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大人》 第一章 “沈淇淇,你爸爸叫你今晚回家吃饭……” 一声清冷好听的女性嗓音幽幽从话筒那一端飘过来。 沈淇淇一愣,赶快翻动桌上的行事历,想个可以不用回家的理由。 另一端仿佛洞悉了她的举措,依然是那样清冷的一声:“给我停住!” 呃,她的手指头一僵。 “母亲大人都发话了,女儿哪敢不从?”沈淇淇赶紧陪笑。 “哼。”母亲果决地挂上电话。 沈淇淇垂头丧气地瘫在自己的座位上。 “淇淇、淇淇,不要怕!我跟你一起回家吃饭!”对面的明琇立刻从荧幕上方冒出头,双眼亮闪闪。 “明琇小姐,你要是这么想吃饭的话,午餐时间到了,请你赶快去吃。”沈淇淇瞪她一眼。 “哎哟,让人家去一次开开眼界,有什么关系嘛……”明琇嘀嘀咕咕的坐回去。 “喂!我们家是开动物园的吗?”沈淇淇又好气又好笑。 “走吧走吧,一起出去吃饭。”明琇把钱包拿出来,站起身关上电脑荧幕。 淇淇的眼睛飘回自己写了一半的专题特稿上,微蹙了下好看的黛眉。 “你先去吃吧!不用等我了,我只剩下两段就写完,先把它搞定再说。” “这么用功?” “你敢不用功吗?”沈淇淇深深看她一眼。 明琇顿时心有戚戚焉。“唉!眼看我们编辑组的前途正是风雨飘摇啊!好吧,要不要我帮你买什么带回来?不用?那你继续努力,我吃完饭再回来继续拚。” 沈淇淇挥手送走了唯一和自己同组的革命伙伴。 为什么编辑组正值风雨飘摇? 这一切,要先从他们公司的背景说起。 “瑜亮”是一间股票上市的企业体,极具规模,淇淇在这里已经工作四年了。她是大学一毕业就考进来的,当初还羡煞不少毕业即失业的同学。 他们公司的总裁孙亮本身是个豪门世家之子,父亲的“孙氏财团”在台湾的财富排行榜上就算没有前三名,也不会掉到五名之外。事情就坏在,孙老董是个极为传统的富豪,也就是凡事讲究门当户对,偏偏他最疼爱的次子孙亮从不听话,硬是爱上了一个小吃店老板的女儿。 为了儿子要娶这个“登不上台面”的媳妇,父子俩吵到决裂,最后孙亮也不多说,干脆出来自立门户,也就是她所在的“瑜亮集团”。 本来孙老董以为,这个儿子一生养尊处优,顺风顺水,哪里吃得了自行创业的苦?肯定过不了多久就走投无路,回来向自己求饶。却没想到淇淇的这个老板忒也争气,即使在父亲的有心打压之下,依然找齐了对他有信心的股东,成立“瑜亮集团”,十年下来甚且经营得有声有色。 事情的转折是在两年前,孙老董突然中风,就这样倒了下来。 眼看留在身旁的几房儿女,一个个纨绔败家,没有哪个争气的,而唯一争气的那一个却被自己踢出家门了。生死关头之前,老董终于有所觉悟,主动召了这个离家的儿子回来。一番深谈之后,父子俩终于和解。 既然和解了,孙亮理所当然的要回去扛起父亲搁下的事业。 可,他回去孙氏,自己一手创立的“瑜亮”怎么办?虽然公司里有一堆专业的经理人在,也不必总裁天天在公司里坐镇,但在病床上的孙老董却有自己的一番心思。 儿子在外头的这个事业,老实说,一直是他心头的“隐患”。一方面,这代表儿子哪天要是不爽了,随时两手拍拍想走就有地方去;另一方面,“瑜亮”是一块他碰不到的领土,换言之,老董很没安全感。 “儿子,我把你给拉回来了,总要还个能力不下于你的人才给你,你说是吧?” 最后,老董提出一个很善良的“建议”,把他的当家爱将,阴岳阴大人调过来接替。 于是,阴经理就此入主“瑜亮”,成为他们的当家主事者。 至于为什么只是个“经理”呢? 这又是父子俩斗法的结果。 淇淇真搞不懂这对父子既然要和好,为什么又要搞一堆尔虞我诈的把戏,最后的结论是:可能有钱人家都这么变态也说不定。 这个阴岳,以前是老董的特助,普林斯顿商管系毕业的高材生,能力经历一把罩,素有精明干练之名,从他能让生性多疑的老董宠信至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特助”位置一坐就是好几年,可见他也不是个没手腕的人。 孙总裁倒也不是不信任阴岳的能力,只是……“瑜亮”再怎样也是自己的地盘,就这样被老爸的人横插一刀进来,这是哪门子道理? 最后在不折老爸面子,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心情下,折冲之道就是让阴岳只冠个“经理”的头衔。 从此,“瑜亮”便出现了一个奇观——自总裁之下,只有经理。什么副总副董协理副协理的职位一概从缺。 而他们公司各部门虽然都配了一个经理,可是这些经理共通只听另一个经理的差遣,就是坐在总裁办公室里面的那个阴经理。 阴经理进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整顿越来越严重的派系问题。 这个问题,坦白说当初孙亮也很头痛。 因为当初他能站起来,与几个股东适时出手相帮有关,于是公司里难免也就安插了不少这些股东的三亲六戚。 除了前妻之外,这世界上另一种最恐怖的生物可能就叫“皇亲国戚”。 你使唤得动算你运气好,你使唤不动人家也不怕你炒他,一个月十几万干薪照样领得心安理得。 淇淇私心里曾想过,不能不说孙总裁心里没爽到,毕竟这个烫手山芋让一个外来者顶缸,总比他自己出面撕破脸更好。 阴岳是个新来的,哪边的好处都不拿,只站他自己这边,无欲则刚就是这么回事儿。 于是,事情就来到了公关部的“三个月观察期”事件。 这事得说回到半年前。 沈淇淇正是这公关部的一员。不过她既不懂交际应酬,也不懂公关策划,她和明琇号称公关部底下的“编辑组”,是专司文字职务的,举凡公司内部刊物、对外发行的会员刊物、公关稿、新闻稿等等跟文字有关的事情,都靠她和明琇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 在活力四射的公关部里,她们两个算是文静而孤独的异数,颇有点深山清流的味道。 事情就坏在,她们的头头——公关部经理谎报交际费的事情爆发了。 随着这件事,牵扯出会计部有人收受好处帮忙做假帐,业务部浮报问题更严重,其他部门收据问题也不少等林林总总,一牵扯就是一拖拉库,帐面损失由七位数一路往八位数靠拢。 这下子,阴大人震怒了。 经过一连串彻查,公关部经理理所当然换了人,其他该开除的人开除,该进行诉讼的人进行诉讼;最后阴大人深深有感于皇亲国戚最多的公关部才是沉疴难治,于是下了一道旨意——公关部全员观察三个月,三个月后视考绩评等,予以裁撤或留任。 这下子简直天崩地裂,山河为之变色! 所有人颈子上突然都套上了一条绳索。 虽然弊案风波并没有牵扯到她和明琇身上——人家她们可都是奉公守法的好国民——然而,相比于其他同仁个个有重要专案在身,她和明琇的文编工作就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如果三个月后,阴大人决定,公司里的编辑组只需要留一个人,或甚至连一个都不需要,直接找工作室外包怎么办?就淇淇所知,现在新换上来的公关部经理,就很有如此意图。 所以,这几个星期以来,她们两人产能大增,努力增加存在感,想让上头的人发现:你们每个月握在手里的那本制作精美文采流利用字华美如沐春风的刊物可都是出自我们两个人的颤颤小手。 淇淇敲完了最后两个段落,再看一遍关于员工福利金的这篇特稿,终于把档案关掉。 伸伸懒腰,已经十二点半了。 “啊!快冲。” 她拿起钱包,嘴里是说快冲,身体还是一贯懒懒散散地往外挪。 今天的天气真好,四月初,大地回春,甚至开始有点热了。她走出大楼的门外,举手放在眼睛上遮了遮太阳。 旁边经过的男性同胞不由得投来赞赏的眼光。 虽然天生散仙兼两光,但不可否认,沈淇淇勉勉强强称得上是个佳人,以前混大学的时候,好歹也得过一个“校园美女”的封号。 一六五的身材玲珑而窈窕,微鬈的长发如云般飘在背后,一双美眸未语先有情,唇不点而含丹。 这样的艳色,放在办公室里,再怎样都是赏心悦目,想必也追求者众。 当然,追求者一定有,不过会想追她的人一定都是不熟的。因为跟她熟的,经过这四年的陶冶下来,都深深明白了一个真理——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谁雷达比淇淇更迟钝的话,基本上就是国宝。” 任何桃花开到淇淇身上,往往都变成菊花,因为女主角从头到尾没接收到,于是它自己就默默地送终去了。 明琇也曾撂下狠话:“淇淇,如果我们两个只能留一个,输给你我不服!” 听听这话,一副她多无能似的,该不服的人是她吧? 人家她的工作表现从来是可圈可点,只除了不擅交际了点,不懂得察言观色了点,对异性的示好迟钝了点,但这些跟工作表现都无关吧? 不过讲是这样讲,明琇跟她的交情其实还是不错的!因为她们不只是同事,以前大学时期还是同班同学。只是说,大学时期她们只是泛泛之交而已,后来因缘际会又进同一间公司,才熟识起来。 淇淇哼着歌,决定绕公司后面的小路去便利商店买个饭团就好。 “吓——” 巷子里有人。 有病人。 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此刻一手捂着腹部,低垂着头,蹲靠在路旁。 淇淇一时不晓得要不要靠近。先下意识的左右看看,虽然这里是精华办公地段,不过他们公司的大楼后面和另一栋大楼贴得极近,所以中间的巷子只有窄窄的一条,大家一般都走外头的大路出去觅食,周围竟然没有什么人能求援。 最后,以着“看过死者的最后一个人通常都是嫌疑犯”的心理,淇淇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变成嫌疑犯,所以还是过去确定一下那个人不会死好了。 “呃……哈啰?”她慢慢走到那男人的身边,谨慎地轻唤。 那男人的脑袋微微一动,看了一眼她的脚。 太好了,还活着。淇淇松了口气。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再试探性地问,“要不要我帮你叫救护车?” 好一会儿,那颗脑袋都没有动静。 淇淇偷瞄一下手表。呜,大哥,你可不可以回答快一点?我还没吃饭…… 终于,那人又有动静。这回他微微挺身,扶着边墙,一手还是按在胃的地方。 等了片刻,他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脸微微朝向她的角度。 “不用了……帮我叫辆计程车吧。” 声音极低沉,明明是虚弱的语气,却有一股威严的味道。 虽然只是一点点侧过来的角度,已经足以让淇淇认出了这人的身分。 他是阴——经——理——啊! 淇淇顿时惶恐不已。经理为什么坐在路边?莫非是哪个工作岌岌可危的公关部同仁半路行刺? “阴经……阴经……阴经理,你没事吧?”她紧张得都口吃了。 除了个性两光、生性迟钝之外,沈淇淇的另一项优点就是胆小怕事。 听对方认出自己,想必是“瑜亮”的员工,阴岳勉力抬头看了一下,但剧烈的胃痛让他的视力模糊,天空与巷子内的光线反差也使她的脸罩在一团阴影里,他只勉强看出一条白色的长裙和一束滑到面前的乌顺长发。 他咬着牙嘶了几口气。 中午本来要回“孙氏”和总裁、老董开会的,没想到胃疾会选在这时候发作,而且一发起来就如此凶猛,让他连折返办公室都来不及。 “你……”他满头冷汗,声音都在发颤,“扶我去外面叫车……去医院……” “好好好!阴经……阴经理,那我就不客气了。”她七零八落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赶紧把他的左臂绕过自己的肩膀,吃力的扶起来。 妈啊!好重! 阴大人虽然身材瘦削,不过体重比她想像中重好多。 淇淇半扶半扛的领着他往外走,从头到尾不敢往旁边多看两眼。她只感觉到旁边的男人虽然佝偻着身子,还是高了她一颗头,沉重的吸呼不断吐在她的头顶,男性化的躯干比她以为的更结实有力。 走到巷子的一半,她总觉得这样默默的走出去也不太好,是不是该通知谁一声? “阴经……阴经理,要不要我打电话通知张秘书?”张秘书是他的专用秘书。 “不用……”在她耳朵边的喘息依然有些粗重。“不用惊动别人……” 唉,事业做太大就是这点不好,连生个病都不敢让人知道。在古代,皇帝生病快死了也是不敢让人知道的,以免被逼宫。淇淇甚为同情。 终于来到大马路旁,她帮忙招了一辆计程车。 把一脸苍白的男人塞进后座后,她又挣扎了起来。 他看起来这么不舒服,让他一个人去医院好吗?可是,让她跟着去也很奇怪,他们又没交情…… 最重要的是,她真的还没吃饭…… 最后,那个“看过死者的最后一个人通常都是嫌疑犯”的心态再度发挥,尤其现在又有了计程车司机当证人,于是淇淇咬了咬牙,拉开前座的车门坐进去。 “司机,到xx医院。” 从后照镜偷看过去,她看到阴岳张开眼睛瞄了她一下,随即闭目养神。 淇淇开始心头惴惴。 听说这位经理大人喜怒难测,很不好搞的。 唉,说到底,就是她刚才根本不应该暴露身分。如果不要叫出“阴经理”,假装成路人甲把他塞进计程车也就没事了,反正他也不会知道她是他庞大公司体制下的一颗小螺丝钉。回头她再打电话给张秘书,请张秘书去医院和他会合不就好了? 现在还要一路负责到他看完医生为止,中途如果服侍得他老太爷不开心,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唉,失策啊失策。 而且她真的很想去吃饭…… “阴经、阴经、阴经理。”她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算再说服他让她通知别人。 阴岳忍无可忍,终于睁眼寒飕飕地射向她后脑。“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叫我阴经、理?” 叫他阴经理有什么不对吗?他本来就姓阴,当然是叫阴经……理…… 呃,如果她断句断错地方的话…… 淇淇在脑子里轰然炸开来。 啊啊啊啊啊——我不是故意一直“阴茎、阴茎”的喊你的啊!人家只是紧张,换气换错地方。谁叫你自己要姓这个姓,又要当经理,结果变成这么奇怪的谐音是我的错吗? “阴……那个……经理大人,我还是帮你打电话给张秘书吧!”她默默的在心里泪流满面。 阴岳闭目养神,不再理她。 坐在前座的淇淇缩小缩小再缩小,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从小她就对老师长官父母这一类的权威人物最是畏惧,这已经是长年的习惯了。每次在这些人面前,她就压力巨大,生怕他们多看自己几眼。 隔了一会儿,她鼓起勇气再偷瞄一下后照镜。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阴大人。他们的公司规模极大,以前只有在公司月会的时候,她这种小螺丝钉才有机会和上头高层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当然这个“房间”通常是一间巨大的会议厅,然后公司首脑高高的站在讲台上,她则是遥远地坐在某个小角落里。 后座的脸孔苍白却俊逸。 以前就知道阴大人的年纪不大,现在才知道他原来这样年轻,看起来顶多三十岁而已。 从刚才同行了一段路的感觉,他一定有超过一八○,“扶”起来的手感也不差,肌肉结实矫健,总而言之是个在婚姻市场上行情极佳的白领精英一枚。当然,对于这种优等货色,小螺丝钉淇淇是想也不敢想的。 而且,她真的怕“大人”。 不晓得今天是遇到了什么状况竟然会路倒? 在她的胡思乱想中,计程车终于把两人送到医院的急诊室入口,淇淇认命的继续当阴大人的人形拐杖。 不过她这么做是因为她天生义勇又富同情心,可为什么现在撑在她身上的男人,明明有求于她,姿态还那么理所当然的高傲? 呜,果然能当“大人”的,气焰是一定要高的,气势是一定要盛的,气场是一定要强的。 “阴……大人,”她硬生生的把经理两个字吞回去。“您在这里坐一下,我去帮您挂号。” 阴大人无言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大人”那两个字有点想法,不过他还是默默的掏出皮夹交给她了。 啊!有钱人,竟然随身就带着万把块现金——啊,这不是重点,健保卡健保卡健保卡。 渺小的小文编赶快去柜台帮他挂号。 到了医生面前,他只简单的说:“胃痛。应该是老毛病发作了。” 看吧!这就是当大人的另一个坏处,身上一定有点胃病、失眠之类的宿疾做为基本配备,不然就是不合格。 看医生列出一些检查要他去做,旁边陪着的淇淇越想越不安。 “经理大人,我还是帮你打电话叫张秘书吧。”她小声地提议。 阴岳终于忍无可忍:“你有事就先走,不必陪我留在这里。” 淇淇立刻正气凛然:“经理大人,好歹我们也是同公司的人,我怎么能做这种事!” 重点是,你都已经把我的脸看清了,我丢下你一走了之,日后在公司狭路相逢还有活路吗?下次你要做这种大方之前,就要先讲嘛!这样人家也才有时间跑。 阴大人闭上眼又不说话了。 那天下午,淇淇小兔子就乖乖的陪在阴大人身边,做了一堆检查,哪里都不敢去。 终于到了尾声,领完药结完帐可以离开。淇淇看看身旁的男人。不晓得是症头过去了,或是刚才吃的那包药奏了效,阴大人的脸色渐渐回复正常。 当他不再佝偻着身子时,淇淇再度发觉到两人身高的差距,明明她在女生里也不矮了呀! 而且刚才以为他是清瘦型的男人,现在落在他身后偷看,发现经理大人的肩膀极宽,很有种顶天立地的味道,将一身高级西装撑得极是笔挺好看。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连经理大人已经停步,招了排班的计程车过来都没发现。 “你要不要回公司?还是要下班直接回家?”阴岳打开车门等了半天,后头没反应,忍不住皱着眉回身问。 “啊!要,要回公司!”她连忙点头。 大人,现在才四点,我怎么敢在你面前直接跷班?你要阴我也不是这样。 淇淇拘谨的坐进车子里,突然想到一件事。偷瞄旁边的男人,他又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吵他,在旁边迟迟疑疑的。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阴岳突然开口,姿势完全没变,眼睛都未睁开。 “那个……经理,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一个忙?”她小小声地说。 阴岳终于张开眼,瞄她一眼。这么快就来讨人情了?果然应变迅速。 那种面无表情的冷肃模样,深深揪动了淇淇对权威人士的惊畏。 “哈哈哈,那算了,没关系。”她连忙摇手。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他的声线极为低沉,一种很男人的音频。 “沈淇淇,公关部。”淇淇乖乖回答。 难怪。阴岳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淡嘲。 “说吧,要我帮你什么忙?”他又闭上眼,枕回椅背上。 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也不多看,只等着那个挽救她工作的请求被提出来—— “经理!” 阴岳睁眼,一支手机递到他鼻子前。 “你可不可以帮我跟我妈说,我们公司今天要加班,我来不及回家吃饭?”她欢快地道。 “……” 小文编的眼神亮晶晶。阴大人的眼神很错愕。 “……这就是你要我帮的忙?” “呃,还有,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停一下让我买午餐?” 第二章 隔天上班的时候,明琇一遇到她就好奇地问。 “你昨天下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都没回公司?” 其实她有回来,只是明琇下半午出去采访,所以两个人没有碰到面。 “明琇,我告诉你,昨天真是吓死我了……”淇淇泪涟涟,马上把自己昨天的惊魂记和死党分享。 明琇听完,眯了眯眼,神情忽然暧昧起来。 “你、你干嘛这样看人?”淇淇被她瞧得心惊胆战。 明琇先左瞧瞧右瞧瞧,确定其他同事人人在做自己的事,没人有工夫关心她们这个小角落里在聊什么。 “淇淇,你的春天来了哦!”明琇凑到她面前,暧昧兮兮地笑。 淇淇大惊失色。“何出此言?” “小说都嘛这样写,电视都嘛这样演。不管是英雄救美女,还是美女救英雄,最后两个人总归是要配成一对的。” 惊得淇淇小白兔面色如土,用力驳斥。 “可是这不是小说也不是电视,是现实。在现实里,他们那种大人物是看不上我们这种小螺丝钉的!” “奇怪了,阴大人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年纪轻能力强,身价又不凡,我们公司有多少女人哈他,你干嘛反倒怕成这样?” “明琇,哪个国中女生会想跟训导主任配成一对的?”她含泪指出。 “同学,你真是我见过最没有志气的美女。”明琇颇有点恨铁不成钢。“我不禁想看看你娘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可以把你收拾得这样没脾没性。” “请勿诽谤我娘亲大人,感谢感谢。”淇淇双手合十,缩回电脑荧幕后面继续写稿。 不过明琇显然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很大,一直到了中午吃饭时间还不放过。 她们两人叫了便当,中午留在办公室里吃,明琇坐到她办公桌的侧面来,神情极为兴奋。 “淇淇,我跟你说,接下来的情节不外平这样发展——” “第一,阴大人一定会召见你,然后找个理由要你天天到楼上跟他一起办公,你们两个日夜相处水到渠成,从此结为一般良缘。” “第二,阴大人会要你平常时间去他家帮他打扫,煮饭给他吃,你们两个依然日夜相处水到渠成,从此结为一般良缘。” “第三,接下来会写文章的女主角就一定会接到一个人物采访的案子,采访对象就一定是男主角,在这里当然就是你和阴大人了。所以你们两个继续日夜相处水到渠成,从此结为一般良缘。” “第四,再接下来一定会有员工旅游,而从来不出席的阴大人这次一定会去,然后你们两个人就在花前月下,喁喁谈心。这样还不日夜相处水到渠成,从此结为一般良缘的话,哪里有天理?” “总之,你信我的准没错!你一定跑不掉。” 本来被她吓得心惊惊胆战战的淇淇,听到她这番话,整颗心反倒宁定下来。 第一,以他们南辕北辙的工作性质,她再怎样都想不到阴大人有什么事能叫她上楼,天天跟他一起办公。安全! 第二,她是家事白痴。任何人傻到叫她去当女佣,大概会被她毒到肠胃发炎,然后把她踢走。安全! 第三,真有阴大人的人物专访,叫明琇去就好了嘛!哈哈,安全! 第四,他们公司的年度员工旅游已经过去了,这下子真是安全到不能再安全! 心中大定的淇淇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开开心心地吃饭。 “你不信?”明琇白她一眼,当然明白她笑容的意义。 “哎呀,绝对不可能的啦!你想太多了。”淇淇挥挥筷子,愉快地夹起一口菠菜。 嗯,怎么没声音了? 这么容易就偃旗息鼓,可不像……明……琇…… 淇淇呆呆地看着突然按在她桌面的古铜色大掌。 叩叩!食指修长的指节弯了起来,在她的桌子上扣了一扣。 “阴经……”淇淇连忙站起来,可是动作太猛,一口饭哽在喉咙间。她用力捶了下胸口,拿出搏命的力气把那口食物吞下去,吐出了最后一个字:“理!” “……”经理大人莫测高深地看着她。 她好像,又断句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了…… 为了弥补失误,挽回大错,淇淇连忙喝口可乐把嘴里的食物全都冲下去,再接再厉,重来一次。 “阴经……”鬼使神差,她刚咽下去的那口可乐突然反嗝,哽了一下最后一个字才脱口而出:“理。” “……” 在场三人俱是无语。 垂头丧气的小文编已经没有勇气抬头迎向经理大人。 “沈淇淇,吃完饭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阴大人决定不和她计较,悠淡清冷的嗓音飘入她耳里。 扑通一声,筷子掉下来,她的下巴也掉下来。 阴大人尔稚清俊的背影飘出公关部外。 明琇的双眸闪闪发亮。看吧看吧!我告诉过你了吧! 她呆滞的眼神对上死党,下唇抖了几抖。 “明琇!你要救我!” ※※※ 随着电梯往上跳的数字,淇淇手心里的冷汗越来越厚。 每次她一紧张,眼神就会呆滞,于是镜面钢门里倒映出来的,便是一位美女“神情专注”地直视前方。 偶尔电梯在楼层间开开关关,迎面走进来的男性同胞对上她“深邃热切”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心头一跳。 淇淇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人对她笑,她就直觉地扯下嘴角笑回去,笑得对方脸红心跳,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十七、十八、十九……还有两层楼。 电梯在十九楼停住,旁边有个男人走出去,突然回头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压根儿没听进去,只是僵硬的点了点头,回了句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的话,对方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二十,二十一,到了。 以往被长官召见,通常没好事。她自知绝对不是那种工作能力强到常常会蒙主宠召的人,所以现在也不敢有什么期望。 以往她见过层级最高的主管不过是他们的公关部经理而已,阴大人的地位其实就等于以前的孙总裁。他们公司的员工超过一千人,正常情况来说,即使大龙头一个一个的召见,要轮到淇淇大概也要等到三年后。 因此,进公司到现在以来,这是第一次被大人物亲口点召,她吓得心惊胆战,不晓得他究竟想做什么。 