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与君绝》 第一章 冬尽雪融春水流,枝头新蕊香待放,旷野青波绿山头。 好风好水好天候,吉日吉时吉事到;今儿个正是陇地第一要姓--严家三少爷的新婚大喜之日。 前庭贺客川流不息,带来的贺礼堆满一屋又一屋,上自一家之宗主耆老,下至门房小仆杂役,每个人都忙得晕头转向,恨不得父母给他多生出一双手来支应眼下的乱况。 忙忙忙,忙忙忙,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忙得连闲下来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这其中,又以负责接待所有来客的总管大人最为辛苦。成日的站在大门口招呼来客,茶没能喝上一口不打紧,还得记住每一位客人的名字、了解来客的身分等级,给予最恰当的招待,切切不可有所差池,低身分当成大老爷招待,高身分的反倒当成仆厮给晾在一边,闹出笑话还不打紧,就怕得罪了不该得罪的,那就万死难辞了。 所以说,能当上严家的大总管,又身兼严家大老爷最倚重的左右手,米世昌这个人绝对具备着绝佳、且少人能及的本事。 此刻,他方让门房将一票二奶奶娘家的亲眷给安置到偏厅,唤人通报北厢二房那边有客来,回头又要踅回大门处,眼角不意瞄到一片衣角从侧门边飞窜而过,没有多想,便扬声大喝-- 「素馨丫头!-还不站住!」 那衣角一顿,不敢再走,但也不是很甘愿停下来就是了。所以就杵在原地,没走,但也没走向总管。 米世昌双手负于后,向女儿走去。还没走近,就开始数落起来: 「-工作做得如何了?我不是交代-留在大夫人宅院里,帮忙招呼客人吗?-不留在那里,又想往哪儿去偷闲了?」 「我、我没要偷闲的,阿爹。大姊来跟我换手,问我要不要去后院的马场点看那批新赶来的小马儿,姊姊说我挑马的眼光好,所以跟我换手。」那名叫素馨的丫头起先还说得有点声虚,再来就气壮了。 「那些马贩赶来的幼马都附有先代本(马的血缘系谱),品质优劣立即可见,哪需-的眼光?别给自己的贪玩找借口。」 「没有贪玩的,我真的要去帮忙看马呀!」少女在爹亲炯然的目光下低垂下头,一双小手不自在的抓着衣-扭着。 「不必-去凑热闹。有峻少爷在那里,谁还比得过他的眼光?」 「哎呀,爹!我当然知道峻少爷在那里呀,不然我做啥巴巴的赶去呀?」着鹿皮靴的小脚气恼一跺,小女儿娇态尽现。她就是想见峻少爷才要去马场的嘛,爹怎么还要明知故问! 「峻少爷每天都可以看,不差在这一天。如果大夫人那边没事了,-就去厨房帮-娘指挥去,那些上菜、布菜的规矩-总是得学。别以为-每天躲在账房,就可以躲过这些学习-一个女孩儿家,成天跑账房像什么话?难不成-妄想学会看帐、做生意后,就可以跟着-姊夫出门收帐?」 「为什么不行?我和祥儿一同跟姊夫学算法时,我算得比他还快!」好骄傲的抬起胸膛。 米世昌弓起食指用力往女儿的头顶敲去--叩! 「哎唷,痛!」米素馨哇哇大叫的跳开。 「跟一个三岁的娃儿比算法,-羞也不羞?」 「当然不羞!祥儿虽然才三岁,可爹和老爷不是说他脑筋好、青出于蓝,将来肯定是个比姊夫还出色的账房吗?为什么我不能跟他比?」 「那-是自比三岁小儿了?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米世昌叹气又摇头,拿这个么女的天真没办法。「-这样子,我还敢让-嫁人吗?」 说到嫁人,米素馨一张原本就红润健康的小脸当下刷成一块新染的大红布,湿透透的,都快可以挤出汁了。 「哎呀,阿爹,您这是什么话嘛!那个……那个……也是老爷作的主呀,人家……人家不知道啦!」 比之于女儿的又羞又喜,提起这件事的米世昌反而是一脸忧色。 「老爷没有问你们两人的意愿,就擅自决定了-与峻少爷的婚事,并当众宣布,思虑上是欠周详了些。」为了这件事,这半个月来,他简直是寝食难安。「他应该先问过我们,也让我们为人父母的得以先问问-的意愿,确定双方都同意,没问题了,再公开宣布,这才恰当。」 米世昌自幼与主子爷一同长大,两人情谊深厚。米世昌性情严谨、思虑周密,补足着大老爷严永豪迈粗犷性情下所产生的大而化之,是严家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名义上虽是主仆,但其实说是手足知交也不为过。米世昌在严家的地位,可说是仅次于大老爷严永而已。 对于严老爷那日当着所有宗亲、宾客的面,在酒喝多了、兴之所至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宣布六公子严峻与米大总管的么女米素馨于今日订下亲事,六月迎娶入门--这件事,米世昌已经私底下念过老爷非常多次了,但却无法更改老爷的决定。这个老爷子就是那副牛脾气,当众决定了的事,就算明知是错也不肯改。 何况老爷子说得很明白,他一直想让两家的子女有姻缘上的缔结。眼看米家三个子女都已经嫁娶掉两个了,再不快先下手为强的话,赶明儿说不准连最后一个闺女儿也火速给嫁掉了,那他的心愿怎么办? 听听,这是什么话!终身大事岂可拿来如此儿戏对待?! 「阿爹,您……不赞成这件事吗?」原本羞不可抑的米素馨抬头见到父亲脸色沉凝,心口也不自禁一沉,担忧问着。这些日子以来不断的听到每一个人对这件婚事的乐见其成,总是笑吟吟的对她直呼恭喜,她以为……所有人都会为这件婚事感到高兴的。 不待父亲开口,就急急说道: 「峻少人很好的,爹!峻少爷会待我很好的。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无所不谈,我们喜欢的都一样,就连看书这种苦差事,我也学着去喜欢了。我们有时候甚至可以不用说话就知道对方心里正在想什么,这个、这个应该就是诗里所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吧。还有那个……」 「丫头,我以为-跟峻少爷只是好朋友。」米世昌眼底有着诧异,更有着忧心。他其实隐隐知道女儿对峻少爷有着非比寻常的好感,但不知道她的付出已然这么多了,多到让人忧心。 「所有的少爷里,我最喜欢他!」虽然小脸还是红得不得了,但讲出口的话可全然不含糊,非常清楚表示出自己的心意。 虽然阿娘一直叫她要学着含蓄、要有个闺秀的样子,别老是直口直心的,哪天教人给利用了都不知道,遇到了心眼多的人,必得吃上一顿大苦头的。可她就是学不来呀,心里有话就直说嘛!做什么吞吞吐吐的。那谁猜得到你心里真正是怎么想的呀? 就像她喜欢峻少爷是很肯定的事,就不想骗人。 她真的很喜欢他嘛!自从老爷宣布峻少爷与她的婚事后,她的心情每天都像浸在甜甜的糖水里一样,连睡觉时都在笑;有天不小心喝了一口嫂子的安胎药,理应苦得想哭的,却觉得好甜哦。还有还有,她的肩膀哪,好像也长出两翼翅膀呢,走路都轻飘飘的,她都要怀疑脚底板根本没有踩到地耶。 米世昌还想说些什么的,但大门那边喧喧闹闹的,好像又有什么贵客到来,不去忙是不行了。于是他道: 「反正-别在这么个大忙天去找峻少爷就是了,快去厨房帮手去。」 简单交代完,就见内管事急急向他走来,边说明事情情况,一边已拉着他跑啦。米世昌只来得及给女儿一眼,表示她最好乖乖做事去,别偷懒,没能再说其它的话。 「才没有偷懒呢。」留在原地的米素馨微噘着嘴咕哝道。 虽然很想乖乖听话的到厨房帮忙娘去,可是双脚就是不听话的往马场的方向走去,这可怎么办才好? 「嗯……那,去一下下就好了。跟峻少爷说句话,然后很快回厨房帮娘的忙。好,就这样!」 说完,脸上挂着甜甜的笑,飞也似的往心之所系的方向跑去,毫无迟疑,也毫不愧疚。 她没要偷懒的,只要看一下下就好了。看峻少一下下,马上就回来。 最近峻少好忙好忙的,让她就算见到他,也没办法跟他说上话,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谈天说地了。希望忙完三少爷的婚事之后,大宅又变回原来平常的样子,那她与峻少就又可以在休闲时间找个地方喝酒聊天说地,跟以前一样了。 所谓的后院,其实差不多是半片山坡了。 这片山坡养的马匹全是品种一流的骏马,以及新生或新买来的幼马。严家有上百名养马师、十名兽医师傅,而最优秀的都被指派到这里。 这里也是严家六少爷严峻最常逗留的地方;他自小对马儿就有非比寻常的兴趣,尤爱在兽医身边跟前跟后,看他们怎么替牲畜治病,自己也跟着学习。多年下来,俨然可以称作半个兽医了。 不过其它主子们对他这种兴趣相当的不以为然。本来嘛,对他们这种大户人家而言,替牲畜治病这种小事,自有手下的兽医去办,他们有更宏大的事业要做;四处奔走做大买卖都来不及,哪来的空去成天磨在马厩里做此等没志气的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说没啥大志气这种事儿,实在不值得称道;但也因为六少爷天生的没志气,让其它人松了一口气,对待他的态度和和气气,全然没有防备,不必与他勾心斗角、把他当敌人看待。总之,他不是对手啦。 他行六,又是三房所生,不是正室所出,本来争家业主导权就没他的份;可也不是没听说过庶出的儿子争出头,硬是把正室的嫡子拉下马,自己坐正位这种事的。幸好六少不是这块狼子野心的料,也没这种心思,真是教人放心。 在严家这种大家族,家产可观,自是人人垂涎不已。而生为这种家庭的儿子,要不,就资质出凡,能耐高超,雄心更要足够;再不,就得生得平庸到底、没有丝毫野心,只求平平安安过一生,吃喝不愁就好了。 显然,今年才十八岁的六少就是那种平庸的人,成天混在马场里看马养马就是他最大的乐趣,自小就这样,作伪不来的。 而前些日子,大老爷突兀的当众订下六少与米总管的小女儿米素馨的婚事,更让大伙在惊愕之余,更加肯定了六少在老爷的心目中,委实是没出息没份量到了极点,才会随随便便给他配了个身分低下的总管之女;日后若要分家产,这六少绝对分不到优渥的持分、丰美的土地与牛马羊,看他的婚配就知道啦。 虽然说米总管在严家的地位极高,又备受大老爷倚重,也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被陇地所有富人公认是最出色的总管。但那又怎样呢?能力再好、再受倚重,终究不脱个「仆」字不是吗?而,再怎么没出息的少爷,总好歹是给人叫声主子的,怎么会配个仆人当明媒正娶的妻子呢? 没有人知道大老爷心里怎么想。也许是大老爷笼络米总管的手段,当然更可能是那个手腕厉害的米总管在私底下使了什么功夫,让老爷迷迷糊糊做下了这个决定。大老爷严永是个言出必行的重诺之人,就算心里百般后悔,也不会更改自己所说过的话。反正,总而言之,六少是娶奴婢为妻娶定了。 每个人都在私底下窃窃说着六少最近的郁郁寡欢,必是因为老爷昏昧的给他订下这桩可笑的亲事,让他觉得羞辱;于是向来温和的六少心里不痛快了,又不敢反抗老爷,只好每天往马场跑得更勤,而且躲着米素馨;每次有她出现的地方,就会发现六少不知道何时走掉了。 这真是稀奇呵!六少与米素馨打小一同长大,两人情谊深厚,一起读书、一同奔马,永远有讲不完的话,这是大伙都知道的。听说他们还有过好几次谈着谈着,居然不小心谈上一整夜,直到天大白才各自回房呢。说他们是比手足还亲的知己绝对不为过。 除去身分上的不相衬不说,其实他们这些为人伙计的,还挺看好这两人。他们这么谈得来,相信若是做了夫妻后,必然会相处融洽,相知相惜宛若神仙眷属。别说米素馨承继了其父母做事干练灵活的头脑,日后对丈夫的帮助肯定非常的多;再说到她的长相,她哪,可是严家牧场里公认的一朵娇美香花呢! 米素馨性格英气飒爽好相处,虽说这样性情的人,女人味肯定是少了那么一滴滴,但优点就是没有一般女人的小心眼、小家子气,凡事讲道理,非常明理……不过,再多的优点,若婚配的一方不欣赏的话,全是白搭。 眼下看来,情况真的就只有「白搭」两字可以说了。六少当米素馨是好朋友,却从没把她当女人看过,也不愿意从今而后,将她当成女人看待。 只是,就算六少心里是千百个不愿意好了,他还是只能乖乖的在六月初把米素馨给娶进门。谁叫这是大老爷决定下来的事呢。 「-嘴里上下皆长四齿,所以这匹小马儿今年两足岁了。」一个五官分明、长相俊挺的青年对一边出题考他的兽医说着。 「很好很好,那……峻少是否看得出这匹小马儿的良劣如何?」李兽医捻着嘴唇上方的胡髭,频频微笑点头。考人考上兴头,索性把正在忙的工作放到一边,拉着六少在新进的这一批马儿间游走,然后停在一匹黑色的马儿前问道。 被称为峻少的青年,正是最近被议论纷纷的严家六少爷严峻。他身上具有汉与回鹘相混的血统,这让他比其它异母兄弟的五官更为立体俊扬。天生出色的容貌常常是女性们聚集在一起时所谈论的重点,都说他是严家牧场里长得最好看的男人了,没有一个少爷比得上他的好容貌;纵使他在严家毫无权势,但他的「美貌」还是足以让所有的闺秀神魂颠倒,什么也管不了的依偎过去。 可惜的是,这峻少啊,可能是尚年少的关系,满眼只有马儿马儿的,对姑娘们向来是睐也不睐上一眼的,真是不解风情的楞牛!但姑娘家的嗔怨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他眼里只有马儿。 「这是一匹擅走的马。」严峻低下身子检查小马儿的四蹄,想了一下,说道。 「哦?你别只看到-的蹄厚,就轻率下判断哪。有些厚蹄的马,根本就是驽马,你别错看了。」 「-的蹄厚且坚硬,步伐踩得深劲,后蹄开如鹞翼,由此可知-是匹可旅行长途的马儿。我说得对吗?」 兽医闻言笑了,但笑的同时,也忍不住叹出一声: 「都对,都对,我恐怕是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峻少,我所有的医书你都看遍,你跟在我身边多年,经验上的实练,你也不缺。再没多久,陇州第一兽医名头,想是非你莫属啦……不过,峻少,以你的家世,要是真成为第一兽医,并不能称得上是件光采的事吧?」 再怎么了得的兽医,一年的薪饷也不过三十两。三十两对一般寻常人家来说,算是非常优渥,可以让一家子过着衣暖食足的日子。可严家不同,这严家大户,每做一次买卖都是百两千两的计数呢。少爷们每个月的月度钱听说至少都从五十两往上起算,五十两可是兽医工作两年才挣得到的数目呢。所以说,纵使峻少是个很有天份的兽医人才,但当兽医却不是他该走的路,没有人会同意他的。 严峻轻抚着小马儿,年少俊挺的面孔上有着难以言明的无奈。 他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兴趣无法成为被家人所认同的职业,而是…… 这时一阵啪啦啪啦的脚步声向他们跑来,人未到,声先到,正是守在门口的马夫阿常,就见他直叫着: 「峻少爷、峻少爷!你要不要先走了?我远远看到米小姑娘打这边跑来啦,定是在找你!你不是躲她吗?要不要从后门先走,我们会跟她说你早就走了?」 被马夫阿常的大嗓门这么一嚷嚷,整间马厩的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目光一致的往严峻身上看过来。有怜悯,也有看好戏的意味。 严峻一双浓眉微微锁拢,心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确实是想往后门冲去,但他知道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尤其当昨日不经意听到几个奴婢开始讲起素馨的闲话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这一阵子因为沉浸在自个儿的心事里,无法多想其它,竟让她陷入了被嘲笑的境地,心中深感过意不去。 既然知道了自己的态度让最知己的好友委屈了,此刻他又怎么能顺从心中之所愿的转身就走,让素馨的笑话又添一桩? 何况逃避了这么些日子,纵使仍没想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他也确实该好好的跟素馨谈一谈了。 他没有动,依然静静蹲在地上小心梳理着幼马的鬃毛,决定让素馨找到他,他这举动让众人诧异不已。怎么……六少不走人了吗?他不是躲米小姑娘躲得紧?难不成六少终于想开了?终于决定认命的接受老爷的安排,娶个总管之女为妻? 马厩里不寻常的寂静,使大伙都能很清晰的听见米小姑娘跑到门外,气息微喘,但声音依然爽脆明亮,就听她问道: 「王叔,峻少爷有没有在这里?」 「有是有啦……可是他在忙……我想-还是不要去打扰他好了……」马厩外的老马夫王叔是个老实人,性情也古板,总觉得女孩子家成天追着男人跑实在不象话,更别说那男人一点也不想见她了。 「我只跟他说一会儿话,不打扰他的。我进去了。」米素馨不是没见到这些人眼底的不赞同,但她真的有事找峻少嘛。这些天来,都没机会说上话,她特别请朋友寄来的医书都在房里放了好些天了,却总是遇不上他;要不是为了想看他拿到书时开心的表情,她才不想没事跑来这里让这些大老粗笑话呢!她当然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大家是用什么眼光看待她的。 说罢,正待走进去,就见到峻少正向她走来。 四目乍然相对,他目光平稳,而她也是,但双颊却不争气的偷偷红了起来。 啊!真气人,自从他们订亲之后,她高兴归高兴,却在见到他时不自禁的扭捏起来,真是丢人哪! 振作一点!振作一点!米素馨,-又不是那种养在深闺,没见过世面的娇滴滴小闺女,大气一点,不要脸红,不要紧张,这人……这人除了多了一个未婚夫的身分之外,他更是跟-一同长大的知己好友呢!两人的情谊没变的,而且还更加亲密了。十六年来跟他腻在一起从不知道害羞为何物,没道理现在开始对着他害羞起来。所以她一定要振作,要若无其事的跟以前一样。 「-找我?」严峻站定在她面前,声音轻轻的、低低的,温柔而好听,是副适合唱歌的嗓子。她好喜欢他的声音,简直比最昂贵的醇酒还醉人。 「对,不过你在忙,我不会打扰你太久。」现在不是沉醉在他嗓音里的时候,摇了摇头,道:「来,这是我托扬州的朋友替我搜罗来的医书。」她把怀里的大包袱塞到他手中。 这些书卷的重量委实不容小觑,交付之后,她双手甩呀甩的,想把酸痛感给甩掉。虽然她力气比一般女孩儿强上些许,但抱着一堆书跑那么远的路,也是很累人的呢!边甩手边说道: 「这些书大多是从京城买来的,不过全国各地所出过的、有关于医牛马羊等等的书,应该都没有遗漏。虽然说没能买到太仆寺、苑马寺等官方的书籍--没办法,他们这种书不外传嘛!但这么多书也够你学成一代医马宗师啦!」 「素馨……」严峻打开包袱,呆呆看着数十卷书。在陇州这种谈不上文化又地处边陲的地方,想买到一卷书都属苛求,更别说医书了,然而素馨却有法子为他找来这么多。 这里的兽医大多是一代一代以口述的方式传承给徒弟,虽然经验可贵,但却无法有更新更好的技术来培育畜种;而对于本来就束手无策的马瘟,则永远的束手无策。所以严峻对所有医书有着沛涌的渴望,不止一次跟素馨提过,没想到她居然有办法帮他找来。 她待他……一直是极好极好的…… 她知他,支持他,从不以为他的理想是没出息的事;永远忠实的支持他,不管他这种执着是否正确。 素馨是他的知己,他此生最重要的朋友。 她太重要了,如果没有她,他想他这一生将会过得非常无所适从,非常的寂寞。 所以他不想变,不想改变现况,不希望两人的情谊被锁入夫妻关系里,然后,得到一个妻子;然后,失去她。 她能了解他的恐惧吗?如果他把这份心事告诉她的话,她能了解吗? 「好啦!我得去忙了,要不我爹一定会骂我偷懒的。刚才我已经被他念过一顿了,不想晚上吃饭时又再挨一次骂。今天宅里大喜,饭菜已经很丰盛啦,我希望他老人家可以省省力气,别用骂人来替我加菜。」她吐吐舌,见他呆呆的看著书,也不回应她一下,想来此刻定是恨不得马上找到地方看书去吧? 嘻!他开心就好,就算不说话也没关系;反正她心里也怪别扭的,想不出可以说些什么,重要的是想见到他,也见到啦! 转身要走,不意却被他伸手抓住。这真是吓了她好大一跳,就见她像被烫到一般跳得老远,双手背在身后,呆呆的瞪着严峻看。 「-怎么了?」严峻不明所以,不知道她怎会吓成这样。 被碰到的地方……麻麻的耶……这是怎么回事?她心跳得好快,同时又感到好纳闷。 「没、没有啦,你抓、抓住我,是有什么事吗?还是说你还想看哪方面的书?你尽管说,我请朋友寄过来。」 「不是的,这些书就很多了,谢谢。我只是有些话想跟-说,如果-现在正忙,那我们约个时间谈一下如何?-几时有空呢?」 「现在!」当下把爹亲那张很可怕的冷脸给抛到九霄云外去,她跳回严峻身边,扯着他的袖子道:「我现在就有空!我们走吧。」 严峻忍不住被她的兴致昂扬逗笑,对她道: 「-确定?等-被米叔念了,可别怪我。」 「到时候再说啦!」不管不管,爹想骂人就让他骂吧。 拉着他,两人往小山丘上走去。山丘上有个池,池边开满了花,春雪已融得差不多了,运气好一点的话,今天说不定还可以在池里摇小舟呢。 走了,聊天去! 第二章 「那是二少他们呢。」 要到山丘顶上谈话,得走上一段路。这段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特地骑马过去,实在嫌小题大作了些。以双足快走的话,得用上一两刻的时间。不过他们这种生长在陇地的儿女向来就没娇生惯养过,脚力强健得紧,这点距离不算什么的。 他们两人正要穿过一片林子,就见到林子内的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在争执什么,声音挺大的。 「我们走吧。」顺着米素馨的纤指看过去,果真看到了自家的二哥与二嫂,但并没有走过去打声招呼的意思,只拉着她手,仍往上走去。 「他们在吵架吗?这种好日子大家不应该开开心心的吗?有什么好吵的呀?」米素馨不懂。虽然没有抗拒的被严峻拉着走,但还是不断的往那边看去。主要还是讶异着这对向来恩爱的夫妻居然会吵架耶! 二少严奔与他的夫人赵姣眉可是打小指腹为婚且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呢!因两家有生意上的合作关系,长辈们又十分交好,所以打小赵姣眉就住在严家,与严奔朝夕相处,感情无比深厚。三年前给他们办婚事时,大家都说他们两人简直是天作之合,再没有比他们更珠联璧合的人了。 原本米素馨也是这么认为的啦,不过……今天才知道,即使是公认的神仙眷侣,也是会吵架的呢。 而且……吵得可凶啦! 「峻少,我好像听到他们在说老爷不公平,上次他们的婚宴没办得像这次这般盛大……还说什么……不想等所有兄弟成亲了才分家……会分掉他们很多该得的好处……」米素馨不大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严家在陇地殷富三代,因历代都是单传,所以也没什么分家的事可以说。虽然说第四代的子孙开枝散叶、茂盛昌隆,早晚是要分家没错,但大老爷尚健在,此时就谈这个太不恰当了吧? 「忘掉这些话。」严峻没有回头看她,丢下这句话后,脚下步子更快,两人几乎是以跑步的方式穿过树林,到达山坡上去。 米素馨从他的反应上明白自己并没有听错,也深刻了解了一件事--这些童年玩伴都长大了;长成大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单纯的模样了。衣暖食丰、成天有得玩耍,已然满足不了大家,他们进入了争权夺利领域里,玩起了更惊心动魄、更危险的游戏。这让人觉得好感伤,大家都不一样了。 「峻少,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嗯。」他只这么答。 走到山顶的池子边,他放开她的手,开始脱靴卷裤管,当然是要下池子抓鱼去。如果现在是凉爽的夏天的话,她当然二话不说的跟着峻少跳下池子玩耍去,不过现在冬天才刚过,雪都还没融尽呢,她才不要下去挨冻。 照理说生长在大西方理应不怎么怕冷的,可她生来就是怕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他若无其事的走进池子里,她忍不住代为打了个哆嗦,以示池水的寒冷。 峻少打小就对牲畜的养育很有兴趣,也学得非常好。这池子里的各种鱼儿就是他放养出来的,虽然繁殖得不是很多,但好吃却是无庸置疑的。以前米素馨最讨厌吃那种虽然贵得要命、却腥臭不已的鱼干,以为全天下的鱼就是那么难吃,还可怜着那些专事生产鱼米的江南人呢,想说他们天天吃鱼干,怎么受得了? 可自从去年吃到峻少好不容易饲养成功、并烤给她吃的香喷喷新鲜鱼儿之后,从此鱼肉成了她最爱吃的珍馐佳肴第一名,恨不得天天都可以吃到。 可惜这儿不是号称鱼米之乡的江南,想吃鱼,不是买不到,但那价格可真是贵到让人咋舌。 想到等会儿可以大啖好吃的鱼肉,她也就不急着问峻少问题,也非常顺势的把父亲气呼呼的脸给抛到九霄云外,多去捡些柴火回来烤鱼才是正事啦! 等她升好一簇熊熊的火时,严峻也抓来四条肥美的大鱼,正在清除鱼的内脏。 「哇!吃完了这些鱼,我们晚餐不必吃啦!」她吞了吞口水,把围在腰膝的方兜片解下来给严峻擦拭湿冷的手脚,接过他手上的鱼,插上树枝,放在火上烤。 严峻被她开心的表情感染出一丝笑意,默默穿好靴子,双手放在火上烤。 他一向就不是多话的人;在兄弟姊妹间,他向来就是最安静的那一个。若不是他混着回鹘族的出色五官实在太吸引人的话,他肯定是所有主子里最不起眼的人了。 他不是不爱理人,只是话不多,有时跟他讲了老半天话,也不见得能得到他等同热血的响应。所以其它话多又活泼的兄弟们便没什么耐心跟他玩耍,反正知道他不爱热闹搅和,有什么顽皮的事儿也不会找他参与,随他一个人玩儿去。 可是严峻的沉默,在活泼开朗的米素馨眼中看起来却是不一样的。他很敦厚,性情沉稳,当别的少爷成天在玩时,他就已经在牧场帮忙做事,努力学习了。没有人要他这么做;身为陇州第一牧场的少爷,每天锦衣玉食的,在严家办事跑腿的伙计何止上千人,哪还需要他这份尊贵的人力帮手?他唯一的功课是学做大生意,而不是泡在自家马厩成天做着粗活--每个人都这么想,只有米素馨不。 以买卖牲口为营生的人怎么可以不了解牲口?想要谈成大生意,大把大把的赚进银两,总要养出比别人更健壮的牲口才得以卖得比别家牧场好吧?不然凭什么去与人竞争呢?全国又不是只有严家一户在经营牧场营生,随随便便养出牲口,买方就非买不可的。所以她觉得严家有人愿意进入牧场跟着仆役做粗活,是非常好的一件事。 虽然说可支使的仆役那么多,可是当主人的若完全不了解工作的内容,如何进行监督?如何评定每个人工作成效如何?又要如何判定优劣的考核?公平的给予奖惩,才是让牧场经营得更好的力量。 对仆役的绩效考核一旦失去标准,无从认定,那这座牧场就完了。养了一大堆人,不过是养来败亡这座牧场而已。一千名的能手可以让牧场财源广纳;一千名的惰手却足以让最最赚钱的牧场在一夕之间垮掉。米素馨并不大了解养马的事,但她是米世昌的女儿,对人的管理有着深刻的体会;这一点,她的想法与严峻不谋而合。 峻少爷在几年前跟她说过他观察出来的隐忧,他发现严家牧场的牲口品质已经不是陇地第一了。她是不大了解他从何而来的见解,因为中原来的商人,总是第一个造访严家牧场,以严家的马为第一选择。可是峻少爷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她反正就是挺他到底。 这宅子里最了解峻少的人,如果她认了第二,肯定没人敢认第一。所以他们是天生一对,当夫妻最恰当不过啦……嘻!如果爹娘听到她心里的想法,一定会敲她的头,大声斥责她不害臊的。 他的沉默对她而言毫无妨碍,在等鱼烤好的空档,她自行想了好多好多事,一点也不必峻少搭理。只要他不想说话时,她就会给他完全的安静。峻少只要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会陪在他身边就好。 「好了,-快趁热吃。」严峻将最大的那条鱼递给米素馨,她最爱吃热呼呼的食物了,可能是怕冷的关系,只要食物冷掉了,她就会哇哇叫。 「谢谢。峻少,你也吃嘛。」她很快的张大嘴吃了一口,完全没有身为严氏牧场一朵花的自觉,动作非常粗犷豪迈,不知娇柔秀气为何物。 严峻点头,也取了条鱼吃。在这种忙碌的日子实在不该跑来山丘上做这种事。原本他也是没这个打算的,只想恳切的跟素馨好好谈一谈那件放在心底苦恼了很久的事,谈完就要回去了。可是一上来这儿,就不免想到这池子里养的鱼正是她的最爱,这些鱼儿养了一年,如今正肥美,不烤给她吃说不过去。 所以当他发现自己浪费了许多时间时,鱼儿已经上架开始烤了。 「我们吃快一点,这种偷闲出来吃鱼的事,切切不可以让大人知道,不然我的头又要被我爹敲着玩了。」她很快吃完一条,又伸手取了第二条,脸上的笑容好甜好大,就算沾了一脸的油渍,还是美得紧。 「我……不是为了烤鱼才带-来这里的。」他的胃口没有她好,毕竟心里有事;而这事,再也藏不下去了。 「哦对,你好像有话要跟我说。」她点头。「这些日子以来为了忙三少要成亲的事,我们都没空见上面、说上话,我也有一肚子话憋得紧,一直想找你说说的。好,你先说说,你想跟我说什么?」正忙着吃,如果现在抢着说话,烤鱼一定马上就冷掉了。 「素馨,我--」严峻顿了一下,想躲开眼的,却逼自己一定要直视她。「我一直无法将-当成妻子看待-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我最好的朋友结成夫妻。」 「对呀,刚开始我心里也是觉得怪怪的,不过经过这些日子的适应,我习惯后,其实心里好开怀,可以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当夫妻,真是再好不过啦!」 她猛点头,脸蛋悄悄的红起来,不想给他看到,觉得羞,于是低下头装作正在挑鱼刺的样子。 「素馨,我没办法适应。」他浓眉无力的凝着,看到她害羞的样子,心里正在发慌,也疼痛了起来。如果可以,他不想再说下去。但如果他现在止住了口,不去抗拒的依从别人的安排,那么事情就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情况,他与她都不会快乐的。 「呀?」米素馨顾不得害羞,听出他声音里的悲伤,急急抬头看他,想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恨不得可以马上帮他分担所有的愁扰。「你怎么了?阿峻。」 在严家,主仆分际很是分明--因为米总管是个很讲究规矩的人。小时候她常叫他阿峻的,后来在父亲屡次苦口婆心的纠正(其实是打她手心)下,她改口了,从此叫他峻少。可是有时候她还是会脱口叫他阿峻,只要她觉得他需要她的支持鼓励或帮忙时,她会叫他阿峻,让他知道两人是同一国,不离不弃的。 「素馨……」他看着她,开口说话成了一种艰难,但还是咬牙将话说出口:「我们……不要当夫妻好吗?」 