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量死亡(牙医谋杀案)》 第一章 一是一,二是二,系好我的鞋扣绊儿 吃早饭的时候,莫利先生的心情绝称不上极佳。他抱怨熏肉的味道不好,不明白咖啡为什么非要给弄得象泥浆似的,而他对面包的评价是每一片都比上一片更难以下咽。 莫利先生个头不高,却有一副给人决断感的颚和好斗感的下巴。他姐姐身材高大,颇有女手榴弹兵的气度,她料理着他的生活。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弟弟,问他洗澡水是不是又该冷了。 莫利先生勉强回答了一声没冷。 他眼睛盯着报纸,评论说看起来政府正从当初的力不从心走向无可争议的弱智! 莫利小姐用低沉的嗓音说,这样讲话可不够地道! 身为一个十足的女人,她总以为不管政府如何执政,都肯定自有其道理。她要弟弟解释清楚,为什么说政府的现行政策是终无善果的、白痴般低能的和纯粹自杀性的! 莫利先生就这些问题侃侃而谈一番之后,喝下了第二杯他瞧不上眼的咖啡,然后才把他内心真正的牢骚发泄出来。 “这帮小娘儿们”,他说,“都是一路货!不守然诺、自我中心——总之是一点儿也靠不住”。 莫利小姐揣测着问:“你说的是格拉迪丝?” “才刚听说的,她姑妈中风了,她得回萨默塞特郡去。” 莫利小姐说:“真烦人,亲爱的,可是,错不在她呀。” 莫利先生闷闷地摇头。 “我怎么知道她姑妈是不是中风了?我怎么知道这事儿是不是那个她成天跟着乱跑、根本配她不上的家伙和她一起安排的?我从来没见过象那年轻人一样坏的东西!多半他们今天是一块儿游山玩水去了。” “噢,不会的,亲爱的。我想格拉迪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平时你不也总觉得她挺有良心的吗?” “是的,是的。” “你夸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还说她真心热爱自己的工作。” “是的,是的,乔治娜。可那是这个讨厌的年轻人来之前的事了。最近她变多了——变得太多了——变得迷迷糊糊、心烦意乱、神经兮兮的。” 手榴弹兵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没办法,亨利,女孩子总是要陷入情网,谁也逃不掉的。” 莫利先生厉声道:“她不该让这事影响做我秘书的工作效率。特别是今天,我忙得要命!有几个非常重要的病人要来。最烦人的就是这个!” “我知道这肯定很让人头疼。亨利。对了,新来的听差怎么样?” 亨利莫利忧心忡忡地说:“我雇的最差劲的人就得数他了!连病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待人也一点儿也不懂规矩。要是再没长进,我就要辞了他另外请人。我真不明白现在我们的教育是干什么吃的,好象只能教出来一群蠢货,你吩咐的事情他们连听都听不懂,更别说让他们记住了。” 他看了看手表。 “我得开始了。上午排满了病人。那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女人要补痛牙。我建议她去找赖利,可她根本不听。” “她当然不会听”。乔治娜体贴地说。 “其实赖利挺能干的——真的很能干。他有高级文凭,有最新的专业知识。” “可他的手是抖的”,莫利小姐说,“我觉得那是喝酒喝的。” 她弟弟大笑起来,他的情绪已经变好了。他说:“跟往天一样,我还是一点半上来吃点儿三明治。” 萨瓦旅馆,安伯里奥兹先生正剔着牙齿,咧着嘴对自己笑。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又象往常一样地走运。想想,他只对那碎嘴的蠢婆娘说了那么几句好话就获得了这么多的报偿。噢,是啊——把你的面包扔到水上。他一向是古道热肠,而且慷慨大方!将来他还能更慷慨、更大方。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仁慈的画面。小狄米特里——还有他凭借他的小饭馆作出的康斯坦托普洛斯式的奋斗——多么令人愉悦的奇遇啊—— 一不留神,牙签刺得太深,安伯里奥兹先生痛得缩了一下。玫瑰色的未来之梦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此时此刻切肤之痛的体会。他轻轻地用舌头试探了一下口腔,然后掏出记事本。12点。夏洛蒂皇后街58号。 他尽力想恢复到先前那欢快的状态,但只是徒劳。视线所及,一切都皱缩了,只剩下十二个字:夏洛蒂皇后街58号。12点。 南肯辛顿,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早餐已经结束。休息室里,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正同波莱索太太闲坐聊天。一星期以前,塞恩斯伯里小姐住进来的第二天,她们因为邻桌吃饭而相识成了朋友。 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说道:“跟你说,亲爱的,它已经不疼了!再不觉得剧痛了!也许我该挂个电话去” 波莱索太太打断了她。 “别傻了,我亲爱的。你还是到牙医那儿去把它解决了吧。” 波莱索太太个子很高,声音低沉,是个善于发号施令的女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四十出头,已经开始发白的蓬松的头发呈一个个不整齐的小圈向上卷曲着。她着装邋遢而粗俗,夹鼻眼镜老往下掉。这女人谈锋颇健。 这时她满心希望地说:“可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疼了呀!” “瞎说。你跟我说过昨天夜里你根本就没睡着觉。” “是的,我没睡着——的确没睡着——可现在牙齿里的神经恐怕实际上已经死掉了呢。” “那就更该去看牙医了”,波莱索太太坚决地说,“我们都喜欢拖过去,但那不过是胆怯而已。最好是痛下决心,把它解决掉!” 什么话升到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唇边。也许是带着反抗的咕哝:“话是这么说,可痛的又不是你的牙齿!” 但是,她说出的却是:“但愿你是对的,何况莫利先生挺细心的,而且从来没治坏过谁。” 董事会会议结束了。会开得很顺利,报告也作得不错。应该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但是,敏感的塞缪尔罗瑟斯坦先生却注意到主席的举止多少有点细微的异常。 有一两次,很短暂地,主席的音调里流露出一种酸涩的感觉——但完全不是由于会议议程引起的。 也许,是一种隐秘的忧虑?但罗瑟斯坦怎么也不能将什么隐秘的忧虑同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联系在一起。他喜怒不形于色,一切都合于正常标准,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 那么该是肝脏了——罗瑟斯坦先生的肝脏总是不断地给他制造麻烦。但他从来没有听阿里斯泰尔抱怨过自己的肝脏,阿里斯泰尔的健康是与他精明的大脑和对资金强有力的控制同等著称的。不是恼人的健康问题——他身体非常好。 但是——一定有什么原因——主席的手有一两次曾在脸上拂过。他坐着,用手支撑着下巴。这不是他惯常的姿势。而且有一两次他好象确实——是的,有点走神。 他们出了董事会办公室,走下楼梯。 罗瑟斯坦说:“您能赏光让我用车载您回去吗?”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的车在等着”,他看看表,“我不回城里去”。他停了一下,“老实说,我跟牙医有个约会。” 谜底终于解开了。 赫克尔波洛走下出租汽车,付了车钱,按响夏洛蒂皇后街58号的门铃。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听差制服的小伙子才来开了门,他满脸雀斑,红头发,一副老实相。 赫克尔波洛问道:“莫利先生在吗?” 他的心里有一种可笑的希望,盼着莫利先生最好是被人叫走了,或者是今天身体不舒服,不接待病人——但这希望落空了。听差向后让了让,赫克尔波洛走进去,大门带着不可更改的厄运在他的身后轻轻地、残酷地关上了。 听差问:“请问您的姓名。” 波洛告诉了他,厅房右边的一扇门被打开了,他走进了候诊室。 房间布置很得体,但在赫克尔波洛看来,却蒙着一层无法描述的阴郁。擦得发亮的(机制的)谢拉顿牌桌子上周到地摆放着报纸和期刊。赫普尔怀特牌(也是机制的)餐具柜上放着两具谢菲尔德镀银烛台和一尊摆设品。壁炉架上搁着一座青铜座钟和两个铜制花瓶。窗户都遮上了蓝色的天鹅绒窗帘。软椅一律配以詹姆斯一世时代格调的绣有红色飞鸟和鲜花的套子。 候诊的人当中有一位军人模样的先生,蓄着凶残的小胡子,面色蜡黄。他用一种打量害虫的眼光看着波洛。看起来他更希望带在身边的不是手枪,而是弗列特喷雾器。波洛厌恶地扫了他一眼,心里想:毫无疑问,确有那么一些既讨厌又可笑的英国佬,他们当初就不该生出来。 那军人故意多瞪了一阵,才伸手抓起一本《时代》周刊,他把椅子转过去避免看到波洛,然后坐下来开始看书。 波洛选了一本《笨拙》 他仔细地读了一遍,里面的笑话一点也引不起他的笑意。 听差进来叫道:“阿罗邦比上校?”那军人被领走了。 波洛正在想是不是真有这样古怪的名字,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当年轻人站在桌前,不停地用手敲打着杂志封面的时候,波洛一直从侧面观察着他。这是个看起来让人不快的、危险的年轻人,他想,说不定还是个杀人犯。无论如何,他比波洛干这行以来逮捕的大多数杀人犯更象杀人犯。 听差开门进来朝着半空中嚷道:“皮洛先生?” 波洛意识到这是在叫他,于是站起来。听差领他到厅房后部,拐个弯,坐小电梯上到二楼,接着走过一段走廊,打开一道通往一间前厅的门,又去敲敲里面的第二扇门,然后不等回答就把它拧开,退后一步让波洛进屋。 波洛循着流水声走进去,转到门后,发现莫利先生正满怀职业热情地在墙边的洗手池洗着手。 再伟大的人生活中也有丢脸的时候。有一种说法是不管什么人,在其仆人面前都不是英雄。也许还应该加上一句,很少有人能够在看牙医的时候仍然自诩为英雄。 赫克尔波洛毛骨悚然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他一向自视不低。他是赫克尔波洛,在很多方面都超乎常人。但此时此刻,他从自己身上看不到任何超人之处,他的自信跌到了零点。他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懦夫,一个害怕坐上牙科手术椅的人。 莫利先生进行完他职业性的洗涤以后,开始用职业性的鼓励语气说话了。 按节令来看,今年的天气好象还不热,是吧? 他轻缓地走到了他的位置上——走到手术椅旁!他熟练地操纵头靠,上上下下调整着。 赫克尔波洛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坐了下来,听任莫利先生职业性地摆弄着他的头。 “这样躺”,莫利先生用恐怖的安慰语气说道,“很舒服,是吧?” 波洛的声音象是要给活埋似的,他回答说是很舒服。 莫利先生把小桌移近,拿起小镜子,手里还抓着一件器械,准备开始治疗了。 赫克尔波洛猛地抓住椅臂,死死闭上双眼,张开了嘴。 “没有什么特别的病情吧?”莫利先生问。 虽然张着嘴发辅音有些模糊不清,对方还是听懂了波洛没有特别病情的答复。出于有条理、爱整洁的习惯,这实际上是波洛每年两次的例行检查。当然,很可能什么都不需要做——也许,说不定莫利先生会漏掉后面那颗发出剧痛的成人齿——也许他会,但看来他似乎不会——因为莫利先生的医术是很精的。 莫利先生慢慢地逐颗检查着牙齿,又叩又探,还不时嘟哝着加以评判。 “填充物掉了一点——不过问题不大。牙龈很好,真让人高兴”。在一个可疑点停留片刻,扭转着探了一下——没事儿,接着来,刚才是误警。他开始检查下排牙了,一颗、两颗——怎么不接着检查第三颗?不,赫克尔波洛稀里糊涂地想到了一句俗语,猎狗已经发现了兔子! “这儿有点小问题。一点儿都不觉得疼吗?嗯,我可是没想到”。探针更深地探进去。 最后莫利先生收回探针,总算满意了。 “问题不大。只要做两处填补——再给上臼齿的磨损来点处理。我想今天上午就能做完。” 他按下开关,传来一阵嗡嗡的响声。莫利先生以可爱的细致作风拧开钻孔,安上钻头。 “受不了就告诉我”。简单的一句,说完就开始了可怕的工作。 其实波洛根本无须这种特许相助,他不必抬手、缩体来示意,更别说呻吟叫喊了。莫利先生掌握得恰到好处,每次都在适当的时候停下钻来,简短地吩咐一声“漱漱口”。稍稍修整一下,或者另外换个钻头,然后再继续。真正折磨人的其实并不是疼痛,而是对牙钻的恐惧。 后来,莫利先生开始准备填料,于是谈话又重新开始了。 “今天上午我得自己来干这活儿”,他结实道,“内维尔小姐给叫走了。您还记得内维尔小姐吗?” 波洛假装着表示记得。 “她有个亲戚病了,把她给叫到乡下去了。这种事居然发生在这么忙的时候。今天我已经慢了,在您前面的病人来晚了。碰上这种情况真让人伤脑筋,一上午全给搅了。待会儿我还得处理一个特别的病人,因为她正疼得厉害。虽然平时每天上午我都留有一刻钟的机动时间,可今天还是使我忙上加忙。” 莫利先生凝神盯着研钵,手里不停地磨捣。他继续发表着高见。 “波洛先生,我要给您讲点我早就注意到的东西。大人物——也就是那些重要人物——总是很守时的——从来不会让你等。比如说,王亲国戚们,他们就最注重小节了。还有从大城市来的人也是这样。今天上午就有一个最显要的人物要来我这儿——他是阿里斯泰尔布伦特!” 莫利先生用欢呼胜利一般的声音说出了这个名字。 波洛嘴里塞了好几只棉花球,舌头下面还压着一支咯咯作响的玻璃细管,根本无法说话,只能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叫声。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这是个能震撼当今社会的名字。他不是公爵,不是伯爵,也不是首相。他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一个不为普通公众所熟知的的人——一个只是偶尔在不引人注目的短评中出现的人。他可不是那种风头十足的人物。 他只是一个默无声息而素无明显特征的英国人,他只是英国最大财团的领袖。一个广有资财的人,一个可以对政府发号施令的人。他过着一种宁静的、隐居似的生活,从不在公众舞台上露面,从不发表演讲。但他的手中握着无限的权力。 莫利先生俯身给波洛填补着牙齿,声音里仍然充满着崇拜。 “他从来都是掐着钟点来赴约。他经常让他的车开走,自己走回办公室。他言语不多,从不摆架子。他爱打高尔夫秋,喜欢养花弄草。您绝对想象不到他可以买下半个欧洲!就象没有人会认为您跟我能做到一样”。 瞬息间波洛心里升起一丝不满,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被这样随便地与人相提并论。不错,莫利先生是个好牙医,但伦敦还有另外的好牙医。而赫克尔波洛只有一个。 “请漱漱口”。莫利先生说。 “您知道,这是对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那帮耀武扬威的家伙的挑战”,莫利开始做第二颗牙,他接着说,“我们这儿不兴大惊小怪、咋咋呼呼的。看看我们的国王和王后有多民主吧。当然,象您这样的法国人是习惯于共和国那一套主张的——” “我不四(是)华(法)国人——我四(是)比利斯(时)人”。 “嘘!别说话——”,莫利先生无可奈何地说,“开放口必须保持完全的干燥”。他不停地往上面喷着热气。 他接着说下去:“真有趣,我可没觉出您是比利时人。我一直听说利奥波德国王蛮不错。我是个笃信王室传统的人。您知道,他们都得到过非常好的培养。您只要瞧瞧他们记住人名和面孔的惊人本事就明白了。这都是训练的结果——当然,也有些人天生就有这种能力。我本人就是个例子。我从来不记人的名字,但我很满意自己从来不会忘记见到过的面孔。比如几天前我这儿来了个病人——我记得以前见过他。我对这位病人的名字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但我马上就在心里说‘我在哪儿见过您?’我现在还没想起来,但会想起来的——我敢肯定。请再漱漱口”。 漱罢口,莫利先生挑剔地观察着病人的口腔。 “唔,我想还不坏。闭上嘴——轻轻地闭——很舒服吧?没有不平的感觉吧?请您再张开嘴,行了,看来做得蛮好”。 小桌推开了,座椅也给摇了起来。 赫克尔波洛下了手术椅,他终于重获自由了。 “好,再见,波洛先生。我想,您在我这儿没发现罪犯吧?” 波洛笑了:“我上来以前,每个人看起来都象是罪犯!不过,也许现在会有所不同了!” “啊,是的,以前和以后总是有着巨大差别的!这会儿就连我们这些牙科医生也不象刚才那样是魔鬼了!要我给您叫电梯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下去”。 “随您的意——电梯就在楼梯边上”。 波洛走了出去,带上门的时候他听见水龙头开动的声音。 他一步步地走下两段楼梯。当他走到最后的拐角处时,正好看到那位英属印度的陆军上校被送出门去。这人长得一点也不难看,波洛愉快地想。或许他是个打死过很多老虎的好射手呢。这可是块有用之材——帝国的一位常备前哨兵。 他走进候诊室去取原先放在那儿的帽子和手杖。那急燥不安的年轻人还在,这让波洛觉得有些奇怪。另外一名病人也是个男人,他正在读一本《视界》杂志。 在新生出的好心绪的驱使下,波洛开始研究起那个年轻人来。他看起来还是很凶残——而且他象是就要去杀人似的——但他可并不真是个杀人犯——波洛善意地想。毫无疑问,要不了多一会儿,这年轻人就会轻快地从楼梯上下来,摆脱了病痛的折磨,欢欢笑笑,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抱一点恶意。 听差走过来,清晰地大叫:“布伦特先生”。 桌旁那读《视界》的男子放下杂志,站了起来。他中等个头,正值中年,身材不胖不瘦,穿着讲究,神情安详。 他跟着听差走了。 这是一个在英国最有权有势的人物——但他跟其他人一样要来看牙医,而且显然也同其他人一样对此抱着相同的心情! 赫克尔波洛一边想一边拿起帽子和手杖朝门口走去。他回转身来望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他想,那年轻人一定是牙疼得太厉害了。 在厅房,波洛在镜子前停下来,理了理他的小胡子,莫利先生的一通料理把它弄得稍稍有点乱了。 终于整理完毕,他正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电梯又下来了。听差嘴里不成曲调地吹着口哨,从厅房后面现了出来。他看见了波洛,赶紧闭嘴不吹了,走过来替波洛打开前门。 一辆出租汽车刚巧开过来停在屋前,有一只脚正伸出车门。