基本上她什么都少,就是自知之明很多,不会以为自己只是帮了人家一个小忙,阴大人就要跟她“日夜相处水到渠成,从此结为一般良缘”。 总裁办的秘书张晓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正专心处理老板交办的业务,不期然间,看到门口一抹娇娜的身影。 张晓芯本身也是个高稚有品味的白领美女,看到门口的人儿,依然惊艳了一下。 一头微鬟长发、粉樱色洋装的美女慢慢走了进来,娇柔明媚的脸庞带着一抹明确的不安。 “我是公关部的沈淇淇,经理好像有事找我……”淇淇迟疑地说。 “噢,经理正在进行一个电话会议,请你在外面坐一下。”张晓芯出奇地亲切,完全没有她想像中总裁办的人会有的傲慢。 终于又过了十分钟,阴大人可以见她了。 一道僵得挺挺的身躯,同手同脚地走进最高领导人办公室去。 淇淇目不斜视,甚至不敢多打量几眼。 面前是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头坐着一个高瘦优稚的男人,此刻正低下头用他黑色的百会穴对着她。 他对面有一张空椅子,淇淇像个僵硬的机器人,自动自发坐进去。 又翻阅了几份文件,提笔签下几个名字,阴大人终于抬起头。 不愧是做大事的人,那对眼神真是精明中藏着干练,锐利中带着探索,正直中蕴着阴险。 阴岳一看到她就差点笑出来。 “呼吸!”他手中的钢笔敲敲桌面。 “什……什么?”淇淇的脸色已经发青。 “呼吸。不要屏着气。”阴岳平静地指示。 啊,原来她一直屏住呼吸!淇淇连忙吐出一大口气。难怪她觉得空气好像很稀薄,还以为二十一楼就是气压太低,高处不胜寒。 “经、经理,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吗?”她结结巴巴的。 还好这次终于没有“阴经、理”的惨剧。 “我记得我还欠你一个人情,你有什么要求直接说吧!在我能力所及,我会尽力做到。”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淇淇听得心惊肉跳。 是这样的,公司里人人都知道,阴岳是以嫉恶如仇出名的……呃,等一下,好像也不能这么讲,毕竟他自己也是大奸大恶。 应该说,他是以公正不阿出名的,生平最恨人家走后门。 他们公关部这次会落到被留校察看,还要被裁员,就是因为阴大人发现有许多小主管或专员是股东的三亲六戚,挂名领干薪。 这些人,以前孙总裁都没敢全栽,阴大人这次就是看准了他们下刀。 这些股东里不乏父执辈的人,和孙老董关系深厚,老早就闹到老董那去了。可是,阴大人稳如泰山,说三个月就三个月,再大的压力也扛得住。 那,阴大人现在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阵冷麻从背心窜到头顶,淇淇汗涔涔,觉得自己表示忠心和立场的时间到了。 “经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挟怨报复的!” 挟……? 他第一次知道“挟怨报复”是这样用的。 阴岳揉了揉眉心。 “你就这点程度?”他指的是她的中文程度。 淇淇以为阴大人是在说自己“顺藤摘瓜”的程度太低,这下更要表明心迹。 她挺胸大声说道:“是,经理!我的程度很低的,真的很低很低的!您千万放心。” “……” 被他无言打量的这几分钟,她犹如站在烧红的火炭上一样难熬。 “真的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他清冷地问,“我的个性不太喜欢欠人。” 真的没有!阴大人,你不要再试探了,我是个忠诚正直、从不打蛇随棍上的好人。 “大人,你昨天已经帮我打电话拾我妈,这样就是还我情了,真的。” 阴岳揉了揉眉心,淇淇这才注意到他的神色依然有些青白。 “你知道你们公关部这个月底要打考绩吧?”他索性直接点一条明路给她。 “是啊是啊,所以经理我可以回去工作了吗?”淇淇立刻把那条路放上一个大大的路障。 阴岳放下手中的钢笔,往椅背上一靠。 “沈淇淇,就我所知,新来的马经理并不怎么喜欢你?” “是啊是啊……呃?”干嘛说得这么直接?真伤人。 不过,也是事实就是了。公关部新换上的马经理就是认为编辑组的存在很不必要的那种人,找间工作室外包方便多了。既然考绩是马经理打的,时间一到难保不会把她们两个一起踢走。 阴岳又看了她一会儿,眼神颇有深意。 沈淇淇也看回去,眼神力求纯洁。 阴岳再看着她。 她再看回去。 一阵沉默之后,阴大人眼里的无言更浓了。 “你知道你的考绩是谁打的吗?”索性他再讲得更白一点。 “嗯,部门主管!” “你知道你的部门主管打好考绩之后要送给谁签吗?” “嗯,人事主管。” 深呼吸了一下,阴岳决定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走。 “那人事主管看过之后要送给谁签呢?” “什么?不是人事主管签签就好了吗?”淇淇大惊失色。 阴岳又抓起了那支钢笔,淇淇真担心比她家电视还贵的一支笔就要被他捏碎了。 “那人事主管签完呢?”阴岳忍着脾气往下问。 沈淇淇的雷达终于灵光了一回,谄媚地笑:“阴经……不,经理大人你。” 总算。 阴大人森森地刮了她几眼。 “所以呢?”他都已经说欠她情了不是吗? “所以,经理,你快放我回去工作吧!”小文编凄凄惨惨地开口。 阴岳输了! 他眼里现在已经不只是无力,而是无生命力。 “你到底是怎么进我们公司的?”他们公司不是走精英路线吗?怎么会来一个这么两光的人? 沈淇淇立刻虎的一声站起来,精气神十足的对答:“报告经理,我是凭着实力考进来的!我很会考试!” 绝对没有走后门,不要开除我。 “……”半晌,阴岳抹了抹脸。“你给我出去。” “是!经理!”得偿所愿的小文编喜孜孜的出门去。 身后和她浪费了一堆时间的阴大人只想把她斩了。 ※※※ 本来这是一件小事。 这真的是一件小事。他欠了人情,对方不介意,那事情就算揭过。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阴岳就把那个胡涂散人给记上了。 几天之后他忙到一个空档,无意间瞥见摆在办公桌对面的那张椅子,几天前一张憋气憋得发青的脸莫名地跳上脑海。 想了想,他打电话给外头的张秘书。 “让人事部把公关部两名文编的资料送上来。” 张秘书立刻通知下去,两个档案不久便送了上来。 阴岳把其中一个随手往旁边一放,只打开印有“沈淇淇”名条的档案。 里头有一张她当初求职的履历表。他看了一下—— 嗯,私立c大的。 c大算是一所普普通通、不好不坏的学校。她当初大言不惭,说她凭实力考进来,又说自己天生很会考试,阴岳还以为她读的大学有多好。 他轻哼两声,有一种好像抓到谁小辫子的愉快感。 于是接下来几天,某个日理万机,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的男人会“无意间”经过完全不顺路的三楼,惊得公关部人人自危,以为经理大人正式出巡,为的正是不久之后的考核。 到了第五天,淇淇和明琇又一起留在办公室吃便当。 “喂,你有没有听说?阴大人最近常常在我们部门外晃来晃去。”明琇坐在她旁边啃排骨。 “事已至此,一切听天由命吧!”淇淇慨然长叹。 “你上次去他办公室,两个人到底说了些什么?”明琇兴致勃勃。 “真的没什么。”淇淇把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吐出来,“都这么多天过去了,既没有人调我职,也没有人叫我去打扫,你的剧情彻底被破解了。” “啧!这表示送你去和亲都没用了。”明琇撇了撇嘴。 “你这个卖友求荣的家伙!”淇淇正气凛然地指住她鼻子。 叩叩。 “……” 为什么,那只古铜的手那么熟悉,那只腕上的手表那么熟悉,连那声叩叩声都那么熟悉呢? 淇淇呆呆抬起头。 经理大人深不见底的黑眸定住她,那张不苟言笑的俊脸甚至有一抹微笑。 而且,他的笑容为什么感觉起来很阴险…… “你说你很会考试?”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不只两个文编,周围其他还留在办公室里的同事统统领悟过来:这是阴大人本人无误! “阴经——”又哽住!淇淇拚命抢过茶冲下嘴里的排骨肉。“理。” “……” 天意啊!一切都是天意! 阴大人瞬间立黑的脸让她欲哭无泪。经理,我说,你改个姓吧! “嗯?”阴大人决定忽视那个谐音。 嗯什么?噢,考试成绩,对了。淇淇连忙回答。 “是!经理,我真的很会考试!我通常只在考试前一天才看书,六十分就轻松到手了。” “……” 所以,她的很会考试不是说实力多高,只是很会临时抱佛脚就是了? “嗯,是我的错。”他不该对她有太高期待的。 淇淇呆瞪着他,不明白这位大人物特地从二十一楼纡尊降贵的下来关心她的成绩,为的是哪桩? 还是说,月底的考核会有笔试,所以他好心过来放点风声? 阴大人,你真是好人。淇淇感动得一塌胡涂。 “经理英明,我不会介意的。” 阴大人的额角有根筋好像跳了一下,突然不明白自己跟一个只求六十分的女人花这么多时间为的到底是什么? “……你给我出去。” “是,经理!”等一下,不对。“经理,这里是公关部……” “……” 吃瘟的经理大人自己走出去。 第三章 “沈淇淇,今天晚上回家吃饭。” “呃,我们公司……” “今天晚上你要是再不回来,以后就不用回来啦!”啪!挂断。 淇淇手执话筒,唯有泪千行。 “奇怪,你不是也很久没回家了,干嘛这么不想回去?”对面的明琇问她。 淇淇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 “我娘最近又收了一只!” “你娘一天到晚在收,又没有差这一只。”明琇深知她的家庭状况。 “这一只她养在家里。”淇淇含泪痛陈。 明琇傻了。 “呃,她没事养在家里做什么?”她谨慎地问。 “因为我娘说,这一只时机未到,心愿耒了,如果要强行超渡的话,会损了它的元灵,可是它生前秉性不差,并非恶灵,所以非到必要,我娘不希望使出这一步。”所以就只好先养在家里,等时机成熟。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老家在大台北地区,身为独生女的她还要另外租屋出来住是有那么点不孝。名义上是新店到台北市中心通勤的时间太长,每天来回就要耗掉好几个小时,她在公司附近租个小套房比较方便。 其实,她根本就是防着会有类似今天的情况发生,能不回家的话当然尽量不回家。 明琇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最后终于深深叹了口气,有感而发。 “淇淇啊,怎么你娘对只鬼都比对你体贴?” “……”某人被一刀戳中心脏,只能默默滴血。 是的,这就是她家,她家是个有灵力的家庭。 其实倒不是她全家,只有她母系那边而已。 这件事情要牵扯到几百几千年前的不知道哪一代的祖先。总之那位祖先是站在月亮女神这一边的光明巫医,却被一个邪恶的巫医陷害。 那个恶巫医临死前下咒,咒她的祖先从此绝后。当时身受重伤、命不久长的女祖先,拚着最后一口气尽量化解,虽然没能全数化去,但所谓的绝后,只是生不出儿子,无人传香火,起码没有绝子绝孙。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凡是有她们家血统的人都一脉单传,而且只生女儿。 可是,香火虽然断了,强大的灵力体质却没有,一代代随着淇淇的各位女性先祖传承了下来。 随着时间过去,灵力非但未见减弱,反而越来越强。到了淇淇母亲的这一代,灵力已达空前绝后之境。当初她娘生小孩的时候,所有亲戚们都兴奋地猜想她娘的女儿灵力会有多高。 然后她就出生了。 然后她母亲就沉默了。 然后围观人潮就平静散去了。 淇淇是个麻瓜! 娘亲大人完全没有想到,多年的传承竟然会断在自己的女儿手上,这对祖上是多么大的罪过啊! 一开始她犹然不信,心想,或许是女儿年纪太小,灵识未开,于是找了许多方法要替女儿开“心眼”。最后女儿的心眼没开,倒是嗓子眼全开。 因为那些什么符灰药咒实在太难喝啦! 而真正让娘亲大人心灰意冷的是,她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淇淇怕鬼。 是的,传承了千百年的灵力家族非但出了一个麻瓜女,她还怕鬼!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桩冤孽! 娘亲大受打击之下,淇淇也顺利被家族中人烙上了“一代罪人”的封号,从此不得翻身;每一年家族女人聚会时,那一道道飘过来的眼神除了痛心疾首,就是疾首痛心。 所以淇淇会变成现在这个对自己完全没自信的女人,实在不是没原因的,她的家族要占绝大的因素。 “其实,我也很想不怕鬼啊!”淇淇哭丧着脸说,“可是你知道,当你半夜上完厕所正要洗手的时候,突然有一条毛巾从你背后飘过去的样子有多可怕吗?” 明琇在脑子里想像一下她的话,不禁打个寒颤。 “好吧好吧!你赢了。” “明琇,明琇,不然你今晚跟我一起回家吧!”淇淇双眼亮晶晶。 “不不不,您自己慢用。” “明琇,来嘛来嘛。” “不不不,您就别跟我客气了。” “无情无义!是谁前两天还吵着要跟我回家看看的?” 最后她到底是没能说服明琇跟她一起跳苦海。 下班之后,淇淇用尽她所知道最花时间的路线搭公车回家,反正今天无论如何是要留宿在家,当然是越晚到家越好。 可是再怎么拖,回到家的时间也还是不到八点。 淇淇叹了口气,掏出钥匙来开门。 他们家是一栋两层楼的老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今天进门时突然打个寒鲕,突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明明屋子里的灯全是亮的,父亲也坐在客厅看报,母亲也在厨房里喀喀咚咚的整治,家里并不是没有烟火气和人气,可是淇淇就是觉得背心有一股凉飕飕的感觉。 “啊,淇淇,你回来了?”父亲乐呵呵地对女儿招手。“来来来,过来陪爸爸聊天。” 沈父身材和女儿差不多高,一颗头已渐渐放光,肚子微微鼓圆,有着到了他这年纪的中年男人普遍有的走样身材。他看起来就像路口任何一个普通的卖面老王,事实上他的营生也差不多,只是他开的是五金行。 每次淇淇和爸爸走在一起,很多人都会讶异娇螂多姿的她与平凡忠厚的沈父是父女。 淇淇先小心地瞥了瞥厨房,里头锅碗瓢盆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不一会儿,喀咚哗啦,弄得更大声。 淇淇微微一缩,脸上出现郁郁之色,爸爸拍拍她的手,好脾气笑呵呵地安慰。 “别看你妈这样,你这么久没回来,她其实很挂念你。”爸爸把报纸放到茶几上,倾身替女儿倒了一杯茶。 嗯,确实好一会儿没回家了。 明明家里的摆设和以前都差不多,不知为什么今天就是觉得背心特别麻。 除了妈妈的一些法器之外,家里只有必要家具,没有太多的装饰品,完全反应出夫妻俩朴素的天性。客厅中央是一组三、二、一的真皮沙发,整面的电视墙上摆了些家庭照,几张茶几边柜上摆了新鲜的盆花,整个家完全走务实路线。 那只鬼到底是养在哪里…… “回来了也不会给祖师婆婆上炷香!”厨房里飘出一声怒吼。 “去去去。”父亲拍拍她膝盖。 “噢。” 淇淇委委屈屈地站起来,走到神坛点香。不期然间,瞥到神坛下首的一个小罐子,识途老马的她马上知道那是什么。 我的妈!怎么养在这里?好歹找个床底下不起眼的角落藏起来呀! 它现在是待在罐子里,还是出来爬爬走了? 虽然她相信以母亲的功力,这只鬼绝对走不出家门法界,可是……可是她现在也在家门里耶! “祖师婆婆原谅我,我真的很怕……”淇淇抖着手地上完香,一脸扭曲地飞奔回父亲身旁挨住。 沈爸爸又拍拍女儿。他当然知道女儿在怕什么。 找个话题转移女儿的注意力好了。 “淇淇,今天王伯伯的儿子要来咱们家里吃饭。” “王伯伯?他们现在不是住在台南吗?” 这招果然有用,也或许该说淇淇姑娘就是这么个没心眼的家伙。 王伯伯是爸爸以前当兵的同僚,两人有几十年的交情,小时候两家来往很频繁。只是淇淇六岁多的时候,王伯伯一家就搬到台南去了,之后爸爸和他都是靠电话联络,偶尔过年过节,她父母下南部去玩,就会去拜访一下。所以说起来,大人之间的联系依然很热络,但是淇淇这些第二代就几乎没有互相接触过了。 “王伯伯的二儿子自己上来台北工作,之前不是说咱们家有一些借款的问题吗?幸好他在银行界有熟人,帮我们解决了。所以你妈妈和我就想,找他过来吃顿家常便饭,也好替他补一补。你们年轻人自己住在外面,吃喝都不正常,能补多少就补多少。” 就只有这样吗?淇淇孤疑地打量他。看爸爸那一脸笑呵呵,哼,铁定有阴谋。 铃铃铃铃——门铃嘹唱而起。 “哎呀,一定是人来了,淇淇快去开门!”沈父很开心。 “好。” 拉开客厅的门,走过只有三步宽的小院子,淇淇趁机吸一口凉爽的夜空气,不晓得趁现在夺门而出会不会被妈妈追杀回来。 “欢迎光……”她挂上职业化的微笑。 僵化。 阴岳站在门外,深深扫了她一眼。 第一时间,她火速在脑子里过滤一遍今天在公司做错了什么,以至于阴大人竟然要一路追杀到她的家里来。 “欸,阿岳,进来进来,怎么在门外站着?”沈爸爸热情的招呼一路扬出来。 阿……阿岳? 阴大人不理那个石化的挡路砖,迳自绕过她往屋子里走进去。 “沈伯伯。”低沉的嗓音极为有礼。 “你看看你,又瘦了。我就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人住在外面,一定不会照顾自己。” 淇淇目瞪口呆,望着两个男人的影子消失在门内。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阴”岳为什么会是“王”伯伯的儿子?王妈妈你……? 被轰得头晕眼花的女儿,完全不敢追究人家的家族秘辛,脸色惨白的飘进客厅里,立刻选了最远的一个位子坐下来。 不过再远也就是两人座的那张沙发,因为单人座给阴大人占去了。她两手紧抱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头都不敢抬一下。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淇淇。淇淇,这是你王伯伯家的阿岳哥哥,你小时候和他一起玩过的。” 阿岳哥哥……她浑身一颤。 爸,拜托你不要用那么热情的语气,让我死我都不敢叫阴大人“阿岳”,遑论哥哥! “阿……阴……呃……咳……你好。”淇淇不敢抬头。 “阿岳,你来了。”一抹幽冷好听的嗓音解救了陷于困境的女儿。 淇淇松了口气。 沈家的女主人出现了。 阴岳抬眼望向世伯之妻,神色微微一动。 不管谁见过她母亲多少次,第一眼大都是相同的反应。 关于她母亲,是这样的,除了淇淇这个麻瓜之外,她们家族的女性都走阴冷路线,颇有女鬼之风。可女鬼和“斯斯”一样,不只一种,而且甚至比“斯斯”更多种。 女鬼有阴森寒冷型的,有凄厉凶煞型的,有尸骨不全型的,也有聂小倩型的。 她妈妈就是个聂小倩。 年过四旬的沈母,完全看不出实际年龄。她的皮肤精致得没有一丝皱纹,浓密青丝里毫无白霜,高身兆曼妙的身材裹在米白色的棉麻洋装里——这是一个和女儿站在一起,会被误以为是她姊姊的惊人美女。 绝丽。空灵。清冷。那一身的寒澹苍白,反而是她最佳的装饰品。 别忘了淇淇会长得这么漂亮,绝对不是没原因的。 如此的人间绝色,毕竟少见。尤其如此的人间绝色配上一个憨厚中年阿伯,更是少见。 让沈母恨铁不成钢的就是,女儿外表随自己的人间绝色,内在随她老爸的憨厚中年阿伯。 不过阴大人不愧是阴大人,面容一整,立时如常,主动站起来向长辈打招呼。 “沈伯母,不好意思,最近公司里比较忙,我来得比较迟一些。” 旁边和他同一间公司、却早到半个小时的女人顿时汗涔涔。 “到了就好。”聂小倩踩着几乎不像人类的轻盈步伐,飘到他面前。 绕着后生小辈转了一圈,捏捏他的肩膀,握握他的手肘,打晕一下气色和神情,最后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瘦了点,但气色不错。”说完瞄女儿一眼。 因为她那眼瞄得太明显,阴大人自然而然跟着看过来,然后淇淇莫名其妙就像被放在显微镜下的小蚂蚁,再度陷入瀑布汗里。 大人,您别瞄我,我比你早到是因为我是个不起眼的小螺丝钉,你是超级大人物,我们两个不能比的。 “是,是,气色不错,气色不错。”她只敢附和。 “哼。”聂小倩回头温言道:“你坐,我再炒个青菜就好。死丫头你还坐在那里干嘛不会进来帮忙!” 从开头的温柔到后面的泼辣转换得完全自然,无缝接轨。 “好!我来了。”淇淇生平第一次这么想帮忙。 一钻进厨房里,她马上迫不及待地问:“妈,怎么回事?王伯伯的儿子怎么会姓阴?” 台湾姓阴的人没几个,如果早知道今晚有客人而且是姓阴的,打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心情她也死都不会回来。 “你王妈妈娘家姓阴,二儿子随母姓。洗菜!”聂小倩把一把菠菜往她身上甩,回头煎鱼。 “妈,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讲?你知道他是谁吗?”淇淇气呼呼地扭开水龙头。 “不就你们公司头头吗?” 聂小倩的处立不惊再度把她震得东倒西歪。 “原来你知道!那你干嘛在电话里不先打声招呼?” “招呼你个头!招呼了你会回来吗?”聂小倩气得抬手敲她一记。 好好讲话,干嘛动手动脚的?她一面瞄瞄外面,拚命压低嗓音,以免被客厅里的人听见。 “干嘛一定要我回来?我不回来你们自己就不能请他了吗?” “你这个笨蛋!我和你爸爸为的是谁?”聂小倩嗓门全开,一副想把她剁了入菜的样子。“你打小就又笨又蠢又不聪明又不机灵,读书不上不下,工作不上不下,谈恋爱交男朋友更是不上不下,要你修行学本事跟要你命一样,你是打算怎么着?一辈子不嫁赖在家里靠你爸和我养就是了?总算我给你生的这副皮相也不算太差,你今晚就出去把外头那个把上,明年我要抱孙子——” 子子子子子…… 回音仿佛缭绕在天地之间,门内门外一时全安静下来。 淇淇石化在当场。 娘,你可不可以小声点…… 原来……原来这就是她今天的不祥预感…… “呵。”半晌,外头一声浅笑扬起。 “啊哈哈哈,女人家就是爱聊天。”沈爸爸跟着打哈哈。 淇淇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不要出去……我不要出去……我不要出去…… “出来吃饭!”聂小倩重重顿步而出。 那一顿饭,淇淇吃得食不知味。 她生命中的两大克星,在家里是妈妈,在公司是阴大人。如今两大克星竟然齐聚一堂!上天不仁,莫此为甚。 席间她头都不敢抬,事实上,从阴大人进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眼光就几乎不敢落在他身上。 吃完了饭,沈爸爸放下碗筷,提议泡茶聊天。 天哪,老爸,别泡了,快让他走吧! “去逛夜市。”聂小倩突然发下懿旨。 “也好也好,大家一起去逛夜市。”好好先生沈老头就要站起来。 “你坐下!”聂小倩森然盯住女儿。“淇淇,陪阿岳去、逛、夜、市。” 正在收碗的淇淇手一抖,差点就把满手的碗砸了。 妈,青楼老鸨卖花魁好歹也要先竞价啊! 沈父给女儿同情的一眼。 “妈,现在不流行这招了。”她小声对母亲嘘道。 “是吗?” 她立刻回答,“当然……是……” 等一下,那悠凉的嗓音好熟,不像她娘亲问的…… 淇淇眼一抬,撞进阴大人一本正经的黑眼里。 他穿蓝色真好看。 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个。 他的西装外套一进门就脱掉了,身上是一件蓝色带浅条纹的衬衫,深蓝色的领带拉松了挂在脖项,解开的两颗钮扣露出隐约的淡褐肤色。 阴岳不是一个十分俊美的男人,却是一个悦目的男人。 他胜在他的气质。他没有商场中人那种油腔滑调的气息,甚至连平时在公司里显露的锐气,此时也全数敛了去,看起来就像个温顺有礼的后生晚辈。其实,真的颇吸引人…… 啊啊啊啊——她竟然对阴大人有遐想,一定会遭天打雷劈! “我、我去洗碗!”血色冲上了玉颊,她转头往厨房里躲。 “去、逛、夜、市!” “我才……”等一下!这不是溜走的大好机会吗? 语锋急转直下,淇淇转头诚恳地望着阴岳,“我才想问呢!阴大人,请你陪……不,请给我这个荣幸陪你逛夜市。” 她水光盈盈的眼神,努力向他传选自己的渴切:拜托把我救出这间鬼屋,我不要睡在这里! 阴岳的黑眸隐隐一闪,就在她以为他要拒绝时,“温和有礼的后生晚辈”对沈氏夫妇微微一点头。 “那,伯父伯母,我就和淇淇一起去夜市走走。” 苍天终于有眼了。淇淇双手合拢含泪。 ※※※ 自由了!逃出生天了! 接下来要想,怎么摆脱身边这个人。 淇淇心头惴惴,和他一起走在安静的小巷子里。再拐两个弯就到外面的大路上,那里才有夜市。不过她是想一到大路,两人就分道扬镳,她好回自己的租处睡觉去。 试了几次,都没敢开口,身旁的男人神思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来,你就是那个‘又笨又蠢又没出息连个男朋友都交不到将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女儿。”经理大人悠然出声。 ……娘,我真的有这么多优点吗? “咦,所以经理一开始也不知道我是这家的女儿?”她猛然领悟。 阴岳看她一眼,浅淡的眼色让她解读不出来,不过淇淇猜想,大约不外乎“知道我就懒得来”的意思。 别忘了,这是一个最讨厌人家走后门的男人。淇淇在心里不断警惕自己。各自撤了吧! “那,经理……” “难怪。” 她告别的话还没讲完,他又清浅的一句飘出来。 “难怪什么?”淇淇小心翼翼地接话。 “难怪你老是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原来是给母亲压的。 “可不是吗?”淇淇一时心有所感,“经理,我们来约定一下,将来我们做爸妈之后,千万不能这样对我们的小孩。” “……” “啊!我是说,我们各自做了爸妈之后,不是说我们要一起当爸妈……就是说,你做爸爸而我做妈妈之后,不是……总之就是各自去生小孩各自去当爸妈,不是我们两个一起当同一个小孩的爸妈!你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不明白。”他干脆地道。 经理你不要玩我啊…… 阴岳瞥瞥她欲哭无泪的漂亮脸蛋,忽然有了想笑的感觉。 真是个矛盾的大女生。 她就像一个恶作剧的整人盒子,外表包得漂漂亮亮,让人以为里面装的是同样贵重的礼物,没想到开出来的却是一个十块钱螺丝钉。又像去蛋糕店买蛋糕,结果兴奋的打开华丽的包装之后,里面却是一堆五块钱的鸡蛋糕。 总之就是严重的内外不符,认知不协调。 “好。”他忽尔开口。 “啊?” “将来我们做了父母,我一定不会这样对待小孩。”他悠悠的道。 “……噢。” 话是她起头的,为什么同样的话被他一说出来,感觉立得这么奇怪? ※※※ “淇淇,淇淇。” 隔天一大早,两个小文编都到了班,上工时间还没开始,明琇兴匆匆地呼唤她。 “干嘛?”昨晚睡得极不安稳的淇淇抬起熊猫眼。 “我想到了,我之前的那四套你都说破解,可是还有一条,依然有可能让你和男主角日夜相处水到渠成,从此结为一般良缘。” “你还没放弃啊?”淇淇的头重重点在桌面上,含含糊糊地:“说吧。” “就是呢,因为某种人事时地物数的巧合,你会赫然发现原来阴大人家和你们家是世交,然后呢,他就会被你的爸妈请去吃饭。通常呢,吃完饭还会去逛个夜市什么的。于是呢,你和他就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此后日夜相处水到渠成,从此结为一般良缘!” 好半晌,伏在桌上的那颗脑袋动也不动。明琇没趣地撇了下嘴。好吧好吧!或许这套是俗了点,她再找找套路就是了。 忽地,那颗脑袋抬了起来。 泪光盈盈。 “……明琇,我恨你!” 第四章 事实证明,现实人生不会有那么多由麻雀化身的变种凤凰。 公凤凰大部分只会去找货真价实的母凤凰,不会纡尊降贵来屈就变种凤凰。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经理大人不曾再出现过,小麻雀沈淇淇也就省去一般违反自然的变种过程,着实过了一般舒心自在的好生活。 不过这一个多月间,也发生了几件事: 首先,他们公关部的“三个月鉴赏期”到了。考绩审核完毕之后,结果有出人意料的,也有不出人意料的。 不出人意料的是,几个挂名领干薪的“专员”或“组长”,果然都被阴大人给踢掉了。出人意料的是,炒的人数没有想像中那么多。 主要是因为随着考核日越来越近,有一些知耻近乎勇的干薪派自动就寄了张辞呈来公司——用寄的是因为这些人本来一年就没出现过几次——自己辞职终究是比被开除好听一些。 而留下来没有动的,若不是本身真的有在做事,就是自信于自己的后台很硬,阴大人动不了他们。 在这里,沈淇淇不禁要对阴大人致上最高的敬意。从侧面听来的小道消息,那些人都是最大股东的亲戚,这些大老甚至跑去跟老董和孙总裁打招呼,孙总裁不好驳这些人的情面,据说真的出言指示“公司也不缺这一个月几十万的薪水”。 那几个人一个月就占了几十万?想她小小文编枕戈待旦,夙夜匪懈,一个月也不过底薪三万五外加补贴。淇淇好心酸。 结果,铁面无私的阴大人谁的情面都不给,时间一到,大刀一铡,照样全砍了了事。 所幸淇淇和明琇都保住了工作。这个也算是意外点之一,因为公关部的新经理早就放话,其实并不需要她们这个文编单位。 第二条新闻,孙总裁的公文下来,阴经理正式升格为“副总经理”。 虽然不管是副理、经理、协理、总理乃至于总书记,阴大人的地位和工作内容都是一样的。不过起码以后被人家指着鼻子“阴经、阴经”的叫,这种事应该不会再发生就是了。 嗯……是不是就是为了不让这种情况发生,所以阴大人才要求升官的? 淇淇想了想,没想出个头绪,算了。 总之,加加减减一个月过去,所有风浪都平息下来,淇淇非常满意目前的生活。 这是指,她娘亲大人如果不来搅局的话。 “妈!你把这东西快递给我做什么?”淇淇拿着刚才签收的信封,对话筒那一端的娘亲咬牙切齿。 “你帮我跑一趟,拿到楼上给阿岳。”聂小倩冷冷的说。 “你——”淇淇先把话筒移开,闭上眼深呼吸两下,再把话筒拿回来。“你既然都叫快递送来了,干嘛不让他直接送到二十一楼?” “你这个笨蛋到底是要我说几次?”聂小倩又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妈!我和他不可能来电的!”低喊完,她赶快抬头看一下四周,然后再压低嗓音,“你死心吧。” “我管你,总之那里面是我替他求的护身符,你拿上去。” “我不要!”她很罕见的硬起来。 聂小倩沉默了半晌,最后,一抹幽凉的语音飘了过来。 “好吧!你如果不送,今晚我‘派人’去拿回来就是了。”聂小倩阴森森地道。“不过,你不要又给我吓个半死。” …… “我去。”女儿含泪屈服在娘亲的下流招数里。“可是有但书!” “安怎?” “我要你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你不可以再想凑合我们。”淇淇吸吸鼻子,翻弄手上那纸写着“阴岳”的信封。 “好吧。” “这么干脆?”淇淇反倒孤疑起来。 “不然还能怎么办?你这死丫头又蠢又笨,论灵力没灵力,论天分没天分,勉强有的也就那么点姿色。他看了几次还没看上眼的话,我估计也是没机会了,不然你还真以为自己的行情有多高?哼!”聂小倩甩上电话。 “……”为什么每次娘亲大人都知道她这么多“优点”? 淇淇垂头丧气的挂上电话。 牛皮信封翻了几次,她还是没想到要用什么理由上去。 论工作,她这个小螺丝钉是绝对没有机会上朝面圣,如果用私事当理由,那她更是死都不敢。若让公司里的人知道她和阴大人有私交,她焉能从那堆八卦婆的口中幸存? 想了想,还是拿了个档案夹把信封往里一放,起身走出去。 “你去哪里?” “没事,马上回来。” 一直上到了二十一楼,她还是没想到好借口。 来到门口,坐在外面办公区的依然是上次见过的张晓芯。虽然和这位小姐没啥搭轧,但是淇淇对她的印象很好。她一直以为总裁办的人都会很高傲,可是张晓芯即使平时在公司里走动,对同事也都相当的亲切友善。 张晓芯抬起头,立刻注意到门口那抹娇娜的身影。 “沈小姐,有事吗?”她和善地打招呼。 淇淇只有一个多月前上来一次而已,她竟然就记住了自己,不禁好感度更增。 “我帮我们部门的人送一份公文上来。” 正好,交给张秘书代收,她就不用见到阴大人了! 正当此时,内线分机嘀嘀响了两声,熟悉的低沉嗓音传了出来—— “张小姐,我刚才email给你的文件,立刻传真给对方。” 张晓芯答应了一声,顺口说道:“副总,公关部的沈小姐送一份公文上来。” 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淇淇连连摇手。 对讲机顿了一顿。 “让她进来。”收线。 “你直接进去吧!”张晓芯亲切的对她笑一笑。 明明你代收就行了啊!淇淇无力地垂下头。 “谢谢……” 跟上次一样,办公桌后的男人还是用黑黑的脑门对着她,于是她自动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不敢吵他。 这次比较有心思打量环境了。她想像中的总裁办公室一定是气势恢宏,陈设许多古董字画,处处显出富丽堂皇的气派,他的办公室却很冷淡,跟他的人一样。 室内是以灰、黑和金属色调为主,走现代主义的风格,几乎没有什么装饰性的古董,只有在书柜和金属茶几上摆了几盆花,为清冷的氛围增添几许生息。 整个办公室里唯一能称得上古董的,大概就是面前的这张红木办公桌了,色泽古朴,盈润稳重,应该有些年份。 终于,办公桌后面的男人把钢笔按回去,往椅背一靠地看着她。 淇淇呆呆和他对望半晌。 “公文呢?”阴大人挑了挑眉。 对了,明明是她有事。一天到晚被人家呼来喝去,都有奴性了。 “这个,不是公文啦!”她糗糗的把手中的档案夹推上前。“这是……咳,我妈特地帮你求的护身符,叫我送上来给你。” 聂小倩之心,不只路人,只怕连路边狗都一清二楚。想到自己被连推带送的硬塞拾他,淇淇娇美的脸颊火辣辣的红。 阴岳看了那只档案夹一眼,伸手慢慢地拉到眼前。 他的手指匀称修长,有一种优稚的隐性力度,淇淇很喜欢看他的手。阴岳抽出信封一看,嘴角淡淡地勾了起来。 “谢谢。” 声音也很好听。为什么这种优质男到现在还没被女性同胞收编?算了,不关她的事。 “副总,那个……如果我妈和我爸以后又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你就不要理他们了。”她期期艾艾地说,“我今天已经跟她说清楚,以后应该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阴岳又靠回椅背。 其实在她上来的半个小时前,他刚和聂小倩通过电话。想到那通电话的内容,唇角的弧度弯得更深一些。 “阿岳,我是沈伯母,我就不拐弯株角限你窑气了。我家那个笨蛋女儿,你要是还看得上眼就捡去吧! “这件事情,祖师婆婆很早有谕示。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爱迷信,不过先听我说完。我母族的情况想必你也听长辈们聊过。没想到我生出淇淇这样一个灵力全无的女儿,本来我不抱希望了。” “可是前阵子祖师婆婆给了指示,说这女娃儿很重要,从她开始,我们母族会有重大的转变。当初下恶咒的人法力太强,祖师婆婆一时无法破解,总算几百年过去了,恶咒的力量逐渐式微。” “我自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这死丫头身上会有什么转变,我是不敢指望她啦!所以我想,如果不是在她身上,就是在她女儿或后代身上了,也因此孩子的父亲人选就格外的重要。” “你不要插嘴,听我说完!这丫头这辈子只有两次红鸾星动,我拿你八字请示过祖师婆婆,确定其中一个就是你,另一个在哪里没人晓得。那丫头这辈子不是嫁你,就是嫁他。” “祖师婆婆说,她若嫁给你,今生家庭幸福美满,对后代的子孙大好;若嫁给另一个人,一样对后代子孙很好,但是她自己的婚姻路难免坎坷,下半辈子少不得要伤心痛苦。” “我到底是做人家娘的,既然有得选,当然希望女儿这辈子安安稳稳、幸幸福福。我家这丫头,虽然又蠢又笨又没脑子没才华,还特别白目!好歹我也算生了副好皮相给她。” “而且她有个优点是我这做娘的敢挂在口上保证,就是她十分忠诚。只要她愿意嫁你,那就是一辈子死心塌地跟着你,永远不会出乱子。” “男女感情这种事,我知道也要你们年轻人自己看中意才行,勉强不来的。如果你真的看不上她,那也是她注定福薄,没有办法。总之,沈伯母今天是把话全告诉你了,接下来你们要怎么做,就看你们年轻人自己吧!唉!” 然后电话便挂了。 他的嘴角又是一勾,淇淇看得娇躯一抖。 老实说,她最怕他们这种大人物型的微笑,看起来高深莫测,让人头皮发麻。 “为什么?” “呃?”淇淇一愣。 “为什么不敢打扰?” “这还用问吗?副总,他们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你别听他们胡说!我保证我对你思无邪,绝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沈淇淇马上抬出正气凛然的神情。 “为什么没有?” “啊?” “还是说配不上你?”阴大人徐缓而飘然。 “配,配,阴副总十个我都配得起,再配一点都可以凑一打了。”淇淇满头大汗。 “伯母似乎也很中意。”阴大人似笑非笑。 “当然中意,当然中意,我也中意,我也中意。”淇淇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是吗?” 她直觉就要附和“是”,但想想又觉得怪怪的,好像不管答是或不是都后患无穷…… “大人……” “你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忙。”不等她揣摩上意,阴大人摆了摆手。 “噢,好。”头昏眼花的某女自行飘下楼。 她刚才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 “淇淇,明琇,今晚去胖妹家吃火锅,一起来吧!”同部门的小紫热情邀约。 “好。”听到有吃的,淇淇开心的双手一拍。 “我不行,我今天已经先跟国中同学约好了。”明琇哭丧着脸。“你们自己去吧!帮我多吃一点。” 他们公关部这几个年龄相仿的女生,感情特别好,有机会的时候都会一起出去吃饭看电影。 胖妹是公关部的企划专员,晚上大家一起挤在她的小公寓里,一锅火锅煮得腾腾滚滚,热火朝天,几个女生吃得汗流浃背,不亦乐乎。 过完了艰难的一天,淇淇正需要一点朋友的正面能量。 “先说好,今天要玩真心话大冒险,大家愿赌服输,不得耍赖。”小紫对淇淇皱皱鼻子,“淇淇,你可不可以偶尔也选一次大冒险,不要老是说真心话好不好?” 淇淇嘿嘿的干笑两声。 一般真心话大冒险一定是难到让人无法启齿,才有大冒险一途。偏偏淇淇每次都选真心话,而且真心话还特别无聊兼无趣,完全是派对气氛杀手。 “好了啦,人家我们淇淇今天已经很可怜,又被女版马景涛削了。”胖妹同情地说。 淇淇假装抹抹泪,做出一个“哭哭”的表情。 胖妹安慰地拍拍她的头。 他们公关部的经理叫马景珊,是个四十多岁的严厉女性,一干手下目前还未摸清她的脾气,大都有点怕她。 马景珊做事中规中矩,一丝不苟,唯独脾气不太好,一动肝火就暴跳如雷,因此得了一个“女版马景涛”的封号。 “来来来,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小紫好心帮她倒了杯台湾啤酒。 “我的酒晕很差的。”淇淇有些迟疑。 “怕什么,喝醉了顶多在我这里窝一晚。而且台啤的酒精浓度不高,喝个一小杯不会醉的啦!”胖妹豪爽地拍拍她。 淇淇这阵子心情也不太好,叹了口气,接过来喝了一口。 几个朋友见她真喝了,倒有些吃惊,可见最近真的被马经理刁难狠了。 “没办法,马经理身为阴大人的爱将,一定也喜欢那种积极进取型的手下;我们这种没野心的小螺丝钉,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吧!”淇淇低落地说。 “马景珊不是他的爱将啊!”公关部秘书裕雅开口,“如果真要说,应该算竞争对手吧!” “咦?有八卦。”所有人都好奇起来。 “当初不是说,阴大人请她来坐镇公关部的吗?”淇淇疑惑地问。 “面子上当然是要这样讲,其实人是孙总裁找的。”裕雅顿了顿,苦笑了一下。“据总公司那边传出来的风声,阴大人只是调过来整顿我们公司而己,并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很多事他这个外人动起手来比较没包袱。等我们这边整顿好之后,阴大人就要回总公司了。到时候谁接阴大人的位子,就看目前台面上几个经理的表现。” “总公司”指的是老董的企业。虽然两家公司彼此并没有从属关系,不过孙总裁目前坐镇在老董的公司里,于是大家渐渐习惯叫那里“总公司”。 淇淇听说阴岳原来还会调走,心莫名的沉了一沉。 “不会吧?马景珊要是坐上阴大人的位子,我们日子还要不要过?”胖妹哀号一声,附应者众。 裕雅叹气。“这些消息目前也都是传闻而已,阴大人会不会走还不知道,我想其他几部的经理也是在观望之中,随时等着卡位吧!也不见得就是马景珊上座。” 几个女生顿时议论纷纷。 “搞了半天,原来是办公室械斗啊!”胖妹沉痛地道。 “拜托你有点水准,‘械斗’不是这样用的好不好?这叫权力斗争!”众人不屑的拿丸子扔她。 淇淇郁闷地喝着啤酒,一下子就把一杯喝干了,旁边的人顺手再帮她盛满。 “其实,当初马经理送上去签的考核表,我有偷瞄了几眼——”裕雅迟疑地看一看淇淇,“除了已经走的那批人之外,淇淇,本来你和明琇都是要被砍掉的,还有小紫。” “我?”小紫一怔。 小紫的爸爸是公司的股东之一,当初确实也是用了背景进来的。差别的是,小紫的能力极强,工作表现相当出色,并不是那种不做事只领薪的人。 “太过分了吧?我手上有好几个专案在跑,又不是没做事,她把我当成什么了?”小紫忿忿不平地拍桌子。 “所以你们这几个,都是呈到阴副总那里,副总没批过的。对马景珊来说,她的建议等于被打个八折,她当然心里不平。可是她又不敢直接去冲副总,所以……淇淇,你们编辑组最近辛苦了。” “她倒知道小紫的背后不好惹,专挑软柿子下手!”胖妹大怒。 淇淇握着啤酒杯,心里乱成一团。 原来,真是他替她保住工作的…… “来来来,真心话大冒险!真心话大冒险!小紫,如果有一天女版马景涛和希特勒要选一个喂老虎,你会选哪一个?” “这一题太容易了吧——” ※※※ 阴岳堤着一个简便的行李,一手挽着西鉴外套,走出办公室。 他必须到美国出差一个星期,今天进公司处理完一些事情之后,就要直接到机场去。 一走出来,就见他的秘书坐在电脑前,耳机戴上,不知道听什么听得乐不可支。 叩叩!他曲指敲了她的桌面一下,张晓芯连忙把一边的耳机取下来。 “我交代你的事情都记住了没有?” 张晓芯跟着这位学长久了,不像其他人那么怕他,被抓到摸鱼完全不心虚。 “副总,你自己听,超级好笑的!”她把拿下来的那边耳机递拾他,自己笑得花枝乱颤。 阴岳戴好,刚开始只听见一堆女孩子叽哩呱啦的,从那含糊的语句判断,有不少人就算没喝醉也差不多了。 听了一阵,是一群女生在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每个人七嘴八舌,时不时几句尖锐的笑声。 阴岳对这种小女生的东西当然不感兴趣,随手就要摘下耳机。 蓦地,一个问题飘进耳里。 “淇淇,换你换你!先不管性别的问题,‘跟女版马景涛其结连理’与‘替阴大人刷厕所’,你要选哪一种?” 然后就是一个百分之百、千分之千喝茫了的女人傻乎乎地开口。 “当然,嗝……当然是选阴大人!我怎样都选阴大人,谁会选那个暴虐无道的‘马景涛’?人家阴大人长得又帅,能力又强,而且心胸宽广,志气高洁,长得又帅,哪是那个小心眼的‘马景涛’比得上的?她顶多就只能拿我们这种小螺丝钉开刀而已,哪像阴大人这么光明磊落,而且长得又帅?” 嗯,阴岳搔搔下巴,这丫头说话倒中肯。 而且似乎真的觉得他长得又帅。 耳机里的那女人叉回答了几个问题,越说越大舌头,几个跟马景珊有关的问题她都答得分外激动。 阴岳听到最后,浓眉渐渐蹙了起来。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哪里来的?”他把耳机取下来,故意露出不悦的神色。 “今天早上有人误传到公司的伺服器上去。”张晓芯本来只是觉得好笑,直到看见学长的神情,不禁收起笑容。 他们公司的伺服器一般是放一些公用档案,不过偶尔员工会私自上传一些有趣的东西给其他同事下载,公司mis大部分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天早上,某个公关部的人要上传一张专辑4同事抓,无3间却把自己玩笑录下来的mp3也一起放上去,于是这支档案在几个小时之内,传遍整个公司。 阴岳一开始板起脸,只是想吓一吓她们这些年轻小女生。口无遮拦就算了,还录下来做什么?简直4自己找麻烦。 没想到张晓芯是从公用伺服器上抓下来的,这下子,只怕很难善了。 “副总,这只是她们几个聚会的时候开开玩笑,当不得真的!”张晓芯盯着主子,心头越发惴惴。 那也得人人都不会当真才行。 酒能误事,那妮子这一回还误得真彻底。 阴岳瞄了眼腕表。他该出门了,再晚就赶不上飞机。这一趟公务极为重要,非去不可。 “这一个星期你多担待一点,交代给你的事情不要忘记。如果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拾我,任何异动都等我回来再签。”他沉声交代秘书。 “是。”张晓芯连忙点头。 阴岳神色冷肃地离开公司。 第五章 十六楼的会议室,气氛极为沉肃。 今天是公司每周一次的例行主管会议,各部门的正副经理、以及与当周讨论的议题有关的小主管都会出席。这个星期因为阴副总去美国出差,所以由行政部的经理代为主持,总裁办的张晓芯秘书担任会议记录。 本周除了大头头们,并没有其他小主管出席,只有一个连主管的边都摸不上的沈淇淇。 “你们说说看!这种东西拿得出去吗?” 啪!一本新出炉的“瑜亮月刊”被扔到会议桌上,马景珊像是要吃人一样地瞪着她。 淇淇缩在椅子里,两手交叠,眼睛紧盯着膝盖,头也不敢抬。 那天在胖妹家吃火锅,吃到最后大家都喝醉了,借着游戏一吐心事,胖妹大概真的醉昏头,竟然拿出手机,把大家的话录了一小段下来,叽叽咯咯笑说将来要拿出来回味。 淇淇觉得不能全怪她,因为胖妹是当着大家的面录的,只是当时气氛太high,每个人又都半醉了,竟然没有人想到要阻止她。 隔天一早胖妹早已忘记录音的事,检查手机时看到一个不熟的mp3档,因为她时常录一些来不及手记下来的客户会议,所以也不以为意。 正好有个会计部的同事向她要一张专辑的mp3,于是胖妹便连着它和手机里的音乐一起拷贝到公司电脑里,打算稍后有时间再整理一下,确定那个声音档的内容是什么。 坏就坏在,胖妹中午想起来还没把音乐放上去给同事传的时候,已经忘了有那个不明档案,于是把整个子目录一古脑儿上传到公司的伺服器。 就这样,她们的真心话大冒险传遍了整个公司。 这段录音只有一小段,五、六分钟而已,偏偏就是有她沈淇淇的那五、六分钟。 胖妹难过得都哭出来了,拚命向她道歉,心柔的淇淇也没有太责怪她,只能暗自祈祷,马景珊不会没事去听年轻人的这些鬼东西。 事实证明,她的祈祷无效。 “你们看看,这一期特刊的内容!什么泼水节?什么鬼东西?还有这些照片!里面的人是孙总裁!这种不雅的照片你们编辑组的可以随便放上去吗?这还是周年庆特刊,要寄到我们客户和协力厂商那里,拾大家看的!这些照片适合流出去吗?啊?”马景珊抢回桌上刊物,噼哩啪啦又是一阵乱骂。 淇淇乖顺地坐着,任由她怒斥。 这一期是公司的周年庆特刊,一开始上头就来了指示,说想提升企业形象,以“亲民”为主题,她和明琇便规划几个比较活泼的专题。 其中一篇,是去年孙总裁巡视南部工厂,正值工厂的外劳在过泼水节,于是孙总裁难得兴致大起,和一干主管全下去打了一场水仗。 其实那些照片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有好几张是孙总裁被水球打到脸、全身湿淋淋的样子,但是要论亲民形象,这样的亲民度绝对是破表。 “其实这些专稿写得还不错,对公司的形象有加分效果,”行政经理接过那篇特刊翻了一翻。“只不过总裁被泼成落汤鸡的照片,我们公司内部自己看看是一回事,流传出去确实不太好。” 马景珊见有人附和自己的意见,更加的盛气凌人。 “我也是这么想!你们又不是不晓得现在的媒体有多血腥!好好没事就罢,哪天要我们公司有不利消息,他们移花接木放几张总裁被砸脸的照片,能看吗?”她继续怒喝:“沈淇淇,这篇特稿还是你写的!你是脑筋进水了你?” “我……” “你给我翻到版权页从最上面开始念!”马景珊不给她时间辩驳。 淇淇接过特刊,翻到版权页,小声地开始念。 “发行人:孙亮。总编辑:马景珊……” “听到没有,总编缉挂的是公关部经理的名字!我一向信任你们编辑组,想说你们也搞不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所以向来给你们很大的自由度发挥,没想到你把方便当随便。你叫我这个月的主管餐会怎么去总公司见孙总?”马景珊怒气不息地道。 淇淇眼眶一红,头低了下去。 到底是个美女,楚楚可怜的模样就是引人心疼。其他主管看她这副可怜相,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不由得心软了。 “好了,这个专题虽然做得有欠思量,但也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总裁也不是个没有雅量的人。”人事部的主管出来做和事佬。 “那意思就是说,没雅量的人是我了?”马景珊怒瞪他一眼。 唔,众人心里同时一顿,是没错啊! 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她会如此借题发挥,不就是之前那个“真心话大冒险”惹的祸吗? 马景珊更进一步往心中的仪题杀去。 “我早就说过,公关部里有个编辑组非常奇怪,不符合我们的部门特性。虽然她们的工作也包括替公关部写文案,但是这种文字工作找专业的工作室外包,不但做得更好,也省下了人事成本,根本没必要专门雇两个人坐在那里。” “我的意见当初清清楚楚写在考绩签核表上,阴副总早就应该信任我的判断。现在发生了这种事,总裁怪罪下来谁要扛责任?最后还不是我这个部门经理要当冤大头?” 一听事情扯到阴岳身上,淇淇猛地抬头。 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成为任何人射向阴岳的冷箭。 “经理……” 她是想说,她愿意负这个责任,亲自去向总裁负荆请罪,如果总裁不谅解,她愿意辞职。 “你还有话说?这里这么多人,每个主管都比你大,你凭的什么资格说话?”马景珊几句抢白把她轰走。“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出去?这是高级主管会议,你是高级主管吗?” “……是。” 淇淇只得无奈起身。 经过张晓芯位子时,突然感觉有只手轻轻捏了她一下。淇淇偷眼往旁边一瞄,张晓芯一迳盯着自己的会议记录,并没有看她。 但淇淇知道是她在安慰自己,感激地牵动一下嘴角,低头走了出去。 ※※※ “好没有道理!借机迁怒就算了,自己关起门来骂嘛!搞这种公开批斗的把戏算什么?她把主管会议当成是菜市场门口?” 