我们不要当夫妻好吗? 请-听我说,我们别当夫妻好吗……不,不是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但喜欢并不表示就得当夫妻……-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定会了解的……-仔细想过了就会知道,我们的友谊不该毁在夫妻生活上……素馨,求求-别哭……我不想让-哭的……不是这样的……我就是太珍惜-、太珍惜这段情谊,所以才不希望跟-成为夫妻……我们不要成亲,就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吗? 好吗?好吗?好吗…… 为什么好朋友不可以当夫妻?他说不行,可她想不透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他说他就是太喜欢她,所以才不想跟她成亲?但她也是因为太喜欢他,所以觉得两人能结婚,一辈子生活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为什么同样是出于喜欢的心情,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 她不知道!她想得头都快破了,却还是想不透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严峻说她是他的知己,而她曾经也是这么自得的认为着的,可是如今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他的知己,因为她一点都不了解他。 至少她一辈子也想不透如果他真有他说的珍惜她,那为什么会觉得两人不该结婚?他真的喜欢她吗?那这种喜欢未免太过伤人! 是她太年轻,所以没有深沉的智慧来参透他高深莫测的想法吗?可是峻少也不过才十八岁,大她两岁而已啊,如果她是小孩,那他也是。 她最好的朋友不想娶她,这让她心好痛。 这半个月来彷佛踩在云端一般的日子,在昨天轻易被峻少的一番话给打落地面,跌得满脸尘土,满心的痛。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里的,也不记得昨天有没有遇到谁,让谁看到了她泪流满面的情况? 她趴在床上,魂儿都不见了。除了流泪之外,什么感觉都没有,像是死去了一般。 有人在敲她的房门,想是娘来叫她起身干活儿了。 天亮了,她知道。自己的眼睛红肿得可怕,她也知道。该出门做事了,她更是明白。既然她每月都从总管爹爹手中领过月饷,当然得做事。 她不是千金小姐,虽然跟小姐、少爷们一同玩到大,但她还是一个小奴婢;纵使她自任是某位少爷的知己好友,但身分并不曾提高过。她的身分是由双亲的身分而定的。以前她就知道这个道理,也不曾羡慕过那些少爷小姐的好身世,因为她是个开朗知足的人,得意着自己父母亲是严宅里不可或缺的好帮手,对自己衣暖食丰的生活无比满意,根本没想过要当什么高高在上的主子。反正大家都玩在一块,什么主子仆人的身分阶级没看在眼内,觉得没差多少嘛。她的阿爹会在她顽皮时拿藤条打她手心;老爷子也会在教训儿子时,拿家法打得他们吱吱叫,形状还更凄惨咧。所以小时候她觉得没差。 但……还是有差的吧?长大了就有差。一旦有着利害上的攸关,身分上的差别就明显了起来。 峻少莫非是嫌弃她的出身? 她用了一整夜想来想去,心思钻了又钻,愈想愈气,也愈想愈伤心,最后只能恨恨的以这句话做结论--他不想娶仆人的女儿。 就像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仆人在窃窃私语的那样,他觉得娶一个总管的女儿配不上他,所以才要她当他一辈子的好朋友,不要当他妻子。因为朋友是一辈子的外人,永远不是家人。 对!一定就是这样。他看不起她!他看不起她!所以不要她当他妻子! 严峻居然是这种人!她认识他十六年,自认为知他懂他,也寄托了所有少女的情怀在他身上,尊敬他、喜爱他,不管是非对错的支持他的想法到底,因为她深信全天下再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了,可如今才发现那只是自己胡乱的以为而已。 她不了解他,可能从来没了解过。她是个自以为是又瞎了眼的笨蛋! 「素馨?素馨?-醒了没有?」外头拍着门的,果然是她的娘亲。没得到她的响应,于是嗓门大了起来,门板也拍得更大声。 「我起……」扬声想发出若无其事的声音,却发现根本做不到,她的嗓子哑得像是被塞下一把沙子似的,每出一声都痛得紧。她努力清了清喉咙,想让自己不要那么凄惨,「娘,我起来了。」但还是好沙哑,这是哭了一整夜的结果,原本清脆的声音不复见。 「-开门,让娘看看。」米大娘在门外说着。 「可不可以不要?」她跌跌撞撞下炕,想洗把脸的,但水面上映出一张惨不忍睹的丑脸,让她决定今天一整天都不要出门了,让人见到她这模样,她宁愿跳进冰冷的白龙江里去冻死算了。 「-给我开门!」米大娘可不管她女儿家爱美的心事,抬脚踹了门板一下以示警告。意思是:她不开门也没关系,反正进门的方法很多,她自己好好考虑清楚。 米素馨一向非常知道自己阿娘的能耐,很识时务的拖着脚步去把门打开。 米大娘不让女儿低头躲避她的审视,伸手握住她下巴,出言问着: 「-昨儿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害-哭了一晚?」 「我……我才没有呢……」 「没有?那昨夜我跟-爹听了一整晚唏-呼呼的声音,莫非是闹鬼啦?-少在我面前装样子,要不是-爹要我给-时间冷静一下,我昨晚就冲过来问-了。闺女儿,-可得老实对娘说,-昨儿个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事啦……」一些话直觉的滚到了嘴边,却迟疑了一下,最后说不出口,于是以没事搪塞过去,想转身走开,但娘亲的力气太大,又没放开她的打算,她只好求饶:「娘,-放开我,我得出门做活儿去了。」 「没事?-当我会信?!」米大娘一点也没打算放开她。「我养了-十六年,小时候-跟峻少一同跌进山丘上的那个池子里差点溺死,给救上来后哭也没哭一声的,我跟-爹都说-这孩子跟别人不一样,生来就特别坚强,比男孩子还要得。可-昨天居然哭了个惊天动地的,叫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怎么放心得下?-以为一句『没事』就可以打发掉我们这些可怜的天下父母心吗?啊?!」 「哎呀,娘,我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启口,-别逼我说啦!」 「-跟峻少吵架了?」米大娘很直接的问道。开不了口,那就由她来开口。他们当父母的,怎么会不知道自家这个傻闺女儿整片心思就只绕在那个峻少身上,因他而喜、为他而忧的。 「我没……」那样,其实也算是吧?于是改为点头。「对,两人谈得有点不愉快。」 「关于婚事?」米大娘又问。 米素馨咬了咬唇,看着母亲问道: 「娘,你们是不是早就看出来,峻少根本不想娶我?」 米大娘愣了半晌,说道: 「我是不知道峻少是不是想娶-,可我其实不希望-嫁进严家倒是真话。」边说边轻抚着女儿的眉眼,心疼着这么灵动活跃的一双大眼,今天肿成这副狼狈情状。 「为什么?」米素馨心底一沉!这些日子以来径自沉浸在甜美的订婚喜悦中,以为每个人都会因为她的快乐而快乐,对她的婚事充满祝福的;但如今才知道,那只是自个儿单方面的想法……她似乎总是太自以为是,也什么都猜错。 「女儿,婚姻是极为现实的一件事,不是坚心说着喜欢就足以阻挡一切现实的折磨,-想嫁他,可我不知道峻少是不是想娶。在我看来,他的被动,将是-以后的苦难,我们当父母的看了多不舍呀。」 「峻少向来就是比较少话,可是他对我很好的,他只是不善表现出来,你们不知道……」 「他是不善表现,还是对-不用心?」米大娘不客气的打断她。 「他是--」如果在昨天以前,她可以滔滔不绝的说着峻少的优点,说个三天三夜也不会累;但在今天,她想说,却说得力不从心,只能哑口结舌。 她是伶牙俐舌的,她是脑筋灵动的,有时候就算是满口狡辩胡诌,也能把别人说到无言以对,让爹亲骂她一声鬼丫头。可现在,她这般简单就被娘亲堵住话。 因为娘亲的话,此刻也成了她心里浓浓的疑问-- 峻少是真的不善表现,还是从来没对她用心? 「-喜欢他,大家都知道;但峻少喜不喜欢-,大家都不清楚-好好往这方面想一想吧。」 「峻儿,这两天怎么没见素馨来我这儿串门子呀?」朱氏好纳闷的问着前来请安的儿子。 「她应该在忙吧。忙完了三哥的婚事,光是清理宅子就得花上好多时间,她得跟在一边监督。」 「真是难得,她都快成为你的媳妇儿了,还愿意忙那些事。你知道,有些小丫头就算被收房,仅是当个侍寝小妾,就当自个儿是当家主母来着了。素馨这孩子实在很好呀。你知道娘身为外族人,在这个家都没个亲近的人,我多高兴老爷给你订下这桩亲事。有这种媳妇,也算是我的福气。之前我还担心老爷给你娶个千金小姐呢,那些汉族千金我可不爱。看看你大嫂二嫂,这几年斗得多凶,本来一团和气的手足情,都给这些媳妇分化殆尽了。」 身为草原儿女,朱氏永远不习惯汉族人那种高深的勾心斗角本事。而她的不争,也让她的日子得到清静,极少被那些争权夺利的事波及到。虽然属于家族里弱势的一群,但她倒也能自得其乐。 「娘一直很喜欢素馨。」严峻将煮好的奶茶呈给母亲。 「当然。她能干利落,性情坦直大方,跟她相处完全不必防备。加上她一颗心都在你身上,日后定是你的贤内助。你这孩子不爱争,又没什么野心,日后分家,总要有人可以好好管理你分得的那份产业,素馨是最适合你的人选。」她不认为自己生的这两个儿子会分到最肥沃的土地,但看好素馨以及她那些能干的家人们必能将那些产业经营得极好。 母亲的说法让严峻不自禁凝眉。 「娘,-只是觉得素馨可以帮我管理家业,所以想要她这个媳妇?」 「这也是她的优点不是?我喜欢她的好相处、没心眼,而她的能干当然是最有利于你的了。别人娶妻是看她身后的家世,但我觉得这媳妇本身的能力才是选择的要点。所以你爹跟我都觉得素馨当你媳妇再适合不过了。」 「那是说……如果今天素馨不干练、没能力,只是一般会刺绣纺织的女孩儿,那她就不是我的良配了是吗?」 「可素馨明明就是一个干练的女孩儿,你做啥要问这种相反的问题?」朱氏不明白儿子在胡思乱想什么。她看着儿子凝眉的模样,突然有些担心的问道:「峻儿,你莫非不喜欢素馨?」 「我喜欢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对她的情谊是无庸置疑的。 朱氏松了一口气。 「那不就得了吗?看你这神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不喜欢她呢!要知道,你们是多么幸运,有多少夫妻在根本不晓得对方长相性情时,就结成夫妻,一生一世相守在一起的。你们两人互相了解、志同道合,能成为夫妻,可说是老天厚爱。」 严峻望着母亲的笑脸,本来想说的话当下全哽在喉咙,再也发不出了。他如何能在母亲这么欢喜的面孔下说出他希望不要缔结这门亲事呢? 该怎么办呢? 对于这件婚事,他该怎么办? 如果所有人都认为他该与素馨成亲,那他一意孤行的抗拒,是不是一种无可饶恕的错? 他喜欢素馨这个朋友,但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虽然他不知道男女之情的喜欢该是什么模样,但一定不是他跟素馨这样。他希望她一辈子是他的知己,不要当他身边那个镇日叨叨念着要分家、家产分得太少、不公平的那个女人。 在十八岁的现在,他渴望保有一个今生的知己,并深深认为婚姻这东西是一切和平的破坏者。 但这心情,他能跟谁说去? 素馨,他的知己,可她一定还在生气吧? 米素馨最近好忙好忙好忙,再也没空像前阵子那样有机会就追在峻少后头找人。 让众人看凸眼的是--这会儿追在人家身后跑的,居然变成了严峻! 「素馨在这儿吗?」他开口的第一句话通常是这样。 「她好像在厨房忙着。」小丫头们掩嘴偷笑,指向厨房的方向。 到了厨房,却听到咕咕直笑的厨娘们说: 「峻少,方才连祥那小娃儿跑来这儿要吃的,被素馨抓回账房交给她姊夫看管去了。」 到了账房,那儿只有米素馨的姊夫连春日以及那个三岁小娃儿连祥,不见素馨。老实敦厚的连春日搔了搔头说道: 「我方才交给她一封信,是江南寄来的。她开心得跳起来,说要跑去没人的地方好好看信。啊,对了,随那封信一同寄来的,还有几卷医书,素馨要我交给你。」说罢,把一个小布包交给严峻。 结果是,今天还是没找到素馨。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最近像个终于情窦初开的小伙子,成天追着心上人跑;许多见到他的人脸上都带着笑,像在欣赏什么好戏似的,总要笑话他几句才放人。 严峻没有笑的心情,他只知道,素馨还在气他,不想见他。 可,纵使气他,却还是不忘为他买来他最想要的书。 手里紧抓着她为他搜罗来的书,脑中浮现那日她哭泣的脸,心在痛着。 也许,他该顺从每一个人的希望,放弃自己的梦想,让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让自己失去唯一的知己好友。 纵使……这样走下去是必然的错误。 第三章 有心要堵人,绝对不怕堵不到。 严峻从小就善于寻人,因为他的心思向来比人细密,观察力良好。小时候只要米素馨做了什么顽皮的事怕被爹爹打,一定会找地方躲起来,而往往第一个找到她的人就是严峻。 在严峻找了她三天后,她终于被找到。 「你找我做什么?你想说的话不都说完了吗?」两人骑马来到白龙江畔;这儿离严家牧场远些,不怕有人打扰,也不怕有人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米素馨百般不愿跟他谈话的,但又好想见他。好气自己的没志气,但却又没有法子让自己不喜欢他。 「素馨,-想听听我的梦想吗?」他跳下马,走到她身边,伸手要扶她下马,但她下巴骄傲一扬,自己跳下来,不要他扶。 「你想当一流的兽医师、想养出天下第一流的马儿,这我早就知道啦!」她将马儿牵到河边喝水,就是不看他。 「素馨,求求-别生我的气,听我说完好吗?」 「我不过是个小小奴婢,岂敢生你六少爷的气?你可别胡乱冤我。」她哼。 「-怎么讲这种话?!」严峻跟在她身后,被她带刺的话扎得愕然。 「是你先伤人的!」她怒瞪他一眼。这些日子以来累积的委屈,还是忍不住向他爆发:「你如果觉得我的出身配不上你的话,那你就该明说!」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严峻拉住她手,不让她别开脸。 「你不想娶我就是非常清楚明白的暗示了!」 「那天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愿跟-成亲,是因为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我那天也说过了,这个说法荒谬得教人无法相信!你不想娶我、不喜欢我都可以直说,就是别学住在大城里的文人那样,专说些言不由衷又修饰过度的客套话,还要人家参透其中意思!我只是个粗俗丫头,听不懂鬼话!」 「我不想娶-跟我喜不喜欢-根本是两回事,-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就知道了。」他抓住她肩膀不让她走,「我知道我们对这件事的认知不同-认为能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成亲,再好不过,因为我们既可当夫妻,又可以知己一世不相离;但我的看法不一样。我以为夫妻就是夫妻,朋友就是朋友,一旦朋友当了夫妻,一切就变了。」 「当然会变,变得更好!」她瞪他。 「二哥跟二嫂在未成亲之前,也是无所不谈的好友,可是-也看到了,现在他们常常争吵,吵着生女儿没生儿子,吵着爹给的月度钱太少,吵着要分家,更吵着二哥在外头置了粉头。这就是相知一辈子的好朋友当夫妻之后的模样!」 「我们又不是他们!」她不明白峻少为什么会认定两人结婚后一定会跟二少他们一样活得吵吵闹闹?性情不同的人,怎会活出相同的命运? 「-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你又为何坚持认定我们会跟他们一样?」 严峻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说话呀!」抓着她不放,又不肯说话,这算什么! 「素馨……我不想成亲,不管今天对象是谁,我都没有这个心思-知道我的梦想的,那-知不知道我想到京城去学医,我想考进太仆寺当生徒,学得一切知识,好回来光大严家牧场?」 什么?! 米素馨震惊不已,满脑子乱糟糟的绕着一句话--他想要到京城学医……他想要去那天高地远、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学医…… 峻少要离开这里……要离开她……他有个好大的梦想……那个梦想里不仅没有她,她反而成了碍他事的那个人…… 「成……成亲了……也是可以去京城的呀……你知道我会同你去的,我不怕吃苦的……我……」她听到自己艰难的发出声音,急切的做着保证,希望他天宽地阔的梦想里能够容她一小块地栖身,只要一点点就好了……一点点的……让她跟他一道。 「不行的。我不能误。」他在各方面都想过了。如果他是个自私的男人,当然可以这么做,不顾一切的利用她对他的好,但他做不出这种事。素馨是他的好朋友,他不能自私。 「峻少--」她想说话,请他听她说话。 「请听我说。我们都还小,还不懂情,所以-误以为朋友的知己之情理当可以转化为夫妻之情,于是才会认为长辈为我们作主成亲是再理想不过的事。可是其实友情归友情,夫妻情归夫妻情,在我而言,它们就是不同--」 「哪有--」她急急要打断他,要告诉他这不只是友情,可惜没能成功。 「当然不同。我牵-的手时,两人不会脸红心跳;我不想搂抱-,也从没想对-失礼……咳,这是意指那些逾矩的事。我知道二哥他们以前未婚时,两人会躲起来卿卿我我,讲一些让人脸红的话。但素馨,我们之间不是这样,我不能想象有一天对-做出那种亲密的事,那太……太超过了,滑稽得无法想象。我想-一定是没细想过所谓夫妻生活是什么,所以才会天真的同意我们两人适合成为夫妻。」 她瞪着眼看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滑稽?他说两人倘若必须亲密是一种滑稽?竟是一种滑稽! 终于明白两人之间的问题出在哪里了,他与她的差异是-- 他当她是一生的朋友,也只要她是他一生的朋友,永远不得越界。 而她不是;她对他的情感与日俱增。幼时是友情;长成少女后,寄托了所有少女情怀,更渴望着长大成人后,与他一生相守相扶持、不离不弃。 可是……错了,全都错了,两人之间完全的南辕北辙,大错特错! 他不想搂抱她,她想!他不想亲吻她,可她想!他对她从来不曾升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情怀,但她有! 他对她的感情没有长大,没有转换,准备一生就这样过去。 他可能会娶妻,会有子女,可他未来的妻子不是她,他未来的子女也不会是由她所出。任何一个陌生女子都可以是未来伴他一生的人,而她永不会是。 是她在自作多情吗?是她不该理所当然的把满腔少女情思放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吗?她不该随着年纪增长就胡乱在友情里掺入爱情吗? 这一切,造成了他无比的苦恼,也惹来她万般的难堪。都是她的错了? 「-懂我的意思了吗?」她的无言让严峻松了一口气,以为她终于能把他的话听进去,两人的心意又是一致了。 「我听懂了。」当然懂了。他不爱她,从来不爱,今生今世都不打算爱。 「我就知道-是非常聪明的。」他笑,心情轻松了些许。「再过几年,当我们回想起这桩被长辈们安排过的荒谬婚事,一定会忍不住互相取笑,庆幸着还好没乖乖听任安排。」 「取笑吗?」她怀疑自己能笑得出来。此刻她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怕一旦动了,那悄溢满眼的泪水就要溃堤。 「我本来是想,如果-不能想开,觉得嫁给好朋友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么,就算这是必然的错,我也会如-所颐的娶。反正……大家都觉得我们两个应该在一起。」 「那为什么不呢?」她轻拨开他的手,转身走到江边,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已然无声落下。 「我怕当-终于遇到意中人时,会后悔着恨不相逢未嫁时,我不能这样对。而,严家这个大家庭,家业不再兴盛,但兄弟之间的争夺却正要开始,-嫁进来不会快乐的。」想到母亲对素馨的评价,摇了摇头。他不喜欢别人在她身上秤斤论两,婚姻的缔结本就不该像在买卖牲畜,何况那人还是他的至交。「我希望-嫁给心爱的男人,日后-会知道,好朋友跟丈夫是不同的。」 可是,我心爱的男人就是你…… 若在以前,她可以大大方方的对他吼出这一句,可是她现在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更怕他看见自己哭得这么凄惨。 啪!她蹲下身,-破江面上一小块薄冰,忘了自己多么畏寒,连汲了好几捧冰水拍在脸上。 为什么当他在伤人时,却可以以为自己在极尽能事的体贴?她的心好痛,更痛的是她连哭号出声的自由都没有,还得窝窝囊囊的不教他发现。她这是在干什么呀! 「-别玩水了,这水多冷,想洗脸的话,等会儿我升个火煮水让-洗得舒服一点。」他递一条巾子过来让她擦脸,同时将她拉起。 「峻……峻少。」她将脸深深埋进巾子里,闷着声叫他。 「嗯?」他正忙着汲水升火,没注意到她声音里的喑哑。 「你……要怎么向老爷开口说要取消这桩婚事呢?」 「我还没想到。我先前只想着要跟-谈,取得-的了解与共识,其它倒是次要了。」 「老爷不好说服。」 「可能要挨顿家法吧,还是会被驱逐出家门。」他其实已做好准备了。 她沉默了。 以为她在担心他的处境,走过来拍拍她的手,没注意到她小手一缩,躲开他的拍抚。径自道: 「这样也好,当真被逐出家门,我就能无牵无挂的去京城学医了。我不想看到兄弟之间为了家产而日渐相残斗争的场面,无能为力去阻止之下,我只能眼不见为净了-不要嫁我,不要被卷入,我走得远远的,也不理会。我们两个都好好的往自己的梦想上去努力,互相鼓励。」 「你去京城要多久呢?」脸上的巾子好湿,不知被什么所沁透。 「至少五年,最多十年吧。」 「真……久。」 「还好吧。学习的日子,一下子就过去了。」说到他最喜欢的医术,马上兴致高昂了起来。 「那你大概会在京城……娶妻……生子……衣锦还乡吧?」 「谁想得到那么久的事?」他已煮好一小盆的热水,走近她道:「-巾子都湿透了,当心着凉,快过来用热水洗把脸,别顽皮逞勇。」顺手就要揭下她脸上的布巾,但被她躲开了去。 「嘿,-还玩!」严峻玩心一起,就要扑过去抓她。 米素馨在地上滚了一圈,只想着要躲开他,却差点滚落江里,幸而严峻手快的捞住她,两人相迭定在江边,差一点就要掉下去。 巾子掉进了江里,但她手一抓,又让它湿淋淋的罩回脸上。 「-是存心想得风寒是吧?」他无奈的问,想扳过她的小脸,亲自没收这条巾子。 她躲着他的手,整个人往前倾。好一个巧合,就在巾子落下一半时,她撞着他的脸,隔着巾子,他的唇与她的唇……撞在一块儿了。 四目愕然相对,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当作没有那回事,但其实都尴尬了好一会,无言的坐在火堆边烤火:直到天气又变冷了,两人才默默起身打道回府。 晚风轻吹,远方天际掀来黑帐,漫天张开,天色马上就要墨透。 严家辽阔的牧场已然在望,两人放慢了策马的速度。米素馨领先严峻一个马身,蓄意驾在他前头,好让他无法看到她的表情,才开口问他道: 「峻少,你很肯定我们之间只是知己情分,全无男女的情爱在里头,但你又从何判定起呢?如果有一天,你要娶妻了,你怎么会知道对那女孩的好感是来自于朋友之情,抑或是男女之情呢?」 严峻不爱她,不想娶她,事情就这样了,着实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必要,她心里是知道的。既然他未来的妻子不是她,那么他的婚事就再也不干她的事了。但这些话就是忍不住问出口,胸口满溢着的不甘心让她还是想问,非常小家子气,她知道,可是她没有办法。 有没有可能是他搞错了?有没有可能他是喜欢她的,但他不知道,固执的认定两人只是朋友? 严峻想了一下道: 「素馨,也许有一天我会娶妻吧,但应该不是因为我对她有男女之情的关系。我认为夫妻之情应是一种和平相处的情分,彼此都带着一点感激,最好不要掺杂爱情。话又说回来,可能是我觉得那种东西并不存在,只是一种幻觉罢了。所以就算我娶妻了,也不会有分辨上的困扰。」 「你不相信爱情?」她讶异着这个发现。 「我相信。但那东西不会存在于生活中,至少对我而言是。」 「乱讲!我爹娘很恩爱;我大哥、我姊他们都是跟喜欢的对象成亲,他们也过得很好,我相信世上有爱情!」 「那真好。」严峻没有反驳,衷心希望素馨有天能遇到她命定中的男人,过着幸福的生活。相信爱情,并且得到。 米素馨没有回头、不必回头,就猜得出严峻现下的表情--对她充满祝福的表情。 他一向欣赏她的乐观,却又太常沉浸在自己的悲观里不思改变。 以前觉得两人这样截然不同的性情挺有意思的,但现在不这么想了,甚至感到有点生气。或许就是这样,他们于是走到如今这种结局--她爱他,可他不爱她,还认为她只是误把友情当爱情看待,要她清醒。 「严峻。」她叫他全名。 「嗯?』 「你是一个呆子。」 他静默不应答,想来正在猜测她这句骂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她清了清喉咙,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 「好,如你所愿,我们不成亲,我不嫁你。我会帮你,让你无事一身轻的离开这里,安心到京城去完成你的梦想,这是我身为你的知己好友的最后道义。不管我其它情感因你而受了多重的伤,为此心里有多么怨你,但,这些都没让我忘了我是你知己好友的事实。」 「素馨……」严峻想要开口。 可她不让他说。 「我会为你做两件事,而这两件事是你目前最需要的。第一件事,我不会让你因为这桩婚事而受到家法处置或赶出家门。身为你的朋友,怎么可以让你因为我而受到那么重的惩罚?第二件事……」她深吸口气,终于回头看他。 严峻正皱着眉头看她,好看的五官满是忧虑,像有满肚子的话正待说出口;可他是个很有风度的男人,不会随便抢别人的话,通常会等她把话说完。想来他对她所说的第一件事很有意见。婚事告吹这种事,他的想法一定是想从男方这边传出不良事迹,能多坏就多坏,能传多远就传多远的,那么一旦婚事结不成后,女方的闺誉方能不受半点损伤。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不打算让他说。 「别管那些名声不名声的了,别提那个,一个字都不要说。你不好奇我为你做的第二件事吗?」 「我不想要-为我做任何事,我交-这个朋友,从来不是为了要-帮我做事,虽然-……是帮过我很多忙。」这是无可否认的。 「你也帮过我呀,别计较那些陈年往事了。」 「好,不说过往,就说现在吧。我坚持,退婚这事,由我来处理,-不要揽下这件事。再有,-也别提什么第二件事了,什么也别做,-帮我已太多了。」 「我可以不做第一件事,但第二件事非做不可,这是你当下最需要、而且必然会感激我的事。」她严肃的看他。 「素馨……」他想下透还有什么事会让她表情这般慎重。因着好奇,所以没有阻止。 「严峻,我爱你。」她定定的看着他。 严峻猛地拉住缰绳,惊得差点掉下马,只能瞪着她看。 「就算你以为我这份心情只是友情上的错认,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爱你,不是友情,是一份少女真真切切的情思。」 严峻仍无法言语,整颗心起起沉沉,太过震撼,难辨其中喜忧…… 「而,我要为你做的第二件事是--从今以后,不再爱你。从今以后,努力去爱上别人。」 这就是朋友道义--不要他觉得辜负,不要担着愧疚:也为了不让自己觉得遗憾,所以还是要让他知道,曾经,她爱过他,在他身上寄托了所有最纯真的情意,并且深深失落,不复追寻,就此遗忘。 今后,不管还要在暗地里流多少泪,她都要为他做到这一点:不再爱他,并--试着爱别人。 天色完全墨透,黑得两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她不理会他是否还在张口结舌,「驾!」地一声,她策马回牧场,留他一个人在原地。 感谢黑夜,即使她流了满睑的泪,也能不让人看见。 寒风刮过她脸颊,卷起她的泪花,重重坠下地。 如果严峻不是她今生的爱情,那她会努力去找到属于她的爱情;心里虽然会怨他好一阵子,但理智上是知道的--严峻不爱她不是他的错。 他没有对不起她,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是她错了!她爱他,把友情自行扩张为爱情,完全没想过严峻并不打算同她走一样的路。是她错了,错了…… 有错就该纠正,她会去做的。 这是友情,也是……爱情。 他不需要她的爱,那么她现下唯一可以爱他的方式就是--不爱他,不要让他因她的爱而困扰,让他好好去完成他的梦想。 不管她的心因着他的不爱她而多么痛着、多么怨着,也不能折损分毫身为朋友的道义。在心底,她不断不断的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泪啊……一直掉个不停,像她的心,永无止境的碎。 素馨吾友: 岁月匆匆如白驹过隙,-我自三年前一别,虽鱼雁往返中不断互邀著作客,但始终未能真正聚上一回,对彼此容颜的记忆仍停留在青涩少女,未能想象女儿家长成后之模样。虽希望岁月就此止步,但那当然只是妄想,我们终得长大- 可记得三年前我与-提过有个自幼订亲的未婚夫之事?去年年中,那人突然上门提亲,并与我宗族长定下成亲之决定,决定于今年三月来迎娶。