波洛以风雅的目光颇感兴趣地打量着那只脚。 优美的足踝,上等的长统丝袜。脚长得不错。但他不喜欢那鞋。这是只崭新的漆皮鞋,配着一个大大的闪亮的带扣。他摇了摇头。 不够潇洒——太俗气了! 那位女士正从车里走出来,这时她的后脚被车门夹了一下,带扣掉了。它叮叮当当地滚落到了人行道上。波洛跃前一步拾将起来,深鞠一躬,殷勤地递上去。 天啊!原来是个年近五十的女人。戴了一副夹鼻眼镜。蓬乱的灰黄头发——难看的衣服——是那种老气横秋的暗绿色!她刚谢了他,夹鼻眼镜又掉了,接着手提包也掉到了地上。 即使再不能算是献殷勤,也应该说是出于礼貌,波洛又替她捡了起来。 她走上夏洛蒂皇后街58号的台阶。出租汽车司机正满心不快地盘算着那少得可怜的小费,波洛打断了他。 “喂,空车吗?” 司机闷闷地答道:“噢,我总算是解脱了”。 “我也是”,赫克尔波洛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他注意到司机那种深深的狐疑表情。 “不,我的朋友,我没有喝醉酒。只因为我刚才去看过牙医,这下可以有六个月不用再来了。想起来真叫人高兴”。 第二章 三是三,四是四,深宫大门紧关死 差一刻三点,电话铃响了。精美的午餐之后,赫克尔波洛正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惬意地消食。听到电话铃,他没有动,等着忠心的乔治来接电话。 “ehbien(法语:喂)”,乔治接着说道,“请稍等片刻,先生”,同时放低听筒。 “先生,是杰普侦探长。” “啊哈!” 波洛拿起听筒。 “ehbien,monvieux(法语:喂,我的老朋友)”,他说,“近来怎么样?” “你呢,波洛?” “我挺好。” “听说你今天上午去看牙医了,是真的吗?” 波洛嘟哝着:“苏格兰场真是无所不知啊。” “姓莫利,地址是夏洛蒂皇后街58号?” “对啊,”波洛的声音变了,“怎么了?” “只是纯粹的看病?不是去给他打气之类的?” “当然不是。你要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吧,我去补了三颗牙。” “你觉得他怎么样——还跟平时一样吗?” “应该说是吧。怎么了?” 杰普的声音很生硬,毫无感情色彩。 “没过多久,他开枪打死了自己。” “什么?” 杰普敏感地问道:“你觉得很吃惊?” “坦率地说,是的。” 杰普说,“我可不太喜欢这种事。我想跟你谈谈,你看你能来一趟吗?” “你在哪儿?” “夏洛蒂皇后街。” 波洛回答:“我马上就到。” 打开58号房门的是一名警官。他毕恭毕敬地问:“波洛先生吗?” “是的,正是我本人。” “探长在楼上。二楼——你知道吧?” 赫克尔波洛说:“上午我就在那儿。” 房间里有三个人。波洛走进来,杰普抬起了头。 他说:“很高兴见到你,波洛。我们正要把他抬走。想先看看他吗?” 一个拿着照相机跪在尸体旁边的人站了起来。 波洛走上前去。尸体躺在壁炉旁。 莫利先生看上去和生前没有多大差别。就在他右边太阳穴下面有一个发黑的小洞。一只小手枪扔在他伸出的右手旁边的地板上。 波洛轻轻地摇了摇头。 杰普说:“行了,现在你们可以把他搬走了。” 他们抬走了莫利先生。只剩下杰普和波洛两个人单独在一起。 杰普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象指纹啦什么的。” 波洛坐下来,“给我讲讲。” 杰普噘着嘴说:“他可能是自杀的。也许真是他自己开的枪。枪上只有他的指纹——但我并不满意。” “你的理由呢?” “首先,看不出任何理由促使他自杀——他身体很好,正在赚大钱,谁都没听说他有什么忧心之事。他和任何女人都没有瓜葛——至少”,杰普谨慎地作了一点修正,“到目前为止,我们知道他没有。他从来没有表现出烦躁忧虑、悲观厌世或者自暴自弃。我渴望听听你的意见,部分原因就在于此。你今天上午才见了他,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注意到什么。” 波洛摇摇头。 “一点也没有。他——怎么说呢?——完全正常。” “那就奇怪了,对不对?再有,无法设想一个人会上着上着班突然开枪自杀,为什么不等到晚上?那要合乎情理得多。” 波洛表示同意。 “这出悲剧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不好说。没人听到枪声。我想也没人听得见。从这儿到走廊有两道门,门边上还镶着一层台面呢——我猜测这是为了不让在手术椅上受罪的病人的声音传出去。” “很可能。就是上了麻醉的病人有时也会叫得很厉害的。” “没错。再加大街上车来车往,从房间外面应该听不到里边响枪。” “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大概一点半左右吧——是听差阿尔弗雷德比格斯发现的。据大家所说,此人有点呆头呆脑。好象是一位莫利约好十二点半就诊的病人因为等得不耐烦而吵了起来。一点十分,听差上楼来敲门。没听到回答,他显然不敢进去。他已经被莫利先生训过几次了,生怕再做错事。于是他又下了楼,那位病人则在一点十五分的时候气冲冲地走了。这不怪她,她足足等了四十五分钟,早该去吃午饭了。” “她叫什么名字?” 杰普咧嘴笑了。 “听差说是希尔迪小姐——可预约本上她的名字是柯尔比小姐。” “这儿是用什么方法让病人上楼就诊呢?” “莫利做好接待下一位患者的准备以后,就按响那边那个蜂鸣器,听差再把病人引上来。” “莫利最后一次按蜂鸣器是什么时候?” “十二点过五分,听差把候着的病人领上去了。从预约本上看是萨瓦旅馆的安伯里奥兹先生。” 波洛的嘴边浮现出一丝微笑,他嘟哝说:“不知道这下我们的听差把这个名字弄成什么样了!” “照我说,完全成了乱七八糟的杂烩。要是想逗逗乐,我们现在就可以问问他。” 波洛问:“那位安伯里奥兹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听差没有送他出去,所以他不知道。不少病人喜欢不唤电梯径直下楼,然后自己离开。” 波洛点点头。 杰普接着说:“但我打了电话到萨瓦旅馆。安伯里奥兹先生很讲究精确,他说当他走出来关上前门的时候曾看了一下表,当时是十二点二十五分。” “他没能给你提供什么重要的情况吗?” “没有,他只是说大夫看起来很正常、很平静。” “ehbien(法语:嘿)”,波洛说,“看来很清楚了。事情发生在十二点二十五分到一点半这段时间里——而且估计更接近前一个时间。” “是这样。因为要不然——” “要不然他就会按响接待下一个病人的蜂鸣器了。” “对,不管是真是假,医学证据是支持这种判断的。法医作了尸检——在两点二十的时候。他不肯作出——现在谁都这样——所谓太主观的判断。但他说莫利不可能是在一点钟以后遭到枪击的——说不定要早得多。可他并不愿准确断定时刻。” 波洛沉思着道:“那么,十二点二十五分的时候,我们的大夫还是个正常的大夫,情绪饱满,温文尔雅,干起活儿来得心应手。而那以后呢?他变得灰心丧气——痛苦不堪——随你怎么想吧——而且向自己开了一枪。” “真好玩,”杰普说,“你得承认,这太好玩了。” “好玩,”波洛道,“这词儿可没用对。” “我知道它并不——算我口不应心。你要觉得好,我就说这很奇怪吧。” “手枪是他自己的吗?” “不是。他没有手枪。从来没有。她姐姐说家里从来没有这类东西。多数人家里都不会有这种玩意儿的。当然,如果他决心要干掉自己,也有可能去买一把。要真是这样,我们很快就可以查清楚的。” 波洛又问:“还有什么你觉得不满意的情况吗?” 杰普擦了擦鼻子。 “嗯,还有就是他躺的姿势。不是说人不可能象那样倒下去——但那姿势多少有点不对劲!而且地毯上只留下一两处痕迹——就好象用什么东西拖过一样。” “这可是个明显的启示。” “是的,除非是那该死的听差干的。我有一种直觉,他发现莫利的时候可能试着移动过他。当然,他否认了,可当时他给吓坏了。他是那种小傻瓜蛋,那种老出差错,老是挨骂的家伙,所以他学会了近似本能地撒谎。” 波洛沉思着审视整个房间。他的目光停留在门后墙边的洗手池、门另一侧那高高的文件档案柜、手术椅和窗前放置的器械上,移向壁炉,再回到原来尸体躺着的地方;靠近壁炉的墙上还有一扇门。 杰普一直跟随着他的视线。 “这儿只通向一间小办公室”。他拉开那扇门。 正如他所说,一间小屋,里边放着一张写字台,一个搁酒精灯和茶具的茶几,还有几把椅子。没有别的门。 “他的秘书就在这儿工作”,杰普解释道,“内维尔小姐,她今天好象不在”。 他的眼光和波洛相遇了。 后者说道:“我记得他告诉过我。这又——可能是他不是自杀的一个证据”。 “你是说她是被支走的吗?” 杰普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不是自杀,他就是被谋杀的。可为什么呢?后一个结论看起来并不比前一个更有道理。他是个温和文静、与世无争的家伙。会有谁想要杀他呢?” 波洛纠正他:“谁杀死了他呢?” 杰普说:“答案是——谁都可能!他姐姐可能从楼上他们的住处下来杀了他,他的一个仆人可以进来杀了他。他的合伙人赖利可能杀他。那个听差阿尔弗雷德可能杀他,也可以是某个病人杀了他”,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可能是安伯里奥兹杀死了他——最容易的就是他了。” 波洛点点头。 “假如是这样的话——我们必须弄清楚为什么。” “完全正确。你又回到老问题上来了。为什么?安伯里奥兹正呆在萨瓦旅馆。为什么一个富裕的希腊人要跑来杀掉一个与世无争的牙医呢?有一件事情会成为我们的障碍的,那就是动机!” 波洛耸耸肩:“看来,死神毫无艺术细胞,它找错了对象。神秘的希腊人,富有的银行家,著名的侦探——他们当中的某个人遭到枪杀该是多么的合情合理!因为神秘的外国人可能参与间谍活动,富有的银行家一死总会有人得利,而著名的侦探对罪犯来说是危险的。” “反之,可怜的老莫利对任何人都没有危险”,杰普忧伤地评论说。 “也不尽然。” 杰普给他弄糊涂了。 “你又弄什么玄虚?” “没什么。一个偶然提起的话题。” 他向杰普重述了莫利先生无意间说起的那番话——关于辨认人的面貌的事,以及他提到的那个病人。 杰普显得半信半疑。 “我想有这种可能,但这线索还不够。一定有人想隐瞒住自己的真实身份。今天上午你没注意别的病人吗?” 波洛低声说:“在候诊室里我注意到一个象极了杀人犯的年轻人!” 杰普为之一惊,连忙问:“怎么样?” 波洛笑了:“moncher(法语:我的朋友),那是我刚到这儿的时候!那时我紧张得很,满脑子胡思乱想——enfin(法语:总之),心绪不佳。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凶恶不祥的,候诊室、病人、甚至楼梯上的那张地毯!我想那年轻人是其实只是牙痛得厉害。就这样!” “我明白那种难受劲”,杰普说,“但是,我们还是要对你的那个杀人犯进行仔细调查。不管是不是自杀,我们要调查每一个人。我想首先应该再同莫利小姐谈一谈,我只有一两句要说。对她来讲这当然是一次打击,但她的精神是不会垮的。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她。” 身材高大、性格坚韧的乔治娜莫利听这两个男人讲着一些不得不说的套话,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她加重语气说:“我不敢相信——这太难以置信了——我弟弟竟然会自杀!” “您是认为有另一种可能性吗,小姐?” “你是说——他杀。”她停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可说真的——这种可能性看起来跟另一种差不多同样不可能。” “但并不是完全一样不可能吧?” “是的——因为——噢,你们知道,我只会说我拿得准的东西——因为我弟弟的性格。我知道他心里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知道他没有理由——没有任何理由要毁灭自己的生命!” “今天早晨——在上班以前——您见过他吗?” “是的——吃早饭的时候。” “他跟往常一样——一点也没有心烦意乱的表现吗?” “他是心烦意乱——但不是你说的那种意思,他只是有点着急。” “为什么?” “他要迎来一个非常繁忙的上午,可他的秘书兼助手却被叫走了。” “内维尔小姐吗?” “是的。” “她都给他干些什么事呢?” “她替他处理所有的来往信件,当然还管预约登记、填写表格什么的。她还负责给器械消毒、研磨填料,并且要在他工作的时候给他递到手里。” “她跟他很久了吗?” “三年了。她是个很可靠的姑娘,我们都挺喜欢她。” 波洛说:“您弟弟告诉我她是因为亲戚生病被叫走的。” “是的,她收到一封电报,说是她姑妈中风了,于是她坐早班车去了萨默塞特。” “您弟弟就为这事这么心烦吗?” “是——的”。莫利小姐的回答里有一点微弱的犹豫。但她又急忙接着说了下去,“你们——你们可别以为我弟弟不近人情,他只是以为——仅仅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功夫——” “怎么样呢,莫利小姐?” “嗯,他以为她是有意不来上班。噢,你们别误会了——我相信格拉迪丝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我跟亨利也是怎么说的。可实情是她跟一个不相配的年轻人订了婚——亨利很为这事伤脑筋——他觉得说不定是那年轻人劝说她出去玩一天。” “那可能吗?” “不,我敢肯定不可能。格拉迪丝是个很有良心的姑娘。” “但那年轻人会提出这种建议吗?” 莫利小姐鼻子里嗤了一声。 “我应该说很有可能。” “这年轻人是干什么的——还有,他叫什么名字?” “卡特,弗兰克卡特。我想,他在——曾经在——保险公司任职。几个星期以前,他把饭碗给搞丢了,而且看来没能再找到工作。亨利说——我敢说他说得对——他是个十足的无赖。格拉迪丝实际上把自己积攒的钱借了一些给他,亨利为此很担心。” 杰普单刀直入地问:“您弟弟劝过她毁弃婚约吗?” “是的,我知道他试过。” “这样,这位弗兰克卡特就很可能对您弟弟心怀不满了。” 手榴弹兵粗鲁地嚷道:“胡说八道——要是你竟说是弗兰克卡特杀死了亨利的话。当然,亨利是建议那姑娘离开年轻的卡特;但她根本没有照他说的去做——她傻乎乎地死心塌地地爱着卡特。” “您认为还有谁会恨您弟弟吗?” 莫利小姐摇着头。 “他和他的合伙人赖利先生处得好吗?” 莫利小姐尖刻地说:“跟爱尔兰人相处,能好到哪儿去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莫利小姐?” “爱尔兰人脾气暴躁,对什么都喜欢争吵不休。赖利先生就爱争论政治问题。” “就这些?” “就这些。赖利先生在很多方面都不讨人喜欢,但他的医术还是蛮好的——至少我弟弟是这么说。” 杰普追问道:“他到底什么地方不讨人喜欢呢?” 莫利小姐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他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但请你们别说出去。” “在这个问题上,他和您弟弟有矛盾吗?” “亨利提醒过他一两次。做牙科这行”,莫利小姐用一种说教的口气继续讲下去,“需要一双不发抖的手,而靠酒精的香味是鼓不起自信心的。” 杰普使劲点着头,深表赞同。然后他说:“可以请您谈谈您弟弟的经济状况吗?” “亨利收入不错,还存了一笔钱。我们各自还有父亲留下的一笔遗产。” 杰普清了一下嗓子,小声问:“我想,您不一定知道您弟弟是不是留过遗嘱吧?” “他留了——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主要的内容。他给格拉迪丝内维尔留了一百镑,其他的一切都归我。” “我知道了。现在——” 门被重重地敲了一下。阿尔弗雷德的脸出现了。他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睛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两个来访者,他突然大声说道:“是内维尔小姐。她回来了——情绪很坏。她想问一下可以进来吗?” 杰普点点头,莫利小姐吩咐道:“叫她到这儿来,阿尔弗雷德。” “是。”阿尔弗雷德回了一声,就不见了。 莫利小姐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真不知拿这孩子怎么办好。” 格拉迪丝内维尔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是个看起来有点贫血的姑娘,大约二十八岁。虽然明显她内心很烦乱,但她很快就表现出了她的自制力和理智。 借口要检查莫利先生的文件,杰普把她从莫利小姐那里带到楼下手术室旁边的那间小办公室。 她不断地重复着:“我简直没法相信!莫利先生不可能做这种事!” 她强调说看不出他在任何方面遇到了麻烦或是有什么忧愁。 杰普开始问话了:“您今天被叫走了,内维尔小姐——” 她打断了他:“是的,这实际上是个可恶的玩笑!我真觉得人们干这种事太缺德了,我真这么想。” “您想说的是什么呢,内维尔小姐?” “唉,姑姑压根儿就没事儿。她是前所未有的健康。我刚到的时候她简直给弄糊涂了。她没病我当然很高兴——但这都快让我发疯了。发那样一封电报,把我的心绪,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的。” “那封电报还在吗,内维尔小姐?” “我把它扔了,我想,大概是在车站吧。上面只是说‘昨晚姑中风速来’。” “您能肯定——呃——”,杰普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那封电报不是你的朋友卡特先生发的吗?” “弗兰克?为什么?啊!我明白了,您是说——我们俩搞了鬼?不,说实在的,探长先生,我们都不会干这种事。” 她的愤慨看来是发自内心的,杰普费了点劲才使她平息下来。但他一问到关于这个特殊的上午的病人情况,她就恢复了正常。 “他们都登在这本子上。我敢说你们已经看过了。里边的人我基本上都认识。十点,索姆斯太太——来安新假牙。十点半,格兰特女士——这是位老太太——住在朗兹广场。十一点,赫克尔波洛先生,他定期来——噢,对了,就是这位——对不起,波洛先生,我真是太糊涂了!十一点半,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您知道,就是那位银行家——这个预约很短,因为莫利先生上次就准备好了填料。接下来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她专门打电话来——说是牙痛,所以莫利先生把她加了进来。她一讲话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爱大惊小怪。十二点是安伯里奥兹先生——他是新来的病人——是在萨瓦旅馆预约的时间。莫利先生有很多外国主顾,还有美国人。接下来,十二点半是柯尔比小姐,她从沃辛来。” 波洛问道:“我来的时候,这儿有一个高个子军人装束的先生。他是谁?” “我想是赖利先生的一个病人。