一个星期后,阴大人正式回返。 听完了秘书报告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接下来马上是学妹的私人抱怨时间。 阴岳坐在座位上,听她数落马景珊种种过分的事迹。 “——我都觉得淇淇好可怜,简直被盯上了!她做什么都不对,说任何话都会被骂,亏得她脾气好耐得住,要是我,辞呈一丢不干可以吧?”张晓芯忿忿不平地道。 只怕就是有人要她辞呈一丢不干。阴岳扯了下嘴角。 “学长,你别说我挑拨离间,我觉得她除了修理沈淇淇之外,不无冲着你这个位子而来的意思。从一接掌公关部,她就很想把自己的人马带进来,巩固实力。编辑组这两个人看在她眼里,只是占位子而已,于她的势力扩张根本没有任何实质作用,所以她才会那么处心积虑要把编辑组革掉。”张晓芯越想越气。“她先拿这件事试水温,你要是让步了,接下来她怕不立刻提出进一步改革公关部编制的意思,把一干虾兵蟹将全带进来,到时候岂不是赶了老虎来了狼?” “嗯。”这层道理,阴岳焉会不明白。 张晓芯瞧了瞧学长的反应,却瞧不出所以然来。 她会这样大力抱不平,有很大的部分是真的挺喜欢那个沈淇淇。她们两人虽然不算深交,但几次接触,总觉得那是相当纯良的一个女生,看她这样被人欺凌便很是不忍。 另一方面,她总感觉学长和沈美女之间好像有点牵扯。虽然不晓得这两人有没有机会发展,可是看在学长的份上,心里就把淇淇划分成自己人这边了。 她这学长虽然表面上公私分明,其实性格里有很重的护短因子。以他的手段,要做到不误公事又能收拾掉姓马的,简直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马景珊只想着自己的疆土领域,张晓芯相信这次她绝对是误踩到学长的地雷区了。 “我知道了,你出去做你的事吧!”阴岳外表完全不显山露水。等张晓芯走到门口,一声浅淡的吩咐飘了上来:“叫公关部的沈淇淇上来。” “是。 五分钟后,沈淇淇出现在总裁办公室门口。 过去一个星期,她的日子过得生不如死。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都在自问今天还要不要进公司。 但是她可以一走了之无妨,却不愿意在这个当口为马景珊助威。 她若走了,明琇大概也支持不了多久,那编辑组就真的如马景珊所愿被栽掉,这岂不是代表阴岳输了一城? 哼!淇淇软弱的性子难得顽强了一次。她绝对不要让女版马景涛得逞! 就这样,她每天都被刁难得生不如死,被公开斥骂已经是家常便饭,白眼更不知捱过多少;每天早上都在怀疑自己还要不要这样过日子,却都强撑起身体起床上班。 叩叩。 “进来。”一声浅淡的嗓音道。 见到他背影的那一刻,一股热意冲进淇淇眼眶。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就有一种看到亲人的感觉,仿佛他一回来,一切就会没事了。 虽然他很可能什么也不会做,公关部的争执看在他眼里可能只是枝微末节,可是他回来了,那样顶天立地的站着,突然间就觉得,很安心。 阴岳从落地窗前回过头,见她站在门口呆瞪着自己。 上个星期犹红润焕发的苹果脸,迅速地憔悴下来。 这丫头本来就不是个善于掩藏心事的人,这几天受尽委屈,外表便尽皆显露。 “这么笨?人家欺负你,就站着挨打?”他两手环胸的倚着窗玻璃,长声叹息。 连日来的委屈,突然间再也忍耐不住。 “呜哇!”淇淇冲过去,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阴岳摇头而叹。 唉,什么都会女精英、流血不流泪的信条,在她身上大抵是没用的。 “也没有……就是……呜呜……人家我……呜……嗝!”还哭到打嗝。“明明……嗝……明明就写得很好……呜哇!” 阴岳拥着她,任她把鼻涕眼泪全抹在自己胸口。 不知怎地就想起了聂小倩的那番话,老是担心她吃亏,老是担心她遇人不淑。 这样软弱的个性,难怪要让人牵挂。 “这么笨又这么好欺负,难怪人家紧咬着你不放。将来你女儿像到你这个性,看你怎么办。” 哭得哀哀切切的淇淇抬起头。 “我婚都还没结……孩子的爹都没着落……你、你干嘛急着编派我女儿……呜——”哭得更大声。 阴岳无奈,把她按回胸口,让她继续哭。 “我说错了吗?将来你女儿长大出去工作,如果也像你这么懦弱怕事,你怎么办呢?” 埋在他胸前的女人抽抽噎噎的抗议:“人家我长得很漂亮……我女儿也会很漂亮……别人才不会欺负她……” 所以这是想以外在强化内在? 真是歪理!她自己不就被欺负了。 “如果她不幸也没遗传到美貌呢?”他好笑地问。 “那我就给她取一个很漂亮的名字,一个大美人的名字!人不漂亮,起码名字漂亮。”她抬起头怒叫,“这和公司的事有什么关系?” “现在就会生气了?怎么在马经理面前不敢这么理直气壮?” 一讲到她的克星,淇淇又蔫了。 阴岳直想敲她的爆粟,终于明白聂小倩那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她的顾虑也不能说没道理。你们大头头看事情的角度和我们不同,谁也不知道外面的媒体会不会乱截图……虽然我真的觉得那些泼水节的照片没那么糟……”淇淇低下头,柔软的长发垂落而下。 “照片糟不糟,不是你说了算。”阴岳回了她一句。 淇淇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的沮丧更浓。 阴岳抬手看了下腕表。 “时间差不多了,你回去收拾一下。晚上有个饭局,你跟我一起去。 “嗯?”淇淇不解地抬头。 “快去!”顺手再敲她一记。 ※※※ 淇淇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走进这间台北出名的会员俱乐部。 这间俱乐部位于一间知名的五星级饭店顶楼,独占顶楼一层,必须是这间俱乐部的会员才能进入。 淇淇以前就听说该饭店有这个私人俱乐部,可是能入会者非富即贵,她自知没有此等身价,顶多和朋友来饭店内吃个buffet,聊以安慰自己“我也是某某饭店的客人”罢了。 阴大人对门童晃了晃一张门卡,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顶楼。她又兴奋又紧张,忍不住伸手拉住他的衣角。 前头的男人步伐微顿,唇角一勾,继续往前行。 “阴先生,请跟我来。”领位小弟礼貌地在前方带路。 淇淇不断左张右望,连前头那人反手牵住她都没有注意到。 看了片刻,不禁有些失望。 当然俱乐部的装潢极其气派豪华,光门厅那道金铂墙面想来就价值不菲,四周摆设的古董应该也都不是赝品;他们从外头的公共区域经过时,她还看见好几张只在新闻上才有机会看见的工商政要脸孔。 只是……她还以为这种神秘俱乐部会出现什么后宫场面,男人坐在位子里周围有一堆裸女艳姝,没想到也不过就是更华丽一点的饭店而已。 领位小弟一路带他们来到包厢式的用餐区。每个包厢是以到她肩膀高度的原木镶板隔起来,并没有隔到顶,因此行进间的视野依然相当宽敞。 包厢里是昂贵的黑色小牛皮沙发,中间围着一张大理石餐桌,处处闪烁着华贵气息。 他们进去的那个包厢,已经有一个人等到里面。淇淇一见,顿时惊呆—— 孙亮孙总裁? “阴岳,你这么想我,一回来就约我吃饭?”孙亮哈哈一笑,起身而立。 淇淇整个人木在阴大人身后。 “我尽早把行程报告清楚,您不也是尽早放心吗?”阴岳轻缓的嗓音在她前方响起。 孙亮似乎很习惯他这个清傲调调,只是哈哈大笑。 平心而论,孙亮也是个好看的男人。四十出头的男人,丝毫不见商场上常有的油滑之气,反而有一种朗朗的器度。这是淇淇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打量自家总裁,不禁探出头来偷看两眼。 孙亮发现躲在他身后的美人儿,神色一怔。 “咦?咦?你带女孩子一起来?你也会带女孩子?老天,我都快以为你是gay了!”孙亮像发现新大陆似的。 “要不要我借个大声公让你广播一下?”阴岳冷冷瞄他一眼,示意淇淇坐进孙亮对面的位子,他自己坐在她身旁。 “总裁好,我是沈淇淇。”她文静地点头微笑。 “你是‘瑜亮’的人?”孙亮对她的兴趣明显比对她旁边的家伙多。 “是,我是公关部编辑组的。”她乖巧地回答。 听传言,她一直以为阴岳和孙亮是死对头,没想到两个人对起话来却没有任何火药味,甚至有点哥儿们的感觉。 “嗳嗳嗳,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么清纯漂亮的一个女生,阴岳你这种混世魔王竟然也下得了手。” 淇淇解释不对,不解释也不对,一张娇艳的脸蛋涨得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少来,先吃饭,边吃边谈。”阴岳神色如常,拿起菜单开始点菜。 席间,两个男人很认真的在讨论阴岳这次去美国的一些事务,淇淇也听不懂,只是在旁边认真的吃。 私人俱乐部的大厨果然不是盖的,阴岳点的都是中式餐点,正好她也吃不惯西餐,于是满桌菜色正合她意。 淇淇吃下一筷时鲜清蔬,一脸心满意足,这几天的委屈仿佛都一起消化掉了。 “整个案子的筹备期,我估计还要三年,盖厂房,聘用人才,这些都可以开始着手了。”阴岳随手舀了碗酸菜肚片汤,往她面前一推,眼睛注视着对面的孙亮。 孙亮沉吟道:“厂房的事倒是不难,我跟我家老头买了他在台南的那块地,就是打算把工厂盖在那里,只是设备和技术的问题,还有些需要克服的地方。” 孙亮似乎还有话想说,目光不由得落在对面的淇淇身上,阴岳懂他的顾虑,微一摇头。 “不妨事。” “嗯。”得到保证的孙亮也就不回避她的在场,神色转为严肃。“阴岳,这间新公司我和老头子推敲半天,交给你还是比较放心的,‘瑜亮’那里的事情再过不久应该可以告一个段落,你自己的想法如何?” 淇淇一听在谈跟他在“瑜亮”任期有关的事,不禁放下碗筷,怔怔地冲着他瞧。 “新公司正式上线也要一般时间。这般时间,够我把‘瑜亮’整顿清楚了。”阴岳淡淡一笑。 “嗯,那就好。”孙亮脸色一开,知道两人正式取得默契。“过几天你找个时间,到孙氏来,我们好好谈谈。” 这是说,三年后阴大人就要离开“瑜亮”了吗?淇淇盯着面前的汤碗,心头不禁沉甸甸的。 “感谢抬爱,不过再怎样我也只有一个人两双手,麻烦先等我把手边的任务告一段落再说。”阴岳轻哼一声,颇有些不满。 孙亮长叹一声。“那些死老头在我公司里安插了这么多盯梢的,这回你一口气全端了正好。” 淇淇水汪汪的大眼睛在两人之间轮流看来看去。 原来,阴大人和孙总之间是有默契的? “‘瑜亮’能够发展到如此程度,他们一开始投下的资金确实功不可没,这点不能不记他们一笔。”阴岳的笑有点冷。 “我知道,所以我忍他们够久了。这次,要不是有人都动到帐面上去,我原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孙亮顿了一顿。“有些事我不方便自己做,你打着老头子的旗帜,总算教他们没话说。” 听他们一席话,淇淇终于明白,什么派系、什么不合,这两人根本是一丘之貉。公司里的传言啊,简直离真相十万八千里。 不过,阴大人为什么带她来这里,让她听到这些呢? 不会是转头就要杀人灭口吧?她心中惶惶。唉,再怎样也要做个饱鬼,先大吃一顿再说! 一顿饭毕,服务生送上饭后甜点和饮料。 谈完了正事,孙亮又瞧了瞧对面的小美人,谈八卦的兴致马上来了。 “来,说说,说说!你们两个交往多久了?在公司里认识的,还是更早就认识了?” 阴岳正要接过话头,总裁大人白他一眼。“我问你呢?” 阴岳无奈,只得摊摊手。 说真的,淇淇觉得他这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很可爱。 她轻咳一声,正正经经地向总裁报告。 “总裁,我在公司已经服务四年。至于阴副总……他爸爸和我父亲是好朋友,我们两家算是世交。只是小孩这一辈往来得没有那么密切,所以我也是几个星期前才知道,原来他和我们家是认识的。” “嗯,小姑娘挺滑头。答是答了,完全没答到重点。”孙亮取笑她。 淇淇顿时汗涔涔泪潸潸。总裁,我说的都是实话啊!天下再没有比我更不滑头的了,不信你问阴大人。 “天下再没有比她更不滑头的了,不信你问我。”阴岳悠悠响起。 “……”阴大人,你其实在我肚子里养了一只蛔虫吧? 孙亮看阴岳维护她的样子,更感兴趣。阴岳向来对谁都冷冷淡淡,能带到他跟前来已经很不得了。 “这小子平时对你好不好?” “阴副总对我们全公司上下恩重如山,恩同再造,恩德似海,恩威并施。”淇淇正色颔首。 孙亮噗的一声,拍着大理石桌拚命笑。 “……”身旁的阴大人一脸无言。 “我说的是真的。”淇淇强调。 他们公关部不就全靠他整顿才起死回生的?为什么她这么认真的说话,没人相信? 一定是因为大人物生性不诚恳,所以也都觉得别人不诚恳。 阴大人那头隐约好像起了声叹气,不过她大概是听错了。 倒是在她认定听错的那声叹息之后,孙亮突然捶桌子笑得更厉害。 淇淇在心里感叹,原来总裁很幼稚啊…… “特刊拿出来给总裁看看。你们编辑组做得这么用心,不给总裁过个目多可惜。”阴岳淡淡地道。 淇淇心头一跳,一双明亮无比的眼眸霎时直盯住他。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有那一句话:照片糟不糟,不是你说了算! 当然不是她说了算,更不是马景珊说了算,是总裁自己说了算。难怪出门之前,他特别交代要把周年庆特刊带着。 淇淇的脑袋前所未有的机灵起来,连忙把特刊从包包里抽出,送到总裁面前。 “总裁,您请过目。” 孙亮深知来到正题,收住笑,顺了顺气,把特刊接过来。 他一页页的翻,阴岳偶尔在旁边轻描淡写地提点几句。 “里面有几个专栏写得不错,是您去年率人去南部视察的过程,照片用得很活泼。这次大刀阔斧的改革,难免会引起一些民怨,我个人认为里头的几篇报导对您的亲民形象颇有加分的效果。” 孙亮一听,直接翻到他说的那个部分,一看到泼水节的专题特稿,禁不住笑了。 “不错不错,我都忘了有这回事。那次的泼水节真是好玩,我以前去泰国若不是公事,就是带着一大家子,大小事都要张罗,哪有时间去享受当地的节日?没想到在台湾反而过到了。” 他一路翻了下去,看到几张自己和随行主管被淋得满身湿的照片,哈哈大笑:“这张好,这张好!这些照片你们那里还有没有副本?这种特殊节日的照片很值得留做纪念。” “有!总裁如果喜欢的话,我明天就把所有照片洗一份快递到总公司去。”淇淇灵巧地立刻接话。 “好,你洗了送过来,我拿回去给家瑜看。”家瑜是总裁大人的爱妻,“瑜亮”名字的另一半。 孙亮又翻了几页,很是兴味盎然。“这期是周年庆特刊吧?内容都是谁规划的?” “一般是编辑组自行规划内容,再写成企划书送立上去审核,如果没有特别的问题就照企划书执行,所以是我和编辑组的另一位文编明琇一起规划的。” “嗯,不错。”孙亮又翻了几页,“我看其他企业的刊物都无聊到掉渣,不是政令宣导,就是逢迎拍马,这种浪费树木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还是我们公司的月刊做得好,该活泼的活泼,该严肃的严肃。”又指了指周年庆的那几篇出巡特稿,问:“这几篇文笔很不错,谁写的?” “我!”淇淇被大头头称赞,开心得两眼放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过明琇的文笔也很好,业界专访的那个部分都是她写的。” 孙亮见她完全不懂作伪,被赞了就开心,紧张就捏把冷汗,尤其自己邀完功,尚不忘提同事一笔,这点很合他的脾胃。 像他们这样的商场老孤狸,什么斤两没见过?越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越是适得其反。 他的目光投向阴岳,叹了口气。 “真是便宜你了。” “不会的,阴副总虽然没赶上泼水节,上回他去新加坡出差被骗吃印度辣椒,辣得他脸皮通红,那些照片都还在,下一期我就把它扒粪挖出来写。”淇淇连忙说。 “……”两个男人一起盯着她。 阴大人好像又叹了口气,而总裁大人好像又想大笑。 “时间不早了,总裁还有事吗?”阴岳决定不纠缠为宜。 “你今天才刚回国,一定累了,有事下回再谈吧!”孙亮拿着那本特刊,对淇淇点点头。“这一本我直接带走了,以后继续加油。” “谢谢总裁。” 淇淇笑得双颊嫣润,眼涟盈盈,笼置在头顶上好几天的乌云,首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六章 街景在车窗外一格格的倒退。 淇淇端坐在驾驶座旁,偶尔偷眼望一下身旁的男人。 阴大人专心地开着车,她的目光又移回窗外。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迟来的一刻,她脑中盘旋的不是刚才被总裁称赞的事,不是阴大人带她去见总裁、帮她解围的事,不是之前被马景珊欺负的事,而是…… 她竟然抱着阴大人哭! 好、丢、脸! 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 当时只知道哭得昏天暗地,现在却什么都想起来了! 是的,从头到屋都是她主动攻击,凶手就是她!人家阴大人何其无辜,莫名其妙就被人眼泪鼻涕糊了一身。 她不禁偷瞄他的胸口,看看那里有没有痕迹,正好阴大人换个姿势,转动方向盘,她马上像被人逮到一样,火速转开。 怎么办?要不要主动自首? 人家都说自首无罪,抓到双倍——可是她真的有“抓到”,还抓了一大把,不,根本就是用抱的。那岂不是自不自首都一样死刑定谳? 不过仔细想想,那一抱的手感真的不错…… 算算这是她第二次和阴大人体肤相亲,外表洁瘦斯文的阴大人,体格实在不是盖的,当时脸颊下贴着的,分分明明是硬实的肌肉—— “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我从来不想乱七八糟的事,顶多偶尔遐思一下而已。”她直觉回答。 “那你在遐思什么?” “我在遐……” 淇淇猛然顿住,看看窗外。车为什么停了? 再看看旁边,阴大人为什么在看她? 她四周看了两遍,突然想明白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顿时花容失色。 “大、大人,我到了。” “是。”她身旁的男人点头。“你遐思得太深,没有发现。” 淇淇的双颊霎时轰地一声炸红。 “那个,我,今晚谢谢阴大人……” 其实,他是没必要帮她做这些的。虽然上次爸爸说了句“以后请多多关照”,可她从没真的指望阴大人关照她什么。 可现在想想,他,好像真的满关照的。 “谢我什么?” “什么都谢。” 那双深眸一闪,饶有兴味的光芒顿时跃了上去。淇淇呆呆盯着,怎么,有一种,好像有点危险的感觉? “真想谢我?” “嗳。” “那不如告诉我你在遐思什么。”阴大人悠然道。 轰!淇淇小白兔的脸又是炸红。 “没、没什么,想我忘了缴手机话费。” “……” 这么虚的理由,不必阴大人说,她自己都觉得很羞愧。 “大人你就别为难我了。”淇淇有些糗的摸摸鼻尖。 黑暗中的那双眸敛了敛神色,响起浅淡的一声轻叹声。 “下次别这么好欺负了,别人无故刁难,难道你就不会据理力争?” “她是经理……”淇淇低下头。 “经理并不是上帝。” “她凶起来很可怕……”她小声说。 阴岳摇头叹息,自言自语了一句:“看来还是适合当家庭主妇。” “为什么?马经理在家里就很温柔吗?” “……”阴岳无言地盯着她。 “啊,大人是在说我。”她羞惭地低下头。 “总算还有点sense。” 淇淇吸吸鼻子。“你干嘛一下子编派我的女儿,一下子编派我?我们又没有惹到你。” “对我就敢反驳,在马景珊面前怎么就没这么勇敢?”阴岳皮笑肉不笑,举手再敲她一记。 “噢,会痛啦……”她委屈地咕哝。 “会吗?过来我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 “我看看。” “真的不用——” 被吻了! 淇淇傻掉。 其实会吻她,阴岳自己也有丝意外,只是一时意动。 但既然动了,就动得彻底。 他性格底的强势,在此时完全展露。宽阔的肩脖围堵住去路,将她整个人压陷进椅背里。唇下的女人可怜的嘤了一声,他的舌头直接侵入。 她好甜,似乎还有水果的余甜。舌头钻进她唇里,挑动她的舌,勾引她吸吮。 喷在他上唇的鼻息立得急促,掌中越来越火热的体温,是动情的意象。 他在肉体欲望上并不随便。但一如求完美的天性,所有事都学得精,做得好,包括调情和做爱。 荏弱纯真的小白兔根本不是对手,片刻间,便被他吻得娇喘吁吁,双颊晕染。 大掌沿着她的胸线,隔着薄薄的衣料握住她的一只丰盈,饱满弹性的手感换得一声满足的咕哝。 淇淇颤了一下,唇间是他强势的吻,鼻间是他好闻的古龙水昧,她的意识迷茫,生平第一次这样彻底的失去方向。 终于,锁住她的硬唇松开了她,她呆呆坐在原地,双眼被吻得柔媚明亮,他一个意动,险些又把持不住。 这种纯真的性感,比任何强做的柔媚更引人吞噬。 “我们先确认一下,在你眼中,这不算办公室性骚执。”他轻咬一下她的唇。 “啊……啊?”淇淇迷蒙的双眼还未回过神。 “很好。” 低哑的一声笑,她再度被人吻住。 这个吻甜而深,深而长,似乎维持了一辈子之久—— 待他终于又放开她,她已经气喘吁吁,完全分不清方向。 他又拥着她好一会儿,她的耳间只听见血管里奔流的狂响。 半晌,他叹息地轻啄她一下,终于放开她。 “上楼去吧!” “……嗯。” 茫茫然的进了家门,她依然如在梦中。 楼下的bmw在确定她的灯亮起后,静静消失在夜色里。 阴大人,吻了她呢! 那,她只是抱他一下,应该不用自首了吧? ※※※ 隔天,又到了一周一次的主管会议,这次的议程以讨论上周悬而未决的议题为主。 一路进行到临时动议,主管们对一些事项正互相交换意见,阴岳随手拿过一旁的周年庆特刊,翻了一翻。 “嗯,是周年庆特刊?”他随口道。 马景珊开口正想重堤旧事,阴岳浑然未觉地接下去。 “我还没有机会细看,不过昨天和孙总吃饭时,顺手带了一本给他。”他的口吻依然清浅平淡,“孙总当场翻了起来,看得很开心,直说我们的编辑组很有活力,几个专题都写得很生动。” 他抬起眼,对马景珊浅浅一笑。“这要算马经理督导有功,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马景珊一口气堵在那里。 所有人脑中马上浮起上一周主管会议的景象:马景珊揪着那个小文编,口口声声照片对总裁不敬,总裁一定会见怪,害她要扛责任云云,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每个人的神色开始轮变,不好意思对上一脸土黄色的马景珊,以免笑出来。 “……谢谢副总。”马景珊勉强挤出一旬话。 人家都说了是在赞美她,她能怎样? 张晓芯愉快地在旁边做会议记录。这一记明褒实损真是够缺德的,学长。 记完最后一笔,正要把会议记录簿合上,突然间,马景珊又开口。 “副总,其实我评估过了,我们的月刊内容虽然是编辑组写的,美工那方面还是要请外包的美编配合,既然如此,何不就统一外包处理就好?”马景珊把一个档案夹滑向桌首的方向。“我已经请秘书去做过一些调查,如果把整个期刊外包给专业的工作室,从内容、版型到印刷整个弄好,是一期只要三万到五万不等,一年的成本最多六十万。可是养两个文编在公司里,每个月的基本薪资就要七万块,还不包括她们的差旅支出,所以我个人是认为可以再考虑一下编辑组的必要性。” 张晓芯不禁一怔。这女人真的不死心呢! 她偷偷瞄了下阴大人,阴大人轻轻“嗯”了一声,把那个档案夹拿过来,细细翻看。 “不过公司时常需要发一些新闻稿,牵涉到内部的重要资讯,并不适合让外人来经手,所以编辑组还是有其存在的必要性。”阴岳还是那清清淡淡的语气。 张晓芯明白,这是学长再给她一次机会撤手。 阴岳不是个嗜杀的人,但也绝对不是心慈手软的男人。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任何人试探他的底限。 “我想,在公关部要找到一个能写新闻稿的人并不难,我对自己的手下还有这点信心;至于期刊内容若涉及公司要务,也可以跟工作室签保密条款,对我们的影响并不大。”马景珊叹口气说:“坦白说,‘编辑组’是属于内勤的文书工作,与公关部的属性并不搭轧,硬在我们部门安放这样一个组别,实在非常奇怪,公关部的编制,是有它改革的必要性了。” 阴岳终于抬头直视她,深邃无底的黑眸里,清冷到令人头皮发麻,马景珊不禁心头一跳。 半晌,他忽然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所有人全都一愣,包含张晓芯在内。 可马景珊还来不及庆祝胜利,阴岳已经转向行政部经理。 “相较起来,编辑组确实比较符合内勤系统,多谢马经理提醒我。从现在开始,编辑组就转移到行政部底下吧。纪经理,你有没有意见?” 行政部经理立刻说:“没有。” 哪个将军不喜欢自己的手下多带一点兵?尤其在“副总经理”接班人悬而未决的时候,行政部扩大编制,无疑是增加实力。 马景珊没想到阴岳会来上这么一招,竟然把她想砍掉的东西送给别人。 栽掉编辑组只是序曲,她的目的是为了之后的招兵买马。没想到她的主奏还未唱响,倒是先替对手送上一份大礼。一旦编缉组落到行政部,即使只是两个人的组别,谁能担保纪经理不会把它搞大? “可是……”她急急想开口。 阴岳根本不拾她机会。 “那就这么办吧!这些日子以来,辛苦马经理了,以后编辑组让纪经理接手即可。”他转向人事经理,“你那里呈一份编制调动的公文上来,这种两个人的小事,一个星期之内就把它转移完毕吧。” “是。” 阴大人栽示完,如轻风行云般离去。 马景珊脸色惨白。 张晓芯现在反倒有点同情她了。这女人怎么这么想不开呢?真是自取灭亡。她迅速跟在主子身后离去。 第七章 “出运了、出运了、出运了!”明琇两眼含泪,紧紧抓住淇淇的肩膀猛摇。“亲爱的,我们出运了!” “发生……发生了什么?你、你停一停啦!”淇淇才刚回到位子上,就被她晃得头昏眼花。 明琇用力抱住她。“亲爱的淇淇,我们终于脱离公关部了!我们下个星期开始就是行政部的人了!