我不知道-收到此信时会是何时,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的帮忙,素馨- 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对吧? 如果可以,请-见信后即刻来到扬州。 若这封信未能到达-手中,或-不克前来,那我也能够了解。 祝一切平安 友方菲笔 这封信在今天抵达,从太原快马送来,只花了十天的时间。是一封急件,也可以说是米素馨的及时雨--让她有离开的理由。 严峻想离开这里,为了理想;而她想离开这里,是因为这里有太多的难堪伤心,也因为这里以后不会有严峻。 他离开,所以她也离开,把闲话留下来,给人说。 手上捏着信,她坐在门厅的炕上等父亲回来。父亲回来休息的时候,往往都是三更半夜;大宅那边的事情永远忙不完,主子的大小事都得操心,这是当人伙计的辛苦之处。 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踏进小院子里,她马上站起来打开厅门,果然看到父亲提着一盏小灯笼正站在门外。 「这么晚了还不睡?」米世昌见到门内的女儿,微微一诧,问着。 「阿爹,女儿有事同您说。」她接过父亲手上的灯笼,然后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米世昌定定的看着女儿红通通的双眼,想来她又哭过了。这阵子女儿的心情非常抑郁,一反平常活泼飒爽的性情,整个人沉静下来,常常都在发呆。他们两老看在心里无比忧心,却又无可奈何。 别看素馨平常讲话哇啦哇啦的,比白龙江的江水还湍急,像是什么话也藏不住似的,但其实并非如此。真正重要的事、或说出来有其严重性的事,她是一个字也不会说出来的。 最近他们两老都看得出来峻少的事很让女儿伤神,想帮上一帮,却又不知能怎么帮起。米世昌一向就不看好女儿与严峻的亲事,不在于身分上的差异,也不是不乐见女儿嫁给心上人;他只是看得出来峻少对女儿并无男女的情分,倘若就此结成亲事,对女儿可不是件好事。 可女儿爱呀!就因为女儿一颗心很明白的放在严峻身上,所以他们当人父母的又能对这件婚事使上什么力?如果有什么仙丹法术可以把严峻的不爱变成爱,那他们倾尽所有身家也愿意去做的。但世上哪有这种东西,是不? 不让女儿嫁峻少,女儿会伤心;可,让她嫁了,恐怕她这一生也是注定要伤心的。 今儿个女儿特地等他,看来是把心事都想清楚、也做下决定了。米世昌捺下心中的担忧,让表情力持轻松,对她道: 「坐下来谈吧。」 她坐下了,见父亲喝完茶,马上又给他倒了一杯。 「-想谈婚事是吧?」 「是的。」她垂下眼睫,声音低哑无力,但语意坚决。 「我听说今儿个-与峻少骑马出去了一下午?」 「嗯,是的。他问我一些事。」 「谈婚事?」 「谈……不要结婚的事。」 「……我想,他之前应该提过了吧?」 米素馨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点头。 「是的,他之前已提过不希望与我成亲之事,但他也尊重我的看法,如果我坚持要嫁他,他也会娶的。」 「我相信。但,我可不愿意把女儿一生的幸福交到不情愿的新郎手中。」米世昌平静的语气中泛着一股隐怒,不悦着峻少那施恩似的不得已口气。怎么?他家闺女儿是没人要是吗?还得他娶得这般委屈! 米素馨轻声央求着: 「爹,请您不要生峻少的气。我……虽然很喜欢他,渴望当他的妻子,但我也不希望嫁给一个不情愿的丈夫呀,所以我拒绝了。」 「-拒绝是因为他的不情愿,而非为着自己的幸福吧?」米世昌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她就是见不得严峻受苦。 不敢抬头看父亲,也不知道该怎么辩驳才好,嗫嚅了会,深吸一口气道: 「反正……反正……不成亲……对两人都好。」 米世昌见女儿这模样,也不忍心对此再多问下去。感情这种事,总是付出比较多的那一个注定得受苦。他又能说什么? 「-想怎么做?由我去跟老爷提退亲一事?」 「是的,由我们这边提起。但我不认为老爷会答应,除非我离开一阵子,拖过婚期,让这事不得不作罢。所以我是这么想的,过两天,请您向老爷提退亲一事,然后,我会离开。爹,请您看这个。」她把信件呈给父亲看。 米世昌看完后问: 「是常常与-通信的那个太原姑娘?她要-去扬州帮她何事?」 「她的身体向来不好,一个人远嫁到扬州,心情难免有不安。以前我曾经对她承诺过若是她出嫁了,我会陪她,不让她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担心受怕。我想去扬州陪她一阵子,希望爹能答应。」事实当然不只是如此,可是米素馨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爹是同意在-婚事未取消时,出门散心一阵子。可是扬州那么远,-可知道就算是号称走遍九州岛四海的老爷子,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此去光是路程奔波怕就得耗上一个多月呢,-叫我怎么放心?」 「爹,可您有没有想过,不走那么远,老爷子又怎么会死心?请您让我去吧,为了解决这桩婚事,也为了我对朋友的承诺,好吗?」 「-这孩子总是朋友朋友的,-能不能偶尔想想自己?再不,也想想家人吧!去那么远,家人看顾不到,心里担心着急的,-又要叫我们怎么办?」米世昌轻斥着,抬手习惯性的想敲她的头,却怎么也敲不下,只能轻抚她头,叹息不已。 「爹……」声音哽咽,无法成语。米素馨轻靠在父亲怀中啜泣。「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是女儿不好……」 「扬州……很远啊……爹得找来一张全舆图看看,才能知道扬州到底在哪里。不知道市集有没有在卖,不知道这两天抵达的那些南方商队,有没有人知道扬州?我得问问……-跟着那些相熟的人一道去,也就不怕出什么意外了……」米世昌不舍的叨叨念念着。 「不管扬州有多远,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回到这里的,这里是我的家。」 「唉……风声总会过去,-可要回来啊,闺女儿。」 「我会的,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第四章 米世昌坚持退亲,但严家大老爷怎么也不同意。一如以往,挥挥手不许米世昌再提,否则就要翻脸。还特意嘱咐其它人加快脚步打理出一处新房,一定要严峻娶妻娶得风风光光,非得让人知道他这个大老爷有多么满意米素馨这个丫头当他的六媳妇不可。 唉,说不通。米世昌当然了解主子的拗脾气,但这次可没有办法全由老爷子去了。他儿子不想娶,自家女儿也不打算嫁,良缘转成恶缘,自然得作罢,哪还由得老人家去一厢情愿的胡来,拿别人的一生开玩笑? 明日,有一个商队就要起程回南方,目的地虽然不是扬州,但听说会转去扬州办货。商队主人是米世昌信得过的老友,于是慎而重之的将女儿托付,也得到商队主人打包票的保证,必会平平安安的将人给送到地头去。 米素馨要离开陇州这事当然得悄悄办,不让家人以外的人知晓。其实,光是几个家人知道米素馨打算跑到扬州那么远的地方躲婚,就闹了个天翻地覆了。每天下工回家,关起门来,大鸣大放的。知道米素馨的理由后,不是痛骂严峻的无情,就是痛骂米素馨都这时候了,还不管自己闺誉,坚持要帮严峻脱身的笨呆行为,简直是蠢到无以复加。 吵吵骂骂哭哭的,日子一天复又一天,米素馨离开的日子终于还是到来。大家都知道,米素馨决定了的事,从不更改;大家更知道,大家长一旦亲口允了让女儿离开,即使心里比谁都不舍,也不会突然改变主意,不让她走。 明天,就是她要离开的日子了。所以今天米家人都提早下工回家,连一向忙碌的米世昌,也特地把手边的事交给下面的管事去代理,天未黑就回到小宅院里来了。 米大娘与媳妇、大女儿一同煮出满桌的美食,都是米素馨最爱吃的。一家人围上了炕,下方炭火烧得温暖,上方美食既热又香,可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愁云惨雾,写满了苦字,没人有心情下箸。 「我说,这是干什么呢,这又是何苦来哉啊这!」米大娘愈想愈伤心,心中气得快呕血,她这一辈子没离开过大西方,也不打算离开,所有的亲人都在这里,互相照应得到,就没想到有一天她的孩子会离开她远去,就算只是几个月的时间而已,她也难以忍受啊! 「娘,-就别再提这个了。」米素馨的大姊米白玉低声说着。 「我不甘心哪,怎能不说?!我闷得心口难受,又不能在外头发作,怎地?连在家里说说也不行吗?谁知道素馨这一去要多久,搞不好她在当地找着了对象,就此远嫁,不回来了呢!」 「娘,不会的。」米素馨叹了口气。找到对象?在她情伤正浓时,哪来的心情去找对象?「就算要嫁人,我也会回到这里再嫁。」 「说得好听-这一走,名声弄坏了,不去外头找对象,在陇州如何找到好亲家?」 「真心喜欢素馨的男人,就不会是轻信谣言的庸人,这-就别操心了。」米世昌不让妻子再抱怨下去,举箸夹了块咸鱼到女儿碗里,道:「今天,大家就开开心心的为素馨送别,别让她明天起程了,还在挂心家里。」 「挂心才好,真挂心了,就会早点回来。」米大娘也夹了好大一块羊肉到女儿碗内。「我说素馨,-可别在扬州玩野了。最多半年,-就得回来,知道吗?别给扬州的男人给拐了。还有哇,到了扬州,就给家里捎封信报平安,别贪懒不写,知道吗?」 「我知道啦。」米素馨揉了揉眼,不让眼泪掉下来。 「好了好了,快吃吧,先让小妹把碗里的吃完再夹给她吧,你们没发现我们都快看不到素馨了吗?她碗里的菜已经尖成一座山啦!」米素馨的大哥米廉刻意大声说着,让低沉的气氛得以活络些许。 「好了好了,大家吃吧!先吃饱了,再谈其它。」米世昌说着。 「咦?怎么不见孩子们?」米素馨吃了好几口,才想到要问。 「妹夫将连祥留在账房写大字,我让小信去带他回来吃饭,应该快回来了。」米廉回道。 一家人止住了话,默默进食;所有人都把桌上的好料往米素馨碗里堆去,堆得米素馨哇哇大叫,只可惜哇叫声带着藏不住的哽咽,不具娱乐效果,只让大家更是心事重重。 啪啦啪啦的脚步声是这片悲伤沉静的救赎,厅门被推开,两个小人儿手牵手走进来,其中较大的那个五岁小男孩朗声叫道: 「小姑姑,六少爷找-,他说在马厩那边等-!」 「什么呀!他找-做什么?素馨,听我的,-别去!」米家大姊气呼呼的说着。 「对啊,素馨,-别去!这小子最近先是躲-像躲瘟疫似的,后来又拼命找-,莫名其妙!既然事已至此,-也就别再与他瓜葛纠缠,别理他!」米大娘也同意大女儿的说法。就算是主子,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哪! 米素馨看了看家人不赞同的眼光,心里犹豫了下,还是放下了碗筷,起身道: 「你们先用,我去一下就回来。」 「哎!素馨,素--」米大娘气恼,但没人可骂,因为女儿已经走得老远不见身影啦! 「找我有事?」来到马厩,米素馨开门见山问着。「我正与家人吃饭,他们还在等我呢,不能久待。」 「素馨……」严峻看了她一眼,两人视线对上,马上各自移开。「咳!我是来告诉-……明天是月初……全家人都会聚在主屋吃饭,到时我会跟父亲提起退婚一事……想要-心底有个谱儿,也在此对-说声抱歉。」自从那日别后,严峻心思完全被搅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素馨,却又有好多疑惑想找她问个清楚……好想见她,也好怕见她。 心好乱,纷杂莫名,烦躁充塞,连心爱的医书也无法让他平静下来,每天每天想的都是素馨对他说的那句话--严峻,我爱你…… 她说爱,他困扰;她说不再爱了,他也揪心。即使认定素馨只是错把友情当爱情,他的心还是无可避免的被搅成一片乱。 「明天晚上吗?」她看向远方的祁连山,语气平淡,「你想用什么理由来提起退婚呢?」 「……这些日子,我跟着二哥跑花楼,消息已传到我爹耳中。」把自己的名声弄臭,是他计划的第一步。 他跑去花楼?她讶然的转头瞪他,忘了所有不自在,语气不由自主的高扬起来,问道: 「你跑去那种地方?!」 「嗯……」他点头,应得有点无力,无法自在的面对她,所以依然低头。 他、他居然去找女人! 「想必……想必那些花娘都美得紧吧!」她的口气好酸。 「我没注意。」他瞅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其实不想多谈的,但又忍不住解释:「我去了,只坐在庭院外头一个人喝酒,不让人陪。我不喜欢她们身上的香粉味,没近身看她们,所以不知道她们长得如何。」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方法?装成一个浪荡子,得来骂名,那接下来呢?跑赌坊?交一些酒肉朋友?然后让老爷子打断你的腿?」 素馨不愧是他的知己好友,把他的想法摸了个透。 「这样一来,父亲为了怕我误-,应会同意退婚,对-的闺誉折损较少。」 「我不希望你这么做。」她早就想过了,退婚这种事,不能由他来当坏人。要是她来当坏人的话,伤害肯定会比较小。「你该为你娘想一想,她在大宅里向来说不上话,而你则是她未来的希望与依靠。如果今天你犯了什么错,老爷一生气起来,遭殃的人可不只是你,还有你娘与年幼的弟弟严峰,你不该让他们在生活上如此忧虑,给他们好好的过太平日吧。」 对于这一点,严峻当然想过。 「不会有事的。我爹当然会气上一阵子,但他老人家是明理的人,我做了错事,顶多把我赶出门,不会波及我娘与弟弟。」 「但这种事还是会让你娘感到不安,你别做了。」 「素馨,这是我的错,-让我来收拾吧。」 「你有什么错?公平一些来说的话,你其实最是无辜。」她落寞轻笑。「你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但这灾难就是平空掉了下来,强加在你身上,要你接受。你这呆子,明明不想要的,却又考虑每个人的需求而打算委曲求全。幸好你终究没有这么做,要是你做了,以后的日子我们不知道会过得多惨呢。」 「素馨,对不起。」心里好像有满满的话想说,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可这一句话他非说不可。不管他有没有错,对于她,就是觉得愧疚、觉得辜负--在她说了爱他之后o/心口就一直这么沉甸甸的无法开阔。 「如果真的觉得对我不起的话,那这次就听我的,不要在明天对老爷提起这件事,好不?」她深吸一口气后,故作轻快的拍拍他肩膀说着。 「这是两回事。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替我着想,我宁愿-揍我一拳。」他轻声责备她。 她的好他都知道。知道她虽是女儿身,却比男人还明理、还讲义气;她聪明机智,她豪爽大气,她还……有着他所不知道的女孩儿家纤细心事,也因为他的不知道,所以无意中伤了她。 而,虽然被重重的伤害了,却还愿意认他这个朋友,依然为他着想。这就是他的好友,这就是素馨。 「我是很想揍你一拳没错呀。」她点头。 「那-揍吧。」他闭上眼,真心希望她可以出手。 「我真的下得了手哦,你没忘记我练过拳吧?我手劲很大的。」她伸出食指戳他肩头,一副很威胁的口气。 「别客气。」他当然知道。从小到大,他们做什么都在一起,她的拳头他又不是没挨过。 连个预告都没有,她一拳往他肚子揍去! 严峻痛得微微躬身,俊脸扭曲,但并没有退缩。很快的直起身,准备承受更多的拳头。 你不爱我--「砰!」 你居然说我的爱只是误以为那是爱--「砰!」 最后一拳,对你的情意从此灭绝,再见--「砰!」 她打得很用力,可能打裂了他几根助骨,但严峻没叫出声,仍然闭着眼,打定主意要让她打到气消为止,就算被打晕了也不会叫出一声。 米素馨看着他青白的脸色,趁着他闭眼,才能好好的看他。酸楚的泪意再度涌上,想到明天就要离开,忍不住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他。 严峻一惊,不知如何是好。 「阿峻,听我说,明天……我要出门去访友……一……一阵子之后才回来,所以我要你先不要有动作,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的话,就答应我。」 「素馨,-要出门?我怎么没听说!」严峻惊问,忘了两人相拥的尴尬。 「现在不就听到了吗?」她脸埋在他怀中,深深吸进他的气息,知道这是今生最后一次这么亲近他了。「我人不在这里,你的戏演不起来,所以你等我回来再提退亲的事好吗?」 「……好。」他心口好乱,应该是听到她要走,而不是因为她……就在他怀中的关系……吧?! 「阿峻……」她轻声叫他。 「嗯?」他抬头看满天星子,不敢低头看她,怕她看到他红通满面的模样。 「再见。」 米素馨走了,离开生长的土地,离开她最挚爱的亲人朋友。 严峻以为她只是到乌峭岭的外公家住上几天,不出一个月就回来了。 米家人以为她只是去扬州一年半载,拖过了婚期,让亲事办不成之后,就回来了。 米素馨自己也以为依自己对家人的想念、对这片故乡的眷恋,最多一两年,她就会飞奔回来了。 从陇州到扬州,长途漫漫,每走过一处驿站,商队停下来易货,她就忙着写信,还没到地头呢,她已写了七、八封信回家。 她从来没有离家那么远过,离家愈远,就愈兴起了奔回家的念头,方知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的坚强独立。当信差将她的家书往陇州送去时,她多希望信差带走的不是信,而是她。 忍忍吧,忍耐一下。很快的,她就可以回家了。 等婚事告吹,等峻少顺利到京城学医完成梦想,等方菲的事情得以解决,等个一两年,她就可以回家了。 随着商队缓慢的步伐,三个月之后,她终于到了扬州,见到了她的好朋友方菲,受到热烈的款待。方菲的夫家,其富有的程度令她咋舌!她以为富有的严家日子过得够讲究了,可跟这南方巨富的豪奢生活一比,简直只能说……朴素。 方菲盛情款待她,安排她每一天的活动,让她忙得没空寂寞、没空愁云惨雾。虽然忙得每一天回房只想睡觉,但她还是努力给家人写信,给家人报平安,也抒解着自己的思乡之情。 爹亲母亲大人膝下: 女儿已抵达扬州,一切安好。 南方节气分明,天候偏暖,风光明媚,时值春夏之际,到处都开满香花,好看得像昼一样,跟咱陇地的花儿不大一样。 而女儿呢,每天被好友方菲大鱼大肉供着,真怕当女儿回家后,会胖成两个素馨,到时您们怕是认不出来,把我当陌生人给赶了出来。 我买了好多对象,都是咱那里没有的,送给大家赏玩赏玩,随信一同寄回,每个对象上都已标明了主人,大家自取吧。 最后,女儿有一事想麻烦阿爹。峻少想赴京城学医一事,想来必会受到老爷反对不让去。求爹帮上一帮,让峻少顺利成行。爹说的话,老爷向来听得进去,女儿求您了。 祈祝安康 女儿素馨顿首 爹亲母亲大人膝下: 热闹的七夕方过完,扬州人们家家户户就又在忙着要过中秋啦! 我总觉得这些富贵闲人当真是闲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可就算他们镇日春花秋月的过日子,倒也很有攒钱本事,就没见他们的库房空过。女儿对南方人的经商手腕兴起了好奇心,幸而方菲的夫婿宽容大度,允许我常往他的账房与商号进进出出,全然不设防,反正爹在上封信提过,老爷对于女儿躲婚不归的行为正震怒着,想来是暂时不能回家了,那就好好趁这空闲,把南方人的生意经给学起来吧!近来方菲的身体更加虚弱了,几乎走不出房门,我非常担心她。 爹爹,老爷不允许峻少离家去学医是可以想象的,这事当然不可能只说一次就能办妥,烦请爹爹多说几次,务必让峻少能够顺利去学医。只要峻少离家了,女儿当然就能马上收拾行囊回家啦!所以请您们别再说女儿一心只为峻少着想了,给峻少方便,也是给我方便嘛,是不?这事就求爹再多出一点力了。 女儿想回家,好想回家,作梦都想着老家辽阔的草原、家人的容颜,每天数着日子,都盼着归期的到来。 祈祝安康 女儿素馨叩首 鱼雁往返中,时光匆匆过了一年,转眼又是春天时分。 冬雪融尽,道路清出,驿站复又通行。在米家所有人的翘首盼望下,信差终于带来了米素馨写的第十二封家书。 不寻常的是,这次的信有两封,一封给家人,一封给即将出发前往京城学医的严峻。 这两封信的内容同样让人震惊结舌,不敢置信! 因为,信里传达出一个令人想象不到的讯息-- 米素馨要成亲了!她要在扬州嫁人了! 米家人大惊失色,匆匆忙忙向大老爷告假,雇了辆驿马车,举家七、八口人漏夜就往扬州赶去。除了参加米素馨的婚礼外,当然为了要狠狠送上一顿骂,好好修理她一番。 这是一封写给严峻的信,为着告别。 峻少: 听说你将在春天起程前往京城了,恭喜你。 我知道这一年来你一直向我爹打听我的消息,可以想象你挨了他老人家多少白眼与冷淡,就是问不出我的下落。 不要再挂心于我了,峻少。我很好的,这些日子我在朋友这边过得非常好。这些南方人除了有数不尽的吃喝玩乐把戏外,做生意的细致手腕更是值得一学。我学上兴头,小试了身手,居然就给朋友的夫家赚进了可观的银两,想来我是有这天份的。 峻少,以前,我没有什么自身的梦想,当你为着你的梦想而发光时,我心醉神迷,支持着你的梦想,并当咸我的成就。可是,那终究不是我的梦想,以前没想得那样深,直到来到南方,才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非得在某些地方失去,才会在另一个地方获得。 峻少,知晓老爷对这桩婚事已然死心,我为你的解脱感到高兴。从今以后,我们真的就纯粹当一辈子的朋友啦!不会再有什么不识趣的纠缠,或自以为是的爱语来困扰你。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即将在南方成亲。未来的夫婿是个善良的好人,他会待我好的,而我也会在日后努力去爱上他。 你在京城学医,也别忘了多看看身边有无合意的好姑娘。若是有,可别错过了,将她娶回陇州吧。也许日后两家孩子有机会相见,还可以让我们做做结成亲家的春秋大梦呢!嘿,你先别感到困扰,说说而已,开玩笑的,别怕哦! 你安心的去京城吧,不要挂心任何人、任何事。 那些人、那些事,自此后,都不再是你的责任了。 过往种种别再想起,给我祝福,也让我祝福你。 期待日后仍有机会再见。 顺祝平安 你永远的朋友素馨笔 信笺被揉成一团,捏在掌心,像是信里的字字句句都教人不忍卒睹。 严峻怔忡的坐在山丘上的池子边,全身无法动弹。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下薄雪,还带着雨丝,寒意窜进皮裘里,往骨子深处钻去,将他冷冻成寒冰的一部份。 她要嫁人了……素馨要嫁人了…… 他最好的朋友,去了远方;在他殷殷期盼着她的归期时,她却不回来了,写信告诉他,她要在那遥远的地方嫁人了。 她要嫁人了…… 他最好的朋友,今生的知己,要嫁人了…… 去嫁给他不认识的男人,信里只说是个好人,好像只说这几个字,就能彻底应付掉他的关心,其它不必再多说。 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男人,还是觉得……没必要对他说太多? 莫非真是觉得没必要?因为他只是个朋友,更是个辜负她情感的人。 心口好难受…… 难以名状的失落往心底深处沉去,无止无境的坠落。 他终于还是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了吗? 素馨…… 「祝福-,如果这是-目前唯一还愿意对我索求的,那我就……祝福。」 他喃喃低语,嘴里一直说着祝福,但眼眶却不知怎地,狠狠地红了起来。 于是,在他十九岁、她十七岁的早春时分,这对认识了一辈子的知己好友,走向了各自的人生。 也都以为,今生将会这么过下去;在没有彼此的岁月里,独自领受悲喜,不再分享,甚至连再见一面都困难。 虽然,他们还是认为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了,可是心底也是明白,身分上的改变、距离上的阔别,再怎样深厚的情谊,终究也只能放在记忆中缅怀,任风吹远,永不再现。 他们都离开了陇州,离开了严家内部正要兴扬起的家产之争,风风雨雨再与他们无关,就连从他们身上带起的闲话,也留下来,随人说去。 第五章 流水悠悠,岁月匆匆,陇州的草原依旧绿到天边,满山的马羊仍然点缀遍地。景物还是原来模样,但当年的人事,如今却已全非。 几个牧羊人远远看顾着自己的牛羊,三五个人围在一处傍着颓墙所克难搭出的小帐棚下,坐在大石头上,一口干脖脖、一口清水的吃着午膳,顺带闲聊着陇地各大户人家的是非。 「只不过几年的时间,谁相信严家会败成现下这番模样?」 「哎,怎么能说败呢?不过是分家而已。树大分枝,天经地义。分家了,各自的家业自然变小,当然也就不再是当年的陇地第三昌啦。」有人下以为然的说着。 「不能这样说。你瞧那本来的陇地第二富户乌家,人家也是在十来年前分家啦,可家业反倒愈做愈大,大到是如今的第三昌户,这又怎么说?所以哪,分家不是家败的主因,严家会败哪,只能说他们第四代的子孙没一个是干才,荣华舒服的日子过得太久,身子骨都享受得懒了笨了,所以就只能由着家业去衰败啦。世情都是如此啦,看到我们脚下这片废墟没有?百年前严家还没发迹前,当时第二昌户康家的宅子就在这里,可如今不是败得只剩下这面破墙?」 「所以说,可能再过个十年,严家那一大片宅第,也会成为我们放羊的地方喽?」 大家听了,既是唏嘘又是感叹的,但也不免为之振奋-- 「那也可以说,我们这些贫穷的牧工,以后也许有机会翻身变成有钱的大老爷,过着每天吃肉喝酒住大屋的好日子?」 「-!作梦去吧你!」所有人一致唾弃此人发的大梦。 话题复又绕回严家上头。 「不过这严家老爷子虽然在事业上没有太大的成就,但守成上来说,也算没愧对先祖啦。再说,他老人家一向乐善好施的,这辈子可说是没做过什么仗势欺人的恶事,但怎么会尽出一些不长进的子孙呢?从十年前第一个媳妇娶进来后,就开始为了分家的事吵个不休;每娶进一个,纷争就更多,家业也在这样的争夺下给败了下来,也把一向硬朗的他给气病了。如今使性子,不愿见这些子女,居然不肯住在大宅子里,偏往米总管的家里住着养病去了。」 「可不能再叫他米总管啦,人家现在可不管事啦。」有人提醒道。 「对呀,去年年初严家分家之后,米总管就辞掉这份工啦。」 「米家如今日子好过了,也不把这份差看在眼里了。」 「可不是!自从他闺女儿嫁到南方大户人家当小妾后,他女儿每年派人送回来的金银财宝据说有满满一车之多呢!光是一匹精绣丝绢就足以抵过米总管半年的薪饷了好不好。要不是念在与老爷子一同长大的情谊,他们米家生活这般好过,干啥还要辛辛苦苦的当人奴才?」 「我想这米总管也是不看好这些公子爷儿的能耐,所以离开严家,眼不见为净。」 「说到米总管的闺女儿……对了,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他这闺女儿好像跟严家的哪个少爷订下亲事,结果没结成婚,反倒去南方嫁人了。当时那是怎么一回事呀?还有没有人记得?」 「有这事吗?」八、九年前的事了,也不是什么大人物的消息,实在不容易记得清楚,印象十分模糊了呢。 「好像有……不过只记得是没结成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后来是米总管的女儿嫁到南方享福去啦。还有那个少爷……啊!对了,三房那个叫严峻的老六,他后来跑去京城学医去了。」 「对对对!想起来了,他两年前还回来过一次呢!看那穿着,好像也没在外头吃得多开。这人也真是奇怪,好好的少爷不当,自小就爱在马厩里跟兽医、牧工们混在一块儿,没长进得令人摇头。听说严家分家时,因为他不在当场,所以他分到的是赤城、天水城外最远的那两三块贫脊草 地;田地嘛,就只祁连山脚边那一小块。再说到牛马羊吧,哎唷!分到的都是老病不堪用的呢,真是欺人太甚是吧?可这三房这边也真是好脾气,对这不公平的事儿,是一句气话也没传出来,默默的吃下这大亏,度量也真不错。」 「对呀对呀,我们还以为他会在去年赶回家来吵家产呢,没想到竟然没有,不知道在想什么……」口气隐隐有些失望。没好戏看,人生真是无聊呀。 正要低头叹气,突然有人指着山下官道上一长列的马车队叫着: 「咦!这群商队好气派,是打哪来的呀?」 所有人都趋身过来看,好奇的瞪大眼。方才谈了老半天的严家是非早已忘了个精光,新话题很快取而代之-- 「我数数看……哇!光是后头载货的马车就有数十辆之多耶,我是不是看错了?那盖在货上头的真的是昂贵的牛皮吗?!哇!看看,那些驾马车的车夫身上穿的……是簇新的厚羊皮袄呢!光是给这群商队驾车,就有那么好的收入吗?哇哇哇……」 在一群衣着褴褛的牧工欣羡的哇哇大叫中,那群华丽得极为少见的商队,正浩浩荡荡的往陇地的赤城而去。 回家了! 米素馨睁开仍然困乏的双眼,呆呆看着屋顶,一瞬也不瞬的,好像那上头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似的。 深深吸口气,吸入心脾的,不是这些年闻惯了的那种檀麝、甲香味道,而是梦魂里思念过无数次的清新青草味。 一些些儿新翻的春泥味,带点隐臭;而新长的春草,夹带着初开的香花味儿,又把那点臭味给匀得淡了去。远处羊栏里的羊群正在咩咩咩叫着,由那叫声更可以想见牧工们正群聚着给母羊挤鲜奶,好煮上一锅热腾腾的奶茶呢…… 闻到那香喷喷的奶茶,这床哪还留恋得下去?立时翻了个身,正想往炕下跳去;同时间,她的房门也教人「碰」一声的推开。那力道之粗鲁的,把门推到墙上撞出好大的声响,并嘎吱嘎吱的惨鸣不休。 不必看也知道来人是谁,米素馨叹口气又倒回枕上低吟-- 「金、霖!可不可以麻烦你文雅一点儿?」这句话她已经说了七年啦!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这小子粗鲁依旧,从来不思悔改。 「为什么要文雅?」小家伙跳上炕,依旧故我的在她身上爬来爬去,满口乱叫着:「起来了、起来了!今天要带我去看什么好玩的?-说这儿比扬州好玩,有好多马可以骑,我要骑马!我要骑马!我要骑马马马……」说着说着,就哼起不成调的歌儿自娱,张腿跨在她腰腹上一顿一顿又一顿的,差点没把米素馨给顿厥了过去。 幸亏米素馨别的优点没有,就体力好这一点,向来胜过别人多多,所以没有在这个小粗鲁的蹂躏之下,才回到故乡一天马上就一命呜呼见列祖列宗去。无奈的把精力旺盛的小子给挪到一边好让自己坐起来。 「起来多久了?吃早膳了吗?」下炕,找厚衣服穿去。 「起来一会儿啦,也吃得好饱好饱哦!我喝油酥茶饼、羊奶,还有香喷喷的羊肉!」小家伙在炕上滚来滚去,听到母亲的问话后,停下来扳着圆胖的手指回答着。 「吃得惯吗?」米素馨从尚未整理的大衣箱里找出衣服一件件套上。