我这就去把他的病人名单拿来,好吗?” “谢谢,内维尔小姐。” 她只离开了几分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跟莫利先生的登记薄相似的本子。 她念道:“十点,贝蒂希恩(这是个九岁的小姑娘);十一点,阿伯克隆比上校。” “阿伯克隆比!”波洛咕哝道:“c-étaitca(法语:好嘛)!” “十一点半,霍华德雷克斯先生。十二点,巴恩斯先生。今天上午的病人就这么些。当然,赖利先生的病人要比莫利先生少。” “您能给我们谈谈赖利先生这些病人的情况吗?” “阿伯克隆比上校是老病人了,而希恩太太所有的孩子都是由赖利先生看牙的。我无法跟你们介绍雷克斯先生和巴恩斯先生,尽管我觉得听到过他们的名字。你们知道,所有的电话都该我接——” 杰普说:“我们可以自己去问赖利先生。我想尽快见到他。” 内维尔小姐走了出去。杰普对波洛说:“除了安伯里奥兹以外,都是莫利的长期病人。我要同安伯里奥兹先生谈话。照情况看,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莫利活着的人,我们必须要证实他最后见到莫利的时候,莫利的确还活着。” 波洛摇着头慢慢地说:“你仍然还得要证实动机。” “我知道。这玩意儿还会给我们出难题的,但我们也许能在苏格兰场找到一点安伯里奥兹的材料”。接着,他敏感地加了一句:“你有心事,波洛!” “有些事情我不明白。” “什么事?” 波洛面带微笑道:“为什么是杰普探长呢?” “嗯?” “我说,‘为什么是杰普探长呢?’,象你这样高职位的警官——他会经常被派去调查自杀案吗?” “事实上,那时我恰好就在现场附近。我在拉文罕——威格莫尔大街。他们找人的本事可是蛮高的。是他们往那儿给我挂电话让我来的。” “可为什么他们要打电话找你呢?” “噢,那——那其实很简单。因为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分局长一听说今天上午他在这儿,就赶紧报告了苏格兰场。布伦特属于我们在这个国家里要保护的人物。” “你是说真有人想要——干掉他?” “当然有啦。首当其冲就得算赤色份子了。正是布伦特和他的集团在背后支撑着当今政府。美其名曰保守的财政。所以只要今天上午有任何对他图谋不轨的可能,上头就会要求进行彻底的调查。” 波洛点点头。 “这正是我隐隐约约猜到的。我的感觉正是”——他意味深长地挥舞着双手——“这里边似乎——出了点差错。按理被杀的是——应该是——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或者,这可能只是一个开端——某种大规模行动的开端?我闻到——我闻到——”,他用鼻子嗅着空气,“——这桩买卖背后巨大的铜臭味!” 杰普说道:“你感觉太好了点吧?” “我认为那位cepauvre(法语:可怜)的莫利在这场游戏里只是个牺牲品。也许他知道什么——也许他告诉了布伦特什么——或者他们害怕他会告诉布伦特什么——” 他停住了口,格拉迪丝内维尔小姐又回来了。 “赖利先生正忙着给一位病人拔牙”,她说,“大概十分钟以后能完,这样可以吗?” 杰普回答说当然可以。同时,他又说还想再跟听差阿尔弗雷德谈谈。 阿尔弗雷德的心情既紧张又兴奋,而发生的一切可能招致的责备又使他有一种病态的恐惧!他在莫利先生这儿刚干了两周,而这两周里他不断地犯各式各样的差错。无休止的责怪泄尽了他所有的自信。 “可能他是比平时要好发火一点”,阿尔弗雷德回答着询问,“但我再不记得什么了,我从没想到他会走绝路。” 波洛插话了。 “凡是你能记起的今天上午的所有情况”,他说,“你都得告诉我们。你是位非常重要的证人,你的回忆会对我们大大有用的。” 阿尔弗雷德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胸脯也挺了起来。他已经大致向杰普描述过上午发生的事了。现在他打算再发挥一番。他沉浸在一种受重用的陶醉之中。 “我弯(完)全可以告诉您”,他说,“既然您问到我了。” “请先谈谈今天上午有什么异常的事发生吗?” 阿尔弗雷德想了一阵,颇有些失望地回答:“说起来还真没有。弯(完)全跟平常一样。” “有陌生人到这儿来吗?” “没有,先生。” “病人里边也没有吗?” “我不知道您说病人里边是什么意思。来的病人都是有预约的,如果您是指这个的话。他们都登在本子上的。” 杰普在一旁大点其头。 波洛问道:“有人能从外边直接进来吗?” “不可能。他们没有钥匙,知道吗?” “但出去就容易了,是吧?” “是的,只要拧动把手,走出去,再把身后的门带上就行了。我要说,他们一般都是这么做的。经常是我用电梯接下一个病人上楼的时候,他们自己就沿着楼梯走下去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现在请你把今天来的人从第一个开始挨个给我们谈谈。要是记不清名字的话,就描述一下他们的相貌。” 阿尔弗雷德沉思片刻,然后开始讲起来:“先来的是带着小姑娘的太太,她是找赖利先生的,还有一个索欧普或别的什么名儿的太太,是找莫利先生的。” 波洛说道:“完全正确,接着说。” “后来又来了位老太太——她穿着华贵,是坐戴姆勒汽车来的。她走的时候,进来了一位高个子军人,紧接着,您就来了”。他朝波洛点点头。 “对。” “后来那美国人来了——” 杰普警觉地问:“美国人?” “是的,先生。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准是个美国佬——从他说话的调调儿就能听出来。他来得挺早的,但到十一点半还没按预约接待他——而他自己也没守约。” 杰普敏感地发问:“怎么回事?” “责任不在他。赖利先生的蜂鸣器十一点半响的时候——实际上还迟一点,大概是差二十分到十二点才响的——我去请他,可他已经不在了。一定是因为害怕走掉了”,他很内行地加了一句,“他们有时候就这样。” 波洛问道:“这么说,他一定是在我之后不久离开的了?” “没错,先生。我把坐罗尔斯汽车来的那位大人物送上去之后您才走的。啊——那车可真漂亮啊——布伦特先生的那辆车。我下来送您出去,这时来了一位女士。她是塞姆伯里西尔小姐,或者叫别的什么名儿的——后来,哦——对了,事实上,我跑到厨房去吃了点东西,我还在下面厨房的时候就听见有蜂鸣器响了——是赖利先生的——我赶紧上来,就跟我刚才说过的那样,那位美国先生已经走了。我去告诉了赖利先生,他还是老样子,骂了几句了事。” 波洛道:“接着讲。” “让我想想,后来又怎么了呢?哦,对了,莫利先生的蜂鸣器响了,该给西儿小姐看病了,当我领着这个叫这么个弄不清爽的名字的小姐坐电梯上去的时候,那大人物下楼离开了。然后我又下来,这时候来了两位先生——一位是个小个子,嗓门尖尖怪怪的——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是来找赖利先生的,另一位是个胖胖的外国人,他是莫利先生的病人。 “西尔小姐没用多少时间——不超过一刻钟。我送她出去,又把那外国先生送到楼上。另外一位先生刚来我就把他带到赖利先生那儿了。” 杰普问:“你没送安伯里奥兹,那位外国先生离开吗?” “没有,先生。我该说没有。他一定是自己走了。这两位先生都不是我送出去的。” “十二点以后你在哪儿?” “我总是坐在电梯里,先生,等着门铃或是哪个蜂鸣器响。” 波洛说:“也许你还在看书?” 阿尔弗雷德的脸又红了。 “那又没什么坏处,先生。反正我没有别的事儿好干。” “有道理。你读的是什么书呢?” “《死亡发生在11点45分》,先生。那是本美国侦探小说。先生,那简直是瞎编!全是讲警察的。” 波洛微微一笑。他说:“你坐在那儿听得见前门关上的声音吗?” “您是说有人出去吗?我想我听不见,先生。我的意思是我不会注意到!您知道的,电梯在厅房的最里边,还拐了个弯。门铃就装在它后面,蜂鸣器也是。所以这两样是不会漏掉的。” 波洛点点头,杰普接着问:“后来又怎么样了?” 阿尔弗雷德皱着眉,使劲在想。 “再就只有最后一位小姐,希尔迪小姐了。我等着莫利先生发信号,可一直没响动,到一点钟,那位等着的小姐就发起火来了。” “这以前你没上去看看莫利先生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 阿尔弗雷德断然地摇头。 “没有,先生。我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前边那位先生说不定还在上面呢。我必须得等他发信号。当然,要是我知道莫利先生要走绝路的话——” 阿尔弗雷德病态地摇着头。 波洛问:“通常蜂鸣器是在病人下来之前,还是之后响?” “要看情况,一般来说,如果病人要走下楼来,那么蜂鸣器就会先响。如果他们要了电梯,那就可能在我带他们下来的时候响。但是这也不一定。有时莫利先生在发信号接待下一个病人之前要歇几分钟。如果很忙的话,病人一出屋他就会按信号了。” “我明白了——”,波洛停了一下又问,“你对莫利先生的自杀感到吃惊吗,阿尔弗雷德?” “我简直一下子头都懵了。在我看来他没有任何理由要走这条路——噢!”阿尔弗雷德的眼睛一下子鼓得又圆又大,“呃——这个——他该不是给人杀死的吧,啊?” 波洛抢在杰普插话之前继续下去。 “如果是的,你就不会这么吃惊了吗?” “哦,我不知道,先生。我真不知道。我看不出谁会要杀莫利先生。他是——呃,是个非常普通的人,先生。他真是给谋杀的吗,先生?” 波洛沉重地说:“我们必须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所以我才对你说你是个非常重要的证人,还要你务必尽力回忆今天上午所发生的一切。”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番话,阿尔弗雷德紧皱双眉,使劲地在回想。 “我再也想不起还有什么了,先生。真的想不起了。” 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很沮丧。 “很不错了,阿尔弗雷德。你是不是能够肯定今天上午除了病人以外再没有别的人进过这所房子?” “没有生人,先生。只有内维尔小姐的那位年轻人来过——没找着她他很不高兴。” 杰普敏感地追问:“那是什么时候?” “十二点刚过不久。我告诉他内维尔小姐今天不来上班的时候他显得很生气,他还说他要等着见莫利先生。我跟他说莫利先生一直要忙到吃午饭,但他说没关系,他可以等。” 波洛问:“他等了吗?” 阿尔弗雷德的眼里闪过吃惊的神情。他说:“噢——我根本没想过这茬儿!他进了候诊室,但后来又不在那儿了。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下次再来吧。” 阿尔弗雷德出去以后,杰普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跟这家伙谈到谋杀明智吗?” 波洛耸耸肩。 “我觉得是这样——是的。在刺激之下,他才会把一切可能看见或听见的的东西都回想起来,而且他还会加倍留意这儿所有的事态发展。” “但是,我们可不希望这件事很快就给传得满城风雨的。” “moncher(法语:我亲爱的),不会的。阿尔弗雷德爱读侦探小说——阿尔弗雷德迷恋着犯罪。不论阿尔弗雷德无意中说出什么都可以归咎于他那病态的犯罪狂想。”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波洛。现在还是让我们来听听赖利说些什么吧。” 赖利先生的手术室和办公室在一楼,跟楼上的一样大小,区别只是光线暗些,来的病人少些。 莫利先生的合伙人是个高个子、黑皮肤的年轻人,一绺头发不整齐地耷拉在他的额前。他的嗓音颇有魅力,目光也挺机灵。 “我们希望,赖利先生”,杰普做了自我介绍之后说,“您能帮助我们弄清这次事件的一些情况。” “那您就错了,因为我帮不了你们”,对方答道,“应该这么说——亨利莫利是最不会自杀的人。我可能会——但他不会。” “您为什么可能会呢?” “因为我有数不清的烦恼”,他说,“比如,缺钱花就是一个!我从来做不到收支平衡。而莫利是个精细人,你们会发现他从来没有欠过债,他不会有经济上的麻烦,这我可以肯定。” “风流韵事呢?”杰普提示道。 “您是说莫利吗?他根本就没有生活乐趣,完全受他姐姐的支配,这可怜的人。” 杰普开始询问赖利这天上午看的病人的详细情况。 “噢,我认为他们都是光明正大的人。小贝蒂希恩,她是个好姑娘——她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是由我看牙的。阿伯克隆比上校也是我的老病人。” “霍华德雷克斯先生呢?”杰普问。 “就是那个弃我而去的人吗?他以前没来过我这儿。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他打电话来特别要求预约今天上午。” “他从哪儿打来的电话?” “霍尔本宫旅馆。我想他大概是个美国人。” “阿尔弗雷德也这么说。” “阿尔弗雷德当然知道”,赖利说,“我们的阿尔弗雷德是个电影迷。” “您其他的病人呢?” “巴恩斯?一个可笑的刻板小个儿,退休的公务员,住在伊陵路那边。” 杰普沉吟片刻,又问:“您可以给我们谈谈内维儿小姐吗?” 赖利先生眉毛向上一扬。 “那个飘(漂)亮的白皮肤秘书?真的没什么,老伙计!她跟老莫利的关系可是一清二白的——我敢肯定。” “我从来也没暗示他们不清白呀”。杰普急忙声明,他的脸有些红了。 “那是我的错”,赖利说,“原谅我这肮脏的灵魂吧,好吗?我还以为你们这么问我,是在cherchefemme(法语:怀疑那个女人)呢!” “请原谅我用您的语言说话”,他顺带对波洛说了一句,“我的发音很美吧?这都该归功于修女们的教导。” 杰普阻止了他轻浮的表演。他接着问:“您知道和内维尔小姐订婚的那个年轻人的情况吗?我知道他叫卡特,弗兰克卡特。” “莫利不大喜欢他”,赖利说,“他想让内维尔小姐拒绝他。” “这大概让卡特很生气吧?” “也许气得要命”。赖利先生起劲地表示同意。 他停了一下,反问道:“对不起,你们调查的真是一桩自杀案,而不是谋杀案吗?” 杰普单刀直入地说:“如果是谋杀,您有什么可以提醒我们的吗?” “别问我!我倒希望能说是乔治娜干的!她是那种满脑子禁酒主义的冷面女人。不过乔治娜恐怕还算得是讲道德的正派人。当然,我自己可以很容易地溜上楼去杀了那老家伙,可我没有。事实上,我无法想象会有任何人想要杀莫利。同样我也无法想象他会自杀。” 他又说道——他的声音有些异样:“事实上,我对这事感到很难过。你们千万别拿我的举止来判断我。我只是有点神经质。我很喜欢老莫利,我会想他的。” 杰普放下电话。当他转向波洛的时候,脸色狰狞。 他说:“安伯里奥兹先生‘觉得有点不舒服——今天下午不会客’,他必须得见我——而且他也休想溜走!他只要想逃,我安在萨瓦旅馆的那个人马上就会跟着他。” 波洛沉思着问:“你认为是安伯里奥兹杀了莫利?” “不知道。可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莫利活着的人。他还是个初诊病人。按照他的说法,他十二点二十五分离开的时候,莫利还活得好好的。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如果莫利那时确实还活着,我们就要重新构想后来发生的事了。这时离下一个病人预约的时间还有五分钟。那五分钟里有人进来找他吗?是卡特?或者是赖利?接着发生了什么事?毫无疑问,十二点半,或者最迟差二十五分到一点,莫利死了——要不然他会按响蜂鸣器或者是给柯尔比小姐送下话来说他不能给她看病了。但是没有。要么是因为他已经给杀死了,要么是因为有人跟他说了什么,把他的脑子搅乱了,于是他就自杀了。” 他停了一下。 “我要跟他上午看的每一个病人谈一次话。他完全有可能会对他们中的哪个人说点什么,而这可以把我们引上正轨。” 他看了看表。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说四点一刻可以给我几分钟时间。我们先去见他。他住在迁而喜的泰晤士河堤岸边,然后我们可以在见安伯里奥兹以前先顺路去找那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女人。我想尽可能地掌握材料之后,再跟我们的希腊朋友打交道。然后,我准备同你说的‘看起来象杀人犯’的美国人谈谈。” 赫克尔波洛连连摇头。 “不是杀人犯——是牙疼。” “无论如何,我们要见见这位雷克斯先生。至少可以说,他的行为可疑。我们还要调查内维尔小姐的电报,还有她的姑妈,还有她的那年轻人。实际上,我们要调查每一件事,每一个人!”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从来没有在大众面前显露过真容。也许因为生性淡泊宁静,也许是因为多年以来,他的角色是女王的丈夫而不是国王。 吕蓓卡桑塞文拉托的娘家姓阿恩霍尔特,四十五岁时,这个梦想破灭的女人来到了伦敦。她的父母都是富贵人家出身。她母亲是罗瑟斯坦家族欧洲后裔的继承人,她父亲在美国开着一家属于阿恩霍尔特家族的大银行。吕蓓卡阿恩霍尔特由于两个兄弟不幸死亡、一个表兄在空难中丧身而成为巨大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她同著名的欧洲贵族菲利蒲迪桑塞文拉托结了婚。在跟这个劣迹昭彰、声名狼藉的纨绔流氓度过了极其不幸的两个年头之后,到第三年她终于获准离婚,并取得了对孩子的监护权。但没过几年,孩子也死了。 接二连三的痛苦使吕蓓卡桑塞文拉托转而把她毋庸置疑的才智投向金融生意——她的血液里奔流着在这方面天生的才能。她同父亲合作经营起银行业。 父亲死后,她凭借雄厚的资产继续在金融界保持着强有力的地位。她到伦敦来了——伦敦银行一个地位较低的合伙人带着各种文件被派到克拉里齐去见她。六个月以后,传来了一个令世人目瞪口呆的消息:吕蓓卡桑塞文拉托即将下嫁阿里斯泰尔布伦特,一个比她小将近二十岁的男人。 自然有人嘲讽——也有人微笑。她的朋友们说,吕蓓卡在男人的事情上简直傻得无可救药!先是桑塞文拉托——现在又是这个年轻人。显然,他是为了她的钱才跟她结婚的。她免不了要受第二次灾难了!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次婚姻非常美满。那些预言阿里斯泰尔布伦特会把她的钱用到别的女人身上的人们都错了。他始终对妻子忠贞不二。甚至在过了十年她死之后,他继承了她巨大的财富,人们以为这下他也许会无拘无束地寻欢作乐了,但他仍然没有再娶。他仍然过着宁静简单的生活。他的金融才能跟他的妻子相比豪不逊色。他判断和处理问题的水平有口皆碑——他看事情总是那么全面。他全凭自己的才干支配着庞大的阿恩霍尔特-罗瑟斯坦财团的股权。 他很少接触社交界,他在肯特郡和诺福克各有一所度周末的房子——他没有放荡的伙伴,总是找一些安静的、老派的朋友一起过周末。他喜欢打高尔夫球,球技尚可。他还醉心于园艺。 这就是杰普侦探长和赫克尔波洛乘着一辆老爷出租车要去见的人。 哥特楼在迁而喜的泰晤士河堤一带尽人皆知。房子里布置精美、富丽而不铺张。它并不摩登时髦,但住起来舒适安逸。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没让他们等候。