了四-,终究是追不他的六-二。 “土匪又如何?”他冷笑一声,开始快速地翻阅笔记本。 哈!不出他所料,整本活页簿就是加菲猫、史奴比,和一只没有嘴巴怪里怪气的猫!居然还有皮卡丘,她今年几岁了? “有些人仗势欺人的本性永远不会变!”她气得口不择言。旁边的人倒抽一口气,赶快扯一扯她的衣袖。“不要拉我啦!” “你是打定主意不想毕业了?”海尔把笔记本重重往桌上一扔。 “我的笔记可以借给洁……”杰瑞米试著插话,仍然是一记冷眼终结他的献媚。 “我能不能毕业干你什么事?”她咕哝道,不过声音小了一点。 “既然你不想专心念书,特地转来哈佛做什么?”他盘起了手臂兴师问罪。 “当然是老头子逼我转学的,不然你以为我想吗?”她白他一眼。 “你何时开始变成一个听话乖巧的女儿了。”他毫不容情地嘲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井长洁没好气地把背包甩到肩后。“我的学费靠他,生活费也靠他,我不转学他就不付钱,你说我转不转呢?反正我现在已经够烦的了,你不要再管东管西的。” 呃,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让麦氏继承人“管东管西”──几个旁观者浮现一串心音。 “你又惹上什么麻烦了?”他毫不意外地问。 “你这男人真的有毛病耶!每次都假定是我惹麻烦,怎么就不能是麻烦来惹我呢?”她拨开人群,气郁地往门外走去。 “回答我的问题。”他立刻跟上去。 井长洁越想越不甘心。“我被骗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世界上竟然有人能骗得了我们井大小姐,请你务必帮我引荐一下。”不过,说真的,他挺好奇的。连他当年都被她搞得一颗头两颗大,不知道谁能占得了她的便宜? 井长洁猛地停下来面对他。 全体肃立!后面的监听大队紧急煞车,一个撞上一个,最前面那个则及时在撞到海尔的背心前煞住。呼,好险好险! “我……哼,我不要告诉你!”她改变主意,继续走开。 “说清楚。”他粗鲁地拉住她。 “噢,好痛!”井长洁用力甩开他。“我的车子被偷了!在我搬过来之前,海伦先帮我把车子从车商处开回来,没想到那个凯蒂不是好东西,居然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打了一份钥匙,然后等海伦出门上课时把车子偷走了,害海伦难过得不知该如何面对我。你知道吗?她甚至连学校都办了休学,工作都辞掉了。” “海伦休学了?” “凯蒂!”一旦事情爆出来,忿忿不息的她反而停不住了。“我事后一直安慰她,车子被偷不是她的错,可是我心里也呕个半死啊!” “车子被偷不是凯蒂的错?” “海伦!你……你根本没有认真听我讲话,不说了。”她火大的推开校舍大门,踏入秋后的微风里。 监听大队保持五公尺亦步亦趋。 “明明是你自己组织力不好还怪别人。”他啼笑皆非。“后来呢?你们有没有报警?” “报啦!警察查过她的案底,发现她以前就是偷车惯犯,一旦没钱就打新车主意,要我别抱太大希望。现在我哪里也不能去,连上学都要搭朋友的便车。” “嗨,海尔。”系刊总编辑经过他们的身旁,突然叫住他。“对了,近一期的人物专访我们想访问令尊麦克罗德先生,方便先和你谈一谈吗?” “抱歉,我现在很忙,我会主动打电话给你。”海尔摆脱杂务,继续跟在气呼呼的佳人后头。 听见她遇到倒楣的事,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晴空万里。啊,今天的天气真好,世界真美妙。 “忘恩负义的女人……”她还在边走边骂,喃喃自语。 “波士顿的地铁系统非常发达,小姐。”他说著风凉话。 “你可以说得再毒一点没关系,例如:乞丐没有挑食的权利。”她回头给他一个假到不行的甜笑。 “乞丐没有挑食的权利。”他愉快遵旨。 井长洁蓦地一脚踹过去,他动作迅速,往后退一大步就避开她的花拳绣腿。 “噢──”她突然惊叫一声,当场软倒。 海尔连忙上前抱住她。 “穿细高跟凉鞋的女人还想学人家打跆拳道!”他好气又好笑。 “放开我。”身体突然感觉到一个充满热气的怀抱,她羞恼交加,用力拍他的胸膛。 手指不经意间滑过衬衫下的一处凸,那种触感告诉她:她无意间碰触到他的……他的……井长洁轻喘一声,火速退开。 海尔看著她,眼神跟她一样古怪。 “我心情一不好就会想报复,接下来会死谁我也不知道,所以你最好少来惹我!”她羞怒地喊完,背包一甩,气冲冲走开。 “等保险公司理赔之后,你就有新车可开了,再苦也不过这几天。”他也懒得再理她了,转往另一条便道上,两人正式分道扬镳。 后面的游行大队登时不知道要追哪一个才好。 “理赔金早就发下来了。”井长洁没好气地回嘴。“杰瑞米,麻烦你载我一程好吗?我和海伦约好了在车商那里碰面。” “没问题。”一直跟在人群里的拉丁情人喜出望外,立刻把握每一分钟亲近佳人的机会。 他顽长的身影突然又从原路退回来,恰好挡在杰瑞米前方。 “你们两个女孩子要自己去看车?” “不行吗?”她轻扬秀眉。 海尔扣住她的皓腕往校门走。 “别闹了,女人不懂车!” 第五章 “阿甘车行”几乎成为剑桥区的地标之一了,并不是因为它特别大或特别豪华,而是因为停车场中心的那棵大树。 树的形状与电影“阿甘正传”里男女主角喜欢去坐的那棵大树非常相似,枝繁叶茂之余,有一段粗树干往旁边横生开来。许多陪朋友来买车子的年轻人会跑到树干上小坐,或者聚集在树底下开始讨论如何跟老板杀价。尤其“阿甘正传”上演之后,每个人干脆都舍车行的原名不叫,而直接叫它为“阿甘车行”了。 据说高头大马的黑人老板本来想砍掉大树的,毕竟它就长在停车场的正中央,起码占去四个停车位,如果他把树砍掉,还可以再多停几辆样品车,可是受雇来砍树的工人里有一位印第安酋长的后裔,那人看了这种神灵的大树便立刻说,树非但不能砍,还得悉心照顾才行。因为这栋树左右了这块地的兴衰。树越茂盛,在这里做生意的店家就越兴隆。 老板半信半疑,便把树给留了下来。说也奇怪,此后车行的生意真的随著大树的枝繁叶茂而欣欣向荣,而老板油亮的大光头和他的树也成为了本地的注册商标。 “这一台vectra去年才出厂,里程数只有一万,几乎跟全新的一样,它的前任车主惹毛了老爸,不再替他出大学学费,他才急著变卖求现。我保证你在二手车市场绝对找不到比它车况更好的同级车了。” “嗯……它保险杆上那个小痕迹是什么?” “噢!前几天下大雨,那只是一个小泥巴印子,清水和抹布就能搞定。” “罗杰,你觉得呢?”海尔回头看看同伴。 “外形看起来没有什么大问题,性能就要亲自试开看看了。”罗杰耸耸肩。 海尔点了点头,继续询问老板一些车体的问题。罗杰眼一回,一个清丽的俏人儿坐在那边厢的树干上,两只脚在半空中甩呀甩的,不时还吹几个口香糖泡泡,写意得不得了。 “啦啦啦……啦啦……”井长洁从枝叶间看著隐约的青空,长歌吟松风。死党海伦站在她旁边,跟她一起悠哉看著忙碌的男士们。 “嗨,小女孩。”罗杰笑吟吟地走过来,伸手扯一扯她的长发。 “罗杰,好久不见了。”她也好玩地拉拉他的刘海。 青丝在她肩后飘动,细灵雪白的肌肤流转著莹润的光泽,而嫩绿色的衣衫将她衬得更像一个林间精灵。罗杰不禁叹了口气。 “小女孩真的长大了。” “而且已经长到五-四。”她淘气地拍拍自己头顶。 “哗!不得了,四年长四-,平均一年长一-,好大的成就!” 井长洁佯怒地飞过去一脚,他哈哈大笑,连忙避开。 “夏琳学姊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她朝坐在店面里正看著他们的金发女点点头。 “别理她,她随时都心情不好。”罗杰好奇地望著她。“听说你这个学期有一堂课和海尔同班?” “对呀,真是倒楣透顶。”一想到她又有气。井长洁怨恨地吹一个口香糖泡泡。 “那家伙刁难你了?” “那要看你对刁难的定义是什么。如果你是指强逼我影印他的笔记本,以后每堂课上课前会先抽问我十题,外加强迫我坐在他旁边接受监视,上课途中再也不准看漫画、偷画图和传简讯,那么,是的,我即将陷入水深火热之心。”从学校到车商这里也才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她竟然丧权辱国到这种地步。真是气死人了!“罗杰,他到底有什么毛病,开学到现在我从来没去理他,他自己反倒跑来惹我!刚才仗著方向盘在他手上,居然还威胁我,如果继续不答应他的条件就要把我一路载到纽约去丢掉,让我自己想办法搭便车回波士顿,这家伙简直欺人太甚!” “唔……咳咳!”罗杰用尽每一分力气把笑声抑回去。“你也知道海尔做任何事都一板一眼的,最痛恨那种整天无所事事的学生,连我和夏琳偶尔迟交一下作业都会被他叮得满头包,比我们的教授还严格。” “那是你们啊!我跟他又没有那样的交情。严格说来,我们两个还是宿仇!”她只是年纪大了,懒得和他翻旧帐,他倒一步一步往她头上爬。 “小姐,算算我们相识的日子也不短了,我们可是从高中一起同校到大学的老朋友,说是一起长大的也不为过。”罗杰戏谑地拉拉她的辫子。 “‘技术性’的老朋友。我们中间隔了四年不见,请不要忘记!”她用力强调。 “没错,就是因为隔了四年。”罗杰神秘地弹一下她的鼻子。 “噢。”她捂住鼻尖抗议。 “罗杰,如果你和小姐聊完天了,方便过来出一点意见吗?”海尔不爽地站在几步以外,看他们打打闹闹。 “来了、来了。”罗杰每次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就只有一种表情:忍笑。 井长洁万分故意的,充满挑衅的,当著海尔的面吹出一个超级大泡泡。 啪──海尔一掌拍扁,转身走回老板旁边。 “啊啊啊──”不能呼吸了!井长洁气急败坏剥下满脸口香糖。“臭海尔,烂海尔!别以为你现在块头比以前更大,我就怕你!” 海尔恶意地回眸一笑,她当场气得蹦蹦跳。 “好了好了,小心把口香头黏在头发上,我帮你。”海伦忍著笑,替她把脸颊上的口香糖擦干净。 那边厢终于谈到敏感的价钱问题。 “老板,你开价多少?”海尔挑剔地绕著白色轿车走了一圈。 车行老板说出一个数字。 “不会吧?这太离谱了。”罗杰荒谬地摇摇头。 “你们不能这样讲,我等于用二手车的价钱让你们买一部新车回去。”老板辩称完,突然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望著海尔。“慢著,我好像见过你,你是不是麦氏银行那个执行长的儿子?” 麦家人经常参与慈善餐会等公关活动,他的脸孔出现在媒体上是很平常的事。但是海尔轻哼一声,直接戳破老板的用意。 “车子是我朋友要买的,不是我,所以该杀的价钱我一点都不会手软。”即使是他自己看中的车,一样不当冤大头。 “好吧,即使如此,我开的价钱已经很合理了。不然我们直接试车好了,试过之后你们就会知道,不把这部车带回家对你们是多大的损失。”车行老板拍胸脯挂保证。 “好吧,先试试再说。”海尔回头叫她。“喂,你过来。”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杵在她面前,两个人谈谈笑笑,好不开心。 海尔登时臭著一张脸。奇怪!每次一转头,就会看见她跟某个男人在打情骂俏。 “那边那位小姐,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可不可以亲自过来看看‘你自己’要买的车?” “噢,有人生气了!帮我一下,我得过去应付他两声。”她对过来搭讪的男人吐吐舌头,伸出手要求搀扶。 “为女士服务是我的荣幸。”男人眼眸发亮,没有如她指示的牵她下地,反而是伸手握住她的腰,让她贴著自己滑到地面上。 “坏人。”井长洁也不在意,皱皱鼻子轻笑。 等了半天还见她在那里跟陌生人磨磨蹭蹭的,海尔终于失去耐性了。 “快过来!”他亲自过去拉人。 “又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粗鲁?老是把人家当成垃圾袋提来提去!”井长洁娇声抗议。 “欧宝车系和bmw同样是德国车种,可是比较平价位,这台vectra大小还算适中,手自排,全配备,有abs、铝合金钢圈、安全气囊、中控锁,你自己的想法呢?”他用一堆希奇古怪的名词轰炸她。 井长洁绕著车子打量完一圈。 “我要红色的,和我的衣服比较搭。”宣布完,她蜇回树干前,重新跳上去坐好。 什么,这样就叫做责任尽完了?罗杰瞠目结舌。“你要亲自试开看看才能知道车子的性能啊!” “洁依不会开车。”海伦认为自己应该讲几句台词了,不然一直站著当布景也很无趣。 两个男人愣住好几秒钟。 “什么?”金发的那个先反应过来。 “你不会开车?”罗杰大叫。 “你不会开车为什么要买车?”海尔再吼。 “还买这么新的中古车。”罗杰的想法里,她应该先买一台做为路上擦撞用。 “我不买车怎么学开车?”她合情合理地告诉两位男士。 “你为何不先借朋友的车子来练一练再买?”海尔努力压制暴凸的青筋。 “你的bmw要借我练吗?” “除非我死!” “那不就得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等我买了自己的车子自然会开始学。”她愉快地再吹一个泡泡。 “我已经答应要教她。”海伦自告奋勇。 两位男士再度交换一个无力的视线。 “算了,我放弃从这些女人身上寻找理智。”海尔举双手投降。 “等一下,你确定你真的要买车吗?”罗杰再向她确认一次。 “嗯哼。”碍眼的口香糖泡泡挡住她半张脸。 “来来来,女孩不会开车,男士们帮忙服务也行。”车行老板热情地拥上去,拍拍两位男士的肩膀。“麦克罗德小子,我知道有一个试车的绝佳场地,保证让你们把车子的性能操到极限,来吧!我带你们去晃晃。” 好吧!既然准车主都这么肯定了,他们替她省什么钱?两个男人互翻一个白眼,咕咕哝哝地跳上车,由海尔负责驾驶,一下子便消失在波士顿的车流里。 “你打算何时告诉他,这间车行是我老爸开的?”海伦望著淡去尾烟,表情深思。 “不急。”她伸个懒腰,怡然自得。 海伦忽而笑起来。“我老爸铁定乐坏了,自从十年前麦氏商业银行拒绝他的贷款,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扳平回来。” “我还以为伯父现在的往来银行仍然是麦氏?”她好奇地问。 “新旧交易是两码子事,现在合作愉快不表示以前他被挑剔的事实不存在。没想到今儿个麦克罗德家的儿子自动送上门来,呼呼呼。” 两个女生完全可以了解,老板最后会带他们去哪里“试车”! 希望当他们发现自己驶进一座废车场,四周堆满了废铁杂物,一群超过六-五-、手执大铁槌、满脸横肉的大汉包围上来时,心情不会太紧张。 那些叔叔伯伯都是好人,真的,当他们不存心吓人的时候。 “啊,男人。”井长洁愉快道。 “可不是吗?” 两位女孩坐在树干上,悠哉讨论起下一季的流行彩妆。 “海尔,海尔,你不要走那么快嘛,等等我嘛。”娇脆的呼唤紧跟在他屁股后头。 金发男人无动于衷,继续往走廊尽头走去,一路上仍然有许多人不断跟他“嗨,海尔”,身后也同样有一队亦步亦趋的监听大队,而且阵容越来越坚强。 “海尔!”井长洁干脆往前一并,硬扣住他的后腰带。 海尔不为所动,前进速度完全不受挂在身后的赖皮鬼所影响。 “海尔,我是诚心诚意要跟你道歉的,你不要不理我。”甜嫩的恳求足以融化铁石心。 而海尔的心既非铁也非石,是硬度最高的金刚钻。 “海尔海尔海尔,有度量的绅士是不会气这么久的哟!”她歌唱般的呢哝。 他的脚步终于站定。监听大队紧急煞车。 “你要做什么?”他铁青著脸转过身。 “人家……人家要跟你道歉啊。”她露出一脸忏悔的可怜相。 “不必了。”他转头又想走。 “试车的事都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你还要生气?你和罗杰又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她抢上前拦住他。 四周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他的眼光和每个人对上,所有人火速转开,开始假装和旁边的人讨论得很热烈,或是正在看公布栏。 一堆闲杂人等!海尔铁青著脸,拉她进去一间无人的教室,不到五分钟,门上面的透明玻璃挤满一堆脸子,每个人都巴望自己会读唇语。 “嗯?”井长洁扇扇长睫毛望著他。 “等你发现你困在一座废车场,四周废铁阻隔你逃脱的机会,七个手持各式重武器的黑人包抄上来冲著你狞笑时,你再来告诉我何谓‘没有发生意外’!” “海伦的伯伯们只是长相比较凶而已,不会伤人的。而且我们也知道你们试车去了,如果你们没有回来,我们当然会报警啊。” “报警做什么?找我们的头还是找我们的脚?”他面无表情地问。 “不会这么严重的啦,况且,伯伯们对你印象深刻呢!”她赶快竖起大拇指。“他们都说,第一次有人可以陪他们轧车轧得这么过瘾,他们一直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车子比得上他们那台改装车了,没想到你开著二手bmw陪他们赛三圈,还能赢了其中一次。海伦的大伯一回来就立刻说:‘麦克罗德家总算出了一个像样的后代。’。” 海尔看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无明心火越冒越旺。 “倘若你一开始说清楚,老板是你的熟人,我根本不必浪费那个时间陪你跑一趟。” “我只是不想拒绝你的好意……” “你对我从来没老实过!以前如此,现在也如此,连买个车都要留一手。” “好嘛好嘛,我今天晚上请你和罗杰吃饭,向你们赔礼,总行了吧?”她吐吐舌尖,行一个举手礼。 “没空。”他走向教室门口,监听大队赶快原地解散。 “海尔海尔海尔,我是很诚心诚意要和你签署和平协议的。”她故技重施,蹦上去拉住他的腰带。 “没空。”海尔拖著她走。 “你不要再拿乔了,我已经割地赔款退很多步了。”她的唇线开始变扁拉平。 “当我说没空,我就是真的没空,不像某个人,一句话要拐十七、八个弯。” “算了,那我找罗杰。”她松开手。 “他也没空。”海尔的步伐顿了一顿,“今天夏琳的父母来看她,我们三个要陪老人家吃饭。” 她一愣,“噢……” 海尔突然回过头。两个人对视了片刻。 他仿佛想说些什么,半晌,终究只是点一下头,打开教室门离去。 井长洁怅怅然坐在一张课桌上。 