虽然号称是夏天了,但陇地的夏天可不像扬州那样会使人挥汗如雨。在她的故乡哪,早晚还是多穿点衣服,省得中暑的同时又得伤寒病,那可是会笑死人的。 「好吃!可是珠儿她们都说不喜欢,看到桌上的羊肉都愁眉苦脸的像这样……」金霖坐起来,两只胖胖的小掌贴在红润润的双颊上,然后用力往中央一挤,就见那张好看的娃娃脸当下纠成怪模怪样。 「什么怪样子!别挤啦!好好的一张脸儿,别老要扮丑,不象样。」穿好衣服,她把金霖抱下炕,摸摸他的头又碰碰他的小脸蛋,满意他一身的温暖,丝毫没被冷到冻到。不过还是得问上一声:「你没穿皮裘,真的不冷吗?要不要回房再添一件?」 「不要!就说不冷的嘛。倒是阿娘,-为什么要把自己捆成一颗球?」阿娘的样子让他看了觉得好热哦,热得他好想脱掉外衣-- 「你做什么扯衣服呀?别扯啦,当心着凉。」 「我热嘛!」 「胡说!你这点衣服怎么会热?别闹了,咱们出门去--」才说着呢,已经有人往她房里走来了。 「素馨,-醒啦?我正想来叫-呢。对了,门怎么开着灌风呢?-不是最怕冷?长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老要人担心,真是的!」米大娘嚷嚷叫叫叨念的走进来。向来宏亮的大嗓门虽然没变,却添了许多沙哑,眼眶红、鼻尖也红,一看就知道先前不知在哪边哭过。 「阿娘,您怎么啦?」米素馨讶然问着。 「姥姥,您怎么啦?」有样学样,金霖跟着母亲巴过去。 「小霖儿,你外公一大早特地跑去市集,给你带回来一些好吃好玩的,你问他要去。」米大娘装出笑容掩饰悲意,想把小外孙先支开再狠狠哭个够。 「姥姥,您要把我支开哦?」七岁的娃儿已经不容易骗啦。 「呀……呃……」米大娘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外孙的古灵精怪。 米素馨抬手轻敲金霖的头一记。 「少噜嗦,叫你去找外公就快去。你不是想骑马吗?你外公正好可以教你。」 「对哦!我要骑马、我要骑马!找外公去!」一听到有得玩,小子马上健步如飞的跑走了。 小子一跑走,米大娘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像泛滥的白龙江一般的,谁也拦不住-- 「哇……我可怜的女儿呀!-怎么那么命苦哇……」有力的双臂大张,将女儿搂进怀里,哭得欲罢不能。 「我的娘喂,您别哭了呗,都两年多前的事啦。」 「我怎么能不哭?-才嫁人多久,就没了丈夫,-真的太命苦啦,哇……」 米素馨眼见情势失控,无力阻止,只好任由阿娘去哭个够。想着方才没给金霖给压死,现在又陷入被泪水淹死的危机之中,她的命果然挺苦的呢。 这些年来虽然与娘家书信往来频繁,可是对于一些不方便对人说的事,她是一个字也不会提。至于她的丈夫金延年于两年前英年早逝的消息,她也没在信里提起,怕家人为她的处境担心。直到这次带金霖回到故乡打算长住下来,才告知家人这件事。 「娘,我的娘,-别代我难过……」 「我不只代-难过,我还难过延年那个女婿呀,他是个那么好的人,可惜生来带着病根,总是虚虚弱弱的。果然吧,-才嫁他几年,他就给老天爷索了回去。他一死,-在扬州的日子还会好过吗?只有任人欺负的份啦!没丈夫的女人就是那么命苦,不得不回到陇州投靠爹娘……」 「阿娘,我以前就说过我会回来的,才不是因为相公过世了,才不得不回来。还有,我没有在扬州被人欺负,我只是不想再跟他们斗而已。虽然我昨儿个没有详详细细的把前因后果说个透,但您们应当知道女儿我不是那种委曲求全、牺牲奉献的个性吧?我从来不吃亏的。」好神气的打鼻孔哼出声音。 米大娘不以为然的脱口反驳: 「-还敢说大话!什么不吃亏?!想想-九年前还不是为了成全峻少的学医心愿而离开这儿,为他背上背信躲婚的恶名,还被人说成是贪求富贵,所以才跑到扬州当人家的妾。谁会知道-其实为了嫁不成峻少,每天躲着以泪洗面几乎没哭瞎掉!」 米素馨一愣,没预料到会突然间听到这个久违了的名字。峻少……严峻……这个她以为不会再听到的名字,以为随着嫁人为妇、随着时间递嬗,她会逐渐从生命里淡忘掉的名字。怎知,竟会突然听到!更可怕的是,听到了,心口竟还会拧着、揪着、震荡着…… 「闺女儿,-在发什么呆哪?」米大娘发现女儿失神,赶忙问着。 「没有。我只是在想,好久没听到娘骂我的声音了,好怀念呢。」她笑,挽起母亲的手臂一同走出去。「走吧,我们吃点东西去。那些特地从扬州带回来的珍味,可得趁鲜吃完,放久就不好了。大家还吃得惯吗?」 米大娘闻言,又一阵好念-- 「哎,本来吃得还满好的,听到那个捞啥子燕窝一两就要十来两银子,大伙整晚唏哩呼噜吃掉的居然就要上千两,吓得咧!结果-带回来的东西也没人敢动啦,怕一个不小心又吃掉几十两、几百两的银子。我说,扬州人都是这么挥霍的吗?不怕吃垮的吗?」很快忘掉方才闲谈的话题,就要抱怨起女儿的挥霍无度。 而这,正是米素馨所需要的。一颗经历长途旅行才回到家乡的心,正疲惫着,不宜立即添上纷乱。关于他的事,容她日后再细细想起吧,或,再也不必想起。 「娘,食物本来就是给人吃的,吃得开怀最重要,您又何苦斤斤计较着价钱呢?给自己找麻烦不是?我肚子呱呱叫啦,走!咱们吃好料的去。」 米大娘由着女儿带出房门,嘴上一直在念着: 「什么叫斤斤计较?-现在带着霖儿,孤儿寡母俩的,以后没个男人担待,要省吃节用些,可别像以前那样挥霍无度啦!知道吗?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样花用的。我说女儿,-是听到没有?笑?-别以为傻笑就可以作数,-要听进去呀!还有,听说-要买屋,家里房间这么多,-买屋做什么?这-可得好好对我解释解释了……」 米大娘念了一路,也不期望女儿认真响应她什么,因为她这心肝女儿哪,正像个小孩子似的,不仅双手合抱住她,更把整张脸埋在她肩颈里。这样依恋的姿态,把米大娘的心都给融得化成水啦。 「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总算是回来啦……」念着念着,最后也不知怎地,就变成母女俩抱成一团,为着这一生还能相见、还能团聚而感动着。 回来了。她回来了。 米素馨的丈夫在两年前的秋天病故。 她的丈夫金延年向来就不是健壮的身子底,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尤其容易得风寒,一染病就不容易痊愈。终于在前年的秋天一病不起,不到三十岁就亡故了。 好友方菲与丈夫金延年的先后病逝,让米素馨决定离开扬州,回到故乡过日子,打算一生就这样终老。不理会扬州那边的旁亲还在为着金家的财产争吵不休;她不争,她退出,带着孩子与几个打发不掉、坚持要服侍他们母子俩到老死的忠仆回到荒凉的大西方。 她没有预期会再遇到严峻,甚至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想起这个名字。他已经是她的过去--未婚之前的过去。 当年毅然决然听从方菲的建议,嫁给金延年,与她共侍一夫,就是为了可以教自己彻底断了对严峻的情意。相思,与君绝。 既是不愿再相思,那就断绝到底。 回到故乡,是因为她的亲人在这里,也是丈夫临终时的建议。她想家,所以她听从了。 曾经是西部第三昌户的严家,如今风光不再,她一点也不意外。九年前严峻便对她说过,严家这一代子孙只会争产,不事生产,早晚要落败。她也知道,回到老家,定会与严家的人遇上,毕竟他们家与严家的渊源很深,就算现在哥哥、姊夫都出来自己做生意了,两家的情谊还是在的。因为爹与老爷子是好朋友呀…… 只是她没想到…… 「娘,大老爷为什么会住在我们家?还有,老爷子怎么会病得形销骨立成这样?」就算严家已经不再是陇地第三昌户,但到底也还算是殷富,肯定不缺房子住的,怎么会搬到她家来了?而记忆中硬朗的老爷子,竟会虚弱成这样,更教她震惊不已。 回家五天,前几天忙着睡掉长途旅行后的一身疲惫,后来天天往外跑,看屋买屋,很快决定,现在交给下面的人盯着装修工作;虽然有人在盯着,但她还是得去看前看后,随时提供意见,务必给孩子打造出一个适合居住玩耍的环境。忙着忙着,一直没太多时间留在家里闲话家常,结果才会在今天被吓到--看到严家大老爷穿着随意地端坐在她家客厅,一手早茶,一手还捻着颗棋子,正惬意的与她家阿爹下棋呢。 无比震惊的她都还没来得及回神,就被严家大老爷抓到跟前训斥了一顿。内容不外是:训她逃婚的行径,训她不该自毁名节,真不想嫁他那不成材的儿子,说一声就好了,坏自己名声又何苦?后来训着训着,想到了现下自家里的鸡飞狗跳情况,忍不住眼泛泪光,以「也许-没嫁进来才是福气,看看那些不成材的东西,把一个家搞成什么样子!」这句话作结。然后愈想愈气,气得咳嗽连连,坐也坐不住,棋也下不了,被扶回房休息去了。 直到老爷子回房,米素馨才把母亲拉到外头的菜圃,确定四下无人,才敢问出口。 米大娘的回答很简单-- 「大爷说他想住在一团和乐的家里,不想看那些成天勾心斗角的嘴脸。都分家了,大伙还不安分,尽想再从他身上捞好处,所以他索性躲到咱这儿来。」 「老爷住在咱这儿,那些少爷、少奶奶们没说话?」米素馨眉头一皱,立时想到老爷这任性举动,会给家人带来多少难听的闲话。 「当然有!不过,谁理他们。」米大娘哼了哼。「老爷身上也没留多少了,他们还想把他刮个精光,真是不孝子。嘴上说得好听,说要把老父带回家奉养,哼!谁都知道他们要的是老爷子留下来的『久山牧场』,就是专门替朝廷买马养马的那一座有没有?近来严家还算赚钱的牧场,就只那一座啦。每一个人都想把产权弄到手,因为乌家出了高价说要买,好像有几个少爷已经私底下找乌家议定了价,就等着从老爷手中得到产权马上转手。这件事全陇州的人都知道,搞不好这等不孝的『威名』,连吐谷浑那边的人都听说啦!」 米素馨一愣。「这些年严家开始帮朝廷做起互马交易吗?谁开拓来的门路?」她不以为谁有本事打出这一条官方管道。以前严家卖马给朝廷,也有过代为培育种马,但却不算是真正有生意上的合作。其实真要与官家合作生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一层层的通关打上去,费时又费力,怎么可能在这些年做得到?以前或许可能,但这些年严家情况大不如前,财力与能力都大打折扣的情况下,不可能! 「这我也不大明白,好像是峻少爷给牵的线吧。他不是去京城学当兽医吗?在那边结交了一些官场的人,算是取到了门径,四年前就牵成了这条线。刚开始大家还不看好呢,想说做朝廷的生意,哪有什么赚钱的机会?要是把马养死了,还要坐牢呢!结果谁想得到这居然是严家目前唯一还称得上赚钱的牧场,其它十来座牧场可是赔惨啦。我看哪,咱这里想靠养马养羊致富已经不可能了。」 「不是不可能,端看主事者如何经营而已。」压下心头突然又听到严峻名字的震荡,也抑不想脱口问他目前景况的冲动,轻声说道:「咱们这儿有许多生意可以做,只是一般人都没有想到、或没有足够财力去付诸实行罢了。」 米大娘盯着女儿看。 「娘,您净瞅着我看做啥呀?」米素馨问。 「女儿,-说-带了足够吃穿三辈子的家当回来,既然如此,为娘的可不希望-把在扬州没日没夜做生意的那一套拿来这儿用,给我听好,-好好守着霖儿过日子就行啦,别找事累垮自己。」 「哎唷!我现在哪有想什么!哈哈哈……没有啦!我又不是很喜欢赚钱,哈哈哈……」干笑。不敢说自己回来陇州之前,已经用金霖的名字取得了驵侩的印纸(执照),就是打算回家之后从事马的经纪生意,想说老是每天闲坐在家里养尊处优过日子,未免也太过无聊,闷也闷坏了…… 此刻,看老母亲双眼瞪成铜铃状,她想……这件事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好了。 「没有就好-好好在家里待着。先告诉-一件事,-以富孀身分回来家乡的事,附近的人都知道了,想打-财产主意的人可多着呢-心里要有个底,就算日后-想代霖儿找个爹,我不反对,但眼睛最好睁大一点,别给骗了。」 「阿娘,我嫁过人又不表示我变笨了好不好?别说我不想再嫁人了,倘若真要嫁,也是有条件的。像霖儿的爹长得那么俊,我可没有一开始就喜欢上他,还是相处了四、五年之后,才喜欢上的。对于这种事,我才不随便凑合作数。」 沉默,然后-- 「哇……我可怜的女儿呀!好不容易与丈夫培养出情意了,他却让老天爷给收了回去,不公平呀!我女儿真是太可怜了哇……」悲从中来。 又哭了…… 米素馨好无奈,发誓未来十年都不要再在娘的面前提起「金延年」这三个字,省得背上害母亲哭瞎的不孝罪名。 她从来不知道母亲这么能哭。 「好了好了,我的娘,您别又哭了嘛……」 对于已经过世两年多的丈夫,她每每想起,也会感到难过。但人的记忆就是这样,会随着既仁慈又残酷的时间流逝,而淡掉了曾经悲伤难过的心情,最后留下一份想念存于心臆,只追念,不再哭泣了。 虽然,总不免有一丝丝的遗憾。 第一份付出去的感情,被无情的流水带走。 第二份付出去的感情,来不及完成,就终止。 世事不可能永远顺心,人生不可能活得十全十美,她只是在爱情这一条路上不走运而已;没有关系,爱情以外,她都很好,很好,很好。 从今以后,她要努力让自己过得更好。 「娘,-有没有要嫁人?」金霖巴在米素馨脚边问着。小脸脏兮兮,小手也脏兮兮,身上没一处干净。 米素馨已经太习惯这小子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问话方式了,所以也没太惊讶。将他抱坐在自己怀中,拿来一块干净的巾子替他擦脸。 「怎么突然问这个?」没有偏头看向一边的奶娘,却知道奶娘正偷偷的对金霖挤眉弄眼。 金霖跟奶娘的默契还没培养好,就见小子回道: 「奶娘要我问的,说问了才要做糕点给我吃。」 「小少爷!」奶娘在一边懊恼低叫。 「这样呀……」米素馨拉长了声音,还是没看向奶娘。「那问完了,她就会做给你吃了吗?」 「对!」 「好,你现在问完了,跟她讨吃的去吧。」帮他擦干净了,轻拍儿子小屁股。 「好!」金霖跳下米素馨的膝盖,投入奶娘怀中。「奶娘,要吃糕点!」 「噢!小少爷,你秀气一点,别那么粗鲁,动作文雅一点,哎呀呀!别跑呀!当心跌跤……」虽然奶娘的身形很具份量,但还是不敌小粗鲁的蛮力,不由自主的被拖着走。一路惊险重重、尖叫连连而去。 在奶娘没有做出令金霖满意的点心之前,他们是不会离开厨房的。也就是说,她今天一下午都会很有空。那么…… 米素馨起身伸伸懒腰,抬头看着蓝天白云,决定出门动一动这些年来娇生惯养的身子骨。 「程风,帮我备马,我要到附近草原溜溜。」 「是。」 「我先到门外等你。」径自往前门走去。 百无聊赖的下午时分,家里的人不是在午睡,就是出门工作去了,连佣人都不知道躲到哪儿偷闲。她晃到门边,居然没遇到半个人,正要打开大门,就听到有人在敲门。还真巧!要是她没正好要出门的话,这个人怕不知道要敲到什么时候才会有仆人前来应门。 算他运气好,「来了!」她嚷着,很快把门打开,以一张带笑的丽颜面对来人。「找谁--」 声音中断,双眼圆瞪,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居然是…… 严峻。 一个不再是少年模样的严峻。 第六章 岁月是这样流转的,昨天还在记忆中年轻着的男子,从来不会老去;不管经过了几年、几十年,都是相同模样,永不改变。但,当他今天意外出现在-面前时,-会看到岁月;-深刻体会,所谓的漫长,其实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而已。不管先前-曾被悠长的时光如何的摧折过,它就只是眨眼就过了。 已经九年了哪…… 她没想过有一天还会再见到他,所以没有练习过要是见到他了,要怎么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自己什么话也不可能说得出口,她想她应该把门关上,当作没有看到他,然后火速回房拟稿练习--至少要练习三年,然后再雍容华贵的出现在他眼前,以着贵妇的优雅、孀妇的自制,跟他好好的话家常,让他觉得她已经不一样了,让他觉得这些年来,她成熟了,成熟到可以把过去那些发生在两人间不愉快的事拿出来当开玩笑的材料讲着;把一切表现得云淡风轻,完全是成熟大人的做法;让他知道,她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只想求他爱她的傻瓜小女孩,以为「爱」这种东西,努力争取便可得到…… 「找人?」就在她满脑子胡思乱想时,第一句话已然不受捉控的脱口而出。 严峻的震惊不比她少。他千思万想都没想过会再见到米素馨,而且,还是一个成熟丰艳的米素馨,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率性利落、天真可爱的少女,而是个……贵妇。 过去长驻在他脑海中的少女形貌,一下子「匡啷」碎了满地。重新组合而成的,是一个陌生的南方仕女模样。 「素馨……」 「请叫我金夫人。」米素馨笑容可掬的指正他。发现他的惊吓不比她少后,她感到安慰,也更加镇定了,暗地里仔细的打量他的改变,嘴巴也不忘说话:「你是来找令尊的吧?老爷子可能正在午睡呢,你是要在这儿等他呢,还是先回严家……放下你一身的家当?」 看得出来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已经赶了好长一段路,像是好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过了。胡渣布了满面不说,头发凌乱、衣衫靴子上都沾着尘土,看起来既疲惫又狼狈,需要好好的洗个澡、打理打理,然后找个温暖的炕好好睡上三天三夜。 可,纵使狼狈得不成人样,他还是……很好看,好看得让人想要脸红。 「-……回来了?!」他的耳朵轰轰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到她,再见到素馨,他的知己。 「-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多久了?」他问。 「没回来多久。倒是你,怎么也回来了?看起来像是要长住的样子……是吧?」她伸长颈子看着跟在他马儿后头的几辆马车,正缓缓走过来,也停下了。 严峻没法响应她的问话,因为他满脑子除了理解她在这里、在他眼前的事实外,其它什么也顾及不了。 「-回来了……」 「我是回来了。你也回来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但招呼总是要打一下。这人……居然也回来了。想都没想过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大爷,咱好像还没到地头吧?这儿只是赤城的边围地带,离天水还有好长一段路呢!我方才问过草原上的牧工了,他说要到天水城得翻过三座山,再走上好长的路。所以您想在这儿先歇个脚吗?」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从最前头的马车里跳下来问道。 严峻仍是没空理他, 米素馨知道严峻这一呆,怕不知道会呆到什么时候,于是非常好心的对那名小厮道: 「你们想是赶了好长的路吧?不妨停下来歇歇脚、喝个茶,我叫人出来招呼你们--」 「夫人,-的马。」这时程风正好将马牵过来。 米素馨不理会严峻的目光正随着她转,走到自己的爱马旁,身手利落不减当年,一翻身就上去了。上去后,她交代着: 「程风,你去里头叫人出来伺候。不必跟着我了,我一下子就回来。」 「夫--」程风愕然,只能望着疾速远去的马尾巴兴叹。不知道夫人是在赶些什么? 她只是想跑马,没有特定要去的地方。可是当她放马跑过两座山丘之后,便下意识的往严家旧宅后头的那片山坡地而去。 那里,有她的童年与她的回忆;当然,也有着她的伤心。十六岁以前,她跟严峻就像是两个孪生子一般,浸润在彼此的生命里,谁也离不开谁;没有单独的童年,只要回想起幼时种种,总不免要想起那么一个相依相傍的人儿。 马儿奔上山丘顶端,她在池边下马,放马儿自由去觅草吃。沿着池子边缘走着,试着将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模样做一个重迭。 九年了,有很多地方都不同了。 多年无人整理的地方,被高高的野草将它长成荒凉。 多年无人踏踩的小径,任爬藤恣意交错盘结,无迹可寻。 只有池水仍清澈,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晃荡波纹。池里曾经被放养的鱼儿,不知道还有没有存活下来的?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蹲下身,伸手轻探入池水中-- 「好冰。」喃喃念着,却没把手收回来。 身后传来马蹄声,不必回头,就知道跟来的人是谁。 「素馨……」严峻大步向她走来。 没有看他,但发出的声音极之轻快: 「如果你追过来只是为了重复『-回来了』这句话的话,那就请你先去别的地方说完后,再来找我叙旧吧。峻少。」 「-怎么会回来?是回来探亲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严峻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方才急急跟在素馨身后追了过来,没空多向米家的家仆探问,只听到他们说素馨这次回来打算长住。一个出嫁的女儿会回娘家住……总会有一些不得已的原因的。 「那你呢?你怎么会回来?是回来探亲还是……」学他顿了一下,才把他方才问的话全部还回给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每两年都会回来一次。而这次回来,除了因为家里的事之外,也有一些公事在身。」他不跟她绕圈子,也没心情玩笑。简单说完自己的状况后,不放弃的又问,非要她好好回答不可。「-呢?为什么回来?」他走到她身边,席地而坐,紧盯着她带着浅笑的侧脸,不让她再闪避。 「我呀……」她先看向远方,好一晌后,才终于凝聚出所有勇气面对他。「想也知道,一个女人会回娘家,大抵也不过就那么回事,不是被休了,就是丈夫不在了。我的丈夫在两年多前病逝了,我带着孩子守孝二十五个月,满了之后,马上打包家当回到故乡,打算下半辈子在老家养老,可惜你先见到我,若是你先进了赤城,在人多的驿站休息一下,马上就能听到关于我的、那些非常精采的故事呢。」 「我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事,我只想听-亲口说出来的话。」严峻的表情严肃依然,没有被她的故作轻松给逗出半点笑意。「告诉我,-还伤心吗?还是-只是在装坚强?」 问的,当然是她对丧夫的心情。 「伤心,当然。可是只会伤心又有什么用?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我跟孩子已经习惯相依为命的日子,也不再一提起他就流眼泪。我们还是会想起他,可是决定只想那些快乐的记忆,不要悲伤。毕竟人是不会再活过来了。」她扬起下巴,开始对这个话题感到不耐烦。「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比较重要的?」 她的表情所代表的意思,别人或许解读不出来,但严峻可以。除去这九年的分离,他们可是一同长大的知己好友。时间会令人有诸多改变,可是有些事却一辈子都不容易变--比如说,她对琐碎的问题一向不耐烦;也比如说,当她不想跟一个人相处时,也会表现得不耐烦。 他想,她是对他感到不耐烦了。这个认知像支利箭,「夺」地往他心口射去,让他满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峻少?」她扬眉,催促着他有话就快点问。 「我只是想听-说,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他声音涩涩的,沙沙的,千询万问,不过只是为了知道这一点。 「我,很好。」她下巴扬高,表现得非常笃定。 可她的笃定,在他看来,只是一种赌气。 「-很好,那……就好。」 结果,久违了的朋友、彼此还愿意承认的知己,再一次相见,竟只有客套,只有无言。他与她,心里都是失望又诧异的。 有一道无形的厚墙已筑在他俩之间,就算交情可以重新再织就,恐怕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知己。 他是他,她是她,泾渭分明的两个体,不再知道彼此的心,不再知他(她)如知己。 「我知道严家没有以前的风光,可却不知道只这么几年的光景,居然就能败成这样。这是怎么了呀?我不会是看错卷子了吧?」米素馨将满桌账册卷子往旁边挪,好让自己可以与书房里的所有人面对面讨论这件事。 「姊夫,三年前你还是严家的账房,可以说说为什么严家会这样吗?」 米素馨的姊夫连春日叹了一口气道: 「自从三年前老爷子染上一场病之后,便逐渐镇不住情势了。那些爷儿们趁老爷不能管事,三天两头来账房支银两,说是要拿去缴货款,要不就说是买了一群好马儿,人家等着订金……弄钱出去的名目五花八门也就罢了,他们还争相来我这儿拿租契看,抢了账册就说要出门收租去。租金是收了,却没一两银子缴回库房,把老爷给气坏了,却拿这些人无可奈何,反而天天被追着要分家。」 米白玉代丈夫补充说明: 「这些爷儿拿了钱都偷偷去发展自己的产业;这还别说,更过分的是把自家的好客户都给抢走了。这些人狂捞猛掏的,就算是金山银山,也会给挖成一个空架子,不塌才怪。结果,哼,哪一个爷儿的事业做得起来?全赔了一裤子不说,也把严家给搞垮啦。本来舒服的日子可以过个三代的,给这么一乱,连下半生想有个温饱怕都成了问题。」 「所以大哥跟姊夫才会毅然决然的离开严家,终于愿意听从我的建议,自个儿做起小生意来着了。」 「可不!全出来了,省得那些人把今日的败帐全往我们头上赖过来,那岂不是冤透啦?那严家,也只有大老爷还有三夫人那房真心待我们好,其它人哪,就别说了。所以爹才会不管别人怎么说闲话,硬是收留老爷在咱家住下,替他养老都没关系。」一提到现在的严家,米白玉就有满肚子的气说不完。 米素馨支着下巴,不理会姊姊的哇哇叫,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就方才我从账册上看到的,严家牧场只剩下三座,除了老爷子手上那座外,另外两座正打算贱价卖给乌家好填补他们目前的亏损。也就是说,严家的产业几乎都转手到乌家了。」 「是这样没错。」米家大哥点头。 「那我们为何不去买个一两座呢?那些牧场好好经营的话,很能带来利润呢。」以她家目前的财力来说,买个小牧场不是问题。 「不好给人说咱趁火打劫。再者,也是为了这几年西部的牧养业情势改变了,大者恒大,小经营者在价格的压制下,斗不过那些大户;连严家都逃不了被收购的下场,何况是其它人呢,爹不想我们去碰那一块,所以我们才会专心做起皮毛生意,不要落下话柄给人说我们抢严家的生意。」米廉继续说着。 米家嫂子顺便也发表一下自己的观察所得。 「其实爹当了一辈子严家的总管,对严家如今的落败很是感叹。我瞧他老人家挺担心老爷子身体的。他曾说过,家业落败还不是最令老爷伤心的事,真正伤他心的,是子孙不肖,没一个成材,连守成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发扬光大。爹好担心老爷子呢,心里总是希望能看到严家有再站起来的一天,可这毕竟是难了。」 连春日想了一下,说道: 「最近峻少不是回来了吗?也许他能把严家振兴起来,给老爷子一点宽慰。」 「他吗?给马羊看看病还可以,做生意根本不行吧?」米白玉不以为然,但极之称道他的医术,「不过峻少医术还真不错,我们家有头羊儿最近染上要命的羊疥,除了赶快把-隔开之外,想来就只剩死路一条,可给峻少看了一下,居然就好了!他叫我拿来猪脂、熏黄,搅和之后抹在羊儿溃烂的地方,今天就好多了呢!能吃也能走的,再过不久就可以不必隔离-了。京城学医回来的,果然有两下子。」 「真的吗?那我可得请峻少到我娘家去看一下几匹马儿了,那些马儿背上长的炙疮老是好不了……」 话题很快转到严峻的医术上去。两个女人家走到一边谈论着家里的牲畜健康情况,还说着今夏冷热落差太大,家畜都受不了的病了,每一个兽医都忙到翻过去,不容易请到他们来这种小户人家看诊,都给大户抢走了,幸好严峻在这时回来…… 米素馨刻意不去听姊姊与嫂子的谈话,不想听到有关严峻的种种,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不想听到。她看向大哥与姊夫,道: 「如果爹不希望我们做牧场的生意,那我们就不做。可是,我认为,当陇地所有牧场、皮毛生意都被乌家所掌控独大之后,我们这种小家小户想收购皮毛运到南方大城市去贩卖,也会变得十分困难。现在还有小商户喘气的空间,日后乌家真正坐大后,肯定会一手包揽所有会赚钱的生意,一旦乌家掌控了所有马羊的生产,那么外来的商队就不得不跟他们合作,到时怎还会有我们讨生活的份儿?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她的一番话,说出了兄长、姊夫的隐忧。 「我们是想,也许可以逐渐放掉毛皮这生意,改组商队,到南方进一些丝绢到国外去卖。我曾在吐谷浑那里遇到过一些波斯的商人,他们很喜爱我们的布与茶叶;这些年的互马交易,都不再用银两,而是以茶、丝绢为主。以前-让人送回来的精绣丝绸,还没拿出去卖呢,家里就跑来一些人争相出高价买走。」米廉说着。 「可是别说丝绢买卖这方面的印纸不容易取得,就算取得了,也不见得可以在南方买到最精工的丝织品。再说大哥你们真正的本事是在马羊这方面,不要去经营你们不了解的事业,我还是觉得皮货生意大有可为,听我说--」正想说明自己手边有驵侩印纸,可以经营市马生意,而且她有销售的门路,但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二小姐,严老爷请-过去一趟。」家仆在门外唤着。 「知道了!就说我马上过去。」扬声对外叫完,她对书房里的人笑了笑道:「改天再谈。这事儿挺有得玩,听完我的看法之后,你们一定会赞同的。」 好一个巧合。当米素馨走到严老爷子目前所居住的院落时,严峻居然早她一步在老爷子的房间里,正在劝着要接他老人家回去。她在外头听到严峻低沉的声音时,不禁停下步子;想先走开一下的,但脚步却不知怎地迈不开,就杵在门边听着了。这行为真是不好,非常不好,她向来不做的,可是……他在里头呀…… 「爹,请您跟孩子回去吧,就算您不想住祖屋,也还可以住天水那间宅子。我跟峰弟都会好好服侍您的。」 自从分家后,他们这一房便搬到天水那边居住,连母亲也接过去了。 