噢耶!” “什么……”淇淇呆呆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只是出去美编那里沟通一下版型而已,为什么回来之后就世界全都变了? “主管会议做出来的决议,阴大人亲口的指示!”明琇激动万分。 “阴大人?要把我们换到行政部?”她犹不敢相信。 “而且阴大人还说即刻办理,所以我们最晚下星期就能去老好人纪经理的门下窝着,出运了、出运了!”明琇感动到快哭出来。 淇淇目光一亮。 “换部门、换部门,我们解脱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拚命尖叫。 其他公关部同仁把她们这阵子的遭遇看在眼里,完全能体会她们的心情。 “唉,你们就好了,我们还是要在女版马景涛的手底下讨生活。”小紫欣羡地道。 “耶、耶、耶!”两个女人继续在那里疯狂转圈圈。 马景珊自开完了会便消失不见,两人才敢如此喧哗。 最近每天上班都是巨大的挣扎,想到一进公司又要面对马景珊的折难,好几次连起床都不想。没想到,从现在开始一切就解脱了! 淇淇突然放开明琇往外冲。 “咦,淇淇,你要去哪里?” “我有事!”她兴奋得神彩焕发。 蝴蝶般的身影一路奔到二十一楼,张晓芯一见到两眼水汪汪的她,笑着往里面指了一指,淇淇也不跟她客气,直接就进去。 阴岳正用蓝芽耳机接听一通电话,瘦长的身影在办公室里慢慢走动。 淇淇整张脸闪闪发亮,等他断了通话,咕咚咕咚一下子就冲到他面前。 “我现在是行政部的人了耶!” 阴岳摇摇头,手中的笔敲她额头一下。 “一点小事就开心成这样?”果然不适合在“瑜亮”这种虎狼横行的公司生存。 淇淇笑得傻傻的,抚着被他敲中的地方,依然开心得停不下来。 阴岳唇角一勾,慢慢走向红木办公桌。 淇淇想了一想,突然小声地问:“这样算不算滥用职权?” 他神色自若地道:“怎么会?编辑组本来就比较符合行政部的属性,这是正常调动。” “噢。”淇淇只会傻笑。 其实她当然知道,他没有必要管两个微不足道的小文编死活,所以……应该……还是有她的因素在内吧? 想到这里,就想到那个吻,双颊的颜色蓦地变深。 可,她又真的有点怕给他惹上麻烦。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些传言不见得都是真的。”阴岳站在办公桌前翻阅几份文件,头也不抬,忽尔开口。 “什么?”她一怔。 “关于我的传言。”阴岳看向她,嘴角的勾更深一些,“我完全不介意人家靠关系,走后门。” 只要靠得好,只要于他有利,必要时,他甚至用得比任何人得心应手。 “可是,帮我们编辑组,对你有什么利处?”她小声问。 “帮你们就是为难马经理。”他恬淡地道。 “那为难马经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她不解地来到他面前。 “我喜欢。心情好。” “噢……”难道真是她自作多情了? 果然大人物的世界都是迷离的。 “你呀!”阴岳的笔又敲上她额头,“还是回家当家庭主妇吧!” “你干嘛老是说我?真是好的不学,尽学我娘那套!”一讲到聂小倩,她眼睛一亮,“对了,我妈卤了一锅猪脚拾我,我冰在租处的冰箱里。你喜不喜欢吃?喜欢的话,明天上班我带一半给你。” 无论他用意为何,解了她的困是事实,无以为报,只好献猪脚。 “猪脚?不晓得好不好消化……”阴岳心念一动,坐进自己的椅子里,手状似不经意地摸了摸胃部。 淇淇立时想到他有胃不好的宿疾。“我妈炖到脚筋都软了,入口即化,一定好消化。你平时吃东西不正常,家里放锅猪脚当宵夜也好。” 阴岳故作坚强的笑笑。 “没办法,有时一忙起来就会忘了吃。”他又摸了摸胃,沉吟道:“好久没吃家常卤味了。” 某个女人马上中计,热血沸瞎,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来报效恩公。 “来,你把地址拾我,我今天晚上热了送到你那里去!” “你还是到我的住处再热吧,不然端着一锅热腾腾的猪脚走来走去也不方便。”他体贴地道。 “好,你等着,我下了班就回家拿!那个汤汁拌面条超好吃,又简单,只要煮一锅白水下面就好,干脆我晚上弄给你吃。” “嗯,那就麻烦你了。” 小白兔淇淇终于发现自己还能为恩公做些什么,开开心心地下楼去。 计谋得偿的阴大人悠然看他的文件办公去。 ※※※ 正式并入行政部的那一天,两人一起来到十六楼的新办公室报到。 一进了行政部,两人便慷慨宣布:“亲爱的同仁们,我们弃暗投明,前来报到,以后请多多关照。” 行政部的人全被她们逗笑了。 “来,这里是你们两个的位子。如果缺什么文具,跟坐在那边的小敏登记就可以了。”部门秘书领着她们来到角落特别规划出来的隔区。 两个人又一同去纪经理办公室打了声招呼,回到新座位安顿下来。 淇淇摸摸办公桌,一脸心满意足。 明明是同一间公司,明明做的是同样的事,只是换个位子而已,心情却整个都不一样。 这整件事下来,纪经理明明白白就是那鹬蚌相争之下的渔翁;而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这个结果的马景珊,只能眼睁睁看着竞争对手坐大,而且版图还是她一手划过去,真正有苦说不出。 现在淇淇已经发现,某位阴险的大人真的很擅长做这种表面上帮人家一把,其实是砍人一刀的事…… 这两天听公关部的人说,马景珊的脾气坏得要命,人人都得踮着脚尖从她旁边绕道。 不过那已经不关她们的事,从现在开始,她,沈淇淇,是“行政部编辑组”了! 日子还是照样过下去。 淇淇照旧写她的稿,做她的小文编,直到某一天,她终于发现有点不对劲—— “淇淇,我是胖妹。我这里有一份资料要发拾媒体的,你帮我整理一下好不好?” “好啊!你传过来拾我。”淇淇答应得很干脆。 挂掉电话,她看看放在自己桌上的稿件,再看看对面明琇的,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明琇抬起头。 “明琇,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公关部的新闻稿都是我在写的?”淇淇大惑不解。 明琇翻个白眼。“小姐,你现在才注意到?” “怎么回事?”淇淇小声地问。 因为明琇没有占她便宜,她的新闻稿量变多,明琇就接手几篇月刊的专栏,所以她并没有立刻发现工作量上有什么不对,只有工作焦点转移了。 明琇嘿嘿直笑,偷偷凑近她。 “人家我是有高人指点。” “什么高人?”淇淇窃语回去。 明琇的手指头往天花板一指。 淇淇看看天花板,再看看她。 “会计部?” “再上面一点。”明琇翻个白眼,几乎想扁她。 “法务部?”跟法务部有什么关系? 算了,这人不点不通。明琇放弃卖关子。 “最楼上那一个!” “……阴大人?” 明琇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事情是这样的——” 话说有一天,刚换部门不久的明琇正要外出拿稿,一进电梯,阴大人已经杵在那里。 明琇连忙打声招呼,阴大人点了点头,两人一路无话地看着电梯灯号往下掉。 “你知道大型企业的通病是什么吗?”忽尔,阴大人悠凉的嗓音响起。 “……什么?”明琇偷偷往旁边一瞥。 “跑公文的繁琐。”阴大人看了她一眼,走出电梯。 明琇只花五分钟就想通了阴大人的道理。 原来编辑组自归入行政部之后,要调用编辑组的人就变成跨部门的事。而“跨部门”这种事,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 很简单的方法,就是公关部的人如果有需要任何文稿,只要打通电话上来,接到的人直接点头说ok就行了——这个人通常是滥好人淇淇。 很复杂的方法,就是编辑组要求他们先写公文,呈给马景珊签,马景珊签完给纪经理签,纪经理签完再指示下来,编辑组接到指示之后才动笔。 还不只如此。 写完之后,依理要先给自家的头头过目,头头审核通过再发给公关部,公关部再转给相关专员。通常这个流程可以从几个小时到几天不等,端视各部门主管那几天的行程而定——这个通常是扮黑脸的明琇。 “某某某啊,你别说我为难你。你想想看我们之前被整得有多惨,现在好不容易翻身了。”明琇通常会在电话里这么感慨,“你上报回去,就说进度卡在公文传递上,马景珊绝对不能对你怎样。再不然,就说卡在我们这头好了。” “好吧,反正是算在你们头上。”不用自己扛责任的事,另一端的某某某通常很讲义气。 就这样,马景珊开始发现,他们公关部需要的文稿通常都要拖很久。 当然他们可以自己写,但,别说新闻稿不是每个人都擅长写,除了新闻稿还有其他许多文档,更不是人人能写。 而且,这明明就是编辑组的工作,为什么舍她们不用?是对行政部有意见吗?阴副总若知道会不高兴,纪经理也会不高兴,最后大家都不高兴。 如果要依马景珊初衷,发包给外面的工作室——很抱歉,没预算。 公司又不是没有编辑组,公关部为什么要找外包?要找请自己掏腰包! 就这样,公关部要找编辑组写个东西变成很困难的事。尤其那份东西若明显是马景珊需要的,公文通常就会莫名其妙跑上好几天。 编辑组这两个人或许只是两颗小螺丝钉,可是一部大型机器要能顺畅运作,通常靠的也就是这些小螺丝钉。 至此,马景珊终于发现,什么叫“后患无穷”。 也终于明白,以前编辑组还在公关部的日子有多么美妙。 更明白,千万不要得罪阴大人,因为,他很阴。 也因此,现在她在公共场合见到淇淇都超级客气,因为她已经发现,沈淇淇是比较不念旧恶的那一个。若她有任何需要,淇淇都会快手快脚帮她弄好,所以她现在任何稿子都指定要秘书找沈淇淇写。 有一次她到南部出差,回来带了土特产,甚至要秘书送一份到编辑组来,这是以前眼高于顶的马景珊绝对不会做的事。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相信马景珊永远不会再提要将编辑组砍掉的事。 “原来是他……”听完了明琇的话,淇淇低头轻语。 “什么?”明琇问她。 “不,没什么。”她浅浅一笑。 心里麻麻痒痒的,有一些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 第八章 “啊——” 淇淇跳离流理台两步,紧盯着水龙头哗哗响的洗碗槽。 一抹高大的影子立刻闪至厨房门口。 “怎么了?”阴岳警觉地问。 “你的洗碗槽里有一只这么大、这么大的蟑螂!”淇淇花容失色,两根手指比出超过五公分的距离。 “我知道,今天早上就看到了。”阴岳冷静地点头。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蟑……”她顿了顿。“你说它今天早上就在那里了?” “嗯。” “那你为什么不把它打死?” “如果敢打,我早就打了。”阴岳合情合理地指出。 “……”淇淇有一种召唤“orz”先生的冲动。 难怪从刚刚他就一直站在厨房外面没有走进来。现在想想,好像今晚他就一直都没有走进厨房了。 “你不会怕蟑螂吧?”阴岳维持冷静的大将之风。 “……还好,讨厌比怕多一点。” “嗯,那就交拾你了。” 阴大人谨慎地倒退几步,然后快速离开现场。 “……”阴大人怕蟑螂。 淇淇叹完气,决定还是自救实际一点。 自从开始在他家出出入入之后,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幻灭是成长的开始”。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算家事无能了,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阴大人事事都要抢第一名的头衔,包括“家事无能”的这一项。 她第一次进到他家的时候,洗衣机盖子一打开,差点被熏死。他把不用送洗的衣服泡在里面,一泡就是一个多星期,然后就把整件事忘了。一缸子水全泡到出味,她都很怀疑就算重新洗过,那堆衣服还能不能穿。 他平常能如此衣冠楚楚,只能多谢台湾洗衣店与成衣店的蓬勃发展。 这男人真的是超、级、邋、遢! 不只邋遢,还非常懒。他会得胃病真的不是没原因的。 淇淇也不指望他自己会煮,不过买买外食总会吧? 不!他大爷说,下班时间到处都在塞车,还要特地停下来买晚餐太麻烦了,他懒。 回到家里,冰箱里没东西吃是正常的,因为去逛街购物也很麻烦,所以他通常泡杯麦片或咖啡就打发了。 以他这种惰性,能平安活到这么大岁数实在是祖宗积德! 因为如此,本来只是偶发的一次送猪脚,变成了常态性的管家婆,然后淇淇就发现闲暇时耗在他家的时间越来越多,家事技能也越来越进步…… 慢着! 她脑中有个什么东西闪过去,好像跟做家事有关。 好像是谁说了什么。 嗯……是谁呢? 算了!想不起来。 淇淇甩甩头,认命的去杀蟑螂。 她的煮饭技巧还是不太行的,所以大部分菜色依然靠母亲大人捐输,她负责加热和炒盘青菜就好。 三菜一汤一锅白饭轻松上了桌。 淇淇一边收拾流理台,一边呼唤:“你进来拿碗筷!” 外面的电视关小声了一些,几分钟后,某个男人出现在厨房门口,一脸谨慎。 “蟑、螂、死、了。”淇淇受不了地抚着额头。 阴岳松口气,隔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再度踏入这片久违的失土。 踏进来第一件事是先打开冰箱,拿了罐冰啤酒,打开喝一口。 淇淇无言盯着他舒畅的神情。 “谢谢你!”他恳切地致意。 “……” 真是好幻灭啊! 连阴大人都有这么胆小懦弱的时候,淇淇突然觉得自己好坚强。 可能是他的幻灭样看多了,淇淇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对他“敬畏有加”。现在,在公司里他依然是万人之上的大龙头,回到家,换她当女王。 两个人在餐桌上安静但自在地吃着饭。 “你吃吃看这个。这是宜兰最有名的那家鸭掌,我今天才收到的。”淇淇愉快地夹了一筷给他。 “谁送的鸭掌给你?”阴岳微一抬眉,吃掉那筷鸭掌。 “马经理。”淇淇嘻嘻一笑。 “她的人心一路收买到你那里去?”阴岳似笑非笑。 “嗳,被某人公报私仇吃了这么大亏,总该学会一点教训。”淇淇老气横秋地说。 “公报私仇?谁?”阴大人从容不迫地问。 “还说呢!你这样教明琇,都不怕公关部的稿子真的被耽误到?”她摇摇手指。 现在倒来教训他?不知是谁没多前才被欺负得泪涟涟! “你们误到了吗?” “当然没有。”她立刻表明立场,“明琇会拖他们的稿子,我不会,所以现在公关部的稿子几乎都是我在写,不然你以为她干嘛送我土产?” “那不就得了?没误到公事,就不关我的事。”阴大人捧着碗,优闲吃饭。 也就是说,这人即使要整人,也不会伤及公务就是了? 淇淇为之拜服。 刚吃完饭,还没来得及喝汤,他放在客厅的笔电突然响起msn的呼叫讯息。淇淇知道应该是美国那边的公司有事找他,最近他好像都在忙这些事。 果然阴岳放下碗筷,直接回客厅处理公事。 淇淇咬着筷子,看看四周。 嗯,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她天天来他家煮饭,已经四个多月了呢! 淇淇一直记得有件事跟“煮饭”有关,而且很重要,无奈想了半天就是想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呢?”好苦恼! 一直想要记起某件事,它却偏偏不合作的感觉,就跟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一样。 一如以往,她要是有问题就跑去烦他。 “喂。”淇淇捧着汤碗,咬着筷子,眼巴巴坐到他旁边去。 阴大人盯着笔电荧幕,一串串流利的英文从他的指间挥洒而出。趁对方还未回应的空档,旁边一根手指咚咚他腰际。 “喂。” “我的名字叫‘喂’吗?”他依然眼也不抬。 “阴大人。”旁边那女人换上一脸谄媚地甜唤。“大人啊!我一直记得有件事情和‘煮饭’有关,可就是想不起来是哪件事,你帮我想想看,说不定你会想起来?” 几个月下来,阴岳早就习惯了她无厘头的思考方式,眼也不眨地接下话。 “是不是你们那群小女生又聚在一起聊什么?”他一面答,手指一面飞快在msn上和对方交换意见。 “我们哪有小?”也不过小他五岁而已。不过好像真的跟某个死党的话有关。淇淇开始扳着手指数:“小紫、胖妹、明琇、小昭……嗯,好像是明琇……” 明琇说了什么呢? 她啜着汤,时不时抬起头看看天花板拚命想。阴岳也不理她,手下依然忙他自己的事。 是明琇没错!明琇好像说什么……做家事…… “啊!”她猛然弹起来。想起来了! 阴岳被她吓了一跳。 “怎么老是毛毛躁躁的?”他尚未数落完,却见她瞪大了眼盯着他,像看到鬼一样。“怎么?” “完蛋了!中奖了,中奖了!”她把碗筷放下来大叫。 “既然我还没对你下手,合理推测,小孩的爹应该另有其人。”阴岳看她急得团团转的样子,慢条斯理开口。 “不是那个‘中奖’啦,是……是……”淇淇的脸蛋涨得通红,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整个人突然跳起来,往厨房里冲。 这下子阴岳也没心情处理公事了,慢吞吞地跟在她后头,高健长伟的身子倚在厨房门口。 她一个人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完全像一只无头苍蝇,嘴巴里念念有词的,隐约只听到什么“五条中三条”,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 叩叩。 阴岳曲起指节敲了敲门框,里头的那只无头苍蝇终于把头归位,满面通红地瞪着他。 因为她脸红的样子实在很可爱,他先欣赏了几分钟才开口。 “到底是什么事?” “就……” 这样直接讲很丢脸耶!尤其又跟他有关。 原来淇淇终于想起来半年前明琇的那一篇“日夜相处水到渠成”论。 明琇当时是怎么说的? 第一条是天天上楼一起办公,第二条是去男主角家做家事,第三条是人物专访,第四条是员工旅游,后来还补充了一个“世交之子”。 当初她还一条一条笑回去,可是世交之子是躲不掉了,天天上楼一起办公倒是还没有,只是上回她记着对孙总的承诺,真替他写了人物专访,也把那张他被辣椒呛到的照片放上去,现在……现在…… 淇淇傻傻地看着他家厨房。 这不是在“做家事”吗? 原本以为最不可能的一条,竟然就这样应验,五条起码中三条! “天哪,好恐怖!太准了……”她喃喃自语。 阴岳看她讲半天讲不出个什么来,也懒得站在那里瞎猜。 “对了,晓芯下个月请婚假,我需要一个人上来帮几天的忙……” “啊——我不要听!叭啦叭啦叭啦,你不要跟我讲、你不要跟我讲!”她掩着耳朵速速出去。 千万不能再中第四条啊。 “好吧!”换个开心点的事。“那年底要增办的员工国内旅游……” “哇哇哇哇哇!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不要提任何跟公司旅游有关的事!”她耳朵掩得更紧,赶快冲到客厅去。 千万不能五条都中!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你到底在发什么癫?”阴岳没好气地道。 淇淇可怜兮兮站在客厅中央,两手交握胸前,两眼泪光闪闪,好像被谁欺负了一样。 “都、都是你啦!” “我又怎么了?” “你和明琇啦!” “我和明琇更不可能怎样。” “呜……” 小红帽怎么会是大野狼的对手?三两下,她那点底就被摸个一清二楚。 阴大人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淇淇羞窘无地,只能低头问候地板。 蓦地,一双男性室内拖鞋的鞋尖抵着她的鞋尖,淇淇愣了一愣。 “怎么,配不上你?是谁说再配都可以凑成一打?”这句话,已经是直接呼进她的耳中。 微粉的耳壳霎时变成艳丽的红。阴岳一时情动,张口轻咬她的耳垂。 “那个……嗳,我要洗碗,洗完该回家了……” “别回去了。”阴岳在她耳畔轻语。 她一怔,红艳的脸蛋抬起。 “今晚睡这里。” 淇淇心口怦怦地跳。 留她下来,当然不会只是睡觉而已。他想要她,她……也想要他。 到底是成年人了,想了一下,想不出有必要拒绝的理由。 “好啦。”她小声地说。 低沉的轻笑在她耳际漫开来。 “你先去收拾一下,我再一下子就好。” “可是我没有带换洗衣物,明天还要上班。”她突然想到。 “明天一早我先载你回去换衣服,今晚你先穿我的t—shirt。” 处理完留宿问题,阴岳不再缠她,回头继续他未竟的工作。 淇淇看他又窝回电脑前面,咕哝两声,自己回厨房收拾碗筷。 哪有这么现实的?起码也等到了手再不珍惜吧? 碗盘刷到一半,她突然醒悟,赶紧做完就可以赶紧“休息”了吧? 斜身瞄一眼客厅里奋力打字的男人,好像可以渐渐抓到他的思路了。 厨房收拾完毕,她进房间拿衣服洗澡。 他的公富非常大,装潢一如他办公室的冷灰色调。这些日子以来,淇淇东加个椅垫,西插瓶花,渐渐的在这男性化的空间里添入一些女性的柔美。 近四十坪的屋子里只隔了两个房间,一间是主卧,一间是书房。她走进他的房间,从衣柜里抽出一件t恤。这几个月来他的衣服都是她在收的,她已经很熟门熟路。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隐约听见他在客厅里以英语跟人家通话。淇淇也不出去吵他,自己拉开薄毯爬上床,拿起遥控器打开床尾的平面电视。 她的脸颊浮起热水薰暖过的红晕,鼻间嗅着属于他的男性气息,盈润的眸光逐渐迷蒙。 好像应该很紧张的才对……可是很奇怪,她很期待,很兴奋,却一点都没有紧张害怕的感觉。 唉,她明白自己的心。她怕是喜欢上这个男人了。 不,不只是喜欢,可能比“喜欢”还多很多很多很多。 她喜爱他的一切。 他的稳定沉着,他的优稚如风,他的冷冽如刀。他笑起来的样子,他逗弄她的神情,他保护人的方式。 即使明明为她做了许多许多,他从来也只字未提。 融入他的生活是那样轻而易举的事情,仿佛两个人已经有了多年的默契,自然而然知道该如何相处。 好难想像,几个月前她还那么怕他,突然之间,她就在他的床上了。 阴岳走进房间时,电视是开着的,床上的人转向另一侧,似乎睡着了。他也不吵她,轻轻抓了条短裤进浴室洗澡。 洗完出来时,赤裸着上身刚爬入她身旁的空位,她便转了过来。 脸颊柔嫩嫣红,眼神清醒但迷蒙。 “在想什么?”他把枕头垫高,将她揽进怀里。 “想你啊。”她枕进他的肩窝里,舒适地轻喃。 “想我什么?”从她发肤间散放出来的清香,让他忍不住埋进她的发丝深深吸了口气。 “想……我好像有点太喜欢你了。”一根玉指抵住他的胸口。 “喜欢我不好吗?”低沉的嗓音从他胸口隆隆震出来。 “我也不晓得。”想了想,她说:“不过我娘以前交代过,将来如果要挑男朋友,别挑太聪明的。” “为什么?”这个号称很聪明的男人一顿。 “我娘说我太笨了,挑个太聪明的话,一定会遇到那种爱情骗子,把我骗得倾家荡产一走了之,所以还是挑个跟我差不多的好了。” 现在阴岳确定他不喜欢岳母大人老是说话损他未过门的老婆了。 虽然他自己也常常笑她,但不表示喜欢别人说,即使那个人是她母亲也一样。 这是只属于他的特权! “无所谓,你喜欢,我喜欢,这样就行了。” “嗯。” 她轻吟两声,懒洋洋地往他的颈窝里钻得更深。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暖热好闻,这样枕着枕着,让她有了些睡意。 她的手无有识地在他胸瞠抚摸,移到胃的地方,停了一停。 “你以后不要一忙起来又忘了吃饭。” “嗯。”沉适的氛围,让他的嗓音也格外的懒沉。 “我妈也叫我不要选个身体不健康的男人,因为轻则守寡,重则守活寡。”她用力点点头。 轻则……?阴岳哑然。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膨肚短命无妨,那根能用比较重要。 “令堂的轻重之别真令人印象深刻。”他挖苦地道。 淇淇格格轻笑起来。 “嗳,你别对我妈有意见。虽然她老是骂我,其实……其实她很爱我的。她只是,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淇淇手指画着他的胸瞠轻声说。 一个如此寻常的女儿,生在一个如此不寻常的家庭,于是这份寻常就变成了不寻常。 持续几百年的传承突然在自己手中岔出一条新路,想来当年那个年轻妈妈,也是不知所措的吧?于是,嘴里虽然骂骂咧咧,心里却有盘算不完的焦忧,思虑不完的心事。 阴岳突然有些了解聂小倩的心情。 换成是他,也要一步步为女儿铺好后半辈子的路。 “放心吧!我和她不会出现‘婆婿不和’的情况,岳母大人早就把你卖给我。” “什么意思?”淇淇微撑起身体看他。 电视的光影将他的脸庞映得一闪一闪,阴岳微微一笑,把那一日岳母大人的电话一字不漏告诉她。 “我妈怎么这样!” 淇淇听到聂小倩边嫌她边推销,一度有些恼怒,直到听到母亲的那句“跟另一个人婚姻路难免坎坷”,“希望女儿安安稳稳、幸幸福福”,鼻子一酸,蓦地想掉泪。 “臭妈妈……”她偎进他怀里。 阴岳按着她的后脑,听她吸鼻子的声音。 “好过分!你们两个人怎么可以背后合谋阴我?”闷闷的嗓音从他胸前飘出来,撒娇的意味比抱怨更多。 “我当时还没有决定合谋。”他立刻自清。 “……那你何时决定同流合污的?”伏在他胸前的女人立时抬起头。 何时? 阴岳自己也想了一下。 其实一开始真的没对她特别上心,只觉得这女生傻得有趣,逗逗挺好玩。 然后是聂小倩的那通电话。 坦白说,这通电话确实起了作用,虽然原因与聂小倩的本意不同。 这通电话提醒了阴岳一件事,他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 虽然就算不结婚,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只是一般人生会经历的事,他并不排除都试试看。 只是,他很懒,追求女孩子需要花太多时间,而不需要他追求的女人往往另有所求。在他所处的位子,很少看得见真心真意。 除了她。 一个明明娇艳如花,却对自己很没自信的女人。 