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鹿》 1.非命(一) 北风裹挟着米粒大的雪珠子,潮鸣电掣地砸在药庐屋顶的茅草上,发出凄苦的簌簌声。 “把这个端给夫人,走快些,万不可叫这仙茶冷了去。”药庐里走出个穿着褐色夹袄的丫鬟,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将一方木托盘并一盛满了热茶的瓷盏交给站在门前的小童。 小童矮墩墩还不到成人腰际,瘦弱的身子装在空荡荡的灰色棉袍里,像一只刚熬过冬的小老鼠。乖巧地接过托盘,软糯糯地应了一声,“小莹姐快进去吧,外面风大。”说罢,端着托盘,摇摇晃晃地踏着石板路离开。 仙草熬煮不能沾染其他灵气,所以这药庐设在远离府邸的后山,要呈递给主人,还需经过一条长长的、人迹罕至的小路。 “哎,你说同样是少爷,这三少爷怎么就这么可怜?”小莹看着那孩子的背影,心生怜惜。 “庶子的野种,又死了爹,还能过得锦衣玉食不成?”端着药罐出来洗刷的另一名丫鬟撇嘴,并不觉得三少爷有什么可怜。再受欺负,那也是有灵力的仙者,不像她们,只是干粗活的凡人奴。 林信快步走过石板路,转弯踏上有顶的雨廊,便骤然放慢了脚步。将托盘稳稳地放到美人靠上,也不管那斜飘进来的雪豆子会不会弄凉了仙茶,兀自搓了搓冻僵的小手。 刚重生过来没多久,他还不太适应这小小的身子,低头看看细瘦的手腕,骨骼笔直匀称,显然还没有被掰断过,怎的连个托盘都端不稳? 前世种种尚历历在目,眼皮开合间竟已沧海桑田,修仙界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小时候,还在赵家充当三少爷的艰难岁月。 阵阵热气从瓷盏中冒出,尺腥草的味道避无可避地散发开来,惹得林信皱起了眉头。 尺腥草是安魂养神的上品仙草,只一样不好,有股子尿臊味。长在土里的时候,近在咫尺才能闻到,但熬煮成汤药就不一样了,热气带着腥臊,袅袅娜娜地在冷风中化作白雾,直呛得人脑仁疼。 对于赵家这样的万户领主,尺腥草算是比较奢侈的东西了,寻常是不会煮来随便喝的。概因大少爷暴毙,赵夫人忧思过重伤及神魂,这才嘱咐药庐煎了来喝。 单指摩挲着左手腕子,摸不到那节凸出的骨茬,还真有些不习惯。林信嗤笑一声,目力所及之处,赵家那冷成铁灰色的屋脊参差错落,跟儿时的记忆一般无二,怎么赵大少爷这么早就死了?那人明明是他成年之后亲手杀的,如今才什么年月…… “呦呵,这不是三堂弟吗?”少年人变声期的公鸭嗓,将林信从沉思中惊回了神。 穿着宝蓝色锦袍、头戴貂毛小帽的二少爷,带着一名目含精光的随从,一步三摇地走过来。腰间的佩剑因为他扭腰的姿势不时甩到外侧,露出剑柄上那颗拳头大的鹿璃。 即便天色阴沉,净度极高的鹿璃依旧光彩夺目。如今鹿璃的价钱还没有几年后那般离谱,但基本上也是一两黄金一两璃了。非战时,赵家是不许子弟在府中佩戴这么大颗的鹿璃的。 这人非但戴了,还一摇三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死了哥哥很高兴似的。 林信暗道一声“蠢货”,低下头,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绞在一起,做出一副无措的模样,小声唤了一句:“二少爷。” 蠢货二少爷向来喜欢欣赏他卑微怯懦的样子,这幅作态多半可以打发了他,尚未摸清如今的状况,林信暂时不想惹事。然而今天的二少爷并不满足于此,“刷拉”一声拔剑出鞘,用剑尖挑起了林信的下巴。 这是那位已经作古的大少爷常做的事,或许是即将成为家族少主的兴奋使然,这个平日只知吃喝的少年,竟大胆地模仿起了兄长。 剑柄上的鹿璃闪着幽亮的光,充沛的灵力瞬间附满剑身,由剑尖荡漾开来,在那幼嫩的下巴上割出一道道抓痕般的细小伤口。鲜红的血线顺着林信的脖子滑进衣襟里,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依旧柔顺地垂着眼,仿佛对疼痛毫无所觉,“这茶要快些给夫人送去,否则就凉了。” 这腥臊味趁热还能忍受,若是放凉了,喝到嘴里就完全与喝尿无异。赵夫人喝得不高兴,少不得又要迁怒于他。 二少爷听到这话,反倒来了兴致,收起剑尖,对身边的随从打了个眼色,“送茶有什么要紧,先让堂兄考校一下你的功课。” 那随从名叫谢天河,赵家年轻一代家将中的佼佼者,原本是大少爷的走狗。 谢天河接到指示,轻车熟路地抓住林信的衣领,直接拖到了山石背面的僻静处,将一把没有装鹿璃的铁剑扔过来。过于沉重的剑身,让接剑的林信连连倒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身形,笨拙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脚底打滑差点摔倒。小小的孩子,抱着跟自己几乎等高的长剑,场面颇有些滑稽。 林信摸到剑柄上空空的鹿槽,眸色微暗。没有鹿璃的剑,便如没有流水的水磨,只能依靠修仙者本身的灵力驱动。以他如今的力量,莫说是对上谢天河,就是对上不学无术的二少爷都很吃力。 揣着手笑嘻嘻跟过来的二少爷,显然不知道“恃强凌弱”这几个字怎么写,直接把自己那把嵌了鹿璃的宝剑递给了谢天河。 “嗡——”浩瀚的灵力没顶而来,在宝剑完全出鞘之前,林信已经抱着铁剑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了那凌厉的剑气,身后的山石哗啦啦碎了一地。 谢天河资质再如何高,也不过十三岁稚龄,使不出那气吞山河的大招,这让林信还有躲避的可能。越下越大的雪豆子砸在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破旧的棉衣随着他满地打滚嵌进了碎石枯草,硌得生疼。 “哈哈哈哈……”二少爷看林信像个小地鼠一样左支右绌、满地打滚,禁不住捧腹大笑,丝毫没有注意到,点点微光正从自己和谢天河的身体里逸散而出。 狼狈地躲过了十几招,林信虽然清楚地知道对方下一招要劈向哪里,却已经爬不动了。长剑从头顶劈过来,只得跪直身体,咬牙横剑相抗。 “咔嚓!”没有鹿璃的铁剑,宛如薄脆的杨木,直接断成了两节。眼看着宝剑就要削掉林信半个肩膀,二少爷也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反倒笑得更欢。 剑气削断了林信额前的碎发,就在此时,那小小的身体突然鬼魅一般闪躲开来,瞬间窜到谢天河身侧,挥动半截断剑。 “呲——”鲜血从谢天河脖颈处喷涌而出,溅了呆愣的二少爷满头满脸,未及反应,林信已经握掌成爪,紧紧扣住了二少爷的天灵盖。 “啊啊啊,你,你是谁?”魂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扯拖拽,似要从天灵盖破体而出,二少爷想要大喊大叫,发出的声音却是变了调子的微弱气声。 这人绝不可能是他那个任人欺负的堂弟,定是被什么恶鬼附身了! 林信闻言,轻轻地笑起来,凑到二少爷耳边,小声道:“吾乃无间恶鬼,受上天感召,特来让你尝尝魂飞魄散的滋味,二少爷可还高兴?” 猜测成真,赵二少爷无声惨叫,吓得眼珠子就要脱框而出,涎水从无法合拢的嘴巴里淌出来,保持着惊恐至极的表情直挺挺地昏死过去。 半透明的魂体像受挤压的豆腐,从指缝里缓缓逸出,随意捏了两下,林信骤然松开手,魂魄便如落在泥地上的水珠子,渐渐渗回了身体。这时候杀死二少爷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扔掉断剑,一阵晕眩骤然袭来,林信靠在石壁上喘息片刻,踉踉跄跄跑回雨廊,抓起那杯半冷的尺腥草茶,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味道着实不怎么美好,但一杯下去,那天旋地转的感觉就消失了。林信叹了口气,身体瘦小无力,魂魄也异常衰弱,要尽快离开赵家这鬼地方才好。 将断剑塞到二少爷手中,抠掉那块熠熠生辉的鹿璃,握掌成拳。鹿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败,化为齑粉。 四下无人,轻撩衣摆,对着那空空的杯盏嘘嘘一番,热气腾腾的“尺腥草茶”便出炉了。随手抓一把雪擦掉脖子上的血迹,林信端起木托盘,不紧不慢地往赵家主母的院落行去。 “我的儿啊,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女人的哭声从厚实的棉布帘子里传出来,跟呼啸的北风融为一体。 “沈家回信说会派人来查验。”赵万户略显疲惫地在旁边劝解。 沈家?林信撩帘子的手不由得顿了一下,眼前浮现出沈楼那张俊美至极的脸,也不知得到自己的死讯,那人会是个什么表情。 2.非命(二) 非命(二) 掀开门帘,炭火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冻透了的林信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赵夫人头上绑着根防受风的布巾,精神不济地单手撑着脸,今日没有描眉,眉间的两道断痕便露了出来。 记得当年师父来寻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赵夫人断眉鬼齿,定是个恶毒妇人。”他当时崇拜至极,认定这是个有本事的人,二话不说就跟着走了。 时隔多年,再见到赵夫人的断眉,竟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放着吧。”赵夫人抬抬下巴,没心思理会林信,继续跟丈夫说着沈家的事。 “夫人,这个茶……要冷了……”林信磕磕巴巴地说,似乎有些急切,但因为年纪小表达不清。 “快点趁热喝,这是尺腥草。”赵万户闻到了隐隐的尿臊味,便催促妻子快喝。 赵夫人这才想起自己让药庐煎的珍贵药材,端起来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揉揉额角,“果真好多了。” 林信瞥了一眼通体舒畅的赵夫人,重新低下头。 也不知沈家的人几时来,赵万户跟妻子商量,推迟长子下葬的时间。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再推都要过头七了!”赵夫人咬着一口参差不齐的牙,气道,“叫他们早些来啊!” 前日发丧,理应今日下葬,但因为大少爷死得太蹊跷,赵家要找线索,便耽搁了一天,如今因为沈家还要再推。 “胡闹!浣星海的大人,是我能催得动的吗?”赵万户被妻子的无理取闹弄得有些火大。 赵家是世袭的万户,隶属北域玄国公治下。食邑万户,有收税租的资格,无吏治之权。说到底,也不过是沈家的属臣。哪里有附庸命令主人的道理? 浣星海,便是沈家所在,整个北域的中心。 北域寒冷,如今不过是九月中,已经飘起了雪。浣星海的楼阁中燃起了地龙,哪怕是临水的小榭,也温暖如春。来往的随侍、家将,各个衣衫单薄,唯独坐在水榭上看雪的少年,裹着一层狐裘。 身着暗色劲装的侍卫,端着一碗汤药,快步走到少年面前,单膝跪下,低声道:“世子,该进药了。” 少年从千山落雪的景致里收回目光,没有接那药碗,“可有朱星离的消息?” “朱家也不知其踪,一年前有人见到他往西域去了,之后便断了音信。”侍卫稳稳地端着药,一字一顿语调平静地说。 “西域……”沈楼缓缓抿紧了色泽浅淡的薄唇,“再去查。” “是!”侍卫起身,走了两步才想起手中还端着药碗,“世子,这药……” “倒了。” 水榭外面站着一名紫衣侍女,瞧见侍卫原封不动地把药端出来,顿时叉起腰,“刚才进去的时候你怎么跟我保证的?这药可动了一口吗?” 侍卫涨红了脸,“世子说倒了,我就……”就下意识听从他的领命走出来了。 “瞧你这点出息。”紫衣侍女撇嘴,接过药碗,嘴上说得厉害,自己却也不敢再进去劝,只能又骂侍卫两句撒气。 查了这么久,依旧毫无进展。 沈楼站起身,单手握住水榭低矮的栏杆,雪落在冷白的手背上,缓慢地化成水珠。冰凉的触感,也难以平息心中的焦灼。 上辈子遇到林信的时候,那人已经是不可一世的割鹿侯,鲜少提及幼时过往,只一次喝醉了才与他说起。幼时家中遭变,随侍卫一路奔逃至侍卫的本家,充当其子多年。 “他们都欺负我,你为什么不把我带走?”醉眼朦胧的割鹿侯,攥着他的衣襟,似哭似笑地质问。 当时只觉得莫名,如今想来却是透骨酸心。当时醉酒的林信应是把他当成了已逝的父亲,像儿时绝望之时那般,求着父亲把自己带走。 他必须尽快找到林信,可庸国幅员辽阔,小家族多如恒河沙,又不知他儿时姓甚名谁,当真是大海捞针无处寻。只能先找林信的师父朱星离。然朱星离这人飘忽不定,也不比林信本人好找几分。 “世子,”紫衣侍女走过来,身后还带着个小厮,“国公爷找您。” 北域之主,这一代的玄国公沈歧睿,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见长子进门,便把手中的书信递了过去。 “渭水赵家?”沈楼扫了一眼,只是一份寻常的报丧函,赵家大少爷暴毙,英年早逝,不日下葬。 “这赵家公子死得蹊跷,赵万户想请浣星海的人帮着寻凶。”旁边的家臣东涉川解说道。 听到“死得蹊跷”,沈楼便多问了一句:“如何蹊跷?” “据报丧之人说,那大少爷死相可怖,分明是刚死之人,身体却已经腐烂。祭魂礼上,三魂七魄皆无应……” 沈楼捏着信的手骤然攥紧。 “东先生,您讲这个也太吓人了。”紫衣侍女搓了搓胳膊。 东涉川说话,有点像说书先生,带着些不必要的抑扬顿挫,听得人毛骨悚然。 “前日你向我举荐的那个年轻人叫什么来着?”沈歧睿问儿子,“叫他跟着涉川去一趟吧。”北域的属臣世家,分为百户、千户与万户,渭水赵家作为万户,理应受到重视。 “不,我亲自去。”沈楼果断地说。 **之外的灵体,分为魂与魄。魂可离体,而魄不可离,纵然身死,也不可能魂魄皆无应。 站在赵夫人屋里听夫妻俩互相指责的林信,也是这么想的。这赵大少爷死的时间不对,方式也太过古怪,他得去看看尸体,以确认这个世界与他上辈子的世界有什么不同。 “推迟下葬,今晚谁去守灵?”赵夫人又头疼起来,因赵大少爷未满十五,算是夭折,丧事不能大办,晚上只能由一名至亲守灵。前两晚都是二少爷守,昨日实在太累,赵夫人就亲自去守,这才一夜就病倒了。 “还叫老二去吧。”赵万户叹气,叫人去知会二少爷一声。不料传话的人去而复返,说是寻不到二少爷了。 这下夫妻俩都慌了,就这么两个儿子,一个刚没了性命,另一个可不能再出事,立时叫侍卫御剑去寻。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在后山的僻静处寻到了谢天河的尸体和昏迷不醒的二少爷。 “我的儿啊,这是怎么了?”赵夫人将小儿子紧紧搂到怀里,上上下下检查一番。 “谢天河手里拿着二少爷的剑,少爷手里拿着一把断剑满脸血……”侍卫把自己看到的场景描述出来。 赵万户立时叫人排查后山,又是给儿子输灵力,又是叫大夫问诊,很是兵荒马乱了一番。最后大夫得出结论,二少爷就是被吓晕的。加上他手上的断剑和满脸血迹,怎么看都像是两人玩闹,谢天河抢了二少爷的剑,二少爷失手把人给杀了,自己被喷溅出来的血吓晕过去。 虽然有些地方说不通,但后山除了一些凡人奴也没有别人,二少爷只是有点擦伤并无大碍。赵夫人立刻要求压下这件事,“谢天河自己练功出岔子死的,跟二少爷没一点关系,都听见了吗?” 家臣是仙者,是不能随意杀死的。 二少爷被抬回房去,此事不了了之,但晚上就没人守灵了。 一筹莫展的赵万户,转头看见了站在角落里,怯生生的堂侄儿,“信儿啊,今晚你去给你大哥守灵。” “守灵?”林信睁着一双幼鹿般的眼睛,乞求地看着大伯,“我,我害怕……” “啪!”正心烦的赵夫人,一巴掌扇了过来,“小杂种,给你堂兄守灵怕什么?” 巴掌打在脸上,林信顿时落下眼泪来,委委屈屈地应了。 赵万户看着他的样子,微微蹙眉,交代管家给林信换一身像样的衣服,万一沈家人一早过来,瞧见守灵的人像个小乞丐就丢人了。 林信换了一身素色棉袍,额上系一条细麻绳,掌灯时分就被人拉到灵堂去跪着了。 灵堂里空无一人,鬼气森森,赵大少爷就躺在未曾钉盖的棺椁里,脸上贴着张黄符纸。显然赵家人对于招魂不应的大少爷有些害怕,就给贴了张符。 林信窝在蒲团上饱饱地睡了一觉,待到月上中天,这才爬起来。随手掰一只白烛,费劲地迈着小短腿爬上棺木,坐在棺材沿上端详赵大少。 “啧,赵世耀,你怎么这么早就死了?这叫我找谁报断臂之仇啊?”林信说着,揭开了大少爷脸上的黄表纸,伸手戳了一下,粘腻的触感惹得林信一阵恶寒。 将烛火凑近,那一张不甚英俊的脸,已经看不出“脸”的形状了。 人死之后,魂归天而魄入地,魂为神,魄为形。这人腐烂得如此之快,魄定然是不在了。 3.非命(三) 翻身跳下棺材,林信在祭堂里寻了一圈,才在角落里扒拉出一面镜子来。老榆木为底的黄铜镜,镜面用白纸糊了,倒扣在桌上。这是下葬时用的随葬品,跟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堆在一起。 三两下揭开白纸,镜面中立时映出了一张苍白的小脸。 “嚯!”林信吓了一跳,还没画符,怎的就显出鬼魂来?仔细一瞧,好像是自己的脸。 十几年未见儿时的脸,一时有些不熟悉。没吃晚饭,又穿得单薄,在这四下漏风的祭堂里,可不就脸色发白了。 尴尬地摸摸鼻子,林信被自己给逗笑了。镜中的小孩子,有一双比寻常孩子深邃些的眼睛,随着林信笑开,依稀可以看出日后的模样。 “可惜,不像林家人的桃花眼,倒像个狼崽子。”林信学着当年林家主说他的口气,似真似假地感慨一句,咬破手指,在铜镜背面快速画符。 最后一笔勾过,铜镜突然光芒大盛,片刻之后,由阳镜转为阴镜。阳镜,既平日所用之镜,镜中看字,是左右颠倒的,称之为镜像;阴镜,乃是法器,镜中看字,是正的,就像把现实完全搬进了镜中,再透过镜子来看。 如今这面老榆木铜镜里,显示出灵堂正中的那个“祭”字,便是正的。 随手拿一颗祭品果子来吃,林信端着镜子在灵堂中走一圈。阴镜照不出活人,照的是魂魄,不多时便瞧见了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像是赵大少身边的冬梅。 人死后,若不用特殊方法留存,魂魄只能在人间停留七日。也就是说,这冬梅是七日之内死的,估计是大少爷暴毙,被夫人迁怒了。凡人命贱,说杀便杀。 林信叹了口气,三两下吃完果子,抓一把纸钱烧给冬梅。 再往前走,又瞧见了谢天河,正一脸茫然地乱飘。咂咂嘴,林信颇有些可惜,这谢天河资质不错,拿来喂灵器定然好,可惜现在没有值得一炼的兵器。 绕着灵堂走了一圈,熟人见了好几个,就是没见到赵大少。 “难不成竟是魂飞魄散了?”丢掉镜子,林信重新爬上棺木,给赵大少盖上黄表纸。这状态,跟当年自己捏碎他魂魄的时候一模一样,可碎魂之法是他十七岁那年才琢磨出来的,这个时候谁会碎魂? 莫不是有什么噬魂的上古精怪现世了? 抬手想挠头,想起来自己的手戳过赵大少的脸,遂放弃,低头在棺材里摸索一阵,从赵大少腰间扯出一块黄玉佩。 这是刚来赵家的时候,赵大少从他身上抢走的。凉滑细腻的黄玉,雕成仙鹿回头的模样,那是爹临别时给他的,唯一的念想。 扯掉上面艳俗的丝绦,寻一盆清水洗干净,又拆下一根细麻绳,把玉佩绑到自己脖子上。爹死了之后,自己还没给他戴过孝,麻绳为系,聊表心意吧。 “信儿,你跟赵坚先走,爹过些日子去寻你。”面色坚毅的男人,把玉佩塞到了幼子手中,本应多情的桃花眼中,满是哀戚。 “爹,我不走,呜呜呜……” “少爷,咱们先去渭水赵家,那是我兄长的领地,咱们歇一阵子再走。” “赵叔叔,你睁开眼,呜呜呜……” 也不知是不是身体的原因,幼时那些本已模糊记忆,又清晰地泛了上来,林信被叫醒的时候,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几岁了。 “别睡了,快跪好,沈家人就要来了!”天刚蒙蒙亮,管事的就带着一群穿着孝服的下人鱼贯而入,把灵堂重新打扫布置一遍。 “不是昨天就知道了吗?”林信揉揉眼睛,嘟嘟囔囔地爬起来。 “昨天哪知道世子要亲自来呀!”管事的脸上露出了既兴奋又愁苦的表情,太过复杂以至于皱成了一团。 “世子?”这个称呼,仿佛一道细小的雷电,将林信定在了原地,“是浣星海的世子吗?” “还能是哪个世子!”管事的叉起腰,仿佛下一刻就会被世子看中飞黄腾达一般,如数家珍地念叨起这位世子爷,“玄国公的嫡长子,不世出的天才,虽然自小体弱多病……” 体弱多病?听到这个跟沈楼应该完全不搭边的词汇,林信又有些不确定了,那人的身体有多好,他再清楚不过,据说从小就壮如牛犊、力能扛鼎。莫非世子不是沈楼,那沈楼又在哪儿? 沈楼在飞驰的马车上。 家臣东涉川骑马在前,苦着脸迎风吞雪,“世子爷,那赵家说了会推迟下葬,咱们没必要星夜兼程啊。” 嵌了十六块鹿璃、行止如履平地的马车中,传出少年人沉稳不容置疑的声音,“继续,疾行。” 碰了一鼻子灰,东涉川讪讪地夹紧了马肚子,小声问身边那名面无表情的世子侍卫,“黄兄弟,你说世子这么着急作甚?那赵家大少爷又不会跑了!”虽然也是仙者,但他在浣星海是文臣,已经许久不曾这般劳碌奔波了。原以为是个简单的差事,没料想被世子一搅合,就成了苦差事。 穿着暗色劲装的侍卫,便是那日端药的侍卫黄阁,闻言头也不回地说:“先生有所不知,世子一直叫我等留意疑似魂飞魄散之人,寻了这许久总算有了消息,焉能不急?” 饶是东先生见多识广,也想不明白世子寻那魂飞魄散之人有何用,只能拉起防风面罩,朝马屁股抽一鞭,早点赶去,少点挨冻。 沈楼坐在温暖的马车里,捧着一盏银色雕花手炉,轻轻摩挲炉盖上雕的小鹿。本以为一切早已开始,却不料是自己早重生了两年,那些魂飞魄散的恶果,竟是到今日才显现出来。幼时的林信,会在渭水吗?但愿这赵家,不会让自己失望。 赵万户带着一脸病容的妻子亲自到门前迎接,远远瞧见那一辆银边华盖马车,便矮身行礼,“属臣赵定,恭迎世子殿下!” 前一刻还在一射之外,眨眼间已到了眼前。 马车停稳,侍卫下马掀开门帘,一名身着玄色广袖华服的少年走出来,旁边的侍女立时上前给他披上狐皮大氅。少年生得极俊,萧疏清癯,轩举似九天星;龙章凤姿,容止若松下风。见之不忘,久视则心生畏。 赵万户前年岁贡时见过世子,那时的沈楼虽也骄矜孤傲,与眼前这个让人不敢直视的少年却差得很远。端不知世子爷这两年练了什么神功,气势竟比他父亲还要骇人。 沈楼脚步不停,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免礼,便径直往灵堂而去。 来不及整理完全的仆役们迅速退避,独留两名修仙的家将和跪在蒲团上的“孝子”林信。沈楼入得灵堂来,一眼就看到了那一身素衣的小小孩童,对上那双不容错认的深蓝色眸子,颠簸一路的心瞬间落回了实处。 “世子,这就是我那苦命的长子,您可得给我们做主啊。”赵夫人被丫鬟搀扶着走过来,用帕子捂着嘴啼哭。 目光一触即离,林信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位世子爷对自己多看了一眼,他自己倒是没什么避讳,待那人转过眼去,近乎贪婪地用目光把人描摹了一遍。小时后的沈清阙真好看,带着些少年人独有的清瘦,仿佛艳阳天里溪水洗过的嫩藕,诱着人啃上一口。 沈楼给赵大少上了一柱清香,因着身份不必跪拜,但作为孝子贤孙的林信却要还礼。小小的孩子,举着短短的胳膊,一本正经地行礼,煞是可爱。 即便是凶残的恶狼,幼时也是毛团奶犬,何况林信本就生得好看…… “犀颅玉颊,鹤骨松姿,小公子相貌不凡,将来必成大器,”东涉川捋了捋嘴角的两撇胡须,夸赞道,“这位可是府中的二公子?” 此言一出,灵堂中倏然静了一下,赵夫人的脸色有些难看,赵万户却是面不改色,“让大人见笑了,这是舍弟的儿子。”连林信的名字也没提,便请诸位大人查验尸体。 “涉川,你去看吧。”夜行八百而来的沈世子,如今却对赵大少丝毫不感兴趣了,示意东先生去开棺。 “……”东涉川目瞪口呆地看着世子闲闲地把那小孩唤到身边,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骤然生出一股吟诗的冲动。 穿雪山,跨冰原,世子爷日夜兼程到底为那般? 吟诗也免不了开棺,说书救不了东涉川!认命的东先生只能硬着头皮去跟赵大少爷会面。 林信一直注意着沈楼的动作,见他冲自己招手,立时颠颠地跑过来,把位置让给开棺验尸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沈楼低头看他,如今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少年,只比林信高了一头。 “信,我叫阿信。”林信似乎有些害羞,低头绞着手指,趁着沈楼不注意,悄悄摸了一把他垂在身侧的手背。 4.非命(四) 忽觉手背上有软软暖暖的东西滑过,像是被幼犬舔舐了一般,沈楼的指尖禁不住轻颤了一下。只当是孩子好奇,怕吓到他,便克制着假作不知。 开棺验尸,很是折腾了一阵,东涉川得出的结论跟林信的判断相似,只是这时候还没有能让人魂飞魄散的功法,便猜测是遇上了什么精怪魔物。 “半年前,大荒那边出了件怪事,一家人刚娶了新妇,却在一夜之间死绝,唯独新妇活着,只是痴傻了一阵,不记得发生了何事。浣星海派人前去,发现那家人死得甚是可怖!”东先生一句三叹地说起了书,引得众人侧耳静听。 “可是如我儿一般,皮囊尽毁吗?”赵万户着急知道自己儿子的死因,不耐烦听这冗长的铺垫。 “那倒不是,不过也是没了魂的,”见赵家人不捧场,东涉川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直接说起了结果,“经过查验,发现大荒附近有吞魂蛊雕的踪迹。” 沈楼面色淡淡地听着,不置可否。这件事他是知道的,那些人只是丢了魂,魄还在,死相可怖完全是那位被强抢来的新妇心有怨气,死后给划的。 “吞魂蛊雕……”听到这个词,赵家人都有些慌乱。这是《异物志》中很有名的怪物,形如雕而有爪牙、异角,夜入门户,专噬生魂。传说百年前曾因此大规模死人,朝廷下令围剿,修仙世家纷纷出动,这才将这种怪物斩杀殆尽。如今竟然又出现了,且还出现在他们家! 恰在此时,下人来报,“二少爷醒了。” 赵家二少爷昏迷了一天一夜,大夫也查不出病因,如今终于醒来,赵夫人立时就坐不住了,告了罪要去后院看儿子。 “我也想去看看二少爷。”林信小声对赵万户说。 分明也是家中的主子,却称呼堂兄为“少爷”,浣星海的人有些诧异,听惯了的赵家人一时倒是没觉出有什么不妥。赵万户努力在外人面前做出个好伯父的模样,和颜悦色道:“信儿有心了,去吧。” 得到赵万户的首肯,林信又询问地看向沈楼。 割鹿侯要做什么,连皇帝都不必问,何时有过这般乖巧的模样?沈楼看得心中一片柔软,微微颔首,示意他自便。 沈清阙果然喜欢乖巧的人,迈腿跑出灵堂的林信撇嘴,上一世沈楼每次看到他都没有好脸色,想来是很看不惯他乖戾的性子。如今意外地早早遇上沈楼,怎么也得给他留个好印象。 搓搓手指,回味方才摸到的手感,林信忍不住偷偷笑起来。小少年的手摸起来凉滑如玉,也不知指根生出薄茧没有……如果能摸一把**就更好了…… 入得二少爷的院落,林信立时收起脸上略显猥琐的笑,缩起肩膀,溜着墙根站到卧房的窗户下面,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我的儿,是不是谢天河害你?”赵夫人看到坐在床头目光呆滞的小儿子,顿时落下泪来。 “谢天河?”二少爷一脸茫然,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昏迷的,甚至很多过去的事都想不起来了,想多了就会头疼。 “竟然没变成傻子,啧。”林信掰了掰自己的小短手,还是力量太弱。热闹没看成,后面的母慈子孝自是没眼看,林信背着手溜溜达达地晃进赵夫人的院子。 虽然见到沈楼他很高兴,但美色不能当饭吃,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离开赵家,找到他那不靠谱的师父。 赵夫人院子里的人已经习惯了他的出入,对于这个怯懦无用的三少爷并没有什么防备。屋里只有赵夫人的大丫鬟春水在。 “春水姐,夫人让你取十两金子给我。”林信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冲春水伸出手。 “取金子做什么?”春水狐疑地问。 “说是要给那位东先生的,夫人说什么浣星海,要叫二少爷也去。”小孩子的话颠三倒四的,但并不妨碍春水听明白。这是要给世子身边的人送礼,好叫他们帮着说好话,让二少爷能跟着世子到浣星海去。 自以为会意的春水,立时开箱笼,取了一袋十两碎金片给他。 大少爷死于非命,二少爷短暂失忆,这与大荒那家人的经历不谋而合,更加笃定了东涉川的猜测。 “既如此,便让大公子入土为安吧。”沈楼无意多言,甩袖离开了灵堂,也就把这件事归结到了噬魂蛊雕身上。 事情查清楚,沈家的人便要离开了。 家中可能藏着一只吞魂蛊雕,赵万户哪里敢让沈楼走,求着世子爷多留一日,好叫浣星海的高手帮忙排查一下怪物,“世子远道而来,若不用一顿便饭,属下以后可没脸面见国公爷了。” 弓着腰说完话,赵万户只觉得一道视线落在头顶,瞬间将自己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心中顿时打起了鼓。 静默许久,就在赵万户以为世子要发脾气的时候,沈楼说了一个“好”字,并吩咐黄阁带人搜山。 赵万户大喜,立时请世子到装潢最好的暖阁去坐。 北域境内,一切都是沈家的,对于赵家这种仙术低微、只靠着祖荫过活的人家,更要仰仗浣星海的鼻息存活。这种场合,自然要让儿子来露露脸。 于是,赵夫人也不管小儿子脑袋还迷糊着,叫人给收拾一番便生拉硬拽到了世子面前,说是陪世子用饭。 “世子喜静,尔等还是莫要打扰的好。”身着紫衣的侍女守在暖阁门前,傲慢地斜视拖家带口来“陪饭”的赵万户。这侍女名叫紫枢,跟那位名唤黄阁的侍卫一样,是沈楼的近身随侍,浣星海的修仙者。腰间挂着一把鎏金云纹剑,剑柄上嵌着颗流光溢彩的鹿璃,行止间灵气缭绕,断然不是个好相与的。 沈楼看着赵二少那双赵家典型的三白眼,很是不耐,冷声道:“叫阿信过来。” 揣着一袋金子正准备翻墙离开的林信,又被灰头土脸地带到了沈楼面前。而添乱的赵夫人和赵二少,则被赵万户给赶了回去。 “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昨日刚换上的雪白棉袍,如今满是泥点子,头上的细麻绳早不知飞到了哪里。早上还是白净可人的小公子,转眼间又变回了小乞丐。 听到这话,林信便知沈楼那无用的仁义病又发作了,这人战场上杀伐决断、统领万军,却总改不了那怜惜弱小的毛病。这是沈楼的弱点,也是唯一能牵制他的地方。 “我去厨房拿吃的,不小心摔了个跟斗。”林信抬头,黑色海珠一般明亮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过来。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沈楼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心中丝丝拉拉地疼,这人小时候竟连饭都吃不饱!示意林信在旁边坐下,捏一块糕点喂他。 林信手脏,不便伸手拿,便背着手,乖乖张嘴,两口吃完了一块点心。因为吃得急,嘴巴鼓鼓得像个塞满坚果的小松鼠。沈楼觉得指尖又开始痒痒,轻咳一声,抬眼对赵万户道:“孤欲讨此子为随侍,万户大人可愿意?” 5.冤家(一) 随侍,不是小厮。小厮凡人也可以做,随侍是臣属,世子的心腹,只要努力修炼认真办差,以后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赵万户自是不敢有什么意见的,“能被世子看上,是信儿的福气。” 林信听到这话,心中却是一沉。自己如今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沈楼连资质都没测过,怎会轻易就要他做随侍?莫非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是林争寒的儿子? 垂眼沉思,余光瞄到了沈楼那玄色广袖上的银线雪松纹,忽而想起了沈家“立如雪山松”的家风,骤然松了口气。以沈楼和他爹的人品,即便知道自己是林争寒之子,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浣星海的高手将赵家的前院后山巡视一遍,未曾发现吞魂蛊雕的踪迹。赵万户也不好再留,次日赵大少下葬之后,便千恩万谢地将世子一行送出门。而林信,就穿着一身孝服,被黄侍卫抱上了世子的马车。 趴在车窗上,看着渐行渐远的赵家大宅,林信有些犯愁。入了浣星海,再要出来就难了,师父还能找到自己吗? 当年师父是根据父亲的旧部,一个一个查过去的,如今离开赵家,又没有主动去找他,要相遇便很难了。 “舍不得吗?”沈楼从书中移开眼,单膝屈起撑着执卷的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林信。 “不是。”林信放下车帘,轻轻摇了摇头。 “那怎的一脸不高兴?”本不是多话之人,但面对着眼前这个柔软鲜活的林信,沈楼便忍不住想跟他多说几句。问出的话,会有回应,不管说的是什么,都能让他感到欣喜。 “世子恕罪,”林信仿佛被吓到了,僵直地跪坐在软垫上,无措地揪着衣摆,“我,我害怕……” 软糯清甜的声音,带着些不安的颤抖,惹得沈楼顿时心疼起来,告诫自己莫吓到孩子,招手让小林信坐过来,“莫怕,来,我教你认字。” 这马车上装了鹿璃,基本上轮不沾地,平稳得可以读书写字。林信挪到沈楼身边,看他放在小几上的书籍,竟是一本《四海注》,上面乃是大庸的舆图,以及各地的风土人情。 “咱们所在的国,叫大庸,大庸分东南西北四域和中原腹地,浣星海和赵家都在北域。”沈楼尽可能说些小孩子感兴趣的东西,吸引他的注意。 “浣星海是一片海吗?”林信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无所知的孩童。 “不是,浣星海是一片溪湖,”沈楼伸手,指向图中的一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有很多水”。 清溪与深湖交纵,处处有活水,处处有楼阁。传说冬天的时候,湖水凝结成冰,星河倒灌,宛如被洗过一般,美不胜收,故名浣星海。这样的美景,到了沈楼口中,就剩一个干巴巴的“很多水”。 林信很想开口嘲笑他一番,生生忍住了,借着马车转弯的晃动,往沈楼身边靠了靠。淡淡的草木香夹裹着清苦的药味,缓缓袭来。 “世子,您在喝药吗?”林信抽动着小鼻子,仰头问他。 “嗯。”沈楼应了一声,看着近在咫尺的林信,还是没忍住,伸手轻轻把人圈进了臂弯里,端着书给他看。 “为什么要喝药?”林信不依不饶地追问。 “因为我做错了事,这是惩罚,”沈楼一本正经地骗小孩子,弹了弹手中的书页,“所以我讲的东西,你要认真记下,不然……” “也要给我喝药吗?” “嗯……”微微上挑的尾音,昭示着声音主人的好心情。 问不出什么,林信只能暂时按捺,百无聊赖地听沈楼念书。 “北域沈家,西域钟家,南域朱家,东域林家,除却这四位国公,大庸还有列侯十数,可自行治理封地,每年上缴岁贡。我们沈家……”念着念着,怀中忽然一沉,沈楼低头看去,方才信誓旦旦说要认真听的家伙,已经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无奈一笑,沈楼扔了手中书,索性也放松身体,靠在软垫上假寐。心思,却从书中飘到了天下局势上,如今酌鹿之律还未实行,四域尚且安乐,但随时都有可能乱起来,自己要早做准备才好。 “岁贡是什么?”困得睁不开眼的林信,嘟嘟囔囔地问。 “金银、粮食、布匹……鹿璃。” 少年微低的嗓音,像是风雪中穿梭的雏鹰,破开眼前的迷雾,却又把人带进更深更远的梦境里。 十七岁那年,他第一次踏入浣星海。冬日初阳漫松林,雾失楼台,雪掩津渡。仙境似柔软的地方,却立着一群面冷似铁的人。 所有的沈家人都穿玄色广袖,远远瞧着,像是一群猎鹰,随时都会扑上来,把人撕成碎片。 “割鹿侯年纪轻轻,心性竟如此狠辣,连自己恩师都不放过!”玄国公沈歧睿还未见礼,就把他的脸面直接扔到地上踩。 “呵,两年前的事了,国公爷莫不是刚听说吧?”林信用拇指顶开剑鞘,杀意四起。提什么不好,偏要提他师父。 天下皆知,林信是个穷凶极恶、无情无义的弑师之人。或者根本不配称之为人,假谲妄执,嗜杀成性,谓之魔也。 蓦然睁开双眼,血雾尽散,唯余靛青色的车顶与氤氲的檀香。 “恭迎世子。”窗外传来整齐的问候,潺潺流水声与松涛声不绝于耳,竟是已经到了浣星海。 林信一咕噜爬起来,掀开车帘,瞧见沈楼正站在车前,跟几名玄衣修士见礼。 “我们正要去猎鹿,大哥去吗?”一名年纪较小的少女,手里拿着嵌了鹿璃的猎弓,笑着问沈楼。 “你们去吧。”沈楼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转身回到马车上,把探头探脑的家伙揽进车中。 6.冤家(二) “那是你妹妹吗?”林信认不大准,便问了一句。沈家人数众多,能管沈楼叫大哥的不在少数,就不知是不是那位桑弧郡主沈秋庭。 看着怀里伸长脖子还想往外看的孩子,沈楼微微蹙眉,“是,她叫楹楹。” 果然是她!沈楹楹,及笄时取小字秋庭,天生神力,挽弓裂石,大庸第一神箭手。 当年一箭透骨的感觉还记忆犹新,林信挠了挠胸口,知道她是沈楹楹,胸膛就开始隐隐作痛,“那,我该称她……” “离她远点!”沈楼粗暴地打断了林信的探究,见他满脸诧异,还当吓到他了,立时缓和了语气,“她,脾气不好,莫与她玩耍。” 这下林信就更加不解了。这人不是一直很宝贝这个妹妹吗?怎么会在刚认识她的人面前说出“脾气不好”这种贬损的话来,莫非沈秋庭小时候熊到沈楼都嫌弃的地步? 浣星海占地广阔,马车一路不停,又行了许久才达到世子的住处——枫津。 处处有水,处处都是渡口,浣星海的各处居所,皆以“津”为名。世子的住处,有几株上百年的枫树,树冠参天。如今正是落叶时节,片片红枫满秋庭,将临岸的水面染上了一片绯色,煞是好看。 院落里有几名凡人在打扫,见到世子回来立时躬身行礼。枫津中的仙者,除却沈楼,就只有侍卫黄阁与侍女紫枢。 将林信交给紫枢照料,沈楼便带着东涉川离开了。 “世子去哪儿了?”林信有些无措地站在庭院里,跟紫枢大眼瞪小眼。 “出门归来,自然要先面见父亲,要不是因为你,世子就直接过去了。”紫枢说话语速快,口气重,像是随时要吵起来。 林信自然不会怕这么个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捡了一根比自己还高的扫帚,跟着那些凡人哗啦哗啦地扫落叶。 “哎……”紫枢阻止不及,踌躇片刻,松开了习惯性插在腰上的手,弯下腰来,“你叫阿信是吧?我叫紫枢,以后……” “嗯,”林信仰头弯起眼睛笑,“我可以叫你紫枢姐姐吗?”他本就生得好看,又因在马车上睡得饱,此刻看起来像个吸饱了水的嫩萝卜,水灵灵的惹人疼。 “当,当然,以后……姐姐照顾你,”教训提点的话生生吞了回去,紫枢牵起林信的小手,把扫帚扔到一边,语气也缓了下来,“你是随侍,不是下人,所以这院子里的杂活都不需要你做!” 说着,开始翻箱倒柜地给林信找衣裳。 “那我做什么?”林信扯着身上的衣服,眸色微暗。从箱笼里翻出来的衣服,锦袍玉带,明显是沈楼小时候的东西。这侍女竟然直接给他穿世子的衣服,也不知是沈家规矩特别松,还是有别的意思。 扒下孝服,换上锦袍,小可怜立时变成了贵公子,紫枢看着屏风后面走出来的小家伙,甚是满意,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那光洁的脑门,“自然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收拾停当,紫枢就带他去吃东西。赶了一天的路,此刻已是日暮,黄阁跟着世子去国公爷面前露脸了,枫津里就剩紫枢和林信两人用饭。 “……世子性子冷,无事莫要烦他,”紫枢扒两口饭,将浣星海里的规矩大致讲给他听,“有一点你需记得,世子睡觉,要点着蜡烛,一夜都不许熄灭。若是晚上入了内室,万不可熄了烛火。” “为什么?”林信狐疑地问,上辈子他也是跟沈楼睡过的人,可不知道他有点蜡烛睡觉的怪癖,“世子是怕黑吗?” “嘘,别胡说,”紫枢夹起一块排骨塞到他嘴里,“不该你问的别瞎打听。” 所以真的是怕黑!林信不敢置信地啃了一口排骨。 沈楼可不知道自己的形象正被好心的侍女诋毁,入得正堂向父亲复命,却见沈歧睿正与一名白衣修士相谈甚欢。 素衣箭袖,领口一圈白虎毛,正是西域钟家的人。 “见过世子!”那修士见沈楼进来,立时起身行礼。 沈楼抬手回礼,此人面生,两世都对这张脸没什么印象,想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便转头看向父亲。 “这是钟家的信使,你钟世叔叫我去喝酒。”沈歧睿笑着说道,他与钟长夜自|□□好,在沈楼面前提及西域素国公,一直是“你钟世叔”这样的称谓。 “莫归山的百年陈酿要开封了,特请国公爷前去品鉴。”信使又解释了一遍。 好友邀请自己去喝酒,沈歧睿自是欣然应允。沈楼却是听出了一丝不寻常,他分明记得,莫归山的百年陈酿,是楹楹及笄那年才开的。 “父亲,儿子也想去,”沈楼插言道,“儿子已经许久不见有玉和无墨了。” 钟有玉和钟无墨,是家主钟长夜的一对双生儿子,几乎每年都会来浣星海玩耍。 “好,你想去便一起吧。”沈歧睿爽快地答应了。 在琼津陪着父亲用过晚饭,沈楼才步履沉重地回到枫津,走到回廊尽头,蓦然停下脚步。 “世子?”跟在后面的黄阁出声询问。 “你去查查,那个钟家信使,是谁的人。”沈楼立在灯火阑珊处,眸色晦暗。 “是。”黄阁会意,躬身而去。 林信用过晚饭,拒绝了紫枢要带他四处转转的提议,老老实实地坐在内室地毯上,眼巴巴地看着门外,像只等着主人回来的奶犬。 紫枢无奈摇头,嘱咐他莫要乱动屋里的东西,便径自走了。待人一走,林信便猴子一样地翻了个跟头,窜进内室东看西看。 这可是沈楼从小长大的地方,对他来说全是稀奇之物。北地寒凉,屋中烧着地龙,可以赤脚前行。矮几上点着冷香,幽静弥远,含着几分草木的清甜。架子上整齐地摆着书籍,墙上挂着长剑,翻遍每个角落,也没找到小孩子应有的弹珠或是九连环。 “这人,小时候就这般无趣吗?”林信撇嘴,跳到充满草木香的大床上打了个滚,“嘿嘿,沈清阙,老子睡到你的床了!” 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林信一个激灵爬起来,跳下床,一个猛虎落地式滚回地上。 等沈楼踏进屋子,就见那小小的孩子,双手抱膝坐在地毯中央,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过来。 林信的眼睛,其实是深蓝色的,寻常看不出来,只有离得特别近才能分辨出那夜幕般的缱绻幽蓝。但沈楼是近距离看过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沉重的心绪在对上这双眼睛的时候瞬间烟消云散,沈楼走过去,把地上的家伙拉起来,“怎么坐在地上?” “等你,”林信低着头,没穿袜子的脚趾在地毯上轻轻滑动,“我不知道要做什么,紫枢姐姐说你会告诉我的。” 沈楼深吸一口气,“你知道随侍是做什么的吗?” 林信茫然地摇了摇头。 沉默许久,似乎认真考虑了一下,沈楼把双手背在身后,摆出跟林信一样幼稚的站姿,微微扬起下巴,“天气寒凉,你给我暖被窝吧。” 说罢,转身就去沐浴了,走了两步忍不住加了一句,“这是随侍的职责。” 呸!林信在心中啐了一口,怕黑就怕黑,瞎胡扯什么,欺负他没见过世面啊!面上却是一脸茫然,“那,紫枢姐姐也暖过被窝吗?” “没有,她是女孩子。”沈楼轻咳一声,闪身进了浴房。 听到这话,林信便满意了,三两下脱掉外袍,在水盆里洗干净手脚,乖乖地钻进了被窝。 等沈楼沐浴出来,就看到锦被鼓起了小小一团,一双白嫩的小手拉着被角,只露出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闷声闷气地说:“世子,已经很热了,进来吧。” 光脚的沈世子,左脚踩右脚,打了个趔趄。 眼前骤然浮现出上辈子那荒唐的几夜,林信眉眼带笑地看他,“里面很热,你不想进来吗?”魅妖一般的蛊惑,直让人沉沦疯狂。 再看看床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沈楼在心中唾弃自己,如今的林信还是个孩子,决不会是那般的意思,自己怎可这般龌龊!默念一遍清心咒,同样也是半大孩子的沈楼,歪歪扭扭地爬上床,钻进被窝,弹指熄了烛火。 “咦?紫枢姐姐说烛火不能熄的。”林信故作震惊地蹭到沈楼的枕头上。 “没事,有你在,不必点灯。”沈楼给他掖了掖被角,丝毫没有提醒小随侍越界的意思。 好嘛,果然是怕黑,有人陪着睡就不怕了。林信得意地晃了晃被子里的脚丫,发现沈清阙的弱点总能让他感到愉悦。借着月光,用慈父般的目光盯着轻合双目的沈楼,无声道,不怕不怕,哥哥疼你。 7.冤家(三) 月上中天,沈楼倏然睁开双眼,四下里漆黑一片,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正要翻身坐起,碰到了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裂出九霄云外的魂魄,呼啦一下回归本体。 小林信睡觉很不老实,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挪到了沈楼的枕头上,跟他紧紧挤在一起。 在黑暗中适应片刻,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了起来,沈楼翻了个身,借着月光看着眼前这熟睡的孩子,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他的眉眼。尚且年幼的林信,竟是如此的软糯乖巧,万幸自己早早找到了他,在一切发生之前。 想起上辈子初次见面的场景,十六岁的林信,已经被幼时的种种逼成了那副模样。 皇家闲池围猎,对于八岁就开始参加的沈楼来说,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便晚去了两日。 “看剑!”一声冷喝自身侧传来,拔剑出鞘,沈楼头也不回地接下了这从天而降的一招。 “不是吧,这你都能接住?”钟有玉在半空中怪叫一声,快速回身,足尖在树干上连点数下,三两下跃上了高树,“弟弟,救命!” 这句一出口,一名与钟有玉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从后方袭来,用剑尖挑开了即将戳到兄长屁股的剑尖,与沈楼双双落到地上,沉默地看着他。 沈楼收剑入鞘,树上的钟有玉便也跳了下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你怎么才来啊,我这两日天天对着无墨这张无趣的脸,都快闷死了。” “若是我没记错,你与无墨是一张脸。”沈楼斜瞥他。 “谁说的,我明明比他英俊多了!”钟有玉坚信自己比弟弟长得好看,老实的钟无墨就静静地跟着他们,并不出声反驳。 三人慢慢往猎场中心走,钟有玉吹嘘完自己的风流倜傥英武不凡,又说起了近来的新鲜事,“瞧见皇上身边站的那尊煞神了吗?新封的割鹿侯,才十六岁。” 皇家高台上,身着宝蓝绣箭袖劲装的少年,腰间挂着一把形如满月的弯刀,感觉到有人在看他,立时顺着视线看过来。那一双满是狠戾的眼睛,看得沈楼心神微震,“他便是林争寒的儿子?” “可不就是他嘛,”钟有玉见好友知道林信的身份,便不做赘述,直接说起了重点,“这小子,亲手杀了把自己养大的恩师,狠毒得没眼看!看到他腰间的弯刀了吗?皇上赏的,妖刀吞钩!啧,也就他这种连恩师都杀的人,才能镇得住吞钩的邪气。” 闲池围猎,大多未及冠的世家子弟都会参加,众人因着各家之间的关系远近分作几堆。然而无论是那一波的人,都自觉与林信划开界限。 “可千万不要惹到他,人家圣宠正隆。前日他用这把刀砍断了望亭侯次子的手,最后竟然不了了之。”钟有玉心有戚戚焉地搓了搓手腕,拉着沈楼走远。 之后围猎,钟无墨猎到了一只稀有的白虎,尚未捡起,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林信给抢走了。 “还给我。”钟无墨抿着唇,直勾勾地盯着林信。 “嘁,白虎,真是晦气,”林信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的跟班快速将老虎捆起来,放到他们自己的猎车上,“回去把这白衣畜生剥了皮,染成黑的。” 身着白衣的钟家兄弟齐齐变了脸色,钟有玉忍不住叫道:“臭小子,你骂谁呢?” “谁应了就是谁。”林信斜睨着他们,慢悠悠地说。 “你,跟我打。”钟无墨翻身下马,取下腰间佩剑,指向林信。 “小墨!”钟有玉赶紧叫住弟弟,示意他别冲动,然而已经晚了。那边林信连句应战的话都没说,直接拔刀扑了过来。 妖刀吞钩,带着上古传下来的煞气,鬼魅般缠上了钟无墨的长剑。钟有玉还没看清形势,吞钩已经勾住了弟弟的脖颈。 吞钩的刀柄上嵌了三颗品相极佳的鹿璃,浩如江海的灵力沿着弯刀流转,将钟无墨的脑袋整颗圈在了一个圆中。 “本侯有件事想跟世子请教。”林信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里的弯刀,四溢的灵气将钟无墨肩头的衣料切得七零八落。 “什么事?”钟有玉紧张地看着林信的手,生怕他一个抖手,自家兄弟就人头落地。 “钟家的脖子,跟别家的有什么区别,是不是特别硬?”林信满脸好奇地问,带着近乎天真的浅笑。 “你……”钟有玉气得两肋生疼。 一道耀眼的剑光破空而来,精准地对上吞钩的刀剑。林信只觉得手中的弯刀像是被磁石黏住一般,倏然偏离。 弯刀太利,恐伤到钟无墨,沈楼只能死死绞住吞钩。放开钟家小子,林信横刀对上多管闲事的沈楼,却被沈楼上一招的收势困住了。一个不查,被长剑穿进了弯刀中间,一挑一抹,整个人都被沈楼困在了臂弯里。 “好剑法。”林信口中赞着,手中的弯刀骤然发力,却被早就预料到的沈楼再次按下。 林信回头,仔细地看了沈楼一眼,“你是谁?” “沈楼。” 弯刀入鞘,“好,我记住你了。” 一句“记住”,对于割鹿侯来说绝非戏言…… 细数两人这些年的纠葛,沈楼实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睡到他枕头上的人,偷偷往怀里挪了挪。 清晨,林信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滚到了沈楼的怀里,贪婪地深吸一口气,浅浅的草木冷香,能把他从最深的噩梦里救出来,也能在温暖宜人的早晨惹他心痒痒。 屏息听沈楼的呼吸,均匀绵长,显然还在熟睡。林信仰起头,用鼻尖碰了碰少年尚未长出胡茬的下巴,张开两排小尖牙,准备咬一口。 绵长的呼吸逐渐变短,沈楼睁开双眼,发现林信已经彻底滚进了自己怀里,睡得人事不省,甚是满意。这时候,似乎快要醒来的林信,又往他胸口拱了拱,蹭开了内衫的衣襟,将睡得热乎乎的颊肉贴在了他的胸口。 他还是个孩子,胡思乱想是为禽兽! 沈世子以过人的毅力将软软的小林信推开,坐起身来。 装睡的林信睁开眼,看着沈楼露出来的一侧腰窝沉思。这人的体温明显比自己要低,对于火力正旺的少年人来说显然不正常。慢慢爬起来,揉揉眼睛,打了个人畜无害的哈欠。 紫枢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睡眼惺忪的林信,正坐在世子的被窝里发呆,而他们的世子爷,已经自己跳下床穿齐了中衣。 “你这孩子,叫你不用干粗活,你就睡到世子床上了!”紫枢伸手去拽林信的耳朵,却打到了世子正套外衫的胳膊,立时拐了个弯,改为替沈楼整理衣裳。 “收拾一下,孤今日与父亲去莫归山。”沈楼扣上箭袖的护腕,低声吩咐紫枢。 “是。”紫枢应着,给他套上玄色广袖外袍,再转头去看林信,那家伙已经穿戴整齐,献宝一样双手举着拧好的布巾,递给沈楼。 “阿信以后就睡这里。”沈楼接过布巾,直接断了紫枢后面的话。 紫枢惊异地发现,世子脸上没有了往常起床时的青白,想来是睡好了,原来如此……自以为找到了原因的紫枢,看着林信的目光越发柔和了起来,“阿信早上想吃什么?” “肉!” 侍卫黄阁顶着一头露水回来,“信使,奉的是钟随风的命令,家主钟长夜早在几日前已经闭关了。” 素国公的弟弟钟随风?沈楼微微蹙眉。 西域素国公钟长夜,功法高强,杀伐决断,将西域治理得宛如铁桶。有这样的兄长在前,没有爵位的钟随风一直山水不显,也不常来沈家做客。如今家主闭关,钟随风根据兄长的交代,在开坛日叫沈家主来喝酒。 听起来毫无破绽。 “要去莫归山吗?”林信问低眉沉思的沈楼。 “嗯,阿信随我一起去。”沈楼本想把林信留在家里,但想起那随时可能找来的朱星离,还是决定把人带走。 莫归山……林信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攥紧,那个地方对如今的他而言,可不是个好去处。 “大哥!我也去!”清灵洪亮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穿着玄色衣裙的少女箭矢般冲进来,直朝林信的胸口撞去。 沈楼出手如电,一把将林信揽过来,任由自家妹妹在地毯上摔了个狗啃泥。 “呸呸呸!”沈楹楹吃了一嘴灰,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抬头看见站在自家哥哥身边的小少年,顿时把摔跟头的事忘了,“他是谁?” 林信下意识地向后躲闪,还是被少女抓住了衣袖。 “他是你新收的随侍吗?”沈楹楹没有理会兄长的瞪视,兀自盯着林信的脸,“他真好看!” 8.冤家(四) 林信看着沈楹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还不到十岁吧?你要个比你小的随侍有什么用,不如给我!”沈楹楹目不转睛地盯着林信,越看越喜欢。 这位大小姐可不是一般女子,给她做随侍,自己的小身板估计撑不过三日,林信委屈地看向沈楼,小声说:“有用的,信要给世子暖床的。” “……” “……” 屋子里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头上露水还没擦的黄侍卫,震惊地看向世子,又转头看紫枢。紫枢一脸菜色地把林信从大小姐手中解救出来,“阿信,那不叫暖床,莫要乱讲。” 沈楼深觉自己教坏了孩子,脸色有些不好,把沈楹楹训了一顿,不许她跟着去西域。 “凭什么不许我去!我就要去!”沈楹楹一巴掌拍在手边的高脚梨木坐墩上,“咔嚓嚓”一声脆响,整个凳子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沈楹楹。” 听到哥哥连名带姓地叫自己,语气并不如何冷厉,沈大小姐却明显瑟缩了一下,梗着脖子瞄林信,轻哼一声,“不去就不去,谁稀罕!” 说罢,气呼呼地走了。 林信轻叹一口气,很想把去莫归山的名额让给沈楹楹,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上辈子这时候,他还不知道钟家,只记得赵坚抱着自己一路奔逃,被不知凡几的白衣修士截杀了三次。 “我不去莫归山了,让小姐去吧。”林信试图跟沈楼讲道理。 “莫归山跟咱们浣星海可不一样,山下就是西都咸阳,可好玩了!”紫枢端着一碗汤药走过来,笑着哄他。 林信抽了抽鼻子,闻到了“破厄”的味道。破厄与尺腥草的功效相近,都是溢补神魂的灵药,只是比尺腥草要贵重许多,也没有尺腥草那种惹人嫌的尿臊味。 沈楼正翻看着檀木匣子里的信件,对于紫枢的到来视而不见。 紫枢看看把她当空气的世子,气得跺脚,把过满的汤药倒出些许,递给林信,“去,让世子吃药。” 林信接过汤碗,不甚稳当地走到沈楼身边,歪头看看他,自己偷偷喝了一口。破厄、归灵、三文草,还有几味尝不分明,治什么的都有,不单是补魂的。这人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沈楼哭笑不得地放下信件,这小馋猫怎么什么都敢吃,连药也偷喝!“好喝吗?” “苦,”林信皱着鼻子,“但我娘说,良药苦口。” 以身作则,不能给孩子立坏规矩,沈楼接过药碗来,一饮而尽。 林信接过空空的药碗,甚是欣慰。看紫枢的模样,这位世子爷平日怕是没有好好吃药。如今的沈清阙应该才十二岁吧,正是反骨横生的时候,得顺毛摸。 紫枢心满意足地端着空碗走了,沈楼重新拿起信件翻看。 每每有莫归山的人来,都会带来一封钟家兄弟的信,大多都是钟有玉在啰嗦,沉默寡言的钟无墨顶多在后面添一句。最近一封是想请他重阳节到莫归山登高射雁,完全没有提及百年佳酿的事。而这次的信使,两手空空而来…… 合上匣子,沈楼起身带林信去见父亲,即刻启程。 连下了几日的风雪,稍稍停住了,纤细的小枫树都被打蔫了枝丫,变得光秃秃起来。百年的老枫树却毫发无损,依旧满树繁华,慢悠悠地掉着叶子。 “我不能去。”林信抱住那棵老枫树死活不走。 “为何?” “我……”总不能告诉沈楼,自己是林争寒的儿子,钟家一直想抓他吧。那沈楼最可能做的,就是把自己交给皇帝。林信有些犯愁,“我穿的是世子的衣服,被人看到会打死我的。” 沈楼愣了一下,才发现林信穿着自己小时候的衣裳。随侍在沈家地位超然,其实相当于门徒,不过各有各依附的对象。沈家人是把他们当同门看待的,断没有穿了世子衣服就要被打死的危险。 有些心疼地摸摸那颗小脑袋,“无妨,出去之后莫离开我左右,没人会欺负你的。” 林信不情不愿地被沈楼带到了琼津,玄国公的住处。 沈歧睿生得高大,行至近侧会给人很重的压迫感,冷若寒星的目光在林信身上扫过,突然“咦”了一声。 脉腕骤然被一只大手抓住,林信下意识地就想拔刀,摸到空空的腰侧狠捏一把,才生生克制住了反手掰断沈歧睿手腕的冲动。 “灵脉宽广,资质上乘,这孩子哪儿来的?”沈歧睿用看上等灵剑的目光看着林信。 “赵家的孩子,父母已经亡故,赵万户和夫人苛待他……”沈楼把林信明面上的身份解释了一遍。 “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沈歧睿捏了捏林信细弱的手腕,很是生气。 林信摆出一张无辜的脸。 沈歧睿从袖中摸出一颗鸽蛋大的鹿璃给他,“以后就是沈家人了,勤加修炼,将来必成大器。” 捧着那可晶莹剔透的鹿璃,林信万般无奈地跟着世子上了马车。 “爹赏你的,收起来吧。”沈楼眼中带着莫名的笑意。 “这是什么?”这颗鹿璃是打磨过的,光滑无棱,是沈家这种财大气粗的人家拿来给孩子玩的,与平日修士装在剑上的很是不同。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林信不能表现得很懂行。 “鹿璃。”沈楼从自己袖筒里也掏出两颗来,一并给了林信,顺道给他解释了一下鹿璃的由来。 上古的仙术失传,修仙世家靠符箓与宝器苟延残喘,忽一日逐鹿入山,得灵石,灿灿兮若琉璃,遂名鹿璃。 鹿璃的出现,让仙道再次繁盛起来,差点沦落为江湖骗子的仙者,又能御剑乘风了。 林信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几名御剑飞行的侍卫,“若是没了鹿璃,就没有其他灵力可用了吗?” 自然是有的,沈楼眸色复杂地看着那小小的背影。那种力量,只有林信会用,然,是邪途。 西域没有北域那般寒冷,秋高气爽,北雁南飞。 莫归山的确是一座山,钟家就住在山上,山下便是西域的都城。浣星海离北都还有一定的距离,莫归山却是与西都紧密相连,热闹非凡。 山脚下人头攒动,装满金银、钱粮的车马将山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国公爷见谅,恰逢秋贡,境内的万户、千户们都在,拥挤了些。”那信使连连道歉,御剑前去通禀。得知玄国公到来,一群白衣修士立时出现,将送货的车马赶到路边,给沈家人让出道路。 国公、列侯每年给天子进贡一次,而各域收取封臣贡金的规矩各不相同。北域收夏贡与岁贡两次,西域则收春夏秋冬四季,如今正是秋贡。 同样一身广袖白袍,领口缀着白虎毛的钟随风,焦头烂额地跑出来招呼沈家人。 “兄长闭关,我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万望见谅。”钟随风长了一张老好人的脸,说话慢吞吞的,这面相说好听点叫慈和,说难听点就是窝囊。 “你怎么也来了?”跟着叔叔出来迎客的钟有玉,看到沈楼,脸上非但没有惊喜,反倒有着压抑的怒火。身旁的钟无墨面无表情,看起来很是憔悴。 站在沈楼身后的林信,微微眯起眼,这兄弟俩不是跟沈楼好得穿一条裤子吗?怎么见到沈楼却是一副死了爹的样子! 他记得钟家上辈子可没出什么大事,直到他出手捏碎了钟长夜的神魂,钟家才开始衰败的。 9.冤家(五) 钟家双生子,生得一模一样,不过仔细看还是有区别的。钟有玉的眼角上扬,钟无墨则略低垂,这也跟两人的性子有关。如今的钟家兄弟尚且稚嫩,显然还没有学会收敛情绪,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钟无墨扯了一下兄长的袖子,提醒他莫要激动。钟有玉这才回过神来,抬手向沈歧睿行礼,“父亲闭关,不能相迎,还望世伯见谅。” “无妨,就是可惜了,不能跟长夜对饮啊!”沈歧睿哈哈笑着,跟钟随风入正堂叙话。 沈楼跟钟家兄弟站在原地没动,“不请我喝杯茶?” “喝那么多药,你还有肚子喝茶啊?”钟有玉阴阳怪气地说着,转身带着沈楼往他们兄弟住的院落走去。 “可是钟叔叔出了什么事?”沈楼还记得出门前对林信的承诺,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上台阶还拉着他的小手。不过小孩子总是坐不住,刚站定就撒开手,好奇地东看西看了。 听到这话,钟有玉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沈楼好整以暇地看着钟有玉,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钟有玉自己憋不住了,“我就知道,叔父是个办不好差的,跟他说了别告诉你!爹出事了,家里一团乱,叔父说要找你爹来商议对策,你来凑什么热闹!”说着说着,竟红了眼。 果然,百年佳酿是个幌子。沈楼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薄唇渐渐抿成了一条直线。 林信对于这些小孩子口中的大事不感兴趣,兀自靠在墙根招猫逗狗,左右不会是什么大岔子。 廊下的金丝架上站着一只绿毛红嘴鹦鹉,正无所事事地摇着脑袋。林信捡了根小树杈,戳它屁股。鹦鹉不大高兴,冲他叫嚷:“不会拿狐狸毛凑吗?” 呦呵,林信觉得有趣,扔掉树杈用手指弹鸟头,“什么狐狸毛?” “虎毛不够,不会拿狐狸毛凑吗?”鹦鹉气恼地训他。 钟有玉听到这话,立时涨红了脸,“闭嘴,傻鸟!” 鹦鹉在架子上走了两步,回了句:“呸!” 钟有玉气得七窍生烟,撸起袖子就要把鹦鹉抓过来教训。那鹦鹉就扯着嗓子叫唤:“不会拿狐狸毛凑吗?呸!” “哈哈哈……”林信忍不住大笑起来。 钟家以伏虎之家著称,子弟满十五岁,都要去山上猎一只虎来,以证明自己的英勇。衣领上的白色虎毛,便是伏虎的象征。上一世林信就拿这个嘲笑他家,毕竟世间的白虎少之又少,钟家子弟众多,想来都是把黄斑虎皮染成白的来用。没想到竟还会拿狐狸毛充数! 钟有玉这才注意到沈楼的这个小跟班,眉清目秀的孩子,就是有点瘦小,“这是谁?” “我爹新收的弟子,阿信。”沈楼招手让林信过来,跟钟家兄弟打招呼。 林信乖巧地见了礼,睁着清澈天真的眼睛小声问:“钟家衣领上的,究竟是虎毛还是狐毛呀?” 这是还惦记着沈楼布置的功课,小孩子自以为的小小声,周围的三个大孩子都听到了。钟有玉面有菜色,扛了扛沈楼的肩膀,“这孩子跟谁学的,怎么这么欠啊?” 沈楼挡开那只试图弹林信脑袋的爪子,“他刚学字,分不清虎和狐。” “……” 少年人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几句话的功夫,钟有玉又恢复了平日对待沈楼的态度,不再无端指责他来看笑话,但笑起来还是有些勉强。 “钟叔叔出了什么事?”沈楼低声问钟有玉。 钟有玉犹豫了一下,正要说,却被一直沉默寡言的弟弟抢了先,“爹,闭关,要几年。” 修仙之人,遇到瓶颈或是突有所感,是会闭关一阵子的。但如今两个儿子年幼,弟弟又是个指望不上的,钟长夜会选择在这个时候闭关几年吗?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钟长夜意外受伤了,需要闭关调养。 沈楼不再多问。 莫归山上的气氛,与浣星海很是不同。钟家等级森严,按照衣领上黑色条纹的多寡来区分辈分,凡人奴见到仙者要下跪行礼。 林信跟着沈楼往前庭走,廊上洒扫的凡人跪了一排。 秋贡之日,莫归山要摆宴,西域的万户、千户大人们,正在前庭热闹着。酒菜饭食已经摆上桌,台上有衣着单薄的凡人舞姬,随着丝竹声翩然起舞。 沈歧睿面色如常地跟着钟随风走上主位,与西域的属臣们见礼,朗笑道:“孤不过贪杯,来品尝莫归山的百年佳酿,不想遇到了秋贡,叨教诸位了。” 属臣们连称不敢,落座后纷纷偷瞄这位不常见的北域之主。玄国公沈歧睿为人直爽,不拘小节,看起来比喜怒不形于色的钟长夜要好相处很多。 窖藏百年的好酒开坛,浓郁的酒香宛如落水的蜂巢,瞬间炸裂开来,绵延十里。 “久仰国公爷大名,属臣万户吴兆阳敬玄国公一杯。”一名腰配鹿璃宝剑的中年男子,举着酒杯上前敬酒,此人龙行虎步,显然灵力颇高,乃是钟长夜最器重的属臣之一。 沈歧睿认得此人,执起酒盏与之相碰。 各自掂量自己的身份,有头脸的万户或随侍,都准备上去敬酒。原本稍次一点的可以敬世子,但不论是沈楼还是钟有玉,都不及十五,尚不可饮酒,也就免了这份应酬。 “那位就是玄国公世子么?当真是少年才俊,仪表堂堂啊。” “听闻他七岁便能御剑,是沈家不世出的天才。” “何止沈家,纵观整个大庸,都没有资质比他更高的了。只是听闻近两年身体虚弱,去年的闲池围猎都不曾参加呢。” “听说他已经病到拿不起剑了,玄国公都起了改立世子的念头。” “慧极必伤,年少成名未必是件好事。” 众人拿目光偷瞄俊若修竹的沈楼,低声引论着这位传说中的世子爷,一个个都仿佛沈家的嫡系,知道得比本人还要清楚。 林信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侧耳听那些议论,正听得起劲,突然涌起一阵叫好声。 几名人高马大的侍卫上前,撤掉了舞姬起舞的红毯。秋贡有一项传统节目,各家出仙者上台,用不带鹿璃的剑比武。钟长夜不出席,出席的是管不着他们的别域主公,属臣们放松许多,纷纷叫嚷着要加彩头。 方才敬酒的那位吴万户,在摆酒盅的银盘上,“咣当当”放下十颗鸡蛋大小的鹿璃,“我先出,诸位随意。”话音落地,吴万户身边的一名年轻人便跃上高台, “嚯,断剑吴越!”有人立时叫出这年轻人的名号。此人乃是吴家镇宅的高手,尊号断剑,便是因为他有一剑断人兵器的绝招。 那是一名很精神的小伙子,浓眉虎目,眸中精光湛湛。此人一出,各家便谨慎起来,纷纷点了家中的高手应战。 “吴万户,你这不厚道啊,上来就出断剑客,叫我等还赢什么?”有跟吴万户相熟的人开口打趣。 “不敢出,就拿鹿璃来!”吴万户伸手讨要,对方笑着躲闪。话虽如此,依旧有人应战。 断剑吴越笑着拱手,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对手见他这幅模样,紧张之意大减,提剑冲了上来。 吴越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等着对手迎上来的瞬间,骤然出剑,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劈砍而下,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对方的剑应声而断。三招之内,胜负已分。 “好剑。”林信禁不住喝彩一声,吴万户笑呵呵地收了对方家主的鹿璃。 “平日装鹿璃的剑,剑心是空的,乃引导灵力所用,离剑柄三寸处最是最弱,此人胜在出剑较快罢了。”沈楼在林信耳边低声道。 林信斜瞥他,对于这傲慢的语气甚是怀念。沈清阙年少时资质超凡,指点人总是实话实说不留情面,连别人的独门绝技也常一语道破,得罪不少人,到了二十岁之后才知道收敛。 沈楼可不知道自己“认真教孩子”的话,到了林信耳中就变成了“年少轻狂”。 台上比武还在继续,连上几个人,都被吴越十招之内断了铁剑。无论是凡人还是仙者,遇到赌局都免不得兴奋过头,宴会上一时间沸反盈天。 “属下不才,想挑战钟家高手。”又断一剑之后,吴越冲上位的钟随风拱手。 挑战钟家高手,若是赢了,可以得到丰厚的赏赐,往年连胜几场的人都会提出这么个要求。 以前都是家主钟长夜做主,钟随风没点过名,一瞬间的无措之后,随口叫了个名字:“钟戮!” “叔父!”钟有玉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一名身形高大、面有横疤的钟家人走上台,脸色有些不好。 台下的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吴万户更是当场白了脸,“小越,我们认输。” “此人是钟长夜的随侍。”沈楼解释了一句,没有注意到林信骤然紧绷的脊背。 “他生在一个千户家,小时候被后娘推下陡坡破了像,被我爷爷捡回来改姓钟,后来一直跟着我爹。”钟有玉不想理会乱说话的叔叔,便也学着沈楼哄孩子,在林信耳边叨咕起钟戮的由来。 林信自然是认得钟戮的,那道自眉骨裂至鼻梁的横疤他死也忘不了。这人可不仅仅是钟长夜的随侍,他是钟长夜养的疯狗。两次在这人手中死里逃生,常常在赵坚怀里一回头,就对上钟戮这狰狞嗜血的面容。至今犹记得赵坚被砍断手臂时喷溅出来血浆的温度。儿时的噩梦里,大多都是这张刀疤脸。 这时候的钟戮,不是应该到处找他的踪迹吗?怎么会出现在钟家的秋贡宴上?林信手脚有些冰凉,是自己太大意了,这一世的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前世的经验根本不管用! 不过是秋贡上的小节目,钟随风竟然叫钟戮出手,着实有些小题大做。钟随风似乎也感觉到自己的决定有些不妥,求助地看向沈歧睿。 沈歧睿摆手示意无妨,这钟戮的厉害西域之人都知道,没见那吴万户已经认输了,当不会出什么乱子。 “请。”台上的吴越却仿佛没有听到家主的话,抬手示意钟戮出招,众人哗然。 钟戮提着一把乌突突的断剑,面无表情地抬头。不等吴万户再劝,已经单脚踏地,一跃而起。木制的高台发出了承受不住的闷响,钟戮整个人如同一把利剑,快准狠地直取吴越的人头。 “咚咚咚”在空中瞬间对了十几招,快得只剩道道残影,重重相击。 “啊——”台下有人惊叫出声,在两人相撞的瞬间,钟戮已经割下了吴越的脑袋,拎在手里,那张年轻的脸上,还带着与高手切磋的兴奋笑意。无头的身体保持着出剑的动作,直挺挺地倒在了台上,发出沉闷的“咚”响。 钟随风霍然起身,“钟戮,叫你切磋,你怎么杀人了?” “戮,只会杀人。”钟戮把人头丢在地上,抬头,直勾勾地看向矮几后面的林信。 10.冤家(六) 仿佛被一只吐着信子的毒舌盯住,林信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面上却是一片牛犊天真,直接迎着钟戮的目光瞪视回去。 火光电石的目光交汇之后,钟戮没有任何表示便头也不回地下台离开了。 片刻的惊慌过后,林信迅速冷静下来。当年被追杀的时候,自己只有五岁,小孩子的脸一天一变,如今三年过去,钟戮不见得能认出自己。 “小越!”吴万户跃上高台,捧住那颗年轻鲜活的头颅,俊俏的少年郎犹在微笑,皓白的小虎牙迎着秋日闪闪发光,根本不知自己已经身首异处。一手捧着脑袋,一手揽住尸身,吴兆阳极力克制,还是红了眼眶。 “兆阳啊,实在对不住,这钟戮下手没轻没重的。”钟随风很是过意不去,许了吴万户不少赔礼。然吴万户一言不发,只是抱着吴越的尸首不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沈歧睿出面调停,才勉强安抚住了吴万户。 不带鹿璃,只用仙者自身的灵力切磋,本身就是为了点到即止,如今见了血光,实在不吉利。这比剑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宴会也匆匆结束。 “简单的秋贡宴都能办砸,真是服了叔父了!”钟有玉气得肝疼,拉着沈楼诉苦,“还有这么多的事务要批复,叔父却只知道陪着你爹喝酒,都扔给我批。我哪会批啊!谁十二岁就会管整个域的事,搁你身上你会批吗?你说你……” 话说到一半卡壳了,因为沈楼正提笔在一张文书上写字,说话的功夫已经批了三张,“不会就学,你爹不在,总得有人挑大梁。”说罢,将三张批好的文书贴在钟有玉的脑门上。 钟家这一代的家主钟长夜,是个很能干的人,以至于这两个傻儿子从小只知道修炼、玩耍,别的一概不理。于是,当林信一言不合杀了钟长夜,钟家便一夜坍塌,迅速衰败。 “妖孽,你怎么什么都会啊!”钟有玉揭下脑袋上的纸,怪叫道。 “你学,还是无墨学?”沈楼不想理他,转头去看林信。 林信不知何时把廊下的鹦鹉取了下来,举着那绿毛鸟,让它啄歪在软榻上熟睡的钟无墨。钟无墨眼底下一片青影,显然是夜里没睡好。 钟有玉一把捏住那只马上要戳到弟弟的鸟嘴,“别弄他,叫他睡会儿。” 鹦鹉挣扎开来,蹦到林信肩膀上,扯着嗓子大叫:“别弄他!不会拿狐狸毛凑吗?” “你个王八蛋,看小爷今天不炖了你……”钟有玉气得冒烟,拎着翅膀把鸟扔出去。 林信捂着嘴咯咯笑,“这鸟叫什么名字?” “哪壶。”沈楼快速看着桌上的文书,一心两用地跟林信聊天。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名字有点意思。林信趴在窗口往外看,看着钟有玉跟鹦鹉吵架,微微眯起眼。钟家追杀他的事,这对双生兄弟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所以钟戮应该是不受他们掌控的。如今钟长夜闭关,钟戮那个听命咬人的狗不见得会有什么行动,但他不能冒这个险。 钟戮记不记得他,知不知道他的身份,会不会动手,这些都是不可预估的。一旦落到钟长夜手中,等待他的恐怕便是生不如死的结局,重生一回活得比上一世还短,那也太窝囊了。 回头看看正在快速浏览文书的沈楼,林信跳下软榻,走到沈楼身边,攥住他的衣摆。 “怎么了?”沈楼转头看他。 要跟美色告别,有些舍不得,林信眨眨眼,打了个哈欠。 天色不早,见林信犯困,沈楼便不再多留,跟钟家兄弟告辞,回了自己的客院。林信一路攥着沈楼的袖子不撒手,钟家不敢当着外人的面动手,为了保住小命,必须跟沈世子寸步不离。 但这绝非长久之计,若是回头钟长夜寻了理由跟沈家讨要他,不明所以的沈家将他送过来,那可真是没地方哭去。 “阿信,先去沐浴吧。”桌上堆着钟随风叫人送来的礼物,沈楼拿起一把灵剑查看。这把剑比寻常灵剑要短上三寸,也要轻便许多,想来是考虑到沈楼近年来身体不好,专门为他打造的。 灵剑,是指可以安装鹿璃、游走灵力的宝剑。世家子弟通常到了十五岁才能得到自己的本命灵剑,在此之前用的都是长辈送的普通灵剑,钟随风送他这个乃属寻常,只是旁边的几盒鹿璃就有些过分贵重了。 “世子……”林信揪着衣摆,站在浴房门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嗯?”沈楼转头看他。 “这个,我不会用,”小小的脸皱成一团,“咱们一起洗,好不好?” 一起洗…… 沈楼手中的小剑哐当一下砸在了脚上。 “这么大的池子,咱们一起洗。”记忆中,氤氲缭绕的温泉池,林信骤然收紧了扣在他手腕上的锁链,将他钉在池壁上,栖身贴过来。 “滚!” “真是无情,”林信咬着他的耳垂,哑声道,“无愧于心的玄王殿下,不该亲手把你留在我里面的东西弄出来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面对着那样的林信,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无愧于心。 烙印在魂魄里的记忆,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沈楼闭了闭眼,弯腰捡起小剑,默念“他还是个孩子”,僵着步子带林信去浴房。 莫归山中有温泉,通向每一间院落。浴房里是一方青石砌成的小水池,墙壁上雕着一颗硕大的虎头,源源不断地吐着水。池旁放了一口大缸,里面是清凉的山泉水。 沈楼拧动虎头,关闭了水闸,虎口停止喷水,摸摸水温有些烫手,便舀了些冷水兑进去,“试试烫不烫。” 林信蹬掉鞋袜,伸出一只脚脚试水,刚触到水面,便怕痒似的缩回来,咯咯笑着又伸过去,踢了两下,“不烫了。” 转头看向被温泉熏红了脸的沈楼,林信摸摸自己脖颈上的细麻绳,赤脚摇摇晃晃走到沈楼面前,脚下一滑,扯着沈楼就摔进了水池里。 “噗通!”还穿着中衣的沈楼被水浸了个透彻,吐出一口水,手忙脚乱地把挣扎的林信捞起来。 “衣服湿了。”林信勉强站好,扯掉自己湿透的内衫,露出了那块黄玉佩。 剔透无暇的鹿回头玉佩,被一根细细的麻绳拴着,美玉系麻,明珠蒙尘,荒唐得悲凉。这是寻鹿侯林争寒的列侯信物,封侯之时昭告天下,作为世家子弟,沈楼自然是认得的,“阿信,你……” 林争寒叛出林家,自立门户,被天子封了个寻鹿侯,一时间风光无两。奈何英年早逝,独子不知所踪。皇帝派人寻了许久,终于在林信十六岁那年找到了他。本该继承父亲爵位的林信,却没有得到寻鹿侯的封号,改封了个“割鹿侯”。 割鹿与寻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割鹿侯的职责,就是每年去各地征缴鹿璃。林信手段狠辣,任性妄为,看不顺眼的人便要多征,尤其是西域,硬是多加了三成,因此跟钟长夜起了冲突。 “林信那个畜生,杀了我爹!来日,定要将他碎尸万段!”钟有玉来报丧的时候,沈家的人都很吃惊,虽然知道林信厉害,但没想到他竟连灵力那般高强的钟长夜都能杀死。 割鹿侯一战成名,世人对林信的忌惮,也由此越来越深。 林信见沈楼捏着玉佩发呆,知他是认出来了,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先前在渭水意外相遇,又被沈楼捡回家,是他上辈子奢望不来的幸运。本以为可以好好陪着沈楼长大,早早把人哄到手,奈何造化弄人。 “……你怎么用麻绳系玉佩呢?叫紫枢给你换个软绸。”捏着玉佩半晌,沈楼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便挪开眼,兀自脱着湿透的中衣。 “这是什么玉佩,你不知道吗?”林信却不打算放过他,今天这事必须告知沈楼,以保证他不会把自己交给钟家,“我不是赵万户的侄子,我是林争寒的儿子。” “阿信!”沈楼吃惊地看着他,原以为林信小时候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朱星离找到他,却原来这孩子一开始就知道。 “我今天看到那个人了,那个追杀赵叔叔的人,脸上有一道疤,”林信红着眼睛,“他们也会杀了我的,那个钟戮一定会来抓我的。” “你是说,当年追杀你的,是钟家的人?”沈楼瞳孔皱缩,终于明白了上一世林信为何针对钟家,为何要杀死钟长夜。若是钟长夜害死了林争寒…… 回想当年自己因为林信杀死钟长夜而指责他,沈楼心中骤然一阵绞痛,伸手扶住瑟瑟发抖的林信,“别怕,有我在,没人敢伤害你。” 林信垂下眼睛,掩去眸中的嘲讽,一个孩子口中的保护能有几分可信,终不过是把他交给“立如雪中松”的玄国公,转手送到皇帝手里。“你可以把我交给皇帝换奖赏,但求你不要把我交给钟家人。” 低低的哀求,一刀一刀割在沈楼心上,疼得他指尖发麻。 11.冤家(七) “世子,国公爷请您到偏厅一叙。”门外突然传来通禀的声音。 按照钟家兄弟的说法,钟长夜闭关,他们无能的叔父拿不了主意,便找沈楼他爹来商量,想借着玄国公的名头震慑西域封臣,好徐徐图之。瞎热闹了一整天,也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沈歧睿谈正事,向来不避讳长子,便叫他一起去。 沈楼来不及跟林信多解释,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莫怕,跟着我。” 既然钟戮对林信有威胁,他便不能把林信独自留在屋里,挂上那把刚得的小宝剑,带着重新穿戴整齐的阿信小尾巴,跟着门外的侍卫走出去。 天已经黑透了,莫归山夜里禁烛火,侍卫手中的灯笼便是唯一的亮光。 莫归山上的房子依山而建,随着山势上下错落,由许多飞檐走廊相连,甚是复杂。白日里便容易走差,何况黑灯瞎火的夜晚。 沈楼还在想着林信的事,没注意侍卫把他们领到了哪里。 七拐八拐,行至一处九曲回廊,侍卫将一盏灯笼交给沈楼,“前面唤作梅园,国公爷与二老爷皆在厅中,属下不便相随,世子请。” 说罢,那侍卫便退了几步,立在廊柱边,做出在这里等的姿态。前面是一道月亮门,似乎是个园子,沈楼微微蹙眉,这两人秉烛夜谈,怎会到如此偏僻之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小林信,对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信正把一颗小鹿璃攥在手里,慢慢吸着灵力,忽见一只冷白的手递到面前。这只手比记忆中的要小一圈,也没有健康的小麦色,抬头看看小小的沈楼,把空着的那只手递了过去。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这一刻是真的想保护他的,哪怕是出自沈家与生俱来的仁义病。 踏进园子,微弱的烛火照亮了前后三步的距离,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弯弯曲曲,上面的石子已经掉了不少。举起灯笼,看向远处,亭台倒塌,荒草丛生。 “这里……”沈楼一惊,抓住林信就往后退,然而已然来不及,荒草深处倏然窜出一道人影,封住了他们的退路。迅速将林信护到身后,撷来一缕烛火弹射而出,微弱的火苗与那人影在空中相撞,映出了钟戮那张疤痕纵横的脸。 林信咬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扔掉已经变成粉末的鹿璃,握掌为爪,正待动手,耳边忽然传出拔剑声。 沈楼握着那把看起来有些可笑的小宝剑,将灯笼扔到空中一脚踢开。 “哎……”林信阻止不及,那边沈楼已经冲了上去,顿时有些着急。且不说只有十二岁的沈楼是不是钟戮的对手,就说他现在这个身体,外界可都传说他连剑都提不动的! “嗡——”地一声,剑柄上的鹿璃被激发,淡蓝色的莹莹灵光瞬间充满了剑身,沈楼稳稳地握着小剑,与钟戮那乌黑的短剑相碰。 又是一声嗡响,钟戮的剑也激发了鹿璃。烛火熄了,周围一片漆黑,只看见两道幽蓝的光在空中瞬息间对了几十招。 年仅十二岁的沈楼,竟然能接住钟戮的杀招,这让林信很是吃惊。自己的资质已经算是极好,十二岁的时候在钟戮手下也撑不到五招,这沈楼莫非是妖孽不成? 还未待林信细看,沈楼突然御剑而来,抓着林信就跑。 竟然还能御剑!之所以十五岁才开始练本命灵剑,是因为御剑需要神魂相左,十五岁之前一般很难凝练到可以御剑的程度。 沈楼紧紧抱着林信,从袖中摸出一颗鹿璃捏碎,充沛的灵力席卷全身,灵剑化作一道流光向前冲去,不料这园子尽头竟是一处山壁。转头欲向上,钟戮已经追了上来。 一阵晕眩袭来,沈楼甩了甩脑袋,踉跄着落下飞剑。 “那边是道石门!”林信眼尖地发现了山壁下面的机巧。 尖锐的杀气撕开微凉的夜风,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自头顶破空而来。林信只觉得自己被狠狠推了一把,撞开石门,咕噜噜滚下了几层石台。 “嘶——”手掌撑在地上,被碎石划出了几道口子,林信呲牙咧嘴地爬起来,立时被明亮的烛光晃花了眼。 “谁?”钟无墨那稚嫩冰冷的声音从烛光明灭处传来,未及反应,一道剑光便隔空而来。 就地一滚,躲过那凌厉的杀招,林信来不及重新站直,就被一跃而出的钟无墨拿剑指住了脖子。 “小墨,别杀他!”钟有玉穿着一身麻衣跑过来。 这是一间凿山而出的宽广石室,四周挂满了白幡,正中摆着口精致的石棺。丝丝白气从棺材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显然里面是镇了冰的。再看这披麻戴孝的兄弟俩,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们的父亲,西域素国公,钟家家主钟长夜,竟是死了! 秘不发丧,两个儿子晚上孤零零地偷偷守灵。 “他,看到了。”钟无墨盯着林信,并没有收起手中的剑。 “他是沈大的师弟,不能杀他,杀了他这事就更兜不住了,”钟有玉看向一脸无辜的林信,“小阿信,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林信丝毫不在意两个小孩子的威胁,大声道:“钟戮要杀沈楼,就在外面!” “什么?”钟有玉一惊,他们的确让钟戮在外面守卫的,若是沈楼误闯进来,定然会碰到。赶紧跃上台阶开门,冲天的火光带着浓烟扑面而来,却不见沈楼的身影。 外面都是枯草荒木,一点即燃,火舌在开门的瞬间舔上了石门,把钟有玉逼回了台阶下。 竟然着火了!林信了然,这火定然是沈楼放的。钟家再怎么样,也不敢在这里杀沈世子,只要引来了人,沈楼就安全了。 “快把门关上!”钟有玉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大火会引来众人,到时候父亲的死讯就再也瞒不住了。 这边兄弟俩手忙脚乱地关石门,林信已经窜到了石棺上。棺中堆满了冰砖,连带着石棺边缘都结了一层寒霜。冰棱之下躺着一人,素白衮服,领口缀着绵密的白虎毛,腕上扣着白虎纹嵌鹿璃金护腕,即便死了,依旧透着一股无可抵挡的睥睨之势。 只可惜,那张剑眉鹰目的俊朗面容已经坍塌,只能勉强看出是钟长夜的脸。这死相,与魂飞魄散的赵家大少别无二致。 钟长夜,难不成也魂飞魄散了? 手边没有镜子,无法验证,但林信已经基本确定了。赵大少,钟长夜,这些原本还能活好几年的人,在他重生的时候统统死去,死法都是魂飞魄散。 而这两个人,上一世,都被他捏碎了魂魄。 12.冤家(八) 火光,在漆黑的莫归山上极为显眼,不多时,救火的、看热闹的便蜂拥而至。石门未及合拢,满脸烟熏火燎的钟家兄弟俩狼狈地站在原地。 匆匆赶来的钟随风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跌足捶胸。西域的属臣基本上都在,钟长夜的死讯是再也瞒不住了。 宵禁的烛火重新点亮,整个莫归山亮如白昼,将藏在暗处的秘密尽数翻了出来。 “主公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几名有头脸的属臣不管不顾地冲进石室中,看到钟长夜的尸首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主公啊!” 石室中乱成一团,林信矮着身子从人群中挤出,就见沈家侍卫扶着沈楼站在刚灭了火的泥地边,沈歧睿负手站在他身边,神色冷肃。钟戮单膝跪在青石板上,一言不发。 “世子。”林信快步走过去,拉着沈楼上下看看,手臂和腿上有些外伤,看起来并不严重。 沈楼低着头没说话,撕裂的疼痛在灵台中炸开,疼得他眼前一片模糊,依稀听到林信的声音,却辨不清方向。好在他已然习惯了这种疼痛,面上没有任何不妥。 钟随风焦头烂额地跑过来,踹了钟戮一脚,“叫你守园子,你对世子下杀手做什么?” “戮,是杀人的刀,不是看门的狗。”钟戮被踹得歪了歪身子,索性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钟随风。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好了,随风,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沈歧睿沉声道,抬手示意沈家的侍卫去清场。墓穴里挤满了人,像什么样子。 钟戮头也不回地御剑而去,冲进石室中抱剑立在棺材前,强大的灵力往往伴随着慑人的威压,震得众人齐齐后退三步。沈家的玄衣侍卫走进来,将那些不论真情假意哭得伤心欲绝的万户、千户大人们请出去,石室终于恢复了安静。 沈歧睿走进来,看着棺椁里的钟长夜,良久不言。夜风穿过石门,吹得桌上的白烛明明灭灭,“怎么回事?” “那日父亲正与人过招,不知为何突然倒地不起,”钟有玉红了眼睛,“药石罔效,招魂不应。” 沈楼缓步走进来,步履沉稳,面色平静。接到父亲的示意,上前给钟长夜行礼。 林信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完全没有行礼的意思。暗道自己白忙活一场,既然钟长夜已经死了,钟家一盘散沙不足为惧,自己当真没必要跟沈楼坦白身份,真是亏大发了。 “哎呀呀,怎么这么热闹?”一道略显聒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还未等众人回头,钟戮已经瞬间窜了过去。 两股灵力在空中相撞,直接轰碎了半掩的石门。 “哎,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来人手中握着一把通体漆黑的短棍,丑兮兮不似灵器,却如同活物一般,在指掌间翻转,精准无比地将钟戮的杀招一一拆解。 春痕!林信一眼认出了那只长得像烧火棍的灵剑,双目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一身红衣的人看。 “不打了,不打了,你们钟家尽会欺负人!”红衣人不愿再接招,就地一滚,也不顾这招式是否难看,直接滚到了沈歧睿脚边。 “住手!”沈歧睿抬手制止了钟戮的追杀,低头看向朝着钟戮做鬼脸的男人,“亦萧,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这个名字,沈楼立时抬头看向那人,心中暗道一声糟。上辈子林信的师父,被他亲手杀死的朱星离,表字亦萧。 “可不是我要来的,是钟长夜不让我走!”朱星离爬起来,拍拍衣袍上的尘土,绛红绡,金玉袍,是南域朱家一贯奢靡的打扮,与这苍白的灵堂格格不入。 “你胡说!”钟有玉忍不住反驳,“是你赖在我们家不走,还把我爹害死了。” “哎,小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钟长夜可不是我杀的,我哪能打得过他,你们得讲道理!”朱星离生得一副好相貌,然而站立说话没个正行,活像从深山老林里窜出来的大猴子,丝毫没有南域朱家“动若凤皇灼九天”的气派。 灭了火,安抚了外面号丧的属臣,钟随风满头包地跑进来,就看到朱星离在灵堂里撒泼打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朱星离,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你们不让我出莫归山,又没说不许我出院子!”朱星离躲到沈歧睿身后,转头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沈楼,“呦,大侄子也在呢,脸色怎么这么差?”说着,又看向沈楼身边的小林信。 沈楼侧身上前一步,挡住了朱星离看向林信的视线,拱手见礼,“朱二叔……”说没说完,忽然一头栽倒,被朱星离眼疾手快地接住。 “这孩子,怎么一身冷汗!”朱星离打横将人抱起来,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衣摆,低头看,正是方才就一直盯着自己的那个小孩子。 “师……叔叔,世子方才跟钟戮打架了,得找个大夫来。”林信努力克制住自己喉头的颤抖,一瞬不瞬地看着朱星离年轻英俊的脸。 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归结于强行御剑伤到了神魂,休息几日也就好了。 朱星离撇嘴,“庸医。” “你说人家庸医,你倒是治啊。”林信习惯性地开口呛他。 “嘿,”朱星离绕着林信转一圈,突然伸手弹他脑袋,“你这小子有点意思。” 林信捂住被弹的地方瞪他,瞪了一会儿,眼睛渐渐模糊了。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声音,也不曾有人弹他脑袋了。 “哎呀呀,怎么还哭了,”朱星离挠头,蹲下来跟林信平视,“我给你弹回来行不行?” 林信抹了一把眼睛,抬手弹了回去。 “嗷!还真弹啊你!” 一夜闹剧就此收场,钟长夜的死讯再也捂不住,第二天就把灵堂移到了前庭,派了人去各域报丧。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入京城,不日就会有天子的旨意降下,在此之前还不能下葬。 钟有玉和钟无墨不再是晚上守灵了,白天也得跪在灵堂,披麻戴孝,迎来送往。原本热火朝天来秋贡的万户、千户们,纷纷换上了素衣黑袍。 只有朱星离还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四处溜达。 “朱亦萧,你不要太过分!”钟随风看着他这一身打扮,气得指尖发抖。 南域朱家,喜好奢靡,嫡系子弟都穿红衣。绛红鲛绡金玉袍,额间缀着一颗米粒大小的鹿璃珠,八面精雕,玲珑剔透,在阳光下好不耀眼。 “我们朱家就这么打扮,丧事喜事一概如此,”朱星离张口就开始胡诌,“我可不是来给钟长夜办喜事的啊,你可别误会。” “你……”钟随风气得要拔剑,刚露出三尺剑刃,就被骤然出手的春痕给撞了回去。 朱星离握着那根黢黑油亮的烧火棍,笑道:“你看你,不让我走,又天天气得跟个喝多了水的王八一样,何苦来哉。” “亦萧。”沈歧睿从远处走过来,及时制止了朱星离的胡言乱语,拍拍钟随风的肩膀示意他先忙去,自己跟朱星离说几句话。 沈楼昏睡了一夜,次日又像没事人一眼拒绝喝药。 林信扒着窗台往外看,远远瞧见师父跟沈楼他爹说话。按照时间来算,这时候的朱星离应该是在到处寻他,跑到莫归山来直接管钟长夜要人,倒还真是他的作风。只是钟长夜死得蹊跷,一直跟他不对付且恰好在莫归山上的朱星离自然成了怀疑对象。 沈楼轻咳一声,把未动一口的药碗放到小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听到声响,林信回头,看向双目紧闭倚在软榻上的世子,想起昨夜师父说的话。朱星离这人,跟普通修士不一样,修炼的东西十分庞杂,奇门数数、五行八卦、刻阵画符、治病算命…… 按照朱家家主——朱星离他哥的说法,他整个就是猴子转世,没个长性,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不甚精通。 但驳杂有驳杂的好处,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他却能发现。听紫枢说,沈家找了许多仙医来都没治好沈楼,自家师父或许能有办法。 “世子,我想出去玩一会儿。”林信眼巴巴地看向沈楼。 “……去吧。”话没说完,那孩子已经一阵风地跑出去了,沈楼看看小几上的药碗,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给朱家报丧的信使不日便至,连带朱星离在莫归山的消息也会带去。沈歧睿答应替他从中说和,洗脱他的嫌疑,朱星离一时半刻还不能离开莫归山,百无聊赖地蹲在院子里挖蚂蚁。 一抬头,瞧见篱笆上冒出的半颗小脑袋,朱星离笑着招手让他过来,“小子,你怎么找过来的?” “我来问你,怎么治世子的病。”林信绕过篱笆,走到朱星离面前,盯着那双朱家人独有的凤尾目看。朱家人长得艳丽,凤目眼尾上挑,只是朱星离是个异类,他眼角有些向下,应当是他自己那吊儿郎当的表情造成的。 “你是沈楼什么人?”朱星离蹲在地上,跟他平齐。昨夜昏暗看不清楚,此刻再看这孩子的眉眼…… “我是世子的随侍。”林信乖乖地回答。 “这么小的随侍!”朱星离比了比小家伙的高度,“你叫什么名字?” “信,单名一个信。”林信垂下眼,回想自己上辈子第一次见到朱星离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只有名,没有姓。 朱星离眉梢轻跳了一下,面色丝毫不变,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握住林信的胳膊手法熟练地摸骨,“啧,好小子,资质不错,给我当徒弟吧。” 我本来就是你的徒弟,林信背在身后的手倏然攥紧,“我为什么要给你当徒弟,你有什么本事?” “我啊,是个仙人,”朱星离一本正经地说着,从背后拿出他的春痕,“瞧见没,这是个烧火棍,我只要吹口气,就能把它变成灵剑。” “……”林信对此毫不感兴趣,甚至有点不想认他了,“我是世子的随侍,不能跟你走。” “没事,我把你偷走,咱们悄悄的。” “……” 13.