「哼!少说大话,你还不是跟其它人一样,只想从我手中拿走『久山牧场』的地契!什么叫做好好服侍我?你拿什么服侍我?就凭那你跟你弟分到的那三十匹老马、二十头羔羊?还有那块只长得出土豆儿(马铃薯)的荒田?」 「爹,不是的,孩儿对牧场没有兴趣--」 「没出息的东西!身为我严家的子孙,居然说对牧场没兴趣!你就一辈子躲在马厩不要出来好了!你可以走了,别杵在这儿碍我的眼!」 沉默好一晌后,严峻丝毫没有被激怒,声音温和依旧。 「爹,要孩儿怎么做,您才愿意回家住呢?」 「除非你把严家再度振兴起来!别让我死后没脸见列祖列宗。如果你做得到,我就回去!」严老爷的声音里满是气怒与绝望,就算嘴上这么刁难,也知道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严家会有翻身的一天了。 这次的沉默更久。然后,严峻轻声道: 「爹,您老保重。我还会再过来。」 「哼!你不必来了!你们这些兄弟三天两头的来找我,烦也烦死人!」 在严老爷的怒骂下,严峻默默的退出来。在他走出来之前,米素馨已早他一步闪到角落去,不让他发现。想说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只会使他难堪,闪开比较妥当。 直到严峻的身影再也不复见,她才以重一些的脚步声走进严老爷子的居处,嘴上还叫呼着: 「老爷子,素馨丫头来啦!」 「-可进来了,在外头站得挺累的吧?」严老爷子皱眉的将老仆严忠送上来的汤药一把推开。 「说什么呀,听都听不懂。」米素馨镇定如常,从老仆手上接过汤药。「老爷子,您好歹看在忠叔服侍您四、五十年的份儿上,别为难他老人家了。这药可是连心意也一同熬进去的,您别辜负啦。来,喝了吧。」边说边把调羹给推到他嘴边,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一匙又一匙的,只要严老爷企图开口说话,就会马上被塞进药汁。很快的,药全进他的肚子里去了。 如此神功,让一边服侍着的两个老仆严忠夫妇,忍不住想起身拍手叫好。 「咳咳咳……」终于喝完,好喘,也咳了几声,气都还没顺过来,就立即数落她:「我说丫头,-别告诉我,-嫁去扬州八、九年的,就学了这一手灌蛐蛐儿的本事回来!」 「老爷子,我不玩蛐蛐儿,倒是对浇花颇有心得,向来是这么灌它们的,那花儿开得多好哇,不信的话,我家金霖可以作证哦。」 「-这个丫头,都当人家的娘了,也没个稳重的样子。」严老爷笑着摇头,但锁紧的眉峰却表示着他没有笑的心情。指着炕的一边,对她道:「来,-坐上炕,有事跟-商量。」 米素馨点头,依言上炕,端坐如仪,静待吩咐,心里猜测着老爷子找她来会是为了什么事。如果是想把「久山牧场」交给她的话,那她可头大了,老爹第一个不饶她。 「丫头,-打小就聪明利落,交给-什么差事做,-都能立即找出最快完成的方法去做好它。相较于-的机灵,严峻这小子在-身边一站,永远显得逊色,也难怪-会看不上他了。」 「老爷子,都多久的事啦,咱们就别再这事儿上钻唏嘘,还是说说您要交代丫头我什么事儿吧。」 严老爷子又叹口气。说了: 「这事我与-爹提起过,但-爹就那颗死脑袋,从来不听我讲完,不是二话不说的拒绝,要不就转身便走。哼!要不是我这几年连着生大病,凭我以前的身手,他要走哪里走得成!」 「是是是,老爷子年轻时可是陇地第一勇士呢!」她脸上灿笑、心中苦笑。果然是为了这事…… 「素馨丫头,我也不跟-兜圈子,就一句话,-接下『久山牧场』吧。」 「这可不行啊,老爷子。严家就剩这点基业了,您该交给少爷他们去合计振兴大事,交给外人成何体统呢?」 「什么外人?!我严永一辈子没把你们当外人看过。就因为严家就剩这么一点产业了,才想交给会认真去经营的人。并不是说严家不能垮,也不是我输不起;人世间兴衰起落自有命数,我严永也不是个看不开的人。但丫头,-应当知道,一旦咱西部所有的畜牧营生全掌控在一家手上,无人可制衡的话,将来会变得多可怕-不会不知道。价格高低随他定,想买货、卖货只能由他那边经手,如果存心剥削的话,咱们这儿的牧户还能活吗?」 严老爷提的,也正是近来米素馨观察了情势后的感想。所以她没说话,表情端肃,继续听着。 「以前严家独大时,我们不并吞其它小牧场、小马商,以互利合作的方式一同经营这儿的马业,得到的利润虽不丰盛,但也合理了。可照我看,乌家并不是这样的心思。他们能暴富得这般迅速,都是先垄断后,再自订高价贩货。我那些不成材的笨儿子们只想得到眼前的利益,就算知道把家业全卖给乌家后,会对陇西牧业造成灾难,想来也不会放在眼底的。」严老爷子定定看着她,「我知道如果把『久山牧场』交到-手上,定会引来诸多难听的闲话,可是请原谅我的自私,在陇地讨生活本来就不容易了,如果再加上大商户的剥削,要叫大家怎么生存下去?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也只有交给你们最合适了-的机敏、春日管帐、阿廉的沉稳笃实,就算没能大大发扬牧场,至少也能经营得当,让其它小户可以过来依傍,形成制衡作用-认为我说的对不对?」 米素馨点点头,又摇摇头。 「也对,也不对。」 严老爷子不明白的问道: 「这是什么回答?」 「老爷子您对目前陇西的情势分析,丫头深以为然,也认为如果让乌家独大的话,将会是所有牧户的灾难。不过说到久山牧场的问题,我觉得还是交给严家少爷们比较妥当。」 严老爷原本亮起来的双眼,一听到她的拒绝,立时黯淡下来。 「也对。我不该太过自私,你们米家为我严家做的事已经够多了,我不该再给你们添麻烦。」 「不是这样的,老爷子。请您听我说,我不是怕麻烦,我只是希望您能亲眼看到严家在自己人手上振兴起来,这样您比较能感到安慰的,不是吗?」 提到这个,严老爷忍不住气起来! 「素馨丫头,-自己老实说,我那些不成材的儿子,哪一个可以济得了事?严逐吗?他是长子,结果他分了家跑去波斯说要做生意,结果在那边教人设了局,赌光了所有家产。严奔吗?他镇日流连城里的花楼,钱尽往那些粉头儿身上洒,没干过一天正经事。再说严跃、严泓、严泠吧,一心要做大事业,结果花了巨资买来一批老弱的大宛天马,还没运到渭州,居然就病死了一大半,简直笑掉人家大牙!最后,-知道的,严峻十八岁就离家去学医了,给畜牲看看病还可以,哪里懂得经营之事?他弟弟严峰也一样,每天看书、种土豆儿过日子,没能成事的。但我想,他们胸无大志也好,至少能安稳过这一辈子,这样也就好了。这些小子,哪一个能担得起振兴之事?-这不是在开我玩笑吗?」 「不是开玩笑。老爷子,对于这个隐忧,您曾对……峻少提过吗?」虽然力持自然,但提到他的名字,还是忍不住迟疑的顿了下。 「我跟他谈做什么?只是加深他的困扰罢了。他没这方面的干才,把这种事跟他说又有什么用?他们兄弟只分到那点产业,好好守着过日子吧,别多想。也许以后还能稍稍接济他那些不成材的哥哥们,别让他们饿死,我就安慰了。」 「老爷子,我想您对峻少的能耐还不够了解。」 「-会比我了解?」严老爷撇唇问。 「经过多年相隔,我当然不敢保证说对他的了解一如年少时,可是我觉得您应该对这个儿子有多一点的信心。」 「哪里来的信心?就凭近来邻里间对他医术的推崇?」 「当然不只是这样。老爷子,请您给我一点时间,我来查查看峻少这些年在京城怎么过日子、有过什么历练之后,咱们再来谈论您的那些儿子是否一个都不能用的问题。」 严老爷子疑惑的打量米素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严峻这么有信心。那孩子向来寡言沉默,从小就不显眼,成天躲在马厩,不争不吵不求表现的,除了觉得他乖外,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老爷子?」 「如果-对严峻的能力死心了,是否就愿意接下『久山牧场』?」这是他的但书。 「如果当真连峻少都不能托付,丫头定不再推辞,并且会说服我爹。」 「好,一言为定!」 第七章 米素馨没想到会在院子里见到这个场景-- 「为什么你的眼珠子颜色浅浅的,跟我不一样呢?」 金霖,七岁,正值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乱问一通的年纪,所以又号「小烦」,让别人很头疼、很烦的小麻烦一枚。当他又兴起满腹问题时,每个人都会争相走告,务必闪远一点。不幸被逮到的,就只好算他倒霉了。 今天的倒霉鬼,又名严峻。而米素馨猜,严峻已经在这边被小烦缠了好一会啦,虽然说他脸上没有任何的不耐表情。 「因为我有一半回鹘人血统。」 「回鹊?那是什么?可以吃吗?」 「那是一个塞外民族,在西南边,不能吃。来,吃西瓜吧。」 「西瓜……苏……好甜!可西瓜为何要叫西瓜?它是甜的嘛,理应叫甜瓜才是。」 「因为它产自西域,打西域传过来的,所以叫西瓜。」 「那我知道了!我在外头看到的昆仑奴,就是打昆仑来的,对不?」很为自己的举一反三感到得意,一副邀功样。 拍拍他可爱的小头颅,严峻摇头道: 「不是的。那些昆仑奴也是打西方来的,来自很远很远的西方。我们之所以通称他们为昆仑,是因为他们肤色黧黑的缘故。就像我们叫黑色的瓜为昆仑瓜是一样的道理。」 金霖似懂非懂的点头,将一片西瓜啃完,往菜圃里一丢,就要拿第二片吃。 「西方是怎样的地方呢?我长大之后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先学会如何在沙漠中生存才行。」 「生存?」满口甜瓜肉,口齿不清的问着。 「对,生存。」严峻捡起金霖方才丢弃的瓜皮教他道:「一般旅人如果在沙漠中迷途了,或失去水与粮食,恐怕就活不了了。所以经常行走沙漠到西域经商的商人们,会在马车上载许多西瓜。当他们沿路吃完西瓜肉,要丢弃瓜皮时,都会把瓜皮向上,有水份的部份盖在下方,这样可以让瓜皮的水份保持得较久,一旦有迷途的旅人经过时,他肚子饿了、渴了,拾到了瓜皮,便可暂时救急保命。」 金霖睁大眼,赶忙接过严峻手上那片瓜皮,急乎乎道: 「那,大胡子叔叔,你快带我去沙漠,我们去那边丢瓜皮!」 「不必现在急着去。你只要记得日后长大了,想要出国见识前,要先学会如何在沙漠中生存,别教你娘担心,知道吗?」 「知道了。可,现在不能去吗?」金霖好失望。 「你还太小,不可以。」严峻轻而坚定的说着。 「可是……」金霖不是容易死心的性子,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霖儿,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在书房习字吗?为什么会在这里?」米素馨觉得该出来修理一下这个小麻烦了。老是问问问的,真这么好学,怎么不见他好好学习书里的知识? 「啊!娘!」金霖跳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应该在书房的。 「娘什么娘?瞧你,吃得一嘴红,还下去洗把脸,然后快快去书房写字。」 「人家今天早上已经写过大字了,现在想去骑马啦。」金霖双手-腰。 「如果你现在去书房把今天的功课写完,等会就让程风带你去骑马。若你打算耍赖的话,未来三天你都别想出门了。如何?」米素馨也双手-腰,气势比儿子强硬多多。 败阵下来的当然是金霖。就见他小脸苦得出汁,垂头丧气的说道: 「我马上去写字……」拖着脚步走了。 金霖离开后,院子里只剩两人。从他回来后,两人一直没机会再见上面。他曾来找过她,但她因为正忙着赤城里新房子的装修问题,所以总是与他错过。后来他因为医术远传,结果不只天水、赤城这边的牧人找他给家畜看病,连远在凤凰台那边的人也过来请他出诊。结果,他很忙,她也忙,即使住得不远,即使想与对方聊聊叙叙,却没法子有恰当的时间。 「素馨。」严峻没料到今天居然可以见到她。米家的宅子他常常来,除了来找父亲外,也帮米家的马羊看病,但都见不到她,反而跟她的儿子熟稔起来。 「那是我调皮的儿子金霖。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她笑,不知怎地,突然觉得有点热,好想挽起衣袖-风纳凉,但想到他在看着,不好表现得有失庄重。 「他很像。」严峻看着她。 像她?米素馨闻言楞了一下,笑了起来,以无比骄傲的口气道: 「对!顽皮的个性像我。每次我被他气个半死时,霖儿他爹都会说因为霖儿个性像我,是我把他养成这个样子的,实在不该对他生气。」 她满脸慈爱的笑容,让严峻看了不自觉的别开脸,不知道该响应些什么,也为着心口那没来由的揪拧而难以正视她的面孔。 她的笑容来自于他完全不知道的一段过去;谈的种种,都是与他无关的陌生。而那陌生,却让她笑意连连,好像那段岁月都是以甜蜜喜悦织就一般。 这个曾经为了他不爱她而哭得涕泪纵横、几乎心碎的女子,实现了她当初的承诺--努力去爱上别人;好似,也真的爱上了。多么的……说到做到;多么的……重然诺。 不禁好奇着她爱上的,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他想问,却也知道自己是最不该开口问的那一个人,他没资格的。 「今天怎么来了?见过老爷子了吗?还是又被赶出来了?」老是尴尬的沉默着也不是办法,还是说些安全的话题吧。趁着严峻没看她,她其实一直在暗觑他的表情,有些沮丧的发现如今她已不能够从他变化稀少的脸上去解读出他的心思了。九年的时光,没变的是他仍有一双清澈迷人的漂亮眼睛,但变更多的是他脸上有了胡子、有了她不了解的沧桑:因为不了解,所以他每一个神色转变,她都不再能轻易解读出来。 她已经不了解他了呀…… 「忠叔说爹在休息,所以今天还没见到他老人家。」 「还是不死心想劝老爷子跟你回去吗?你知道他不可能回去的,哪一个爷儿来请都没有用。」 「不,我不劝了。只是来看看他老人家。」 「不劝了?死心了?」她听了,不免感到讶异。 「不是死心。如果把严家家业振兴起来,是他老人家愿意回家的唯一条件,那我就去达成这件要求,到时爹就会愿意跟我回去了。」他自然地对她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咦?!」她高高扬起眉以表惊讶。「是你说错了,还是我听岔了?你真的说……要振兴严家?我一直以为……你没兴趣于经营上头的事。」 她有一双好看的眉毛,本来就很好看的了,实在不该再抹上黛黄增色,严峻心里暗暗想着。 「我对争产没兴趣,不是对经营没兴趣。」他讲话向来简单,可是却表达得精确。 但,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峻少……」她一时望他望得怔忡了。 严峻对她微微笑着,然后两人心底同时想起:这是他回来后,对她露出的第一抹笑。 可这笑,非常的落寞,像是有着什么无法诉诸于言语的遗憾,只能以笑泯去。 「素馨,我的朋友,-不曾真正的完全了解我,对不?」 我不曾真正了解他吗?米素馨不止一次在心底悄悄的问自己这个问题。 如果说现在的她不了解他,那她承认。但以前她是了解他的呀!可峻少为什么却说她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连同年少时期的岁月也一并推翻?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是否对她有着一些些埋怨,于是发出这样的感触?那,他埋怨她什么呢? 「……金夫人,以上我所提的合作方式,-意下如何呢?」 米素馨脸上表情没变,所回答出来的话教人察觉不出方才她根本就在魂游天外,完全没听到对方说了什么。 「乌夫人,对于这事儿,我还得想想。毕竟事关重大,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径自决定的。」 米素馨口中的乌夫人,来头非常的大,除了是目前陇地第一巨富乌家大当家的夫人之外,五年前她未再嫁给乌大当家时,更是一个大商队的女当家;继承了亡夫的事业,来往于西域各国间,把商队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她与乌家算是利益上的结合。乌家有了她的财富与才能加持,方能在短短时间内成为陇地第一巨富:而她有了乌家做靠山,商队生意做得更顺利。 在荒凉的陇西地带,妇女与男人相同,都是重要的劳力,要能持家,也要能出门揽营生。牧羊、赶马、到市集去做小买卖等等的事,从来不分男女,谁能做、谁不能做的。这儿的女性没有娇弱的权利,与江南、与那些热闹的大城市的生态完全不同。 不过,虽然劳力阶层是这般情况,但倒也少见由一个女人主持大商队的情况,所以乌夫人算是陇地的传奇人物。米素馨对她的成就十分敬重,也乐于与她一见,不过说到合作嘛,还是多多思量才好,至少她目前没这打算。 「也是,-多考虑考虑。一旦-深思了,便会更加知道与我乌家合作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了。」乌夫人也不急着要求米素馨给一个明确的答案,豪气的端起茶杯,把里头的碧螺春一饮而尽。喝完后咋咋舌道:「虽然我拿茶叶跟西方交易多年了,但就是喝不惯这种味道,到底咱们西部人还是喜欢喝奶茶多一些。」 米素馨微笑,没有应些什么。看乌夫人没有起身告辞的意思,想来是还有什么话想说了。 果然,乌夫人清了清喉咙,开口提另一件事。 「好了,那些硬梆梆的公事咱就先搁一边不谈。我说,素馨妹子……-,我叫-一声妹子-不介意吧?」 「不介意的。」 「那就好。是这样的,素馨妹子,我知道在-相公刚过世没几年就提这事儿,或许不能说恰当,不过-一个年轻女人家,总得为自个儿的未来打算打算;趁着年轻,好好找个知心人互相照顾,胜过一个人孤独过日子,有什么事也可以彼此商量,互相担待。」 米素馨微扬着眉,没意料到第一个到她面前谈这事的居然会是乌夫人。这乌家难怪会成为陇地第三昌户,于公于私,都使尽力气想拉拢住任何有利于他们的人。了得! 「乌夫人,-怎么会跟我提这个呢?」她脸上没有害羞的表情,也不摆出「烈女不事二夫」的神圣坚贞貌,只是平稳无波且带着一些些好奇的直视乌夫人。 乌夫人倒是没想到米素馨居然这般沉稳,觉得这小女子年纪虽轻,却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唉,妹子,-可别怪姐姐我交浅言深,我只是以过来人的身分来对-说真心话而已。先夫在十五年前过身后,我一个女人家辛苦撑着他留下来的家业,吃过不少苦头;后来终于想开了,还是找一个依靠吧,嫁给我现在当家的之后,肩头担子不再那么重,几个孩子也能好好安顿下来,我在外头带商队时,总算可以不再老挂心着。在咱这儿,再嫁是寻常之事,-在这儿生长,应该不至于会有什么守节的傻念头才是。日子过得下去最要紧,-说是吧?」 「过日子当然是重要的。」米素馨回答得含糊,心中思忖的是:这乌夫人想把什么人引介给她当丈夫?想来必是与乌家相关的人吧。 「我就知道-明理。」乌夫人满意笑着,终于提出个人名,「虽然-嫁到江南快十年,对咱这儿的一些人可能不大记得了,不过我当家的堂弟乌正堂-应该还记得吧?他算是咱陇地的一个才子呢。虽然不谙养马养羊这种事,可学问挺好,人也斯文。几年前他夫人得病过世了,身后留下两个女儿,我们都在给他寻个配得上他的好姑娘。虽然他三十五岁了,但他长得好,这儿好多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可爱煞他啦。瞧瞧,他俊-美,两人配起来不正是郎才女貌吗?-觉得如何呢?」 乌正堂?没什么印象,也没有兴趣。米素馨沉吟了下,摇摇头道: 「这事就先别说了吧。」 乌夫人也不勉强,反正这种事可以慢慢来,最主要的是抓住米素馨这个大户。她早打听清楚了,米素馨的夫家是江南织造业的第二昌户,掌控着苏杭一带的丝绸生产,如果可以与她有这方面的合作,顺利取得国朝最上等的精丝,那么日后乌家何只是全陇地第一巨富,且更是国朝第三昌户!不只如此,有了最精美的丝绸,她在西域各国行走,更畅行无阻了。 暗自打量米素馨新购的这幢宅子里的陈设,墙上挂着精绣的山水画,画境栩栩如生,造价自是不凡;几座精雕细琢出的屏风,编着亮面的金丝银丝,串编出繁复的如意形状,充满着富贵典雅的风味;四方角落的小几上随意放着古董、玉饰赏玩用,每一对象都名贵得紧,完全是江南富家的气派。虽不讲实用,但至少能让人知道,米素馨这个新寡的孀妇,其富有的程度让人难以想象。 所以她一定要拉拢住米素馨。 「好吧,妹子,我知道直接找-谈这个,-会害臊,先且就不跟-说了。改天我带正堂到-娘家去拜访-爹娘,大家先认识认识再说了。」乌夫人站起身道别:「我也该走了,叨扰了-这么久,-别介意哪,妹子。」 「不会的。」米素馨客气的笑笑,陪着她一同走出去。 才跨出门厅,就见到程风牵着金霖走过来报告道: 「夫人,严峻公子求见。」 「阿娘,是大胡子叔叔哦!」金霖依照惯例已经玩得一身脏兮兮,整张小脸没一处干净的地方。他怕是所有跟米素馨回西方的人里,适应得最好的人了。对这情况,米素馨欣慰归欣慰,但是-- 「霖儿,你才跟我出来多久,居然就有法子把自己弄成这样!」她轻拍自己的额头低吟:「等会儿回去,-奶娘一定又会把我念到臭头啦!」 「娘,大胡子叔叔在外头等耶!」金霖叫着。 「知道啦,知道啦!程风,你带这小子去里头洗把脸,我去外头见峻少。」 「是。」程风很快把金霖拎进去了。不管金霖正满口嚷嚷着「我要跟大胡子叔叔玩儿啦……」之类的抗议。 「挺俊的孩子。」乌夫人眼光没离开金霖。这孩子年纪小小,却是江南金家的唯一正统继承人呢。 「玩成泥人样,哪里俊了?」米素馨笑着摇头,不着痕迹的将乌夫人带往大门而去,心中好笑的想着:这乌夫人不会立时就打起金霖的主意,想给他订下亲事吧?希望乌夫人千万不要想太多,真的。 「对了,请容许我不客气的一问,金夫人-应该不会想要跟严家有生意上的合作吧?」 「乌夫人怎么如此问呢?」米素馨看着乌夫人。 「严家的现况可比一个药石罔效的将死之人,任何人跟严家沾上,只有被拖累的份,如果-有此打算,劝-最好三思。」乌夫人提起严家,眼底不掩轻蔑之色。她最看不起败家子了,而严家偏偏全是不成材的料。 「乌夫人的忠言,我记下了。」 打开大门,送走乌夫人,迎来严峻。 乌夫人跃上马前,斜觑了眼严峻。就如其它陇地的人相同,她对严峻的了解也是贫乏得紧,毕竟他实在是一个太单薄不过的庶子,从来不具存在感,如何教人记忆深刻? 不过嘛……若不去看他才能的话,这年轻人长得倒不错。浓眉深目,身形颐长,挺拔高大;虽然下半部的脸被胡子遮住,但还是看得出来五官是极之出色的。 不知道这严家六少来找金夫人做什么?策马打道回府时,乌夫人脑中不断想着这个问题。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米素馨将严峻领进大门。 这里是她将来要跟金霖长住的地方,从她买房子开始,家人就老在她耳边叨念,希望她打消搬出去的念头,可是她还是坚持要搬出来。这两天正在搬东西过来,所以她几乎整天都待这边打理琐事。 「我问了-姊夫。」严峻随意看了下装饰成江南庭园模样的院子,然后目光放回米素馨身上。「方才那是乌夫人吧?」虽没正式打过照面,但他曾在二哥家中远远看过她一面。 「是呀。」米素馨扬眉,「你提起她,为什么?」他从来不会去注意女性的,当然……也可能经过这几年的改变,他开始注意起来了。 「严家的牧场几乎是被她与乌大当家买走。」 「是呀,我是这么听说没错。」 「这一年来,乌家在每一个互市里高价购买良驹种马,寻常一匹一百两的马,他会出一百五十两去抢购,让其它牧场无力竞争。到最后,没有好马,以及买下到好马的小牧场终究会走向倒闭一途。」 「看得出来他们是有计划要成为西北第一大牧场,接着成为国朝与外国唯一的流通管道,完全吃下互马的生意。」米素馨点头。「照乌家目前鸿运当头的情况来看,要达成这个希望,倒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她没有太过表达自己对于这件事的见解,就是想听听看峻少有什么想法,以及为何会来找她。 「素馨,我知道乌家想拉拢-与他们合作-做何打算?」 「你怎么会知道这事儿?」她非常好奇的看他。 怎么着?她才以孀妇的身分回来陇西多久,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同时也是个生意人,可以找她谈生意。为什么呢? 「素馨,我知道-的,-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从来对管帐、做生意的事充满兴趣。以前我从-哥哥那边打听到,-嫁人后,帮夫家管理许多生意上的事。我在想,-回到这儿,定不打算就此闲下来。乌家自何处打听到-,我并不了解,可是我知道-应该会有一些生意上的计划在这儿施展。」 不愧是她的好友,果然很了解她。 「那你接着猜猜看,我在这儿会做哪方面的生意?」她笑。 严峻凝视着她喜悦又淘气的神情,那模样如同当年的天真灵黠。 「我猜乌家想同-做丝绸生意,希望从-这儿取得江南最精致的丝绸。可我猜,-做的应当还是牲畜方面的生意。」 「峻少,你果真知我。」她开心的笑了。「那你呢?你来找我是希望与我有什么合作呢?需要我金钱上的挹注,还是生意上的交流?」 「我知道-拥有驵侩的印纸,可以合法的与所有外族马贩做大宗交易。我希望可以委托-经手严氏牧场与外族的贩马交易。」 「要我帮忙严氏牧场买马?」对于这一点,她只有一个疑惑--想做大宗交易,严家目前可有足够的金钱以支应这笔庞大的开销? 「对。可是在买马之前,我想先卖马。」 「卖马?卖给外族?这恐怕不是朝廷所允许的吧?」难不成峻少想艇而走险,做违法的事?不,他不是这种人。米素馨心里对他至少有这样的肯定。 贩马可不比一般的牛羊交易,马儿这对象,平常虽是用以交通,可是若在战时,那就是极之重要的战力,从来不许随便输出国外;虽长期向国外购马,但卖出则不多见。小小的交易尚可,若是大宗输出,那可是犯罪行为了。 「本来确实是不允许,可是近年来律法稍有宽松。一方面是长期以来我朝与西方各国来往和善,多年未有战事;但长期买马养马,耗费巨资,已然成为国朝的负担。再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些年来买进来的马,品种大不如前,而太仆寺一直在努力于这方面的改进,对于自行培育种马已有一定成果,日后我国将无须完全仰仗国外的种马,便能养出卓越的好马了。」这也是严峻这些年一直全心全意在做的事情。 米素馨听得眼睛一亮!这可是一条亮晶晶的财路呢。 「这事乌家怕是不知道吧?」她因亢奋而紧张起来,忘了两人已不再是没有男女之防的年幼孩童,一把抓住他手臂摇着,就像小时候磨着他问东问西的模样,神情与动作都不曾稍变。「这是最新消息吧?只有你知道这事的是吧?对吧对吧对吧!」 「是的。这种事,方要开放,规矩要严明,脚步必须无比谨慎,怕一个弄不好,会使得我国战力大受影响。所以太仆寺那边挑了一些人来做这件事,暂不打算交给一般商人去做。」严峻悄悄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再移下目光望住被她摇得左摆右晃的手臂,唇边蕴笑,语气一贯温和,却又似多了些什么更柔软的东西在里头,让他的声音醇得有些醉人起来。「我争取到陇西这边的交流差事。最新上任的陇西监牧司是我的师父,他相信我可以把这差事办好。」 哇哇哇!好大的靠山呀!那可是马政单位里权力最大、官位最高的人呢! 「那不是比乌家的靠山那个管茶马交易的方大人还有力量?!哇!峻少,老爷子知道这件事了吗?他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你们严家振兴有望啦!」 「我向父亲提过会将家业重振,但不愿意在还没达成时,就空口白话的给予保证。」 「你一定会成功的呀!你一定能为国家培育出好马,也能因为贩马出去而获得偌大利益!你这一辈子就只专心在这件事上,如果你做不到,谁做得到呢!」 「那是说,-愿意帮我了?帮我将育出的马儿引介到国外去?」 米素馨一顿,突然将欣喜若狂的表情一收,清了清喉咙,更将她失礼的双手给收回来,藏进袖子里,装作方才的小女孩模样都只是他的幻想,惺惺作态说道: 「这,我们可得好好谈谈了。谈谈我可以获得多少利益,谈谈你有多少马匹可以让我卖,我还得到你的牧场看一下那些马儿的品质,足不足以引起国外马贩的青睐。要知道,外族人擅长养马,如果你的马儿品种无法与之相比,甚而比他们更好,就算你给我十成的利润,我也是不接这生意的。这您懂吧,严公子?」 严峻被她火速翻脸的神功弄得一愣,好一会儿才能回过神,不知该做何回应,——的说着:「那……是当然……要不……现在到天水去?到我的牧场看看我这些年养的马儿?」 米素馨见他一副老实头样,再也撑不住势利的表情,破功大笑道: 「峻少,你去京城这么多年,怎地都没学到大城市人该有的滑头呀?这样子的你,如何跟人谈生意呢?一定会被吃得死死的,这可不成哪。」 严峻闻言,只是看着她笑,没有说什么。 她不知道,他所有最真诚的面目,只会在她面前展现,只会在他唯一的好友面前呈现,无比自然,全然无矫,没有任何防范,当然也不会猜疑。 只因为他们是……好朋友呀! 素馨,他的好朋友,他心中始终如一、最珍惜的人。 两人还有机会相见,还能这样相视而笑,毫无芥蒂的笑,真好!真的很好。 她不知道,严峻心里多么珍惜、多么感激着事隔多年,两人在绕了一圈后,还能回到原点聚首,重新再会,再当……好朋友。 「峻少,你对咱陇西的发展有什么看法?」前去天水的路上,他们时而快马奔驰过平原、时而缓策马儿轻踏高低不平的山区石间。夏日丰美的牧草足有一个马身高,他们在其中悠游穿越,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里划出两道并行的线条,像射出的箭矢般,持续而笔直的划过去。 当速度放慢时,她会与他聊聊天。 「如果这宗生意做得起来,我想把育马技术教授给所有牧户,并与他们一同合作这方面的生意。以前咱们养马,大都贩售给朝廷或东方南方过来的民间商队,而这条线即将让乌家给垄断,连同皮毛、肉脯生意都不大能获得利润了。我想先从马的培育开始,让大家的生活都得以改善。」 「只有马儿吗?咱这儿的牧户养羊的更多。你有没有想过除了皮货之外,咱的羊肉非常好吃,完全没膻味,这可是江南人吃不到的呢!你知道吗?江南人之所以少吃羊肉,不是他们特爱吃鱼的关系,而是受不了羊肉的膻味,我在南方也是不吃羊肉的。」 「路途太远。除了运送牲畜路上恐多所病故,造成损失是问题外,南方人毕竟吃不惯羊肉,要推展并不容易。」严峻说着。 「倒是。但这是我想过的一条财路,只要打得通,找得出解决的办法,钱途将非常看好。」她揽眉苦思。「我们该怎么做呢?」 