今天是她的生日,本来想找他们一起庆祝的……算了,找海伦一起吃饭也是一样。反正生日嘛!生日只是每年众多日子的其中一天而已。 “亢奋”的霓虹灯仍然俗丽得可怕,而且今晚不知道有何大事件,她们打老远便瞧见一群人挤在酒吧门口,等待进入。 “今天有大人物光临吗?”轮到她们进场时,海伦奋力在人群中钻动。 震天价响的音乐将她的耳膜轰得隆隆作响,但细听之后却发现,不是以往酒吧惯播的热烈舞曲,而是颇有韵味的软调摇滚,倘若能将音量调低一点就更完美了。 几分钟过后,两人总算找到一张桌位坐下。 “哇哇,今天全哈佛的重要学生都到齐了,不晓得是什么重大的日子。”海伦好奇地四处观望。 另一个角落是最热闹的地方,从刚才到现在,她们已经见到好几张惯常出现在校报或期刊的脸孔,若非学生会干部,便是知名兄弟会的成员。 “我们过去看看!”一听到有热闹可以凑,井长洁的兴致扬起来。 挤过去的途中,她们渐渐听到几个关键字。 “看来今天有另一伙人来‘亢奋’庆生!”她踞起脚尖,前面这颗头好高。 井长洁拍拍那人的肩膀,对方回过头来,正好是她某堂课的同学之一。 “嗨,你也来了。”她笑颜灿烂。 “洁依。”对方开心地拍拍她。“我们来参加朋友的生日派对,你呢?” “我也是来参加生日派对的。”只是她这一场的寿星是她自己而已。 “哈-,让我们挤过去看看好不好?”海伦兴致勃勃地说。 “没问题。”对方让开一道缝隙。 下一秒钟,一双蔚蓝的眼眸和井长洁直接对上。 是她?!海尔心头一震。 “哈-,我来迟了!”罗杰拍拍他的肩膀,唤回他的注意力,等再移视回人群中时,那张娟白的俏颜已经消失了。 是他看错了吗?海尔思忖。 “我还以为你存心躲掉送礼物的时间。”坐在他另一侧的夏琳娇笑道。 “别闹了,我可是有诚意得紧,还特地打电话给伯母,请她给我们一点建议。”罗杰坐在他左边的空位,顶顶他的手。“海尔和我决定合送你那个最喜欢的别针,够意思吧?” “嗯,对。”海尔收回心神,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昂贵的珠宝盒。 “公主请笑纳。”罗杰嘻皮笑脸道。 “噢,海尔……”夏琳捧著胸口,感动地望著男友。 “你别只是提海尔,里面我也出了一半。” “嗯?”他的眼光再从人群中移回来,“对!” 许是人太多,或他当真看错了,刚才娟秀的脸庞并不是洁依。 剑桥的bar这么多家,她不见得会在今晚正好来到“亢奋”…… “你在找谁吗?”夏琳顺著他的眼光看过去。 “没有。”他轻描淡写地摇摇头,把话题带回寿星身上。“这个礼物还合你的意吗?” “你终于也学会一点浪漫了,今年改送珠宝,而不是礼券或支票。”夏琳偎在男友怀里睨著他。 “夏琳,寿星得按照往例过来被恶整一下!”另一端有些朋友在起哄。 夏琳笑了。 “好,马上来!”她低声嘱咐男友。“五分钟后过来救我。” 等她风情万种地离开,罗杰立刻凑过去低问:“你刚才看到谁了?” 终究是多年老友的默契,他的举动骗得过夏琳,骗不过他。 “应该是洁依。”他低声回答。 “你也邀请她来了?”罗杰也开始在人群里搜寻。 “我没有。” 罗杰愣了一下。“为什么不?” “这不是你我的生日派对,而是夏琳的。夏琳和她从来不熟,甚至称不上喜欢她,我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你怎么这么说?”罗杰叹气地看著死党。“你自己看看四周,连跟我们三个人最不熟、只在走廊上点过几次头的泛泛之交都来了,结果你居然没邀请洁依?好歹她是我们的老朋友。现在可好,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也就算了,假若刚才你看到的人真的是她,你说人家心里会有什么感受?” “即使我一开始邀请她,她也不见得会来。” “你邀请而她不来,与根本不说是两回事好不好?”罗杰抢白。 海尔沉默了。 音乐声陡然一变,激烈的鼓声从音箱里轰炸出来,震得每只耳朵都隆隆鸣响。 海伦想赶上前面埋头猛钻的朋友,两人的距离却越拉越大。 “洁依、洁依,等等我,我挤不过去了!”她挤得气喘吁吁。 井长洁停了下来,但是没有转身。两个女孩会合之后,一起再挤回原来的桌位坐下。 “结果生日的人到底是谁?我都没看见。”海伦失望道。洁依才站出去一秒钟就回头猛挤,害她怕被人潮冲散,只好跟著挤回来。 “生日的人不是我吗?”井长洁似笑非笑。 海伦一顿。 “对喔!”她歉然拍拍自己的额头。“我们该切蛋糕、唱生日快乐歌了。” “不要。” “为什么?”海伦不解道。 “我们刚刚才吃了一堆中国鸡,现在切蛋糕怎么吃得下去?” 她的语气和微笑如常,海伦却觉得──笑意没有进入她的眼底。 “可是我蛋糕都订好了,下午烘焙坊的人已经先送过来冰著,不切一切吃一吃很可惜呢!”海伦又补充,“我早说我们请杰瑞米和海尔他们一起来嘛,这样也不必两个人解决一个大蛋糕的。” “杰瑞米不是我的好朋友,这种日子,我只想跟好朋友一起度过。”她淡淡说,举起水杯啜了一口。 “那海尔呢?” “海尔?你为何认为我会把他列入好友的名单里?”她脸上又出现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气。 “好吧,但是蛋糕总是得切的,吃不完的部分再让酒吧处理掉好了。”海伦兴致勃勃,开始想挥手引起服务生的注意。 “我说我不想吃什么鬼蛋糕!”她突然加大声音。 海伦吓了一跳。 两个女孩怔怔望对方半晌,她深呼吸一下,闭了闭眼。 “对不起,我只是……我想我大概被自己又老一岁吓到了吧!”她勉强笑了一下,拍拍好友的手。“你的心意已经到了,我很感动,只是……这里的音乐震得我脑袋好痛,我看我们回我那里切蛋糕,唱生日歌,顺便租一部片子看好不好?” “呃……洁依,我一个同学感冒了,今晚不能去打工,所以请我帮她代三个小时的班。”海伦的脸上堆满了歉意。 出乎意外,她倒没有像以前那样开始碎碎念,唠叨人家不够朋友。 “你几点要过去?” “九点。”海伦看一眼手表,现在已经八点半。“原本我计画和你一起切蛋糕之后再赶过去。 “那你去忙你的好了,别担心我。”她突然表现得很慷慨大方。 “不然我下了班之后再过去找你?”她越不计较,海伦就越抱歉,今天终究是好友的生日啊! “你不要担心我,老实说我今晚有点累了,想早点上床睡觉。既然你也有正事要办,那我们改天再一起出来吃饭吧!”她很够义气地拍拍好友的肩膀。 “真的吗?” “真的。” “……好吧。”临走前,海伦仍然有点愧疚。 两个女孩收拾好随身杂物,挤向酒吧出口。 酒吧内乐声一变,开始放出生日快乐歌的动感演奏曲。 “如何,你有没有找到她?”罗杰在酒吧前碰到海尔。 他摇摇头。 “先生,请问一下,您是否订了一个三层的生日蛋糕?”一位女服务生拿著记事簿走过来。 “是。”他简短地回答。 “寿星是夏琳.裴瑞德小姐吗?”女服务生再确认一次。 “对,‘塞乐玲点心屋’的三层鲜奶油蛋糕。再过五分钟,你们就可以把蛋糕推出来了。”他有些不耐烦。 “奇怪!那个写著『洁依生日快乐’的蛋糕不知道是谁的,居然没有人来领……”女服务生边嘀咕边走开。 “慢著!”罗杰连忙将她拦下来。“你说,今天晚上有个叫洁依的女孩也订了一个生日蛋糕?” “记事簿上是这么写的没错,这下子厨房不知该如何处理了。”女服务生耸耸肩走开。 原来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莫非她下午约他出来吃饭,便是为了晚上的庆生?她为什么不说呢? 他拒绝了她,晚上却在另一个庆生宴里出现,而且被她亲眼看见……当她发现他们其实是来帮夏琳庆生,并且故意不邀请她时,她心头是什么感受呢? “我们先办完夏琳这一摊吧!”罗杰叹气地拍拍他的肩膀。“洁依那里,改天再买个小礼物补送她。” “嗯。” 然而,整个晚上,海尔都有些心不在焉。 夏琳有没有邀请她,相信她是不在乎的,因为她身旁的朋友虽然多,深交的人却很少。 可是洁依却来找他,暗示他陪她过生日,这代表,她心里是将他放在很亲近的位子吗? 当夏琳许完愿,吹完蜡烛,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礼物时,海尔却始终坐立不安。女友的笑颜越开朗,他心头的阴影便越沉重。 这种感觉对他很陌生,它叫做──“内疚”。 敲门声在午夜两点响起。 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含糊的询问。 “是谁?” “是我。开门。” 里面停了一下,然后他头顶上的门廊灯打开。 “我睡了。”她隔著门回应。 “叫你开门就开门!”他没好气地说。 门慢慢拉开,一张睡意迷蒙的俏颜从缝隙间望出来。 “现在已经半夜两点了,你不知道拜访别人应该选在适当的时间吗?”她努力揉眼睛想赶走睡意。 “我送生日蛋糕来给你吃,给不给进去?” “不给。我不喜欢吃甜食。”她何必去吃夏琳的生日蛋糕,要吃她自己会去买。 海尔懒得再说了,但也不走开,就是直直站在原地用他标准的高傲表情睥睨她。 噢,讨厌!井长洁不甘愿地打开门。 海尔打量一下她的住处。井长洁并没有像他们一样,在市中心的高级地段租一问公寓,而是选择靠近学校附近的平房。她姑娘忒也大气,一个人就租了整间屋子,过起一般家庭式的学生生活。 井长洁拉紧睡袍,边走边打呵欠,领他到厨房的小用餐区坐下。 海尔盯住她脚上那双毛茸茸、还长两只长耳朵的兔子拖鞋。她真是越大越喜欢这些孩子玩意儿,没救了。 “你要喝什么?” “咖啡。”他自己拉张椅子坐下来,把手上的蛋糕盒往餐桌上一放。 “我不喝咖啡的,家里没准备。” “茶。” “茶包昨天用完了,我忘记去买。”她搔搔鼻尖。 “红酒。” “我也不喝酒。” “那你家里到底有什么能喝的?!” “我想想看……冰箱里好像只剩下柳橙汁。”她一副就是还没清醒过来的样子。 “那下次就直接问我要不要喝柳橙汁,不要让我说了一堆选项,结果你什么都没有!”他火大地斥责。 “你这人脾气很坏耶!是你自己半夜跑到别人家里来打扰,还念东念西要求一堆,有没有搞错?”她气愤地拉开冰箱,倒了杯柳橙汁,重重顿在他面前。 海尔必须及时往后仰才不会让溅出来的柳橙汁洒了一身。 “刀子呢?”半晌,他先打破沉默,口气还是很冲。 “你想干嘛?”井长洁警觉地望著他。 “用刀子把你割成碎片,一块块丢到大西洋,并且希望海里的鲨鱼啃的时候不要梗到喉咙。”他低吼。“切蛋糕!” “真是多彩多姿的祷词……”井长洁瞪他一眼,从流理台取来一把水果刀和餐具。 他带来的是夏琳生日派对上的残羹冷肴,应该早已切好了,不知道他拿刀子又想干什么! 海尔阴黑著脸接过来,用过分粗鲁的力道掀开蛋糕盒。 一个完好无缺的生日蛋糕出现在她眼前。 happybirthday 井长洁怔怔望。 他手起刀落,切了两小块下来,装盘。“快吃。” 她默默接过来,一口一口,秀气地含进微甜的滋味。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所以她也没有问他,蛋糕是怎么来的,或──他是怎么知道的。 “谢谢。”吃完最后一口之后,她低声道歉。 海尔也吃完他那一份,把叉子放下来,拿起刚才随手挂在椅背上的外套。 “我该走了。没吃完的蛋糕让你收。” 井长洁送他到门口。 他在走廊上站了一下,没有立刻离开。井长洁别扭地倚著门,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让他们两人都很意外的,他倾身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生日快乐。” 一股灼热的感受在她眼睛后方形成,然后往前涌上,她突然埋进他的怀里,紧紧抓住不让他退开。她怕他一退开,没有东西挡在眼前,泪水就泉涌出来了,那……那很没面子耶! 海尔抚著她的背心,一下又一下。 “你为什么会转学?”他突然问。 井长洁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也没有问他指的是哪一次的转学。 “不为什么,我爷爷觉得我应该回台湾念高中,多花点时间跟父亲家人相处。他们是出钱的大爷,他们要我回家,我就乖乖听话了。” “回家之后,你和你的后母相处得如何?” “她……其实还好啦!后来我和她感情满不错的,比跟我爹还好。”随著年龄增长,她渐渐学会了不把上一代的恩怨往自己身上揽,或许这对死去的母亲而言并不公平,然而,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总得找个方法继续走下去。 “嗯。”他没再多说什么。“我该走了。” “再见。” 井长洁目送bmw的车灯融入夜色里。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奇怪,在他离开之后,心跳突然莫名其妙的开始加速,这是怎么回事? 她突然有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烦躁感,好像某些事情正要发生,或已经发生。 耳畔仍荡著他低沉的嗓音,与狂烈的心跳交错,声和著声,息连著息,然后,渐渐融成一种相同的频率。 第六章 “洁依!”海伦推开店门跑出来,两脚不断在原地跳动,以保持温暖。“我老爸中的这只电脑病毒非常顽强,我得花点时间把整个系统重灌一次,你要不要干脆进屋里等?外面冷死了。” “你慢慢忙,我衣服穿得够暖,不用担心我。” “好吧!屋子里有热可可,等你冷的时候就进来喝一杯。”海伦叮咛几声,又跑回店里去。 她依坐在树干上,漱歌饮曲,闻风坐相悦。 十二月实在不是个适合在屋外吹风受冻的时节,尤其在冬冷的波士顿,但井长洁抵抗不了雪花的诱惑。 阿甘大树依然固执地挺著腰,承受今年的第四场细雪。 停车场上方已经搭起棚架,护住每一台闪闪发亮的商品车。唯独榕树的四周仍然开阔自然,一仰头便可望见天空。 她舒适地伸个懒腰。啊,冷空气钻进肺叶的感觉真好,冬天一直是她特别偏爱的季节。 女儿在店里帮他整顿电脑时,阿甘老板便在广场上招呼客人,头一抬看起她,远远挥手打个招呼。她愉悦地挥回去。 再过两周这个学期便结束了,她还没规画好寒假要去哪里,过去一个多月来她总是懒洋洋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或许,留在波士顿过冬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嗨。”一声轻唤让她的视线从天上落回人间。 “嗨。”她有些意外又不会太意外地望著夏琳。 “我陪朋友来看车,远远看到你,便过来打个招呼。”夏琳朝远方那群看车的年轻人示意。 “我相信老板会给令友一个公道的价格。”她微微一笑,并不特别热络,但是也不会太冷淡。 “下一周就是期末考了,你的功课都准备好了吗?”夏琳闲聊似的说。 “还好。想考高分,当榜首当然是不可能,低空飞过应该没问题,你呢?”井长洁很文明地陪她聊。 “我准备得很顺利,谢谢。” 话题结束。 让咱们见识见识社交公主找话题、闲哈啦的功力,她坏心地想,继续哼著小曲儿,观赏天际的云气翻涌。 “我听罗杰说,你正在学开车,现在驾照考到了吗?”半晌,夏琳终于想到一个话题。 井长洁扮个鬼脸。 “我只不过是变换车道的时候少打几次方向灯而已,主考官居然就叫我下次请早,真是太过分了。” “主考官通常对这方面的要求比较严格。”夏琳优雅回应。 话题结束。 若是在以前,夏琳小姐是连主动靠近她都不愿意的,今天却连碰了两个冷钉子都还留在原地。呵,不晓得是哪个话题让此人甘愿如此牺牲。 见井长洁不急著打破沉默,夏琳再尝试一次。 “对了,海尔说,最近很少在教室里遇见你?”故作无事貌。 来了来了,海尔──当然-,不然夏琳还可能找她做什么? “我们这种超混派的学生都是能跷就跷,每天乖乖进教室反而奇怪呢!”她闲适地撑著手,仰看苍天。 “上个星期海尔和我订婚了。”夏琳突然说。 “恭喜。”她恬然深呼吸一下,“冬天的空气真清新,夏天的波士顿就太乌烟瘴气了。” 她的没有反应似乎让夏琳有些意外和不解。 “冬天的纽约也不错,海尔和我寒假期间会回家去,届时再把订婚的事向双方家长报备。” 唉!真不好玩,吓吓她好了。井长洁微笑著望回夏琳身上。 夏琳算是很典型的东岸美女,白金长发永远梳理得整齐不紊,偏爱的黑色丝质衣物让她看起来修长优雅,很有一股冷艳的风情。 “东西方文化果然是差异很大,以我们的风俗习惯来说,美国人的订婚实在挺儿戏的──当然我不是指你和海尔,我相信你们一定是很认真的。” “哦?什么样的差异呢?”夏琳的笑容淡了一点。 “东方人订起婚来可是不得了,通常是已经近乎百分之百确定要结婚的情侣才会提出来,接著就要禀报双方家长,再合生辰八字、看黄道吉日、做喜饼、宴请女方宾客,弄得热热闹闹人尽皆知。反观美国人就轻松多了。”她愉快地指出。“你们只要两个人看对眼,互相买戒指替对方戴上就算完成了。要分开也容易得很,戒指还给对方,结束。一切都是年轻人自己的决定,不关家长的事。” “我们双方家长早就预料到我们会结婚的。”夏琳的声音有些僵硬。 “你自己呢?” “什么意思?”夏琳一怔。 她赶快解释,“你刚才说‘双方家长’预料到你们会结婚,而不是‘你自己’有这样的期待,所以我才直觉地接那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请匆见怪。” “我当然也确定我一定会嫁给海尔,你的问题真失礼。”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控,夏琳顿了一顿,强迫自己优雅地补充道:“你中学时期也和我们同一个学校,应该知道我和海尔的感情有多么深厚才对。” “那倒是。”她轻快地点点头。 “不可否认,我们分分合合过几次,但是年轻的时候每个人本来就可以有更多选择,这是我和海尔的默契,可是我们两人都知道,最后我们仍旧会回到彼此身边。”夏琳坚持道。 “我知道、我知道。”她连忙安抚麦家的准媳妇。 夏琳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在向她解释,不禁微恼,这女孩不是她的任何人,不需要得知她所有的行为动机和后果。 “我只是想和你分享我们订婚的消息,终究我们也称得上旧识,虽然一直没有在同一个圈子里出入。” “那我就祝福你们了。”井长洁在心里为对方鼓掌,一句话就巧妙地将那种高人一等的阶级意识摆出来──看来这几年下来,夏琳姑娘的功力也更进步了,不再是高中时期那个动不动就使小性子的高傲女孩。 “另外,罗杰已经是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了,你也知道,医学院越高年级就越忙碌,所以,日后你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例如又要买车或买保险,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会安排其他朋友帮你。”夏琳含蓄地暗示。 不希望她接近海尔她能了解──但是,这跟罗杰有什么关系?井长洁不禁好奇。 “我相信我和罗杰的友情应该不至于影响到你们。” “罗杰跟海尔是形影不离的哥俩好,任何人找上其中一个,就等于找上另外一个。”夏琳几乎是在明示了,虽然用同样礼貌的口吻。“当然我并没有意思阻止你们来往,只是,我们都不是小孩了,有些时候总该‘避嫌’一番,希望你了解。” 海尔还说她曲里拐弯呢!依她看,真正擅长这套工夫的人是夏琳才对。她突然对这番谈话彻底失去兴趣。 “说穿了就是要我和你们保持距离,你直说就好了,我也不会不答应。” “很高兴我们了解彼此。”夏琳淡淡道。 “看样子海尔让你很不放心呢!亲爱的学姊,这年头结了婚都能离婚了,一个说在嘴巴上的订婚又能保证多少?”她故意叹息一声。 “我们的生活圈子对于承诺和责任这两件事有著重大意义,或许不是其他‘外人’可以理解的,总之,你明白我的来意就好,打扰了。”整桩局已经说破了,夏琳也不欲久留。 井长洁轻讽的话追在她身后。 “社会阶层高低与男人的真心一点关系也没有。当他们想变心时,再多的承诺也挽不回来。” “幸好海尔不是这样的男人,不是吗?”夏琳的背心僵了一僵,步伐没有停下来。 “当然,身为你的‘老朋友’,我会诚心祝福你们永浴爱河,永远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毕竟,要你这位优雅的妻子三番两次找女人理论,也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她轻快地两脚著地,在雪融的水渲间蹦蹦跳跳,舞进店里头。 又是圣诞节。 丽池饭店外已经挂满应景的灯饰,一进入饭店大厅,轻快的圣诞音乐立刻包卷而来。 大厅中央有一棵主圣诞树,其他角落则堆置著漂亮的礼物盒和小圣诞树,连服务生和工作人员身上都别著可爱的圣诞胸章。虽然距离十二月二十五日还有三天,整个纽约城却已经开始庆祝起来。 井长洁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这种叫做“圣诞节”的东西,因为假期和节日意味著她必须回家面对父亲冷漠的脸。 “小心一点,不要踩到自己的裙子。”跨出礼车后座时,继母细心地叮咛她。 “我知道。”她拉起裙摆,莲步轻移出车外。 门房体贴地为她褪去长外衣,露出其下罗马式的单边斜肩剪裁。从胸线下方散洒开来的长裙在她踝间轻舞,她的秀发在脑后盘高,美颜几乎不需要任何彩妆,一身莹白水润、毫无瑕疵的肌肤,就是最完美的装饰。 “假日期间出外用餐真是找罪受,每间饭店里都是人。”她小心地避开一队旅行团。 “今天只是一个非正式的餐会,几位你父亲的合作对象都会带著家人一起出席。”继母帮她把落下来的一绺秀发别回去。 如果不是老爸找小妈出面关说,她是理都懒得理,遑论被他们硬架到纽约来交际应酬。 去年暑假回台湾时,她从亲戚口中听说,井氏的大头目们决定拓展北美版图了,难怪这几年父亲待在纽约的时间比以往多。 “圣诞节快乐。”侍者灿笑地替他们打开会场大门。 “唉!”井长洁看了第一眼就开始叹气。“这哪是非正式的聚会呢?” buffet餐台,小酒吧,餐桌,舞池,衣著华丽的宾客,该有的东西一样也没缺──看来今夜会很漫长了。 “只是要你出来吃吃饭跳跳舞,对你有这么痛苦吗?”井严低斥。 “这是你们大人的聚会,又不是我们年轻人喜欢的那种吃吃喝喝。没事还要来帮你交际应酬,我不能觉得无聊吗?”她抢白。 “好了好了,不然你先和我们去见过几个朋友,之后先叫车离开,不用陪我们到底。”继母连忙出来打圆场。 “哼!”父女俩各自别开脸。 五分钟之后,她便发现刚才那口气叹得太早了,更大的惊喜保留在后面。 海尔.麦克罗德先生的蓝眼睛又在主桌上直直和她对上。 人倒楣的时候,吃豆腐都会绷断牙。 “麦克罗德先生,圣诞快乐。”井严率先伸出手和对方交握。 “叫我约瑟即可。”海尔的父亲起身和他一握,再礼貌地亲吻继母的双颊。轮到她时,他微微一笑,“这位就是美丽的井小姐了,你中学时期和我儿子海尔同校,还记得吗?” “是的,好久不见了。”她硬著头皮,不敢望那双冰冷的蓝眼睛,更不会找死的招出他们两人现在还有联络。 老爸不会和他家有合作关系吧?老天! “这位是我的夫人。”麦克罗德替身旁的女士介绍。 井长洁愣了一下──印象中,以前在欧莱尔见到的麦夫人并不是这一位,难道她才是海尔的生母?算了,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不研究。 “我好饿,我去找东西吃,你们慢慢聊。”她细声向继母交代,趁大人寒暄的空档匆匆钻进人群里。 她已经很成功地回避他一个多月了,居然在这里破功,真是的! 每次上课前她都赶在最后一分钟溜进去,而且坐在最靠近门的角落边,下课的前一分钟也最先从后门溜走。偶尔上课到一半,她会感觉到他回头搜寻的眼光,然而她总是压低了头,有时候甚至刻意戴上棒球帽,不跟他四目交接。 说不出来为什么要躲著他──总之,生日那晚的一些感觉,让她开始觉得大事不妙。再跟他混久一点,迟早会发生她无法应付的情况。 十分钟,最多十分钟,然后她就要开溜了。 一只强硬的掌在餐台前扣住她的手肘,她浑身一僵。 “……嗨,海尔。” 穿著正式西装的他好看极了,金发让黑衫衬托得更耀眼出色,只可惜满脸的恼怒破坏了童话王子的形象。 “我又哪里惹到你了?”她叹了口气。 “跟我来。”海尔状似揽著她的后腰,其实根本就是押著她往露台的方向走,沿路还随时露出文明的笑容和别人颔首为礼。 到了目的地,立刻将她逼到最角落。 “你到底想干嘛?我今天只吃了一餐,现在很饿。”这男人的劣形劣状真是数十年如一日。 “我问你,你跑去找夏琳说一些变不变心的话做什么?” “我跑去找她?她是这么告诉你的?”井长洁绽出一丝冷嘲。 “她说你们两个人在车行里相遇,你就开始对她胡言乱语。”海尔神色不善地逼视她。“我警告你,我们的未来不关你的事,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少说那些无聊的危言耸听。” 说得一副她想挑拨离间他们似的,井长洁不禁气苦。 “要我保持安静也不难,请你那位娇滴滴的未婚妻不要主动来寻衅就好!”她呛声回去。 只要想到夏琳要他保证永远真心的连珠炮,他就头痛。夏琳只是外表看起来成熟高贵,其实骨子里永远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女孩,一丁一点的风吹草动都可以让她紧张半天。 而每次只要她一开始紧张,头一个受害者就是他! “或许她先去找你放话是她的不对,但是她没有造成实质的伤害。” “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话,我听到了,我以后会离你以及你的宝贝未婚妻远远的,连在路上遇见都不会打招呼,希望这样能令您满意。”她推开他,往室内走回去。 看著她的背影,海尔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把从夏琳那里受到的闷气出在她身上。他无暇细想地拉住她。 井长洁走不了,却也不想回头。 海尔将她拉回原位,仍然困在自己与石墙之间。 除了少数的几次意外,他们鲜少如此靠近过,他的存在感强烈得让人无法忽视。井长洁倏忽想起,他也是运动家出身,那身手工西服之下,有著不逊于罗杰的肌肉线条,只是他不常穿太“不庄重”的t恤,倒让人忽略了。 她想起生日那夜的拥抱,她脸颊隔著衬衫感受到的起伏线条。噢,是的,海尔绝对不像他外表那样斯文瘦削。 两人互望著,蓝色的海洋中有一张玉白的俏颜,黑色的湖心里有一抹亮丽的金彩。 最后,她先掉开头,终止这个渐渐让人呼吸抽紧的凝视。 “我一个多月没见到你,你在回避我吗?”他的声音低沉。 “没有啊,只不过跷了几堂课,又偶尔迟到一下,就和你错开了。”她故作不在乎的说。 “你每一科都通过了?”头顶依然感觉得到他灼灼的视线。 “一门自然科的学分被当掉。”她说得有点不甘愿。 “哈佛不是给人混的,你一天到晚跷课,还想要毕业吗?” “又说教了!这句话你一开学的时候也撂过,半年了还是同一句,你就不能换换台词?”她抢白道。 “我是为你好,虽然天知道我干嘛浪费这种善心!”他的火气又想冒出来。 “算了吧,咱们还是各行其事,以免某人的未婚妻又要半路跑来堵我,警告我离她未婚夫远一点,再跑去找她未婚夫诉苦,说我如何如何恐吓她,要她未婚夫来找我报仇。”她越想越不平衡。“你们两个果然是哥俩好宝一对,半斤八两,锅配上盖,老是认为别人喜欢巴住你们不放!如果你记忆没出错的话,一开始好像就不是我先去找你的,麻烦你跟令未婚妻解释清楚,免得她改天硫酸泼错了人。” 知道自己确实理亏,海尔不禁软化下来。 “夏琳没有恶意,她只是搞不清楚状况。”他叹了口气。 “她确实很搞不清楚状况,我们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还让她千方百计来下马威,真是够了!”井长洁冷笑。现在他倒想休兵了,可惜轮到她姑娘不爽。“事实证明,哈佛很大,要几个月、甚至几年碰不上同一个人也不是难事,总之她可以不用担心了,再见。” “你要去哪里?”海尔叫住她。 “回家。”她头也不回,继续往围栏的方向走过去。 “你打算穿那一身薄纱走入十二月的纽约街头?”他不可思议地问。 “真刺激,可不是?”她踩著细高跟鞋,惊险地跨在石栏杆上,小心翼翼地跳到柏油路面。 海尔向夜空翻了下蓝眼。她会按牌理出牌才有鬼,为什么他直到现在还会意外呢? “你给我回来!”他三两下就跳过围栏,追上她。 手肘被他陡然抓住,让井长洁吓了一跳。“你又要干嘛了?你这男人真的很烦耶!. “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了,你一个人想上哪里去?刚才你是自己开车来的?”他用力质问。 她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是身上有钱可以叫车?” 她再想一想,还是摇摇头。 “我懂了,一定是蝙蝠侠正在街角等你,打算拍拍翅膀送你回家!”他讽刺道。 “会飞的是超人,不是蝙蝠侠!” 他管她会飞的人是谁,是小布希都不干他的事。“跟我来!”口气永远那样的愠怒。 “还是你正好有车,愿意送我一程?”她水眸流转,突然好声好气地问他。 “你想上哪儿去?”他一面牵著她往饭店前门走,一面问。 “回波士顿。”她立刻说。 海尔回头冷瞄她一眼。“即使我有车,我也不会傻到连开四个小时载你回波士顿再开回纽约。” “我不介意你就干脆留在波士顿过节。”她快乐地说。 海尔懒得理她了,直接走到门前,将号码牌交给泊车小弟去取车,顺便请一位服务生进去向双方家长报告他们的行踪。 “你住在哪间饭店?我送你回去。”他的敞篷跑车很快便开过来。 “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要你送我!我自己会找纽约的朋友载我回波士顿去。”她不爽地盘起手臂。“还记得我们刚才的协议吧!此后船归船、路归路,我们应该跟对方保持距离。” “放心,等我把你丢回饭店之后,我会很乐意跟你保持整个地球的距离。”海尔冷著脸把她塞进前座。 “噢!你真的应该改掉把别人当成垃圾袋的习惯。” “饭店名字,快说。” 既然力不如人,井长洁只好把投宿的饭店告诉他。 车子上路不到五分钟,她已经忘了要生气,小手开始东摸西摸,对这辆大玩具新奇得不得了。 “这车看起来不错,借我开开看好不好?” “除非踏我的尸体而过。”他一如天下所有的男人,交出爱车跟要他们的命没两样。 “一下下就好,开两条街就还你?”她祈求道。 “你考过驾照了?” 她用力点头。 海尔咕哝一句。 “只有两条街。”他强调。 “没问题。” bmw往路边一停,两个人下车交换座位。 “坐好了吗?”她雄心万丈,虎视眺眺地盯住前方,“好,冲!” 冲?海尔悚然一惊。 上路五分钟之后,他便发现刚才那把冷汗捏对了。 “方向灯!方向灯!” “等一下,现在是黄灯,别闯……该死!” “后照镜不是让你拿来整理头发的!眼睛看路!” “前面!那么大一辆卡车你没看见吗?” “停车,停车!”十分钟后,他的忍耐终于到达极限。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我才刚开出一点兴趣你就叫暂停。”她百般不情愿地将bmw靠在路边。 “凭你这种敢死队的开车法,是哪个白痴主考官发驾照给你的?” “我又没有说我有驾照……”她小声嘀哝。 而海尔听见了。“你骗我?”他不敢置信。 “我哪有骗你?你问我有没有考过驾照,我确实是‘考过了’啊!我又没有说我‘考上了’。”她涎著脸耍赖。 “你给我下车!”海尔青筋直冒,立刻打开车门。 讨厌,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井长洁嘀嘀哝哝地踏上柏油路。 冷不防,对街一抹艳丽的红发吸引她的视线。那个女人……好眼熟! “你在看什么,还不快换过来?” 橘红发丝,中等身高,可恶!这个角度看不到正面,只看到对方的右眼和一点点侧脸,快点转过来啊! 她的愿望实现了。正和几个痞子男人说说笑笑的女孩随意瞥一眼街上,正好与她四目相交。 “凯蒂!”井长洁陡然大喊。 红发女孩抽了口气,无暇细想,跳进停在路边的车子里。 “凯蒂是谁?”海尔立刻问。 “她要走了,快上车!”她飞快坐回驾驶座上。 “慢著,我来开……”她已经发动引擎,海尔别无选择,只好再坐回驾驶座旁。“凯蒂到底是谁?” “就是学期初偷我车子的那个女人!”井长洁全部精神都来了。“你想逃?门都没有!” bmw一个激烈的大转弯,轮胎与柏油路面交击出一曲尖锐的嘶喊。 “慢著,让我弄清楚,你现在要自己去追一个偷车贼?”海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是一个人,你就坐在我旁边。”她精神百倍,紧追在那辆破雷诺的后面。 bmw以毫米之差,闪过前方的一部货车,海尔挥掉冷汗,扣在把手上的指关节已经发白。 “你把她的车号记下来,我们去警察局报案!” “别开玩笑,等我们报了案,她已经一路开到佛罗里达去了。”她用力槌喇叭!“阿婆,没事不要开到路中间来,快让开!” “切到右线去!”bmw及时闪过另一辆红色骄车,海尔俊颜铁青,连连深呼吸。 “瞧,开车一点也不难。那个主考官真是有病,硬不发照给我。”她冷静地说,蛇行超过两辆车。 “眼睛看前面,不要看我!”他冷汗直冒。该死的! 破雷诺拐进一条小巷里。 海尔发现情况不对,再过去的地带并不安全。 “别追进去!” 来不及了,她已经跟著弯入小巷里。 开不出两条街,四周的建筑物越来越破旧,街道越来越脏,气氛也越来越阴森。 凯蒂的破雷诺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里。几栋报废的公寓外,有些游民正围著燃烧的汽油桶取暖;风中飘来不名的恶臭,让他们俩不得不屏住呼吸。 他们来到纽约最声名狼籍的黑街。 “从下一条街转出去。”海尔轻声吩咐。 井长洁听出他声音中的紧绷,明智的没有抗驳。 几个黑影突然闪到马路中央,她吓了一跳,连忙踩下煞车。 几位游民虎视眈眈地盯住他们,眼中闪著欣羡和贪婪。 “年轻人,你们有没有几个铜板?”一个嘴里漏了好些颗牙的老人含混说。 “有。”她定了定心神,向海尔点点头。 海尔瞄她一眼,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皮夹,然后也不管抓了多少钱,随手一扬,花花绿绿的钞票飞散在空中。 “钱!” “那是我的!” “快捡!”游民们发喊,同时扑抢成一团。 “快走!”他疾喝道。 井长洁用力踩下油门,从下一条街角转出去。 蓦地,车前灯扫到一处黑暗的角落,破雷诺的车牌顿时映进他们眼帘。凯蒂原本躲在一处小巷子里,等他们开过去,没想到竟然被她找著了。 “是凯蒂,她躲在那里!”井长洁怒气横生,转动方向盘又追了过去。 “该死,别再跟著她了!”海尔的额角暴出青筋。 “等等,我快追上她了。”井长洁咬紧牙关,硬是钉住破雷诺的车尾不放。两台车在夜色里展开竞逐,他们这辆性能虽然比较好,凯蒂对地形的熟悉度却比他们高,她又跟了好几分钟仍然追不上。 “快停车,听见没有?”海尔越看越不对劲,再下去就是更危险的区域,是毒贩与帮派分子横行的天堂。 她百忙中回应,“下一个街角我从左边抄过去,她就会被我们堵在……” 叽!他突然伸手去扳方向盘,硬将车子转入一条大路上。 井长洁尖叫一声。车子又左摇右晃,蛇行了好几公尺,她才勉强在路边煞住。 “海尔,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会吓死我们两个?”她扯著头发大吼。 这时,破雷诺猛地倒出来,从他们身旁掠过。在交会的那一刻,两个女孩的眼睛再度交会。 “该死的,凯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井长洁跳下来大吼。 她的间题没能得到解答,破雷诺毫不迟疑地离去。 “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去追她呢?难道非得让我们两个人都惹上麻烦,你才高兴?”另一个更愤怒的男人大步杀到她身前怒吼。 “惹上麻烦的人不是我们,是她!”井长洁指著破车远去的方向,音量不比他小。 “车子偷就偷了,你的保险金已经拿回来,你就算追到她又有什么意义?警察的工作就交给警察去做,一辆笨车子不会比你我的生命安全更重要!” “我在乎的不是车子!是信任,是友谊!”她的黑眸里闪著狂动的怒火。“当凯蒂无处可去的时候,是海伦不收分文地收容了她,让她住进自己的公寓里。而我也把她当成自己的朋友,让她任意使用我寄放在海伦那里的东西,结果她却辜负了我们的信任!