他几乎是马上就出来了。 “是杰普侦探长吗?” 杰普迎上前去,并介绍了赫克尔波洛。布伦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我听说过您,这是肯定的,波洛先生。而且肯定——最近——在什么地方——”,他停住口,皱起了眉。 波洛说:“今天早晨,先生,在cepauvre(法语:可怜)的莫利先生的候诊室里。”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的眉结解开了。他说:“对了。我就知道在什么地方见过您”。他转向杰普,“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听到可怜的莫利的事我非常难过。” “您感到吃惊吗,布伦特先生?” “很吃惊。当然,我并不怎么了解他,可我觉得他完全不象要自杀的人。” “今天上午,他的身体和精神看起来都还好吧?” “我觉得是这样——是的”,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停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微笑说,“说真的,我心里很害怕去看牙医。我特别恨那该死的玩意儿在嘴里吱吱乱钻。所以我很少注意到别的什么。刚一做完,你们知道,我就起来走了。但我要说那时候莫利看来完全正常。心情愉快,忙乎个不停。” “您经常找他看牙吗?” “我想这是我第三次或是第四次去找他了。一年前开始我的牙才开始老出毛病的。大概真是老了的缘故吧。” 赫克尔波洛问:“最初是谁给您介绍的莫利先生?” 布伦特皱紧双眉,尽力聚精会神地回想着。 “让我想想——有一次我牙疼——有人告诉我去找夏洛蒂皇后街的莫利先生——不行,我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了。对不起。” 波洛说:“要是想起来,您可以告诉我们吗?”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好奇地看着他。 他回答道:“当然可以。为什么?这很重要吗?” “我觉得”,波洛说,“这可能非常重要。” 就在他们正走下寓所前的台阶时,一辆小汽车嘎然停在门口。这是一辆专为运动目的制造的汽车——坐这种车的人要出来必须从方向盘下面扭动身体一截一截地往外挤。 那正在下车的年轻女人看起来就象只由手臂和腿构成的一样。两个男人已经谈着话转身沿着街道走去了,她才终于从车里钻出来了。 姑娘站在人行道上望着他们。突然,她大喊了一声“喂!” 两个人都没意识到是在叫他们,谁也没有转过脸来。那姑娘又叫道:“喂!喂!那边那两位!” 他们停下来,好奇地四望。姑娘朝他们走过去,手臂和腿上压痕犹存。她又高又瘦,伶俐活泼的表情弥补了她长相上的不足。她的皮肤黝黑,是那种经过大量日晒后的深棕色。 她对波洛说:“我认识你——你是大侦探赫克尔波洛!”她的声音热情浑厚,略带一点美国口音。 波洛回答:“听候您的吩咐,小姐。” 她的目光移向他的同伴,波洛连忙介绍:“这位是杰普侦探长。” 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好象显得很吃惊。她声音有点急促地说:“你们来这儿干什么?阿里斯泰尔姨公他没——没出什么事吧?” 波洛立即反问道:“您怎么会这么想呢,小姐?” “他没事?太好了。” 杰普接过了波洛的问题。 “您怎么会以为布伦特先生出了事呢,呃——您怎么称呼——小姐?” 他停下来。 姑娘一字一句地回答:“奥莉维亚,珍妮奥莉维亚。”然后她轻轻地、不能让人信服地笑了笑说:“门前警犬打转,楼顶必有炸弹,不是吗?” “我很欣慰地告诉您布伦特先生平安无事,奥莉维亚小姐。” 她直视着波洛。 “那么是他叫你来做什么吗?” 杰普说:“奥莉维亚小姐,是我们来拜访他,想让他就今天上午发生的一起自杀事件提供点线索。” 她追问道:“自杀?谁自杀了?在哪儿?” “一位牙科医生,夏洛蒂皇后街58号的莫利先生。” “噢!”珍妮奥莉维亚失声叫道,“噢——”,她皱起眉,眼盯着前方。然后她出人意料地说:“噢,可这太荒唐了!”她一转身,突然间一点不讲客套地离开了他们,登登登跑上了哥特楼的台阶,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了。 “啊!”杰普凝视着她的背影发话了,“要说这事可有点奇怪啊。” “有意思”,波洛缓缓地说。 杰普定定神,看了一眼腕上的表,招手拦了一辆过路的出租车。 “我们还来得及赶在去萨瓦旅馆之前先拜访塞恩斯伯里西尔。” 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正坐在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光线暗淡的休息室里喝茶。 穿便衣的警官的出现使她感到有些慌张——但杰普看出她的激动其实源于欣喜。而波洛则伤心地发现她仍然没有把鞋上的带扣缝好。 “真的,警官先生”,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颠三倒四地说着话,眼睛不停地东张西望,“我真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才没人打扰,这太难了——特别是吃茶点的时间——也许您想用点茶——还有——还有您的朋友呢?” “别为我费心,小姐,”杰普说,“这位是赫克尔波洛先生。” “是吗?”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说,“也许——你们真的——你们两位都不想喝茶?不吗?那,我们或者该到客厅去坐坐,虽然那儿经常是客满的。啊,我看见那儿有个拐角——就是墙凹进去的那块儿,那桌人刚走。我们坐过去吧——” 她领头就朝那比较僻静一点的、放着一张沙发和两张椅子的凹处走去。波洛和杰普紧跟着她,前者还捡起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照例丢下的一条围巾和一张手帕。 他将它们交还给她。 “噢,谢谢——我太粗心了。现在,侦探先生,请——不,是侦探长先生,对不对?请您随便向我提问吧。这真是一件令人悲痛的事。可怜的人——我想,他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我们生活的可真是个忧患重重的时代呀!” “您发现他忧虑吗?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 “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回想着,最后有些犹豫地说,“您知道,我也不敢肯定他的确是在忧虑!不过也可能我没注意到——特别是在那种环境下。我想大概我是个胆小的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嗤嗤地笑了,拍了拍她那一头鸟窝似的卷发。 “您能告诉我们当您在候诊室的时候,那里边都有谁吗?” “让我想想——我进去的时候那儿只有一个年轻人。我想他的牙一定正痛,因为他嘴里念念有词,看起来很粗野,手里边稀里哗啦地翻着一本杂志。后来他突然跳起来走了出去。他一定是牙痛得太厉害了!” “您不知道他出去以后是不是就离开了诊所?” “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以为他只是觉得再也没法等了,非得马上去见医生呢。但他不可能是去找莫利先生,因为只过了几分钟听差就来把我领到莫利先生那里去了。” “您出来的时候没有再进候诊室吗?” “没有。因为您知道,我还在莫利先生那里就已经戴好了帽子,弄好了头发。有那么一些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接着说,她越说越起劲,“他们把帽子放在楼下候诊室里,我就从来不这样。我有个朋友,她曾经这么干过一回,结果发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那是顶新帽子,她小心地把它放在一张椅子上,当她再下来的时候,您相信吗,有个小孩在上面坐过了,把它压扁了。毁了!完全给毁了!” “真是个悲剧。”波洛礼貌地说。 “我认为小孩的母亲应该负完全责任”,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宣判道,“当母亲的应该看好她们的孩子。小宝贝儿们并不想妨害别人,但他们必须得有人照看。” 杰普问:“这么说那牙痛的年轻人是您在夏洛蒂皇后街58号见到的唯一的病人了?” “我上楼到莫利先生那儿去的时候,有一位先生下楼走了——噢,我还记得——我刚到的时候还碰到一个怪里怪气的外国人从里边出来。” 杰普轻轻咳了一声。波洛却神情庄重地说:“那是我,女士。” “噢,我的天!”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仔细地端详着他,“真的是您!请千万宽恕我——我眼睛太近视了——而且这儿很黑,是不是?”她一下了变得有点语无伦次起来,“真的,我要说,我自以为有很好的记忆,能记住别人的相貌。但这儿光线太暗了,对不对?请您千万宽恕我这最不幸的错误!” 他们赶紧安慰她,使她平静下来,杰普才又问道:“您能肯定莫利先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吗——比方说——他今天上午等待着一次痛苦的会见什么的?一点也没有听说吗?” “没有,真的,我可以肯定他没说过。” “他没有提到一个叫安伯里奥兹的病人吗?” “没有,没有。他真的什么都没说——我是说,除了牙科医生必须得说的那些话以外。” 波洛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几句话:“漱漱口。请再张大点,轻轻闭上嘴。” 杰普进一步说,也许有必要请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出庭作证呢。 起初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失声惊叫起来,然后她似乎也就默许了这个请求。杰普随口提起的另一个问题又引出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生平故事。 看来她是六个月前从印度来英国的。她在很多家旅馆和供膳寄宿处住过,最后因为非常喜欢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宾至如归的气氛,才在这里住了下来;她在印度时主要住在加尔各答,在那里做传教慈善工作并讲授演讲术。 “纯正、清晰的英语——是第一重要的,侦探长先生。您知道”——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傻痴痴地笑起来,但又忍住了——“年轻的时候,我当过演员。噢,只演过几个小角色,都是些跑龙套的角色!但我抱负很大,不断学习丰富自己,一直到能演各种剧目。后来我周游世界各地,去演——莎士比亚,肖伯纳”,她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出毛病就出在感情上——总受感情的支配。这时我一时冲动,轻率地结了婚。天啊!我们几乎马上就分手了。我——我是悲惨地给人欺骗了,我又改回了做姑娘时的姓,一个朋友热心地给我提供了一笔钱,让我开起了演讲学校。我还帮着建立了一个业余剧团。我一定要给你们看几张我们的海报。” 杰普侦探长可知道那会有多危险!他赶紧逃走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却还在没完没了地说最后的几句话——“要是,出于某种偶然,我的名字要出现在报纸上的话——我是说,作为一个出庭作证的证人——你们能保证把它写对吗?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梅贝尔是m.a.b.e.l.l.e,西尔是s.e.a.l.e。当然啦,要是他们真的要提到我的话,我还曾经在牛津长租剧场演过《如愿》呢。” “当然,当然。”杰普侦探长简直逃一样地跑了出来。 在出租汽车上,他长叹一声,擦着额头。 “要是有必要的话,我们应该能够对她的一切进行核查,”他说,“除非她说的全都是假话——但我不相信会是这样!” 波洛摇着头。 “说谎的人,”他说,“既不会说得这样详细,也不会说得这么毫无条理!” 杰普接着说:“我原来还担心她会不愿意出庭作证呢——多数没结婚的中年女人都这样——但她当过演员,这使她渴望开口说话。她有点好出风头!” 波洛问道:“你真的要她出庭吗?” “也许不,这得看情况。”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现在更加确信,波洛,这不是自杀案。” “动机呢?” “我们不是正在找吗?要是莫利曾经勾引过安伯里奥兹的女儿呢?” 波洛没有说话。他尽力设想莫利扮演一个勾引者的角色,去勾引一个美目盼兮的希腊少女,但他可悲地失败了。 他提醒杰普,赖利先生说过,他的合伙人一点都没有生活情趣。 杰普含糊地回答:“噢,你怎么知道出门游逛一趟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他又感觉良好地加了一句,“等我们跟这家伙谈过以后就会清楚该怎么办了。” 他们付了车钱,走进萨瓦旅馆。 杰普向人打听安伯里奥兹。 服务生很奇怪地看着他俩。说道:“安伯里奥兹先生?很抱歉,先生,恐怕你们不能见他。” “噢,我能的,伙计。”杰普坚持说。他把服务生拉到一旁,把证件给他看。 服务生回答道:“您没弄清楚,先生。安伯里奥兹先生半小时以前死了。” 对赫克尔波洛来说,就好象有一扇门轻轻地、但无可挽回地关上了。 第三章 五是五,六是六,多衔草枝窝不漏 二十四小时以后,杰普给打电话给波洛。他的腔调里带点苦涩的味道。 “了结了!完事了!” “你想说什么呀,我的朋友?” “莫利真是自杀的,我们找到动机了。” “是什么?” “我刚得到医生作出的安伯里奥兹的死亡报告。我不跟你讲那些一条二款的术语了,简单地说他是因肾上腺素和普鲁卡因过量而死亡的。据我理解,这作用于他的心脏,造成了虚脱。那可怜的家伙昨天下午说他不舒服,他说的正是实话。好,这下你看!肾上腺素和普鲁卡因是牙科医生注入牙龈的混合剂——用作局部麻醉的。莫利出了差错,注射过量了,等安伯里奥兹走了以后他发觉了,不敢承担后果,于是就开枪自杀了。” “用一只据知不属于他的手枪?”波洛质问道。 “但他完全可能有枪。亲戚们不见得什么都知道,有时候他们不知道的事多得惊人呢!” “那倒是,是的。” 杰普说:“好了,你总算同意了,这是一个对整个事件完美的、合乎逻辑的解释。” 波洛道:“你知道,我的朋友,它并不使我满意。确实,有些病人对这些局部麻醉剂会有不良反应。肾上腺素的特应性是众所周知的。它与普鲁卡因合用会产生很微小的毒性。但是用这药的医生通常并没有想到要去自杀啊!” “是的,但你说的是麻醉剂用量适当的情况。在那种情况下不会有人对有关的大夫求全责备。是病人的特应性引发了死亡。而在这次事件中,很明显,用药肯定过量了。他们还没有得出准确的数值——这种数量分析好象要花很长时间——但肯定是超出正常的剂量了。这说明莫利一定出了差错。” “既便如此”,波洛说,“那也仅仅是差错,并不能视为犯罪啊。” “是的,但这会影响他的饭碗。事实上,这会完全毁了他。谁也不会去找一个因为偶然有点走神就可能给你注射致命剂量的毒药的牙医。” “我得承认,他干的可是精细活儿。” “这种事就是会发生——医生会——药剂师也会。多少年都仔细可靠,但是偏偏——只一会儿的疏忽——就闯了祸,这倒楣的家伙就一定得受罚吃苦。莫利是个情绪易受外界影响的人。如果是内外科医生,一般总有药剂师或配药员分担责任——或者是同当罪责。在这次事件里,莫利得一个人负责。” 波洛提出了异议。 “他不能留下几句话,说明他自己做的一切,说明他无法承担后果吗?他就不能留下点那种东西吗?不能给他姐姐留一句话吗?” “依我看,不能。他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完全不知所措了,于是就采取了最快的了结办法。” 波洛没有答话。 杰普说:“我了解你,老伙计。每当接触到死人的案子,你都希望它就是谋杀案!我承认这次把你引到这条路上我有责任。我犯了错误,我坦率地承认。” 波洛说:“我仍然认为,也许还可以有另外的解释。” “我敢说还可以有很多其他的解释。我也想过——但它们都太荒诞了。让我们假设安伯里奥兹杀死了莫利,回到家里,满心悔恨,于是就用从莫利的手术室偷来的麻醉剂自杀了。如果你以为有这种可能的话,我却认为一点也不可能。我们局里有安伯里奥兹的一份记录。相当有意思。他起初在希腊是个旅馆看门人,后来卷入了政治活动。他在德国和法国干过谍报工作——也因此弄到些小钱。但他并没有能靠这个很快发财,而且据信他曾经有过一两次敲诈的前科。我们的安伯里奥兹先生可不是什么好人哪。他去年到印度去了一趟,据信是把一个土著王公狠狠地敲了一笔。困难的是始终没能找到对付他的证据。他滑得象条鳝鱼!因此,还有另外的可能性。他也许想诈莫利一件什么事。而莫利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给他注射了超量的肾上腺素和普鲁卡因,希望这会被判定为一次不幸的事故——由于肾上腺素的特应性之类的原因。后来,等这家伙走了,莫利突然后悔极了,就走了绝路。当然,这是有可能的,但我怎么也不能把莫利看成个蓄意杀人的凶手。不,我完全确信这就象我开头说的那样——是个名副其实的错误。我们只好就这样把这事搁下了,波洛。我已经跟头儿谈过了,他也觉得很清楚了。” “我明白了”,波洛叹息说,“我明白了——” 杰普好心地说:“我明白你的感觉,老伙计。但不可能每次都有一个称心如意的、有刺激的凶杀案啊!就谈到这儿吧。我能表示歉意的只有一句老话,‘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他把电话挂了。 赫克尔波洛坐在他那漂亮时髦的书桌前。他喜欢现代家俱。它们宽阔结实的风格比没有棱角的古代式样更合他的脾气。 他面前放着一张方方正正的白纸,上面整齐地写着一些标题和注释。有些地方还画着问号。 首先是: 安伯里奥兹。间谍活动。为此到英国来吗?去年到过印度,在暴乱和骚动时期。可能是共产主义代理人。 下面有一截空白,然后又是一段标题: 弗兰克卡特?莫利对他不满意。最近被解雇了。为什么? 再下来是一个只画有问号的名字: 霍华德雷克斯? 紧接着是一句打着引号的话: “可这太荒唐了!”??? 赫克尔波洛的脑子里疑问丛生。窗外有一只鸟衔着细枝在做窝。赫克尔波洛枯坐在那儿,鸡蛋似的头歪在一边,就活象一只鸟。 他又在稍下面一点儿的地方写出一条线索。 巴恩斯先生?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写道: 莫利的办公室?