严峻侧脸看她,一直看着,觉得她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以前跟她一同生活到大,觉得素馨就是素馨,聪明是正常,伶俐也是正常,不觉得有什么与别人特别不同的地方,因为她是素馨呀,本来就跟别人不同。 可分开多年,他来往于家乡与京城间,遇见过许多人,男的、女的,聪明的、厉害的、狡猞的都有,但就没有人可以如素馨这样,让他记忆得如此深,让他觉得最为特别,并且毫无理由的信任。 「素馨……」他忍不住叫她。 「呀?」她应着。 「真高兴-回来了。」他衷心说着。 「我也很高兴自己可以再回到家乡。」这家伙,不知道又想到什么,居然又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是高兴当他亟思振兴家业时,有个好友可以在身边商量吧? 她耸耸肩,回他一记爽朗的笑,叫道: 「峻少!我们来比赛,看谁先到天水,驾!」很小人的夹紧马身,率先在平原上奔跑起来,远远将他抛在身后。 严峻一怔,记起这是他们小时候常玩的游戏,一股温暖的感觉满满充塞心中,他也「驾」地一声,放马追过去。 一直追一直追,两人距离愈来愈近,就像他们之间失落的九年时光,也正在拉近中。 他会追上她,他想抓住她,他想要听到她开怀的大笑声,因他而笑,而那笑,属于他。 他的! 第八章 严峻回到陇地后便一直很忙。每天若还有机会爬上炕闭目休息个两三个时辰的话,代表那天算是过得闲极了。 这日,他也是深夜才回到位于天水城外的家。虽风尘仆仆的过了一天,但除去身体上厚厚的尘土让他看起来狼狈外,他其实很精神,眼中看不出丝毫倦意。等会稍事梳洗过后,他还想把带回来的卷子给看完,做一些合计。 「严大哥!」 就在他无声走进家门时,突然有人叫住他。他往发声的地方看过去,见到几名女子站在西边的屋檐下。开口问道: 「方草姑娘,这么晚了,尚未歇息?」 「我在等你。」这名叫方草的女子让两名丫鬟簇拥过来,丫鬟手上提着的灯笼随之把他站立的地方给照亮,也将方草精致的美貌给映照得动人极了。 严峻静静看着她。沉默是他的习惯,冷漠是他给人的感觉。 「你回来后就一直在忙着,今夜奴家特地在这儿等你,怕若不如此的话,未来十天半个月还是与你见不上一面呢。」她娇柔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对于陇地白日炎热、夜晚酷寒的气候完全无法适应,极之优雅又惹人怜的缩着肩膀,看来不胜娇弱。 严峻没有动作,他的左手依然提着一捆卷子,右手执着马鞭,手臂上挂着一件羊毛披风;无视于她的寒冷,没有嘘寒问暖。在他的认知中,明知道天冷,她要不早早上炕歇息,要不就多穿几件皮裘再出门来,都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无须人说的。所以他只简要的问: 「有事?」 方草表情带着点挫败,银牙微微暗咬,好一会儿才有法子说出话: 「是这样的,严大哥。奴家同你回到天水也快一个月了,对于陇西一带的辽阔风光很觉新奇,非常想四处走走看看。但这里不比大城市,打开门就见得到人,就奴家向严峰小哥打听的,听说距这儿最近的一户邻家居然在两个山头外。也就是说,倘若奴家想自个儿雇车出门看看的话,怕是有所困难,可奴家好想去城里看看哪……」语意将尽未尽,等人自行接话下去。 严峻淡淡说着: 「所谓的城里,也不是-所想象的城市风光,城里只有集会的时候会热闹些,平常也同这里一样,不容易见到人烟。在这儿生活,骑马是唯一的方式。这儿的马车,除了载货的板车之外,就只有驿站的马车了。如果-想搭驿马车的话,我叫严峰挪一天空闲,送-进城搭去。」 他的说明让方草愈听脸色愈沉。天哪!这么荒凉又落后的地方,连辆精致的马车都没有,教人怎么住下去呀! 这里地广人稀,四处不是草原就是黄沙,一望无际连到天边去,牲畜比人多,想见个人影简直比登天还困难。吃穿简陋极了不说,生活更是毫无娱乐,日子无聊透顶,她都快闷得生病啦! 再加上……再加上这个比冬天还冷漠的男人,从来不肯多看她一眼,真是气死她了!要不是看在他有能力保护她的份上,要不是她想保命,不得不往偏远的地方跑,早就离开这个荒凉得根本不能住人的地方了! 「你不能帮我买来一辆马车吗?这外头风大沙多,你请严峰小哥送奴家进城,到底还是得经历风吹日晒哪,奴家的身子恐怕承受不了呢。」 「这里不容易买到-需要的那种马车。」 「你帮帮奴家嘛!不管不管!你每天都忙,也没空理会奴家一下,这点小忙对严大哥来说,应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不是吗?」她是这么娇贵,禁不起风雨的,他理应怜惜呀!不是每一个美女都愿意跟着他来到这种荒凉又无享乐可言的地方过生活的。她的心意,他该好好珍惜才对。 「我会让我弟去试着张罗一辆。」方草有所恃的娇嗔表情,让他凝眉,不愿在有她的地方多待半晌,所以说完后就转身回房了。 从没想到她居然会成为他的一个麻烦……可是见死不救的事他又做不来。随便对人施以援手,对象若是年轻女子,通常会有麻烦伴随而来。对于这个,他一直有着惨痛的体悟。 女人哪…… 就不能都像素馨那样利落飒爽吗? 呀,这可不是说了傻话吗?素馨向来就是独一无二的,若要每个女人都似她,也太强人所难了,全天下没有人能似她的。 素馨是独一无二的。她多么可爱、多么灵巧;可以温柔,也可以泼辣,完全的坦率,就连算计别人时,也都迷人得不得了…… 虽然今天已见过她了,但现在脑子里一思及她,又好想见她,这是怎么了? 回到房里,他走到水盆前洗脸,洗完后,没拿巾帕拭水,任由脸上的水滴滴答答的往水盆里掉去,只怔怔的看着摆荡在水波里的自己的倒影,直到波纹止息,自己的面孔清晰呈现。 他在看自己,在面对自己。望着自己的模样--满脸凌乱的胡腮,眼中带着沧桑,脸上写着落落寡欢,还带着些他从没察觉的悔恨……这些年,他到底把自己怎么了?他的不快乐是为了什么…… 猛地,一拳往水里的自己-去!「匡」地一声,陶制的水盆倏地碎裂片片,随水落了一地,四处迸散。他不理会,退了几步,直到跌坐在炕上。 他知道自己怎么了,知道这么多年来,心口那偶尔会蓦然且无来由显现出空荡荡、闷闷然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了。 就从接到了素馨那封宣布嫁人的信而来,就从她说了那句「从今以后,不再爱你;从今以后,试着去爱别人」开始。他的心,从那时起就破了一个大洞,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就一直空着,任各种酸楚情绪啃噬,无以抗拒。 那失落了好多年,却又无以名状的感觉,原来……竟是这样。竟是这样! 他不是从来没爱过她。 他只是……一直以为那是友情。很深刻、很深刻,深刻到他不允许有任何杂质来浸染它的知己之情,他要保有它,一辈子维护它! 所以他斩钉截铁的告诉她:这只是友情,-是会错意的那一个。 错了,错了,原来是他的错,是他搞错了。 过去他做错的种种,一直在这九年来不断的反扑着他、折磨着他,在他还不明白这种苦闷是为什么时,折磨与岁月,已在他眉眼里写下沧桑。而他却以为那只是对逝去友情的思念…… 苦闷,一直都在;而苦闷如今现出原本面貌,方知那叫做悔恨。 素馨…… 绕了好大的一圈,他终于知道了:他爱她,她从来不是一厢情愿。 只是……为什么这个认知来得这么晚?在他伤害过她、拒绝过她之后?在她的人生经历过许多折磨之后? 她会原谅他吗?她还愿意试着爱上他吗? 不不,或者他该先自问,我还值得她爱吗?现在的我,有什么值得她倾心的条件吗? 他有吗? 米素馨觉得今天这种场合,她一定要在场帮帮严峻才可以。 她这好朋友呀,有好医术、好的头脑可以兴家振业,可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好口才来随随便便煽动人心。今天难得趁市集机会,所有的牧户都会聚集到天水来,想也知道严峻定会利用今天说服牧户跟他合作。以他那寡言的性子、简单到很难听出诚意的说明,连羊儿都没兴趣听他说了,还妄想人家会理他? 所以她来了,不过嘛……她家金霖也来了。没办法,这小家伙来到陇地之后,见到了很多牛马羊,就是没见过很多的人,几乎要以为全陇州就只住着三两户人家,其它全住着牲畜了。 「哇!有人耶!」金霖被程风抱在怀中,不让这只小猴子在人群里东窜西跑,最后把自己给搞丢了。 「这么一点人,就值得你叫成这样?这些人加起来,还没有咱们江南全部的家仆多……」胖胖的奶娘仍然习惯性的在一边低声碎碎念:「这里真臭,满地都是马粪、羊粪的,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掩鼻,不忘一直念一直念。 对奶娘的叨念听而不闻,金霖依然热情的以肥嫩的小手指东比西的问道: 「娘,那是什么?呀,那边那边!程叔叔,你停一下啦!你看那边有胡人在弹乐器耶!我们过去看看嘛!要去要去我要去--」 「霖儿,你不是想见大胡子叔叔?」米素馨转过身来问着。 「嗯,想呀,可是--」小嘴嘟得高高的。 「不然你就别见大胡子叔叔了,让程风叔叔带你四处玩儿好不?」 「可是我想见大胡子叔叔,我好久没见到他了耶!」 「只是见个面嘛,等会我跟大胡子叔叔办完事,我会请他先别走,留下来给你看一眼,如何?」 「好吧……」不甘愿的声音拖得长长的。程风才要带他走呢,没料到金霖却兴奋的大叫起来--「大胡子叔叔!你是没有大胡子的叔叔!你把胡子怎么了呀?」 其它人跟着金霖的手指看过去,见到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正牵马向他们这方走来。 在场四人,只有金霖与米素馨认出眼前这个浓眉深目的俊美男子正是多年来一直留着满脸大胡子的严峻。 脸上不再有胡子的他,与年少时期相同的俊美,但多了成熟男子的味道,令在场的妇女无论老少,都悄悄把眼光往他身上睐去,久久舍不得移开。 「大胡子叔叔,你长得好好看哦!」金霖伸手过去要让抱。 严峻将他抱过来,对金霖笑了笑后,才看向米素馨问道: 「今天来这儿,是特地带霖儿来看热闹吗?」 「不是,我来找你。」 「找我?」严峻扬眉。「-知道我会来?」 「当然!今天所有牧户都会来这儿交易牲畜,你怎么可能不来?」 严峻听了,心口一暖,轻笑出声。「还是只有-最懂我。」 「可是却没有完全懂你,不是?」她针他一下,以表自己对他先前说过的那番话的记恨。 「唉,素馨……」 「好啦,不揶揄你啦,咱快走,我想这时刻那些牧户都会聚在茶棚那边等着跟人交易。我带了些好吃的江南点心要送他们吃,先甜甜他们的嘴,接下来就比较容易谈话。」跟金霖他们挥挥手,交代别走远后,她从奶娘手中拿过那一大袋点心,但很快被严峻接过-- 「我来。」 「你手中有东西了,不重的,我来就好。」她不想他提太多物品。不过严峻不理她,以手肘轻推着她往前走,举重若轻,步履轻巧无声的跟在她身边。 「我体力还好得紧,你别当我老了。」米素馨不大高兴的对他皱眉声明。 「我没当-老。」 「别忘了,你小时候力气还不如我呢!」 「我没忘。」 「哼。」轻哼,没发现他一直以深黝的眼神凝视她。 他在重新记忆她,将现在的她与过去的她,以崭新的模样镌镂在心底深处。 他看了她好久,久到她想装作没发现都很难。他的眼光让她紧张,所以她深吸一口气之后,才恶声恶气的面对他,粗鲁的问: 「干啥一直看我?别是想跟我说我脸上有皱纹吧?告诉你,我每天都有抹江南美容圣品雪花膏,抹了不长皱纹的!所以你不会在我脸上找到那个东西啦。」 「我不是在找皱纹……」他还是在看她。「虽然-脸上确实真的没有皱纹。」 看看看!他究竟是在看什么呀?!米素馨被他看得不自在,决定先走一步,不再与他的眼光纠缠下去。 她是大人了,不再是年幼无知的少女,所以这辈子都不会再胡思乱想,把他的眼光会错意,自行想象,误以为当他凝视她时,就是两心相许的意思。 不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真,永不再自取其辱。 她亲口承诺过他的:将当他一辈子的知己,永不再令他为难困扰。 也许他已经忘了她年少时的誓言,但她不会忘,一生都不会忘。 今生今世,难得再能相聚,就让他们当一辈子的知己吧。 对于那些风花雪月的事,她经历过、失落过,那也就够了…… 够了,累了,也老了,老得只想好好当金霖的娘、以金延年未亡人的身分过完未来的日子;忘掉她的心曾经炽烈的为某个男人燃烧过,忘了她其实还年轻……什么都忘了吧。 反正,爱情向来跟她无缘。 于严峻是,于金延年是,永远不会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得到圆满无憾的爱情。 这辈子为这两个男人哭过也就认了,如果还要再为男人哭,那就是笨到无以复加了。 她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撇开心里思潮起伏,很快镇定下来。抵达茶棚之后,她聚起全部精神想要好好向这些大叔大婶们谈论跟严家牧场合作的事情,想说如果没她在一边帮衬帮衬的话,以严峻稍嫌拙劣的口条,怕是应付不了这些长辈们滔滔不绝的质疑声浪。毕竟严峻目前没有足够的财力让人信服,能力如何,也不得而知。想来任何人都不会贸然相信他、与他合作的。 但令她讶异的是严峻受欢迎的程度超乎她的想象! 那些大叔大婶们一见严峻出现,都亲热的与他打招呼,拉着他就要请他吃他们带来的粮食,嘴里更嚷嚷着-- 「严六,过来过来!上回你给我家羊儿治好了病,一直说要感谢你,却被你跑掉啦,今儿个你可别走,咱特地把这块上好羊脯带过来给你,你可别又不收啦!」 「这边这边!六少爷,这是我家秘传的奶酪,好吃极啦!你带回去吃,要收下呀!上回你把我家老马的脚疮给治好了,让-又能跑又能跳啦,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你们别挡着。严六少,你过来,这是我家那只难产的母羊所新产下的羔羊,我给你带一只过来,记得牵回去哪。要不是你帮忙,我家那只母羊早一尸五命的走啦,真是太感谢你了。」 这些牧户全都因严峻优秀的医术而受惠过,每个人都恨不得能立时回报他什么,围着他团团转,打定主意,如果严峻不接受他们报答的话,就不让他走啦。 「各位各位大叔大婶、大姐大哥们!」眼见严峻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米素馨终于知道自己帮得上他什么忙了--把他从满满的热情中拉出来喘口气。「你们都歇歇嘴儿,来,吃块甜糕,也让峻少说说话嘛!」她连忙打开包袱,把点心一个个的往这些人手里塞去。 她的介入让喧闹的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然后,有人开口问着: 「这位夫人,-是哪位呀?」 米素馨的穿著并不特别华贵,但因为穿着丝绸,打扮清雅,肤色白皙洁丽,一看就知道是身分高贵的有钱人家夫人,与他们这些身穿陈旧皮裘、皮肤黝黑、习于劳动的牧人来自不同的阶级。这个贵夫人怎么会突兀的出现在贩夫走卒聚集的地方?还塞精细的甜点给他们吃? 这感觉真是奇怪透了。 「我是--」米素馨正要自我介绍,不过有人已经认出她来了。 「呀!她不是米大爷的么女,那个带着好大一笔钱回来的金夫人吗?有没有?赤城那幢华美的房子就是她买下来的。听说她比乌夫人还有钱,因为她夫家专营丝绸生意。听说他们富有到家里堆的金银财宝比陇西的黄沙还多呢!」一个大婶以拔尖的声音说着她听来的可靠流言。 然后,所有好奇又钦羡的目光便全聚在米素馨身上了。 米素馨只能嘿嘿干笑,虽然很不自在,但也不急着澄清这个夸张至极的误会。连忙说道: 「各位大爷大娘,请听我说,峻少与我今儿个特地过来,是为了与大家谈一桩生意。」 「生意?」 「是的,现在我们静静听峻少说完,有问题的话,等会儿再谈吧,」她一边推推严峻,一边再把点心往那些人手中塞去,让他们的嘴巴先忙着吃东西就好。 严峻看了她一眼,轻而沉稳的开始说起他的合作计划。 由于严家近几年来已经亏成了一个空壳子,没有足够的财力去大量培育新种。虽延揽到朝廷这份差事,但财源必须自己去找;而优秀的马种这些年几乎都被乌家掌控,不易寻得,只有从这些小散户们的牧场里寻找体健的马种加以改良,并且集结成群,做大量的输出。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严家没法给出比乌家更优渥的价钱,甚至不能保证刚开始进行牲畜贩卖时,能被外族人青睐,并以好价格成交。这一条路走下去,将会有诸多的困难,却不一定赚钱。 严峻老老实实的把这个合作一旦进行之后,可能遭遇到的最坏情况都说出来,毫无隐瞒。听得所有人都沉下脸色,对他所说的话再三沉吟,不轻易应允,连发问也没有。急得米素馨在一边暗自跳脚!这峻少就不能多说一些好话吗?告诉他们一旦成功了(她一定会让这事做成功的嘛),大家日子会改善,从此无须再被乌家剥削呀!乌家现在掌握了对外族买马的管道,小牧户们已经不容易买到好马了;而现在乌家同时又高价向他们购买良驹,目的再明显不过。不出三五年,陇西所有小牧户都会因为马种太劣而遭淘汰倒闭,最后陇西牧业就全在乌家手中,价格任其自订,谁也制衡不了他。 这些淳朴的小牧户们没深想到这一层,可总要有人出言提点提点吧? 「峻少……」米素馨正欲开口,但严峻却对她轻浅的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可是他自有考量,并不愿在这些牧户在没有足够的时间深思时,就提出乌家的手段做为恐吓,以达成自己能顺利合作的目的。 结果,当然没有说服到什么人,那些牧户们都说要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再给他答案。 这一天的市集,算是无功而返,而且前途非常「无亮」。 「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呀?早知道这事就让我来说好了,包他们马上点头同意,连合同都给签下了。」 「这样不好。总得给他们时间想一想。」严峻一边回应她,一边帮金霖做钓竿。 离开市集后,金霖玩得意犹未尽,也突发嘴馋,吵着要吃鲜鱼。所以严峻便带他们来到严家旧宅后头的山丘上钓鱼。 「来,霖儿,你拿好,可以钓了。」 「好,我要钓一只好大的鱼分大家吃!」金霖开心大叫,甩着钓竿在空中盘桓了好几圈,然后「喝」地一声,长线抛进池子里,非常有架势的样子。 「这里还有鱼儿吗?」米素馨不抱希望的问。 「有的。虽然环境不利鱼儿生长,但还是有存活下来的。」他走到她身边帮她升火。 她转头看到奶娘与程风都跟在金霖身边,不怕那好动的小子把自己给玩进冰冷的池水里后,才放心专注与严峻谈话。 「峻少,你今天没说动那些牧户同你合作,日后想要说动,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你想过乌家没有?他们知道你的计划后,一定会想法子阻挠。」 「这点我已经想过。」严峻说着,把火苗挑旺。「-烤烤手,看-手都冻得发紫了。」 「还不是那个池水太冰。」米素馨喃喃抱怨。刚才帮满脸沙上的金霖洗睑,不得不沾水,结果手都冻麻了。「没关系,如果那些牧户不支持你,我的财力支应你完成初步计划还不是问题,就算得大老远赶到陕西买马过来育种,我都能替你筹到所需钱财,严家还是可以兴盛起来的。」 「素馨,我需要的不是-的钱财。」严峻很温和的拒绝。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自尊只允许我提供力气上的帮忙,却不许拿钱砸你就是了。真是见外!」米素馨轻哼。 「不是这样的。」严峻轻道,「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与-见外。振兴严家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我希望可以以这样的合作方式去改善这里人的生活。在这里,生活是很困难的,常常一个天灾下来,辛苦养了好几年的牲畜就死亡了。所以我当年才一心想学医术;当时只想着要如何养出更好的马羊,如何减少-们因疾病而亡故的情况;而现在,除了那些之外,我还希望这里的人们有更好的生活。」 米素馨温柔的看着他,所有牢骚抱怨都消失不见,觉得这个严峻,这个她今生最好最好的朋友,真是个很棒的人!让她感到好骄傲,好以他为荣! 「阿峻,你真棒!」 她又叫他阿峻了!严峻心中一荡,耳根微微发烫,无言的看她,看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有满满他的模样;他也是,看着她,眼里心里也只有她。 「你知道老爷子为什么想要振兴严家吗?」 他没回答,静静的看她。 他的眼神太侵略,她想躲开,却又因为被串丰抓攫住视线而动弹不得,只能看他,任红晕泼了满面。气氛怪怪的,还……还是……还是继续说话好了,虽然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老爷子担心以后乌家坐大,其它人都活不下去了。不希望严家这些爷儿们净……净只看着眼前的利益……嗯、嗯图自己眼前的利益……也不管以后陇州会怎样……所以希望有人出来振兴严家……那个……那个……」羞急转气怒,她终于-腰发出尖声的质问:「我说峻少!严峻公子!你究竟是在看些什么呀?!直瞅瞅的盯着我看,你知不知道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好朋友的份上,我早挖了你一双照子喂鱼去啦!」 「素馨……」 「你别以为我只是在虚言恫吓!」 「我没敢这么以为。」他轻笑,眼神终于稍有收敛。 「笑什么笑?!」她作势要捶他。 不料伸出去的拳头却教他一掌包住,而且,没有放开的意思。 ……呃……他握得有点久,久到好像忘了男女之防……哦?这样可以吗? 「素馨,我想问-……」 她悄悄挣扎,这人却不肯放开她。太失礼了吧?只好直接开口道: 「你问就问,抓着我做什么?我手还冰着,要烤火啦!」 其实她的手已经被他厚实的大掌给握得生热,还热到发烫啦! 「让我问-一件事,请-仔细考虑后再回答我。成吗?」 「好啦好啦,你快问,问完就放开我啦!」如果非问完话他才肯放手的话,那就快问吧,别慢吞吞的净在这儿耗时间啦,没看到她窘得快死掉了吗! 窘得快死掉也就算了,心口还猛跳不休,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别生气。素馨,我问-,-愿不愿意再……」 「严大哥!」突来的一声娇呼打断了严峻说到一半的话。「严大哥,你果真在这儿,奴家找了你好久哦……」 严峻神色蓦地一沉。除了因为话说到一半被打断的不悦外,当然还因为着米素馨用力抽回她的手,不再让他握住。他很不高兴,向来平淡温和的面孔当下刷成如他姓名相同的--严峻;非常非常的冷漠,连米素馨都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模样,无比讶异,有些心惊,不知道原来严峻这个她印象中脾气超好的人,也是会生气的呢。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方草,原来目光只放在严峻身上,目标只有米素馨一人;但当她眼光不经意看到一抹胖胖的身影时,却惊骇莫名的震住,一时形象全无,失声叫出来-- 「乃凉!-是乃凉!-怎么会在这里?!」 目光很快的搜寻过所有人,最后目光定在乃凉怀中的金霖,再度一震,低呼道:「他……他……他是……他是不是……」 「他是我的儿子,金霖。」米素馨走到金霖身边,将他拉入自己怀中。 「儿子?是儿子!是-……-是?」方草瞪着米素馨,先前知道她是情敌,如今情况却更加复杂了……乃凉为什么会待在米素馨身边?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她是方草,」名叫乃凉的奶娘,低声在米素馨耳边说着,「方菲小姐的堂妹。」 米素馨闻言,神情凝肃的看着方草,想着这个女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个叫方草的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方才严峻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方草与严峻又是什么关系? 这个叫严峻严大哥的女人……与她的好朋友严峻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九章 乌家很快就有了动作。放话给陇州所有牧户道:想与严家有所往来的牧户,将被乌家列为拒绝往来户,永远不来往。 平地一声雷,震得所有人头晕目眩、胆颤心惊;向来平静的大西部被这个消息搅得鸡飞狗跳,每个人在路上相遇到了,都要长长的谈论上一番,却也谈不出一个所以然。乌家这种强硬作法,简直前所未见,虽引起普遍的抱怨,但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毕竟形势比人强,硬与乌家作对,受损的肯定是每一个小牧户。 「这情况不利于峻儿。」严老爷子叹气说着。 「倒不至于,因为峻少早就料到这一点了;既然料到,自然就有他的因应之策。我是这么想的。」米素馨笑着安慰他。 这些天来,有一些牧户来到米家拜访严老爷子。除了诉苦外,也想问问这该怎么办才好。以前严家身为陇地的牧业龙头,从来都与人交好,并扶植小牧户与之合作,市场自由而活络,从没见过有人想主控一切,并以势力威迫别人屈从这种事。 「丫头,-觉得峻儿会怎么做?」 「这您该问峻少,怎么来问我呢?我自个儿也好想知道呢。」她知道今天严峻会过来这里向他父亲请安,所以趁他还没过来时,先来找老爷子聊一聊,安抚好他老人家的心,听完他所有抱怨与忧心,好让严峻过来时,不用听父亲一顿训,还得一路被训到天黑去。 「当然应当问-,-可是最了解他的人呀。」严老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没的事,我可不敢这么讲。再说这些年来,他也有些变了,不再是年少模样。」 「如果-都不敢这么自认为的话,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了解他呢?」老爷子想到这里,叹气了。「以前大伙儿只认为他没志气、内向,生来胆子小,所以连偌大的家产也不敢吭声争取些好处,被亏待了也不能如何。我对他的才能没有任何寄望,只希望他娶个美丽能干的妻子帮他持家,平平顺颐的过完今生也就满意了,所以当初他没能娶到-,我生气极了,后来一直就没太理会他,反正他也凡庸得紧,想当兽医就去吧,好歹是个一技之长。却没想到峻儿并非是个无能的庸材,他只是少言,做的比说的多,看得远,心胸之大,不是他那些见钱眼开的兄弟们可以比拟的。」 米素馨只能微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丫头,我还是希望-可以嫁给峻儿。」 「老爷子,怎么说到这儿来啦?这是不相干的事嘛,眼下最让人担心的莫过于乌家的抵制,还是把大伙聚集起来一起想个因应的好法子才是重要的,等会我找爹商量去……」马上换话题。 但严老爷对原先的话题无比执着、坚决不换,眼神严肃的看着她问: 「素馨,-还是不想嫁峻儿吗?」 「老爷子,这种事我已经不再去想了,这辈子都不打算再想感情方面的事了。」她轻声吐露心中早已做下的决定。 「我不懂啊,丫头。」严老爷子摇摇头。「我不懂一个女孩儿怎么可以无比维护一个男人,却又认为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不愿与之匹配成良缘?是-搞错了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是我们所不能明白的呢?峻儿多年来一直没娶妻,-有没有想过那是为了什么呢?-想过没有?」 严老爷的话把米素馨的心给搅得乱了,一股委屈的感觉蓦然冒涌而上。想起九年前,她满心一意爱着严峻,可严峻却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搞错了,-不爱我,那只是友情。而今,她安心守护着这份友情,不作它想,别人却质问她:-是不是搞错了?这样的情分理应是爱情才是。 错的是她吗?当年爱他是错,如今不爱他,也是个错?她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想,只觉得荒谬,只想远远躲开这个令她筋疲力尽的问题。所以她很明白的对严老爷道: 「老爷子,峻少很快就要娶妻了,他这回带了一位姑娘回来,想必是有所打算的。求求您就别再提这件不可能的事了吧!我是孀妇,他有对象,彼此都无意的,请大家永远别再提这件事增添我与峻少的不自在了,这种事再多说个几次,我们会连朋友都很难当下去的。」讲到最后,已然难掩激动,她站起身告罪道:「对不起,老爷子,我要回新居那边了。最近刚搬过去,还有许多地方得打理,就不跟您多聊了。」 走出老爷子的院子后,她很快骑马离开老家。这几天,她以搬家为借口,虽然帮峻少处理了不少事,但都刻意与他错开时间,让两人见不上面。 她想,她是不愿听完峻少那天没有问完的话,怕他所问的是她难以回答的。 她想,她是太过介意方草脸上有着对严峻明显的情意,怕亲眼看到她曾经得不到的男人被别个女人轻易得到。 虽然今生自绝了情情爱爱的事,但对于以前曾眷恋过的男人,还是无法坦然的见他与别的女子有太亲密的往来。 可她凭什么介意呢?她没有资格呀! 总不能要求严峻这辈子没爱过她,就不许他去爱上别人吧? 她是理智的,可她也是小心眼的,所以选择眼不见为净,不要让她看见,那么他去爱别人、他去对别个女人亲密,她会祝福,远远的祝福,只要别亲眼看到,她一定会理智的祝福,心中不存一丝疙瘩。 走吧走吧!还有好多事得做。去忙去累,把心底那片介意给累得再也想不起,累得再怎么仿如针扎都不会觉得痛。 严峻,去爱你所爱的吧,我祝福你。 决定祝福你。 「娘!阿娘!阿娘阿娘!」金霖的呼叫声从门外尖啸到门内,从前庭传到后院,在每一间厢房穿来找去,终于在绣房找到了亲爱的阿娘,一把飞扑过去。 「霖儿,做什么大呼小叫的?你今儿个不是要跟程风叔叔到三交驿的市集去看外国人?怎么还在家里呢?」米素馨搂着怀里的孩子温柔问道。 为了帮严峻实现他的计划,她早已想好如果陇地里的牧户若是屈服于乌家的威势,不肯与严峻合作的话,那她就从外族那边先分批购马过来,然后顺理成章的成为严峻唯一合伙人--能赚钱的事,别人不敢做,她敢,她来做! 