我要亲眼看著她的眼睛,亲耳听她说一句对不起!” 他紧扣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人生不是永远都有答案的!我们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得到我们追寻的东西──” “对,因为你的阻挠。”她用力挥开他。“不管能否得到我们追寻的事物,起码我奋斗过了!我拒绝所有加诸我身上的不公平待遇。我不像你们!” “解释清楚。”他沸腾的怒气转为冰冷。 她大笑一声。“还需要我解释吗?‘所有的人都预期我们会在一起’、‘夏琳没有恶意,她只是搞不清楚状况’。你们两个人是我见过最可悲的人,只懂得顺从父母的想法,爱自己不想爱的人,娶自己不想娶的对象,过自己不想过的生活,同时得说服自己这是对每个人最好的决定。你觉得刚才的那群游民可怜吗?让我告诉你,在我眼里,你们比那群游民更加可怜。起码他们的人生已经别无选择,但是你们呢?你们却是自愿放弃自己选择的权利。” “你不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省省你可笑的心理分析。” “我比你勇敢,你只是不想承认这点而已。”她用力戳他的胸口。“从高中开始你就痛恨我,不为别的,只因为我比你勇敢。我老是惹麻烦,对我讨厌的人恶作剧,被老师处罚,可是我从来没有退缩,因为我敢做所有你想做却不敢做的事,而你嫉妒我!” “你可以再具有想像力一点。”他猛然将她揪到胸前。 “不同意吗?亲爱的海尔,要不要聊聊今天晚上站在令尊身旁的女士是谁?就我所知,她可不是我见过的那位麦夫人。她是你的生母吗?或是中学见过的那个女人才是你母亲?你的父亲也养过情妇吗?你恨他吗?恨那个第三者吗?恨你母亲为什么不保护自己或婚姻吗?”残忍的攻击意识占据她全部注意力。 “少把我的家人扯进来!”他用力摇晃她,从齿间迸出话来。 井长洁突然对一切厌烦透顶。她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吵这些有什么意义?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海尔猛然将她拉进怀里,封住那张碍眼很久的红唇。 过度的惊骇让她一开始毫无反应,而他乘机深入。 这个吻是惩罚的、暴怒的,毫不怜香惜玉!他紧紧封住她每一丝气息,近乎啃咬地吻吮她。 唇上的刺痛让她迅速反应。井长洁惊喘一声,用力把手抵在两副身体之间,想推开他,力量却如蝼蚁蝇纳试图撼动山岳。 感觉他的舌探入,她愤怒地咬下去。他及时撤退,一只手猛然扣住她的下颚,强迫加深这个吻。 被她挑唆出来的怒气,以及……一股奇异而不知名的意绪,让他野蛮的那一面全面爆发。而她向来就不是乖乖牌──于是,攻防持续。 他进袭,她便撤退;她攻击,他便收势。两副身躯在急剧分泌的肾上腺素与荷尔蒙的作用下,随时有爆出高温的危险性。 而后,渐渐地,你来我往的氛围转换了,他们的唇与舌,开始了自己的小游戏。 他的味道像后劲强烈的醇酒,一入口浓烈欲醉;她的味道像雪地初绽的一抹新芽,有些生涩,却清甜得恰到好处。 揪住他后脑头发的玉美不知何时已环住他的颈项,她纵容他更加深入,而他也毫不迟疑地享用这场盛宴。 他们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每一-与她黏密交贴。她的娇躯感受起来前所未有的香软,犹如棉花糖,轻轻一压便要飞散。而,从这副娇小身躯里散发的生气,却又是如此盎然勃发。 “嗯……”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低吟,也或许两个人都有。 叩叩叩── 他们在自己嘴里尝到彼此的芳美,再也无法强迫自己移开。任何外在干扰都无法中断这场甜美的诱惑。 “嗯哼!” “年轻人,去开个房间吧!”更坚决的介入切断所有绵密。 海尔猛然退后一步。失去了他的支撑,她虚软地靠在车上,几乎站不住。 两个人用同样错愕的眼神瞪住对方。 她一脸红嫣,眼眸闪亮,嘴唇有著被彻底吻过的湿润和红肿,海尔的喉间泛起一阵奇异的哽咳,几乎克制不住再扑上去的冲动。 电流在空气里交错,在两副年轻的躯体间伏流。 为什么她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为什么他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两个人心里同时浮现一模一样的思绪。 他们仿佛恶作剧的小孩,无意中打开了一道不该开启的门,从此以后再也关不回去。 “在这个区域临时停车很危险,你们想亲热起码也找对地方。”一名中年警察调侃地道,警车停在他们身后,旋转的警示灯将每个人的脸染成奇异的颜色。 他们仍然强烈喘息著,久久无法出声,也无法把视线自对方身上移开。 又用警棍敲敲bmw的后车厢。“嘿!不要再深情款款的互望了,我无法花整个晚上的时间在街上保护有性冲动的年轻人。” “混蛋。”她突然悴道。 警察瞄她一眼。 不知为何,海尔突然想笑。 她本来就不是那种被占完便宜之后,捻著衣角开始抽泣的女人。她会生气,骂人,倘若现在没有警察在场,她已经冲过来踹他了──无论她自己刚才有多享受这个吻。 “好了好了,快走,别让我看你们在这里多站一分钟。”警察再不耐地敲敲后车厢。 “我们正要离开。”他面无表情。 “下次想亲热也要找个安全的地点。”警察警告完,慢慢踱回警车上。 两个人各自上车,她缩在后座,他负责开车,在接下来的路程里,都不发一语。 第七章 燕草如碧丝,杨柳散如风,三月的料峭轻寒里,窗外的春辉带著苍白的温度。 纷扰的三年级终于结束了,接著,连四年级也在不知不觉间走完一半。四下的课越来越重,为了维持一个漂亮的全a,海尔大半的时间都埋在图书馆里。 原本他有一间很大、很舒服的公寓,里面有一张很大、很舒服的书桌,他可以坐在很大、很舒服的皮椅上看书,不必到公共图书馆去挤……只要身旁没有这一尾很大而且让人很不舒服的跟屁虫叽哩呱啦吵人。 “我知道你们这几个人有问题,但是我不知道问题在哪里。你可以选择自己告诉我,也可以选择让我严刑逼供,你觉得如何?”罗杰愉快地跑去商学院堵他。 海尔拍掉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嗨,海尔!”沿途仍然是一堆招呼声。 “嗨,罗杰。”他也是红人一尾。 “别这样,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过去几个月以来……不对,严格说来已经有一年了,从三年级下学期开始,大家就都怪里怪气的。”罗杰深思道。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还有,如果你嫌时间太多,可以到教堂的游民医疗团义诊,不要浪费在闲扯上。”他走到自己的置物柜前,把前一堂课的课本放进去,下一堂课的拿出来。 “我是学基因工程的,不负责临床诊疗。”罗杰黏在他身后。“就拿洁依来说,过去一年,只要你去的地方她就不去,她去的地方你蜻蜓点个水就走,还有夏琳──” 海尔回头瞄他一眼,不解的神色引来罗杰怪笑一声。 “嘿嘿嘿,夏琳最近也阴阳怪气的,你都没注意到?” 他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罪恶感。“我们还有一个学期就毕业了,功课都很忙。” “好吧!不怪你,我只是要问,下个礼拜是敝人在下我的生日,倘若我邀请洁依一起来,你们两个不会打个照面又各自闪人吧?” “我只管送礼物,你要邀请哪些客人,跟我有何关系?”他冷冷甩开死党搭过来的手臂,继续走。 “好,话是你说的。晚上我会亲自打电话给洁依,这当中你若遇到她,先帮我跟她说一声。我下一堂有课,先走一步。”罗杰吹著口哨离开。 海尔阴沉地拿出下一堂课的课本,决定把死党的话当成耳边风。虽然井长洁的教室就在他的楼下,他要找她很方便── 管理学的教室内。 “昨别今已春──”井长洁仰望窗外的万里青空。 “洁依,下个星期设计学院办成果展,你要不要一起去看?”万年追求者杰瑞米殷勤询问。 “不了,你们自己去吧!”她恹恹回答。 “洁依也一起来嘛!”几个班上较常往来的朋党热情相邀。“你最近变得好没有活力,老是懒懒散散的。” “是吗?”她随意一笑。 杰瑞米的心怦然一跳。其实,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改变──总之,洁依确实是不同了。 以前她只是个开朗有活力的女孩,现在却显得“沉”了许多,举止之间渐渐透出一股别致的韵味。啊,是了,若真要说有什么改变,那便像是从年少青春的女孩儿,蜕演成知情识愁的小女人了。 像现在,她一袭春衫,沐在浅金的光线中,整个人朦朦胧胧,配上唇角的轻笑,直入人的心里。 “抱歉。” 凉淡的嗓音让她的笑淡去,井长洁心不在焉地转向窗外。 “嗨,海尔。”杰瑞米让过身去。 “借一步说话。”清冷男人立于众人身后,鹰视著她。 “你直接说就好了,我听得见。”她仍然望著窗外。 一只大掌按住她的后脑,强迫她回眸。 她猛然摆脱他的碰触,他的手僵凝在半空中,空气里开始出现紧迫的张力。 “海尔,洁依她最近心情不太好──”杰瑞米出来打圆场。 “不关你的事。”他闷声说。“洁依,你出不出来?” “出来就出来。”井长洁瞪他一眼,柔声交代朋友:“哈-,麻烦帮我把课本和包包拿到下一堂教室好吗?” “没问题。”杰瑞米直点头。 这回,不管她的抗拒,海尔直接拉起她离开众人的窥视。 “讨厌,放开我,好痛哦!” 一进入空荡无人的自习室,她立刻闪躲到角落。 他大步逼近,将她陷入墙角间。柔亮的眼眸警觉地望著他,犹如一只小鹿提防逼近的猎者。 一身淡绿轻衫的她透著春天气息,他的鼻翼翕动,吸嗅著她散发的女性馨香。在他紧灼的逼视下,她的脸颊渐渐浮现一层薄嫣,吐息不知不觉变得细碎。 他们两人只隔著不到一只手掌的宽度,几乎是用力一些呼气便会胸坎交贴。他突然再进一小步,她轻抽了口气,背心直接贴在墙面上。 她的眼睛直盯著他的第二颗钮扣,不敢抬头,不肯开口── 而,这是过去一年来,每次他们两人有机会独处时,不断重复的场面。 他喉间传来一声抑制的粗哝,陡然退开一大步。两个人都为了这骤减的压力而舒了一口气。 “罗杰的生日快到了,下个周末我们的公寓有一场生日派对,他要我先跟你说一声,晚上会再打电话邀请你。” “嗯。”她有些心不在焉。 “不必准备礼物,人到就好。” “噢。”她的眼睛一直瞄出口。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他握住她的下巴。 井长洁吃了一惊。 她俏眸圆瞠、樱唇轻启的模样,映著从窗外投入的阳光,爆燃了引线。与她肌肤相接的部分犹如火在烧,他猛地倾身向她。 “不行──”井长洁惊慌地抵住他的胸口。 唇堪堪在她樱口前一公分停住。她感觉得到他吐在自己唇上的呼吸,正如他也一定感觉到她的手贴在他胸膛的热度。 再粗喘一声,他和靠近时一样突兀的退开。两个人都强抑著气息,紧紧凝视对方,生怕冲溃了一些不该的意绪。 “我……我要回去上课了。”她近乎慌乱地想逃。 “随便你,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了。”他低咆一声,大步离去。 等她终于独处了,井长洁虚软地瘫在原地。 噢!那个该死的莫非定律,最坏的事情永远会发生,而越想抗拒的人,总是最令人难以抗拒。 敲门声又在午夜响起。 井长洁拉高被子把头蒙住。如果她不去理他,或许他自己会知难而退。 砰!砰!砰!现在已经变成擂门声了。 “噢,该死的。”她翻开被子坐起。 这真是太过分了!她有权利不去参加任何派对,她早就向罗杰说过生日快乐,他的行为已经构成骚扰──别问她如何知道不速客的身分,她就是知道。 客厅的壁钟指出此刻是深夜两点。井长洁呻吟一声,她太累了,没有精神在半夜两点处理他们之间强烈的性张力。 “你要做什么?”她愠怒地拉开门。 来客的火气不下于她。海尔大踏步攻进来,从她的身旁飙过去,对女主人理也不理。井长洁一头雾水,看著他开始在她的客厅里飙过来飙过去。他的每个毛细孔都散发出强烈的怒气,即使隔著十公尺都能让人闻到。 他看起来怪怪的哦──她谨慎地走回客厅里,把两只脚缩在身体底下坐在沙发上,先按兵不动。 “她甩了我。”海尔终于宣布。 “谁?”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投给她愠怒的一瞥,脚步仍然不停。 “噢。”夏琳。她点点头。 “她甩了我,她居然甩了我!”海尔挥舞著指挥家般修长的手。一切太超现实了,他暂时还无法接受! 她搔搔脸颊,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甩了我!”海尔陡然站定,大声宣布第三次。 “你第一次说的时候,我就听见了。”这可怜的男人震惊过度了,井长洁叹了口气。“到厨房来吧,我弄杯热饮给你喝。” 其实她最想做的事情是睡觉,呜── “她怎么能这么做?我无法相信!”海尔喃喃不休地跟在她身后。 若在日后,他知道自己会为今天晚上不正常的反应大笑三声,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已经太挫折了,顾不得什么形象问题。 “你想喝什么?”到了厨房,井长洁安排他在老位子坐好,慵懒地打开冰箱。 “柳橙汁!” “今天没有柳橙汁。”刚才不是已经说了要弄杯热的给他喝吗?井长洁没好气道。 “那有什么就喝什么!”他低吼。 “除了柳橙汁,什么都有,笨蛋。”倘若不是看在他被甩很可怜的份上,她已经拿出滚烫的热开水,淋在他那头太刺眼的金发上。 她气嘟嘟地打开橱柜,找出一罐全新的咖啡,再插上全新的咖啡机,煮一杯全新的咖啡给他。 “她竟然甩了我,你能相信吗?” 这八成是他此生第一次被甩,井长洁不得不同情他,但是有另一个坏坏的心声窃笑道:总算轮到你了,先生! “原因呢?她另外交了男朋友?”她替自己冲了杯茶,坐在他对面。 “她否认。”握著咖啡杯的指关节泛白。 “那她提出的原因是什么?” “她指责我‘心有旁骛’!” “什么?第三者是谁?”井长洁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 “我怎么知道?!”他低吼。 “啊?”是怎样?现在进入世纪悬案时间吗? “这就是最可笑的地方,连夏琳自己都讲不出个所以然,她只说她‘感觉到’我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我们两人分手的时间到了。” “少来,夏琳这么爱你,她绝不会无端指责你爱上别人,然后要求分手,一定是你又和哪个女人牵牵扯扯,被她撞见了,自己从实招来吧!”她半真半假地取笑。 “她在剑桥区的文学院,我在奥斯顿的商学院,即使我真的跟哪个女孩走在一起,她也撞不见。此外,即使真有这种事情,那也一定只是我的普通同学而已。”海尔力搏自己的清白。 “这些人有谁?玛丽,昙恩,凯瑟玲──”她一一列出自己所知的爱慕者名单,他一一反驳,最后两个人都抱头苦思,彻底被夏琳给难倒了。 这两颗聪明一世、胡涂一时的蠢脑袋呀!旁边的咖啡壶不断呛著水蒸气,无力叹息。 “最后她自己知道找不出合理解释,干脆丢了一句陈腔滥调给我:‘我们两个人个性不合。’。”他怒极反笑。“我们已经个性不合二十年,不是今天才发生。要求订婚的人是她,要求分手的人也是她,我从头到尾像个天杀的临时演员。” 井长洁忍不住了,非问清楚不可。 “海尔,你到底是因为失恋而心碎,还是因为被甩而生气?” 海尔危险地眯视她。 “你不能怪我,我真的感觉不出你的痛苦!从头到尾你只是气得蹦踹跳而已,因为有个女人……而且还是和你相恋好几年的未婚妻……竟然敢甩了你,你的自尊心严重受损。”她无辜地指出。 海尔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回答。 对,如果此刻对面的人是罗杰,他会礼貌地宣布夏琳和他分手的事实,风度翩翩地加一句“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优雅地回卧室洗澡上床睡觉。 然而──他跑来她这里。 他毫不担心让她看见自己最没风度、形象最差的一面。 “我该走了!”他倏然起身。 “哦,海尔──”井长洁呻吟一声,软软趴在餐桌上。“好吧,就当我说的话不中听,可是现在是半夜两点,我的同情心还在赖床啦!” “这是什么?”她太阳穴附近有一撮翘翘的头发引起他的注意力。 “嗯?”她有气无力地瞥他一眼。“之前手痒想自己修刘海,不小心剪断了一撮头发,最近大概是长出来了。” 海尔拉一拉、扯一扯,严峻的脸庞开始出现笑意。他差点忘了,她黑亮如瀑的直发是后天制造;新长出来的乌发就鬈鬈翘翘的,跟她小时候一样。 其实她是对的──夏琳的提议分手,与其说让他失恋心碎,不如说是自尊上的一大打击。如今宣泄出来之后,他竟然奇异地发现,他的每一根神经都轻松起来,而且是过去几年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和夏琳根本不适合彼此。夏琳外表高贵冷艳、骨子里却缺乏安全感到极点,她需要身旁的男人不断保证,不断鼓励,不断软语相哄。而他的细心仅限于对课业和工作,情感过度纤细的女友只是日益增强他的不耐。 然后,这个枷锁突然消失了──他像久陷在地窖里的囚犯,一时之间还不敢相信自己重获自由,屋外灿烂的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他紧紧收著步伐,告诉自己不该踏出。直到刚才,他敲开一个东方精灵的门,把累积了数年的压力全倾泄而空,他才突然发现,那个解下的枷锁曾经是多么繁重,而他现在是多么自由。 “你把头发剪短,重新留一次吧!我喜欢你以前鬈鬈头的模样。”他突然要求。 他们不是在聊他被女人甩了的事吗?话题怎么会变成她的头发?井长洁哀吟一声。 “海尔……现在是半夜两点,你能不能找另外一天跟我讨论我的发型?” 见她可怜兮兮的委靡样,他的心情越来越好。过去几个小时的震惊突然显得非常遥远。 他自由了! “算了,放你一马。”海尔愉快地抱起没几两重的娇躯,往卧室里走去。 