地毯上的痕迹。可能性。 他对最后的一条线索思考了片刻。 然后他站了起来,要来了帽子和手杖,出去了。 四十五分钟以后赫克尔波洛走出了伊陵大道地铁站,再过五分钟他就到了目的地——城堡园路88号。这是一座不大的房子,一侧与邻屋相连而建。门前的花园引得赫克尔波洛为之颔首称羡。 “极好的对称美,”他自言自语地说。 巴恩斯先生在家,波洛被让进了一间精致的小餐室,巴恩斯先生马上就出来了。 巴恩斯先生是个小个子,眼睛老是不停地眨巴,头几乎秃尽了。他从眼镜上缘窥视着来访者,左手捻弄着波洛交给女仆的名片。 他的声音很小,一本正经,就象在用假声说话似的:“呃,呃,波洛先生?我深感荣幸。” “请您一定原谅我这么随便地前来拜访。”波洛礼仪周到地说。 “这种方式再好不过了”,巴恩斯先生说,“时间也很好。差一刻钟到七点——每年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正好可以在家里找到任何人”,他摆摆手,“请坐,波洛先生。相信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我想,大概是夏洛蒂皇后街58号的事吧?” 波洛说:“您猜着了——可您是怎么想到这事上去的呢?” “我亲爱的先生”,巴恩斯先生道,“我从内政部退休已经有些时间了——但我还不是太迟钝。要是有什么需要掩人耳目的买卖,最好是别让警察来干。否则会打草惊蛇的!” 波洛说:“我想再问您一个问题。您怎么会认为这是一桩需要掩人耳目的买卖呢?” “它不是吗?”对方问,“嗯,就算它不是,在我想来也应该这么办”,他身子前倾,把夹鼻眼镜放在椅臂上轻轻敲着。“我们干秘密工作这行,目标从来不会是小虾小蟹——而是顶上的大家伙——但要抓住他们,你就得小心翼翼,千万别惊动了那些小虾米。” “在我看来,巴恩斯先生,您知道的东西比我要多。”波洛说。 “我其实是一无所知”,对方回答,“只不过根据事实来个一加一的推理而已。” “那么这两个一当中的一个是?” “安伯里奥兹”,巴恩斯先生毫不迟疑地答道,“您忘了在候诊室里我曾经和他面对面坐过一两分钟。他不认识我。我一向不引人注意。有时候这并不坏。但我却认识他——而且我还可以猜得出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干什么?” 巴恩斯先生的眼睛眨得更厉害了。 “在这个国家里我们这种人是很招人厌的。我们很保守,彻头彻尾的保守派。我们牢骚不少,但并不想要推翻我们的民主政府来试试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这就使那些整天熬更守夜、加班加点的卑鄙的外国煽动者痛心疾首!一切的麻烦——在他们看来——都归咎于我们国家的金融实力相当强大。现在的欧洲几乎没有别的哪个国家能做到这一点!要想搞乱英国——真正搞乱它——必须要先把它的财政弄得一团糟——这就是结论!而有一个象阿里斯泰尔布伦特那样的人掌舵,你就不可能把它的财政搞乱。” 巴恩斯先生略作停顿,又接着说:“布伦特先生是那种在个人生活中不会超过自己收入水平花钱度日的人——不管他每年挣两个便士还是几百万都一样。他就是这种人。因此他也就很简截地认为一个国家同样没有任何理由不这样做!不搞高价的试验,也不为乌托邦式的社会改良计划耗费巨资。所以——”他停了一下,“——所以有些人就认定布伦特必须滚蛋。” “喔”,波洛说。 巴恩斯点点头。 “是的”,他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人里边也有挺不错的人。头发长长的,目光真挚,心里充满了幻想,盼望着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其它的就不这么好了,事实上他们很阴险。他们留着胡子,说话带点外国口音,跟小耗子似的偷偷摸摸。另外,还有一帮暴徒恶霸之流。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同样的想法:布伦特必须滚蛋!” 他又前前后后地轻轻翘起椅子来。 “消灭旧秩序!托利党人,保守党人,死硬分子,精于算计的奸商,都是这种主张。也许这些人是对的——我可弄不明白——但我明白一件事——你得用什么东西来取代旧秩序——一些能起作用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听起来满不错的玩意。好了,我们没有必要深谈这个。我们要处理的是具体的事实,而不是抽象的理论。抽掉支柱,房子就会倒下来。而布伦特就是保持事物原有形态的一根支柱。” 他把身体前倾过来。 “他们一直在盯着布伦特。这我知道。而且我认为昨天上午他们差点就得手了。也许我错了——但以前他们就尝试过。我是说以前他们就试过这种方法。”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慎重地提到了三个人的名字。一位是具有非凡才干的财政大臣,一位是进步的、高瞻远瞩的制造商,另一位是前程远大颇得民心的年轻政治家。第一个死在手术台上,第二个死于一种发现得太迟了的不明疾病,第三个被汽车撞死了。 “这是很容易的”,巴恩斯先生说,“麻醉师弄错了麻醉剂的用量——这种情况常常发生。在第二个案子中,病症很难判断。那医生只是个抱有善意的通看各科的开业大夫,不应该指望他一定能查出病因。第三个案子则是因为一位心急如焚的妈妈急急忙忙地开着车去看她得病的孩子。这真是个催人泪下的故事——陪审团因此宣判她无罪!” 他顿了一下,“都很合情合理。而且很快就会被忘掉。但我马上就要告诉你这三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那个麻醉师自己建起了一个第一流的研究实验室——完全不惜工本。那个通看各科的医生休业了,他买下了一艘游艇和布劳兹附近的一小块很好的地方。那位母亲使她的孩子们都享受着第一流的教育,假期里骑着小马游玩,在乡下还有一套带大花园和放马围场的好房子。” 他缓缓地点着头。 “在每一种职业和生活道路中,都有一些人易受诱惑。可麻烦的是在我们这个案子里,莫利不是这种人。” “您认为真是这样吗?”赫克尔波洛问。 巴恩斯先生答道:“是的。你知道,要对一个大人物下手是很困难的。他们都有严密的保护。制造车祸太冒险而且也不是总能成功。但是人一躺上牙科手术椅可就是完全失去抵抗力了。”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了。他说:“这就是我的理论!莫利不会干这种事。但他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他们必须干掉他。” “他们?”波洛问道。 “我所说的他们——是指这一切背后的那个组织。当然,实际干这事的只有一个人。” “哪个人?” “嗯,我可以猜一猜”,巴恩斯先生说,“但这只是一个猜测,而且我还可能猜错。” 波洛悄声说道:“赖利?” “当然!很明显是他。我想他们从来没有要求过莫利自己来干。要他做的只是在最后关头将布伦特转给他的合伙人。比如只消说是突然生病什么的。赖利就来完成真正的行动——那也许就会出现又一个令人遗憾的意外事故——一位著名的银行家死了——忧愁的年轻牙科医生在法庭上非常惊慌和悲痛,以致于很可能被轻易地放过。以后他不干牙医了——并且迁到别处住下,靠每年好几千的收入过活。” 巴恩斯先生和波洛对视着。 “别以为我是在想入非非”,他说,“这种事情常常发生的。” “是的,是的,我知道它们常常发生。” 巴恩斯先生拍了拍放在面前桌上的一本封面涂画得很俗艳的书,接着说: “我读了很多这种间谍故事。有些相当离奇。但妙的是,它们一点也不及真事离奇。确实有美丽的女冒险家,皮肤黝黑、带外国口音的阴险男人,有帮派、国际组织,还有超级大盗!要是我知道的有些事情也给写成书出版的话,我会羞于承认的——谁都不可能相信真有这种事!” 波洛问:“在您的理论里,安伯里奥兹起什么作用呢?” “不清楚。我认为他是给弄来代人受过的。他不止一次耍过两面派,我敢说这次他是被陷害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想法。” 赫克尔波洛悄声地问:“假定您的想法是正确的话——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巴恩斯先生擦了擦鼻子。 “他们还会想法子弄他的”,他说,“噢,是的。他们会再干的。时间不多了。我敢说布伦特肯定已经给人保护起来了。他们得加倍留神。不会是安排一个人带着枪埋伏在灌木丛里。不会用这种笨办法。你告诉他们要留神那些看起来正派的人物——亲戚、老佣人、替药剂师配药的助手、卖酒给他的酒商等等。除掉布伦特可值好几百万呢,而人们为了——比如说每年四千英镑的一笔收入——是会乐于下手的。” “能给那么多吗?” “说不定还要多——” 波洛沉默片刻,然后说:“最先我也怀疑过赖利。” “爱尔兰人?爱尔兰共和军?” “倒不是为这个,而是地毯上有一道痕迹,您知道,就象尸体曾经被移动过似的。但是,如果莫利是被哪个病人打死的话,他会死在手术室,也就没有必要移动尸体。所以,起初我怀疑他不是被杀死在手术室,而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就在隔壁。这就表明杀死他的不是病人,而是同一幢房子的某个成员。” “对极了”。巴恩斯先生赞赏道。 赫克尔波洛站起身来,伸出手说:“谢谢,您给了我极大的帮助。” 回家的路上,波洛顺访了格伦威尔宫廷旅馆。 正因为这次访问,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给杰普打电话。 “bonjour,monami(法语:早安,我的朋友)。今天陪审法庭开庭,是吗?” “是的,你要来参加吗?” “我可没这打算。” “我想这也不值得劳你的大驾。” “你叫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来作证吗?” “那位可爱的mabelle——为什么不能就简单地把它拼成mabel呢?这种女人我见着就有气!不,我没叫她来。没这必要。” “她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为什么要跟我说什么呢?” 赫克尔波洛说:“我只是问一问,如此而已。也许你听到这事会感兴趣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昨天晚上快吃晚饭的时候出了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再没有回来。” “什么?她逃跑了?” “这是一种可能的解释。” “可为什么?你也知道,她是完全清白的啊。她没说谎,履历清楚。我打电报到加尔各答查过她的情况——那还是我不知道安伯里奥兹的死因以前了,否则我才不会费这个事呢——昨天晚上我得到了答复。一切正常。她在那儿为人所知已经好些年了,而且她谈的自己的情况都是真的——只是隐瞒了一点她的婚姻情况。她嫁给了一个印度学生,后来发现他早就另有所恋。于是她改回了做姑娘时的姓,开始搞慈善工作。她跟传教士们亲密合作——教授演讲术、帮忙搞业余戏剧演出。事实上,我倒是说过她是个可怕的女人——但完全不是怀疑她跟凶杀案会有什么相干。而现在你说她把我们给甩了!我真不明白”,他停了一会儿,然后猜测说,“也许她只是在那旅馆住厌了?我就挺容易产生这种念头。” 波洛说:“她的行李还在那儿。她身上什么都没带。” 杰普开始正色以对了。 “她是什么时间走的?” “大约七点差一刻。” “旅馆的人怎么样?” “他们很不安,女经理看起来急得快发疯了。” “那为什么他们不报警呢?” “因为,moncher(法语:我亲爱的),如果一位女士偶尔在外边过上一夜(虽然从她的外表上看不出来),她完全有理由为叫警察来找她回去的做法感到生气。哈里森夫人,就是我们谈到的女经理,给好多医院打了电话以防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去的时候她正准备报警。看来我的出现是她祈祷的结果。我把事情全都承揽了下来,并说明我将谋求得到一位处事周全的警官的帮助。” “我想,这个处事周全的警官是忠实于您的?” “你想得很对。” 杰普长叹一声。 “好吧,庭审以后我到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来见你。” 当他们等待着女经理的时候,杰普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那女人干吗要失踪呢?” “你承认这事挺费解吧?” 他们没有能够再谈下去。 哈里森夫人,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的老板来了。 眼泪汪汪的哈里森夫人很健谈。她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担心极了。她会出什么事呢?她飞快地把每一种可能发生的灾祸都念叨了一番。丢钱了啦,突然生病啦,出血啦,被公共汽车撞倒啦,遭到抢劫或强xx啦—— 她最后终于停下来换了口气,接着又轻声念叨:“多好的女人哪——她在我们这儿住得又高兴又舒服。” 在杰普的要求下,她把他们领到了楼上那失踪的女人简朴的卧室。一切都收拾得井然有序。衣服都挂在衣橱里,睡衣叠得整整齐齐搁在床上,房间的一角放着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两个简朴的衣箱。梳妆台下面摆了一排鞋——有些是耐穿的牛津鞋,两双很俗气的锃明光亮的高档鞋,尖尖的后跟,还缀着皮革做的结子,此外还有几双差不多全新的素黑缎面的晚便鞋,再有就是一双拖鞋。波洛注意到晚上用的鞋要比白天穿的小一号——这个事实大概可以归因于钱不够用或者是贪慕虚荣。他不清楚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出去之前是不是抽出时间来把她鞋上配的带扣缝上了。但愿她缝好了。他素来讨厌不修边幅。 杰普这时正忙着在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翻检着几封书信。赫克尔波洛小心翼翼地拉开五斗橱的一个抽屉,里边装满了内衣裤。他庄重地又把它关上,嚅嚅地说看来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很喜欢贴身穿毛料衣物,接着又打开了另一个放着长统袜的抽屉。 杰普问:“有什么收获吗,波洛?” 波洛手里晃着一双袜子,悲伤地说:“九英寸的便宜丝光袜,大概值两英镑十一便士。” 杰普说:“你可不是来估价的,老伙计。这儿有两封印度来的信,一两张慈善组织开出的收据,没发现要付的帐单。我们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可真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啊。” “但在穿衣打扮上太缺乏鉴赏力了,”波洛悲伤地说。 “也许她觉得讲究打扮才是俗气呢,”杰普正在把一封两个月前的来信地址抄下来。 “这些人可能知道她的一些情况”,他说,“住在汉普斯特德那边。看起来他们关系相当密切。” 在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除了得知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走的时候没有任何激动或忧虑的迹象以外,再也没能找到什么,而且看起来她是肯定准备要回来的。因为在旅馆大厅,走过她的朋友波莱索太太身边的时候,她说过,“晚饭后我来教你玩我说的那种纸牌。” 另外,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有个规矩,如果想出去吃饭,都要给餐厅留话。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并没有这样做。因此,很明显她是准备要回来吃七点半到八点半供应的晚饭的。 但是,她并没有回来。她走出去,上了克伦威尔路,然后消失了。 杰普和波洛按发现的信头上的地址造访了西汉普斯特德。 这是一幢舒适的住房,亚当斯一家是个温暖的大家庭。他们曾经在印度住过多年,对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评价颇佳。但他们帮不上忙。 他们近来见过她,都好几个月了,实际上,打他们过完复活节假期回来就没见过她了。那时候她住在靠近拉塞尔广场的一家旅馆里。亚当斯太太把这个地址给了波洛,还把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另外一些住在斯特里汉的曾侨居印度的英国朋友的地址给了他。 但两个男人在这两个地方都一无所获。在那家旅馆里了解到她的确在那儿住过,但他们对她印象不深,记不起什么有助于调查的东西。她是个朴素的好人,曾经长期住在国外。斯特里汉的人们也帮不上忙。他们从二月份以来就没有再见过她。 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发生了意外事故,但这种可能性也被排除了,医院都说没有符合描述的伤亡者。 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象是遁入太空似地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波洛来到霍尔本宫旅馆,要求见霍华德雷克斯先生。 这一次,如果听说霍华德雷克斯先生也夜晚外出,从此不归,他是不会吃惊的。 但是,霍华德雷克斯先生还在霍尔本宫旅馆,而且据说正在用早餐。 赫克尔波洛幽灵般地出现在早餐桌前,这无疑使霍华德雷克斯先生很不高兴。 虽然比起波洛对他杂乱的记忆来,他看上去不那么象杀人犯了,但他的满脸怒容仍然让人生畏——他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粗鲁地说:“什么事?” “您允许吗?” 赫克尔波洛从邻桌拉过来一把椅子。 雷克斯先生说:“不必问我!只管坐,一切自便!” 波洛微笑着接受了这种恩许。 雷克斯先生毫不客气地说:“讲吧,你想干什么?” “您还记得我吗,雷克斯先生?”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你。” “那您可错了。不超过三天以前,您还跟我在同一间屋子里至少呆过五分钟。” “我可记不住在哪个该死的聚会上见过的每一个人。” “不是聚会”,波洛说,“是在一间牙科候诊室里。” 年轻人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悸动,但马上又消失了。他的神态变了。不再是烦燥,不再是轻慢,而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他直视着波洛,道:“那又怎么样呢?” 