九悔(一) 林信回到沈楼的院子里时,侍卫黄阁正兢兢业业地把汤药浇灌给院子里的桂花树。 “黄大哥,世子又不喝药了?”对于昨晚沈楼突然的昏迷,林信很是在意,方才问了朱星离,结果那老混蛋又开始装傻充愣,说这是吃饭的手艺,定要他拜师才肯说。 “是啊。”黄阁愁苦地挠头,紫枢没有跟来,他拙舌笨嘴的不会劝。 “世子的身子,是自小就这样吗?”林信折下一枝桂花在手中把玩,“听说北域每年都要跟北漠的蛮族打仗,世子这么弱的身子,沈家族人……” “不是的!”黄阁义正言辞地纠正林信的猜测,“世子儿时身子强健,是两年前才……唔,你别看世子要天天吃药,他的灵力、剑术远在其他同族之上,这世子之位,谁也夺不去!” 不善言辞的黄侍卫,夸起世子来却是滔滔不绝,甚至因为激动还红了脸。 两年前吗?林信蹙眉,因为赵大少和钟长夜接连死去,死法还都是魂飞魄散,皆是他重生的那一天,这让他不得不将两人的死和自己的重生联系起来。那么沈清阙呢?他的身体是从两年前坏掉的,似乎跟重生这件事搭不上什么边。 屋子里,沈楼看起来已经没事了,正在擦拭那把短小的灵剑,瞧见冒出半颗脑袋的林信,便招手让他过来。 合剑入鞘,将一块鸽蛋大小的鹿璃放在鹿槽里,“会用剑吗?” “会一点。”林信接过来,单手握住剑柄,鹿璃激发,剑身瞬间被淡淡的荧光笼罩。既然已经告诉沈楼自己的身世,会用剑这件事就不必藏着了。 沈楼也毫不意外,“送你了。” “真的?”这还是沈楼第一次送他东西,林信立时觉得手中的小剑可爱起来,抱着不撒手,“这是定情信物吗?” “……你哪里听来的?”这种似是而非的调戏,二十岁的林信张口就来,但从八岁的林信口中说出来,就太过惊世骇俗了。 “说书先生讲的,”林信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何以结恩情,鹿璃缀罗缨。” “那是美玉缀罗缨……”哭笑不得,又莫名的失落,那个肆意不羁的割鹿侯,终究是灰飞烟灭了,如今的林信,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哦,”林信混不在意地应着,低头摩挲这把小剑,“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的。”孑然一身,只有父亲留给他的一块玉佩,只能把手中刚折的桂花塞给沈楼。 已经打定主意要跟师父离开,他本就想跟沈楼讨一样东西的,好在经年再见之时拿出来叙旧。 他是列侯的儿子,说出了身份,便不可能再做沈楼的随侍。以沈家人的正直,关于消息必然已经送往京城,不日,皇家的车马就会到莫归山,接“寻鹿侯”的遗孤回宫,由天子亲自教养。 “父亲说你资质极好,想教你破冰剑法,”沈楼佯装不知林信去见过朱星离的事,“这剑你现在用正合适。” 沈歧睿竟然说要教他,这是不打算把他交给皇帝的意思? 林信颇感意外,眼中露出几许挣扎。 沈楼只做没看见,带着他去看望钟家兄弟。 上辈子,关于林信为何弑师,有很多传说。嘴巴闲不住的钟有玉,便是给沈楼提供消息的中流砥柱。 “据说,林信他爹就是朱星离杀的。说是林争寒临死前托孤,仔细想想,如果不是朱星离所为,他是如何见到临死前的林争寒的?啧啧,杀父之仇与养育之恩,林不负这人也挺不容易的。”那时候的钟有玉,尚觉得林信可怜。 “呸,你道那林不负是为了报仇吗?他是想独吞朱星离的万卷书遗,因为朱星离更宠爱他那个师兄,嫌他性情暴虐,于是他便恼羞成怒了!”听到第二个版本的时候,钟有玉已经对林信很看不惯了,毕竟林信对别家都一样,唯独对他家多收三成鹿璃。 “听去雁丘接人的金吾卫说,当时他们去的时候,林信衣衫散乱地拿剑指着他师父,眼眶都是红的,那模样显然是……”仿佛说道了什么恶心的东西,钟有玉骤然停了下来,“呸呸,我是听别人说的。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虽然林信是他的杀父仇人,但这样的说法太过龌龊,钟有玉自觉不该这般诋毁他,便及时住了嘴。 究竟为什么,林信从未对人提起过,总归不会是什么好缘由。他不能把林信交给朱星离,绝对不能。 连打了三个喷嚏的朱星离,可不知道沈楼在背后嘀咕他,找到故人之子的他,正兴奋不已地在院子里搓着手。沈家父子都是榆木脑袋,如果知道小阿信的身世,肯定要告知皇帝,所以不能正着来。 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让朱家出面,说这孩子是他朱星离的私生子,死皮赖脸地要走;要么就偷,抱起林信就跑,让他们找不着。 两条路都行得通,端看林信愿不愿意跟他走了。朱星离找来纸笔,给自家大哥写封信,而后大摇大摆地寻钟随风去了。 钟随风正在清点秋贡的账册,一个头两个大,忽然被一枝带着香气的桂花砸中了脑袋,“谁?”捏着花枝看过去,就见坐在窗台上晃着脚的朱星离。 “随风啊,借我点鹿璃吧。”朱星离笑嘻嘻地冲他伸手。 这人,刚骂完他,转头还敢管他借钱?钟随风憋了半晌,蹦出一句,“你要多少?” “不多,十斤,”朱星离跳下窗台,随手拿起钟家的账册翻看,“今年收成不错啊。” 钟随风把账册夺过来,慢吞吞道,“你要那么多鹿璃做什么?你行踪不定,离了莫归山,我去哪里讨债啊?” “啧,你看你,忘了我姓什么了?我们朱家,还能该你十斤鹿璃啊?我兄长肯定会还你的。”朱星离说着,自己在盛鹿璃的箱子里抓了一把。 “哎,你……”钟随风做事本就犹犹豫豫的,被他三言两语糊弄了,再要说什么,那人已经风一般地跑掉了。 钟长夜的葬礼大办了七天,各大世家都派了嫡系前来吊唁,东域林家家主有要事走不开,便派了世子前来。南域朱家家主就没这么客气了,直接说自己跟钟长夜关系不好,指了恰好在莫归山的弟弟朱星离代替他。 对于这种状况,沈歧睿早有预料,“你可知他们为何不来?” “因为父亲在此。”沈楼垂目,今上对四域颇为忌惮,如果三家家主聚首,不管是为了什么,定然会引起天子不满。 原本还有些生气的钟有玉,听到沈楼的话,立时明白过来,“等热孝过了,我和无墨再去给各位叔伯回礼。” 沈歧睿欣慰地点点头,“不错。我已经奏请皇上,让你叔父暂理西域之事,你们两个便跟我回北域吧。” “可以吗?”听到可以去北域,钟有玉眼睛一亮,用手中戳了戳弟弟。他还担心着父亲过世,没人教导他们修炼,若是能跟着沈歧睿,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钟无墨却没什么反应。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长号的鸣啸声,屋中几人皆神色骤变,起身快步走出去。但见数道金光自天边而来,乃是帝王的金吾卫。 林信躲在廊柱后面看着那迎风招展的金旗,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朝朱星离的院子跑去。 “哎呦,这是怎么了?”朱星离接住飞奔而来的小家伙,见他脸色煞白,连忙开口问。 “走,我们快走!金吾卫来了,定是来接我的!”林信紧紧攥着艳红衣袍的前襟,“师父,我认你做师父,带我走吧!” 不必细说,朱星离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别怕,咱们走。” 说罢,拿出“借”来的鹿璃,嵌入灵剑,掐了个法诀,丑兮兮的烧火棍春痕灵活地在空中打了个旋。抱紧怀里的孩子,朱星离一跃而起,踩上灵剑,瞬间化作一道红光,飞驰而去。 14.九悔(二) 金吾卫,乃是皇帝亲卫,执金吾仪仗,守天子近侧。此行十二人,整整齐齐御剑而来,代行天子令。 为首的统领拿出一道金丝盘龙的圣旨,双手翻转,黄绢布于半空中展开。 圣旨言,西域素国公溘然长逝,天子甚是痛惜。域中不可一日无主,令钟随风代行国公之责。二子皆年幼,着金吾卫接入宫,由天子亲自教养。 “入宫……”钟有玉惊慌地转头看向弟弟,虽说国公乃一域之主,但终究是天子臣下。他们在西域可以称王称霸,到北域也自由自在,但入了京就得夹起尾巴做人。 钟无墨依旧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仿佛早有预料。 金吾卫收起圣旨,呈递给在场地位最高的沈歧睿。沈歧睿验了天子印,交给钟随风保管,“诸位一路奔波,入内堂用茶吧。” “这可怎么办?我可不想入京!”钟有玉愁眉苦脸,让沈楼给他拿主意。 “圣旨已下,你待如何?”沈楼转身不见了林信,交代黄阁去寻他,虽说钟家如今没有表现出要抓林信的意思,但还是要防着点。 “小墨,你倒是说句话呀!”钟有玉拍了弟弟一巴掌,神色颓然,“我待如何,我能如何?要不是你爹请旨,他怕是会直接接管了西域。爹不在了,二叔又是个指望不上的,我还能领兵抗旨不成?诸侯子弟入宫,与质子无异,万一皇帝故意要把我俩养废了,到时候以未及冠不得继位为由,扣我俩十年八年的,我们……” “慎言!”沈楼喝止了口无遮拦的钟有玉,弹指把蹲在窗口的鹦鹉哪壶给打下去。 “养废!养废!”哪壶从窗台上跌下去,嘎嘎重复着钟有玉的话,很是生了一股鸟气。 钟有玉垂头丧气的把躺在地上耍赖的鸟捡起来,塞到沈楼手里,托他代为照顾。这鸟是决不能带去京城了,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是个话痨,每日说的话没有一万也有几千,指不定被这鸟学了什么去。京城不比莫归山,隔墙有耳。 “小玉,小墨,二叔有话跟你们说。”钟随风一脑门子官司地走进来,招呼兄弟俩过去。 沈楼拎着鸟起身告辞,想着阿信好似挺喜欢这只鸟,拿回去给他玩。刚走出钟家兄弟的院子,便见黄阁匆匆而来,“世子,阿信,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沈楼心头一紧,把鹦鹉扔给黄阁,快步朝朱星离的院落跑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细沙铺就的地面,留下一圈浅浅的涟漪,乃是灵剑漾开的灵力造成的纹路。很显然,有人在原地御剑而去了。 “林信……”沈楼握紧拳手,黄沙从指缝里迅速漏出去,直到掌中空空,什么也没抓住。 林信还是跟朱星离走了,不可避免地重复起前世的命运。可是为什么?先前还说得好好的,回浣星海跟着他一起练剑,以后就叫他师兄,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金吾卫来之前还瞧见他了。”黄阁抱着鸟,努力回想林信的踪迹。 金吾卫…… 沈楼蓦然惊醒,“黄阁,你马上御剑去追,往东南方。告诉阿信,金吾卫不是来抓他的,我没有告诉父亲。”活了两世,竟被乖巧可人的外表蒙蔽了。再如何年幼,林信也是那个谨慎多疑的林不负,绝不可能是刚认识几天就全心信赖他的傻孩子。 “是!”黄阁半句废话也不问,直接祭出灵剑,御风而去。 半空中掉下来的哪壶转了个圈,愤愤地叫嚷:“不会拿狐狸毛凑吗?” 春痕剑一日千里,黄侍卫一门心思往东南方向追的时候,林信已经跟师父在小城中摆起了卦摊。 “一两银子一卦,不准不要钱。”长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最后一个“钱”字写不下,委委屈屈地缩在边角上。 脱掉绛红鲛绡,扯下头上的鹿璃额坠,朱星离穿着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衣,坐在卦摊前任人围观。林信就拿着个签筒,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尽职尽责地哗哗晃动。 “一两银子一卦,你是神仙啊?”看热闹的人对着这对厚脸皮的师徒指指点点,别人算卦都是两文钱,这人竟然敢要一两。 “心诚则灵。”朱星离微微一笑,天生一副好相貌,即便眼角向下,也自有一派仙风道骨。 “哎,小孩儿,你师父是不是骗人的?”有人开口逗林信。 “信则有,不信则无,若是出不起一两银子,便莫要扰我师父清净!”林信抬起小下巴,冷着脸道。 “嚯!”众人都被这小童的言语唬得一愣。 朱星离饶有兴致地瞥了徒弟一眼,好小子,无师自通,该不会真是他忘在哪里的私生子吧? “我来算一卦!”一名锦衣华服的男子坐下来,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到桌案上。 朱星离什么也不问,单指点在男子的掌心,慢条斯理地摸了一番手相,沉吟片刻道:“蓬莱有路,一朝错恨,可惜,可惜。” 连道几声可惜,男子倏然变了脸色。 蓬莱有路,是说他本可以登上仙途;一朝错恨,是说他这些年把罪责都归到了错误的人身上。 “先生怎知我恨错了人?”他出身凡人之家,幼时曾有仙者来摸骨,不了了之。待他成年之后掌家,认识了仙门贵人,竟得知自己有上好的资质。回想当年后娘曾跟那摸骨仙者谈了一番,定然是故意毁他仙途,心中愤恨,便一直苛待后娘。 林信垂目不言,默默听着朱星离瞎胡扯。方才那一番看相,实则是在摸骨,这混人定是看出对方似有仙根灵脉,摸查一番得知是时有时无的隐脉,修为低的仙者摸不出来。 上辈子没少跟着朱星离出来摆摊,有时候是算命,有时候是卖胭脂,偶尔也会要饭。按照朱星离的话说,出世入世皆是修行。话说得好听,不过是为了玩。 以前他觉得丢脸,不耐陪着朱星离疯。直到师父死后,回想往昔,竟是举着破碗要饭的那些日子最幸福。 “回魂了,”朱星离弹了他一指头,把用作招牌的白布随便卷了卷,扔到一边,“是不是饿傻了?” 林信帮着师父收摊,收法就是把手中的签筒随手一扔。 朱星离抱着手臂,跟这奇怪的徒弟大眼瞪小眼,“你说咱俩上辈子是不是见过。” 嗯?林信对于“上辈子”这个词很是敏感,立时抬头看向朱星离,“为何这么说?” “要不然,你怎么像是跟我了很多年一样,”朱星离单手把他抄起来,扛到肩上,“走,儿子,爹赚钱了,给你买好吃的去。” “谁是你儿子!”林信挣扎着滑到朱星离怀里,“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仙术?” “我不是一直在教你吗?摸骨看相,也是仙术。”朱星离胡咧咧,抬手从卖糖葫芦的草扎上拔了一根塞到徒弟手里,头也不回地扔了两枚铜钱过去。 “这世间,可有一种仙术,能使人灵脉断绝?”林信拿着舔了一口,才意识到自己在吃什么,禁不住老脸一红。 朱星离凑过来,偷走一颗山楂,呜呜啦啦地说:“自然是有的。” “那如果这东西会传染呢?”林信紧紧盯着朱星离的眼睛。 “那是遭瘟了。”朱星离想也不想地说,凑过来还要再偷,被林信给躲了过去。 师父不是重生的,想来也是,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可一不可二,哪是那般容易的。 “那沈楼的身体,是怎么了?”坐在城中最好的酒楼里,林信扒着饭继续问。 朱星离要了一壶好酒,慢悠悠地喝着,“他啊……”故意拉长了声音,引得那问题颇多的孩子伸长了脖子,“逆眉薄唇,是个负心薄幸的面相,定然是上辈子欠了情债未还。” “……”就知道,林信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沈楼是生了一对薄唇,但绝对没有逆眉,剑眉星目,一身正气。 朱星离是个随性的人,跟小孩子说话也是口无遮拦,提起这一茬,就止不住地说起什么面相姻缘浅、什么面相招桃花,惹得邻桌之人频频侧目。 两人并未如沈楼所料地向南回朱家,而是一路向东,出了西域地界又向北。 “这是什么地方?”站在招瑶峰下,林信明知故问。 “招瑶峰。”朱星离抱起他,御剑跃上山去,于林中一处风水极佳之地落下,牵着他的手走上前,花草堆叠处,有两座坟冢。坟前立着山石雕刻的木牌,龙飞凤舞地写着“挚友寻鹿侯林争寒之墓”与“挚友妻兰苏之墓”。 开一坛好酒,点一柱清香,“来给你爹娘磕个头吧。” 15.九悔(三) 招瑶峰,是林争寒夫妇的埋骨之地。当年一家人要赶去京城墉都复命,忽而遭到一群白衣人的截杀。 “赵坚,你带着信儿先走!”林争寒把臂弯中的儿子扔给侍卫。 “是!”赵坚抱起挣扎不已的林信,“少爷,我们走。” “我不走!”白衣人众多,灵力高强,年幼的林信意识到,这一别怕是再难相见了。 “信儿,听话,爹过几日就去寻你,”林争寒眉梢挂着血珠子,满面寒霜,一双桃花眼却笑得温柔,将黄玉佩塞到儿子怀里,狠推了一把,“走!” “爹!娘!”趴在赵坚的肩膀上,纵横的灵气与漫天血雾,便是留在他脑海中最后的画面,在岁岁年年的梦境中挥之不去。 林信跪在坟前,掌心朝上,一叩三拜。 朱星离斟了两碗酒,一碗倒在林争寒的坟前,一碗自己举起来,虚空一碰,“我找到信儿了,你放心吧。” “钟家为什么要杀我爹?”林信站起来,将坟头长出来的青草拔掉。白衣修士,一直追杀他的钟戮,凶手是钟家的人毋庸置疑。 “不见得是想杀他,”朱星离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具体原因不可考,但钟家紧追不放只能为了一件事,“你知道你爹为什么叫寻鹿侯吗?” 林争寒原本是东域林家人,出身高,灵力强,偏是个情痴,喜欢上了一位凡人女子。仙者,尤其是诸侯贵族仙者,是不可与凡人通婚的。修仙需要灵脉,仙者的后代必然有灵脉,凡人中偶尔会出现但极为稀少。为了保证血统,各家都有家规,东域林家的尤其严格。 为了娶凡女兰苏,林争寒叛出林家,与东域林家恩怨义绝,自此生死有命,永远得不到家族任何庇佑。 当今皇帝却不拘于此,他欣赏林争寒的本事,给了他一大块地封为列侯。为报帝王知遇之恩,林争寒应承下为帝王寻找鹿璃矿脉的密令,这一找就是许多年。 “所以,我爹找到新矿了?” “找没找到无人知,只是钟长夜认为他找到了。” “这些事,通常不是应该等我成年再说吗?”林信有些无奈,如今的他只有八岁,一般长辈是不会把这些复杂的仇恨告知孩童的,他这位师父倒好,竹筒倒豆子全抖出来,丝毫不怕他心智不稳走岔了路。 “人得知道自己的来处,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处。”朱星离高深莫测地说。他没养过孩子,就瞎胡养,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长成什么样只能随缘。 林信知道自家师父是个什么德行,懒得理他,低头给父母烧了一叠纸钱。为了兰苏叛出林家,又为了皇帝寻找鹿璃,最后死在这上面,或许就是父亲选择的归处。那么他的归处在哪里呢? 上辈子过得一团糟,什么都想要,什么都留不住,最后两手空空,烂命一条,换了个沈清阙……或许,沈楼便是他想要的归处吧,可惜窗斜屋漏、千疮百孔,遮不住这满世风雨。 黄侍卫一路向东南,连个人影也没见着,无功而返。 “将南域与东域交界、一处名为雁丘的地买下来,一旦有人询价,即刻上报。”沈楼单指落在《四海注》舆图一角上,用力按出个凹坑。寻不到,便只能守株待兔,一年、两年,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林信弑师之前找到他。 “雁丘是什么地方?”清脆洪亮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卷帘支起的窗棱上,趴着羊角辫乱翘的沈楹楹。 将那枝已经干了的桂花夹在书中,沈楼合上舆图,“你又跑来做什么?” “你那个小随侍呢?”沈楹楹不走正门,双手撑着低矮的窗台,直接翻身进来,背上还背着一把弯弓。 “丢啦!丢啦!”站在鸟架上的哪壶,扯着嗓子回答。 沈楼捻起一粒豆子,精准地砸在鹦鹉头上。 “呜——”苍凉悠长的号角声,如同惊雷,在边境炸响,瞬时如烽火传递,响遍整个北域。 北漠异动,蛮人入侵! “父亲!”沈楼快步追上换了一身铠甲的沈歧睿,“我也去。” “不可,世子体弱,尚未……”东涉川急忙开口阻拦。 “走!”沈歧睿一把抓起儿子,浣星海精锐集结,道道玄色流光仿佛积攒雷电的黑云,于半空中汇集一团,直奔北漠而去。 蛮族,生活在大庸北域以北的草原上,荒草萋萋,黄沙漫漫,庸国人称之为北漠。他们修炼方法与庸国不同,无论仙者、凡人,各个能征善战悍不畏死。每逢秋收、春耕,粮食短缺之时,这些蛮族便会南下抢掠。 骏马立在山丘上,望着远处乌央乌央的蛮族大军,不耐地打着响鼻。 “沈家人的归处,只有沙场,没有病榻。你若是不能上战场,趁早自绝灵脉!”沈歧睿握着马鞭,冷声对脸色苍白的沈楼道。 沈楼微微一笑,手中嵌了鹿璃的长|枪稳稳地挽了个花,枪尖指地,充沛的灵力将脚下的枯草齐齐斩断,“父亲放心,楼,必不给沈家丢脸!” 寒风起,秋水逆,百战沙场碎铁衣。 战事突发,年仅十二岁的沈世子上了战场,无暇继续寻找他的小随侍。斩铁骑,杀胡虏,一战成名。 “却说那玄国公世子,独领一队轻骑,冒着鹅毛大雪,绕至野狼关外。当是时,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世子爷……”关于那位神勇无敌少年世子的传奇,是近来说书先生们最爱讲的。 出身高贵,年少成名,沈楼从小就活得如同传奇话本。 “好!”说到精彩处,林信扔掉手中的瓜子高声叫好,拍完巴掌犹不过瘾,三两下跳上高台,仗着人小,直接坐到了说书的桌上,“你讲的野狼关之战甚是有趣,只是关于沈世子的样貌,讲的不对。” “哪里来的孩子,下去下去!”说书先生甩袖,轰他下桌。 林信一咕噜爬起来,在桌上跳来跳去,“沈世子可不是身高八尺的壮汉,他才十二岁,哪里使得动八百斤的铁剑?他长得俊若修竹,使的是一杆鹿璃银枪,待到十五岁才能得本命灵剑。纵使他会御剑,他爹也不能同意。 “小孩子知道什么?”说书先生涨红了脸,抬手就要打他,被林信顺手抢了折扇。 “我在沈家当过小厮,见过沈世子的!”林信打开折扇,似模似样地扇了两下,站在桌子上,自己说起了书,“却说那野狼关,乃是一处峡谷……” 关于沈楼的书,林信上辈子没少听,早已倒背如流。那是经过多年打磨修饰之后的经典版本,比如今这些现编的段子要有趣得多。 台下人渐渐听入了迷,叫好声此起彼伏。 朱星离单手托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扔豆子,等林信说完一段,恰好将一盘豆吃完,拎起空盘伸到那些听书人面前,“我儿子说得好吧!给钱了,给钱了。” “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不让孩子好好读书,在这里说书像什么话。”被赶下台的说书先生,梗着脖子骂道。 “就是,瞧你穿得锦袍玉带,竟还好意思要钱。”有不想给钱的找起了茬。 “这孩子是我捡来的,我供他吃喝,他就得给我赚钱。”朱星离摆出一副无赖嘴脸。 “混账东西!”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骂道。 “抓住他,他是个人贩子!”一句玩笑话,捅了马蜂窝,群情激奋的要揍他。朱星离见势不妙,抱起看热闹的林信就跑,从茶楼二层一跃而出,甩出春痕,溜了。 茶钱也没给。 “嚯,竟然是位仙者!” “……那肯定是说笑的。” 仙者与凡人有天壤之别,人家能教孩子仙术,哪里需要读书。 “哈哈哈,谁让你胡说八道。”林信趴在师父肩膀上,笑得喘不上气。 “嘿,你小子,敢笑话为师!”朱星离抬手要揍他,忽然面色一肃,两指夹住了一片疾驰而来的小剑。那小剑只有巴掌长,嵌了块拇指大小的鹿璃,落尽朱星离手中,鹿璃里的灵力已然耗尽,忽闪了两下,碎成齑粉。 “怎么了?”林信见朱星离脸色不好,忙问道。 “出事了,”朱星离摸出一颗鹿璃,捏碎,将一小块嵌入小剑,打了一道法诀进去,“阿信抓紧,咱们要快些赶过去。” 林信二话不说翻身爬到师父背上,紧紧抱住他的脖颈。 朱星离放开小剑,用衣带将林信绑在身上,跟着小剑疾驰而去。 与师父重逢太高兴,竟把这事给忘了!林信趴在师父的背上,暗自着急。上辈子遇到师父的时候,师父已经收了一个徒弟,就是他的师兄,剪重。 “师父,是谁求助?” “半夏仙子,剪秋萝。” 16.九悔(四) 半夏仙子,乃是一名散仙。世间修仙之道千千万,有人修仙是为了封侯拜相、富贵荣华,有人修仙只是为了追寻大道,这些不参朝政、不入世家的高手,称之为散仙。 半夏乃是她的尊号,本命剪秋萝,只因她性情古怪,一言不合就断人舌根,与那哑药半夏一样毒,故而得名。 小剑指向时时变换,春痕剑快速行进了半日,耗费足足十两鹿璃,终于在一处荒山停下来。 “师父,那边!”林信指向一片倾倒的树木。 棵棵矮树拦腰折断,焦痕遍地。朱星离落下来,捡起地上的一只断臂查看。那是一只男人的右手,干瘪青白,尚且带着余温,已经干涸的血液,将断臂上的布料凝结成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扔掉手臂,给小剑换了块鹿璃,快要跑不动的小东西又如入水的活鱼一般,摇头摆尾地窜了出去。 这小剑,名叫摸鱼儿,乃是南域朱家的不传秘宝。能得一只摸鱼儿,必定是朱星离的生死之交。 摸鱼儿可以寻到特定的人,并将之带回,但前提是鹿璃够用。 朱星离背着林信,跟着摸鱼儿在林中穿梭,七拐八拐,绕到一处山石背面,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朱亦萧,你一路爬过来的,生怕老娘没死透啊!”碎石杂草间,半躺着一名面容娇艳的女子,罗裙染血,手中握着把豁了口的长剑,筋肉紧绷,单腿蜷曲,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割断来人的喉咙。 “我看你还挺精神的,要不我去山下买壶酒再来?”朱星离嘴里说着,动作却是不慢,指若莲花地迅速封了对方的几处要穴,捏住脉腕渡灵力给她。 “谁!”用叶子裹着泉水奔来的少年,警惕地低喝一声,拔出腰间短剑就要冲过来。 “别动!”一把细剑从背后伸出来,逼到了脖颈半寸处。少年剪重吃了一惊,仰头躲避,却撞到了持剑的林信,被他如猴子抱树一般紧紧锁住。 剪重僵住不动,认出给母亲疗伤的是以前见过的朱星离,稍稍松了口气,“你是朱叔叔的徒弟吗?” 啧,竟然这么机灵!林信松开剑,上下打量这位隔世不见的师兄。当年第一次见剪重的时候,这人已经跟着朱星离一年了。兴许是跟着师父四处算命讨饭太辛苦,瞧着远比现在清瘦。 现在还跟着母姓的剪重,年岁与沈楼相当,比林信大一些,明显还没有开始抽条,脸颊两侧肉呼呼的。 “咳咳,行了,别费劲了。”剪秋萝推开朱星离,咳出一口血来,摆手不让他再输灵力。 见娘亲吐血,剪重顾不得跟林信说话,快步跑了过去,扶住已经坐不稳的剪秋萝。 朱星离红了眼睛,也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你可真能耐,带着孩子还敢惹事。” “谁惹事了?老娘仇家太多,都不知道是谁!呸!”剪秋萝啐了一口血沫子,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似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气,苍白的手背鼓起根根青筋,直把剪重的手攥出一圈青紫印记,“咳咳……这小王八蛋以后交给你了……” “管养不管活啊。”朱星离丝毫没有安慰她的意思。 剪秋萝哈哈大笑,笑声像是从风箱里传出来的,带着呼呼啦啦的声响,“若他不寻莫去找,若他寻来莫强留。”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剪重都没听懂,林信却是知道的。剪重是剪秋萝与人春风一度生下的孩子,这个“他”说的应是剪重的父亲。 “好。”朱星离低低应了一声,将那豁口剑收入剑鞘。 “咳咳咳……随心而为九死未悔,小王八蛋,记住娘的话……”剪秋萝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而后看向朱星离,“记得给我烧纸。” “……”朱星离没说话,看着剪秋萝骤然合上眼,灵气断绝,魂归于天。 “娘……娘!”剪重抱着娘亲的尸首,失声痛哭。 这位师兄很少哭,他总是笑呵呵的仿佛没有忧愁,上辈子唯一见他哭得这般伤心,还是师父死的时候。 处理完剪秋萝的丧事,朱星离便带着两个孩子继续四处乱跑。 “以后,我就是你师兄了。”林信踮着脚,拍拍剪重的肩膀。 剪重啃着一张烧饼,低头看他,“可是,我比你年长。” “先入门的就是师兄,不信你问师父!”林信得意地看向朱星离。 朱星离正提着酒壶往嘴里灌酒,胡乱地点点头,“唔,你师兄说的对,谁先入门谁是师兄。” 上一世的师兄,就这么变成了师弟,自觉占了便宜的林信,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冬去春来,四季轮转。 北漠的蛮人部族,在与北域的战争中逐渐合拢,小的被大的消灭,大的又被更大的吞并。非但没有因为战争败落,反倒如群狼争食,在厮杀中选出了头狼。 断断续续的争战,一打就是六年。 “世子回来了!” “世子回浣星海了!” 刚从战场上回转,沈楼带着满身杀伐之气跃下灵剑。本命灵剑虞渊,在空中打了旋,浩瀚的灵力如长虹贯日,将出来迎接世子的几名凡人压得趴跪在地。 收剑入手,沈楼面色冷肃地踏入浣星海,一道冷箭突然破空而来。 “嗡——”虞渊落日,灵气化作万千虹影,瞬间将铁箭碎成三节。没有加鹿璃的箭矢,咣当当落在青石板上,没了声息。 “哥!”背着箭筒飞奔而来的沈楹楹惊讶不已,“你怎么比上次更厉害了。” “胡闹!”沈楼蹙眉,转身往枫津行去。 “哎,别走啊,”沈楹楹快步跟上去,面朝哥哥倒着走路,“我刚从墉都回来,你不问我得了第几?” “第四。”沈楼脱下铠甲,扔给迎上来的紫枢,转了转手腕,噗通一声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又被猜中了!沈楹楹撅起嘴,“今年闲池围猎你又没去,平白让林家那小子出风头。钟有玉都快把我耳朵叨叨出茧子了,定要你今年去看看他。” “小姐,世子刚回来,您让他歇会儿。”紫枢端着一碗汤药过来,劝沈楹楹离开。 沈楹楹看到那汤药,顿时闭了嘴。 玄国公世子在战场上英勇无双,百战百胜,下了战场立时就变成了病秧子。这些年看遍了大夫,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看着沈楼的身日一日不如一日。 沈楼缓缓睁开眼,接过紫枢手中的药一饮而尽。 随着灵力的增长,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动用灵力之后,便会有长久的疼痛等着他。原本胡乱补身子的灵药,换成了安神止疼的汤剂。 喝下药之后,沈楼的脸色明显好了些,坐起身来,接过钟有玉的书信看。 钟家兄弟困在京城,跟着太子读书修炼。三年前,他们的叔父钟随风,以父亲早逝当早些顶立门户为名,十五岁就给两人行了冠礼,想以此为借口让钟有玉回西域继承国公之位。 奈何皇帝对奏封国公的折子一直留中不发,硬是将两人扣在墉都,让手忙脚乱的钟随风继续治理西域。钟家逐渐衰败,西域已经有了乱象。 沈楼揉了揉眉心,轻叹口气,这辈子凭着经验,提前两年结束了北漠之乱,却无暇顾及钟家。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黄阁,上次你说,雁丘已经被人买下了?”沈楼抬眼问立在角落里的黄阁。 “是,一年前就已经搬进去住了。”这些年黄阁一直奉命查找朱星离的踪迹,每每有了消息,等他追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六年前世子让他买下雁丘,说是要等一个来买的人,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在去年有人来问。 那个问价的人,恰好就是朱星离。 黄侍卫对于世子的料事如神佩服得五体投地,欢天喜地跑回来报信,世子却又去了战场。 “秋庭,跟我去见爹。”沈楼换了一身玄色锦袍,黑底银纹把他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十八岁的沈楼,身形修长,器宇轩昂,看起来一点也不瘦弱,然而那张从未有过健康色泽的俊脸,始终让人放心不下。 “你要去哪儿?”沈歧睿惊奇地看着儿子。 “去治病,”沈楼垂目,“六年前在钟家昏迷之时,依稀听到朱星离言及可以医治。” “当真?”沈歧睿豁然起身。 一旁的沈楹楹气得直跺脚,“哥你怎么不早说!” “朱星离行踪不定,过年也不回南域,我找了他六年才有了消息,”沈楼真假参半地说,“如今北境稍安,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若是有突发战事,父亲可带秋庭前去。她在闲池围猎已然拿了第四,可以上战场了。” 沈楹楹方才还不知道兄长带自己一起来是什么意思,原来在这里等着她的,顿时哭丧了脸,“哥,我不放心你,让我陪你去吧。” “不必。”沈楼淡淡地说着,转身离去,徒留下满眼欣慰的老父亲和欲哭无泪的亲妹妹。 雁丘是一片小山丘,位于南域和东域的交界处。风景秀美,气候宜人。朱星离带着两个徒弟在外浪荡四五年,终于选定了这一带落脚。 平日穷得要饭的朱星离,买地的时候眼都不眨,成箱的金银哗啦啦就给了出去。 “原来师父这么有钱啊。”剪重啃着用算命钱买来的包子,看着广袤的地界感慨。 林信抿嘴笑,“是啊,是啊,以后咱们修炼的鹿璃有着落了,你快去跟师父讨一块。” 剪重笑呵呵地冲师父伸手。 “啪!”朱星离一巴掌打回来,“要什么要,咱家穷得都揭不开锅了,修炼得靠自己,别总想着靠鹿璃。” 17.芄兰(一) 雁丘一带草木茂盛,山丘低矮,每年北雁南飞,成群的大雁在此歇脚,故而得名。 北域的车马,载着世子与整车整车的礼物,缓缓驶入雁丘腹地。远远就能瞧见土丘之上的庄子,白墙灰瓦,茂林修竹。新栽的藤萝涨势喜人,已经爬上了墙头,郁郁葱葱,一派生机盎然。 “见鬼了!”车夫跃下马车,绕着路边的野枣树转了一圈。这树生的丑,歪歪斜斜横生错长,活像专用来拦路的挡杆。马车经过的时候,还须得车夫亲手挑起树杈,因而记得分明。 “世子,这路咱们方才已经走过一遍了!”车夫有些惊慌,绕了半个时辰,竟在原地打转,怕贵人怪罪。 沈楼走出马车,看了一眼满是乱石、歪树的路,翻身跃上一匹马,“此处布了阵,尔等随我来。” 朱家擅阵法,这是他们祖上留下的传承。朱星离什么都会一点,阵道自然也没落下。 林信也颇精通此道。当年他被林信囚禁,就算林信不锁着他,他也走不出那间宫室。后来还是林信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教他怎么看卦位,怎么破迷阵。 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在那之后,沈楼就能勘破这种普通的阵法了。 没有惊动主人,一行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直接上了雁丘。 山丘上生了几株大枣树,三丈高,合抱粗。剪重正坐在树下看书,当年的小胖子已经抽条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风流姿态。两颊的软肉已然消失,留下了斧刻刀削一般清晰的轮廓。 “咚!”青枣砸在脑袋上,发出一声闷响。 剪重混不在意地继续翻书。 “咚咚!”连着两颗,无奈抬头,接住掉落的枣子塞进嘴里,“做什么?” “哗啦!”树冠中突然倒吊下来半个身子,嘴里嚼着枣子的林信笑嘻嘻地问,“虫虫,读什么书呢?” “《国礼》,”剪重翻过书页给他看,“师父让我读的。” 朱星离交给他俩的是不同的东西,让剪重读史书、兵法,学的是治国之道。至于林信则是想起什么教什么,阵法招魂、五行八卦、剑法刀法、牧羊驯马…… “还读书,你都读傻了,过来跟我过两招。”林信勾着树枝翻身,枣树枝叶因为灵力的牵动纷纷扬扬落下来。 “别闹。”剪重笑着接招,嘴角两颗不甚明显的小梨涡微微凹陷,瞬间弱化了冷峻的面容。 “叮铃铃——”一声细碎的铃声从远处传来,林信拍开剪重攻来的手借力收势,三两下窜到了树梢,举目眺望。 “有人闯入。”剪重也爬到树上,跟他凑在一起,这么远的距离看不清来人的面容,高头骏马华盖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管他是谁,先捉了再说。”林信眯起眼睛,马上要到十五岁了,师父就是在他十五岁那年出事的,无论什么访客,定要排查清楚。 打了个呼哨,隐藏在林子里的雁丘侍卫如灵蛇出洞,呈品字形疾驰而去,瞬息间将那一队人马锁定。 “轰!”玄铁铸造的大网冲天而起,连带着卷起的枯枝败叶,兜头罩来。 “咴——”骏马嘶鸣,人立而起,车夫吓得抱头大叫。沈家侍卫纷纷拔剑,却没能砍断那铁网,纵横的剑光反倒被弹射回来,割破了自己的衣衫。 沈楼抽出虞渊落日剑,并未出鞘,只是在空中挽了个花,剑气将枯叶震得高飞,以剑尖抵住铁网,宛如撑伞一般从容不迫。 “来着何人,为何擅闯雁丘?”剪重冷冽又不失礼数的声音传来。 “跟他们啰嗦什么,擅闯者,杀!”阴森恶劣的语调,正是沈楼上辈子认识那个林信,熟悉到心颤的声音,令他挥开落叶的动作凝滞了一瞬。 枯叶落地,数名穿着绯衣的侍卫将沈家车马团团围住。沈家的侍卫被铁网困住,正准备装上鹿璃迎战。 “都住手!”沈楼低喝一声,沈家侍卫便只按着剑柄不动了,他就保持着撑伞的姿势,于落叶纷飞中看着已经长成少年人的林信。 看清来人,林信眼中的杀气瞬间消失,一闪而过的错愕之后,彬彬有礼地拱手,“敢问公子姓名,为何来我雁丘?” 正要劝师兄别乱杀人的剪重,伸出去的手还没收回来,听到林信这堪称温柔的问话,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绯衣侍卫们也有些呆滞,刚才给他们的命令还是“砍了再说”,这会儿他们是砍还是不砍? “我们是浣星海的人,这位是北域玄国公世子,”紫枢从马车中钻出来解释道,“世子是来拜访朱前辈的。”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六年未见,紫枢自是认不出林信了。 而作为一个“孩子”,对于儿时短短相处了几日的世子,自然也不该一眼认出。听到紫枢说是“玄国公世子”,林信这才做出了惊愕、怀念的神情,“原来是北域世子,失敬。” 说罢,打了个响指,那玄铁丝编制的大网便倏然起立,重新落回两侧的地面上,又被被绯衣侍卫用枯枝败叶掩好。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只除了沈家人满身的泥土草叶与破衣烂衫。 沈楼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侍卫,两步行至林信面前,“你不记得我了?” 林信微微一笑,“世子请。” 沈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小混蛋,分明第一眼就认出他了,偏还要演一遍“对面相逢应不识”,是还在怪他吗? 北域带来了丰厚的礼物,绫罗绸缎、鹿角狐皮、金银鹿璃,另有一封沈歧睿的亲笔书信。 “你爹还真大方,”朱星离把书信扔到一边,仔细看了一遍礼单,“既如此,你便在雁丘住一段时日吧,先说好,我可不保证能把你治好。” “是。”沈楼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他的身体自己知道,对于治好并不抱什么希望,来这里只是为了寻林信。 朱星离对于沈楼的态度很是满意,摸摸下巴,忽然想起雁丘没有客房。他交友甚广,狐朋狗友一大堆,得知他定居雁丘之后,三不五时的就有人造访。为了不浪费米粮,便没有设装潢奢华的客房,除却他们师徒住的,全是陋室。 “要不……”朱星离的目光在两个徒弟身上瞟。 林信挡在师弟面前,摆出了师兄应有的姿态,“跟我住吧。” 剪重本想说把自己的住所让给世子,自己搬去跟师兄住,没料想林信这般仗义,“师兄,还是让我……” “也好,我们幼时便一起住过。”沈楼站起身来,直接打断了那两人“兄弟情深”的对话。 沈世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林信的屋子。靠在柱子上,偷瞄在内室换衣的沈楼,林信有些神思不属。 上辈子沈楼可没有来过雁丘,更别说找朱星离治什么病。如此说来,沈楼这个体弱的毛病,上辈子定然是没有的。这几年他查遍了师父的藏书,又暗中寻找了几名被他捏碎过魂魄的人,无一例外都魂飞魄散了,对于沈楼的问题大致有了点猜测。 悉悉索索的衣料声,将林信唤回了神,又很快把神思抛到了九霄云外。沈楼,竟然,把内衫也脱了。 十八岁的沈楼,身体已经完全长成,举重若轻的动作仿佛在克制着皮肉之下惊人的力量。素白的衣衫从肩头落下,露出了肌肉坚实的后背和形状优美的蝴蝶骨。那些地方,曾被他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如今再见到,禁不住喉头发紧。 “我没有把你的身世告知父亲。”沈楼脱了一半的内衫重新拉起,余光瞄向身后盯着他看的家伙。 “嗯?哦,”林信回过神来,丝毫没有偷看被抓包的尴尬,所幸走到沈楼面前,“我知道。” 离开莫归山之后,他就猜到这事是个误会了。 18.芄兰(二) 金吾卫接走了钟家兄弟,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西域。朱星离师徒一路算命骗钱,这种消息自然是知道的。 年幼的沈清阙竟然没有把这种事告知父亲,令林信有些吃惊,甚至动摇过想回到沈楼身边。但他不能放下师父不管,在沈楼身边长大变数太大。 听到林信这么说,沈楼垂目不再说话,快速穿上了中衣和外衫,明显不打算换内衫了。 没得看了,林信忍住想要调戏沈楼的冲动,温文尔雅地转身,拿起桌上的细剑。两人多年未见,说到底也不过是儿时几日的情分,没什么可聊的,便从“定情信物”开始吧。 “我很担心你。”还没等林信没话找话,忽然听到沈楼说了这么一句,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沈楼。 “你说什么?” “我一直在找你。”沈楼走到林信身侧,低头看他。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样的大起大落,着实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林信微微瞪大了眼睛,这话真不像是沈清阙会说的。 “信信,师父让我给你送点东西过来。”门外响起剪重的敲门声,打破了屋里诡异的气氛。 林信冲沈楼歉意一笑,转身去开门,伸手就给了剪重一个爆栗子,“叫谁呢你?” 剪重嘿嘿一笑,把一套新茶具递给林信。虽然林信入门早,但实实在在比他小了好几岁,他始终无法把林信当个师兄对待,总是私心地叫他信信。 林信不接茶具,直接上手揍他。 “哎哎,别闹,一会儿碎了!”剪重努力躲避,但林信出招向来又快又狠,专往些刁钻的地方打,防不胜防。 “哗啦啦!”托盘里的黑曜石茶具终于在挨到第三招的时候脱离了盘子,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抽走托盘在空中挽了个花,“咚咚咚”稳稳接住了杯盏。 “你师兄?”沈楼随手将茶具放到桌上,冷眼打量着这位林信的同门,未来的英王殿下——封重。 “是师弟,”剪重揉揉被揍的地方,抬手见礼,“在下剪重。”显然,方才在正厅的时候,这位世子爷根本没拿正眼瞧他,也不记得他叫了一声师兄。 上辈子的师兄,这辈子竟然变成师弟了。沈楼微微颔首,还了一礼,“既是师弟,理当敬重兄长,怎可直呼其名?” “呃,世子教训的是。”剪重讪讪一笑,传达了两句师父交代的话,便一溜烟跑了。这位浣星海的世子殿下,似乎对他很有敌意。 朱星离让二徒弟给沈楼带话,收拾停当便去跟他喝杯茶,特意强调不许林信跟着。 林信撇嘴,说什么喝茶,一听就是找沈楼喝酒。因着他还未束发,师父一直不准他喝酒,而剪重酒量很差喝不了多少,没人陪着喝酒的朱星离一直颇为寂寞。 北域的人常年饮烈酒,酒量自然是好的,难得遇见沈家人,少不得要拉着沈楼喝两杯。 去年埋下的梨花白,这时候拿出来刚好入口。朱星离拿出一套碧玉双环杯,满满地倒上。 沈楼端起杯盏,敬过朱星离,一饮而尽,“朱二叔叫侄儿来,可是有话要说?” “找你喝一杯,”朱星离吊儿郎当地倚在竹榻上,懒散地说,“你爹给你取字了吗?” “尚未取字。”沈楼应着,抬手给朱星离倒酒。男子十五束发,二十及冠,理当二十岁的时候取字。但若是此子早慧,或是需要他早些顶立门户,便会如钟家兄弟那般,十五就取字。 朱星离有些意外,十二岁就能上战场的儿子,足以顶门立户了,这沈歧睿竟然没给他取字,还把他当孩子养。想来是觉得他身体不好,怕过早取字削薄了福气,顿觉好笑,“沈歧睿那五大三粗的人,竟然还在意这个了。” 沈楼无话可说,上辈子他的确十五岁就取字了,这次束发却被父亲拒绝,导致钟有玉那家伙嘲笑了他好几次。 两人喝光了一小坛梨花白,沈楼还脸不红气不喘的,看得朱星离啧啧称奇,“好小子,这酒量,赶上你爹了,来来,再来一坛。” 难得遇到个能喝的,朱星离兴致大涨,又叫侍卫去挖一坛出来,换了酒碗来喝。 梨花白入口清甜,但后劲十足,又喝了三碗,上一坛的酒劲便窜了上来,朱星离的眼尾渐渐染上了绯色,说话也开始打飘,“寻鹿侯的事,你应该听说过,林争寒没找到鹿璃矿脉,但天下人都觉得他找到了,包括皇帝,还有你爹。” 沈楼端酒的手微顿,“嗯。” “我这儿没有旁的要求,只一条,关于信儿的事,半个字都不许说出去。”漫不经心的语调忽然冷下来,朱星离那双眼角向下的凤尾目,清明透亮,没有半分醉意。 “六年前我没说,如今更不会说,断不会让阿信落到钟家兄弟那步田地。”沈楼抬手给朱星离倒酒。诸侯子嗣,谁都不愿意入京长住,寄人篱下,为奴为质,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你比你爹明白,”朱星离重新软倒在榻上,水汽漫上眼眶,熏熏然哼着小曲儿,仿佛刚才那个清醒的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容兮遂兮,垂带悸兮,你爹小时候,可不是个好东西。” “……” 带着一身酒气回到林信的卧房,屋里的人已经睡下了,但很乖地睡在床的内侧,给他留了半边。 沈楼坐在床边看他,缓缓伸手,摸了摸那暖呼呼的侧脸。明明是个皮猴子,偏要在他面前装乖卖巧,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除了外衫躺下,抬手揉了揉眉心。随着神魂越来越虚弱,他睡得也越来越少,总是被各种噩梦惊醒,醒来分不清前世今生。 白日里见到的剪重,与记忆力的英王封重合为一体。与散仙剪秋萝春风一度的男人,便是当今皇上。起初剪秋萝并不知道这人的身份,后来皇帝想纳她入宫明白过来,断然拒绝。 五湖四海自由自在的散仙,并不稀罕那皇妃之位,皇帝也就没有强求。直到后来,林信杀了师父,这师兄弟两人才被皇帝双双寻回。皇姓为封,他便叫了封重,王号为英,理由是他长得俊俏。 只是兄弟两个刚入宫的时候关系很差,都说是因为林信杀了师父被封重记恨,直到那日…… 沈楼拿着一块雕成小鹿的星湖石去寻林信,想着自己摔裂了他的玉佩,好给他赔罪。 “你得赔给我,我要你亲手雕的星湖石。”想起林信气红的眼睛,沈楼指尖发痒,忍不住搓了搓手中的小鹿,藏进衣袖里。 背着手,绕过重重假山。 “信信!”英王封重的声音从山石后面传来。定睛一看,一身亲王常服的封重正紧紧抱着林信,脸上满是痛惜怜爱。林信闷闷地靠在封重怀里,一言不发,背对着沈楼,看不清表情。 藏在袖子里的手倏然攥紧,攥得指尖发白。 星湖石小鹿没能送出去,心中那点小小的念想就这么直接被人扔在地上摔得稀碎。 “你不知道吗?林不负天生浪荡,荤素不忌,太子给他送了多少美人,男女都有,他全都收了。” “啧,我听说,他跟英王也有一腿。” 莺莺燕燕环绕四周,风流的割鹿侯跟着众人冲他轻佻地眨眼睛。 难平的怒火直接把沈楼给气醒了,睁开眼,身旁热乎乎的,带着一股青枣甜的气息喷在颈侧。林信不知何时又蹭到他怀里了。 吊到半空的心落到实处,沈楼轻叹了口气,微微偏头,将下巴放到怀中人的头顶。 “唔……”林信哼唧了一声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沈楼怀里,故作惊讶地挪开,“对不住啊,我睡相不好,吵到你了?” “没有。”沈楼摇头。 “你怎么出了一头汗?”林信伸手摸了一把,蹭地一下坐起来。修仙之人,身体强健,万没有半夜出虚汗的道理。 沈楼伸手把他重新按回被窝,“无妨,做了个噩梦,睡吧。” “你都多大了,还会被噩梦吓出汗!”林信忍不住蹭到他枕头上嘲笑他,“哈哈哈……” 有心问问沈楼现在还怕不怕黑,又怕惹恼了他明日不跟自己睡了,林信只能把后面的调笑咽下去,笑眼弯弯地盯着沈楼。直到沈楼重新睡去,这笑意才倏然消失。 噩梦连连,是魂力虚弱的征兆。林信吹了吹沈楼的睫毛,确定他真睡了,悄悄伸出食指,在他眉心轻点,慢慢拉开,抽出一丝极细的魂力来。轻吹一口气,那细如发丝的魂力便倏然断裂,烟消云散。 怎么这般虚弱!林信紧紧皱起眉头,如果他猜得没错,上辈子沈楼的神魂定然受过极重的伤,就如那些被他捏碎了魂魄的人一样,魂魄的损害直接延续到了这一世。 19.芄兰(三) 次日,林信醒来的时候,沈楼已经起身了。未着广袖外衫,穿着一身箭袖劲装,在庭院中挥剑。 虞渊剑,全名叫虞渊落日,挥剑时剑气如虹,即便没有鹿璃,靠着沈楼本身的灵力,亦可幻化出耀目灵光。 刺、劈、挂、撩、抹云、架挑,一遍一遍重复着用剑最基本的招式,手腕稳如千斤坠,每一招都点到同样的位置。 林信倚在廊下,咬着一根杨柳枝漱口,默默数着沈楼的挥剑次数。 此时恰好换到了“撩剑式”,立剑,自下而上,贴身送出,翻转手腕以为撩。这一招需要配合腰力,做不好会很丑,沈楼的动作堪比简谱上的工笔画,撩剑一出翩若游龙,一息一招,整整一千次! 灵力到了这个程度,还每日练基础剑招,也就沈楼有这份毅力了。 吐出嘴里的柳枝,林信回屋里拿了自己的小剑出来,自廊下一跃而出,与平平而过的“抹剑”相撞。 “世子,你方才那一招撩剑式怎的那般好看,教教我吧。”林信露出勤学好问的眼神。 沈楼看看他手中握着的小剑,“好。” 林信捏着剑柄挽了个花,摆好架势准备跟着沈楼学,却不料那人直接绕到他背后,“你出一招,我看看。”低沉如暮鼓晨钟的声音,从耳畔钻入脑中,让林信差点忘了动作。 胡乱摆了个撩剑的姿势,还未等林信开口,平平递出去的手腕突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托住,“撩剑式不拘高低,但出手定要快且直。” 因为练剑而升高的体温,沿着两人相触的地方传给林信,在这暮春时节的暖风里,惹人熏染。 “师兄!”剪重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就看到自家那个入门第一年就学会了所有剑招且无可挑剔的师兄,竟然像个初学稚儿一般,摆出个歪歪斜斜的撩剑式。这简直比师父给他一箱鹿璃还要稀奇。 “又怎么了?”林信收起剑,瞪向没眼力见的师弟。 “师父要下山除妖,叫咱俩一起去。”剪重已经穿戴齐整,腰间挂着本命灵剑。 “除什么妖?”迅速回屋穿上外衫,顺手将沈楼的玄色广袖扔给他,抓了把带柄的小铜镜揣在腰间,边走边说。 “我也不知道,”剪重咂咂嘴,露出两个委屈的小梨涡,“早膳还没用呢。” “就知道吃!”林信敲他脑袋,当师兄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肆无忌惮敲封重的脑袋,就算以后他当了王爷,还可以敲。回头看沈楼,见那人已经穿戴整齐默默跟上了,“世子也去?” 沈楼有些好笑,这人把衣服递给他,不就是邀他同去的意思?但笑不语地点点头。 雁丘只是个小土包,土包外五里便是一处小镇,名叫落雁镇。平日里的吃穿采买基本都在这个镇山,朱星离所谓的“山下”,就是下了土包往镇上去。 “师父,出什么事了?”林信顺手摘了把枣子,窜到朱星离身边问。 朱星离抢了颗枣塞到嘴里嚼,“为师夜观星象,察觉附近有妖物出没。”高深莫测地说了这么一句,将枣核吐出了一丈远。 “昨夜不是阴天吗?”林信扒着师父的肩膀,“呸”一声将枣核吐出了一丈零三寸。 “去去去,就你话多。”朱星离抬手要揍他,被林信哧溜一下躲过,藏到沈楼身后,冲师父做鬼脸。 沈楼抿唇轻笑,任由林信在自己周身跑来跑去。 因着是南域与东域的交界处,南北贯通、东西有路,落雁镇很是繁华,绝非一般小镇可比。客栈、酒肆、勾栏院,该有的不该有的一应俱全。 剪重到了镇子上便如雏鸟归林,直奔路边的小吃摊,“师父,那边有馄饨!” “没出息!”朱星离敲徒弟脑袋,他穿着朱家的绛红鲛绡,额间缀着八面玲珑的鹿璃珠子,一看就是出身颇高的仙者。这样的仙人,能坐在馄饨摊上吃馄饨吗? 当然能。 于是,馄饨摊主战战兢兢地端了四碗热馄饨上桌,眼睁睁地看着仙风道骨的仙长哧溜哧溜喝馄饨。 “这位大哥,跟你打听个事,”朱星离喝了口汤,勾勾手示意摊主过来坐,“听闻这镇上有人丢了魂,你可知是哪家。” “知道,就北街那家开药铺的,”说起这些市井传言,摊主渐渐没了先前的拘谨,将胳膊上的撘巾往肩上一甩,坐到了看起来最无害的林信身边,“前日他儿子去山里收药材,一天一夜没回来,后来爷娘去寻,发现儿子与两个药童都像睡着了一样。药石罔医,便求了位仙长来,招魂阵一起,反倒死了个透彻。” 好似被摊主挤到了,林信捧着馄饨碗,往沈楼身边蹭了蹭,“若是没了魂,即刻就死,这没死就是还有魂。怎么一招魂就死了呢?” “仙长说是被妖物吞噬了,只有一缕残魂,残魂留存时间不长。”摊主也不是很懂这些魂灵之事,道听途说,有一句学一句。 “胡说八道,哪里找来的废物。”朱星离蹙眉,三两下吃完馄饨就甩袖往北街而去。 剪重见师父走了,掂起碗一股脑倒进嘴里,抹着嘴跟上去。林信压根没吃完,窜得比师弟还快。留下不明所以的沈世子,面对伸手要钱的摊主。 药铺关了门,院里正办丧事,白沙人送黑发人的老两口泣不成声。众人见是仙者,纷纷起身行礼,七嘴八舌地将情况告知。 布招魂阵的是一名过路的散仙,不知名姓,据说只招出了魄,没有魂,那仙人说可能是吞魂蛊雕作祟。 “一定是蛊雕来了,六年前不就死了好多人嘛!” “哎,还以为都走了呢,怎的还来。” 没有灵力的凡人,对于这些妖魔精怪甚是害怕。 “六年前怎么了?”沈楼听到六年前的事,立时开口问。 “这镇上六年前曾一夜之间死了数人。”林信小声给他解释,说起这个,不免有些心虚。这些人的死,跟他也有关系,都是镇上那家醉荷居的小二和跑堂。 那年他刚封了割鹿侯,清明时节回来祭拜尊师,想在醉荷居买一份师父最爱吃的酱鸭舌。 “半斤鸭舌,一只烧鸡,一坛梨花酒。”林信没有带侍卫,独自一人坐在醉荷居大堂里。外面春雨绵绵,行人匆匆。 “呦,这不是割鹿侯吗?”三名绯衣金玉袍的修士,认出了低头喝茶的林信。 林信抬头,那三人没有戴鹿璃额坠,不是朱家的嫡系,但也是南域朱家的人,“见本侯却不行礼,绛国公就是这么教你们规矩的?” “呸,你还有脸提国公爷,”其中一人将手里的竹筐摔在桌上,筐里放着刚买的香烛纸钱,“弑师杀父的小畜生!” 林信单指按在弯刀吞钩的刀柄上,声音中透着冰碴子,“你骂谁是畜生?” “骂你!二公子把你从小养大,教你仙术,还亲自到南域求家主给你铸剑,你却杀了他!皇上竟然封你这不仁不义之徒做割鹿侯,我呸!”三名朱家子弟义愤填膺,大声叫嚷,引得过路之人纷纷驻足。 众人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割鹿侯竟然是个未及冠的少年,无论凡人仙者,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想知道他有没有传说中的三头六臂夜叉嘴。 是,他是个弑师的畜生,朱家人骂也就骂了,但割鹿侯的威严,不容挑衅! 吞钩出鞘,凶悍的杀伐之气瞬间将大堂内的一排桌椅震得粉碎。那三人丝毫不惧,纷纷祭出鹿璃灵剑,摆出了六璃三绝阵。竟然是朱家的高手“叠剑三尊”! 这三人都使的双剑,一次就要消耗六颗鹿璃。然朱家财大气粗,供应得起,六把灵剑纵横交错,呈蛛网状朝林信扑来。 吞钩以一敌六,丝毫不落下乘。然朱家鹿璃充足,斗了小半个时辰,吞钩上的鹿璃便化为齑粉,朱家三人却轮番换了新鹿璃。林信什么也没带,手边只有一包鸭舌一坛梨花白,强大的灵力兜头压下来,将酒坛子压碎了,清香的酒液淌了一地。 单膝跪地的林信,嘴角溢出了鲜血。 “师父,灵力的本源是什么?” “灵力,其实就是日月精华,鹿璃天生地养,乃是存储日月精华的上品。” “那魂魄是什么?” “魂为天地精华,吞吐日月;魄为**禁锢,接地入土。” 鹿璃里的日月精华可用,魂魄的精华自然也可用!逆转灵脉,抽取周遭魂魄之力,无数光点自周遭汇聚而来,妖刀吞钩的银刃忽如浸了血池,红光大盛,将与天灵盖只差半寸的剑光绞了个粉碎。 “这是什么妖术!”三人大吃一惊,纷纷回剑防御。 对方的魂力被源源不断地抽取,越战越虚弱,而没有鹿璃的林信却越战越勇。 “轰——”三人被扔出了醉荷居,因为魂魄虚弱,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林信合刀入鞘,深蓝色的眸子亮如星辰,仿佛上古的吞魂大妖,吸了魂魄,涨了修为。 回头看去,躲在角落里的小二和跑堂,已经魂飞魄散,没了生机。第一次悟出了魂魄之力,抽取得没有章法,将方圆三丈内的魂力尽数抽走。 仙者,修魂,将魂与魄剥离而成神魂,失了魂力会虚弱;凡人魂魄相连,又脆弱无比,吸魂力便会连带着毁了魄。 “啊,杀人了——”百姓们四散奔逃。 割鹿侯滥杀无辜,连手无寸铁的百信也不放过,凶名一夜传百里,可止小儿夜啼。 再次回到雁丘,林信第一时间去了醉荷居,却打听到,这里的小二、跑堂,六年前突然死光。老板吓破了胆,卖了酒楼回乡种地去了。 20.芄兰(四) “信儿,你来看看。”朱星离冲林信招手。 林信拿出腰间的小铜镜,扯过剪重的手指咬了一口。 “嗷!”剪师弟惊叫一声,被攥着手指在铜镜背后快速画了个符,就被丢到一边,委屈巴巴地举着受伤的手指。 铜镜里的景象逐渐变成了正向,镜中的人脸倏然消失。将镜子挪到棺材附近,寻到不游魂,但能看到尸体上未曾离体的魄。凡人死去,则魂魄分离,魂升天,魄随**入地。 三具尸体五官完好,皮囊没有塌陷,“魂没了,魄还在。活不过来了,但还能投胎。” “令郎是在哪里找到的?”朱星离问了三人出事地方,没有多做停留,便带着徒弟们入山去寻。 采药的山,在镇东三十里处。悬崖峭壁,怪石嶙峋,古木高树遮天蔽日。朱星离寻了块平地,拿出一盒朱砂,一根玉笔,开始布阵。 “师父,真的是吞魂蛊雕吗?”剪重寻了片药草叶包住受伤的手指。 山中寂静无声,暮春时节,却没有鸟叫虫鸣,只有山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林信端着尚未失效的阴镜四处看,三两下爬上一块高高的圆石头,沈楼就一步不错地跟着他,“你画符为何要咬师弟的手指?” “咬自己的多疼,”林信笑道,把镜子凑到沈楼面前,“看,你牙上有片菜叶子。” 沈楼下意识地看过去,镜中却显出了一只野猪的游魂。 “哈哈哈哈……”林信忍不住笑起来,心道少年时期的沈楼真好玩,比二十几岁的时候好骗多了。 沈楼错开一步,挡在石头边缘,防止他笑的时候掉下去,“下次你可以咬我的手。” “我哪舍得。”林信正笑着,随口就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说完两人都是一愣。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有些暧昧,林信摸摸鼻子,转身跳下石头,去给师父捣乱了。 朱砂列阵,一丈见方,最后一笔画成,朱星离摸出一颗鹿璃,让林信摆到阵眼上去。 满地的鬼画符,他也没说哪里是阵眼,林信毫不犹豫地就给放到了艮位。刚一落地,仿佛火山岩浆崩裂了地面,红光以鹿璃为中心四散蔓延,几息间点亮了整个法阵。 阴镜中看到零星几只野物的魂快速向阵中飘去,一道人影如白驹过隙倏然闪过。待要再看,镜面映出了林信自己的脸,符已失效。用肉眼看过去,朱星离画的大阵除了越来越亮,并无任何动静。但林信知道,这山中死去不足七日的魂,都被聚拢到了阵中。 聚魂阵会让死魂显出生魂的气息,倘若真有噬魂的怪物,这些魂应当能把它引来。 “北域有蛊雕吗?”林信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往沈楼身边凑。 百年前吞魂蛊雕如蝗虫泛滥,经过这些年的捕杀,几乎已经绝迹,偶有出没也很难遇上。上辈子他只见过一次蛊雕,还是在大漠上。对于今日的捉妖行动并不抱多大希望,多半要让想看新鲜的师父大人失望了。 “有,”沈楼言简意赅地回答,大荒那家的惨案,就是蛊雕所为,不过当年就提了一句,小林信肯定不记得,便换了个说法,“你可记得,赵家大少爷是怎么死的?” “他才不是蛊雕吃的。”林信撇嘴。 “你怎知……”话没说完,山中忽然狂风大起,四周飞沙走石,枝叶翻飞,沈楼立时把林信拽到身边。 “哇啊——”近似婴孩哭嚎的嘶鸣,尖锐地穿透耳骨,漆黑沉重的大翅膀从林信方才站立的地方划过,罡风将林信狠狠推出去,一头跌进了沈楼的怀里。 “哎呀,没站稳。”林信没什么诚意地道歉,趁机在沈楼肩颈上蹭了下脸,正待站好,却被沈楼一把揽住,跃上虞渊剑腾空而起。 那怪物原本是直冲聚魂阵而去,半路上瞧见了新鲜可口的林信和沈楼,顿时调转过来。 虞渊落日剑在空中化作一道残影,飘摇至朱星离身边,朱星离两眼冒光地拍了二徒弟一巴掌,“重儿,上!” “啊?”还没看清来的是个什么东西的剪重,就这么被师父推了出去。 雕身褐花羽,兽首生角,尖嘴浑圆如竹管露着空空的黑洞,正是古书中所言的异兽——吞魂蛊雕! 剪重被推到了蛊雕的屁股后面,只得抬脚踹了上去,好接力翻身。这一踹,立时把蛊雕给吸引过来,不再追杀沈楼两人,掉头来冲着剪重吼叫。 半夏剑未出鞘,剪重御剑与蛊雕在空中周旋。 那蛊雕因常年捉魂,比寻常的鸟都要灵活,可在半空中直接折返,丈许长的身子竟如蝴蝶一般上下翻飞。一掌拍在那仿佛要吸人脑髓的长嘴上,剪重侧身拔剑出鞘,削断蛊雕几根翎毛。 “对,砍它脖子!”林信跟朱星离两人闲闲地抱着手臂看热闹,不像是降妖除魔,倒像是来遛徒弟的。 剪重的剑法学的不错,只是御剑稍差点,无法灵活地在御剑和砍怪物之间衔接。躲过巨翅,跃上蛊雕的脊背,剪重提剑欲刺,却不料蛊雕突然翻身,巨大的利爪朝上,直朝他胸口抓去。再要向上提升已然来不及! “唰——”一道凌冽如霜的剑光袭来,稳稳接下了那一爪,沈楼身形如电,挡开利爪之后毫不停滞地闪至外侧,松手让灵剑滞空,单脚踏在剑上,接力向上,收剑回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鹰踏!”剪重看到沈楼的动作,吃了一惊。 修士凌空需要借助飞剑,空中打斗只能在跃下剑的瞬间出招。这一招鹰踏,是仿照老鹰在空中踩在其他飞鸟背上借力向上的动作,极为难练,要与灵剑连到人剑合一才能使得出。 剪重至今还没学会滞剑于空,沈楼竟已把“鹰踏”用得炉火纯青。 “好小子,”朱星离收起没来得及出招的春痕,重新抱起手臂,愤愤道,“沈歧睿是积了什么德,竟生了个如此颖悟绝伦的儿子!” “那肯定是人家玄国公教得好。”林信凉凉地说。 “呸,他会教个鸟蛋。” 沈楼并不着急出剑,绕着蛊雕来回绕圈,“这东西十分灵活,须得激怒了它才好下手,左边。” “哦!”剪重应了一声,立时向左挥剑,蛊雕的大翅膀正好扫来,被他一剑斩断了前半截。 “不错,”沈楼淡淡地说了一声,晃身向下,直击蛊雕门面,剑刃与堪比金石的长喙相撞,擦出一串火花,“斩它尾羽,会虚空斩吗?” “会!”手起刀落,剪重于虚空中挥剑,一道亮如闪电的剑光虚空斩向鸟尾。失了尾巴,蛊雕的身体开始倾斜,难以平衡,越发暴躁起来,长鸣一声,张开利爪朝剪重抓去。 这时候沈楼却御剑飞到了高处,没了帮助的剪重狼狈躲闪,“现在怎么办啊?” 林信挑眉,这沈清阙,恐怕一开始没打算帮到底,但一出手就忍不住开始指挥,自家师弟竟还如此听话,真是叹为观止。这场景,上辈子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跟我来。”沈楼感觉到林信正盯着他看,在空中使了一招极为华丽的扶摇,引着那蛊雕追随而来,直扑到了朱砂满地的招魂阵中。 招魂阵突然红光大盛,一圈光柱冲天而起。沈楼加快速度,在光柱越过他之前逃出阵,那红光便如牢笼一般将蛊雕困在其中,封顶难出。 剪重吃了一惊,这招魂阵里竟然还套着一个困阵,沈楼是怎么看出来的? “呀——”断了一节翅膀和尾巴的怪物在困阵中挣扎不已,朱星离立时上前,一剑斩断了兽头,而后祭出一只巴掌大的捕兽笼。笼子在空中变大,咣当一声将异兽罩住,逐渐缩小。 这笼子有空间叠加阵,可以将东西变小,但只能装死物不能装活物。 “却笼?”沈楼认得这东西,乃是朱家的宝贝,世间仅此一件,“你师伯还真疼你师父。” “有吗?可我师父每次回家都要挨打。”林信小声跟沈楼咬耳朵。 “哈哈哈,竟然真给我捉到一只,走走走,回家去!”朱星离把却笼揣回袖子里,支使剪重弄些水来冲掉朱砂阵,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沈楼的肩膀,“你怎知我在招魂阵里叠了困阵,你懂阵道?” “猜的。”沈楼避开朱星离的拍打,言简意赅道。 朱星离拍了个空,呲牙骂了声臭小子,转而去揉林信的脑袋,同样被躲开了,“师父,我方才在镜子里瞧见一条人魂。” “是么,我瞧瞧。”朱星离接过镜子捏了个法诀,虚空一抓,便将刚从聚魂阵里散出来的一条人魂投进了镜像里,那魂很是虚弱,隐隐绰绰的,勉强能看出是个少年。 “这不就是药铺那家的药童么!”剪重一眼就认了出来。他记性极好,特别是认人脸,镇子里那匆匆一瞥,在场四人就他记住了。 应该已经被吃了的魂,为何会在外游荡? “估计是蛊雕吃多了,打嗝吐出来的残魂。”朱星离说着,放了那条懵懵懂懂的魂。 “也可能是放屁……咳……”林信说了一半,意识到沈楼在场,生生给咽了下去。 21.芄兰(五) 回到雁丘,朱星离就迫不及待地把蛊雕尸体拿出来,摸了把刀开始拆解。 蛊雕是上古传下来的异兽,有些部位是比较珍贵的炼器材料,尤其是那长长如黑竹管的嘴。 林信就蹲在一边看,“这嘴能做什么?” “你觉得能做什么?”朱星离把嘴剜下来,扔到竹管引来的山泉活水下冲洗干净,随手抛给林信玩。 吸魂之物,自然是做个用来抽魂的灵器,林信这般想着,却没敢说出来,把中空的鸟嘴抵在一只眼睛上,透过空管看向树下饮茶的沈楼,“师父,你今日抓魂的那一手,是什么功夫?” “摄魂,嗬!”朱星离抡起斧头,把那坚硬如铁的爪子给剁下来,一斧头下去,只剁了个豁口,无法,便捏了块鹿璃出来,嵌在了凹槽里。在斧头上留鹿槽,也就朱家人能干得出来。 灵力包裹的斧头削铁如泥,“咔嚓”一声就断了鸟爪。 “教教我呗,我也想学。”林信把鸟嘴别到腰间,殷勤地从师父手中夺过斧头,帮他砍另一只。 摄魂,御魂术中的一个小法术。御魂术乃是偏门法术,用处不大,寻常修士都不会练,早已失传,朱星离是自己照着古书瞎琢磨的。上辈子林信只学了个皮毛,以至于后来用魂力的时候走了不少弯路。 朱星离接过徒弟砍下来的鸟爪洗干净,“回头把这对鸟爪给你师伯送去,好叫他给你锻灵剑。” 眼看着林信要满十五岁了,作为最亲近的长辈,朱星离要给他准备本命灵剑。而南域绛国公,也就是朱星离的兄长,乃是大庸最好的炼器师。 想起那把师父去世多年才到手的灵剑,林信没接这话茬,垂目道:“前日读《青云纪》,书中说上古的修士都是靠自身的灵力御剑,为何我们却要靠鹿璃?” “上古的修士还能移山倒海呢,为何你不能?”朱星离反问他。 “上古修炼之道失传,我哪知道,”林信抽出腰间的鸟嘴挠痒痒,“我是说,既然灵力的本源是日月精华,为何我们不能如鹿璃一般将日月精华存于灵脉之中?” 朱星离握着鸟爪,宛如握着拂尘的老神仙,以“仙人佛顶”的姿势在林信脑袋上拍了拍,“血肉之躯,如何存储日月?” “神魂就可以,”林信言拍开鸟爪,言之凿凿地说,“魂也是日月精华凝合而成。” 听到这话,不远处喝茶的沈楼顿时皱起眉头,起身朝林信走去,刚迈出步子,就被从天上而降的剪重给挡住了去路。剪重方才在练“滞剑于空”,多少摸到点门道了,便想试试今日见到的招数。足尖轻点,一招“飞鹰踏鸿雁”,整个人弹射出去,一头栽到了沈楼脚边。 “呸,”剪重吐到吃到嘴里的草屑,抬手抓住沈楼的衣摆,“沈兄,你是怎么做到鹰踏不摔下来的?” “滞于空而剑随身动,自不会摔下。”沈楼不想跟他多说话,但也没有藏私的意思,简明扼要地指点了一句,便抬脚离开。 剪重琢磨了一下沈楼的话,茅塞顿开,一咕噜爬起来又去练。自己实在是太笨了,必须用勤补拙。师兄比自己小,却学什么会什么,几年时间就把师父的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原以为就林信是个妖孽,如今见到跟自己同龄的沈世子,这才彻底死心,当真是自己的天资太差。 “魂不可再生,炼魂之术古书有载,是为邪术。”沈楼试图阻止林信继续探究下去,吸人魂力代替鹿璃,太过阴损,他不希望林信再走上这条路。 听到“邪术”二字,林信指尖微颤,低头小声道:“我没说要炼魂。” 沈楼见他不高兴,顿觉自己话说重了。 “大道三千,不拘一格,修炼之道万不可死脑筋,”朱星离见两个孩子有分歧,貌似公正地调和了一句,将装了蛊雕血的葫芦递给林信,“去药室画个聚魂阵。” “叠困阵还是叠杀阵?”林信拍拍手,把鸟嘴还给师父。 “叠个护灵阵吧,”朱星离想了想道,转头看向沈楼,“你,洗个澡,过会儿到药室去。” 不找边际地忙活了这么久,仿佛才想起来沈世子还身患重病。 灵兽血绘制的聚魂阵,比朱砂绘出来的要好,相对也温和一些。沈楼坐在阵中央,看着林信在他身边笔走龙蛇,“这是要给我治病吗?” “非也,算命而已,”林信乜他一眼,“手拿来。” 沈楼递给他一只手,掌心立时被红艳艳的笔尖画了一道,“算什么呢?” “算命数,”林信一本正经地盘膝而坐,“我问你答,不可说谎,否则会被阵法惩罚。” 沈楼莞尔,“好。” 林信阖目,念念有词地诵了几句经,而后神色肃穆地睁开眼,“无量天尊问沈世子,可有婚约?” “尚无。” “可有通房丫鬟?”提笔画了个叉。 “不曾有。”仿佛被小猫舔了手心,又麻又痒,沈楼蜷了蜷指尖,努力忍住缩手的冲动。 “年十八,还没有通房,骗谁呢?”林信画了个圈,“想好了再说。” 沈楼无奈,修仙之人,过早泄了元阳容易毁根基。通房是凡人才会有的,没见哪个修仙世家有这规矩。未等他申辩一二,林大仙就自顾自地开始了惩罚——给圆圈添上了脑袋尾巴。缩手回来看,掌心里躺着一只圆壳扁脑的王八。 “做什么呢?”朱星离走进来,关上了药室的大门。 “给世子点守宫砂。”林信呲牙笑。 “呦,点这个作甚?”朱星离煞有介事地问。 “在我娶他之前,叫他守身如玉。”林信随口胡扯。 朱星离嫌弃地瞥他,夺走朱笔,在林信鼻尖画了个叉,“一边儿去。” 22.芄兰(六) 聚魂阵套上护灵阵,是查验神魂所用的。修士的神魂乃是御剑、修炼的关键,传说上古时期的仙者,可以练到神魂离体。神魂脱离肉身,化神而去,便是飞升成仙了。 如今的修士自然是做不到的,神魂也非常脆弱,必须要完全信赖布阵之人,才能让其查看。 “你爹小时候见风就咳嗽,每年冬天,你爷爷都会把他送到南域,”朱星离在阵脚放上鹿璃,不紧不慢地说着些不找边际的话,“那年我掉进火炎谷,是他进去把我背出来的。” 温和幽蓝的光掠阵而起,将坐在阵中的沈楼完全包围。这些事沈楼以前从未听说过,透过阵光看朱星离,额间的鹿璃璀璨如星,“侄儿明白,您尽管查看便是。” 色泽浅淡的神魂透体而出,在护灵阵的作用下平静安然,没有丝毫的逸散。林信屏息凝神,紧紧盯着沈楼的神魂,缓缓攥紧了身下的坐垫。 这根本不像是少年人的神魂,好似被什么东西给锯开了一般,千疮百孔,残破不堪。 朱星离看了一眼,便立时收阵。 刚刚回魂,沈楼还在昏睡,毫无防备地向后软倒,被林信眼疾手快地接住,靠到自己怀里。 “哎,可怜可怜,”朱星离摇头,他的猜测果然没错,“这孩子,怕是时时都在忍痛。” “能治吗?”林信的声音有些哑,对于魂魄的理解,他其实比师父更在行。 这种状况的神魂,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不要御剑、不用灵力,像凡人一样活着。因为每一次过度使用,都会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且随着沈楼自身灵力的增加,残破的神魂会难以负重,最后的结果就是神魂溃散、撒手人寰。 朱星离摇了摇头,见沈楼睁开眼,便道:“等我回南域,找找上古遗册,或许还有办法。” 信儿的剑要铸,世子的病要看,得早点回趟家才是。 打发了沈楼去休息,林信独自走到放置蛊雕的院落,发狠把蛊雕脑袋上的毛拔了个干净,而后狠狠地掼到地上。他实在是太大意了,六年前就看出沈楼身体有恙,却一直没重视,不知道查验一下他的神魂。 林信只做过灭魂,没做过补魂的事,要怎么治疗沈楼,他也是两眼一抹黑。 “一定会有办法的。”林信捡起光秃秃的蛊雕脑袋,自言自语。他重生之后,魂魄也很虚弱,为了让自己康健起来,这几年吸了不少修士的魂力。 俗语说,吃什么补什么,或许可以试试以魂养魂。 就地画了个阵,敲碎蛊雕的脑壳,聚集于天灵盖里未及消化的残魂呼啦啦奔涌而出,又被阵法固定住。有凡人魂,也有修士魂。凡人的魂魄比较脆弱,作用不大,修士的魂是神魂,富有灵气。 盘膝而坐,将灵力聚于指尖,抽丝剥茧般地一点一点将这些杂乱的魂剥离开来。 夜深人静,林信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在沈楼耳边吹气,“世子,世子?” 沈楼睡得很沉,丝毫没有转醒的意思。林信放下心来,掏出一直用灵力护着的一点点神魂,单手轻抚在沈楼的天灵盖上。因为不知道这办法是否管用,他也不敢给沈楼补太多。 萤火般的光点没顶而入,林信握着沈楼的脉腕,紧张地观察他的状况。 “唔……”沈楼突然痛哼一声,平静的梦境似被什么东西闯入了。 小镇里的过客,官道上的阵阵马蹄,陌生的女人笑脸,蛊雕黑洞洞的大嘴……沈楼知道这是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想要把这东西扔出去,抗拒使得来自神魂的疼痛越发剧烈。忽而听到林信的声音,似远似近不知从何处传来:“别怕,试试让他们融合。” 于此同时,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胸膛。 梦中的景象倏然变换,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渐渐消散。满眼红绡,烟雾袅袅,耳边似有流水声。这里,是割鹿侯的封地,那间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的宫室。 “玄王殿下看够了吗?我这一身皮肉,殿下可还满意?”林信拆了发冠,脱了内衫,只穿着一件半透明的薄纱外衫,跨坐在他腰腹间。 “不知羞耻!”沈楼使劲挣动,双手被锁链扣在床头,动弹不得。 “呵呵,这就算不知羞耻了?我还有更羞耻的事要对你做呢。”林信笑得肆意,那双深蓝色的眸子似乎比平日更蓝了些,透着几分妖异。 偏头躲过林信的亲吻,沈楼试图运转灵脉。 时轻时重的揉捏自脖颈处开始,一寸一寸地扫过,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点燃了,随着林信的手指越烧越旺,逐渐把理智分烧成灰。 “沈清阙,你不想要我吗?”林信额间冒汗,似是疼痛,似是欢愉。 沈楼双目赤红,忽觉手腕一轻…… 这人是怎么了?被梦魇着了? 林信见沈楼满头是汗,似乎很热的样子,不放心地摸摸他的胸口,想渡些灵力给他。正在这时,沈楼突然睁开了眼。 “这都是你自找的!”沈楼咬牙切齿地说着,忽然翻身,将林信狠狠地压在了身下。 “啊!”林信吃了一惊,未及反应,就被沈楼扯开了内衫,“世子,你怎么了?唔……” 脖子冷不防被咬了一口,林信闷哼一声,意识到沈楼可能是被那些残魂里的记忆影响了。莫不是吸了个采花贼的魂吧? 忽觉有趣,林信做出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哭喊道:“世子,不要!” 梦境与现实一瞬间的重叠,让沈楼有些分辨不清,虚弱的神魂无法帮他迅速找回理智,直到听到了林信的惊呼声。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比梦境里年轻了不少的林信,正被他按在锦被间,满眼惊恐。一桶凉水从头顶浇下来,沈楼停顿了片刻,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放开了林信。 林信拉起内衫,蜷缩到一边,深吸一口气把眼睛憋红,低着头不说话。 沈楼尴尬地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屋内静默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林信做出一副忍辱负重还要坚持给人递台阶的君子模样,小声问沈楼。 沈楼摇了摇头,抬手扶额。脑袋里的疼痛比睡前好受了不少,然而面对如今的状况,他倒是宁愿头更疼点,所幸昏过去的好。“对不起,我方才入了幻境,一时迷乱。并非有意要冒犯你。” “你在幻境里看见谁了?”林信微微眯起眼。 沈楼抬眼看他,“没谁,方才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点了蜡烛?” 正演得高兴,冷不防被这么一问,林信顿了一下才道:“我见你睡得不安稳,出了一头汗,就想把你叫醒。” 长长地叹了口气,沈楼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哄他,“信信,我……” “不许叫我信信!”林信蹙眉,这个称谓是剪重自创的,每次听到都一阵恶寒,见沈楼脸色有些不好,暗道自己是不是玩得过了,“咳,大家都是男人,方才的事,你也不必太在意。” “那我叫你什么,”沈楼根本没听到后一句,执着于那个称谓,“你现在还没有表字,可有小名?” 这还是沈楼两辈子第一次问他小名,林信莫名的心中一热,暗道这世子爷不会是因为咬了一口就要对他负责任吧?那可真是赚大了,毫不犹豫道:“小时候,我娘叫我迟诺。” “迟诺。”沈楼低声咀嚼这个名字,这么规整的词,还真不像个小名。 “世子爷,你刚才咬我一口,让我咬回来这件事就算扯平了,行不行?”林信呲着一口白牙,凑到沈楼的颈窝里。 “你以后,也不要再叫我世子了。”沈楼微微偏头,方便他咬。 “好啊,那我以后叫你清阙如何?”林信张嘴,叼住了沈楼的一小块颈肉。 沈楼突然颤抖了一下,哑声道:“你怎知,我的表字。” 23.无常(一) 这有什么奇怪的?表字而已,问师父、问紫枢都能知道,又不是非得沈楼亲口告诉他。不过这话说出来有点破坏气氛,林信不答,狡黠地乜他一眼,张口狠狠地咬下去。 “唔……” 趁着咬人,林信抓住沈楼的脉腕查看。脉象看不出神魂状况,但能看出他的疼痛是否减轻,出乎意料的是,沈楼的脉象极不平稳,肌肉也绷得紧紧的。 “很疼吗?”林信松开嘴,担忧地问沈楼。 “不疼。”沈楼定定地看着他,眸子里好似生出了漩涡,恨不得将人吞进去似的。 “我是说,你的神魂。”林信不放心地摸摸他的额头,以魂补魂的法子完全是他臆想的,就怕给沈楼补出个好歹来。 沈楼拉下他的手,摇了摇头,“比之睡前,好些了。” 看来是有用的,林信松了口气,又涌出几分欢喜,不管作用有多大,这个方向是对的。剥魂非常耗费心神,骤然放松,林信便止不住地打起了哈欠,一滴眼泪从微红的眼角溢了出来,要掉不掉地挂在睫毛上。 “睡了睡了,明日还要早起。”林信说着便钻进了被窝,睡眼朦胧地看向坐得直挺挺的沈楼,怕他还放不下刚才的事跑去睡软榻。 好在沈楼并没有这个意思,弹指熄了烛火便钻进了被窝。 不愧是光明磊落的沈清阙,说不在意就真不在意了。林信愤愤地把一条腿压到沈楼的腿上,心满意足地睡了。 沈楼睁着眼睛,看了他一夜。 次日一大早,就听到朱星离在院子里吵吵,“谁把我的鸟头敲碎了!” 林信打着哈欠走出屋子,眼都不睁地说:“估计是虫虫吧,昨日他还说想吃鸡脑子。” “我几时说要吃鸡脑子了!”一口黑锅从天而降,差点把剪重师弟给砸趴下。 “臭小子,蛊雕脑子也敢吃,就不怕吃了冤魂拉肚子。”朱星离接茬就开始骂,仿佛已经认定是小徒弟吃了。 剪重苦着脸,求助地看向沈楼,“世子,你给评评理,谁会吃那玩意儿啊!”打从昨日见识了沈楼的强悍,剪师弟就单方面对沈世子友好了起来。 沈楼没理会他,兀自练完第一千剑,收势回身,向朱星离拱手行礼。 “咦,你这脖子是怎么了?”朱星离眼尖地发现了沈楼脖子上的牙印,青紫相间的一圈,还破了皮。 “我咬的!”这事林信倒是承认得快,见师父黑了脸,似要训人,立时加了句,“这可不赖我,是他先咬我的,你看。”说着,拉下了肩头的衣服。 沈楼咬得比较靠下,几乎到了肩膀上,要拉开衣服才看得到。白皙的肩膀上,一枚吮咬的红痕清晰可见,看起来跟沈楼脖子上的完全不是一个性质。 朱星离的脸瞬间铁青了,院子里的所有人,包括进来送药的紫枢,都用谴责的目光看向沈楼。 “我俩互相咬着玩的。”越描越黑,林信纯良无辜地看向沈楼。 沈楼没有任何解释的打算,只是走到林信身边,将他的衣裳拉好。 “信儿,你给我过来!”朱星离面色冷肃,把林信叫走。 雁丘的庄子不大,但亭台楼阁样样都有,以空竹引清溪而入,积于浅池,池中趴着乌龟三两只。池畔廊柱上题字曰:“池浅王八多。” 师徒俩走到浅池边的水榭上,左右无人,朱星离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沈家小子也忒好玩了。” “徒弟都被人占便宜了,亏你笑得出来。”林信捞了一只小乌龟,在手里抛着玩。 “你?”朱星离斜瞥他,自家徒弟自家清楚,他不占沈楼便宜就算好的了,昨晚上指不定怎么欺负人家,还来恶人先告状。 就知道无良师父不会给自己做主,林信把乌龟扔到水里,看向师父,“出什么事了?” 朱星离把一张信纸递给他,“墉都来的信。” 林信眉梢一跳,接过来看。苍劲有力的大字,乃是当今皇上的亲笔。 信中的口吻很是熟稔,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先客套寒暄了几句,才提及正事。皇帝问朱星离,是不是收养了剪秋萝的儿子,言明这个孩子是自己遗落在民间的皇子。听闻剪秋萝过世,他已经寻找了许久。 上辈子,林信不曾见过这封信,想来也是存在的。只是他表现得过于早慧,朱星离已经习惯了凡事与他商量,这才会拿给他看。沉默片刻,故作惊讶道:“师弟,是皇子?” “嗯,”朱星离拽了根草叼在嘴里,“皇帝来要人了,你说我给是不给?” 林信抿唇,不做声。给是不给? 其实朱星离早就做好了决定,这些年让剪重学治国之道,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阿萝说过,不寻莫强求,寻来不挽留。”朱星离吐出草茎,掏出一根半干的毛笔,在舌尖上舔了一下,于信纸背面写了个潦草至极的“是”字。 “他非嫡非长,你让他学治国之道,岂不是徒增烦恼?”这句话,前世他无数次想问师父,可惜师父已经作古,无处可问。 “该懂的道理,迟早要懂,他不学,回了皇家就能过得好了?”朱星离把信纸随意团了团,塞进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里,扔给林信,“去,交给镇上悦来客栈的一个小胡子。” 林信接过来,转身离开。 “等等!”朱星离忽然想起了林信的身份,把信拿回来,“还是我去吧,你去收拾东西,明日咱们去南域。” 四域之中,南域最为富庶,车马行至境内,可以明显看出南域人与中原人的区别。 南域一念宫,朱家的所在。 琉璃窗,鲛绡帘,白玉为砖金作瓦。时人云,天上白玉京,地上一念宫。 24.无常(二) 南域炎热,初夏时节已是酷暑难耐。一念宫中处处古木参天,倒也还算凉爽。 朱星离穿上了他的绛红鲛绡,给林信也穿了一身同样的衣裳。朱家好奢靡,若是穿得寒碜了,可能会被下人轰出去。沈楼也换上了他的玄色银纹衮服,并用一根带着长长银色流苏的黑色缎带束发。 与此行无关的剪重师弟,留在雁丘看家。 “这房子怎么会下雨?”林信惊奇地指着一处三层高的宫室,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里,密如山瀑的流水源源不断地从房檐上落下,远远就能闻到沁凉的水汽。 “那是清凉殿。”朱星离走在前面,额间的八面玲珑鹿璃珠灿若星辰。一路上遇到的下人、侍卫纷纷躬身行礼,待他们过去了方直起腰,继续做自己的事。 所谓清凉殿,是用机巧将山泉水提到房屋顶端,再沿着房檐落下来,用以解暑降温。无论外面多么酷热,那清凉殿中永远是凉风习习,可盖被而眠。 林信自然是知道的,前世他的封地里,也有这么一座清凉殿。只是地处偏北,并不常用。 “清阙,你说这水是怎么跑上去的?”林信趴到沈楼肩上,跟他咬耳朵。 沈楼耳尖微红,“鹿璃水车。” 普通水车的力量,不足以提供这么多的水,朱家在水车上装了鹿璃,又快又稳地供水上去。用鹿璃做这种消遣,也就只有朱家干得出来了。 “嘿呦嘿呦!”几名壮汉抬着个大铁笼子路过,一名身着绛红衣的修士领着一名蓝衣修士走在前面,步履匆匆。 “大春,干什么去?”朱星离叫住那名修士。 “二公子,”被叫做大毛的修士停下来,给朱星离行礼,“望亭侯派家臣来,属下正要带人去见家主。” 那名蓝衣修士抬手跟朱星离见礼,面上是客气的笑意,眼中却露出了几分不甚尊敬的打量。这位朱家二公子,可是四境之内有名的大混混,文不成武不就,被绛国公赶出家门,几年都不敢回。 修仙界以强为尊,朱星离这种人即便出身高,也没什么可忌惮的。 “你们先去,先去。”仿若没有看到对方的神色,朱星离笑眯眯地摆手,示意他们先上清凉台,自己则老实巴交地拉着徒弟和假装与古木融为一体的沈世子让开路。 见朱星离这般作态,那望亭侯的家臣顿觉自己猜对了,这朱家老二果然是不受家主待见的。微微颔首,跟着被唤做“大春”的红衣修士踏上了清凉殿的白玉阶。 “叠剑三尊的春水剑。”沈楼看到那红衣修士腰间的双剑,低声给林信解释,眸光不动声色地停留在他的脸上。 “我知道,朱江春嘛。”林信撇嘴,对那总是跟他过不去的三兄弟不怎么待见。 这个年纪的林信,应该没怎么见过朱江春,这敌意从何而来?沈楼收回目光,不再多言。 林信像只长了跳蚤腿的花蝴蝶,甩着绛红鲛绡跟在师父后面一蹦一跳地上了玉阶。穿过流水帘,踏入清凉殿,正殿里白天也点着琉璃灯、燃着沉香,一张金丝楠木卧榻摆在正中,背后则是近乎落地的珠帘大窗。 一身艳红鲛绡衣的男人,斜卧在榻上,凤目轻阖,似在小憩。额间三颗米粒大小的鹿璃珠子,成枫叶状坠在眉心,映着琉璃灯的光亮熠熠生辉。此人正是朱家家主,绛国公朱颜改。 “望亭侯的次子即将束发,想请国公爷给我们小少爷铸剑。” 林信他们走进来,就听到方才那蓝衣修士的声音。巨大的铁笼子就摆在大殿里,上面蒙着的黑布被掀开,一只通体漆黑的豹子正扒着铁栅栏低吼,利爪剐蹭在铁栏杆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春水剑客朱江春恭敬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这是日前捉到的一只黑豹,颇有灵性,侯爷希望能把这豹子炼进小少爷的剑中,以增灵性。”那蓝衣修士还在滔滔不绝。 朱颜改之所以成为大庸最顶端的炼器师,是因为他炼制的灵剑有一定几率生出灵性。据说是因为他把一些妖兽的血肉魂魄炼进了剑中。 凤目缓缓睁开,“你说谁?” “望亭侯,皇上刚封的列侯。”朱江春赶紧低声解释,并将一封望亭侯的亲笔信呈递上去。 朱颜改并未伸手去接,瞥了一眼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蓝衣修士的笑容僵在脸上,就见朱颜改提笔,在那封信的背面写下一个苍劲有力的“滚”字。 一方列侯的家臣,就这般被扔出了清凉殿。 朱江春额角冒汗,躬身告罪,递给朱星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朱星离吞了吞口水,拉着两个孩子上前,“嘿嘿,哥。” 朱颜改与朱星离长得有七分相似,只是他的眼尾上挑,使得整个人显得凌厉而难以亲近。凤目张开之时,霸道的气势宛如狂风过湖骤起波澜,呼啸着横扫整个大殿。 “你还知道回来?”朱颜改冷眼看向就不归家的弟弟。 “我师伯脾气不好。”林信小声对沈楼说。 “嗯。”沈楼微微颔首,绛国公脾气不好,极难相处,是大庸人都知道的事,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他几乎年年都会见到朱颜改,早就习以为常。 殿中气氛很是紧张,笼子里的黑豹都不敢吼叫了,趴在笼子里抿着耳朵小心观察。 正在这时,一只乌云踏雪的小猫从多宝阁上跳下来,直接踩着朱颜改的头走了过去。小猫立在他身上打了个哈欠,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又在原地扒了扒,将昂贵的绛红鲛绡勾开了丝。 “侄儿见过朱世叔,见过菁夫人。”沈楼上前,拱手向朱颜改行礼,而后又向那只猫轻施一礼。 “侄儿见过师伯,见过菁夫人。”林信也跟着行礼,偷偷冲那只小猫挤眼睛。 菁夫人是朱颜改的爱宠,一只乌云踏雪的猫,许是常年在鹿璃堆里打滚的缘故,比寻常的猫要机灵一些。但不管怎样,那还是只猫,且是一只脾气比朱颜改还要差的猫。朱颜改给取名叫菁夫人,还要求所有人按照对待国公夫人的礼数对待它。 “小楼来了,”朱颜改坐起身,把猫放在腿上,想摸一把毛,结果被猫狠狠拍了一爪子,“你爹说让你跟着亦萧治病,我劝他别犯糊涂,他倒好,还真把你送去……”话没说完,突然瞪大了眼睛。 菁夫人从朱颜改怀里窜下去,直接跑到林信脚边,围着他瞧了一圈。林信伸手,试探着摸向猫头,脾气暴躁的菁夫人竟然皇恩浩荡的给他摸了。 “信儿是吧?”朱颜改的脸色似有缓和,招手让林信过去,看向跟在林信身后的猫,凌厉的凤目中满是温柔,“夫人很喜欢你。” “谢夫人厚爱。”林信应得甚是干脆。 朱颜改眸中有了些笑意,瞥向自家弟弟,“几年不见,你这徒弟倒是越发出挑了。” “嘿嘿,那是,”朱星离蹭到兄长的榻上,把提着的锦布包袱交上去,“前日捉了只蛊雕,你瞅瞅。” 听到蛊雕,朱颜改来了兴致,打开包袱拿起鸟爪和鸟喙查看,“说吧,又想要什么?” “这不是信儿要满十五了,你说咱们做长辈的,是不是得给他弄把剑?”朱星离笑嘻嘻地说。 朱颜改不置可否,抬眼看看兀自跟菁夫人玩耍的林信,“你想要什么剑?” 没想到兄长答应得这般利索,这几年朱颜改很少铸剑了,最近的一把就是沈楼手里的那只“虞渊落日”。原因是他觉得铸剑无趣,一门心思去研究上古残卷,想要做出传说中的仙门法器。 林信停下摸毛的手,看看冲他挤眉弄眼的师父,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沈楼,突然朝着朱颜改跪了下来,“侄儿斗胆,想求一把能存储魂力的剑。” “什么?”朱星离吃了一惊。 沈楼藏在衣袖里的手骤然攥紧。 朱颜改有些诧异,“魂力?你是说神魂之力?你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这话给在场之外的任何人听,都会觉得林信在胡说八道,但作为立于顶端的炼器、阵道大师,朱颜改瞬间就明白了林信说的是什么。 “他人之力,”林信垂目,看着地砖上若隐若现的朱雀纹,“神魂之力,可以抽取出来替代鹿璃灵力,但无法留存。侄儿妄想,或许师伯可以做出能留存魂力的灵剑。” “这小子……”朱星离侧挪一步,万一兄长暴起要打人,他得替信儿挡着。 “世叔,阿信他是一时贪玩,您别当真。”沈楼上前一步,挡在林信面前。 朱颜改站起身,在朱星离和沈楼绷起身体准备护犊子的时候,自言自语道:“魂之力,代替鹿璃……有趣,有趣!” 25.无常(三) 不等朱星离再说什么,徒弟就被热血上头的大哥抗走了,直奔着炼器室而去。 菁夫人也跟着凑热闹,迈开四足跟了上去,却被“嘭”地一声关在了金石门外,很是气愤,刺啦刺啦地使劲挠门,扯着嗓子嗷嗷叫唤。 “好了好了,嫂子,别叫了。”朱星离把猫抱起来,看着那满是阵法纹路的金石门发愁。 “阿信他只是一时好奇,二叔莫要责怪他。”沈楼单指摩挲着自己的虞渊落日剑,既然林信还是要走这条路,那朱颜改答应给林信铸剑倒是件好事。朱颜改做出的剑,起码不会伤到主人,比皇帝给的那把上古妖刀好得多。 这样的劝慰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朱星离依旧眉头紧锁,“我兄长发起疯来,七天七夜都不出炼器室。信儿还在长身体,饿坏了可不好。” 说罢,举着猫拍门,“哥,你把嫂子关在外面了!”菁夫人被掐着腋窝四爪乱蹬,挣扎着给他一巴掌。 金石门轰然打开,穿着红绡的长臂伸出来,抓住朱星离的衣襟,将他和怀里的猫一并拉进去,顺道将林信扔了出来。 林信踉跄两步,瞧见沈楼就站在门口,“哎呦”一声就扑到人家身上,“我师伯也忒有劲了。” 沈楼伸手揽住他的腰,帮他站好,“你怎么出来了?” “我又不懂御魂之术,师伯嫌我知道的少,”林信语带无奈地说,眉眼却是飞扬起来,“走走走,咱们出去玩。” 他只是未曾束发的少年,说多了不好,以朱颜改的才智,只消告诉他只言片语即可。至于会御魂术的师父,半卖半送,让他们兄弟培养培养感情。 沈楼没有多问,任由林信拉着他跑出了一念宫。等在门口的紫枢和黄阁立时跟了上来,四人浩浩荡荡地往菩提城而去。 南域的中心城叫菩提,朱家祖先认为,修仙之道在于心境,一念可成魔,一念亦可成佛。据说还寻了很多佛经来读,将南都取名菩提。 南域富庶,菩提城中常年热闹,即便没有集会,主街上也是比肩继踵、笙歌鼎沸的。 “荔枝,新鲜的荔枝!” “耗子药!” “新开坛的桃花酒,十文一壶,客官尝尝吧!”卖酒的汉子掂着竹提,倒进一口量的小竹杯里,递到林信面前。 林信伸手要接,被沈楼给抢了过去,“你还未束发。” “我就尝一口。”林信扒着沈楼的手,可怜巴巴地说。重生回来这么多年,师父一滴酒都不许他喝,他自己也知道,修仙之人过早饮酒伤灵脉,但尝个味道总是可以的吧。 伸出舌头,快速舔一口,清甜的桃花香在舌尖蔓延,林信忍不住弯起眼睛,撩起眼皮看向沈楼。 沈楼的手臂突然僵住了。 林信趁机抱住他的手,咕嘟一声把那一口都给喝了。浅浅的桃花色迅速漫上眼尾,终于有了几分桃花眼的模样。他酒量好,但上脸,一杯下去就眼角泛红。 “好喝就买一壶吧。”卖酒的人热情地将一只封盖的竹筒递给沈楼。 沈楼看看意犹未尽舔着唇的林信,便接了过来,示意紫枢上前结账,自己则拖着挂在手臂上的林信继续往前走。 “荼蘼,荼蘼,”卖花人用南域的口音叫卖,带着几分古韵,“春归兮,花开尽,郎君有意执荼蘼。” 马上就是荼蘼节,街上到处都是卖花的,这是南域特有的节日,在荼蘼花盛开的最后一天。过了荼蘼,就会进入盛夏。 在荼蘼节那天,年轻的男男女女都会走上街头,围着灯火载歌载舞。小伙如果有看中的姑娘,就可以把荼蘼花送给对方,收到的花越多,说明这姑娘越受欢迎。 林信从卖花人手里抽走一枝,粉白的花还带着水珠子,青皮绿萼,甚是娇艳,随手别到了沈楼的头上,扬起下巴道:“戴了花就是我媳妇了。” 沈楼眸色微暗,由着他胡闹。 年少的沈楼就是好,木呆呆的任调戏,这要是二十几岁的沈楼,早把花扔到地上跟他打架了。林信美滋滋地想着,冷不防也被沈楼插了一枝,禁不住笑起来,这沈清阙还学会报复了,真是稀奇。 “收了花,你便是世子夫人了。”沈楼一本正经地说,配上那张俊美深沉的脸,竟有几分郑重。 “世子夫人,跟菁夫人是不是一路的?”林信大笑,所幸挂到了沈楼脖子上,“要不要我给你叫一声啊,喵?” 沈楼喉头一阵干燥,禁不住滑动了一下喉结,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来。还未碰到林信,那家伙就泥鳅般滑下去,呲溜一下跑掉了。 取下头顶的荼蘼花,随手扔给卖花的几个铜钱,薄唇勾起,露出个清浅的笑来。 茶馆里,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地讲着近来的新鲜事。 太子在闲池围猎中拿了头名,皇上龙颜大悦,赏了太子一把桑弧神弓,却被太子转手送给了沈秋庭;北漠战事结束,玄国公准备给世子定一门亲事。 “北域兵强马壮,皇室有意与之联姻,诸家猜测,最有可能做世子夫人的,当属云熙公主!”说书先生说到关键处,语调激昂,满面红光,“却说这云熙公主,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美人,她的母妃,乃是西域钟家的表亲,顾山侯的侄女……” 林信听得甚是认真,用手肘扛扛低头喝茶的沈楼,“哎,云熙公主好不好看?” 沈楼放下茶盏,“不曾见过。” “没见过,你就敢娶啊。”林信撇嘴,这云熙公主的确倾心于沈楼,到他把沈楼拐走的时候,那姑娘还没嫁人,痴痴地在闺中苦等。 “不敢娶,”沈楼眼中含笑,“我有世子夫人了。” 这话让林信心中一热,以前他用尽手段逼沈楼说句软话,从没有成功过,即便是玩笑,也能让他高兴很久。“那行啊,回头你就这么跟公主说。” “不必我说,父亲不会同意的。”沈楼垂目,倒了杯茶。沈家世代守着北域,是大庸的城墙,与皇室一直保持着不近不远的微妙关系,轻易是不会与皇室联姻的。 林信撇嘴,拿吃剩下的瓜子壳丢他脑袋,“你是不是还挺遗憾的?啧,大庸有名的美人儿,哪天我功成名就了,也去求娶个公主来。” 沈楼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抬手唤黄阁来,“叫那说书的换个段子。” “是。”黄阁颠颠地下楼去,不多时,关于玄国公世子的闲话便停了,说起了近来的怪事。 “你怎么管得住那说书的,这茶楼你开的呀?”林信觉得稀奇,修仙之人讲究无为而治,大庸的吏治一直较为松散,对于百姓的言论也不怎么管束。 “是我开的。”沈楼接过黄阁带上来的账本,随手翻看。 