啊,长得高大的人真好,宽伟的肩膀有如一张大板床。她像猫咪一般蜷在他怀里。 若在平时,她会躲这个温暖的怀抱如毒蛇猛兽,可是今天她实在太累了──下午跑去阿甘车行洗了几十辆车的结果,就是全身筋骨酸痛。 他抱著她走进房里,步履平稳。短短几步的距离,怀里的人儿已经细细地打起呼噜来。 跟抱只猫没两样,他微微一笑。 将她放在床上,她连眼睛都不睁,朦朦胧胧地摸索到被单,往身上一盖,整个人沉入娇懒的梦乡。 “你自己出去吧,不送了,晚──”最后一个“安”字化为呢哝。 世界终于恢复让人渴望的寂静。她安心睡去。 突地,低沉的男音逸出,“我想了一想,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被单下的人眨开一道缝。“你说什么?”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他坐在床沿望著她,眼底有一抹可疑的火花。 “我的错?”她翻开盖著头的被单。 啊,趁她神智迷糊时欺负她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为会让人上瘾。 “我想想看你是怎么说的,‘面对著自己不想要的对象,不想要的生活,却没有勇气离开。’。没错,就是这句蠢话。现在夏琳离开了。”他盘腿坐到床上。 井长洁的眼睛完全睁开。“就我印象所及,这句话是说给你听的,跟夏琳小姐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怎么知道?说不定你也跑去跟她说过同样的话。毕竟你以前有过恐吓她我会变心的不良纪录。” 井长洁继续瞪住他。 半晌,她终于说:“好,现在我明白你是多么绝望了。麦克罗德先生,看在我们相识一场,明天我会打个电话给夏琳,恳求她回到你身边。” “我才不要一个甩了我的女人。”他傲慢地盘起手臂。 现在井长洁除了瞪他,还想掐死他。 “死人,快滚,我要睡觉了。”她干脆拿枕头攻击他。 低沉的笑声从枕头之下传出,他一把抢走,扔到床边。那双过分闪亮的蓝眸,让她突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她怎么忘记了过去一年纠缠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张力呢? “我想──”他缓缓直起身,踢掉皮鞋。“我理该得到一点补偿。”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手脚开始发软,酥胸开始膨胀。她所有的女性特征开始发热,每一根神经迅速对强烈的兴奋做出反应。 “你!海尔,你敢……不行……海尔!”最后一声尖叫意味她沦陷的事实。 而且,很悲惨的是──他隔著被单压住她,等于将她困在寝具围成的牢里,她连逃的地方都没有。 两人鼻息相融,呼吸无法克制地加快。 “让我起……唔。”被吻住。 噢,可恶!她挫折地挣出自己的手,然后──勾住他的脖子,加深吻! 她尝起来该死的好!他低笑起来,开始褪去自己的衣物,而井长洁骇然发现自己正在帮助他。 “天哪,我不敢相信!”她捂著眼呻吟一声。“我明天早上起床,一定会恨不得把自己扔进太平洋里。” “大西洋会比较近一点。”他愉快地丢开长裤,将内裤也一并拉下来。 她倒抽了一口气,手再掩回眼上。或许这不是个好主意!那个……那个……该死!他不是应该很“瘦削”的吗?现下他已经全裸,而她可以肯定,他身上没有任何一-瘦削的地方。 “海尔……你真的确定?我是说……或许我们应该再考虑一下──”她无助地问。 他慢慢举起一根食指,摇一摇。 一个金色的海盗带著一脸坏坏的笑站在她床前,任何女人都无法抗拒的。 所以,她决定加入众姊妹们的行列。 他压回她欢迎的怀抱中,吻至两人用尽了肺腔的所有空气。在一双大手的巧引下,她的睡衣褪除,圆润挺立的酥胸引起他短暂的屏息。他立刻含住一边的蓓蕾,品尝她馨香而甜美的滋味。 “正常男人不会在失恋的那个晚,立刻跳上另一个女人的床。” “就当我需要一点安慰。”他懒洋洋地道,突然用力加重吮咬的力道。 “痛。”她揪紧埋在胸前的金发。“臭男人,在别的女人那里受到挫折,居然找到我这里来寻求安慰?” “好吧,让我换个理由:庆祝小布希就职满……多久,半年?”他的亢奋紧抵著她,让她充分感觉到那种纯男性的颤动。 “噢,你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不管了!井长洁全面投降。 翻过身去,轮到她压制他,海尔的蓝眸中闪著愉悦,毫不反抗地降服。她像是跑进糖果工厂的小女孩,开始尝遍每一种新鲜的滋味。 “啊──”轮到他抓住她的秀发,浑身紧绷。 井长洁淘气地继续逗弄他。 “够了!”海尔低吼一声,将她拉回床上,凶猛地侵入她。 她轻嘤一声,感受他刚强顽悍的力量。蓦地,脑中敲起一阵警铃,她陡然滚到旁边去,不让他继续。 “等一下,你忘了戴‘那个’!” “哪个?”他挫败地低吼,全身紧绷得发痛。 “防护措施啦!”她羞红了脸,敏感地带仍然能感觉到方才那几秒钟的震撼。“我的家里没有。” “我的口袋里有。”他翻身下床,肌肉随著每一个动作而起伏波动。 井长洁气息一窒。平时见惯了他滴汗不沾的高材生模样,她几乎忘了他“运动”起来有多好看。 “等一下,我记得皮夹里还有一个。”在长裤的后口袋翻找不到,他开始焦躁起来。刚才他已经短暂地体会过她的甜美,倘若今天晚上不能让他做完全程,他可能会是全世界第一个死于欲求不满的男人。 “你随身带著保险套?”井长洁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现在是传染病横行的二十一世纪。”他实际地指出。 “倘若你正好忘了带呢?” “那么,你就会看到一个绝望的男人如何开发保鲜膜新用途。”他终于从皮夹某个角落里找到那个皱巴巴的铝箔包。 她发出一个梗住的笑声,拿起枕头开始攻击他。 枕头被没收,他双眸闪亮,回到床上。 “这个保险套本来是预备今晚跟夏琳一起用的吧?”一道不怀好意的秀眉扬起。 “依照她最近的怪脾气?我作梦都不敢奢望自己的好运。”他把铝箔塞进她手中,然后靠坐在床头,一脸闲适。“帮我戴。” 她倾身咬他的唇一口。 “我很乐意变成一道美食,只要你动作快一点。”他不认为自己还能等太久。 空气里交融著戏谑与性感,当她的“任务”完成时,她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端详她床上的男兽。 他全身无一丝赘肉,而强烈的男性亢奋正发出渴望的讯息。 “还等什么?”他沙哑地逗弄她。“享用我吧!” 于是,她欣然照办,驰骋著他,冲往沸腾翻涌的金色烈焰里── 汽车行李厢被用力打开,草地上堆了几个写上地址的大小纸箱,准备载到邮局去投寄。 “你还在生海尔的气?”海伦站在几步开外,好笑地看著气呼呼的死党。 井长洁瞄她一眼,把地上的纸箱子一一搬进行李厢。 “你不能怪他!把你弄到纽约大学去,确实比他每个周末开四个小时的车来波士顿方便多了。”海伦指出。 井长洁眯了眯眼,确定朋友收到她无声的警告。 噢,差点忘了,咱们脸嫩的洁依小姐不喜欢人家提到她和海尔的“关系”,海伦吐了吐舌头。 “我还以为我们是好朋友,没想到你连这种事都不让我知道。”她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前一阵子朋友们只觉得洁依变得好难邀,平时晚上还好,一到了周末,几乎没有人叫得了她出门,连她这个做朋友的也不例外。 于是半年前的某个周末,海伦决定利用放在她家的备用钥匙,来个突袭检查,看看洁依到底在搞什么鬼。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门打开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景象。 海尔.麦克罗德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了一条毛巾,从厨房里走出来。 “早安,海伦。”他自在地打了个招呼,头发还沾著淋浴过后的水珠。 “海……海……海尔!”她严重口吃。 “厨房里有咖啡,请自便;洁依还在睡觉,我去叫醒她。”他一副像在自己家里的自然神态,走入卧室中。 还边走边吹口哨咧!有谁想像得出麦克罗德家的少爷光著屁股吹口哨的样子吗?起码她不能! “海伦,你已经唠叨了半年,还念不烦吗?”井长洁叹了口气,继续搬纸箱。 “我还以为自己是你最好的朋友,结果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你们两人在谈恋爱的人!” “我们没有在谈恋爱!” “不然你称这种一有机会就黏在一起的行为叫什么?”海伦两手叉著腰。“普通朋友不会在毕业之后还每个周末回来找学妹,特别是当他的工作地点在几个小时的车程之外。而就算他们跑来找人,通常也不会整个周末电话拔掉,关在家里做一些‘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更不会在朋友把女生硬约出来时,还跟著一起来,然后大家喝酒聊天到一半,两个人突然失踪了。” “我们没有失踪──” “你们当然没有失踪,你们只是一起去‘上厕所’,然后离奇地在里面困了一个小时!” “我们只是……只是……唉,反正性伴侣不就都这么回事吗?我们没有谈恋爱啦!”井长洁的脸热辣辣地烧红,回头假装继续很忙碌的样子。 “你自己说得轻松,海尔回到家族银行工作压力一定很大,所有的人都在等著看麦克罗德家的继承人究竟是一只黑马,或是一个阿斗。然后他还要每周辛辛苦苦的两地往返,你都不怕他哪天疲劳过度出车祸?”海伦瞪她一眼。 “我又没有叫他每个周末都来!”他每周按时报到,反而害她不能和海伦他们出去狂欢终宵,说来她的社交生活也牺牲不少耶! 海伦又好气又好笑。“听听这什么话?你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什么福?他毁了我完美的人生计画!”她突然生气起来,放进后车厢的书变成用摔的了。 “你有个完美的人生讦画?那倒新鲜,说来听听。” “我最完美的计画就是捱到念完大学,接下来我的人生就自由了,再也不必拿老头子的钱念书,或看他的脸色过日子。我打算回台湾,找个最乌龟不靠岸的公司窝著,一辈子逍遥自在,和老头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就算沦为乞丐都其乐也如何。” “所以你现下是在气海尔让你当不成乞丐?”海伦翻个白眼。 “他太狡猾了!居然把我申请到研究所的事‘无意间’泄漏给我老爸,害那一大家子爷爷伯伯叔叔全押著我非把研究所念完不可,他根本就是蓄意陷害!”她越想越火大。 都是自己一时受不了激啦! 他居然在毕业前耻笑她,凭她的烂成绩绝对没有哪间学校的研究所敢收她。反正她本来就不打算升学,没有学校敢收也无所谓,但是他那副瞧低人的跌样实在令人讨厌得不得了。 为了堵他的嘴巴,她接下挑战,向几家研究所提出申请,同时努力把最后一些专业学分考到最好的成绩。他还一副假惺惺的样子,说他太同情她了,所以决定小小助她一臂之力,帮她找写推荐函的教授。 第一个就是他表叔,而这位表叔恰巧是纽约大某学院的院长。第二封纽约市长,她不知道这位连自己都没见过的市长有何可推荐她的地方,但总之人家就是写好了。第三封是哈佛的一位名教授,这位教授还当过她! 最后她当然申请到学校了──她嬴了,哈哈哈。井长洁得意地开始准备回台湾。 但是,永远不要低估麦家少爷的奸恶! 有一天她老爸去银行找他谈融资问题,他竟然假借公务之便,“不经意”地撂下话,“对了,我听哈佛的一位学妹说,令千金申请到纽约大学的商学院研究所,这间大学素来以审核严格闻名,可见令媛的资质相当优异,我真要恭喜您了!” 当场她老爸就打电话夺命连环call──怒骂她为什么申请到研究所都不说,接著就是爷爷的电话,大伯,三叔,四姨妈,五婶婶,连小时候奶过她的陈阿姨都打来了──等她醒悟之时,她已经乖乖答应念完研究所。 “啊啊啊,我早该知道他不安好心眼!”她拉扯头发。 “我了解,我都了解。”海伦怜悯地看著她。 不晓得要不要让洁依知道──只要她的脑袋一天不想清楚,老想著念完书要滚回台湾的话,海尔绝对会不断“陷害”她继续深造。 话说回来,如果最讨厌念书的洁依,最后却变成他们这群人里面学历最高的,那一定非常有趣。 果然世界还是有公理。 “我不管,我顶多拗一个学期!然后我就要让自己的学分全部当光,一脚被踢出纽约大。”井长洁握拳立誓。 海伦叹了口气。 “洁依,我就不信你真的舍得离开他──”喔哦!井大小姐的脸色变阴了,有些话绝对不能讲太明。海伦吐吐舌头。“我是说,我就不信你舍得离开我们这些好朋友!” “我以后一样可以来美国找你们。” 海伦不跟这只小鸵鸟争辩了。“其实你在美国多待一阵子也很好啊,我们寒暑假和周末还能互相去找对方玩。” “海伦,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纽约?”她紧紧拥住海伦,顿时想起她们两人分手在即。 “芝加哥大学愿意提供我奖学金,纽约大却要我自费,你说我选哪一个?”海伦拉拉她的鬈发。 她把头发剪短重留之后,及肩的发丝成了漂亮的大波浪,又是另一种妩媚风情。 “我会想念你的。”她依恋道。 海伦心下不是不感动的。洁依的母亲早逝,又和父亲感情不睦,因此满腔关怀全部转移到朋友身上,格外看重他们。当初凯蒂的背叛,严格说来海伦应该最伤心才是,但是洁依的反应却此她激烈,原因便是如此。 “洁依,你和海尔的事自己要想清楚,别让我担心。”海伦推开她,正色道。 “等我上研究所,要开始找个正式的男朋友了,到时候再来盘算也不迟。”她咕哝。 “那海尔怎么办?” “我已经说了,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承诺。” “可是,你们两个看起来明明很要好。” “亲爱的,现在是二十一世纪,而这里是波士顿,还有谁在谈一对一的爱情关系?如果你还这么天真,‘欲望城市’显然看太少了。” “好吧好吧!那你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 “像杰瑞米那样的男孩子就不错啊!”她眼珠子转了一转。 “杰瑞米?”他和海尔比都不能比吧!一个还是长不大的小男孩,一个则是成熟的大男人了。 “别忘了,拉丁男人是全世界最棒的情人。” “这倒是。”海伦不得不同意。 “他们也有全世界最好看的屁股。” “海尔的线条也不差。”海伦提醒。 “那是不一样的,每个女人一生起码该有过一个拉丁情人。”井长洁双手合握,满脸思慕。 “最好像瑞奇马汀那样!不然像胡立欧也行!”海伦想起自己的偶像,眼睛绽放星星。 “一百万瓦的电动马达,让你整个晚上都不用睡,而且心甘情愿。”她开始垂涎。 “对对对对对……”海伦千百个同意,顿了一顿,突然说:“不过传统的美国金发帅哥也不错,持久又有力,安全又可靠。” “持不持久很难说。”她摆摆手。“我前阵子在女性杂志上看到一篇报导,根据统计,金发男人是所有发色的男人里最中看不中用的一种。” “那些报导都是胡乱刊载的,没有医学根据,我相信金发男人的能力不输任何人。”海伦清了清喉咙。 “你怎么知道?你用过?” “唔……虽然我没和金发男人交往过,但是我对他们有天大的信心。”海伦头点得快断掉。 “亲爱的,请以我的话为准,别忘了我可是第一手资料。” “而我个人很感激你给我的高度评价。”低冷男声悠悠从身后响起。 呃?井长洁僵住。 “嗨,海尔。”海伦苦笑,对朋友歉然地耸耸肩。我已经努力暗示了! 井长洁给她一个杀人般的眼神。 “海……海尔,你……你现在不是应该在纽约吗?”今天并非周末,而且她明天就要出发了,他们说好了在纽约碰面的呀。 “我休了两天年假,搭朋友的便车来波士顿,心想明天可以开车载你一起回去,看来我的善心发挥得不是时候。”海尔的眼神阴恻恻的。 “呃──呵──呵呵──呵呵呵。”她丢出一堆干笑。 “中看不中用,嗯?第一手资料,嗯?” “海尔……别碰那里……啊……啊……轻一点──” 果然,说错话的结果,当天晚上就被“整肃”了。 第八章 “海尔,我们真的得停止这样见面了。”罗杰从身后拍拍他的肩膀,坐进他对面的位子。 “从研讨会里逃出生天了?”海尔瞄朋友一眼。 “暂时的,明天还有几场基因工程研讨会要熬过去,天知道我当初怎么会鬼迷心窍,一路念到硕士都没换主修。”罗杰翻桌上的菜单。“我饿死了,推荐一下吧!” “试试他们的吉士蔬菜堡,你不会后悔。”他啜了口酒。 这间餐厅是年初新开的,介于正式与非正式的餐厅之间──老板不会在意你领带是否还系在脖子上,西装是否笔挺,因此附近上班族经常会晃过来休息一下,吃个饭喝杯小酒,享受一段优闲的时光。 “捱了两年研究所,总算快毕业了。”罗杰叹了口气。“我自己算过,这两年来我唯一能和朋友见面的地方只有酒吧,平均时间一小时,然后我又得钻回住处念书,真不是人过的。” “反正你也快解脱了,或是你打算继续念博士?” 波士顿和纽约说还不远,说近也不近,他和罗杰也有几个月不见了。若不是今年的学术研讨会在纽约举行,罗杰随同指导教授一起来报告,可能又要三、五个月碰不到面。 “我还没有决定,你呢?我看过上一期的商业周刊了,十大曼哈顿最有展望的都会新贵,嗯?”罗杰促狭道。 他扯一下嘴角。“那些记者没事找事做,哪张新面孔在媒体上出现几次,就会被封个十大某某某的称号。” “别谦虚,我相信你的特助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我听我爹说,股东和董事会的人都很看好你,明年打算调你去带贷款部。”这种主宰别人经济命脉的位置,做起来应该很痛快!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未定之前谁不敢说死。你和夏琳呢?”他招来服务生,替两个人点好餐。 罗杰耸耸肩。“双方家长都催我早一点娶她,可是我们两个都想等几年再说,夏琳在波士顿的出版社做得还不错,而我也还没决定要不要继续深造。” “啊,需要稳定和安全感的夏琳。”他笑了。 罗杰突然出现别扭的神情。“海尔,说真的,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件事,希望你能老实回答我。” “嗯?”