回答以前,波洛仔细地审视着他。他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这的确是个危险的年轻人。一张精瘦的、给人饥饿感的脸,一副挑战性的下颚,还有一双狂热的眼睛。但这张脸能吸引女人。他衣冠不整,甚至有些寒酸,他那种不加收敛的狼吞虎咽使得在旁边观察着他的波洛感觉大有意味。 波洛对他作出了结论。这是一只满脑子主意的狼—— 雷克斯厉声说道:“你到底什么意思——象这样子跑来找我?” “我的访问不合您的意吗?” “我连你是何方神圣都不知道。” “很抱歉。” 波洛灵巧地掏出名片夹,摸出一张名片递过桌去。 雷克斯先生瘦瘦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波洛无法准确解释的那种悸动,不是害怕——比害怕要更具挑衅性。然后,毫无疑问地,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原来你是如许人也,对不对?我听说过你。” “大多数人都听说过。”赫克尔波洛谦虚地说。 “你是个私人侦探,对不对?还是要价挺高的那种。人们会不惜血本雇用你——当为了保存他们可悲的生命什么都舍得花的时候!” “要是您不喝咖啡的话”,赫克尔波洛说,“它会凉的。” 他友善地说着,语气中带着威严。 雷克斯死死盯着他。 “说出来吧,你究竟是只什么鸟?” “这个国家的咖啡实在是太差劲了——”波洛道。 “我说也是”。雷克斯先生热烈赞同。 “但要是您让它放凉了的话,那就完全没法入口了。” 年轻人向前倾着身子。“你什么意思?你到这儿究竟想干什么?” 波洛耸耸肩。 “我想来——看看您。” “啊,是吗?”雷克斯先生怀疑地说。 他眯起了眼。 “要是你为钱而来,那可找错人了!跟我一起的人可买不起他们想要的东西。最好还是回去找给你发工钱的那个人吧。” 波洛叹道:“时至今日,还没有任何人给过我任何报酬。” “还要你告诉我!”雷克斯先生说。 “真是这样的”,波洛说,“我一直分文不取地在浪费着很多宝贵的时间。我们可以简单地说,这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想”,雷克斯先生说,“那天你在那该死的牙医那儿也只是去满足好奇心的-!” 波洛摇摇头,“您好象忘了去牙科候诊室最普遍的原因了——那就是等着看牙。” “你就是去干这个的?”雷克斯先生的语调中流露出一种轻蔑的怀疑,“等着看牙?” “当然。” “得请你原谅,我要说我不相信。” “那我可不可以问一句,雷克斯先生,您到那儿又是干什么去了?” 雷克斯先生一下子咧开了嘴。他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呢!我也是等着看牙的。” “那时候您的牙可能很痛吧?” “是的,老朋友。” “尽管如此,您还是没作治疗就走了?” “走了又怎么样?那是我自个儿的事。” 他停了一下——接着他用粗鲁的语气很快地说了下去:“噢,这种绕弯子的谈话有什么鬼用?你到那儿去是给你的大人物保镖的。嗯,他平安无事,不是吗?你那宝贵的阿里斯泰尔布伦特什么事都没有。你根本没必要来找我。” 波洛问:“您突然离开候诊室以后又去哪儿了?” “当然是离开了那所房子。” “啊!”波洛抬眼望着天花板,“可是谁也没见着您离开,雷克斯先生。” “这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就有关系。记住,没过多久就有人死在那房子里了。” 雷克斯漫不经心地说:“哦,你是说那牙医。” 波洛说话的语调硬梆梆的:“没错,我说的正是那位大夫。” 雷克斯盯住他,说道:“你想把这事安在我头上?是不是?那你可办不到。我刚读过开庭的报道,他在局麻时出了差错把一个病人给治死了,所以那可怜的家伙朝自己开了枪。” 波洛不为所动地往下说:“您说您离开了那所房子,您能拿出证明吗?有人能够说清楚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您在哪儿吗?” 那一位的眼睛又眯缝起来。 “这么说你真是在把这事往我头上安-?我猜是布伦特教你这么干的吧?” 波洛叹道:“请原谅,但您好象是鬼魂附体了似的——您老是不停地唠叨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我不是他雇用的,我从来没被他雇用过。我关心的不是他的安全,而是有一个人死了,而这个人本来在一种很好的职业中干得挺不错。” 雷克斯摇着头。 “对不起”,他说,“我不相信你,你肯定是布伦特的私人侦探。”他把身体倾过桌面,脸色沉了下来。“但是要知道,你救不他。他必须得滚蛋——他和他代表的一切!应该来一种新政——必须消灭腐败的旧财政体系——必须消灭这帮遭诅咒的、象蜘蛛网一样勾结起来的全世界开银行的家伙们。一定得把他们扫除干净。我跟布伦特并没有什么个人恩怨——但他是我仇恨的那种人。中庸之道——而又自命不凡。他是那种不用炸药你就搬他不倒的人。成天就知道叫嚷‘文明之本,不可动摇’。真的不可动摇吗?让他等着瞧吧!他是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必须搬掉。当今的世界没有布伦特之流的落脚之处——他们总是象狗回身寻找嗅迹似地迷恋过去——总想要象他们的老子、甚至是老子的老子那样生活!在英国到处都见得到这种人——死硬的老顽固——没用的、衰弱的腐朽年代的象征。上帝啊,他们必须滚蛋!我们必须有一个新世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新世界,懂吗?” 波洛叹着一口气,站起来。他说:“我明白了,雷克斯先生,我明白了您是个理想主义者。” “是又怎么样呢?” “要一个理想主义者来关心一位牙科医生的死,那是要求过高了。” 雷克斯先生轻蔑地说:“死一个可悲的牙医有什么关系?” 赫克尔波洛说:“这跟您没关系,可跟我有关系。这就是我们的差别。” 波洛到家就听到乔治说有一位女士在等着见他。 “她——嗯——有点神经兮兮的,先生。”乔治说。 因为这位女士没有通报姓名,波洛可以随意猜想。但他猜错了,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不安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年轻女人是已故的莫利先生的秘书,格拉迪丝内维尔小姐。 “哎呀,波洛先生。象这样来打扰您真是太抱歉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鼓起勇气来的——我怕您会觉得我太冒失——而且我也不想占用您的时间——我知道对一个工作繁忙的职业人员来说,时间意味着什么——但我实在太难受了——只有我敢说您会认为这完全是浪费时间——” 长时间和英国人的接触使波洛获益非浅,他建议来一杯茶。内维尔小姐的反应正是他所希望的。 “噢,真的,波洛先生,您真是太好了。虽然才吃了早饭不久,但人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守着一杯茶的,是不是?” 波洛假意地附和着,虽然他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没有茶。乔治遵照吩咐付诸行动,在短得令人不可思议的时间里,就在波洛和跟他面对面坐着的客人中间放上了一只茶盘。 “我得向您道谦”,内维尔小姐说,由于饮料的效用,她又恢复了惯常的镇静,“但昨天的庭审实在让我心烦意乱。” “我相信会的。”波洛好心地说。 “本来没有要我去提供证明或是做类似的什么。但我觉得应该有个人陪着莫利小姐去。当然,赖利先生在那儿——但我说的是女人。另外,莫利小姐并不喜欢赖利先生。所以我觉得出庭是我的职责。” “您的心真是太好了。”波洛说,话中满带鼓励。 “啊。不,我只是感到我必须去,您瞧,我已经替莫利先生干了好些年了——这次的事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当然,开庭更加重了这种打击——” “恐怕这是肯定无疑的。” 内维尔小姐急切地向前探着身子。 “但全弄错了,波洛先生。真的完全弄错了。” “哪儿错了,小姐?” “嗯,那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决不会象他们说的那样——我指的是往病人牙龈里注射了过量药剂的说法。” “您认为不会。” “我可以肯定。偶尔确实有人遭这种殃,但那是因为他们自己生理上的不适应——他们的心脏活动跟常人不一样。我清楚超量的事是很少见的。您知道,开业的医生们对于按定量给药已形成习惯,以致完全成了一种机械性的行为——他们总能自动地给出准确的剂量。” 波洛点头称许说:“是这样,我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您知道,这事太标准化了。它不象药剂师那样成天要配不同的数量,或者是要不断变换各种组成成分的剂量,那就容易因疏忽而发生差错。而且这也不象一般的内科医生那样要写很多不同的药方。牙科大夫完全不象那样。” 波洛问:“您没有要求向法庭陈述这些看法吗?” 格拉迪丝内维尔小姐摇摇头。她不安地缠扭着手指。 “您知道”,她终于打开了话头,“我怕——怕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当然,我知道莫利先生不会做那事的——但这可能会使别人觉得他——他是有意那么干的。” 波洛点点头。 格拉迪丝内维尔小姐说:“我就是为这到您这儿来的,波洛先生。因为对您来说——这怎么也不是官方的调查。但我又实在认为应该有人知道这事是多么——多么的缺乏说服力。” “没有人想知道这个。”波洛说。 她望着他,怔住了。 波洛说:“我想再了解一下您收到的那封电报,就是那天把您叫走的那封。”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波洛先生。确实太奇怪了,看得出来发电报的人对我了如指掌——还有姑姑——象她住在哪儿等等这一切。” “是的,看来可能发报人是您的一个密友,或者是那所房子里的哪个很熟悉您情况的人。” “我的朋友谁都不会做这种事的,波洛先生。” “您对这个问题没有一点看法吗?” 姑娘犹豫了。她慢慢地说:“只是在开头,刚听说莫利先生自杀的时候,我曾经以为可能是他发的电报。” “您是说,为了不让您碍手碍脚,把您打发走吗?” 姑娘点点头。 “可看来这真是太离奇了,哪怕他那天上午确实心里存着自杀的念头。的确很奇怪,弗兰克——就是我那朋友,您知道的——起初还为这个犯过傻呢。他责怪说我那天是想跟另外的哪个人一起出去——就好象我真会做这种事似的。” “有那么个人吗?” 格拉迪丝内维尔脸红了。 “当然没有。可弗兰克最近变多了——不快活,还多疑。说真的,您知道,这完全是因为他丢掉了工作,又找不到新的。对男人来说老是闲荡着可太难了。我很为弗兰克担心。” “他那天发现您出去了,是不是很不高兴?” “是的,要知道,他是来告诉我他找到了新工作的——一个很好的工作——每周挣十英镑。他等不及了,他希望马上让我知道。我想他也想要让莫利先生知道,因为他给莫利先生对他不正确的评价弄得伤了心,他还怀疑莫利先生想要说服我离开他。” “这是真的吗?” “啊,是的,有那么点吧!当然,弗兰克确实丢了好些工作,而且也许他还不是象很多人说的那样很踏实。但从现在起他会不同了。我想一个人出于压力会做得到的,您不这么认为吗,波洛先生?要是一个男人感到有个女人对他寄望很高的话,他会尽力按照她的希望去生活的。” 波洛叹了一口气,但他没有同她争辩。他听到很多女人谈过同样的观点,她们同样轻信着一个女人的爱情有着惊天动地的拯救力量。他带点冷嘲地想,这种事,一千次里也许能有一次成为真的。 他简单地说:“我想见见您这位朋友。” “我很愿意让您见见他,波洛先生。但他只有星期天才有空。您瞧,他现在整个星期都要到乡下去。” “啊,做那份新工作。对了,那是什么工作呀?” “嗯,我也不很清楚,波洛先生。我想,大概是秘书这一行的吧。要不就是在政府的什么部门,我只知道写信得写到弗兰克在伦敦的地址,再由他们转。” “这可有点奇怪,是不是?” “我也这么想——可弗兰克说最近都这样。” 波洛对着她瞧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然后他不慌不忙地说:“明天就是星期天,对吧?也许你们两位会赏光和我一道吃午饭——在洛根饭店怎么样?我愿意同你们俩一起再讨论一下这桩令人悲痛的事件。” “嗯——谢谢,波洛先生。我——是的,我们很愿意和您一起共进午餐。” 弗兰克卡特是个肤色白皙、中等个头的年轻人。外表给人一种鬼聪明的印象。他说话快而流利。两只眼睛挨得很拢,每当他窘迫为难的时候,它们就会不自在地从左到右乱动。 他显得多疑,还带点不肯合作的味道。 “我没想到会有幸与您共进午餐,波洛先生。格拉迪丝一点儿也没有告诉我。” 说话间他生气地瞥了她一眼。 “这是昨天才安排的”,波洛微笑着说道,“内维尔小姐对莫利先生之死的有关情况感到很心烦,我觉得是不是我们一起来想想办法——” 弗兰克卡特粗暴地打断他。 “莫利之死?提起莫利的死我就烦!为什么你不能忘了它,格拉迪丝?我可没看出他身上有什么好的地方。” “噢,弗兰克,我觉得你不该那么讲。对了,他还给我留了一百英镑呢。昨天晚上我收到了信。” “好吧,好吧”,弗兰克怀着嫉恨地让了步,“但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不该这么做呢?他把你当黑鬼似地使唤——可是谁把油水都捞光了呢?嘿,是他!” “噢,当然是他啦——他给了我这么高的工资。” “照我看来,才不是呢!你太克己了,格拉迪丝,我的姑娘,你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去上别人的当,你知道。我可是看透了莫利。你跟我一样清楚他费尽心机想让你抛弃我。” “他不了解我们的情况。” “他清楚得很。那家伙现在死了——不然的话,我可以跟你说我会直言不讳地跟他谈上一谈的。” “实际上他死的那天上午您就到那儿去准备这么做了,是不是?”赫克尔波洛彬彬有礼地问道。 弗兰克卡特生气地说:“谁说的?” “您确实去了,是不是?” “去了又怎么样?我想见内维尔小姐。” “但是他们告诉你她不在。” “是的,可以告诉你这让我直犯疑。我对那红头发的傻瓜说我要等着见莫利。这种让格拉迪丝来反对我的把戏已经玩得够久了。我要对莫利说,我不再是一个没钱、没工作的窝囊废,我找到了一个好工作,现在该是格拉迪丝提出辞呈、准备嫁妆的时候了。” “但是您并没有真的对他讲吧?” “是的,我在那阴森森的坟墓里边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就走了。” “您什么时候走的。” “记不清了。” “那么您是什么时候到的呢?” “不知道。十二点过一点吧,我想。” “您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更久——或者不到半小时呢?” “告诉你我不知道。我不是那种老是看表的家伙。” “您在候诊室的时候,那儿还有别人吗?” “我进去的时候有个肥得流油的家伙,但他没呆多久。后来就只我一个人了。” “那您肯定是十二点半以前走的——因为那时候来了一位女士。” “我敢说是这样。我跟你说过那地方让我心神不定的。” 波洛沉思地望着他。 这个咆哮的人有些不自在——这番话听起来不太象真的。但是这也许可能解释为仅仅是因为紧张。 波洛说话的神态平和而友好:“内维尔小姐告诉我,您很幸运,找到了个相当好的工作。” “工钱不少。” “每星期十英镑,她告诉我。” “是这样。还不错,是不是?这说明只要我真正干起什么事来,就能把它干成。” 他颇有点自鸣得意起来。 “是的,确实如此。那活儿不苦吧?” 弗兰克卡特简短地说:“还好。” “有趣吗?” “啊,是的,很有意思。说到工作,我一直对你们私人侦探怎么办案很感兴趣。我想,并不完全象歇洛克福尔摩斯那种味道吧?现在多数是离婚案吧?” “我从来不关心离婚案。” “真的吗?那我就不知道你靠什么生活了。” “我能应付。我的朋友,我能应付。” “但您是最拔尖的人物,是吧,波洛先生?”格拉迪丝内维尔小姐插话道,“莫利先生常这么说。我是说您的主顾都是皇亲国戚、内政部或者是女公爵一流的显贵。” 波洛对她微微一笑。 “您过奖了。”他说。 波洛穿过空荡荡的街道回家去,满脑子思绪万千。 到家以后,他给杰普打了电话。 “原谅我来打扰你,我的朋友,但你们真的一点儿都没有调查发给格拉迪丝内维尔的那封电报吗?” “还念念不忘这个问题吗?是的,事实上我们作了调查。确实有那么一封电报,而且——做得相当聪明——那位姑妈住在萨默塞特的雷奇波恩,而电报是从雷奇巴恩发的——你知道,在伦敦郊外。” 赫克尔波洛赞赏地说:“是很聪明——是的,的确聪明。要是收报人偶尔扫一眼电报是从哪儿发的话,这个地名足够使她相信是来自雷奇波恩的了。” 他停了一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杰普?” “什么?” “这里边有着谋划的痕迹。”“赫克尔波洛要它是一桩谋杀案,它就不能不是谋杀案。” “那你怎么解释这封电报呢?” “巧合。有人在戏弄那姑娘。” “为什么?” “喔,上帝啊,你说人们做一件事情是为什么?恶作剧,瞎胡闹。开玩笑找错了对象,就这样。” “也就是说,就在莫利要在注射时出差错的那天,有人想给自己寻点乐子玩玩。” “这里边也许有一定的因果关系,因为内维尔小姐不在,莫利就比平时都忙,因此也就更容易出差错。” “我还是不满意。” “也许吧——可是你不知道你的观点正在把自己往哪条道上引吗?要是真有人(法语:这位)内维尔支走的话,那很可能是莫利自己,那么就是他蓄意谋杀了安伯里奥兹而不是意外事故了。” 波洛沉默了。杰普问:“你明白了吗?” 波洛说:“安伯里奥兹可能另有死因。” “不会。没有人到萨瓦旅馆去找过他。他在自己房间里吃的午饭。医生说麻醉剂肯定是注射而不是从口中摄入的——因为它不在胃里。就是这样,事情很清楚。” “这正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头儿对此很满意。” “他对那位失踪的女人也感到满意吗?” “你是说那个西尔失踪案吗?不,我可以跟你说,我们仍然在办这案子。那女人一定在什么地方。人不可能就这么走上街就不见了。” “她好象就做到了。” “这只是暂时的。不管她是死是活,但她肯定在什么地方,而且我认为她不会死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至今还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噢,我的杰普,尸体总是这么快就暴露出来吗?” “我想你是在暗示说现在她已经被暗杀了,而且我们会在一个采石场里发现她被砍成碎片,就象以前的拉克森太太一样。” “不管怎么说,monami(法语:我的朋友),确实有失踪的人给你们找到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很少,老朋友。