于是他便想了:娶了她也不错,沈伯伯的女儿不会差到哪里去,又是现成的人选,她的父母也乐观其成,想想总是方便。 因为这样的一个因头,对她又更上心了一些。 然后就发现这女人怎么这么好欺负? 怎么这么天真?怎么这么不懂得防人? 看着他的时候眼睛永远瞪得大大的,脸颊憋得红红的,一紧张甚至忘了要呼吸,怎么会……这么可爱? 于是真正定住了目光。 于是恼怒有人找她麻烦。 于是带她去见孙总。 于是安了她的心,却接下一件他原本无意的工作。 一切的一切,就只是想看她继续开开心心的,双眼闪闪发亮。 或许“祖师婆婆合过八字”的那一套真有些灵验,冥冥之中,早有人帮他们定下了。 “何时不重要,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停住。 “是什么?”某人果然接腔。 “我们聊完了。” 阴岳陡然翻身压住她。 她的酥胸被他的胸瞠贴住,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脸轰的一下炸红。 “啊……嗯……聊完了。” 方才还不存在的紧张,突然间四面八方涌来。 阴岳宽阔的胸瞠完全挡住了电视,背光在他身后闪动,让他的正面阴暗而模糊,只有一双眼神格外明亮。 淇淇静静承着他的目光,突然之间,紧张的感觉就这样消失了。 她扬起一个微带着羞涩的笑容,以手指代替视线,探索他的脸庞。阴岳扣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赤裸灼热的胸瞠上。 “碰我。”男性的嗓音在她耳畔低喃。 她垂下长睫。 他的长指沿着她宽大的衣服下缘溜了进去,在她的肌肤上留下细细的疙瘩,最后,握住一只雪嫩,拇指揉弄着玫瑰红的顶端。 “嗯……”她难耐地轻嘤一声。 “我相信这件衣服属于我,”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懒洋洋地道,“我要讨回来。” 她的脸埋进他肩窝里,露出的耳朵渍染成艳泽,然后她身上的衣物就被他讨回去了。 他稍微退开一步,欣赏她莹润丝白的裸躯横陈在他身上的模样,男性的眼光透出一丝深沉的满足。 “不要……” 淇淇下意识想把被单拉过来盖住裸躯,一只大掌扣住她的手,不让她如愿。 那只手随即游移到她的胸腹,把玩完另一只粉嫩后,往下游去,绕过小腹,继续往下移动…… “嗯……岳……” 她可怜地嘤喃,眼角都被逗出了泪。 这个男人,很恶劣的,只以一双手,便在她的身上点燃了熊熊烈火。 “嘘,放松。” 阴岳换个姿势,自己靠坐着,而后将她扶进怀中,背贴着他而坐。 “你要……你要干嘛啦……”淇淇明确感到一处挺立的悸动抵在她的股间,顶端隐约抵着她的秘处。 她羞臊难耐,不敢看这样暧昧的姿势。 “别怕,乖。” 他的手脚从身后夹住她,她慌乱羞涩地想遮住自己,他却紧紧扣着她,一手操弄她的粉胸,一手下移,开始在她的双腿之间做一些极度羞人的抚弄。 生嫩的她根本完全不是对手,不一会儿便娇喘呻吟,在他手中高潮了一次。 她气喘吁吁,双眸紧闭,颊色红润动人,全身依然浸淫在高潮后的细颤里。 “嗯……”哼哼的就有了些哭意。 “乖,先来一次,等一下才不会太辛苦。”男性的低笑声在她耳畔响起。 今晚他是铁定不会让她睡了。一旦动情起来,他会有些粗野,而她没有太多经验,若不让她湿润一些,一定承受不了。 他舔着她的耳壳,手依然在羞人的地方拨弄出润泽之声。 她掩脸的手放下来,眼睛浸在水光里,美丽得让人屏息。阴岳引着她的手,开始让她熟悉他的身体。 抚到夹在她股间,他最勃发的部分,她几乎是握着他发抖。但在他的鼓励下,她一寸寸的探索。 阴岳几乎在她笨拙的探索间弃甲。 “好了,我不是超人。”他的语气隐忍,稍微将她的手拉开。 “你不也忍了好几个月。”她小声说。 等一下,这样讲好像她多欲求不满,一直在算时间似的…… “那时你还怕我。”他简单地说。 她顿了一顿,又有了想哭的感觉。 这个男人,其实,真的很温柔、很温柔的…… “别怕。” 他将她放平,覆在她的身上,分开她的腿,让她一寸寸地接纳自己。 “嗯……” 其实很早之前,她就已不再怕他。 淇淇搂住他的颈项,承接着他迫切而来的力量,承接全部的他。 第九章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淇淇伸手往床头柜摸了一摸。她有半夜喝水的习惯,平时都会在床头摆一杯水。 摸了半天没摸到,实在口干得难受,半闭着眼睛翻开被子,摸到厨房去找水喝。 她在半梦游的状态下,摸进了厨房里,开始找水杯。 “喝……水……啊……” 一只手将流理台上的水杯递拾她。 “谢谢。”她迷迷糊糊地接过来,一口而尽,把杯子立回去,转头又迷迷糊糊地摸回房间去。 翻开被子钻进去,身旁灼灼发热的男人依旧沉睡着。 今天他出差了一个多星期刚回来,两人小别胜新婚,缠了大半夜才终于睡去。他是真的累了,一向浅眠的人难得没被她吵醒。 淇淇闭着眼钻进他怀里,心满意足地准备再度睡去。 …… 下一秒钟,她一个激灵,猛然坐起来打开台灯。 “什么……”阴岳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又困极地闭上。 他还在睡觉! 他没醒! 那……那……刚才厨房里…… “啊——有鬼啊!” ※※※ “干什么三更半夜把人家吵起来?你是吃饱喝撑找到长期饭票不用工作混吃等死就够了?” 阴岳一直对聂小倩女士平时优稚自若,一数落起女儿却可以连气都不用换的异能感到相当钦佩。 “呜!我半夜……喝水……他在……睡觉……厨房……倒水……呜……有鬼!有鬼啊!有鬼!呜——” “等一下,为什么我女儿半夜喝水的时候,你在睡觉?”聂小倩觉得不对了。 “因为是半夜?”阴岳深思回答。 “妈,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的话?有鬼!我撞鬼了!”淇淇满面泪水,努力争取注意力。 “别吵!”聂小倩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她要喝水的时候你在她床上?” “伯母说得对,下次你要喝水,把我叫起床,让我帮你去倒,别自己一个人摸黑乱走。”阴岳温柔地轻抚她秀发。 “谁管他喝水——这跟喝水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淇淇哭得都不想理他们了。 “你少给我打马虎眼,我问你,你为什么半夜在我女儿家睡觉?”聂小倩娇声一斥。 “伯母,我没有在您女儿家睡觉,我是在我自己家睡觉。”阴岳为她指出事实。 “你在自己家睡觉?那我女儿在你家做什么?”聂小倩气势滔滔。 为什么这两个人还在讨论睡觉的问题?到底有没有人要关心一下?她都叫得快断气了,吓得也快断气了。 “淇淇乖。”老好人爸爸安慰她,虽然他一向无存在感,被他理其实跟没人理差不多,不过淇淇心里总算觉得好过一些。 “伯母,您也不是不解人事的人,问得这么直白,我怕淇淇尴尬。”阴岳责备地看她一眼。 “我、拜、托、你、们、听、我、说!他家闹鬼了!我撞鬼了!”淇淇再度尖叫。 聂小倩被她喊得耳膜一痛,一股子火顿时往上喷。 “哎呀吵什么吵?要不是你这几天都不回家,你二姨哪会这么担心,顺道过去看看你?这你也好大惊小怪?”聂小倩连珠炮一吼。 淇淇倒真是被娘亲吼住了。 “我们家不是单传吗?你是独生女,我哪来的二姨?”她可怜兮兮地缩回阴大人怀里。 阴岳揉揉她的手臂安慰她。 “所以你不是没见到活人吗?”聂小倩噼哩啪啦地骂。 淇淇背心一寒。“你是说,那个鬼是我的阿姨?” “什么鬼不鬼的你讲话给我客气点!你这个没长心眼的,只顾着缠夹不清也不想想看我现在是为了谁在声讨……”母亲大人眼看又要发飙了。 “呵呵呵,你好好跟她讲,你不好好讲,淇淇怎么会知道呢?”老好人爸爸笑呵呵地中断母女俩的缠斗。“你不但有个二姨,还有一个大姨,不过她们俩都未出娘胎就夭折了,所以你妈妈虽然是独生女,其实是老三。” 淇淇一个激灵,指着她娘亲的鼻子。 “妈!你和外婆养小鬼?” “什么养小鬼我会被你气死我们家几百年的正宗真传你居然给我赖到养小鬼那种邪门歪道去!我今天要是不打死你我愧对列祖列宗!”聂小倩开始低头找拖鞋。 淇淇吓得往阴大人怀里钻得更深。 阴岳连忙对岳父大人使个眼色。 “老婆,你好好讲,好好讲。”笑呵呵的岳父大人赶快把老婆拉住。 聂小倩果然消气了一些。 阴岳开始对这位其貌不扬的岳父大人另眼相看。 或许美艳无端的聂小倩会折在他手里,不是没原因,一物收一物! 于是,在惊恐的女儿加没耐心的母亲加居中调解的爸爸一番缠夹之后,神智最清楚的阴岳终于还原了事情的真貌。 简而言之,就是淇淇的外婆有习惯性流产的体质,一直到第三胎的聂小倩才保了下来。可是第二胎的婴魂,据说是个法力极强大的灵体来投胎,误了这次的时机暂时没有下一次投胎的机会,于是外婆先将它供养起来,奉以香火,以免断了它的修行之路。 “你二姨跟你特别有缘,从小就跟在你身边照顾你。这次铁定是因为你太久没回家,二姨放心不下才会跟过去看。”聂小倩恶狠狠地瞪了两个年轻人一眼,瞪阴岳的那一下格外用力。“你也不想想错的是谁,还在那里大惊小怪。” 阴岳摸摸下巴,寻思着他和淇淇的“夜间运动”不晓得被看去了多少,身旁的女人却整个呆掉。 “你、你是说……有鬼跟着我……一直,有鬼,跟着我……”淇淇口吐白沫。 “哎呀呀!你们看她这副孬样!这副死样子像我们家的女儿吗?你也不想想你这辈子无波无折无克无难无病无恙靠的都是谁!没有礼貌的东西!供你念书念到大学毕业只会鬼呀鬼的,连一声二姨都不会叫!”火花四冒的聂小倩念顺口溜似的。 “伯母,您别再骂了。”阴岳看了看身旁的人苦笑。“她吓昏了。”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聂小倩气到指着女儿的手都在发抖,真正是恨铁不成钢呀! 她们家的后代竟然怕鬼,讲出去都不用走江湖了,还谈什么伏魔降妖,笑都被那群鬼妖笑死! 阴岳替她拢了拢薄外套,调整一个安稳的姿势昏在自己怀里。聂小倩冷眼旁观,心里其实挺得意的,不过嘴巴依旧不饶人。 “你也不用想对我打马虎眼,淇淇的二姨都现身了,就表示连她也看不过去,我要是再放任不说话,对她都很难交代。”聂小倩接过丈夫递过来的水,顺了顺气。“说吧,你有什么想法?” “伯母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淇淇既然不在场——以她目前的状态算不在场——阴岳对聂小倩便也直言以对。 “还叫‘伯母’吗?”聂小倩凉凉又喝口茶。 基本上只要不是对上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她的态度就向来优稚从容。 “……妈。” “算你识相。”聂小倩白他一眼。“我算过,这丫头的第二人选差不多也该出现了。她的生活圈子向来小,所以我想八成也是你们公司的人。我是不晓得他们目前为止认识多深,不过你要是再没有动静,我也就只好走第二条路。” “妈真的忍心让淇淇去跟那个‘婚姻路坎坷’的?” “我的女儿呢!要你多事。”聂小倩白他一眼。 “妈一天到晚骂女儿跟骂狗一样,也只好靠做晚辈的多事一些。” 聂小倩不禁好笑。原来是在替自己的女人心疼来着,还算帐算到丈母娘头上来。 唉,那丫头不争气归不争气,也找到一个知道为她心疼的男人了……她鼻子一酸,蓦然有了些想哭的冲动。 “算了算了,你既然想捡回去养,那就是你的事,我懒得管你们。”聂小倩挥挥手掩饰情绪。“叫你父母这个周末上来提亲,今晚你先把我女儿乖乖送回自己的地方去,不然要你好看。” “妈,你真要淇淇一个人吓死在家里?”阴岳凉凉说。 “……冤孽啊!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个不中用的女儿!” ※※※ “淇淇,你怎么会在看这个?” 明琇从淇淇身后经过时,大吃一惊。淇淇连忙把画面切换到文书处理软体,可是已经太迟了。 明琇一脸震撼地指着她鼻子,“你……你……” “你中午不是和小紫她们去吃饭了吗?”淇淇一脸心虚。 “原来你找理由不跟我们去吃庆祝餐,就是为了躲在这里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明琇一脸痛心疾首。 “什么啊!”淇淇把她的手拍掉,用力嘘她。“我是真的中午有约访,才比你早五分钟进来。” 早上十点多,小紫就打电话上来约她们中午一起吃饭,算是庆祝她最近的小升官。因为最近大家都很忙,没有时间约晚上,只好中午找时间先匆匆庆祝一下。淇淇有事赶不上,这次只有明琇去了。 说来,小紫的升官又是阴大人的杰作。 以往公司的媒体关系理所当然由公关部负责,只是,要是有媒体打电话进来,通常谁的专案就由谁接应,再不然便是让马景珊出面,公关部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对外窗口。 在某一次的主管会议中,阴大人认为公司应该成立一个专责的“媒体关系组”,负责接待媒体,主持例行记者会,及安排采访等等。 这个媒体关系小组并不需要独立出来,可由公关部现有的人兼任。 最后,小紫在内的四个公关部人员组成了这样的一个对外窗口,由小紫担任小组长。 由于小紫口才灵便,态度专业,外形漂亮大方,在媒体上的表现极佳,孙总裁在电视上看过她几次之后,都对她的表现大为赞赏。 马景珊眼睁睁看着这群年轻人发光发热,心中的危机感节节上升。偏偏这些又都是她的手下,她再度的有苦难言。 谁能站在镜头焦点前,谁就是公司宠儿,马景珊很清楚这一点。 目前公关部当红的人,不是她这部门经理,而是小紫和她的媒体关系组。连孙总都开口称赞的人,马景珊也要容让几分。 于是,先有编辑组,再来媒体关系组,阴岳两刀下去,在马景珊的地盘割开了两道口子,割得她鲜血淋漓。 据说马经理现在非常的会做人,广结善缘,对谁都nice得不得了。 而淇淇认为,阴大人真要整起一个人来,实在是有够贯彻始终。 “你……”明琇忍了忍,回自己的位子坐好后,才压低嗓音狺狺露齿。“说吧!你为什么在看喜帖的样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淇淇窘着脸,支支吾吾的,“就……有需要。” “我知道我们两个不是什么八拜之交,不过好歹也在‘瑜亮’一起工作这么久了,经历过多少风浪?淇淇你……唉!罢了,罢了。”明琇沉沉地叹了口气,成功引起淇淇的罪恶感。 “哎呀,好啦!就是……我要订婚了。可是你先别说出去,等时机成熟了我自己再公布。” “那人是谁?”明琇立刻问。 她当然感觉得出来淇淇在谈恋爱了,只是这妮子口风好紧,什么都问不出来。 淇淇的生活圈子很小,她认识的异性不外乎公司那几个,自己几乎都知道,可没有一个像的。虽然许久前她和阴大人有过救命之缘,不过淇淇一提到他就怕得要命,后来除了几次的采访,也没见他们多熟,明琇说笑是说了几次,倒真没指望她能把阴大人把上。 到底会是谁啊?明琇好奇得不得了。 “就……我父母介绍的。”淇淇嗫嚅道。 在没有结婚之前,她不想公开和阴大人的关系,免得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困扰。而结了婚之后,她也准备要把“瑜亮”的工作辞掉。 阴大人常说,她适合当家庭主妇,淇淇自己想了想,好像真的也满适合的。 “那有什么好不能说的?亏我一直把你当朋友。” “不然我问问他,有空的话今晚大家一起吃饭,好不好?”她讨好地说。 “去吧去吧!女大不中留啊!”明琇依然一脸沧桑。 淇淇掏出手机,按下快速键。 “喂?”只响了一声他便接起。 “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她眼睛盯着对面的明琇,小声对话筒说。 “有空。有事吗?”在公司里,他们的对话向来简短。 “我们今天晚上请明琇吃饭好不好?她是我在公司最要好的朋友,你也该见见她。” “好,你安排吧。” 收了线,淇淇甜蜜蜜地望着朋友。 “明琇,晚上我们请你去吃饭。” 明琇丢过来一个“那还差不多”的表情。 “先说好,一客没两千以上的餐厅不吃。” “好啦好啦。”反正是刷阴大人的卡,他比她有钱。 整个下午,明琇比她更坐立难安,好奇得快疯掉,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昔起包包一下子跳起来。 “走走走,去见你的奸夫去。” “什么奸夫?”某人抗议。 “你订了哪间餐厅?”明琇兴致勃勃地问。 “就我和他常去的一个老地方,很安静,不会被人打挠。” “听起来就是个恋奸情热的好所在。”明琇咋舌以对。 淇淇拿自己的包包砸她,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离开公司。 到了那间赫赫有名的大饭店前,明琇下了车,满意地望望富丽堂皇的门口。 “还知道要带我来五星级饭店,算你们有良心。我们要去吃buffet吗?这家的buffet超有名,料多又实在。”而且也够贵。 淇淇只是往上指了指。 “走吧!”明琇愉快的道。 今天是小周末,来用餐的人不少,电梯里各楼层的餐厅都有人按了,淇淇看了一下数字板,先拉她站到角落去。 过了一会儿,buffet的楼层到了,明琇瞄身旁的女人一眼,她没动。buffet的楼层过去了。 “我们要去吃日本料理?” 这间饭店的怀石料理也很有名,不过就更贵了,一餐吃下来怕不要好几千块,明琇还真不忍心杀得那么狠。 淇淇摇摇头,继续往上指。 然后日本料理的楼层也到了。日本料理的楼层也过了。 难道要去吃法国料理? 法国料理的楼层又过了。电梯里的人越来越少,明琇的良心开始冒汗,这间饭店的消费等级是随着楼层一起升高的。 眼看最后一波人都出了电梯,她们两个还是站在里面,明琇正要发话,淇淇却上前一步,伸手按下数字键。 顶楼?顶楼不是私人俱乐部吗? “喂喂,你进不进得去?不要害我被暴打出来。” “别担心。”淇淇拍拍她。 阴大人把她登记成自己的联名者,给她办了副卡。虽然她每次来都是跟他一起,副卡实在没什么用,想想今天还是第一次用到。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明琇小心翼翼地打量外头。 咦,那个人不是前几天在国际金融会议演讲的那个银行家?咦,这个当红女明星最近和某大企业小开打得正热啊! 明琇想了想,突然把淇淇拉到一旁,语重心长。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当了哪个油胖大老头的小老婆?” 淇淇差点当那个把她暴打出去的人。 “你还想不想吃饭?” “想,想,谢姑娘赏饭吃。”明琇涎笑。 淇淇四下看了看,“我们先在大厅坐一下,等他来再一起入座好不好?” “好,好,您说什么都好。” 虽说是大厅,两个人一坐下来,立刻有服务生过来上了精致的水果、点心与茶水。 明琇有些放不开,淇淇是已经习惯了,端起茶杯秀气地啜了一口。 “嗳!那个人是这一期商业周刊的封面人物。还有那个,我上次不知道在哪里看过,一时想不起来——”明琇边喝茶边玩她的认名人游戏。聊着数着,突然眼睛一亮,“你看,好巧!阴副总也来了。” 淇淇默默地看她一眼。 “真是不得不说,比起这一屋子脑满肠肥的有钱人,还是咱们阴大人器宇轩昂,尔稚潇洒。”明琇赞叹道。“淇淇,你说我们要不要主动认人?嗯,我想还是不要好了,人家是大哥级人物,可能也不想跟我们这种小虾米半路乱认亲。” 淇淇默默地再看她一眼。 “你觉得阴大人来这里做什么?一定是有饭局,不晓得是跟哪个重要人物碰面。”明琇继续观察。“嗯……他往我们这个方向看过来了,我们要不要打招呼?好歹你也采访过他,你们两个应该比较熟,你跟他挥挥手好了。” 淇淇继续无言地看她一眼,真的跟他挥挥手。 号称“器宇轩昂,尔稚潇洒”的男人微微一笑,迈步往她们的方向走过来。明琇受宠若惊,回头看看。他是在跟哪一桌的人笑? “喂,他真的朝这个向走过来了耶!是不是要跟后面那桌的人碰面?喂喂,他越走越近了,他真的越走越近了,他……” 停住了。 明琇呆呆看着站在她们身前的英挺男人。 阴大人伸出手,淇淇软绵的柔荑立刻放到他掌心,他微一施力,将她拉起,顺势站在他身旁。 “明琇,我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夫,阴岳。”淇淇指指身旁的男人,对张口结舌的好友介绍。 “淇淇平时承蒙你照顾了,请多多指教。”阴大人对她微微点头,俊朗地含笑。 明琇石化在当场—— 番外一:幼稚园的秘密 沈淇淇很苦恼地翻着字典。 旁边某个一回到家就变成大懒虫一枚的家伙拿着本期刊,心情愉快地翻着。无论老婆的雷射眼他注意到没有,很明显他是不打算理会的。 “喂!小孩到底要叫什么名字?”他老婆决定还是不能让他的日子太舒服,既然他不主动理会,她去就山也一样。 “随便,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阴大人悠然道。 “名字是很重要的!取错了名字,害小家伙被朋友笑不打紧,要是一辈子倒霉怎么办?”她重重地说。 “不会那么严重。”期刊后面的人明显心不在焉。 “哼!”淇淇拍拍圆滚滚的肚子。 结婚第三年生小孩是两个人一开始的计划,而任何计划一落到阴大人手上,都会被切实的执行,所以,现在是他们结婚第三年,她也怀孕六个月了。 淇淇把字典一丢,拿起抹布和鸡毛掸子,再去大扫除。 最近她突然特别爱洗洗刷刷的,根据孕妇指南的说法,这叫“筑巢意识”,就像母鸟要生小鸟之前,也会开始清理巢穴,迎接小生命的降临。 “你不要随便搬东搬西,就不能有一刻安静吗?” 身后的大老爷发现她竟然想搬那张大理石几,杂志一扔连忙过来制止。 “那我坐下来要取名字,你又不帮忙,我要打扫你也不准,到底还能做什么?” 阴大人叹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要跟荷尔蒙大乱的女人计较,毕竟,让她荷尔蒙大乱的元凶是自己。 “我播种,你收割,所以让你取名是应该的。”他把妻子拉回沙发上,稳稳地抱在怀里。 “这是什么歪理?”淇淇瞪了瞪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模样怎么看都可爱,他没忍住,含着她的樱唇深深地吸吮。 淇淇一下子就被吻得两眼迷蒙。 荷尔蒙大乱的另一项副作用,是她的身体变得十分敏感,性欲……也很奇怪的特别旺盛。 抵在股间的东西硬邦邦的,她回头瞪他一眼,神情似嗔似笑,他益发忍不住,从身后紧紧搂住她,一手捧住一只丰盈,在她耳畔低哄。 “先睡个午觉吧。” 哼,他想做的,怕不是睡午觉吧? 其实身体已经软了,可是不甘心的她依然想坚持立场。 “没有把小孩的名字想出来,我好苦恼好苦恼哦!”她抚着额,不胜娇弱的摇摇头。“我苦恼到睡不着,午觉阴大人自己慢慢睡吧——除非你要帮我想。” 阴岳盯着她狡黠的笑容,微微一笑。 “一觉解千愁,睡醒了就更有精神慢慢想。来吧!” 于是圆滚滚、韵味十足的女人,就这样被抱进去“解千愁”了…… ※※※ “我想到了,你们家有没有论族谱排行?如果有,我们照着族谱来吧!” 这样起码第二个字有着落,少烦恼一个字。老婆大人很开心,下巴抵着他赤裸的胸瞠提议。 阴岳微振起身子,确定没挤到她的肚子才又躺回去。 鼓着一颗大肚皮,双手双脚巴在他身上的女人,其实看起来很像一只青蛙——然后他才发现,原来青蛙是这么性感美丽的生物。 “不用。”他闭目养神。方才精力发泄完毕,正是睡懒觉的好时候。 淇淇知道他这两年真的辛苦了,难得有个周末可以这样什么都不做,懒懒地睡一顿午觉,她也不想吵他。 婚后他们又在台北待了一年,接着,与癌症搏斗七年的婆婆终究不敌病魔,撒手人寰。她陪着阴大人一起回台南奔丧,正好孙总在台南的事业正式启动,于是阴大人索性离开已经稳定下来的“瑜亮”,请调到台南来,两人就此长住下来。 这两年阴大人过得并不轻松,因为台南的这份生技事业极有前景,只是一些专利技术和设备等等,甚至包括种植、养殖的农渔业知识都牵涉在内,这些他都是门外汉。 淇淇也由此看见了丈夫的毅力,他从一个完全不熟悉的新手,在最短的时间内吸收必要知识,站稳脚步,赢得员工的信任,进而统领整合整个产业。 两年的时间不算长,但一切总算步入常轨。 说是让他安睡,可是想想又不甘心,一根玉指戳了戳他的腰际,硬把他叫起来。 “为什么不用?” “嗯?”他微抬了下眉,没有睁眼。 “族谱!”她加强语气。“你们家是没有族谱排序吗?” “我随的是母姓,母亲家没有这个传统。”阴大人这时睁开眼睛,神色冷静,睡意全无。 “那王家呢?” “……不用了,女孩子不必照族谱。” “为什么女孩子不要?难道女生就不是你们家的后代?我最讨厌这种男女不平等。我不管,儿子要排名,女儿也要排,你们家是怎么排的?”淇淇固执地道。 阴大人定定盯着天花板一会儿,终于开口:“王家是依照‘日月经纬过,江河天地流’的排行,可以同音异字。” “真有学问,那你就是……” “‘月’字辈。”他面无表情说。 “我觉得‘险’字辈更合适,不过没关系,‘月’字辈接下来就是‘经’,那我们女儿就叫阴……经……” 夫妻俩同时安静下来。 半晌,淇淇也面无表情:“我想,女孩子还是不要照排行好了。” “是。” 为什么跟他有关的名字就是摆脱不了那个奇怪的谐音呢?淇淇真无力。 “说底到就是你姓不好!” 什么不好姓,偏偏要姓阴!她气结地嗔他一眼。 ※※※ 名字问题在女儿呱呱坠地的那一天依然未有定论,但新为人父母的喜悦暂时冲淡了这个小烦恼。 淇淇恢复得极快,几天后便下床慢慢地走动。 阴岳半搂半扶地搀着她,小俩口散步到育婴室看女儿。 站在巨大的玻璃前,两双眼睛一起热切地搜寻着爱女的踪影。 生下这个女儿着实让淇淇松了口气,并且充满了强烈的骄傲。 终于让她一雪前耻,先祖的荣光再度闪耀! 可是……她偷眼看一下身旁的男人,不确定他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护士问明白她的资料,把她的女儿推到大窗户前,让新手爸妈看一看。 满室都是漂亮的小婴儿。