他挑了挑眉,把自己酒杯里的橄榄吃掉。 “我和夏琳交往的事,你……不介意吧?” “我为什么该介意?我们分手之后,她要选择谁就不关我的事了。”顿了一顿,他涩涩地说:“虽然我得说,任何一个舍我就你的女人都该考虑做个脑波断层扫描。” 罗杰大笑,用力捶他的肩膀一下。 到底是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彼此相知太深了。 “你和洁依呢?还是在谈你们的万年恋爱?”罗杰啜了一口冰水。 服务生替他们送来沙拉,两个人开始动叉子。 “我们没有在谈恋爱。”他拿起一根红萝卜条,沾了沾沙拉酱,开始啃。 “得了,每次周末我打回纽约找不到你,你父亲又说你来波士顿找朋友了,嘿!我可不就是你波士顿的朋友,怎么你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你躲在谁那里,我可是一清二楚。” “那顶多只能说我和她睡在一起,不代表我们在谈恋爱。”他怡然否认。 “随你怎么说。”罗杰喃喃道。眼光一回,瞄到入口的方向,他努了努唇,“看看刚刚是谁从门外走进来了。” 井长洁身后跟著一个中等身材的同伴,被服务生领著坐在店的另一端。 音乐一变,四周开始回荡著灵魂蓝调的歌声。 井长洁愉悦地打量著店里的装潢。“我喜欢这个地方,很休闲,又不像酒吧那么吵。” “这里的客人以上班族居多,我上次和打工的同事来过一次,很喜欢这里的气氛,所以今天带你来看看。”她的男伴回答。他们的位子是墙角卡座,有著圆弧形的长条座位,于是她美日混血的男同学阿刚挨著她坐下。 两个年轻人愉快地聊起来。餐点不久之后就送来,东西都很好吃,只是美式的食物她本来就吃不多,阿刚好心地帮她分去不少。 她并不讨厌阿刚,有时候还觉得他满可爱的。他有一种夏威夷男孩特有的开朗天性,而且家教优良,不会动不动就手来脚去的。而且他们两个一直都很有话聊,无论是课堂上或是下课时间。 跟他在一起很舒服,毫无压力,她渐渐喜欢这种关系。 “洁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阿刚郑重地望著她。 “当然。”她放下叉子,拿起餐巾擦拭嘴角。 “你现在有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象?” 海尔的脸孔立刻跳进她脑海。 他不算,井长洁立刻把这张脸推开。他们两人没有任何承诺,连一句简单的“我们交往吧”都没有,只是那晚睡在一起之后就很自然的待在对方身边,不公开这段关系也是两人不言而喻的默契。现在顶多算过渡期,哪天任何一方找到自己理想的对象,就会中止。 “我确实认识一些人,但是,不算很正式的交往。” “所以其他人还是有机会啰?”阿刚的眉毛眼睛嘴角全都绽出爽朗的笑意。 “可以这么说。” “洁依,如果……我是说……如果,呃,我提议我们两个人,你知道的,试试看,你愿意吗?”阿刚腼腆地搔搔脑袋。 她顿了一顿。“老实说,我不知道。在纽约大耗了一年,你是我唯一看得顺眼的同学,我不确定我想改变这种状态。” 阿刚想了想。“不然我们先从熟一点的朋友做起?” “那倒没问题。”她笑了,亲他脸颊一下。 阿刚整张脸都红了,天哪,真是纯洁的男生!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传统的看电影、散步、约会、谈情说爱的恋爱。 或许,她真的该选择和他来一场认真的…… “洁依?” 井长洁不敢相信。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她不会到哪里都遇到他! “嗨,洁依。”这回是罗杰热情的招呼。“我们一开始就看见你了,只是你和朋友正在吃饭,我们不好打扰。” “罗杰,好久不见,你也回纽约度周末?”她硬著头皮,选择略过旁边那张没有挂著浅笑的俊脸。他这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最可怕了。 “我们要离开了,你想搭便车吗?”海尔随意问。 “不用了,谢谢,我和朋友想再多坐一会儿。”她礼貌回绝。 “那我们先走一步。”海尔向她身旁的男生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幸好他这次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举动或说什么奇怪的话,井长洁松了口气。 “我记得他,他是海尔.麦克罗德对不对?之前我们学校办理的银行实务研讨会,麦氏银行的代表人就是他。”阿刚向她求证。 “对。”她该如何转开话题呢? 当然,一个意志坚决的男人,不会让自己轻易被忽视──于是当海尔的声音又回到他们桌旁时,她叹了口气,拒绝挣扎了。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海尔向阿刚道声歉,低身轻问她:“罗杰想去我们的住处看一看,可是我忘了带钥匙出来,你的那一把借我。” “你自己的公寓钥匙怎么会向我要呢?”他的公寓就在她楼上,虽然他待在自己那一层的时间实在不多。 “他要去‘我们的’公寓,不是‘我的’公寓。”海尔啄一下她的脸颊,自动打开她的背包,把公寓钥匙从铁圈上解下来。“你到家之后就按电铃,我会帮你开门。” 井长洁眯起眼睛,看他彻底破坏她愉悦的晚餐之约。 “好好玩,别太晚回家,我会担心。”他亲匿地抓抓她头顶心,再对阿刚一笑,优雅地走出店门外。 尴尬的沉默持续很久。 “咳,他就是你‘不算正式’的朋友吗?”半晌,阿刚轻快地问,起码他觉得自己应该装得很轻快,但是她却听见他嗓音下的沮丧。 相信我,你的沮丧不会有我深。井长洁咬牙,无言以对。 于是──纯情可爱的阿刚先生,俊俏好看的阿刚先生,在别人的故事里可能是完美男主角的阿刚先生,落入她的章节里,只占了短短几页的篇幅,就被那个土霸王硬生生踢出局! 晨光从窗户投入。 娇娜的人儿侧躺在大床上,光洁的肌肤如玉。空调撩起颊旁的发丝,使挺翘的鼻尖抽动两下。一只微褐的手臂横过柳腰,玉躯后的男体和她一样深眠,壮实的胸贴著她的背,脸庞埋进她的发丝间。 腿际缠绕的被单,堪堪替全裸的两人掩去一抹春色。阳光尚未加温,二十八层楼之下的红尘扰不到此处安眠。 细微的电话铃声蓦然催响,一声声浅淡的嘀鸣。 比较靠近的女人未受影响,倒是她身后的男人先醒过来。 黑发间传来一句嘀哝,男人的唇滑过她的后颈,为那柔细的质感浮现一抹模糊的笑,他在香肩流连片刻,才勉强自己张开眼睛。 墙上的钟告诉他,现在是清晨六点。 他叹了口气,探过她拿起话筒。“哈啰?” 怀中的人陡然想起那是自己的专线,忙不迭抢回来。 你昨晚制造的破坏还不够?她用力顶他的肚子一下。 “哈啰?” 对端无声。 “哈啰?”她再问一次。 “小洁……”是她震惊又迟疑的继母。“刚刚……刚刚是不是有个男人接电话?” “是我啦,我刚睡醒,声音比较哑。”她转为中文,偷偷吐舌头。 垂在腰际的大掌开始往上游移。她按住不规矩的手,回头警告地瞥他一眼。 “小洁,你那里几点了,我有没有吵到你?”继母决定明智地不加以追究。 “六点多,不过我也该起床了,今天一大早就有课。” 背后开始另一阵侵袭,吻沿著她的颈、她的肩、她的背心,慢慢下滑到俏臀…… 仿佛嫌打扰不够多,电话又响了起来,这回是放在他那一侧的手机。 海尔喘息著接听,身下占有她的动作仍然不停。 “哈啰?父亲,现在才早上六点……不,我不想起来,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床上……好,周末见。”比起她来,他就果决多了,手机扔开,继续完成这场唤对方起床的甜蜜仪式。 过后。 她昏昏然躺在床上,呼吸仍然急促。 每次欢爱之后,她总是要花比他更久的时间才能从余韵中清醒。他最爱看这个时候的她,很能满足男人的征服欲。 肌肤潮红,玉躯薄汗,扇形长睫紧闭,娇喘细细,连额上的小汗珠也可爱万分。他忍不住吻遍她的每一吋俏脸。 晨曦在他脸上投下层次鲜明的光影。 她终于回过神魂,对上那双灼灼蓝眼。想到刚才他一直望著自己情醉朦胧的神态,她不禁感觉羞涩。 “你看什么?”她喷道。 “我……” 等了半晌,没见他说完,她轻扬起秀眉询问。 “我……”他深深望进她眼底,突然笑一笑。“我这个周末必须回家一趟。” “正好,周末我小妈也要来找我。”她咬他下唇一口,要他翻开身让自己起来。 这栋位于曼哈顿中心点的高级公寓对他们两人的上班和上课动线都很方便,一年前刚来纽约时,海尔要她直接搬进他那一间。然而她总觉得他们两人不是“那样”的关系,住在一起似乎怪怪的,而且她也希望能有一些自己的空间,便租了他楼下的空单位。 事实证明,这是多此一举──因为他们多数时间仍然耗在一起。 不管了!等她一交到新男友,就要他把私人杂物全都撤走。井长洁暗自嘀咕。 当然,前提还得是:他不要一天到晚冒出来搞鬼。纽约市明明有几百万人,就这么神,她到哪里都会遇到他?! “稍后要不要搭我的便车去学校?”他起身穿衣服,准备回楼上冲洗打点一番,她这里的刮胡水用完了。 “不用了,我自己搭地铁过去,下午再去保养厂牵车。”老实说,她想乘机跷课…… 一记冷眼立刻洞穿她的用心。 “好嘛好嘛!”井长洁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 “我十分钟后下来接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啊啊啊!别人的床伴都体贴又温柔,只有他,一天到晚破坏她的交友不说,还跟纠察队长没两样!进研究所到现在她竟然没能跷过一堂课,这对打混天王而言可是莫大的耻辱──她怨恨地想。 “你今晚要不要回来吃饭?”她拉起被单围在胸前,受过宠爱的肌肤分外柔软。 “我有一个饭局,不用等我吃饭了。”他走出房门外,身后跟著披披挂挂的她。 “好。”他的背好宽,看起来好舒服,真想趴上去再睡一觉。 “还有,红酒喝完了,我在海克那里订了两瓶,今天从法国到货,如果方便的话顺便帮我带回来。” “好。”还没睡饱就被吵醒了,一大早又“被迫”做激烈运动,好困哦!呵…… “网路费记得缴钱,不要又给断线了。”海尔走到大门口回头。 她连忙放下揉眼睛的手,努力假装自己很清醒。 一尊融在薄曦里的水人儿……海尔又发怔了。 “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她睡眼惺忪。 “我……” 话讲到一半又停住了,他最近真的怪怪的。井长洁疑惑地望著他。 海尔深吸一口气,“没事了,我十分钟后下来。”快步踏入电梯里。 瞧他跟逃难一样,井长洁一头雾水,这男人越来越诡异了…… 周末,门铃在下午两点响了起来。 “嗨,快进来。”她打开门,满颜堆欢。 “我们到中央公园走走好不好?”她的小妈──井夫人温柔微笑。 “好啊,等我一下,我去拿钥匙。” 不一会儿,两个大小女人便踩在中央公园的绿荫里,感觉泥土与青草的芳香气息。 七月夏阳正艳,步道旁的树林正好遮去烈日,并且薰蒸出好闻的芬多精,不禁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说吧,我老爸又有什么事要托你转达了?”她扮个鬼脸。 说来好笑,这女人本来是她从小恨之入骨的,没想到后来反而较为交好,且成为她和父亲的桥梁。 “小洁,你恨不恨我?”井夫人突然问。 “小时候恨之入骨。”她在林荫中伸个懒腰。“后来就想开了,我这么‘恨’,也不会有人感激,反而被当成眼中钉,丢到国外念书去。” “所以你一升上高中,我就要你爸爸把你接回来。”井夫人深深望著她。“一个家庭不应该四分五裂的。” “后来我也想开了,毕竟我妈都已经去世那么久,你们大人之前有什么纠葛是你们的事,我不想变成其中的一员。而且你还不错,比那个老头子有趣多了。” “谢谢。”井夫人笑了起来。“其实我知道自己做的是错事。我不应该跟一个已婚男人交往,但是……理智和感性是两回事,我的情感,让我没有办法依照理性的劝告来做。” “我不同情你,我到现在仍然不同情你──说真的,如果你嫁给我父亲之后,发现他没有想像中那么好,我也不同情你,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井长洁老实说。 “那我是不是该感激我过得很好、很幸福呢?”井夫人挽住继女的手臂。 她扮个鬼脸。“听见那个老头子旁边的女人说自己很幸福,感觉真奇怪。”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我百分之百同意。我想,这个世界上终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如何当父亲,但是却可以当一个不错的丈夫。” “前提还得是:那个老婆他自己喜欢。” 两个女人同时沉默了。 “小洁,对于你母亲的事,我非常抱歉。”井夫人低声说。“我曾经告诉过你父亲,只要夫人活著的一天,她就是唯一的井夫人,我不会要求任何名分。” “想听实话吗?我不认为你的这个做法对事情有任何助益,从你们两个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伤痛就造成了。任何其他的附带条件,与其说是为了我母亲,不如说是为了减低你们自己的罪恶感。”井长洁的语气很平常,那些恩恩怨怨,并不属于她的问题。 “我知道。”井夫人轻声说。 “算了,如我所说,那是你们大人的事,我一点都不想插手。如果我妈还活著,情况当然不会是现在这样,然而她已经过世了,而你……你待我确实比我亲生父亲待我更好,我猜我是那个无法丢出第一颗石头的人。”她吐了吐舌尖,弯腰褪去鞋袜,用脚趾直接感触青草的柔软和舒爽。 “其实,你小时候也没有你自己说的那么难相处。”井夫人想了想,也学她除去凉鞋,细心地踩上青草地。 “这句话去跟我老爸说吧!”她好笑道。“好了,老头子到底有什么话要你转达的?别卖关子了。” “……你父亲其实很爱你,他只是不知道要如何跟孩子相处。” “某方面来说,我了解你的意思。”她在草地上伸长长腿,然后小心地转了几个圈子。“他老是用他自己以为对的方式来安排我,包括送我到‘欧莱尔’、强迫我念哈佛、又坚持要我念完研究所。” “他觉得这些经历可以为你的人生增加一点筹码。”井夫人说。 “或许吧!”她看向继母。“这和你今天找我谈话的目的有关吗?” 井夫人眼神温柔,看著她许久。 “小洁,我只希望你记住一件事,你父亲真的很爱你,他做的任何安排,都是为了你好。”半晌,她终于轻叹道。 不知怎地,继母投给她的同情眼光,让她开始背心发毛了。 晚饭过后,父子俩移到书房里谈话。 这是一间藏书近万册的图书室,温湿度控制在最适宜保存读物的状态。黑檀木制的书架从地上高至天花板,满满占了两面,另一侧则是俐落的落地大窗,可以眺望前方的中央公园。 “我那天早上打电话给你,你和某位小姐在一起?”老麦克罗德敲敲烟斗,重新填入上好烟丝。 “是。”他平静地啜一口咖啡。 “我能知道她是谁吗?” “一个朋友。”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这个女孩对你重要吗?” “父亲,您自何时起如此关切我的爱情生活了?” “因为你的爱情生活对于我们今晚的谈话有关键性的影响。”麦克罗德放下烟斗。 “父亲,您究竟想说什么?”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目前你有没有任何认真交往的对象?”他老爸比他更坚持。 “没有。”他停了一下,稳定地回答。 麦克罗德满意地点点头。 “海尔,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和你母亲相识的经过吗?” “您是指哪一个?”嘴角多了丝嘲弄。 “我的第一任妻子。”麦克罗德冷冷说。 “那么,是的,我很了解你们相识的经过。”虽然不是由他父亲的口中得知。 麦克罗德决定从自己的角度再阐述一遍。 “我和你一样是个长子,也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我们的婚姻是可以出卖的。” 海尔再啜一口咖啡,没有太大反应。 麦克罗德叹了口气。“在我二十五岁那年,麦克罗德家族遇上第一个危机,因为一项错误的海外投资,导致我们的亏损太过剧烈;假以时间虽然弥补得过来,但是股市里已经风声鹤唳,我们禁不起太激烈的股价波动。” “所以?”他舒无笑意地牵动一下嘴角。 “你母亲的曼地家族也是本地的经济中间分子,和她结亲,有助于平抚对我们不利的谣言。” “父亲和我聊这件事的目的是?”他优雅地放下咖啡杯,挑起一侧眉毛。 “在婚礼的两个月之前,你爷爷找我深谈。”麦克罗德深深看著他。“儿子,你必须了解,商业婚姻在我们的圈子里并不希奇。” 他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答腔。 “你爷爷告诉我,公司的洞五年之内补得起来,然而我们需要有力的资金来援,以及提振投资人信心的消息,这就是他建议我和你母亲结婚的时候。” “这也解释了您和母亲的婚姻为何只维持了五年。”他淡淡说。 “孩子,我当时已经有了自己心爱的人。但是你必须了解,身为麦克罗德家族的长子,我们肩系太多责任,其他支族以我们马首是瞻,然而我们一倒下来,立刻窜上来争位置的人也是他们。我们处在一个充满强敌的环境里,而这一份机会不会断送在你和我手上。” “父亲,我仍然不懂,这跟我们今晚的谈话有什么关系?” 麦克罗德深深吸了口气。“因为历史重演了。” 他冷静地望著父亲,不发一语。 “不,不能算重演,现在的情况与我当年所面临的不全然一样。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洞要补,但也是时间问题。”麦克罗德告诉儿子。“你知道我们从去年起,展开了远东地区的业务?” “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东方人的社会环境超乎我们所能理解,在中国、日本和马来西亚,‘关系’就是一切,你必须要有适当的关系,才能在他们的环境里稳稳扎根,否则,一切都只是昙花一现。” “这种事在世界各国都一样。”他冷酷地指出。 “但,在东方社会里不同,他们有一种奇特的彼我意识,外人与自己人分得清清楚楚。再好的朋友仍然是‘外人’,只有家族内的人才是,自己人之而有些属于自己人的人脉与资源,永远不会引介给外人。”麦克罗德紧盯著儿子。“有一个人拥有我们所需的各种人脉,他们和中国的重要人士有亲戚关系,也与马来西亚的主要官员有姻亲关系,这个人可以帮助我们打入最核心的社会金融体系,交换条件是,他也需要我们家族提供同样的回馈。” “父亲,如果这是在说服我娶某个我没见过也不感兴趣的千金小姐,我们今天的谈话可以结束了。”他礼貌地站起来。 麦克罗德倏地跟著起身。“海尔,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所有远东事业将在四年之内开始出现无法预期的亏损。” “我不介意您从现在开始慢慢撤资,或许您的损失会减少一些。”他稳定地拉开书房大门。 “然后让你表哥那一支出来股东会上大鸣大放?让你二叔父那一支的小人得志?你知道有多少人等著我们出一丁点纰漏,然后取我们而代之吗?”麦克罗德疾声道。“你认为,我被挤下麦克罗德集团的总裁之位,对你会有任何好处吗?” 他慢慢回过身,笑了。 那是一个年轻但充满自信的微笑。一种相信自己不会轻易被打倒的微笑。一种即使知道自己即将倒下、也有十足把握有朝一日会再站起来的微笑。 “父亲,我们两个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于:麦氏集团从来不是我的一切。” 这个儿子从来就不在他的理解之中,麦克罗德想。每个人都以为他有个听话的好儿子,事实却是──当海尔遵从他的旨意时,只是因为这件事同时是他自己想做的。 “即使──为了我?”老人放软口气。“我老了,海尔,你有无穷尽的精力和时间,我却没有,我已经无法承受任何剧变。” “再见,父亲。”他转身继续走出去。 “海尔!”老人连忙唤住他。“如果我们两个人交换条件呢?只要你肯娶井家的女儿,我愿意让你在五年之内继承麦氏──或许它不是你的全部,但是拥有了麦氏的财力和权力,你会发现自己想达到的目标都事半功倍。” “井家的女儿?”他的步伐再度停住,没有转过身。 “我知道你高中时候有多讨厌她,但是时间终究过去很久,或许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孩;换个角度来看,起码你还有机会与她相处过,而不是去娶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麦克罗德绝望地想说服他。 “提议和我们家族联姻的人就是她的父亲?”他的声音显得遥远。 “是的。”麦克罗德望著儿子的背影,“我知道我和你母亲的婚姻是很糟糕的示范,我们彼此都在婚姻期间另有情人,然而,我们并不全然后悔第一次的婚姻,因为它让我们拥有你。” “谢谢。”海尔回过身,莫测高深的表情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虽然根据离婚协议,你交由我们麦家扶养,但是她没有错过你的每一个成长过程,你的所有比赛、展览,她都努力参与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海尔,我不会是一个那样失败的父亲吧?” “我知道你和母亲已经尽力了。” “海尔,我不会要求你多于我自己当年付出的时间。”麦克罗德紧紧盯住他。“五年就好。五年之后,你可以和她离婚,娶任何你想娶的女人,我绝对不会有丝毫意见。可是,我们的远东事业需要这五年来扎稳根基。” “听起来,我若转头就走,显然有负于麦氏首席继承人的职责了。”他的回应有著淡淡的嘲讽。 “让我提醒你,我和你母亲共通的优点,那就是我们知道自己的家族责任。”麦克罗德握紧了手中的笔。“你的决定呢?” “我还在想。” “我知道政策婚姻是什么样子,所以我不会强求你一生一世,只要五年就好,我发誓。” “为了伟大的麦氏,我怎能将自己的福祉置于优先呢?”他牵动一下嘴角。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也迟疑了很久,我们家族从来没有其他种族血统混入过;然而,和井氏结亲是最简单快速的方法,尤其现在井严也希望透过我们打入美国的核心阶层,倘若让他找上其他的世家联姻,我们的优势就没了。” 海尔的拳头紧了一紧。“他的女儿知道这件事吗?” “即使现在还不知道,迟早也会的。”麦克罗德发现自己屏住呼吸。“这五年之内,你甚至可以不用和她生育子女,我们只要那纸合约就好,少了子女,将来要离婚也不至于太复杂。” “您口中的那纸合约恰好是我的结婚证书,而我并不打算让别人左右我如何过婚姻生活,该不该生小孩,以及何时结束。” 他父亲的眼中写满失望。“所以,你是拒绝了?” 海尔微微一笑,弯身颔首为礼。 “父亲,刚好相反,我同意娶井家千金。” 第九章 “如果他们以为我会乖乖结婚,他们一定见鬼了!”一声怒吼从新娘休息室里爆出来。 “洁依,快下来!”海伦惊骇地扑上前抱住她。“你现在穿著这么一大件礼服,绝对跳不下那个窗台的。” “放开我!让我摔死了干净!” “洁依!”海伦火大,硬将她扯下来,甩到地毯上。 车行老板的女儿绝对比她们这种没三两重的小鸡更有蛮力。 “海伦,你这个帮凶,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都是她那个奸恶的老头,竟然趁她上课期间偷摸进她的公寓里,把她的护照藏起来,等她下了课再把她骗到旅馆房间去晓以大义,再软禁三天,时间到了直接用新娘礼服将她打包装箱,丢到礼堂来! 他的事业关她什么事?井家食品集团倒了最好,家族那些老家伙就不能再对她作威作福了,她还巴不得它快倒快好呢! 小妈还说什么爱她?爱她个头啦!爱钱、爱势力才是真的。 她不想要结婚,她不想要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由而结婚……她不想要跟她老妈一样,嫁一个只为了钱和自己联姻的男人,后半生全活在欺骗和痛苦里,即使这个男人是海尔也一样……她越想越难过,悲从中来,忍不住伏地大哭。 “洁依,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结婚这件事?”海伦看她哭得浑不似装假,只得叹息。 “当然想过。”井长洁接过她递上来的手帕,抽抽噎噎。 “然后呢?” “总得有个对象我才能结啊!” 海伦翻个白眼。“你还想找什么对象?现成就有一个海尔杵在你旁边,不然你是拿他干什么用的?” “上床用的。连你也叫我跟海尔结婚,有没有搞错?”她怒挥粉拳。 “哪里搞错了?”海伦神色不善。她居然有个对男人始乱终弃的好朋友!讲出去真丢人。 “就是……就是……”她在房间里绕来绕去。“你也知道他!他那个人有潜在性的种族自大症,典型阶级主义患者,喜欢从鼻孔看人,又傲慢讨人厌得紧!你看看我,我既没有白皮肤,又没有金头发,在东岸上流社会只是个无名之辈,他一定不会想娶我的啦!” “问题是,婚礼即将举行,而他人也在这间教堂里,你说呢?”海伦反驳她。 “说不定他跟我一样是被迫的。”她嘀咕。 “你少把问题推回人家身上,明明就是你自己不肯负责。” “冤枉啊,大人!”竟然全世界的人都认为她应该嫁给海尔?他们都疯了吗? 对,他们之间的肉体关系配合得非常好;对,他不拿眼角睥睨她的时候还满讨人喜欢的;对,她夜里已经习惯他的陪伴,但是结婚?她从来没有想过。 “为什么?”海伦固执地问。“既然我是你的伴娘,我想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好朋友在想什么。给我一个你认为自己不应该嫁给他的原因。” “然后你就帮我逃走?”她满怀希望地问。 “只要原因足以说服我……对!”海伦狠下心同意。 “好,我想想。”井长洁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丢出第一个跳上大脑的理由。“我还在念研究所!” “就我所知,没人要求你一结了婚就要放弃学业。” “我的个性很不成熟。” “这一点反正是你这辈子都没救的。” “我讨厌海尔,打中学开始就讨厌。” “你现在倒是很喜欢睡他!” 五分钟后,她放弃地飘回好友面前。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讲不出来,总之,我就是不觉得自己会变成‘麦克罗德夫人’。” “好吧,婚礼在十分钟后开始。”海伦臭著脸往外走。 “海伦──海伦海伦海伦,我的亲亲好海伦,你不救我就没人可以救我了!”她连忙扑上去,大颗大颗的泪又开始往下掉。 “你知道你在要求我做什么吗?帮你逃婚!把一个可怜的男人丢在礼坛前面,我做不到!”海伦瞪著她。 “呃,或许可以不用那么麻烦。” 一声男性的轻咳惊动了两个女孩。 “哇!”她们抱在一起,完全一副作贼心虚的表情。 “罗……罗……罗杰。”井长洁嗫嚅开口。“你都听见我们的话了?” 昔日的哈佛监听大队全数到齐了,远远在走廊底端探头探脑。罗杰瞄每张好奇又心虚的脸一眼,确定没有人听见刚才的对话,把房门关上。 一身笔挺的伴郎服原本该使他英俊出众,哀声叹气的脸孔却彻底把画面破坏掉。 “罗杰,你来得正好,你负责说服她打消逃跑的主意吧!”海伦如蒙大赦。 “谢了,你可真是个好朋友。”井长洁怒瞪她,神色不善地盯住新郎官的死党。“还有你,你也不应该进来!这里是新娘的地盘,人家不是说:男方的人不应该在婚礼前看到新娘吗?” “那只限定新郎。”罗杰苦笑。“如果今天真会有新郎、新娘和一场婚礼的话。” “所以,你也同意这桩婚礼不该举行?”她感觉自己望见一丝曙光。 “我同意与否都无关紧要了。”罗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她。 井长洁把累赘的头纱扯下来,打开纸条。 致我未来的妻子: 依照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痛恨极了被迫和任何人结婚。也依照我对你的了解,你一定是千方百计地逃跑。 既然我是一个讨厌被女人甩掉的男人,你知道我对这种事有多么缺乏风度,与斤斤计较,想了又想,我决定采取一项行动。 亲爱的洁依,我把你丢在礼坛前了。 海尔 井长洁连读了两次。纸条上的每个英文字她都认识,组合起来却犹如外星文字一样,复杂得令她难以理解。 她怔错的视线游移在纸条和罗杰之间。 罗杰望著她的眼光充满同情。“我发誓,两个小时前他还在男方的休息室里。” “休息室?”她呆呆重复。 “我只去外面的场子绕了一圈,招呼几位许久不见的朋友,再回来时,海尔就消失了。” “消失了?”她像只鹦鹉一样。 “洁依──”罗杰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充满同情,“我相信海尔抢先你一步逃婚了。” “……” 十秒钟后,一声愤怒的尖叫,贯穿纽约历史最悠久的大教堂。 “说吧!你现在人在哪里?”稍后当手机响起时,罗杰甚至不必看来电显示便知道是何方神圣。 彼端传来一声轻笑。“太平洋上方一万五千哩的高空中。” “你倒幸福,自己一走了之,放我独自被一群宾客与两对愤怒的家长撕碎。” “我逃婚跟你有什么关系?” “第一个发现犯罪现场的目击者,往往是最大的嫌犯。”他几乎可以想见海尔在另一端扬起眉毛的表情。“那群婆婆妈妈一口咬定我早已知情,蓄意隐瞒不报。” “可怜的孩子。”轻笑声更愉悦了。“她呢?” “谁?”轮到他耍大牌了。 “罗杰。”对端沉声警告。 “当然是气到爆、不然还会有什么?”罗杰效法他轻快的嗓腔。“下半生你最好别再踏入美国一步,因为有一位小姐矢志猎下你的人头。” 海尔大笑。“帮我转告她,我在她的大本营恭候大驾。” 罗杰愣了一下,“你飞到台湾去?为什么?” “不为什么,两年为麦氏银行做牛做马,有假无法休,现在也应该让我喘口气了。”背景音听见他礼貌地向某人说声谢谢,接著就是啜了口饮料的声音。 喝!这家伙忒也幸福自在。 “所以,‘没在谈恋爱’的小麦先生,您终于下定决心了?” “可以这么说。”和多年老友交谈真好,不需要太多言语,便了解对方的心意。海尔满意地品尝头等舱的红酒。 “为什么?”轮到罗杰轻笑起来。 “或许,就如你之前说过的,她是第一个敢挑战我权威的人。” “而我们一世英明的海尔.麦克罗德先生怎么可以轻易放过‘敌人’呢?”罗杰揶揄道。 “可不是。” “仁慈的大神可否告诉,我该‘不小心’泄漏您落脚何处呢?” “君悦饭店。” “好吧,等女战神找上门时,我亲爱的朋友,希望你已准备好面对她的怒气。” 他的语气,怎样都让人觉得幸灾乐祸大过同情。 三天后,君悦饭店的总统套房被一只粉拳敲开。 即使在盛怒中,井长洁小姐也坚持保留自己的格调。 海尔看著她一脸精致的淡妆,一身最新款夏季轻衫,粉绿色的无袖针织衫,外配同色系薄纱衬衫,下身是一条合身的白色棉质七分裤。反观他,光著脚丫子,敞开三颗钮扣的胸膛,看起来不修边幅又可恶的──性感。 淑女小提包飞到他的胸膛,著地而落。 啊,优雅不过尔尔。他启开一丝笑意。 “我真不敢相信,你就这样把我丢下来。”她怒瞪回沙发上躺好的男人。 “我必须这么做!我牺牲了自己来成全你。”罪魁祸首趣味盎然地回答。 她看起来清瘦了些,巴掌大的小脸更削陷了,只是肾上腺素过度分泌的结果,让她看起来仍然精力充沛,一头亮丽的鬈发飞扬。 “牺牲?”她愤喘一声。 “我是那个逃婚的人,所有的人会把一切责任归在我头上,你完全是无辜的那一方,而婚礼也如我们两人预期的中止了。”他合情合理地指出。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可是…… “我居然被新郎丢在礼堂里,讲出去我多没面子!” 幸好双方家长手段高,所有新闻在第一时间封锁得完美无缺。麦克罗德先生当机立断,在宾客前宣布新郎食物中毒,紧急送到医院急救,而她父亲则立刻说明,准新娘已经焦急地陪往医院途中,婚礼暂时中止,因此媒体上才没有闹大笑话出来。 即使如此,麦克罗德家的世纪婚礼临时中断,也著实在新闻上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 “那更奠定了你是受害者、而我是万恶祸首的形象,不是吗?”他轻松写意地躺在长沙发上,拿起“台北旅游志”。已经午后四点,再过片刻便要吃晚餐了,这座城市有哪些地方适合饭后小酌呢? 看他这副无事人的模样,井长洁为之气结。 她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嘛……居然被人家当庭“抛弃”,活像她多没行情似的。 海尔瞄一眼她斗败公鸡的神情,不禁叹了口气。 “过来。” 她扁著唇,心不甘情不愿地挨坐到他身侧。 偎躺进他的怀中时,两人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一辈子不曾拥抱对方了。吻很自然地引发。她尝起来依然甜美,覆在他掌中的线条依然玲珑有致…… “你父亲和你谈过我们结婚的事?”井长洁突然推开他。 “就在同一个周末。”好吧,甜头得等到晚上。 “别告诉我你同意了!” “当然没有。”他眼也不眨。 “那他们如何强迫你举行婚礼?也把你关起来?” “关得暗无天日。”他保证。 “你知道他们如何对我吗?老头子把我骗到旅馆去软禁,还偷偷把我的护照锁在银行保险箱,二十四小时请饭店的人守在我的房门口,我应该控告他绑架!” “太不应该了。”他同意。 “这群大人真该改掉把自己儿女当成财产的习惯!” “可不是吗?” “为什么我觉得你很自得其乐的样子?”她狐疑地盯视他。 “我是笑中带泪。” 她又瞪了他好一会儿。 “怎么了,亲爱的,你的表情会让我以为,婚礼未如期举行令你非常失望。” “别开玩笑了。”她连想都不用想。 “那不就得了,从现在开始,一点问题都不会有。”他的嘴角含笑。 “可是问题不会这样就自动消失,我们得想出一些反制的方法,否则等我们回去之后,他们还是会逼我们结婚!”她烦躁地开始踱来踱去。 “我们已经以实际行动表达抗议,那些父母为了自己的颜面著想,应该不会再出这种馊主意了。”他站起来伸个懒腰。“来吧,你是这里的地头蛇,带我四处逛逛吧!” 他怎么能浑然无事的模样,一点都不担心?井长洁不懂。明明一堆问题就摆在眼前…… 可是,真要让她举出是哪些问题,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觉得,就这样从婚礼上逃跑,绝不可能解决任何事。 难道是她想太多了?难道真如他所说,等他们回美国去,一切问题会自然迎刃而解? “我向来是我们两个人当中,最不深思熟虑的那一个才对,为什么现在反过来了?”她欲哭无泪。 “把一切交给我吧!我会打点得好好的。”海尔含笑将她拥进怀里。 “真的吗?”井长洁半信半疑。 “当然。”那口牙齿太白了。 于是,井长洁的每一根神经都告诉她,这男人才是最不可信任的一环! 对于海尔这样的“老外”而言,位于长春路和吉林路交叉口的“阿美热炒”,无疑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它比一般的夜市和路边摊干净,却又保留平民饮食的特色。跑堂热络地穿梭在顾客之间,送上一盘又一盘喷香热辣的快炒小菜,十足十的本土气息。 海尔并不是真的娇贵到从没跑过麦当劳、啃三元美金的汉堡──只是,这样的异国平民风依然让他新奇不已。他甚至穿著t恤和牛仔裤呢!在以往,这种衣著只是家里休闲时穿用,一旦外出,polo休闲衫已经是他的最底限。她常笑他活得比威廉王子还辛苦。 “那是什么?红红绿绿白白的,颜色好漂亮。”他连忙指著从他们桌旁经过的一道菜肴。 “炒花枝,红的是辣椒、绿的是芹菜、白的是某种鱿鱼。”她闷闷地喝口生啤酒。 “快快乐乐也是玩,愁眉苦脸也是捱,你选择用愁眉苦脸的方式过完我们难得的假期吗?”他轻哄她。“这是我们两个首次出国度假。” “对你是出国,对我却是回国呢!”她扮个鬼脸。“好吧,我陪你‘邦妮和克莱德’”一下,一起我俩没有明天好了。” 他笑了,探身揉揉她的头发。 一名服务生端著一道铁板烧肉从他们身旁经过,辣椒触在热烫的铁板上,煎出刺激的香味。 “咳咳咳咳──”她咳得眼泪都掉出来。 海尔想起她不善吃辣,后方那桌的阵阵辣风想必呛坏了她。 “我们换个位子吧!