富贵险中求,不就是这个道理吗?她那张重金申请来的印纸可不是买来好看的。所以她今天派程风到三交驿那边采探情况,准备开始动作了。 「我们去了,可是走到一半,我就请程风叔叔快回头,所以我们就回来了。」金霖脸上不见顽皮神色,只有紧张与着急。「娘,不好了,我又看到了!」 「看到?」米素馨一时之间没会意过来,但也只是一下子而已,马上恍然,神色跟着凝重起来,问道:「霖儿,你说清楚一些,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天空上有一片脏脏的黑烟从西方那边往这儿飘过来了,好大好大一片哦!就跟以前我在咱扬州看到的一样,可是更大片呢!以前那片黑烟飘过来后,死了好多蚕宝宝。娘,可这儿没有蚕宝宝,怎么会有黑烟呢?它要让谁死掉?」 是瘟疫!米素馨紧张的推开窗户往西方看,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看到金霖口中的「黑烟」,但还是下意识这么做。 老天,有瘟疫!但并不知道是针对人而来,还是针对牲畜而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霖儿,那片黑烟离我们多远?」她问。 「在这边看不到,可是晌午我们快抵达三交驿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才害怕的请程风叔叔别再往前走了,快回家。」 「你没有告诉别人这件事吧,霖儿?」她谨慎的问着。 金霖用力摇头。「我没有,我连程风叔叔都没有说,这是我跟爹娘约定的,我们说好啦,这个小秘密只能跟娘说,我没有忘记哦。」 「乖孩子。」她松了一口气,将金霖重重搂入怀中,并在他小脸上亲了好几下。「这事娘会想办法处理,你就忘了这件事吧,好吗?」 金霖点点头,但又有些迟疑地问: 「娘,以前在爹爹家时,那黑烟一飘过来,所有的蚕宝宝都死啦,结果那年都没有布可以卖。这次又看到黑烟,真的不会有事吗?这儿没有蚕宝宝,可是有好多羊儿、马儿呀,-们会不会死掉?」 「我希望不会。」她脸色镇定的看着孩子,不希望让金霖感受到她其实已经满腹忧心。「我想应该不会。」 金霖眉头锁得紧紧的,好像在想什么,大眼睛眨呀眨的。 「好了,霖儿,娘带你去洗把脸。看看你,满脸的黄土,不是要你骑马时要把脸遮起来吗?要是让风给刮伤了脸,-奶娘又要在我耳边念好久啦。」不愿让儿子多想,打算带他转移注意力。等会把他交给乃凉照顾后,她才能好好去细想有什么方法可使那片「黑烟」带来的灾害减到最少。三年前她就是对霖儿的话不以为意,没有任何预防,所以造成江南丝造业难以估计的损害。虽然那时她全心照顾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夫婿,实在没有太多心思可以管其它,但如果她能多注意一些,损害应该不至于那么惨重的。 当年她没想到所谓的「黑烟」,带来的灾害会那么大,更没有想到霖儿身上的异能如此之强,已经不只可以看出每个人身上的生命力强弱,还能看到灾害…… 她一定要好好保护好霖儿,让他快乐无忧、平凡普通的长大。这是她对方菲、对夫婿立下的誓言,也是她衷心的希望。 「啊!娘!阿娘!」被牵着走出门外的金霖突然大叫,直摇着母亲的手臂。 「怎么了?」米素馨弯身看他。 「我想到了,我们可以请大胡子叔叔帮忙,他身上有一种好舒服的白光,我记得他上回来帮我们的马儿治病时,他手上的光把马儿身上黑黑痛痛的地方都化去了。大胡子叔叔可以的,对不对?」 「是这样吗?」米素馨不大确定。严峻是个医术高明的兽医没错,但对于瘟疫却不一定有办法。 所谓瘟疫,指的就是不知名、尚无人知道发病原因,但却会大量感染出去的疾病;所以每次一流行起来,总是死伤无数,那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治疗方法所致。 就算是最厉害的医者,也得花费耗时先找出病因,才能对症下药;而等到那时,通常也都已有大量伤亡了。 「找大胡子叔叔想办法嘛,阿娘!」金霖对严峻倒是有着无比的信心。 「好好,我会去找大胡子叔叔,阿娘会去。」她安抚道。 不管严峻有没有办法应付那片「黑烟」,她都得先提醒他这件事。还有,得先查查这片「黑烟」是针对人或针对动物而发作?这很重要。 先派人去西边打听一下好了,那边应该有什么状况出现了…… 边走边想,很快决定接下来有哪些事必须马上办好。 等会就找严峻去。 方草终于找上门来。 她找的人不是米素馨,而是乃凉。 乃凉是堂姊方菲的女侍,当年带回堂姊方菲的灵柩后,便不知所踪,但她毕竟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所以也没人在意。但方草认为会在这里遇见她一定是天意,代表她命不该绝,乃凉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让她再也无须躲在这个荒凉的地方悲惨过一生。 「乃凉,我只问-一句话。」两人在后院外头见面。方草省了寒喧那套,问得开门见山:「那个孩子是不是方菲生的?」 「他是个男孩。」乃凉一贯的面无表情。她对任何人向来都是不给好脸色,平常除了有碎碎念的嗜好外,却是不爱与人对谈说话,当然,除了她心肝宝贝金霖之外。 方草无言了半晌,当然知道乃凉的意思--方氏家族的女子只会产下女儿,绝对不会有儿子,九代以来都是如此。因为方家在氏族里有个「神圣」的任务,而那任务只有女性可以继承。 「但……但他长得很像方菲啊!」 「他长得像姑爷,个性像二夫人。」她的方菲小姐有「野性」,却无能以施展「野行」,她活着的十九年里,都虚弱得走不出房门。 「那孩子又脏又野,确实不像我方家之人,但……他的眉眼像方菲,我不会看错的。」方草死咬着这一点,抓住她可以活命的希望不肯放。所以她发狂乱猜乱叫,一径地认定,并下结论:「也许……也许……他根本是女扮男装!对,金霖是女的!一定是!这是方菲的阴谋对不对?为了不让她女儿继承她回族里当『血人』的阴谋对不对?!她可害死我了,就是因为她病死了,所以换我们这些旁系的姊妹受害,代她成为『血人』!-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逃?因为族神巫力量一天比一天弱,我们的血又不纯,所以他需要的血更多,已经不再是以前每个月喝一碗便已足够,他需要一整盆的血!半个月就要一盆!一整盆差不多是一条人命了,我方家的姊妹每一个人都因为失血过多而相继死去,只剩下我了,-知不知道?!只剩下我了!知道我为什么可以出来吗?因为女族长要我出来找个男人生下孩子,给我三年的时间,三年后带孩子回去,就跟方菲一样,继续提供我们身为『血人』的使命,等我有孩子之后,我就得回去死了,-知不知道呀!」 「金霖不是小姐的孩子。」乃凉只回她这句话。 「-骗我!-骗我!我不相信!」 「我不需要-的相信。」 「-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我吗?」方草冷笑。「等我回族里告知族长这件事之后,我们就可以知道金霖到底是不是了。」 向来表情平板的乃凉,闻言居然笑了。 「-……-笑什么?」方草觉得有些心惊。 「方草小姐,-可以回去说,反正金霖不是方菲小姐的孩子是铁一般的事实,不怕谁来验证。如果金霖是,神巫大大早就算出来了,不是吗?倒是-,方草小姐,-这么早就跑回去自投罗网好吗?」 方草一震!这才想到族里人人敬畏的神巫从来没算出来方菲有孩子的事。神巫的神力高强,如果方菲有孩子,她不可能没算出来! 那么……「金霖……金霖……真的不是方菲的孩子?!-没骗我?」 「没有。」 「我不相信!不然-为何会守在金霖身边?-明明只忠心方菲的!」 「小姐临终时要我发誓会服侍姑爷与二夫人终生,不要因为她的亡故而自戕。」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方草绝望的大叫。「-把金霖带来,让我亲自察看,只要他是女的,就有可能救我的命,-把……呃!」她的大叫声猛地被扼住--乃凉一只肥嫩却冰冷至极的手正箝在方草细致的颈子上,再多施一分力的话,她的颈子便要应声折断。 「现在,二夫人与小少爷都是我以性命保护的人,-最好记住这一点。」 方草想大叫,也想求饶,但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整个人甚至是被提起来的,最后白眼一翻,厥了过去。 乃凉没再多看她一眼,丢下她,转身回宅子里去。 才踏进后门,迎面就被一抹银白色的影子重重袭击,但她却全然无所防备,任那「暗器」一路往她怀里的大空门撞来-- 「奶娘!-在跟我玩捉迷藏吗?我找到-了!」金霖咭咭咕咕地在她怀中得意笑叫着。 「小少爷!你不是才沐浴过、换好衣服的吗?怎么脸上又脏成猫样啦?」一反方才的面无表情,乃凉此时完全换了个人似的,脸上满是又爱又气又抱怨又无奈的丰富表情,蹲下身就要帮金霖擦脸。 金霖咯咯笑地左闪右闪,看到门外有人倒着,好奇说道:「奶娘,那里有人在睡觉,她这样睡会着凉耶。」 「对,所以好孩子不要学。晚上睡觉时一定要在炕上睡,也不可以老踢被子,当然,也不可以踢奶娘,知道吗?」顺便机会教育。 「知道,我睡觉时会乖。奶娘,-别放她睡在那里嘛,她会生病的,我们把她扶进来。」 「不用理她……哎,霖儿,我的小少爷……」 金霖看到程风跟在他身后过来,立时咚咚咚地跑过去,没听到奶娘的拒绝。 「程叔叔,那边有个人在睡觉,你可不可以把她扶进来?快快,我们快走!」 虽然在场的人中,金霖年纪最小,但却也身分最大,所以嘛,大家也就只好听他的了,虽然心里是千百个不愿意。 于是,方草被搬进了米素馨华美的大宅里。睡觉。 「-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当严峻讶然这么问时,米素馨比他更震惊。 「你早就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严峻神色凝重的拉住她的手,将她往书房带去。 「昨天晚上我收到一封急信,是京城太仆寺传过来的消息,上个月高昌爆发了马瘟,全国马匹几无幸免死了大半,他们甚至怀疑连羊也被这种病症波及,因为许多吃了羊肉的人也都生病了。高昌请求朝廷派兽医过去帮他们,如今已经派了三百名兽医、以及五十车药材过去了。太仆寺要我们这些驻守在西境的兽医随时注意这边的情况,下指示不能让高昌的马羊进来,使我方的牲畜受到感染。当然,也得快些找出病因。」说明完自己这边的讯息后,严峻问她:「素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不能说。」她发誓今生不会对第二个人说出金霖身怀异能之事,所以连严峻也不能说。「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告诉你,这次的祸事咱陇州恐怕幸免不了。」幸好不是针对人而来的瘟疫!这使她松了一口气。「我们必须快些把陇州所有的畜牲赶往别的地方避难,当然找出治疗的方法更是当务之急。但,要把这些牲畜寄放在什么地方?要怎么说服牧户听我们的?现在是夏天,每年只有这个时候各地的商队会来陇州买马羊,正是价格最好的时候。如果要他们停止交易,可不就是要牧户们今年勒紧腰带过冬吗?不会有人同意的。峻少,我知道可以怎么做,却想不出让所有人同意配合的方法。」 「是的。高昌那边有马瘟,相对提高了咱这边的马价,任谁都想趁今年赚上一笔,不会想到瘟疫会传到这边来……」其实严峻也不确定。 「一定会传过来!」米素馨抓住他的手,完全没有开玩笑的神色。「我们试着去说服所有牧户吧。如果他们不肯听的话,就不理他们了,我们已经尽了道义。虽然我很不愿意这样,可是他们的拒绝会造就我们的发财。我不想发这种财,可若情势只能如此,我也赚得不心虚。」 「不能这样。」严峻摇头。「好,我们当作马瘟会扫向陇州。我严家在六盘山有一处废置的牧场,有两片山坡之广,应可容纳得下数万马羊。那片山坡每到冬天都寸草不生,夏天草也不丰,但算是可以支应一时。我们请牧户把马羊赶到那边去避难,若是到了秋天马瘟还没控制住,那就整批赶到原州,向那边的官方牧场借地,那里的司牧监是我的朋友。」 「峻少,我觉得你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说服牧户。」米素馨觉得这点最难。 「我可以的。」 「你可以?」凭他老实得过头的口才? 「不一定说服得了,但一定会在三天内,把大部份的马羊给赶到六盘山去。」 「我不相信。」她双手-腰。 严峻笑了笑,突然问道: 「要不要打赌?」 打赌?这个毕生没见过赌坊长成什么样的人要跟她打赌? 「打什么赌?」有意思,她点头等着。 「赌,若我做得到,-嫁给我。」 震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严峻轻轻拉过她一只手,在她洁白的手背上印下一吻,像印下一记誓言。 「若我做到了,请嫁给我,素馨。」 她没有回答,无法回答,虽然眼睛还睁着、瞪着,但她其实已经昏厥过去了。 非常理所当然的,严峻的说法没得到牧户的支持。 有马瘟?在哪?啊,在遥远的高昌?那不怕不怕,正好助我们今年发大财! 拜托!现在正是赚钱时候,干啥要避到六盘山?不不,你自己去避好了,别妨碍我们卖马羊。 去去去,别说了别说了,如果你真的担心,那乌家马羊最多,你去说服他们好了。 严峻说服的对象当然没有漏了乌家。 他到乌家拜访,被门房刁难了好久,才终于见到乌家的三个当家,乌大夫人也在列,一群人对他的「勇敢」感到不可思议,几乎要佩服起来。 「严公子,你说……要我们暂时停止与吐谷浑的买马交易,然后,也要我们把那群好不容易从各地牧场赶来陇州等着贩售的马都送到六盘山?就因为你认为咱们陇州也会有马瘟?你说有就有吗?啊!」乌二当家不可置信的重复严峻的话,非常的不悦。 「哈哈哈……人家说严六少老实过头,是兄弟里最不成材的一个,今日一见,果真是……连陷害别人都老实的让人知道,还以为别人会乖乖的上当!我的天!严六,你今天是特地来讲笑话给我们兄弟听的吗?」乌三当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乌夫人开口了:「严六少爷,如今你有了金夫人的金援以做靠山,应该不怕与我乌家对上才是。商场如战场,大家各凭本事营生,你又何苦上门以这种小把戏搅弄?」 严峻脸上没有任何被奚落的恼羞成怒,一贯的平静沉稳。 「我无意以把戏搅弄什么。想必你们早就知晓高昌国马瘟横行的消息,所以才会在近来以高价四处购马,就为了掌握这个商机。」 乌大当家完全不否认。 「老实告诉你,六少。高昌那边已向我乌家订下种马、牡马各五千匹,朝廷那边也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允许有这笔大量输出。我们已经收下巨额订金,不可能终止这笔买卖。」 「乌大当家,你可以不终止,但最好展延交货的日期。也许你并无法如期提供健康的马匹给高昌,到时恐怕会造成你巨大的损失。」 每个乌家人听到严峻这么说,都不悦的皱眉起来。最后由乌大当家说了: 「这就不劳严六少担心了。乌总管,送客!」 当天晚上,严峻将所有兄弟找来米家,在父亲面前提起这件事,并央求他们配合某件事。米家人也被邀请在旁一同听着。担心严峻情况的米素馨当然也来了,不过却躲在母亲后头,完全不敢与严峻的目光对上。 严老爷子听完严峻的话后,久久不语;而严家所有弟兄都皱着眉,争相提问,虽有心支助自家兄弟一把,但想到严家就剩这么点产业了,怎堪再有损失? 最后,由严老爷子做出决定,他凝重道: 「你们帮不帮自家兄弟这个忙、愿不愿意与阿峻合作,我不勉强你们。至于我,阿峻,爹把严家最后希望放在你身上,不只要你振兴严家,也要你全力救咱陇地所有牛马羊,务必使-们避过这场灾难。」 交出所有严家仅剩不多的财物田契,并签下以自己信誉为抵押的担保书,让严峻去办事。 一个时辰之后,其它兄弟也咬牙交出了自己手边剩下的财产,赌了! 虽整个晚上都没合眼睡觉,但严峻第二天清晨,天未亮便带着所有目前用得上的人,再度去拜访牧户了。 他决定以买卖的方式把那些牲畜都买下来,以现有的金钱、以严家的土地、财物;而这些当然不足以买下全陇地的马羊,所以他拿出有父亲担保的合同,以另一种方式与他们交易--今天买下一匹马,明年冬天必还以两匹幼马。不以钱财为订,仅以严老爷子的信誉为誓。 以一换二,或以互市上的行价购买,可任择其方式。 虽然乌家同时有动作,出了比严峻更多出一成的价格跟他抢马羊,但那些受过严峻恩惠的牧户们,大多还是把牲畜卖给了严峻,并加入帮忙赶马羊到六盘山的行列。毕竟牲畜数目太过庞大,不是几个人就赶得动的。 非常迅速的,不过一天的光景,所有买到的牛马羊都上路往六盘山而去了。 当严峻在忙着时,米素馨也没闲着。她跟家人的动作也十分机敏,到南方互市去把所有南地送来的外族马全都买了。至于病源即将飘过来的西方,那边的马,当然完全放弃。 她非常欣赏严峻爱护陇地所有动物的爱心,不过嘛,她是驵侩,本来就爱钻营,善良有限,义务尽过就好。 能赚钱的事,向来不会少她一份的,她怎么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呢,是吧。 大家就各忙各的吧。 第十章 大量的牛马羊都往北方赶去之后,严峻留在陇州并没有闲着。他请来上百个牧工在各个长着丰美牧草的地方大量采割牧草,全往严家目前有的空马厩、空房堆去;每堆满了一间后,严峻立即做储存上的处理,不使牧草发臭腐烂,然后便牢牢的将门户密封起来:为保牧草不受污染,不再让人出入。两天的工事下来,共堆了上百间屋子之多。同时派人送口信至乌家,希望他们也能积极囤牧草,可惜仍不被接受。 做完牧草方面的工作后,他到三交驿的互市观察情况,发现马瘟的传染速度比他预料的更快。因为发病情况明显,所以三交驿已然乱成一团,路边倒了堆成小山似的暴毙马尸,也有更多即将病死的马奄奄一息的躺着。而欲哭无泪的马主人都只能呆在一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巨大的损失。 严峻决定留在三交驿研究马发病的情况,让几个随从自行回到陇州告知当地人这个消息,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及早应变,尤其是此时牧场里正有上万匹马钓乌家,他还是不放弃说服他们。所以他特地托下属带信给留在赤城的米素馨,希望她可以帮忙上一趟乌家,努力说服他们同意暂时把马羊赶到北方避难。 他相信她一定可以办到,也希望她可以办到。 不负他所望,米素馨办到了,可惜已经来不及。瘟疫来得太快,乌家想撤已然太迟--先是一匹马无故暴毙,然后一匹接着一匹,早上倒下,下午死亡,死亡的速度快到教人措手不及,连隔离都成了徒然。短短数日之内,乌家牧场上万匹骏马、上千头肥羊已死去近一半,灾情正无限扩散中。 瘟疫很快横扫陇州。 瘟疫来得既凶又猛,来得惊心动魄,史无前例的惊动京畿,下令由太仆寺直接主导这次灾情的防治,并围出封锁线,不让陇州的牲畜出陇州,连人都加以管制,不允许往东方走,以防止灾情继续往东方扩散。而,如果短时间之内灾情还无法遏止的话,下一个指令将是完全扑杀陇地以西的所有牲畜,以消灭传染媒介。 在病因还没找出来之前,太仆寺下了几道命令--暂不许人们吃牛马羊肉,也建议牧户别让健康尚未染病的牲畜吃外头的牧草,怕牧草已遭受感染,又或可能正是肇病之原因。 当其它小牧户们随着一天比一天还惨的消息而大拍胸脯压惊称幸、无比感激严家六少先见之明的恩德时,乌家正陷入空前巨大的损失与空前悲惨的境地。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以同情至极的口气流传着一则讯息:可怜的乌家,可能会在这次祸事中垮掉,从陇州第三昌户,变为陇州最赤贫的人家。不说他们的马羊大都得病啦,就算没染病的,以后有谁敢买?听说他们还收了高昌向他们买马的大笔定银,若是交不出一万匹马,得赔好几万两出去呢……可怜哦…… 米素馨领着一些自愿帮忙的牧户到乌家帮忙处理灾情。经过这几天严重的打击,乌家几个主子不是病了,就是瘫了;虽然也努力在处理灾情,但因为知道不管怎样忙都只是徒劳无功,所以完全没劲,看起来像是打算随时找根横梁全家集体了结性命的样子。 他们见到米素馨来,心里不悦,但也没力气发作怒火了,只惨淡问道: 「-带这么多人来看我们的笑话吗?」 「我现在可没笑的心情。」米素馨没好气,对精神还算振作的乌夫人道:「我带这些乡亲来帮你们照顾马羊;还有,外头有三十车牧草,是峻少交代帮你们运来的。不够的话,我们会一直送过来供应。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不要让更多牲畜染病,-同意我们的帮忙吧,乌夫人?」 乌夫人如今脸色苍白,已无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声音沉而哑,只问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该知道乌家如今付不出钱财买-的牧草。」 「谁跟-谈到钱了?这些牧草是严峻为你们家牲畜准备的,从来没打算要素钱。」哼,她又不是什么钱都敢狠赚、善于坐地起价的乌家。 「是严六少?为……为什么?」乌夫人不明白严峻这个人心里在想什么。 「那是因为严峻喜欢牲畜、喜欢他的家乡,不忍心见故乡遭受到浩劫。他想振兴家业,但从来不赚取不义之财。为了让家乡躲过这次灾害,他不惜倾家荡产,以购买的方式买下所有的马来让大家不必遭受财产的损失。因为他说过,在咱大西方谋生本来就不容易了,怎么可以让大家日子过得更苦?所以他什么傻事都愿意去做,被讥笑奚落侮辱都没关系,只要大家平安没事就好。」米素馨这番话当然不是说给乌夫人听,而是打算说出来让人好去大传特传。 商人本色嘛,就是要善用舆论的力量,为美好的大未来铺路,帮自己与严峻的从商之路架出一道火速且牢不可摧的信誉天梯。 她可不像严峻做什么事都不求人知、不求人回报。她这些日子忙得快死掉,总希望有一点良好名声做回报,当然,她也得到了-- 因为所有人听了,也都满满的感动,眼眶含泪,几乎没抱头痛哭起来。 好,她很满意,继续干活儿去。 不过……经过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劳动,她全身真的酸痛透了…… 难道她真的老了吗?哦,肩好酸、背好痛,走路时好像还会嘎吱作响呢 「-想怎么样?」方草手抱两件羊皮,不敢置信自己会沦落成今天这等惨样。 瞧瞧她,身上穿的是脏兮兮的短衣皮裘,下边甚至不合宜的穿著垮裤,就跟那些忙着劳动的村妇没两样,真是……真是成何体统!她这个娇贵的大美人被躇蹋成什么样子呀! 米素馨将板车上最后一捆牧草给耙进羊棚里,然后好酸好累的举起湿透的衣袖擦着脸上的汗,稍事休息。 「什么怎么样?」走到放茶水的地方,对她道:「来喝口茶吧。」 「我喝不惯羊奶!」这些日子以来她喝得都快吐了。 「这是江南的君山银针茶,不是羊奶。」倒出两杯茶后,茶香很快在满是羊骚味的空间里弥漫,直往人骨子里钻去,香得人齿颊生津,唾液猛泌。「本来带回这儿是要拿去做买卖的,但因为这些年养成了喝茶的习惯,也就舍不得卖人,留下来自个儿喝了。」 方草完全无力抗拒香茗的诱惑,不由自主接过米素馨递来的茶,很快喝完一杯。不过她的口气仍没有丝毫好转,充满质问: 「-为什么独独把我留下来,不让我随其它人到六盘山去?」十天前米素馨便安排家人与金霖他们随着赶马羊的队伍一同去六盘山避难,怕这瘟疫也会对人产生影响,所以为保万全,就将他们送走。不过方草却被留下来,而且还非常不幸的被米素馨拖着一同做苦工。 「我怎么能让-去?要是-对我心肝宝贝动歪脑筋怎么办?」随便想也知道的好不好?还用问! 「-怕我对金霖不利?哈!金霖果然是方菲的孩子对不对?」方草眼睛一亮。 「金霖是我的孩子。」再给她倒一杯。 「我不相信!」 「随-爱信不信。不过,就算金霖是方菲的孩子,-又能如何呢?」 「我可以带他回去,我可以……」 「让他代-死?让他延续-方家的悲剧,去当那个女巫的食物?-是这么想的吗?把-如今仅剩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送去死?」 「我--」方草想应「是」的,她想的,却无法发出声音。如……如果金霖是方菲的孩子……那么……他就是她如今在这世上唯一仅剩的亲人了……唯一的了…… 「方草……」 「我会做的!我会做的!我不想死!我不想象其它人一样的死掉!-没经历过自己的皮肉被划开的痛,-不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流出来有多可怕,-没看过一个人血被吸干是什么枯竭模样,-不知道那有多恐怖!-什么都不知道!」方草尖声大叫,不只在对米素馨咆哮,也在对自己的心软警告。 「方草,不管-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都不会让-达成-知道乃凉武功高强;还有程风,别看他斯斯文文的一副南方书生样,他可也极有能耐。他们分别受方菲与我夫婿所托,立誓要照顾我们母子,-不会有机会得逞的。」 「那我就挟持-,要挟他们把金霖交给我!」方草眼里闪着恶意。反正她一直是讨厌米素馨的,恨不得她消失。 「那-就试试吧。」米素馨叹了口气。「我知道-讨厌我。可我也不喜欢-呀,但却又不得不把-带在身边。相信我,我也是非常无奈的。」 方草冷笑。「-想要监视我,因为-不要我有机会接近金霖,更不要我接近严峻,对不对?」 米素馨向天空丢去一抹无奈的白眼,又叹了一道长长的气,才对方草说道: 「不是。」 「不是?」完全不信。 「我把-带在身边,是因为我答应方菲,我会照顾她的家人。只要是她的家人,我都会尽全力保护他、照顾他、不让他遭受恐惧迫害。」这个允诺真是沉重哪……「所以,方草,不管我喜不喜欢-,我都会照顾。」唉!她这个人毕生的弱点就是太重义气了。要反省,要反省啊。 方草愣住,震惊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才二十五岁,可行动却比个五十二岁的老妪更佝凄蹒跚。沐浴完后,没那个富贵命可以马上爬上炕呼呼大睡,只能一步一顿一哀的往书房挪去。 白天在乌家牧场忙劳力,晚上还不得歇息,为了马匹的调度而夜不成眠。对于高昌国所需要的马匹,乌家已然没有能力提供,所以乌家上下最先振作起来的乌夫人这几天找她商量这件事,希望可以透过她的力量去帮忙调度马匹。乌家愿意把这次获利的七成分给她,只希望乌家度过这次难关,不致使乌家的信誉破产。在商场就是这样--没有钱,可以再赚回来;但若是信誉受损的话,那是什么都挽不回来的了。 米素馨同意帮这个忙,当然同意帮这个忙,因为这笔获利可观得让人难以想象。乌家有三成利润便可保住基业,以备日后东山再起,那七成将是多巨大的营收呀! 虽然钱财摆在眼前等她赚,不过她不敢打包票的保证一定会调到所有乌家需要的马匹。毕竟当初大部份的良驹都被乌家高价抢走了,然后--五成以上病死、一成发病中、剩下三成目前看似无事,但已不能出货,高昌不会接受的。想要再调到品质相同上等的马匹并不容易,何况还是那么庞大的数量。 所以她每晚回到家中都要拨拨算算,拿着卷子、咬着毛笔,挠首苦思调度问题。她手边的良驹有三千匹,峻少那时买的所有马匹里,大概有四千匹健马符合高昌人对品质要求的最低标准。那……还有三千匹,该怎么「生」出来呢? 头痛啊头痛……她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之后,开始哎哎叫不已……噢天!何只是头痛?她全身没一处不痛啊…… 「素馨。」敞开的窗外,传来一声轻唤。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夜里蓦然发出,任谁听了都会吓得三魂七魄全部各自飞散,拿招魂幡也招不回来。可米素馨没有被惊吓半分,不是她的胆子比别人大,只因这声音太过日思夜念,已让她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自个儿的想象或是真实……她只能怔怔看向窗口。如果那边无人,就是思念;有人,则是真实。而,她无法相信严峻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真真正正的出现,而不是先前的想念、不是梦里的看见。 快半个月不见了,虽然他偶尔会派人传来最新讯息,两人之间的通讯算是频繁的了,也都知道彼此一直都是平平安安的,没有任何灾恙。可是,她还是会想他,虽然同时很怕见到他。 想他,是一种戒不掉的习惯;曾在九前年停止,却在九年后的现在又接续。怕见到他,则是为着先前他似是戏言又似是认真的打赌,他说,如果他能把陇州牧户的马羊都给顺利赶到六盘山,那就请她嫁他。 请她嫁他! 噢!就是这一句,把她执意平静的心再度击得溃不成样,害得她这辈子第一次感到狼狈,既想他想得要命,却又怕见到他;好想深深瞧着他,又好想重重-他一顿。 这个男人快把她搅疯了,只消轻轻说一句比风还轻淡的「请嫁给我」就能把她彻底搅疯。如果世上有因果这回事,那她前辈子一定欠他很多很多。 幸好世上只有一个严峻,幸好…… 「-在想什么?」严峻站在窗外,声音低低轻轻的。 他身上有长途奔波所沾染上的尘土,绾着的长发四散,脸上冒着胡髭,把他的俊美妆点出狂意,让向来平稳无波的他,此刻看起来好狂野……好让人心跳失序。 「我在想,我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男人,却没有太好的感情运。」隔着一扇窗,外头的明月、里边的烛火,将两人照映得半是分明、半是隐蔽。她该问他瘟疫的情况如何的,也该跟他说乌家目前的灾势,更该立时告诉他做成高昌这笔大生意的好消息,严家就要比以前更加发达了…… 可不知怎地,她却发自心里说着与这些事都无关的话,反而真正紧急的正事都忘了该如何组合成字句好说出口。 她愿意敞开心与他谈这个了……严峻心中一动,平静的声音里有难以克制的微颤,「告诉我,他……对-好吗?」此时此刻,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你问延年吗?」她笑,脸上有一种怀念的伤感。「他很好,很好的。这辈子也只有他会对我说这样的话了。他说:-用十六年的时间去爱上一个男人,那就让我用十六年的时间等-忘掉他,然后,我们白头偕老吧。我同意了,我心动了,不教他等十六年,我决定与他成为真正的夫妻,希望今生的感情就此着落。」