不食人间烟火的沈清阙,什么时候做起了这般接地气的买卖?林信诧异地盯着他,“你开茶楼做什么?还开到南域来。” “赚钱,”沈楼淡淡地说,迅速看完了账册,账册前面是真实的账目,后半段则是搜集的各种消息,“南域的鹿璃,价钱比北域低了一成。” “那是,南域有矿,自然价低廉。”事实上,整个大庸,也就只有南域有大矿脉,其他地方即便有鹿璃矿,也是极小的那种,几年就会挖空。因此,哪怕朱颜改脾气再坏一点,其他的几位域主和皇帝,也得对他笑脸相迎。 沈楼把账册给林信看,“这都是我的私产,你师父不给你鹿璃,我给你。不必担心鹿璃不够,莫去练那吸魂的功法了。” 听着前半句还有些飘飘然,后半句就把林信从云端踹到了泥地里,挑起一边眉毛,冷笑道:“怎么,你也觉得这是邪路?” 他吸魂力,并非害人性命,魂力虚弱之人可以靠药草和晒太阳养回来。前世要杀他的人太多,魂力是他保命的绝招,让他遭万军围困而不需惧,无论如何也得练。 刚正不阿的沈清阙,即便与他自幼相识,还是会视他为邪魔。林信摸上了装着桃花酒的竹筒,很想喝杯酒。 “大道三千,各有所长,仙途之道本无高下之分,我只是怕你伤到自己。”沈楼挪开竹筒,给他添了杯茶。 记得有一年林信与人拼斗,消耗太过,最后控制不住地连自己的魂力也抽,差点没命。 …… “不知道是不是魂力吸多了,我近来总能看到别人的记忆。昨夜梦到满室红绡,吹吹打打拜堂,我瞧见了新娘子,竟是太子侧妃周氏。” “清阙,咱们拜堂成亲好不好?免得我忘了你,以为自己娶了别人。” …… 林信怔怔地看着他,下颌微颤,垂眼端起茶喝了一口,低声道:“我只是想试试,若是能练成就用来保命,寻常不会用的。” “嗯。”沈楼轻声应着,转头看向楼下。 “却说东山那边,有人瞧见一怪物,鹰身兽首,长嘴漆黑如烧过的竹管。有仙者认出,乃是上古异兽吞魂蛊雕。”说书先生讲起了新传言。 “嚯,不是说蛊雕在南域以东吗?” “这东西,一日千里,谁说得准!” 林信跟沈楼对视一眼,这蛊雕百年不曾现身,怎么他们最近总遇上?沈楼让黄阁去查,自己则带着林信离开茶馆。 回到一念宫,正瞧见一辆素色华盖马车缓缓驶来,看到钟家的标识,林信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剑。 “来送荼蘼酒的。”话多的紫枢已经上前去打听了,南域荼蘼节,各域都会给朱家送节礼,称之为荼蘼酒。 林信冷眼瞪着那辆马车,心道若是钟戮来了,定要寻个由头杀了他。当年就是因为来铸剑的时候遇上了送荼蘼酒的钟长夜和钟戮,被他们认出来,师父担心他的安危,将他留给朱颜改独自回了雁丘。 这一去,便是永别。 车帘掀开,跃下马车的乃是钟家的属臣,万户吴兆阳。六年前,在秋贡比剑上见过的那位。已经魂飞魄散的钟长夜是不能来送礼了,焦头烂额的钟随风脱不开身,便派了属臣来。 “世子!”吴兆阳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大庸的权贵们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快步走过来给沈楼行礼,“西域属臣吴兆阳,见过世子。” 26.无常(四) “吴理事。”沈楼微微颔首。 吴兆阳穿了钟家的素色锦袍,只是领口没有缀白虎毛。 钟长夜过世后,即便有沈歧睿镇台,西域依旧乱成了一团。无能的钟随风只能倚仗能干的属臣,本就颇受钟长夜待见的吴兆阳,立时脱颖而出。去年被封为总理事关内侯,相当于西域的丞相。 “在下眼拙,不知这位小公子是?”吴兆阳礼数周到地转向林信,因为常年带笑,眼角已经生出了深深的笑纹,仿佛锦鲤的鱼尾,见之可亲。 “朱二叔的徒弟。”沈楼简单介绍了一下,没有提林信的名字。 “原来是二爷的高徒,失敬失敬。”吴兆阳拱手见礼,没有因为林信年纪小而怠慢了他。 林信的目光落在吴万户腰间的玉佩上。贵族出身的仙者,玉佩刻的多为家族纹。不配族纹,也是吉祥如意的五蝠、双鱼之类。这人的玉佩,却是一枚桂花糕。 方方正正的一块,面上带着几点瑕疵,瞧着像是桂花糕上散落的花瓣。 这人倒是有趣,林信眉梢微挑,以主人之姿请吴兆阳入内。回头看马车,只有几名寻常侍卫,没有钟戮的身影。 荼蘼酒并不需要国公亲自送,当初钟长夜前来,是为了跟朱颜改联络感情。钟戮作为钟长夜的疯狗,自然是主人到哪里,他到哪里。 “师父,我见到那个追杀赵叔叔的人了。”年幼的林信尚不会御剑,提着一口气跑到师父身边,尚未缓过神来,忽觉背后一身寒意。骤然回头,发现钟戮就站在窗外,用猎狗看猎物的眼神盯着他。 “亦萧,这是你的徒弟?”钟长夜走进来,鹰目微转,落在脸色发白的林信身上。 “是啊,信儿,这是钟世伯。”朱星离笑嘻嘻地揉揉林信脑袋,示意他打招呼。 林信死死盯着钟长夜,“见过钟世伯。” “这眼神,倒是让孤想起一个人来,”剑眉微蹙,钟长夜扶起行礼的林信,“孤有两个年纪与你相仿的儿子,调皮得很,荼蘼节后,随孤去莫归山玩耍吧?” 本是寻常长辈邀请小辈的话语,听到林信耳朵里却似勾魂的咒语,令他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莫归山鸟不拉屎的,谁要去,”朱星离嫌弃地摆手,“你上回欠我的鹿璃,几时还?” “孤几时欠你鹿璃了?”钟长夜对于朱亦萧的胡搅蛮缠领教颇深,不想与他多说,转身便走。 朱星离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拉着林信去了清凉殿。 “哥,荼蘼节后我回去一趟,你帮我看着孩子。”朱星离凑过去,抢了朱颜改手里的酒。 “滚!”朱颜改给了他一巴掌。 “喵!”蹲在扶手上的菁夫人有样学样地跟着揍他。 朱星离抱着头窜原地打了个滚,笑嘻嘻地站起身,“就这说定了,在我回来之前,莫叫别人给拐了去,尤其是姓钟的。” “师父?”林信疑惑地看向师父。 “傻小子,我打不过钟长夜,但你师伯能。好好呆在一念宫,等剑铸好了再回去。”有了本命灵剑,打不过钟戮可以跑,也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才分离两日,带着血的摸鱼儿突然飞到了一念宫。 血,雁丘上到处都是血。一脚下去,从朱家穿出来的绛红薄履,就被血水浸了个透彻。抬脚,又粘了许多肉沫。 素白衣料像是绞碎了的纸钱,散得到处都是,与那些血肉泥浆纠缠在一起,看不出原貌。 “师父!”林信快步穿过这片死地,在残垣断壁中翻找,“朱亦萧!朱星离!” “信儿……”虚弱的呼喊声,自乱草丛里响起。 徒手扒开碎石,朱星离就靠在杂乱的石堆上,绛红鲛绡瞧着比往日厚重许多,额间的鹿璃坠子也不知掉到了哪里,只剩一条浅金色的链子空荡荡地歪在头上。 “信儿,”朱星离睁开眼,面色平静,脖颈上的青筋却根根绷起,声音像是从老风箱里传出来的,呼呼啦啦漏着风,“杀了我……快……” 修长的双臂皆以不正常的角度弯折着,艰难地碰了一下身边的春痕剑。 林信捡起春痕,握住师父的手腕,试图渡灵力给他,却如泥牛入海。灵脉断绝,生机全无,还有什么东西在筋脉中快速游走。 “此乃毁灭仙道的邪物,”朱星离颤抖着吸了口气,完整地说出这句话,“信儿,我快撑不住了,杀了我!” 脖子上的青筋越绷越紧,朱星离终于露出了一抹难忍的痛色。 “不……师父……唔……”林信在梦中挣扎着,出了一头的冷汗。 “信信,信信!”沈楼推了推他。 猛地睁开眼,血雾褪尽,入目的是一顶薄绡帐子,耳边是哗啦啦的雨幕声。天气炎热,一念宫中最凉快的地方便是清凉殿,左右长辈都不在,林信便耍赖睡在了这里,还拉着沈楼陪他。抬眼,便能看到师父所在的石室。 师父出事的时日将近,他像个得了癔症的疯子一样,看到紧闭的石门才能安心片刻。 “做噩梦了?”沈楼单手撑在他身侧,眼神清明地看着他,不像是被吵醒,像是一直没睡。 林信看着他,唇瓣轻颤,似乎想说什么。突然翻身,一头戳进沈楼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哑声道:“沈清阙,别对我这么好。” 沈楼僵了一下,瞬间以为林信看穿了他是重生的,“怎么了?” 深深地吸了口气,沈清阙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总能驱散阴霾。前世所有人都说他是弑师的魔,只有沈楼问过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他就像一名陷在沙漠里的人,遍体鳞伤快要焦渴而死。沈清阙就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明知跳下去会溺毙,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向着那边爬行,哪怕为此丢了性命。 林信没有回答,只是抱紧了他。 “咻——”轻微的破空之声,沈楼抱着林信瞬间翻了个身,抬手两指夹住了一枚银光闪闪的小剑。 “摸鱼儿!”林信抓过那只剑来看,后面刻着个“重”字,是剪重发过来的,雁丘出事了。 钟长夜已经死了,雁丘如何还能出事? 林信指尖一片冰凉,紧紧捏着那只试图往炼器室窜的小剑,“我要回雁丘,立刻,马上。” 沈楼快速起身穿衣,看看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色,“要不要叫你师父一声……” “不行!”林信骤然提高了嗓音,紧紧攥住沈楼的手腕,“绝对不能让师父知道,一个字都不能!” 27.无常(五) 师弟出事了, 却不告知师父,这种行为在他人看来,就像是林信故意要害剪重一般。 沈楼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一口答应下来,“好,不告诉师父,我调沈家的人来。” 南域与北域相隔最远,沈家鞭长莫及, 沈楼能调动的人手有限, 且此刻黄阁去查蛊雕的事了,不在身边。 “林公子,这是要去哪里?”朱江春正带着其他两个兄弟——朱江夏和朱江秋去演武场做早课, 瞧见林信步履匆匆,便多问了一句。 “我要回一趟雁丘,你们谁也不许惊动我师父。”林信捏着那只摸鱼儿,语带狠戾地说。 “摸鱼儿!可是剪公子出什么事了?”朱江春看到了林信手中的小剑。 紫枢快步跑过来,“世子, 调人手过来, 还需一个时辰,您且等……” “来不及了,我自己去。”林信摆手,拿出那柄小剑就要走, 若当真是上辈子那群穷凶极恶之徒, 一时一刻都不能耽搁。 “林公子, 我们跟你去吧。”朱江春说道,他的两个弟弟也纷纷祭出灵剑来,脾气暴躁的朱江夏撇嘴,“走走走,咱们朱家的事,还用不着沈家的人管。” 这说话难听的三兄弟,上辈子每次见林信都要讽刺他一番,多数时候都要大打出手,林信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们把自己划到“咱们朱家”的范围内。 “那便有劳三位了。”林信拱手拜谢,叠剑三尊在朱家算是一流高手,有他们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 沈楼揽住林信,跃上虞渊剑,“你还不足十五,尚不能御剑。” “我能,早在十二岁的时候就会了,”林信左右看看,小声道,“你神魂有损,我来御剑吧。” “无妨,”沈楼抱紧他,灵剑宛如流星追日,倏然窜了出去,“我已然习惯了。” 浓烟滚滚,满目疮痍,便是此刻众人在半空中瞧见的雁丘。 此处原本是块风水宝地,花红柳绿、碧草连天。入侵者被草木山石组成的阵法所困,干脆就放火烧山。那些林信挨个爬过的大枣树,俱都化为焦炭,山石潦倒、屋舍坍塌。 这情景跟前世看到的一模一样,林信赤红了双眼,跳下飞剑,转道往后山跑去。 “阿信,”沈楼示意众人跟上,自己则快步追上林信,一把抓住他,“你要去哪儿?” “后山有条小路。”林信不解地看他。 沈楼无奈,他们一行六人,也算是一支小队,照林信这么一言不发地就跑,一会儿就散了,“既能烧山,里面定然人数众多,我们走后山小路。诸位屏息凝神,切莫发出声响。” “好。”紫枢对于世子的话自是无不应的,叠剑三兄弟也不自觉地听从了,应下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们正被那未及弱冠的沈家少年指挥,不禁懊恼地互相瞪视。 雁丘正面缓坡,背面险峻,只一条小路隐藏在石缝中。 “路上有阵法,你跟着我走。”林信拉住沈楼的手。 沈楼点头,告知后面的人踩着他俩的脚印走,一步也不能错。 时而向左,时而偏右,有时候还要绕道路外面的树丛里去。这路只有师徒三人知晓,那些个侍卫和下人都是不知的。即便有人误入,也走不出这路上的阵法,很快就会惊动了山庄里的主人。 一行人爬上山顶,伏在乱石后面,眺望死寂的山庄。 “什么味道?这里是茅厕吗?”朱江夏拨开手边的杂草,露出一颗双目圆睁的人头,半张着嘴,满脸是血地看着他,“哇!” 旁边的朱江秋赶紧捂住他的嘴,向下看去,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趴卧的这高石之下,堆叠着十数具尸体,绯衣的侍卫和褐衣的奴仆。林信单手撑着石壁翻身跃下,翻开一具穿着粗布衣裳的尸身,黝黑的面容还有些稚嫩,乃是每日清晨给雁丘送菜的农户。 “他父亲去得早,家里只有老母和八岁的妹妹,靠给人送菜为生。”林信抬手,给满脸惊恐的少年合上双目,也不知他那头拉菜的骡子跑了没有。 沈楼蹙眉,足尖轻点掠到院墙附近,扒着墙头向内看。院墙里有人不时走过,各个穿着素白衣裳,背着长剑,蒙着脸,步伐似狼行,“你可识得这些人?” 服色像是钟家的,但钟家人使的是短剑,比沈家的佩剑还要短上几分,不会背在背上。 “不是钟家人吗?”当年他赶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师父设下的大阵绞成了肉泥,只留下几片白衣碎布。 “似是,而非。”沈楼摇了摇头。 林信呼吸一滞。 白衣人察觉有异,倏然转过脸来,三两下跃上墙头,成半蹲状左右查看。墙外空空一片,蚊蝇在死人堆上嗡嗡作响,什么也没有。重新回到院中,继续巡逻。 沈楼拉着林信从墙角拐弯处闪身出来,朝紫枢打了个手势。紫枢将紫衣外袍的袖口扎紧,绑起长发,鹞鹰一般窜了出去,隐没在房檐屋脊的阴影中。 “紫枢练了匿踪术。”沈楼低声给林信解释了一句。所谓匿踪术,并非真的凭空消失,而是借着屋舍的阴影藏匿身形,同时收敛气息让人难以察觉,乃是北域斥候都会练的一种功法。 小半个时辰之后,紫枢便跑了回来,“山庄里有白衣人二十三名,似有一首领,属下未曾看清;剪公子被关在西边的厢房里,尚且安好,有两名白衣人看守。具是仙者,说的是东胡语。” “东胡语?”沈楼蹙眉,“所有人都说东胡语吗?” 东胡语,是北漠蛮人的语言,又称北蛮语,乃是常年与北域交战的北漠蛮族常用的话。 “这属下不敢肯定,但听到了几句皆为蛮语。”紫枢据实禀告。 怎会如此…… 林信蹙眉,他听剪重说起过,袭击雁丘的人中有一个身高九尺的,似是蛮族力士,其余人说的都是汉话。为何这次会有如此之多的蛮人? 沈楼听到是蛮人,也跟着皱起眉头。北漠距此地甚远,他们跑到雁丘来做什么? “二十几人,我们恐怕不敌啊。”朱江春开口道。 “怕什么,一群蛮人而已。”朱江夏不以为然,大庸的仙者多数瞧不起北漠蛮族,认为他们的修炼之法太过粗鄙。 朱江秋不说话,两个哥哥说什么他跟着干就是了。 “院子西南有师父布下的大阵,我去查验。”林信撂下这么一句话,闪身离去。沈楼来不及阻止,只得让其他人原地待命,自己去追林信。 西南是一片竹林,此地雨水丰沛,竹子生得十分茂盛。林信趴在墙头,将小剑伸进去,点点萤光从墙内飘上来,乃是立在墙下之人的魂力。 “哗啦啦——”一名蒙面白衣人正在竹林边撒尿,身上的魂力被林信不知不觉地抽取,尿完之后抖了抖,忽觉一阵晕眩。 未及站稳,一把细短的小剑就架到了脖子上,干脆利落地划断了喉管。林信接住白衣人倒下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跃入竹林中。 沈楼看着林信熟练无比的杀人手法,默不作声地跟着他。 竹林中处处是落叶,林信凭着记忆寻到一处,快速扒开枯枝,露出了朱砂、石蜡混合而成的阵线。这是朱星离根据古籍残卷里的绝杀阵画出来的,因为古卷残缺,很多地方是他自己补充的,也不知能不能用。 那时候雁丘的满地肉泥,多半就是这大阵造成的。不管这些人是谁,今天,依旧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林信接连查看了几处阵脚,掐指快速计算,“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坎位不对。”林信单膝跪在坎位,单指反复描摹一遍复杂无比的线条,终于找出了缺漏。没有朱砂,便咬破食指,以血描绘。 沈楼的手指没能递出去,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改道回了虞渊的剑柄上。 “给我三块鹿璃。”林信头也不回地伸手。 沈楼掏出三块给他,被快速安在了阵眼之上。鹿璃入阵的瞬间,好似巨兽被突然唤醒,朱砂殷红,灵力流转,地上的枯竹叶无风自动。 “走。”林信拉住沈楼,快速退出竹林。这位开小差撒尿的仁兄,很快就会有同伴来找,此地不宜久留。 “这个大阵,会困住他们吗?”沈楼向林信确认。 “不会,”林信抬头看他,深蓝色的眼眸里古井无波,“会杀死他们。” 沈楼看了一眼在草丛里的尸堆,送菜少年的脸正朝着太阳,“好。” 没想到沈楼会这么利索地答应,林信狐疑地看看他,“你不觉得我残忍吗?” “这是他们应得的”,沈楼摇头,唤了众人过来,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了院子的大致方位,“紫枢作饵,你们三人在外围,将蛮人往竹林驱赶……” 清晰明确的分工,将每个人的用处发挥到极致。 “一切待我与信信救出剪重之后再开始。”约好了号令,众人伏在枯草丛里,静待天黑。 28.无常(六) 鹞鹰的鸣叫声于黄昏的雁丘响起, 白衣人们在院中升起篝火, 从厨房里拿出鸡鸭来烤。 西厢房里, 剪重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一名白衣人在门外用力撕扯着烤鸡, 叽里咕噜地说着话,另一人的语气温和些,似在劝解。 “再等等,红衣人会回来的。”沈楼用灵力传声,一字一句地翻译给林信。 林信往沈楼身边凑了凑,“你懂蛮语?” 沈楼点头, 继续听那两人对话, “我们要找的不是他, 为什么不杀了他?” “留着他,做要挟, ”劝解的那人说道,“我们必须尽快抓到林争寒的儿子, 交给巫神。” 巫神?林信吃了一惊,这些人竟然是想抓他去北漠的。莫非蛮族也知道寻鹿侯找到了矿脉, 想要从他身上问线索? 那当年袭击雁丘的,还是不是钟长夜的手下? 林信突然看向沈楼, 往事如浮光掠影, 在脑海中纷涌而至。 …… “玄王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恐怕命不久矣。” “胡说, 沈清阙只是被北蛮邪术封住了灵脉, 解开便是了。” “哪有那般容易, 朱颜改说,那东西叫‘噬灵’,是上古邪术,他都束手无策。” 噬灵封了沈楼的灵脉,他连起码的御剑都无法做到了。然而北域战事告急,还需要他在前线支撑。 “殿下,您不能去!”黄阁跪在辕门口挡路。 “战场上刀剑无眼,您现在没有灵力,如何与蛮人拼斗啊!”紫枢死死拉着战马缰绳。 “两军交战,孤又不是去比剑。”沈楼挥剑,斩断了紫枢手里的那节缰绳,狠抽马鞭,骏马嘶鸣,直接从黄阁头上跃了过去,直奔战场而去。 一道流光自天边而来,剑光如狂风卷韧草,将战马的两只前蹄齐齐斩断。 “咴——”战马嘶鸣着跪地,将沈楼狠狠地甩了出去。 下意识地祭出灵剑,浑身却使不出半点灵力,虞渊落日剑咣铛一声掉在地上,沈楼只好在空中翻身,被出剑之人接了个正着。 “玄王殿下,这是要去哪儿?”锦衣华服的割鹿侯林信,用妖刀吞钩圈住沈楼的脖子,瞬间止住了黄阁与紫枢拔剑的动作。 “与你何干?”沈楼试图挣开他。 “我痴心于你久已,如今你要去送死,你说与我何干呐?”林信贴着他的耳朵,笑得诡异,“既然要死,不如死在我床上,如何?” 说罢,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直接把人给绑走了。 “你……唔……”沈楼怒极,竟生生吐出血来。 没有灵力的沈楼,就像拔了牙的老虎,任他摆布。 …… 师父拼死要控制在体内,在师父筋脉里游走的东西,会不会就是多年后沈楼在战场上被下的“噬灵”?就断绝灵脉、损毁根基而言,着实有些相似。 当时朱星离说,那东西一旦破体而出,必将传染天下仙者。噬灵会传染吗? 如果这两者是一个东西,那当年袭击雁丘的,必然就是蛮人! 林信一时间心乱如麻。 “屏息凝神!”沈楼突然在他耳边低喝,待林信清醒过来,问道,“你怎么了?” 那两个白衣人已经结束了争吵,推门进了屋内。方才拔剑的那人,一把抓起昏睡过去的剪重,将他拍醒,用中原话道:“小子,想清楚了吗?” 剪重撩起眼皮,突然张口咬住白衣人手中的鸡腿,整个包进嘴巴里,“啵”地一声把肉吸了个干净,留下一根光秃秃的鸡骨头,“唔,想清楚什么?” 白衣人被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震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拳打在他脸上,“谁准你吃东西了!快把林争寒的儿子交出来!” “我说了,我就是林争寒的儿子!”剪重吐出嘴里的血沫子,语调平静,他似乎永远不会生气,甚至因为吃到了鸡腿而愉悦地露出了小梨涡,“我叫林虫虫。” 白衣人耐心告罄,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把人踹得撞到柱子上。剪重“哇”地一声把刚吃进去的鸡腿肉给吐了出来,呛咳不停。这一动,才看出来,剪重的两只胳膊并没有被绑,无力地垂在两边,挪动之后就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反折着,显然是断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疼那本打算留着一会儿慢慢吃的鸡腿,白衣人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追上去对他一顿好揍。 林信跟沈楼对视一眼,“这些蛮人手里有些古怪东西,你且小心,莫要空手与之相触。”说罢,就要下去救人。 沈楼眸色微闪,拉住准备冲出去的林信,“且慢。” 这屋中有两人,且与竹林中那种巡逻的小喽啰不同,灵力应该比较高。要想一招杀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如果发出声响,势必引来其他蛮人。 他们本打算等两个看守离开,但再这般打下去,剪师弟估计要没命了。 “你吸魂力,能挑出特定的人吸吗?”沈楼指指趴在地上一脸愁容盯着鸡腿肉挨揍的剪重。剪重年纪小,神魂中存储的日月精华定然没有这两个蛮人高,如果无差别地吸,最先受不住的会是剪重。 “不能,师父还没教我御魂术。”林信抿唇,他想跟朱星离学御魂术,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只能控制远近范围,要精确到人却是做不到的,不管不顾起来,连自己的魂力都抽。 沉思片刻,沈楼干脆发出了信号。 “你做什么!”林信吃了一惊,这信号发出去,紫枢他们就要动手了。 沈楼不答,翻身直接冲进了屋中。 “什么人?”两个蛮人回头,一道剑光横劈而来恍花了人眼。 从容不迫地合上房门,虞渊剑尖指地,沈楼用东胡语道:“撕咬伤残,乃疯狗所为,可对得起你们的狼主?” 两名白衣人顿时被激怒了,提着重剑冲上来。这些蛮人擅使重剑,招式非常单调,约莫是从狩猎中得来的,“劈、砍、刺”三招,来回交替,但胜在重且快。 沈楼使出专克重剑的“破冰剑法”,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林信扶起脸色青紫的自家师弟,手掌贴在背心给他一点灵力,一口气上不来的剪重抽搐了几下,长叹一声,终于缓过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死不了吧?”林信割断绳子把人扔到一边,不等师弟回答,就拔剑去帮沈楼了。 “……”剪重把刚张开的嘴重新合上,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 “沈家的黑郭落!”白衣人一跃而起,叫骂着朝正与另一人对招的沈楼劈砍而去。重剑上嵌着带杂质的鹿璃,灵力并不稳定,像是狂风中四散的蒲公英,时短时长,纵横交错的灵力划破了沈楼背后的衣裳。 “嗤——”剑身入体的声音,如同肉铺里尖刀入肉的声响,破瓜般清脆。 白衣人低头看看穿胸而过的细剑,鲜血从喉咙里汩汩而出,粘稠地低落在青石板上,不可思议地转头,却没能看清林信的模样便咽了气。 与此同时,沈楼忽然收剑,身体化作一道残影,瞬间移动到敌人身后。虞渊剑光大盛,朝着敌人的颈项劈砍而去。 “啊啊啊!”那人拼劲全力将重剑抵挡在身后,没想到中原还有如此诡谲的身法,抬头看到了死相凄惨的同伴,用蛮语大叫着朝房门扑去,“贺六浑,救命!” 没等他跑出门,就被沈楼一剑了断。 “你受伤了。”林信看着沈楼后背的几道剑痕。 “我也受伤了。”剪重无力地呼唤毫无兄弟情的师兄。 沈楼以拳抵唇,掩住嘴角的笑意,随手劈开木桌,削了几块板子,端起剪重一条断臂,“忍着点。”战场上断手断脚是家常便饭,常在军中的人基本上都会接骨。 “啊——”剪重还没做好准备,那边就开始接了,惨叫卡在喉咙里,差点闭过气去。怀疑地看着给他夹木板的沈楼,暗道自己是不是得罪他了。 但沈楼的动作又十分的光明磊落,还撕下自己的衣摆给他裹伤口。那可是浣星海的玄丝袍,金贵着呢。 外面已经乱起来,蛮人们烧烤吃了一半,院子南边却着起了大火。不多时,有人大喊“敌袭”。 “这些人灵力一般,但有一个很厉害,恐怕跟师父不相上下,”剪重被林信背着,在屋檐上奔跑,语速极快地将知道的情报告诉他,“那人身高九尺,是个蛮人。” “这些都是蛮人。”林信沉声道。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道巨大的吼声。被叠剑三尊的平沙剑阵绕得心烦意乱,一道高大的身影越众而出,抓住朱江秋就折了他一只手臂。 “贺六浑!贺六浑!”其他人见此情景,开始高喊。 沈楼御剑冲下去,挡住贺六浑的一记重剑,“散开!” 29.无常(七) 乌青重剑起码有百斤重,浩瀚的灵力犹如千斤压顶, 将沈楼脚下的石砖震得碎裂。 朱江春救下弟弟, 三人立时分开, 按照原先的计划, 继续用平沙剑卷起沙尘障眼。紫枢作为诱饵引着众人往西南边去, 他们就像赶羊的牧羊犬一般,将人往竹林那边赶。 “呆着别动。”林信把师弟扔到房顶上, 跃下去帮忙。 贺六浑方头大耳、眼阔鼻高,身型比寻常人大了一套。上古时有巨人, 一丈宽三丈长,疾呼可使山崩。这贺六浑俨然就是那巨人的后裔, 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挥起百斤大剑犹如杨柳枝。 沈楼运转灵力,抵开重剑, 瞬间挪到三步开外。 “嘿嘿!”贺六浑粗粗地笑了一声,追着沈楼而去,又是迎头一斩, 被沈楼堪堪避开。 若是全盛时期的沈楼,别说是一个贺六浑, 就是三个也不怕。但他现在还是少年身体, 灵力不足,且神魂有损, 能使出的力量不足以前的三成, 应付起来就很是吃力。 “哎, 傻大个!”林信的剑光倏然而至,自下而上,直取贺六浑的裆下。 贺六浑立时松开劈砍沈楼的剑,抬腿躲过剑光。 “啧,原来你们蛮人也怕打裆啊。”林信尽使些跟朱星离学的阴招,一会儿撩裆,一会儿戳眼,将贺六浑撩拨得暴跳如雷,举剑追着他砍。 “沈楼,救命!”林信高喊着。 沈楼御剑而来,一把将他捞起,“我引他,你启阵。” “好。”两人在竹林附近骤然分开,沈楼回身与贺六浑拼斗,从地上打到天上。 御剑过招,极为耗费神魂,天灵盖突然一阵刺痛,沈楼提剑的手偏了一下,贺六浑的重剑擦着他的肩膀削下去,切掉了沈楼半截衣袖。咬住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沈楼提气,横剑平平扫过去。 贺六浑起初不以为然,都没有立剑抵挡,不料那剑气极盛,扫到身边才感觉到风急雨骤,然而已经来不及躲闪。厚实的小腹被划开一道,鲜血飙射而出。沈楼一脚踏在贺六浑胸口,将人从半空中踢了下去。 林信手中捏着一颗鹿璃快速吸收,只等着这一刻,双手结莲花印,将十三道法诀瞬息间打入阵中。 “轰——”上古杀阵启动,叠剑三尊和紫枢快速逃离,沈楼却被忽然反弹上来的贺六浑一把抓住了小腿,带着他一起坠下去。 “沈楼!”林信御剑冲过去,大阵已开,整个竹林仿佛陷入了石磨地狱,所有的生灵都被攀扯进去,搅成碎片。 林信没有去拉沈楼,而是当机立断地砍向贺六浑的胳膊,将他整只手砍了下来。 沈楼顺利脱身,调转飞剑,拉起林信就跑。冲得太猛,两人一起跌到了地上,抱着滚了一圈。 “你没事吧?”林信坐起来,扶着沈楼查看。 沈楼垂目,缓过一阵剧烈的头疼,这才面色平静地抬头,“我没事。” 血肉浇灌了阵眼,似乎开启了什么叠加阵,红光大盛,直冲云霄。 林信抬头看过去,骤然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泛起些许疑惑。当年师父拼死启动了杀阵,将这些蛮人尽数坑杀,必然也要瞬息间打出十三道法诀。但是他见到师父的时候,朱星离双臂具断,那又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坐在房顶上的剪重惊呼一声:“小心!” 红光聚集处,断了一只手的贺六浑宛如从无间地狱爬出的恶鬼,浑身浴血地御剑冲过来。 “闪开!”沈楼一把推开林信,挽剑画出一个完满的圆,将近乎所有的灵力灌注到灵剑上。 “轰轰轰——”贺六浑的红光与沈楼撞在一起,周遭石板、草木尽数化为齑粉。 光芒散去,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贺六浑突然丢掉重剑,用仅剩的一只手抓出一道似玉非金的符箓。那符箓上画着青黑色的古怪花纹,中央嵌着一颗滴溜溜转动的圆珠子,好似人骨打磨的一般,透着森森鬼气。 林信看到贺六浑将那珠子拍向沈楼,目眦尽裂,虽然与当年从沈楼身上吸出的不尽相同,但他绝不会错认,那是噬灵! 飞身上前,双手相合,将噬灵紧紧困在双掌间。 “信信!” “别过来!”林信咬牙,逆转灵脉,抽取自身的魂力包裹双手。噬灵会吞噬灵力,却不能吞噬魂力。孤注一掷的一试,竟然有用! 贺六浑也吃了一惊,而后便是恼怒,抓住林信的一只手。 “咔嚓”林信听到了一声脆响,断骨的疼痛从小臂上传来,激得他痛喊出声,大叫着将噬灵拍到了贺六浑的身上。 沈楼的剑光也同时到达,将贺六浑的整条胳膊沿着肩颈砍了下来。 “是你啊啊啊啊——”林信发疯般地丢了剑,扑倒贺六浑身上,没断的那只手握掌成爪,死死扣住贺六浑的脑袋。 没了灵力的蛮人大汉无力反抗,被林信直接抓出了神魂,捏得粉碎。 沈楼站在三步开外看着这一幕,没有出手阻拦。当年的事已经很清楚了,是这些蛮人占领了雁丘,给朱星离下了噬灵,林信在万般无奈之下了结了师父的性命,恰好被赶来接封重回宫的金吾卫看了个正着。 这一切,便是林信落入深渊的开始。 咔咔咔轰—— 大阵杀气太重,引发了天象,一瞬间大雨滂沱。雨水将竹林里的血肉混成了浆水,冲刷着那具魂飞魄散的死尸,也浇透了跪在地上的林信。 沈楼走过去,伸手,把人揽过来,捧着他的断臂查看。 林信索性靠在他身上,仰头,任由豆大的雨珠落在眼睛里,变成热泪,滚落下去,溅入血泥。 他不再是弑师之徒了。 他不再是没人疼没人要的可怜虫了。 他的师父,可以活下去了。 沈楼给他接好手臂,低头看到林信通红的眼角,“是不是太疼了?” “嗤……”林信嗤笑一声,斜眼看他,“是啊,疼得厉害,你给我呼呼。” 沈楼当真捧起他的断臂,一本正经地吹气。 林信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开始鼻子发酸,忍不住骂道:“沈清阙,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这指责来得毫无道理,沈楼垂目,看着雨珠顺着林信白皙的下巴淌到自己的手背上,带着暴雨不该有的温热,缓缓道:“只对你好。” 30.狼跋(一) 雨越下越大, 轰鸣的水声近乎要把耳朵震聋, 但林信还是听清了。 “你……”林信睁大眼睛盯着沈楼, 突然问了一句, “你看到我刚才捏碎了贺六浑的魂魄了吗?”不是神魂, 而是魂与魄,让他变成赵大少那样, 永世不得超生。 “嗯, 下回尽量不要捏了, 魂飞魄散的人没有轮回。”沈楼把他抱起来, 准备寻一间尚未坍塌的屋子避雨。 这时候, 一道艳红流光自天边而来。 “怎么回事?”朱星离看看变成一片废墟的雁丘和半残废窝在沈楼怀里的徒弟,暴跳如雷, “林信,你还真出息了!” “嘿嘿,”林信看到活蹦乱跳的师父, 忍不住咧嘴笑,顿时被灌了一大口雨水, 连忙从沈楼怀里跳下来, “呸呸,师父,嗷!” 脑袋上挨了一巴掌,林信不以为意, 反倒笑得更欢, 单臂挂到朱星离身上, “师父,我救了师弟,还坑杀了二十三个蛮人,是不是可以顶门立户了,给我取个字吧!” 杀气引起的天象,来得快去的也快。骤雨初歇,乌云刹那间散了个干净,阳光照在林信的脸上,褪尽阴霾。 朱星离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斜眼看他,“门呢?你顶哪儿去了?” 梁倒屋塌,满地狼藉。 林信讪讪的松开手,缩回沈楼身边,回头看他,金光满目耀得人睁不开眼,“日头怎么这么烈?” “不是日头。”沈楼的话音刚落,那耀眼的金光就倏然而至,竟是一排穿金甲执皇旗的金吾卫。 这些人身上滴水未沾,显然是瞧见山上有雨,在山脚下等雨停了才上来的。 林信眯起眼睛,这金吾卫当真是每次都赶的正是时候,好似专程来看热闹的。 “金吾卫,奉皇命,来接六皇子回宫。”为首的统领出列,向朱星离和沈楼行礼。 “什么六皇子?”朱江出扶着一瘸一拐的弟弟们走过来。 朱星离这才想起自己可怜的二徒弟,“重儿呢?” 众人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屋顶。尊贵的皇子殿下,正举着两只断手坐在屋脊上,滴滴答答淌着水。 散仙剪秋萝与皇帝的儿子,遗落民间十八年,帝王知晓之后甚是惦念,着金吾卫即刻接人回宫。 这是金吾卫给的说辞,究竟有几分惦念无从得知,但皇命是真的,即刻便要出发。 对于突然要进宫认爹这件事,剪重很不乐意,“我还没吃饭呢!”他都饿了好几天了,又被蛮人狠揍,还断了胳膊,就这么赶路,肯定要死在路上。 东北角还有几间陋室没有倒塌,又累又饿的众人换了干净的衣服,又重新处理了伤口。 没有受伤的紫枢去做饭,材料有限,凑合着煮了一锅米,炖了大盆的杂烩菜。这是北域人的吃法,四名朱家人看到那一锅乱炖都颇为嫌弃。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朱家人,最是看不惯北边的吃法。西戎北狄,都是粗人。 朱星离盛了一大碗饭,又扣了半碗菜进去,像拌猪食一样搅和搅和,挖一勺塞到没手吃饭的剪重嘴里。 荤素掺杂的乱炖,竟意外的好吃,饥肠辘辘的剪重眼睛一亮,差点把勺子给吞了。快速咽下去,看看站在门外的金吾卫,低声道,“师父,不想去墉都。” “雁丘都毁了,我可没米养你,”朱星离舀一大勺堵住他的嘴,“这是你娘交代过的,吃完就快滚吧。” 剪重被噎得直翻白眼,吃完发就委委屈屈地跟着金吾卫走了。他手断了,不能颠簸,金吾卫只得借了沈家停在山下的鹿璃马车把他拉上。 金麟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经年再见,他就是英王封重了。 朱星离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几时漏了消息给北漠蛮人,左右雁丘是不能再住了,只得带着徒弟继续在一念宫打秋风。 回到一念宫,叠剑三尊面对着刚出炼器室的朱颜改,齐齐软了膝盖。 “知情不报,跟着孩子胡闹,你们还真能耐。”朱颜改不眠不休地熬了几日,丝毫不见憔悴。倒是菁夫人被炼器室的炉火熏蔫了,趴在宝座上软成一滩。 “属下一时糊涂,怕扰了主上炼器。当时只想着林公子也是咱朱家的人,有事了就得帮忙。”三兄弟低着头,各个鼻青脸肿,折胳膊断腿的。 朱颜改挑眉,抬手摸了摸猫耳朵,“这事,你们做的对,勉强算是功过相抵。” 不等三人高兴,又加了一句,“扫兽园一个月。” “不是功过相抵了吗?”林信趴在兽园的木栅栏上,看着用一只胳膊铲粪的朱江秋。 西域送来的那只黑豹,缩在角落里,盯着朱江秋晃动的屁股看。不远处一只斑斓大虎懒洋洋地趴在水池子里,在扫地的朱江夏路过时伸爪绊他。 “兴许只抵了一半,”沈楼倚在栅栏上看他,“知情不报,可是很重的罪。” “你看着我作甚?”林信突然回头,将来不及移开目光的沈楼抓了个正着。 偷看被发现,沈楼依旧一脸的光明磊落,“看你与以前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林信凑过去给他看,“是不是牙长齐了?” 沈楼微微地笑,不言语,只是摇头。看着林信翻过栅栏去帮朱江秋铲粪,两个独臂大侠齐心合力,把粪扬到了天上,砸中了被老虎欺负的朱江夏。 以前的林信不会说话,不会睁眼,也不会叫他清阙。 “世子,朱二爷叫您和林公子去清凉殿。”紫枢跑过来传话。 朱星离翻遍了朱家的藏书,才找到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记载了关于修补神魂的只言片语。 【神魂者,魂之凝聚也,类瓷。】 翻页,后面就什么都没了,向前翻,毫不相干。“就这一句?”林信嫌弃地问,“类瓷是什么东西!” “类瓷,是说神魂犹如瓷器。凡人活着的时候魂魄不分,便如泥土与水。仙者,炼魂入神,泥土就变成了瓷。”朱星离解释道。 林信了然,“所以,要补他的神魂,就得再捏点泥巴糊上去?” “聪明!”朱星离拿古卷敲徒弟脑袋,而后挠了挠头,“泥巴也可,只是修复得慢,要快些就贴瓷片。只是这泥巴、瓷片要如何打碎,如何贴上去,我还没想好。” “这个不难,咱们先可以试试!”林信忍不住露出笑来,之前他已经试过了,有上古遗册佐证,便可以放心给沈楼用了,只是有一个问题,“还需要一个收集残魂的容器。” 从蛊雕脑袋里剥出来的魂,他一直用灵力裹着才没有飘散,半个时辰就几乎耗尽了他的灵力,实在艰难。 朱星离眨眨眼,看向身后趴在地上看猫睡觉的兄长。 注释:金麟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清·《说岳全传》 31.狼跋(二) 在师父的死缠烂打之下, 师伯同意给做魂器,但要等到灵剑练成之后。毕竟炼器炉一次只能做一样, 林信要求的这把剑还不大好做,估计连他束发之日都赶不上。 “赶不上就赶不上吧, 我不着急。”林信现在是有师父万事足, 暂时用不着跟人拼命, 连修炼都惫懒了,天天拖着断臂拉着沈楼出去玩。沈楼除了清晨雷打不动的练剑,其他时候都由着他。以至于林信自己都忘了灵剑的事。 “胡说八道,束发礼上没有灵剑, 丢人的可是我!”朱星离坐在长桌后,整个人近乎埋进了成山的公务文书里。 为了加快铸剑进度, 朱星离被迫答应替兄长处理南域公务,面对冗杂的公文, 一张俊脸都皱成了苦瓜,本就下垂的眼角几乎要拉到耳根去。 林信舔着沈楼给买的糖葫芦, 难得生出几分愧欠,凑过去想说自己可以帮忙, 瞟了一眼桌上的公文。 桌上摊开的是一份问安信,乃是一名千户呈递的。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例行的问安。朱星离提起朱笔, 用潦草至极的字批复“废话”, 顺道画了个乌龟。 “信信。”沈楼一转眼不见了林信, 便上清凉殿来寻。 林信咬了一颗山楂, 酸得挤眼,“你怎么又叫信信,不是说要叫小名吗?” 沈楼抿唇,私心里他是想叫信信的,至于“迟诺”,“在外面这般称呼,他人就知道你的乳名了。” 乳名不尊,只有亲近的长辈和夫妻打趣可唤,让别人听到沈楼叫他乳名,确实不好。 说起名字,林信把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塞给沈楼,自己跑到书架前,翻了本《尔雅》放到师父面前,“师父,等会儿再画乌龟,先给我取个表字。” 朱星离提笔,在他鼻尖画了个圈,“就叫龟儿吧。” “我是龟儿,那你就是龟爹。”林信把朱笔夺走,将《尔雅》推过去。 上辈子师父没来得及给他取字就走了,“不负”二字是皇帝给取的,说是希望他不负父愿。父愿,便是林争寒给他取名的意思——重诺守信,而林争寒一生所守的信,是替皇家寻找鹿璃矿脉。 说到底,就是不负皇恩。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太过沉重了。 沈楼走过来,坐在林信身边,“你可有心仪的字?” “朱弦!”林信立时答道。 “什么猪咸?”正在翻《尔雅》的朱星离抬眼。 “菩提城里唱曲儿的词,”林信倚在长几上,笑眼瞧着沈楼,两指在桌面敲打,似模似样地唱了一段《蝶恋花》,“清抱朱弦,不愧丹霄镜。照到林梢风有信,抬头疑是梅花领。” 清抱朱弦,就是清阙抱着信信。 沈楼耳尖微红,轻咳一声。 “清抱朱弦,多有意境。”林信得意地冲师父挤挤眼,指望着师父骂他两句,诸如“又欺负人家世子”或是“不许占世子便宜”之类的。 可惜朱星离没懂,毕竟他可不知道沈楼的表字叫“清阙”,“狗屁的意境,这有什么相关?” “朱弦,听起来像是随了朱家姓。”沈楼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林信回头看沈楼,顿生知己之意。其实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若是取字朱弦,就好似变成了师父的儿子。 朱星离愣怔了片刻,抓起书册揍他,“滚滚滚,叫人以为你是我儿子,我还怎么娶亲?” “说得好像你能娶来一样。”林信扯下眼皮冲他做鬼脸。 师徒俩眼看就要打起来,沈楼翻了翻书册,指着其中一行道:“朱弦虽好,然北域方言读出来不大好听,叫‘不负’吧。” 林信和朱星离齐齐看向他。 沈楼面不改色,迎上林信的目光,“不负长生不负卿。” 这个字,被皇帝说出来,就是要挟;被沈楼说出来,却似情话。 “这个好,就这个吧。”朱星离拍板道,信字对朱弦,八竿子打不着,但配不负,甚是合适。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下“不负”二字,递给林信。 林信将那张纸珍而重之地叠好,方才那一瞬间,他差点以为沈楼也是重生的,听到后面却是松了口气。 不负长生不负卿,反复咀嚼这句释义,心里痒痒,忍不住用脚趾抠鞋底。这个字真是太好了,就叫这个吧。 美滋滋的林信伸手要自己没吃完的糖葫芦,却发现沈楼手里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竹签。 方才有些紧张,无意识地给吃了,沈楼扔掉竹签,“我再给你买一个。” 荼蘼节后,一日热过一日,林信白日不愿出门,就赖在清凉殿里读古籍。天下间大部分的孤本残卷都在一念宫里,乃是朱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每本都是无价之宝。 他想在书里寻到自己重生的原因。而沈楼似乎也没什么事要做,偶尔出门见属下,大部分时间都陪着他。 沈楼给浣星海去了封书信,提醒父亲查一下北漠的动静,告知他关于噬灵的消息。雁丘见到的那颗噬灵,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这东西理当在几年后才出现,没料想这么早就有了踪迹,须得尽快查明,越早掐灭越好。 “信信,你可知那日贺六浑扔出的东西是什么?”沈楼觉得此事应该跟林信探讨一下,当年朱星离中的噬灵应该跟后来他遇到的那种不尽相同。 “唔,应该是北漠的巫术,”林信含糊了一句,没骨头似的歪到沈楼身上,“那东西你要是再遇见,千万不能碰。我隔着灵力触碰了,到现在还有点晕。” 沈楼低头看看“弱不禁风”的林不负,顿时歇了点破的心思。噬灵的事,也不着急。 暑消秋风至,师弟已经走了两个月,没有任何书信传来。林信看看自己已然拆了夹板的左手,嘀咕封重的胳膊也该好了,怎么这般没良心。 明日便是他束发的日子,朱颜改骗弟弟给自己做苦力,结果还是赶不上灵剑出炉,把朱星离气得跟他打一架。 女子十五及笄,男子十五束发。束发之后,便可以娶妻了。 “明日束发,你可有礼物相送?”林信拆了夹板,立时变成了拴不住的跳蚤,拉着沈楼去郊外骑马。 沈楼看着前方,装没听到。 林信策马拦住他,“好你个沈楼,打算空手观礼啊。” “束发及笄,只有长辈或是丈夫才会赠礼。”沈楼垂目看着低头吃草的马。 听到这话,林信就更想要了,跳到沈楼的马背上挠他痒痒,“我不管,就得给,咱俩可是小时候一起睡过的交情!” 这一闹,马惊了,尥蹶子把两人给甩了出去。沈楼自己垫到下面,抱着林信滚了一圈。 林信爬起来,顶着一头的草叶子,委屈道:“要是虫虫在的话,肯定会给我准备的。” 故作娇柔的模样,看得沈楼嘴角直抽,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黑色带银色长流苏的发带,上面还缀着鹿璃的碎屑。 黑绸银苏,是浣星海给家族子弟准备的束发礼,金贵点的会加上鹿璃碎屑,意为聚揽万千星辰。沈家没有朱家把鹿璃雕琢出八面玲珑的手艺,就简单粗暴地打碎了黏上。 沈楼不喜欢这么耀眼,寻常只戴没有鹿璃的那种。 林信立时抢过来,“这个好,等束发的时候,就让师傅给我戴这个。” “你那块玉佩,也拿出来吧。”沈楼看向林信脖子里的细麻绳,这孝他戴了六年,也该摘了。 “那怎么行?”林信把黄玉小鹿掏出来,这可是寻鹿侯的玉佩,给人瞧见了他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已然瞒不住了。”沈楼看向京城的方向,他刚刚收到消息,一队金吾卫正朝南域而来。 林信眸色一暗。 “你杀了蛮族,被金吾卫看到了,他们一定会把这事告知皇帝。”皇帝感兴趣,略微一查证就会明白,不爱操心的朱星离,收养的孩子定然都是至交好友的,而他最好的朋友就是林争寒和剪秋萝。 “那我是不是得进京了?”林信把小鹿扯下来,摩挲着背后的“争”字。 “莫怕,若是进京,我会护着你的。”沈楼把自己腰间的玉佩绳解下来递过去。他自己定然还是会陷入那个泥潭的,但林信只要不做那劳什子的割鹿侯,就不会有事。凭着前世的经验,他总能护得林信周全的。 束发礼,穿朱家的绛红鲛绡金玉袍,戴沈家的浣星玄夜流苏绳,挂寻鹿侯的黄玉佩,林信这一身打扮堪比紫枢炖的大杂烩。好在他生得俊,倒也不显花哨。 跪在地上让师父给束发,林信笑得牙不见眼。礼成,一队金光灿灿的金吾卫就出现了,这次拿着圣旨的不是统领,而是一名文官。 “下官中书令杜晃,见过绛国公。”那文官甚是儒雅,说的是墉都雅言,字正腔圆,不徐不疾,对着负手立在玉阶上的朱颜改拱手相拜,举手投足的礼节堪称典范。 身后的金吾卫,跟着行礼,齐齐单膝跪地,“见过国公爷。” 站在一边的紫枢撇嘴,小声对黄阁道:“这些金吾卫,见到咱们国公爷怎么不跪?” 黄阁憋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形容,“兴许,因为朱家有钱吧。” “错,”林信突然出现在两人中间,高深莫测道,“因为我师伯,脾气不好。” 三人转头看去,果见朱颜改冷了脸,“亦萧,去把蛛网打开。” 蛛网,是指一念宫的护宫大阵,可以在有人御剑闯入的时候响起钟声,宫中的侍卫便会立刻拉弓将人射下来。 那位中书令顿时露出几分尴尬神色来,“下官唐突,还望国公爷恕罪。” 32.狼跋(三) 金吾卫作为帝王亲卫, 四处传递圣旨号令, 管它是浣星海还是莫归山, 向来都是直接闯入,从没有站在门外等通报的习惯。 但是他们忘了,他们只是朝廷的四品武官, 国公是超品的一方诸侯。寻常诸侯不愿得罪他们, 没有计较礼节。但朱颜改不是寻常诸侯, 计较与否完全看心情。 “既然来了一念宫,就要守一念宫的规矩。”朱颜改抬手, 房前屋后瞬间冒数十名手持鹿璃弓的红衣侍卫, 各个弯弓似满月。 中书令出了一头的冷汗, “下官知罪, 我等重新通报。” 说罢,杜晃带着金吾卫火速退出一念宫,前脚刚出去, 后脚一念宫上空就泛起了纵横交错的灵光, 显然是开了蛛网。 金吾卫统领气得脸色发青, 走遍整个大庸,他还从未受过这等羞辱,“杜大人,你这般作为,折的可是圣上的颜面。” “张统领回去大可如实回禀,看圣上如何裁决。”杜晃叹了口气,这位张统领新上任不久, 根本不了解情况,年轻人这般莽撞,迟早要吃亏的。 立在大门外,礼数周全地请守门侍卫通报,等了近一刻钟才重新放他们进去。 先前为束发礼准备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朱颜改在一念宫正殿重新接见众人,“来者何人?” 杜晃按下几欲发作的张统领,好脾气地再次自报家门,而后宣读圣旨。出人意料的是,这圣旨并非是来讨要林信的,“南域朱家亦萧,博学多艺,冠绝古今,着入宫为太师,教导太子及诸皇子课业。” 林信诧异地看向师父。 正偷偷喂菁夫人吃鱼干的朱星离手一抖,把鱼干戳到了猫脑袋上,立时被菁夫人挠了一爪子。捂着手呲牙咧嘴地走上前,拿过圣旨重新看一遍,的确是在说他没错。 “亦萧顽劣,怎可为太子师?”朱颜改蹙眉,自己的弟弟自己清楚,若是做了太师,不出一年,太子就会变成上房揭瓦下水摸鱼的浪荡子。 “国公过谦了,皇上考校六皇子功课,龙颜大悦,望太子也能习得如此广博之学,这才派下官前来,务必请亦萧先生入宫,”杜晃苦笑道,“另外,皇上还有一道口谕。请寻鹿侯遗孤随先生一同入京,拜爵封侯。” 朱星离本来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听到最后这句,立时把圣旨黄绢卷了卷,塞进袖子里,“承蒙圣上不弃,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信儿,收拾东西。” 林信原以为师父会拒绝入宫,没想到答应得如此干脆。 “去哪里打秋风都一样,”朱星离无所谓道,“要不要打个赌,看封卓奕能忍我多久,十两鹿璃。” 封卓奕是当今皇上的名。 林信看着他擦拭春痕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师父为人放荡不羁,最不爱被管束,答应入宫,多半是为了他和封重,“师父,要不,咱们跑吧?” “跑?”朱星离合剑入鞘,照着林信的小腿敲了一棍,“臭小子,教了你这么多年,就学会个跑啊?” 在莫归山相遇的时候,林信太年幼,他不可能把这么小的林信交给皇家,那简直就是羊入虎口。如今林信和封重都长大了,“该是你的东西,就去拿回来,有师父在呢。” 有师父在呢……林信心头一热,所有的忐忑与惶恐、忿狷与厌憎,都在这句话里灰飞烟灭。 “见势不对,大不了到时候再跑。”朱星离补充了一句。 林信:“……” 马上就是闲池围猎的日子,沈楼跟着他们一起入京,参加今年的秋猎。 朱颜改和叠剑三尊出来送行。朱江秋拉着林信很是不舍,给他塞了一堆南域小吃。 “喵呜!”菁夫人窜出来,扒着林信的衣摆往上爬。 沈楼把猫抱下来还给朱颜改,“世叔,侄儿前日听说一件事,北域有酒楼卖火焰鱼,某人贪吃,一次吃了八条,第二日竟被发现死在家中。” 朱颜改听到这话,瞳孔皱缩,“你什么意思?” “我见后园池塘里养了不少火焰鱼,想起此事,跟世叔说一声。”沈楼拱手作别,拉着林信上了马车。 朱颜改摸摸怀里的猫,回头对侍女道:“削减夫人每日的火焰鱼,改为三日一次。” “是。”侍女躬身应道。 “喵?” 南域尚且炎热,墉都已经下起了秋雨。茶楼酒肆坐满了避雨的人,谈论着秋闱的盛况。 大庸科举选才,分秋闱和春闱,秋闱比武,春闱比文。想要做武官的小家族子弟和散仙,需参加秋闱夺个好名次;要做文官,则只需在秋闱上入围,不讲求名次,来年再参加春闱便是。 凡人也可以参加春闱,但比仙者要难很多,需要府试、乡试层层选拔,且有当地的修仙大族保举。 皇宫在墉都正中,穿过御街便可到达。 林信跳下马车,看着气势恢宏的城墙,禁不住深吸一口气。矮墙曰垣,高墙曰墉,京城的城墙、皇宫的宫墙,都有三丈高,故名墉都。 高墙森森,宛如石头砌的大瓮,把所有人关在里面,斗个你死我活。 元朔帝封卓奕,亲自站在廊下迎接众人,“亦萧,你可是好几年都没来墉都了。”棱角分明看起来颇有威严的帝王,一笑便没了架子,只因他生了一对甚是显眼的梨涡。 皇族的人都有梨涡,或大或小。因而封重回宫,没有任何人会质疑他的血统。 女人长了梨涡会显娇俏,男人长了梨涡则显可亲。 “参见皇上。”一行人齐齐跪下行礼。 “起来吧,外面雨大,都进殿去,”封卓奕拍了拍沈楼的肩膀,“多时不见,楼儿都长这么高了。” “蒙皇上惦记。”沈楼低头应了一声,并不多言。 帝王赐座,叫了林信到身边来,仔细看了看他的模样,捏着小鹿玉佩深深叹了口气,“朕这些年都在寻你。你父亲为皇室寻鹿,死于非命,只你一个孩子,朕怎忍心让你流落在外。” 感慨一番物是人非,绝口不提朱星离这么多年隐瞒不报的事。 “皇上,您当真让我教太子读书么?”朱星离坐没坐相地窝在椅子上,看起来实在不像为人师表的材料。 “你呀,休与朕装腔作势,”封卓奕抬手,虚空点了点朱星离,笑着摇头,明黄金龙袍随之晃动,举手投足尽显尊贵,“朕考校了六皇子的功课,此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剑道阵法无所不通,太子与之相差多矣。” 一名宫外长大的皇子,却强过了多年精心培养的太子,这让元朔帝甚是不安。 不管朱星离怎么说,这太师的官职是定下了,在东宫划了一片宫室给他用,林信和沈楼也暂居东宫。 寒暄过后,皇上放他们去安顿,却留下了林信单独叙话。 厚重的殿门轰然紧闭,隔绝了沈楼担忧的目光。 “走了。”朱星离不甚在意地拽上沈楼,直接往东宫而去。自家徒弟比自己都精,皇帝也不会把他怎么样,没什么可担心的。 随着殿门关合,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渐去渐远。林信回想着上辈子与元朔帝初见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的初夏,落在他眼中的天色却比如今还要昏暗。 金吾卫把刚刚杀了师父的他和重伤昏迷的封重带回宫。师父死在自己手中,对十五岁的林信来说打击太大,几天没说出一个字来。封卓奕叫了最好的太医给他治病,几乎每日都来探望。 足足缓了大半年才好,等林信走出宫门的时候,关于他弑师的流言已经传遍了墉都。 “就是他,杀了自己的恩师。” “小小年纪就这么狠心,莫不是狼崽子成精的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已经是英王殿下的封重抓着他衣领质问。 “不为什么,我只做我该做的。”林信甩开他的手,又被一拳打在胸腹,重重的拳头带着充足的灵力,直将他打到了一丈开外,喷出一口血来。 “林信,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封重红着眼睛,甩袖离去。 众叛亲离是什么滋味,林信不知道,左右,他已经没有亲人了。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转头去寻皇帝。 无牵无挂,孤臣一个,声名狼藉。他要给父亲报仇、给师父报仇,要撼动那百年大族,能依靠的,只有皇帝。 记忆回笼,林信抬头看看跟记忆里没什么差别的封卓奕,露出个略显拘谨的笑来。 “朕听金吾卫说了,那二十几个蛮人,都是你杀的?”皇帝笑得和蔼,仿佛在问门外的蚂蚁窝是不是你捣毁的一般,云淡风轻。 “并非是臣子所杀,乃是启动了师父布下的大阵。”林信实话实说,眼中尽是天真的残忍,仿佛对于坑杀二十几人毫不在意。 封卓奕微微颔首,“你可知,你父亲是谁杀的?” “不知道。”林信摇了摇头。 元朔帝叹了口气,将林争寒如何去寻鹿璃矿脉,如何被那些没有矿脉的家族盯上,尽数告知。 林信紧紧攥着拳头,红了眼眶。 “你已经束发,可取了表字?”封卓奕摸摸林信的脑袋,很是疼惜。 “不负,林不负,”林信深吸一口气,“家父有言,重信守诺,不负皇恩。” “不负皇恩,好好好,”封卓奕又惊又喜,“好孩子,过些时日朕就下诏,将寻鹿侯的爵位传给你。” 离开大殿,林信单指将眼角的泪水抹掉,嗤笑一声,向东宫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正史中的秋闱不是武科,是乡试,此处为本鸟杜撰 ------------ 小剧场: 楼楼:不是都恩断义绝了,后来怎么又好上了? 虫虫:(第一天)林小信,我跟你恩断义绝 信信:这可是你说的 虫虫:(第二天)林小信,一天过去了,咱们和好吧 信信:好呀 楼楼:…… 33.狼跋(四) 宫墙百丈高, 人心似海深。 因为鹿璃的存在, 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凡人,普通修士,贵族修士,大贵族修士。 林信穿着朱家的绛红鲛绡, 走在宫道上, 路过的宫人会低头向他行礼。大部分宫女太监都是凡人, 只有近卫和大宫女是仙者。 “东宫怎么走?”林信拉起一名小宫女询问, 勾住她的衣袖轻搓了一下, 粗糙质硬,不及一念宫下人的衣料昂贵。 小宫女瞧见他这个动作,禁不住红了脸,偷瞄一眼林信的长相, 绯红的色泽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脖颈,“回, 回大人, 在那边。” 林信微微颔首,赏了颗金瓜子给她。这是临行前跟师伯讨的, 朱家专门用来打赏的小玩意儿,每颗瓜子都雕得极为精巧,棱角凸起分毫毕现,侧面还有个小小的“朱”字。 皇室乃天下之主,宫人的衣料竟还比不上一念宫的下人, 这其中虽然有朱家奢靡浪费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国库空虚。 林信神色有些凝重,照这样下去,酌鹿令很快就会有人提及。 …… “朕知你心中委屈,重儿那边朕会替你解释,”封卓奕将一份奏表推给他,“先看看这个。” 【四域横行无忌,养兵众多,不听号令久矣,长此以往,君威薄,江山动荡,宗庙不存。当行割鹿之律,验岁贡以削诸侯封地……】 …… 努力回忆上面的字迹,然岁月久远已然记不清了。 “信信。”沈楼的声音打断了林信的思绪,抬头瞬间,来不及遮掩的阴沉戾气尽数落在沈楼眼里。 沈楼就站在东宫门外的石阶下,没有宫人跟随,显然是在等他。 看到这场景,林信顿时笑起来,方才的神色似乎从未存在过,快步走上前去,“你在等我?” “嗯,你师父说怕你走丢。”沈楼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傻,林信有上辈子的记忆,那里会不记得东宫的路。 师父?朱星离可不会操这个心,只会告诉他找不到路就翻墙。抿唇忍笑,忆及雁丘大雨中那句“只对你好”,心尖发烫。 “我刚才骗了皇上,”林信快走两步,绕到沈楼面前倒着走,“我说我的表字意在不负皇恩。” 沈楼一本正经道,“这不叫骗,叫官话。” “哈哈哈,”没想到正直的沈世子会这么说,林信忍不住笑起来,“那你也说句官话我听听?” “你以后是侯爷,我是世子,得向你行礼了。”沈楼一把拉住快要撞到柱子的林信,忽然脸色一变,用力将人拉倒身后,抽出虞渊落日准确接住自上而来的一剑。 偷袭者怪叫一声,旋身欲逃,被沈楼用剑鞘敲中了小腿,不得已又回来接招。 “不打了,不打了,你的剑怎会如此之快!”钟有玉嚷嚷道。 沈楼将未出鞘的虞渊剑挂回腰间,“不是我快,是你太慢了。” “呸!”钟有玉气得跳起来,“那是我让着你,走走走,咱们去演武场打一架。”禁宫之中不许使用鹿璃比剑,要用鹿璃就得去演武场。 沈楼不理他,抬头看到石阶之上正站着一身杏黄常服的太子——封章,躬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太子走下台阶,身后跟着沉默不语的钟无墨,“多日不见,小楼的剑法又长进了。” 太子封章比沈楼年长,面颊瘦削,嘴角的梨涡偏狭长,看起来有些冷厉。 林信躲在沈楼身后,观察着钟家兄弟。身处矮檐之下,两人过得定然没有西域自在,但也没吃什么苦,只是钟有玉越发话多,而钟无墨更加寡言。 他对钟家兄弟没有什么恶感,钟长夜已死,杀父之仇便报了,祸不及子嗣。何况这两个傻子根本不知情。 “这位就是寻鹿侯世子吧?”太子看向林信。 林信从沈楼身后出来,给太子见礼,“臣林信,林不负,见过太子殿下。” 封章伸手扶起林信,“听父皇提及,过几日就会下旨让你承爵了。”太子自幼聪慧,说话做事虽带着几分简傲,却绝对礼数周道。这话就好似一直在关注林信的事一般,让人心生好感。 说罢,又转头打趣钟家兄弟和沈楼,“寻鹿侯乃是列侯,以后不负就是侯爷了,你们还是世子,见到人家,可得行礼了。” 这还真是官话,林信忍不住跟沈楼挤挤眼。 三言两语,拉近了几人的距离,太子邀请众人去厅中饮宴,给沈楼和林信接风。 “谢太子美意,臣想去看看六皇子。”林信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面色皆是一变。 六皇子何许人?皇家子嗣单薄,太子其他的兄弟基本上都夭折了,近来新寻回的这位皇子殿下,对太子的地位可是个不小的威胁。寻常都不敢在太子面前提及,这林信倒好,初次见面就驳了太子颜面,还提出要去看六皇子。 也不知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还是故意为之。 “皇弟伤势未愈,在别庄调养,今日怕是见不到了。”太子面不改色地说,眼中隐隐有些不悦。 伤势未愈…… 林信摸摸自己完好无损的小臂,眸色微暗。上辈子这个时候他浑浑噩噩的,并不知道封重过得如何。但大半年之后再见,整个人明显变了很多。 次日,林信找到封重的时候,这家伙正在城中茶楼里啃烧鸡。 手上的夹板已经撤了,只是还缠着布条,不能持物。身边站着两名年轻貌美的侍女,一个倒水,一个举鸡腿。 “你倒是自在。”林信上去给他后脑勺一巴掌。 “唔……咳咳……”封重被鸡肉噎到了,倒水的侍女赶紧将茶杯递上来,让他喝一大口,又给拍了拍胸口。好容易缓过来,发觉自家师兄正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自己,顿觉丢人,摆手道,“行了,你们俩外头候着吧。” 两名侍女应声离去,屋中只剩下师兄弟二人。 “你的手怎么回事?”林信拉过一只缠满布条的手看,弹了弹露出来的指头尖,“这么久了还没好吗?” “太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昨日来看还说没长好。”封重无奈道,没有手很不方便,吃饭都得侍女喂。 “那你不会叫人代笔写封信回去吗?”林信三下五除二地将布条拆下来,捏着封重的胳膊查看。 封重摇头,“那样,他们就注意到你了。”说完,叹了口气,纵然他已经尽量隐瞒,还是被皇帝发现了林信。 “啧,吃几天墉都米,都会说矫情话了。”林信使劲在封重小臂上拍了一巴掌。 “啊啊啊,断了断了!”封重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收回去,一摸才发现根本没事,“咦?” 筋骨完好,活动自如。 明明已经痊愈,太医却说他没好,这是为何? “因为后天便是闲池围猎。”林信把布条扔到他头上,因为师父尚在,心中没有怨恨,他这师弟真是越发往傻了长,就知道吃。 这几年沈楼都没有参加,太子一直是闲池围猎的头名。今年是太子最后一次参加闲池围猎,明年就要开始临朝听政了。若是输给沈楼不丢人,毕竟玄国公世子十二岁就上战场,不是他们能比的。但若输给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弟弟,就难看了。 “太子还真是多虑,以我的资质,哪里能赢得了。”封重拿起没吃完的烧鸡继续吃,果然还是自己拿着吃舒服。 林信挑眉,“是啊,你资质这么差,只怕要丢人。丢你自己的人不打紧,折了师父的名头可不好,他是要做太师的。” 吃鸡的封重听到这话,眉头一皱,愁苦地继续吃鸡,“我尽力吧。” 敲打完师弟,林信心满意足地下楼去。大堂里说书先生正讲着南域的奇闻异事,茶桌上坐着的多是刚考完武科的年轻人。 “这话说的,难不成朱家比皇家还有钱吗?”有人对于说书先生对一念宫的夸赞不甚相信。虽然整个大庸都知道南域富庶,但在普通仙者与凡人眼中,天下间最有钱的应该是皇室。 “咱们大庸就那么一条鹿璃矿脉,全在南域,连个尾巴稍都没留给中原,你说朱家多有钱?” “朱家只是好奢靡,每年挖出的鹿璃,大部分都交了岁贡,哪里能比皇家?” “你知道朱家挖多少鹿璃又交多少岁贡?” 众人争执了起来,大庸不禁民言,但他们也不敢直接说大家族的坏话,毕竟这是皇城根,四处都是显贵,指不定被哪位大人物听了去。 “四域诸侯手握重兵,实力太强,久则必成大祸。应当收拢边界,归权于天子才是!”突然有人说了这么一句,全场皆惊,整个大堂都静了下来,朝着说话的人看去。 林信循着看过去,说话的乃是一名身着靛蓝儒衫的男子,被众人盯着看,很快就涨红了脸。同桌的伙伴赶紧打圆场,“他喝多了,诸位莫怪。” 在茶楼外久等不见人的沈楼寻了进来,恰好看到这一幕,行至看热闹的林信身边,低声道:“那人是个凡人,望亭侯举荐的举子,明年要参加春闱的。” “你怎么知道?”林信奇道,这种小人物,应该没有什么机会能让沈世子认识的。 “见过。”沈楼面不改色地说,也不说具体在哪里见过。 新上任的太师朱星离,以马上要秋猎为由,不去学宫讲课,整日躲在皇家藏书楼里翻看古籍。 转眼到了闲池围猎这天,太子殿下还没见到太师。 换上一身箭袖劲装,林信依旧跟在沈楼身后。圣旨未宣,理当称林信未世子,但事实上林信也没有被封过世子,于是众人就暂且叫他小侯爷。 “我说,咱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钟有玉看看跟沈楼黏在一起的林信,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正在兄弟情深互相关切的太子与六皇子殿下,听到这话纷纷转过头来。 钟无墨拽了兄长一下,示意他别瞎问。 然而话已出口,林信并不打算糊弄过去,十分真诚地答道:“你不记得了,咱们小时候见过的,我就是沈世子收的那个暖床随侍,阿信呐。” 正在查验弓箭的沈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记者钟有玉:请问作为暖床随侍,你很骄傲是吗? 明星信信:没错,靠潜规则上位,一直是圈内的优良传统,我很高兴可以为传统文化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记者钟有玉:……我们这是八卦频道,不是新闻联播 明星信信:哦,是么,啊哈哈,总是上新闻,一不小心就习惯了央视腔 记者钟有玉:什么新闻? 金主楼楼:社会新闻= = 《震惊,墉都惊现灭门惨案,割鹿侯林信有重大嫌疑》 34.狼跋(五) 第34章 狼跋(五) 暖床的随侍! 钟有玉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十分精彩。 “呦呵, 猎场也能带暖床的了?”几名世家子弟走过来, 其中一人语调轻佻,目光露骨地在林信身上扫了一圈。 林信没穿朱家的绛红衣,而是穿了一身宝蓝箭袖,周身没有多余的打扮,瞧不出来历。 “罗展, 不得无礼!”太子及时制止了那些人的调笑, “这是马上要继位的寻鹿侯林信。” 方才开口说话的年轻人就是罗展, 望亭侯的次子, “什么寻鹿侯, 没听说过。万户还是千户?” 列侯是统领一方的诸侯,没有万户千户之分,作为属臣的关内侯才有。养了林信几年的赵家,就是万户侯。 罗展这话一出口, 跟他一起来的世家子都笑起来。大贵族瞧不起小贵族,一向如此。 “不是万户, 也不是千户, 是你爹……”林信停顿了一下,看着罗展脸色骤变, 才不紧不慢地继续道,“那样的列侯。” “哈哈哈哈,是你爹——那样的列侯!”少女清脆的声音从林间传来,不多时,一道清丽的身影御剑而来, 大笑着落在罗展面前。 世家子弟们见到来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少女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头发尽数梳上去,用发带扎了个颇为英气的马尾,身后背着一把几乎与之等高的大弓。正是多时不见的沈楹楹。 沈家人都生得漂亮,去年闲池围猎,许多世家子弟还试图向沈楹楹献殷勤。但在她一箭射穿了巨石之后,那些公子们就不见了踪影。 果不其然,方才还放肆调笑的罗展等人,见礼之后就溜了,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沈楹楹撇嘴,转头看向林信,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真的是阿信啊!你还记得我吗?你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林信背上的寒毛瞬间就立了起来,生怕这天生神力的姑奶奶一不小心把他刚长好的胳膊又给掰折了。上辈子,这位可是唯一一个在林信灵力全盛之时差点取他狗命的人,林信是真的怕了她。 “秋庭!”沈楼厉声呵斥,话音未落,直接动手把两人分开,“不得无礼!” “秋庭来了。”太子见到沈楹楹,眼中禁不住露出笑意。 “太子哥哥!”沈楹楹笑起来很甜,分明是娇俏玲珑的二八少女。 “啧啧,楹楹,你说说你,人家别的姑娘一来,小伙们都争相讨好,你一来简直是蝗虫过境,寸草不生。”钟有玉凑过来笑话她。 “就你话多!”沈楹楹跺脚,不依地推他,顿时将钟有玉推了个狗啃泥,“我有什么办法?墉都里关于世家女子的传闻,都是什么‘周雅儿千金买桃花’‘李明珠垂泪青丝桥’,轮到我了,就是‘沈秋庭倒拔垂杨柳’!” “噗——”封重忍不住喷笑出声,被沈楹楹瞪了,立时捂住嘴。 “好了,快去打猎吧,再不去连第五都沾不上了。”沈楼赶妹妹走。 “知道了。”沈楹楹笑着道,忽然面色一肃,抽出背上的桑弧神弓,搭上羽箭,直接指向了林信。 桑弧,是去年闲池围猎皇帝赏给太子的,又被太子转送给了她。 这是一把装了鹿璃的灵弓,寻常大弓有六钧弓,九钧弓,这一把桑弧,却是仙者也难以拉开的百钧弓!桑弧箭一出,可穿透几尺厚的山石。 箭矢带着充沛的灵力,直冲着林信的脑袋而去。 沈楼瞳孔骤缩,这场景与前世天牢峰混战的情景瞬间重合。百钧弓大箭,于万军中射中林信,一箭透骨,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山石之上。鲜血将整山壁都染成了红色。 记忆中的血光,染红了沈楼的眼珠子。“嗖——”箭矢飞来,被沈楼一把抓住,百钧弓的力量不是常人可以阻止的,即便沈楼用上了灵力,那力量巨大的箭还是在他掌心滑了很长一段,到尾羽处才堪堪停住。 “哥,你做什么呀?”沈楹楹吓了一跳,这一出声,原本站在林信身后几丈远的雄鹿顿时跑掉了。 沈楼将那支箭一折两段,狠狠扔在地上,不等沈楹楹再说什么,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把在场几人都给震蒙了。 “沈楼!”太子快步上前,推开沈楼,把沈楹楹护在身后。 “沈大,你疯了,你打他做什么?”钟有玉也上前劝阻。 沈楹楹不可思议地捂着脸,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兄长。 封重走到林信身边,面色有些不愉。他不知道沈楹楹箭术如何,方才那一箭就算射的准,也是擦着林信的脸颊过的。稍微一点闪失,就会射穿他的喉咙。 “箭术,不是让你用来卖弄的。再让孤看到你拿箭指着人,以后就不许你用弓了!”沈楼的声音冷得仿佛带了冰碴子。 从没被哥哥这般凶过,沈楹楹顿时哭了起来。 她的箭术极高,射石饮羽、百步穿杨,林信离得这般近,是不可能被她伤到的。以前她在家里也常这么玩,从没有人说过她,还常常引来诸多赞许。 “不用就不用!”沈楹楹把桑弧弓掼到地上,转身跑开了。 “哎,楹楹!”钟有玉着急,推了弟弟一把,“快去追上她。” 钟无墨听话地去追了,太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林信缓过神来,拉过沈楼的手来看,冷白干燥的掌心,多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乃是被百钧弓的灵箭磨出来的。 想起上辈子自己被沈秋庭差点射死,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沈楼的脸。那时候两人明明已经水火不容,斗得你死我活,有仁义病的沈清阙还是救了他。这人总是这样,在他绝望的时候突然出现,又在他生出希望之时撒手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前世的孽缘简化版》 楼楼:林信,你不能死,快找大夫来 信信:谢谢你救了我,我打算以身相许 楼楼:不用,我做好事不求回报 信信: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好改天上门提亲 楼楼:你就叫我红领巾吧 信信:…… 35.狼跋(六) 第35章 狼跋(六) “时候不早, 两位殿下先去打猎吧。”沈楼收回手, 示意太子和封重先行。闲池秋猎不是普通的打猎玩耍,是所有世家子弟的较量,比他们沈家兄妹闹别扭重要得多。 太子点了点头,“秋庭是孩子心性,你莫与她计较。” “是。”沈楼低头应下。 林信给封重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赶紧去, 笨鸟先飞。 钟无墨追了很远, 才追上一路狂奔的沈楹楹。 “你跑来做什么?”沈楹楹捂着眼睛哭, 从指缝里偷瞄钟无墨身后, 空荡荡的没有人,他的哥哥,丝毫没有过来哄她的意思,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兄长, 让我来的。”钟无墨实话实说。 沈楹楹松开手,瞪他一眼, “你哥让你来你就来啊, 你哥打你巴掌你是不是也不还手?” 无辜被骂的钟无墨毫无波澜,默不作声地听着沈楹楹叨咕。“我的箭法他又不是不知道, 以前从来没有说过我,呜呜……” 钟无墨不善言辞,沉默半晌憋出来一句,“本来就是你不对。” “你还说!”沈楹楹恼羞成怒,狠狠推了钟无墨一把, 直接把人给推到了一丈开外,撞断了一根插在地上的皇旗。 “什么人?”随着一声低喝,铺天盖地的剑光横扫而来。 钟无墨单手拍在地上,就地翻身,拉着沈楹楹极速后退。 “大胆,谁敢出剑!”沈楹楹伸手摸背后的桑弧弓,摸了个空。出来打猎,她为了多得猎物,没带灵剑,只背了大弓。如今扔了弓,可谓是手无寸铁。 持剑者穿了一身皇家侍卫的装束,听到沈楹楹开口也没有停手,“擅闯皇帐者,格杀勿论!” 锋利的剑芒,眼看就要戳到沈楹楹的眼睛上,她只得随手拔下一根皇旗,运转灵力抗下这一击。 “咔!”竹质的旗杆根本扛不住灵剑的剑气,只略略阻拦了一下攻势,钟无墨拔剑,从地上横扫过来。两人战成一团,皆用上了鹿璃,刀光剑影招招致命,钟无墨明显处于下风。 “你这是什么烂招啊!”沈楹楹急道,眼瞧着那侍卫的剑就要刺中钟无墨的胸口,只得大喊,“哥!救命!” “嗡——”虞渊落日剑的剑光,宛如九天长虹,自下而上,稳稳地挑开了两人的剑。沈楼回剑,顺手将背上的桑弧弓扔给妹妹。 林信的小剑不好飞,一路跑着过来,看到那持剑的皇家侍卫,不由得眸色微暗。是位老熟人,未来的金吾卫大统领——周亢。 “此处乃皇帐,尔等退避。”周亢横剑于前,因着对沈楼有所忌惮没有再出招,但依旧杀意浓重。 在附近打猎的几名世家子弟,听到声响也跑过来看热闹,其中就有那爱说话的望亭侯次子罗展:“呦,周亢,得了武状元了不起啊,都敢对玄国公世子出剑了?” “他是谁呀?” “千户之子,今年秋闱的新科状元。”罗展嗤笑,作为列侯之子,那些个千户、万户在他眼里都是下人。自家父亲越是夸奖这个周亢,他就越是瞧不起。 林信斜瞥一眼罗展,就算他不断这人的手掌,迟早也得被别人砍了,实在是欠教训。 “怎么回事?”皇帝封卓奕从帐中走出来,瞧见外面聚集了一堆少年人,便问起来。得知是沈家兄妹闹别扭,误入此地,元朔帝哈哈一笑,“朕当多大点事,都打猎去,得不到好名次,看你们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并不计较众人随意闯进皇帐禁区的事,世家子弟们笑着散开了,周亢重新站到守值的行列里,宛如雕像。 “舍妹无状,惊扰了圣上。”沈楼没有走,拉着沈楹楹给皇帝赔礼。 “你这小子,总是这般客气。”封卓奕嘴上这么说,面上却甚是满意,摆手示意他们赶紧去打猎,转头冲林信招招手。 沈楼看了林信一眼,拉着妹妹和钟无墨离开。 “玄国公世子,堪为世家楷模,你与他交好,有什么不会的尽可问他。”皇帝看着沈楼劲松修竹一般的背影,意味深长道。 林信垂眸,“臣与沈世子相处不过月余,算不得交好。” 封卓奕微怔,没料到林信是这个态度,“那你,总得有个玩伴。” “臣有六皇子。”林信抬头,坦荡地说。他与封重从小一起长大,朱星离尚在人间,好端端的不可能兄弟反目。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林信,转身往观猎高台走去。林信便寸步不离地跟上,他是侯爷,不属于世家子弟的范畴,并不需要下场围猎。 从清晨到黄昏,山林间充斥着年轻人们的欢笑呼喝,太阳西沉之时,所有人满载而归。 闲池围猎,第一天比猎物,第二天比剑术。 所有的猎物按照各自的名牌堆叠在一起,由金吾卫上前清点。 “你觉得,谁会赢?”皇帝指着满载猎物的骡车问。 “沈世子第一,六皇子第二,太子第三。”林信看也不看地说。 “嗯?”封卓奕觉得有趣,“老六能赢了太子?” “能赢,”林信点头,看向人群中的封重,“他有天眷之才,只是自己不知罢了。” 果不其然,金吾卫清点出了猎物之后,沈楼第一,封重第二,太子第三。 “这你还说自己资质不好?”沈楹楹在一边怪叫,方才在林子里,她见封重如此拼命,就好奇问了一句,结果这人说自己资质愚钝,怕给师父丢脸。 封重有些傻眼,意识到自己被林信骗了。 “哈哈哈,吾儿大才,”封卓奕很是高兴,吩咐将六皇子猎的雄鹿烤了来给自己吃,“当可取字了。” 皇子取字,便可封王。太子听到这话,面色一紧。 虽然很高兴,皇帝也没有糊涂到在猎场取字,表示等秋猎回宫之后再正式宣布。打发林信去跟年轻人们喝酒吃肉,自己跟太子说几句话。 篝火燃起,众人围着火堆在矮几后坐下。沈楼看看落座,其他的世家子弟便都围了上来,将他身边的位置占满。 “沈大,听说你在战场上一夜杀了九十九个蛮人,是不是真的?” “去年我说想去北域参战,我爹不同意。不让我上战场,又嫌我在家窝囊,你们说说。” “哈哈哈哈……” 沈楼似乎天生招人喜爱,尽管他的性子并不热,不论在战场还是朝堂,总有很多人愿意跟随。上辈子大庸陷入危机的时候,沈清阙振臂一呼,已经四分五裂的世家大族们竟都听从号令,让他统领四域兵权。连皇帝也不得不让步,封他为王。 自己就不一样了,永远是个讨人嫌的。林信坐到同样孤零零的封重身边,倒了杯酒来喝。 沈楼从人群中望过来,微微蹙眉。 “信信,这样不好,”封重叹了口气,此刻他哪里还不明白,林信是故意要他出风头的,“我非嫡非长,又没打算争储,刚回来就锋芒毕露,这样不好。” “嗤,”林信咽下一口烈酒,嗤笑一声,“你可知道,前头那几个皇子是怎么死的?” 封重低头用小刀将烤兔肉切成薄片,“我知道。”博览史书,又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他怎会不知其中的道道。 “不好好表现,他们就能对你好了?韬光养晦,可不适合你们封家。”林信又喝了一杯,酒气上头,染红了眼尾。 “这个给你。” 一盘鹿肉咣当一声放在林信的面前,抬头就看到了一脸别扭的沈楹楹,正抓耳挠腮地不知该不该坐下。转头瞧见眼角泛红的林信,顿时把什么都忘了,“你……你真好看。” “……”林信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拔垂杨柳的沈姑娘,从来不知道“含蓄”二字怎么写。倘若沈秋庭是个男子,估计早就成了大庸有名的花花公子了。 “我哥说,你怕箭。今天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拿箭指你了。”沈楹楹在林信对面的席上坐下,倒了杯酒跟他碰杯。 怕箭?林信看向人群中的沈楼,这人怎么知道他怕箭? “寻常跟我熟的人,都知道我拉弓的时候不动便是。但你怕箭,肯定会躲闪,这一避就可能会被误伤。”沈秋庭以为林信没懂,便解释了一句,她不习惯道歉,但字里行间满是歉疚,也是很有诚意了。 原来如此,林信忍笑,想来是沈楼打了妹妹又后悔,便只能这么解释,说他怕箭会被误伤。不过,回想今日沈楼的反应,还是忍不住高兴,虽然有点对不住沈妹妹。抬手跟沈楹楹碰杯,一笑泯恩仇。 “唔,这鹿肉烤的不错。”满怀心事的封重已经吃上了。 “这不是给你吃的!” 林信看着他俩争抢,笑着摇头,又倒了杯酒,举到嘴边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挡住。 沈楼不知何时甩下众人,到了这边,蹙眉看着一脸靡态的林信,“莫再喝了。” “关你什么事?”林信挥开沈楼的手,站起身,晃晃悠悠地离场。 坐在台上的皇帝看到这一幕,转头对太子道:“林信这个人,你以为如何?” “桀骜不驯,不知轻重。”太子蹙眉,想起林信在东宫吵着要见六皇子的情形。 “烈马驯服了,就是独一无二的千里马。”皇帝似有所指地说。 “哈哈哈,人家是侯爷,根本不惜的搭理你。”被沈楼撇下的公子们哄笑起来。 月上中天,应酬完了的沈楼回到自己的帐子里,就见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只不惜的搭理他的林侯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楼楼:不是不理我吗? 信信:是啊,不理你 楼楼:那你这是做什么? 信信:睡你! 楼楼:…… 36.狼跋(七) 第36章 狼跋(七) 沈楼走上前, 低头看着喝酒上脸的林信, 浅浅的桃花色染红了眼尾,深蓝色的眸子蒙着浅浅的水汽。像是一身绒毛的狼崽子,吃饱喝足仰躺着打盹。 “小侯爷深夜来访,有何贵干?”沈楼坐下来,单手撑在他身侧。 “自然是来暖床的, ”林信搂住沈楼的脖子, 把人拉过来, 很是认真道, “我可是当着太子的面承认是你的暖床随侍了, 不来岂不是让太子起疑。” 提到暖床的事,沈楼忍不住红了耳尖。那时候不知道林信是重生的,骗他跟自己睡,也不知林信在心里怎么笑他。目光飘向别处, 任由林信挂在自己脖子上晃来晃去,“太子日理万机, 应当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那可不好说, ”林信把沈楼拉到床上,借着酒劲在人家身上乱蹭, “像你这种完美无缺的世家楷模,就该有点不好的传闻才能让皇家放心。” “什么传闻?”沈楼哑声问。 林信低低地笑,没有回答。突然后悔没有把沈楼灌醉,趁着这月色,成为沈清阙一生的污点, 定然有趣。如果沈楼在这个年纪与他做那事,没准就再也离不开他了。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就压不下去了,林信颇为意动地盯着沈楼轻轻滑动的喉结看,宛如猫盯着缸里活蹦乱跳的鱼,满心满眼只剩下从哪儿下口的算计。 “沈清阙,问你个事。”林信趴到沈楼身上,贪婪地吸了一口他身上的草木冷香。 “嗯?”帐子里熄了烛火,稀薄的月光透过帐顶的缝隙漏进来,看不大清楚,声音和触感便越发敏锐起来。清浅的热气越靠越近,在沈楼的耳边停下,小声说了一句悄悄话。 沈楼整个人都僵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知道。” “那你教教我吧。”林信的声音里,满是少年人天真无邪的好奇。 但他不是真的少年人,也不是真的不懂。沈楼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拉过被子给林信盖好,“明日还要比剑,下次……再教你。” 这人竟然没有生气!林信甚是惊喜,“那说好了,等回宫教我。” “……嗯。” 次日,闲池比剑。 倒不是莫归山秋贡时那种比剑,只是一种游戏,比的乃是御剑的技巧。御剑穿铁环,御剑射靶子,御剑逐飞鸟…… 世家子弟互相较劲,攀比本领,宛如庙会上的杂耍,博帝王一笑罢了。 太子没有下场比试,跟帝王坐在一起,看向闲闲地坐在一边喝茶的林信,“不负不去玩玩吗?论年纪,你比临风他们都要小的。” 临风,是钟有玉的字。十五岁那年,他叔叔钟随风为了让两人早点回去,就给他们取了字。钟有玉,字临风;钟无墨,字简言。 “臣没有灵剑,玩不得。”林信取下自己腰间的小剑,扔在桌上。 这番姿态,便是拒绝了太子的邀请。封章面色微沉,抬手招了立在前排的侍卫周亢过来,“父皇,儿臣有个提议。今年难得世家子弟齐聚,不若让众人跟周亢比试一番,看看世家子弟与武状元孰高孰低。” 哪里齐聚了?林信撇嘴,不说别的,东域林家的世子就没有来,只来了几名旁支子弟。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封重比之太子,还是有所不及。 不过,太子跟周亢此时就已经走得这般近了?这让林信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是太子娶了周亢的妹妹做侧妃之后,两人才有了关联的。 皇帝觉得这主意有趣,便设了擂台,以周亢为擂主,让那些少爷们上来挑战。 “漠北出了个绝世高手,你们可听说过?”封卓奕笑得一脸慈祥。 “听闻是北蛮的大贵族,叫什么石头的。”钟有玉举手道。 “说书的讲,那人能徒手撕开一头牛,也不知真假。” “肯定是吹的,一剑劈开一头牛还差不多,徒手如何撕开呀?” “不信问沈大。” “沈大,是不是呀?” 众人说着说着,都看向沈楼。他常年在北漠征战,定然是最清楚的。沈楼垂目,“斩狼将军温石兰。” “没错,”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北漠的第一高手,出自世家大族,这是常理之中的。你们有最好的灵剑,最好的师父,理当有最好的身手。今日与武状元比比,让朕瞧瞧你们的实力。谁要是能赢了周亢,朕重重有赏。” “皇上,那要是周亢赢了呢?”沈楹楹跳起来问,因为个子矮,蹦一下才能冒出头。 “若是周亢赢了,朕封他个万户侯。”周亢家本是千户,封万户就是提高了他的食禄,对于小家族出身的人来说是极为丰厚的奖赏了。要知道,万户也是世袭罔替,寻常都是要立大功才能得来的。 听到这话,周亢立时跪地谢恩,眼中战意满满。 侍卫抬出一小箱鹿璃,摆在比武台下,每个人上台的时候,可以拿一块。 这场比武,不是表演,而是真刀真枪。可以伤人,但不能夺命,点到即止。如果周亢连赢五个人,便算周亢赢了。 “我先来!”望亭侯家的次子罗展,第一个举手。 正在商量顺序的众人皆是一愣,颇为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望亭侯世子没来,若是在场,定然要把弟弟打一顿。所有的大家族子弟都在询问沈楼的意思,只有罗展不管不顾地跳出来。 沈楼微微抬手,示意他自便。 罗展跃上比武台,轻蔑地冲周亢抬了抬下巴。 “请。”周亢拔剑出鞘,剑尖指地,鹿璃亮起,充沛的灵力瞬间鼓荡开来。 剑气纵横,灵光如莲花开合。罗展高傲,也不是没来由的,他的身手在同龄人中算是不错的,只可惜对上二十几岁的周亢,还是嫩了点。不到三十招,就被踢下了擂台。 灵力与招式的积累,是需要时间的。少年人对于灵剑的掌控能力,自然是比不上成年人的。纵然是这些世家大族的天之骄子,对上经验丰富的武状元,还是要吃亏的。 沈楼估摸了一下周亢的实力,微微皱起眉头。 “皇弟,你可要试试?”太子问坐在林信身边吃点心的封重。 “不了不了,我剑术不好,咳……”桌下的脚趾被林信狠狠踩了一脚,封重不敢叫出声,憋得满脸通红,仿佛被绿豆糕卡住了喉咙。 “小墨!”钟有玉突然惊呼一声,擂台之上,钟无墨被灵剑划伤了胳膊,一个不稳掉了下去。 大家族的世子,如钟有玉和沈楼这等,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上场的。接连输了四场,众人面面相觑,很是不甘。双方实力的差距很明显,他们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要赢周亢,除非是沈楼这等天纵之才。 “沈大,要不你……” “我去!”沈楹楹抽出背后的大弓,“我用弓箭行不行?”世家子弟,尽数输给千户之家出身的武状元,传出去,世家的威信定然受损,百姓可不管你们相差几岁。 “秋庭,不可。”沈楼拦住妹妹,单手搭在虞渊落日剑上。 “我来讨教!”林信突然纵身一跃,从皇家高台直接跳上了比武台,上下打量一番车轮战之后还面色如常的周亢,“皇上,臣算不算世家子啊?” “自是算的。”封卓奕饶有兴致地笑了笑,他也想知道,朱星离教出来的徒弟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且慢,我没有趁手的灵剑,这把小剑可挡不住周侍卫的一招。”林信把腰间的细剑扔回高台,转头看向台下的世家子们。 沈楼二话不说,解下虞渊落日扔上去,“用这把。” “嚯——”人群中传来一阵抽气声。本命灵剑对修士来说是极为宝贵的,特别是沈楼这把,乃是当时第一炼器大师朱颜改亲手锻造。沈楼这么毫不犹豫地借给别人用,这气度当真令人佩服。 林信摸了摸虞渊拿宛如余晖落九天的剑身,缓缓抬头,冲周亢勾勾手。 周亢没有急于上前,反而向后撤了半步,慎重地横剑于前。直觉让他感觉到了危险,眼前的少年,对他有很重的杀意。 “嗡——”虞渊落日剑,在沈楼手里是长虹贯日、光风霁月的潇洒,在林信手里却是烈日骄阳、焚天灭地的决绝。鹿璃的灵力浩瀚如星河坠落,与此同时,点点萤光正从周亢身上逸散,尽数收拢于剑身。 众人只看到越来越耀眼的灵光,以及两人快成了残影的剑招。 “这林信,竟如此厉害。”太子很是吃惊。 皇帝也难掩惊讶。一声巨响之后,尘埃落定,林信漫不经心地拎着剑,虚虚地指着倒在地上的周亢,“你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温石兰、贺六浑等名字,参考真实历史的鲜卑语(东胡语),并非姓温,温石兰意为石头,贺六浑意为英雄。 37.狼跋(八) 第37章 狼跋(八) 一瞬间的静默之后, 人群中接连发出了抽气声。 林信走下台, 围在比武台下的世家子弟们自觉让开了路,与前世众人遇见他时的情景一模一样。索性抬起了下巴,单手将虞渊还给沈楼,姿态十分嚣张。 沈楼接剑,却见林信冲他快速挤了下眼睛, 而后瞬间恢复轻蔑孤傲的姿态, 看着颇为好笑。 太子看着脚步虚浮的周亢, 甚是失望。回宫的路上, 对皇帝说起来, “儿臣本想举荐周亢来推行割鹿之律的,没想到他竟连个刚束发的少年都打不过。” 封卓奕闻言笑起来,“非是周亢不行,是林信太厉害。朱星离果真有本事, 吾儿当虚心向他请教。” “儿臣明白。”太子点头应下,眉头却没有解开。 “周亢也是个人才, 再斟酌吧。”元朔帝掀开车帘, 看向跟林信并排骑马的封重,又看看被世家子弟簇拥着的沈楼, 若有所思。 闲池围猎结束,回宫之后论功行赏。 沈楼得了头名,例行的封赏一个不少,另外又多赏了些珍奇药材,给他补身子。几乎都要忘了沈世子体弱多病的众人, 这才想起来,原本打算邀沈楼喝酒的人顿时歇了心思。 “六皇子逸群之才,可堪大用,今日取字,便叫九萦吧。”封卓奕亲手写下表字,封重双手接过,跪谢父皇。 既然取字,就要封王。 “吾弟丰神俊朗,雅人深致,当取英字为号。”太子笑着建议。 林信站在一边听着,忍不住翻白眼。皇子封王,受重用的大多取“贤”“忠”“廉”之类的字眼,再不济也取个“瑞”“安”图个吉利,英王算怎么说?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吗?一听就是个摆设。 封重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封号,不日举行封王大典。至于林信封侯的事,皇帝却像是忘了一般,提都没提,只是说了要给他打赢周亢的奖赏。 “不负小小年纪,竟能赢了武状元,当真是少年人不可限量啊。”皇帝单独留下林信,问他平日都学什么。 “什么都学一点,但都学得不甚精通,”林信敷衍道,忽觉如芒在背,似有人用眼刀扎他,静止片刻,骤然转头,正对上了站在角落里守卫的周亢,冷笑道 ,“周侍卫,似乎对臣有些不满。” “嗯?”皇帝顺着看过去,就见周亢已经跪了下去。 “属下不敢。”周亢语气生硬道。 “天之骄子,忽一日被人打败,气不过倒也正常。”林信阴阳怪气地故意气他,那日在猎场,若不是封卓奕明令不许杀人,虞渊落日剑早就砍到周亢脖子上了。 上一世的最后,封重被囚禁在天牢峰,可没少被周亢折磨,最后被推上战场的时候,他甚至已经没了灵脉。 周亢低着头不说话,拳头抵在地上,攥得死紧。 “顽皮,”皇帝无奈地笑笑,摆手让周亢出去,“你母亲是个凡人,林家断定你不会有灵脉,没料想竟是百年不遇的奇才。” “皇上见过我母亲?”林信好奇地问。 “自是见过的,是个颇有趣的女子……”对于父母的记忆,林信已经很模糊了,儿时在赵家夜夜哭泣的时候还会梦到,后来被赵大少绑到雪山上冻了一夜,就再也梦不到了。 偶尔在朱星离的嘴里听到些许过往,也是只言片语不成篇章。反而是师父死后,他在宫里浑浑噩噩的那半年,皇帝每日在他耳边说的最多。 从大殿出来,瞧见周亢正目不斜视地站在玉阶上,林信背着手走过去,自下而上地看他,“周侍卫有什么不满,不妨直说,这般输不起可不像是武状元的气度。” “小侯爷有朱家秘宝护身,属下自愧弗如。”周亢咬牙,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他是千户之子,纵然天资极高,得到的资源却一直很少。如今好不容易有升为万户的机会,却被这仗着秘宝的纨绔给毁了。 “秘宝?”林信挑眉,想来这人是感觉到魂力虚弱,以为是他用了朱颜改给的灵器作弊,“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对付你,还用不着秘宝。” 甩袖离去,一步一步走下九九八十一级玉阶,林信回头看看金碧辉煌的正宫大殿,看看线条冷硬的金甲侍卫,心下微沉。 除了孤臣,这些出身低微总是受大贵族欺压的文臣武将,也是酌鹿令的好推手。他不做,多的是周亢这样的人为皇帝卖命。 “小侯爷!小侯爷留步!”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掂着圆滚滚的身体跑过来,低头行礼,“皇上让奴将赏赐给您送到东宫去。” “嗯。”林信也没多客气,那太监示意身后捧着赏赐的宫人跟上,自己小心翼翼地陪着林信慢慢走。 “皇上对您是真心疼爱的,这里边有几样极为稀罕的小玩意儿,先前太子讨要,皇上都没舍得给呢。”太监嘴甜,一路夸自己的主子,不带重样的。 行至宫道上,瞧见一辆破旧的木板车,正拉着什么东西往外走。一粒金光灿灿的东西从木板车上掉下来,砸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推车的脚步微顿,林信却比对方更快地捡起了那东西,乃是一粒小小的金瓜子,瓜子侧面雕着个不起眼的“朱”字。 掀开盖着的草席,木板车上躺着一具年轻的女尸,显然刚死不久,面容还是鲜活的。穿着宫装的少女,正是那日在宫道上给林信指路的姑娘。小宫女的手微微蜷着,金瓜子大概就是从那满是青紫伤痕的指缝里掉落的。 “哎,可怜,这是从哪儿运出来的?”大太监问推车的小太监们。 “锦川馆。”小太监瑟缩地看了一眼锦川馆的方向,推着车继续走了。 锦川馆,是专供参加闲池围猎的世家子弟居住的,除了沈楼和钟家兄弟这种身份贵重的住东宫,其余的都住在那边。年轻貌美的小宫女,死在锦川馆里,这般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发生了什么事不言而喻。 林信冷下脸来,攥着那颗金瓜子不说话。 “凡人奴死了就死了,皇家也没办法,侯爷莫生气。”大太监赶紧出言安慰。 林信瞥过去,森寒的杀意吓得那太监差点坐到地上,“尔等自去。”说罢,朝着与东宫相反的方向走去。 “哎,小侯爷!”太监无法,只得孤零零地领着宫人往东宫去,在宫门口遇见了等林信的沈楼。 “林小侯爷呢?”沈楼蹙眉。 皇家藏书阁,修得像个塔,古往今来的书籍,层层叠叠堆积在塔里。林信寻了半个时辰,才在一处结了蛛网的角落里找到朱星离。 “怎么了这是?”朱星离从窗台上跳下来,带起一阵尘烟,用沾了灰尘的指尖戳了一下林信的鼻头,“谁欺负你了?” 林信拍开朱星离脏兮兮的手,仰头看他,“师父,如果有一件事,做了会让自己身败名裂,不做则使天下陷入混乱,何解?” 前行己身尽毁,后退天下倾覆。佛陀可舍身,但林信是个俗人。 “人生在世,但求一句问心无愧,该怎么做,其实你已经想好了。”朱星离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难得正经地回答了一句。 林信低下头,不说话。 朱星离随手将看完的书扔回书架,歪头看自家徒弟,突然笑起来,“哈哈哈哈!方才为师是不是特别仙风道骨?” “……” “骗你的,傻小子,”朱星离拽着徒弟,走出满是灰尘的藏书阁,拽了根青草叼在嘴里,“哪有什么问心无愧,我告诉你,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活得自在,生前哪管身后名。身败名裂也好,天下倾覆也罢,大不了咱还要饭算命去,怕个鸟蛋。” 林信定定地看着朱星离,有这样的师父……何愁不学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楼楼:我媳妇啥时候回来? 师父:着什么急?我们师父正在进行重要的思想品德教育 楼楼:当然着急,我还得教他东西呢? 师父:什么东西? 楼楼:lol 师父:那是啥? 信信:就是好兄弟一起撸哇撸~\(≧▽≦)/~ 师父:!!! 38.狼跋(九) 第38章 狼跋(九) 金瓜子顶在拇指尖, 弹起, 又回落。林信仿佛接抛着那小东西,在宫道上慢慢地走。 除却要饭算命之类的混账话,师父说的句句都是对的。 从踏进这座高墉皇城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好要怎么做了,每一件事, 每一句话, 都在算计之内。只不过临到关头, 心中委屈, 找师父撒娇耍赖罢了。 行至那日问路的地方, 将金瓜子埋在青石砖下,垂目念一段往生咒。 宫女三千,偏偏是那个跟他说过话的小宫女死了,又恰好拉到他面前。林信不是无知少年, 这封家皇宫里有什么他一清二楚。这是皇帝特意给他看的,要他知道现在大贵族有多嚣张, 皇家有多艰难, 人命有多卑贱。 至于是谁弄死了小宫女,已经不重要了。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回到东宫,看到立如雪中松的沈世子,林信又忍不住雀跃起来。如今的沈清阙,是儿时便相识的沈清阙,是一直看着他的沈清阙, 当不至于对他厌恶至深了。 “太子在锦川馆宴请世家子,快去换件衣服。”沈楼见他脸上带笑,放下心来,什么也不问,只催促林信去换衣裳。 一群小崽子吵吵闹闹,没什么意思。林信不想去,看了看东宫正殿,没见钟家兄弟和太子,显然是已经去了,后知后觉地看向沈楼,“你在等我?” “嗯。”沈楼点点头。 林信忽然笑开了,“走走走,又不是去相亲,换什么衣裳。” 闲池围猎之后,世家子弟们就要陆续离宫各回各家了,太子邀众人饮宴,便是践行的意思。 众人年龄相仿,太子发话说今天不拘礼节,酒过三巡之后便放开了,推杯换盏,高歌猜拳,好不热闹。 沈楼酒量好,但并不嗜酒,没人来缠,他便只喝茶。 “哥,你跟我一起回去吗?”沈楹楹把胆敢挑衅她的少爷们喝倒一片,笑嘻嘻地凑到沈楼桌前。 林信这才想起来,秋猎结束,按理说沈楼也该回浣星海了。 “不回,孤还要朱先生治病的。”沈楼断然拒绝。 “那我也不回了,阿信,咱们明日去墉都城里玩吧。”沈楹楹顺杆子爬,转眼扭到了旁边林信的桌上。 “胡闹!”沈楼皱起眉头,“边境尚不安稳,岂是玩乐的时候,父亲还等你回去带兵的。” 沈楹楹撅起嘴,依依不舍地被哥哥轰走了。 听到沈楼不走,林信暗自高兴,单手支头,另一只手握着半杯酒,随意地冲沈楼举了举,“前日答应我的事,你没忘吧?” 沈楼端杯子的手一顿,转头看他。 林信轻抿一口酒液,桃花色的唇瓣无声开合,用唇语说道:“今晚我跟你睡。” “……”沈楼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连喝了几杯酒。 玉兔东升,酒席散场,喝多了的林小侯爷,扒着沈世子回东宫,直接进了沈世子住的偏殿。 太子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沈楼与林不负倒是亲近。” 钟有玉看看那边,觉得太子话里有话,转头跟弟弟对视一眼。钟无墨开口道:“他,对谁都好。” “是啊,沈大为人仗义,换个人也一样。”钟有玉笑着说道。 太子点点头,转身回了正殿。 沐浴过后,沈楼看着躺在床上双眼亮晶晶的林信,有些哭笑不得,“信信,你……” “我不管,你答应教我的!”林信抱着被子打滚耍赖。 沈楼无法,只得熄了烛火爬上床,直挺挺地睡到林信身边。两人都不说话,彼此的体温在锦被里互相传递,越来越热。 “清阙?”林信凑过来,推了推沈楼。 “怎,怎么?”沈楼说话的时候打了个顿,听起来有些奇怪。 林信听他这声音,自己也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两人像是真正的毛头小子一般,指尖在被窝里相撞,又仿佛被烫到一般迅速分离。 十八岁的沈楼真好玩!林信舔舔唇,伸手抓住了沈楼的小臂,“那个,要怎么弄?” 沈楼深吸一口气,侧身看着林信,月光落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满满的无辜。又好气又好笑,无奈伸手,隔着薄薄的亵裤,轻轻触碰那处柔软,修长的手指慢慢滑动,“这样……” 原本软塌塌的小小信,瞬间抬起了头。 “立起来了!”林信无措地抓住沈楼的内衫,寻常少年人在一起探讨这种羞耻的东西,都是看个春宫或是讲点荤话才有反应,他倒好,被沈楼一碰就硬了。 但此时已经顾不得这种细节,因着那一层布料,指尖的勾搔都能引起阵阵奇痒,林信抓住那只手,放进衣服里,缩起身子往他怀里蹭了蹭,“难受。” 滑腻如温玉的肌肤贴到了掌心上,前世的种种旖旎洪水般汹涌而来。沈楼努力克制住撕扯那薄薄衣料的**,握住小小信,胡乱撸动了两下。 “啊……”林信呻吟出声,把自己往沈楼手里送了送。 汗珠子从额角缓缓滴落,沈楼哑声道:“你自己握着。” “我不会,”林信哼哼唧唧地说着,直往沈楼颈窝里钻,“再摸摸,好舒服,清阙哥哥。” 沈楼闭上眼,“那你别出声。” 林信含糊地应着,当真闭嘴不再乱说话。 真是上辈子欠他的,沈楼心想,将下巴放到林信头顶,不让他看到自己隐忍的表情,握着那手感极佳的物事,慢慢撸动起来。 少年人的身体经不住撩拨,没几下就滴出了几滴粘液。沈楼的手因为天天练剑,有一层薄茧,干涩时会弄疼林信,他便极为小心,蘸取一些汁液,均匀地涂抹在柱身上,逐渐加快了速度。 “唔……”林信咬住下唇,将呻吟压到喉咙里,只偶尔承受不住才发出一声低吟,还专门贴到沈楼耳边叫唤。 沈楼指尖发颤,隐忍的呜咽比不说话还折磨人,,发狠般地骤然加快速度,换来了林信近乎啜泣的惊喘,顿时泄了出来。沈楼松开手,叹了口气,“学会了么?” “我不知道,”林信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沈楼汗湿的额角,暗笑少年人就是不经逗,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也帮你吧。” 话音刚落,就动手了,直接伸到沈楼的衣服里,准确地捉住已经坚硬如铁的小小楼。 “你怎么也?”林信仿佛受惊一般,抬头看他,被沈楼按住脑袋,埋在胸口不许他看。 啧,害羞了。林信挑眉,坏心眼地转动脑袋,用舌尖轻触碰沈楼的胸口,而后,握住那令他思念已久的大家伙,撸动起来。 起初还装了几下青涩,不一会儿就手法熟练得宛如采了十几年灵芝的药农。 沈楼:“……” 终于玩够了,林信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沈楼没有再动他,盯着他的睡颜看了半晌,缓缓地露出个清浅的笑来。将薄唇轻轻抵在林信的额头上,珍而重之地落下一个吻。 次日,学宫在秋猎之后重开。 修仙之人,讲究学无止境。太子登基之前,都要一直上学,而住在东宫的其他人,就得陪太子读书。没什么差事的英王封重,也跟着来了。 旷工多日的太师朱星离,总算出现在了课堂上。平日教书的太傅,见到朱星离,立时起身行礼。 朱星离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拿过太傅的书来看,“在讲什么?” “讲前朝史。”太傅恭敬道。 “前朝啊,”朱星离了然地点点头,“有玉,你说说,前朝与大庸有什么区别。” “前朝没有鹿璃,修仙之术已近末路。三省六部治国,分九州五十郡……”钟有玉被点名,便起身,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语速极快,不多时便把太傅讲的东西都复述了一遍。 “九州十五郡,那你可知,当时的地域有多大?”朱星离在书架上翻出一本疆域图来看。 钟有玉愣了一下,“应当与大庸差不了多少吧。” “错,”朱星离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点点舆图,“只有中原这么大。” “啊?”没听过的几人都有些吃惊,林信早就知道,懒得听,趴在桌上装睡,用脚勾沈楼的小腿。等沈楼看过来,就冲他挤挤眼。 两人像是真正的少年人,突然有了彼此才知道的小秘密,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 朱星离讲课,没什么章法,天南地北,胡扯八道。从地域变换,讲到各地小吃;从前朝起源,讲到各代皇帝的风流艳史……听得一边的太傅直皱眉,接连咳嗽以提醒太师大人这不成体统。 “太傅是不是身体不适?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朱星离很是体贴地说。 太子正听得入迷,也表示太傅可以回家了。太傅痛心疾首地看着太子,无奈告退。 “说到各族起源,你们可知道自家在前朝是做什么的?”朱星离不知从哪里摸出个酒壶,两腿翘在桌子上,自斟自饮,“前朝的时候,我们朱家是打铁的,钟家是贩马的,沈家是土匪,皇家是开砖窑的,只有东域林家是读书人,所以林家总不乐意跟我们玩。” 听到皇家是开砖窑的这种谬论,太子皱起眉头,“太师慎言,封家在前朝便是修仙世家,不过大隐于市。” “噗——”朱星离一口酒喷出来,笑得打跌,“大隐于市,哈哈哈哈,是不是你父皇说的?哈哈哈哈……”卖砖头大概也算隐于世吧。 其他人都低头忍笑,钟有玉冲沈楼呲牙,“你家竟然是土匪,有没有抢过我家的马?” “抢过。”沈楼面不改色地说。 “哈哈……”封重忍不住笑出声,被太子瞪了一眼立时闭上嘴。 林信坐起身来,冲自家师父使眼色,示意他收敛一点。自古皇家都在意出身,大庸与别的王朝不同,修仙之人计较的少,但不是不计较,特别是封章这人。 “今日前朝有人提出,以后岁贡皆用鹿璃,不可以货物、金银相抵,太师怎么看?”太子显然不想再继续关于砖窑的话题,眸色冷淡地反问了一个问题。 屋中骤然静了下来。 岁贡,通常是包括鹿璃、金银、粮食、布匹等等诸多东西的,全用鹿璃,那就是要把金银、粮食换成等值的鹿璃进贡。改岁贡,针对的是四境诸侯,在场就有两家世子,半个列侯。 朱星离收敛笑容,喝了口酒,“文官们提出这个,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国库亏空。中原缺鹿璃,军队的鹿璃难以供给,就想出这么个损招。” 听到朱星离毫不客气地说出这等话,太子呼吸一滞,“太师以为,这是损招,何以见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信信:你家是土匪,为什么还这么正直? 楼楼:谁告诉你我家正直的,你去沈家军里看看,还是土匪 信信:但你正直啊! 楼楼:我……我不直 信信:咦? 39.狼跋(十) 第39章 狼跋(十) 朱星离摸摸下巴, “封重, 你说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封重看看面色严肃的太子,再看看兀自喝酒的师父,慢吞吞地起身,“岁贡皆用鹿璃, 鹿璃便会涨价。相应的, 金银就会变得不值钱。除却自己有矿的朱家, 其余诸侯要向属臣征收更多的金银以换取鹿璃, 属臣便只能向百姓多收税金。百姓苦不堪言, 终至天下大乱。” 这种说法太子和钟家兄弟都没听说过,很是惊异。 “你怎知鹿璃会涨价?将岁贡中的金银拿去换了鹿璃就是,不还是那点东西。”钟有玉不大明白。 太子也皱着眉头,看向朱星离。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林信嗤笑, “因为朱家每年挖出的鹿璃数量是既定的。” “是啊,就好比一家卖烧鸡的铺子, 每天只做二十只鸡, 大家每人买一只刚好。如今都想买两只,鸡不够, 就只能价高者得。”封重尽职尽责地解释。 “说得好!”皇帝封卓奕笑着走了进来,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拍了拍封重的肩膀,“吾儿当为国之栋梁。” “父皇过誉了。”封重连忙低头,但终究是少年人, 得到父亲的夸奖,语调中禁不住带了几分雀跃。 太子下颌紧绷,一言不发。 沈楼看着这一幕,眸色微暗。上辈子六皇子回宫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也从未听说过皇帝多看重这位殿下,反倒是太子对封重多有照拂。事出反常必有妖,皇帝如今这般作为,所图为何? 这日下学之后,皇帝便给了英王中书省行走之职,令其每日去中书省将处理过的奏折带到御书房来。 中书省行走,并不是个正式的官职,但接触的政务却非常多,乃是深受帝王信任的人方可以胜任的。 转眼过了八月十五,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秋闱的热潮散去,墉都城中冷清了许多,沈楼坐在茶馆二楼,听黄阁汇报近来的状况。 “雁丘围杀之后,那一带未再发现蛮人的踪迹。贺六浑是蛮人对勇士的尊称,那人具体是谁难以查明。但属下听闻,斩狼将军温石兰手下有一奇人,身高九尺,力能扛鼎,不知是不是这位贺六浑。”黄阁打从接手了消息网,说话的利落程度突飞猛进。 沈楼单指摩挲着虞渊剑柄,“温石兰,近来可有动向?” “浣星海的消息说,他正在征讨达彦部。”正说着,外面传来了钟有玉聒噪的声音,黄阁便立时停止了汇报,立在一边装柱子。 “怎么坐到这边角小屋里,害我一顿好找。”钟有玉提着一包炒瓜子掀帘进来,身后跟着面沉如水的钟无墨。 “出什么事了?”沈楼看到钟无墨的脸色,开口问道。 “哎,还不是回西域的事。我看皇上是铁了心要等到我俩及冠再放人了,太子去说都没有用。”钟有玉叹了口气,拉着弟弟坐下,八月十五,叔父钟随风再次试图接他们回去,又被皇帝给驳了。 “听你家属臣说,戎人作乱,现在如何了?”沈楼把茶壶推给钟有玉,让他自己倒茶。 “哎,别提了,西域现在还是一团乱,叔父只会召属臣商议,商议。属臣们各有各的主意,叔父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无法决断,全给耽搁了。”钟有玉心中有气,猛灌了一大口茶。 钟家日渐衰败,他们兄弟却只能困在京城的方寸之地。 沈楼垂目,对于钟家的事不做点评。楼下大堂里传来一阵阵的喧哗声,黄阁出去看一眼,发现是一些读书人在讨论时政,各个争得面红耳赤。 “太子让你包的?”沈楼指了指那些座位,喝茶的那些人都是寒门学子,这几日天天在这昂贵的茶楼里聊天,账都记在了钟有玉的名下。 钟有玉哂笑,“太子要跟英王打擂台,便想了这么个招。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如此宠着英王,太子能不着急吗?” 皇上怎么想的,林信知道。 看着手中的这份奏折,林信暗笑,总算是来了。 【四域横行无忌,养兵众多,不听号令久矣,长此以往,君威薄,江山动荡,宗庙不存。当行割鹿之律,验岁贡以削诸侯之地……】 与上一世看到的那份半字不差,林信仔细辨认字迹,隽丽有余,力道不足。仙者写字,总会带着些许灵力,很容易写透纸背,这人落笔极轻,应当是个凡人。 竟是个凡人! 封重同样看着这份奏折,眉头紧锁。 “九萦以为如何?”封卓奕问封重。 “此法对于皇权很有利,但要执行起来十分不易。各大家族势力强横,怕是没谁有这个魄力做下去。”封重实话实说。 所谓割鹿之律,就是每年在诸侯交岁贡的时候,严格查验,如果斤两或是成色不足,就割去一部分封地以示惩戒。一次割一县,缓缓图之,长此以往,几代之后,诸侯的封地便荡然无存。 “吾儿当真聪慧,于此道上,太子不及你多矣。”皇帝感慨道。 封重面色微变,忙称不敢,“儿臣不过信口胡言,太子哥哥雄韬伟略,非是儿臣可比的。”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必妄自菲薄,朕儿时也非嫡非长。” 这话说出来,意思可就大了。封重不敢接话,装没听到。 “鹿璃乃天下计,此事实为不易。接此重任者,朕会给他无上的权柄,”封卓奕看看低头不语的林信,“英王在中书省行走多时,可有推荐的人选?” 这割鹿之律,几年前就有人提出,完善至今,封卓奕已经有了详实的计划,只是站在人前的那把刀一直找不到。 太子推荐的,如周亢之流,并不能让封卓奕满意。周亢狠辣有余,魄力不足,小户人家出身,对大贵族有天然的怨恨,也有天然的畏惧。 几次谈话下来,皇帝惊喜地发现,林信正是他要找的那把刀。杀二十三个蛮人面不改色;实力强横可以几招打败武状元;孤傲忿狷,与世家子弟自觉保持距离;桀骜不驯,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 但锋利的刀需要可以掌控的柄,这个柄,就是六皇子。 封重还未反应过来,林信已经单膝跪地,“臣,愿为陛下割鹿!” “林信,你可知这是做什么的?”皇帝站起身来,神色莫测地看着他。 “臣不知,但臣知道,家父所受的皇恩尚未报偿!”林信抬起头,目光坚定地与皇帝对视,仿佛刚出窝的狼崽子,无所畏惧,忠心不二。 “好好好!”封卓奕激动不已地过去,抬手,侍卫捧着一把古旧的弯刀行来,“朕观你尚无灵剑,将这把古刀吞钩给你,以后,见此刀如见朕。” 事情发生得太快,封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出了御书房才回过神来,抓住林信手里的吞钩,“信信,咱们把刀还给父皇,你不能做这个。” 林信把吞钩夺回来,笑道:“怎么,只需你升官,不许我发财啊?” 封重拦住他,急道:“这财是那么好发的吗?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推行割鹿之律,那就是要与所有的诸侯世家为敌! “我知道。”林信低声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割鹿之律,也就是后来的酌鹿令,是做什么的。推开还要再啰嗦的师弟,直接往东宫跑去。 他又做了坏事了,得告诉沈清阙一声。 沈楼刚从宫外回来,刚进东宫就遇见了前来宣旨的太监,以及腰间挂着妖刀吞钩的林信。圣旨宣布,封林信为割鹿侯,继承父亲林争寒的封地,居列侯之位。赐宝刀吞钩,奇珍异宝无数。 “皇上封我做割鹿侯了,”林信打发了宫人,便蹦到沈楼面前,举着吞钩炫耀,“还赏了我这把刀。” 沈楼眸色沉暗地看着他,缓缓接过那把妖刀,静默良久,狠狠地掼在地上,“林不负,你为什么又做割鹿侯?这个爵位上辈子给你带来什么你不记得了吗?” 林信愣怔半晌,嘴角嗡动,“又?上辈子?” 40.伐檀(一) 第40章 伐檀(一) 前尘往事如浮光掠影在眼前呼啸而过, 既知前生事, 必为两世魂。这些日子的亲密,竟全都是镜花水月,一触即散。 眼前有一瞬间的空白,林信满目茫然,忍不住顺着沈楼的问话想。割鹿侯, 给他来带了什么? 无上的权柄, 报仇的机会, 还有, 满手的鲜血。 上辈子从元朔帝手里接过吞钩,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赵家,杀了赵家大少爷,捏碎他的魂魄, 夺回父亲留给他的玉佩。用沾了血的丝绦编绳,将父亲的玉佩和师父的额坠编在一起, 贴身挂在脖子上。 而后, 开始向各家征讨鹿璃,割地削爵, 管西域钟家要得最凶,足足比别人高了三成。 连年高昂的岁贡,让钟家不堪重负,难以为继,钟长夜忍无可忍, 要跟林信上比剑台。大庸修仙界的规矩,两名修士上了比剑台,以比武的方式解决问题,生死不论,不得寻仇。 钟长夜站在猎猎寒风中,素白的广袖长袍随风鼓荡,“林信,孤与你父亲也算世交,你为何如此针对钟家?” “伪君子,为何如此,你应当最清楚,”林信拔出腰间的弯刀,弓步横于身前,刀身的冷光映在脸上,满是杀气,“劝你莫要废话,你那两个废物儿子,还等着给你收尸呢。” “弑师的小杂种,今日孤便替你师父清理门户!”钟长夜怒极,浩如烟海的灵力将整个石台包裹住,长剑带着龙吟虎啸之声汹涌而来。 钟长夜乃是宗师级的高手,灵力高强,剑法精妙,极难对付,那一场林信打得十分辛苦,险些丢了性命。最后逼不得已,连自己的魂力也抽,“你杀了我爹!杀了我娘!杀了我师父!” 豁出性命的一击,直接削断了钟长夜的喉咙,汩汩鲜血从钟长夜的口中涌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林信杀红了眼,抓住那颗头颅,捏碎了神魂,“啊——” 神魂化作点点萤光,在手心飘散而去。 他给师父报了仇了,他要快些告诉封重这个消息!离开莫归山,一路御剑奔回皇城。刚进了午门,就遇上不知死活来寻仇的修士,看也不看地接下一掌,直接将人踹到了地上。 “不知死活的东西!”林信冷笑,攥着吞钩的刀柄却没有出刀,“杀了他!”一声令下,皇家的侍卫便上前,将那人乱刀砍死。 松开握刀的手,大摇大摆地入内,割鹿侯所到之处,人人退避。无数或仇视或畏惧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却没有一人再敢上前。 “师兄!”林信寻到了封重,快步走过去。 封重客气地见礼,冷不防被林信扑了个满怀。 “扶住我,别让我倒下去。”沙哑的声音,仿佛老风箱里传出的杂音,不甚分明。刚才没有拔刀,非是他托大,而是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灵力枯竭,魂力虚弱,勉强接下那一掌,伤了内腑。 “信信!”与他疏离多时的封重,再也装不下去了,稳稳扶住他的身子。 林信把脸埋在师兄的胸口,将一口忍耐不住的鲜血吐到了封重的亲王礼服里面,抓住他的外衫遮掩好,“莫叫人瞧了去。” 他是割鹿侯,遇神杀神的割鹿侯,必须永远挺直脊背,不能伤,不能倒。在陷入昏迷之前,听到封重小声叹气,“你何必要做这割鹿侯,这东西都给你带来了什么啊!” 往事如沙楼倾颓,渐次消散。林信回过神来,一点一点直起了脊背,他是割鹿侯林不负,不是沈清阙会抱起安慰的林朱弦。抬眼看向沈楼,深蓝色的眸子里再没了往日的故作天真,似笑非笑,带着几分冰冷的讥诮,“这么说,你也是重生的?” “是。”沈楼蹙眉看着他。 “什么时候的事?” “八年前。” “呵呵……”林信闭上眼,气得发抖。八年前,也就是说,他重生过来第一次见到的,就是原本的沈楼。亏他还以为从头开始能把人骗到手,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梦。 从小认识的沈楼,或许会对他好,但重生而来的沈楼,绝不可能喜欢他,对他只有满心的厌恶。毕竟,他触碰了沈楼的底线,他是乱臣贼子。 上辈子元朔帝死后,太子封章继位,他与封重就谋反了。割鹿侯的假谲妄执、嗜杀成性的名号里,又多了一项不忠不义。忠君爱国的沈家人,从那时起,便与他完全站在了对立面。 后来封重死在战场上,他一无所有,便把此生唯一的执念——沈清阙,给绑回了他的封地鹿栖台。 “林不负,你这个疯子!”沈楼被铁链扣在床头,拼命挣动。 林信把脸贴在哪温热的胸膛上,痴痴地笑:“沈清阙,你恨我吧,恨总比爱长。” 厌也好,恨也罢,这些时日的撒娇弄痴,不过是一场笑话。 林信睁开眼,弯腰把吞钩捡起来,“难为你这些日子与我走得这般近,没能变成你希望的忠臣良将真是对不起了。” 解下腰间的小剑,微不可查地摩挲了两下,利落地扔到沈楼脚边,语调森然道:“既然你也是重生的,那咱们就各凭本事,看你还护不护得住你的宝贝太子殿下!” 说罢,转身就走。 沈楼愣怔片刻,一把抓住林信的手腕,狠狠将人扯回来,“林信,你敢走一个试试!” “怎么,玄王殿下莫不是被我睡出感情,舍不得我了?”林信毫不在意地任他攥着手腕,笑着凑过去,“说真的,跟你睡是我一生所尝的极乐,就算我们各为其主,以后你要是想……唔……” 话没说话,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沈楼怀里,被他紧紧箍着,近乎勒进血肉,“林信,你怎么能这么狠?” 作者有话要说: 课堂问答: 这一章有提到了之前的一个剧情,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 想说的是,攻视角和受视角,看到的都只是一部分或者极主观的东西,并非真实 41.伐檀(二) 第41章 伐檀(二) “我怎么了?”林信蒙了半晌, 才小声说出这么一句, 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悄悄攥住了沈楼腰侧的衣角。这还是,沈楼第一次主动抱他,让他如何舍得推开,纵使沈楼说出什么不好听的, 他也认了。 “你吸走了噬灵,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没有了灵力, 为什么不告诉我?”沈楼有些失控, 在林信看不见的角度赤红了眼睛。 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 林信就躺在那张他们缠绵了几天几夜的床榻上,笑着朝他伸手,“沈清阙,你抱抱我吧。” 沈楼沉默了许久, 终究没有上前,只说了一句, “林信, 你好自为之。” 几天几夜的荒唐作弄,让他恨透了林信的下作, 也恨透了自己的沉迷。以至于决绝地转头离开,没有给他任何的温存。离开了鹿栖台,他才发现自己的灵力恢复了,丹田里的噬灵符咒消失无踪。后知后觉地回去找林信,那人却已经死在攻进“魔巢”的联军手里。 在之后的几年里, 午夜梦回,总是看到林信朝他伸出手,或哭或笑,或桀骜狂狷,或虚弱可怜,反反复复对他说同一句话:“沈清阙,你抱抱我吧。” 伸出手去,尽是一片虚无,怎么也抱不到。 听到沈楼提这个,林信有些讪讪,“我做这些,并不是要你感激我。” 那时候沈楼中了噬灵,封了灵脉,他用秘法把噬灵渡到自己身上,也借机占尽了便宜。后来被他人攻进老巢,没了灵力的他就只能任人宰割,死得相当不壮烈。 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理由,随心而为罢了。好吧,其实是操了一点坏心的,他想让沈楼忘不了他,永远记得他。 “我没有感激你,我恨你!”沈楼收紧手臂,方才林信转身就走的时候,他甚至生出了把人用铁链锁住的冲动。把他牢牢锁在屋里,锁在床上,哪里也不许去,就再也不会消失了。 大概是真的疯了吧。 恨我吧,恨总比爱长。想起当初自己说的话,林信的视线忽然模糊起来,得到这个隔世的拥抱,他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秋风起,垂落了庭前的梧桐叶,两人在木质的回廊边坐下,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 “我现在是不用报仇了,但我需要权势,我要保封重做皇帝。”林信毫不掩饰地说,酌鹿令很快就要推行,四方诸侯的势力会重新洗牌,而噬灵之祸也将临近,留给他时间不多。 “虽然我不喜欢封重,但我同意。”沈楼点点头。 林信很是惊讶,歪头凑到沈楼面前看他,“我死了之后,封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能让堪为天下楷模的忠臣沈清阙倒戈,可不容易。 沈楼看着近在咫尺的林信,眼中禁不住泛起笑意,“也不算,只不过若他登基,大庸就会走上老路,我重生过来也就没有意义了。” “你知道自己会重生?”林信从这话里听出几分不寻常来,因为身体倾斜得太厉害,一个不稳就往下栽去,被沈楼眼疾手快地捞进怀里。他便顺势躺下,不起来了。反正这个沈楼他睡都睡过了,没得装,索性把脸皮扔了。 沈楼也没有放开手的意思,就这么抱着他,“嗯,左右我不会再让封章做皇帝,他也不是我的主。所以,你不必……” “哎呀呀,我把一个忠臣良将掰成了乱臣贼子,这可了不得。”林信故作惆怅地说,说罢,自己忍不住偷偷地笑。 他做出这个决定,最怕的就是沈楼跟他决裂。本打算以后跟沈楼慢慢说清楚,没想到他一开始就打算跟自己站在一起。就好比准备豁出性命去悬崖上采灵芝,结果灵芝自己掉进了背篓里。 沈楼看着他,也跟着微微地笑。 “信儿!”短暂的温存被朱星离一声怒吼给打断了,林信咕噜一下坐起来,看到师父背后一脸“我已经告状了”的封重,哭笑不得。 “师父,您怎么……哎哎!”话没说完,就被朱星离一把揪住了耳朵。 “我已经听重儿说了,你要做什么割鹿侯,还拿了妖刀吞钩!”朱星离把徒弟拽来,气急败坏道,“我是短你吃喝了,还是不给你铸剑了?” 吞钩是上古传下来的宝刀,但煞气极重,据说是在古战场挖出来的。之前封卓奕想用这把刀,特意拿去给朱颜改看,想要驱除刀中的血煞。但朱颜改也没有办法,只警告皇帝,用这把刀的人,如果心智不坚,很容易被妖刀影响,变得残忍嗜杀。 妖刀,也是朱颜改给起的绰号。 “不是,师父你听说我,嗷嗷!”林信很少被师父收拾,这次装可怜、抖机灵都没用,只能朝沈楼求助。 沈楼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捡起地上的小剑,弹了弹灰尘,任由朱星离把林信给拎走回炉教育。自己则站起身,去东宫正殿寻钟家兄弟。既然跟林信把话说开,那有些事便可以开始了。 太子正在与东宫官议事,听说沈楼来了,便叫他一起。 “孤正与詹事府商议,想请北漠使臣到墉都来一趟。”太子将方才讨论的内容大致告诉沈楼,“北域刚打了胜仗,若是谈判得当,起码能换来十年太平。” 十年太平怕是困难,沈楼垂目,“殿下想要怎么谈?” “自然是和亲,”一名詹事府少詹事说道,“乌洛兰可汗尚未娶亲,嫁一名公主过去,正是时候。” 如今的蛮人部族已经基本统一,有一位共同的大可汗名叫乌洛兰贺若。英雄惜英雄,玄国公沈歧睿一直想找贺若谈谈,奈何对方一直不见。 “你觉得如何?”太子问沈楼。 不如何,用女人换边境安稳,那是懦夫才会干的事。沈楼抬头,看向太子,“殿下想嫁哪位公主去?” 皇室子嗣不丰,如今适龄的只有先前差点指给沈楼的云熙公主。 几名东宫官对视一眼,还是方才那位少詹事先开口,“臣等的意思是,不如将沈家长女封为公主,这样离得近些。”北漠与北域,本就相连,也不算远嫁。 沈楼瞬间冷下脸来。 “一派胡言!”封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秋庭乃神箭良将,送去北漠岂不是给蛮人送将军去了!” 那名少詹事立时跪下来,“太子息怒,臣愚钝。” “散了,散了!”太子烦躁地摆手,把一群瞎出主意的东宫官给轰了出去,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殿下何必忧心,人选之事自有皇上定夺,”沈楼将那把小剑放到桌上,“听说皇上刚封了割鹿侯。” 这小剑,是钟随风送给沈楼玩的,又被沈楼转手送给了林信。如今钟家完全听命于太子,封章只要随手一查就能查出来,他便直接摊开了说。 听到割鹿侯三个字,太子眸色微变,这个位置非常重要,但他推荐的几个人父皇都不满意,偏要选那个与他不亲近的林信。“这事我劝过几次,父皇不听。不过你不必担心,文官提出的这些个策律,针对的是一些尸位素餐的小列侯,于你们沈家没什么妨碍。” 太子也不问沈楼怎么得来的消息,更不问林信扔了小剑做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枚雕工精湛的弓弦扳指,交给沈楼,“你回去的时候,替我送给秋庭。” 沈楼接过那枚扳指,沉默不语。他知道太子对沈楹楹有意,沈楹楹也并非无动于衷,但这件事他并不想同意。 夜里下起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凉,冷风夹杂着水汽飘进屋子里,更显得孤寂。 沈楼翻了个身,看着窗外的雨幕发呆。揭开了身份就这点不好,林信再不会撒娇弄痴,装成少年人来跟他挤一张床了。 窗棱突然发出一声轻响,一道黑影从窗外翻进来,抖抖身上的雨珠子,三两下脱了外衫,蹦跳着窜过来。 沈楼默默拉开被子,那黑影宛如寻找温暖的猫儿,刺溜一下钻进来,拱到他怀里打了个冷战。 两人谁都没提怎么又睡在一起了这件事,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接连不停。 “你师父……” “我把想造反的事告诉师父了!”两人同时开口,林信从被窝里冒出头,委屈道,“师父打我,你看,都给我打红了。”说着,拉开内衫,露出肩膀上一片巴掌印。 “……”沈楼别开眼,不去看那一片白皙圆润的肩膀,伸手给他拉好衣裳,“你以后想做什么,先跟我商量一下,有些事你不知道。” 林信抬头看他,笑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黑暗中,沈楼带着笑意的眸子映着忽明忽灭的雨幕,似藏了万千星辰,“你不是一直在告诉我吗?” 你看到我捏碎了贺六浑的神魂了吗? 我骗了皇帝,说不负是因为不负皇恩。 我做了割鹿侯了。 我要造反了。 把自己认为的坏事都说给沈楼听,得到他些许的认同,潜移默化,免得以后算总账让他厌恶自己。林信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没想到这沈楼是重生的。 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林信呲牙,反将一军,“你明明从小就有记忆,为什么要骗我给你暖床?” 正从容淡笑的沈世子,瞬间红了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信信:你竟然想把我锁在床上! 楼楼:我只是想想 信信:想想也不行! 楼楼:那我…… 信信:快来实施,我准备好了_(:3」∠)_ 楼楼:…… 42.伐檀(三) 第42章 伐檀(三) “我那时候, 并不知你是重生的。”沈楼轻咳一声道, 以为他是个孩子,便用对待孩子的方式对待他,却不想闹了笑话。 林信不打算放过他,“如果我不是重生的,你打算怎么办?一直养在身边, 等束发之后就当个禁脔, 白日里陪你练功, 夜里就要承受你的……” 话没说完, 被沈楼捂住了嘴巴, 羞恼道,“我怎会做那等龌龊之事!” 林信眨眨眼,伸出舌头,在那温热的掌心舔一口。对方顿时像被火舌舔了一般, 迅速缩了回去。一头埋进沈楼的胸口,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个把柄足够他嘲笑沈楼一辈子了。 沈楼看着怀里笑得直哆嗦的家伙, 忽而想起那时候林信钻进被窝,说了句“世子, 已经很热了”,定然是故意的。但这时候拿出来说显然不合适,林信可不怕这个。咬牙切齿地给他盖好被子,睡觉! 次日,那份有关割鹿之律的草案, 就被拿到了朝会上。 诸侯岁贡,加鹿璃一成,减黄金一成。当场称量、验货,缺斤短两或成色不足,视情况削地削爵。 满堂哗然。 第一次听说割鹿之律的文官们很是震惊。 “这,是削爵之意啊,列侯诸公定会激烈反抗的。” “这斤两还好说,成色算怎么个说法?验货之人说好便是好,说不好就是不好。” “这是件好事,诸侯地域太过宽广,且诸侯领域内只有关内侯。但中原的土地却在不停地分封出去,如今中原的土地已经小于北域了。” 元朔帝坐在龙椅上,任由下面的人讨论,太子站在他的左手边,同样一脸平静。封重作为中书省行走,也被允许入朝听政,作为亲王,站在文官的最前列。 “好了!”封卓奕出声,制止了众人的嗡嗡声,“此乃草案,并非政令,诸位有何看法,尽可提出来。” 让单独出来说,方才说得热火朝天的文官们就都闭了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割鹿之律针对的是列侯诸公,朝中的文官大多是小贵族出身,这法令对他们没什么妨碍。要怎么说,就得再斟酌。 文官队伍的末尾,突然有人出列,大步走到殿中央,跪在地上高喊。 “一年割一县,三代之内可灭一方诸侯,此乃百年大计,幸甚至哉!”众人看向那高喊之人,都觉面生。封重却是认了出来,此人就是那日他和林信在茶楼看到的凡人举子,因为高喊“收拢边界,归权于天子”而被他们注意到。 “这人是谁?”站在封重身边的中书令杜晃小声道。 “听说是望亭侯的家臣。”封重侧头说道,他擅长记人脸,那天沈楼说这人是望亭侯推荐的举子,他便记住了。 杜晃了然,朝封重微微点头,谢过英王殿下提点,皱眉看着那个大言不惭的凡人。 三代之内灭一方诸侯,这种话岂是能随便说的?皇室与诸侯已经相安无事百年有余,互相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就算皇帝这个割鹿之律目的明确,也不能这么直白的说出来。 太子封章怒道:“一派胡言,几时说要削诸侯了,这不过是一道岁贡提案。” “罗侍君,谁准你咆哮朝堂的!”封卓奕本是欣赏此人的文采和想法,破格准许尚未参加春闱的罗侍君入朝听证,没料想这人如此急功近利,“拖出去!” 两名金吾卫上前,二话不说将人给拖了出去,一顿好打。 朝堂上陷入了沉寂,皇帝揉揉眉心,“英王,你以为如何?”这草案,封重是看过的。 “加一成鹿璃,减一成黄金,恐引起鹿璃涨价。且如今已是暮秋,要诸侯准备鹿璃已然来不及,施行也得等明年了。”封重斟酌着说道,避开直接评价这法案的好坏,只说一个实际的问题。 英王的话十分中肯有理,不少人点头附和。 太子却道:“明日复明日,永远都推行不了,儿臣以为,今年可以不加贡,且派人去查验鹿璃,先推行一条。” 常有诸侯交岁贡的时候以次充好,或是少给鹿璃用黄金填补,国库鹿璃匮乏,才会有前些时日提出“岁贡皆用鹿璃”的极端做法。皇室急于解决鹿璃的问题,割鹿之律如今是最适合的。 朝堂再次陷入沉寂,中书令杜晃开口,“既要推行,还需一名查验鹿璃之人,这人要不偏不倚不徇私,且要出身极高,否则难以服众。” 杜晃是文臣之中少有的大贵族出身,杜家乃是一方列侯。作为中书令,最擅长揣摩帝王的心思,此刻不能出言反对,但给这律法的推行增加难度还是可以做到的。 不偏不倚,是要保证这个人不会被诸侯收买,不至于暗度陈仓中饱私囊;出身极高,是因为这个职位要直面所有的大贵族世家,凡人或是属臣,根本做不到。这也是皇帝没有选择周亢来割鹿的原因。 要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几乎是不可能的,出身高就必然是大贵族,大贵族又怎么可能帮着皇帝削弱自己?除非此人是皇族。 想到这里,明里暗里许多目光都转向了英王封重。 “杜卿说的在理,不过此人朕已经找到了,传割鹿侯!”皇帝微微一笑。 割鹿侯?这封号闻所未闻,所有人竖起耳朵,看向大殿之外。 一袭湛蓝鲛绡袍,足踏清风登云靴,轻步缓行,眸色冷冽,宛如雪山独步的孤狼。腰间古刀弯如新月,单脚踏进殿中,万千血煞之气瞬间蔓延开来,众人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臣,林信,参见皇上!”林信单膝跪地行礼,余光瞥向小声议论的文官们,那边立时收声,不敢多言。 方才被那千军万马的气势迷惑,直到此刻众人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 “平身!”元朔帝对于林信的表现非常满意,“此乃寻鹿侯林争寒的遗孤,朕近来刚刚将人寻回。年少有为,连武状元都败于他手,今封割鹿侯,承袭其父之封地,替朕推行割鹿之律。” “愿为吾皇效死!”林信再次跪下,朗声道。 封重看着林信,眉头越皱越深。昨天师父答应的好好的,说会跟林信谈谈,也会阻止皇帝封他割鹿侯,这就是谈的结果?使劲朝林信使眼色,对方却像不认识他一般,连余光一瞥都不给。 割鹿侯已定,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杜晃坐在中书省衙门里,愁得掉胡子,“可有反对割鹿之律的奏折?” 中书省的官员翻遍了奏折,“有!” “快拿过来!”杜晃眼前一亮,拿过来仔细看,却大失所望,这不过是说割鹿之律听起来太过凶煞,明显不怀好意,建议改为酌鹿令。 “酌鹿令,倒是好了不少。”封重苦笑。 “哎,不行,我得写一封奏折!”杜晃提笔,斟酌再三,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万字谏言。 满朝臣工,都是小贵族和凡人,各个恨不得削了诸侯封地,此刻都变成了睁眼瞎。酌鹿令于皇室而言乃是好事,但推行太快,或是一个不当,就会使一些小诸侯家破人亡,大诸侯揭竿而起。 杜晃作为中书令,相当于左丞相,在朝中威信很高。几日之后,他将这份谏言当庭念出,立时便有不少人附和。酌鹿令可推,但需要暂缓,且给大诸侯一些豁免权。 给了大诸侯豁免权,那这酌鹿令就失去了意义。元朔帝听得心头火气,当朝拂袖而去。 是夜,杜晃正在家中读书,忽觉一股森冷杀气兜头罩来。抓起灵剑翻身滚到书桌后面,“轰——”一声响,方才坐着的竹席已经被割成了两半,桌上的笔墨被掀得翻飞,墨水泼洒一地。 “什么人?”杜晃拔剑,剑气扫向房梁,什么也没发现。一把弯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背后,瞳孔皱缩,杜晃运起灵力,于半空中翻身,堪堪对上了那上古妖刀。 阵阵血煞之气被主人的杀意激发,顺着吞钩的刀身蜿蜒而出,林信挑眉一笑,“杜大人好身手,难怪可以随着金吾卫出使南域。” “割鹿侯谬赞了,”杜晃皮笑肉不笑地说,“不知侯爷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自然不是来找你喝酒的。”林信突然发力,将杜晃推了出去,不等他再攻过来,虚空一抓,从房梁的阴影处抓出个东西,牢牢攥在手里。 杜晃再次攻过来的剑宛如冻僵了一般,瞬间挺住,失声道:“玉郎!”被林信抓在手里的,正是他不足五岁的幼子杜玉郎。 “酌鹿令乃国之大策,杜相这般阻挠,皇上会很难做的。”林信的语调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仿佛跟熟人谈天说地,一点都不像在威胁人。 “你待如何?”杜晃咬牙,割鹿侯敢这么对待他,定然是皇上授意的,多说无益。 “我就喜欢杜大人这般爽快的,告老、丁忧,选一样吧。”林信露出个乖戾的笑来,在月光昏沉的夜里,甚是可怖。 从杜家出来,林信就遇到了在街角等他的沈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信信:你怎么在这里? 楼楼:你猜 信信:肯定是孤枕难眠,等我跟你回去酱酱酿酿 楼楼:…… 43.伐檀(四) 第43章 伐檀(四) 看到沈楼, 林信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弯刀藏到身后, “我逼着杜晃辞官,他答应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句话,突兀地砸过来,沈楼竟稳稳接住了,微微颔首道:“这样也好, 比被渊阿杀了强。”上辈子杜晃死得很惨, 隶属于割鹿侯的渊阿十四刃血洗杜府, 全家一十六口一个不留。 林信握紧手中的吞钩, 妖刀的血煞之气绕着手腕若隐若现地蔓延, “如果我说上辈子杀杜晃,不是我授意的,你信吗?” 沈楼蹙眉,看着林信被煞气衬得越发苍白的手腕, “我知道。” “嗯?”林信一愣,攀到小臂的煞气瞬间消散, “你知道?” 沈楼把吞钩拿过来, 装了颗新鹿璃上去压制煞气,“渊阿十四刃在你死后, 效忠于封章。” 林信苦笑,如果渊阿十四刃没有背叛,当年他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惨。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属下,在生死关头鸟兽散,留下一个纸糊般的鹿栖台和灵力尽丧的林不负。 风乍起, 吹得袍角猎猎作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的从巷子里走出来,两人立时闪身跃上了墙头。 这一打岔,林信才想起来,刚才没问沈楼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上来就开始交代自己干的坏事,似乎有点傻,“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里吞钩不好入宫,我来接你。”沈楼将弯刀还给林信,作为一把改造过的古刀,吞钩其实不太适合作为飞行的工具。他俩如今还住在东宫,不大方便。 林信狐疑地看看沈楼,“吞钩夜里不能入宫,虞渊就可以了?”皇城有宵禁,夜里从空中飞过,会被侍卫射下来。 沈楼愣怔了一下。 “哈哈哈哈……”林信忍不住笑起来,难得看到沈清阙犯蠢,这极大地娱乐了他,勾出沈楼的脖子逗他,“哎,沈清阙,你不会是担心我吧?”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邦邦邦——”已经走到另一条箱子里的打更人尽职尽责地敲着梆子,清脆的声响在沉寂的夜幕中回荡。 气氛有些尴尬,林信撇嘴,这家伙真不好玩,松开沈楼的脖子准备带他去英王府睡觉,忽然听到一声坚定有力的“嗯”。 不可思议地回头,沈楼正眸色平静地看着他,正直得理所当然。 朝中反对酌鹿令的声音越来越大,文臣分作两派,每天吵得不可开交。元朔帝并不阻止,只是眉间的沟壑一日比一日深。 “有些人的手已经伸到朕的朝堂里了。”封卓奕提着朱笔,在一份名册上勾画。 “父皇是想趁机剔除诸侯的势力?”太子看着这份名册,如果这些真的与诸侯都有牵连,那朝廷的状况就岌岌可危了,想了想道,“沈楼的确是在朝会之前就知道了。” “经营百年,若是朝中连个人脉都没有,早就守不住家业了。”坐在一边擦拭吞钩的林信插言道。 “为君者,有时候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朕可以容忍他们留人打听消息,但要插手政令……”元朔帝垂目,在杜晃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杜晃向来识时务,懂进退,今次却突然跳出来,很是不寻常。但中书令非常能干,这让他有些犹豫。 “京中的侯府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去羽林军里挑几个趁手的,自己调教一番。下个月,估计就得出去办差了。”皇帝将一张盖了玺的调令递给林信。 林信横刀,手掌贴着薄刃的弧度缓缓划过,确认没有一丝污垢,利落地合刀入鞘,接过调令,应声而去。 太子看着林信的背影,若有所思。 “太子还有何事?”对于太子至今没能拉拢到林信,反而将他越推越远,皇帝有些失望。 “天气渐凉,北地怕是又要不太平,儿臣思忖着,邀蛮人使者入京,商量和亲的事。”封章低头道,将一份詹事府拟定的章程呈递上去。 “和亲?你打算拿谁和亲?”皇帝翻了翻章程,抬眼看向太子。 “云熙。” 林信拿着调令离开御书房,遇到了去送奏折的封重。 “信信,你去哪里?”封重笑着问他。 林信停下脚步,余光四顾,左右无人,低声对封重道:“回去提醒你们杜大人,皇上有些不高兴了。” 封重看看林信,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林信却没给他啰嗦的机会,错过他直接走了。拿着那一纸调令,往羽林军驻地而去。 大庸的羽林军,与前朝的可不一样。前朝用来护卫皇城的羽林军,多用公侯子弟,一半以上都是酒囊饭袋。但大庸有鹿璃,能修仙,大贵族子弟不会给皇室做护卫,羽林军中皆为出身低微的高手。 秋闱武举出身的人,很多都进了这里。历练几年,要么做了皇家侍卫,要么参军做了将领。 站在高台上,看着教场中翻腾的灵气,林信不由得自嘲一笑。 这些灵力强大的高手,乃是皇家的底牌,也是中原皇室与诸侯根本的区别。靠着科举,皇室可以罗网天下人才。虽然没有可以与大贵族顶级高手匹敌的人,但胜在人多,战力也就比四域要强横。 小贵族和普通修士,想要出人头地,能依靠的只有皇室。当年就是没看透,还以为那些人跟着他出生入死,就是他的人。 “侯爷,您看,想要什么样的,属下给您找来。”羽林军统领笑得一脸谄媚,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位正红的侯爷。 “好——”场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正在拼斗的几人分出了胜负。七八个人都倒下了,只有一名还站立着,那人手中握着一把铁剑,急促地喘息着,坚实的肌肉透过汗湿的薄衫清晰可见。 “那是三年前的武举探花,跟他同科的人都入宫做皇家侍卫了,就他,因为不会说话得罪了贵人,一直留在这里不得晋升。”羽林军统领见林信感兴趣,立时介绍起来。 林信眯眼看着那灵力充沛的男子,眼中泛起冷意,那人的履历他比羽林军统领可要清楚得多。那人正是他的渊阿十四刃之一。 “哎,侯爷!”看着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的割鹿侯,羽林军统领有些无措,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爷。 不等封重将林信的话带给杜晃,杜家老侯爷过世了,杜晃告丁忧。 元朔帝很是惊讶,“老侯爷并非你嫡亲的祖父。” “臣入京多年,家中全仗老侯爷照拂,当为侯爷守孝,望陛下成全。”杜晃额头贴地,涕泗横流地说。 封卓奕看出几分不寻常来,挽留了几句便准了丁忧。 “杜公,您这么一走,中书省不就乱套了。”想起林信让自己带的话,封重有些不安。 “殿下言重了,这世上没有非谁不可的事,杜某离去,自会有人顶替的。”杜晃语调平静道。 “此事,可与割鹿有关?”封重低声问,其实他更想问是不是跟割鹿侯有关。 杜晃苦笑着摇头,无论封重怎么问,皆三缄其口,不敢多言。 封重抿唇,转身去寻林信。 许久不使弯刀,有些生疏了,林信在院子里一招一式地练刀。鹿璃的灵力沿着弯刀流转,从刀尖涌出,弯折回刀柄,舞动起来,好似一个完整的圆。缺月化满月,割人头最为方便。 余光瞥见封重走进来,没当回事,继续练刀。 “信信!”运了半晌的怒气,气势汹汹地开口,叫出来的却是这么个称谓。封重噎了一下,背过身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再转过来,正对上林信凑上来的脸,顿时吓了一跳。 “做什么?”林信笑嘻嘻地推他一把,“没大没小,叫师兄。” 封重被推了个趔趄,抓住林信的肩膀勉强站稳,“我问你,杜晃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是啊。”林信漫不经心地说。 封重没料到他承认得这么利索,沉默半晌,“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杜晃是个能臣……” “我没有杀他,已经很是不错了,”林信用刀面拍了拍封重的胸口,“如果英王殿下是来兴师问罪的,就请回吧。” “林信!”封重有些生气,“你到底要做什么,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江山社稷不是闹着玩的!” “这是你的江山吗?”林信呛道,看着封重一脸不争气的样子就来气,“如今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封重满脸通红,气呼呼地甩袖离去。 站在角落里的沈楼走出来,“你没有告诉他?” “我没法开口,还以为师父说了!”林信生气地对着假山乱砍,劈断了一截太湖石。 “莫气,他会明白的,”沈楼随意劝解了一句,嘴角却禁不住地微微上翘,“我陪你练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楼楼:情敌(自认为)k.o. 44.伐檀(五) 第44章 伐檀(五) 无论何时, 沈楼的劝慰对林信总是有用的。立时把师弟抛到脑后, 愉快地接受了练剑的邀约。 “要先练基础招吗?”沈楼拔剑挽花,做了个平平的撩剑式。 林信摸摸鼻子,想起自己在雁丘故作不懂,蹭到沈楼怀里让他教撩剑式,心道这人还真是记仇。 “要啊, 世子大人先教教我, 这撩剑式用弯刀怎么出招?”说着, 一把抓住沈楼的手, 覆上自己的, 比脸皮厚,沈清阙可比不过林不负。 果然,握了片刻,沈楼那微凉的指尖就开始变热, 轻咳一声道:“刀法上,我教不了你。” “那就教点别的。”林信突然拔刀, 转身朝沈楼砍去。 沈楼侧身躲避, 拔出虞渊落日剑跟他对招。面对林信,他丝毫不敢大意, 上辈子每次交手,都是你死我活的拼斗,谁也没有占过大便宜。 林信用刀有些生疏,开始几招沈楼就配合他放慢速度,后面越大越快。缺月化满月, 灵气冲九霄。 “你的灵剑就快出炉了,何苦再用这吞钩。”沈楼用虞渊缠住弯刀,带着他在空中翻了个身。 林信反手回刀,矮身横扫,“我自创的刀法,不用多可惜。”缺月刀法,是他根据吞钩的特性自己悟出来的,招式很少,但极为有用。 出刀越来越快,近乎变成道道残影,与高手对招,可以帮他快速回到巅峰状态。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剑气刀风上下翻飞,酣畅淋漓。 沈楼准确地捕捉到刀光,虞渊与气势汹汹的吞钩准确地相撞,发出清脆的铿锵声。鹿璃耗尽,吞钩上的血煞之气汹涌而出,猝不及防地包裹住了虞渊。 “唔……”沈楼突然闷哼一声,持剑的手松开,虞渊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差点割到沈楼的手臂,林信立时收势,一把扶住沈楼。 “煞气……呃……”俊脸苍白如纸,沈楼浑身肌肉紧绷,身体微微发颤,显然是疼得狠了。 煞气?林信低头看看血煞弥漫正在试图勾缠虞渊的吞钩,立时合刀入鞘,扔得远远的。 煞气说到底就是亡魂的怨气,沈楼神魂有损,就像是有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一旦煞气超过一定数量,就会影响到他的伤口。 这些时日沈楼都没有再表现出头疼,林信差点就把这事给忘了,看着沈楼手背上根根凸起的青筋,想给自己一巴掌。 咬破指尖在掌心画符,贴到沈楼眉心,倒转灵力将煞气转为魂力吸走。抱着他就地坐下,让沈楼枕在自己腿上休息片刻,林信盘算着先去寻几片神魂来给他补补。 “你这神魂,到底是怎么回事?”林信摸摸他汗湿的额头,每次朱星离问起来,沈楼都含糊过去,那必然是不好解释的,比如…… “上辈子伤到了。”沈楼老实道。 果然,林信蹙眉,“怎么伤到的?肯定是我死了之后,但谁有这个本事伤到你的神魂?” 沈楼不想谈这个,“你是不是要选渊阿十四刃了,我这里有几个人选或许用得到。”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 纸上写着不下二十个名字,都是羽林军里的人。林信惊奇地看了一遍,“这都是你的人?” 安插这么多人进羽林军,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这里面有些人已经做了统领,显然是沈楼小时候就开始着实办的了。 “你把这些给我,不怕我卖了你?”林信低头看他,“在禁军里安插人手,可是大罪。” “卖吧。”沈楼轻声说着,缓缓合眼,竟睡了过去。 林信蹙眉,摸摸沈楼依旧紧绷的手臂,这人显然还在忍着痛,只是面上看不出来。交代紫枢照顾沈楼,林信拿了块小铜镜,去找新鲜的神魂。 寻了块僻静的地方,快速画符将阳镜转为阴镜,林信仔细辨认皇宫中飘着的新魂们。 宫女,太监,飘飘荡荡的新魂大部分都是凡人的,非常虚弱,只能在背光的地方飘荡。 忽然,一道灵气十足的神魂一晃而过,林信眼前一亮,转身追着那魂跑过去。追到一处假山背后,林信将之堵住,快速画阵将那魂魄困住,兴奋地凑近一看,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那魂比这宫中所有的魂都要明亮,在阳光下也丝毫不惧,身形清晰,五官完整,一双眼角下垂的凤尾目正好奇地透过阴镜看着林信。 “师父!”林信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捏碎两块鹿璃吸饱了灵力,屈指作鹰爪状,用刚跟朱星离学会还不慎熟练的御魂术将那缕神魂牢牢抓住。 神魂离体是非常脆弱的,林信怕伤到他,只能用大量的灵力包裹住手掌,双手捧着那神魂往朱星离的住处快步跑去。 他不能松手,神魂如轻烟,一阵风都会把他吹跑,松手了再去抓,又要从头开始。灵力消耗得极快,林信感觉到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汗如雨下。越是紧张,就越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神魂突然立体,要么是中了邪术,要么是肉身死亡。难道天道当真是有定数,被他拼了命留下来的师父,终究还是留不住吗? 强烈的不甘冲上头顶,林信转头四顾,看到了路过的钟家兄弟,“你们两个,快过来帮帮我!” 钟有玉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林信,“帮你什么?”看着林信奇怪的姿势,顿觉有诈,“我去叫沈大来啊。”说罢,冲弟弟挤挤眼,转身就跑。 钟无墨迟疑了一下,看看笑着跑开的兄长,再看看脸色不大对的林信,还是走了过去,“怎么帮你?” “快,给我点灵力,我撑不住了。”林信的嘴角突然沁出血来。 钟无墨不再迟疑,单手贴到他后心,将一股充沛的灵力输进去。 林信再次有了力气,牢牢抓住那道神魂,快步往里跑去。钟无墨不放心地跟着他,径直进到朱星离平日休息的屋里。 身着绛红鲛绡的男人,正盘腿坐在坐席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般。 林信咬牙,盘膝坐到他对面,将手中的神魂慢慢推过去,而后咬破手指,在朱星离额头快速画符,几笔勾成,在眉心重重一点,大喝一声:“魂归!” “咳咳……”朱星离呛咳了一下,睁开眼,看到满眼焦急的徒弟,奇道,“信儿,你怎么在这里?” 林信单手撑着身体急速喘息,喘够了才抬头瞪他,“我在外头瞧见了你的神魂!” “呀!”朱星离一拍脑袋,捡起旁边一本破破烂烂的古书,“我在古籍上瞧见一个秘法,叫神魂出窍,还真练成了!” “练成个屁!”林信抓过那本书摔到地上,“要不是遇见我,你就死了!” 钟无墨第一次瞧见敢这么骂师父的徒弟,不由得将眼睛瞪大了一圈。 当着外人的面被徒弟教训有些丢脸,朱星离板起脸试图装装样子,忽见林信吐出一口血来,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将人捞过来。 “你说你,着什么急,凡人的死魂尚能滞留七日,我这生魂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消散,”朱星离说着,把徒弟抱进怀里,单手贴着他后心将灵力导入,梳理他急火攻心造成的灵脉岔气,“你怎么会魂魄归体?” “这不是回魂,是移魂术。”以前他闲着没事瞎琢磨的,民间常有鬼附身,便是魂魄入了他人的身体。他曾经尝试把刚死的魂挪到别人身上,还真成功了。不过因为魂与**中的魄不符,只能呆一会儿。方才便是想着,若是师父死了,他就先把魂魄禁锢在肉身上,想法子救活他。 林信趴在师父肩头,有些蔫蔫的,见钟无墨直勾勾地看着他,抬头道,“简言兄,今日多亏了你,我林信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可以帮你做一件事。” 割鹿侯承诺的一件事,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不过如今的钟无墨尚不知这个承诺的价值,摇头道:“举手之劳,不必介怀。”说罢,转身就走了。 林信也没多说,由着师父给自己输了过多的灵力,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朱星离,算我求你,求求你,长命百岁好不好?” 朱星离停下输灵力的手,像小时候哄他睡觉时那样,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乖,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楼楼:横卧病榻,不知媳妇在哪里 师父:(唱)信信在哪里呀,信信在哪里,信信在那亲亲师父的怀抱里 楼楼:= = 45.伐檀(六) 第45章 伐檀(六) 汹涌而来的委屈让林信有些无所适从, 果然有师父在身边人就会变得软弱, 这样不好。从师父怀里滚出来,翻开药箱子摸出一瓶药,涂在被咬了三次的可怜手指上,“沈楼的病又犯了,因为吞钩上的煞气。” “我说什么来着?别用那把刀, 那把刀不吉利, ”朱星离事后诸葛亮地说, “你不是要去各地验岁贡么, 先去趟南域, 把剑和魂器都要来。” 他去验岁贡,那是要挑毛病削封地的,哪有先往自家引的道理?林信翻了个白眼,“师伯要是知道, 肯定要揍你了。” “揍就揍,我怕他?”朱星离哼哼道, 捡起那本被自家徒弟扔出去的古籍抖了抖, “这书里着实记载了些有意思的东西,对治沈楼的魂也有用。改天我教他神魂离体, 在外面补着兴许更快。” “不许再练这个了!”林信捏住那本书。 “你看看谁家徒弟敢管师父了?”朱星离不满道,真是太惯着孩子了,一个个都蹬鼻子上脸的。 “你看看谁家师父像你这样不省心的?”林信反驳道,顺手抢走了师父新配的一瓶逍遥丸。这东西可以麻筋止疼,若是晚上沈楼疼得受不住, 可以给他吃一粒。 “一粒就行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凑齐的材料。” “皇宫药库里偷的吧?” “呸,什么偷不偷的,这叫借。我们朱家,什么东西买不起!” “……” 神魂撕裂的疼痛让沈楼睡得极不踏实,但他已经习惯了忍耐,倒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唇齿间突然出现了淡淡的清苦味,伴随着某种温暖柔软的触感,片刻之后,尖锐的疼痛便得到了缓解。 梦境由黑暗转为明亮,沈楼看着眼前的双手拿起卷刃的剑,练着一套他根本不熟悉的剑法。 而后场景变换,乃是秋闱的演武场,忽听得有人高声喊:“武探花!”是在叫我吗?我是谁? “不要心急,你定会得到重用。”太子封章的脸不期然地出现,接着便是无尽的训练与比斗,日复一日难以出头。沈楼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记忆,心绪还是控制不住地收到影响,沉闷而绝望。 “林信要挑心腹手下,想办法让他选中你。” 听到林信的名字,沈楼忽然就清醒了,强行控制着身体跑到溪水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这人是渊阿十四刃中的刃一,当年很得林信器重。 神志回笼,水中的倒影渐渐扭曲,变成了沈楼自己的脸。周围的场景跟着倒转,险峰峻石平地起,回到了那日的天牢峰。 “把封重放出来,我就撤兵。”万军之中,林信握着煞气四溢的吞钩,摘花弄叶般一步杀一人。 桑弧神弓拉至满月,鹿璃加持的箭矢带着穿山破石之力,直冲林信而去。本应该以身护主的刃一,在箭矢来临之时忽然闪避,黑色的灵箭将林信整个人撞了出去,穿胸透骨,牢牢钉在了山崖上。 阵脚大乱,两军混战。 沈楼冲上去,抱起浑身浴血的林信,在妹妹与将士的惊呼中,御剑奔逃。 “疼……”林信缩在他怀里,疼得发抖。 “林信,撑住!”沈楼抱紧他,把自己的灵力渡过去,尽可能地减少他的痛苦。不眠不休地守了他三天三夜,总算把这条命抢了回来。 然而林信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封重呢?” “英王已经去了北域战场。”沈楼垂目,缓缓站起身来。 混乱的梦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自己的,别人的,潮水般淹没了理智。 豁然睁开眼,天光大亮。沈楼摸摸身边的位置,空荡荡,但尚有余温。头疼好了不少,回想方才古怪的梦,眉头越皱越紧。 “世子,您醒了。”紫枢走进来,推开窗户,清凉的风灌进来,吹散了一室温存。 “林侯爷呢?”沈楼起身穿上外衫,抬眼瞧见封重在外面探头探脑。 “侯爷被皇上叫去了,刚走,”紫枢给他挂上剑,另将一枚蜡丸塞到他手里,“黄阁昨晚来过,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沈楼微微颔首,握住蜡丸走出门去,“王爷可有什么事?” “你怎么住在信信的屋里?”封重很是惊讶,这里是东宫,不是只有两间房的雁丘。 余光四顾,这里的确是林信住的那处偏殿,沈楼面不改色地说:“昨日阿信生气了。” 一句话,含了许多层意思。阿信生气了,我来陪他;阿信生气了,都是你的错。 封重顿时语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位他十分钦佩的沈世子,似乎不怎么待见他。 林信坐在御书房里擦拭吞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皇帝跟人讨论酌鹿令,心里想的却是昨晚趁着喂药偷偷亲的那一口。薄薄的唇有些微凉,带着药草的清苦,却愣是让他尝出几分甜来。 以前沈楼都不给他亲,纵使两人翻云覆雨那么多次,每当他要亲亲,沈楼都会躲开。若是沈楼不是重生的,他还打算装不懂讨个吻的,如今却是不敢了。 “草民昨日写了一份《割鹿策》,敬呈陛下御览。”这位跟皇帝谈得热火朝天的人,竟然还没有官职!林信这才抬头看一眼,那些个文臣已经走了,唯独剩下一位没穿官服的人。瞧着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元朔帝接过来看,眸色微亮,“不负,你也看看。” 林信收起弯刀,凑过去看一眼,眸色微沉。这上面的字迹,与提议割鹿之律的字迹一模一样,原来竟是这人。翻到后面看一眼,署名为罗侍君。 那日朝会,林信去的时候罗侍君已经被拖走了,以至于他还不知道那位胆敢叫嚣“三年灭一方诸侯”的猛士是谁。 看到罗侍君这个名字,林信忽然就想起来了。这位应该是来年春闱的状元,以凡人身份跻身中书省的能人。上辈子林信跟他接触不多,林信活着的时候这人名声不显,也不知是不是元朔帝刻意保护的原因。 低头看看这份《割鹿策》,写得很是到位,或者说,狠毒得很是到位。 【缺鹿璃十两,割一县;缺鹿璃百两,割一郡;三年累缺鹿璃千两,夺爵,不可补齐者,子女充徭役……】 夺爵就罢了,子女充徭役,这位怕是对仙者很有怨气。 “不知这位大人是?”林信上下打量这人。 “草民罗侍君,幸得望亭侯举荐,得以参加来年的春闱。”罗侍君低头道,他本来叫史筠,因为要参加科举,成了罗家的家臣,罗家赏赐他姓罗。 林信了然地点点头。 “听说你昨日选了几个手下,”元朔帝意味深长地看着林信,“可想好先去哪家验鹿璃了?” 林信拿起那份《割鹿策》在手中转了转,“既然望亭侯盛情难却,便从罗家开始吧。” 罗侍君脸色骤变,他要参加春闱,还要依仗望亭侯举荐。这时候若是因为他而给望亭侯带来麻烦,那春闱的事就危险了。 封卓奕愣了一下,旋即大笑,“你呀你,真是调皮。” 46.伐檀(七) 第46章 伐檀(七) “父皇准了和亲的提议, ”太子叫沈楼来, 商量出使北漠的事,“沈家常与蛮人接触,你觉得派什么人去合适?” 沈楼垂目,“臣。” “你?”太子惊讶地抬头,说是出使北漠, 不过是去传个话。沈楼贵为国公世子, 这样派去未免大材小用。 “蛮人凶悍, 寻常使臣派去恐遭杀戮, 臣这张脸他们认得, 当能给几分薄面,让臣见到乌洛兰可汗。”沈楼跟蛮人打了一辈子,却没能真正和乌洛兰贺若交过手,也算是一桩憾事。 皇族居于京城, 没有直面过北漠蛮人的凶悍,但种种传说从未断绝过。听沈楼这么说, 封章沉吟片刻便答应了, “也好,拨五百轻骑给你。” “不必, 五十人足以。”沈楼摇头,五百轻骑,那是进攻的架势,一个不慎就要打起来。 “我也想去。”钟有玉嚷嚷道。 “你去做什么,这几日趁着父皇要推新政, 孤再提提,说不准你们就能回西域了。”太子笑道,转头看向沈楼,问他是否顺路回家一趟。 知道太子是提醒他给沈秋庭带那份礼物,沈楼摇头,“若是从浣星海走,蛮人会以为是北域相邀。” 封章不好再说什么,表示今日到此为止,便散了。 出了东宫正殿,钟有玉拉住沈楼,“你听说了吗?昨日林信在羽林军营地杀了不少人。” 沈楼昨天昏过去了,并不知道这事。 “哎,你还跟他玩吗?我觉得林不负这人有点邪性,杀人不眨眼的。”钟有玉搓搓胳膊。 “事情尚不清楚,你莫乱传。”沈楼警告钟有玉。 “知道,知道,”钟有玉满不在乎地说,“我这不就跟你说说么。深宫寂寞,小墨又不爱听,我都快憋死了。”他天生话多,偏被禁锢在不能乱说话的皇宫里,如同被捆住了嘴的八哥,急得就差用嘴蹭墙了。 “最迟明年,你们就能回莫归山了。”沈楼拿开扒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酌鹿令开始推行,已经被皇家“养熟”了的钟家兄弟刚好可以放回去,给天下做个示范。 蜡丸在手中攥了半日,回到住处,沈楼才有空坐下来看里面的消息。先前让黄阁调查蛊雕的踪迹,如今终于绘制出了完整的图纸。 “这是什么?”林信从背后冒出头来,扒着沈楼的肩膀看。 温热的气息蹭在脖颈边,有一种林信是毛绒绒的错觉。沈楼把图拿近些方便他看,“你看像什么?” “大荒,洛川,瀛洲,青县,雁丘……”林信仔细辨认上面的地名,“除了大荒,都是我去过的地方!” “你说什么?”沈楼一惊,转头看他,两人的脸就贴到了一起。 “你在查我的踪迹?”林信没有一点挪开的意思,就这么蹭着他的脸说话。 沈楼顿了一下,也没有挪开,眸色复杂地说:“这是蛊雕的踪迹。”从六年前蛊雕第一次在大荒现身,到最后一次在南域菩提城附近有人失魂,这几年但凡出现蛊雕吞魂的地方,都在这上面。 上一世,他只在北漠见过蛊雕,这种邪物在北蛮却被奉为神鸟。这些年蛊雕频繁出现,沈楼便想查查这东西是否与蛮族有关,却怎么也没想到会牵扯到林信 林信也很是惊讶,若是重合一两个地方还能算巧合,但一路看下来,这东西明显是跟着他走的。 “这怪鸟,莫不是用来寻我的?”林信心中一沉,想起朱星离在雁丘附近猎到的蛊雕,和之后不久便出现在雁丘的蛮族人。若当真如此,还真是他害死了朱星离。 “我近日会去趟北漠。”沈楼伸手,把又开始钻牛角尖的林信捞进怀里。 被沈楼抱进怀里,林信顿时把那些悲春伤秋都抛到了脑后,打蛇上棍地地搂住对方脖子,“我跟你一起去。” 沈楼失笑,“你不去收鹿璃了?昨日不是已经挑好了渊阿,还杀了个武探花?” 突然转弯的话题,让林信差点就顺着答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我没杀他。” “呵,你是没杀他,”沈楼冷笑一声,忽然掐住林信的脖子,“但你让他跟别人上了比剑台!” “唔……咳咳……”林信此刻就躺在沈楼怀里,毫无防备地被掐了个正着。带着灵力的手力大无比,几乎要捏断他的喉咙。没有着力点,只能握着沈楼的手凌空翻身,带着他狠狠摔到地上。 沈楼骤然清醒,用手垫在林信脑袋后面,抱着他滚了一圈。 “信信!” “你谁是?” 林信双手抵住沈楼的肩膀,两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你昨天给我用了刃一的魂?”沈楼闭上眼,压制住突然翻涌上来的杀意,那不是他的情绪,而是黏着在他神魂上的另一缕残魂。 “你看到他的记忆了?”林信抿唇,抓住沈楼的手去找师父。 因为昨日瞧见了朱星离明亮而灵力充沛的生魂,便起了寻个新鲜神魂给沈楼补补的心思。刃一是太子故意留给他的“人才”,他不可能重蹈覆辙再用那个人,索性让这些太子的暗桩互相残杀。收了刃一刚死的新魂,一路用灵力捧着回来给沈楼补上。 怎么也没想到,恰恰因为这缕神魂太过新鲜,深刻的记忆都未消散,让沈楼出现了瞬间的错乱。 朱星离听到这状况,照着林信的后脑勺狠狠揍了一巴掌,“滚滚滚,快点去南域拿魂器。” “那他……”林信不放心地看向沈楼。 朱星离拿出那本破破烂烂的古籍塞给沈楼,“来来,跟我学神魂离体。”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师父:智障妻子给丈夫吃错药,丈夫精神错乱失手杀妻,请看今日说法——致命的残魂药丸 信信:…… 47.伐檀(八) 第47章 伐檀(八) 渊阿, 乃是一柄上古神剑, 剑光如蛟龙出渊,可斩世间邪祟。如今这把剑已经失传,皇室根据传说制造出了仿品,宽剑薄刃。 林信从羽林军里挑出了九人,组成了渊阿九刃, 作为自己的近卫。其中三个是沈楼给的名单里的, 用来做底牌;其他的跟各方都不牵扯, 甚至是随手一指的。 至于羽林军统领推荐的几名“精英”, 一个没要。 其貌不扬、灵力剑法都只算中等的九人, 换上了一身墨绿锦袍,滚边缀孔雀翎暗纹,腕扣天青石银护腕。 将渊阿剑配给众人,林信满意地点点头。上辈子, 渊阿被诸侯世家称为绿苍蝇,这次得让他们改改口了。 “本侯选你们, 不为杀人放火, 为的乃是一股气势。”将沈楼交给师父照看,林信便带着尚未训练好的渊阿九刃去了南域朱家。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割鹿侯第一个割的是朱家。毕竟柿子捡软的捏,朱家可以说是最难啃的,况且这是他师父的本家,诸侯之中与林信最为亲近。 一念宫奢华依旧,林信带着杀气腾腾的渊阿, 站在门外老老实实地敲门,规规矩矩地走进去。 朱颜改横卧在软榻上,怀中靠着换了厚毛的菁夫人,“封卓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替他卖命?” “喵?”正勾挠朱颜改头发的菁夫人翻肚皮仰起脑袋,倒栽着看林信。 “既为臣子,当替圣上分忧,侄儿不为功名利禄,为的是守住这千秋基业。”林信一本正经地说着,任由颠颠跑过来的毛球勾着衣摆往上爬。 渊阿九刃在后面维持着杀气腾腾的表情。 “呵。”朱颜改不明所以地冷哼一声,微微抬手,侍卫将盛放鹿璃的箱子源源不断地抬到殿中。 一箱接着一箱,满满摆了一圈,将林信和渊阿九刃围在中间。林信大致瞄了一眼,这些鹿璃至少两倍于岁贡的数量。 “孤看了那劳什子酌鹿令,你尽管挑便是。挑足你觉得成色可以的,给封卓奕送去。”朱颜改从矮几上拿出一条小鱼干,冲爬到林信肩上的菁夫人晃了晃。 “喵呜。”菁夫人不理他,兀自在林信脑袋上蹭得开心。 这般交法,自是挑不出什么错的。林信把这事交给渊阿去做,自己抱着菁夫人坐到朱颜改身边,瞬间换上一副讨好的嘴脸,“夫人的脾气似乎好了不少。” 朱颜改伸手摸了一把猫头,菁夫人不乐意地回头佯装咬他,却没有如先前一般地伸爪挠人。 “沈楼那小子,不让夫人吃火焰鱼。断了鱼之后,便好了不少,”朱颜改这般说着,眼中露出些许笑意,抬手将一只八角玲珑金香球扔给林信,“这是给他的奖赏。” 金丝缠成的小球,只有鹌鹑蛋大小,与寻常纨绔子弟挂在腰间的香坠子一般无二。只是林信看得出来,那些看似杂乱的金丝,其实都是阵法图,种种复杂的阵法叠加,便成了一颗存储残魂的容器。 “残魂入内,可保十年不散,”朱颜改对自己的新作很满意,“此物名为黄泉珠。” 有了这个东西,林信就不必用灵力一直捧着寻来的魂片了。珍而重之地将黄泉珠系到腰间,而后眼巴巴地看向师伯,“那我的灵剑呢?” “你有吞钩了,还要什么灵剑。”朱颜改起身,离开了正殿。 林信回头看一眼,朱家的人和渊阿九刃互相盯着,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立时快步跟上朱颜改,“君王赐,不敢辞。吞钩是个邪物,煞气很重,不能多用。” 朱颜改斜瞥他。 48.伐檀(九) 第48章 伐檀(九) “亦萧传信过来说, 说你要扶封重上位, 孤想亲耳听听你的理由。”信与封重都是朱星离的徒弟,他们要谋反,定然会把朱星离牵扯进去,进而牵进整个朱家。 朱颜改带他走上一处高阁,名为摘星, 廊柱上写着两句话: 【登楼低声语, 莫惊天上人。】 煞有介事地写出来, 好似真的高到了天上去, 颇有意趣。 “师伯可知, 中原人如何看待南域吗?”林信站在没有栏杆的高台边缘,眺望远方。此处的确很高,可以看到整个菩提城。城中车马流川,人头攒动, 一派盛世之景。 “他人如何看待,与我何干?”高台风大, 卷起朱颜改艳丽的鲛绡广袖, 宛如烈火中起舞的凤凰,随时要乘风而去。 作为富有的朱家家主, 谁做皇帝都得看他脸色,等闲不与他相干。不到万不得已,朱家是不会掺和进夺嫡这种事的。 “南域一片瓦,中原万顷田,”林信收起向长辈讨糖吃的表情, 正色道,“并非是封重想争皇位,也非是信贪恋权势。太子有治国之志,无经世之才,刚愎自用,心胸狭窄……酌鹿令不止验鹿璃这一条,师伯应当比信清楚。” 酌鹿令要加一成鹿璃岁贡,起初几年可能还不明显,只消用岁贡的黄金换了鹿璃便是。但随着库存告急,鹿璃的价钱定然会疯长,到时候,永远不缺鹿璃的朱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上辈子,林信也曾努力做个忠君之人。毕竟他已经是不义的弑师之徒,不想再戴个不忠的帽子。 但封章不信他,元朔帝死后,便想置林信于死地。 “臣不过是先帝的一把刀,皇上继位,臣便是皇上的刀。”满身煞气的林信跪在封章面前,脱下吞钩平置于膝前的青石板上。 封章穿着明黄龙袍,坐在宝座之上,周围立着十八名高手,防备林信随时暴起,“朕打算将南域的鹿璃矿收回来,但是朱颜改实在是块难啃的骨头。” 朱家兵力强盛,鹿璃充沛,且一直按时缴纳鹿璃。除了朱颜改脾气不好时长给朝廷没脸之外,没有任何大错。无故攻打南域,定会令四域诸侯不满,一个不慎就会使大庸陷入亡国的危险。 要从朱家手中抢走矿脉,新帝宠臣出的主意是,杀了朱颜改,让朱家大乱,朝廷以平乱之名,趁机接管朱家。 “陛下要臣去杀绛国公?”林信垂目,眸中尽是冷意。 “这种事,爱卿去做最为合适,便如当年你杀……钟长夜一般,”封章露出饶有兴致的笑容,“朕信你的能力。” 杀字之后短暂的停顿,让林信攥紧了拳下的衣摆。朱颜改是他的师伯,虽然起初对他有诸多误解。但这么多年来,已然渐渐明白了朱星离的死因,近日还将当年朱星离托他做的灵剑给了林信。 如今,封章让他去杀朱颜改。 拿起面前的吞钩,林信缓缓站起身来,没有再看宝座上的君王一眼,冷铁铸的刀,也是有心的。 出了大殿,遇到满脸愁容的封重。 “皇上让我去西域平乱。”封重的眉头皱得死紧,因为酌鹿令的推行,皇权收拢,国库充盈。然鹿璃价高,诸侯之地,民不聊生。新皇又提了岁贡,各地怨声载道,百姓揭竿而起。 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不仁,视人命如草芥。 林信回头,看着那金碧辉煌的正殿,满眼杀意,“天不仁,就破天;君不仁,便灭君!” 他注定是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 这一世,一切还未发生,要劝服朱颜改绝非易事,林信也没打算让他马上鼎力相助,“还未到要谋反的境地,师伯不如暂且观望。侄儿会尽力,让皇上名正言顺地传位给封重。” 硬碰硬的谋反并不明智,就算得到朱家的支持,要成功也非常困难。且不说皇室掌握的兵力,天子遇难烽火燃,诸侯如沈歧睿之辈,定会群起而救之。 朱颜改抬手,将一把流光溢彩的剑扔给林信,一言不发地跃下高台,飘然而去。 林信接住那把漂亮得过分的剑,脸上露出笑来,高声问:“师伯,这剑叫什么名字?” “旸谷。” 古有旸谷,生扶桑,十日所栖。 旸谷,日升之地;虞渊,日落之处。 踩着灵力通畅的本命灵剑,林信迫不及待地赶回墉都,想给沈楼看他的剑。 “走了?”林信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满眼失落。 “出使北漠,得扛着皇旗骑马去,慢得很,耽搁不得。”朱星离拿着黄泉珠把玩,忍不住感慨自家兄长的天纵之才。 “他的神魂尚未治好,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北漠?”林信把黄泉珠抢回来。 “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已经剔除了,”朱星离又把珠子抢回来,背过身去研究上面的阵法,“沈家小子当真聪明,神魂离体一学就会。” 神魂离体之后,什么都看得清楚,那些补上的碎片也清晰可见,比用阵法提魂要方便许多。但这东西很难学,朱星离也是研究了许久才捣鼓明白的。 “剔除?”林信蹙眉,要把粘到神魂上的杂质去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那过程想必不能美好。 “嗯,以魂补魂虽然快,却不是长久之计,我再想想。”朱星离说着,将黄泉珠挂到了自己身上。不待林信说什么,突然指了一下背后。 林信转头看过去,就见封重别别扭扭地站在门口。 “师兄。”封重走过来,坐到林信身边。 林信瞥他一眼,不理他。 “师父都跟我说了,那日是我不好……但你也该跟我说一声……”说了半晌,没得到一句回应,封重挠头,“莫生气了,我给你买好吃的。” “嗤——”林信忍不住笑出声,“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贪吃啊?” 不知道师父跟封重怎么说的,左右两人算是暂时和好了。有师父在,林信并不担心跟封重有什么讲不通的,只一心担忧着远上北漠的沈楼。 噬灵这种无解的诅咒,就是北漠蛮人捣鼓出来的。已经拥有了噬灵的北漠,对于修仙之人就是龙潭虎穴。 割鹿侯心情不好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朱家上缴的鹿璃数量充足、成色完美,无可挑剔。林信便以朱家为标准,前往望亭侯封地验岁贡。 望亭侯自认为帝王心腹,对于新政酌鹿令鼎力支持,早早准备好了鹿璃。 “这颗成色不足,这颗杂质过多,这颗还带着杂石……”林信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准确地一颗一颗指出来。 起初还满脸坦荡的望亭侯,渐渐冒起了冷汗,“小林侯,这般挑法,是不是太苛刻了?” “侯爷误会了,这可算不得苛刻,”林信挑眉,勾勾手,示意望亭侯凑近些,笑着开口,语气轻得仿佛恋人间的耳鬓厮磨,“本侯还有更苛刻的。” 说罢,抬手,已经有经验的渊阿九刃呼啦一声将整箱鹿璃倒在地上,平摊开来。 原本只是挑拣表面的瑕疵,如今竟是挨个检验。 望亭侯一次被削了两个县,各地的小列侯得到消息,顿时紧张起来。林信一路走,一路削。到年底,削了二十几个县,直接夺了三个列侯的爵位。 大庸有国公四位,列侯三十几个,皆为独立可自治封地的诸侯。大的列侯能有几个郡,小的却只有几个县。县不够削,便只能夺爵。 林信有自己的标准,并未按照罗侍君那套来。列侯们怨声载道,纷纷上奏抱怨林信太过严厉。元朔帝却龙颜大悦,直接给了林信先斩后奏的权力。 诸侯们顿时没了声息,开始想办法自救。 蛮人的使者已经抵京,沈楼也跟着回到了墉都,不日将举办宫宴。而此时的林信,踏上了东域林家的地界。 林家所在,名为踏雪庐。东域温暖,并不多雪,这名字乃是指秋日荻花白,置身荻花芦苇间,如踏雪而行。 如今已经过了荻花开的季节,踏雪庐景色依旧很好,流水淙淙,芳草萋萋。芦苇深处,琴声幽幽,清越的歌声如晚风起落: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河水清且涟猗。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最后几句诗,源于《诗经·伐檀》 小剧场: 《割鹿侯超凶篇》 列侯甲:抗议,这挑拣方法也太苛刻了 信信:拿显微镜来,没有八心八箭的鹿璃统统不合格 列侯甲:好凶qaq 列侯乙:抗议,你的手下太凶吓到人家了 信信:拔刀,谁不听话直接杀了,注意保持微笑服务 列侯乙:好凶t^t 楼楼:抗议,老攻都回京了,信信还没回家 信信:脱衣服,今天谁先求饶谁是狗 楼楼:好凶(-﹃-) 49.呦呦(一) 第49章 呦呦(一) 枯荷衰芦深处, 亭台楼阁接连成片。远远瞧见一行人, 身着青色锦袍,外罩天青色广袖纱衣,于凉风中垂手而立。 林家家主,青国公林叶丹,立于人前, 一瞬不瞬地看着踏舟而来的林信, 似在他身上寻着什么人的影子。 林信也远远看着这位血缘上的伯父。 林家人都生了一对桃花眼, 但桃花入眼各不相同。世子林曲俊如美玉, 顾盼间清雅风流;林叶丹却是一张棺材脸, 活似谁都欠他钱一般。 上辈子林信刚杀了师父,在皇宫中浑浑噩噩,这位伯父是去看过他的。满眼嫌弃,好似他是什么丢人的东西。 “既然你有灵脉, 就跟着我回林家吧,替你那不孝的爹给祖宗磕个头。”林叶丹的语调凶巴巴的, 对于一个刚刚失去师父的孩子来说, 并不是什么可以依靠的对象。 林信没有理会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伯父。 “这孩子已经一个月没与人说过话了,朕还在想办法, ”元朔帝歉疚地摸摸林信的头,“别勉强他。” “既然他爹死了,自该由林家来管教。” “他父亲这一脉已经与林家分开,朕会好好照顾他的。” 林叶丹拂袖而去。林信就这么沉默着拒绝了唯一认回林家的机会,等他弑师的凶名传出去, 书香传世的林家自然不会再认他。 后来做了割鹿侯,十七岁那年开始收缴鹿璃,林叶丹已经隐退,将国公与家主之位,交给世子林曲。 他这位堂兄,为人极为圆滑,一双温润的桃花眼总是带着笑意,要什么给什么,从不与林信起冲突。 但如今,割鹿提前了两年,家主尚未更换,还是那个冷言冷语、视他为不名誉之物的林叶丹。 林信足尖轻点,直接从船头跃上了码头水榭。身后的渊阿跟着上前,九人整整齐齐站在林信背后,手中握着宽刃宝刀,嘴角下垂,目光冷肃,完美无缺的讨债脸。 “林信,见过青国公。”林信抬手,行了个半礼。 林叶丹冷着脸回了个半礼。 “林曲,见过割鹿侯,”世子笑着行了个全礼,“侯爷远道而来,还请入内,喝杯粗茶。” 踏雪庐,没有朱家那般的雕栏玉砌,处处以草木为饰。木质的廊柱只刷了一层清漆,竟出奇的雅致。 三步一亭,五步一景,皆有典故来处。林信看着影壁上的提诗,“寒风穿林雨打叶,枯荷争雪寂无声。” 他的父亲原名叫林叶声,表字争寒。后来离开家族,便不再提原本的那个与家主相似的名,世人便只知他叫林争寒。 “这是你爹的字。”林叶丹站在林信身边,负手看着那两行苍劲有力的提诗,仿佛在看着他那个叛逆不羁的弟弟。 父亲的字规整大气,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可惜他没有继承到,反倒学了一手朱星离的狂草。有时候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林家的儿子还是朱家的。林信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那边是林家祠堂,”林叶丹指着不远处的高脊厅堂,语调生硬道,“若是你放弃那劳什子的割鹿侯之位,便可以回到林家,把你爹的牌位搬回来。” 世代读书的林家,对宗族祠堂很是重视。林叶丹发出这样的邀请,大概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吧。 “多谢国公爷抬爱,”林信笑起来,眼中尽是讥诮之色,“在哪里都是做走狗,不如做皇家的,起码还自在些。” “你……”林叶丹脸色铁青,“跟你爹一样,混账东西!” 林信用拇指顶开吞钩,冷眼看着林叶丹的棺材脸,“国公爷自重,本侯如今是一方列侯,虽然封地没有林家的大,但并不是您的下属,顶多算个晚辈。” 言下之意便是,给你脸就接着,不要蹬鼻子上脸,真拿自己当长辈了。 “你敢对我拔剑!”林叶丹怒极,唰啦一声拔出腰间的灵剑。 “父亲!”林曲一把抓住林叶丹的手腕,蹙眉道,“您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信身后的渊阿九刃齐刷刷拔剑出鞘,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林信不紧不慢地抽出弯刀,漫不经心地弹了弹刀刃,“就算本侯认回林家,这该交的鹿璃,一两也是不能少的。酌鹿令想必国公爷已经看过,闲话少说,还请国公爷拿鹿璃来吧。” 气人的功夫,林信早已练得炉火纯青。 最是要脸的林家,自然听不得这种猜测,林曲拉住气得发抖的父亲,温声道:“侯爷误会了,林家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鹿璃而攀交情,岁贡已经准备妥当,侯爷尽管验便是。” 说罢,微微抬手,侍卫便将成箱的鹿璃抬到了院落里。林信收起吞钩,做了个翻转的手势。渊阿立时将所有的鹿璃倒出来,平铺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检查称重。 鹿璃落地的清脆声响,好似将林家的脸面也倒在了地上。 “你这般做,是要与所有的世家大族为敌吗?”林叶丹甩开儿子的手,沉声道。 “为皇上效力罢了,说不得为敌不为敌!”林信转头看向林叶丹,“我父亲离开林家,被仇敌追杀,带着我和母亲东躲西藏,是皇上给了他爵位,给了他荣华。” 他对林家并无恶感,毕竟是他父亲自己叛出林家的。当初说好了生死有命,再无瓜葛。他不能责怪林家没有在林争寒落难的时候救他们一家,相应的,林叶丹也没资格管教他! 为了迎接北漠使臣,宫中要举办宴会,到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沈楼在北漠耽搁了些时日,回到京城的时候,墉都已经下起了小雪。站在御花园的小湖边,看着雪花无声地融化在水中,期待着林信突然从背后冒出来,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撒娇说一声“好冷啊,你抱抱我吧。” 突然,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沈楼眼带笑意地回头,却没见到想见的那个人,而是一名陌生的女子。 女子穿着粉色罗裙,腰间系着玉带,头上插着金牡丹步摇钗,面容清丽,气质高华。 “臣沈楼,见过云熙公主。”沈楼快速退开两步,朝对方行礼。 “你认得我!”云熙惊讶过后,顿时涌出了难以掩盖的喜悦,“世子见过我?” 她甚少出现在人前,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参加宫宴,没想到沈楼竟然能注意到她。 “臣不敢,只是猜测的。”能在宫中随意走动的女子,穿着华丽定然不是宫女,妃嫔不可能接近外臣,那么能出现在这里的只有公主。而宫中这般年纪的公主,就只有云熙,其实也没什么难猜的。 云熙公主顿时有些失落,“原来如此,是云熙唐突了。” 气氛一时陷入了尴尬。 这位公主,是即将被送去和亲的,沈楼不便与她多言,拱手准备告辞。 见沈楼要离开,云熙公主急急地说:“沈世子,你可知这次和亲的人选……” “公主该去问太子。”沈楼垂目。 “有什么可问的,定然是我,”云熙公主自嘲一笑,宫中适龄的公主只有她,这些时日还请了会蛮语的先生教她,“我是想问,乌洛兰可汗,是怎样的人?” 沈楼出使北漠,费了一番周折才见到乌洛兰贺若,回想在金帐篷里见到的那人,实话实话道:“可汗年轻俊美,勇武非凡。” 贺若是跟沈歧睿一代的人,看起来却依旧年轻,灵力强盛,气势惊人。只是不大说话,冷冽如雪山上的狼王,好似随侍都会扑上来咬断敌人的喉咙。 云熙公主听到这话,并没有多么欢喜,“再俊美有什么用,不过是北漠的粗野蛮人。” “沈大!”钟有玉笑着跑过来,瞧见云熙公主在此,立时顿住了脚步。 云熙公主坦然地看了钟有玉一眼,冲沈楼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那不是云熙公主吗?”钟有玉常年在宫中,是见过这位公主的,转转眼珠子,笑道,“先前皇上还有意将她许配给你,这时候来找你,想必是来向你求救的。” 送去北漠和亲,不一定非要嫡亲的公主,皇室宗族或是诸侯之女,都是可以的。如果沈楼这时候向皇帝提出想娶云熙,封卓奕定然就把公主给了他。 沈楼蹙眉,“我已有了心上人,断不能娶她。不如你来做这件好事。” “我?不不不,”钟有玉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等等,你说什么心上人?你几时有了心上人了?是谁呀?” 沈楼懒得理他,转身离开。 钟有玉立刻跟上,喋喋不休起来,“好你个沈楼,这种事竟然不跟我分享,那我也不会告诉你,那几个世家正在准备对付林信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公主:沈楼沈楼,我有事跟你说 楼楼:不听,男女授受不亲 有玉:沈楼沈楼,我有事跟你说 楼楼:不听,肯定都是废话 信信:沈楼沈楼,我,我忘了要说啥了 楼楼:信信说的真有趣,亲亲抱抱举高高( ̄3 ̄) 50.呦呦(二) 林家的鹿璃被仔仔细细地挑拣一遍, 重量是够了,成色上却足有十分之一不合格。 “足足一成废物,林家这般行事,本侯很难做啊。”林信看着吞钩刀上的花纹,没什么诚意地说。 渊阿将挑拣出来成色不好的鹿璃放进同一个箱子里,合盖封存。 林叶丹脸色铁青, 那些被封存的鹿璃, 分明没多大问题,有些根本就是倒在地上的时候磕坏的。林信这般挑拣法, 明显是针对林家在找茬。 林曲按住父亲的手,保持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这般交上去是有些不像话,这就换了新的来。”说着, 示意侍卫将箱子抬走, 另外拿一箱鹿璃来。 “慢着!”林信抬腿,一脚压在箱子上, 千斤压顶的力量生生将抬箱子的麻绳振断。 抬箱子的侍卫差点跪倒, 再看那箱子, 竟已入土三分。 “待本侯挑拣完再换了好的来, 这般做法, 岂不是人人都能合格了?世子打的好算盘, ”林信冷笑,渊阿立时拔刀,将盛装不合格鹿璃的箱子围起来, “当酌鹿令是买菜令不成!” “那你待如何?”林叶丹冷声问。 “错了就是错了,鹿璃不合格者十之有一,当割十三县!”林信掏出一只小账本,身边的两名渊阿护卫立时递上了笔和墨。懒得理会死脑筋的林叶丹,提笔蘸满墨汁,瞟向家主身边的世子林曲。 林曲与林信对视片刻,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桃花眼中的笑意不见半分,微微抬手,“侯爷,借一步说话。” 林信摆手示意渊阿在原地待命,自己则跟着林曲进了一处花厅饮茶。 也不知林曲跟自家父亲交代了什么,林叶丹并没有跟进来,由着林曲与林信独处一室。 “世子当真做得了踏雪庐的主?”几个月来,林信一路割地夺爵,该有的震慑已经足够。接下来,就是实行下一步计划的时候,而向来识时务的林家,作为典范最合适不过。前提是,这个家是林曲当家。 林曲在对面坐下,并不着急谈事情,而是不紧不慢地亲手给林信泡一壶茶。 修长白皙的指尖,泛着健康的粉,在青玉茶具间灵活地穿梭,温杯、醒茶、冲、泡、拂、闻,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将盛着青黄茶水的玉杯放在林信面前,林曲才开口,“东域封地不足北域三成,十三县委实太多,还请侯爷给个章程。” 林信端起玉杯晃了晃,一口饮尽,鲜爽醇和,回甘清冽,“本侯奉旨行事,可没什么旁的章程,办法倒是有一个。” “愿闻其详。”桃花眼天生带笑,林曲又生得俊美,这般专注地看过来,会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然而这世间,除了沈楼,谁的美色也不能让林信心软半分,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的堂兄,“这一箱废鹿璃,本侯收走,世子再补一箱进去,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再补一箱进去,却不能拿回被渊阿认定为“不合格”的鹿璃,就等于整整多交了一成。而这一成会进谁的口袋,不言自明。 桃花眼因为吃惊而微微睁大,面对这么直白的林信,林曲只愣怔了一瞬间,便自然地开始讨价还价,“一成怕是有些多,若是林家完全挑不出错,侯爷也不好交差。这样,我补一半进去,割一个县给你,可好?” “补一半,却要换十二个县,世子打的好算盘。”林信最佩服林曲的一点,就是这个人无论遇到什么危机,也不会忘记讨价还价。 “混账东西!”林叶丹突然踹门而入,“以权谋私,侵吞鹿璃,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 “爹!”林曲头疼地拦住林叶丹。 “我爹怎么教我的,轮不到你来管!”林信烦透了这人反复提及父亲,取下吞钩狠狠地拍在桌上。 林叶丹推开儿子,也取下灵剑,拍在吞钩之上,“你,跟我上比剑台!”两剑当面带鞘相交,即为约战。林家出了林信这种败类,碍于身份不能教训,便只能以这种方式,清理门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信信:酌鹿运动会现在开始,请喊出你们的口号 伯父:头可断,血可流,林家的脸面不能丢! 林曲:好堂弟,你别跑,关于价钱还能再探讨! 楼楼:风萧萧,雪飘飘,独守空房心寂寥! 信信:沈楼这个不行,不够积极向上 楼楼:风萧萧,雪飘飘,何时再玩几天几夜y乐陶陶? 信信:这个好 =v= 51.呦呦(三) 呦呦(三) “比剑台?”林信垂目看向那交叉的两件兵器, “不知国公爷想赌什么?”并非是下了战书就要应的,上比剑台须得双方达成一致, 要么是了断恩怨, 要么就是赌局。 “孤要你放弃割鹿侯的位置,接受林家的管教!”林叶丹郑重其事道。 “真是好大的口气,”林信挑眉, 不明白这人为何执着于让他回林家,“若你输了, 便放弃青国公的爵位,并且, 林家还要割出一个郡来!” 一个郡可比十三个县要大得多。 “好!”林叶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林家侍卫立时去准备比剑台, 在枯黄的荻草丛中, 搭起三丈见方的木台。林家的嫡系、旁支纷纷出来做见证, 俗称看热闹。 “家主已经多年不上比剑台了,这次是谁惹了他?” “还有谁,不就是近来风头正盛的那位割鹿侯么。一路割地削爵, 如今轮到咱们东域了。” “不知天高地厚,这次踢到铁板了吧?我们林家可不是纸糊的,竟然还妄想挑战家主!只怕一会儿输了要哭鼻子呢!” 在他们看来, 林信不过是个刚束发的少年,就算天纵奇才也厉害不到哪里去, 根本不是林叶丹这种宗师级别的对手。林叶丹的灵力,可是要强过林信的师父朱星离的,师父尚且不能赢, 何况徒弟。 “话说,这林信,不就是那个叛徒林争寒的野种吗?”一名旁支的青年突然道。 “慎言!这般粗鄙之语让家主听到,定赏你一顿竹挞。” 与心情放松的族人不同,林曲眼中的笑意已然敛去,拦住准备上台的父亲,“父亲忘了林家避世的原则了吗?何苦要做这出头之鸟。” “他是林家的血脉,我不能由着他胡作非为!”林叶丹挥开儿子的手。 “林信敢做这割鹿侯,定然有所依仗,还请父亲小心应对。”林曲苦劝不住,只得提醒莫要轻敌。 林叶丹化作一道残影跃上高台,也不知有没有听清世子的叮嘱。 林信立在木台一角,抱着光华流转的旸谷灵剑,低眉垂眼,看不清表情,“国公爷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输在林家人与凡人女生的杂种手里,可不好听。” “孤从未说过你是杂种!”林叶丹蹙眉,宛如洪钟的声音在荻草芦苇间回荡。林信诧异地抬头,对方不给他废话的时间,直接开始念起了剑誓,“皇天在上,日月为鉴,比剑以退青国公之位并一郡之地为注,生死不论。师友亲眷,不得寻仇。” 林信正色,“后土在下,山川为凭,比剑以弃割鹿侯之位并回归林家为注,生死不论。师友亲眷,不得寻仇。” 语毕,二人击拳为誓,瞬间分离,拔剑出招。 高手过招,瞬息不得分心,弹指间便交手了上百招。 林家剑法以草木为本,千变万化,生生不息。蒙蒙青光化作万千剑影,起落间便将林信牢牢围在中间。 林叶丹剑法已经臻至化境,随手拈来,若林信当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只怕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但林信不是! 四面八方皆为剑光,这并非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的灵力凝聚的,锋利无比,一旦触碰便会血溅三尺。然而林信不闪不避,就这么立在原地,轻合双目。 在着万千剑影之中,隐藏着林叶丹的真身,速度太快看不到,但可以听!剑气如猎猎秋风,从林海草原中奔腾而来,衣袂翻卷宛如飞鸟拍打翅膀的声响,夹杂在宝剑嗡鸣之中。 这边! 林信倏然睁开眼,旸谷剑如初升之日,光芒从一点骤然暴发,准确地刺向罡风掩藏下的林叶丹。 围观之人只看到两道灵光在空中相撞,“当当当”的铮鸣声不绝于耳。突然,所有的剑气一滞,林信单膝跪在地上,横剑于眼前,死死抵住林叶丹的剑刃。 “咔嚓”,鹿璃碎裂的声音,标志着两人剑上的鹿璃耗尽。 “小子,认输吧。”林叶丹冷眼看着他。 压在剑上的力量重逾千斤,林信的身体还是少年人,灵力没有林叶丹强,这般硬碰硬是很吃亏的。 周围的林家人松了口气,方才剑两人打得不相上下,还替家主捏了把汗,现在看来,还是稳赢的。 “这林信,竟然能打到这个程度。”方才还看不上林信的人都有所收敛,那可是名刚束发的少年人!如今便能战到如此程度,待他及冠,又能达到怎样的境界? “这人,莫非是妖孽不成?” 然而林家人不知道的是,真正的妖孽此刻才刚刚露出獠牙。 “国公爷未免高兴得太早了。”无数光点从林叶丹身上逸散出来,尽皆没入旸谷剑中。 就像夏夜里无数萤火虫扑向火光,星星点点,一往无前。 剑身光芒大盛,林信骤然错开剑身,一跃而起。萤火之光,化作旭日初阳,将含有草木之气的薄雾瞬间驱散。 林叶丹吃了一惊,那剑上分明已经没了鹿璃,却比先前的力量还要强横。翻身躲避剑光,快速换上一块鹿璃。 “嚯——”周遭的人齐齐惊呼,林曲瞳孔骤缩,握紧了腰间的灵剑。 旸谷剑宛如上古神兵,越战光芒越盛 ,丝毫不知疲惫。烈日出旸谷,豆灯之火燎原万顷。 “轰轰轰!”接连的爆裂声响彻天地,比剑台周遭的枯草浅水被震得翻飞,泥水铺天盖地浇下来,淋了众人满头满脸。 “父亲!” “家主!” 高台之上,林叶丹单手撑地,喷出一口血来。 林信衣袖断裂,身上有几道深深浅浅的剑伤,却依旧站得笔直,旸谷剑灵光熠熠,剑尖指着林叶丹的脖颈,“你输了,退位吧。” “你修的是什么邪术?”林叶丹咬牙瞪他,方才他分明感觉到神魂越来越虚弱,灵剑渐渐失去了掌控。 林曲跃上高台,用剑鞘挡开林信的剑,扶起父亲,“侯爷赢了,比剑的彩头咱们去屋中商议。” 待林信和林曲消失在视线中,林家人才回过神来。家主,竟然输了,输给一名月前才拿到本命灵剑的少年手中!这割鹿侯,实在是太可怕了。 上一世,因为斩杀钟长夜而一战成名。这一次,与林信上比剑台的是林叶丹,效果却比之当年尤甚。 割鹿侯打败了青国公,这件事一夜之间传遍了大江南北,震惊朝野。 “那林信,怎会如此厉害?”京城的一处院落里,几名锦衣华服的人聚在一起,开口之人眼中明显生出几分惧色。 “听说妖刀吞钩有上古流传下来的血煞之气,没准林信是得了什么传承。” “那,我们的计划……” “加派人手!林信,必须死!” 愿赌服输的林叶丹,当即写了奏折提请退位,将林家交给世子林曲,不再过问割鹿之事。没了这位伯父的搀和,林信与林曲谈判得很是顺利,最终林家割三县,至于其他的交易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封存鹿璃装车,突然有旨意传来,言及宫中宴请蛮人使者,要割鹿侯即刻回京。 “侯爷自去吧,岁贡之事,曲会办妥的。”林曲站在荻草瑟瑟的码头上送林信,立如修竹。风吹起青衣,衬着那眼尾飞红的桃花眼,使他整个人好似一株将开未开的桃花树。清雅淡然,处变不惊。 林信看着栖逸出尘的林曲,其实是有些羡慕的。无论世间如何纷乱,永远的置身事外,下棋喝酒,纵观整个大庸,其实只有林曲才是真正在修仙。“估计过了年关,世子就是国公了,不知可有表字?” “林疏静,侯爷唤疏静便是。”林曲微微地笑,割鹿侯愿意跟他交换表字,便是缓和关系的意思。他们是同辈,若没有嫌隙,私下里见到了,可互称表字。 林信点点头,“一曲青山映小池,林疏人静月明时。我记下了,兄长。” “嗯?”林曲一愣,不待他说什么,那人已经踩上灵剑,疾驰而去。回头看向因为要押送鹿璃不能跟林信一道回京的渊阿九刃,“你们侯爷,方才……罢了,几位随林某入内,用些饭食吧。” 给旸谷剑重新装好鹿璃,一路风霜地回到京城。 不愧是朱颜改亲手锻造的灵剑,无论是灵力的流畅,还是魂力的存储,都是无可挑剔的。就连御剑,也比寻常灵剑要轻盈许多。 当初杀钟长夜,是拼着命去厮杀的,这次没有伤那么重,一方面是靠着前世的经验,另一方面就仰仗于旸谷对魂力的掌控。 在京城外落地,从正阳门入内,林信擦去剑鞘上的灰尘,抱着旸谷好一顿稀罕,这才重新挂回腰间。 “站住,通行令。”守门的侍卫拦住林信,要检查。 入京的人,无论凡人仙者,都要一张通行令。临近年关,城门查得越发严。 林信摸出一块玉牌,上面写着“割鹿”二字。 “小的有眼无珠,不识得侯爷,侯爷恕罪!”两名守卫齐齐跪下行礼,惹得周遭百姓纷纷看过来。 林信无意在此地耀武扬威,收起玉牌一言不发地入城,快速隐没的人群中。踏上人头攒动的御街,一名衣着光鲜的小孩手里抱着一只瓷瓶,跌跌撞撞地迎面跑来。 “哎呀!”小孩不知被谁绊了一下,眼瞧着就要摔倒。若是不扶他一下,瓷瓶碎裂,定然会划伤这孩子。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信倏然躲到了一边,任由那孩子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行。 瓷瓶飞了出去,摔得粉碎。那小孩子趴在地上半晌没起来,周围的人看到这一幕,顿时对林信指指点点起来。 “这人怎么这般冷漠?”坐在茶馆二楼,戴着幕篱的云熙公主不赞同地说。 旁边喝茶的沈楹楹却双眼发光地看着林信,“这你就不懂了,常在边城巡察的人都知道,最危险的不是仙者、壮汉,而是女人和孩子。”蛮族的孩子,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杀人,她刚去巡界的时候不懂,差点被一个讨饭吃的小乞丐刺个对穿。 话音刚落,那小孩子突然拍地而起,袖中弹出一把乌黑的匕首,直朝林信的后心刺去。 林信看也不看地拔剑挡在身后,旋身而起一脚将刺客踹飞了出去。 “林不负,受死吧!”足有五名穿着粗布衣裳的仙者从人群中窜出来,手中的短剑皆发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淬了毒的。 这些人,竟然敢在京城中光明正大地刺杀他,林信很是意外。此处百姓众多,他不能用旸谷吸魂力,否则会导致大批凡人魂飞魄散,便只能依靠鹿璃之力以一敌五。 这些人应当是哪家养的杀手,招数简单直接,刀刀狠辣,直取要害。而对于林信的反击,不闪不避,拼着受伤也要在林信身上留下刀印。 充沛的灵力从四面八方袭来,林信顾忌着那些带毒的刀刃,左支右拙很是辛苦。京城的防卫非常严,若有仙者斗殴,巡卫一炷香之内便会赶到在,这些人为何如此有恃无恐? 林信快速思索着,除非这些人有把握在一炷香之内杀死他。豁然抬头,发现对面的房顶上正趴着一名手持黑色弩|机的蒙面人,那弩|机末尾嵌着鹿璃,入体即炸,这么近的距离,林信根本来不及躲闪。 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林信凝起灵力,咔嚓一声砍断了迎面而来的短剑,一跃而起,御剑奔逃。却不料那断剑之人不退反进,一掌拍向林信的胸口。 与此同时,那房顶上的人也扣动了扳机。 多开这一掌便躲不开弩箭,躲开弩箭就定然会受伤。 “嗖——”破空之声在耳边响起,林信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肩膀从后面射出来,准确无比地击中那飞驰而来的弩箭。 火光电石的一瞬间,一切仿佛都放慢了。林信眼睁睁地看着那羽箭破开了铁弩,“咚”地一声射中房顶上的蒙面人,将人直接撞出去几丈远,牢牢钉在了钟楼上。 “大胆狂徒,竟敢刺杀割鹿侯!”京城巡卫的声音传来,同时一道剑光凌空而来,瞬间将一名试图偷袭林信的刺客劈成了两半。 这才不到半柱香,怎么巡卫就来了?林信割断一名刺客的喉咙,向后退了一步,骤然撞进了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阿信!”沈楼揽着他回身,躲开刺客的一剑。下一刻,那些刺客便被巡卫围了起来。 京城巡卫都是仙者,二十几人制服三个绰绰有余。 “你怎么在这里?”林信又惊又喜,索性靠在沈楼的身上合剑,抬眼看向茶楼之上,手持桑弧神弓的沈秋庭正冲他呲牙咧嘴地笑。 “今日恰好在巡卫营喝酒。”沈楼面不改色地说,想扶林信站好。 林信却是不肯,转过身搂住沈楼的脖子,“我才不信,沈世子定然是心悦于我,听闻我今日回京,迫不及待前来迎接。” 跟在后面的巡卫们面有菜色,纷纷非礼勿视地移开眼。 沈楼知道林信这是当着众人捉弄他,无奈摇头,试着推开他,却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湿热。 “扶着我,别让我倒下去,”林信哑声道,将一口涌上来的鲜血吐在沈楼的衣领中,扒在沈楼肩膀上的手背,有一道泛着幽蓝的刀口,“我把毒逼出来。” 这些刺客,是那些诸侯派来刺杀林信的。他们要在京城中杀死他,展示给皇族看,以表达对酌鹿令的不满。 杀机四伏,割鹿侯,绝不能有一丝破绽。 林信撒娇般地靠在沈楼怀里,眼前一阵阵发黑,将重量完全交给沈楼,单手攥着他腰间的衣料以支撑自己。 这情形似曾相识,上辈子的假山后,无缘无故抱住封重的林信,就是这般姿势…… 一道惊雷劈上了天灵盖,沈楼指尖微颤地搂住林信,不着痕迹地将灵力渡过去,低声道:“是啊,我迫不及待前来接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曲青山映小池,林疏人静月明时。——宋·韩淲《浣溪沙·夜饮仲明小轩》 小剧场: 信信:有刺客qaq 楼楼:不怕,我保护你 楹楹:有刺客qaq 楼楼:不怕,快去保护你嫂子 楹楹:→_→ --------------- 52.呦呦(四) 站在茶楼上往下看, 林信挂在沈楼胸口乱蹭,明显是在捉弄嬉闹, 而沈楼也好脾气地任他闹腾, 还不忘交代巡卫去把钟楼上的那人摘下来。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想不到世子私下里竟是这般性情!”云熙公主不无惊叹地说, 天之骄子合该是骄傲冷峻难以接近的,怎会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啊?”沈楹楹看了一眼自家兄长, 没觉得他跟温润如玉这种词能搭上边,“莫被骗了, 他对别人可不这样, 还不是因为阿信那性子, 他没办法。” 若真是个温柔之人, 怎么没见他对妹妹好点?小时候还好,偶尔还会摸摸头什么的,等她能拉弓射箭之后就一点也不知道疼惜了。 云熙却是丝毫没有听进去, 撩开幕篱,一瞬不瞬地盯沈楼,看着看着就掉下眼泪来。她本可以嫁给如竹如松的君子, 如今却要嫁给如狼似虎的蛮人。 割鹿侯在御街上遇刺,这可不是件小事。元朔帝震怒, 下旨彻查。然而那几个刺客都是死士,被捉的当场就咬破牙缝里的毒囊自尽了,什么也没查出来。 “何人所为, 陛下想必心中有数。”林信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单腿曲起随意地坐在软榻上,任由太医给处理手上的刀口。 毒是见血封喉的毒,但林信有所防备,周身覆了层灵力,在受伤的瞬间将毒液控制住,才没有毒血攻心死于非命。 元朔帝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林信的问题,转而问太医:“如何了?” “回皇上,大部分毒液已被割鹿侯逼出,只是尚未清除干净,还需用些汤药,”太医松开把脉的手说道,“另外,还请侯爷七日之内莫用灵力。” 余毒未清,动用灵力会使得毒液侵入五脏,落下病根。 林信嗤笑一声,“不用就不用,没了灵力照样收拾那群杂鱼。” 封卓奕挥手让太医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林信,“方才怎么是沈楼把你送回来的?” “想来沈世子是知道那些人的计划的,”林信毫不避讳地说,“救了我,便可以撇清关系。” 皇帝的眉梢开始突突跳。 年关将至,各地的岁贡陆续送到,许多列侯或世子会在京中停留。墉都的一处青楼中,渠山侯世子与东临侯世子,正在红袖香鬓间寻欢作乐。 “听说皇上震怒,连宴会都推迟了,要彻查此事。”渠山侯世子有些心神不宁。 “怕什么,就算查到咱们头上,无凭无据的又能如何?”东临侯世子撇嘴,“大庸律,非谋逆、弑君之大罪,不得斩杀诸侯与诸侯世子。皇室丢了脸面,自然是要做做样子的。” 渠山侯世子一想也是,顿时放宽了心,跟东临侯世子碰杯。 “咚!”一声巨响,贴着粉色高丽纸的门被粗暴地踹开,一队身着银甲的羽林军列队而入。 “什么人?”东临后世子慌忙穿上外衫,在蒲团软纱间摸索,尚未拿起席边的灵剑,就被一只穿着云纹银线靴的脚狠狠地踩住了手掌。目眦尽裂地抬头,就看到林信那张满是戾气的俊脸。 林信用吞钩的刀面拍了拍这位少爷的脸,“你爷爷我。” “林不负,我们是列侯世子,你凭什么抓我们!”渠山侯世子被羽林军押着,大喊大叫。 “呵,”仿佛听了什么笑话,林信哂然一笑,一脚踹在渠山侯世子的小腹上,“抓你就抓你,要什么凭证!” 割鹿侯带着羽林军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将两位列侯世子直接抓进了宫,扔到太极台上当众审问,还叫了所有在京中的诸侯与诸侯世子前来观看。 钟家兄弟与沈楼站在一起,钟有玉看着那跪在青石板上的两人,小声道:“林不负抓他们来有什么用,按律,就算有凭据证明他们派人杀林信,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沈楼抿唇不语。 “皇室不能,但林信可以。”钟无墨一字一顿地说。 “嗯?”钟有玉不解,还待再问,那边已经有人开口了。 “割鹿侯,他们可是列侯世子,你怎可让他们如此跪着,成何体统?” “是啊,就算是做错了事,也该由皇上来裁决,你有什么权力这般行事?” 林信不紧不慢地拔出吞钩,在五花大绑的东临侯世子脖子上比划,“此事无关律法,乃是私怨。”私怨,便不需要皇室出面,他们派人杀林信,林信就报复回来,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 “这……”众人面面相觑。 “你说我们派人杀你,可有凭证?”渠山侯世子梗着脖子道。 “嘁,本侯认为你们有杀本侯的嫌疑,那就是有,”林信转身,用弯刀圈住渠山侯世子的脖子,弹指激发了鹿璃,灵光顿时开始流转,刀身化作一个完满的圆,将头颅牢牢地圈在中央,“断手,比剑,你选一样吧。” 既然是私怨,就用解决私怨的方法办。 钟有玉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太霸道了。” “不这么做,以后这种刺杀就不会断绝。”沈楼垂目,遮住满眼的疼惜。信信身上还有伤,却没时间休息,从回来到现在一直马不停蹄,也不知那毒除净了没有。 两名列侯世子满头冷汗。断手,就是要伸出一只手乖乖给林信剁掉;比剑,则是要跟林信上比剑台。 “我林不负是个讲理的人,若是你们坚持认为自己没有派人刺杀,便与我上比剑台。交给天道来审判,如何?”林信收起吞钩,拔出了腰间的旸谷剑,斩断两人身上的绳索,将剑身平递过去,请他们接受比剑。 由天道审判,前提是双方实力相近。但林信是什么人?当世排名前十的高手林叶丹都败在他手上,他们两个刚刚弱冠、资质平平的世家子弟,那里会是林信这种妖孽的对手? “陈兄,我们……”渠山侯世子绝望地看向东临侯世子,他不想被砍断手,想要接受比剑的条件。 “你别犯傻,他不过是找理由杀我们而已。”东临侯世子却很清醒,他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林信的对手,上比剑台只有死路一条。林信再嚣张,也不能无凭无据地明着杀他们,便以比剑为噱头取他们性命。 “看来两位已经选好了,真是可惜。”林信合剑入鞘,抬了抬下巴,银甲羽林军立时上前,将两人按在了青石板上。 “啊,不,不要,不行!你不能这么做,我可是列侯世子,啊——”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皇宫,被迫前来观看的众人纷纷别过眼去。几名同样参与了这件事的人,隐藏在人群中两股战战。 林信甩了甩吞钩上的血珠子,冷眼扫过众人,“本侯是替天子办差,与诸位无仇无怨。凡事有商有量,咱们各自安好。但谁要是惹到本侯头上,这便是下场。” 剁下的手被装进樟木盒子里,送去给他们各自的父亲做年节礼。刺杀割鹿侯的事便就此了结,林信不再追究其他参与此事的人,那些人也闭紧了嘴巴不敢多言。 “哈哈哈哈,这林信,天生就该做朕的割鹿侯!”元朔帝听完林信的处理方法,满意的不得了。一日之内便解决了所有的事,宫宴便可以照常进行,不必推迟了。 “林不负心狠手辣,难以掌控,父皇还是小心为上。”太子不甚赞同,现在林信这么听话,是念着元朔帝对他父亲的恩情,等自己登基,这把过于锋利的刀就不好把握了。 “阿信做的一切,都是忠心为国,谈不上狠辣与否。寻常仙者之间起了冲突,也是这般处置的。”封重开口替林信辩解。 太子瞥了一眼封重,“皇弟与割鹿侯自小亲近,自是看他什么都好。为君者却不能这般偏爱,当时时保持警醒。” “太子哥哥教训的是,臣弟鄙陋,未曾学过为君之道,让哥哥见笑了。”封重低下头,谦逊道。 在帝王面前大谈为君之道,可不是个讨喜的行为。 封章眼角一跳,立时去看皇帝的表情,果然看到了一闪而逝的不悦,暗自恼恨,“和亲的事已经商议妥当,蛮人保证迎娶公主回去做乌洛兰贺若的可敦。这次送亲,便让六皇弟去吧。” 胡天八月即飞雪,寒冬腊月送公主出塞可不是个好差事。封重做出老实巴交的样子,并不多言。出了皇宫,便往割鹿侯府而去。 因为林信如今要给皇帝办差,常居墉都,无法回封地,元朔帝便赐这处宅子给他。在林信四处收缴鹿璃的这些时日,京城中的割鹿侯府已经修葺完毕,都是封重一手操持的。 府中并无什么奢华的摆设,清净自然,与雁丘的摆设极为相似。院中摆了阵法,寻常小贼进来就出不去。 温暖宜人的卧室中,林信慢慢脱掉了衣裳,露出还在渗血的剑伤,“啧,真是可惜,他们若是选了比剑,就能保住手了。” 沈楼用指尖沾了药膏,涂抹到那白皙如冷玉的脊背上,“怎的不处置一下就赶路,你傻的吗?” 这伤是跟林叶丹比剑落下的,竟然一直没有处理,内衫上尽是血迹,好似不知道疼一般。 “奴家的身子只能给世子爷一个人看。”林信扯住沈楼的袖子遮挡半边脸,娇羞地说。 沈楼的手抖了一下,一大坨药膏掉在了肩上的伤口处。 “嘶——”林信呲牙,顿时演不下去了,“轻点,疼死我了有你哭的。” “为何说他们会赢?”沈楼叹了口气,说点别的话题,尽量转移自己对眼前这具漂亮身体的注意力。 偏林信不肯放过他,转过身来抱住沈楼的腰,将需要医治的后背露给他,“唔……太医让我七日之内不许用灵力……啊……” 低低的呻|吟声带着若有似无的勾引,沈楼一阵口干舌燥,“林信!” “嗯?”林信抬头,一脸无辜地看他,“怎么了?” 沈楼低头,这个角度看过去,异常的熟悉。曾经在鹿栖台的宫殿中,他被锁链吊起双手,这人就这么将脸贴在他下腹上,笑得妖冶。 控制不住地伸手,抚上林信的侧脸。 “信信!”封重推门走进来,就看到两人用这种诡异的姿势互相凝视。 沈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过外衫罩住林信,冷眼看向封重。 “你在做什么?”这欲盖弥彰的姿势,顿时引起了封重的怀疑。 “上药啊,还能做什么?”林信没好气地说,好好的机会被封重搅合了,枉费他带着伤跑了一路。 朱星离不在墉都,说是去找治沈楼的办法,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这太师做的毫无诚意,三天打鱼,三个月晒网。师父不在身边,封重遇事没人商量,一肚子话要跟林信说,却不料刚见面就被师兄一顿好骂。 晚间宫宴,大庸皇帝宴请北漠使者。太极台上的血迹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春和殿中织锦遍地,铜雀灯台十八盏全部点亮,恍如白昼。 割鹿侯周围无人敢靠近,玄国公世子却主动坐到他身边,面不改色地饮酒。 “沈世子胸襟宽广,林某佩服。”林信晃了晃手中的酒液,与他碰杯。 “你有伤在身,莫饮酒。”沈楼却不与他碰,抢了他手中的夜光杯一饮而尽。 在旁人看来,就是林信逼着沈世子喝自己手中的酒。 “你何必要坐在我身边,瞧瞧那些人,都不敢过来敬酒了。”林信抬眼扫过去,那些世子、列侯纷纷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沈楼人缘好,这种场合定会被世家子弟围住喝酒,如今却没人敢过来,冷清得很。 “你不能用灵力,莫离开我身侧,”沈楼低声道,“这次蛮人来了两名贵族,不知道有没有噬灵,且小心些。” “皇帝要我回来,不也是怕出什么岔子么。太医当面跟他说我不能用灵力,想来这殿中会加派高手的。”林信撇嘴,因为这些时日展现出的凶悍,元朔帝对于他的实力产生了盲目的信赖。蛮人修炼方法与中原不同,有些诡奇的手段防不胜防,封卓奕这才叫他回来以防万一的。 正说着,两名蛮人使者入内,躬身向宝座上的皇帝行礼,“大庸的皇帝陛下,代乌洛兰可汗向您问好。” 蛮人说话,带着点奇怪的顿挫,好似唱歌一般,颇为有趣。他们给皇帝带了一份见面礼,乃是一名波斯舞姬。 送金银、鹿璃,那是属臣才有的行为,北漠不是属国,便送这种好看却不实用的。 “叮铃……”伴随着细碎的银铃声,一名穿着五彩衣、带着面纱的舞姬走进来。高挑的身形,与中原女子完全不同,面纱遮住嘴脸,只露一双幽深碧蓝的眼睛,站在大殿中央妖妖娆娆地行礼。 乐声起,那舞姬便翩翩起舞,充满异域风情的舞姿煞是好看,轻盈的舞步在殿中旋转。几个起落间,转到了林信面前,碧蓝色的双眸好似一汪湖水,湿漉漉地看过来,戴着手铃的纤纤素手执起酒壶,倒了杯酒水,伴着乐声递到林信面前。 元朔帝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哈哈大笑,“美人敬的酒,你便喝吧。” 沈楼阻止不及,林信已然接过杯盏一饮而尽,顺道还在那舞姬手心摸了一把。 沈楼瞪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狼崽子眼染上了桃花色。 林信挑眉笑,“世子,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什么?”沈楼没好气地问。 沾着酒液的唇瓣开合,乐声嘈杂,沈楼听不大清晰,不由得倾了倾身子。 “我是说……”林信突然靠近,蹭着他的耳朵说道,“方才在侯府,你是不是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前世的捆绑y篇》 楼楼:放我下来! 信信:呵呵,也就只有把你绑起来,才会听话了 楼楼:你想怎么样? 信信:都绑起来了,你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吗?当然是……挠脚心啦~\(≧▽≦)/~ 楼楼:…… 53.呦呦(五) 沈楼执酒的手一颤, 酒液顺着虎口流下去,被林信一把抓住, 喝了个精光。 骗到酒的林信得意地冲沈楼挤眼, 趁着他生气,自己又倒了杯,等着沈楼来管。而期待中的大手真的握住自己的手腕时, 林信才惊觉,他已经理所当然地认为沈楼会对他好了。 一曲终了, 波斯舞娘的献舞戛然而止。元朔帝欣然收下了这份礼物,“给乌洛兰可汗送两车御酒, 权作回礼了。” “谢陛下, ”蛮人正使起身谢过, “可汗盼着迎娶可敦, 不知皇上准备将哪位公主嫁到我们北漠?” 话音刚落,正上菜的小太监突然脚底打滑,一碗浓汤就这么直冲沈楼飞去。 林信抬手, 稳稳地接住,却不知为何手一抖,撒了几滴在那玄色衣摆上, “呀,弄脏了, 走,我给你洗洗去。” “别闹。”沈楼无奈,如何看不出林信是故意的, 不知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小的该死,世子恕罪。”小太监脸色煞白,立时跪地磕头,冷汗粘在地面上,留下一片湿痕。 摆手示意无妨,向帝王告罪去偏殿处置。 林信撇嘴,他对这无聊的宫宴一点也不感兴趣,只想亲自验证一下沈楼有没有起反应,奈何被沈楼看穿了诡计。 沈楼跟着宫女,出了春和殿,七拐八拐行至一处偏僻的宫室。推门而入,屋内灯光昏暗,屏风上挂着一套备用的礼服。 宫女取下衣裳,却没有帮沈楼换的打算,而是轻施一礼,转身离去,顺道关上了房门。 沈楼眸色微暗,没有动桌上的衣物,反而握住了腰间的虞渊剑柄,“宫女已经离去,阁下还不现身?” 屏风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似是从座椅上起身的声音。沈楼弹指拨亮烛火,映出款步走出来的佳人。 步摇钗环叮当作响,浅金罗裙熠熠生辉,上了妆的云熙公主比平日多了几分艳丽,“惊扰世子,还望恕罪。” 看到是云熙,沈楼的戒备没有放下分毫,“不知公主在此,臣唐突了。” 见沈楼竟是如此反应,云熙公主攥着裙摆苦笑,“世子想来也猜到了,是我叫人引你至此的,云熙想跟世子做笔交易。” 原本已经认命,但今日在茶楼上看到的那一幕,让她怎么也不甘心。比起远在天边的蛮人,皇室更想拉拢的是兵强马壮的北域。只要沈楼开口,就可以把她从和亲的泥沼中拉出来。 “若公主说的是和亲之事,恕沈某无能。”沈楼冷冰冰地说着,转身欲走,突然被云熙公主抓住了衣袖。 虞渊剑瞬间出鞘,削断了那一片衣袖。 公主愣愣地抓着那片布料,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世子,求你救救云熙。只要你答应娶我,父皇定然会同意的。我母妃是钟家人,我知道钟家的一个大秘密,只要你……” “我有心上人了,”沈楼淡淡地打断,用剑鞘扶起公主,“楼绝不会另娶他人。” 满心希望落空,云熙公主捂住脸,泣不成声,“端不知是哪位美人,竟这般好运。” 沈楼摇头,“是我好运,能得他如此相待。” 趁着沈楼不在,林信便畅快地喝起来,盘算着晚上把沈世子抓到侯府去睡,借着酒劲行些不轨之事。 左等右等,也不见沈楼回来,林信已经灌了一肚子的酒,有些尿急。也不跟皇帝打招呼,踉跄着起身去尿尿。 元朔帝无奈一笑,不去管他。 月朗星稀,寒风起,秋蝉已僵,只剩下草木摇曳的声响。 茅厕设在春和殿的偏殿里,供宴会上的人使用,故而多放了几只恭桶,以木板隔开。林信在恭桶前放水,听得隔壁有声响,好奇伸头瞧了一眼。 这一看,差点把尿憋回去。 隔壁站着的,是那穿着纱裙灯笼裤,蒙着面纱的舞姬,此刻,正与他一个姿势,站着放水。 “……”突然有些后悔方才摸手的动作了。 “王爷的眼睛深邃幽蓝,好像屈海深处的海魂石。”舞姬开口,是男人的声音,并不难听,但也算不上悦耳。低哑,缓慢,好似吟咒的巫师。 林信蹙眉,觉得这舞姬的话颇有深意,“波斯舞娘是个男人,不知皇上可知道。” 那人古怪地笑了一下,忽然凑到林信面前,用那双碧蓝的眼睛盯着他,“侯爷难道没有好奇过,为何自己的眼睛是蓝色的吗?” 中原人多为黑瞳,林信的眸子却是深蓝色,也曾好奇问过朱星离,得到的答案是“你小时候冻的”。他确实在五岁那年差点冻死,觉得师父说得颇有道理就信了。 “为何?”林信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忽然拔刀,急速后退。多年刀尖舔血的经验,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茅厕外面竟空无一人,方才跟着林信前来的小太监和回廊中的侍卫,统统不见了。几道红色丝线迎面而来,将吞钩弯刀牢牢缠住。 那红丝韧如玄铁,刀割不断,林信咬牙准备弃刀拔剑,不料那丝线像是活的一般,倏然攀上了林信的手腕,瞬间刺穿了他的手掌。 “啊……”掌心传来的剧痛惹得林信痛叫出声,顾不得太医的叮嘱,就要运转灵力,却发现自己竟然使不上力气,好似有什么东西钻进了灵脉之中! 这是什么邪术? 鲜血顺着丝线快速收拢到那舞姬手中,聚成一个小小的血囊。伴随着血液的流失,身体的灵力、生气也跟着减弱。林信咬牙,只得使出了杀手锏,深吸一口气大喊:“沈楼,救命!” 话音刚落,一道灿若骄阳的剑光便破空而来。 “轰——”琉璃瓦、美人靠一劈两半,炸裂开来,红色丝线也骤然崩断。那人转身欲逃,被沈楼的剑气封住了去路,只得拔剑与他缠斗起来。 “闪开!”沈楼灵剑脱手,剑柄将林信刚刚出鞘的旸谷顶回去,不许他动灵力。而后虞渊瞬间回手,一剑割断了那舞姬的面纱。 缀着珠子的面纱落地,露出了一张不甚俊美的男人脸。这人长得很是普通,只是生了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碧蓝幽深,映着月光似有细碎的银芒闪动。 “大巫!”沈楼一惊,难怪先前看他跳舞有些眼熟,这人就是站在乌洛兰贺若可汗身边,那个用黑布遮眼的蛮族大巫。 周围的侍卫闻声赶来,那人却丝毫不惧,看了靠着廊柱喘息的林信一眼,露出一抹诡笑。 沈楼挽剑,将林信密不透风地挡在身后。那边却突然光芒大盛,一张陈旧的羊皮纸在大巫手心瞬间燃烧起来。周遭的风有一瞬间的扭曲,沈楼立时回身,牢牢将林信抱进怀里。 果然有一股吸力在林信身侧出现,但只是极短的一瞬。再回头,那身着五彩裙的男人已经原地消失了,只留下一撮燃尽的烟灰。 “那是什么东西?”林信捧着自己被戳穿筛子的右手,惊恐地说。万里移形,这是只存在于古籍之中的传说,倘若蛮族有这项法术,岂不是随侍可以可以取他性命! “应当是上古留下的符箓卷轴。”沈楼紧紧抱住他,颇有些后怕。这种上古符箓,极为稀少,谁家有一两个都是镇宅之宝,不到家族存亡之际绝不会拿出来用。没想到蛮族大巫会下这么大血本来抓林信,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蛮族进献的舞娘竟然是个男人,还是会邪术的蛮族大巫!满殿的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两名蛮人贵族。 “舞娘是大巫?这不可能!进宫的时候我还跟她说过话,明明是女子!”蛮族副使怪叫。 正使则是一脸正直,“中原的皇帝陛下,请你相信,我们对此毫不知情,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请允许我传信询问可汗。” “够了!”元朔帝一巴掌拍在桌上,将檀木雕的桌子震得碎裂,“尔等和谈为假,刺杀为真。若不是割鹿侯及时发现,这舞姬岂不是要刺杀朕了?拿下!” 金吾卫立时上前,将两个蛮人按在地上。 按照可汗指示前来迎亲的两名蛮人贵族,就这么被下了狱,和亲之事便也没得谈了。 一身伤病的林信被允许休养几日,躺在侯府的临窗大炕上,让封重给自己剥栗子吃。 “信信,你真的觉得我能当个好皇帝吗?”封重终于问出憋了许久的问题,师父告诉他林信的决定时,他是有些茫然的。从进京开始,林信就让他出风头,后来更是接了割鹿侯之位要给他铺路,一切太突兀,除非师兄认定他会是旷世明君。 “不觉得。”林信咬住栗子,鼓起嘴巴嚼起来。 “……”满腔热血被泼到了泥地里,封重收起栗子不给他吃了。 林信斜瞥他,“要当好皇帝,你还嫩着呢。但你不当皇帝,咱俩和朱家都得完蛋。” 封章即位,第一件事就是要杀朱颜改抢矿脉,第二件事就是杀这位碍眼的弟弟。 “侯爷,沈家小娘子来访。”下人在门外通禀。 “谁?”林信以为自己听岔了。 “沈家秋庭姑娘。”下人又重复了一遍。 如今沈秋庭还没有封郡主,旁人只能以沈家小娘子、沈家姑娘相称。兄长不在,她负责过来押送除鹿璃之外的岁贡,这几日一直住在云熙公主的宫中。 未出阁的女子,跑到尚未娶妻的侯府来做客,多少有点不合适。不过修仙之人,也没那么讲究,就让她进来了。 沈楹楹炮仗似地冲进来,“阿信,我哥跟皇上请旨,让你跟我们一起回北域了!” 北域的鹿璃还未验,过年之前林信还得去一趟,恰好沈楼要回家过年,便想带林信一起回去。 割鹿侯去家里验鹿璃,又不是什么好事,怎么这兄妹俩一个比一个积极,好似迫不及待想让他去割地敲诈了似的。 “哦,对了,云熙公主让我替她谢谢你。”沈楹楹坐到炕上,从封重手中的纸袋里抓了颗栗子来吃。 “谢我作甚,我又不是故意要帮她的。”林信没打算领这份功劳,看着自己手心的几个血洞颇为郁闷。分明只是小窟窿,却疼得钻心,昨晚沈楼陪他睡,却什么便宜也没占到,举着手睡了一晚上。 沈楹楹噎了一下,生硬地换了话题,“公主昨天哭了一晚上,我还当她是高兴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她竟然说我哥有心上人了,哈哈哈哈哈!”说着,伸手又去拿栗子。那油纸包却忽然远离,让她抓了个空。 封重给自己捏开一只栗子吃,“什么心上人?” “据说我哥亲口承认了,钟有玉也是这么说的!” 直到两个抢栗子吃的家伙离开,林信还没回过神来。沈清阙,有心上人了?是谁? 将这些年与沈楼接触的人挨个筛查,猜来猜去,患得患失。一会儿觉得沈楼现在没跟谁多亲密,要喜欢也只能喜欢自己;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妄想了,上辈子的事还横在两人中间,沈楼纵然待他好,应当也没到“心上人”这个地步。 没准是自己死后认识的人? “张嘴。”沈楼夹着一片鱼肉喂到林信嘴边,唤回了跑神的割鹿侯。 右手伤了,林信拿不得筷子,等着割鹿侯一起回家过年的沈世子,就主动承担起了喂饭的事。鱼肉是剃过刺的,入口即化,沈楼竟然还细心地给沾了汤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我们都知道那个小妖精是谁篇》 信信:快说,是哪个小妖精?qaq 楼楼:确实是个小妖精 信信:嘤嘤嘤,你变了,昨天还叫人家小甜甜的 楼楼:→_→ 54.呦呦(六) 鲜香的鱼肉, 像是一撮火苗,吞进肚子里把五脏六腑都给点着了。 “听说, 云熙公主哭了一整晚, ”林信看着沈楼波澜不惊的双眼,“喂,你上辈子最后娶了谁呀?” 他死了之后, 沈楼又活了七年,总不能到三十多岁还没娶妻。只是林信一直自欺欺人, 不愿多问。 沈楼夹菜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用肉汤拌了些米饭, 舀起满满一勺塞到林信嘴里, “我不曾娶妻。” “唔?”林信嚼着饭, 说不出话, 只能睁大眼睛表示自己的惊讶与嘲笑。 “你死之后……噬灵漫延,天下大乱,蛮族几乎打到了墉都去。”沈楼继续给林信夹菜, 看着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变得亮晶晶,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林侯爷一高兴,决定今日就启程去北域。因为沈楼身体不好, 长时间御剑会头疼,只能乘马车回去。 马车就算装了鹿璃, 也走不了多快。况雪天路滑,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到浣星海。 沈楼打发妹妹先行一步回家,自己则抱着林信上了马车。 “哥, 我也跟车回去吧。”沈楹楹想跟林信玩,吵着也要坐马车。 “蛮族使者被扣,消息传过去就要开战,你速速回转,莫要耽搁。”沈楼不理会吵闹的妹妹,无情地放下了车帘。 天寒地冻,越往北越冷。 车内烧了炭火,煮了热茶,沈楼把昏昏欲睡的林信揽进怀里,抱着他看书。 林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沈楼怀里,忍不住在他胸口蹭了蹭脸。 单手掀开车帘,外面风雪呼号,冷风吹进来,惹得林信打了个寒噤。松开手往毯子里缩了缩,仰头看沈楼的下巴,“我说,你是不是抱上瘾了?” 他明明只伤了手,这人却当他是四肢俱废了一般,上车抱,下车抱。 沈楼把人往怀里揽了揽,头也不抬地说:“是啊,把上辈子欠的都补给你。” 怀中的身体修长柔韧,看起来很结实,抱在怀里却软乎乎的,还真是有些上瘾了。 听到沈楼这么说,林信眼中的笑意渐敛,撑着坐起身来,“你不必如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随心而为,你不欠我什么。” 沈楼放下书,抬头看他,伸手把人重新圈进怀里,让林信靠着自己一起看书,“我也是随心而为,你若是不喜欢便说出来,不说我就一直抱着。” 林信惊呆了,靠着沈楼温暖的胸膛,突然心如擂鼓。 浣星海已经完全被霜雪覆盖,松林变成了雪海。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不过片刻就染白了沈歧睿的头发。 “割鹿侯前来,有失远迎。”沈歧睿立在琼津渡口,挥开试图给他撑伞的随侍,抬手跟林信见礼。 没有冷言冷语的嘲讽,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这一世林信在沈家的待遇当真是好了不止一点。 林信也没有故意摆谱,直接向沈歧睿行了晚辈礼,“天寒地冻,累国公爷出来淋雪,是晚辈的不是。” 割鹿侯的凶名已经传遍了大庸,没料想竟是这般知礼,沈歧睿有些意外,看看跟林信站在一起,姿态亲密的长子,心下了然,露出几分笑,语调也随和起来:“快进屋吧,你师父呢?” “师父出去寻药治世子的病,已然三个月没有消息了。”林信叹了口气,自家师父,一跑就没个踪影,也没有定时传信的习惯,让人想起来就一阵担忧。他现在总算体会到师伯的心情了,等见到师父,定然好好收拾他一顿。 渊阿九刃已经提前到了,正站在正堂中待命。 玄衣侍卫抬了鹿璃过来,整整齐齐码在厅中,比应交的鹿璃多了近乎一成。林信微微挑眉,抬头看沈歧睿。 沈歧睿表示这就是足量的鹿璃,请他验看,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看来林家发生的事已经传到了北域,林信很是满意。林疏静那人办事就是可靠,想来破解割鹿侯刁难的方法已经在世家贵族之间流传开。割鹿侯并非表现出来的那般铁面无私,他是收贿赂的。 若想不被割得封地不保,就乖乖上贡。 林信意思意思地挑了几处错,割北域一县。 一县,对于地界宽广的北域而言,不值一提。沈歧睿爽快地答应了。 原以为最死板的沈家,竟然是最先变通的,林信对这位玄国公突然有了新的认知。 “还有几日便过年了,钟家的鹿璃出了年关再验,不负就留在浣星海过年吧。”待渊阿将鹿璃封好,沈楼抢在父亲送客之前开口。 “这……”林信冲沈楼眨眨眼,口中却推脱道,“我一个外人,怎好打搅?” “哪里就是外人了,你师父与我乃是自小的交情,就当是自己家。”沈歧睿立时热情地挽留,拍着林信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就让管家去安排。 “我住枫津便是,不必另扫客房了。”见沈爹同意,林信便不客气地应承下来,直接指定要住世子的院子。 沈歧睿哈哈笑,打趣他两个感情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沈楼,“不负都做了侯爷,你也该取表字了。”听沈楹楹说儿子在京中还被钟家小子“沈大沈大”地叫,很是不便,既然要与割鹿侯平辈相交,有个表字会方便许多。 正喝茶的林信差点喷出来,“怎么,世子还未取字?” “体弱,长辈体恤,束发时未取。”沈楼接过那张纸,打开给林信看。印花宣纸上,方楞四正地写着“清阙”二字。 终于明白自己从哪里暴露的了,林信拿杯盏遮住脸,“好字,好字。” 沈楼看着他,抿唇笑。 “既然取字,当可说亲了,皇上前日又提及了尚公主的事,”沈歧睿皱起眉头,“还需早些订一门亲事才好,咱家是不能娶公主的。” 沈楼母亲死得早,浣星海如今没有主母,儿女婚姻只能由玄国公这个做父亲的来操心。 “儿子已然有了心上人,父亲切莫相看了。”沈楼收起取字的纸,轻描淡写地说。 “嗯?哪家的?”沈歧睿很是惊讶,自家儿子从小就对女子不感兴趣,一副注定孤老终生的模样,怎么出去半年就有心上人了? “尚未与他说好,待他应了,再来禀告父亲。”沈楼恭顺道。 寒风呼号,大片大片的雪花直接扑到脸上,化成水珠顺着脖子流进内衫里,冻得指尖发麻。 浣星海的水渠都结了厚厚的冰,乘不得渡船,要在冰面上走去枫津。 “你当真有心上人了?”林信踏在铺了草席的冰面,低头踢起一块石子,石子在冰面上蹦了三蹦,溜出好一段距离。 沈楼低头看他,“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林信回头,突然被一件玄色大氅罩住,半拖半抱地靠在沈楼怀里,在宽敞的浣星海中前行。 紫枢、黄阁等人都被挥退了,沈楼拉着他一路往冰湖深处走去。天寒地冻,就算太阳落山也看不到星子如洗的美景,只有茫茫大雪覆盖天地。 “这里。”沈楼拉着他走到一处十分僻静的旧码头,人迹罕至,荒废已久。拔出虞渊落日剑,缓缓画了个圆,剑气鼓荡,掀开一大片积雪。 “什么……东西?”冰面之下,有莹莹星光在闪烁,林信抬头看天,分明还是白日,湖中怎会有星星? “星湖石。”沈楼凿开冰面,摸了一小块上来,那是一种深蓝色的石头,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好似将万千星辰收敛。 虞渊剑临时充当了刻刀,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巴掌大的星湖石就被雕成了惟妙惟肖的小鹿。那小鹿两角分叉,四足纤细,一条前腿微曲,似在林间漫步。 林信接过那只小鹿,用拇指轻轻摩挲,“这也是,欠我的吗?” “上辈子就雕好了一个,准备在岁贡宴上送给你的。”沈楼合剑入鞘,自嘲一笑。他根本不会雕东西,特意找了石匠学的,凿坏了十几斤的星湖石,还傻兮兮地在鹿尾刻了个小小的“清阙”。 这句话所含的意思太深太多,林信一时有些难以消化。上辈子,那个冷淡、疏离的沈清阙,亲手雕了小鹿要送给他! 林信握紧手中的石头,下唇发颤,“那,后来为什么没有给我?” “那日,恰好瞧见你和封重……”沈楼懊恼地叹了口气。 少年人纯粹的喜爱,被阴差阳错的误会片片碎裂,却从未有一日消失过。而林信以为至死都没有得到过的喜爱,其实在最初的最初,便已然存在了。 “哈哈,哈哈哈……”林信愣怔片刻,突然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所以,在你年少时,曾也心悦于我,是不是?” “是。”沈楼抬手,用拇指抹去那一滴温热的泪珠子。 “你不娶妻,是因为我死了,是不是?”林信红着眼睛,执着地问着有些傻的问题。 “是。”沈楼哭笑不得,低头吻上了他的眼角。 “你的心上人,就是我,是不是?”林信搂住沈楼的脖子,吻住那两片日思夜想的薄唇。 沈楼揽住他,偏头加深了这个吻。 是,心悦你,不娶妻是因为你,心上人就是你,毁天灭地也要找到你。 北风稍驻,大片的雪簌簌下落。雪花飘到指间的星湖石小鹿上,又在温暖的气息中化成水滴,融入大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多好的气氛,就不写小剧场破坏了 这章反复斟酌到现在,让大家久等了_(:3」∠)_ 55.草蛇(一) 草蛇(一) 一道灵光自天边而来, 没入浣星海的松林中不见了踪影。 直到沈楼凿开的冰洞重新冻住,这绵长的一吻才堪堪结束。 “我腿软了。”林信挂在沈楼脖子上, 耍赖不想走。 沈楼在他嘴角轻啄了一下, “我背你。”北地太过寒冷,雪地里站久了消耗灵力,还是要快些回屋去的好。 林信美滋滋地趴在沈楼背上, 系好大氅的带子,将两人都包裹进去。冰湖雪海上, 两人叠作一人,囿于方寸的温暖之中, 缓缓前行。 摩挲着手中小鹿, 林信忍不住偷偷地笑, “哎, 我问你,当初在鹿栖台上,其实你是愿意的吧?” 沈楼轻咳一声, 不说话,耳尖渐渐红了起来。 被铁链锁着羞辱,哪里会愿意?只是面对着那样的林信, 有些情难自禁,每日在九霄与地府间沉沦颠倒, 当真是欲|仙|欲|死。 林信歪头看那只红红的耳朵,忍不住张口咬住,“啧, 怪不得每次到最后你都要反扑过来,是忍不住了吧?假正经,明明心里想要得不得了,还要装出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当真是……” “林信!”沈楼咬牙。 “怎么?恼羞成怒了!是不是特别想把我压在雪地上,就地|正|法呀?”林信攀着肩膀去看他的脸,结果沈楼突然松手,整个人都掉了下来,一阵天玄地转,后背抵在了粗壮的枫树上。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走到了枫津,门前合抱粗的百年老树,积满了冰雪。 沈楼把林信压在树干上,堵住了那胡说八道的嘴,树梢的浮雪震得簌簌下落,停在枝头的麻雀被惊得高飞。 “世子……哎呀!”紫枢出来迎接,却看到了这么一幕,吓得差点摔到冰湖里去。 林信刚把手伸进沈楼的衣襟里,听到这一声惊呼,本不想理会。奈何沈楼是个讲脸面的人,立时停了下来,用大氅将眼角飞红的林信严严实实地包裹住。 紫枢尴尬地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闻声走出来的黄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开口直接道:“世子,西域钟家有人来,国公爷请您立刻过去一趟。” 林信想起方才瞥到的灵光,竟然不是他太激动而出现的幻觉? “知道了,”沈楼扶着林信站好,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我过去一趟。” “我也去!”林信磨牙,该死的钟家,从来没给他带来过好事。 临近年关,该送的年节礼早已送过,世家之间这时候通常是不会再互相走动了,都在家里等着过年。钟家这时候派人来,定然是出了什么急事。 “狄人突然进犯,二爷没有防备,被连下了两座城。没得办法,才叫小的来求援。”来的是个熟人,就是先前给南域送荼蘼酒的属臣吴兆阳。 吴兆阳满脸焦急,跪在沈歧睿面前言辞恳切。 沈歧睿扶他起来,叹了口气道:“随风怎么这般糊涂,就算过年,也不能把兵都撤了。” 吴兆阳面露尴尬,“二爷也是心善,想让将士们回家过年。” 西域有异族,名为狄人。狄人骁勇善战,只是数量稀少,近年来不知怎的,与钟家频繁起冲突。钟随风是个无能的,每每打不过了,就向北域求援,却一直不知道练兵强军。钟家就在这一次次的冲突中逐渐衰弱。 “父亲。”沈楼拉着林信进来。 “清阙,你点三千精兵去驰援。”沈歧睿无奈的说。 为防北漠异动,沈楹楹刚到家就被亲爹派去巡视边境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如今西域求救,只能派儿子去了。 “是。”沈楼应承下来,转头看林信。 “我也去,顺道把钟家的鹿璃验了。”林信一脸严肃道,藏在袖中的指尖却来回划着沈楼的掌心。 沈楼无奈一笑,攥住那捣乱的手指。 点兵,出发。 骏马的蹄子上包了绒布防滑,走在雪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信与沈楼并驾于前,不满地晃着脚,斜眼看沈楼身下的黑马,“这马是被我砍断蹄子那匹吗?” 黑亮的骏马似乎感觉到了对方的不怀好意,往旁边侧了侧身,离林信远一点。 沈楼失笑,“不是。” “唔,那就好。”林信眼馋地看着沈楼修长的双臂,盘算着怎么跳过去跟他共乘一匹。 “世子,前面的桥断了,须得修一修。”前方探路的小兵跑回来,禀报道。 这里是北域与西域的交界处,为了赶时间抄了群山之间的小路。前面是一处断崖,由一座吊桥相连。积雪压断了年久失修的桥面,马匹无法通过。 沈楼抬手,身后的队伍立时停了下来。 “一个时辰之内修好。”沈楼下令道,立时有工兵前去修桥铺路,其他人原地修整。 “这是什么地方?”林信下马,站在山路上远眺,群山连绵,积雪皑皑,辨不出东南西北。 “回侯爷,这里是扶摇山,北域与西域交界之处,往东是去墉都的路,”吴兆阳对路途很熟,殷勤地上前给林信介绍,“那边是仙女峰,传说九天玄女曾在山顶温泉中沐浴;那个是招瑶峰……” 招瑶峰!林信看向山岚缭绕间的孤峰,心中一动,转身去寻沈楼,“这会儿没事,咱俩去个地方吧。” 沈楼眉梢一跳,无奈地看着林信,“信信,这里太冷了,你身上还有伤。” “呸呸呸,你个色坯,想什么呢!”林信踢他小腿,“快点,跟我走。” 顺走沈楼马背上的酒壶,林信拉着人往背风地方去,左右看看,祭出旸谷剑,拽着沈楼往招瑶峰飞去。 招瑶峰险峻,景色也一般,鲜少有人光顾,如今清冷依旧。两座坟冢立在风水上佳处,盖了薄薄的一层积雪。 沈楼看着墓碑上的刻字,心头微震。 林信把酒倒在墓前,心中默念。“爹,娘,这是沈楼,我带他来看看你们。以前我总是跟你们念叨的人,瞧瞧,长得俊吧!不要嫌弃他是个男的啊……” 酒液倒尽,林信在坟前跪下来,“二老新年好。”转头看沈楼,发现他也跟着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信信:走,带你去个僻静的地方 楼楼:这里有点黑啊 信信:就是要黑黑的才好呀 楼楼:(脸红)你想做什么? 信信:灭哈哈哈,看,我新买的夜光手表! 楼楼:…… ------- 嗷嗷,以后都12点更新,调时间,调时间~ 56.草蛇(二) 见沈楼如此作为, 林信心中欢喜,也跟着磕了三个头。这算是拜过父母了。 “你说, 我娘会不会是蛮族人?”林信用袖子擦了擦兰苏的墓碑。手上的伤口太深, 还没有完全长好,紫枢寻了双柔软的羊皮护掌给他戴,在这冰天雪地里还是有些隐隐作痛。 对于娘亲, 他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不记得她是否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也不记得她有什么娘家亲眷,只记得她取的乳名“迟诺”。 沈楼拉着他起来, 把那只受伤的手揣到怀里暖着, “等师父回来问问他。” 对于林信被取走的血, 他很是放心不下。那大巫, 是北漠的国师,很得乌洛兰贺若的器重。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应该就是传说中能驯养蛊雕的“巫神”。 这些年, 蛊雕一直跟着林信的脚步移动,好似专门用来寻找他踪迹的。只是朱星离行踪不定,带着徒弟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不长, 才没有被蛮人找到。 “是了,我们在雁丘住了一年, 那些蛮人就找上门来了!”林信恍然,以前一直以为蛮人是为了鹿璃矿,如今看来, “莫非我是什么天材地宝,吃了我的血肉可以长生不老?” 正满心忧虑的沈楼,被林信给逗笑了,佯装要咬他,“若是如此,先给我尝一口。” “不行,我怕疼。你可以拿我做炉鼎,榨干我的精血,就能飞升成仙了。”林信圈着沈楼的腰楚楚可怜地说,好似上古时期的狐狸精,摇着大尾巴诱惑正经的小修士堕入魔道。 沈楼头疼地把小狐狸精包进貂皮大氅中,平息被林信撩拨出的火气。修士有灵力护体,为了彰显身份,冬日也穿的不厚,只有魂力虚弱的他才时时披着大氅。 林信笑嘻嘻地在他胸口乱蹭,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草木冷香。 “这地方,还有谁知道?”沈楼看着那两座坟,眸色微暗,坟前有香烛燃烧过的痕迹,应是有人来祭拜过。 “嗯?”林信放开沈楼,拨开积雪,找到了下面埋着的贡品,有酒有肉,“应是师父来过了。” 这里只有他和师父知道。 “为什么不埋到鹿栖台去?”林争寒作为一代列侯,本应葬在自己的封地里,却被朱星离埋在荒山野岭,还是如此偏僻无人的地方。 “师父做事,向来如此,你也不能指望他……”林信说着,忽然脸色骤变,“不对!” 沈楼一惊,连忙拉住扑到坟堆上扒雪的林信,自己出手将那一层薄雪拨开,“怎么了?” 林信捻起一撮土,浑身发抖,“这坟,被人挖开过!” 泥土是新旧混杂的,坟头的杂草也消失无踪。朱星离那家伙上坟祭拜,从来不记得拔草。 沈楼拦住林信拔剑的手,“这是你父母的坟!” “你知道这坟里现在埋的是我爹娘还是什么牛鬼蛇神?”林信赤红了眼。 “你别动,我来。”沈楼叹气,自己拔出了虞渊。因着林信会用魂力,比寻常修士要厉害得多,但对于用剑力道的掌控,与沈楼还相距甚远。 剑气缓缓鼓荡开来,平切着地面,将整个坟头掀开,保证不会伤到坟内的东西一丝一毫。刚刚掀开,林信就扑上去翻找,潮湿的泥土中,放置着一方木盒子,那是存放骨灰的小棺。 小棺表面被人凿开,四分五裂地漏着风。林信咬牙揭开棺盖,内里空空如也,没有骨灰坛,也没有随葬品。 两座坟一模一样,都只剩下了空盒。 骨灰被偷走了,这些贡品与香烛,并非朱星离所为,而是那些挖墓的贼怕遭报应拿来拜山头的! “人都已经死了,还不放过,难道骨灰里能有鹿璃矿吗?”林信紧紧攥着一把泥土,掌中伤口崩裂,鲜血沁过羊皮手套,显出斑斑血点来。 “这是,狐狸毛?”沈楼蹙眉,用剑尖荡开地上的土堆,露出一撮半黑半白的毛来。 狐狸毛…… “你还记得哪壶说的话吗?”林信捻起那撮绒毛。 虎毛不够,不会拿狐狸毛凑吗?没有那么多虎毛做衣领,钟家的旁支,皆用的狐狸毛! 钟家! 人活着追杀不休,死了也不放过!好,好得很!林信单指摩挲着吞钩的刀柄,满是杀意。本想着钟长夜已死,恩怨两清,这些人却还要招惹他,那就休怪他灭了钟家。 “钟长夜已死,为何还有人管这件事?”沈楼蹙眉,总觉得当年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钟戮没有死,钟随风没死,钟有玉钟无墨都没死!”林信周身灵力鼓荡,双目赤红,好似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下一刻就会把世人连同他自己撕成碎片。 “信信!”沈楼握住他的手,发现上面已经浸满了血,“莫急,我们去钟家查清楚。” 林信甩开他的手,盯着沈楼的双眼,“若是我要杀钟家兄弟,你管是不管?”两世以来,钟家兄弟都与沈楼关系匪浅。 沈楼叹了口气,他的信信,还是信不过他。强硬地将那伤口崩裂的手拉过来,脱掉手套,“若是他两个有参与,你要杀要剐,我绝不阻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钟有玉:说好的为朋友两肋插刀呢? 楼楼:信信也是我的朋友 钟有玉:什么朋友? 楼楼:男朋友=w= --------- 啊啊啊,早起失败,下午还有个别的稿子要赶,不能二更,明天一定更粗长君orz 57.草蛇(三) 林信不说话了,由着沈楼拆开手上的布条给他重新处理伤口。常在战场受伤的沈世子, 接骨、止血很有一手, 动作轻柔, 丝毫没有弄疼了他。 “这坟?”沈楼把沾血的羊皮手套扔掉,看向那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坟, 询问林信要不要再埋上。 “就这么扔着吧, 若是师父过来烧纸, 就会看到了,”林信垂目, 看着自己包扎一新的手, “我手疼, 握不住缰绳了。” 仿佛方才的争吵不存在一般,转头就开始撒娇耍赖。 沈楼失笑,“那跟我骑一匹吧。” 回去的时候, 吊桥已经修好了,吴兆阳是个十分机灵的人, 多余的话一句不问, “侯爷,世子, 咱们继续赶路吧。” 沈楼抱着林信骑上自己的马, 仿佛没有看到兵将们诧异的眼神,面不改色地策马前行。 “不怕你爹知道?”林信靠在沈楼怀里,攥着虞渊的剑穗把玩。 “早晚要知道的,”沈楼不甚在意地说, “明年就劝他退位。” “嗯?”林信仰头看他,忍不住笑起来,“天下楷模沈清阙,竟然要谋夺家产了,真是奇闻。” 不夺家产,怎么帮你造反?沈楼心道。开口,却是另一番话,“得赶在温石兰下中原之前。” “是了。”林信恍然,差点忘了,斩狼比剑的事。 北漠的斩狼将军温石兰,作为蛮族第一高手,在林信十八岁那年来到中原,挨个与四域之主比剑。沈歧睿死于非命,林叶丹重伤闭关,钟家更是伤亡惨重。温石兰一路势如破竹,唯独败在了朱颜改手中。因为朱颜改满身灵器,且打法十分不要脸。 沈楼要保住父亲的性命,就得早点让老爷子退位。 上辈子,玄王沈清阙作为当世第一人,可以打败温石兰;但如今神魂受损的沈楼,就不行了。 林信皱起眉头,也不知师父找到补魂的材料没有。 “莫忧心,且早着呢。”沈楼抱紧了那劲窄的腰肢,轻甩缰绳,加速往莫归山行去。 莫归山上,钟随风满面愁容地在门前迎接他们,看到共乘一匹马的两人,很是愣怔了一下。 “割鹿侯恰好在北域,听闻世子要来,便顺路来西域验岁贡。”吴兆阳快步走到钟随风面前,低声说道,意在提醒他林信的身份,以免他说错话。 林信做侯爷之后,还未与这位钟家二爷见过面。 “原来是林侯爷,”钟随风拱手见礼,“侯爷世子一路奔波,快进屋暖暖身子。”话虽这么说,脸上却不见一点笑意,招呼客人也颇有些手忙脚乱。 “世叔,可是有话要说?”沈楼蹙眉问他。 “唔,那个,”钟随风搓手,踌躇片刻,才吭吭唧唧道,“你一路辛苦,本该让你好好歇息的,但,狄州那边情况紧急,钟戮已经被围困了许久。不知,世侄可否今日就点兵出发?” “那是自然。”沈楼也没打算在莫归山多留,不过是不放心林信,先把他送来而已。 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喧哗,钟随风快步走出去,就见八名金吾卫护送着钟家两兄弟御剑而来。 “有玉,无墨!”钟随风惊喜不已。 “属下奉皇命,送世子与二公子回莫归山。圣上口谕,西域战事紧,一切从简,过了年再行国公礼。”金吾卫统领公事公办道,收了钟随风递上来的一小袋鹿璃,便跳上飞剑转身离开,片刻不做停留。 酌鹿令开始,元朔帝本就有意放钟家兄弟回来了,恰好狄人作乱,便趁机送回,年后好让钟有玉继位。 “叔父!我们回来了,以后都不用走了!”钟有玉蹦到钟随风面前,兴奋不已,困于京中多年,他已经快憋出病了。 “叔父。”钟无墨跟着走过来,平平地唤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钟随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些年,他想尽各种办法,包括提前取字、逢年过节就递折子、买通朝中文官帮着说话,招数用尽,元朔帝就是不放人。 沈楼与林信走出来,对视一眼,“你们两个既然回来了,便与我一起去平乱。” 论理,既然钟家兄弟回来,沈楼就不必再出手了。奈何这两人都没带过兵,一时半刻指望不上。 大致了解了一下狄州那边的状况,沈楼去西域营中清点整装,脸色有些不好。没想到西域已衰弱至此,昔日钟长夜还在时的精兵强将,如今竟十不存一。钟随风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那些修士士兵,大多都没有封地,谁给鹿璃、黄金,就跟着谁,”捧着名册的吴兆阳苦笑,“朝廷出了鎏金律之后,就更不好控制了。” 鎏金律是几年前颁布的,规定非属臣的修士可以自由更换户籍。修士士兵是比较珍贵的,他们有灵脉,资质一般,成不了高手,但可以使用带鹿璃的兵器。 如果西域供养不起,他们就会到别的地方去。大部分都去了中原,毕竟跟着皇帝还有封侯拜相的机会。于是朝廷需要的鹿璃日益增多,而西域也日渐衰弱。 勉强凑出两千可用的,加上北域带来的三千精兵,沈楼翻身上马,把紫枢留下照顾林信,自己带着钟无墨往狄州平乱去了。 钟有玉则留在莫归山,调度粮草,顺道招待割鹿侯。 “验鹿璃的事不着急,多时未见,不如喝一杯?”林信看着钟有玉领口的白虎毛,笑得一脸哥俩好。 “好啊。”说到喝酒,钟有玉来了兴致,拉着林信去暖阁喝酒。 钟随风交代世子好好招待林信,自己则去处理杂事,片刻便没了踪影。 西域的酒没有北域的烈,却比京城的要够劲得多。钟有玉痛快地喝了几杯,才稍稍解了馋,“我本不嗜酒,都是被沈大带坏的。” “他现在有字了,叫清阙。”林信端着一杯酒,并不喝,冷眼看着钟有玉一杯接一杯地灌。 没了父亲的庇佑,钟世子在京中过得想必艰难。但再艰难,也比不得他在赵家吃的苦,没什么可同情的,因果报应罢了。 “是么?”钟有玉喝得太猛,有些上头,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清阙,唔,记得小时候我爹说过,这表字沈伯伯一早就想好了的。就不知,我爹有没有给我备好表字,如今这字还是叔父取的。” “你爹……”林信把酒盅里的酒饮尽。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跟着沈楼跑进后园,掉进石头灵堂里。”钟有玉打趣道,想想那时候只有那么一小团的林信,如今变成了凶神恶煞的割鹿侯,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自是记得的,”林信抬手给自己斟酒,随意地问,“你爹活着的时候,可有提过我爹林争寒?” “提过啊!”钟有玉对于父亲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很清楚,“我父亲说,你爹是个有本事的人,跟他不相上下,可惜走岔了路,偏要娶个凡人女。还告诫我不能娶凡人女子,不然也把我赶出家门。” 钟有玉把钟长夜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连带着当时的表情都带了出来。 有本事的人……跟他不相上下…… 林信神色有些怪异。钟长夜,竟如此评价林争寒? 入了夜的莫归山,烛火尽灭,漆黑一片。林信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没有沈楼在身边,他竟然睡不着了。摸出那只星湖石小鹿来回看,越看越喜欢,忍不住抱着小鹿在床上滚了一圈。 “咔哒!”房顶有细微的声响,林信收起傻笑,瞬间坐起身来。侧耳静听,又是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在房顶上发出来的。 披一套黑衣,拿上刀剑,无声跃上房顶。借着月光,瞧见不远处有一道身影在快速行进。 足尖轻点,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人。那影子在屋脊间快速起落,直跑到了后山去,一晃眼不见了踪影。 墙下面传来一阵轱辘的吱呀声,林信闪身躲进黑影中,忽而感觉到近侧有灵力流动。 林信瞬间晃到那人身后,抽出弯刀精准地套在对方脖子上。 “别动手,是我!”钟有玉提剑挡住即将割断他喉咙的弯刀,小声道。 “世子半夜不睡,在自家房顶上作甚?”林信没有松开刀,阴测测地问。 “嘘——”钟有玉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示意林信别出声。 几名白衣人从荒园深处的石室中走出来,推着几辆木轮小车,悄无声息地往后门走去。车上盖着黑布,不知装了什么,但看得出很沉,压得木轮吱呀作响。 “那间石室,就是当年用来藏我爹尸体的地方。这些人的身型很眼生,我不认得他们。”钟有玉不许林信说话,自己却喋喋不休起来。 林信顶开吞钩,对方立时闭上了嘴。 似是听到了什么声响,其中一人转头过头,直勾勾地看向林信藏身的地方。月光穿过云影,透出清冷的光来,照在那白衣人的脸上,映出一双好似草原野狼的碧蓝眸子。 蛮人! 莫归山上,竟然会出现蛮人! 钟有玉忍不住了,就要跳下去,被林信死死捂住嘴巴,动弹不得。 林信握紧了旸谷的剑柄,脊背绷直。那人他认得,北漠的斩狼将军,天下排名前三的高手——温石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楼楼:爹,你退位吧? 沈爹:为何? 楼楼:为了天下苍生 沈爹:哦,好吧 楼楼:信信,我拿到家产了,咱们成亲吧! 信信:好呀~\(≧▽≦)/~ 沈爹:???说好的为了天下呢? 楼楼:把大魔头娶回家,就是平定天下了 沈爹:诈骗,报警了! --------- 58.草蛇(四) 温石兰的目光有如实质,看得林信遍体生寒。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野猫突然从树冠中窜出来, 很是不满地瞄了一声, 跳下墙头飞快遁去。 那边的蛮人嘟哝了一句蛮语,温石兰收回目光, 打了个手势。那些人明显加快了脚步, 推着木车快速离去。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 确定那些蛮人不会再回来,两人才冒出头来。 “你拦着我作甚, 那些蛮人明显是在偷我家东西!只要我叫一声, 整个莫归山的侍卫都会过来, ”钟有玉不满道,“不过区区十几个蛮人,瞧把你吓得。” “你知道那人是谁吗?”林信冷眼看他。 “谁?” “说出来吓死你。” 哗啦啦, 树冠一阵响动,钟有玉惊得差点从墙头摔下去, 立时拔剑。 “是我。”一身劲装的紫枢从树冠中钻出来。她就住在林信隔壁, 既然林信听到了响动,她自然也听得到。 “瞧把你吓得。”林信原封不动地嘲笑回去, 跃下墙头, 朝那间石室走去。 钟有玉咂咂嘴,没脸再跟林信说话,转头看向紫枢:“紫枢,你怎么跑来了?刚才的猫是你放的?” “是啊, ”紫枢应了一声,不想跟钟有玉多聊,快步追上林信,低声道,“侯爷,方才属下听到,那些蛮人说要去狄州。” “什么?”林信一惊,“你可听清了?” 浣星海的人多少都懂蛮语,紫枢又常年跟着沈楼打蛮人,“别的没听清,但狄州这个可以确定。” 狄州,是西域狄人聚集的地方,这次沈楼带兵平乱就是去的狄州! 说话间,钟有玉已经上前按开了石室的门。这道门似乎改了机关,并非当年那般好开了。 “轰——”厚重的石门轰然打开,明亮的灯火宛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林信眯了眯眼,待看清石室里的东西,不由得惊了一下。幽深的洞穴中,摆满了木架子,由上至下,满满的全是黄金和鹿璃。 “这……这山穴怎么改做库房了?”钟有玉率先走了进去,仰着头东看西看,“我就说那些蛮人是小偷,你还不信,瞧瞧,这分明是莫归山的库房。估计家里以前遭过贼,叔父就把库房挪到这里了。哇,这是我小时候用的玉枕。” 靠近洞口的位置是鹿璃和黄金,向里面走就变成个各种奇珍异宝、古玩字画。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林信揣着手,跟在钟有玉身后慢慢地走,行至尽头,墙壁上孤零零地挂着一把通体雪白的灵剑。似乎有些年头了,剑穗已经沾满了灰尘,剑身依旧灵光闪闪。 “雪寂,”钟有玉也看到了这把好看的灵剑,读出了刻在剑柄上的剑名,“这是谁的剑?” “我爹的剑。”林信淡淡地说。抬手,屈指作鹰爪状,雪寂剑便从墙壁上飞过来,落到手中。 寒风穿林雨打叶,枯荷争雪寂无声。 林争寒的本命灵剑,名为雪寂。寒光依旧,英雄归土。这灵剑,已经与主人分别了十二年。 “哦,你爹的剑,啊?”钟有玉反应过来,蹦到林信身边,抓着剑鞘细看,“你爹?寻鹿侯?你爹的剑为什么会在我家?” “这就要问你爹了!”林信突然拔剑出鞘,横在钟有玉脖子上,语调冰冷道,“你爹杀了我爹娘,雪寂自然就在你家,这叫罪证。” “不可能!”钟有玉涨红了脸,“你爹也是一方列侯,他俩自小就认识,无冤无仇。我爹好端端的,为何要杀你爹? 林信用闪身到钟有玉身后,用冰凉的剑刃从上至下刮过钟有玉的脖子,将他脖颈上的汗毛齐刷刷刮掉了一块,“为了鹿璃矿。父债子偿,我现在杀了你,就算是为父报仇了。” 一滴冷汗从钟有玉的下巴滑落,滴在雪寂光滑可鉴的剑身上。 “哎呀,哎呀,出什么事了?”衣衫不整的钟随风,拖着没系好衣带的外衫,提着灯笼快步走进来,瞧见那吹毛断发的灵剑就夹在侄儿脖子上,顿时吓得不敢上前了。 林信瞥了他一眼,忽然收剑入鞘,仿佛方才的恐吓根本不存在。 钟有玉不解地看向林信,却得到一个呲牙挑眉的笑,方知上了当,扑上去就要跟林信打架:“好你个林不负!” “有玉,不得无礼。”钟随风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劝阻,把钟有玉拉到一边。 “二叔,咱家招贼了。”钟有玉把方才看到的蛮人告诉钟随风。 钟随风听完,脸色大变,将灯笼塞到紫枢手中,“丫头,你腿脚利索,快去叫侍卫来。” 紫枢接过灯笼,转身离去。 钟有玉催着钟随风清点鹿璃。林信把雪寂背在身后,凉凉道:“少了多少,二爷清楚得很,哪里需要清点?” “你又胡说什么?”钟有玉看向叔父,后者竟然露出一副心虚的模样,“叔父?” 夜风吹进山洞,刮擦出阵阵呼号。烛火明灭,映着早生华发的钟随风,顿生一股大厦将倾的苍凉。 “哎,没错,那些蛮人,是我放进来的,”钟随风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着脸道,“家里越来越穷,今年的岁贡还没有凑齐,为了应急,我只能用黄金跟蛮人换些鹿璃。” 大庸禁止跟北漠通商,更不许跟蛮人换鹿璃。用黄金换蛮人的鹿璃,徒三年;用鹿璃换蛮人的黄金,以通敌叛国论,要斩首的。 “二爷既然懂这门生意,缘何连兵将都养不起?”对于钟随风的话,林信一个字都不信。 大庸的鹿璃有限,其实各家私下里都有些门路,并不算什么稀奇事。若是那些人拿走的当真只是一些黄金,何必要动用温石兰这样的绝世高手?半夜三更,鬼鬼祟祟,车辙深深,那木推车里装着的,定是要运往北漠的鹿璃。 钟有玉指尖发颤,“叔父,你当真卖了鹿璃给蛮人么?”这些年蛮人与北域几乎年年交战,沈家几乎倾巢而出,体弱多病的沈楼十二岁就上场杀敌,保家卫国。若是让世人知道,钟随风给蛮人提供鹿璃,莫说是朝廷,就是沈歧睿都不会放过他。 “这……” 钟随风脸色苍白,似乎很是害怕,慢吞吞向后退了半步。 “嗖——”异变突起,十几根红线突然从两侧的石壁上钻出,拉成纵横交错的网,快速朝林信扑去。 林信瞳孔骤缩,不退反进,一把抓住钟有玉,挡在身前。锋利无比的细线顿时划破了钟有玉的衣衫,在肩膀上割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再进一寸就手臂不保。 那红线立时停住,活物一般扭动了一下,绕过钟有玉改为自上而下地进攻。 吞钩弯刀瞬间扣在了钟有玉的脖子上,林信冷声呵道:“再动一下,我就割断他的脖子!” 钟随风骤然抬头,脸上还保持着惊慌愁苦的神色,手忙脚乱地结了个手印,那些细线才堪堪停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信信:有玉挡箭牌,专业挡剑二十年! 二叔:钟家出品,质量保障,国家免检! 楼楼:居家常备 信息:最后要卖萌 楼楼:居家常备哦 59.草蛇(五) 这红线,跟蛮族大巫使的一模一样。 林信眸色阴冷, 早料到钟家与蛮族有勾结, 却不想勾结得这般彻底, 连巫术都教给了钟随风。红线是嵌在石壁中的,先前这里没有任何珍宝, 只有一把雪寂, 显然是一个布好的局, 就等着林信入瓮。 说话间,一群身着白衣的侍卫快速赶来, 围在石洞外, 紫枢却不知去了哪里。 “我不大会用这个, 让侯爷见笑了。您放下有玉,咱们有话好说。”钟随风讪讪地笑,不甚熟练地整理那些杂乱的红线, 看起来有些滑稽。 钟有玉却笑不出来,宫宴上林信被蛮族大巫伤到, 他也在场, 知道这东西的由来。 “本侯可没什么想跟你说的,”林信运转灵力, 激发了吞钩上的鹿璃, 灵光乍现,弯月刀变成了满月,将钟有玉的脖颈牢牢套在其中,“世子可千万莫要乱动, 吞钩的刃很薄,稍有触碰就血溅三尺。” 钟随风踌躇地左手握右手。 “叔父,你当真勾结了蛮人吗?”钟有玉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不可置信地质问钟随风,“这是通敌叛国啊!” “我没有!”钟随风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说。 “少废话!叫那些杂碎闪开!”林信抓着钟有玉,侧身一步一步向外走去,那些白衣侍卫纷纷拔剑,指向林信。 灵光在吞钩上快速转动一圈,钟有玉的勃颈上立时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血痕。 “让他走。”钟随风慌忙道,那些侍卫谨慎地让开路,让林信走出去。 天光熹微,朝露凝霜,莫归山的长夜已尽。 割鹿侯被钟家围困,这要是放他出去,莫说始作俑者钟随风,就是整个钟家都不能善了。侍卫们很是着急,钟随风却迟迟不敢动手,眼睁睁地看着林信踩上灵剑,抓着钟有玉扬长而去。 剑气的灵光,如流星划过天际,一路向西行去。 “咚!”钟有玉被粗暴地扔进雪地里,扣了满头满脸的雪,肩膀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冒血,染红了素白的锦衣。 呸呸两声吐出呛进嘴里的,正待抱怨,瞧见林信正在拆解手上的布条,那白色布条已经被鲜血染透,顿时闭了嘴。 “别打小算盘,爷用一只手也能剐了你。”林信头也不抬地警告。那红线上定然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伤口很难愈合,前日沈楼刚给他包好的,如今又废了。 “你打算去哪儿?往京中报信?”钟有玉爬起来,看看自己肩上的伤口,烦躁地抓抓头。他实在想不明白,叔父为什么要勾结蛮人,还学了巫术。 “去狄州。”林信站起身来,往西北方眺望。 那群蛮人说起了狄州,叫他如何放心的下。温石兰若是出现在战场上,实力大减的沈楼和钟戮合力也不可能打得过他。 “狄州……”钟有玉悚然一惊,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劈开了脑壳、炸出了慧根,“对了,倘若我叔父当真勾结了蛮人,那这场狄人之乱会不会又是个局?沈大他怕是有危险!” “总算没笨到家,”林信轻嗤一声,把钟有玉的灵剑扔给他,“回去找你叔父哭鼻子吧,老子要去救沈清阙了。” 本想带着钟世子去战场上,若是西域军要谋害沈楼,他就当场把钟有玉杀了。然山高路远,战场上瞬息万变,钟有玉本身灵力不弱,反抗起来也是麻烦,索性扔了。 换了颗鹿璃,旸谷剑像是吃饱的游鱼,欢快地绕着林信转一圈。待林信踩上,便如离弦之箭,瞬间窜了出去。 钟有玉咬牙,撕下一节内衫将伤口胡乱缠裹了一下,跳上灵剑追着林信而去。 征夫魂丧屠刀下,万骨枯,归无涯,古来战场生血煞。 远远瞧见黑红之气蒸腾入云,便是沙场所在。狄人骁勇,蛮人嗜杀,沈家军悍不畏死,三方混战,乱成一团。 身着白色盔甲的钟家军在边缘帮忙,但毫无章法。 这个打法,明显是几方都没有大将。 钟有玉奔向钟家军,夺过钲锤,运足灵力敲起来,鸣金收兵的声音蔓过整个战场,厮杀之势稍减。 林信抓住一名沈家军,“你们世子呢?” “谁他娘的拉着老子!”那沈家军张口就骂,瞧见林信的脸,顿时缩了缩脖子,“侯爷!世子他们跟一个蛮人打架,打到那边去了!” 心中咯噔一声,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温石兰果真是来杀沈楼的。林信调转飞剑,朝着小将所指的方向疾行而去。 “轰——”灵力引起的爆裂声响彻山谷,林信赶到的时候,断崖边已经空空如也。 “沈楼呢?”林信在草丛里发现了吐血不止的黄阁,攥着他的衣领大声问。 “掉,掉下去了,”黄阁指着那陡峭无比的断崖道,眼见林信转身就要往下跳,立时大喊,“侯爷,不可!” 旸谷剑刚刚越过山崖,便如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向下坠去。林信一惊,猛踏一脚飞剑,旸谷加速跌落,整个人撞到山壁上。抽出吞钩沿着石壁剐蹭,火花噼啪作响,足足落下去三丈才堪堪勾出一块凸出的石头。 “这是莫归谷?”林信心中大急,只觉得一阵凉意自头顶灌到了脚底。 钟家所在的那座山,其实叫小莫归山。西域境内还有一座大莫归山,那是一片山脉,自狄州起,一直绵延到北域去。 这里,才是真正的莫归,只因这山峦中间的谷地中,不能御剑。每年都有无数仙者在这里摔跟头,运气好的断手断脚,运气差的就一命呜呼。 “林信,你撑住!”钟有玉不知何时跑了过来,解开腰绳准备去拉他。 “不必了,”林信拔刀出鞘,牢牢勾进石壁中,“钟有玉,是非轻重你分得清,若想保全钟家,该怎么做你心中有数。” 钟有玉唇色发白,缓缓点头。 林信不再多言,松开刀向下跳,跳一段再钉进去,轻盈得仿佛山壁上的猿猴。片刻间便消失在缭绕的山岚中,不见了踪影。 “侯爷果真厉害。”黄阁吐着血,还不忘感慨一句。 钟有玉面色怪异地扶他起来,“你以前天天吹嘘沈大,如今怎么改吹林信了?” 莫归,名不虚传,任何灵剑都不能驾驭,就连手中的吞钩,也隐隐有下坠的趋势。仿佛地面上有巨大的磁石在吸引着这些铁器,保管路过的修士有来无回。 足足在折腾了近半个时辰,林信才堪堪落到了崖底。这下子,不仅是手,胳膊、腿、背,到处都是擦伤。 林信甩甩酸疼的手腕,举目四望。 耳边有流水声,沈楼在短暂的昏迷后立时清醒。睁开眼,一身血污的钟无墨正靠在一块石头上,看起来完好无损的钟戮正拿着几根树杈给他接腿。 温石兰带着蛮人骑兵突然出现在战场上,打得沈楼措手不及。对方招招狠辣,显然是专程来取他性命的。 被林信乱补了一阵子,他的神魂已经有所好转,但实力依旧不足巅峰时的五成,根本不是温石兰的对手。钟无墨过来帮忙,被温石兰掐着脖子拎到半空要撕成两半,钟戮拼死把人抢过来,也跟着掉了下来。 听到声响,钟戮忽然转头,用那双眼白多于黑瞳的眼睛看向沈楼。 沈楼下意识地握剑,虞渊却不知去了哪里。下一瞬,钟戮的短剑已经砍了过来。抓起手边的石头,运转灵力,咔嚓一声与短剑相撞。 石头碎裂,沈楼已经翻身躲开,短剑深深地插|入地面。 “钟戮!”钟无墨踉跄着扑过来,横剑挡住钟戮再次攻来的一剑,“不许!” 钟戮定定地看着钟无墨,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但还是坚定地要杀沈楼。 “不许!”钟无墨牢牢把沈楼护在身后,再次强调。 “嗡——”强大的剑气凌空而来,钟戮立时收剑,翻身跳开,方才站立的地方被劈开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林信看到钟戮就赤红了眼,倒转灵力开始吸魂。原本想着钟长夜身死,恩怨便消了,偏这人又要杀沈楼。钟家简直跟自己命中犯克,这钟戮今天必须死! 沈楼接住扔过来的虞渊,拔剑出鞘,揽住林信的腰把他推到身后,自己去对付钟戮。 林信见沈楼靠近,怕伤到他便立时停止了吸魂,随即感到一阵晕眩。才意识到方才在山崖上已经耗费了大半灵力,此刻再吸魂,很可能会伤到自己。 “停手!”钟无墨拖着断腿冲过去,挡住旸谷剑,“钟戮知道出路,他死了,我们,都出不去!” “爬也爬上去了。”林信冷笑。 他们两个都受了伤,钟戮实力无损,加上个钟无墨,谁也奈何不了谁。双方僵持不下,沈楼抿唇道:“信信,收手。” 齐齐收剑,林信拉着沈楼闪身到了三丈外。 “为什么杀他?”钟无墨冷声问钟戮。 “累赘。”钟戮语调无波地说,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钟无墨蹙眉,这钟戮,是他父亲养的杀人刀,根本没有是非观,说杀谁就杀谁。转头想跟沈楼赔不是,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那边似乎起了争执的两人,吵着吵着,忽然就亲到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好饿,想不出小剧场。今天的作业是,大家自己写一个小剧场,明天交给朱星离老师批改→_→ 60.草蛇(六) “你作甚拦着我?他要杀你,我今天定要杀了他!”林信眸色凌厉地质问沈楼, 期待着他说“看出你灵力虚弱怕你受伤”之类的软话, 那样就可以故作感动不已地扑上去。 奈何沈楼不是个喜欢邀功的人, 只是无奈轻笑,“这会儿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 就算我费点神魂, 也……”话没说完, 突然被两片薄唇堵住了嘴巴,林信眼睛亮了亮。 张开嘴巴让沈楼进来, 却听那人蹭着他唇瓣轻声说:“是我撑不住了……”说完, 蹭着他的脸颊往下滑, 一头栽到了林信的肩膀上。 林信一惊,双手圈住沈楼的身体不让他滑下去,余光瞄了一眼看着这边的钟家两人, 踉踉跄跄地往后退,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状:“哎呀, 不好吧, 有人看着呢。” 在钟无墨的角度看,就是沈楼半拖半抱地推着林信进了茂密的树丛中, 不多时便响起了羞人的声响。 “唔, 别在这里,啊……” “轻点,我疼。” “呼……嗯……” 高低起伏的喘息声,惹得钟无墨红了脸, 低头看着潺潺流水默不作声。钟戮倒是丝毫不受影响,拿着个树枝准确无比地在浅水中插鱼给少爷吃。 林信一边嗯嗯啊啊地叫唤,一边掏出逍遥丸塞到沈楼嘴里。从山崖上爬下来消耗巨大,沈楼不是受伤太重,而是神魂的旧伤发作,给疼昏了过去。只是这人太能忍,他不说,别人根本看不出来他在忍受什么。 心疼地把人抱进怀里,摸出一块鹿璃吸饱灵力,单手贴在他后心上,慢慢把灵力渡过去。 沈楼醒过来的时候,就听到一阵销|魂蚀骨的呻|吟声。 “嗯……我不要了……饶了我吧……啊……” 怀疑自己还在做梦,沈楼睁开眼,就见林信屈腿抱着他,一边面无表情地把玩他的手指,一边嗯嗯啊啊地叫唤。 沈楼:“……” 林信见掌中的手动了,低头看他,发现沈楼正用一言难尽的目光望过来,叫喊声顿时卡住了。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单手捂住沈楼的眼睛不许他看,低头亲了一口。 两人从树丛中出去,钟无墨已经完全不敢直视他们了,眼睛看向远处,“钟戮无状,让他,赔罪。” 沈楼整了整被林信扯乱的衣裳,一脸的正气凛然,“先出去再说。” 钟戮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背起断腿的二少爷就走。 这莫归谷非常宽广,不是普通的一条山谷,而是纵横交错的山壑,岔路众多,通往地面八方。 “简言,你们还有鹿璃吗?我俩身上的不多了。”林信捏捏自己空空的口袋,伸手去掏沈楼的,沈楼的竟然也空了。 钟无墨摇头,先前跟温石兰比斗,把身上的鹿璃都耗尽了。钟戮不说话,想来也没剩多少。 仰头看看四面的绝壁,林信叹气,没有鹿璃为继,基本不可能爬的上去,还真得靠着钟戮这个认路的方能走出去了。 暂时熄了杀人的念头,双方互相防备着在谷中慢慢走。 路途十分遥远,林信觉得自己已经走了上百里,竟还没有到头。沈楼烤了鱼过来给他吃,见他蔫头蔫脑的,便把鱼肉撕下来哄他。 “累了?一会儿我背你走。”沈楼把焦黄的烤鱼递到林信唇边。 “唔,不用,你身上有伤。”林信张口咬走鱼肉,趁机在那微凉的指尖舔了一口,见沈楼被烫到一般地缩手,笑嘻嘻地往他身边挪了挪。山间寒气重,特别是入了夜。 “你来这里,可是钟家出了什么事?”沈楼没有拒绝他的靠近,反倒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小声跟他聊天。 “钟随风会巫术,卖了鹿璃给温石兰,还要杀我。”林信瞥了一眼坐在三丈开外的两名钟家人。 沈楼蹙眉,难怪钟家衰败得这般厉害,鹿璃都拿去跟蛮人做交易了,自然供不起兵将,“上辈子可没有这件事,钟随风一直山水不显。” “上辈子钟长夜死了钟有玉就继位,哪里有他掌权的时候?”林信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宴会上的大巫,石洞里的雪寂,当年追杀他的白衣人,总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东西。 “狄州之祸,想来就是为了杀我。”篝火映着沈楼漆黑的眸子,明明灭灭。温石兰与四域之主比剑,目的就是削弱大庸的力量。这辈子沈楼表现得太突兀,让贺若相信,就算沈歧睿死了,沈家依旧如狼似虎,所以连带着沈楼也得杀掉。 但沈楼是个小辈,未及弱冠,温石兰不可能来挑战他,便设下这么个杀局,让他意外死在战场上。 低头,想跟林信说说北漠的形势,却发现那家伙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笑意。“我有没有说过,你眼睛里有星辰。” 沈楼喉结微动,“没有。” “是么,竟没有说过。”林信低头,摸出那只星湖石小鹿,摸摸鹿角抠抠尾巴。许是在心里说得多了,误以为你知道。 钟无墨看着那边无第三人立锥之地的气氛,皱起眉头。但他不是话多之人,不知道怎么问,便只能闭口不言。 走了一天一夜,又是穿林又是过河的,总算找到了出口。怪道钟戮说沈楼累赘,这出口不仅遥远,还很难走。 乃是一处深潭,通过暗河勾连绝壁的那一边。沈楼把林信背上的雪寂长剑背到自己身上,用腰绳将两人连在一起。 “你们先走。”林信拦住准备入水的沈楼,冲钟无墨抬抬下巴。 钟无墨没有意见,也把自己跟钟戮绑在一起。他一条腿使不上力气,须得钟戮拉着。 冬天的潭水,刺骨冰寒,刚一入水,就冻麻了林信的四肢,运转灵力才好受一些。拼命划动手脚,只希望快些上岸。 水下有一处仅容一人通过的石洞,前面钟戮他们似乎遇到了麻烦,挣扎了片刻才钻出去。 林信被沈楼推着先过,通过石洞的时候,有一股吸力在拉拽着他,仿佛深海巨兽的大嘴,要将人拉拽到肚腹中去。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腰间的衣带突然一紧。 沈楼的后背被牢牢吸在了石壁上,动弹不得。 那边钟戮两人已经出了水面,没了声息。林信立时回身拉他,却怎么也拉不动,这一口气眼看着就要耗尽。 沈楼拔剑割断了两人之间的衣带,把林信往外推。 林信怒极,在水中给了沈楼一拳。顷刻间,他手中的旸谷、沈楼手中的虞渊,尽数飞到了石壁上去。林信了然,快速解开沈楼背上裹缠雪寂的布,拉着他头也不回地上浮。 “咳咳咳……”林信灌了好几口水,趴在地上呛咳不止,转头看钟无墨和钟戮,两人身上的灵剑也都没了。 此处应当已是北地,湿透的衣料刚刚接触空气便凝结成冰,直接将人给冻在了石头滩上。 “哇!”清脆的童音从草丛里冒出来,一名总角之年的小孩跑过来,踢踢不能动弹的钟戮,“快来,四只肥羊!” 小孩的语气很是熟稔,显然不是第一次打劫从这里上来的人,大胆地在钟戮身上翻找值钱的东西。 几名穿着羊皮袄的男人跟着出来,手中都拿着灵剑。有一部分散仙会做打家劫舍的勾当,这些人显然是专门卖守在这里打劫被石壁吸了灵剑的倒霉修士。 “你们是什么人?”冰水中消耗极大,林信运转所剩无几的灵力,一点点化开身上的冰碴。 “取你性命之人。”一名面目丑陋的男人把手伸进林信衣服里摸索,抓出了那只小鹿,“星湖石!这可是值钱东西!” “咚!”话没说完,被沈楼一脚踹翻。 林信稳稳接住飞起的小鹿,将吞钩扔给沈楼。沈楼接过来,一刀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啧啧,你几天怎么这么狠?”林信与沈楼背靠背。 沈楼抿紧了唇不说话。 那边钟戮已经暴起,抓住那小孩,夺过短刀,身体化作一道残影掠过,道道血雾喷溅出来。 “啊啊啊啊!”这些人没想到会遇到实力如此强横的杀神,丢盔卸甲,踩上灵剑就跑,瞬间没了踪影。只有那个还不会御剑的小孩子,还被钟戮攥在手里。 那小孩吓得尿了裤子,嘴中还不肯认输,“杀吧,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钟戮用三白眼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这小崽子,随手扔到了一边,转身去水下摸剑。逃过一命的小孩子迈开腿就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咣当当”几声脆响,虞渊、旸谷、雪寂都被扔到了沈楼脚边。 林信捡起剑,“钟戮,没想到你还有心慈手软的时候。” 钟戮将短剑别回腰间,“戮,不杀孩童。” “嘁,那你当年追杀我作甚?”林信冷笑,忽而一愣,当年钟戮追杀他那么久,既然能重伤赵坚,就不可能没有杀他一个三岁小孩的机会。 钟戮看了他一眼:“主人的命令。” 主人让他追,他就追。但他没有杀林信,也没有告诉主人,那个孩子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信信:(抠手指)嗯……啊……慢一点 楼楼:你演戏的时候,能不能投入一点? 信信:怎么投入 楼楼:好歹加点动作 信信:(躺倒)嗯…… 楼楼:(鼻血)卡卡卡,这场戏先不演了,咱们回家 导演:??? 61.草蛇(七) 此处已然是群山的尽头,山下便是一马平川。草木稀疏, 黄土满目, 风沙裹挟着尘土, 滚滚而来,吹了人满头满脸。 “这是什么地方?”林信看看远处稀稀落落的土房子, 皱起眉头。这里应当已经是北域的地界, 他跟着师父东奔西跑, 却很少到北域,一时分辨不出位置。 “大荒。”沈楼仔细辨认了一下, 确定道。 大荒古时乃是一条大河的河床, 那大河几次改道, 最后绕过了此处,留下方圆几百里高低不平的黄土地。日晒风蚀,磨平了沟沟壑壑。北域虽冷, 大部分地方还是草肥水足的,如此贫瘠荒凉, 非大荒莫属。 “去换鹿璃。”钟无墨指着土屋比较集中的地方道。钟戮背着他一言不发地朝那边走。 没有鹿璃, 仙者便失去了缩地成寸、一日千里的御剑能力,灵剑也没有了开山劈石的力量。 林信盯着钟戮的背影, 单指顶开旸谷, 又缓缓合上,如此反复再三,终究没有拔剑。 看山跑死马,平地之上尤为严重。走进了才发现, 那房舍聚集之处并非破败的土屋,而是一处小镇。只是风沙太大,墙壁上积了一层黄土。 小镇上冷冷清清,大部分店铺都开着,只是门可罗雀。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客栈里没有店小二,掌柜自己伸着脖子吆喝。 “掌柜的,我们想换些鹿璃,不知这镇上哪里能换?”林信看看笨嘴拙舌的钟无墨、只知道杀人的钟戮、沉静如苍松古木的沈楼,还是亲自上前去问了。 听到鹿璃,掌柜的神色一凛,上下打量了四人一番,小心翼翼道:“几位仙长有所不知,大荒是没有修仙世家的。此地临近莫归谷,也甚少有仙者靠近。故而,没有换鹿璃的地方。” 鹿璃只对仙者有用,对凡人来说只是一种花用起来没有金银方便的宝石,又很容易招惹麻烦,寻常人家是不存鹿璃的。 “更大的镇子有多远?”林信捡了张桌子坐下来,决定先吃点东西。 “且远着呢,少说也得上百里,”掌柜的走出来,踢了一脚灶房的门板,大声骂道,“还不出来招呼客人,作死呢!” 无精打采的小二这才晃悠出来,慢吞吞地擦桌子。 一听到上百里,林信就头疼,刚在莫归谷做了这许久的苦行僧,转眼还要再走。 “我们歇息一晚再走。”沈楼自己动手倒了杯茶。 “你不担心那些沈家军?”林信凑过去,就着沈楼的手喝了一口。 沈楼摇头。 “你们要寻鹿璃,怎不去周家碰碰运气?”细脚伶仃的小二,耷拉着脑袋,完全没有对仙者的敬畏,反倒语带讥诮。 “什么周家?”林信好奇道。 “就你话多!”掌柜骂了小二一声。 林信挑眉,摸出一粒金瓜子扔给掌柜的,“说说吧,怎么回事?” 接到那金瓜子,掌柜满面的怒容立时堆成了笑,变化太快,造成了一瞬间的扭曲。打发小二去催菜,自己站在桌边说起来。 说的是镇上的一处鬼宅,有些年景了。早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据说家里藏了不少鹿璃。一家老小不事生产,没钱花了就拿一颗鹿璃出来换钱。 可能是过得□□逸,老天看不过去,突然有一天,这一家老少突然死绝,只剩半疯癫的儿媳妇。 “死相甚是可怖,据说,她公公的那处都被剁了个稀巴烂,也不知是开罪了谁……”掌柜的说着打了个冷战。 林信觉得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件事。 “之后宅子就一直闹鬼,镇上有人贪财想去偷点东西,却被鬼吞了魂!”掌柜的见四人一脸的不以为然,讪笑道,“这都是我们凡人的愚见,仙长们法力高强,当是不怕那些魑魅魍魉的。若是着急用鹿璃,也可去碰碰运气。” 传说中能杀人的鬼是不存在的,凡人口中的鬼,大多是尚未散去的魂。人死之后,魂只能停留七日,但若是被法器所困,或是遇到了阵法,就可能会出现些异常的景象,为凡人所惧。 钟无墨对这种传闻并不感兴趣,吃过饭便叫钟戮出去买马。林信跟沈楼对视一眼,“我们……” “上楼。”沈楼面不改色地说。 本想说去周家看看,没料到沈楼这神来一笔,着实让林信愣怔了一下。楼上是客房,沈楼要了一间上房,还交代小二烧热水。 林信舔了舔唇,乖乖跟着上去,刚进门就把沈楼压在门板上,“沈世子,这么急匆匆地拉我入房,是想做甚?” 沈楼低头,缓缓拆开了林信的衣带,将那满是尘土泥浆的衣衫剥去,只留一件内衫。而后,将人扛到肩上,大步朝内走。 “哎呀呀,你这是要用强吗?唔……”话没说完,林信就被丢进了浴桶里,温热的水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气,禁不住轻吟出声。 “洗澡。”沈楼递了块布巾给他。刚从寒潭上来,灵力又不足,须得快些泡个澡以免得风寒。 “……”林信翻了个白眼,攥住沈楼的手,一个用力把人拽过来,在那薄唇上舔了一口,“一起洗。” 沈楼沉默了片刻,开始脱衣服。 