左边那个,苹果般的红脸颊,粉嫩嫩的;右边那个,水蜜桃般的红脸颊,也粉嫩嫩的;中间那个…… 一脸青灰,整尊白惨惨。 护士推了这个娃娃过来,自己都有点错愕。 “她……呃……医生检查过了,你们的宝宝很健康。” 废话,我生的女儿当然健康!淇淇在心里嘟哝。 聂小倩来看宝宝的时候,第一眼就赞出了一个字:“好!”然后拍拍女儿,吐出一句:“你辛苦了。”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总算生得比我当年强。” 淇淇被母亲的三部曲赞得都差点哭了。妈,你当年生的是我耶…… 这个宝宝,她们母女俩是满意的。不过,她们家女人满意的小孩,一般人通常会有不同的观点。 她忍不住偷觑一下阴大人的神情。 “我们可以抱她吗?”阴岳眼睛一对上女儿,就移不开了。 护士看看时钟,“可以,我们正要把宝宝送到妈妈房间喂奶,还是你们要自己抱回病房去?” “嗯。”阴岳点头。 护士把宝宝抱了出来,新爸爸小心翼翼地接过去。 这是他的女儿。 这是他的宝贝。 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在他眼中,再没有比怀中的小东西更娇弱可爱。 他的唇极小心极小心地贴在女儿圆圆的头颅上,小娃娃似乎感受到了父亲的存在,小手小脚微微一挣,慢慢睁开了眼睛。 被吵醒了,她也不像一般婴儿那样哼哼唧唧,只是定定盯着眼前的脸孔,然后,一抹笑容毫无预警地擦亮了那青白的小脸蛋,虽然极短极短,却清清楚楚的是一抹笑。 “呵,她笑了。”淇淇惊喜。 阴岳的脸颊贴上女儿的脸颊。 他的神情让淇淇热泪盈眶。 他真的爱他们的女儿。无论在常人眼中,这小娃娃长得多么奇异。 “叫阴丽华吧!”他淡淡开口。 淇淇寻思片刻,灿然一笑。 “好啊!是美女的名字呢。”她早就说过了,将来要替女儿取一个大美女的名字。 娶妻当得阴丽华。 他们的女儿,将来也会变成一个最珍贵幸福的小新娘。 ※※※ 为母则强。 女儿出生之后,淇淇深深体会了这个至理。 他们小丽华又聪明又可爱又好玩,随便逗两下就会抓着爸爸妈妈的手,咿咿呀呀讲好久,一张小脸蛋笑得多么灿烂多么开心,可是偏偏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常用一些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她,甚至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批评,真是让人生气。 ——现实生活里其实是这样的:一个高大英挺的爸爸,或是一个娇艳婀娜的妈咪,手上抱着一个……青白色的奇怪物种。明明同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却怎样都不会让人家觉得是个普通的人类婴儿。 ——妈妈开开心心地逗着小鬼娃玩,小鬼娃面无表情,突然间,嘴微微一咧,露出一个阴森森白惨惨根本不能称之为“笑容”的诡异神情。通常看到这里,旁边的大人小孩已经全吓跑了。跑不掉的小孩就放声大哭,哭到有人来救走他们为止。 “现在的人真是没礼貌,自家的小孩子爱哭,却来找我们华华麻烦,果然上粱不正下粱歪!”淇淇抱着女儿过来,抱怨道。 阴岳一听就知道,女儿今天在公园里一定又吓哭了哪家孩子。 他盖上笔电,从椅子上转过来,把女儿接进怀中。 “喂,你觉得我们华华将来上学的时候,会不会被其他小朋友欺负?”淇淇已经发现,她抱着他们家快满一岁的阴宝宝去公园玩时,其他小朋友都不太敢跟阴宝宝玩。 她不免担忧,将来会不会交不到朋友? 阴宝宝看着爸爸英俊的脸庞,缓缓咧开一个阴森入骨的甜笑。爸爸亲亲她,她叹口气,安心地枕在父亲怀里。 “放心吧!她会跟其他小女生一样正常的长大。”阴岳轻笑。 “那是当然。”她不平地说完,顿了一顿,问他:“你怎么这么有把握?” “因为她是我女儿。”阴岳调整一下女儿的姿势,伸手又翻开笔电。 淇淇想了想,“华杨生技企业”大龙头之女——听起来就很响亮。 原来古代那种富得流油、以权势压人的大员外就是这副嘴脸。 淇淇安心了。 不过,为了女儿的正常身心灵发展,淇淇决定一定要让女儿在平等、友爱、和谐的环境下快乐成长。 这是身为母亲的坚强使命! 不过这份坚强很快就受到考验。 是这样的,她家宝宝虽然外形比较“出众”一点,却是个可爱的话痨子,常常一个人咿咿呀呀的自言自语,也会说得很开心。 某一天,淇淇就发现了她这么开心的原因—— “华华,喝牛奶啰!喝完牛奶要睡午觉,一眠大一寸,爱睡觉的宝宝才会长大。” “呵呵……奶奶……奶奶……” 一岁多的阴宝宝坐在婴儿床里,两手对着空气摇摇晃晃,惨青色的小脸蛋笑得很阳光——这是她母亲的观点。 “对,要喝奶奶了。”淇淇把奶瓶凑到她嘴巴旁。 “奶奶……奶奶……”阴宝宝摇摇头,脸一直转开不去吸奶瓶。 “怎么不喝了?这是你最喜欢喝的奶奶呀。” “奶奶!”阴宝宝指着婴儿床前方,对母亲一直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很郁闷。 “还是副食品的分量增加太多?看来以后奶粉要开始减量。”淇淇自言自语。 阴宝宝倾头安静片刻,似乎在聆听什么。半晌,终于她点点头,开心地咧出一张无牙的笑容,指着前方更坚定地吐出两个音节—— “阿、妈。” “……”淇淇慢慢直起身,瞪着自己的宝贝女儿。 “阿妈、阿妈、阿妈。”阴宝宝决定她喜欢这个发音,露出她阴森无比的阳光笑容。 “……” 在公司的阴岳接起手机时,只听见一串噼哩啪啦的哭喊连珠炮射来。 “你冷静一点,慢慢说,你一堆话全挤在一起,我根本没一句听懂。”他皱着眉翻动一份文件,妻子接下来的话让他手上的文件哗啦一声撒在地上。“我妈?我妈怎么了?……去看小华了?你怎么知道?”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她一直指着婴儿车前面!你妈妈现在就在家里你快点回来快点回来快点回来!”淇淇吓得满面泪痕,抱着女儿缩在更衣间的角落拚命求救。 阴岳还想说些什么,外头的秘书轻叩了下门。“总经理,各国的经销商代表都到齐了。” 今天来的是好几个国家重量级的经销商,他必须陪这些人参观厂房,实在走不开。 阴岳叹了口气。“淇淇,那是妈妈,她就是来看看孙女而已,你不用那么怕。如果真的怕,先带小华出去逛街吃饭,等我下班回家吧。” “呜……呜……呜……”哭得唏哩哗啦的女人根本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好一会儿才发现那头的老公已经收线。“喂?喂?” 你这个无情无义、见死不救的家伙! “妈,妈,华华的阿妈来看她了,呜——”她马上打电话拾人在台北的聂小倩求救。 “你怎么知道?”聂小倩在那端冷静地问道。 “华华看见了……呜……呜……” “不愧是我们家的孙女,”聂小倩深感欣慰。“替我问候亲家母一声。” 挂断。 “呜呜呜!”怎么办?怎么办?她被全世界抛弃,再也没有人来救她!!“华华来,我们出去逛街。” 哭得一脸狼籍的妈咪决定抱着女儿先逃再说。 “呵……”阴宝宝打个呵欠,头往母亲肩头一靠——睡着了。 “华华,华华你不要睡!我们出去逛街,我们出去逛街啊!妈妈给你买好漂亮的海绵宝宝t恤,你不要睡……”淇淇哇哇大哭。 阴宝宝在母亲的怀里睡得又甜又香。 淇淇胡乱地拭去泪水,打开更衣间的门,偷偷看了下外面。 整间三层楼的洋房静悄悄,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儿,那样安恬的睡颜怎样都让人不忍心吵醒。 淇淇深吸一口气,母性的力量顿时涌出! 慢慢的抱女儿走出更衣间,安静的室内只有空调隐约转动的嗡嗡声。 她把女儿放在自己的大床上,头也不敢回,只对着空气说:“妈,您要看就慢慢看,但是请不要冒出来吓我,我真的很怕……看完了您要是没事的话,就请上路吧!对不起,媳妇不送了……” 为母则强。 极度怕鬼的她,终于忍住了没有逃出一间有鬼的房子。 这开启了未来许多年的许多次经验里的第一次,算是个好兆头。 ※※※ 阴宝宝顺利地长到五岁,该进幼稚园了。 淇淇担心她交不到朋友的问题,在过去五年并没有发生。因为,阴宝宝天生有一个异能——她很会找东西。 一群小孩子聚在一起玩,难免丢东掉西的,阴宝宝总是可以很快的就把玩伴的东西找到,于是其他小朋友渐渐的觉得有她在也很好;小孩子的适应性快,不久后大家便玩在一起,阴宝宝甚至算得上人缘不错。 以前在公园玩的孩子,大都也是他们社区的小孩,进的也都是同一间幼稚园。淇淇发现阴宝宝四周都是熟面孔,便放下心来。 第一次送阴宝宝上学的时候,妈咪是哭着被爸爸牵回家的。 “我们华华越长越大,马上就要离开我们,嫁到别人家……” “你会不会想太远了?”阴大人很无奈。 “呜……哪像你们男人无情无义,呜……”事隔多年,她依然记得他把她一个人丢在“鬼屋”里的旧仇。 阴大人长叹一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正好两种各一只。 其实阴大人也是很关心阴宝宝的。 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阴大人会耐心地陪女儿说话,细细询问她在幼稚园里的一日生活。 “小华今天在学校里面做了些什么?”爸爸舀着汤,一面问自己的女儿。 “跟同学玩……” “玩什么?” “跟盈盈、晴晴还有薇薇玩跳格子……跟小青和翩翩玩猜谜语……跟伟志和怡君玩猜拳……”阴宝宝中气不足的说话方式,夫妻俩都很习惯。 “小华班上有哪些同学?”阴大人问道。 他们幼稚园是小班制,同一个年级的学生只有十几个,于是大中小三班加起来不过三十几个孩子。 “我们班有李静盈……钟情晴……宋晓青……”阴宝宝扳着手指,一个一个的数,每数完一个名字,还会加上几句她的个人评论。 阴大人边吃饭边听。淇淇天天接送女儿,常在校门口遇到各个家长,因此对女儿的同学状况非常了解,听得便不像老公那样认真。 “喝汤,整碗都喝光光。”淇淇交代女儿。 阴宝宝乖乖地唱了口汤,回头继续数。“还有王大明……他很坏,他是坏小孩……” 阴大人握筷子的手一顿。“他怎么个坏法?有没有欺负华华?” “他很高,都会打其他小朋友……还有坏朋友跟他一起欺负别人……他骂我鬼小孩……”阴宝宝看了看爸爸。 阴大人的眼微微一眯,挂着若无其事的笑问妻子:“那个王大明是哪一家的小孩?” “好像是d区十六号王家的小孩。”正在切水果的淇淇扬声答。 d16的王柏文?嗯,他和他们总裁很熟。 “还有……还有……”阴宝宝仍然很认真的在数她的同班同学。 她看着伸出来的手指,数了十二个,明明记得还有一个啊!怎么想不起来呢? “小光?”厨房里的妈妈提醒。 “啊,小光……”想起来了。阴宝宝开心地点点头,把最后一根手指翘出来,像完成了一件大事。 “小光怎么样?”阴大人吃完饭,把碗放下来。 书房的电脑不断涌进国外来的email,每一封都急待决断,但女儿的生活比任何事都重要。 “小光没怎么样……小光都自己玩……”阴宝宝对这瘦弱胆小的男同学几乎没有什么印象。 一听这孩子对女儿的生命不具重要意义,阴大人也觉得没有必要关注。 一家人移坐到客厅,享用妈咪切好的饭后水果,阴宝宝突然想起来。 “妈妈,明天是星期五玩具日……我们要带玩具去学校……” “好,你想带什么玩具?”妈妈把手中的莲雾再掰一半,递给爸爸。 “明天王大明会带遥控车……他每一次都带遥控车,伟志都会去跟他玩……那我要带娃娃。”阴宝宝决定。 伟志是她唯一一个比较要好的男生朋友。伟志既然不过来玩,她就要带女生的玩具了。 淇淇精神一振。“正好,妈妈上个星期帮你买了最新的芭比娃娃,好漂亮好漂亮,华华带去跟小女生一起玩好不好?” “我要带鬼太郎……”阴宝宝说。 “不要啦,芭比娃娃比较漂亮,小女生都喜欢玩芭比的啊。” “我要带鬼太郎!” ※※※ 每个星期五,除了孩子们平常留在学校的玩具,老师会要求他们带一个自己喜欢的玩具到学校和同学一起玩,借此学会“分享”的意义,此即为玩具日。 这天也是小周末,家长们大多比较放松,送孩子到校之后,会和老师们多聊几句。 淇淇和老师谈完之后,见女儿和同伴在教室里玩得很开心,便告别了老师,自己先回家去。 喀啦!不期然间,脚尖踢到不知什么东西,她弯腰捡起一看,是辆黄色的小遥控车。 她左右看看,孩子们一堆一堆的聚在教室各个角落玩玩具,也不晓得玩具是谁的。 “啊,对了,阴太太,有件事忘了告诉您——”幼稚园老师快步走过来。 她一听,随手把遥控车往最近的桌面一放,走过去和老师会合。 “耶!我的会飞你的不会飞!” “我的也会啦!你看。”两个小皮蛋从身后跑过去,撞到了那张桌子。 桌上的遥控车晃了晃,在众人未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掉进旁边一个打开的书包里…… ※※※ 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在黄光磊和阴丽华都当了人家的父母之后,他们依然没想明白,当年王大明的遥控车是如何跑进他书包里的。 番外二:阴大人与黄光磊 这天,阴大人开车出门帮老婆买牛奶,回家的时候,看见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儿,背着一个几乎半个人大的书包,踽踽走在通往他们社区的路上,背影看起来有些孤清。 阴大人将车子停在女儿的身旁,摇下车窗。 “小华,上车,爸爸载你回去。” 阴同学转头一看,是父亲含笑的脸,也漾出一抹笑意。 阴大人没有错过女儿刚才看见自己时松了口气的神情。不然还有谁会在半路上拦她吗? 等女儿上车,车子平滑地往前驶去,他不着形迹的开口。 “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吃饭了吗?” 阴同学看看仪表板的夜光钟,都快八点了。不等她回答,肚子迳自咕噜咕噜一阵大响。 “还没……”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但是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阴大人看了看女儿低垂的侧面。 女儿的眉眼长得像他——阴森版的他——性子却肖似母亲,有点散仙有点钝,天生的好欺负,不免让他多操点心。 “留在学校复习功课吗?”他状似随意地问。 “嗯……也不是,就帮一个同学的忙……”阴同学脑袋低低的。 什么同学这么难以启齿? 阴大人揉揉女儿的后颈,温柔地说:“小华要是有心事,要跟爸爸说,爸爸才能帮得上忙。” 阴同学瞧瞧父亲的侧脸,心头一阵温暖。 “也没什么啦……爸爸不要担心。” 如果让爸爸知道,有个姓黄的恶霸一天到晚在学校欺压他女儿,有种感觉黄光磊会死得很惨很惨…… 还是不要跟爸爸说,今天她又被叫去替篮球队打扫休息室好了。 虽然她也不明白,让黄光磊“死得很惨很惨”等于让她自己脱离苦海,为什么她会不想跟爸爸说。 当然,阴同学还是低估了自己的爸爸。 这个爸爸毕竟不是别人家的爸爸,女儿不肯说的事,难道他就没有门路问出来? 晚上,趁女儿去洗澡的时候,阴大人状似不经意地跟老婆提了一句:“陈家那个女儿好像很照顾我们小华,你要不要打个电话去跟她妈妈道谢,顺便联络一下感情?对我们小华总是有好无坏。” “好。” 老婆一被提醒,马上拿起电话打到陈家,跟陈太太愉快地煲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粥。 电话一放下,老婆坐到他身边去,双眼亮晶晶。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有八卦哦!” 阴大人看着老婆娇艳的脸蛋,即使时间过去许多年,岁月在两人脸上都留下痕迹,她的美丽依然不见褪色。 “什么八卦?”他把老婆拉进怀里,吻了吻她的唇。 “陈九湘陷入三角关系。有个叫宋辉煌的男生对她很好,天天去她家帮她补习,不过陈九湘自己喜欢的是一个篮球队的男生,叫黄光磊。”淇淇不胜唏嘘。“阴大人,想想我们的女儿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呢!你说她什么时候会初恋?” “初恋”这个字眼让阴大人心头一紧,再想到女儿稍早那朦胧的眼神,更是惊心动魄。 一种男性动物发现自己的领域即将被人入侵的防御本能立时启动! “她们那群女生不是一天到晚混在一起,陈九湘哪来的时间谈恋爱?”他依然不动声色。 “是啊!不过最近陈九湘常常被宋辉煌抓去补习,好像脱队了,那个黄光磊我就不太清楚,陈太太对他也不熟。” 女儿天性闭塞,要是有机会认识异性,大抵也只能透过身旁的孤群狗党。如果宋辉煌经常跟陈九湘腻在一起,难道……问题出在那个黄光磊? 阴大人因此记住了这个名字。 再度对这名字上心,是在女儿升上高三之后。 某一天大清早,聂小倩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阴大人赶着上班,只是交代老婆好好招待,晚上回来再全家人一起上馆子。 可,他那天下班回家,整间屋子却空荡荡的,莫不是祖孙三代自个儿出去逛街了?他打了妻子手机也没人接,开始有些隐隐的担心。 直到晚上十点多,三个女人才进了门。聂小倩神色如常,淇淇满脸忧色,两个人看起来都还好,只有他女儿一进门就气若游丝,瘫在沙发里,本就青白的小脸蛋更是惨淡无色。 原来岳母大人带着孙女收鬼去了!淇淇放心不下跟上去看,同行据说还有个什么狗屁师姊的。 聂小倩母女自认识阴岳以来,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岳母引介淇淇到一家道场去修行打坐,他是知道的,反正淇淇不太上心,有一搭没一搭的去,他也不多过问。 这一次竟然出门收鬼收到差点把他女儿变成鬼,他简直怒不可遏! 聂小倩一见情况不对,自己连夜溜了,丢下女儿独力面对女婿的怒火。 宝贝女儿的身体调养了好几天依然寒气森森,不见起色,阴大人脸色跟着难看好几天,连话都不想多说几句。 淇淇整天泪涟涟,可怜巴拉地盯着女儿,只祈盼能有什么天降神迹让女儿赶快好起来,好让丈夫消气。 事实证明,瞎猫真的会碰上死耗子,神迹就这样掉到她们膝盖上。 某一天阴岳回到家,突然发现女儿整个气色都不一样。他不可思议地摸摸女儿的脸颊,虽然比起寻常少女还是苍白了些,却真正有一层血色。 “小华,你身体好些了吗?”他温和地问。 “嗯……”阴同学巴掌大的小脸透出一层淡绯。 阴大人又摸摸女儿的脸,竟然还感到一丝热气,女儿长年是体温偏低的。 “是不是外婆又寄护身符上来给你?” “不是,是我同学……”阴同学的脑袋咕咚一声垂下去。 “你同学?” “他、他叫做黄光磊,他认识一个道士很厉害……”阴同学的嗓音细如蚊呐。 黄光磊,这一个名字再度跃入阴大人心头。 既然如此,阴大人决定微服出巡,探探这小子是什么底细。 某一天,他故意提早下班,来学校接女儿放学。 宾士在校门口等了又等,等了再等,女儿的身影就是没出现。他瞄了瞄腕表,校门口从空无一人到学生如流水再到空无一人,已经快一个小时,难道是他眼花看漏了? 虽然已入中年,但眼耳口鼻心五官俱锐利的阴大人是决计不相信自己会看错眼的,于是他决定进学校看看。 一进入校园,当他看见那抹穿梭在篮球场上的灰青影子,真正是目瞪目呆。 “华杨生技集团”的大小姐,合伙人兼总裁的独生爱女,竟然在球场上帮人家捡球! 阴大人看见女儿捡完了球,还拿着抹布一颗一颗把球擦得干干净净,一张小脸蛋累得红中透白,白中带红,真正是差点崩溃。 他的女儿!他的宝贝女儿!平常在家里他们夫妻都舍不得她做太多家务! 旁边一群高大健朗的篮球员嘻嘻哈哈,勾肩搭背聊得不亦乐乎,没有人在意角落里正在替他们擦球捡球的小青影。 阴大人吸了口气稳住自己,慢慢地走向篮球场。 “小华。” 阴同学一怔,抬头却见到父亲的身影向自己走来。 “爸爸!”她丢掉篮球,惊喜地小跑步迎上去。 “爸爸今天提早下班,顺道过来接你回家。”阴大人替女儿拭掉额角的汗水,温柔地看着她。 “嗯!”在学校看见爸爸实在太开心了,阴同学用力点头,跑到边线上背起自己的书包,一张小脸笑得好开怀。“爸爸,回家吧……” 旁边练完了球,在和同伴聊天的黄光磊,猛不其然看见小女鬼正和一个背对他们的男人说话,手还主动去牵他。 男孩心头一堵,大步杀过去。“喂!你要去哪里?球具都收拾好了吗?” 阴大人慢慢转身。 目光对上的那一刻,黄光磊头皮一麻,突然有一种极、端、恐、怖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这感觉是从何而生,那个清俊的中年男人只是看着他,嘴角挂着隐隐的微笑,可是他就是……觉得很恐怖。 “你、你……咳,这里是校园。”男孩的语气乏力。 “爸爸,他就是黄光磊……”女儿碰了碰爸爸的手臂介绍。 黄光磊,就是他?阴大人又微微一笑。 黄光磊全身一寒,手臂上瞬时浑起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走吧,车子不能在外头停太久。”阴大人转身牵起女儿就走。 不能让他把小女鬼带走!黄光磊心头跳上这个清清楚楚的意绪。 不知怎的他有预感,要是让小女鬼的爸爸把她接走,以后他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我跟你们一起走!”他不暇细想地大喊。 阴大人的脚步一停。 从头到尾不晓得暗潮汹涌的阴同学,仰头对父亲说:“爸爸……我们载他一程好吗?” 阴大人看向女儿的目光慈爱无比。 “好啊。” 那天是黄光磊坐过最艰难的一趟便车——之一。 因为后来的许许多多年,他又搭过许许多多次“最艰难”的便车,每次车上都有同样的那个男人。 一行人走到门外,学务主任正好走进来。一看到小女鬼的爸爸,亲热地上来问候了几句。听他们言谈,阴大人好像是某间大公司的头头。 黄光磊看着校门口那辆闪闪发亮的宾士车,再看看身旁男人的清贵气势,一额头冷汗。 再怎样他都想不到小女鬼的父亲竟是有这么大的来头。 上了车,大小姐坐前座,大男生坐后座。 宾士车的内部宽敞无比,黄光磊却局促得像挤进一台小smart一样。 “黄同学家住哪里?”驾驶座上的男人优闲地问。 “绿意社区……”黄光磊的头皮一阵阵发紧。 “黄同学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父母是一间运动用品公司在南部的负责人……” “姓黄的运动用品商?”阴大人想了想,问:“是‘楚天阔运动用品公司’吗?” “是。”他硬着头皮回答。 “嗯,听过。”阴大人微微一笑。 “……”为什么有种感觉被他听过不是好事啊? “到了。” 宾士车停在他家社区的巷子口。黄光磊看看外头,再看看坐在自己前面的那颗黑脑袋。 旁边的阴大人从后照镜看着他,平静的眼神下有隐约的锋芒。 再拖延不下去,黄光磊只好不情不愿地下车。 车子驶离之前,他突然回头大喊一声:“小女鬼,我们明天放学有比赛,要留下来看知道吗?” “喔……”车窗里的阴同学点点头。 好像得到了什么奇怪的保证,他的心头一松,不敢多看旁边那个男人的脸色,飞快冲进巷子里消失不见。 宾士车轻轻催动,继续安静地往前驶。 “爸爸……” “嗯?”他盯着前方的路况。 “他他、他没有欺负我啦……” “……” “真的!”女儿用力保证。 “……” 车子又安静地往前驶了一阵,阴大人突然伸手抓抓女儿的头发,车内的冷沉终于一扫而空。 阴同学暗暗松了口气。 “你喜欢他?”阴大人低沉地问。 身旁的小家伙一僵,隔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摇摇头。 但是那头摇得一个迟疑啊!阴大人心底一痛,知道女儿的小芳心终归是给人拐去了。 他轻声一叹。 “小华喜欢的男生,爸爸就喜欢。” “不是那样啦……”阴同学的脸几乎贴到胸口去。 “你们进高中就认识了?”看着女儿红红的耳壳,他的嗓音更沉。 “也……不算是。” “怎么不算?”阴大人瞥她一眼。 “他是小光……就是幼稚园的那个小光啊……他自己说,我才想起来的。” 小光?对名字过耳不忘的阴大人依然想了好久,才终于从一个遥远的角落里翻出了这个名字。 小光,那个又瘦又小,跟人说话都不敢正眼看人,“对女儿的生命不具重要意义”的弱鸡小男生? 阴大人脑门轰然一响,终于明白什么叫大错早已铸成、人力不可回天。 ※※※ 如果让黄光磊长大之后再写一篇“这一生中影响我最深的人”的作文,那么这位苦他心志、劳他筋骨、饿他体肤、空乏他身、锻炼他心志的人,不是他的小学国中高中大学老师,不是他的父母亲友祖父祖母,而是他女朋友的爸爸——阴大人。 从第一次照面之后,一切就踏上了不归路。 周末被亲切的阴伯母叫过来吃饭的黄光磊,一进门就发现那个让他头皮发麻的一家之主正端坐在客厅里,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伯父,我不太会下棋……”他低下头,不太敢看对面邀他下棋的男人。 “不擅弈棋?”阴大人修长的手指拈着白子的样子煞是好看。“嗯,弈棋是修身养性之道,你若不擅长也不怪你。” 冲着这句话,黄光磊连续三个月,除了上学和练球以外的时间全在背棋谱,连带让陪他练棋的束辉煌棋力大进。 “伯父,我只会打篮球……” “嗯,商场中人,很多事是在高尔夫球场上一语定江山的,你若志不在此也不怪你。” 就这样,黄光磊牺牲了无数个周末陪阴大人去打小白球,结果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跑腿送茶捡球当杆弟,自己根本没挥到几杆。 “伯父,这本原文书太难了,我的英文不好……” 这次阴大人连话都没有说,只是用极诧异的眼神看他一眼。 那一眼,让黄光磊连抱着空中英语死k了好几个月,k到宋辉煌都在问他是不是将来打算出国念书? 种种苦不堪言,年轻小伙子凭着一股不能让人看扁的毅力,硬是扛了下来。 有时在学校里看到小女鬼,都要咬牙切齿。 自己在这里受苦受难,她是知不知道? 可恶!她老爸虐待他,他就虐待她抵数。 