唉……她既甜蜜又酸楚的叹着。「刚开始,我是为了方菲的恳求而嫁给延年的,但那只是障眼法,并非真正当他妻子。但后来,方菲过世,她希望我能真正爱上延年,因为她说,我与延年有夫妻缘,如果我爱上他,那么我们就能白头偕老……可是……」他们在方菲过世三年后才滋生出情分,才真正成为夫妻,当她决定把严峻从心底深处彻底拔去,全心全意去爱金延年时,金延年却得病不起,病故了。 「他撑不下去那天,还不断的对我说抱歉。其实……应该是我对他说抱歉才是……」因为她来不及爱上他,没有好好照顾好他。方菲懂卜筮,说她与生俱有强劲的生命力,那是一种希望的力量,如果她爱上金延年,那她就可能改变他本来命寿薄弱的格局…… 「-没爱上他吗?」严峻只抓住这一点往心底放。其它的……他想了解,却无意记住,不管是她亡夫对她的好,抑或是她对亡夫的喜欢,他都不想记住。 「我很喜欢、很喜欢他。」她看着他,一点也不隐藏对金延年的怀念。「他让我重建信心,相信自己值得被爱,让我相信我的爱,很珍贵,有人渴求得到,想珍而重之的往心里头放。」 「但-没爱上他吧?」他声音很轻,不自觉地握紧拳头,胸口有着难以排解的抑郁在冒涌。他无意的伤害,却造就了素馨对另一个男人深深的感激。 「我对他有很深很深的喜欢,喜欢到曾经深深渴求能够生下他的孩子……当然,我也有他的孩子了。」她别开脸,不愿他探索到她眼中突然带了点心虚的闪烁。 严峻不是没发现她在每次谈到孩子时都会产生的不自在。他们太熟,熟到即使分开九年不见,仍然还是抓得住一些表情上细微的变化,就算被极力掩饰也无济于事。不过这并不是他们谈话的重点,也就不追究了。再者,素馨也不会希望他追究,他不为难她。 「他……修补了我……曾带给-的伤害吗?」谈话的重点,仍是在两人之间。 她深吸口气,再度看向他,轻轻说着:「时间、方菲的安慰、延年的情意、再是养育霖儿带给我的满足,这种种都能修补那些曾经让我觉得被伤害的过往,逐渐释怀年少时的埋怨与遗憾,逐渐觉得那些年少时求之而不可得的事物,想来没得到过也……无妨;会告诉自己就是因为那条路没走成,于是才能来到扬州,于是才能遇到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有这么多的得到。这样很好,很好的。」说到最后,笑了。这人生哪,怎么说呢?一条路没走通,总还有另一条路出现,很多事可以感到遗憾,但其实无须执着死守。 「很好。」他道。 「很好?」她不知道他这么说的意思。 「-的释怀,很好。而我的难过,也很好。」 「峻少?」她不懂。 「当-的遗憾渐淡,我的遗憾却日深。这样很公平,是我该得到的。」严峻脸色凝肃,对她坦言着:「这九年来,我觉得不好,很不好-莫名离开,一去不回;离开后捎给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讯息便是-要嫁人了,-不再回来了,-要去爱别人、属于别人,向我说再见-向来说到做到,我从不怀疑这一点。从接到-信的那一天,我的心常常觉得空空洞洞的,不明白那种失落感叫什么,只能任它一直空在那儿;只知道,从此以后,我不只失去一个好友,连快乐都失去了。素馨,-当年写来那一封信,其实是一种报复吧?」 她心蓦地一紧!错愕的瞪着他,——不能成言…… 「我、我怎么、怎么会……」这次她的心虚非常明显,完全掩盖不住。想要退开,却被窗外的严峻一把给抓到跟前来,两人隔着一道窗框相对,他抓着她一只手,不肯放,不让她逃。 「-让我失去一个至交好友,-全力助我离开这里到京城学医,-让我一辈子无法忘记-,却也要我一辈子再无法见到。在我天真的以为两人不成亲就能保有一辈子真挚情谊时,-以远离来惩罚我,来一棒打碎我的天真。我活该,我承认。我得为我的迟钝与天真负责,我得为我的误认而苦尝这九年的苦闷。我该得的,我无怨。但现在,素馨,-是不是可以偿我一个公道了?」 米素馨脚下没能移动半-,因为他把她抓得好紧。紧,却又没弄痛她,只是不让她逃开而已,坚决的不让她有机会闪避开他,像是今生都别想逃开般的紧握着。 「什么公道?」她觉得慌,也觉得生气,那股气积了好久,藏得好深,想要一辈子埋葬,却没意料到今生居然会有被挖出来的一天。「我欠你什么了吗?!」 严峻表情认真,伸出另一只手,怀念的触抚她白里透红的面颊。 「有的,-有欠我。」他点头。无视她的气怒,慎重向她索讨:「请---把我的知己好友还给我,把我的心还给我,九年前-将它带走了。如果可以的话,也请给我一个重新追求-的机会--在我终于明白我对-有着比知己更深的情意之后。我是爱-的,素馨,我爱。」 震惊!要不是他牢抓着她,她一定会跌坐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在有生之年听到严峻对她说出这句话?怎么可能! 「不可能!」她低叫,表情严厉。「我花了十六年的时间都得不到你的心,怎么可能在分开的九年里、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让你突然明白你是爱我的?不可能!为什么不是在分开的前一两年?为什么不是我在扬州苦苦等的时候?为什么不是在我还没对你死心之前?」 那是因为他迟纯,那是因为当时他以为成亲会让他失去知心人,会让素馨在严家的争产风波中委屈受苦;更因为,他太珍惜与她的情谊,不想有任何改变招致了伤害;不知道那是爱,不知道他的维护会逼她离开、逼她恨他。这些年,他也是恨自己的,所以他不快乐,非常的不快乐,也自虐的认为这是他应得的,从不愿意让自己快乐。 此刻,严峻并不想对她说着这些年来的种种,他想传达让素馨知道的讯息只有一个-- 「素馨,我愿意以今生的时间等-的爱恨,我都接受。」 她蹲在花海深处偷偷哭泣,蓝天白云拂不去她阴霾的心情,香花美食抚不平她对家乡的思念。多希望方才托寄而去的家书什物中,也包括一个她,她想家,她想着……所有家乡的人,才不是只想那个毅她怨恨的人,才不是! 「怎么哭啦?」好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扬起,她的肩膀被人轻搭着。 她泪眼凄凄的回身望过去,知道来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也知道她不该随便出来吹风的,至少现在不成,她身体太弱了-- 「菲,-怎么出来了?快回房去……」一把抹去脸上的湿痕,她马上就要扶好友回房去。 「不了,难得今日天气好,让我们坐在这儿谈谈心吧。」方菲绝美的容貌总是惯常的毫无血色,让她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白云纱。 「菲……」米素馨想念念她的,但却被阻止了。 「我只是身体差,不是心情差,该是我念念-才是呀,我的好友。」 「啥?」米素馨觉得好笑,「-想用-这副柔软得不具力道的嗓子念我?真说笑了。」 「素馨,能让-笑也挺好。瞧瞧-这些时日来,总是不快乐。」 她想笑着说没有,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因为没有任何事可以瞒过方一非,她口头极力否认又是想骗谁呢? 「菲……-总说我的命好,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我总有一天会心痛到死掉?好命的定义到底在哪儿呢?」 「-太健康,所以永远不可能轻易死去:-很坚强,所以不会因为心痛而死。」方菲握着她的手,一冰一热的相偎,热的一方很快将冰的一方给煨热了。「给那个男子一点时间吧。分离会让人懂得珍惜。」 「-是要我等待?」 「是-的终究会是-的。」方菲笑了笑,有些虚弱了,所以螓首轻靠在米素馨肩上。「在那之前,放过自己,给自己别个机会做选择吧。」 「我不懂,菲,-要我别再想严峻吗?」 「现在不要想,让他想-就好了。」方菲笑得好神秘,边笑边喘,身影渐渐地淡了,在米素馨面前逐渐淡咸了云烟,散逸不见…… 「菲?菲!-去哪儿了?菲……」 「菲!别走!我还有好多话要跟-说--」猛地坐起身,张眼一看,天还黑着,是半夜,是梦。 好冷……她抱着厚被下炕,捡了些炭丢进炕下,让屋子得以温暖一些后,才怔怔的倒回炕上。 是了……当年,菲对她说过一些很重要的话,她都忘了。从她打算忘掉严峻之后,便把那些话都忘了。 「讨厌!不要想,我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天还黑,继续睡觉!将棉被拉高,连头也盖住,用力闭上眼,发誓自己要马上睡去! 不知辗转了多久,好歹终于睡着,却在梦里清醒…… 错乱、片段、断续-- 「素馨,我愿意用十六年的时间,等-忘掉他,然后我们白头偕老……」 「延年……」他的好令她想哭,更怕自己会辜负他,就像以前某个男人对她的辜负那样。所以她不要伤害他,她要接受,她要向他走去,回报他的爱……可这时,身后传来那熟悉且最毅她揪心的声音-- 「素馨,我愿意以今生的时间等-,-的爱恨,我都接受。」 不要这样!不要对她说这样的话!她承受不起!所以她没回头,坚持要向延年的方向走去。 「素馨,我爱-,我是爱-的!」严峻大声叫着,以他的声音说出她渴望了一辈子的爱语。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拒听,担心的看着延年开始变得虚弱的模样,他病了,一直病着,没有好转,因为她没有全心全意的爱上他,是她害的!「延年,延年!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我不要你死,你不要死!你说过我们要白头偕老的,你承诺过我的!不要连你也要背弃我,我不要你死!」她哭叫,紧抓着金延年,命令他不可以死。 金延年张口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哭得太惨烈,什么也听不到,好像是对她说了好多抱歉,可她不要他的抱歉,她要他活着,要他履行他的承诺。 「素馨……」严峻在叫她。 「你走开!走开!」 「素馨,对不起……」金延年在对她说抱歉。 「我这辈子不要再听到男人对我说这句话了!不要再听到了!」她吼。 走开!都走开! 不要再爱人了,她不要了! 不要了…… 「-没爱上我……」这是金延年。 「-爱我。」这是严峻。 我没有!我谁都不爱!不爱!她想大声发誓,却哭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日,她睡了好久,在梦里哭泣,醒不过来。 第十一章 是的,当年捎信给严峻,告知严峻她要嫁人的消息是为了报复。 但,那样的一封信,对在乎她的男人,才叫报复;对不在乎她的男人而言,却是一种解脱。 那时将信捎出,她暗自期待着就算严峻看完信后,觉得解脱,也希望他会因为她不会再回到陇地、从此失去她这个朋友而在心口涌过那么一些些的失落,那就够了。得不到他的爱,那至少得到他一小块的遗憾吧。 她倒没想到那封信居然会从此桎梏了严峻的感情,让他的心从此失落。 报复,居然是成功的。 以前或许会觉得快意,但如今成熟了些许,却觉得对他过意不去。 那日深夜的告白,以及她接连数日的梦中哭泣,让她疲倦不已,却又彷佛解开了什么,从此新生。 白天,他们都全心在忙着处理疫情;他们是合作无间的搭档,往往一个眼神便能意会所有,无须太过费口舌交代。她心中淡淡飘着甜意,眼中却是冷然公事公办的神气,全然的端肃严正,没让任何人有逦想的机会,也假装没看到严峻对她藏不住的情意。 严峻找到了可能的治疗方法,所以回到赤城来,目前正在乌家牧场测试着。空档时,也跟她合计调度马匹以支应高昌国需求的问题。她所调不到的马匹,他有门路可以调到。这才知道他这八年在京城并没有虚度,交了许多朋友,也帮了许多人,深受朋友信赖,而那些人都乐于帮助他,愿意与他有各方面的合作。 严峻做人踏实敦厚,却不表示他不适合在商场生存,他其实很有自己的一套。 如果说乌家是以利为合作基础,先想自己的获利,再谈与人合作的话,那严峻就是先通人和,以人为本,从人脉串结出四通八达的路。每个生意的进行,都先推敲对方有无获利的可能性,若有,再谈合作,肯定顺利;若对方不可能赚钱,那他就会想出对方也可以获利的方法,绝不让对方做白工。 做生意,会先考虑别人的得利,可以说是生性敦厚,但也未尝不可以说这是一种高明的经营之道。能使自己在获利的同时,又堆高自己的声誉,实在高招。 米素馨在一边观察严峻的行事作风,心里不得不承认她这个童年知己确实有许多她并不了解的地方。想来就算陇地没有突来这一场要命的疫情,严峻也还是有办法在日后振兴严家的家业……不,不只振兴,还发扬光大得不得了呢! 她让严峻暂住她家,不让他来来回回奔波于赤城与天水之间。 晚上,在该休息时的深夜,有时她会故意早早回房睡下;有时会因为严峻在乌家忙得忘了时间,没有回来而呆坐在书房,佯装在看什么令人头痛的帐。她在躲他,却又不希望他离她太远…… 严峻当然知道她的闪躲。他没有逼迫她马上给个答案,因为那日他说了要以未来的时间来等她的响应,所以,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等她。 有时,他会在书房外头静静陪她;有时,她深夜从梦中哭醒,会看到严峻满脸担心的坐在炕边看她,大掌轻抚着她脸上的泪,不问她作了什么恶梦,只是陪着她、为她拭泪,好像光是陪着她、为她拭泪就可以把今生过完,没有怨悔。 多好的一个男人,多狡猾的一个男人…… 知道她心软,还要这样对付她。 「你们两个到底要耗到什么时候?再这样下去,我就把他抢过来了!-别忘了,我也很喜欢严峻的!」方草是第一个看不过去的人。 「-是喜欢严峻,可是-爱的人是程风。」米素馨懒懒的说着,完全没把方草看在眼底。 话说七日前,因为金霖吵着想找娘,所以程风只好千里迢迢的把金霖从六盘山快马载过来。好一个巧合,那日程风将金霖送到米素馨怀中后,回宅子里正想放下行李、梳洗一番时,便见到三、四个凶狠的女刺客正满屋子在追杀方草,程风两三下便收拾了入侵民宅的刺客,交付官府,同时也顺手救了她,方草当下便为着程风卓绝的身手而倾倒,从此打定主意追着程风跑,宣布不跟米素馨抢男人了。 至于这个飞来艳福对程风而言是福是祸,米素馨就不管了,他老兄自个儿珍重。只要方草不要再对金霖有坏念头就好了。再说到跟她抢男人嘛……老实说,米素馨虽然没把长得很美丽的方草放在眼底,可心里当然不高兴她的男人有别的女人觊觎。方草早早转移目标……很好。 「程风……他一直在躲我,所以我也不是非要他不可。」方草轻哼,有些懊恼的扯着披风上的毛边泄愤。「我告诉-,如果-不想要严大哥的话,那我要了!」 「-当是在市集上买牛羊呀?要什么要?」 「反正-也不稀罕。」 「我哪有不稀罕!」 「对,-稀罕,却又装腔作态的装作不稀罕!」 米素馨横了方草一眼。 「怪了,方草,-今儿个是怎么了?不去追程风,偏要杵在一边跟我斗嘴,这样很有趣吗?」 方草瞪她。 「我只是看不过去,觉得-明明是一个利落明快的人,却要仗恃着严力哥喜欢-,就在一边摆姿态。是不是以前他来不及发现喜欢-的心意,所以活该现在被-刁难?可是-有没有想过,这八、九年来,-喜欢过别人、-嫁过人,可是严大哥的感情却一片空白。不管是谁害谁比较难过,总之大家都不好过呀,好不容易有机会再来一次,为什么不好好把握呢?-以为人生很长吗?」 「方草,-干涉得太过了。」米素馨脸色也不好看了。 「难道-想再经历一次来不及的苦果吗?-在梦中哭着叫金霖的爹不要死,对不起来不及爱上他什么的--不必问我为什么知道,谁教-要叫那么大声,吵死人了!」方草才不想承认自己关心她。「人生本来就该及时把握,-怎么知道我们会不会在明天就死去?我现在也不敢想自己明天还能不能活着呀,可是我还是努力去追求爱情,因为我不想今生都没被人爱过。对!或许-的时间比我多太多了,但时间多又不是拿来互相折磨用的,应该想法子让自己过得更好才对呀!像我,很想活下去,很想从此不必活在恐惧中,很想象方菲一样的嫁人生子……」 「方菲没有生……」 方草根本不想听。 「可是却不希望生完后就死掉,或被带回族里献祭,我想活着,我想嫁人,想要幸福……」说到后来,惊讶的发现自己掉泪了。 米素馨听了,也不禁鼻酸,轻轻将方草搂进怀中,想安慰她,可是…… 「如果-不要严大哥的话,就让给我吧,我来帮他花钱持家生孩子。」方草可怜兮兮的跟她打商量。 米素馨突然很想找人请教一下--不小心自卫杀人的话,得要关几年? 严峻成功找出治疗马瘟的方法了! 他很快把治疗方法透过司牧单位传遍全国,不仅得到朝廷大大的嘉奖与赏赐,更传来圣旨,要严家人入京面圣,皇帝老爷打算亲自表扬严峻的功绩。 在出发前一天,陇州官方在赤城办了个盛大的庆祝宴会,严家所有人都早宴会上的座上宾,得到所有人民的感激与歌颂,为着他们倾尽所有财力以助陇 地躲过这场牲畜的浩劫,没让牧户遭受到损失。 每一个严家人都被拖着敬酒,风光无比。而严老爷子更是受人敬重,坐在大位上,几次躲着偷偷拭泪,不敢相信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严家有此等风光,不停悄声问着老友道:「世昌,这是真的吗?还是我病胡涂了,正发梦着?」 米世昌只得不时回答他:「老爷子,这是真的,是真的!峻少把严家振兴起来啦,是真的呢!明日你们一家子还要坐着皇上派来的华贵马车进京里去,一切都不是梦。」连他都难以置信一场要命的天灾,居然成就出严家此等荣耀。别人的灾祸竟是严家的喜兆,真是不可思议呀。 「什么我们一家子!怎么可以少了你们呢?咱们严、米两家谁也少不了谁,明儿个你们一家子也跟着我们去,知道吗?要不,我就不去了!」 「是是是,知道了知道了。」米世昌声音微哽,两个老人家差点再度抱头痛哭,可是因为太多人都在看着,只好忍住。想说等会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好好哭上一场吧。忍住,忍住呀…… 这是一场通宵达旦的欢宴,所有人都在大平原上唱歌跳舞、吃肉喝酒。严峻当然是每个人包围的重心。刚开始,他是完全的脱不开身,就算一心只想走到米素馨母子身边,与她站在一块,也是完全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幸好随着夜愈深,人们喝得愈醉,到最后迷迷糊糊的谁也看不清谁,严峻终于从人墙里脱身,开始找寻米素馨的芳踪。 他想,霖儿应该玩累得睡着了,她应该陪在孩子身边才是。所以他上马往素馨家门的方向奔去。 果然,他找到了她。 她家的大门没有关上,程风守在门口,见到他来,只默默的牵过他的马,往马厩方向走去,没说什么。严峻本来想问一下素馨现在人在哪儿的,可一踏进院子便知道不用问了,因为素馨人正在前院站着,亭亭静立在月光下,似乎知道他会来,所以正在等他。 「素馨,明日-愿意跟我一同进京去吗?」 她看着他,轻笑问: 「你特地来问我这个?」 「不是。」他已站在她面前。 「那你来是为着什么?」她抬手为他整理因骑马而凌乱了的衣裳,温馨而亲密自然的动作,像是老夫老妻一般。 「我想来看看。」她的动作让他心神微震,忍不住握住她一双小手。 「看我什么?」她没抽回手,没有抗拒。 「我想-不会跟我进京,这么一来,我将有一两月的时间看不到。一想到看不到,就觉得永远也看-不够。」 她笑了,整个人往他怀中偎去,感觉封他身子为之一震,埋在他怀中的笑意更深。这人呀这人!当年求之而不可得,以为今生就此无缘的人儿啊……没想到如今还能相聚,还能相守。 「严峻……我爱你,一直爱你。」爱语,悄悄的滑出口,不让他再等待。 「素馨!」他紧紧搂住她,语气因不敢相信而发颤。 「我发誓这辈子不再爱你,却控制不了我的心。就算我不甘心、就算我曾经觉得委屈,我还是不想辜负你,舍不得让你受苦。因为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也因为你是我今生爱到恨不了的人。我气你,可我还是爱你。」 「对不起,让-受苦;对不起,我爱-;对不起……」他止住。 「还有什么对不起?」她问,可是问完后,却知道他最后一个「对不起」的意思,所以赶紧抬头,并-住他嘴。「不要说。」不要说庆幸她孀妇的身分,别说出口。 他们谁也说不出口,只能感恩着他们还能相聚,还有机会相爱。 「素馨……-真的不跟我去吗?」 「我等你回来。」她摇头。 「但我希望这份荣耀有-与我共享。」一直以来,他眼中只有她,她的肯定才是他对自己的肯定。 她摇头,将他身子拉低,同时忍不住喃喃抱怨: 「你长这么高做什么?」 终于拉低成功,她把光洁的额头抵着他的,就像他们小时候分享秘密的动作一样。不过却换来严峻的叹气。她不解的问: 「你叹啥?」 「我以为-要吻我。」 轰?这这这……这家伙怎么讲这种露骨的话?! 「那那那个……我不是要那样啦!」 「-以前拐走我的吻就差不多是这样。」严峻以一种指责的口气严正说着。 「那个、那个是意外,你知道的!」她又不是故意的,不是嘛! 「我不介意再『意外』一次。」他说完,见她没反应,就当她允了,嘴唇贴住她小嘴,轻轻逗弄吸吮起来…… 许久许久以后,好不容易分开,却又被不餍足的唇攫去,一再一再又一再的,两人身体热得就要燃烧起来,终于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除非他们成亲,能够有更进一步的交缠,不然再怎么亲吻下去,永远都不会够! 所以他们停止,为对方理着不知何时凌乱掉的衣裳,直到一切回到礼貌的原样,已经是东方泛白的时候了。 「阿峻,你的荣耀就是我的荣耀,我不必在场。能够与你一同经历所有困难与挑战,分担你的烦恼,这才是我所珍惜的。」她拍拍他,声音好轻好低哑,想到这都是因为两人吻得太激烈的关系,不由得脸又红了起来。 「-不想去,我不勉强。可是等我回来后,-愿不愿意答应我的求亲呢?」 她看着他忍不住又握住她手的行为,心中甜甜的想着:他还是快上路吧,再厮磨下去,两人还不知要怎样纠缠呢。 「素馨,-愿意嫁给我吗?-愿意……」 「如果你答应我几件事,那我就答应嫁给你。」 「什么事我都答应-!」 这个傻瓜,怎么随随便便就应允别人?要是被卖了可怎么办才好?以后她可得好好保护他呀。 「素馨,-别只是笑,快说呀,-要我答应-什么?」严峻有些急的问着。 「你要答应我,要跟我白头偕老,不可以先死。还有,我要生下你的孩子,我要很多很多孩子。最后,最重要的,你要把金霖当作你自己的孩子疼爱,让我们一起保护他平安长大。」 「我答应。我会想办法让自己活得比-久,我会给-孩子,我会视金霖如己出,不只是因为我跟霖儿投缘,也因为……感谢他父亲在我伤害-时,修补了-的心。」 「阿峻……」他介意吗? 「他是个好人,-可以永远怀念他,但不要太常在我面前提起他,成吗?」严峻发现自己非常的小心眼,但他没有办法。 米素馨点头,既喜欢他的小心眼,又喜欢他的宽容,忍不住抱住他…… 许久许久,还是有着一些些不确定,轻轻的问着-- 「阿峻,我在作梦吗?我真的……我们真的……在一起了吗?」 「当然。而且我们要成亲了。」 「要成亲了呀……走了这么大一圈,你还是跟你的知己好友成亲了,友情与爱情之间,可以并存吗?你认为已经可以并存了吗?」 「我们之间不只是友情,也不只是爱情,经过这么多年,我终于了解。」 「了解什么?」她笑问。 「我们原是一体,不意投生成两人,但终究会在一块,结成团圆,合而为一,谁也少不了谁,这是前世的注定。」 「这么宿命?」她被他的话逗笑,这人连说起情话都还是那般正经。 严峻被笑得有点脸红,但并不介意,也笑了。 「我希望是宿命,那表示我们不会再分开,命定了要在一起。」 情话依然很拙,但米素馨不争气的又想掉泪。她好想听他一直说下去,希望时间不要流逝,让两人就在这里情话绵绵到地老天荒…… 可是,天亮了,找严峻的人正在四处呼喊着,声音由远而近的正往她家这边而来。严峻下意识拉着她要找地方躲起来。 「阿峻,你躲什么?」她笑。 「不要那么早被找到。」他不想太快与她分开。 她不由自主被他拉着跑,笑个不停。「唉,他们怎么知道你在我这儿?」 「当然是因为他们知道我的心在这里,人一定就在这里。」东边有人声,往西边躲。 南边也寻来一些人,他们又跑跑跳跳的往北边闪。 当然,他们总会被找到,而严峻不管心里如何百般不愿,还是会被押上马车上京去。可在最后这一些些仅剩的相处时光中,他们不想分开,边跑边搂抱,不时偷个小吻,最后难分难舍…… 甜蜜的爱情就要开花结果,却得短暂的分离:可是无妨,无妨的,他们尚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相守。一生呵,多么美好的承诺呀! 虽然有一生的时间,不过嘛,此时此刻,还是让他们再贪心的多偷一些些时间亲吻吧! 【全书完】 后记 一、关于书名 《相思与君绝》这个书名,撷取自汉乐府的一首诗歌〈有所思〉。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秋风肃肃晨风扬,东方须臾高知之。 当知道爱人有贰心时,女子把男子曾送给她的礼物都烧毁殆尽,决定从此不再想他,不再把感情寄托在那个男人身上--自此以后,不再爱他,相思与君绝。 虽然每到夜深人静,还是忍不住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为情伤所苦,却坚定的断去这份不再纯净的感情。 我喜欢这首诗。所以当我开始塑造故事里女主角的形象时,在她的个性上便以这首诗为基调,加以创造,并写出我想要的样子。 爱一个人却没有得到相同的回报,有的人会苦苦纠缠,要不寻死觅活、要不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什么的,非要卢到「总有一天等到你」的结果不可。 喜欢一个人是很单纯且美好的情感,但喜欢极了却又求之而不可得,则会发展出很多不同的结果。 当恨与爱纠缠成一气时,人心都会不自觉的为之扭曲。 在我的故事里,男女情感的交流向来顺利,两心相悦显得极其理所当然,因为我喜欢看顺利的恋情,所以不爱在这方面弄出太多意外。 但是嘛,人总是会改变想法的。虽然说,这么多年来随着岁月流逝,皱纹长在我脸上,智慧长在狗身上,人是没有更聪明一点,但有些事则无可避免的一定会改变。变就变了,大家跟我一同努力适应吧。 近年来古代小说写得少了,要不是为了配合套书,我想可能每次动笔时的第一选择都会是以现代为主吧。不是不喜欢写古代,但总希望自己能写得更好一点,资料能更齐备一点;但似乎不管准备了多少,好像都会有不足的地方。 这本书写到第六章,手边才得到一份严耕望所著的「唐代交通图考」地图,发现那个……嗯……我写的地理位置,甲地与乙地之间其实相距约莫有一百公里,不是我以为的从台中到彰化那么近说…… 算了,反正也没几个人去过甘肃(我也没去过),大家平空想象就好,不要太计较,谢谢。 二、关于套书 没想到在多年以后,我们四个人还能凑在一块儿出套书。 原班人马,全都不变。真是值得纪念的一件大事。 读者不记得无所谓,但我想,这样难得的事,定会在我们四人的记忆里留下最珍贵的一笔,永志难忘。 从「戏凤」到「喜从天降」,一贯的喜气连连,也相同的以红色为基底,传统与创新,有的舍去,有的延续。 我喜欢这种感觉,所以这次套书写来特别喜悦。 谁知道当时间又更向前走一些时,以后会怎样呢?所以朋友,让我们珍惜现在吧。 意外创造「戏凤」,是件好玩儿的事。 如今写出「喜从天降」,有着感恩的心情。 如果七、八年后,居然四个人还可以有个什么「xxx」的套书蹦出来吓人的话,那……就是奇迹了。 奇迹通常是不会出现在台湾的,我想。 好啦,让我以一个小小的希望来做结语吧-- 看过「戏凤」的人,但愿你此刻也在看「喜从天降」。 后记 一、关于书名 《相思与君绝》这个书名,撷取自汉乐府的一首诗歌〈有所思〉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王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稀!秋风肃肃晨风-飓,东方须臾高知之。 当知道爱人有贰心时,女子把男子曾送给她的礼物都烧毁殆尽,决定从此不再想他,不再把感情寄托在那个男人身上——此以后,不再爱他,相思与君绝。 虽然每到夜深人静,还是忍不住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为情伤所苦,却坚定的断去这份不再纯净的感情。 我喜欢这首诗。所以当我开始塑造故事里女主角的形象时,在她的个性上便以这首诗为基调,加以创造,并写出我想要的样子。 爱一个人却没有得到相同的回报,有的人会苦苦纠缠,要不寻死宽活、要不相信精诚所至金否为开什么的,非要直到「总有一天等到你」的结果不可。 喜欢一个人是很单纯且美好的情感,但喜欢极了却又求之而不可得,则会发展出很多不同的结果。 当恨与爱纠缠成一气时,人心都会不自觉的为之扭曲。 在我的故事里,男女情感的交流向来顺利,两心相悦显得极其理所当然,因为我喜欢看顺利的恋情,所以不爱在这方面弄出大多意外。 但是嘛,人总是会改变想法的。虽然说,这么多年来随着岁月流逝,皱纹长在我脸上,智慧长在狗身上,人是没有更聪明一点,但有些事则无可避免的一定会改变。变就变了,大家跟我一同努力适应吧。 近年来古代小说写得少了,要不是为了配合套书,我想可能每次动笔时的第一选择都会是以现代为主吧。不是不喜欢写古代,但总希望自已能写得更好一点,资料能更齐备一点;但似乎不管准备了多少,好像都会有不足的地方。 这本书写到第六章,手边才得到一份严耕望所著的「唐代交通图考」地图,发现那个……嗯……我写的地理位置,甲地与乙地之间其实相距的莫有一百公里,不是我以为的从台中到彰化那么近说…… 算了,反正也没几个人去过甘肃-我也没去过-,大家平空想象就好,不要太计较,谢谢。 二、关于套书 没想到在多年以后,我们四个人还能凑在一块儿出套书。 原班人马,全都不变。其是值得纪念的一件大事。 读者不记得无所谓,但我想,这样难得的事,定会在我们四人的记忆里留下最珍贵的一笔,永志难忘。 从「戏凤」到「喜从天降」,一贯的喜气连连,也相同的以红色为基底,传统与创新,有的舍去,有的延续。 我喜欢这种感觉,所以这次套书写来特别喜悦。 谁知道当时间又更向前走一些时,以后会怎样呢?所以朋友,让我们珍惜现在吧。 意外创造「戏凤」,是件好玩儿的事。 加今写出「喜从天降」,有着感恩的心情。 如果七、八年后,居然四个人还可以有个什么「xxx」的套书蹦出来吓人的话,那……就是奇迹了。 奇迹通常是不会出现在台湾的,我想。 好啦,让我以一个小小的希望来做结语吧—— 看过「戏凤」的人,但愿你此刻也在看「喜从天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