浴桶因为装了两个男人,有些拥挤,热水哗啦啦地溢出来。林信自发自觉地坐到了沈楼腿上。 “信信。”没了衣料的遮挡,那柔软的地方就贴着自己的下腹,沈楼不可抑制地起了反应,耳尖有些发红。 感受到卡在股间的硬物,林信仰头枕在沈楼肩上,笑道,“你又不是没摸过,害什么臊?” 这种话,沈楼没法接,轻咳一声说起了别的,“那周家,便是六年前被蛊雕吞了魂的人家。” “咦?”林信果然被吸引了注意,想起先前沈楼给自己看的蛊雕踪迹图,大荒便是那处他没有去过但蛊雕却出现了的地方。 这家人不知倒了什么霉,被蛊雕吞掉了魂魄。那位小媳妇常年受到丈夫和公婆虐待,在他们意外身死之后,发泄地剁碎了尸体。消息传到浣星海,沈楼误以为出现了魂飞魄散之人,专程过来查验,发现是蛊雕所为。 “我就说这事听着如此耳熟,”林信扭了扭身子,当年赵家办丧事的时候,沈楼曾经说过一次,“那周家一定有古怪,咱们一会儿去瞅瞅。” “别乱动。”沈楼按住他。 林信呲牙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楼楼:别乱动 信信:就动 楼楼:这可是你自找的 信信:哎呀,你绑我做什么?~\(≧▽≦)/~ 楼楼:搓澡,别乱动 信信:…… -------------- 62.草蛇(八) 露出水面的肩膀与手臂上,道道伤痕清晰可见, 刚换了药的右手, 还可怜巴巴地举在空中。 根本不该是做这事的时候! 沈楼捏住林信的脸, 恼恨地吻了上去。柔软的唇瓣沾了水,在这干冷到虫蚁死绝的屋子里, 显得尤为甘甜。林信转身, 搂住沈楼的脖子。 肌肤相贴的触感太过美好, 渐渐把理智焚烧殆尽。带着薄茧的手指一路向下,循着缝隙钻了进去。 正不老实乱摸的林信顿时白了脸, 摇晃着想要躲开, “啊……疼!” 沈楼一惊, 他能分辨得出林信是真疼还是演戏撒娇,这声音明显是真的疼了,慌忙撤出来, 抱着微微发抖的林信诧异道:“怎会如此?” “你没用脂膏啊!”林信没好气地说。 回忆了一番前世的做法,沈楼有些茫然, “鹿栖台上……” “我自己先抹好了的。”当初他把人给绑了, 对方又不愿意,不可能指望沈楼给他做准备。不想显得太狼狈, 每次都是躲起来弄好再凑过去的。 红罗帐暖, 遮掩了满腔炙热,徒留错恨。 沈楼心中一阵酸疼,低头亲了亲林信的额头,“怪我。” 把人抱进怀里, 好生抚慰。 这偏远荒凉的镇子,一时半刻也寻不来脂膏。况沈楼冷静下来,也舍不得在这种身体状况下动他,便只能来一次“兄弟齐心”。一桶热水折腾成了凉水,沈楼抱着林信在床上小睡一会儿。再睁开眼,天已经黑透了。 家家户户房门紧锁,沉寂无声的小镇上,响起了阵阵清脆的铃声。“叮叮——”像是荒漠上一摇三晃的驼铃,很是好听。似远似近,若有若无。 大堂里那名细瘦的小二,刺溜一下钻到了桌子底下,抱着桌腿瑟瑟发抖。 感觉被什么东西突然盯住,小二咬牙,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张倒挂的人脸。“啊啊啊啊!”好似尾巴着了火的耗子,连滚带爬地窜出去,一头撞到木柜上。 “小二哥,你怎么了?”林信坐在桌面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沈楼无奈摇头,拉着又调皮的林信走出客栈。 “叮叮——”铃声还在持续地响,漫天尘土随着北风呼号,将月光遮得昏昏沉沉。 漆门斑驳,廊柱倒塌,从地上四分五裂的“周府”匾额中,多少能看出昔日的风光。不知是不是活人的气息惊扰了屋内魍魉,在两人踏入院中的瞬间,铃声便消失不见。 林信拿出客栈摸来的小铜镜,一根指尖划了小口的手指便伸了过来,握住那只微凉的大手,有些舍不得用。快速画完符,将那根手指含进口中吸了吸,还给沈楼,“你的手怎的还这般冷,应该去买件狐裘的。” 灵力使用过度会扯动神魂,沈楼平日能不用就不用,像这等运转灵力暖身的奢侈之举,定然是没有的。 “无妨。”沈楼轻轻搓了搓指尖,握成拳头藏在掌心。 林信拿着阴镜四处查看,通常无人居住的空宅阴气重,相当于一个天然的聚魂阵,容易吸引死魂飘过来。然而,看了一圈,这宅子里竟空无一魂! 沈楼以前来过,凭着记忆到正堂中翻找鹿璃。当初他来的时候,周家还是富丽堂皇的模样,尚未被那些亲戚搬拿。 桌椅凌乱,满室狼藉,屋顶破了个大洞。月光漏进来,照着开裂的香案,一片惨白。据那位疯疯癫癫的媳妇说,蛊雕就是从这里冲进来吃了她丈夫公婆的。 一阵大风吹过,房顶上的尘土灌进来,沈楼抬袖遮挡,忽听得林信小声惊呼,立时提气跃出去。 “唔,沙子进眼睛了。”林信难受地眯着眼,方才正瞪大眼睛看镜子,冷不防被风卷尘沙吹了个满头满脸。 “我看看。”沈楼捏住他下巴,给他吹眼睛。 林信被吹得不停眨眼,忽而瞥到阴镜之中有东西闪过,“快看一眼镜子!” 沈楼低头,看向镜面,骤然瞧见了一缕幽魂。那应当是个女人,保持着生前的模样,长发整齐地编成许多小辫,垂在身后。 “嘘——”林信揉揉眼,示意沈楼别出声,从旸谷上划出一丝存储的魂力,轻推过去。 魂轻如尘,这小小的力量便足以让她转身。那女子也当真转了过来,露出一张眉目清晰的美人脸。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懵懂茫然地望向远方。 封存在眼底深处的记忆,像凌汛的河水,突然炸开一道口子,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奔涌而出。 “娘!”林信失声叫道,伸手要去抓她,被沈楼拦住,“那是我娘的魂,我认得!” 沈楼攥住他双手,看看那与林信有七分像的脸,“莫碰她,这是残魂。” 残魂,就是神魂的一部分,比寻常游魂要还要脆弱,一触即散。 林信这才冷静下来,静静地看了片刻,“我娘的残魂,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或许,就是蛊雕出现在大荒的原因。”沈楼蹙眉,残魂是不可能留存太久的,必须有灵器承载。 大荒,蛊雕,残魂,周家…… 原来如此! 阴镜上的符里消失了,林信惶急地要再画,被沈楼攥住手,径直拉到堂屋去。 “那媳妇说,蛊雕就是从这里下来的。”沈楼指着那大洞说。 “这洞如此小,哪里能过蛊雕,仅能容下兽头而已。”林信着急要去看娘亲,并不想看屋顶的破洞。 “没错。”仅容一只兽头,那就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蛊雕,让它迫不及待地一头扎下来。沈楼说着,用虞渊挑开了断裂的案几,露出一块青石砖。月光直直地打上面,透出几分不寻常。 林信看看沈楼,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去,扒开砖上的尘土,敲了敲。空的! 拔出吞钩撬开地砖,露出了数根血红细线,借着月光,可以看到细线之下放着个樟木盒子。 “当心!”阻止林信试图割断红线的行为,沈楼仔细看着那些诡异的红线,分明就是那日伤到林信的咒术。 “那盒子里,一定是……”话没说完,突然被沈楼捂住嘴,夹抱着跃上房梁,藏在阴影之中。 数到灵光自空中而来,落在院子里。 “应该就是这里。” 林信一惊,语调虚虚,带着点天然的怯懦,不是钟随风是谁? 钟随风走进来,身后跟着数名身着白衣的蛮人。那些蛮人很是急切,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 林信听不懂蛮语,转头问沈楼。沈楼单指点在他手心,快速将蛮人的话写出来。 “你确定在这里?那么宝贵的东西,怎么可能放在这么破的地方?” “六年前蛊雕来过这里,”钟随风指了指房顶的圆洞,忽然发现地面被人翻动过,立时快步走过去,瞧见红线完好,顿时松了口气,“先说好,我把此物献给大巫,北漠得封我做贵族。” “那是当然,你是大巫的追随者,大巫会给你想要的一切。”那蛮人很是虔诚地说。 钟随风结了个复杂的手印,划破手指滴了一滴血下去,那红线立时如蚯蚓般蠕动起来,攀附到钟随风手腕。 樟木盒子被拿出来,里面装着个小小的银环,银环之上串着一只玲珑剔透的铃铛。 “叮叮——”不摇不摆,无风自响,清音袅袅。 那几个蛮人,见到这铃铛,立时齐齐行礼,兴奋得手舞足蹈,“这是圣女的角铃!没错!” 重画的阴镜里,兰苏的残魂正懵懂地绕着那角铃,她一靠近,铃就会响。绕一会儿,又飞到林信附近,懵懵懂懂地伸手,似乎想摸摸他。 “我们快些走吧。”钟随风没有把角铃给蛮人,而是揣在自己怀里,当他们走出这间屋子,伸着手的残魂就像拴着线的风筝,飘着被拽走了。 林信目眦尽裂,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 “代国公,这是要上哪儿去?”剑气在钟随风身前的地面上划过一道深深的裂痕,林信用剑尖指着这群人,莹莹光点缓慢地从这些人身上逸散,落到旸谷剑上,消失不见。 “林信!”钟随风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一步,“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林信这个名字,那些蛮人纷纷拔刀,口中呜呜啦啦地说了一串,群情激奋。 “把角铃交出来,爷饶你们不死。”林信懒得跟这些人废话,反正也听不懂,直接动手。一剑砍翻离他最近的一名蛮人,踩着他的肩膀旋身而起,灵剑在空中挽了圆,绞向蛮人的头颅。 钟随风祭出灵剑,转身欲逃,被沈楼横剑拦截。 “钟二叔,欲往何处去?” 看到沈楼,钟随风吃了一惊的同时,禁不住缩了缩脑袋。他是真的资质不好,若非生在钟家,就只能当个普通修士兵。对沈楼这种天纵奇才,有着发自根骨里的畏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钟随风:为什么你的台词跟他一样? 楼楼:竟然被你听出来了!我还特意改得雅致了些 信信:这叫心有灵犀 楼楼:这叫夫唱夫随 钟随风:……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打人 63.草蛇(九) 沈楼出剑快且稳。不拔剑就得等死,明知自己打不过, 钟随风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鹿璃的灵光, 在漆黑的夜晚尤为显眼。钟随风拔剑, 招式中规中矩,刚刚出剑, 就被沈楼轻巧地避开, 而后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反攻回来。沈楼根本不出大招, 只是飘忽不定地戏耍他,好似是要把他留给林信来屠杀的。 走也走不了, 打也打不过, 钟随风急出了一头汗。“清阙侄儿, 我与你父亲交情甚笃,咱两家本就不分彼此。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你放我走, 北漠那边……” “有关。”沈楼淡淡地打断了钟随风的狡辩,挥剑速度分毫不减, 将钟随风牢牢困住, 并推着他远离林信的战圈,以免妨碍林信吸魂。 “嗡——”旸谷剑因为吸收了魂力, 而呈现出一层淡淡的蓝, 剑身化作万千残影,收割蛮人的头颅。 这五个蛮人,灵力不弱,但也算不得一流高手。五人越打越虚, 而林信的剑分明没有鹿璃,却越战越勇。魂力如月下萤火,星星点点,呈旋涡状源源不断地汇聚到剑身之上,宛如上古大妖张开了巨齿獠牙,将所有的一切吞噬殆尽。 “当当当”终于明白自己不敌林信的蛮人们,合力齐齐出剑。纵剑如蛟龙劈山,横剑如怒海奔涌,纵横交错,织剑成网,牢牢将旸谷剑卡在中间。 林信因为几人的合力,膝盖弯了弯,咬牙硬抗住了五人的力量。 蛮人得意地笑起来,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其中一人突然变换剑招,直朝林信的胸口而来。 剑尖在林信眼中化作一道银光,稍稍侧身,妖刀吞钩骤然出鞘,咔嚓一声砍断了那人的脖子。蛮人的头颅咕噜噜飞了出去,不等其他几人看清,那弯刀已经划到了面前。 “呲——”血柱从脖颈喷出,飚出三尺高,吞钩所到之处,接连漫起血雾。 “咚咚咚”四具尸体倒地,林信甩掉吞钩上的血珠子,唰啦一声合刀入鞘,带着浑身煞气,一步一步地朝那边走过去。 “啊!”那边钟随风响起了惨叫声,竟是被沈楼砍伤了一条腿。 沈楼缴了钟随风的灵剑,让他跑不掉,未及说什么,一道极强的威压盖顶而来,正是闻声赶来的钟戮。短兵相接,没有丝毫的停顿,立时与沈楼战作一团。 两人都没有鹿璃,单比剑。钟戮的剑,是杀人的剑,快而简单,直取要害;而沈楼,在不需要大量使用灵力之时,反倒不受拘束,将天下第一的剑术发挥到极致。 钟随风这才发现沈楼根本没有鹿璃! “别乱动。”一把长剑随意地搁到了钟随风肩上,林信脸上还挂着蛮人的血,偏要摆出一副好商好量的表情,“要说的事有点多啊,要不先说说你拿了我娘灵器的事?” 钟随风哆哆嗦嗦地掏出那只角铃,“我只是想要一条生路罢了,这东西是蛮族的宝物,给他们能换一份安稳日子。“ 林信一把将角铃夺过来。破空之声在耳后传来,林信直接回剑,翻身躲开,剑身与钟戮的短剑相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噗嗤!”虞渊的剑尖没入钟戮的肩膀,捅了个对穿。 钟戮嘶吼一声,挪动肌肉,生生将剑推了出去,自己则横剑挡在钟随风身前。 “住手!”一瘸一拐赶来的钟无墨,扒着周宅破旧的门框勉强站稳,待看清了院子里的死尸与活人,极其缓慢而痛苦地皱起眉头,“二叔,为何?” “小墨,他们两个要杀我,你快来帮忙!”钟随风语带惊恐地说。 “为何?”钟无墨只是站在门口,执着地问。 “什么为何?” “都这时候了,还装?”林信嗤笑,替钟无墨将未尽之语说出来,“为何要通敌叛国?为何要困杀沈楼?为何故意把他们兄弟两个送去宫中?” “一派胡言!”钟随风白了脸,“这些年我想尽办法要把他们接回来,怎么可能故意把他们送去宫中?” “那当年,是谁把我和沈楼引去荒园的?”林信潇洒地左脚别右脚,斜倚在沈楼身上。 钟长夜刚死,为了稳定西域局势,秘不发丧。年幼的沈楼却被钟家的侍卫引去了藏尸的地方,差点被钟戮剁成肉泥。那个引错路的侍卫,最后也没有找到。而当时的莫归山,正是钟随风掌家! 当年林信也怀疑过钟随风,但一则这人上辈子毫无建树,再则也想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如今知道钟随风勾结蛮人,一切也就有了答案。 如果按照他们的原计划,秘不发丧,让钟有玉继位,就没有钟随风什么事了。只有把事情闹大,让面临危险的玄国公世子将所有人都引来,消息飞快传到京城,才能借皇帝的手带走兄弟俩,让“懦弱无能”的钟随风掌权。 完全得到西域的权柄,才能放心大胆地与蛮人打交道。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钟家,我问心无愧。”钟随风终于收起了哆哆嗦嗦的声音,语调平静,只是依旧不怎么硬气。这人似乎天生如此,即便十分清楚的事,说出来也带着几分不确定。 “勾结蛮人,为了钟家?”钟无墨用木棍支撑,拖着断腿挪进院子里。用鹿璃换黄金,引蛮人入中原,怎么看也不像是对钟家好,反倒让钟家日渐衰败。 沈楼看看他,眸色微沉。当年的事,钟有玉那个傻子定然是不知道的,但钟无墨就不好说了,话少的人心思重。 “蛮人用二两金换一两鹿璃,这是多好的生意,”钟随风绑好受伤的腿,撑着站起身,“钟家需要这些黄金。现在看着衰败,等有玉继位,把库房打开,西域就能再起来。” “金矿呢?”钟无墨一惊。 天下四域,各有各的营生。最有钱的莫过于拥有鹿璃矿的南域;东域毗邻东海,有珍珠、鲛绡、宝石;北域虽然没什么特产,但兵强马壮,各地平乱都要从北域借兵,譬如这次沈楼出兵狄州,钟家就是要给很多钱。 至于西域,则有一处金矿。 南璃北兵东珠西金,由此而来。 “金矿,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空了。”钟随风苦笑,西域没有其他营生,兵力又弱,如果没有金矿,早晚成为一盘点心。 “所以,钟长夜派人截杀我爹娘,是因为穷疯了?”林信讥讽道。 钟随风看了一眼林信,闭口不言。 “你爹娘……”钟无墨一惊,这事他还不知道。 “你爹坚信我爹寻到了鹿璃矿脉,派人截杀。害死了我爹娘,还让这条疯狗追着我跑了几百里。”林信用剑尖点了点钟戮。 虽然因为钟戮这种“不杀孩童”的奇怪癖好躲过一劫,林信也不可能感激他。他杀了赵坚,也造成了自己困于赵家生不如死的幼年。 钟无墨原本是不信的,自己的父亲当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听到是钟戮所为,便无法辩驳了。 钟戮是钟长夜养的杀人刀,幼时被后母推下陡坡,为钟家老爷子所救,又被钟长夜养成了一条疯狗。他只听钟长夜一个人的话,忠心耿耿,指哪儿打哪儿。 “钟戮,过来。”钟长夜死后,他的这只忠犬,便传给了钟家兄弟。 然而,钟戮没有动。 “戮,保护主人。”钟戮一瞬不瞬地盯着沈楼和林信。 主人? 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钟戮接住钟随风递过来的一块鹿璃,嵌在灵剑之上。 “你的主人,是钟随风?”林信哑声道,骤然攥紧了沈楼的手臂。 “没错,他的主人是我。”钟随风勉强站起身来,趴到了钟戮的背上。 …… 当年那个鲜血淋漓的山坡上,是年幼的钟随风攥住了老国公的衣角,“爹,我们救救他吧,太可怜了。” “破相了?”老国公的性子跟钟长夜一般无二,说出的话总是极难听的,“也好,丑奴配你这个废物,倒是合适。” …… “拦截你爹娘,是大巫的意思。鹿璃矿脉归钟家,他只要你娘回北漠。所以我帮蛮人混进来,抓你爹娘,又叫钟戮去斩草除根。只可惜这个蠢货,没能杀了你。”钟随风颇为可惜地说。 所以,截杀林争寒和兰苏的,是假扮钟家属下的蛮人;追杀林信,重伤赵坚,全都是钟随风的主意。钟长夜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过这件事。 难怪,难怪钟长夜面对他的质问那般惊讶。他杀错了人,报错了仇,捏错了神魂!一代枭雄钟长夜,被林信毁了神魂,入不得轮回,永世不得超生。就如雁丘镇上那几个跑堂一般,成了林信手上血淋淋的债! “信信?”沈楼见他气息不稳,转头查看。 正在两人走神之时,无数红线突然从地底冒了出来。 沈楼抱住林信,一跃而起。但他没有鹿璃,只能凭着自身的灵力跃起一丈高。 然而,空中还有几道不知何时布下的红线,瞬间将沈楼的后背割出血来。林信回过神,将旸谷踩在脚下,拉着沈楼快速躲过去。方才存储的魂力尚有剩余,足够两人御剑。 然而那红线似是活物,尝到了沈楼的血,便不依不饶地追上来,牢牢缠住了他的脚踝。 此时,钟戮已经背着钟随风御剑逃走了。 “咻——”一只摸鱼儿划破夜空,窜到了林信面前。林信抓住那小剑翻看,后面写着一个“离”字。 “师父!”林信一惊,这是朱星离的摸鱼儿,师父出事了! 话没说完,就听“噗通”一声,刚刚飞起来的钟戮,被人一脚踹了下来,连带着钟随风在地上滚了两圈。 “呦,你俩这急匆匆的干什么去?挖坟啊?”一身绛红鲛绡的朱星离,踩着烧火棍一般的春痕剑,晃晃悠悠地飘了下来。 林信提剑要砍断沈楼脚上的红线,被朱星离立时制止:“别动!” “不想让沈世子暴毙,就放我走!”钟随风呛咳了两声爬起来,那红线突然收紧。 朱星离二话不说,咬破手指,虚空画了个符,弹到了红线之上。那红线便如被开水烫了的细虫,倏然退去。 “咒术嘛,我也会。”朱星离得意地说。 林信见危机解除,瞬间扑了过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刀勾住了钟随风的脖子,“我只问你,我爹娘,是不是你杀的?” “是……哎,不是我,是那些蛮人,”钟随风摇头,又变成了那副贪生怕死的熊样,“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大巫报仇!我只是资质太差,想跟他学点巫术,唔……” 话没说完,就被林信割断了喉咙。 而被沈楼缠住的钟戮,嘶吼一声,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忽见林信握掌成爪,扣住钟随风的天灵盖。 “再向前一步,我就捏碎他的魂魄!” 钟戮瞬间收住脚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林信指尖发颤地扣着钟随风的脑袋许久,急喘几口气,慢慢松开了手。魂飞魄散的人,不能入轮回。现世报仇,不累来生,说到底,他林信不是阎罗,没有资格做这种事。 钟戮接住钟随风的尸体,反复查看,确定他已经死了,这个刀疤脸三白眼的凶神,突然露出了一丝茫然。 被后娘虐打,被族人漠视,只有那个懦弱的小孩子关心戮的死活。废物也好,没主见也好,心狠手辣也好,通敌卖国也好,他都是戮的主人,唯一的主人。 “啊啊啊啊!”钟戮突然暴起,冲向林信。 沈楼横剑拦截,钟戮却一头撞在了虞渊剑上。吹毛断发的灵剑,将钟戮的脖颈切断,身首异处。 院子里骤然陷入了一片寂静,北风吹过大荒,卷起漫漫尘沙,遮盖了一地鲜血。 没了主人的犬,不能独活。 64.灭狼(一) 钟无墨慢慢挪过去,在钟随风的尸体前坐下, 抬手给他合上了双眼。 林信低头, 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 不发一言。 当年在洛川的小城里,师父给一个误以为被后娘耽搁了前程的人一句批语, “蓬莱有路, 一朝错恨”。如今用来说他, 也恰好合适。 钟长夜灵力强大,手腕卓绝, 乃是一方枭雄, 皇帝也要礼让三分, 是上辈子林信最难逾越的仇敌。若是知道杀父仇人是一无是处的钟随风,他根本不需要割鹿侯的无上权柄。 蓬莱有路,偏偏走成了荆棘途。一招错恨, 断了无辜之人的轮回路。 沈楼抱着他起来。 “这是怎么了?”朱星离过来看徒弟,忽然一道耀眼的金光自天边而来, 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是谁呀?” 一队身着金甲的金吾卫,身后跟着焦头烂额的钟有玉, 落在了这破败的院子里。 “二叔!钟戮!”钟有玉看到地上的两人, 惊呼着快步奔过去,看到钟随风脖子上的吞钩刀痕,顿时红了眼,转身抓住林信的衣襟, “是我爹杀了你爹,冤有头债有主,你杀我叔叔作甚?” 钟随风虽然无能,虽然懦弱,但自小对他们兄弟俩是极好的。父亲严厉,日子不好过,尤其是调皮的钟有玉经常挨打。二叔总是磕磕巴巴地拦着,说他还小。 “对不起。”林信哑声道。 “说对不起就能解决吗?我二叔都死了!”钟有玉哭起来,“就算他通敌叛国,也轮不到你来杀他!” 他已经主动带着金吾卫来寻叔叔了,准备亲自绑着他去见皇帝,没准能得个从轻发落。这下可好,什么希望都没了。 “钟有玉!”沈楼扯开钟有玉的手。 “是叔叔杀的,不是爹,”钟无墨突然开口,用漆黑无波的眼睛看向兄长,“入宫,是叔叔的计。” 钟有玉被沈楼推了个踉跄,听到弟弟这话,顿时愣住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跟着钟有玉来的家臣吴兆阳,在跟金吾卫交涉。金吾卫决定要将钟随风的尸体带回京中,给皇帝发落。 “侯爷可要随我们回京?”金吾卫统领过来跟林信行礼。 “都过年了,回什么京,我们得回南域去了。”朱星离摆手道。 “但,这事是侯爷上奏的,属下不好跟皇上交代。”统领有些为难。 “本侯几时上奏了?”林信抬头看他们,眸色冷厉。从撞破钟随风跟蛮人的勾当之后,他就一路疲于本命,哪里有时间跟皇帝告状。 那金吾卫立时不敢出声了,“竟不是侯爷上奏的吗?那属下一并呈报给皇上吧。”说罢,也不敢再多言。 吴兆阳走到钟戮的尸体边,仔细看了看,又看了一眼钟随风,无喜无悲。捏着腰间的玉石吊坠,唇瓣微动,似在无声地念叨什么。 沈楼看到他这番动作,眸色微暗。想起那年在南域遇到吴兆阳时,林信还跟他讨论吴兆阳带着块桂花糕玉佩,实在好笑。 “吴万户,你这玉佩,是何人的?”沈楼沉声问。 吴兆阳看向沈楼,似乎有些诧异他会注意到自己的玉佩,但还是恭恭敬敬的答了,“是小越的,不知世子可还记得。” 那年秋贡宴上,大放异彩的断剑客吴越,那个笑起来会露小虎牙的年轻人。 金吾卫跟钟家兄弟商量好,开始收拾钟随风的尸体,没人注意到这边。 吴兆阳看着手中的黄玉桂花糕,用谈天说地的语气,跟沈楼聊了起来,“他是我们吴家灵脉最好的孩子,国公爷说过他是上上等的资质。小越想考武状元,想上战场,说是要挣个列侯回来。他最佩服的就是玄国公……很久没有人跟我聊小越,让世子见笑了。” 沈楼看着似在克制什么的吴兆阳,神色复杂。 林信听到这话,看了一眼那边的金吾卫。 来大荒取角铃,绝不是什么临时起意,钟随风是在往北漠遁逃。他这么着急地要逃,定然是知道金吾卫要来抓他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皇帝是如何得知钟随风通敌叛国的? “那晚在莫归山,是你引我去看蛮人的?”林信盯着吴兆阳。 吴兆阳微微一笑,“侯爷在说什么,小的不知。” 金吾卫带着尸体和钟有玉,连夜赶回京去。吴兆阳则留下来照顾钟无墨,带二少爷回莫归山。 错身离开,吴兆阳低声对林信说了一句话,“侯爷若要寻骨灰,可往北漠去。” 林信瞳孔一缩,待要再问,那人已经背着钟无墨,踩上灵剑消失在夜空中。 “不必追了,他知道的也不多。”朱星离叹了口气,拿过林信背上的雪寂查看。他看到林家夫妇的坟被翻了个底朝天,就知道出事了,便放出摸鱼儿寻了过来。 摸鱼儿既然可以用来求救,自然也可以用来寻人,只消跟着它跑便是。 “师父,我娘究竟是什么人?”林信举起手中的角铃。 朱星离有些讪讪,孩子大了,没法用“小时候冻蓝的”这种话糊弄了,“你娘,本名叫乌洛兰达苏,是可汗乌洛兰贺若的亲妹妹。” 林信和沈楼具是一惊,那些蛮人说是圣女,他俩都以为是跟大巫有关的,不成想竟是北漠公主! “叮——”角铃自己响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应朱星离的话。 “那年蛮人大巫不知道犯什么病,非要她做圣女,还要拿她祭天,贺若竟然也同意。她不想死,就逃了出来,遇见了你爹。”朱星离把埋藏了多年的秘密说出来,自己也松了口气,拿过角铃来晃了晃,“这灵器,是兰苏用来找鹿璃矿的。” 乌洛兰达苏,有一项特殊的能力,她可以借用动物的眼睛来看东西。这角铃,便是挂在鹿角上的,一旦找到鹿璃矿,她便可以将残魂附在鹿眼上,看到具体的位置。 “不然你以为菁夫人为何喜欢你?”朱星离见徒弟脸色不好,便说话来逗他。林信没有继承他娘的能力,只是多少还有点影响,那些个小东西,就喜欢亲近他。 林信把角铃抢回来,珍而重之地捧着,“别乱动,这里面有残魂。” “是么,那快些放了吧。虽说缺一点神魂不影响投胎,但终究不好。”朱星离摸出一盒朱砂,就要画阵。 “我不!”林信把角铃揣进怀里,那残魂是娘亲的模样,带在身边他还能时时看到。 人死之后,魂魄分离。魂归天,魄入地。只要魄没有散,就可以投胎。钟长夜那些人不能轮回,便是因为连魂带魄被林信捏了个粉碎。这一缕残魂是从神魂中分离出来的,并不影响轮回。 “缺魂,下一世身体会差。”沈楼低声劝他。 林信看看沈楼,紧紧捏着手中的角铃,“我想,再看看她。” 朱砂画阵,鹿璃聚灵,不需阴镜,便能看到魂影。浅浅的魂,在阵法中上下漂浮,懵懂地看过来。朱星离将这缕残魂一点点从角铃中剥离出来,切断她与角铃的联系,再放归于天。 “娘,我是迟诺,我长大了,你看看我。”林信看着阵法中的乌洛兰达苏,万分不舍,想把这模样刻在心里,不要再忘记了。 残魂眼神空洞地看过来,幽魂脱离灵器,渐渐变得明亮。缓缓升天的一刻,原本懵懂的残魂,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叱奴。” 叱奴才是林信真正的乳名,在胡语中是狼崽的意思。只是林信不懂蛮语,以为是迟诺。 那声音,温柔清灵,与梦中娘亲哄他睡觉的声音一般无二。 “娘!”林信扑过去抓了空,残魂消失不见,就连朱星离画的阵也灭了灵光。眼前骤然一黑。 “信信!”沈楼赶紧接住他,人已经昏了过去。 朱星离还来不及炫耀自己的新阵法,就被徒弟吓坏了,赶紧拉住他的手看。这才发现,那满手的鲜血不是杀人沾上的,而是他自己的。手掌上的伤口崩裂,已经染了半边身子,只是他穿的衣服颜色暗,没看出来。 “这是咒术,得先去咒再止血,不然永远也好不了!”朱星离痛心疾首地说。 林信再次醒来,是在浣星海。屋子里点了草木冷香,满满的都是沈楼身上的味道。 窗外传来师父的声音,“哎,沈歧睿,我留在浣星海陪你过年,你高不高兴啊?看我对你多好,过年都没回家。” 玄国公沈歧睿不明意味地哼了一声,“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哎,不客气。我们朱家人都心善,特别是对老寡妇、老鳏夫。” “朱亦萧!” 65.灭狼(二) 林信起身,遍寻不到沈楼, 便出去问师父。 沈歧睿和朱星离, 正在院中的大枫树下喝酒。瞧见林信出来, 沈歧睿转头跟他打招呼,朱星离趁机往沈歧睿的杯子里弹了个雪球, “信儿, 过来给为师倒酒。” “清阙呢?”没有理会自家师父的无理要求, 林信在枫树下站定,直接问道。 “他刚吃了药, 睡了, ”朱星离含糊道, 端起酒杯冲沈歧睿抬抬下巴,“来来,走一个。”说罢, 一饮而尽。 沈歧睿看也不看地举杯,扣了满嘴的雪。 “哈哈哈哈……”朱星离笑得前仰后合。 林信看两人的架势, 微微蹙眉。此处是沈楼的住处枫津, 被朱星离这般捉弄,沈歧睿也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显然是不放心什么。 客房, 黄阁正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外守着,瞧见林信过来立时行礼,“侯爷,世子刚睡下, 您过会儿再来看他吧。” “闪开!”林信冷着脸,一把推开了客房的门。 “唔……”低低的痛哼,在木门打开的瞬间扑进了林信耳朵里,宛如一道炸雷,激得他心尖都疼了起来。床上的沈楼眉头紧锁,似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侯爷!”守在床边正给世子擦汗的紫枢,瞧见林信进来,顿时有些慌乱。 沈楼睁开眼睛,眉毛上粘了汗珠子,颤颤巍巍地挂着,眼中却很是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信信,你醒了。” “这怎么回事?”林信甩掉鞋子爬上床,将沈楼抱进怀里,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摸出一颗药丸给他吃。 “朱先生给补了魂。”紫枢替世子回答道。 沈楼摇头,逍遥丸虽好,但会麻痹他的意识。他需要跟新补进去的魂对抗,将对方吞噬掉,最好还是保持清醒。 “你出去吧。”林信摆手,让紫枢离开,自己脱了袜子坐进被窝。 紫枢也觉得自己挺多余的,默默地退出去关上了门,跟黄阁一起揣着手当门神。 “师父给你补的什么?”林信轻轻摸着沈楼的发顶,虽然这对减轻神魂的疼痛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聊胜于无。 沈楼倒是挺受用的,觉得疼痛减轻了不少,“我也不知,说不是人魂,叫我放心。” 不管生魂死魂,都会造成记忆混乱,况且用别人的魂来补魂,本也是不太好的事情。朱星离这半年在外,不知寻了什么古怪的材料,拍着胸口保证这次能把沈楼治好。 沈歧睿不放心,这才守在枫津,忍受朱星离的捣蛋。 找到沈楼,闻着他身上的草木冷香,身体尚且虚弱的林信又打起了哈欠。 “还困?”沈楼示意他躺下。 林信从善如流地躺好,八爪鱼一般攀到了沈楼身上,半晌才说了句话,“我不该杀了钟长夜。” “上辈子,你已经偿命了。”沈楼摸摸他的后背。 “但我把他的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杀了。”林信把脸埋进沈楼的颈窝里,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用这沾血债的手拥抱沈楼。 半晌,没听到沈楼回答。林信忐忑地抬头看他,却见他微微仰着下巴,脖颈上青筋紧绷,显然是在忍着疼。 林信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下巴。沈楼缓过这一阵剧痛,回了他一个吻,“该还的,你都还清了,不必自责。” “嗯?”林信觉得沈楼这句话不简单,待要再问,却被沈楼按住脑袋。 “信我,叱奴。”沈楼轻声说着,慢慢合上眼。 林信睡了一会儿就醒了,睁着眼贪恋地看着沈楼的脸。他太依恋沈楼了,这人是他那些痛苦岁月里唯一的安慰,再如何也舍不得放手。 睫毛轻颤,沈楼缓缓睁开了眼,应是已经克化了补的东西,面上并无痛色,四肢肌肉也是放松的。漆黑的双眸,带着几分懵懂,好奇地看着林信。 “醒了,还疼吗?”林信伸手捏他的脸。 沈楼乖乖地给他捏,末了,在他掌心轻轻舔了一口。 “咦?”这动作,寻常沈清阙是绝不会做的,林信不觉得可爱,只觉得毛骨悚然,蹭的一下坐起来,“沈楼,你还认得我吗?” 沈楼跟着坐起,歪头看他。这就更奇怪了,一个大男人,做出这种幼稚无辜的动作。 “信信。” 还好,认得。林信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被沈楼用脑袋顶翻在床上,来回蹭着胸口。 “师父!”林信扯开嗓子,大声疾呼。 “碰!”客房的窗户被打烂,朱星离瞬间蹿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你给他补了什么东西?”林信欲哭无泪地被沈楼按在床上舔脖子、蹭脑袋。 沈歧睿随之而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黑了脸,“成何体统!清阙,快起来!” 沈楼听到父亲说话,便坐起身来,轻咳一声,“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方才做了个长长的梦,梦到自己在林间飞奔,吃到了极为鲜嫩的青草,喝到了比梨花酒还要甘甜的泉水。醒来看到林信,就忍不住想要跟他蹭蹭头顶。 “来来,神魂离体给我瞧瞧。”朱星离支使沈歧睿去关门,拉着沈楼坐好,快速在他四周摆了几块鹿璃。 阖目,神魂出窍。 鹿璃的光芒中,显出了沈楼明亮的神魂。那神魂与寻常的沈楼一般无二,只是左边头顶,多了一只奇怪的鹿角。 “啊,补的是九色鹿。”朱星离了然,单指点在沈楼眉心,大喝一声,“回魂!” 神魂重新回到身体,沈楼睁开眼,扶着脑袋忍过这一阵天旋地转。 “那是什么?”沈歧睿也看到了神魂的模样,微微蹙眉。 “你给他补了兽魂!”林信不可置信地看向师父,“不是说兽魂没什么用吗?” “这是灵兽魂。”朱星离摸出那颗八面玲珑的黄泉珠,如今的珠子灵光闪闪,像是装满了宝石的锦囊,骄傲地炫耀着它的金贵。 世间除了寻常的牲畜野兽,还有一部分与蛊雕相近的灵兽。它们天生有灵脉,有神魂,比寻常的野兽要聪明的多,只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朱星离这半年来,就是找这种灵兽去了。寻了这么久,也只找到了三只,九色鹿、雪月狼、赤尾狐。 “都是完整的生魂,大补,三个就差不多了,”朱星离把黄泉珠扔给林信,“等他忘了鹿的事,再给他补下一个。” 灵兽性子单纯,记忆也很少,容易克服,就算出现混乱,也很快就会消失。断不会再出现被别的魂控制身体杀林信的事了。 然而,朱星离没有料到的是,灵兽的记忆虽然简单,兽的本能却很执着。于是,整个过年期间,沈楼都在试图吃草。好在头是不怎么疼了。 窗外北风呼啸,跟心爱之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真是再惬意不过的事了。林信用热水泡过的、暖呼呼的脚趾头,勾缠沈楼的小腿,“清阙,我的手已经好了。” “嗯?”沈楼拉着他的手看,拆开裹缠的布条。那些可怖的小窟窿都不见了,手掌光洁如初。 林信凑过去亲他。 沈楼温柔地回应,在林信的唇上来回轻舔,而后,抱着他安然入睡,什么也没干。 林信:“……”这吞的莫不是个鹿中和尚吧?吃素也就算了,还不近美色! 到了正月十五,沈楼总算正常了回来,不再时不时地寻草吃,拉着林信去浣星海看花灯。 沈家人在冰湖上雕了各式各样的冰灯,夜间点起来,晶莹剔透,五彩斑斓。好似仙人坊市,遥遥不见尽头。 “哥!看我的灯!”巡界回来的沈楹楹,提着个八角玲珑的灯笼,在湖里玩冰嬉,眨眼间就滑到了两人面前,“阿信,下来玩!” “秋庭,把那块冰搬过来。”沈楼指着不远处一块雕冰灯剩下的冰坨。 沈楹楹应声去了,“咔嚓”一声掰下来,单手举着扔到兄长脚边,“你要做什么?” “雕个花灯。”沈楼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摸出一只小刀,片刻就将那冰坨刻成了小鹿,挖空脊背灌上灯油,点燃灯芯,缓缓递出去。 这还是沈楹楹第一次见识兄长的手艺,受宠若惊地伸手去接,却见那灯直接递到了林信手里。 “又是小鹿?”林信接过来,笑着看他。 “我只会雕这个。”当年是林信赖着让他雕小鹿赔罪的,他就只学了雕小鹿。 林信微愣,旋即明白过来,喉头发痒,“这可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想起当年那个躲在房里偷偷刻小鹿的少年沈楼,蓦地有些心疼。心疼没能送出小鹿的沈清阙,也心疼没能收到小鹿的自己。 沈楹楹咂咂嘴,默默倒退着滑远了,正撞上风一般冲过来的朱星离。 “大侄女,咱俩比比谁滑得快。” “比就比!” 浣星海的冰面上,顿时人仰马翻,岸上的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主持人虫虫:今天我们《皇室问问问》节目迎来了第65期节目,有请今天的嘉宾,来一起喊出我们的口号 楼楼&信信&楹楹:皇室问问问,答不对不许出这个门,耶! 主持人虫虫:第一个问题,怎么追求心上人 信信:捆绑y 楼楼:给他雕小鹿 楹楹:单身狗,不知道(保持微笑) 主持人虫虫:第二个问题,怎么哄心上人开心? 信信:么么哒之后,捆绑y 楼楼:给他雕小鹿 楹楹:单身狗,不知道(手动再见) 主持人虫虫:第三个问题,在分开的日子里怎么表达思念 信信:给他发捆绑y小视频 楼楼:给他雕小鹿 楹楹:这节目没法录了(╯‵□′)╯︵┻━┻ 66.灭狼(三) 雪松林中,林信把沈楼按在树干上, 掂着脚啃咬他的唇瓣。 沈楼揽住他的腰, “怎么了?”这般饿急了的模样, 好似平日不给他亲一般。 “把上辈子缺的都补回来。”小鹿灯挂在树梢,幽幽灯火映着林信似蹙非蹙的眉, 莫名让人心尖发疼。 沈楼低头, 吻住那双柔软温暖的唇, 双手抱住林信,使劲往怀里揉。 “沈清阙, 我求你件事, ”林信蹭着沈楼的唇瓣, “这辈子还比我活得长,好不好?”所有人都比他先走,爹娘、师父、封重。只有沈楼最疼他, 比他活得长。 沈楼没有回答,直接把林信打横抱了起来, 跳上虞渊就往枫津飞去。 “做什么?”林信舔了舔唇。 “补魂。”沈楼把人放到床上, 将黄泉珠塞到林信手里。过了年他就要及冠了,残缺的魂若是承受不住骤然大涨的灵力, 定然会影响寿数。 黄泉珠在手中滴溜溜地转, 林信咬牙,把沈楼推倒在床上,自己骑在他腰腹间。不知该感动沈楼的说到做到,还是该气恼他的不解风情。 “这里面, 就剩一只狼魂一只狐魂。都是凶兽,得做些准备才行,”林信面色严肃地说,“万一你兽性大发把我给办了,可怎么办?” 原本还有些担心的沈楼,顿时哭笑不得,“兽性大发是这个兽性?”话虽这么说,还是起身摸出了一只小玉盒。 黄泉珠困着生魂,分辨不出谁是谁,便只能闭着眼补一个进去。林信抱着沈楼,熬过最初的疼痛,已经到了五更天了。 “不疼了吗?”林信给他擦掉额头的汗,好奇地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想知道这次补的是什么魂。 沈楼突然翻身,将林信压在身下,一口咬上了他的脖子。黑色的眸子渐渐有了神采,透出几分嗜血的凶悍来。 “啊……”林信惊呼出声,这咬得委实太疼,肯定破皮了,“沈清阙,你醒醒,我不是肉,不能吃,啊!”他要的,可不是这种兽性大发。 说话间,又被咬了一口。 “信信。”沈楼埋在他颈肩喘着粗气,舔了舔那带血的牙印子。是雪月狼的魂,他这会儿特别想咬人。 “唔……”被舔的地方,又疼又痒,林信轻哼一声,双腿夹住了沈楼的腰,抱着他啃咬回去。 两人就在床上翻腾,你咬我一口,我啃你一下,咬着咬着就变了味。 补了狼魂的沈楼比平日要狂野许多,也不问“行不行”“疼不疼”这种话了,撕了衣裳直接就要入巷。 林信吓得往后缩,被沈楼抓着脚腕拖回去。 “疼!”林信沁出了眼泪来。 “已经用了很多脂膏了。”沈楼有些着急,又不敢乱动。 “这身子,可是第一次!”林信咬着唇,自己努力放松,还是疼得满头冷汗。 沈楼抱住他,从眉梢眼角,一直亲到脖颈。怀中的身体渐渐软下来,咬着他的耳朵轻哼了一句,“动吧。” 狼魂的本能挥之不去,沈楼还是忍不住咬人。温暖如春的屋子里,除了让人脸红心跳的惊喘,还有时不时冒出的惨叫声,甚是怪异。 忘情的两人没有注意到,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日出而作的人们,渐次醒来。 “嘭!”卧房的门被一脚踹开,寒风夹杂着雪粒子呼啸而来,沈歧睿面如寒霜地站在门口,地上跪着满脸愁苦的黄阁和紫枢。 屋中的状况一览无余,沈楼正一脸餍足地穿衣洗漱,林信则满身伤痕地趴在床上,瞧着好似要断气了。 “父亲!”沈楼一惊,立时拉过被子将林信包裹住。林信有些蒙,怎么刚睡上,就被人家爹捉奸在床了? “信儿!怎么回事?”跟在沈歧睿身后的朱星离,快步跑到床前去看林信,拉开被子瞧见林信满身的血印子,顿时黑了脸。 “呜呜……”林信眨眨眼,突然哭了起来,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我昨天给他补魂,谁知,谁知……嘤嘤嘤……” “畜生,看你干的好事!”沈歧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从小到大规规矩矩的儿子,竟会干出这等出格之事。这人还不是别人,是要命的割鹿侯! “沈歧睿,你说怎么办吧。”朱星离握住腰间的春痕剑,下垂的眼角难得没了笑意。 玄国公气急,把自家儿子狠狠训斥一顿,让他明日就去北漠打仗,不许再纠缠林信。 “不行!”林信立时不干了,“他占了我的身子,得娶我过门!” “就是,说得轻巧,睡了就白睡了?你们沈家得负责!”朱星离跟着附和,说完忽觉不对,抬手给了林信后脑勺一巴掌,“臭小子,你一个大男人,还能跟他成亲啊?” “娶。”沈楼看着冲他挤眉弄眼的林信,微微一笑。 不管自家爹怎么发火,沈楼依旧泰然处之,亲自照顾林信,给他清洗上药,哄他入睡。而后,才请父亲到正厅,深谈一番。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门风清正的沈家主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待沈楼补了最后一个魂,就把他远远打发到战场上去,不许回来。朱星离则拽着自家一步三回头的没出息徒弟,回了京城。 “你真打算跟沈家那小子过一辈子?”朱星离拽着林信的耳朵晃晃,想听听他脑子里装的是不是水。 “嗯。”林信低头把玩星湖石小鹿,眉头微蹙。刚睡过就分开,有一种新婚第二天夫婿就被征了兵役的愁怨。若不是沈楼说,要去北漠帮他找爹娘的骨灰,他怕是要跟沈歧睿当场翻脸。 自家徒弟自己了解,他若是不愿意,十个沈楼也奈何不了他。朱星离头疼地揉揉额角,世人都说他朱亦萧离经叛道,没料想教出的徒弟青出于蓝,非但要造反篡位,如今还要跟男人成亲。 “你师伯要是知道,肯定要打死我了。”朱星离很是惆怅。 正说着,两人已经入了宫门。迎面走来几名文官,瞧见两人立时躬身行礼。 “侯爷,多时不见。”依旧是一身布艺的罗侍君,跟在文官群里,显然是被元朔帝准许跟着上朝了。还未过春闱,便上朝议政,这位望亭侯的凡人属臣,也算是大庸的头一份了。 那些文官都知他受宠,不敢得罪。 林信不欲与他多言,径直走过去,忽听得罗侍君惊呼一声,“先生!” 这话显然不是对着林信说的,而是朱星离。罗侍君很是激动,扯住朱星离的绛红衣袖,“先生,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七年前在洛川,你给我算过命的。” 朱星离算过命的人多了去了,如何会记得这号人物。 “蓬莱有路,一朝错恨。”罗侍君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句批语。 他家境尚可,做点生意,在当地也算富户。幼时曾有仙者说他有灵脉,后来又说摸错了,让他一直怀疑是后娘捣的鬼。偶遇朱星离,一句点醒他,虽说放下了对后娘的怨恨,但对于自己没能登入仙途一直耿耿于怀,发誓要出人头地。 “原来是你。”林信仔细看了罗侍君一眼,当年那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如今完全换了副模样,变得汲汲营营,不择手段。 本以为这场“他乡遇故知”的戏唱了便罢,没料想第二天罗侍君就找上门来,要朱星离给他做举荐。 “太师,咱们也算有缘。皇上已经许诺给我官位,只消过了春闱便可,我想请您做我的保举人。”罗侍君得到皇帝的认可,整个人都有了底气,言语间也学会了墉都的腔调,好似把这个机会给朱星离乃是赏赐一般。 “哎,屎可以乱吃,亲不能乱认,咱俩可没什么缘分。”朱星离连连摆手,很是认真地说。 没料想朱星离拒绝得如此干脆,罗侍君脸涨得通红,胡乱说了两句便甩袖走人。 “啧,看来是望亭侯不要他了。”林信倚在廊下,看着罗侍君略显佝偻的背影,无论如何都跟洛川小城里那肆意的青年才俊联系到一起。人在矮檐下久了,就会折了脊骨。 “还不是因为你,先去了望亭侯家,让他丢了主子。”封重穿着锈五爪银龙的亲王常服,缓步走来,在林信开口骂他之前,塞了一盒点心过去。“刚出炉的,尝尝。” 林信撇嘴,“听说你差事办的不错,皇上赏你了?” “哎,别提了。”封重苦恼地抓头。 开春北边冰河决堤,几个郡糟了洪水,朝廷须得去赈灾。冰河开化,天寒地冻,这可是个苦差事。养尊处优的京官们互相推来推去,最后自然就落到了老好人英王的头上。封重学得杂,懂水利,懂农耕,还懂点医术。指挥着修士们固堤修坝,赶在春耕之前排走了洪水,安顿了百姓。 这差事办得实在漂亮,元朔帝龙颜大悦,当朝夸赞了英王,并把春闱之事也一并交给他来操持。 这下可是捅了太子的眼窝子,近来没少找他麻烦。 春闱有多重要,不消细说。朝中已经有了风言风语,言说皇帝如此重用英王,是要改立太子。毕竟英王跟权倾朝野的割鹿侯如此亲近,若是太子登基,恐怕降不住割鹿侯。 “哗啦啦!”太子将面前的矮几推翻,上好的天青瓷茶具碎了满地,“重修鹿栖台?父皇是把割鹿侯当亲儿子养了吧!” “殿下,慎言。”东宫官赶紧劝慰。如今钟有玉回去当国公了,没人在太子身边说笑话逗闷子,他们的日子就越发不好过了。 太子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谁也没想到,年纪轻轻的林信把差事办得如此完美无缺,一次岁贡就削了二十几个县回来,远远超过了元朔帝的预期。 鹿栖台作为早年赏赐给林争寒的封地,年久失修,早就不能住人了。这次,封卓奕为了奖励林信,着人按行宫的规制重修鹿栖台。说是行宫的规制,其实鹿栖台真正的屋舍面积还不足行宫的三分之一,费不了那么多钱。 但无论如何,这也足以让朝臣明白割鹿侯的受宠程度。借着京中侯府门匾落成之际,给林信送了不少厚礼。 “灭狼之计,可以提前了。”太子看着手中的消息,沉声道。 割鹿侯府。 林信坐在庭院中央的石凳上,拿着块细葛布慢条斯理地擦拭旸谷剑。院子里整整齐齐站着十几名美貌女子,面对着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割鹿侯,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 “侯爷,这些都是各地列侯、朝中大臣送的美人,您看……”管家是皇帝指派的,过了年刚上任,拿不准林侯爷的脾性。 “卖了。”林信头也不抬地说。 “卖,卖了?”管家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回头看看那些个女子,各个如花似玉、娇艳欲滴,侯爷竟舍得卖了?先前在宫宴上,林信跟那番邦舞姬眉来眼去,让众人以为他喜好美色,一股脑送来这么许多。 擦拭完剑身,林信抬手,一剑将石桌劈成了两半,吹了吹剑上的浮灰,“凡事,莫叫我说第二遍。” “是。”管家冒出一头冷汗,忙不迭地让人去叫人牙子来。 “我记得,咱们朱家修的不是佛道吧?”后院里,朱星离正蹲在树底下捣鼓东西,瞧见林信过来,故意唉声叹气。 “修的是不近女色之道。师伯喜欢猫,你喜欢书,我喜欢男人,如此而已。”林信一本正经地说,把从珠宝箱子里挑出来的几本古籍扔给师父。 朱星离立时忘了教育徒弟的事,接住书就爱不释手地翻动起来。 “这是什么?”林信倚在树干上,低头看朱星离压在石头底下的符纸。 “别动!”朱星离赶紧捏住他的手腕,用灵力包裹着手指,捏起那道符。硬质发黑,似是羊皮纸,上面绘满了鲜红的符咒,中间一只宛如人眼的白珠子在不停转动。 “噬灵!”林信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瞬间炸开。一把推开朱星离,用剑尖将那符咒扔出几丈远,抓着师父查看脉腕。 “你认得?”朱星离见徒弟神色不对,也不敢说要拿回来玩。 “一旦被噬灵入体,便会灵脉尽毁,无药可解,且会传染!”见朱星离没有沾染到,林信稍稍松了口气,“这东西哪儿来的?” “在北漠……顺的。”朱星离底气不足地说。 顺的,就是顺手牵羊偷来的。林信头疼地看着师父,十分想打他一顿,“朱星离,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真是把徒弟惯得不成样子了,天天连名带姓地叫师父。朱星离抬眼瞪他,却发现林信红了眼,“好了好了,答应你的为师一定做到,绝对活得比王八还长。既然这东西害人,我就更得找出破解的办法,不然哪天要是倒霉中了,岂不是只能睁眼等死。” 说来说去,还是想玩。 林信:“……” 草长莺飞,大漠雪初停。一人一骑在积雪刚刚融化的草原上驰骋。 “将军,大巫让我转交给您的。”山坡上,身着巫师袍的女子拦住了他的去路,将一只通体漆黑的牛角筒递过来。 温石兰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拿回去,不需要。” “将军,这也是可汗的意思。可汗希望将军能带好消息回来,”女子执着地将牛角筒递过去,“沈家的小黑蛇,长出了翅膀,正往天山以北飞去,将军可要抓紧了。” 苍鹰划过天际,在温石兰刚毅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抬手接过牛角,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朱家都是不近女色的篇》 菁夫人:大家都是朱家人,说说你们喜欢什么,本座心情好了就赏你们 师伯:猫猫猫猫 师父:书书书书 信信:楼楼楼楼 虫虫:鸡腿鸡腿 楼楼:信信信信 67.灭狼(四) 割鹿侯把送进府里的十八名美女卖了一百八十两银子的事,很快在京中传开。 林信拿着几个银锭子, 在早朝时当众交给了皇上, “诸位大人想必是忘了, 不负如今刚过十六。送这么多美人来,是打算毁了臣的仙途吧。” 那些道听途说送错了礼的官员, 顿时吓破了胆, 纷纷埋怨起乱传消息的人。 “果然还是林家说的对, 割鹿侯只要钱,不要别的。”终于学乖了的众人, 不再打歪主意, 要讨好割鹿侯, 就悄悄送鹿璃。 林信把这些零散的小钱都给了封重,让他去装点门脸,收买人心。 “不用, ”封重将大把的钱推回去,只拿了几个散碎小钱, “我去买只烧鸡……嗷!”果不其然被林信揍了。 “你就这点出息, 待封章上位,就等着去北漠喂狼吧。”林信恨铁不成钢地说。回头一看师父又不见了踪影, 定然是去偷偷研究噬灵了, 真是一个两个都不叫他省心。这辈子,肯定是被这两个祸害气死的。 封重摸摸被揍的地方,委屈道:“皇子,并不需要朝中人脉。这些科举出身的人, 谁是皇帝就忠于谁,拉拢不来,反倒会引起父皇猜忌。近来太子动作频频,父皇已经有些不满了,这种时候,咱们还是吃烧鸡的好。” 说来说去,还是惦记着吃烧鸡! 林信抬手还要打,英王殿下立时一溜烟地跑了。过了一会儿,当真提着烧鸡和酒又回来了,撕了鸡腿给林信,“春闱过后,便是五月了,今年的荼蘼酒,你跟我一起送吧。” 南域荼蘼节,朝廷也是要送荼蘼酒的。林信抬眼看向封重,“你……” 这家伙,在皇权上,其实一直比自己要在行得多。上辈子是一开始没往这上面想,以至于失了先机。仔细想想,赈灾这个差事,当真是没人领才给了英王的吗? 封重咬了一口鸡腿,笑出了两只小梨涡。 北漠,寒风卷过冰雪初融的草原,带着一股湿凉的血腥味。 剑光如虹的虞渊回鞘,澎湃的灵力卷起黑色战袍,猎猎作响。沈楼穿着薄衣,立在高坡之上,身后的北域雄兵气焰高涨。 “世子!世子!世子!” 蛮人军队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神魂补完,再没什么顾忌,沈楼一边带兵,一边慢慢重拾力量,如今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过一阵子,大概就可以达到前世的状态了。 “蛮人近来很是嚣张啊,”追逐残兵的沈楹楹,带着满身煞气策马归来,“想来他们是发了笔横财,隔着这么远,我都闻到鹿璃的味道了。” 沈楼将手中的消息递给妹妹,“你是狗鼻子吗?他们刚刚打下了渴烛浑。” 渴烛浑是北漠以西的小国,疆域虽小却极为富饶,国中有一处鹿璃矿,产出非常可观。这些年蛮人一直想把渴烛浑吞并,奈何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国中有一绝世高手,比之温石兰分毫不弱。他便是那当关的“一夫”,有他在,谁也吞不掉渴烛浑。 “他们的大元帅呢?”沈楹楹皱起眉头。 “不知。”沈楼看向远方,想来是死了吧。前世蛮人攻下渴烛浑,是在噬灵出现之后。 沈楹楹沉默了半晌,突然跳起来,“竟然说我是狗鼻子!总比你瞧见雪窝子就往里扎猛子强!” 前些时日,沈楼刚补了赤月狐的魂,就被自家爹扔上了战场。积雪未消,他就总忍不住往雪堆里钻,被沈秋庭嘲笑到现在。 沈楼摇头,策马前行。自家妹妹是越来越不尊敬兄长了,定然是被信信带坏的。想到林信,心中一热,思绪不由得飘远了。 两人第一次坦诚相见,不为了吸走噬灵,也不为了临死告别,只是单纯的情之所至。那样的感觉太过美好,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妙千万倍。 前世曾反复想过若是林信能活过来,他一定温柔相对。临场却还是没发挥好,一个把持不住弄疼了他。好在林信并不计较,最后还忘情地叫了声“清阙哥哥”。 68.灭狼(五) 古来道相思,碧草红豆塞上诗, 而今塞上草如织。 沈楼看着满目青青草, 缓缓叹了口气。原本打算修复了神魂就劝父亲退位的, 如今父亲要管教他,怕是一时半刻不会交出权柄。许多事都要重新安排, 得跟信信商量一下…… “哥, 你到底怎么惹到爹了?”沈楹楹用桑弧攻戳兄长的脊梁骨。出门之前沈歧睿说过年之前都不许沈楼回家, 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气性。 “大人的事,小孩子莫问。”沈楼敷衍了一句, 不打算跟妹妹多言。 “我比林信还大半岁呢!你怎么什么事都跟他说啊?”沈楹楹不乐意了, 策马拦住兄长的去路。 正闹着, 天边忽然划过一道剑光,一名墨绿锦袍的修士御剑呼啸而来,充沛的灵力带起罡风, 削断了一层草尖。刚落地,立时被亲卫兵围住, “来着何人?” “割鹿侯座下渊阿刃三, 求见世子。”绿衣修士收剑,很是规矩地报上姓名, 衣摆滚边的孔雀翎在塞上初阳的照耀下显出斑斓的光晕。 沈楼听到渊阿, 立时翻身下马,示意刃三过来,“何事?”京中人多事杂,虽然知道林信对付那些人游刃有余, 但还是禁不住担心,怕出什么岔子。 “侯爷令属下带一封书信过来,请世子亲启。”刃三拿出火漆封的信,恭敬地递给沈楼。 信中有两张纸,的确是林信的字迹。 【春闱将至,墉都惊现细作,捕至新设衙门割鹿司查办。严刑审问,得图纸一幅,极为要紧,着渊阿即送予世子参详。事关国祚,望君务必牢记,学以致用。】 俨乎其然的语句,令沈楼蹙起了眉头。莫不是问出了骨灰的埋藏之地,亦或是搜到了北漠的地形图?立时翻到了第二张查看。 雪白的宣纸上,用细细的狼毫笔,勾勒出一幅极为精致的图画。沈楼看了一眼,便立时合上,避开了好奇凑过来的沈秋庭,“你且继续巡视,遇见蛮人格杀勿论,我去去就来。” 说着,翻身上马,带着刃三回营,言说要给侯爷回信。 回到帐子里,沈楼重新将图纸拿出,用看军机要件的神色,看着纸上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人。 也不知林信在哪里描来的龙阳图,两名明显都是男子的人,用一种极为奇异的姿势身体相连。较为高大的男人将纤细一些的少年压在墙壁上,少年的腿盘在男人的腰间,男人则捧着少年的臀肉。 少年没有正脸,那男人却是画得很清晰,正是沈楼的面孔。虞渊和旸谷剑被扔在一边,旸谷没了剑鞘,孤零零地立着,虞渊则插在了旸谷的剑鞘中。 一阵口感舌燥,沈楼将这幅画珍而重之地折好,端起杯盏灌了一大口冷茶,“侯爷可还有别的话?” 刃三也不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见沈世子神色严肃,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没有了。” 沈楼微微颔首,提笔写了一句回信。 【孤已铭记在心,待来日得遇侯爷,定重重谢过。】 “重重”二字写得力透纸背。 信中说的也不尽然都是假话,林信确实设了个割鹿司,专管岁贡之事。这几日忙得脚不着地,还惦记着调戏沈楼。 林信接过刃三带回来的书信,立时拆开来,反复看了三遍,禁不住露出个痴痴的笑来。 坐在一边画阵的朱星离瞧见了,忍不住拿瓜子砸他,“没出息。” 正说着,另一名派出去的渊阿刃五也回来了。林信拿掉头上的瓜子,放进嘴里磕开,“东西收下了吗?” 刃五挠头:“国公爷脸色很差,不肯收,属下就给放到院子里了。” 林信不置可否地挑挑眉。他给沈歧睿一个台阶下,这人倒是拧起来了。 “还有一事,”刃五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北漠的斩狼将军温石兰,去了浣星海,要跟玄国公比剑。国公爷已经答应了。” “你说什么?”林信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温石兰!” 温石兰比剑,应该是四年后的事,怎会突然提前? 那边吊儿郎当喝酒的朱星离,也是面色一肃,“怎么比剑?切磋比剑,还是上了比剑台?” “说是要上比剑台。浣星海封锁了消息,不许传信给世子,属下也是偷听到的。” “你,跟刃三一起,马上去找沈楼,把方才的话再对他说一遍。”林信拿起旸谷和吞钩,“师父,我去趟浣星海。” 虽然他对沈歧睿没什么好恶,但那人是沈楼的父亲,他不能眼看着沈歧睿丧命在温石兰手中。 “我也去。”朱星离弹指烧了刚画的阵图,跳上春痕就飞了出去。 两人紧赶慢赶,到浣星海的时候,比剑却已经开始了。 冰雪开化的浣星海湖面上,有九片石头雕的荷叶,婷婷而立。此处被划为临时的比剑台,两位当世高手正在石叶间交手,浩瀚的灵力在湖面上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滔天巨浪,根本看不起状况。 “温石兰使的这把刀,名为斩狼,重一百八十三斤,上嵌七颗鹿璃,灵力之强世所罕见。就算是国公爷,也不能硬抗。”家臣东涉川,正用他那抑扬顿挫的说书先生腔调感慨不已。 “东先生,您就少说两句吧。”紫枢满头都是火,急得团团转。世子把她留在家里,就是让她有什么事及时传消息。比剑这么大的事,国公爷却不许他们说,甚至找了东涉川来盯着她。 “已经多久了?”林信负手走过来,神色冷肃道。 “两个时辰有余了,”紫枢瞧见林信,先是一惊,而后甚是欢喜,“侯爷!您能不能……” “已经派人去带话了。”林信摆手,示意紫枢别说话,紧紧盯着水幕中心。 温石兰生得高大,比沈歧睿还高出一个头来,宽肩猿臂。近两百斤的斩狼,在他手中宛如木剑竹刀,灵活轻盈得能雕萝卜花。一招一式快如闪电,砸在沈歧睿的剑身上,却发出了惊雷般的重响。 沈歧睿的剑法,与沈楼的一脉相承,看似简单而直接的剑招,实则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高手过招,一丝一毫都不能出岔子。两人棋逢对手,打得忘了周遭的一切,升入无我之境,眼中只有彼此。 斩狼刀面上,七颗鹿璃亮了五颗,灵力如猛龙过江,湖水激起的雾气都被划成莲瓣状。 “斩狼上的七颗鹿璃是不能全亮的,灵脉再宽也有个限度,七颗乃是极限。倘若七颗鹿璃皆亮,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然温石兰的灵脉也会立即损毁,爆体而亡。”东涉川又忍不住说了起来,眼中满是狂热。 修仙之人皆崇拜强者,他们地处北域,时常能听到有关温石兰的传说,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轰——”水浪翻了三丈高,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胜负已分。 沈歧睿立在一片石叶上,突然膝盖一软,用灵剑勉励支撑才没有完全倒下去,“是沈某输了。” 林信握紧手中的旸谷剑,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边。上辈子,沈歧睿也是一招之差输给了温石兰,而温石兰完全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直接杀了沈歧睿。 然而,这一次温石兰并没有再次举刀,定定地看着沈歧睿,开口道:“你,很不错。” 温石兰是纯血的蛮人,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眸色碧蓝。刚毅的轮廓如斧刻刀削,棱角分明。 沈歧睿这一场比得十分痛快,咳出一口血后,朗笑着要跟温石兰对拳头。忽而一道泛着白光的东西打来,下意识地用手去接。 “别碰!”林信高喊一声冲将过去,已经阻止不及。那符咒入手即化,瞬间不见了踪影,留下一个类似眼珠子的印记在掌心。浑身的血液刹那间凝固了,噬灵!那是噬灵! 温石兰已经御剑遁逃,林信只来得及向师父喊出一声“噬灵”便追着温石兰而去。 全力飞奔,瞬息间飞出了几十里。绕过一座雪山,忽而不见了温石兰的踪影。 林信立在半空中,手握吞钩,凌然四顾。 “小崽子,跟着我作何?” 骇龙走蛇的灵力自背后袭来,林信立时抽走旸谷剑,身子骤然下落,堪堪避过那一刀,而后迅速回身。用吞钩代替旸谷做飞剑,旸谷开始快速吸收魂力。 “魂力!”温石兰一眼看穿了林信的招数,不给他吸魂的机会,“当当当”就是一个接连十八次的快速劈砍。 林信无暇吸魂,只能专心拆解,拆到最后,被温石兰一刀卡住剑身。两人运转灵力,在半空中较起劲来。 莹莹光点再次逸散出来,抓住一切机会吸魂。 温石兰这次竟毫不在意,以千钧之力压着林信的剑,野兽般的双眼在那张尚且稚嫩的少年面孔上逡巡,“你是……林信?” “是我!”林信冷笑,想来他的名字已经在北漠传遍了,圣女与汉人生的儿子,大巫显然是想抓他的,不知是不是要用来祭天。 听到这话,温石兰却是脸色微变,骤然发力推开他,“别让我再看见你!”说罢,突然向他弹出一张符纸。 林信骇然翻身,用剑尖戳中那符纸,并不是噬灵。虚惊一场,再抬头,温石兰已经不见了踪影,无从追起。 虽然沈歧睿没有当场丧命,但中了噬灵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己怎么跟沈楼交代呢?林信垂头丧气地回到浣星海,就见沈歧睿还躺在石雕荷叶上,被朱星离扒光上身扎成了刺猬。 “师父,你这是作甚?”林信忍住把朱星离拉开的冲动,盯着他包裹了灵力的手指,“切莫触碰,噬灵会传染。” “我知道,你站远点。”朱星离应了一声,手上动作分毫不慢,又连扎了几针。 沈歧睿被封了大穴,动也不能动,只能干瞪眼。那小珠子,肉眼可见地在皮下游走,顺着经脉爬向丹田,好似活物一般。“这是个什么东西?我的灵脉……” “北漠的一种巫术。既然是要往丹田走,想来是可以损毁灵根的,若是控制不住,过段时间就会爆体而亡。爆体之后,这东西就会传染给四周的人。”朱星离根据自己这些时日的研究,加之现在看到的状况,立时就推测出了噬灵的运转方法。 林信眸色复杂,师父实在是太聪明了,上辈子才会在中了噬灵的瞬间就推测出来,果断求死。 “那便杀了我吧。”沈歧睿平静地说。 “有我在,死不了。”朱星离又扎了几针,那珠子明显走得慢了。 “师父,你有办法治好沈世伯吗?”林信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巴巴地看着师父。 朱星离摸摸下巴,“没有。”对于噬灵,他刚玩了没多久,还没试出个所以然来。 林信心下微沉,偷瞄师父的神色,在那双眼角下垂的凤尾目里,竟瞧见了浓浓的兴致,不由心头一跳。既然还有心玩耍,那就是沈歧睿性命无碍了。 想来也是,当初沈楼中了噬灵,他就用金针封穴之法,稳住了那东西。他都会的,师父定然更在行。只是他保不住沈楼的命,只能以命换命,自己把噬灵吸走。师父兴许能有别的办法,只是还需要琢磨。 沈楼满身煞气地赶回来,发现父亲中了噬灵,沉默了许久。 “清阙,对不起。”林信扯住他的袖子,小声道。 沈楼收起眼中的冷意,转头看向林信,“怎能怪你呢?是我大意了。” 谁也没想到,温石兰会提前这么多年动手,而且还拿出了噬灵。跟温石兰纠缠那么些年,他很清楚,那人对于噬灵其实是不屑甚至厌恶的,为何竟会亲自使出了这邪物? 躺在床上手脚不能动的沈歧睿,看到“耳鬓厮磨”的两人,气不打一处来,“清阙,你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沈爹:我不承认,这么优秀的鹅子,怎么能是gay! 楼楼: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沈爹:呸,我们家就没这个基因,哪里来的天注定? 信信:你好,我就是天 沈爹:你不是叫信吗? 信信:我叫阿信,我来自五月天 沈爹:…… 69.灭狼(六) 灵脉封禁,且不提恢复灵力, 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两说。众人心知肚明, 沈家大概是要发生权力更迭了。 闲杂人等统统退避, 只留下沈氏父子俩和赤脚医朱星离。 “北漠近来可有异动?”沉寂良久,沈歧睿才语气生硬地开场。 “蛮人灭了渴烛浑, 鹿璃充沛, 频繁挑衅, ”沈楼眸色冷肃地说,“若是没有猜错, 渴烛浑的大元帅, 当也中了噬灵。” 沈歧睿缓缓吸了口凉气。 此等邪物, 非是灵力高强便能扛得住的。一旦传播开来,大庸危矣。今日灭的渴烛浑,明日灭的就是北域。 “亦萧, 我这身体,可能去趟墉都?”沈歧睿问还在给他扎针的朱星离。 “能啊, 等爆体的时候染了整个京城, 大庸就此改朝换代。”朱星离笑眯眯地说。 沈歧睿额角微抽,后悔跟朱星离说话, 叹了口气对儿子道:“孤将国公之位传给你, 你速速带兵攻打北漠,势必将这东西斩草除根。” 趁着还没开始蔓延,先下手为强。 话虽如此,父子俩都知道要成行很难。沈歧睿一直主张以攻为守, 想要主动打下北漠,令蛮人俯首称臣。然朝廷一直不同意,理由是鹿璃不足。 眼睁睁地看乌洛兰贺若统一了部族,越来越强大,如今,就算朝廷同意,沈楼要打下北漠也甚是艰难。 “儿子明白。”沈楼应下来。 “你自小天资过人,为父很是放心。只一点,切记得我们沈家的原则,忠于皇室,忠于君王,不得参与夺嫡。还有……”没了灵力,沈歧睿有些不适应,喘了口气,看着沈楼的脸,一字一顿道,“我们沈家家风纯正,决不能做出什么龌龊之事。” 所谓龌龊之事,明显意有所指。先前自家儿子发疯欺负了林信,沈歧睿气愤的同时最担心的是怎么安抚割鹿侯。结果这不孝子跟他深谈一番,竟说出要跟林信过一辈子这种混账话来。 少年人总有糊涂的时候,沈歧睿希望能把儿子导入正途,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倒下了,实在难以放心。 朱星离听到这指桑骂槐的话,顿时不乐意了,凉凉地插了一句:“你们家不是土匪吗?何来的纯正。” “咳咳咳……”沈歧睿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楼不说话。 朱星离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继续拾柴添火,“先顾好你自己吧,你不传位给他还能给谁?你就这一个儿子,说了等于白说。” “朱亦萧!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沈歧睿喉头腥甜,一口心头血就要呛出来。 林信立在门外,心绪不宁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温石兰提前动手了,这就意味着大庸将乱,沈楼必须拿到沈家的大权。 “吱呀——”木门开启又关上,沈楼神色凝重地走出来。 “怎么说?”林信忐忑地看着他,周遭的家臣、下属也都屏息凝神,等着沈楼发话。 “跟我来。”沈楼拉着林信,挥开一众随从,寻了处僻静的地方说话。 “你爹是不是说,要传位给你,前提是不许再跟我牵扯不清了?”林信单指摩挲着剑柄,这话说出来,非但没觉得难过,竟还有点高兴。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跟沈楼走到这一步,能摊开到沈爹面前,还被他一本正经地反对。 沈楼看着双眼亮晶晶的林信,好笑又心疼,“信信……” “你可别死脑筋,权宜之计,就说咱俩只是好兄弟,不影响你娶妻生子。”前面还说得顺口,提到最后一句声音却低了下来。 “林不负,”沈楼捏住他的脸,逼他抬头看自己,“你觉得两个人都睡过了,还能做好兄弟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跟别人睡过。”林信无辜道。 沈楼看着他,冷不防地被逗笑了。当年到底是如何以为,林信流连花丛身经百战的呢?把人揽到怀里揉了揉,抱着坐下来,言归正传,“这一世很多事提前了,如果没猜错的话,蛮人已经可以大量制作噬灵。我必须去趟京城,跟皇帝说清楚,咱们要立即开战。” 避开众人,就是要说这些,只有两个人才懂的前世今生。 “皇帝怕是不会同意,他还不知道噬灵是个什么东西。”林信蹙眉,所谓的开战,是要以朝廷的名义去攻打的。要打仗,就要鹿璃,这鹿璃须得从国库来出。 酌鹿令刚刚施行,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 不同意也得同意,沈楼眸色凝重。 重生以来,他从未懈怠过,却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噬灵的出现提前了这么多年。现在唯一的好处是,元朔帝还在位。封卓奕这人虽然不易说动,但也比刚愎自用的封章要好太多。 林信偏头看他,“上一世,到最后,如何了?” 七年暗无天日的岁月,随着林信的声音,在眼前呼啸而过。沈楼沉默了很久,久到林信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沉声道:“中原修士,十不存一,国之将破,道之将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睡过也能做好兄弟篇》 楼楼:没穿衣服睡一张床怎么说? 信信:好兄弟,坦诚相见 楼楼:抱在一起亲亲了呢? 信信:好兄弟,唇齿相依 楼楼:涂上脂膏xxoo了呢? 信信:好兄弟,紧紧相连 ------- 今天整理后面的大纲,所以…… 绿鸟,一个不惧风浪纵横沙场的鸟人,肾虚短小却使它在读者面前抬不起头来。朱老师配方小药丸,让鸟明天重振雄风! 70.灭狼(七) 噬灵是无解的东西,一传十, 十传百。大庸的军力越来越弱, 四域不得不联合起来, 以沈楼为首,共同抗敌。断断续续打了七年, 到最后, 山河破碎, 人才凋零,仙术传承行将就木。 林信皱起眉头, “我们得快些了, 决不可重蹈覆辙。”若是任由噬灵蔓延, 重复上一世的悲剧,到最后谁也活不了。 听到“我们”二字,沈楼沉重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凑过去在林信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上天眷顾,信信也是重生的。 “嗯?”林信被亲得愣怔了一下, 转头去看沈楼。 沈楼垂目, 假装方才不是他偷亲的,“我去京城请旨, 你去趟东域, 提醒林叶丹不要应战。” 按照前世的顺序,温石兰下一个要比剑的人,就是东域的林叶丹。林叶丹虽然未曾丧命,但受了重伤, 退位给了长子林曲。在林信死后的第二年,溘然长逝。 林信却不打算放过他,捧住沈楼的脸,照着那薄唇印了上去,“你这般关心林叶丹作甚?” 治好了魂魄之后,沈楼体温变得温热起来,唇瓣也柔软了许多,让林信忍不住多尝了几口。 “这是我答应了林曲的。”沈楼被勾得发飘,顺嘴就说了出来。 林信一惊,骤然坐直了身子,“答应了林曲是何意,他知道你要重生了?你究竟为何会重生?” 沈楼苦笑,抬手用拇指抹去林信嘴角的湿痕,只得坦白。 苦战七年之后,仙道崩卒,墉都城破,大庸的军队一退再退,最后退到了南域。蛮人占领了大半的土地,对待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如猪如犬。 “这些王八蛋,我去跟他们同归于尽!”钟有玉赤红了双眼,准备带着仅剩的亲卫冲到乌洛兰贺若的帐子里自爆丹田。 “临风!”沈楼带着一身伤走回来,一把抓住试图冲出去的钟有玉,狠狠推回去。 林曲扶了踉跄的钟有玉一把,温声劝道:“外面到处都是噬灵,你没冲到王帐就得废了灵脉,何苦来哉。我等尚有一战之力,徐徐图之,或可……” “徐徐图之,百姓都快死绝了,还图什么啊!”钟有玉甩开林曲的手,吵吵嚷嚷。 “我有办法。”朱颜改攥着一只鹿璃雕的小猫,立在清凉殿的回廊上。战事紧张,已没有多余的鹿璃来供给水车,清凉殿没了雨幕,空荡荡一片漆黑。 自打菁夫人去世,这位本就脾气不好的绛国公,就再没笑过,所有人都怕他。即便是话多的钟有玉,也没敢贸然开口,还是沈楼走上前,“世叔。” “跟我来。”朱颜改带着众人,走进了朱家的藏书之地。万卷古籍堆叠成山,整整齐齐地排布在形貌瑰丽的石壁上。在石壁上画阵,手法繁复到只剩道道残影。 原本完好无损的石壁,以阵法为中心朝四周龟裂开来,轰然碎裂。陈腐潮湿的气息伴随着充沛的灵力扑面而来,十丈高的石门伫立在丈许宽的方寸之地,诡奇又充满了压迫感,好似突然进入了另一方世界。 在生了青苔的石门前站定,朱颜改摸了摸石壁上古老的刻痕,将手中的鹿璃小猫放在烛台上,看向跟着来的三名后辈,“这石室之中,有一个上古大阵,可以回溯光阴。然,只能送一人回去。” 回溯光阴!这等法术,就算是上古修仙繁盛之时,也是天方夜谭。这已然不是什么法阵,而是仙阵了。 “送一人回到过去,那其他人呢?”林曲开口问,必然不是什么送走一人其他人照旧的阵法,否则于目前的他们而言毫无助益。 “是一切都回溯。”朱颜改说着,推开了石门。 那是一间极为宽敞的石室,高高的穹顶上,嵌满了未经开凿的鹿璃。朱颜改挥动衣袖,灵力化作罡风,卷起地面厚厚的灰尘,露出了朱漆所画的上古大阵。 启动大阵,须得三名灵力高强的仙者献祭毕生修为。大阵起,万物归零,只有阵中心的人,得以重生。 “这么玄乎的事,你们也敢做?”林信半晌说不出话来,献祭毕生修为,与寻死无异。 他们四个是整个大庸的支柱,万一这阵法不奏效,不仅他们枉死,外面的万千修士、百姓也都只能引颈就戮。这种事,可不像是沈楼能做出来的。 “起初也是不敢的。”沈楼摇了摇头,他们商议了多日,又找了许多古籍来佐证,才万般艰难地决定走这一步。被推选出来回到过去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沈楼了,可以带着记忆回到过去,而献祭了修为的三人也都交代了一些事让沈楼做。 “林曲要你救林叶丹,那钟有玉和我师伯呢?” “钟有玉要阻止钟无墨替他上战场,你师伯则要禁止菁夫人吃火焰鱼。”沈楼无奈道,浅笑着看向林信。 林信却笑不出来了,定定地看着沈楼,忽然有些难受。本以为,他与自己一般,是意外重生的,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如今才知道,沈楼是背负着天下苍生的。 “怎么了?”沈楼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一惊,面上分毫不显。 “我师伯,就惦记着猫,也不管管他弟弟?”林信气哼哼道。 沈楼失笑,捏捏他鼓起的小脸,“他是这么说的,‘火焰鱼要了菁菁的命,万不可叫它多吃。至于我那短命的弟弟,哎,管不了那么多了。’许是觉得,即便说了,师父也不一定听。” 这一点林信深有体会,谁也管不住朱星离,越是危险的东西越想玩,还不如不告诉他。 “那他有没有提起我?”林信蹭到沈楼怀里,眼巴巴地自下而上看他。 师伯误会了他多年,知道真相之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当年师父求的那剑给了他。后来封重造反,朱颜改鼎力相助,却也没给过林信好脸色。 沈楼低头看看故作可怜的林信,眼中禁不住泛起笑意,小声哄他,“他说,阿信是个好孩子。” 相聚时短,沈楼也只来得及抱了抱林信,两人就得分道扬镳。一个往京城,一个往东域。 沈楼立在大殿之上,将北域发生的事报给皇帝。言说父亲重伤难愈,请皇帝马上下旨更换国公之位,并且希望尽快出兵。 “蛮人掌握了一种新的巫术,这巫术形同瘟疫,如不防患于未然,则大庸危矣。此乃太师亲笔手书,敬呈陛下御览。”沈楼将一封信呈递上去,那是朱星离对于噬灵的见解。 封禁灵脉,引爆丹田,势如瘟疫,无药可医。元朔帝仔细将朱星离的手书看了一遍,眉头紧锁,“此事当真?” “当真,家父便是中了这种巫术。事不宜迟,必须马上出兵,平定北漠,将此等邪物销毁。以攻为守,方保太平。”沈楼撩起衣摆,跪在了金龙盘亘的地毯上,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封卓奕沉默半晌道:“即日起,立世子沈楼为玄国公,诏书即刻送往北域。至于出兵之事,容后再议。” 未曾经历过噬灵之祸的人,很难理解沈楼的急迫,现在提攻打北漠还是太仓促了些。沈楼叩首谢恩,不再多言。 退了朝,封重拽住沈楼,“清阙,你为何这般急着要出兵?那巫术蹊跷,当务之急应是寻到破解之法。” “英王殿下可见过瘟疫?起初只有一人得病,一夜之间便能染遍全城。若是中原修士染上了噬灵,届时蛮人兵强马壮,一路势如破竹,亡国乃是迟早的事。”沈楼现在要做的,就是先下手为强,将蛮人打散、打服,最好能杀了乌洛兰贺若和那个大巫。到时候就算蛮人手中有噬灵,也翻不起浪了。 这件事本应在他得到国公之位时开始筹备的,如今刚刚继位就要开战,委实仓促了些,只能求助于朝廷。 封重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他相信沈楼的判断,“我去劝劝父皇。但要让皇上同意出兵,空口无凭可不行。” 沈楼与封重对视一眼,第一次正视这位英王殿下。言下之意,是暗示他动些手脚,逼皇帝不得不同意。以前林信夸赞自家师弟有汉皇之才,他只当个笑话,如今看来,这位的确是当皇帝的好料子。 “殿下尽可去。”沈楼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去。 御书房内。 “儿臣以为,现在的确是攻打北漠的好时机。当年北漠雄兵百万,贺若却没有派温石兰来中原,直接跟沈歧睿硬碰硬,便是因为他兵力强盛,不惧大庸。如今这般做法,看似是仗着巫术为所欲为,实则是露了怯,定然是北漠兵力衰弱。大庸忍了北漠这么多年,该是出口恶气的时候了。”封重有理有据地劝说道。 元朔帝反复看着朱星离的书信,觉得小儿子说的有几分道理。 “皇弟说得轻巧,打仗是要钱粮、要兵将的。单凭一个子虚乌有的巫术,就出兵北漠,岂非成了残害外族的不义之师?”太子立时出言反驳,让封重闭嘴。 “蛮族残害我朝百姓的时候,可没觉得不义,”封重不轻不重地说着,脸上还带着清浅的笑意,“太子哥哥这般反对,莫不是惧怕蛮人?” 太子被封重激住,怒道:“攘外必先安内!如今绝不是开战的时候!” 此言一出,御书房中骤然静了一下。 封重缓缓开口:“敢问太子哥哥,这安内所指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拉丁神灯篇》 楼楼:我是灯神,你们有什么愿望? 林曲:复活爹 有玉:复活弟 师伯:复活猫!复活弟! 楼楼:每人只有一个机会 师伯:那复活猫 师父:qaq 71.灭狼(八) 这时节的踏雪庐,春和景明。乘一叶扁舟在芦苇丛中飘荡, 燥郁的心渐渐就平静了下来。 “呼啦!”水面突然掀起, 一名穿着薄衫的小小少年从水底下钻出来, 扒住了林信的船头,奶声奶气地问:“客从何处来?” 这时节, 不怕冷的小孩子, 已经开始下水摸鱼。顶着满头水草, 还要故作风雅,很有林家风范。 东域临海, 踏雪庐的人都水性极佳。父亲年少时应当也在这清浅水泽中摸鱼捉虾, 只可惜林信住在没有水泽的鹿栖台, 至今还是个旱鸭子。 林信弯腰,眼疾手快地抢了小孩子手中举着的鱼儿,“我从北域来, 要拜见你家国公。” 小少年突然被抢了鱼,一时间愣住了, 忘了下一句该说什么。 “客从远方来, 自有鱼儿相赠,莫抢孩子的。”一身青衣的林曲踏莎而来, 轻盈地落在船上, 温柔浅笑地看看林信,又看看他手里的鱼。 林信随手将鱼一抛,那小少年便如猫儿一般在空中窜出一道弧线,叼着鱼重新沉入水中。 圣旨早已下过, 如今的林家是林曲掌权。林叶丹正在水榭上练剑,远远瞧见林信,冷哼一声,转身便走,不愿与他说一句话。 “父亲一向如此,打从我劝告各家以鹿璃换封地,便也恼了我。颇有些时日未与我说话了。”林曲随口解释着,请林信坐到桃花掩映处的小亭里。 亭中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透明的水晶石做白子,光华内敛的墨玛瑙做黑子。因着主人暂离,棋盘上落了几片桃花瓣。 “纵观整个大庸,也只有疏静兄,真的在修仙。”林信在黑子一方坐下来,看着桌上的棋盘叹道。 “你既已唤我兄长,便不可再提我的字。”林曲语调严肃地说着,给林信添了杯茶。 林信一愣,接住那杯温热的竹叶茶。那日唤他一声兄长,实乃一时冲动,没料想这人竟认真了。低头口茶,不知如何作答,便开门见山说起了来意:“我来是想提醒你们,温石兰正在大庸境内,不日可能会来比剑。他手中有巫术符咒,中之灵脉皆毁。” “啪嗒啪嗒”,林曲拂开桃花瓣,将棋子捡回盒中,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可有兴致与我手谈一局?” 这人似乎永远不知道“着急”两字怎么写,不由分说地将黑子塞到了林信手中。 “不负不似贪财之人,要那么多鹿璃,可是为了沈清阙?”林曲落下一字,断了林信的路。 “这话从何而来?”林信眉梢微跳,面不改色地继续下。 “他十三岁便想要攻打北漠,只可惜北域消耗不起,还曾试图劝说我父亲派人出海寻找鹿璃,”林曲笑着道,单手支额,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听闻你为了救他,只身跳下莫归谷。” 一招不甚,被提走了大片黑子,林信哂笑,“我竟不知,闭目塞听的东域竟如此消息灵通。” “闭目塞听说的是人,可不是地,”林曲若有所指地说着,将手中白字尽数扔进棋篓里,“你输了。” 虽然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林信于下棋之道上却不甚了了。遇上林曲这种高手,便只有投子认输的份。 “啧,再来再来。”林信不服,捡了棋子重新开盘。 这一次,林曲一改先前中规中矩的棋风,开始天马行空胡乱摆,左一颗右一颗,完全没有章法。林信看得一头雾水,心道这堂兄莫不是鄙夷他的棋技,开始胡下了? “你师从朱亦萧,要赢我并不难,只是你性子太急,凡事顶多看三步。”林曲说着,突然落下一子。原本如鸟粪般东丢西落的白子,忽然连成了片,懒散如醉汉颓卧的局面瞬间锋芒毕露,步步杀招。 林信一惊,方才还是一片大好河山,此时再看过去,已然社稷崩卒没有了翻盘的可能。 林曲端起杯盏,缓缓喝了口茶,笑盈盈地看着他。 “不玩了,不玩了!”林信把手中的黑子扔到棋盘上,对于林疏静借着下棋试探他性子的事有些着恼,“言归正传,温石兰要是找上门来,你待如何?” “你觉得如何是好?”林曲对于割鹿侯凶巴巴的表情毫不在意,抬手让下人撤了棋盘,端给他一碟桃花酥。 “自然是不应了,你是晚辈,他本就不该寻你比剑。”林信拈起一块点心,蹙眉看着把他当孩子哄的林曲。 “父亲,已经应下了。”林曲微微摇头,早在温石兰前往北域的时候,战帖便送到了踏雪庐。 林信豁然起身,恨不得抓住林曲的衣领给他一拳,早就应了,还这么半天废话,“他连我都赢不了,还跟温石兰打?你们林家,真是没救了。” 这些老顽固,全都跟沈歧睿一个德行,明知道打不过,还要应战。想来朱颜改那边也收到了战帖,结果根本就不用想,自家师伯那个臭脾气,定然已经摆好阵势准备把温石兰打成狗了。 林曲垂目,缓缓将林信摔到桌面上的糕点捡起来,扔到果壳盘里,“温石兰手上,有你爹的骨灰。” 林信倏然僵住了。 上比剑台,乃是生死不论的比试,定然都是有目的。毫无疑问,林争寒的骨灰,便是林叶丹应下比剑的原因。 桃花林的尽头,落樱满地的水榭上,林叶丹正端着一碗尺腥草茶,犹豫再三。 “魂力还未恢复?”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那熟悉的尿臊味,林信便在水榭前停下了脚步。 尺腥草能温补神魂,蓄养魂力。魂力与魂是两码事,若把魂比作茶叶,那魂力就是茶叶泡出的茶水。茶水被拿走了还能再补回来,茶叶被拿走了便会残缺。 “你还有脸说,吸魂力这等邪术,是谁教你的?”林叶丹将尺腥草一饮而尽,横眉冷目地瞪着林信。 看着这样的林叶丹,林信突然不想说话了,转身就走。气得林叶丹摔了手中的杯盏。 林信在东域赖着不走了,要林曲教他浮水摸鱼。好脾气的青国公,当真挽起裤腿拉着他下水,摸泥鳅、捉小鱼、掏鸟蛋,只字不提怎么应对温石兰。 那日扒着船头跟他打招呼的小少年,好奇地看着笨手笨脚的林信,“你小时候,兄长没教过你吗?”在林家,这些技能,幼年时就该由兄长教的。 “关你什么事?”林信撇嘴,顺手偷走了小少年筐里的一条泥鳅。 三日之后,温石兰出现在了桃花盛开的踏雪庐。 “家父伤势未愈,怕是不能应战。我们汉人讲究父债子还,便由曲来讨教尊者的高招。”林曲用东域的繁文缛节招待温石兰,听得那北漠汉子直皱眉头。 林叶丹也不知怎么被自家儿子说服了,竟当真没有出来应战。 “你不是我的对手。”温石兰将斩狼大刀重新背回背上。 “晚辈自然不是您的对手,盖因您积累了几十年的灵力,而我刚刚及冠。若要比试,还请前辈卸下鹿璃,我们只比剑术,不比灵力,如何?论剑术,晚辈自认不输任何人,包括,草原上的天狼星。”林曲似笑非笑地弯着桃花眼,唇角却并无笑意。 草原上的天狼星,乃是温石兰在北漠的诨号。大庸没什么人知道,没料想林曲竟然张口就来。 温石兰听到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好!” “且慢!不用鹿璃,我来跟你比!”林信不知从哪里跳出来,挡在了林曲面前,“若是我赢了,除了交出骨灰,你还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看到林信这张脸,温石兰眸色骤变,“与你何干?” “我也是林家人。”林信顶开旸谷剑,咔哒一声卸了剑柄上的鹿璃。 林曲惊讶地看了看林信,很快回过神来,笑道:“不必,若是我赢了,也让他回答你问题。”说罢,足尖轻点,一跃跳上了比剑台,将剑柄上的鹿璃扔掉,请温石兰上台。 温石兰倒也爽利,“当当当”卸掉了七颗鹿璃,翻身跳上去,震得那木台晃了三晃。 林信暗自着急,也不知林曲这货哪里来的自信。即便前世后期,天下顶尖高手的名单上,也没有林疏静的大名。就凭这平平的资质,如何敌得过天下前三的温石兰? “嗡——”没有鹿璃的灵剑,竟发出了一声嗡鸣,林曲剑尖指地,轻施一礼,骤然出手。 “叮叮叮”火光电石间,两人已经拆解了上百招,几乎看不清动作。林曲手中的剑,像是活的一般,在他掌心、周身来回翻转。一招一式,精妙无比,毫无破绽,将没有鹿璃的灵剑,用出了鹿璃激发时的状态。 林信缓缓放开了捏着旸谷的手。若是不论灵力,只论剑法,沈楼也不是林曲的对手。 一直山水不显的林疏静,竟是不次于沈楼的天纵奇才! 他只是性子淡漠,不喜欢张扬,往年的闲池围猎都不参加,参加了也是随意而为,不争不抢,以至于世人都看轻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写上一章的时候太困了,完全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早上起来看语句都不通,人物也有点走形,跪地。把前面改了改,加了几百字。不影响剧情,不在意的大人可以不用回去看。 72.国祚(一) 跃动的刀光剑影戛然停止,罡风卷起的桃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大刀停在了林曲的额前, 长剑抵在了温石兰的脖颈上。 平手。 两人同时撤开, 林曲微微地笑:“承让。既为平手, 不若我们交换赌注,前辈要的千年鲛珠在此, 还请前辈将叔父的骨灰交还。” 说着, 微微抬手, 拿出一只巴掌大的锦盒。单指推开,盒子里放着一颗晶莹剔透灵光流转的鲛珠。 鲛珠传说乃是深海鲛人泣泪而成的珍珠, 其实是一种海中灵蚌所生的珠子, 可以入药, 也可做首饰。千年鲛珠是极为罕见的,有一些特殊的功用。 温石兰看着那颗珠子,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林争寒的骨灰。那是一个小小的白瓷罐, 用艳红的塞子盖着,又用红绳绑了个结实, 一看就是朱星离的手笔。除了他, 没人会往骨灰罐上绑红绳。 着实是林争寒的骨灰无异了。 两人同时将手中的东西掷向对方,在骨灰坛即将触到林曲指尖的时候, 林信骤然出手, 用剑尖将亲爹的骨灰坛给挑了出去。 白色的瓷坛飞上天,贴在坛底的噬灵符咒飘飘摇摇地掉了下来。 林曲一跃而起,将骨灰稳稳接到手中。林信则一剑穿透那符咒中间不停转动的眼珠子,狠狠地钉在了地上。 “什么草原上的天狼星, 我看是草原上的疯狗!”林信弹指烧了地上的噬灵,言语中尽是鄙夷。 温石兰对于噬灵失败并没有什么表示,转身欲走。 “且慢。”林曲将骨灰罐稳稳地放在石桌上。话音刚落,十几名身着青衣的林家子弟御剑而来,将温石兰牢牢围在中间。 温石兰将七颗鹿璃重新安放回刀背上,横刀看向人群后方的林曲:“你欲何为?”纵使他灵力再强,也敌不过十几名林家高手。 “前辈用这等下作手段,委实有辱宗师名号。礼尚往来,还请前辈将身上所有的咒符交出来。再回答舍弟一个问题。”林曲指了指被林信烧成灰的噬灵。 你不仁,我不义,就是仗着人多欺负你。所有的林家人皆激发了鹿璃,剑气缭绕周身,以防温石兰爆起杀人。 温石兰沉吟片刻,摘下腰间的黑色牛角,看向林信,“你想问什么?” “这东西,是谁做出来的,可有解?”林信连着说,欺负蛮人对汉语不甚了解,两个问题合成一个。 “大巫,无解。”温石兰将牛角扔过来。 林曲没有接,任由那东西掉在了地上。林家高手依然围着温石兰,林信提着旸谷走过来,“兄长,今日便将此人留下吧。” 温石兰乃是北漠第一高手,同时还是手握军权的斩狼将军。捉住温石兰,给他喂噬灵,让蛮人也尝尝失去灵力的痛苦,还能用他跟乌洛兰贺若换好处。 不愿多事的林曲,骤然听到这般无耻的提议,不知该作何反应。 温石兰冷哼一声,激发了斩狼刀上的鹿璃,一颗,两颗……五颗,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是草原上的狼,只能杀死,不能捕捉。 第六颗鹿璃亮起,浓稠的灵力逸散开来,身后的清浅流水都开始不安地震颤,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鹿璃亮到七颗,可劈山斩石横扫千军,同时灵脉爆裂同归于尽。 “说笑而已,”林曲及时制止了温石兰,做了个请的手势,“前辈,后会有期。” 林家的高手齐齐退后,让开了出路。 温石兰收起周身鼓荡的灵力,斩狼上的鹿璃也渐渐黯淡下来。突然,单脚踏地,直冲林信而去。 林信立时横剑,被斩狼重刀压着,瞬间向后退了三丈远,剑气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 “小崽子,我说过,别让我再看到你!”温石兰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杀意,“再有下次,就把你像野兔子一样剥了皮,将血肉献给大巫!” 深蓝色的眸子骤然紧缩,林信咬牙,倒转灵力开始吸魂。温石兰猛然发力,重重地将他推开,跃上斩狼刀,呼啸着飞上高空,眨眼消失在天际。 沈楼得了国公之位,却没立时离开京城,应太子之约到醉仙居喝酒。 “如今国库不丰,当真不是开战的好时机。清阙,孤明白你的急迫,日日面对那群蛮人,国仇家恨早已忍无可忍。只是,父皇那边,有些难办。”太子跟沈楼碰杯,眼圈泛红地表达着自己的感同身受、爱莫能助。 “是臣唐突了。”沈楼面色淡淡,给太子斟酒。 “你我自小一起长大,这情分谁也比不过,该为你做的,孤一定做到。开战之事,还需再周旋一二,”太子笑着说,暗自观察则沈楼的神色,话锋一转,说起了林信,“听闻你与割鹿侯重归于好,他为了救你孤身跳下了莫归谷,此事当真?” 林信一直没有接受太子的示好,甚至明着作对。如今酌鹿令正推行得如火如荼,列侯诸公被林信收拾得服服帖帖,说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再这般下去,皇帝迟早以压制不住割鹿侯太过无能为由,将太子之位转给封重。 近来听说林信为了沈楼跳崖的事,太子可谓欣喜若狂。沈楼是效忠于他的,若是能通过沈楼制住林信,岂不美哉! “割鹿侯之事,殿下不必担忧,林信只效忠于帝王。”沈楼垂目道,不过这话,说的是前世的割鹿侯。 太子握着酒杯的手倏然攥紧。 言下之意,便是拒绝帮太子劝服林信。并且提醒他,列侯诸公只效忠于帝王,自己如今也是国公,并不是一位储君可以随意支使的。 酒席不欢而散,沈楼对于毫无长进的太子彻底失去了耐心。上辈子便是这位一意孤行的新帝,屡次横插一手,以至于大庸节节败退,困守南域。如今非但没有开窍,还假惺惺意图冒领劝说帝王出兵的功劳,当真令人绝望。 “怎样,他是不是说,苦苦哀求,父皇却是不听?”一身便服的封重从人群里冒出来,跟在沈楼身后。 沈楼瞥了他一眼,“殿下不该出现在此。” “是有好消息告诉你,你的后手已经奏效了。”封重左右看看,用手中的大烧饼遮住脸,悄声道。 北域边境八百里加急。 蛮人突袭雁门关,屠了广武城。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少,皆被挖了双眼,整整齐齐码在主街上。 雁门乃是要塞,广武是雁门关的主城。北域在地图上呈扁平状,雁门关乃是最薄之处,与中原、北漠接壤。破了雁门关,蛮人便可直入中原。 “欺人太甚!”元朔帝将沈秋庭的亲笔战报狠狠拍在御案上,屠城也就罢了,还挖了所有人的眼珠子,整整齐齐码尸体,实乃对大庸的挑衅! 沈楼眸色微暗,雁门关?这本是他与妹妹商议好的,选一座小城做屠城假象,但选的乃是函谷关,而非雁门。 不管出了什么岔子,沈楼二话不说双膝跪地,再次请战。封重提前安排好的几名文官也纷纷出列。 “皇上,蛮人此番,是将大庸的脸面摔在地上踩踏。若不开战,国将不国!” “臣虽为一介书生,也有灵根灵脉,可为国一战!” “臣请战!” “臣请战!” 封卓奕背着手,在高台上来回走了几步,突然站定,咬牙道:“打就打,我堂堂大庸,岂容蛮人欺辱!传朕旨意,封沈秋庭为桑弧郡主,沈楼为征北大元帅,点兵,灭蛮!” “臣,遵旨!”沈楼朗声应道,双手接过虎符,立即前去点兵。 朝廷大军缓缓行进,沈楼先一步抵达雁门关,见到了怒不可遏的沈秋庭。 “怎么回事?”沈楼将封郡主的圣旨抛给妹妹。 沈楹楹看也不看地扔给随侍,用马鞭指着满目疮痍的广武城,“你自己看吧。” 蛮人突袭是真的,挖眼珠也是真的,只是没有屠城。被生生挖了双眼的百姓,横七竖八地倒在街道上,挣扎翻滚,血流成河。沈楹楹索性夸大了些,报给朝廷。 