是的,有很多女人失踪,可我们通常都能找到她们。十次有九次都是跟男女之事有关。她们跟一个男人一起在什么地方。但我觉得这对我们的梅贝尔不太可能,你说呢?” “谁知道呢”,波洛谨慎地说,“但我也觉得不大可能。这么说你很有把握能找到她吗?” “我们准能找到她。我们向新闻界发布了她的特征,还在英国广播公司播了寻人启事。” “啊”,波洛说,“我疑心这没什么用。” “别担心,老朋友。我们会把你那失踪的美人给你找回来的——毛料内衣,一样不缺。” 他挂了电话。 乔治象往常一样脚步无声地走进屋来。把一壶热气腾腾的巧克力饮料和几个糖饼放在一张小桌上。 “还有什么事吗,先生?” “我心里象乱麻一样,不知从哪下手,乔治。” “是吗,先生?听您这么说我真感到遗憾。” 赫克尔波洛给自己倒了点巧克力,若有所思地搅着。 看到这个动作,乔治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等待着。赫克尔波洛有时爱和他的贴身男仆讨论一些问题。他总是说乔治的评论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帮助。 “乔治,你肯定知道,我的牙医死了吧?” “先生是说莫利先生吗?是的,先生。这很令人悲痛,先生。他自杀了,这我知道。” “大家是这么认为的。假使他不是自杀,那一定就是被谋杀了。” “是的,先生。” “问题是,如果是谋杀,是谁杀了他呢?” “太对了,先生。” “只有一部分人,乔治,有可能杀他。就是那些当时确实在或者可能在那所房子里的人。” “太对了,先生。” “这些人是,一个厨娘、一个女仆,她们都是些可信的仆人,不大可能做这种事。还有他那慈爱的姐姐,也不大可能,只是她要继承她弟弟的遗产,虽然数量并不多——而人是不可能完全在金钱方面超脱的。还有一个能干、会办事的合伙人,一个读廉价犯罪小说上瘾的、有点傻呼呼的听差。然后,是一个履历有点不清不白的希腊先生。” 乔治咳了一下。 “那些外国佬,先生——” “说得很对,我完全同意。很明显他是有来头的。不过要知道,乔治,那位希腊先生也死了,而且看起来倒是莫利先生杀了他——究竟是出于有意还是由一个不幸的错误造成的,人们还无法肯定。” “先生,有可能,是他们各自杀死了对方。我是说,先生,这两位先生都想要除掉对方,但是,当然,谁都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意图。” 波洛用愉快的声调赞许地表示满意。 “真是独到的见解,乔治。牙医谋杀了坐在手术椅上的希腊先生,却没想到这时候那个受害者正在盘算着什么时候掏出手枪来。当然,有可能是这样,但是在我看来,乔治,这根本不可能。我们还没把那些人都列出来呢。那时候还有另外两个人可能在那房子里。在安伯里奥兹先生之前来的病人当中,除了一位年轻的美国先生以外,都有人看着他们离开。大约十二点差二十的时候,这位美国先生从候诊室出来,但谁都没有看见他离开那所房子。因此,我们必须把他当作一种可能性来考虑。还有一种可能性是一个叫弗兰克卡特的先生(他并不是病人),他是十二点刚过就来想找莫利先生的。也没有人看见他离开。我的乔治,这,就是事实,你怎么想的?” “谋杀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先生?” “如果是安伯里奥兹先生杀的人,那么可能发生在十二点到十二点二十五分之间的任何时间。如果是别的人干的,那就是发生在十二点二十五分以后,要不然安伯里奥兹先生会发现尸体。” 他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乔治。 “现在,我的好乔治,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乔治沉思着。他说:“先生,我觉得——” “怎么样呢,乔治?” “您将来得要另外找一个大夫给您看牙了,先生。” 赫克尔波洛道:“你大有长进了,乔治。这方面的事情我还根本没考虑到。” 带着满足的神情,乔治退了出去。 赫克尔波洛继续在那儿呷着巧克力,又回想了一遍刚列出的事实。他很满意,情况正象他所说的那样。在这群人当中就有一只确实干了那事的手——不管它是秉承谁的旨意干的。 突然他的眉毛使劲一挑,他意识到他的名单并不完全。他漏掉了一个名字。 不该有人被漏掉——即使那最不可能的人。 谋杀发生时房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写下来,巴恩斯先生。 乔治报告:“有位女士打电话找您,先生。” 一周以前,波洛曾猜错了一位访问者的身份。但这次他猜对了。 他立即就听出了那声音。 “赫克尔波洛先生吗?” “请讲。” “我是珍妮奥莉维亚——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的侄外孙女。” “是的,奥莉维亚小姐。” “能请您来一趟哥特楼吗?有点事我想应该让您知道。” “当然可以。什么时候来方便呢?” “请您六点半来吧。” “我一定到。” 有一瞬间,那专断的口气有点犹豫。 “我——我希望没有打扰您的工作吧?” “没有没有。我正等着您给我挂电话。” 他很快放下听筒,面带微笑地离开电话机。他不知道珍妮奥莉维亚会找什么样的借口把他找去。 到了哥特楼,他被迳直引到临河的那间大书房里。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正坐在写字台前,心不在焉地玩着一把裁纸刀。他稍稍有点不耐烦,这是那种家里女人太多的男人的表情。 珍妮奥维莉亚站在壁炉旁。波洛走进去的时候,一个长得非常丰满的中年女人正在急暴暴地说着——“我真的认为在这件事上应该考虑考虑我的感觉,布伦特。” “好的,朱莉娅,当然,当然。” 布伦特安慰着她,同时站起来迎接波洛。 “如果你们要谈可怕的事,我就该走开了。”那女人还在说。 “我正要谈,妈妈。”珍妮奥莉维亚说。 奥莉维亚夫人走出屋去,不肯屈尊注意一下波洛。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说:“您来了真好,波洛先生。我想您已经见过奥莉维亚小姐了吧?是她叫您来——” 珍妮突然插话:“是关于报上满版都是的那个失踪女人,叫什么西尔小姐的。” “塞恩斯伯里西尔?怎么啦?” “这名字太拗口了,所以我才能记起来。是我告诉他呢,还是您说,阿里斯泰尔姨公?” “亲爱的,这可是你的故事啊。” 珍妮再次转向波洛。 “也许这事一点也不重要——但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是吗?” “那是阿里斯泰尔姨公最后一次去看牙——我不是说那天——我指的是大约三个月左右以前的事了。我和他一起坐罗尔斯车去夏洛蒂皇后街,车还要带我到雷津公园去会几个朋友,然后再回来接他。我们停在58号门前,姨公走了出去,就在这里,有个女人从58号门里出来——是个头发花里胡哨、衣服造作的中年女人。她迳直朝姨公走去,说(珍妮奥莉维亚的声音提高,发出一种不自然的刺耳的音调),‘啊,布伦特先生,您一定是不记得我了,我敢肯定!’当然,我从姨公脸上看得出来,他简直是一点也不记得她——”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叹了一口气。 “我确实想不起。人们总是这么说——” “他又摆出那副脸孔”,珍妮接着说,“我可是了解透了。彬彬有礼的假装相信。其实连小孩子都瞒不过。他用一种根本没法让人相信的声音说,‘噢——呃——当然。’那可怕的女人接着还说,‘我可是你妻子的好朋友呀!’” “别的人也经常这么说”,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的声音带着一种格外深沉的忧郁。 他苦苦地一笑。 “这种事结局也总是一样的!给这样或那样捐点钱。那一回我就向一个什么印度深闺妇女慈善团捐了五个英镑。真是不贵!” “她真的认识您夫人吗?” “哦,她对深闺妇女慈善团这么感兴趣,这让我觉得,要是她真认识她的话,那应该是在印度。十年前我们去过那儿。但是,当然,她不可能跟她是好朋友,不然我该知道的。顶多是在哪次聚会时见过她一面。” 珍妮奥莉维亚说:“我不相信她见过吕蓓卡姨婆。那不过是跟你说话的借口。”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宽容地说:“对,这也很可能。” 珍妮说:“我是说,我觉得她那拼命跟你套近乎的方式很可疑,姨公。”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还是那么宽容地说:“她不过想让我捐点钱而已。” 波洛问:“她再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吗?” 布伦特摇摇头。 “我再也没见到过她。要不是奥莉维亚在报纸上发现她的名字,我早就给忘了。” 珍妮带点踌躇地说:“啊,我想应该有人把这事告诉波洛先生。” 波洛礼貌地说:“谢谢,小姐。” 他又说:“我不再占用您的时间了,布伦特先生,您可是个大忙人。” 珍妮赶紧说:“我送您下去。” 赫克尔波洛的小胡子下面浮现出一丝微笑。 到了底楼,珍妮突然停住脚步。她说:“请您到这儿来。” 他们走进大厅旁边的一间小屋。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您在电话里说您正在等我给您打电话,是什么意思?” 波洛笑了。他两手一摊。 “就这意思,小姐。我正在等您打来电话——而电话就打来了。” “您是说您知道我会打电话来告诉您关于这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女人的事?” 波洛摇摇头。 “那只是一个借口。如果必要的话您还会发现一些别的东西的。” 珍妮说:“究竟为什么我就一定会给您打电话呢?” “您为什么会把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这点珍闻透露给我而不是苏格兰场呢?那样才合乎情理啊。” “好吧,无所不知先生,您到底知道多少呢?” “我知道自从您听说我那天去了一趟霍尔本宫旅馆以后,您就开始对我感兴趣了。” 她的脸一下变得那么苍白,这真叫他吓了一大跳。他真不敢相信那深棕的皮肤竟会变成这种发青的颜色。 他继续说下去,非常平静,非常沉稳。“今天您叫我来这儿,是因为您想试探我——是这么说的,对不对?——是的,想试探我对霍华德雷克斯先生了解多少。” 珍妮奥莉维亚说:“他又是何许人也?” 这并不是很成功的遁辞。 波洛道:“您不必试探我,小姐。我会告诉您我知道的——或者说我猜到的东西。我们,就是我和杰普侦探长第一次到这儿来的那天,您见到我们很吃惊——简直是震惊,您以为是您姨公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 “嗯,他是那种可能会出事的人。有一次他收到一颗寄来的炸弹——就在赫约斯洛伐克贷款事件之后。他还收到很多恐吓信。” 波洛接着说。 “杰普侦探长告诉您有个牙医,莫利先生,被打死了。您也许还记得您的回答。您说的是‘可这太荒唐了!” 珍妮咬着嘴唇。她说:“我是这么说的吗?对我来说是感到很荒唐,不是吗?”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说法,小姐。它泄露了您知道莫利先生的存在,您还非常希望发生什么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而可能是发生在他的诊所里。” “您很喜欢给自己编故事,是不是?” “您希望——或者您害怕——莫利先生的诊所里会发生什么事。您害怕您的姨公会出事。要是这样,您就一定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我回想了一下那天莫利先生诊所的人,马上就想到了一个可能跟您有关系的人——就是那年轻的美国人,霍华德雷克斯先生。” “这简直是个连载故事,是不是?下面一段惊险的内容是什么呢?” “我去找了霍华德雷克斯先生。他是个危险而有吸引力的年轻人——” 波洛意味深长地停住了口。 珍妮沉思着说:“他是这么个人,不是吗?”她笑了,“好吧!您赢了!我当时是给吓呆了。” 她俯身向前。 “我想告诉您一些事,波洛先生。您不是那种骗得了的人。我还要告诉您比您到处探听才得到的更多的东西。我爱那个人,霍华德雷克斯。我简直要为他发疯了。我妈妈把我带到这儿来就是想让我离开他。一半为这个,还有一半是想让阿里斯泰尔姨公喜欢我,在他死的时候把他的钱留给我。” 她接着说下去:“妈妈是他的姻侄女。她的妈妈是吕蓓卡阿恩霍尔特的姐姐,他是我的姻亲姨公。因为他自己没有任何近亲,所以妈妈认为我们完全可以成为他剩余遗产的继承人。她还随意地向他讨东西。 “您瞧,我对您很坦白,波洛先生。我们这种人就是这样的性格。实际上我们自己就有不少钱——照雷克斯说是多到可鄙的数量——但我们并没有达到阿里斯泰尔姨公那种阶层。” 她停了片刻,一只手在椅臂上狠狠地捶打着。 “我怎么跟您说得清楚呢?我从小到大所信仰的一切,霍华德都仇恨,并且要摧毁它。而有些时候,您知道,我也会跟他有同感。我喜欢阿里斯泰尔姨公,但他有时也让我心烦。他太老派——太英国化——太循规蹈矩,太保守了。我有时觉得他和他那种人是应该被扫除掉,他们阻碍了进步,要是没有他们我们就能把事情办好了!” “那您是改奉了雷克斯先生的思想了?” “是的——也不是。霍华德比跟他一起的人要——要更狂热些。有那么些人,您知道,他们——他们也赞同雷克斯的一些观点。他们也愿意——去试着干点事情——如果阿里斯泰尔和他那帮人同意。但他们绝对不会同意的!他们只会坐在后面,摇着头说‘我们绝不能冒那个险’,还有,‘看起来这少不了要费钱’,再不就是‘多看看历史吧’。但我觉得人不能照着历史干。那是向后看。人必须总是向前看。” 波洛彬彬有礼地说:“那种观点其实满吸引人的。” 珍妮嘲弄地瞧着他。 “您也这么说!” “也许是因为我老了。老人自有旧梦陪——只有旧梦了,您瞧。” 他顿了一下,用一种平淡而实在的声音问道:“为什么霍华德雷克斯要在夏洛蒂皇后街作那个预约?” “因为我想要他见见阿里斯泰尔姨公,可我又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安排他们见面。他对阿里斯泰尔敌意很深——满怀着一种——一种——呃,说真的,一种仇恨,所以我觉得要是他能够看到他——看到他是个多么善良、多么谦逊的好人的话——他——他就会改变看法的——我不能安排他们在这儿见面,是因为妈妈——她会把一切都搅了的。” 波洛说:“可是做了那个安排以后,您又——害怕了。”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阴云密布,她说:“是的,因为——因为——霍华德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他——他——” 波洛道:“他想要走个捷径,来消灭——” 珍妮奥莉维亚叫道:“不!” 第四章 七是七,八是八,整整齐齐摆放下 光阴似箭,莫利先生已经死去一个月了,仍然没有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消息。 杰普对此越来越怒不可遏了。 “活见鬼,波洛,这女人应该在什么地方。” “毫无疑问,moncher(法语:我的朋友)。” “不管是死是活都该如此。如果她死了,尸体又在哪儿?比如说,她自杀了——” “又一个自杀?” “别又扯回去了,你还在认为莫利是给谋杀的——可我说他是自杀。” “你没有查出那手枪的来历吗?” “没有,那是只外国货。” “这能说明点问题,不是吗?” “不是你指的那种意思。莫利出过国,他出去游览过,他和他姐姐。每个不列颠岛上的人都出去旅游过。他可能是在国外弄的。很多人出国的时候都喜欢带把枪。他们喜欢觉得生活是危险的。” 他顿了一下又说:“别跟我打岔。我刚才谈到,如果——跟你说只是如果——那该死的女人自杀了,如果她是跳河自杀的,现在尸体应该浮上岸来了。如果她是给人杀死了,也该找到了。” “要是给她的尸体绑上重物,抛进泰晤士河里,那就不一样。” “你还想说是从贫民区石灰屋的一个地窖里弄出来的吧!你就象在讲女作家写的惊险故事似的。” “我知道——我知道,说起这些我都会脸红的。” “我想,她说不定还是给一个国际流氓组织弄死的吧?” 波洛叹了一口气,说:“我倒是最近才听说过真有这种事。” “谁告诉你的?” “住在伊陵城堡园路的雷金纳德巴恩斯先生。” “喔,他有可能知道”,杰普含混地说,“他在内政部的时候是管外侨的。” “你不同意这种看法吗?” “这种事不归我管——呃,是的,确实有这种事——但这于事无补。” 两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波洛理着他的小胡子。 杰普说:“我们又弄到一两条额外的材料。她和安伯里奥兹是同坐一条船从印度回来的。但她坐的二等舱,而他是一等,所以我觉得这里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尽管萨瓦旅馆的一个侍者说在他死前一个星期左右,她跟他曾在一起吃过一次午饭。” “这么说他们之间可能是有关系的-?” “可能有——但我觉得这未心可能。我看不出这么个传教士一样的女人会掺和进什么有趣的买卖中去。” “安伯里奥兹曾经卷入过你所说的那种‘有趣的买卖’吗?” “是的,他跟我们的一些中欧朋友可是往来密切啊。搞情报生意。” “你肯定吗?” “是的。噢,他自己不干那些脏活儿。我们没法碰他。组织并且接收报告——他就干这行。” 杰普稍作停顿,又接着说:“但这对我们处理塞恩斯伯里西尔的事并没有什么帮助。她不可能参与那种买卖。” “要记住,她在印度住过,去年那儿可不太平哪。” “安伯里奥兹跟杰出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我总觉得他们不象是同伙。” “你知道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是已故的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夫人的密友吗?” “谁说的?我可不相信。她们不是一个等级的人。” “她自己说的。” “对谁说的?”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 “哦!那种事情啊。他一定是见怪不怪了。你是想说安伯里奥兹想在这方面利用她吗?那没用的。布伦特会给她点钱就把她打发走了。他不会请她留下来过周末什么的。布伦特不会这么不懂世故。” 很显然这是真的,波洛只好同意。过了一会,杰普继续总结起他对塞恩斯伯里西尔目前情况的看法。 “说不定,她的尸体被某个疯狂的科学家放进了酸槽里——这是故事书里边人们所酷爱的又一种结论!但是照我看,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要是那女人真的死了,她的尸体准是静静地给埋在什么地方了。” “可在哪儿呢?” “问得好。