门口的桌位比较通风。”他举手挥来服务生。 她顺著门口的方向望过去。 “天哪!不要动!”火速把他的手扳下来。 “怎么了?” 她拿起菜单遮住自己的脸。“我看到我的前男友了。” 嗯?海尔挑了挑眉,这个有趣。 “哪一桌?” “大门右方,有三男两女的那一桌。穿浅蓝色衬衫的那一个。”趁那边厢不注意,她大致观察了一下。“嗯,除了他,同桌没有我认识的朋友。” 海尔依言寻望,看中了她描述的男人。 “普通。尚可。”他夹一筷炒面入口。 他古里古怪的语气让井长洁不禁好笑。“他高中看起来更吊儿郎当,可是看在小女生眼里,这个叫做‘帅又有型’。” “敢情在下就是不够吊儿郎当,高中时才会被井小姐讨厌个半死?”海尔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她著实惊讶了好一会儿。 “海尔,你现在要跟我翻高中时期的爱情帐?”她可没去咬他和夏琳小姐的那一段,以及其他无数露水姻缘。 海尔收到危险讯号,安分地改变话题。“你又对那个可怜的男人做了什么事,现在避他唯恐不及?” “你这人真的有毛病,每次都假定是我这方有问题。”她放下菜单,给一个大白眼。“人家什么都没做,只是觉得和前男友碰面有点尴尬,这样可不可以?” “你们俩当初为何会分手?” 有人很喜欢追根究柢,井长洁过度甜蜜地一笑。 “他爱吹嘘。” “吹嘘什么?” 她投过来的一个卫生眼马上让海尔了解。 “啊。”他怡然拿起啤酒杯。 “尤其井家在台湾还有点名气,他则来自普通小家庭,你可以想见这样的女朋友让他在朋友之间有多么神气。”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家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所以更讨厌有人拿这种事来夸口。 “虚荣是我最喜欢的原罪。”他喃喃。 “你们男人对于这方面的幼稚永远让人不解。” “所以这是男性普遍具备的心理缺陷?”他扬了扬眉。 “起码女人不会把这种事拿出来夸耀。” “听您忿忿难平的言下之意,我可以假定……”他露出深思的表情。“金发男人终究不是‘最’中看不中用的那一型吗?” 一颗花枝丸飞过来! 海尔大笑,连忙躲过。 井长洁好气又好笑。她现下别扭得要命,他倒是自得其乐得很,明显比待在美国时放松一百倍。 他又看了门口那一桌几眼,突然端起生啤酒站起来。 “走吧!” “你要去哪里?”她警觉地问。 “去向你的前男友打个招呼。”他拉起她。 “你!我……我才不……喂,放开我……要去你自己去……喂!”可怜的一六○永远不敌一八七的蛮力。 她被他“簇拥”──实则绑架──在怀中,一路直击前男友的桌位。 “嗨。”海尔友善地站在她前男友后头招呼。 满桌的人同时抬头。 “噗──”前男友一看是她,满口啤酒登时喷出来。“小……小洁,好久不见,你……你不是到美国去念书了?” 在众人面前演戏向来是井长洁的拿手天分,她转瞬间便恢复落落大方、仪态万千的风采。 “现在是暑假期问,我回来台湾度假。” “你变漂亮了。”前男友笑得有点尴尬。 “谢谢。”她把垂在胸前的长发往后拨。 “这位是?”其他人注意到她身旁的俊美男人。 海尔听不懂中文,但是从每个人的反应感觉得出自己已经被带入谈话。 “海尔.麦克罗德,洁依的现任男友。”海尔主动和每个人握手。“方才洁依说她看见老朋友,所以我们过来打声招呼。” “你们真客气,哈哈──哈哈。”前男友除了干笑,还是干笑。“你们要不要一起坐下来吃饭?” 她搭腔。“不用了,我们……” 海尔截断,大方地拉著她坐下来。“既然如此,我们就叨扰了。” 她不依从的话,很有可能在大家面前跌个狗吃屎,井长洁只好盈盈屈身就坐,在桌底下踹这金发洋鬼子一记。 “海尔.麦克罗德,这个名字好熟……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同桌有一位在外商银行工作的朋友搔搔头。 “在美国,名叫海尔和麦克罗德的人很多,应该只是同名同姓而已。”他瞄她一眼,蓝眸中写满戏谑,他们同时想起她方才关于吹嘘的反应。 “没错,海尔只是个无名小卒,在我们朋友圈还有个外号叫‘谦虚的小麦’。”井长洁假笑一下。 虽然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语态间的亲匿是无庸置疑的,前男友浑身跟长了虫一样,比她更不自在。 看他一脸痛苦,井长洁觉得平衡了一些。 “小洁,你们交往很久了吗?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前男友没话找话说。 “我才二十四岁,现在结婚太早了吧!”她敬谢不敏。 “不早-!”同桌的朋友拍拍前男友的肩膀笑道:“阿志已经结婚了。” 她惊呆了。 啊?啊?啊……啊──心里连续狂叫数声。 “啊?”出口来,只是一句几乎断气的轻鸣。 “我去年结婚的,当时你不在国内,所以没放帖子给你。”前男友腼腆地抓抓头发。“小孩两个月后就出生了。” “啊?”她的喉咙仿佛被人焰住。 “请问一下,您今年贵庚?”海尔感兴趣地问。 “我大洁依一岁。”前男友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现在人都流行晚婚,可是早一点结也不错。我遇到对的女人,就赶快订下来了。” 她呆呆望著一脸笑意的前男友。他跟海尔同年,居然已经结婚了。 不──不不不,眼前这个人一定不是她前任男友,他被外星人附身了!这个居家男人,标准爸爸,完全不像她当年交往的那个痞子啊! “那个……我……我们还有事、我们先离开!”她茫然无措,硬拉著海尔站起来。“嗯,呃……恭喜你!新婚快乐……也不算新婚,我是说……祝你喜获麟儿。” “那么,各位……”海尔还想讲几句场面话。 “走!快走!” 井长洁硬揪著他,落荒而逃。 “我的天哪!他结婚了!你能相信吗?我印象中那个吊儿郎当,浮夸不实的家伙,现在已经是一家之主,当上爸爸了!” 淡水河中,夜灯荡漾,没有回应。 “你的反应活像已婚人士身上全带了病毒。”海尔将一颗小圆石扔进夜涛里。 “在我心里,他们确实是的。”她坐在河堤上,望著扰乱波心的长风,风定心不止。 “难道你从未想过,我们俩持续交往下去,总有一天也会结婚?”蓝眸在月夜下变成深墨色的海。 “老实说,没有。” “为什么?”他仍然轻松,再丢一颗石头进水里。 “海尔,你……你该不会认真想要娶我吧?”她有些怕怕的看著他。 “想听实话吗?”他轻抚她的脸颊。 不想。 “嗯。”她硬著头皮点下去。 “是的,我想过。”他温柔地轻抚她的脸颊。“我想过要和你结婚,我想过让你为我生孩子,我想过我们一家人一起到牙买加度假、到加拿大滑雪。我甚至想过──当你赖床而佣人又生病请假的时候,我应该做什么早餐给孩子们吃。” 井长洁呆住了。结婚?孩子?一家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反正事情还早得很,以后有机会再说。”他安抚道,完全不想强迫她。 但是她不要他这样!她不要他为自己著想。 过去的日子以来,有一道轻纱一直掩在那里,将幕后的难题藏得若隐若现。她一直在回避掀起纱帘的那一刻。直到这一刻为止。 再不能逃跑了。该是面对现实的时候,她知道。 “海尔,我们还这么年轻,我们负担得起婚姻吗?”她茫然望著远方灯火。“你看看我们身边的大人,你父母、我父母,没有一个人的婚姻有好下场的。” “我们并不一定会与他们相同。” “但是,我们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她必须深呼吸好几口气,才能平息胸口的慌乱感。“你我都知道政策联姻会带来多么冰冷的家庭生活。你的父亲起码还有勇气离婚另娶,我的父母这方,若非我母亲早亡,他们可能会碍于地位和形象一辈子僵持下去,而最后受苦的人,还不是我们这些做子女的。” “你太悲观了,上一代的婚姻不幸福,不表示我们这一代历史也会重演。”就因为殷鉴不远,所以他们更懂得避免。 “为什么不呢?有任何原因说服我们,我们比那些大人更好吗?比他们更完美、更有智慧、更懂得如何不搞砸自己的人生?他们每个人都是这个社会的佼佼者,连他们都搞不好自己的婚姻了,凭我们初出茅庐的两个小鬼,有哪一点能做得比他们更成功?” “你说得对,哪天我们结了婚,或许不到两年就离婚了;也或者我明天就出车祸,后天便不在人间,甚至连结婚与否都不必考虑。”他轻扯她柔亮的大波浪。“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但是,这就是生命有趣的地方,不是吗?它可以变得更坏,但是它也可以变得更好。” 他的回应,不知怎地,让她更加心慌。她投入他的怀里,不敢再看那双深邃温柔的蓝眼睛。 “我不知道……海尔……” 感情上知道自己眷恋这片胸膛,理智却一直将她往后拉,阻止她再往前走一步。 她不喜欢这样! 他才应该是那个避婚姻如蛇蝎的人,正常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为什么反过来了? 她不喜欢这样! “你继续当坏人好不好?继续眼高于顶,坚持你的白种人自大论!”她紧紧埋在他怀中。隔著薄薄的衣服,他隐约感觉到胸口有微热的湿意。 “那些话是说来气你的!我并不真的这么想,起码从愚蠢的高中时期过完之后就没有了。”他无奈道。 “那你就继续气我嘛!我宁愿你气我,都好过现在这样……这样……逆来顺受。”她的哽咽声更明显了。 “我猜罗杰的话终究应验了,或许他该改行去当灵媒才对。”他莞尔一笑。 “这关罗杰什么事?”她吸吸鼻子抬起头。 海尔吻掉她颊上的泪痕。“他说,有一天我会明白,爱情与肤色没有绝对的关联。” “爱情……”她盯著他的胸口呢喃。 “好了,先别为这件事烦心。”海尔亲吻她的太阳穴。“我们还可以在台湾厮混一阵子,等我休完年假回美国去,我们再来处理这个问题。总之,你若不想结婚,没有人能强迫你的。” 他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摆出傲慢的那一面开始骂人? “海尔……你害我好难过。”她又埋回他的怀里。 他吻著她的发心,她的脸颊,用不再隐藏的爱意圈裹住她。 “洁依?” “嗯?”她的回应含著鼻音。 “我们也是大人了。” 她细细端详他的睡颜。 似乎不久前,他也曾经这么端详过她。 厚重的窗帘掩去大部分的晨光,他的五官显得更是凹凸分明。 他的眉形似两柄金色的镰刀,即使放松的时候,也像眉心微挑的样子,有一种天生的傲慢。 他的鼻,挺峻直峭,鼻梁中央有一处小凸起。麦家最让她欣羡的外貌特征,就是这挺鼻管了。 他的唇有些薄,不笑时看起来便很严苛,一笑起来……呃,还是跟他的眉毛一样,总觉得带点高傲劲儿。 他的脸颊瘦长,很有英国贵族那种优雅的调调,耳垂饱满而服贴著头形,是东方人会喜欢的那种带福相。 这是一张好看的脸,不平易近人,总是轻傲睥睨,但是一张好看的脸。 童年的一切流过。 他们初识、恶搞对方、分离、重逢、相恋,然后──相守? 若是此刻的她跳上时光机,回到中学时期,告诉那个愤世嫉俗的小洁依:“嗨,我是你,有一天,你会和你现在最讨厌的这个海尔谈恋爱。”小洁依八成会回啐她一口吧?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但是,我们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她想起自己昨夜说的话。 他们真的和父母那一辈很相像吗?那些“大人”也和他们一样,从青春期便相识,逐渐了解对方,进而──爱上对方? 没有的。他们略过了那些步骤,直接跳进礼堂里,跳进冰冷的婚姻。 她和海尔不会这样。她为什么要一直推开他,不敢承认──其实,她是爱他的呢? 井长洁坐在床尾,静静探视这张深沉的睡颜。 她是爱他的──这句话不断在心中回响,越来越大声。 她是爱他的!她是爱他的! 而他的许多作为也早就说明了相同的意绪,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他也是爱她的。 她真的要不断的推开他,直到有朝一日,他们两人都疲惫不堪,决定把过往的所有痕迹全部切断吗?她可以忍受生命中不再有他的日子吗?井长洁为这个远景悚然一惊。 或许,她是该做点什么了……她从来不是个胆小鬼! 海尔在沉眠中,突然觉得鼻头痒了一痒。他咕哝一声,举手拨开。 被握进一只软绵绵的手中。 他眨开眼睑,嗓音因浓睡而沙哑。 “洁依?” 一个吻落在唇上,他挑开唇角,意欲加深这个吻。 被她握住的手上突然传来奇异的触感,他抽回自己的手! 一张面纸卷成长条形,在他的中指上缠了一圈。 他深深望著她。 “亲爱的海尔先生,我仔细地考虑过了,由于你的性格很差劲,做人很高傲,又可恶的把我扔在礼坛前,让我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丢脸,我认为有人应该替天行道,代替月光女神惩罚你。”她吻上他的唇角。 “当然,任何人都不能忽视月光女神的重要性。”浓睡让他低沉的嗓音更添进一分沙哑。 “所以,你愿意娶我吗?” 那双金色的镰刀,在晨光中舒朗成两起轻波。 “我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被女人求婚,我得好好想一想。” 顶在他胃上的手肘要他不要太挑战自己的运气。他大笑起来,拉过她紧紧吻住。 “是的,正义女神,我极之乐意。” 尾声 仍然是早晨。 英俊焕发的男人怀中抱著一个小女娃儿,身边跟著一个七岁大的小男孩,一起走进厨房。 小男孩自己跳上老位子坐好,深眸与父亲一样清亮有神。 女娃儿仍然靠在父亲肩头打瞌睡,看来顶多四岁。 既然是第一代混血儿,麦克罗德家族的金发蓝眼当然不可能出现在他们身上。两位小朋友的五官比父亲柔和,又比母亲立体,巧克力色的头发闪著流顺的光泽,一双漂亮的淡褐双眸仿佛随时转满了鬼点子,和母亲一模一样。 男人将小女孩放进儿子身旁的座位,这下少了依靠,小女娃儿非得醒来不可了。 “佩妮,你是一只大懒虫。”小男孩咯咯取笑揉眼睛的小女孩。 “不要这么说妹妹。”父亲抓抓他的头发,走到冰箱前,开始考虑要弄些什么东西喂饱自己和两只小鬼头。 他穿著手工制长裤,真丝领袋与淡蓝衬衫,一身白领菁英气息,出现在这种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场所,总让人觉得格格不入──然而他的神情却自在得很。 “爹地,莉莉呢?”女儿稚气地询问。 “莉莉得了重感冒请假,所以妈妈负责煮晚餐,而爹地负责早餐。” 炒一些蛋,煎几条培根,再配上烤吐司和鲔鱼罐头,夹成三明治。嗯,可是整餐一点蔬菜不太好……啊!洁依昨天去中国城买的-白笋,川烫之后淋一点美乃滋,他们父子都喜欢吃。 他俐落地打蛋,煎培根,眼神与审核客户贷款资格时一样一丝不苟。 把准备好的热食端上桌之后,嗯? “妹妹呢?” “她趁爹地刚才在煎培根的时候,又跑回房间睡觉了。”小男孩长长叹了口气,与老爸简直像个十足十。 海尔好气又好笑。 “你自己先吃,爹地马上回来。” 结果,不是在女儿房里,而是在主卧室里找到这只遛跑的小鱼儿。 小丫头蜷在妈咪怀里,母女俩抱成一团,睡得香甜。 他以为自己的神情一定很气恼,随意往梳妆镜一看,却见到一抹温存的微笑。 唉!下一声叹得更用力了。再不自制一点,床上那个叛军又有乘势坐大的倾向。 “洁依,亲爱的,你该起床了。你若不起来,佩妮也会学你偷懒。”他在老婆颈窝印下一串细吻。嗯──她闻起来真好。 “天亮了?”井长洁呻吟一声,眼眸躲回遮光的鬈发后头。 “天亮很久了。”老公硬将它们拨开来,让无情的晨光无情照在娇容上。 “感觉才刚睡了一下下而已,怎么就早晨了?”她委靡地埋进枕头里。“我觉得我的论文一辈子都写不完了啦!我当初真是鬼迷心窍才会听你的,去搞那个什么博士后研究。” “我不反对你选择纽约大商学院的聘书,去当讲师。”他轻吻她的发丝。 “不要不要,统统不要!我不要再从事任何跟大学和大学生有关的行业了。”井长洁蒙著脸大叫。 她明明是最讨厌念书的人,顶著个博士头衔也就算了,居然三十来岁了还耗在大学里做研究,苦刑永远没有终止的一天吗? “妈咪,你好吵哦!”女儿娇糯地抗议。 “来,妈咪在闹脾气,我们不要理她。”他抱起女儿往外走。 “人家还要睡。”女儿咬著下唇,好可怜好可怜地恳求。 “不行,你的娃娃车快来了。”他宠爱地亲亲小嫩颊,回头交代懒虫之王,“至于你,亲爱的,五分钟,不要让我再进来挖人了。” 床上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一早就高奏凯旋,海尔满意地抱著小女儿回到厨房。 “乖,今天一定要把牛奶喝完。” 父子三人开始他们惬意的旱餐时光。 “爹地,我昨天在储藏室里捡到一个东西。”儿子突然想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的小圆扣子。 海尔拿过来端详。“啊,我还以为弄丢了,竟然被你找到了。” “爹地,那是什么东西?”儿子好奇地问。 他抚过圆扣型胸针的表面,玄黑的底色镶一层金边,中央镌刻著花体的字母“o”。 “这是爹地中学时的校徽,o就是欧莱尔的意思。”啊,真怀念。 “我和妹妹以后也会读那所学校吗?”儿子的眼睛灼灼生光。 “我想想看。”他假意深思。“那个学校里有很多凶巴巴的小女孩,你可能会应付不过来。” “才不会呢!”儿子昂起和爸爸一样笔挺的鼻梁。 “那可难说,爹地当年就被整得很惨。有个满头鬈发的小女生好凶,一天到晚欺负我,还把我的球拍剪坏,爹地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向儿子保证。 哗,原来天下也有他的万能爸爸搞不定的女孩子,他还以为妈咪就是让爹地最头痛的女生了呢! “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小小麦克罗德神气地发誓。“任何女生要是敢对我恶作剧,我一定会欺负回去,绝对不会让她爬到我头上来。” 海尔兴味盎然地看著儿子,想当年,自己不也是这样立誓的吗?他笑著揉乱小家伙的栗发。 “我们等著瞧吧,儿子,我们等著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