沈楼看着那些顶着两个血窟窿哀嚎不止的凡人百姓,忽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关于阴谋的大猜想篇》 信信:大巫要我的血肉做什么? 楼楼:祭天! 师父:画阵! 虫虫:炖汤! 信信:蛮人挖百姓眼珠子做什么? 楼楼:挑衅! 师父:养蛊! 虫虫:炖汤! 信信:→_→ 73.国祚(二) 大庸与北漠开战。 雁门关屠城,沈楼却没有从雁门关开始打, 而是带着大军一路向西, 自贺兰山附近折向北。 “那些王八蛋还没走远, 我们应该直着追!”沈楹楹扯着兄长坐骑的缰绳,咬牙切齿地要直向北。 “弯勾钓鱼, 直钩钓鳖, 不能追啊大侄女。”被沈楼叫来研究巫术的朱星离, 懒洋洋地坐在浮于半空的春痕剑上,摇头晃脑地说。 此地向北, 道路崎岖多山。蛮人既然敢这般嚣张地挖眼睛, 就是不怕北域军追过去的, 显然是个直钩。 “这些人眼可与噬灵有关?”沈楼问朱星离。 “十之八|九,”朱星离在泥地里捞出一颗被蛮人漏捡的眼珠子,冲洗干净, 对着日光细瞧,“噬灵符中间那个白珠, 没准就是人眼珠。眼为聚灵之物, 乃是人身上最易炼化的地方。传闻上古时期,有邪魔用九百九十九只眼珠子做成了千眼万相阵, 内力有上千幻阵层层叠加, 人一旦走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朱太师的杂学讲堂,沈家的土匪们不爱听。沈楼谢过朱星离,便去整兵,留下一百名北域军在广武城善后, 其余人即刻拔营。 贺兰山一带,是北漠几个部族的交界处。虽然贺若统一了部族,但各部贵族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这些交界处防卫很是薄弱。上一世沈楼就是走的这条路,险些破了北漠王庭。只是当时朝廷供给没有跟上,大军陷入困顿,沈楼又遭暗算中了噬灵。 宣战便开打,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捷报频传。温石兰无暇继续往南域比剑,提前回了北漠。 “既然你已认回林家,你爹的骨灰就葬回祖坟吧。”林叶丹皱着眉头,看向林信手中绑了红绳的白瓷罐。 “本侯何时说要认回林家了?”林信挑眉。 林叶丹顿时黑了脸。 “叔父的事,儿子与不负商量。给朝廷的奏报,还要劳烦父亲快些写出来。”林曲不慌不忙地把父亲支走,温柔浅笑地看向林信。 方才亲口说了自己也是林家人,这会儿又反悔,林信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我娘的骨灰还在蛮人手中,等我找到,要把他俩合葬回鹿栖台去。你们林家书香传世,不许她过门,定也不肯让她入祖坟,没用的话就别说了。” “叔父已经自立门户,本就该葬在鹿栖台。只是现下鹿栖台还未修好,若你信得过为兄,在婶娘的骨灰找到之前,不若将叔父的骨灰暂存在踏雪庐。”林曲说出的话,总是恰到好处,让人无从辩驳。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着实没有回鹿栖台安葬父亲的时间。林信想了想,便将骨灰留在了东域,只身往南域去。 虽然自家师伯能赢过温石兰,但噬灵的事还是要提醒一下,让他早做防备。 黑色牛角中,还有一道噬灵符,被当场焚烧,只留下一只空牛角。连带着给帝王的奏报,一并送去墉都。 春闱结束,忙了许久的英王殿下终于得闲,在自家王府里吃鳜鱼。桃花开落,正是鳜鱼肥美的好时节。封重早早让人定了许多鳜鱼,本想等林信回来一起吃的,奈何那家伙迟迟不归,实在忍不住就自己先吃了。 “启禀王爷,渊阿刃六求见。”王府的侍卫前来通禀。 林信的渊阿九刃,平日就跟在割鹿侯身后充当吓唬人的背景,偶尔用来传递消息,寻常人都记不住他们的样貌。但只要看到那身孔雀绿锦袍,就不会认错。 “叫他进来。”封重可没有“周公吐哺”的精神,头也不抬地边吃边等。 “参见英王殿下,侯爷让属下给您带信来,”刃六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封书信和一只牛角,“此物是温石兰留下的,侯爷请您一并献给皇上。” 封重吃掉最后一块鱼肉,这才抬头看向刃六,没有起身去接东西,慢条斯理的端起杯盏,喝了口茶,“你们侯爷几时回京?” “属下不知。”刃六保持着举东西的姿势,抬头看向封重。 “唔,”封重点点头,缓缓起身,突然拔剑,“把他拿下!” 几名侍卫瞬间从角落里窜出来,将刃六压在地上。封重用剑尖挑了挑牛角,“说吧,谁指使你假扮刃六的?” “刃六”面露惊疑。 封重冷笑,露出一边的小梨涡。似乎并不怎么吓人,只得作罢,拉下嘴角,用剑尖拍了拍那人的脸,“你的确跟刃六有几分像,但也只是五分形似,当本王是瞎的吗?” 他自小对书籍、人脸,皆过目不忘。见过一次的人,便不会认错。 封重将书信和牛角用樟木盒子装好,拿去给元朔帝,禀明有人冒充刃六给他送信和牛角,信他没有拆,请父皇定夺。 此时,元朔帝封卓奕,正捏着东域传过来的书信与牛角翻看。可想而知,若是封重信了那假刃六,拿着牛角来邀功,将是何等情形。 “此物乃是那人哄骗儿臣献给父皇的,还请父皇莫要触碰,以防有诈。”封重让侍卫端着樟木盒,不许他靠近龙椅。 封卓奕看向站在一边的太子,神色有些冷。这种毫无用处,却能惹他厌恶英王的事,显然与太子脱不了干系。 太子却一脸坦然,“能提前得知东域所献为何物,此事着实蹊跷,不若将那人押上来,问问清楚。” 这就是要当面对质了,封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五花大绑的假刃六被带到了帝王面前,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也不知是不是吓得,面色泛着青白。 封重看向太子,见他突然向后退了一步,身体抵住盘龙大柱,仿佛见鬼了一般地满脸震惊:“你……” “太子,你认得他?”元朔帝蹙眉,愠声质问。 跪在地上的假刃六,忽然抽搐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嗬嗬”声。 火光电石间,封重一跃而起,借着灵剑之力急速后退。那假刃六突然暴起,周身皮肤鼓胀,“嘭”地炸裂开来,鲜血喷溅到了元朔帝与两名御前侍卫的身上。 及时躲到了柱子后面的太子毫发无损。 “护驾,护驾!”封卓奕突然惊恐地大喊,两名近卫迅速拔出灵剑,待要激发鹿璃,却腿脚一软,双双跪倒在地,喷出血来。这是灵脉被封的征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皇帝:我是谁,我在哪儿? 虫虫:你中计了呀爹! 皇帝:快来护驾! 虫虫:我也自身难保啊,等我吃口鱼冷静一下 74.国祚(三) 封卓奕浑身发抖,立时意识到这是朱星离所说的“北蛮巫术”, 咬牙道:“传太医, 急召朱星离回宫, 快!” “父皇!”太子从盘龙柱后走出来,满眼关切地看向皇帝, 脚步却停在高阶之下, 没有上前。 封重一言不发地缩到角落里。 殿门外的侍卫立时跑去找太医, 玉阶上的六名金吾卫快速走进来,护在帝王身前。大殿里乱成一团, 太子下令封锁帝王寝宫, 不许任何人踏出宫室一步。 “逆子!”元朔帝紧紧攥着扶手上的金龙头, 声音嘶哑,双目赤红地盯着地面,也不知是在说谁。 “六皇弟, 这是怎么回事?”太子也是一脸愤怒,转头看向封重, 却发现原本封重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大声质问,“英王呢?” 封重早已溜到了殿外, 躲在暗影处, 跟一名被他打晕的侍卫换了衣裳。将灵剑藏到背后,挂上侍卫的宽刀走出来,混进无头苍蝇一般寻找英王的侍卫群里,趁乱跑出了寝宫。 今日之事, 显然是太子封章安排好的。他没有中计带着假刃六来邀功,太子就主动找茬叫那人来大殿。如今皇上中招,自身难保,情势十分不妙。 宫道上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封重闪躲进小巷里,瞧见身着银色铠甲的大批羽林军,正浩浩荡荡地朝帝王寝宫进发。皇帝没有下令调羽林军来护驾,是谁下的令不言而喻。 封重牢牢记着师父的教诲。 “知道修仙之人为何比凡人活得长吗?因为仙者会御剑,打不过可以跑。” 南域,临近荼蘼节,天气已经很是炎热。清凉殿后的水车一刻不停地往房顶运送山泉水,哗哗的雨幕将殿内殿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菁夫人刚睡饱,精神抖擞地跑到林信身边要跟他玩。林信席地而坐,拿着个麻绳做的老鼠,一边逗猫一边跟朱颜改说话。 “噬灵无解,还望师伯小心,若是蛮人前来,万莫叫他近了身,也不能徒手接他递过来的东西。” 朱颜改一言不发地捣鼓着手里的小灵器,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师伯,有件事,侄儿想向您求证,”林信抱着菁夫人,凑到朱颜改身边,低声问,“咱们朱家,是不是有一个上古大阵?” “咔嚓”,朱颜改一个用力,掰断了手里的小物件,蹙眉扔到一边,“你怎么知道?” 这一念宫,早期乃是一座上古仙府,仙府主人已经不可考。传闻朱家藏古籍万卷、灵宝如恒河沙多不胜数,着实有些夸大,因为大部分的宝物早已遗失。但也有一些十分厉害的东西留存下来,比如那组上古大阵。 这是只有历代家主才知道的秘密,连朱星离都不清楚。 “因为,有人通过这个阵,回来了。”林信看着师伯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大殿里瞬间陷入一片沉寂,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朱颜改额间三颗米粒大小的鹿璃珠,映着被雨幕打断的阳光,忽明忽暗。 “喵。”菁夫人窜上矮几,伸出爪子拨弄额坠。 “他说,大阵在石壁后,门高十丈。”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林信又多说了一句。 朱颜改捏住猫爪,“跟我来。” 藏书洞沁凉幽深,数不胜数的书籍字画整整齐齐排列在石壁上。并不尽然是古籍孤本,四书五经、传奇游记、诗词医书,应有尽有。 修仙界经历过衰落颓败的时期,依靠古籍残卷才恢复到如今的状况。朱家继承了这座仙府,便秉承先人的做法,将时下的书籍收集于此,福泽后人。 “改日,将我的满月刀法也放进来。”林信看着琳琅满目的书籍,心中很是震动。 “后人应该更想知道吸魂之法。”朱颜改瞥他一眼,弹指点燃了远处的烛火,直径走到了一面石壁前。 石壁完好无损,敲之也没有回音,根本就是实心的。朱颜改指尖沾了朱砂,快速在石壁上画阵,快到林信也分辨不清。 “轰”一声巨响,没有任何裂缝的石壁骤然碎裂,露出了一丈见方的小室。与沈楼描述的一般无二,十丈高的门上结满了青苔。 朱颜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石门,鹿璃的灵光瞬间溢出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林信闭了闭眼,待眼睛适应了光,方才看清室内的模样,不由得惊呼出声,“怎会如此?” 这石室,是用来画阵的,地面本应平坦如祭坛。但如今,乱石嶙峋堆积成山,墙壁上坑坑洼洼。穹顶上本应裹着原石的鹿璃尽数裸|露了出来,荧光灿灿。 朱颜改抬手,灵力卷起罡风推开碎石尘土,露出已经失了颜色的阵图。回溯时光的大阵,只能用一次,用过便没了。 如那些消散的魂魄一般,定在了毁灭的瞬间,不复还。 林信站在这里,忽而有一种错乱感,好似这石室里关着的乃是上辈子的世界。 “难怪,”朱颜改眸色深沉地逡巡了一圈,快速关了石室,不再多看,凤目微凛地看着林信,“那个回来的人,是不是沈楼?” 林信一惊,“师伯……” “呵,他说北方有人一顿吃多了火焰鱼死于非命,然火焰鱼是南域特产,价钱昂贵,寻常酒楼一日绝不可能做出那般多。孤派人去查证,根本没有这回事。”朱颜改哼了一声,带着林信走出藏书洞。 被关在外面的菁夫人正撅着屁股挠门,见林信出来立时扒着他的衣摆爬上去,蹲在他肩膀上,居高临下地舔爪子。 朱颜改伸手摸猫头,菁夫人扭了扭,张口佯装咬他,把手吓唬走。“夫人那时候,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是,”林信对于自家师伯的洞察力深感钦佩,也不瞒他,“据说那时候噬灵泛滥,一切都毁了,师伯便开启了大阵。” “沈家小子……”朱颜改意味不明地轻嗤一声,“那他可是肩负着天下苍生了,这事可不能办砸。” 因为大阵已毁,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 天下楷模、四域之首的玄王沈清阙,被推举为回溯时光、拯救仙道的那个人,打从重生伊始,沈楼便注定不能单为他自己而活。 林信蓦地有些堵心。 说话间,朱江春快步来报,“英王殿下来了,带着一身伤!” 朱江春的两名弟弟,朱江夏和朱江秋一人一边搀着封重走进来。 “怎么回事?”林信三两步跑过去,扶着封重查看。 “嘶——没事,都是皮外伤,切莫让人知道我在一念宫……”封重看到林信在这里,一路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再醒来,人已经在清凉店的竹席上躺着了。而“帝王遇刺重伤,太子监国”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南域。 朱颜改看着金吾卫送来的太子手谕,眉头微蹙。 封章果然把这件事推到了封重身上,言说他勾结蛮人,意图谋朝篡位。勒令列侯诸公不得收留,见之立即送往墉都。 “这个王八蛋!”封重气得心肝疼。 “帝王有难,诸侯自当勤王救驾。”朱颜改拿起剑架上的灵剑。 “师伯,”封重赶紧拉住朱颜改,“如今帝王不曾点烽火,又是储君监国,诸侯不可擅动!若是南域出兵,便是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其他诸侯便可起兵阻拦,到时候救驾不成,反到会让大庸陷入战乱。 “当务之急,是快些给北域送鹿璃!”林信攥紧了拳头。 既然能得到噬灵,太子与蛮人之间必有约定。封章极力反对沈楼攻打北漠,如今大权在握,第一件事定然是下令撤兵。如果沈楼坚持不撤,便会断了粮草鹿璃的供给。 大军已经与蛮人交战三日,双方都杀红了眼。 沈楹楹背着桑弧大弓走进帐中,摸了把脸上的血污,“鹿璃怎么还没到?弓箭兵已经没有鹿璃可用了!” “鹿璃不会到了,”沈楼坐在帅位上,满面寒霜地捏着刚刚送来的圣旨,“太子监国,下旨撤军。” 他们先前已经打到了阴山脚下,再向前便是王庭。乌洛兰贺若定然会派人来和谈,届时只要让蛮人交出大巫和噬灵,便大功告成了。然而前几日温石兰突然回归,大庸这边鹿璃不足,连吃几场败仗,如今又退到了呼延河以南。 “封章这个王八蛋!”沈楹楹气得一拳砸碎了案几,几万修士、数十万凡人大军,岂是说撤就撤的。就算要停战,也得有个过程,骤然掐断了鹿璃,是要他们把脖子递给蛮人砍吗? “报——鹿璃告急,弓箭跟不上,蛮人过河了!” 沈楹楹咬牙,“哥!” “黄阁,去浣星海调鹿璃;紫枢,去西域找钟有玉借!楹楹,走!”沈楼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这仗,绝不能停,一旦停下来,便是万劫不复。 营门口,一身劲装的林信,带着渊阿九刃和装满鹿璃的马车,刚刚站稳。 “这是我半年来攒的私房钱,本是打算用来娶媳妇的。”林信眨眨眼,半真半假地说。 他贪污来的鹿璃,都藏在了鹿栖台。本打算攒个几年,差不多够沈楼痛痛快快打一场。然而,如今,只能解解燃眉之急,对于这场大战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打了个手势,立时有将士上前,接过鹿璃直接送往前线。沈楹楹只来得及欢呼一声,便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往战场奔去。 沈楼策马冲过来,一把将林信揽到自己马上,快速亲了一口,“给你娶。” 林信还没尝出滋味,便又被抛下马,赶紧在空中翻身,落地站稳,沈大元帅已经瞧不见踪影了。 独留下一群下巴落地的守营兵,呆若木鸡。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将士们:( ⊙ o ⊙ ) 信信:欢迎来到”搞基吧元帅“真人秀,我是主持人割鹿侯 渊阿:我们是道具组,请忽略 楼楼:我是嘉宾,元帅 楹楹:我……我刚才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75.国祚(四) 呼延河,手持弯刀的蛮人大军在河水最浅之处快速蹚水, 清浅的水混杂着污泥, 溅起三尺高。 大庸的箭矢不断射过来, 皆被提前过河的蛮人修士挡住。弓上没有鹿璃,射出的箭矢便不带灵力, 蛮人修士只消轻轻挥动长刀, 便能将那些普通的羽箭挡开, 伤不到身后的士兵分毫。 “停箭!”弓箭营的将军下令停止,这样射下去也是浪费。弓箭兵齐齐后退, 手持长矛的骑兵变阵, 冲上前去。 “杀——”骑兵手中的长矛上还有鹿璃, 与蛮人修士的长刀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带着灵力的长矛,划过几名刚刚冲上岸的蛮人脖颈, 灵力化作罡风,瞬间将脆弱的脖子划断, 鲜血齐齐喷溅出来, 形成大片的血花。提着大刀的蛮人修士自背后袭来,将手握长矛的骑兵砍翻在地, 一刀斩下了大庸修士的头颅。 短兵相接, 杀声震天,呼延河的石头滩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一名北域小将作为先锋军,十分英勇,冲到最前面独自缠住了三名蛮人修士。他是沈家家臣, 马上就要封千户了,一手银枪使得极好,鹿璃的灵光镀满长长的枪杆,牢牢抵住同时砍过来的两把长刀。 小将挑眉一笑,运转灵力,骤然将两人推开,一招回马枪戳向试图偷袭他的另一人。就在这时,银枪上的鹿璃闪了闪,咔嚓一声碎裂,灵力耗尽。 只得弯腰躲过这一刀,快速摸向装鹿璃的马兜,却摸了空。这几日鹿璃紧缺,就连将军们每日也有定例,他今日的份额已经用尽。 “将军当心!”旁边的修士兵大喊一声,冲过来替他挡了一刀,那三名蛮人看出他鹿璃不足,立时群起而攻之。 “噗——”那命小兵立时被毙于刀下,小将大喊一声冲过去,却被蛮人一刀砍断了银枪,再一刀劈向他的脖子。 小将绝望地闭上眼,“嗖——”箭矢破空之声自耳边传来,睁开眼,就见一支灵光充沛的大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咚”地一声将那蛮人射了个对穿。 那力大无穷的箭矢未停,又带着这名蛮人穿透了身后的另一名小兵。两人被串成一串,重重地砸向刚刚爬上岸的一群蛮人,下饺子般纷纷跌进河里。 “郡主!”小将惊喜地转头看向身后。 手握桑弧神弓的沈楹楹,腰杆笔直地骑在马背上,随手抛给他一颗鹿璃,而后呼啸一声打了个手势。 骑兵齐齐后撤,重新装上鹿璃的弓箭兵上前,万箭齐发。 “嗖嗖嗖!”以为还是普通箭矢,蛮人修士漫不经心地出手格挡,却不料被灵箭穿透了刀风,直入心脏。 站在河对岸的温石兰见状,立时下令变阵。大庸的补给到了,这时候过河只有死路一条,蛮人抵抗片刻便开始后撤。 温石兰却是一跃而起,直奔策马而来的沈楼。 虞渊应声而出,与斩狼刀在空中划过,发出噼里啪啦的火花。两股强悍无比的灵力碰撞,罡风卷起地上的草皮,掀起丈许高。 剑气如落日长虹,随着剑招的变换,在空中连成一片,发出耀眼的光。灵剑撞在刀身上,如千钧铁锤直冲而下,震得人虎口发麻。 温石兰吃了一惊,这浩瀚如山呼海啸却偏偏能尽数收敛于一点的灵力,比之沈歧睿强横了不止一点!这哪里是一名二十岁的后辈该有的力量? 再看沈楼,一招一式稳如泰山,毫不费力,显然还未到极限。 “好小子,你以前可没这么厉害!”温石兰禁不住称赞他。 “你以前,也没这么下作。”沈楼侧身躲过一刀,冷眼看着温石兰。 上辈子跟温石兰打了近十年,虽然道不同,却不妨碍他欣赏这个人。神武天成,光明磊落,一代英豪。没料想,如今竟成了暗箭伤人的小人。 听到这话,温石兰面色微变,眼中泛起几分恼恨。恰在此时,虞渊剑破开防御灵力,朝他门面直刺而来。平平一剑,没有多快,也没有变招,好似少年人每日清晨习练的基础招式,却怎么也抵挡不住。 “嗤”一声响,躲闪不及的温石兰被刺中了肩膀,斩狼刀斜劈过来,将虞渊狠狠撞开。 “呜——”蛮人营地响起了号角声。所有的蛮人都退回了呼延河以北,温石兰受伤,不再恋战。 天色渐晚,沈楼下令鸣金收兵,今日这一场算是撑过去了。 林信大马金刀地坐在元帅帐中,把玩着沈元帅的笔墨、帅印。元帅亲卫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留营的兵将们不敢靠近,抓耳挠腮地向里张望。 “你们元帅,平日睡在何处?”林信叼着一根笔,点了点眼观鼻鼻观心的小亲卫。 “回侯爷,如今正在行军,元帅就睡在屏风后面。”小亲卫指了指林信坐着的椅子后面,那一幅充当屏风的巨大舆图。舆图将这帐子分作两半,前面用来商讨事宜,后面用来休息。 枕戈待旦,随时拔营。 林信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这一路紧赶慢赶,又拖着鹿璃跑了几百里,着实有些累了。 “侯爷可是要休息?属下给您铺个……”小亲卫话没说完,就被林信摆手制止。 “你方才也听见沈清阙说的了,本侯睡这里便可,退下吧。”林信慢条斯理地说着,言语间尽是含糊的暧昧。 小亲卫只有十几岁,瞧着嫩得很,听了这话脖子都红了,磕磕巴巴地说:“属,属下告退。” 屏风后的床铺有些简陋,只是一张平整的木板,上面铺了虎皮,扔着一只圆枕。林信蹬掉鞋子爬上去,在虎皮上蹭了蹭脸,上面尽是沈楼的味道,草木冷香夹杂着淡淡的汗味。 帐子外面,传来几名汉子的低语。 “娘诶,侯爷真睡到国公爷的床上了?” “方才他俩……” “你说,是不是跟男的好能增长灵力?瞧瞧咱们国公爷,近来多猛!” “回头抢个好看的男人来试试。” 沈家军不愧是土匪出身,张口闭口就是抢,但也知道分寸,不敢乱编排林信和沈楼,话里话外都是敬畏。 林信原本还想再听听,但被沈楼的气息包裹,不多时就睡了过去。等沈楼满身煞气地回到营帐,就见床上赖着一只睡得软绵绵的信信,眸中的冷意尽消。 睡梦中,恍惚有人把自己抱进了怀里,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林信蹭着那熟悉的体温,陷入了久远的梦境。 被沈楹楹一箭透骨,从重伤中醒来,看到的是沈楼那张讨债脸。没说几句,那人就丢下他走了,林信肚子饿,只能自己起来找吃的。 小屋外的林子,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一只兔子从眼前溜过,林信加快脚步追上去,忽然窜出来一道黑影,直接袭向他肩上的伤处。 “唔——”尚未愈合的伤口血流如注,对方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将血尽数收起。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林信有些看不清,忽而听到沈楼大喝一声:“什么人!” “呼!”林信倏然惊醒,发现自己睡在沈楼怀里。 “信信?”沈楼正在看账册,感觉到怀中人忽然抖了一下,立时低头看他。 “你回来了,”林信抬头看看,帐子外已经一片漆黑,床头点了蜡烛,映着沈楼满是关切的双眼,“我方才,梦见了以前的事。” 沈楼心头一跳,“什么?” “那时候,你把我扔到小屋里自己走了,后来是不是又折了回来?”林信坐起身,凑到沈楼面前问他。 “你不记得了?”沈楼听到林信这么说,薄唇拉成了一条直线,“我没扔下你,是去找药了。”即便当时恨极,他也不能把重伤的林信一个人扔下,唾弃自己之后,还是按时回来。却不料瞧见林信遇袭,倒在了林子里。 林信心尖微颤,自己怎么把这段给忘了呢?“那你记不记得,偷袭我的是什么人?” “没看清,怕你再出事,就没有追,”沈楼摇了摇头,“怎么了?” “方才梦见,那人似是,拿走了我的血。”林信舔了舔干涩的唇。 沈楼指尖微颤,揽住林信的腰,“梦有错乱,许是跟宫宴上的事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信信:呜呜,做噩梦了 楼楼:老攻抱抱,不怕不怕 虫虫:呜呜,做噩梦了 师父:鸡腿被抢了,还是鱼汤洒地上了? 虫虫:…… ------- 啊啊啊,好饿,吃宵夜去,错字明天改,啊啊啊,饿死了 76.国祚(五) 林信皱起眉头,“清阙, 你说他们早年要抓我娘祭天, 现在又要我的血, 是不是……” “不是!”沈楼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将人揽进怀里, “若是你的血有用, 那乌洛兰贺若的血就更有用, 何必舍近求远来抓你。” 林信扬起脸,呲牙笑:“那估计是拿去滴血验亲了, 若是圣女的儿子, 只要保持童贞之体便可祭天。你这个破了圣子童贞的人, 估计也得一起烧死。” 严肃的话说着说着就变了味,沈楼凑过去跟他对鼻子,“孤乃正人君子, 绝不会做出玷污圣子这种事的。” 不愧是立如雪中松的沈家楷模,这话说出来脸不红气不喘, 一身正气。林信微微偏头, 蹭着他的鼻子寻到那双薄唇,“啧, 今日才瞧出来, 你原是这般道貌岸然之人。说实话,上辈子玄王殿下那些名声,是不是沽名钓誉故意弄出来的?” 沈楼但笑不语,含住林信的唇轻轻啃咬。 林信把手伸进沈楼的衣襟里, 胡乱摸索,突然摸到一张纸,不待沈楼阻止便抓住摊开来看,“啧,国公爷身上藏着什么?莫不是跟哪个相好的……” 说了一半的调侃卡在了喉咙里,这正是林信寄给沈楼的那张纸——工笔画的□□图。 沈楼眼带笑意地看他。 “咳……”林信把那张纸揉皱了扔到一边,“军营重地,看这种东西不好……唔……” 说话间,忽然被沈楼压在身下。 “哎,你知不知道,皇上是中了噬灵的。”林信试图岔开话题。 “嗯?”沈楼蹙眉,果真停了下来,他只知道太子使了什么手段软禁了皇帝,却不知这事还跟噬灵有关。 “人是太子安排的,封章肯定跟蛮人有来往。你说,他们是怎么搭上边的?”上辈子可没这么一出,那时候元朔帝是病死的。 “许是蛮人入宫的时候,”沈楼一边脱他衣服一边说,“封重太过锋芒毕露,太子有些急了。但他们是怎么搭上线的?” 林信被剥了外衫,露出白皙的皮肉,不甘示弱地伸手扯元帅的外袍,“太子身边可有什么前世没有的人,或是提前跟什么人亲近了?” 沈楼揉捏的手骤然用力:“太子提前纳了周氏!”周氏,指的是御前侍卫周亢的妹妹,上一世的周良娣。当年是周亢晋升了金吾卫统领,太子才纳了周氏,如今周亢尚未飞黄腾达,便只封了四品良媛。 “啊……轻点!”林信抬脚踢他,被他一把抓住了脚踝。 正闹着,外面突然传来亲卫的声音:“元帅,东先生来……了……”东涉川和小亲卫一起走进来,就瞧见那宽大的舆图上,映着两人的影子。 东涉川作为沈家家臣,这次作为文臣随军,负责粮草、鹿璃的安排,寻常都是直接进元帅帐商讨的。 此刻,与小亲卫一起,僵在了原地。 沈楼放开林信,简单整了一下衣裳便走出来,十分坦荡地坐在帅位上,“何事?” 东先生偷瞄一眼,见国公不像是被打扰了好事的样子,心下疑惑,却不敢多说,提着他那抑扬顿挫的语调说起正事,“侯爷送来的鹿璃,只够我们支撑三天。粮草属下已经向临近的封臣借调了,但也只够沈家军的嚼用,要支撑朝廷军尚有困难。” 这支军队,小部分是沈家军,大部分是朝廷军。北域是决计养不起这么多将士的,否则早就打到乌洛兰贺若的王帐去了。 账册他方才已经看过,着实撑不了多久了,沈楼沉吟片刻道:“撤军的旨意很快还会再来,朝廷军……” “若是现在改道去墉都勤王,可支撑得住?”林信披着外衫,从后面走出来。 东先生立时垂下头不敢多看,从背后拿出个小算盘来,噼里啪啦打了一通,“若是明日便启程,恐怕也只能走到函谷关。除非一路抢掠,到函谷关开了洛阳的粮仓,顺路抢了燕山侯家的鹿璃。” 沈楼失笑,“朝廷军,是不可能跟我们打墉都的。”虽然有虎符在手,但那些朝廷军有自己的将领,若是看出沈家要谋逆,很可能会反过来跟北域开战。 墉都,皇城。 钟有玉先前接到太子的诏令,让他和钟无墨带兵进京护驾。他没让弟弟来,自己单独进京,辅佐太子监国,稳定墉都。 “临风啊,孤如今只信任你,”御花园里,难得喘口气的封章,拉着钟有玉的手,疲惫不堪地说,“父皇突然病倒,北域不听号令,南域恐有反心,东域又是个指望不上的,孤只有你了。” 钟有玉看着这样的太子,立时单膝跪地,“臣与太子自小一起长大,得殿下照拂才有今日,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好好,”封章长叹了口气,“清阙也是我的好兄弟,他如今不肯撤军定是气不过。孤又何尝不想一直打到王庭去,可如今国内乱成一团,四方诸侯蠢蠢欲动,着实耗不起了,大军必须调回来。你替孤走一趟,如若他还不听,便休怪孤不念旧情,以叛国论处!” “是。”钟有玉面色一肃,双手接过太子的手书,躬身告退。 刚走出庭院,迎面遇上一名身着黑袍斗篷的女子。女子瞧见他,微微蹲身行了半礼,帽兜倾斜,露出一张不甚出彩的脸。 “这是太子侧妃,周良媛。”身边的宫女介绍道。 钟有玉还了礼,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子几眼,总觉得这黑斗篷有些眼熟。走出几步之后,恍然想起,这斗篷上的纹饰,与叔叔死时身边那几个蛮人身上的纹饰极像。 一股凉意兜头浇下来,钟有玉借口出恭,甩开跟随的宫人,翻墙重新进了御花园,躲到假山后面。刚站稳,就听到周良媛对太子说:“割鹿侯的母亲是圣女,割鹿侯的血可以解噬灵的毒。只要皇帝喝上一碗他的血,就百病全消,所以殿下一定要控制住割鹿侯。最好把他召回宫囚禁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信信的血究竟有什么用篇》 大巫:他的血是诅咒,可以画符 周氏:他的血是灵丹,喝了解百毒 虫虫:他的血是甜的,可以做血豆腐 楼楼:他的血混着白色的东西……怪我太粗鲁 信信:你们够了啊! 77.国祚(六) 冷汗顺着脊背一路滑下去, 钟有玉扶着假山的指尖微微发颤。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跟蛮人合作,这实在太荒谬了。 不动声色地从御花园退出来, 钟有玉一路朝帝王的寝宫走去。八十八层玉阶下,被身着银甲的羽林军围得水泄不通。玉阶之上,十几名金吾卫严阵以待。 两方都是皇室的守卫者, 却隐隐呈现出剑拔弩张的姿态,委实可疑。 钟有玉在玉阶下停步,朗声道:“臣钟有玉, 求见皇上。” 羽林军统领上前, 躬身行礼:“见过素国公, 皇上病重, 不见外臣。” “皇上有旨, 传素国公觐见!”台阶上的金吾卫统领跟羽林军统领对视了一眼, 单指顶开了腰间的佩剑。 羽林军统领不再多言, 垂目退到一边, “国公爷请。” 宽阔的寝殿中, 充斥了浓浓的药味。龙床与大门之间, 立了一道薄纱屏风,以防噬灵爆发,染了前来探病的人。素白的纱薄如蝉翼, 并不影响视线,能看到倚在床上面色灰白的元朔帝。 殿中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换了一茬,甚是面生。 “有玉啊,你来了。”封卓奕气息不稳地说。仙者骤然失去灵力, 若非沈楼那种每日修炼体魄的人,就会变得十分虚弱。 “皇上,臣有罪。”钟有玉跪在地上,心中很是沉重。若太子当真是谋逆的,他便是帮凶。 “怎么跟你爹似的,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元朔帝似是笑了一下,颇为感慨地说,“他年少时跟朕说过,有他在一日,便护得朕一日周全。他去了,朕便想护你们兄弟周全。如今你也长大成人,朕倒是可以安心下去见他了。” 说罢,随身伺候的太监走出来,将一封旧书信递给钟有玉。大开大合的字体,正是钟长夜的笔迹。 【近日,臣常感天命有异,恐祸从天降。幼子尚不及弱冠,狼环虎伺,若臣不禄,望托孤于陛下,伏乞俯俞。】 钟有玉反复读了三遍,眼角微红,一直以为元朔帝是为了让西域衰败才扣留他们兄弟俩,没料想竟是父亲的嘱托。 “朕也不知他为何能预料到自己大限将至,原以为是个玩笑,”封卓奕长长地叹了口气,“造化弄人呐,若是你爹还在,大庸何至如此……” “臣不敢忘父亲的教诲,愿为吾皇赴汤蹈火。”钟有玉将父亲的手书揣进怀里,重重磕了个头。 “朕时日无多,也不需你做什么,若是遇见朱星离,告诉他一声来给朕治病。”元朔帝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纵观整个大庸,只有朱星离对噬灵多少了解一些,宫中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太子说已经派人去通知朱星离了,然这人行踪不定,旨意不知道去哪里传达。 呼延河岸,两军对垒,僵持了一天谁也没有先动手。 沈楼站在土坡上,眺望对面的蛮人军营。温石兰显然在营中,有战神在,那些蛮人就像有头狼的狼群,眼冒绿光,迫切地想要扑过来。 天边一道白光闪过,钟有玉带着两名侍卫御剑而来,还未落地,那聒噪的声音便传进了耳朵。 “沈清阙,京城的旨意!”钟有玉甩开两名侍卫,自己爬上了土坡,走到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迎接他的沈楼面前,将太子的亲笔信塞过去。 沈楼接过来一眼未看,转身往营地走去,“我知道了,你走吧。” “你知道个屁啊,看都没看!”钟有玉快步跟上去,左右看看无人,压低声音道,“太子让你撤军,否则就以叛国论处。你可别犯傻,这二十万大军里,十五万都不是你的,若是闹起来,谁也控制不住局面。” “非是孤不撤军,如今粮草连三日都撑不过,如何撤?行军回程,亦是要吃饭的,尔等莫非以为撤军便是就地散了?”沈楼走到帅帐门前,忽然止住了脚步,看向守在门前的亲卫。 小亲卫蓦地红了脸,磕磕巴巴道:“侯爷已经起了,说是出去办点事,天黑之前回来。” “侯爷?什么侯爷?”钟有玉顿时反应过来,追着沈楼进了帅帐,“是不是林不负?” 沈楼不理他,拆开太子的书信扫了一眼,拿出纸笔快速写了封回信,言辞恳切地表示愿意听从朝廷旨意。只是如今深入北漠腹地,二十万大军粮草不足,若没有补给,撤军只能沿途征讨,恐惊扰百姓。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撤军可以,拿粮草来。 抬手把信塞给钟有玉叫他快走,却见他神色有异,“怎的?” “清阙,皇上中了蛮人的毒,快不行了,”钟有玉捏住那封回信,虽然元朔帝算不得什么旷世明主,但也算得上一个好皇帝,“那毒叫做噬灵,只有林信的血可以解。” “你听谁说的?”沈楼沉下脸来,盯着钟有玉。 “太子妾妃周氏,跟蛮人有瓜葛!”钟有玉将御花园听到的事告诉他,“恰好林信在此,叫他放一碗血给我。” “不行!”沈楼斩钉截铁地拒绝,“阿信的血绝没有解噬灵的功效。” 若是能解噬灵,当初林信把噬灵吸走,又怎会灵脉尽封惨死在鹿栖台? “你又如何肯定没有效呢?若是皇上的毒解了,眼前的事便都不成问题 ,”钟有玉很是不解,“放一点血又不碍事。” “钟有玉,你莫要多事,”沈楼压低了声音,仿佛冰泉底下的暗涌,冷冽而隐晦,“林信的血极为特殊,若是落到蛮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夜幕降临,帝王的寝宫中一片死寂,只有封卓奕虚弱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元朔帝倏然睁开眼,握紧了枕下的灵剑,转头就对上了一张眼角下垂的俊脸。 “呦,精神还不错。”朱星离满眼兴味地看着皇帝,仿佛在看大街上套圈翻跟斗的猴子。 眉心的鹿璃吊坠,在烛光下灿若星辰,封卓奕的眼睛,也随着这玲珑剔透的鹿璃亮起来,开口,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挚爱,“亦萧!” 摆手让送他进来的金吾卫退开,朱星离毫不讲究地往龙床边一坐,抓住皇帝的脉腕摸了摸,“可别这么叫我,莫得让金吾卫以为咱俩有什么不清白。” “咳咳……”元朔帝顿时呛咳起来。 朱星离拿出一把金针,也不看长短,拽下来就往皇帝身上戳,“皇上还真是天佑之君,都被羽林军围成铁桶了,还能叫我混进来。只可惜养了个龟儿子,平日乖得沉底,一伸头就咬了腚。” “朱亦萧!”封卓奕气血翻涌,咬牙瞪他,让他少说两句。 “忠言逆耳,皇上不乐意听就算了。但臣说句实话,这太子要是封重来做,保证不会喂你吃这蛮人的破珠子,还给你修大陵寝。”朱星离嘴里说着,手上不停,不多时就把皇帝扎成了刺猬。 “噗——”元朔帝喷出一口淤血来,“你是不是嫌朕死得不够快?” 朱星离抚掌大笑,难得有机会让他玩皇帝,可不得多玩意儿,笑够了才道:“有臣在,死不了。不过这东西没得治,只能跟沈歧睿一样,保一条命,灵脉是别想保住了,以后就是个凡人。” 经历一番生死,总能换来一场大彻大悟。元朔帝听闻保住了性命,便松了口气,“如此便可,朕还不能死,大庸的国祚还得……咳咳……” “皇上想知道国祚?”朱星离听到这种玄学八卦之事便来了兴致,从袖子里掏出三枚星湖石雕的阴阳钱,“臣给您算一卦。” 方孔通阴阳,六爻为一卦。 颠来倒去掐算半晌,朱星离啧了一声,“紫微星落,则国祚不足十年。” 封卓奕一惊,“十年!” “皇上也知道,算出来的国祚,寻常要比真的长,以臣之见,估计也就五六年光景。”朱星离老神在在地说着,收起了他的星湖石钱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大庸名人名言篇》 国之重任,在一碗血中,然,玄国公实抠矣。——大庸·国公·钟有玉 嗟呼众人皆醉我独醒,一群傻逼真头疼。只有信信懂,哼哼!——大庸·国公·侯夫·沈楼 皇帝真好玩。——大庸·太师·阵师·药师·信信师·朱星离 78.国祚(七) 夜幕降临, 初夏的北漠依旧清冷。晚风吹过山坡,碧草泛起波澜, 营地里的火把忽明忽暗。 沈楼站在营地门前,眺望远方。钟有玉不明所以地跟他站在一起:“看什么呢?” “光。”沈楼高深莫测地说了一个字,便不理他了。 “什么光?你莫不是安排了火烧敌方粮草营?不对, 蛮人在北边,这营门是朝南的,哪里有光?”钟有玉喋喋不休地说着, 拿到了回信也不肯走, 依旧试图说服沈楼帮他要一碗林信的血。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 万一能救皇帝而他们没有救, 那罪过可就大了。 这时, 当真有一道光从南边疾驰而来, 翩然落下。青衣少年郎, 俊俏如三月桃花五月海棠, 正是提着酒的林信。瞧见沈楼在门前等他, 顿时弯起眼睛,收了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 沈楼接住他手中的粗瓷坛子, 蹙眉道:“军中不许饮酒。” “我又不是军中人,”林信笑嘻嘻地想往他怀里蹭,转头瞧见傻愣愣的钟有玉,笑容微敛, “临风怎么来了?” 打从知道自己错杀了钟长夜,林信便有些无颜面对钟家兄弟。 “偌大的军营,只许你来不许我来啊?什么酒,给我尝尝。”钟有玉凑过来讨酒喝,眼睛却禁不住往林信身上瞟。 “你快些回京,莫在此地添乱。”沈楼将两人隔开,挥手赶苍蝇。 “大晚上的你叫我怎么回?灵剑亮如灯,我这会儿飞上去,就是个活靶子。”钟有玉赖着不走。 月上中天,呼延河两岸营地里的火把早已燃尽。乌云遮月,草原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巡夜的蛮人在河对岸打瞌睡,待乌云离去,月光倾洒下来,寒光骤然闪现。一支乌黑的箭,不知何时射了过来,在巡夜兵反应过来之前,穿透了他的喉咙。 沈楹楹连开三箭,悄无声息地射死了对岸的巡夜兵,抬手,做了个“冲”的手势。小队修士兵蹬着河水一跃而过,快速冲进敌营,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静谧了三息之后,敌营中骤然传来阵阵惨叫声,蛮人立时吹响了号角,大喊着敌袭。大批的兵将从呼延河最浅的地方冲过去,点了火的箭矢梨花暴雨般从天而降,点燃了蛮人的帐篷。 “半夜偷袭?这有什么用,人还是那么多人,等温石兰醒过来,怕是要包了饺子,”钟有玉站在土坡上眺望,完全不明白沈楼这是唱的哪一出,“莫不是粮草紧缺,把沈大给急糊涂了吧?” 林信歪歪斜斜地倚在一棵枝叶稀少的秃头小树上,看着策马冲过去跟温石兰交手的沈楼,“你忘了,沈家祖上是干什么的。” “嗯?” 沈家祖上,是土匪。 话音刚落,那边蛮人的粮草营突然吹起了号角。温石兰一惊,看向火光冲天的粮草营,“这就是你的计谋?毁了我的粮草?” 沈楼并不答话,继续稳稳地拦住温石兰的去路。那边粮草营的号角声断了,蛮人大军立时回防,将粮草从着火的营地里搬出来,被埋伏在路上的沈家小将捉了个正着。 傍晚的时候,东先生问了一句话:“三日之后的粮草从哪里调?” 沈楼看向对岸,那里便是现成的粮草。 目瞪口呆的钟有玉,忍不住感慨一番沈家土匪的本性难移,转头看向身边不停打哈欠的林信。月光照着那双浸了水汽的眼睛,显出几分不寻常的深蓝。 “割鹿侯的母亲是圣女……” “朕也不知他为何能预料到自己大限将至……” 周良媛和元朔帝的话,忽然冒了出来。钟有玉舔了舔干涩的唇,“林不负,你娘是蛮人的圣女,会不会什么巫术?” 林信蹙眉,“你问这个作甚?” “我爹死之前,曾经预料到自己大限将至。”钟有玉低声说道,远处的火光,映着与钟长夜有五分相似的脸,透出几分错乱的诡谲。 林信心中咯噔一声。沈楼重生回来,比他早了两年,在这两年里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林信重生那一年,所有被他捏碎魂魄的人才纷纷死去。 上古大阵的运行之道无法考究,但在沈楼回来那一刻,便已经开始轮回。据说天赋极高的人,可以隐隐感知天道。 钟有玉本是胡乱猜的,见林信脸色发白,瞬间有些头重脚轻,喉头发紧道:“当年你们都以为,是我爹派人追杀寻鹿侯,圣女的诅咒,会不会报应到我爹头上?” 诅咒……林信垂目,看看自己的右手,上辈子他一直以为是钟长夜杀了父母,亲手捏碎了他的神魂。如今大阵起,魂归原点,上一世的恶果却得到了延续。若说是一种诅咒,也未尝不可。 “你要这般想,也可以。权且算是一种咒术吧。”林信哑声道,便是承认了钟长夜的死与自家有关。 竟然是真的?他的父亲,死得太过诡异,这些年他们兄弟一直在寻找真相。却不料,竟是死于荒谬的诅咒!钟有玉下唇发颤,骤然握住腰间的剑柄,缓缓拔出指向林信,“你可知,你们杀死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钟长夜,天纵之资,少年成名。沈楼幼年验资质时,验资之人乃云,“此子当可为下一个钟长夜”,足可见其威。继位之后,以雷霆手段解决了狄人之乱,死后威名,仍能震得狄州五年不敢动一兵一卒。 一代宗师,纵横一世,最后却以这种方式惨死,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而他唯一做错的事,仅仅是没有认清身边的恶犬另有其主。 “一报还一报,你要给你爹报仇,便来吧。”林信既没有拔刀也没有拔剑,摊开双手眸色平静地与之对视。 “咴——”战马的嘶鸣声,混杂着喊杀声、火焰燃烧的哔啵声、呼延河的流水声,掩盖了利剑入肉的裂帛声。 在钟有玉找回理智之前,灵剑已经插入了林信的肋下,鲜血顺着剑身汩汩流淌。 林信闷哼一声,面上血色尽褪。 钟有玉愣住了,指尖微颤地拔了剑,“这一剑就当是还了这份烂账。咱们两家的恩怨,从今往后,一笔勾销。” 林信捂着伤口,跪倒在地,看着眼中显出几分慌乱的钟有玉,嗤笑一声。远处的火光还未停歇,耳边的杂音如潮水般褪去,伴随着眼前的黑暗归于沉寂。 “信信!信信!”再睁开眼,已经躺在了温暖的怀里,看到的是满眼焦急的沈清阙。 “清阙。”林信看看周遭,天已经蒙蒙亮,秃头的小树上挂了露珠,不见了钟有玉的身影。 伤口很深,但没有伤及脏腑。但奇怪的是,周遭的衣裳并没有染上多少血迹。沈楼心中一惊,这钟有玉伤了林信之后,便御剑连夜奔逃了。夜路不好走,既为报仇,光明磊落,何至于如此心虚? 沈楼将林信安置好,便杀气腾腾地去追钟有玉。京城路远,夜路不好走,以沈楼的灵力强横程度,这时候去追,定能在半路上截住他。 虞渊剑化作一道灵光,倏然消失在漫□□霞中。 苍鹰在空中呼啸,秃鹫则在低空盘旋。草原上常有死去的牛羊,但凡有秃鹫流连之地,定有新鲜的尸体。 沈楼眸色冷冽,连掐几个法诀,将灵剑提到最快,一路飞到了函谷关,却没有瞧见钟有玉的踪影。从呼延河到墉都,最近的路便是走函谷关,钟有玉对北漠不熟悉,着急赶回京城的时候不可能走别的路。 问了函谷关的守卫,也不曾瞧见素国公。 当机立断地迅速折回,沈楼立在灵剑上,看着那秃鹰聚集之地,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重,薄唇渐渐抿成一条直线。 鸟兽听到灵剑的破空之声,便一哄而散。一身白衣的男子,面朝下倒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右手还握着灵剑,左手使劲向前张着,似乎要抢夺什么东西。衣领上的虎毛被血污浸染,打着暗红色的绺。 沈楼落地,快速将人翻过来,当真是钟有玉那惹人很的俊脸。只是这脸如今一片青白,双目圆睁,嘴角挂着干涸的血,没了生息。 “有玉!”沈楼抓住他的衣领,摸了摸颈间的脉搏,已然回天乏术了。周身的配饰皆在,除了一只随身带的小水囊。 粮草被抢,温石兰只能带着蛮人后撤,如今的呼延河畔一片静谧。 林信捂着腹部,倚在沈楼身上,看着草席上放着的钟有玉,半晌才找回声音,“他拿了我的血,又被蛮人抢走了?” “嗯。”沈楼拿出随身带着的黄泉珠。新死之魂,遇到黄泉珠自己便钻了进去,如今珠子忽明忽暗,困着的便是钟有玉的魂。 应当是临时起意,瞧见林信的血汩汩往外冒,便收了起来想要拿去救皇帝,却不料惹来杀身之祸。 上一世,钟有玉带兵出战,那一战极为危险。他弟弟钟无墨便假装成他,替他上了战场,死在了那场激战里。弟弟死后,大受刺激的钟有玉终于成长起来,一力扛起了西域。如今的钟有玉,还是太过稚嫩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不说话,草原上的风拂过,黄泉珠磕碰着流苏上的玉坠,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远处传来木车轮的声响,钟无墨骑着一匹黑马,带着几车鹿璃,缓缓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保持气氛,没有小剧场(追悼会司仪脸) 79.无衣(一) 钟无墨在草席前站立了许久, 才堪堪回过神来。一点一点半跪下来,将冰冷的尸身抱进怀里, 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轻唤了一声“兄长”。 这次去京城护驾,太子本是召了他们两人的。但钟有玉拦住了弟弟, 不许他去。 …… “沈清阙说过,若太子召我出战,决不可让你去, 会有血光之灾。”钟有玉信誓旦旦地说。 “有何区别?”钟无墨不解, 他们两个灵力相当, 有危险的事, 谁做都一样。沈楼多半是逗他玩的, 这种毫无道理的说法也就钟有玉会当真了。 “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钟有玉皱起眉头, 拍拍弟弟的肩膀, “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小墨, 哥哥不能失去你。” …… 林信看向沈楼,沈楼握紧他的手。 大阵开启前,钟有玉让他带回来的愿望, 在钟无墨上战场的时候阻止他。这辈子很多事变了,沈楼不能预估何时会发生这样一场会使钟无墨送命的战争,便提醒钟有玉任何时候不要让钟无墨替他上战场,尤其是太子下令的时候。 钟有玉牢牢地记住了。保住了弟弟, 自己却提前丢了性命。 “有玉的魂。”沈楼将黄泉珠递给钟无墨,等安葬的时候,让朱星离来画一个显形阵,说不得还能跟钟有玉当面告个别。 钟无墨接过黄泉珠,看着其中忽明忽灭的魂火,沉默许久,忽然起身走到林信面向前,屈膝便要下跪。 “你这是作甚?”林信快速抽出旸谷,用剑鞘托住钟无墨的膝盖。 沈楼怕他牵动伤口,立时将钟无墨提起来。 “割鹿侯,你可记得,答应过替我做一件事?”钟无墨跪不下去,索性站好,与林信平齐。 那日在宫中,林信捉住朱星离的生魂,灵力不支,得到了钟无墨的主力才将师父平安唤回。他欠钟无墨一个人情。 “记得,你想要什么?”林信眉头一跳。 钟无墨抬起手,将黄泉珠递到林信面前,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说:“将兄长魂,移至吾身。” 周围响起了阵阵抽气声。移魂乃是上古邪魔“夺舍”之术的变种,一直被视为邪术,已经许久不曾听说有谁会这项古术了。 当日在朱星离的卧房,钟无墨亲眼看到林信施展了移魂术。 “魂与魄不相间,移之也不能活。”沈楼立时否定了这个疯魔的想法。上一世他见林信玩弄魂魄,试图将新死之魂移到他人之身,然魂与魄不容,只能留存片刻,根本没有复活的可能。 林信却没有马上否决,接过黄泉珠沉吟片刻道:“容我想想。” 挥退众人,沈楼抱着有伤在身的林信回元帅帐,钟无墨拖着兄长的尸身跟着走进来。 “他二人是双生子,肉身相同则魄相同,兴许可以一试。”林信看看钟有玉的尸身,再看看钟无墨。古籍中记载的夺舍,多数夺的都是近亲的肉身,因为血脉相近则魂魄易相容。 “一命换一命,所图为何?”沈楼不赞同。 “非是如此,”林信摇了摇头,“两魂一魄,一体双魂。” 双生子本为一体,分而成双,合二为一。钟有玉肉身损毁,寄魂于钟无墨,两者共用一具身体。 乌云遮住日光,凉风吹过营地,草原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外面传来战马入棚的声响,东涉川则顶着雨盘点西域送来的鹿璃。 “魂归天,魄入地,生死无常。简言,你实不必如此,放临风归去吧。”沈楼面色凝重地劝他。一体双魂,在寻常人看来,乃是怪物。钟无墨何罪之有,要承受这般的痛苦。 钟无墨没有理会沈楼的劝解,依旧盯着林信,重复着那句话,“将兄长魂,移至吾身。你答应过的。” 雨越下越大,呼延河水逐渐湍急。春日孵化的鱼儿,如今已经长大,随着潺潺流水跃动,生生不息。 “魂归!”一声低喝在帅帐中响起,耀眼的灵光透帐而出,又迅速归拢,消失不见。 “噗通”,额上画满朱砂纹的钟无墨,双目紧闭,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林信单手撑地,喘息片刻,上前查看。 “咳咳咳……”钟无墨突然呛咳一声,缓缓睁开眼,神志归位,身体突然如同砧板上的草鱼,横着弹出了三步远,“啊啊啊!这是哪儿?” “钟有玉?”沈楼把林信护到身后,冷眼看着躺在地上鬼叫不已的人。 “沈清阙!我不是死了吗?”钟无墨常年波澜不惊,骤然做出大开大合的表情有些僵硬。 “兄长,起来。”声音骤然变低了些,钟无墨站起身来,眼中泛起些许笑意,拱手向林信道谢。 “小墨?” “嗯。” “这是怎么回事?我俩怎么会在一个身体里?” “移魂。” 林信看着那人自言自语,很是新奇,将下巴搁到沈楼肩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钟有玉的脸从震惊变成痛惜,而后化作云屯雾集的尴尬。 “钟有玉,你是不是取了阿信的血?”沈楼冷着脸,开始算账。 “是……”钟有玉再蠢,此刻也明白自己上当了,“半途来了一群蛮人高手,抢走了血。”他记得沈楼的话,拼命想要夺回来,无奈对方人多势众。东西没护住,自己却死于非命。 受了伤,又耗费灵力移魂,林信没什么力气,便伸手抱住沈楼的腰,将身体的重量尽数交给他。 沈楼瞪了钟有玉一眼,让他暂时闭嘴,自己回身抱住林信,放到床上盖好被,“睡一会儿吧,拔营的时候叫你。” 林信勾着他的脖子,在那微干的薄唇上舔一口,“要清阙哥哥陪我睡。” 沈楼僵了一下,无奈失笑,低头把人压在枕头上,狠狠亲了一口,小声哄他:“我去去就来。” 竟真的答应过来陪他。 林信的眼中泛起亮光,满是笑意,大方地放他离开。 沈楼绕过屏风,抓着钟无墨的衣领,将人拽出帐篷,一路走到呼延河边。哗哗的流水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雨幕,将营地里的声音隔绝开来。 “沈清阙,你作甚!啊!”钟有玉忍不住开口,话没说完,就被沈楼一拳打在脸上。 “我说过,阿信的血落到蛮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你为什么不听?”沈楼的拳头上青筋突起。 上辈子林信被偷了血,噬灵便出现了,这辈子亦然。这些时日与温石兰交手,却迟迟没有见到噬灵,足可见蛮人的噬灵已经告罄。如今,林信的血被钟有玉双手奉上,也不知这蠢货拿走了多少。 “我想着,若是不行就毁了,”钟有玉悔恨不已地抱住被雨水打湿的脑袋,“林信的血,到底有什么用?” “总归不是解毒用的。”沈楼又打了他一拳,转身便走。 噬灵与林信的关系,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林信自己。世人不会体谅他怀璧其罪,只会怨他为何不以死卫道。 天塌下来,由他沈清阙一肩扛!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写得有点急,有些地方不太满意,修改了一下,加了一点字。大致意思没有变,懒得回去看的大人可以不用回头看~ 小剧场: 《呼延河演唱会篇》 楼楼:左三拳,右三圈,脖子一脚,屁股一脚,哄睡媳妇,我们来打有玉! 钟有玉/无墨:把你的魂,我的魂,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 信信:当我和世界不一样,那就让我不一样,放血对我来说早就习以为常_(:3」∠)_ ----------- 歌曲出处 《健康歌》范晓萱 《爱》小虎队 《倔强》五月天 80.无衣(二) 大军拔营, 一路向北行进,傍晚才停下扎寨。 沈楼把钟有玉的尸体扔给他们兄弟俩, 让他们自行处置。兄弟俩决定留下来帮沈楼,便将尸体就地焚烧。 熊熊烈火舔着木柴,渐渐将那年轻的身体包围, 烧成灰烬。 “看着自己的身体火葬,总觉得哪里别扭,”钟有玉小声嘀咕, 把自己惯用的灵剑挂在腰间, “小墨, 我突然想起来, 以后打架, 咱俩一人用一只手, 那就可以使双剑了。” “嗯。”钟无墨应了一声, 看着那堆火焰也不知在想什么。 “你说你, 把我弄到你身上, 以后你还怎么娶媳妇?你跟你媳妇洞房的时候, 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你说合适吗?”自己的身体彻底没了,钟有玉开始仔细考虑以后的生活, 越想麻烦越多。 “我不娶妻,你娶。”火焰渐渐熄灭,钟无墨上前,将骨灰装进小瓶子里。 “那也不行啊, 那我跟你嫂子洞房的时候,你不就能看到了。”钟有玉把刚抓起来的一把骨灰摔到地上。 “别闹。”钟无墨重新把骨灰抓起来。 沈楼站在不远处,万分不想承认自己认识那个左手跟右手打架的傻子,转身回了帅帐。 林信正坐在主位上,一边提笔写信,一边听渊阿打探来的消息。 “太子封锁了各州官道,鹿璃出不了南域。英王殿下跟东域借了船,走水路,行踪隐匿,如今不知到了何处。”从南域回来的刃一说道。 “属下告知太师之后,太师便进宫了。”被指派去浣星海报信的刃二道。 听到沈楼进来,林信收笔,将信折好用火漆封上,交给刃三,“去吧。” 刃三领命而去,刃一和刃二低头给沈楼行礼。 “怎么起来了?”沈楼走过去,把林信抱起来,放回床上去。 林信毫不反抗地任他抱,摆手让渊阿都退下,“这伤已经不打紧……你这是抱上瘾了?” “上辈子没抱住,”沈楼低声说着,跟林信挤在一个被窝里,将人往怀里扒拉,“这辈子补回来。” 草原的黄昏时分安宁,巡营兵的脚步声在帐子间回荡,夹杂着钟家兄弟自己跟自己吵架的声音、火头军分发饭食的声音。人间的烟火气,让历经两世的魂魄落到实地。 “哎,我问你,你上辈子,什么时候看上我的?”林信拉过沈楼的胳膊,垫到自己脑袋下。战乱途中偷得片刻清闲,竟让人比平日更想谈情说爱。 也不知是沈楼装得太像,还是他当局者迷,那时候他还真没看出来。 沈楼垂目,认真思索了一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是那次琼林宴吗?新科状元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被皇帝夸赞几句有些得意忘形,点名要与割鹿侯对对子。谁都没想到,整日舞刀弄剑、言辞狠戾的割鹿侯,竟有吞凤之才,将状元对得哑口无言险些厥过去。 是那次岁贡宴吗?不胜酒力的割鹿侯,一杯接一杯地跟他拼酒。眼尾泛起桃花色,整个人软绵绵地倒进沈楼的怀里,似哭似笑地问他:“他们都欺负我,你为什么不把我带走?” 亦或是,更早的时候,只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打从在闲池第一次见到林信,他的目光便总是跟着那骄阳般肆意妄为的少年,沉迷而不自知。 “你呢?”沈楼耳尖微红,忍不住反问他。林信这人狠起来六亲不认,浪起来男女不分,从他俩认识开始,就没有停止过调戏他。所以他一直分不清,那究竟是喜爱,还是戏弄。 “肯定比你早,在你还不认得我的时候,便非你不可了。”林信捧着沈楼的脸,甚是认真地说。 心尖微颤,那么一瞬间,沈楼几乎要相信了这番鬼话。旋即觉出不对来,相识之前哪里来的非君不可,显然是哄人的花言巧语。捏住林信的手压到枕头上,欠身吻住那惹人恨的嘴巴。 林信笑着由他吻,另一只手钻进沈元帅的衣襟里乱摸,立时被沈楼喘息着抓住。 “别动。”沈楼吸了口气,撑在他身上,克制着没有再继续。 “怎的,没力气了?”林信明知故问地挑衅他,“若是一路奔波力不从心,不如让我来。” 沈楼气得牙根痒,伸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还有伤。” 林信呲牙笑,伸腿勾住沈楼的腰,“哎呀,不要打那里,怪羞人的。” “……” 次日一早,营中不见了钟无墨的身影。 “寻粮草去了。”沈楼不甚在意地说,下令拔营,继续急速行进。他给了那兄弟俩三千兵马,叫他们去抢洛阳粮仓。 “你怎么,比先前还要着急了?”林信坐在旸谷剑上,跟着沈楼的马向前飘,灵剑比马匹平稳得多,不会扯到伤口。 “太子怕是忍不了我几日了。”沈楼轻甩缰绳,跃上小土坡,沉清冷的声音,借由浩瀚的灵力,传到每一名将士耳中。 “前面就是阴山,温石兰的大军便在山下。蛮人有巫术,名为噬灵,修士染之灵力尽失,凡人染之即刻毙命。噬灵珍贵,蛮人定会用来对付修士。尔等切记,如若染上,立时回转,入营隔绝,等太师朱星离来医治,切不可恋战。” 上一世没有抑制噬灵的方法,战场上只能将染上的将士即刻杀死。以至于很多人染上了不敢说,造成了更大的伤亡。 将士们听说染上了还有救,便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齐齐应“是”。 林信看着沈楼稳定军心的手段,微微挑眉,飘到沈楼耳边轻声说:“原来你也会说谎。” “孤没有说谎。”沈楼正直无比地说,他只是话说一半而已。 太子在等着钟有玉传旨的回音,不料却等来了函谷关遇袭,洛阳粮仓被劫的消息,“谁干的?” “素……素国公。”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一眼大纲,还剩《无衣》《葛生》两个小单元就结束了,着实不长,大家稍安勿躁。 81.无衣(三) 太子根基尚浅, 四域国公他只信西域是忠心于他的。谁料想,第一个公开叛乱的, 竟然就是钟有玉! “混账!”太子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笔墨杯盏哗啦啦碎了一地,“周亢!” “臣在。”原本的御前侍卫周亢, 如今已经升为羽林军副统领。因着妹妹抬入东宫做妾妃,整个家族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你带兵去,拦截钟有玉, 扣下所有粮草, 将人给孤带回京。若是抵抗不从, 格杀勿论!”太子咬牙切齿地说, 拳头攥得咯咯响。 劫掠关口粮仓, 与谋逆无异。 “是!”周亢语调森冷地应道, 窄短的额头即便他低眉垂首, 也遮不住那双凶光毕露的三白眼。 周亢领命而去, 周良媛从后殿款款而来。今日没有穿黑袍子, 只穿了一身普通的宫装, 看起来比先前要温婉一些。 “大巫传来消息,割鹿侯就在沈楼的军营里。殿下不如以皇上的名义召他回来,他可是圣女的儿子……唔……”话没说完, 周氏突然被太子掐住了脖子,顿时没了声息。整个人被他单手提起来,渐渐只剩下脚尖触地,腿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休要将孤当傻子耍弄, 孤与你的大巫,不过是互惠互利,可不是他的信徒,更不是他的走卒!再来讨嫌,孤先灭了蛮人!”封章冷眼看着她挣扎,一字一顿地说完,才甩手将面色青紫的周氏扔到地上。 “咳咳咳……”周氏伏在地上呛咳不止,好半天才缓过来,斜眼看着太子的脚面,低头掩住脸上的怨毒之色。 载着粮草的车马走不快,眼看着还有一天行程就要赶上北域军队,却得到了周亢即将赶来的消息。钟有玉很是懊恼,“咱俩要是两个人,便可以一个跟他周旋,一个带着粮食跑了。如今,可真是不便。” 钟无墨:“……” 钟有玉:“你说句话呀,怎么又不说话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少。现在瞧不见,你不说话我都找不到你。” 钟无墨:“有办法。” 带着五百轻骑的周亢,很快追上了钟有玉的队伍,却不见粮草,只钟有玉一人和零星的几十名将士在一起烤肉吃饭。 “呦,周统领,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钟有玉穿着一身白衣,不甚风雅地席地而坐,瞧见周亢来也没起身,举着串了烤兔子的树杈,用力撕扯了一口,“这个肉烤得老了。” “属下奉太子令而来,还请素国公交出从洛阳劫掠的粮草,随属下回宫。”周亢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跟着的两名羽林军去找粮草。 大军在外,现下京中兵力不足,太子只给了周亢不足十名修士,其余皆为凡人兵。而钟有玉身边,修士兵也寥寥无几,谁也不能灭了谁。 互相打量一番,钟有玉揽住周亢的肩膀,将人拉到一边,竹筒倒豆子般喋喋不休道:“非是我愿意去劫掠粮仓,实乃被沈楼逼迫所致。你看我像是谋逆的人吗?像吗?显然不像!我跟太子自幼亲厚,我反谁也不会反他。这些亲兵,都是北域的人,其中还有几个高手,我是身不由己。既然周统领来了,刚好可以救我于水火。你瞧,那边那条路,是粮草运走的方向,过会儿咱俩佯装打一架,你把我捉走,咱们一道往那边追粮草。” 说着,指了指西边的路。 周亢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钟有玉叹气,“好吧,实话告诉你,三千精兵分两路,一路往东,一路往西,已然走了许久。这西边的是真粮食,东边的是假的。沈楼定的计策,是要我把你引到东边去。” 周亢翻身上马,“走。” “等我吃完。”钟有玉不紧不慢地重新拿起兔子。 周亢刷拉一声拔出灵剑,削断了串肉的树枝,“国公要吃,大可回京再吃。” “你敢冲我拔剑?”钟有玉突然变了脸,拔出灵剑瞬间朝周亢扑过去。他灵力不及周亢,所以先发制人,直冲那双三白眼刺去。 周亢仰身躲避,膝盖着地以跪姿滑开丈许远,翻身一跃而起,准备回击。却发现钟有玉已经御剑向西奔逃,立时踩上灵剑追逐,飞了半晌才将人拦下。此刻,已然将他带来的轻骑甩开很远。 为防有诈,周亢制住钟有玉之后,便在原地等着他的骑兵。押送粮草的有三千将士,不知有几名修士。贸贸然独自追上去,怕是会被灵剑戳成筛子,必须带着他的兵将才好。 走走停停,钟有玉一会儿要小解,一会儿要喝水,耽搁了不少时间。前去寻找粮草的两名羽林军回来,悄声对周亢道:“有两路,一路在西,一路在东。” 正说着,钟有玉趁其不备,再次御剑奔逃。 “前面三十里便是粮草所在了,”报信的羽林军说,“有上千人。” 周亢咬牙,夹紧马肚子狠抽一鞭,带着骑兵追着钟有玉而去。 马匹再快也赶不上灵剑,不多时便不见了钟有玉的身影。绕过一座孤山,就瞧见了大队人马,正推着粮草行进。 一身黑衣的钟无墨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向来人。 “素国公!”周亢咬牙切齿地追上来。 一把带墨色剑穗的灵剑凌空飞来,挡在了周亢的面前,乃是钟无墨的本命灵剑“砚兮”。 钟无墨沉声道:“何人?止步!” 周亢一惊,仔细看看马上的人。钟家兄弟生得一模一样,但只要见过他俩的,都不会认错,概因这两人的性子相差太远,从表情便能区分开。 “二公子,你怎么在此?”周亢环顾四周,草原上一马平川,根本不见钟有玉的影子。 “兄长令,回西域。”钟无墨生就一副讨债脸,无论说什么都像是别人欠了他钱,理直气壮。 周亢拔剑,挑开一辆马车上的围布,露出了一车带着泥土的青草,显然是这一路随手拔的。咕噜噜,一颗石头从青草堆里滚出来,掉在周亢的马蹄边。 上当了!东边才是粮草,钟有玉已经御剑往东去了。 周亢咬牙,掉头就走。太子令让他捉拿素国公,没说要捉钟无墨。当务之急,必须马上追赶钟有玉和粮草,否则他们就跑到沈楼的兵营去了。 几百人马跟着周亢掉头,一路往东去。尘烟滚滚,不多时便消失在孤山之后。 钟无墨收回灵剑,从马兜里取出白色外衫重新穿好。草原风寒,穿厚一点节省灵力。将士们将覆盖在车上的青草杂石尽数扔掉,露出内里白花花的粮食。 启程,快速往阴山奔去。 “哈哈哈哈哈,那憨货,等他追上东边的车马,黄花菜都凉了。”钟有玉快活地笑道,从马兜里取出自己的灵剑“琢兮”,重新挂到腰间。 钟无墨没应声。 “我弟弟竟这般有勇有谋,以前怎么没看出来?”钟有玉捏捏自己的脸。 钟无墨拍开那只捏脸的手,让他抓紧缰绳,“走了。” 两只队伍方向相反,周亢辛辛苦苦赶了半日的路,终于追上东边的队伍,却依旧不见钟有玉。所谓的“粮草”车上,尽是带草皮的大块泥土。 周亢气急,点了所有的修士,跃上飞剑,“尔等随我来!” “糟了,周亢追上来了!”离军营不足二十里,眼瞧着胜利在望,却见几道灵光如离弦之箭飞冲而来。 钟有玉拔剑,令粮草先行,自己与几名修士留下应战。 “太子有令,素国公谋逆,杀无赦!”周亢灵光熠熠的长剑兜头劈来,显然是被气疯了,再不给钟有玉辩驳的机会。 钟有玉左手持“琢兮”,右手持“砚兮”,两剑交叉,稳稳抵住了周亢的剑。 离上次闲池围猎不足一年,这么短的时间内,并不够钟家兄弟长进多少。少年人与武状元的差距仍在,即便用双剑,灵力还是一人的灵力,依旧不是周亢的对手。 “小墨,咱俩打不过他,我数一二三,咱们快跑。” “跑”字刚落地,钟无墨已经接管了身体,跳上灵剑快速奔逃。 钟有玉吓了一跳,让弟弟控制灵剑,自己则高声大喊:“救命!” 一道耀眼的灵光自营中射出,巨箭的破空之声如冬日北风,呼号着将周亢射了个对穿。周亢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要害,然而那箭太快太重,力碎锁骨带着他飞出十几丈远,牢牢钉在一处小土坡上。 与此同时,林信踩着旸谷剑飞驰而出,在周亢挣脱之前,扬起吞钩弯刀,“咔嚓”一声割断了他的头颅。 一切发生得太快,间不容瞬,等钟家兄弟看清状况,周亢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林信甩掉弯刀上的血,死得这般利索,真是便宜这龟孙了。若不是战事紧张,他定要废了周亢的灵力,饿他三天,再把他扔到战场上,好叫他偿还上辈子封重所遭受的一切。 收刀入鞘,瞥了张大嘴的钟有玉一眼,“真是没用。” 沈楹楹手持桑弧弓,蹦跳着跑过来捡箭。她的大箭都是特质的,嵌有小块鹿璃,不能丢弃。拔下箭,冲那合体的兄弟俩做鬼脸,“真是没用。”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双十一呢,大家谨慎剁手,先看个文冷静一下(⊙v⊙) 小剧场: 《双十一要买什么篇》 师父:朱砂,银针,黄表纸 师伯:猫砂,猫粮,猫罐头 楼楼:套套,刻刀,星湖石 信信:清阙抱枕,清阙立牌,楼信r18同人本 82.无衣(四) 粮草齐备, 鹿璃勉强够用,大军势如破竹, 一路打到了阴山脚下。 过了阴山,便是蛮人的王庭。乌洛兰贺若的王帐,和各部落的贵族, 都聚集在阴山以北。 沈楼坐在帅位上看着舆图,林信懒洋洋地倚在他身边,把玩着虞渊的剑穗。 “温石兰龟缩到哪儿了?这许多日都不见人影, 莫不是被打怕了吧!”沈楹楹坐在元帅帐里, 给自己的大箭修羽毛。一支箭用两次尾羽便会受损, 须得重新配上。 “秋庭, 我帮你修吧。”钟有玉凑过来, 抓起一支大箭。 沈秋庭的箭筒里, 一共只有七支箭, 却塞得满满的。概因这剑都是玄铁所造, 比寻常箭要粗许多倍。 “让简言哥哥给我修, 你走开。”沈楹楹嫌弃道。 钟有玉呲了呲牙,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有什么区别?” 钟无墨没说话, 掂了掂箭矢的重量,低头拿起一根鹰羽,咔嚓咔嚓剪好,递给沈楹楹看, “可行?” “对,就是这么大。”沈楹楹很是满意。 “有什么难,我来。”钟有玉不服,一剪刀把羽毛给剪秃了。 将目光从那吵闹的两个半人身上收回来,林信矮身,从沈楼的胳膊底下钻进去,扒着桌子跟他一起看图,“温石兰几日不见,说不得是在这里等你呢。” 修长的手指点到山脉的豁口处,此地名为恶阳岭,乃是阴山南北纵向上较薄的地方。阴山横贯上千里,绕不过去,最近的路便是走恶阳岭。 然恶阳岭路窄,易守难攻,蛮人定然会在此吞并,以期将北域军杀个片甲不留。 “不错。”沈楼没动,任由林信在他臂弯里钻来钻去。 恶阳岭上等着他的,可能是圆木滚石,可能是漫天箭羽,也可能是炸成烟花的噬灵。乌洛兰可汗治下的其他部落,得知王庭被围,也会赶来救援。届时两头夹击,对于鹿璃始终不足的大军来说,凶多吉少。 “元帅!有狼烟!”守门的亲兵突然掀帘,指着账外的天空道。 帐中几人立时走出去,看向空中那一道清晰可见的痕迹,金吾执狼烟,乃天子点烽火召诸侯救驾。墉都,定是出事了。 “哥,温石兰不在会不会是……”沈楹楹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转头看向哥哥,这许是一招围魏救赵。 “临风简言,点五万兵马,即刻往京城救驾。”沈楼果断道。 “不行,你本就只有二十万大军,我带走五万,你还怎么打阴山?”钟有玉不赞同道。 “我自有成算。”沈楼不容置疑地将他赶去点兵。 天子难,烽火起,诸侯无论身在何地,必立时带兵前去。这是刻在大庸诸侯骨血里的规矩! 墉都。 几万蛮人大军突然在幽州现身,取道山海关,直奔墉都而去。燕山侯没能抵挡住,毙于斩狼刀下。 若北域无事,玄国公会第一时间带兵阻截,组成铜墙铁壁将蛮人牢牢地拦在关外。然,沈楼深入北漠,沈歧睿被噬灵所害灵力尽失、卧床不起。蛮人对付山海关以北的小诸侯,犹如砍瓜切菜。 兵临城下,京城危矣。 “贱人!”封章一巴掌将周良媛扇倒在地,“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与大巫,不过互惠互利,这可是太子您自己说的。”周良媛捂着脸,语带讥嘲地说。 “孤给他便利,他替孤解决那些老东西;孤阻止沈楼攻打北漠,他劝乌洛兰贺若与大庸和谈。这些都是说好的!”太子抓住周氏的衣襟将人拖到殿门口,目眦尽裂地指着外面,“可他在做什么?” 周良媛丝毫不惧,扯开被打裂的嘴角,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笑来:“大巫说,我们与殿下的合作,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看天神的意思。” “报——蛮人已经攻到了正阳门!”京畿大营的小将满头大汗地前来报信。 墉都建立之初,太|祖皇帝用莫归谷的山石修了高高的城墙,御剑之人经过墉墙之上便会摔下来,根本过不去。因而攻打墉都,只能用最古老的办法。 “轰——”巨木撞击城门的声音,在沉寂的京城中回荡,沉重的凡人百姓惊恐不已,修士们则聚集在偏门,等着皇室出逃。会御剑的修士,只要离了这堵高墙,便可以远走高飞。 “太子殿下,蛮人兵力众多,我们还是先撤吧。退到天牢峰去,那边有大军,可以与之抗衡。”瑟瑟发抖的东宫官劝道。 “滚!”太子一脚将东宫官踹开,“国都破,国之焉在。尔等是要孤做亡国之君吗?点烽火,召诸侯前来勤王救驾。” “ 总算你还有点骨气!”元朔帝中气十足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殿中诸人皆是一愣。 封卓奕身着帝王衮服缓步而来,十二金吾卫随时左右,殿外的侍卫齐齐跪地。 “父……父皇……”封章不可置信地看着精神矍铄的封卓奕,又看向周氏。 周氏也是一脸愕然,大巫的噬灵符咒,竟然失效了! “皇上大安,诸位怎的一副如丧考妣之像?”朱星离从元朔帝身后冒出头。 “许是被属下吓到了。”虎背熊腰的羽林军统领答道,将提在手中的副统领头颅扔到了地上,咕噜噜滚到那名东宫官的脚下。 羽林军统领先前被太子指派出去捉拿封重,剩下的两名副统领,一名是周亢,一名便是这位,均投了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太子:这噬灵竟然没用,差评! 周氏:亲,一次性消费品,不可退换哦 太子:王八蛋,让我跟你们老板说 大巫:大巫出品,绝无赝品,不信你来一份吃吃看 太子:…… 虫虫:嗯?刚你们说吃啥? 83.无衣(五) 封卓奕为皇多年, 不是稚嫩的太子可比的,先以雷霆之势重新掌控了皇城, 才从容不迫地踏进东宫。 在看到父皇的瞬间,封章便知大势已去,面色苍白地跪倒在地。 “不可能, 这不可能!”周良媛盯着皇帝看了许久,突然扑上去,被近处的金吾卫一脚踹翻, 牢牢按在地上。 如今城外情势紧急, 来不及细细审问, 元朔帝下令, 直接将太子、周氏及一干东宫官押进天牢。着羽林军与京畿营前去守城, 令文官召集城中所有修士, 无论出身, 凡参与守城之战者皆可进爵, 有功者双倍晋赏。 又命所有金吾卫, 自偏门出城, 手持狼烟,御剑飞过全国。烽火令告知所有诸侯,即刻救驾。 做完这一切, 封卓奕才稍稍松了口气,腿脚一软,连退两步跌坐在龙椅上。灵脉损毁,丹田空空, 如今的封卓奕就是个上了年纪的凡人。方才那一番龙行虎步,不过是强撑来震慑众人的。 朱星离撇嘴,“臣先前就说,让太子去守城便是。太子年轻力壮,灵力充沛,待击退蛮人再收拾他不迟。” 元朔帝摇了摇头:“他守不住。”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虽然封章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但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封章比之封重,多有不及矣。 歇息片刻,封卓奕便又打起精神,带着朱星离登上皇宫高墙,远远眺望城外的状况。京畿营在城外二十里处,已然赶来与蛮人厮杀。城墙上人头攒动,九门守卫万箭齐发。 大庸立国百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到了墉都,封卓奕扶着宫墙上的青砖,汗水浸透砖缝,“倘若守住不,朕便成了封家的罪人。朕这一生,励精图治,只盼着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为何竟走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失去灵脉,太子谋逆,还被围了国都! 朱星离坐到垛口上,一条腿伸出墙去在空中晃荡,“古来有励精图治的亡国之君,亦有荒淫无度的盛世之君,世事无常,皇上不必太过介怀。” 这番劝慰,不免让人更加难过,封卓奕垂首,“亦萧啊,没想到这种时候,竟是你陪在朕的身边。” “臣也没想到,”朱星离及时阻止皇帝给他戴高帽,让他跟着以身殉国,“臣答应过信儿,要长命百岁的。”举目观察几个城门的方位,盘算着若是城破从哪里逃比较稳妥。 “……”元朔帝说不下去了,转身走下城墙,准备去审问太子,“那周氏究竟是什么人?”太子纳妾,那也是层层筛选过的,这周氏当初进宫的时候分明没有任何问题,家室也很清楚,就是周亢的亲妹妹,完全的大庸国人。 “许是蛮族大巫的信徒。”朱星离不知从哪里拽来一根草,叼进嘴里。 “大巫的信徒?”林信望着不远处暮霭沉沉的恶阳岭,微微蹙眉,“蛮人不都信那个什么天神吗?” “这一代的大巫,有自己的信徒。信徒笃信,他便是上古巫神转世,”沈楼眸色冷厉,语调中透出几许厌恶,“各个悍不畏死。” 噬灵之所以后来控制不住,便是这些信徒,甘愿做人形暗器,吞了噬灵往大庸军队里钻,防不胜防。 林信听到这话,寒意瞬间从脊沟蔓延到天灵盖。眼前黑黢黢的山岭,仿佛变成了噬人的巨兽,只等着北域大军入瓮。“若是这次,没能阻止噬灵……” 沈楼眸色微暗,纵使赔上十五万大军,舍得这一身修为,也必须将噬灵掐灭在草原上,“胜败乃兵家常事,此次不成,还有下次,不必担忧。” “我不担忧,”林信上下打量沈楼,笑道,“师父能保中噬灵者不死,你若是又染上了,我就带你去南域,做一对凡人夫夫。” 沈楼失笑,伸手接住从马上跳下来的林信,“也好,我在南域还有几个茶馆。” “那些产业就算了,莫得叫人认出来。我会说书,还会算命,饿不着你。”林信抬起下巴,颇为得意地说。 “可我除了打仗,不会别的。”沈楼低头,眼带笑意地看他。 “你会雕小鹿。” “那个不卖。” 沈楹楹策马奔过来,在土坡之下骤然勒马,看着那快要粘到一起的两人,直觉自己现在过去不合适。直到马儿将脚下的一片青草都给啃光,兄长才想起来唤她过去。 营寨已经扎好,向前二十里便是恶阳岭,斥候来报,山岭那端屯兵众多,并且还在持续增加。但这一场非打不可,温石兰在攻打墉都,没了温石兰的蛮人军便如拔了利爪的老虎,比平日要好收拾得多,机不可失。 蛮人以为在围魏救赵,实际上是抱薪救火。 沈楹楹面色严肃地将军情报给兄长,眼睛却忍不住往林信身上瞟。这些时日,林信一直住在帅帐,就是沈楹楹再迟钝,也看出些不寻常来。 林信扒着沈楼的肩膀,冲她挤挤眼。 夜幕降临,京城外的厮杀还没有停歇。 “统领,箭矢不足了!”正阳门的守城将士大声对立在高台上的羽林军统领道。 “统领,东门鹿璃告急!”东门的守城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满头大汗道。 原以为到了晚上蛮人能停下攻城,没料想这些人是属狼的,越到晚上越是凶狠。城外京畿营扛不住,已经回城暂歇。九门都被朱星离用朱砂画了阵,嵌了鹿璃,变得比城墙还要结实,不怕那巨木凿门。蛮人便如蝗虫一般扑向城墙,开始攀爬。 “没了箭,就放油。”朱星离跃上城墙,春痕出鞘,刺死一名刚刚爬上墙头的蛮人。元朔帝在宫中叨叨个没完,再听下去他怕是要忍不住弑君了,便讨了皇令来城墙上帮忙。 跟着朱星离来的一群宫中侍卫,将巨大的油桶抬上城楼,放到女墙上“咣当”一声凿开。油水汩汩流淌下去,浇了正在爬墙的蛮人满身满脸。 “点火!”羽林军统领朗声下令,裹了棉絮的箭头点火,直冲着满身油星的蛮人射去。 “轰——”火焰一窜三尺高,墙上的蛮人惨叫起来,如同树干上的知了壳,大风吹过便“哗哗”往下掉。城墙变成了一堵火墙,映红了墉都夜晚的天空。 蛮人的号角声响起,不再攀爬城墙,弩|箭如暴风骤雨,映着火光扑来。 “太师当心!”站在朱星离身边的小将惊呼。 朱星离挽了个剑花,“叮叮叮”挡住三根箭矢,抓着那小将的衣领矮身躲在女墙之后,“傻小子,顾好你自己。” 离京城最近的渠山侯,赶到这里只要一天时间,撑过今晚,便可得到喘息之机。蛮人似乎也知道这件事,不要命地攻城。 “咚!”巨大的爆裂声在不远处的城墙头响起。 “什么东西?”朱星离好奇地看过去,尚未看清楚,身后薄薄的女墙突然炸裂开来,将他整个人推了出去。 城墙高十丈有余,不能御剑,朱星离摔下墙头,往城内坠去。 “太师!”那小将惊呼着冲上来扑救,又一声巨响,砖石蹦碎。朱星离立时拔剑戳进墙壁里,堪堪稳住身形,墙头小将却倒了下去,炽热的鲜血喷溅到朱星离的脸上,“小子!” 朱星离拔了剑,借力重新翻上去,稳稳接住小将的身体。 “贺六浑!贺六浑!”蛮人军队开始齐声大喊,很是激动的样子。人群分开一条路,尽头站着一名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壮汉。壮汉手掌拿着一柄巨大的弓|弩,手持弓,脚撑弦,寒光凛凛的箭尖,直指朱星离。 北漠人,将大力士尊称为贺六浑。这一支□□的威力,与沈楹楹的桑弧不相上下,直接将女墙给射穿轰碎了。 城墙上的火油燃尽,乌黑的巨箭映着最后一缕火光,直冲而来。朱星离没有向后躲闪,而是运起灵力快速走了个奇怪的步子。在蛮人看来,城楼上的人如同鬼怪一般,前一瞬还在原地,下一瞬突然变成了残影。 巨箭没有伤到朱星离,射中了脚下的青砖,城墙轰然坍塌下去一角。守城将士死伤惨重,来不及过来补充。蛮人的云梯架到低矮的缺口处,手脚灵活的修士兵三两下攀上来,朱星离立时提剑砍过去。 远攻变成了近战,羽林军统领从碎砖里钻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朱星离身边,跟他一起砍蛮人兵。 大庸的守城将士纷纷拿起刀剑,与蛮人搏杀。从暮色微沉砍杀到月上中天,饶是灵力高如朱星离也有些手软,冷不防挨了两刀,膝盖一软滑倒在地。 那名贺六浑突然爬上来,举起大刀朝朱星离的腰腹砍去。观察这许久,蛮人早已看出,朱星离乃是这守城兵将中灵力最强的,也是最无耻的。 就是他一直在出奇怪的主意,致使他们伤亡惨重。 春痕剑牢牢挡在身前,剑柄上的鹿璃忽闪两下碎成齑粉,灵力骤然消失。朱星离面色一变,冲贺六浑背后大喊一声:“重儿,砍死他!” 贺六浑立时扭身格挡,身后什么也没有。春痕那烧火棍一般的剑鞘在朱星离手中转了个圈,重重地捅向那蛮人的裆部。 “啊!”蛮人大力士惨呼一声,倒退两步。 朱星离已经重新装上鹿璃,冲那人勾勾手。 “卑鄙的汉人!”贺六浑大吼一声,冲过来。 朱星离突然眼睛一亮:“重儿,砍死他!” 贺六浑气急,一个计策用两次,当他是傻子吗?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忽然脚步一顿,缓缓地头,一节锋利的剑尖透体而出。 “师父!”越过大军率先跑上来的封重,听话地砍死了贺六浑,跃至师父身边,“你没事吧?” 朱星离脱力地靠在封重背上:“你再不来就有事了。” “杀——”蛮人大军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号角声起,蛮人的攻城之势骤减。 “你哪儿来的兵?”朱星离惊奇地问。 “东域的。”封重反手杀了一名妄图偷袭的蛮人,把师父背到身上,攀着破碎的城墙爬回城中。 远处的战场上,林曲青色的剑光划破长夜。 封重原本是借了东域的船只运送鹿璃。林曲听说北漠战事紧,自家堂弟也去了,便又给了封重一支精兵,叫他悄悄带去帮忙。船只走不到山海关,在京城附近便要换陆运。刚下船就瞧见了狼烟。 没多久,林曲带着林家高手的御剑而来。连调兵都省了,直接带着借给封重的这支精兵前来营救墉都。 “好,好,好!”封卓奕听完封重的话,抓住他的手腕激动地微微发抖,“吾儿真乃福星也。” 仿佛没听出来南域、北域、东域勾结起来违抗太子令的事。 朱星离瘫在软榻上,让太医给包扎伤口,“北域消息说,怀疑温石兰亲自带兵,你可瞧见温石兰了?” 天光熹微,号角声起,沈楹楹做先锋,带着休整一夜的大军开始朝恶阳岭进发。沈楼作为元帅镇守帐中,有传令亲卫在战场与营地之间御剑奔忙。 前些时日不知去哪里送信了的刃三,终于回来了,进帐便凑到林信耳边小声说了两句。林信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继续捏着手中的泥巴人,随手扔给他几枚铜钱,叫他去买只烧鸡来。 沈楼见状,知道不是什么重要消息,便没有多问。大军已经攻进恶阳岭,与蛮军交战正酣,片刻不得分心。 “元帅!”报信的亲兵快步跑进来,“斩狼将军温石兰在蛮军里!” 温石兰!这人竟然没有去攻打京城,而是一直潜伏在恶阳岭,等着瓮中捉鳖!沈楼豁然起身,拿过架上银枪便冲了出去。沈楹楹对付不了温石兰,必须他去。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林信坐在原地没有动,看向一边不停拨着算盘的东涉川:“东先生,这般打法,鹿璃还能撑几天?” “原本能撑七天,如今温石兰在,恐怕不足三日了。”东涉川把眉毛皱成了“川”字。 温石兰作为草原战神,可不仅仅是灵力高强这么简单,他的兵法谋略都是一等一的。他知道大庸军千里来袭,必然带不了多少鹿璃,便一直用极耗鹿璃的打法,拖死沈楼。 林信垂目,将手中的泥人扔进火堆。 夜幕降临,拔营前行的命令始终没有传来,沈楼带着大军归营。沈楹楹垂头丧气地握着秃了毛的大箭,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出师不利,没能攻下恶阳岭。 沈楼倒是面色平静,瞧见林信在帐中等他,眼中不由得便露出笑来。 “鹿璃不足,不若等等封重。”林信帮他卸下盔甲。 “等不及了,如果不进攻,温石兰便会反打过来,”沈楼摇头,“那是什么?” 林信从熄灭的火堆里扒拉出来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拿布巾擦了擦,递给沈楼,“你不让我去战场,闲来无事只能捏泥巴。” 沈楼接过来仔细辨认片刻,突然红了耳尖。 “我小时候,跟着师父卖过糖人,怎样,捏得像吧?”林信将下巴搁到沈楼肩上,笑嘻嘻地指着那交叠在一起的两个小泥人道。 “胡闹。”沈楼把小泥人攥进掌心。 林信笑着拿眼睛乜他,突然出手将人推倒在床上,骑跨上去。 “信信……”沈楼喉结微动,战事紧张,这些时日虽夜夜同眠,却甚少做那亲密之事,经不起这般撩拨。 林信缓缓凑过去,在那温热的薄唇上轻轻啃咬,“莫慌,我就是想亲亲你。”按着沈楼不许他动,由浅及深地品尝那甘甜的唇瓣。 “信信,你怎么了?”一吻结束,沈楼摸摸林信的脸,觉得他情绪有些不对。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愧疚。你一直送我东西,小剑、鹿璃、吃穿、星湖石,我却没给过你什么正经玩意儿。”林信声音有些低哑,垂目解下脖子里的黄玉佩,将它放到沈楼胸口。 黄玉小鹿,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你爹留给你的。”沈楼蹙眉。 “是啊,让我送给以后的媳妇。”林信睁着眼睛随口胡扯。 沈楼失笑,“这是寻鹿侯的玉佩。”是列侯身份的象征,哪里能是送给媳妇的。 林信不管,扯开沈楼的内衫强行将细绳挂到他脖子上,俯身将脸贴上去,隔着玉佩听沈楼的心跳:“以前没人疼我,这玉佩就是我唯一的念想,现在有你疼我,我不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酌鹿朋友圈日常篇一》 沈清阙:信信把传家玉佩送我了,他这是什么意思?(⊙v⊙) ----英王帅虫虫: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楹楹:意思是,我要有嫂子啦~\(≧▽≦)/~ ----英王帅虫虫:回复@楹楹 你的智商已欠费 ----楹楹:回复@英王帅虫虫 艹,出来单挑 ----朱星离今天还是个宝宝:古籍上说,故意秀恩爱的人会被爹揍@沈歧睿 84.无衣(六) 玉佩下的心跳骤然加快。 这小鹿对林信有多重要, 没有人比沈楼更清楚。忍不住亲亲林信的发顶,低声道:“我定好好待它。” 林信撑起身子, 单指戳戳沈楼的胸口:“不是好好待它,是好好待我。” “我没有好好待你吗?”沈楼扶住林信的腰肢,微微地笑。 “没有, ”林信斩钉截铁地说着,凑到沈楼耳边可怜巴巴地说,“你都不肯喂饱我。” “嗯……”沈楼闷哼一声, 本就忍得辛苦, 听到这话哪里还忍得住, 咬牙切齿地抱住林信, 迅速翻了个身。 “啧, 战场寻欢, 元帅不怕遭人诟病?”双腿夹着沈楼的腰, 使劲往自己身上按, 林信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沈楼追上去, 堵住那张不停撩拨他的嘴, “声名威望皆虚无,有你,不要也罢。” 这话明显是对着林信那句说的, 此情此景,竟意外地令人动容。林信舔舔唇,主动迎了上去。 话虽如此,林信还是顾及着沈楼的名声, 咬住自己的小臂,尽力不发出声音。汗水顺着指尖滴落,眼角也沁出泪来。实在承受不住,才会溢出几声呜咽,很快又被他努力吞下。 越是这般隐忍,越是勾人。沈楼几次都控制不住力道,直到林信小声求饶才回过神来,稍稍减缓。 帐门外首页的小亲卫,红着脸听床板的“吱呀”声,一直听到五更天。 一时贪欢的下场就是,林信次日没能起来。 沈楼亲亲他尤带红痕的眼角,给他盖好被子,便神清气爽地出门了。 林信从被子里冒出头,打了个哈欠,盯着沈楼步履稳健的背影瞧。禁不住感慨,这沈清阙真不愧是大庸第一人,只睡了一个时辰便精神了。 黄阁从浣星海调粮食回来了,跟东先生在舆图外面瞎分析形势。如今粮草充足,但鹿璃紧缺,恶阳岭易守难攻,而且温石兰也在。 “国公爷何苦要打到阴山以北,就守在此地,等着蛮人来和谈便是。”东涉川唉声叹气地说。 “先生忘了,蛮人手里有那鬼东西。老国公如今还在病榻上,”黄阁听到东先生不赞同沈楼的做法,立时出言解释,“咱们国公自小算无遗策,这般打过去肯定是对的。” 小亲卫带着买了一天一夜烧鸡的刃三进来,提醒高声说话的两人,“侯爷还睡着呢。” “啊?侯爷!”黄阁吃了一惊,立马捂住嘴。 林信披着外衫走出来,倚在元帅座上懒洋洋地摆手,“无妨,你们继续。” 刃三把已经凉透了的烧鸡放到火盆上烤热,连带着一壶酒,端到林信面前。 征战辛苦,帐中的几人都许久不曾吃过这等美味了,被那焦香的味道勾得口舌生津。 林信可没有体恤下属的习惯,慢条斯理地就着温酒吃烧鸡,“本侯身子受亏,须得补补。” “侯爷脸色是不大好,合该吃点好的。”东涉川一本正经地说道。 黄阁一眼就看到了林信脖子上的红痕,涨红了脸不敢说话。 帐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林信吃鸡喝酒的声音,半晌才听林信重新开口:“这一仗必须打,且要打到乌洛兰贺若的王帐里去。至于因由,你们也瞧见了,我师父救老国公用了多长时间?” “施针三日,且一直看护着……”东涉川说到一半,幡然醒悟。 压制噬灵并不容易,一旦爆发,根本不是朱星离一人能救得过来的。沈楼那番话,不过是为了稳定军心。世间只有一个朱星离,蛮人却有无数噬灵。不除根,早晚会毁了大庸。 林信拢了拢衣袍,缓缓喝了口酒,实在困乏得紧,懒得多言。将一整只烧鸡吃了个精光,咂咂嘴,转身又去舆图后面睡了。 “报——蛮人伏兵众多,先锋军被困,元帅令中路军前去支援!” “末将领命!” 帐子外面响起紧张的通报声,大军出动,浩浩荡荡前去营救。林信趴在枕头上,深深吸了口气。 沈楼被困在恶阳岭中,巨木、滚石不停地自山上下落。修士兵走在两侧,用灵力劈开巨木、炸掉滚石,护着中间的凡人兵。 原本惊恐不已的凡人兵安定下来,随着沈楼的命令变换阵型,以冲轭阵交错前行,减少伤亡。沈楼用兵,从不会将凡人当填炉的柴火。修士兵固然好用,然数量太少,最后还是要靠凡人兵来决胜负。 情况尚算不得糟糕,只是鹿璃的消耗又加快了几分。 中路军的驰援很快到位,与蛮人战成一团。沈楼策马立在高处,蹙眉看着蜂拥而至的蛮人,却不见温石兰的踪迹。 大营外,众人皆看不到的土坡背面。林信穿着一身宝蓝色广袖长袍,腰间挂着一刀一剑,眸色平静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温石兰。 “可汗命我带你去见他。”温石兰面色阴沉,湛蓝的眸子像是被泥水洗过,透着浑浊的复杂。 “那便有劳了。”林信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温石兰扔给他一根布条,示意他将眼睛蒙上。王帐的位置,不能被大庸的人知晓。 北漠有个说法,“乌洛兰的金帐子,天神的眼珠子”,轻易是找不到的。上次沈楼出使北域见乌洛兰贺若,是在阴山以南的行宫,并不是真正的王帐所在。 林信听话地将眼睛蒙住,任由温石兰抓住他,跃上斩狼刀拔地而起。风在耳边呼啸不止,林信垂目,从鼻梁架起的缝隙里看着地面。温石兰带着他远远绕开战场,一直往东去,再折向北。 这蒙眼睛的手法是小时候跟师父玩摸瞎学的。每次轮到朱星离蒙眼睛,他总能很快抓到徒弟,靠的就是这不讲究的绑法。 “温石兰,你上回说不想看见我,是为何?”林信丝毫没有即将步入龙潭虎穴的紧张,还兴致勃勃地跟温石兰聊天。 “你自己找死。”温石兰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 林信煞有介事地点头,仿佛是听懂了,又借着问:“可汗是更信你,还是更信那个大巫?” 温石兰周身的肌肉,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突然捏住了林信的喉咙:“小崽子,别打歪主意!” 林信出手如电,迅速弹向温石兰的脉腕,以灵力击之,轻松将温石兰的手拨开:“再动我一下,剁了你的爪子!” 两人一路较劲,磕磕绊绊地终于到了王帐。 林信扯开眼前的布条,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北漠人习惯住在帐子里,乃是便于放马牧羊随时搬家。作为大漠的可汗,乌洛兰贺若完全不必要住帐子,但他偏就还住在帐子里。 金丝织就的帐篷,搭在汉白玉石砌成的圆台上,守卫森严。侍卫拦住林信,要求他卸下身上所有的鹿璃。 温石兰拔出斩狼刀,将七颗鹿璃尽数卸下,侍卫双手捧住,躬身行礼。 竟然连温石兰也要卸下鹿璃?林信心下疑惑。乌洛兰贺若乃是一代枭雄,凭一己之力统一了北漠所有的部落,竟还会小心眼到防备自己的大将军吗? 顺从地卸下旸谷上的鹿璃,腰间装鹿璃的锦囊也一并取下,林信嗤笑:“听闻可汗战无不胜,灵力堪比上古神,竟会怕我一个未及冠的少年人。” 蛮人侍卫闻言,齐刷刷拔出刀来。 林信拔剑出鞘,抢走一颗鹿璃装回剑柄,顺势挡开了侍卫向他索要灵剑的手:“本侯是来做客的,可不是你们的俘虏,莫要得寸进尺!” 手中拿着灵剑,随时可以离开,那些侍卫有些不知所措。 帐中传来清朗有力的声音:“请林信进来,莫要多事。” 林信哼笑一声,合剑入鞘,大摇大摆地走进王帐。外面艳阳高照,帐子里却是一片昏暗,林信掀帘入内,适应了片刻才看清东西。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毯子上织了繁复瑰丽的花纹。木头起的高台上,放着宽大的宝座,满脸络腮胡的乌洛兰贺若,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面。 背后是一块漆黑的屏风,莹莹闪着光点。宝座左侧立着一盏半人高的金灯台,玲珑的灯罩子里忽明忽暗,也不知点的什么怪灯油。穿着黑色兜帽长袍的大巫,站在右侧,帽兜遮眼,只露出艳若沾血的红唇与一节苍白的下巴。 这情形,丝毫不像一名可汗的王帐,更像是什么魔教的总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酌鹿朋友圈日常二》 实习亲卫:值了一晚上夜班,流鼻血了 qaq ----天真无邪小信信:啧啧,年轻人就是火力旺 ----沈清阙:今晚找东先生领一副耳塞 ----楹楹:上火了吗? ----英王帅虫虫:回复@楹楹:你的智商已欠费 ----楹楹:回复@英王帅虫虫:滚! 85.无衣(七) “大汗。”温石兰单膝跪下行礼。 贺若身边的大巫没有丝毫避讳, 依旧站在原地, 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林信立在帐子中央,单手搭在旸谷剑柄上,两脚分开, 下巴微抬,并没有行礼的意思。 “这便是苏苏儿的孩子?”乌洛兰贺若摆手,示意温石兰起来, 冷厉如高山苍鹰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信。 蛮人三十岁以后都要蓄胡, 杂乱的络腮胡遮挡了贺若半张脸,却依旧难掩那极具侵略性的俊美。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 便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这位北漠霸主,十七岁继承乌洛兰部,以雷霆之势吞并了十几个小部落, 二十岁时乌洛兰成为了北漠最大的部族。