可是生命里多了这么多杂学,不只专心在课本上的时间少了,连虐待小女鬼的时间都少了。 致命的一击是在高三下学期。 小女鬼最近不知怎么搞的,成绩突然一飞千里,承袭自阴大人的那部分基因火力全开,反倒他自己的成绩有大江东流的趋势。 又是一个周末,被美丽的阴伯母抓过去吃饭,阴大人照样也在。 趁女儿和妻子在厨房里收拾的时候,阴大人和颜悦色地看着他。 “要考大学了,小华近来的成绩进步不少,黄同学的成绩如何呢?” 这么些日子过去,连阴伯母都改口叫他“阿磊”,但阴大人自始至终都是一句“黄同学”。 “还……过得去。”黄光磊冷汗涔涔。 “黄同学,你别怪伯父势利眼,这年头学历太重要了。”阴大人突然正色盯着他,“以小华现在拚命的程度,只怕连北部那几间公立大学都考得上,到时候你落到了哪个野鸡大学,两人天南地北的……别说伯父反对,就算你们自己远距离恋爱都不容易。” 你这个臭老头! 动不动丢一堆校外功课拾我,把我的课余时间塞得满满的,现在倒来说这种风凉话!黄光磊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哼!伯父,我会考上公立大学的,到时候你说话算话,不要横加阻挠!” 大男生忿忿而去。 接下来,他把所有课余时间都拿来——练球。 他们x中的篮球队,有了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一页。 黄光磊在教练的带领下,南征北讨,一次次写下大败其他高中篮球队的历史。所以,当考季来临时,他毫无悬念地靠着优良战绩,推甄上了台北体院。 当阴同学拿到放榜成绩单,两个人手上都握着北部公立大学的入学许可时,黄光磊瞄了眼阴大人那张黑脸,第一次有了一丝丝赢过这臭老头的胜利感。 其实很多年后,黄光磊曾经想过,当时情窦初开,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懂,不见得就爱阴同学到那种程度。 实在是那臭老头掐中了年轻男生不服输的性情,让他吃越多瘪就越挫越勇;挫到后来自己都觉得,已经受了这么多苦,再把不上这个女生未免不划算。 所以,说到底,他还是中了那臭老头的招! ※※※ 身为一个英明的父亲,阴大人深知何时该放手让小雏鸟离巢飞翔。 眼下那两个小的都在台北,天高皇帝远。婚前就把人家女儿啃了的这种事他也不是没做过,因此,只要女儿没有大着一颗肚子,哭哭啼啼跑回家来,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 除了偶尔借着公务上台北,几句话把那小子刺得鸡飞狗跳之外,倒也没做什么太过火的事。 大学毕业之后,女儿来到他面前,期期艾艾的,似乎有多么大的要求,多么的难以启齿。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说,说:“爸爸,大学毕业之后,我……我想留在台北好不好?台北的工作机会比较多……” 阴大人怎会不明白女儿的心思?那姓黄的小子,当完了兵,想来也是要留在台北。 阴大人拍拍女儿的头,温言地道:“小华,当你还是小朋友的时候,保护你是爸爸的责任;现在你长大了,自己愿意出去闯一闯,爸爸很开心,怎么会反对呢?” 他从来没想过要打造一个无菌安全的茧把女儿网住,所有人生该有的经历,他也都希望女儿能过一遭,因为这也是当年他对自己的哲学。 因此,女儿后来在工作场合遇到任何挫折,只要她没有回来说,他也从未主动干涉。无论是世态炎凉,无论是人心难测,这都是人生的一部分。 可是女儿竟然要搬到那小子的公寓去同居?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们又没有结婚,就这样跑到男孩子那里去住。”他颇有微词。 “阿磊现在当兵去了,又不是说两个人都住在里面。”出乎意外,是他的老婆力挺。 私底下,淇淇将他拉到一边说:“我娘说那间公寓里有高人,连她都及不上,让华华住进去有好无坏。” 阴大人一怔,想起了多年前黄小子的那纸护身符。 最后,终究是点头同意,附带了一个“等他一退伍你就搬出来”的但书。 时光悠悠而逝,门口埋的树籽都长成了一棵大树,姓黄的小子对他女儿竟然也做到一心一意,不见变节。 原本以为风流少年必花心的桥段,在现实里完全没发生,至此,阴大人也算是给他加了点分数。 某一天,两个小的跑回台南,姓黄的小子开口向他借车,阴大人凉凉地瞄了他一眼。 “伯父,我们真的有要紧事,我家的车被我老爸开出去了。”黄光磊苦哈哈地道。 阴同学在旁边用力点头。 阴大人仰天长叹一声:“女生外向。”叹得他女儿满脸通红,头都抬不起来了。 不等黄光磊搭腔,他摸出车钥匙递了过去,口中不咸不淡地道:“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就是他的车和他的女人了。” “伯父,我保证会把你的车和你的……不,我的……不,‘你女儿兼我女人’一起毫发无伤地送回来。” 阴大人差点为他翻来覆去的那几个字把钥匙收回来。 两个小的替同学扫墓去了。 扫完了墓,又过了些时日,那小子终究是得到了女儿首肯,上门来提亲。 谈完亲事的那个傍晚,送走了黄家和媒人,阴大人借口出去买报纸,一个人出来透透气。 终于,人生也走到了这里。 爱如珍宝的女儿也将有自己的家庭。想起妻子红着眼眶,一脸不舍却又强打起精神的模样,他的心泛起一丝温存。 突然间散步的心思便不见了,只想回家握着那女人的手,告诉她,自己会永远陪在她身边。 “伯父。” 这小子,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 “你不是回去了吗?”阴大人冷冷地白他一眼。 “伯父!”黄光磊走过来,突然哥俩好的一把揽住他肩头,笑得极其亲热,“伯父,你别难过,小女鬼嫁了我,我保证让她一辈子快快乐乐,不受委屈,就跟以前在你家里一样。” “哼。” “还有,以前你磨着我学的那些杂学,出社会倒是都用上了。这事我还没向你道谢。” “哼。” “嘿嘿,看!当年你千防万防,最后小女鬼还不是被我追到手。”黄光磊突然感叹道。 这小子倒得意起来。 阴大人眯了眯眼,把肩头上的那只手移开。 “小华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母系那边的传统?”他忽然道。 “伯父,现在要拿鬼吓我太迟了,我一身阳火,鬼怕我都比我怕它们多。”黄光磊挺了挺胸。 阴大人微微一笑,徐缓地拉长声音:“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黄光磊开始有了丝戒备。 “想,有一天你也会有女儿。”阴大人悠然说完。 旁边的年轻人先是一顿,最后似乎想起了二十年后同样的命运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顿时如遭雷殛。 他突然心情大好,拍拍那小子肩膀,迎着晚风,慢慢踏往回家的路。 番外三:阴大人与情敌 杨敬裕自进了“瑜亮”以来,颇有些心酸。 想他从大学到研究所都是堂堂校园王子,自动贴上来的学姊妹无数,没想到进了“瑜亮”,桃花竟然就停了。 “瑜亮”不是没美女,只是美女最多的公关部,个个眼高于顶,而其他部门的女人还够不上他的标准。总算天可怜见,让他遇见了那抹丽色。 那天他坐电梯要上楼,从三楼公关部就进来了一个美女。 一看美女按的是二十一楼,心中更喜。能上二十一楼的,大多有几分根底,保不准追上她还能前程似锦。 眼看离自己的楼层越来越近,他忍不住开口:“哈啰,我是业务部的杨敬裕,请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那抹丽色腼腆得甚至不好意思直视他——其实是第一次被阴大人叫上楼,满心凄惶,压力沉重——轻轻应了声:“公关部沈淇淇。” “沈小姐。”他的楼层到了,趁电梯走掉之前,他赶快加一句:“有空一起吃个饭吧。” “嗯。” 然后电梯便吞噬了美女。 后来别的部门新进了几个漂亮女生,他的目标转移,一时忘了这事。 直到有一天,该把的美女都把过,没什么新鲜感了,他又见到了当初那抹丽色。 而且情况更好,她调到十六楼行政部,离他更近了。 “沈淇淇,你还记得我吧?我们见过几次,我是业务部杨敬裕。”有一天,他特地跑去找她。 淇淇茫然地看他一眼,还没来得及搭话,电话正好响了起来,是印刷厂那边有蓝图的问题要问。 杨敬裕在一旁耐心等着。身后,阴大人与纪经理谈完话,正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阴大人一眼瞄见立在某个女人桌边的殷勤男人。 “你们行政部的新人?”他状似随口一问。 “噢,是业务部的一个小组长,叫杨敬裕,能力不错,就是性格太油滑了些,还得多磨练一下。”经理也随口一答。 回到办公室,阴大人秉着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的心态,让人事部把杨敬裕的档案拿上来。 “喂?沈伯母,我是阴岳。有个人,我手边只有生日,没有时辰,可不可以麻烦你……” 聂小倩马上明白他的意思。 “或许可以,你报出来听听——嗯,这生辰和淇淇倒也般配,他有可能是另外一人。他是谁?” “谁都不是。”阴大人收了线。 隔一个礼拜,上头下了公告,杨敬裕调职到马来西亚分公司担任机要秘书。 虽然离乡背井,可是一来也算高升,二来南国美女最多情,杨敬裕喜孜孜地准备转换跑道去了。 唯一可惜的是,没来得及将那抹丽色把上手。 这可能是史上最短的番外之一。 因为他遇到的对手,是阴大人。 《本书完》 番外四:《阴宅》 「唉,你还是回来一趟吧!」 因为阴大人这样无奈的一句话,阴丽华带着老公和一对七岁的双胞胎,一路迢迢从台北杀回台南去。 一踏入阴宅——附注:姓阴的人住的家宅,同「陈宅」、「王宅」、「李宅」——黄光磊见到岳父大人,照例背心一凉,让到一旁对阴大人必恭必敬地陪笑。 「外公,外公!」小太阳黄妞妞蹬着肥肥的小胖腿,快快乐乐蹦进阴大人的怀里去。 小阴魂黄宝宝落在身後,没有立刻跟上。太靠近妹妹会很烫,刚才在车上已经忍受父亲和妹妹的阳气连续轰炸好几个小时,他的极限差不多到了。 「妈,发生了什麽事……」阴丽华慢慢地牵起儿子,选了一个最角落的位子坐下。 黄光磊哪里理她?大脚一迈,屁股一坐,把儿子老婆紧紧卡在沙发角落。母子俩叹了口气,互相抱紧一点,分享一下阴凉的体气。 女儿抱着孙子缩在一角,一脸惨烈之相。旁边那颗大太阳还不知好歹,紧紧卡住他们的逃生去路,阴大人眼神又阴了一阴,脑子里瞬间冒出十七、八个念头,每个都能把这白目女婿电得金光闪闪吓吓叫。 「华华……呜!妈咪撞鬼了!」风华从不曾褪色的沈淇淇偎在丈夫身旁,把阴大人的注意力稍稍拉回。 「哈哈,妈,以一个麻瓜来说,你还真不是普通的爱撞鬼!」黄光磊哈哈大笑。 阴大人的眼神飘过来,他打了个寒颤,连忙噤声。 再看他丝毫不见放霁的神情,心头一悚,赶忙坐离老婆儿子一点距离,让他们有空间呼吸。母子俩同时松了口气,各自大大吸了口气。 「到底是怎麽回事……」阴丽华有气无力地问。 於是淇淇含泪开始诉说—— 上个星期,淇淇拉着已经退休的阴大人陪她去买菜。阴大人在附近的公立停车场停好车,两人刚走到大马路来,就见到对面不远的地方有一群人围观,七嘴八舌不知道说些什麽。 停车场旁边的那间面店老板和淇淇很熟,於是她好奇地拉着丈夫过去。 「老板,那边挤了一堆人是在闹什麽?」 老板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对面的一百号出人命了。」 淇淇吓了一大跳。「出人命?怎麽会?」 「嗯,一百号是卖北平烤鸭那一家?」阴大人暗叹一声,今晚没好吃的烤鸭吃了。 「对呀对呀!」 「怎麽会出人命?」淇淇觉得很恐怖。 「我偷偷跟你们讲,你们不要跟别人讲,这事只有我们老地头知道——那间店,其实很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死一个。」老板低着嗓音道。 「为……为什麽?」淇淇背心寒寒的,连忙抱紧丈夫的手臂。 「听说那间店的房东会邪术,在里面养了一些无形的东西,所以每个租这间店面的店家都会大发,生意好得不得了,他们的店面人人都抢着租。可是……这种大发是要付出代价的……」老板悬疑地拉长声音。 「好了,我肚子饿了。」英明的阴大人决定拉走爱怕又爱听的老婆。 「喂喂喂,等一下,人家我故事还没讲完啦!」老板含泪叫住人。哪有这样的?听故事只听一半。 「听完再说,听完再说。」胆小鬼淇淇偏偏有一颗无比的好奇心。 「总之每隔一阵子,那些无形的东西就会出来吃人,所以也每隔一阵子,那间店就要死一个人。」老板终於讲完,很欣慰的觉得交代完大事。 「这麽恐怖……?」淇淇身上的寒毛全竖了起来。 「来去买菜!」阴大人不由分说把妻子拖走。 夫妻俩依照她习惯的动线,先逛马路的这一边,再逛马路的另一边。而逛马路的另一边,自然会逛往一百号的鸭肉店方向。 淇淇站在八十几号前,犹豫地望着渐渐散去的那团人和那间紧闭的店面。 「喂,阴大人,我们还要不要往下走?」 阴大人看看手里提的菜,买得也差不多了。 「你怕我们就回去吧!」他淡淡道。 「可是我喜欢吃的古早味蛋糕在更过去的地方……」淇淇小声咕哝。 「那你在这里等,我去买。」 「好。」淇淇很懦弱地挥手作别,让老公去冒险犯难。 阴大人提着满手菜肉,丝毫不损他一身尔雅丰采,悠然走过一百号前面。 经过时,他随意的瞟了一眼,一百号的铁门拉下,只开了旁边的一道小门,里面有道士和家属招魂的铃声阵阵传来。 他向来不惧鬼神,也不甚在意,继续往古早味蛋糕的店家迈去。 买了蛋糕,转头走回来欲和老婆会合,远远却看到一百号前那纤瘦的身影,不正是自家老婆吗? 阴大人有些气恼。明明就胆子小的人,偏要跟上去凑热闹。 「你不是怕吗?跑过来做什麽?」他走到妻子前面,面无表情地问。 淇淇看着老公不快的脸色,有些莫名其妙。 「我在等你啊!」 刚说完,她像想起了什麽,眼睛一瞟,突然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来到一百号前面。 呜——我怎麽会在这里? 「阴大人,我觉得毛毛的,我们回家吧!」 ** 「然後呢?」阴丽华冷静地问。 「然後?然後就撞邪啦……」她娘吸吸鼻子。 总之就是後来回到家,她开始发现东西会自己不见,然後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冒出来,不然就是一时发呆走了神,回神时却发现已经在另一个房间等等。再对照当天阴大人在鬼店面前捡到她的情况,淇淇悚然一惊—— 莫非是撞邪了? 她年轻时怕鬼怕得要命,後来当了妈妈,基於为母则强的心理,情况稍微有些改善。 如今女儿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需要她的保护,年轻时那种怕鬼的心情又回来了。 「哈哈,我看是妈自己恍神乱走,不会是早期的老年痴呆吧?」黄光磊再度发展快人快语的开朗情操。 「……」 「……」 「……」 三个阴家人都不觉得好笑。 他再度被岳父大人冰得全身一颤。 「咳,我是说……那个,没事。」 「那外婆怎麽说呢?」阴丽华问道。 这些年过去,老当益壮的聂小倩已处於半退休状态,目前大半时间都和丈夫、几个老朋友全台湾各地游山玩水,一年难得见上几次。 「妈说我自己神经病乱想,就不理我了。」 「嗯。」确实很像外婆会说的话。阴丽华深深点头。 想到那位高寿健朗又貌美如花的外婆,黄光磊突然感慨地点点头,慈爱地看向女儿。 「妞妞,从遗传学来看,将来你也有机会活得很长很长,跟老妖怪一样长,哈哈。」 「……」 「……」 「……」 在场三个阴家人又默默看他一眼。 黄光磊再度打个激灵,好、好像又说错话了…… 老公,为什麽你平时能言善道,跑起业务来呱呱叫,一到了我老爸面前就整个弱智化呢?阴丽华只能无声叹息。 「说到底就是你姓不好!害我们家都变『阴宅』了。」淇淇吸吸鼻子,牵拖身旁那个男人。 阴大人唯仰天长叹耳。 小夫妻俩互换一眼,低头商量了一下,半晌阴丽华点点头,由老公开口,给他一个重振声威的机会。 「爸,不然你这星期带妈妈出国玩玩,散散心,我们搬回来住几天,看看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也才好做打算。」 这次他总算说了句人话,阴大人对他的提议勉强满意。 「我想,还是今天晚上我过去看看吧……」 住了几天,家里实在没有任何异状,阴丽华想想,还是得到凶宅亲自走一遭。 「我跟你一起去。」 「你一去,鬼就不出来了。」也不想想自己那一身阳气。 「不行,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去看一下就回来,很快的……」 「不行,绝对不行!」 她坚持,黄光磊更坚持。 基本上只要阴大人不在的场合,他还是非常有一家之主的男人样的。最後夫妻俩讨价还价的结果,由他载到凶宅附近去,然後在车子里等。 阴丽华特别标示出一千公尺的安全范围。 「你那一身阳气,在黑夜里都亮得跟白天一样,走得太近会被发现的。」 黄光磊驳回抗议,自动缩短成三百公尺。 於是,这夜刚过子时,一辆宾士停在寂静无人的马路边。 後座里两个小家伙各自抱着最喜爱的小毯子,睡得东倒西歪。因为临时说好要来的保母有事,他们只好把两只小的都塞进车子,一起载来。 黄光磊不太乐意地看着她下了车,慢慢走向前方的阴影里。 这一整个区块都是菜市场,没有什麽夜生活,於是一到了夜里,分外冷清。 行人是一定没有的,连车辆都不多,楼上的住宅也多半已经歇下了,整个世界隐隐有种独剩她一人的感觉。 阴丽华却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的。身後不远处,一个不爽的男人正坐在车子里,紧紧盯着她的背影。 想着想着,心里莫名的有些甜。以前年轻时候,这样的夤夜踩点并不陌生,身後却没有那双守护的眼神。 凄清的路灯晕晕亮着蒙黄的光线,把燠热的九月夏夜都染上了一层冷凉之意。 窸窣。窸窣。 後面有人跟着!阴丽华飞快回身。 「……你怎麽来了?」 儿子漆黑清醒的眼睛,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显得特别大。 「人家想来……」 「你太小了,先回车上等妈妈。」 「爸爸很担心。」黄宝宝说。 基本上这一大家子人,不管是姓黄的还是姓阴的,共同点是男人的那一方都觉得自己有必要保护女人的那一方。 「那也不能派一个七岁的小鬼出来吧?」阴丽华很是犹豫。 「妈妈,我不想说的那麽白,可是你变弱很多,加了我比较有胜算……」黄宝宝轻飘了一句。 阴丽华沉默了一下,叹口气拍拍儿子脑袋。「没办法,妈妈是……」 「我知道。」黄宝宝不等娘说完,自动接下去。「是被爸爸睡掉的,不能怪你。」 「……」 儿子,这不是七岁小孩该说的话吧? 既然已经来了,算了。阴丽华牵起儿子的手,母子俩一起走向那间阴黑的凶店。 想想,这好像是母子俩第一次联手耶!真是有纪念性的一刻,呵呵。 目的地抵达,她迅速敛了敛心神。 丧事自然是移回丧家里办的,因此从那天法师来招过魂之後,这间鸭肉店便大门深锁,再没有人进出过。不过白天时黄光磊来踩过点,鸭肉店後面与隔壁中间有一条小到甚至不能称之为防火巷的小缝隙,也就只有阴丽华这样小的人能走得进去,高头大马的黄光磊要挤进去还有些难度。 鸭肉店有一道後门开在这个小缝隙处。想来是当年先盖好了前方鸭肉店这栋,有前後门方便进出,後来才盖了紧邻的那栋隔邻,这条藏污纳垢的小缝倒被人遗忘了。 平时鸭肉店老板会把一些杂物堆放在小缝隙里,为了取拿方便,所以後门一直都是没锁的。白天黄光磊辛苦的挤进来之後,发现丧家也没注意到後门没锁,所以从这里进来很方便。 阴丽华看看那条脏兮兮的黑巷,回头再和儿子确定一次。 「你要不要在这里等我?妈妈进去看一下就出来。」 「妈,外公才怕蟑螂,我不怕。」 「……嗯。」真不可爱的小孩。 阴丽华转身钻了进去,想了想,再回头叮咛一下:「千万不要在外公面前提起他怕蟑螂的事。」 「我知道,我又不是爸爸。」 「……」 阴丽华开始觉得自己体察人情、观察入微的儿子,将来会出人头地。 身材娇小的母子俩,一下子便闪过长年堆在暗处的垃圾,来到鸭肉店後门。 手一转,门把确实是松的。阴丽华微微一推,门扇幽幽往内晃去。 一股沉窒的气味迎面而来,母子俩都不自觉闭了闭气。 撇开阴森感不谈,这其实就是一间普通的关店後的店面。 後门直接进去是连着厨房,两个几乎和她一样高的超大铁桶就是平时老板烤鸭用的烤箱。厨房旁边有一个小隔间,阴丽华一探,里面只摆得下一张窄床和一台小电视,想来是老板如果弄得太晚,就在这个小隔间里将就一夜。 出了厨房往前走,前方就是一般客人用餐的餐厅了,还有一间厕所,整间店面的隔局相当简单。 阴丽华牵紧了儿子,在餐厅的地方看了一遍,没有感觉到什麽异状。隔着紧落的铁门,偶尔可以听见外头有车子经过的声音。 「还是回厨房看看吧!」 儿子点头同意。他也感觉不到前头有什麽邪气。 母子俩回到厨房。空气实在有些窒闷,於是阴丽华把面对小黑巷的窗户打开。 开了才发现,跟没开差不多,这麽狭窄的一条小缝,基本上没有什麽新鲜空气在流动。 阴丽华又四处摸摸看看,最後来到那间小房间。听说,老板是死在这张床上,被人发现的。 她一样先把小窗户打开,在床沿坐下。 「我们在这里等一下……你会不会怕?」 「妈,我不是妹妹和外婆……」 「……嗯。」 又坐了一会儿,黄宝宝出门前喝的那杯水发威了。 「妈妈,我去前面上厕所。」 「要不要妈妈陪你去?」 「不用了,妈妈在这里等我就好。」 「好。」反正就在同一间屋子,阴丽华也不怕他出什麽意外。「等你回来之後,如果没有什麽状况,我们就走吧!今天可能时辰不对。」 「好。」 儿子苍白清冷的小身影往门外飘去。 其实,现在如果有人正看着这间凶店,光他们两个一脸惨白的在屋子里晃的景象,就已经很足以构成「鬼屋」的要件了…… 阴丽华静坐片刻,蓦地,窗户附近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好像什麽东西「噗」的一声。 她往声音的来处瞄去,半晌没听见或看见任何异状。又坐了一下,「噗」的又来了一声,她心头一惊,起身往窗户走过去。 忽然间,脚软了一软,整个人突然失了力,趴在小床上,她的脑子里一阵昏晕。 「妈妈——」 儿子的惊叫声响起! 一个星期後,带着老婆到普吉岛度完假的阴大人回来了。夫妻俩一进门,淇淇先发礼物给两个小外孙。 黄妞妞是漂亮的沙龙和小帽子,黄宝宝是乌漆抹黑的部落木雕面具和护符。 礼物很和两人的心意,於是两小孩到隔壁房间玩了。 度了假回来,心情开朗许多,淇淇整个人光彩焕发,已经不是出发前那魂不守舍的模样。 她们家女人都不易显老,淇淇穿着沙龙,脚踩海滩鞋,在普吉岛的街上和丈夫一起闲逛,风韵犹存的美貌吸引了无数中年外国观光客的视线。阴大人只是离开一下去买个饮料,就有不少油胖臭老头上来搭讪。 淇淇精神能恢复得这麽快,跟女性虚荣心得到满足有莫大关系。 「後来呢?後来呢?你们有没有发现什麽?」她喝着女儿做的西瓜牛奶,兴致勃勃地问。 阴大人默然看她一眼。 阴丽华和丈夫交换一个眼光,开口道:「妈妈放心吧!我都收拾干净了。」 「真的?结果里面是什麽东西?」 「也没什麽。总之,我都收拾乾净了,家里以後不会再出事了。」阴丽华说。 「那就好。」 生性乐天开朗的女人了了一件大事,开心地跑进去找外孙玩了。 阴大人还是默然地看妻子背影一眼。 其实,这样胡里胡涂的人生也满快乐的…… 「说吧,是什麽情况?」 刚才他们交换的那记眼光,他可没错过。 两个小的也没打算能瞒过他,黄光磊抢着要说话,阴大人轻飘飘地瞄他一眼,他背心一个冷颤,哈哈陪笑两声,发言权交给老婆。 阴丽华开口解释完,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 黄宝宝大概是对里头那些女人家玩换装的游戏没什麽兴趣,不知何时也拿着他的面具,钻到客厅来坐。 「瓦斯中毒?」阴大人轻声开口。 「嗳。」 三个黄家人都点头——阴丽华同时身兼阴家人及黄家人两种身份,戏份比较重。 阴大人微讶。 在所有可能性里,他倒没想过是这一个。 「隔壁邻居的瓦斯热水器就装在他们的小房间窗口,只要有人洗澡,一氧化碳就往里头飘,屋子里通风又不好,迟早要出事的。难怪定期会发生命案。」黄光磊其实白天去勘察的时候就发现了,只是回家忘了提,没想到差点害老婆挂在那里。 不过「差点害老婆挂在那里」的这一点,两人都明智地认为没有必要提,不然有个阴大人可能也会让他差点挂在客厅里。 「那你妈莫名其妙跑到店门口……」 「外婆不是说当时接到曾外婆打来的手机吗?」黄宝宝接口,「那一区的手机讯号很差,外婆可能是边找讯号边讲。就不知不觉走到凶店门口了……」 阴大人想了想老婆的迷糊性子,这完全就是她会做的事没错。 「那在家的恍神……?」 「应该就是吓到了,所以开始疑心生暗鬼,觉得什麽都不对。」阴丽华说。 到底是有点年纪了,记性不如年轻时也是正常的事。一般人的家中长辈也偶尔会有这样恍神的现象,但因为没有其他因由,所以就只觉得是恍神而已,淇淇却是想多了。 所以,所谓「无形的东西」,是一氧化碳? 嗯,果然很无形。 「哈哈哈,妞妞穿这样好可爱!」房间传来祖孙俩快活的笑闹声。 阴大人叹了口气息。「好吧!就这样了。你们辛苦了。」 「妈那里……?」阴丽华不确定要不要跟母亲说。 「我觉得没必要跟外婆说耶!」黄宝宝突然开口。 认为女儿除灵了的她好像比较开心…… 房间里又是一阵阵笑闹声传来,一干大人默然片刻,阴大人拍拍外孙的头。 「就照宝宝的话吧!」 於是,阴丽华母子第一次的除灵之旅,就以这种……惊险?惨烈?无奈?暗淡?呃,总之是很反高潮的方式画下句点。 「宝宝,将来有机会,妈妈再带你去看更有看头的地方。」 「妈,你还是乖乖陪爸爸睡吧!以後这种事我来就好。」 「……」 真是个不可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