而后辖制其他大部, 二十三岁便成为草原的大可汗。之后突然重伤,上不得战场。草原上的部族再次分裂, 温石兰又横空出世, 代替贺若南征北战,于八年前再次统一北漠。 乌洛兰贺若的传奇,被说书先生讲遍了大江南北, 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或许,我该叫你一声舅舅?”林信散漫地说着,眼中尽是嘲讽之色。在他看来, 这位血缘上的舅舅,就如史上那些早年神勇晚年昏聩的君主一样,信了歪门邪道,早已不复当年。连自己亲妹妹都舍得拿去祭天的人,根本不配称之为英雄。 “叛国之人与染干生的杂种,不配这般称呼可汗。”大巫抬头,露出那张不甚俊美的脸,双眼用黑布蒙着,也不知装得哪门子鬼神。 温石兰看向王座上的贺若,似在等着他的反应。然而贺若什么也没说,等于默认了大巫的说辞。 “不叛国,难道等着被你当牲口宰杀祭天吗?”林信出人意料地没有生气,拇指顶开旸谷剑,复又快速合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大巫。 这巫妖会咒术,万不可被他激怒了。上前一步,说不得就有无数红线等着吸血。 “宥连,”贺若微微抬手,制止大巫继续挑衅,转头继续看着林信,“他是苏苏儿的孩子,便是乌洛兰的血脉。” 帐中的人说的都是汉话,偶尔夹带几个胡语的词。这些时日,林信跟着沈楼也学了些,大致听得懂。“染干”是说汉人,“宥连”约莫是大巫的名字。 温石兰收回目光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外面有士兵快步走近,隔着门帘高声说了几句胡语。温石兰立时抬头,对贺若说了句很短的话。 贺若点头,示意他快些去。 想来是沈楼破了恶阳岭,那边的蛮人军撑不住了,过来求援。温石兰领命而去,错身而过时没再看林信一眼。 王帐的门帘被温石兰掀得呼呼作响,阳光透进来一瞬又消失不见,帐内帐外仿佛两个世界。 嵌着鹿璃的旸谷剑飞出来,横着浮在空中。林信并不急着说正事,坐到流光溢彩的剑鞘上,动了动酸疼的腰肢,打了个哈欠道:“沈楼应该快要打过来了,大汗不把王帐向北挪挪吗?” “灵矿地图在哪里?”贺若站起身,目光跟林信平齐,没有耐心跟林信闲话家常。 谈条件做买卖,谁先开口谁吃亏。林信曲起一条腿撑着身子:“我娘的骨灰呢?” 大巫从袍子里拿出那只系着红绳的小罐。 林信厌恶地看了大巫那苍白的手一眼,没有伸手接:“你出去,本侯有话要跟可汗单独说。” 殷红如血的唇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讥嘲。乌洛兰贺若接过骨灰坛,看着大巫道:“宥连是我最亲密的人,不必避讳他。” 最亲密的人…… 林信觉得这话有些怪,垂目,从袖子里拿出了那只星湖石雕的小鹿。小鹿刚一拿出来,昏暗的帐篷里便开始泛起星星点点的光。 “你该知道,我父亲死之前,给了我一只宝石雕的小鹿。这小鹿里面,便是地图。”林信万分不舍地摸了摸手中的鹿。 “拿来。”贺若伸出拿着骨灰的手,缓缓递到林信面前。 林信看看贺若的手,再看看手中的星湖石,驱着灵剑慢慢靠近。在越来越多的莹莹光点中,跟贺若交换了东西。 两手相触的瞬间,旸谷剑骤然出鞘,在身后绕了个圈,一剑穿透了乌洛兰贺若的胸腹。他来的目的,可不是要取母亲的骨灰,而是取贺若的狗命! 一切发生得太快,贺若尚来不及反应,连眨眼都没有。这般轻易就杀了贺若,是林信始料未及的,总觉得哪里不对。 没有血!透体而出的旸谷剑上,竟然没有沾血! 林信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立时翻身倒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数根红线自贺若身体里冒出来,利如钢丝,弹指间在林信身上划出数道伤口。其中一根,直接贯穿了锁骨。 “唔!”林信痛哼一声,抬手令旸谷剑回来,自下而上斩断了那红色丝线。 剑气扫过乌洛兰贺若,将他身前的衣裳划破,掀起了脸上那丑陋的络腮胡。 胡须团成一团,飞到了空中,落叶般飘飘荡荡。没了胡须的贺若,露出了一张俊朗非凡的脸。这张脸,与林信有七分像,且分明只有二十多岁! 红线离体,贺若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手中的星湖石小鹿,咕噜噜滚下木台,磕在灯柱上,撞断了细细的鹿腿。 大巫一把掀开黑袍,露出了那双泛着银芒的眼睛。 无数红线自地面掀起,宛如牢笼将林信笼罩其中。林信很清楚,这些红线与贺若身上透出来的红线不一样,这是宫宴上见识过的那种,一旦入体便会干扰灵脉,动弹不得。 林信快速挥剑,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分别在不同角度斩断不同的红线。 “轰轰轰”周身的红线齐齐崩断,旸谷还在持续吸着魂力,那大巫的脚步明显踉跄了一下。 自己的最终目的不是骨灰,大巫的最终目的也不是灵矿,这一点林信很清楚,也早有提防。旸谷剑在掌心、周身快速翻转,罡风将四面八方包围,令红线无孔可入。 “落英剑。”大巫吃了一惊。 这是东域林家的剑法,剑起如落英缤纷,漫天剑光,交汇成网。先前在踏雪庐,林信可不仅仅学了摸鱼掏鸟,还跟林疏静学了这门剑术。 旸谷剑太快,这般巨大的消耗,剑柄上的鹿璃竟然没有黯淡分毫。反观大巫,已经有些站立不稳。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帐外守卫的注意。蛮人兵问发生了何事,却连掀门帘都不敢。 大巫随口应了一声,用的却是乌洛兰贺若的声音。想也知道,若是被将士们看到他们敬若天神的大汗,早已变成个空皮囊,怕是要活撕了这巫妖。 林信看出了他的顾虑,腰间的吞钩弯刀骤然出鞘,朝着支撑帐篷的龙骨呼啸而去。这一刀下去,王帐定会破个大洞。 大巫脸色骤变,果断收起攻击林信的红线,转而去追吞钩。林信冷笑,一跃而起,朝着那巫妖的后心捅去。 突然,灵力滞塞,手腕发软,挥出的剑尤在向前,手已经不听使唤,与剑柄脱离。林信低头,看向挂在腰间的小骨灰坛。坛子上绑的,并非是朱星离那不讲究的红绳,而是许多根细小的红线拧在了一起。 此刻,那些红线活物般蹿起来,钻进了林信的手臂,在灵脉中快速游走。 “唔……”林信痛哼一声,摔倒在地。 捉住了吞钩的大巫,不紧不慢地转身,湛蓝色的眸子里银光点点,甚是妖异。 “小崽子,你还太嫩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林信看到数根红线从大巫左手冒出来,钻进贺若身体里。木偶般的贺若直挺挺地起身,动了动噼啪作响的关节。 阴山,恶阳岭。 沈楹楹拉开桑弧神弓,重箭从众人的头顶飞射而出,于万军中贯穿了蛮人将领的胸口,将人带出十几丈,牢牢钉在了山壁上。 蛮人大军顿时陷入了混乱。这时,一支大庸的修士兵突然从后方山谷中冒了出来。这是昨日夜里,元帅沉溺美色之时,便奉命悄悄进山的精兵。 原本埋伏的蛮人,成了被埋伏的一方。 “哥,鹿璃不够了!”沈楹楹冲到沈楼身边,高声大喊。 “速战速决!”沈楼拔出虞渊,耀眼的剑光冲破天际。 看到元帅的剑光,大庸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将恶阳岭的蛮军围起来剿灭。 “温石兰来了!”沈楹楹抬头看向天空,拿出一支箭,搭弓,拉成满月。大箭离弦,直冲天上的光点射去。 饶是温石兰,也不可能接下沈秋庭的箭,立时将斩狼刀收回手中,横刀于前,借着下坠之力,堪堪于箭擦身而过。而第二支箭已然到来,直冲他胸□□去。 瞬间激发五颗鹿璃,温石兰挥刀,与大箭相撞。 “轰——”巨大的爆裂声在空中响起,震得崇山峻岭为之颤抖。温石兰被冲击得直冲地上坠去。斩狼刀在空中打了个旋,稳稳接住主人。 温石兰衣衫褴褛,很是狼狈,但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斩狼!斩狼!”蛮人将士齐声高呼。 沈楼一跃而起,冲上去与温石兰缠斗,阻止他指挥军队。恶阳岭的局势已经难以扭转,这些蛮人注定要被一网打尽。 温石兰也很清楚,却依旧负隅顽抗,打定主意要将沈楼的鹿璃耗尽。就算舍了这一山的蛮人将士,一旦鹿璃用光,后面其他部的援军到来,被围杀的便是庸军了。 近身鏖战,血流成河。一点点向前推进,庸军已然冲到了恶阳岭的尽头,再向前便是一马平川,可以直取王庭。 然而,鹿璃在这一刻告罄了。 冲在前面的修士兵纷纷向后退,残存的蛮人顿时士气高涨。 沈楼蹙眉,与温石兰分开,冲到地面上,一剑砍翻了试图偷袭沈楹楹的蛮人将领,抓住缰绳高喊:“走!” “我不走!我们马上就要赢了!”沈楹楹不甘心地大喊,拿出最后一支箭,冲着蛮军射去。一剑穿透了十六人,最后射死了一名骑兵的马匹。 “啊啊啊!”沈楹楹不甘地抡起桑弧弓,敲碎了一名蛮兵的头颅。 “楹楹!走!”沈楼圈住妹妹的腰,强行拖上虞渊。 就在此时,南边的天空被大片的灵光映亮,无论是庸军还是蛮军,都禁不住抬头看过去。 数以千计的修士,御剑而来,各个身上都背着个大包袱。飞在最前面的,便是封重和林曲。 “沈清阙,本王给你送鹿璃来了!”封重高声大喊,取下背上的包袱抖开。 成色上佳的大块鹿璃“哗啦啦”落了满地,被庸军的修士兵快速捡起。刀剑长矛覆上了灵力,呼啸着重新加入战局。 车马太慢,怕是来不及,正得父皇宠爱的封重提议让修士背着鹿璃送去北漠。左右钟家兄弟的勤王大军已经过了关口,不日抵京,京中安全无虞。对蛮人恨之入骨的元朔帝当即点头。 大批鹿璃从天而降,战局再次扭转。 温石兰脸色大变。号角声起,蛮人撤军。 “追上去!”沈楹楹翻身上马,被封重一把抓住缰绳。 “穷寇莫追啊。”封重语重心长地劝道。 “滚开!”沈楹楹杀红了眼,抽出马鞭就要揍他,被沈楼一把抓住,直接将她扯了下来。 “去守关。”沈楼扔给她一块鹿璃。 刚刚冲破了恶阳岭,此刻最重要的是布兵守住这处要塞,将恶阳岭据为己有。断绝后顾之忧,才能继续前行。 被兄长呵斥,沈楹楹总算冷静下来,低声应了句“是”,接过鹿璃补充灵力。转身去整军,随手锤了封重一拳,歪头道:“方才的事对不住,英王殿下莫要介怀。” 这哪里是女孩子道歉的姿态?封重张了张嘴,不等他说什么,那边沈楹楹已经走远了。 林曲看到这一幕,弯起了桃花眼:“多时不见,秋庭已然成了虎将,可喜可贺。” 沈楼轻咳一声,不想接这个话茬。 恶战结束,山岭中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煞气在山间徘徊不去,引来了乌云。 要下雨了,沈楼吩咐众人回营,尚未出山,就遇到了飞驰而来的黄阁。 “侯爷不见了!”黄阁急急地落地,几乎是跪着摔到了沈楼面前。 “你说什么?”沈楼一把将黄阁提起来,“谁不见了?林信不见了?” “午时侯爷说出去吹风,谁知一去就不见了踪影。属下该死,”黄阁咬牙,满头都是汗水,“刃三说,前些时日,他是去给乌洛兰贺若送信了!” 咔咔咔轰—— 山中下起了暴雨,无论凡人仙者,皆被浇了个透心凉。 “什么意思?信信去见蛮人大汗了?”封章抓住黄阁的肩膀,在雨幕中大声质问。 沈楼松开黄阁,握紧了手中的虞渊,只觉得那水汽的寒凉自头顶灌到了脚底。 “清阙,你说他们早年要抓我娘祭天,现在又要我的血,是不是……” “若是这次,没能阻止噬灵……” 林信早就猜出来了。 他知道,噬灵就是用他的血做的。 他知道,不毁了根源这场仗就永远打不完。 他知道,以自己做饵才能寻到根源。 沈楼按住胸口,隔着衣衫摸到那只黄玉小鹿。他的信信太强大,也太聪明。强大到,明知龙潭虎穴还敢硬闯。聪明到,他奔忙两世还是护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不敢说话,爬走…… 86.无衣(八) 雨越下越大, 将山岭上的血迹冲刷掉, 汇聚成暗红色的溪流“哗啦啦”奔下山去。 “王帐在何处?我们赶紧去救信信!”封重拔出灵剑,“叫刃三带路!” “刃三不知道路。”黄阁摸了把脸上的水珠子,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这一役, 守山的蛮人近乎死绝,温石兰带着修士部下遁逃,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再想去追, 已然没了方向。 “不负去会贺若,定然有所准备, ”林曲冷静地说,“他虽凡事只看三步, 但这三步还是有的。” “哪三步?”封重快速思索,越想脸色越难看,“他做事从不考虑后果, 若是想三步, 大概只会是诱敌、杀敌、杀不了就同归于尽这三步!” 林曲微微蹙眉,不赞同地摇头, 为自家弟弟辩解:“他还不至于这般没成算。” “你从小没跟他一起长大, 你不知道。”封重急道,在原地转了两圈,那小子遇事从来不会求救, 天大的事都要一力承担。当年雁丘遇险,才十四岁的林信就敢不告诉师父自己去救他,胆子比天都大。 说话间, 沈楼已经御剑飞到了高空,举目四望,远远瞧见东边有一黑点掠过。立时飞掠而去,截住了那快如流星的身影。 封重和林曲也匆忙跟上,就瞧见了捏着摸鱼儿的朱星离。 “是不是林信的?”沈楼盯着朱星离手里的银色小剑。 “是,信儿出什么事了?”朱星离脸上难得没了笑意,冷冰冰地质问沈楼。 “走。”沈楼言简意赅地说,片刻不肯耽搁。 朱星离也不废话,放开摸鱼儿,四人化作一道光影,朝大漠深处奔去。 这小剑,定然是林信一早就放出的,才能让朱星离在这个时候赶到。他知道,自己便是噬灵的材料,去见贺若宛如肉包子打狗。但这肉包子淬了毒,如果毒死了狗,就能让师父及时去把他捡回来;如果没有毒死狗,好叫师父去帮他打狗。 下棋看三步,林信着实,留了后路。 沈楼的脸色却是更难看了,自始至终,林信的计划里就是把他摒除在外的。逗他,哄他,从不依靠他。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依然如此,就算两人互通了心意,林信始终把他当个外人。 等找回来,一定要狠狠收拾他,让他知道…… 摸鱼儿犹如一尾小鱼,快速游走,四道灵光随着小鱼飞驰而去。临近王帐,小剑便越飞越慢,停在原地转一圈,剑尖指向一处。 “在那里。”朱星离看向不远处,那顶破了个大洞的金帐篷,四周空无一人,已然人去楼空。 帐篷里乱成一团,吞钩孤零零地戳在地毯上,要倒不倒地晃悠。刀柄上挂着那用以吸引摸鱼儿的银坠子。 “看来蛮人知道这东西的用处。”朱星离捡起那坠子,摸鱼儿在坠子周围转了两圈,落到掌心不再动了。 线索中断。 沈楼捡起那断了腿的星湖石小鹿,骤然攥紧。这里应当也不是真正的王庭,又是一处随时可弃的行宫。恶阳岭战败,这边收到消息,立时离开。 “他们走不远。”沈楼掀开门帘走出去。 大军并非都可御剑,这么短的时间内,行宫这里的守军只走了不足二十里,带着粮食、辎重,甚至赶着牛羊。然而,队伍里没有大汗和大巫。 一道暗色流光闪过,骑马走在最前面的将领突然没了踪影。 “停!”副将大喊着四处张望,瞧见抓着人御剑遁走的沈楼,大叫起来,“沈家的黑蛇!快!” 蛮人中的仙者立时御剑追上,被一道凌厉的剑光阻拦。灵剑在掌心不停变换,映着骄阳宛如落英缤纷,片刻间将几名蛮人割得满身伤口。林曲回剑于脚下,温文尔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跟他们废什么话!”封重直接从后面冲过来,一剑砍向那些蛮人,“叫乌洛兰贺若出来见本王!” 沈楼将捉住的那人扔到朱星离脚边,用剑抵住他的脖子,用胡语问他林信的去向。 “我不知道,大汗带着大巫和那个汉人小子,单独离开了。”这蛮人起初还要装一下贞烈,看到朱星离手握吞钩往他裤裆上比划,顿时老实了,问什么答什么。 但他只是个守卫统领,连金帐子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那三人的去向。 朱星离一掌把人拍晕,站起身来:“十七年前,兰苏逃离北漠,便是因为大巫要拿她祭天。这些年他们一直不肯放过信儿,定然也是想拿他祭天。” 所谓祭天,就是用的血造噬灵! 蛮人祭天,会在什么地方? “雪山。”沈楼抿唇,看向连绵不绝的阴山山脉,挥剑掀开一片草皮,露出褐色的土地。用剑尖快速画出了阴山的地形图。 蛮人笃信天神,安葬、祭祀,皆在高山上。越高的山,越接近天。 朱星离垂目看着沈楼用剑尖圈出的地方,那些都是常年积雪的高山,掐指快速算起来。 “东!”春痕剑尖点在东边,圈出了这一带的几座山。 为了破解噬灵,朱星离这些时日潜心研究过蛮人的巫术,大致能算出来今日适合祭天的地方。 沈楼二话不说,直接朝那一带奔去。 如今已是盛夏,雪山之上还是冷若寒冬。他记得林信很怕冷,并非不抗冻,而是害怕挨冻本身。因为小时候差点被冻死,长大了即便有灵力护体,让他单独站在冰天雪地里还是会不安。 信信,等我! 大风吹过山顶万年不化的积雪,扬起带着冰碴的雪沫,噼里啪啦打在脸上。 林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顶天立地的石柱上。柱子应该是临时削的,凹凸不平,尖锐的棱角抵着他冻僵的后背,很是难受。 灵脉依旧无法运转,也就不能用灵力隔绝严寒。透体而出的红线,连着一口大锅,源源不断地抽着他的血。寒风吹过,林信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大巫还穿着那件黑袍,只是没有戴帽兜,也没有蒙眼睛,念念有词地搅动着大锅里的东西。腰间别着那只镂空的金灯盏,依旧明明灭灭地闪着光。 乌洛兰贺若站在大巫身后,一动不动。多亏了这副天赐的好皮囊,即便双目无神,他看起来依旧威风凛凛。 林信微微伸长脖子,看清了那锅里的东西,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寒。满满一大锅,全是眼珠子! 线很细,血流得极慢,却不会凝固,一点一点渗进锅里,与锅中黄白相间的汁液融为一体。 “小崽子,你醒了,”大巫心情极好,这山顶上只有他们两个活人,忍不住跟林信说起话来,“知道这是什么吗?” “噬灵。”林信张口,发出的声音极为虚弱。 这样的声音,显然取悦了大巫,微微抬起左手,八根红线琴弦似的攀扯在四根手指上。灵活地动了动手指,贺若便如活人一般走起来,龙行虎步至林信面前,单手捏住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这张脸,跟你舅舅还真像啊,”贺若来回晃着林信的下巴,“怪不得温石兰那个蠢货,几次都不肯捉你回来。” 平日里看惯了不觉得,如今两人站在一起,尤其贺若还是二十几岁的模样,着实十分相像。 这话用的是贺若的声音,自大巫那边传来。 “腹语?在我们大庸,只有玩杂耍的才会这个。”林信嗤笑,看着那得意忘形的大巫。每当他动一下手指,眼中就会闪动银芒,想来这便是他平日蒙眼的因由。 “你们大庸?哈哈哈哈,什么大庸大漠,你不过跟我一样,是个杂种罢了,”大巫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挥手让贺若推开,拿出一颗眼珠子在手中把玩,“杂种,是没有归处的。” “你是什么杂种?”林信顺着他的话问。 大巫是北漠人,懂汉话,但并不精通,没听出林信在趁机骂他。 “我的母亲,是一名波斯舞娘,没有灵力的凡人。他被蛮人的贵族强掳,生下了我。我从小生活在羊圈里,他们说我是个低贱的杂种,不可能有灵脉,便如牲畜一般对待我。” 被说得多了,他便也以为自己不会有灵脉,每日在那些贵族少年的打骂嬉笑中苟且度日。 “世人都以为,纯血的仙者才会灵力高强,其实他们错了,杂种才更容易出奇才。但是,凭什么,凭什么拥有灵脉就高人一等!我发过血誓,待我有了力量,定要毁了世间所有人的灵脉,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也像猪狗一样在地上爬行!” 林信试着倒转灵力,灵脉出现了些微的波动,零星几点萤光自大巫身上缓缓溢出。只是这个动作牵扯到了身体里的红线,疼得他眼前一阵发黑。 魂力可用,但实在太疼了,只能一点一点吸。端看是那红线先把他的血吸干,还是他先把大巫的魂力抽净。 忽然,有东西在石头背后冒出来,把逸散的光点尽数吞掉。林信吃了一惊,旸谷剑! 周身的兵器、挂饰都被卸了一空,旸谷剑自然不可能还在身边。没有主人控制的灵剑,是怎么飞到这万丈高山上的? “一切都不远了!”大巫抬起双臂,眼睛里银芒大盛,锅里的眼珠沸腾起来,好似要跃出锅窜天而去。只要这数以千计的噬灵飞到各地,所有的仙者都逃不过灵脉尽毁、爆体而亡的下场。 沈楼寻到第三座雪山,山顶高耸入云,掩藏在滚滚云海之中。山脚下乌压压跪着一群身着黑袍之人,双手高举向天,用蛮语不断地吟诵: 【苍穹为神兮,庇佑大地;巫神降世兮,尊贵无匹。】 这里! 越过那些狂热的信徒,直冲山顶而去。 “站住!”温石兰立在斩狼刀上,拦住了沈楼的去路。 “闪开!”沈楼御剑一绕而过。 温石兰却如跗骨之蛆紧跟上来,重新挡在他面前。山间雾霭缭绕,立在半山腰已然能感觉到阵阵寒气,沈楼赤红了眼,不再废话,直接提剑砍上去。 这些时日战场上交锋,乃是以统帅的身份,不可能浑然忘我用尽全力。至今为止,沈楼还没有跟温石兰好好打一场。 虞渊剑犹如活物,刹那间与斩狼刀对了百招,而后迅速回程。沈楼轻点在剑上,旋身而起,灵剑回手,人剑合一。 剑气如长虹贯日,风云变色。 温石兰不敢大意,这些时日交手,他很清楚,这位弱冠之年的小国公,比沈歧睿还要厉害许多。整个大庸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乃是真正的大庸第一人。 斩狼刀上的鹿璃一颗一颗亮起,亮到了五颗,依然不能压制住沈清阙。 两辈子的老对手,沈楼对温石兰的弱点再清楚不过。在他激发鹿璃的间隙,掷剑而出,虞渊在空中回转,直冲温石兰的后心而去。 温石兰回身格挡,慢了一瞬。高手过招,一点点迟缓都是致命的,虞渊擦着温石兰的脖颈飞过,在他肩头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口。而沈楼尚有余力,迅速回剑入手,稳稳地朝他刺来。 如果挡不住这一招就要败落,大汗还在上面!温石兰咬牙,大吼一声,激发了第六颗鹿璃。 山崩海啸般的灵力,以雷霆之势兜头扑来,沈楼眼都不眨一下地直接抵上去。 “轰——”山石碎裂,流云溃散。 仿佛泰山压顶、重锤击胸,沈楼嘴角缓缓溢出血来。 温石兰也不好受,六颗鹿璃的灵力在经脉中游走,周身肌肉承受不住地鼓荡颤抖,刚毅的脸渐渐变得狰狞。 沈楼依旧面色平静,耳边响起一道细微的“咔嚓”声,信信的小鹿玉佩,裂了。 半山腰的声响没有传到山顶。 大巫得意地展示自己的大作,却发现林信一直低着头不为所动,冷笑道,“等血耗干,就把你也做成傀儡,让你去对付那个沈楼。他太厉害了,连温石兰都挡不住,大概只有你能打过他了吧。” “只有神才能做出活傀儡,你做的也不过是个木偶。我的沈楼,会在第一时间认出来,然后把你碎尸万段。”林信一句不少地说着,余光瞥向旸谷剑,试着用神魂操纵它。 剑竟然缓缓出鞘了! 修士常会附着一缕残魂在本命灵剑上,以在短程内控制灵剑翻飞。然而剑始终是个死物,可以在空中跃动、翻转,却绝不可能做出“拔剑出鞘”这个动作。 万物有灵,魂力是生灵的精华所在。旸谷剑吸多了魂力,已然生出了剑灵! “小崽子。”大巫一直以上古巫神自居,很久没有听到这般挑衅他的话了,咬牙捏住那根红线,骤然加快了吸血速度。 “啊——”经脉中跃动的红线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林信大喊一声,旸谷剑一跃而出,凌空劈来。 大巫吃了一惊,立时收手,还是被旸谷削掉了一根手指,血流如注。 红线崩断,巫术的力量立时消失不见。林信一把将经脉里的细线抽出,握住旸谷剑,迅速倒转灵脉。 大量的魂力不可抑制地自大巫身上涌出。顾不得断指之痛,大巫立时抽出数根红线,跟林信缠斗起来。 这次没有了暗算的可能,魂力又在不停地逸散,大巫额头冒出冷汗,控制着乌洛兰贺若冲上去挡剑。 贺若的身体是被巫术改造过的,比常人要坚硬,又不知疼痛,悍不畏死。从背后抽出一把重剑,朝着林信劈砍而去。 林信横剑挡住这一击,被震得虎口发麻、手腕发颤。眼前恍惚了一下,林信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不敢恋战。矮身一扫,将贺若绊倒,扬起灵剑,所有魂力激发而出,轰然劈向大巫。 排山倒海之势避无可避,大巫惊恐地瞪大了满是银芒的眼睛,抬手一挥,将那口盛着眼珠子的大锅掀起。 “轰轰轰——”大锅遇到魂力立时炸开,无数眼珠子飞射而出,马蜂般朝林信扑去。 林信挽了个剑花,使出落英剑在身前画出个满月。充沛的魂力形成一道屏障,将眼珠子抵挡在外。 大巫再次挥袖,磅礴的灵力如泰山压顶,将那些快要被击飞的眼珠子重新推挤上去。巫术,也是仙术的一种,用的还是灵力。 灵剑再快,转出来的屏障始终不是真正的盾牌,很快便有眼珠挤过缝隙,眼看着就要扑到林信脸上。 这半成品的噬灵也不能沾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大巫突然“咚”地一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宛如濒死的鱼。 没了灵力支撑,那些眼珠便啪嗒啪嗒尽数落尽雪地里。 林信以剑撑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却不敢松懈,咬牙双手握剑,缓缓举起。 “魂力……杂种,果然是……”大巫颤抖着抬头,不甘地看向林信,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一剑穿心。 “对不住,没力气听你说完了。”林信跪倒在地,握掌成爪,扣住了大巫的头颅。 他林信不是神明,没有资格毁人魂魄,但眼前的恶魔并不能称之为人。抓住挣扎不已的魂魄,用力捏碎。 魂魄的残片如纸钱漫天飘散,林信嗤笑:“就当给你撒纸钱了,好走不送。” 笑着笑着,一头栽进了雪堆里。 失去了太多血,林信的脸白得几乎跟雪地融为一体。旸谷剑自己蹭过来,绕着林信飞了一圈。它只是刚刚生了灵,并没有智慧,不明白主人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没有灵力护持的身体,被冰雪浸透,林信已经感觉不到冷了,甚至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意识渐渐模糊,林信看着纷纷扬扬的雪,恍惚间回到了五岁那年。 冰天雪地,百里无人。年幼的林信被赵大少捆在树上,几名少年嘻嘻哈哈地离去,独留他在山间一点一点冻僵。大风如噬人的鬼怪,将小小孩童的呼救渐次吞没。 濒死的感觉,太可怕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根本无力承受。 黑暗中,忽然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暖暖的,软软的,泛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草木冷香。那双手臂尚且细弱稚嫩,但对于林信来说,可以挡住满世风雪。 缓缓睁开眼,看到的是脸上挂了彩的沈清阙。 “信信!”沈楼把林信抱进怀里,敞开衣襟给他取暖。 林信看着他,眼中泛起湿润的笑意,缓缓攥住沈楼的衣裳,小声道:“我要冻死了,这次,你可不可以,别放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敢分开,怕被打,于是变成了粗长君(⊙v⊙) 87.无衣(九) 沈楹楹暂时接管了军权, 便把营地挪到了阴山以北, 守在恶阳岭的关口上。这次的营地,比以往行军途中临时搭建的宽敞许多,元帅总算有了自己的营帐, 与议事的帅帐分开。 大庸还不到变冷的时候,阴山以北已经寒风呼啸,尤其到了晚上, 甚是寒凉。沈楼给昏睡的林信盖好被子,将一只汤婆子塞到他脚边。冰凉的双足白到近乎透明, 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朱星离说这孩子失血太多,怕是会冷, 支使渊阿几人去千里之外买了暖炉、汤婆子、补药、吃食。买回来之前,沈楼就一直抱着他。 黄阁端着一碗汤药掀帘而入,瞧见自家国公正捧着割鹿侯的脚发呆, 立时低下头去, 不敢多看。紫枢被朱星离抓去干苦力——煎药、炖鸡、烧鱼、煮粥,端盘子的人就变成了黄阁。 听到声响, 沈楼立时将林信的脚用被子遮好, 沉声问道:“黄阁,孤年幼时可去过渭水附近的雪山?” “您不记得了?”黄阁有些意外,在他的认知里, 早慧的沈清阙对于儿时的事应该都记得很清楚,“九岁那年冬天,咱们去渭水的阳山上打猎, 还救了个孩子。” “什么孩子?”沈楼倏然抬头,薄唇微颤,他九岁那年,林信五岁。 “一名冻僵的孩子,不知被谁绑在树上,可怜得紧,”难得有沈楼不记得的事情,黄阁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您那时候不知为何,不许我们抱,偏要自己给抱下山。后来着急回去,才叫属下去找他家人,属下就给送到赵家了。” 那座山,属于渭水赵家。 “玄王殿下,别走那么快嘛。我五岁那年,被人绑在雪山上,差点冻死,对这冰天雪地害怕得紧。要不,你抱着我走?” “他们都欺负我,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在你还不认得我的时候,便非你不可了。” “我要冻死了,这次,你可不可以,别放开我?” 那些掩藏在嬉笑里的话,并非尽是甜言蜜语。沈楼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静默良久,附身,隔着被子将林信一点一点勒进胸膛,轻轻亲吻他的眉梢眼角。 对不起。 非礼勿视!黄阁赶紧把汤药放下,转身出了帐子,迎面撞上追着旸谷跑的朱星离。 温石兰败于沈楼之手,受了伤,被后来赶到的三人给绑了回来,连带着雪山上那些零碎小物件。 朱星离对那些小东西和傀儡贺若都颇感兴趣,除了给林信配药的时间,都在把玩这些东西。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旸谷被沈楼扔出帐子,跟这些杂物堆在一起,也在被摸的范围。 还没玩两下,旸谷就跑了。 “小黄,抓住它!”朱星离喊道。 黄阁下意识地伸手,将旸谷剑抓到手里,吃了一惊:“这剑怎的会自己跑?” 朱星离小心地接过剑,像是抱着个孩子似的轻轻摩挲,痴痴地笑道:“这剑生了灵,如今是活的了。”说罢,拍了腰间的春痕剑一巴掌,旸谷不过一岁就生了灵智,春痕都二十几岁了! 林信醒来的时候,旸谷已经回到了他身边,安静地靠在床头。左右无人,阳光从帐顶透进来,照着床头的空碗。咂咂嘴,没有意料中的清苦,倒是有鸡汤的鲜香。 起身寻了件沈楼的外衫穿上,抬脚去了帅帐。 帐中很是热闹,沈楹楹坐在帅座下修大箭,封重端着炖过汤的鸡坐在她旁边吃得满嘴油。朱星离则坐在帅座上,摆弄大巫留下的小物件,啧啧称奇。 林曲跪坐在矮几前,不知从那里寻的画纸,描摹那盏金灯罩上的花纹,一笔一划沉静栖逸,与那吵闹的三人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偶尔说一句:“这花纹,与林家收藏的一件上古灵器颇有些相像。” “哦?那灵器是做什么的?”朱星离抬头看他,恰好瞧见走进来的林信,“信儿……” 屋中所有人都看过去,尚未来得及说话,林信就被人从身后抄抱起来。 “怎么跑出来了?”沈楼眼中带着些薄怒,只是练个兵的功夫,床上的人就不见了,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醒了不见你,想你了。”林信见沈楼脸色不好,立时乖巧地搂住他的脖子蹭脸。 朱星离打了一半的招呼又吞回去,单手捂住眼。 封重嘴里的鸡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顿时痛心疾首,也不知该先捡鸡腿还是先管林信。“你,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林曲眸色微闪,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变,扯住就要冲过去的封重,温声问道:“不负的腿脚可也伤到了?” 林信故作娇羞地把脸埋进沈楼胸口,小声道:“没。” 沈楹楹自始至终没抬头,这些人是不是都忘了,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姑娘! 暖暖糯糯的鼻音钻进耳朵里,使得沈楼不自觉地放缓了脸色。云开雾散,林信立时不怕了,转头四下看:“我舅舅呢?” 帐子里的几人顿时都不说话了,朱星离轻咳一声,掀开了挂在一侧的舆图。 小玩意儿都带了回来,乌洛兰贺若的身体自然也带回来了,此刻正放在舆图后面的木板床上。温石兰还穿着那件带血的衣裳,面色灰败地守在一旁,不说话也不动,比贺若更像一具尸体。 贺若周身垂着许多红线,风吹动的时候,他会眨眼或是抖抖手指。朱星离眼馋不已,特别想玩,但怕被温石兰咬,只能远远看着:“这么精致的傀儡,世所罕见。” “大汗,死了多少年?”温石兰抬眼看向林信,声音又低又哑,像是许久没有喝水了一般。 “若是我没猜错,应是在我娘出逃之前就死了,”林信从沈楼怀里跳下来,想靠近却被沈楼揽住了,便没有坚持,索性靠在沈楼身上,“你没发现,他的脸只有二十几岁吗?” 温石兰与乌洛兰贺若自小相识,一起长大,一起打天下,当然知道这是贺若二十多岁时的脸。听到林信说这话,缓缓闭上干涩的眼。 贺若第一次征服部族的时候,是温石兰与他一起的,所以统一得特别快。草原上的人崇拜强者,贺若要做大汗,就需要威望。温石兰甘愿做个隐形人,把所有战绩都推给贺若,这才有了“朝袭阴山头,夜破阴山尾”的传奇。 “赀虏宥连这个贱种!”温石兰突然把贺若紧紧抱进怀里,宛如困兽一般低吼,“他毁了草原的太阳!” 傀儡贺若睁着眼睛,什么也不知道。 远处有将士高歌,随着大漠的风声飘过帅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同袍之人尚在,王却不知去了何方,这些年的戈矛,竟是为了一具空皮囊。那个与他共饮三坛醉卧沙场的王,早已不在了。 林曲手里还捏着那只金灯盏,忽明忽暗,看到温石兰如此,禁不住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这是那大巫不离身的东西,你看是不是可汗的?” 温石兰抬头,看向这位与他交过手的年轻人:“谢谢你的善良,这只是王帐里的灯。” “且慢!”沈楼突然开口,拿过那灯盏细瞧,“这里面困着一只魂!” 所有人都看向沈楼,林信也甚是惊讶。据他所知,沈清阙对魂魄并没有什么研究,如何看出这里面有魂? “这是魂灯,我以前……见过,”沈楼顿了一下,“只要灯不灭,里面的魂就没有散。” 这个以前,显然指的是前世,林信了然。 温石兰眼中顿时充满了痛色:“可汗,那一定是可汗的魂!” 无论行宫还是王庭,这盏灯,一直伴在傀儡贺若左右。先前他以为是大巫在故弄玄虚。原来就算死,贺若也没有得到安宁,神魂一直被困在魂灯里不得轮回! “原来如此!”朱星离拍了封重一巴掌,“将神魂困于灯中,与肉身放在一处,便可保魄不入地,这身体也就不会腐烂了!” 莫名被打的封重踉跄了一下,挠头道:“那是不是还有救啊?”家里有捣鼓这种魂啊魄的师父和师兄,过目不忘的英王殿下多少也懂点行。 温石兰捧着灯盏,骤然抬头。 “移魂过去能行吗?”林信问师父。 “这身体都已经不是活的了,就算移上去,也是个活死人。”朱星离趁机走上前,摸了摸贺若的经脉,又掂着他的下巴瞧瞧,甚至敲了敲天灵盖。 温石兰满眼希冀地等他诊断,丝毫没有阻拦。 林信看着开始扯红线玩弄舅舅的师父,轻咳一声道:“灵台可有损?”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林信决定试一试。 傀儡贺若被搬进一顶小帐篷,只有朱星离和林信在里面,其他人不得进去打扰。等了两个时辰,坐不住的沈楼以自己“会用魂灯”为由,混了进去,帐门就再次合上。 温石兰站在帐子外,神色焦急,想看又不敢进去,宛如等着妻子生产的丈夫。 封重还没从林信跟沈楼的关系中缓过劲来,痛心地问林曲:“是不是我们雁丘没有女弟子的关系,才叫他走了邪路?” “时也命也,九萦乃修仙之人,该当看开些。”林曲淡淡一笑。 突然,帐篷无风自动,充沛的魂力将门帘掀得翻飞,同时传来了林信的惊呼声。 温石兰想也不想地冲进去,放轻呼吸看着坐在朱砂阵中心、双目紧闭的人。 “移成了,但……”林信话没说完,贺若已经睁开了眼。 碧蓝如洗的眸子,缓缓回神,乌洛兰贺若看着温石兰,不动也不说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良久,贺若才扯起一个僵硬笑容,艰难地叫了一声:“阿干。” 多年未开口,嗓音已经十分沙哑。 阿干,在胡语中是兄长的意思。温石兰,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一点一点单膝跪下,紧紧盯着贺若的眼睛,这位斩狼神将,可以操控七颗鹿璃的汉子,突然落下泪来。 88.葛生(一) 这些年, 大巫操控的贺若, 一直不许温石兰靠近,话也与他说得很少。温石兰只以为他因为不能骑马打仗心绪不好,也就恪守君臣礼仪不曾靠近。眼睁睁地看着大汗与他越来越疏远, 与大巫越来越亲近。 “我该死!”温石兰用拳头捶自己胸口,说一句捶一下,“早该一刀杀了那个贱种!早该发现你在受苦!” 少年时, 贺若认他做义兄,他便起誓会护着贺若一辈子, 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护住。 “阿干!”乌洛兰贺若急急地又叫了一声,想上前扶他, 却怎么也动不了,四肢皆不受控制,禁不住发出一声嘶吼, “啊……” 温石兰顿时停下了动作, 上前扶住他。 “魂是移成了,但只有头颅完好, 其余部位皆非人, ”林信蹲在贺若面前,捏了捏他冰凉的胳膊,“这身躯只能用红线操控。” 只有头颅活着, 能说话,不能动、不能吃东西,活死人罢了。这样活着, 未免太痛苦,与那些瘫痪在床的老人无异,唯一的好处是他不需要出恭。 帐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乌洛兰贺若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用沙哑的声音道:“如此,便足够了。” 困在灯里十几年,看着重重悲剧发生,却不能说话,若不是他心志够坚,早就疯了。如今可以开口,已然知足。 林信有些意外。 “朱先生,可否,让我摸摸这孩子?”贺若转头,看先朱星离。 众人有些疑惑为何要问他。朱星离摸摸鼻子,勾起了那八根红线,轻轻动了动手指。 贺若自然地抬起了一只手,盖在林信头顶:“叱奴,阿舅对不住你。” 大巫常把消息念给他听,他知道,苏苏儿生了个孩子,叫叱奴。也知道,他的苏苏儿拔剑自刎,只为不留给大巫一滴血。 “自刎?我娘是自刎的?”林信有些吃惊。 “林争寒找到了鹿璃矿,他们在大荒一户人家那里歇脚,遇上了大巫的信徒……”贺若逐渐恢复控制的脸有了表情,显出一丝痛楚来。 兰苏知道被大巫找到了,敌不过便立时拔剑自刎。林争寒抱着她的尸身一路奔逃,蛮人还不知道兰苏已经死了,在招瑶峰附近截杀林争寒之后,才发现兰苏的血早已凝固干涸,用不得了。 林信垂目,缓缓吸了口气。那时候太过年幼,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赵坚一路抱着他,临别时父亲塞给他一块玉佩。怪不得母亲没有跟他告别,那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我的苏苏儿,死去的时候,还在恨哥哥吧?”贺若叹了口气,彼时他依然成了傀儡,没有血可以用,大巫才把主意打到乌洛兰达苏头上。 “没有,”林信摇头,“娘亲说,舅舅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原话是什么,已然记不清了,但在林信的印象中,自己是有个舅舅的,存在于母亲讲的故事里。什么故事早已忘记,但清楚记得,舅舅是个英雄。 “苏苏儿……”贺若顿时哽住了,伸出双臂将林信抱进怀里,握拳轻轻捶了锤他的后背,而后,忍不住笑起来,转头看向朱星离。 这动作,着实是北漠男人之间常用的,朱星离时机把握得极好,与贺若的心绪不谋而合。 朱星离得意地挑挑眉。 被他这么一搅合,悲伤的气氛瞬间没了,众人纷纷坐下来,商量以后的事。 大巫已死,噬灵之祸顿解,沈楼已经没有再往前打的必要了。京中还乱着,今早皇帝来了旨意,叫封重快些回去。大汗失踪,北漠怕是也乱成了一团。 “赀虏宥连的背后,有呼罗部和扎彦部的支持。当年那场酒宴,就是他们设下的。我得去灭了这两个部,让草原太平起来。”这般活着虽苦,但有太多未尽的事需要处理,贺若选择暂时这么活下去,请朱星离把操控红线的方法教给温石兰。 听到贺若愿意活下去,温石兰眼中泛起了光,殷殷地凑到朱星离身边,虚心求教。 林信摸摸鼻子,这些人都没有怀疑自家师父是怎么玩得这般熟练的吗?移魂其实不需要多久时间,方才那两个时辰,都是朱星离在玩贺若。 “战场之事,孤明日再与大汗商议。”沈楼并没有促膝长谈的意思,扔下这么一句话就抱着面有疲色的林信走了。 回到帐子里,林信就被“咚”地扔到了床上。 在柔软的被褥间挣扎着翻了个身,偷瞄一脸秋后算账的沈楼,林信吞了吞口水,爬起来挂在沈楼的腰间,满眼认真地说:“清阙,你方才听到了没,舅舅说我爹真的找到了鹿璃矿。” 根据大巫的消息,靠着兰苏通灵鹿眼的能力,林争寒真的找到了矿脉。他们在大荒歇脚,给了那户人家一些鹿璃做酬金。那户人家贪婪,偷走了藏有兰苏残魂的角铃,惹来了几年后的灭门之祸。 然而找到了又如何,无论是林争寒还是兰苏,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这是个毫无意义的话题,所以方才帐子里所有人都略过了这一点。 沈楼没接话,掰开林信的手,将人按到在床上,单膝顶进两腿之间,牢牢固定住:“孤不需要鹿璃。” “那你要什么,亲嘴儿吗?”林信抬头想亲他,却怎么也够不到。 沈楼将那两只手拉过头顶按住,空出一只手捏住林信的下巴,逼他跟自己对视。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似要穿过这副皮囊,将那里面的黑心烂肝看个透彻。 上辈子,沈清阙的冷脸林信见得多了,根本不怕,但如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溢满了痛楚,倒叫他害怕了起来。 “林不负,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人?”沈楼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难掩的疲惫。 痴缠,情话,誓言,在“信任”面前灰飞烟灭。本想与他好好谈谈,真说起来,却只剩下了直白的质问。 这人总是这样,自私自利,自以为是。擅自决定吸走噬灵让他独活,擅自决定做饵又做刀不跟他商量只言片语。在林信的认知里,他沈清阙究竟是什么东西? 深蓝色的眼睛闪了两下,林信下唇微颤,却说不出话来。 能说什么呢?噬灵之祸,本就是因他而起,这次不解决,以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沈楼是带着目的重生的,解决噬灵之祸便是他最重要的事,于他而言,天下苍生是高于己身性命的。 将计划告诉沈楼,会如何?若是沈楼阻止,便会耽搁了最佳时机,大巫从钟有玉手中夺取的一壶血便足以灭了北域军;若是沈楼同意,于林信而言又何其可悲。 “唔……疼……”林信皱起眉头,低声喊疼,立时就被松开了。 “哪里疼?”沈楼慌忙把他抱起来查看,冷不防被林信吻住了唇。 “手疼,背疼,胸口疼,”林信蹭着他的唇说,“你给我揉揉。” 沈楼深吸一口气,当真给他揉了起来:“林信,你是觉得我会为了天下舍了你,还是会不管不顾地拦着你?” 怀中的身体轻颤了一下,没作声。 沈楼咬牙,扯开林信的衣襟,准备身体力行地告诉他答案,外面骤然响起了号角声。 敌袭! 众人赶到高坡上,瞧见那些身着黑衣的大巫信徒聚集在一处,黑压压足有千人。各个如同发狂的野兽,嚎叫着朝营地奔来。 “放箭!”沈楹楹下令,无数箭矢飞射而出。那些人不闪不避,迎头而上,箭矢扎在身上恍若未觉,丝毫没有减缓脚步。 众人吃了一惊,沈楹楹拉开桑弧神弓,大箭夹裹着充沛灵力冲进人群,接连贯穿几人,将最后三人牢牢钉在了地上。 被灵力炸断骨头的这些人倒地,其余人依旧不停向前。 寻常箭矢没有用,只有附着强大灵力的桑弧大箭可以克制,但沈秋庭只有七支箭。 “他们吃了没练成的噬灵,成了没有神志的怪物,”乌洛兰贺若走过来,眸色冷肃,“这些怪物接近活人便咬,被咬的人一时三刻也会变成怪物。” 这些怪物,离营地已经很近了,来不及设陷阱,也来不及逃。必须一招制敌!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版丧尸来袭(⊙v⊙) 大庸军队可以逃过这致命的病毒威胁吗?楼楼和信信能化解隔阂坦诚♂相对吗?温石兰能学会木偶戏法登台演出吗?虫虫掉地上的鸡腿最后捡起来吃了吗? 且听下回分解 89.葛生(二) 一击制敌, 若敌人只有几人、几十人都好说, 可如今是上千人! “回撤!”沈楼下令, 站在最前面的弓箭兵立时后退。凡人弓箭只能射十丈远,鹿璃弓也不过百丈,弓箭兵离那些黑衣人极近,此时后撤已然来不及了。 “啊啊啊——”黑袍如同跳蚤般弹起,扑到弓箭兵身上, 四肢并用地牢牢攀附其上,张口就咬。士兵们剧烈挣扎着,试图把身上的人甩掉,转头对上那张脸, 禁不住惊叫出声。 这些人, 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面上青筋鼓胀、双眼赤红凸显,大张的嘴里留着黄色涎水, 恶心又可怖。 一名小兵被咬住肩膀,拼命拉扯之下生生拽掉一块肉,踉踉跄跄往前跑, 没两步就跌倒在地, 四肢剧烈抽搐。片刻之后, 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骤然爬起, 面上青筋鼓胀,跟着那些黑袍人一起扑咬同伴。 沈楼御剑飞过去,凌空一剑砍向最前排的黑袍, 让未感染的士兵快些跑。剑气裹挟着充沛灵力划过黑袍人的脖颈,喷出的却不是血,而是粘稠的浆水。 “吼——”遇到灵力的黑袍人突然如野兽般嘶吼起来,互相踩着肩膀、攀着脑袋快速堆叠,架起了人形纵梯,长蛇般朝着空中的沈楼扑去。 “呦,还会叠罗汉!”朱星离瞧得稀奇,“这东西怕是已然坏了灵台,如虫蚁可聚合为一。” 林信立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绕着黑袍人快速飞了一圈,吞钩灵光熠熠,萝卜削皮般将黑袍人割了一圈。这一圈人果真如先前那些的反应一样,往中间人的肩上攀爬。 春痕剑出鞘,快速掀开一块草皮,剑尖在地上画出几个方位:“重儿,坎位;疏静,巽位……如此交纵。”朱星离画了个颇为复杂的路线。 封重看一遍就记住了,林曲对于类似棋盘的路线也十分熟稔,两人对视一眼便冲了上去。林信在外围削皮,两人不停交叉纵横,沈楼则阻拦前进。 趁着拖出来的这点时间,大军开始快速后撤。 灵气浩浩,剑气汤汤,沈楹楹看得眼花缭乱,禁不住问朱星离:“朱二叔,这阵法可是能将那怪物击垮?” “不能……” 话音刚落,那边的剑路已经走完,上千黑袍与刚刚死去的弓箭兵堆叠成了一个极为规整的六棱大柱,八方均衡。 “只是这样堆不会倒。”朱星离笑嘻嘻道。 沈楹楹:“……” 六棱大柱果真固定不动了,宛如一根定海神针,顶天立地。众人顿时松了口气,奔逃的大军也停下来,纷纷感慨太师神机妙算。 不待众人品评一番,那大柱忽又动了起来,所有的**在一起交缠、伸展,片刻间变成了一具巨大的人身。这些吞了眼珠子的信徒,大部分都是仙者,聚拢在一起,那些灵力便也聚集起来在巨人周身流转。宛如上古妖魔复苏,散发着可怖的气息。 “轰!”巨人抬脚,迈出一步,在松软的草地上踩出个深深的凹坑,适应片刻,便开始快速奔跑。 沈楼面不改色地绕道前方,大剑横劈过去。虞渊一次削掉十颗头颅不成问题,但巨人的腿是由数百人的躯体构建,坚如磐石。这一剑下去堪堪劈开三分之一,很快又被挤压到一起,滴答几股粘液,毫无影响。 林曲的灵力不如他,一剑下去只劈得五分之一。 巨人跑得极快,长腿一迈便是三丈远,几息间就追上了不能御剑的凡人兵,将人碾压成泥。 “啊——”惨叫声冲天而起,凡人兵乱成一团,四散奔逃。 这东西,不生不死。刀砍不动,火烧不及,果真如贺若所言,必须一招制敌。 “我来。”温石兰给斩狼刀装齐七颗鹿璃,越众而出。 “你要作甚?”沈楼蹙眉。 “一招破之,唯有斩狼可以做到。”温石兰两指从刀背上摸过去,斩狼似有所感,灵光自刀尖闪过,瞬间流过整个刀面,又在刀柄处激荡而回。 铸刀之人曾言,七颗鹿璃便如北斗星辰,合起来乃是一个完满的定数。七颗齐发,将是六颗之力的百千倍,可开山辟石、杀敌万千。但持到之人,必定爆体而亡。 “小王爷,可汗就托付给你了。”温石兰将红线交到林信手中,单膝跪下向他行了个北漠的大礼。 “阿干!”贺若急急地叫他。 “吾王,温石兰要去履行诺言了。”温石兰握拳,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笑得爽朗。 七颗鹿璃齐发的斩狼刀有多厉害,从没有人见过,据说灵力浩瀚如引九霄神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当心!”林信惊呼一声,扛着舅舅就跑。 巨人一脚踩过来,将土地震得翻飞,同时伸手抓够空中的沈楼,手臂挥舞得极快,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啸。温石兰大喝一声,冲上一处高地,双手握刀,灵力流转于刀面,一颗一颗点亮鹿璃。 林信把舅舅扔给师父,上前拦住温石兰。 “小王爷,快闪开!”温石兰已经激发了六颗,周身筋脉开始不受控制地鼓荡。林信拔出吞钩,绞着斩狼“哗啦”一声拽出来,扔得远远的。 强劲的灵力反弹过来,逼得温石兰连退几步,不可置信地看向林信。 “信信。”沈楼落下来,挡在林信身前。 “清阙,你叫所有修士,借魂力给我!”林信握住旸谷,抬头看向还在快步朝他们本来的巨人。 朱颜改早出旸谷,没有说过这剑存储魂力的极限在何处。灵力要在经脉中过一遍才能发之于外,魂力却不需要。 沈楼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御剑而起,冲修士兵打了个手势。上万修士三息内聚于一处。 “魂力于尔,可再生之;社稷于国,旦夕毁之。今须借诸位之力助割鹿侯灭此妖魔,尔等可愿?”清朗低沉的声音传遍全场。 片刻的静默之后,不知何时混进队伍里的封重高声喊道:“侯爷请用!” 其他人立时跟着高声齐呼:“侯爷请用!侯爷请用!” 万千齐心,声震九霄。林信跃至众人头顶,立在吞钩上,将旸谷剑扔出去,由着它自己快速飞了一圈。万千光点升腾而起,好似漫天流萤盘旋飞舞,将林信包裹于内。 旸谷从未吸过如此多的魂力,一时有些傻眼,愣怔了片刻,这才出鞘。犹如夜幕坍塌星河坠落,魂力化作光带,尽敛于旸谷之中。灵剑发生了变化,嗡嗡作响,不停震颤,近乎抖成了虚影。 林信握住剑柄,吸了太过力量的灵剑重逾千斤。魂力还在源源不断地汇聚,连他的身体也被力量充斥,双手持剑,缓缓举过头顶。 旸谷周身的灵光不断涨大,虚影连成剑形,足有四丈长。 大剑自巨人头顶劈砍而下,破竹般将巨人一劈两半,所有魂力凝聚于中央,骤然爆裂开来。 “轰——”开天辟地一般的轰响,整得众人瞬间耳鸣,听不到他人说话的声音,只看到沈楼大喊着什么,快速跃到空中,稳稳接住了跌落而下的林信。 巨人炸了个粉碎,没有一名黑袍逃脱。旸谷剑一时兴奋,不仅把刚吸的魂力用尽,连先前存储的也耗了个精光,“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没有人同情傻旸谷,站着的、爬着的、线提着的,皆欢呼雀跃。 “啊……”林信靠在沈楼怀里,张口想说话,突然头疼欲裂,像是有人用凿子使劲敲他的脑壳,又戳进去来回搅他的脑髓,疼得他惨呼一声便昏了过去。 “信信!” 作者有话要说: 收起你试图拔毛的手,这不是虐,真的! 估计还有2~3章完结=w= 90.葛生(三) 烟尘弥漫, 尸横遍野。 林信疑惑地巡视四周, 半晌才想起来, 这是鹿栖台。沈楼走后没多久,前来讨伐他的大军便攻了上来。渊阿背叛了他,没有灵力的林信就像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死了个透彻。 如今的自己,是魂吧? 林信低头看看自己透明的手, 因着平日吸魂力太多,他的神魂要比寻常仙者强大十倍不止。以至于死后,还能勉强显个形。 绕着鹿栖台转一圈,梁倒屋塌, 遍地焦土。林信飘到自己缺胳膊少腿的尸身之上, 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有人声从远处传来, 林信下意识地躲到了一根断柱后。 一群穿着钟家白衣的壮汉落地寻了半晌,终于找到了林信的尸体, 纷纷围了过来。这些人各个蒙着面,浓眉蓝眼,竟是蛮人!为首之人蹲下来割开林信的手腕, 只勉强挤出几滴暗色残血, 大部分已然顺着伤口流尽。 蛮人暴躁地叫嚷了一句, 林信猜测可能是“来晚了”“没血了”之类的。一名黑袍人从天而降, 风吹掉了他头上的帽兜,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白衣人都很恭敬地向他行礼,称他为“巫”。 北漠的大巫?林信下意识地藏得更牢些。 大巫张开手, 一根纤细的红线钻进了林信的尸身中,线的末端连着一只血囊,摸索了半晌,堪堪吸出来半碗血。大巫出离愤怒了,一巴掌甩到白衣人脸上,叽里咕噜骂了几句。 林信撇嘴,啧啧,内讧了。正瞧热闹,大巫突然抬眼看了过来。纵然只是个魂,林信也禁不住脊背发凉,有一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 与那张平凡的脸相比,这双眼睛实在太过艳丽。当他动用巫术的时候,眼中会有银芒闪过,分外妖异。 大巫身形一闪,刹那间挪到了林信面前,用刚刚收集的血,在掌心画了个极为怪异的图。而后,握掌成爪。一股强大的吸力笼罩住林信的神魂,整只魂不受控制地被抓到了大巫的手中。 这人抓魂可不像朱星离那般轻拿轻放,仿佛一块烙铁印在身上,林信禁不住张嘴大叫。然而,魂是发不出声音的。 “小杂种,跟你的母亲一样狡诈。死了,也不肯留给我一滴鲜血!”大巫就这么拽着疼痛不已的林信魂回到尸体边,强行拽住还在**上停留的魄,将两者扔三足两耳巴掌大的黄铜小香炉里。 香炉并不是真的香炉,内里刻满了符文。林信心知不妙,调动魂力试图冲出去。 “小崽子,听话,”大巫将一颗鹿璃嵌到香炉盖上,“既然血不能用,就练成补药,给我的大汗补补身子吧。” 随着鹿璃的嵌入,香炉内燃起了幽蓝的魂火。林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灼烧的疼痛,禁不住在炉子里翻滚,快速用魂力将自己的魄包裹起来。如果魄被烧坏,他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魂火一层一层消耗他的魂力,神魂越来越虚弱,无法再推动炉盖。 这世间,只有他会用魂力代替灵力,其他但凡研究魂魄的,都是炼魂的邪术。这位大巫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魂火太盛,须臾间便耗尽了林信的魂力,眼睁睁地看着魄如蜡烛般融化,只能拼着剧痛用手去接,将融化的魄吞噬进神魂里,用神魂护着。 “啊——”林信蜷缩成一团,声嘶力竭地大喊,许是回光返照的力量,这声音竟传了出去。 “什么人!”那声音哑得厉害,但林信能听出,那是沈清阙。 外面传来打斗声,香炉被扔到地上,摔开了盖子。离开鹿璃,炉中的魂火骤然停止,林信破败不堪的魂魄,已经没有力气滚出炉子,只能趴在边缘看着远处。 恢复灵力的沈楼,比之先前更厉害了几分。 “轰”地一声巨响,一圈白衣人都被掀翻。黑袍的大巫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似乎在香炉落地的瞬间那家伙就不见了,应是惧怕沈楼吧? 林信恍惚地想。 沈楼怎么又回来了?是来看他死得透不透彻吗?也对,这世间,最恨他的,除了有杀父之仇的钟家兄弟,大概也就是沈楼了吧。 “钟家叫你们来打扫战场,不是叫你们来糟践林信的!”虞渊剑灵光大盛,滔天怒意似要将这些人撕成碎片。 那些白衣人根本不是沈楼的对手,又怕被沈楼发现他们是蛮人,低着头抵挡两下转身就跑。 沈楼也没有穷追,提着虞渊剑走过来,站在林信的尸身旁呆愣半晌,缓缓蹲下,摸了摸林信的脖颈:“林不负……” 刚叫了个名字,便哽住了,沈楼木木地起身,将滚落到远处的手臂捡回来,往他身上拼凑。可是怎么拼,都拼不上,断口的血都流干了,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已然蜡黄如朽木。 沈楼拼了半晌,渐渐赤红了眼,把地上的尸体抱起来,紧紧箍在怀里。咬牙半晌,宛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了极为压抑的悲鸣声。 林信不解地看着这一幕,神志越来越虚弱,看到的画面也是断断续续的。破破烂烂的魂魄已然支撑不住,再不找什么护持,怕是要魂飞魄散了。 莹莹光点从香炉中逸散而出,立时吸引了沈楼的注意。 “炼魂炉?”沈楼一把抓起香炉,看着里面逐渐消散的魂魄,再看看怀里林信迅速塌陷的俊脸,立时将盖子盖上。 昏昏沉沉中,有一股力量灌进来,让林信觉得舒服多了。隐约听到了师伯朱颜改的声音:“现造魂器已然来不及,这魂魄被折磨得太厉害,一时三刻就要消散。林家有一只上古魂器,或可一用。” 再打开的时候,林信看到了林曲的脸。 “这是林家祖传的魂灯,可保魂魄不散,但他这般虚弱,”林曲皱起眉头,缓缓叹了口气,“只要灯亮着,魂就还在,若是灭了……便是散了。” 沈楼捧着那金色的灯盏,小心翼翼地将林信的残魂放进去,抬头面色平静地对林曲道:“你要的东西,明日会有人送来。” 要拿走林家的宝物,自是要付出代价的。林曲不置可否,看着那忽明忽灭的魂灯问:“这人,是谁?” “与你无关。”沈楼不答,揣着魂灯转身离去。 离了踏雪庐,沈楼先找到钟有玉,把他狠狠打了一顿,告诉他放进鹿栖台的钟家人会炼魂邪术,林信已经魂飞魄散了。钟有玉震惊过后,倏然冷笑,说这是报应,钟家与林信从此恩怨两清。 回到浣星海的卧房,沈楼的肩膀才骤然垮下来,静默着坐了很久。 “林信,”沈楼看着桌上的魂灯,“为什么吸走噬灵?我之于你……就这般重要么?” “啪嗒”,豆大的泪珠子落在桌面上,晕湿了云锦桌布。 林信惊呆了。他从没见沈楼哭过,遇到再大的难事,哪怕死了爹,他都没有哭。今日哭得这般伤心,竟然是为了他林不负! 魂灯很小,但对于魂魄来说也没什么憋屈不憋屈的。小小的魂灯,白天被沈楼挂在身上,晚上就放在沈楼的床头。 沈楼每天都要跟他说话,有时候说战场局势,有时候说家长里短,甚至还会讲儿时的趣事。但更多的,是不可宣之于人前的思念。 “信信,你说想让我这么叫你,可直到你死,我都没能叫出口。其实年少时,我也偷偷叫过你。” “山有木兮木有枝,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这个小鹿,送你。” 沈楼每次受不住的时候,就会雕一只星湖石小鹿。七年下来,雕了满满一柜。 噬灵蔓延,无克制之物,大庸节节败退。皇位还没坐热乎的封章,没能活到退守南域就死了,天下重任尽数落在了沈楼的肩上。战无可战之时,朱颜改带他们看了石壁中的上古大阵。 “时光回溯,魂飞魄散之人不可重生,那只剩残魂之人呢?”沈楼问朱颜改。 “你说信儿?”朱颜改看向沈楼腰间挂着的魂灯,微微摇头,“他的魂魄十不存一,即便重生,也活不过几日。” 沈楼迟迟没有同意启动大阵,重新排兵布阵,抵御蛮人。得空的时候,就在朱家的万卷古籍中翻找。 终于有一日。 “找到了!”沈楼捧着那卷书,开怀大笑。 林信透过魂灯看过去,那破烂的书页上,用古字写着“割魂术”。 【残魄不可活,割生魄以祭之;残魂命不久,献生魂以补之。】 沈清阙要做什么?林信急急地撞着灯壁,但并没有什么用,只是明灭得快了几分。 先练魂魄离体,再练割魂之术,最后练祭魄补魂。四域和皇室收藏的古籍皆在此地,一一找齐。沈楼花费月余,总算练熟了所有的术法。 作者有话要说: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取自《诗经·葛生》专属于沈·鳏夫·楼 的诗 91.葛生(四) 启动大阵, 只有一人可以带记忆重生, 其余人和万物都回到原点, 前尘尽忘。沈楼坐在大阵中央,悄悄把魂灯握在手中。 朱颜改、林曲和钟有玉,坐在大阵边缘,各守一角,将毕生修为散于阵中。繁复的纹路渐渐亮起, 石室中的灵气骤然活跃了起来,绕着沈楼旋转升腾。 石室的穹顶被灵气刮过,附着在鹿璃表面的石头纷纷碎裂,飞沙走石“呼啦啦”如暴雨倾盆, 随着灵气绕沈楼盘旋。 林信扒着灯盏, 眼睁睁地看着沈楼渐渐魂魄立体。魂力充沛、灵光熠熠的魂魄, 被凌空割裂。许是怕林信来世身体不好,沈楼竟割了大半给他, 自己留了小半。 “沈楼!”林信使劲撞着魂灯,然而沈楼听不到魂魄的声音。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这些分明是前世的事, 是他死后发生的, 只是重生之后不记得了。 魂魄虚弱的沈楼倒在阵法中央, 抱着魂灯轻声道:“信信, 我会找到你的,等我。” 沈楼魂轻,先一步被阵法吸走, 而林信身上是沈楼割下的魂魄,被大阵默认为是主体。林信重生之日,才是时光回溯之力开启之时。 “沈楼,沈楼!”林信猛地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青罗帐,鼻端萦绕着草木冷香,此处应当是沈楼在浣星海的卧房。单手捂住眼,泪水顺着指尖落到枕头上。 战场上吸多了魂力,打开了那些被残魂记录下来、又在时光回溯中尘封在魂魄深处的记忆。 林信一直以为,于沈楼而言,天下重于一切,情爱不过是重生的一个添头。所以他去独自面对大巫,不敢告诉沈楼,怕在那人口中听到一句“去吧,保重”。 如今想来很是后怕,若是自己就那么死了,如何对得起为他割魂裂魄受尽苦楚的沈楼。自以为是的孤胆英雄,其实是把一颗真心扔到地上践踏。 林信用力抹一把脸,掀开床幔赤脚跑了出去,要快些找到沈楼,跟他说对不起。 沈楼正在廊下坐着,用一只精细的刻刀雕着星湖石,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来,立时扔下刀伸手接住林信:“怎的不穿鞋?” “清阙,清阙……”林信紧紧抱住他,哽住了喉头。 沈楼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当他还在害怕雪山的事,亲了亲林信的鬓角,低声道:“对不起,那时太年幼,不记得雪山上抱下来的孩子就是你。” “对不起,你为我受了那么多苦,我都忘记了,还糟践你的真心。”林信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样一份深情,他从不敢奢望,却不知早已得到。 滚烫的泪水砸在颈窝里,有些烫。沈楼沉默片刻,将人抄抱起来,重新坐下,让林信坐在自己怀里。 谁欠谁更多,早已说不清,也无需多计较。 暖风吹过庭中花树,片片落英飘进回廊。林信抬头,用额角蹭了蹭沈楼的下巴,得到了一个轻柔的吻。 “这个给你,”沈楼将刚刚雕好的小鹿塞到林信手中,不待他多问,又默默将一只锦囊交过去,“玉佩碎了,这个,赔你。” 林信愣了一下,看看锦囊中碎成几块的黄玉小鹿,忽而笑了起来:“你还记着当年我叫你赔小鹿的事啊?” “记着,一直记着。”沈楼垂目,握住林信冰凉的双足捂热。 林信被他弄得有些痒,忍不住蜷了蜷脚趾。 作者有话要说: 嘛,我是好久不见的短小君,大家一定很想我吧,在即将完结之际,出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咳咳,还有最后一章,明天见=3= 92.葛生(五) 得知林信只是魂力过剩并无大碍, 封重就先一步回了京城, 以应付元朔帝那边一道比一道急的诏令。 林曲倒不急着走, 坐在浣星海的凉亭里跟沈歧睿下棋:“世伯得空去踏雪庐劝劝我父亲吧, 整日里不出门,就知道拿家里的孩子消遣。” 坐在一边修箭羽的沈楹楹插嘴道:“爹,听见没,无事就走亲访友去,切莫天天盯着家里的孩子。”无所事事的沈歧睿, 近来开始惦记女儿的婚事, 叫她很是头疼。 沈家老爹黑了脸。 林曲弯起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缓缓落下一子, 断掉了沈歧睿一条好路。 不远处的水榭上, 朱星离正教温石兰操纵红线的技巧。温石兰笨手笨脚学得极慢,在林信昏睡的这几日里, 勉强学会了基础要领。 “今天, 咱们学点难的。”朱星离单手拨弄红线,那边贺若就坐了下来, 潇洒地跷起了二郎腿。 “这……”温石兰从没见大汗这般坐过,他们草原汉子都是岔开腿坐的。 贺若无奈地笑, 任由朱星离逗弄他家阿干。 教了二郎腿,又教翻跟头、挠痒痒、挖鼻孔,看得温石兰满头大汗:“这些就不必了吧?”他是断不会让贺若做出这种动作的。 “哎,该学的还是要学的,改日你们回北漠无人教习, 临到用时可没地方哭去。”朱星离摆出传道受业的先生嘴脸。 “师父,师父!”林信快步跑过来,窜到师父背上。 朱星离被撞得趔趄,连带着贺若也做了个极为怪异的动作,赶紧把红线还给目露凶光的温石兰,将背上的大膏药给拽下来:“臭小子,多大了还撒娇。” “嘿嘿,”林信恬不知羞地呲牙笑,扯着师父衣袖往外走,“走走走,有个好东西给您看。” 朱星离被拉到沈楼的住处,见到桌上摆着的东西,顿时吃了一惊:“这是……” 桌面上,无数碎玉屑组成了一副山河图。 小鹿玉佩碎裂,林信就把它与娘亲留下的角铃放在一起,打算等重新埋葬双亲的时候一并埋进去。谁知那碎玉遇见角铃就开始不停地晃动游弋,似要摆出什么形状来。 林信索性一把将玉块捏成齑粉,碎玉便在角铃的影响下显示出了这么一幅图来。这图应当是用某种术法置于角铃之中的,那块玉佩中有特殊材质,碰见角铃如同铁屑遇到磁石,瞬间摆出了原本的模样。 朱星离仔细看着那些起伏的山峦,沉吟片刻,单指点在那尤为突兀的一处:“莫归谷与大荒的交界。” “师父,这是不是矿脉?”林信小声问。先前贺若说过,林争寒生前找到了新的鹿璃矿。 “十之八|九,”朱星离抬抬下巴示意林信把图描摹出来,“以我对你爹的了解,这肯定不是他养外室的地方。” “咳咳……”沈楼呛咳一声,及时拉住林信试图欺师灭祖的手,“明日我陪你去看看。” 墉都先前被蛮人攻城,城墙残破不堪。钟家兄弟这些时日一直在忙着修缮城墙。墉墙是用西域莫归谷的石头造的,这苦差事自然就落到了钟家头上。 钟有玉站在石料堆上,忍不住抱怨:“你说说,这四域国公,是不是咱俩最惨?” “你惨,我不是国公。”钟无墨接过属下地上来的石头眼看,点头示意可以用,叫他们继续。自己则迈开腿往僻静处走,省得别人瞧见他自说自话。 站在莫归崖上,俯瞰云雾蒙蒙的山谷。当年他跟沈楼一起跌下去,钟戮试图杀沈楼,理由是嫌麻烦。后来才明白,这应是叔叔钟随风下的命令。不过人都死了,再计较这些也没甚意义。 “谁说你不是国公?现在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钟有玉丝毫没有察觉自家弟弟的感时伤怀,还在喋喋不休,“如今百废待兴,林曲诸事不管在浣星海下棋喝茶,朱颜改抱着猫去京城跟皇上讨要战场消耗的鹿璃,沈楼那个见色忘友的混蛋……” “你说谁是混蛋?”林信踩着旸谷剑突然出现,一把抓住钟有玉的衣领,直接将人扔下悬崖去。 “啊啊啊啊啊!”钟有玉惊叫不已,想要御剑却被弟弟阻止。 钟无墨及时拔出灵剑,戳进山壁中,堪堪止住了下落的趋势,扒着山壁仰头看向林信。 林信蹲在崖顶,挑眉看他:“钟有玉,上回你刺我一剑的事,咱俩好像还没算过。” “呸呸呸,那时候不都说好了,恩怨两清!”钟有玉气恼不已,双手持剑,一下一下往上爬。 “谁跟你两清,我前日恢复了记忆,想起你们钟家以前对我做过的事,咱们其实早就清了。你戳我那一下就是额外的,得让我还回来。”林信拿小石子砸他脑袋。 沈楼走过来,站到林信身后,对于两位发小的苦难视而不见。 “沈清阙,你管管!”钟有玉挂在山壁上,离林信还有三尺远,不敢再上前,怕再被推下来。 沈楼叹了口气,低头圈住林信的腰,以防他掉下去。 钟有玉:“……” 正僵持着,传讯的金吾卫自天边而来,及时停在了悬崖边:“圣旨到,请素国公前来接旨。” “在这儿!”钟有玉叫嚷道,盼着金吾卫能救他于水火。 几名金吾卫先看到了蹲在崖边的玄国公,再看到玄国公怀里的割鹿侯,当即不敢多言,直接对着挂在山壁上的钟家兄弟宣读旨意。 元朔帝决定提前退位,令列侯诸公于下月初八参加新帝登基大典。 封重回京,就被告知自己即将继承皇位。 元朔帝子嗣不算少,但活下来的皇子只有太子和封重两人。封章已经被褫夺太子之位,关进了天牢峰,这辈子是别想出来了。封卓奕自己没了灵力,每日强撑实在耗费心力,只能提前退位。皇位毫无疑问地落在了封章头上。 “儿臣自幼顽劣,恐难担此大任。”封重悄悄皱了皱鼻子,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想当皇帝。 “吾儿当为尧舜,普天之下无有比你更适合做皇帝的人了。”元朔帝摆摆手,起身走出了大殿。 八十八层陛阶,通向至高无上的天子之位,但在这个鹿璃当道的年月,“天子”二字远不及前朝尊贵。元朔帝叹了口气,问坐在玉栏杆上喝酒的朱星离,“朕传位给九萦,国祚为何?” 朱星离想也不想地说:“二十载。” 封卓奕铁青了脸:“选封章不足五载,选封重也只有二十,我大庸当真气数已尽吗?” 朱星离不言语,余光瞥见手拉手去寻新帝的林信和沈楼,抬抬下巴笑道:“如此,兴许还有千秋万代。” 元朔帝转头看过去,不明所以。 林信将鹿璃矿的图纸交给封重,作为新帝登基的贺礼。 “师兄……”封重捧着那张图纸,声音有些哑。 这鹿璃矿所在之地,乃是西域、北域、中原交界处,说是谁家的都可以。以他二人的关系,林信完全可以向他讨要这块地与鹿栖台置换。这样,林信就会拥有不输给朱家的财富,成为能与四域对抗的第五大诸侯。 “这是我爹找的,他毕生所愿就是将这矿脉献给皇室,报君黄金台上意。若我昧下,岂不辜负了这个‘信’字?”林信笑着揉搓封重的脑袋,这坏东西总不肯好好叫“师兄”,如今得了便宜才肯说句好听的,“快多叫两声,等你当了皇帝,就叫不得了。” “谁说叫不得!”封重单指蹭了一下鼻子,“你永远都是我师兄。” 林信歪头看他,眨眨眼,给沈楼比划了口型“哭了”。 沈楼拉住那只试图继续作弄的手,摇了摇头。天子终究是天子,从今以后,哪怕心中再亲近,也得保持君臣礼仪。莫名一阵高兴,即便知道封重不是什么情敌…… 朝中百废待兴,不仅仅是修城墙的问题。因为酌鹿令推行得太迅猛,许多肱骨之臣都被逼走了,文官武将皆是近年新拔擢的。人才凋敝,登基大典都找不到操持之人。 封重换上一身便服,挨个上门,将那些老臣都请回来,包括当年他亲自送出城去的中书令杜晃。直接拜杜晃为丞相,让他主持登基大典。 新帝继位,大赦天下,犒赏有功之臣。 暂缓酌鹿令,林信的爵位改成了“寻鹿侯”,封地增加一倍,与北域接壤。封沈楼为玄王,世袭罔替。 “天下兴,不称王,”沈楼果断拒绝了这个奖赏,上辈子做玄王,是为了统领天下兵马共同抗敌,如今却是不必了,“皇上若是想要奖赏臣,就赏臣点鹿璃吧。北漠之战耗尽了家底,攒点钱好成亲。” 封重看着旁边跟沈楼眉来眼去的林信,嘴角抽搐。 鹿栖台修好了,沈楼提着厚礼来贺乔迁之喜。 “侯爷说,新房建成与老侯爷、老夫人迁葬是一天,不便热闹。诸位放下贺礼便可自行离开。”渊阿九刃守在门前,只收礼不放人。 “我等远道而来,侯爷连见一面都不肯,是不把列侯诸公放在眼里了!”望亭侯家次子不满地嚷嚷。 “罗二公子若是想见,可以单独放您进去。”刃一单指顶开渊阿剑,面色冰冷地说。 众人顿时噤声,不敢多言。单独见林不负?谁也没这个胆。那位可是个不讲理的主,一言不合就暴起杀人。以前元朔帝在时还收敛着,如今新帝是他师弟,这位已经把凶相摆到了明面上。 “孤要进去。”沈楼跃上台阶。 渊阿立时行礼:“见过玄国公,侯爷已经等您多时了。” 在众人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沈楼笑着踏进了鹿栖台。眼前的宫室与前世别无二致,飞檐反宇,丹楹刻桷。 推开那扇刻在记忆里的殿门,一条红绸骤然扑了上来。沈楼立在原地,不闪不避,任由那艳色织锦将自己裹缠起来拽进屋内。大门轰然合上,只余满室烛光莹莹。 “进了这魔窟,你可就是我的了。”林信将沈楼压在门上,捏着他的下巴,语调森然。 “你待如何?”沈楼低头看他。 “呵呵,自然是把你绑在床上,日夜不休。”林信拍开绕着他转圈凑热闹的旸谷剑,用微凉的手指划过沈楼的脖颈,探进衣襟里去。 沈楼贴上那双诱人的唇:“求之不得。” “啊!”林信冷不防被抱起来,才发现沈楼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红绸,“不要妄想了,就算你用身下那玩意儿狠狠地折磨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出去的方法的。” 林信攀住沈楼的脖子,义正言辞地说。 沈楼好险没忍住笑,抱着他往内室走,环顾四周:“这里还是以前的模样,你带我认过阵,我逃得出去。” “是么,你竟还记得。”林信趴在他肩上,看着掩藏在地毯花纹中的大阵。那时候他怕自己吸了噬灵即刻就死,便提早教会沈楼破阵的方法。 “嗯,”沈楼抱着他,一步一步走过当年被林信拉着认的地方,“这是生门,这是死门……” 林信跳下来,拉住沈楼一只手:“其实,还有一个门,我没告诉你。” “什么?”沈楼眼带笑意地看他。 林信将那只温热的大手按到胸口上,一本正经道:“心门。” 秋风乍起,吹过陌上新起的坟冢,吹过红绸软纱雕梁画栋,吹过鹿栖台外山河重重。 沈楼愣怔片刻,缓缓露出个极浅的笑来:“无妨,我无师自通,已然寻到了。”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结束。 很久没有写古风正剧了,写得非常慢,感谢大家这三个月的不离不弃。 番外会有的,但不是日更,大家看着收藏里的更新提醒吧~ 93.番外一 从沁凉的梦中惊醒, 沈楼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林信温热柔韧的身体扒进怀里,这才缓缓睁开眼。 凉风吹进暖室,夹杂着噼啪作响的雪粒子。浣星海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 两人盖一床被子就这点麻烦, 一人蹬被子,另一个也要跟着受冻。此刻沈楼的肩膀就露在外面,而暖呼呼的林信缩在他怀里睡得今夕不知何年。好在他有灵力护体,不会冻出风湿骨痛。 沈楼把怀里的人往上提了提, 掖好被角。 林信迷迷糊糊地在他胳膊上蹭脸,感觉到脸颊蹭着的皮肉有些凉,闭着眼睛将那只凉胳膊捞进被窝里,抱着给暖暖。 胳膊像是被熟睡的猫儿卷进肚皮下,暖得人心尖痒痒, 沈楼亲亲那微凉的耳朵,小声说:“外面下雪了。” “唔……”林信哼唧一声, 攀住沈楼的身子往上窜了窜, 把脸埋到他颈窝里, 顺势将那微凉的肩头暖热, “昨日不是还晴着吗?” “大雪说来就来, 没个准,”沈楼顺着那光滑的脊背摸过去,揉揉昨晚被欺负了的软肉,“还睡不睡?不睡了咱们去浣星海上看看。” “再睡一会儿。”林信把上面那条腿搭到沈楼身上,哼哼唧唧地乱蹭。 沈楼闷哼一声, 在那软肉上拍了一巴掌:“我看你是不想睡了。” “清阙哥哥坏,大早上就打我屁股,我要告诉爹去。”林信撑起身子,一脸天真委屈地说。 沈楼翻身把人压到床上,凶巴巴道:“清阙哥哥不仅要打屁股,还要……” “还要拿棍棍捅我!这必须要告诉爹……啊!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 这状注定是告不成的,沈家爹根本就不在浣星海。 北域寒冷,冬日对于失去了灵力的沈歧睿来说有些难熬。先前本打算去东域小住,哪知东域没有地龙、火炕,水多又湿气重,感觉上竟比北域还要冷。最后只得去南域忍受朱颜改的坏脾气。 “听说凿冰钓出来的小寒鱼十分鲜美。”林信裹着狐裘,站在水榭上看冰封的浣星海。 因在雪山上失了许多血,林信的身体着实虚弱了一段时间。灌了这许久的补药早没事了,但沈楼还是不放心,依旧把他裹成个粽子。而沈家的孩子,包括沈楹楹,已经穿着薄衫在冰面上玩了许久。 “属下去拿凿子和钓竿来。”紫枢见沈楼看过来,立时会意去准备用具。 “阿信!下来玩!”一只雪球冲着林信飞过来,被他稳稳地接住,就见沈楹楹正站在冰面上冲他呲牙。 林信握着那雪球在手中抛了抛:“我不会玩这个,你得让着我。” “行,让你三招。”沈楹楹叉腰摆手,颇为豪迈地说。 林信翻身跳下水榭,装模作样地团了三个雪球,如杂耍艺人般一个一个扔到空中,再挨个接住,看得一群小孩拍手叫好。转了几圈之后,忽然手腕一抖,“嘭嘭嘭”尽数砸到沈楹楹脑袋上。 被砸蒙了的沈楹楹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哪里是不会玩,简直会玩透了:“林不负,你等着!”说罢,举起一块锅盖大的雪,追着林信跑起来。 “哎,你自己说要让我三招的。”林信笑着在冰面上滑着跑,然而他不擅长这个,跑两步就摔倒了,被沈楹楹的大雪块砸个正着。 “哇!”一群小孩子见有人倒下,立时叫嚷着捧雪要把林信埋起来。 林信一看大事不妙,扑腾着试图起身,奈何冰面太光滑,干蹬腿不使不上劲。眼瞧着大堆的雪就要砸过来,千钧一发之际,被沈楼一把提起来护在怀里。 松散的雪块砸到沈楼宽阔的脊背上,散成片片碎雪。孩子们见砸到了沈楼,惊叫着一哄而散。 “瞧你,长得这般丑,把孩子都吓跑了。”林信趴在沈楼肩膀上看那些跑远的小孩子。 “嗯。”沈楼随口应着,给他拍身上的冰碴子。 “莫伤心,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九天上的月光、银河里的星辰,天下第一的好看。”林信捧着沈楼的脸,很是认真地说。 沈楼被他逗笑了:“承蒙不弃,清阙感激不尽。”说罢,接过紫枢递过来的工具,拉着林信往湖心走。 站在一边的沈楹楹:“……”是她有眼疾吗?自家兄长分明是大庸数一数二的俊美,怎么还要感激林信不嫌他丑? 然而没人在意桑弧郡主心中的真理,跑远的两人已经在湖心凿了洞,开始钓鱼了。 沈楼垂钓丝静坐于冰湖上,半晌都可以不动。 林信却是个坐不住的,鱼钩放下去不到一炷香就掂起来查看,空空如也。如此反复再三,没了耐性,扔下钓竿举目四望。湖心只有他们两人,寒风萧瑟,冰雪茫茫。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能这般心平气和地在浣星海上钓鱼。 一时有些愣怔。 “信信,”沈楼突然拉住他的手,“莫怕。” 林信眨眨眼,想起沈楼方才紧张兮兮不许孩子们用雪埋他,才明白过来,这人还在介怀九岁那年的事。其实,他已经不怎么怕冰天雪地了,但看到沈楼的眼神,觉得自己应该宠宠他。 “拉手没用,你得抱着我才行。”林信凑到沈楼面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那双带了些许痛色的眼睛,顿时亮起了光彩。沈楼解开林信的狐毛大氅,抱着他坐下,用大氅将两人裹在一起。 林信美滋滋地窝在沈楼怀里,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看他一条一条地钓鱼:“把这鱼送去南域,就说你爹让人给菁夫人带的。 “父亲自有成算,不必多虑,”沈楼将上岸就冻硬的鱼串在一起,“这个给你吃。” 小寒鱼是浣星海独有的美味,着实好吃。林信吃了一条炭火烤鱼,就把可能正被师伯揍的沈家老爹忘到了九霄云外。 雪越下越大,夜风太凉,晚间就把窗户给关严了。次日清晨,沈楼倒是没再被冻醒,睡到寻常起身练剑的时辰,闭着眼摸一把怀里的人。 空的。 沈楼瞬间惊醒,坐起身来左右看,没发现林信的踪影,立时披衣下床。推开门,如烟似雾的雪花扑面而来。那不让人安心的家伙,正穿着薄衫在枫树下堆雪人,听到沈楼出来,下意识地伸手挡住。 “你怎么比平日早醒了一刻钟?”雪人还没做好,林信有些气急败坏地把人往回赶。 “你不见了。”沈楼握住他冰凉的手。 林信听到这话,有些心虚地停下了赶人的动作。也不知是不是他独自跑去杀大巫吓到了沈楼,这之后,那个夜里会惊醒的毛病又犯了。好在并不严重,醒来看到林信在身边就能继续睡。 “我以后都不跑了。”林信解下头上的玄色发带给雪人系在腰间,用树杈将眉眼雕出来,短胳膊短腿,俨然就是小时候的沈清阙。 这是存在于两世记忆中的,雪山上的小沈楼。小沈楼的怀里,还抱着个雪球,应当是还没做好的小林信。 “我早就不怕雪了,从上次你在雪山上抱住我,我就不怕了。”林信垂目看着那没做完的小雪人。刺骨寒风中那个暖暖的怀抱和萦绕不去的淡淡草木香,是那血腥岁月里唯一的救赎,他惦记了两世,总算得偿所愿。有了沈清阙,又何惧风雪。 沈楼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渐渐泛起笑意,开口逗他:“如此,我可放心去巡边了,你在家乖乖等我。” 大雪降临,该是巡视北域边界的时候了。 听到要分开,林信立时不干了,没骨头似的扑到沈楼怀里,瑟瑟发抖道:“雪怎么这么大,我害怕!” 沈楼抿唇忍笑:“那,你跟我一起去?” “好啊!”林信仰头亲他下巴。 “边境雪更大。” “那你抱着我,抱紧紧的。” “傻信信……” 94.番外二 又是荼蘼花开时, 转眼便是荼蘼节。 自从皇室有了鹿璃矿脉,南域的地位就没有那般突兀了。但各家还得仰仗朱颜改给做灵器, 朱家又是帝王的师门很得封重敬重, 如今的一念宫依旧门庭若市。 荼蘼节, 四方诸侯都要往南域送荼蘼酒。林信就提了一袋小鱼干来, 旁的什么贵重礼物都没带。 “皇上叫我管鹿璃矿, 寻常都不敢乱花钱了。日前还有人参鹿栖台奢华,吓得我只能住浣星海。”林信趴在清凉殿的软榻上,由着菁夫人在他身上踩来踩去。 朱颜改瞥他一眼, 抬手跟沈楼碰杯:“参你?呵。” 早年被林信杀了几个子弟的诸侯,去年联名上奏,要封重惩治滥杀无辜的寻鹿侯。彼时封重刚登基, 正是彰显天子公允的时候, 不好包庇近臣。于是封重直接把奏折摊开在朝会上, 将当年的事一件一件掰扯清楚,最后查明是他们刺杀林信在先, 反倒怪到了他们头上。一句“朕刚登基,姑且网开一面”把几人给打法了, 原本来伸冤的还得反过来感恩戴德谢天子既往不咎。 在这之后, 满朝文武都知道林信是惹不得的。 “不负,过来跟我手谈一局。”坐在一边把玩鹿璃棋子的林曲,冲林信招手。 “我不去。”林信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跟堂兄下棋,他就没赢过,也不知林疏静什么癖好, 偏爱跟他下。 据沈楼分析,是林信输棋时候的反应太可爱了。当然,自家男人的情话当不得真,林信至今也不知道堂兄在想什么,对于他的邀约敬谢不敏。 说话间,侍卫来报,说皇家的荼蘼酒到了。 “谁来送的?”朱颜改漫不经心地问。 “是……”侍卫话没说完,送酒的人已经走了进来。 “有冰镇酸梅汤吗?快来一碗,”封重一身寻常公子哥打扮,手里还拿着把折扇,大开大合不甚风雅地扇风,“南域可太热了。” “皇上!”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嘘——不必多礼,朕是假装钦差来的,莫声张。”封重接过侍女手里的玉碗,坐到软榻上跟林信挤在一起,咕嘟咕嘟喝下去,这才畅快地叹了口气。 “喵?”菁夫人歪头瞧他,凑过来闻了闻,发现是认识的家伙,便勾着封重腰间的织锦腰封磨了磨爪子。 封重把菁夫人捞进怀里:“师伯娘,上回送你的东瀛鱼好不好吃?” 菁夫人表示味道还不错,并给了皇帝陛下一巴掌。 “皇上这般离京,怕是不妥。”沈楼把林信从软榻上拉起来,不让他跟封重蹭在一处。 “恩科了结,等闲没什么大事,京中有杜晃他们操心,”封重摆手,抱着菁夫人躺倒在软榻上,“朕来透口气。” 因为暂缓酌鹿令,先前朝中为此专门选拔出来的一批官员就没了用武之地。这些人做事比较偏激,封重不愿重用,便统统外放做父母官去。京中急需人才,就在登基第二年开了恩科。 封重这一年来天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没有一日得闲。近日总算暂时安置住了,便一溜烟跑出了京城,留下杜丞相在宫中跺脚。 菁夫人踩着皇帝陛下的脸跳开,竖着旗杆一般的尾巴跑回朱颜改身边,蹲到膝头要鱼干吃。侍女早把林信带来的鱼干切成小段,放在玉碟里。 朱颜改捻起一片喂给猫,不咸不淡地说:“玩耍可以,过了荼蘼节就都给我滚蛋。”清凉殿挤进来这么多人,一点都不清凉了。菁夫人嫌热不给抱,吃完鱼干就扭着跑走。 “我们本就打算过了荼蘼节便走的,”林信趴在沈楼肩膀上跟菁夫人眉来眼去,“师父最近回来了吗?” 先前有东瀛使者来朝贡,朱星离说想去东瀛瞧瞧,就跟着跑了,一直没有音信。提起弟弟,朱颜改脸色更加不好,冷哼一声,抱起菁夫人往内室去了。 看来是没回。 林曲把棋盘端到软榻前,拉封重跟他下棋。封重没骨头似地半躺在榻上,抓起棋子随意摆了一颗:“你们怎么都不去宫里玩,朕自己在京中好没意思。” 当上皇帝,才明白这差事有多苦。起早贪黑不说,连鸡腿都不能随便吃。 “哈哈哈哈哈……”林信不是第一次听封重抱怨,每每听到都忍不住笑他。 皇室规矩多,高雅为重。晚间若是饿了,便只有各种汤汤水水。封重忍了半个月,终于忍无可忍,大笔一挥改了御膳的规矩,才终于在晚上吃到了鸡鸭鱼肉。 “不许笑,过来帮我看看棋。”封重抬眼瞪他。 林信看到棋局就头疼,哪里有耐心,拉着沈楼就往外走。林曲棋路诡谲,封重棋路深谋,两人战得旗鼓相当,哪里需要他这个臭棋篓子指点。 菩提城里热闹非凡,卖花的小贩用南域口音吆喝着一成不变的词:“春归兮,花开尽,郎君有意执荼蘼。”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候他俩不知道对方是重生的,怀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互相戴了一朵花。 “你记不记得,当时答应做我媳妇的。”林信随手拿了一支来。 “年少时的话,岂能当真?”沈楼眼含笑意地看他。 “没想到你竟是个伪君子,占了奴家的身子,却不给奴家名分。”林信把花扔到沈楼身上,满脸悲愤地说。 “不是娶媳妇吗?怎么又奴家了?”沈楼不为所动,给了目瞪口呆的小贩几枚铜钱。 林信演不下去了,把脸埋到沈楼肩上耍赖,片刻后又热得抬起头。 “两位公子,来狐大仙这里算一卦吧。”街边的阴凉处,摆着个不起眼的挂摊。这大热天里,摆摊的人却围着一条狐狸毛围脖,带着个花里胡哨的面具。 幡旗上写着“狐仙算姻缘”。 林信拉着沈楼走过去,敲敲桌子:“你能算什么?” “只算姻缘。”那狐大仙声音粗粝,还真像是狐狸的吠叫。路过的女子都有些害怕,倒是有些胆大的男子凑过来看热闹。 林信轻撩衣摆坐下来:“那给我看看吧。” 狐大仙从围脖上拔下几根毛,放在林信掌心让他握着,用朱砂颇有章法地画了一道符文,再拿下狐狸毛一同点燃。青烟随风飘散,狐大仙沉默半晌,才悠悠开口:“你姻缘已定,这姻缘说不上好坏,不过没有子孙缘,怕是要断子绝孙的。” “这算命的,怎么说话呢。”有人看不惯,寻常算命,纵使看出什么不好来也都会委婉地说,这人直接说人家断子绝孙,基本逃不掉一顿打了。 沈楼却是有些惊奇,眯眼看那大仙。 林信故作惊讶地问:“那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有,”狐大仙从布兜里掏出个黑漆漆的药丸来,“我这有送子丸,吃了包你多子多福。看你是个有缘人,就给一百两吧。” 原本有些惧怕狐大仙的人,看到他开始要钱,便不怕了。闹了半天是个江湖骗子,装神弄鬼骗钱呢。 林信却是一脸惊喜地接过那药丸,抬头看向沈楼:“郎君,咱们能有个孩子了。” 沈楼额角微抽。 “大仙可还有第二颗,我师父也需要子嗣,回去给他吃一颗。”林信一脸诚恳地说。 狐大仙收钱的手抖了一下,一把掀开面具,露出了朱星离那张不甚正经的俊脸:“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朱二叔……”沈楼吃了一惊,立时把林信拉到身后,躲过师父的一巴掌。 朱星离扔了行头,跳起来要揍徒弟。 沈楼忍笑护着林信:“这狐狸面具,可是东瀛之物?” “哎,我的面具。”朱星离被这么一提醒,赶紧转身去捡。 林信趁机拉着沈楼就跑。 荼蘼节的艳阳天里,注定是没法凉快了。 菁夫人蹲在房顶,看着远处鸡飞狗跳的街市,伸腿蹬蹬耳朵。真是好热啊,喵。 作者有话要说: 嗷,这几天太懒了,我得勤快起来~ 95.番外三 沈楼从昏沉中醒来, 周身布满了细小而绵密的疼痛, 但并不严重,就像是纹了满身的刺青一般, 皮肉一阵阵地发紧。 满目红绡罗帐, 远处有潺潺流水声, 温暖如春。昏沉片刻,抬手揉了揉眉心, 手腕上的锁链被扯动, 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乌黑的镣铐,提醒着沈楼如今的处境——他被林信劫掠到了鹿栖台, 锁了起来。 翻身下床,沈楼动了动四肢, 噬灵带来的种种不适尽数消失,只余下了灵脉空空的无力感。不知道林信使了什么手段,暂时压制住了那鬼东西,让他行动如常,只是没了灵力。 锁链的一头连着床头的机扣, 随着沈楼的移动“咔哒咔哒”地拉长。先前因为噬灵发作, 神志昏沉, 还不曾仔细看过这里。如今是冬日,这宫室中却丝毫不见寒凉, 水磨大理石地砖烧得温热, 打赤膊也毫无障碍。 沈楼只穿了一条裤子, 赤脚走在地上, 于距宫门五尺远的地方停下来,再难寸进。这间屋子是圆的,床摆在中间,锁链可以让他在宫室中自由行走,离所有的门窗五尺左右。 战无不胜的玄王殿下,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变成金丝雀的一天。闭了闭眼,转身往回走,眼前的景象倏然一变。方才还在身边的香案,忽然跑到了一丈开外,而自己正站在一方热气氤氲的浴池边。 迷阵! 沈楼立时明白,这是林信布下的阵法。林不负师从阵道大师朱星离,对于阵法的掌控可谓登峰造极,这一脚踏进的是幻阵,下一脚可能就是杀阵。索性不再走动,就地坐了下来。 “你醒了。”林信穿着一身艳红鲛绡薄衫,缓步走过来,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沈楼看着他,不说话。 林信走到他身边,缓缓蹲下,笑着看他:“怎么不走了?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语调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沈楼从未听林信这般说过话,奇怪地看向他:“林不负,你抓我来做甚?” “你猜。”林信握住他的手,将人拉起来。 两手交握,沈楼的指尖不可抑制地颤了一下,生生克制住了回握的冲动,由着林信将他带出迷阵,重新走回了床边。 “你中了噬灵,没几日好活了,”林信轻抚着沈楼的脸颊,仿佛对着情人低语,“你这一辈子都献给了大庸,最后几日,便给了我吧。” 沈楼蹙眉,挥开林信的手:“我不知道你又想玩什么,但现在边境告急,大军离不开我,我必须……” 话没说完,林信突然按下了机扣,铁链开始快速缩短,将沈楼拽倒在了床榻上。 林信爬上去,按住沈楼另一只手,眸色危险地盯着他:“呵呵,玄王殿下怕是还没弄清楚,如今你是我的囚徒,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 阳光透过窗棱,照在林信俊美白皙的脸上,额间的鹿璃吊坠折射出斑斓的光芒,美得不可方物。沈楼这才注意到,林信这一身乃是朱家嫡系的打扮,只是没有穿内衫,松松地套着鲛绡外罩。 沈楼呼吸一滞,别过眼去不看他,咬牙道:“不知羞耻。” “啧,这就羞耻了?我还有更羞耻的事要跟你做呢。”林信凑近了嗅闻沈楼脖脖颈间的气味,迷醉地叹了口气,然后狠狠咬了上去。 “唔……”沈楼闷哼一声,浑身僵硬着没有动。林信与他势不两立,因为他的阻挠导致营救封重失败,间接害死了封重,想来是十分恨他的吧。不待细想,林信已经松口,开始细细地舔舐那处咬痕,一点一点向下。 “林信!”沈楼猛地颤抖了一下,终于明白这人要做什么,挣动着要推开他。但一只手被铁链固定,另一只被灵力充沛的林信压制,根本动弹不得。 “害怕了?哈哈哈哈……”林信支起身子,眼中满是兴味,“这世间,也有你沈清阙害怕的东西,真是难得。”这般说着,从床头拉出另一根镣铐,将沈楼那只自由的手也锁起来,板下机扣固定好,坐在他腰腹间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楼挣扎。 不可一世的沈清阙,像被钉在桌上的蝴蝶,徒劳地颤抖着,随着他的亲吻抚摸,眼中渐渐显出了一丝绝望。林信眸色微暗,自己的触碰就让他这般难以忍受吗? “林信……”沈楼哑声叫了他一声,便没了声息,紧紧抿着薄唇。折磨也好,羞辱也罢,他都能坦然受之,只是他受不住在林信面前露出丑态,这等于把自己剖开给这没心的人看。 林信冷笑一声,向后错了错身子,不由得一愣。 一般男人的身体着实经不住诱惑,但沈清阙不是一般人,他的意志有多坚定林信再清楚不过。莫非沈清阙对自己,是有情的?这样的念头钻出来,仿佛把林信的心放到油锅里煎,随着上上下下的浮沉,在九天仙境和十八层地狱间来回变换。 “清阙,清阙……”林信在沈楼身上胡乱地啃咬,想要亲吻那双薄唇,却被沈楼狠狠地避开了。 吻了个空,心头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的希望瞬间浇熄。捏住沈楼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林信盯着他看了半晌,没有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任何情意,只有绝望与憎恶。 ……房顶上,两只猫儿打架,白猫本来得意洋洋地骑在黑猫身上,咬它爪子和尾巴,不料黑猫忍了又忍,翻身把白猫压住,狠狠咬住了白猫的后颈肉…… 林信微微抽搐着昏睡过去,因而没有看到沈楼眼中的疼惜与挣扎。 沈楼撑在上面,静静地看着他,睡过去的林信温和无害,眼角还挂着泪痕,仿佛被欺负狠了。若是这人一直这般乖巧该有多好,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家国天下、尸山血海便都不会出现了。缓缓,缓缓地凑过去,盯着那满是齿痕的唇瓣看了半晌,清浅地印了一个吻。 猛地直起身,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沈楼沉默片刻,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转身跳下床,步履沉重地朝浴池走去。 沈楼从透不过气的梦中醒过来,入目的依旧是一片红绡软烟罗,只是怀中还抱着一具光滑柔韧的身子。 “怎么了?”林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翻个身面对着沈楼,打了个软乎乎的哈欠。 “方才梦见了前世,前世你把我锁在鹿栖台上的事。”沈楼语气有些不高兴。 林信一阵心虚,再怎么说,当年也是他强迫了沈楼,但心虚也阻挡不了林侯爷占理:“你那时都不肯亲我,哪怕是都把我里里外外糟蹋个遍,也不愿安慰我一下。” 听到这话,沈楼心尖发疼,低头亲了亲林信的嘴角,不得已供出了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其实,我亲你了,在你睡着之后。” “嗯?”林信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真的吗?你怎么亲的?” “就,这样……”沈楼凑过去,演示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不对,不对,我那时候是睡着了的。”说着一个翻身,平躺在床上闭眼假装熟睡。 沈楼无奈一笑,凑过去重演了一遍,还没起身,就被林信一把圈住了脖颈。 “哈哈,抓住你偷亲了!”林信眼中满是兴奋,仿佛回到了上辈子那一瞬间,将心头的那个豁口填得满满当当。 “是啊,我偷亲你了。”星子般的眸子里,溢满了笑意。 两人抱着闹了一会儿,林信攀着沈楼的脖子凑到他耳边,用纯良无辜的语气撒娇道:“硬了。” 沈楼的呼吸骤然乱了一下,吻住林信的唇,低声道:“不怕,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