她是在伦敦失踪的。这儿谁都没有花园——没有合适的。一个偏僻的养鸡场——那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花园?波洛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伊陵的那座整齐匀称,有着井井有条的苗圃的花园。要是一个死了的女人被埋在那儿该有多刺激啊! 他告诫自己不要太荒唐了。 “要是她还没死的话”,杰普还在说着,“那她在哪儿呢?都一个多月了,在报纸上公布了她的特征,已经传遍全英国了——” “就没有人见到过她?” “噢,不,实际上是人人都见到过她!你简直不知道有多少个穿茶青色羊毛衫的长相普通的中年女人。她出现在约克郡的荒野上,出现在利物浦的旅馆里,人们还发现她在德文郡的客房,在拉姆斯盖特的海滩!我的人耐心地花时间去调查所有的这些报告——结果除了给我们错弄来许许多多完全正派的中年妇女以外,一个个都别无所获。” 波洛同情地咋咋舌。 “不过”,杰普接着说,“她完全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我是说有时候你也许会偶然谈起一个虚构的人,比方说——一个只是到过什么什么地方的,名为斯宾克斯小姐的人——而这时实际上始终并没有这么一个斯宾克斯小姐。但我们说的这个女人是名副其实的——她有历史,有背景!从她的童年时代起的一切我们都知道。她过着普通的、完全正常的生活——却突然,嘿,变!——消失了!” “这里边必定有原因。”波洛说。 “她并没有杀害莫利,你要是指这个的话。她离开以后安伯里奥兹还看见他活着——而且我们对她那天上午离开夏洛蒂皇后街以后的行踪作过核查。” 波洛不耐烦地说:“我从来没有说过是她杀了莫利。当然不会是她,但尽管如此——” 杰普说:“要是你对莫利之死的定性正确的话,那么更可能是他告诉了她有关杀害他的凶手的线索,虽然她对此并没怎么在意。在这种情况下,她完全就有可能被除掉了。” 波洛道:“这一切都跟某个组织有关,夏洛蒂皇后街一个与世无争的牙医之死跟这里边隐藏的那些巨大的利害关系是不相称的。” “你不能把雷金纳德巴恩斯说的什么都信以为真了!他是一个可笑的老东西——满脑子都是间谍和共党分子的事儿。” 杰普站起身来,波洛说:“要是你得到什么消息就告诉我。” 在杰普走了以后,波洛愁眉苦脸地坐在桌前。 他清楚地感到自己在等待着什么。是什么呢? 他记起以前他是怎样坐在桌前草草地记下各种没有联系的事实和一长串名字的。当时有一只鸟从窗外掠过,嘴里衔着一根细枝。 他也是一直在搜罗着细枝。五是五,六是六,多衔草枝窝不漏—— 他有草枝——现在已经不少了。他们都在那儿,都清清爽爽地记在他富有条理的大脑袋里——但他还没有动手把它们清理整齐。那是下一步的活儿——整整齐齐摆放下。 是什么使他停下来了呢?他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他在等待着什么东西。 那是不可规避的、天生命定的东西,是珠链上的下一个链环。当它出现的时候——那时——那时他才能继续下去。 一周以后的一天深夜,终于来了召唤。 杰普在电话里有些粗声莽气的。 “是你吗,波洛?我们找到她了。你最好来一趟。巴特西公园,利奥波德国王公寓四十五号。” 一刻钟以后,一辆出租车把波洛送到了利奥波德国王公寓的外面。 这是一幢可以俯看巴特西公园的公寓大楼。45号在二楼。来开门的是杰普本人。 他的脸上布满了暴怒的皱纹。 “进来吧”,他说,“这很不舒服,但我想你会愿意自己来看看。” 波洛问道——但这是几乎没有必要再问的,“她死了?” “应该说是死得很惨!” 波洛侧着头,听着从右边一扇门里传来一种熟悉的声音。 “那是看门的”,杰普说,“正在洗碗槽那儿呕吐呢,我不得不把他叫上来看看他是否能认出她来。” 他领着路,波洛紧跟在后。他的鼻子皱了起来。 “味道不怎么妙啊”,杰普说,“但你还能希望什么呢?她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 他们走进一间堆放杂物和箱子的小房间。房中央有一个用来装毛皮的大柜子,盖子敞开着。 波洛跨前一步,朝里面望去。 他首先看见了脚,穿着双该修了的鞋,还有那过份造作的带扣。他记得,对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第一印象就是这鞋带扣。 他的目光移动着,移过绿色的羊毛衫和裙子,最后到她的头上。 他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 “我知道”,杰普说,“这非常可怕。” 她的脸被打得稀烂。完全没有一点可供辩认的形状。再加上自然腐烂的过程,这两个男人转开身去时就难免要显得脸色煞青了。 “啊,好吧”,杰普说道,“这就是日常工作——我们的日常工作。毫无疑问,有时候我们这活儿挺糟糕的。那个房间有点白兰地。你最好喝点。” 起居室布置得很时髦,有着最流行的风格——镀铬的家具很多,还有一些宽大、方正的椅子,罩着饰有几何图案的淡褐色纺织面套。 波洛找到了带塞的细颈瓶,自顾自地从里边倒出一些白兰地来。喝下去以后,才说:“象那样可不太美啊!现在,我的朋友,把这事都跟我谈谈吧。” 杰普说:“这套间是属于一个叫阿尔伯特查普曼夫人的。我猜想,这位查普曼夫人是一位衣着漂亮的、潇洒的白肤金发碧眼、四十岁以上的太太。她按时付帐。偶尔喜欢和邻居玩玩桥牌,但她多少还是不太爱跟人来往。她没有孩子。查普曼先生是个旅行推销员。 “塞恩斯伯里西尔是在我们访问她以后的那天晚上到这儿来的。大概是七点五十分。所以她很可能是从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直接来的。据门房说,她以前来过一次。噍,完全不引人起疑,光明正大的——友好的拜访。门房就带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坐电梯到这个套间来。他最后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门口的蹭鞋垫上按门铃。” 波洛评论说:“回想起这些可是费了他不少时间啊。” “他有胃病,好象是去住医院了,另外有个人来临时代他的班。一直到一个星期以前,他才偶然注意到旧报纸上登着一个‘失踪女人’的特征描述,他告诉妻子说‘这很象那个来找二楼的查普曼夫人的女人。她也穿着一件绿色羊毛衫,鞋上也有带扣’。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他说——记得她也有个象那样的名字。哎呀,正是——什么西尔小姐。” “那以后”,杰普接着说,“他又花了四天时间才克服掉那种天生不愿跟警察打交道的不信任感,带着他的消息来了。 “我们当时并没有认为这会有什么结果。我们已经碰到过不计其数的虚惊了。但是,我还是派了警官贝多斯去——他是个挺聪明的小伙子。他受的那种高等教育多了一点,但他也没有什么办法。现在时兴这个。 “呃,贝多斯马上预感到我们终于得到点东西了。一个理由是查普曼夫人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露面,她没留地址就离开了。这就有点古怪。事实上他能了解到的关于查普曼先生和太太的每一件事都有些怪。 “他弄清楚了那门房并没有见到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离开。这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她完全可能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走下楼梯出去。后来门房又告诉他查普曼夫人很突然地走了。第二天早晨,房门外只留下很大一张用印刷体写的条子:‘告诉内莉别送牛奶了,我被叫走了’。 “内莉是给她干活的白班女仆,查普曼夫人以前也有一两次这么突然走的,所以那姑娘也没觉得奇怪。但奇怪的是,她没有打电话叫门房来把她的行李拿下去或是给她唤出租车。 “不管怎样,贝多斯决定要进房间去看看。我们办了搜查证,找经理拿来了钥匙,除了浴室以外别的地方都没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浴室里象是仓促地做过清扫似的。亚麻油毡毯上有一处血迹——地毡放在一个角落里,洗地板时把它给漏掉了。这以后就只是寻找尸体的问题了。查普曼夫人不可能带着箱子,不然门房会知道的。所以肯定还在套间里。我们很快就查到毛皮柜子——是密封的——就是放在那儿的那只。钥匙都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头。 “我们把它打开了——那失踪的女人就在里面!现在已成了长着槲寄生的树枝了!” 波洛问:“查普曼夫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是想问‘谁是希尔维亚’——对了,她叫希尔维亚——‘她怎么样?’吗?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希尔维亚,或是希尔维亚的朋友,杀死了那个女人并且把她装进了箱子。” 波洛点头同意。 他问道:“可为什么要毁她的容呢?这可不太对劲。” “我要说这的确是不对劲!至于为什么——呃,只能凭推测。也许纯粹为了报复。再不然可能是想隐瞒她的身份。” 波洛皱起眉头,他说:“但这并没有隐瞒住她的身份啊。” “没有隐瞒住,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对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失踪时的衣着作了详尽有效的描述,而且因为她的手提包也被塞进了箱子,里面还放着一封写着她在拉塞尔广场的旅馆地址的旧信。” 波洛坐直了身子。他说:“可这——这不符合常识啊!” “当然不符合,我觉得是疏忽。” “是的——也许是疏忽。可是——” 他站了起来。 “你们仔细检查过这套房子吗?” “相当仔细。但一无所获。” “我想看看查普曼夫人的卧室。” “跟我来吧。” 卧室一点也没有匆忙离开的迹象。里面很整齐。床没睡过。但已经铺好,准备晚上睡了。到处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杰普说:“没有指纹,至少我们没有发现。厨房里面的东西倒有几个指纹,但我认为会查出来是那女仆的。” “就是说这整个儿地方在谋杀之后被仔细地打扫过了?” “是的。” 波洛的眼睛缓缓地在房间里扫视着。象起居室一样,这间屋子也装饰得很时髦——而且他觉得,装饰这房子的,是一个中等收入的人。东西倒是值钱的,但并不是极其昂贵。华丽,却算不得一流。配色是玫瑰红的。他朝嵌进壁里的衣橱看进去,伸手摸了摸那些衣服——很漂亮,但质量也不是第一流的。他的眼光落到鞋上——大多是目前流行的凉便鞋;有些还有宽大的软木底。他拿起一只放在手里比划着,记下了查普曼夫人穿的是五号鞋,然后又把它放下。在另一个小橱里,他发现了一堆毛皮,胡乱地塞在一起。 杰普说:“原来是放在那装毛皮的箱子里的。” 波洛点点头。 他摸着一件灰色的松鼠皮的衣服,颇有鉴赏力地评论道:“头等毛皮。” 接着他走进浴室。 那儿过份炫耀地摆了很多的化妆品。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香粉、口红、雪花膏、粉底霜、护肤霜,还有两瓶染发剂。 杰普说:“我想,她不是个崇尚自然的金发女人。” 波洛小声地说:“四十岁的时候,monami(法语:我的朋友),大多数女人的头发开始变灰,但我们的查普曼夫人却是一个不肯遵从自然规律的人。” “她也许现在已经改染成红色了。” “我怎么知道?” 杰普道:“有事使你忧虑,波洛,是什么?” 波洛道:“是的,我是在忧虑,我非常忧虑。这儿,你瞧,我碰到个解释不通的难题。” 他决然地再一次走进了杂物间。 他拿起死去的女人脚上的鞋。它穿得很紧,很难脱下来。 他检查了鞋扣,是很粗糙的手工缝上去的。 赫克尔波洛叹了口气。 他说:“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杰普难以理解地说:“你想要干什么——把事情弄得更难办吗?” “正是这样。” 杰普说:“一只皮鞋,用带扣系上的。这有什么问题?” 赫克尔波洛说:“没什么——一点也没什么。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弄不明白。” 据听差说利奥波德国王公寓82号的默顿太太是查普曼夫人在公寓大楼里最好的朋友。 因此,杰普和波洛下面去的正是82号。 默顿太太很健谈,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发型是经过精心梳理的。根本无需做什么事,她就谈了起来。她简直是太容易地就进入一种满带戏剧性的状态了。 “希尔维亚查普曼——呃,当然,我并不是非常了解她——应该说,是不了解她的内心。我们偶尔晚上打打桥牌,还一起去看过电影,当然,有时候还一起买东西。但是,啊,请您告诉我——她没死,对吧?” 杰普使她放了心。 “啊,听到这个我真感到欣慰!但刚才送报纸的都轰传开了,说在一套房子里发现了尸体——人们听到的事情里边一多半都信不得,是不是?我可从来不相信。” 杰普提出了一个更深入的问题。 “不,我一点儿都没听到过查普曼夫人的消息——自打她走了以后。她一定走得很匆忙,因为我们说过下星期要去看琴吉罗吉斯和弗雷德阿斯泰拍的新片子。她那时候可是什么都没说。” 默顿太太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小姐。查普曼夫人从来没谈起过叫这个名字的人。 “但是,你们知道吗,这个名字我听起来倒是挺耳熟的,确实很熟。好象最近我在什么地方还看见过。” 杰普干巴巴地说:“是在这几周来所有的报纸上——” “对了——寻人启事,是不是?你们认为查普曼夫人说不定会认识她?不会的,我可以肯定从来没听希尔维亚提到过那么个名字。” “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查普曼先生的情况吗,默顿太太?” 一种很古怪的表情出现在默顿太太脸上。她说:“我相信他是一个旅行推销员,查普曼夫人这么跟我说的。他为他的公司出国去了——我相信,那是个军火公司。欧洲各地他都去。” “您见过他吗?” “没有,从来没见过。他很少回家,而一回来,他和查普曼太太是不愿外人来打扰的。这很自然。” “您知道查普曼太太有近亲和好朋友吗?” “我不知道她朋友的情况。我觉得她没有近亲,她从来没谈起过。” “她到过印度吗?” “这我可不知道。” 默顿太太停了一下,突然爆发似的发问:“但是请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我清楚你们是苏格兰场的,但是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 “好吧,反正总有一天您也会知道的,默顿太太。实际上,在查普曼夫人的套间里发现了一具死尸。” “噢!”默顿太太一时就象眼睛睁得跟足球一样大的一只狗似的。 “死尸!该不是查普曼先生吧?或者是个外国人?” 杰普说:“那根本不是男人——而是个女人。” “女人?”默顿太太看起来更吃惊了。 波洛轻声地问:“为什么您会觉得是个男人呢?” “哦,我也不知道,但总好象这更可能些。” “可为什么呢?是因为查普曼夫人有接待男客人的习惯吗?” “噢,不是——噢,不是的,真的不是”。默顿太太很感义愤,“我一点儿都没有那种意思。希尔维亚查普曼根本不是那种女人——完全不是!只是,因为查普曼先生——我是说——” 她打住了话头。 波洛说:“我觉得,太太,您比您告诉我们的还知道得多一点。” 默顿太太迟疑不决地说:“我得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真是不想辜负别人的信任,而且,我从来没有向人重复过希尔维亚对我说的话——除了一两个我确信是非常可靠的密友以外——” 默顿太太停下来换了一口气。杰普说:“查普曼夫人究竟告诉过你什么事呢?” 默顿太太倾过身体,压低了声音说:“只是——有一天她说漏了嘴。当时我们正在看一部电影——是关于特工的。查普曼夫人说,你可以看得出写这片子的人对这个题材所知甚少,接着就说出来了——只是她让我发誓要保密。查普曼先生就是干秘密工作的。他经常出国,真正的原因就在这里。军火公司只不过是个幌子而已。查普曼夫人因为每逢他外出总是设法和他通信而非常担心。当然,这是非常危险的!” 当他们沿着楼梯朝42号走着的时候,杰普突然反感地叫喊道:“真见鬼了,菲利普斯奥本海默,瓦伦丁威廉斯,还有威廉勒古,我觉得我快疯了!” 贝多斯警官,那位精明能干的年轻人正在等着他们。 他尊敬地报告着:“在女仆那儿没得到任何有帮助的东西,先生。看起来,查普曼夫人经常换女仆。这一个只给她干了一两个月。她说查普曼夫人是个好人,喜欢听广播,谈吐文雅,姑娘觉得那做丈夫的是个放荡的骗子。但查普曼夫人却从不疑心。她有时收到国外来的信,有些从德国来,还有两封来自美国,一封来自意大利,一封来自苏联。姑娘的男朋友集邮,查普曼夫人经常从信上把邮票取下来给她。” “从查普曼夫人的书信文件之类里边发现点什么没有?” “一点也没有,先生。她很少保存这些。有几张帐单和收据——都是本地的。一些旧的剧场节目单,一两张从报上剪下来的烹调食谱,还有一本关于深闺妇女传教团的小册子。” “我们能猜到是谁把它带到这儿来的。听起来她不象杀人犯,是不是?但看起来她恰恰正象是那么一个人。不管怎样,她至少是个帮凶。那天晚上没发现陌生人吗?” “门房一点也记不起了——我认为他现在也记不起,无论如何,这是个极大的公寓——总有人进进出出。他只记住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来的那天的日期,因为第二天他就被送到医院去了,而且那天晚上他确实感到很不好受。” “其它房里没有人听到什么奇怪的响动吗?” 年轻人摇着头。 “我问了这套房的楼上和楼下两家。谁都记不得有过什么异常的响动。他们当时都开着收音机。” 法医洗完手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这尸体的味太大了”,他兴致勃勃地说,“你们这边的事情弄好以后就把她送来,我再进行实质性工作。” “死因一点儿都不清楚吗,大夫?” “解剖之前没法说。应该说,脸上的伤肯定是死后才造成的。但要等把她送到解剖室以后,我才能进一步弄清楚情况。一个中年妇女,身体很健康——头发染成金黄色,发根却是灰色的。尸体上可能有一些可供辩认的特征标记——要是没有的话,确定她的身份就费事了——噢,你们知道她是谁吧?这太好了。什么?就是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失踪女人?唉,你们知道,我从来都不读报,只做做纵横字谜。” 医生退出去时,杰普挖苦道:“你就是这么读书看报的!” 波洛在桌上找了一阵,拿起一本棕色的小地址薄。 勤勉的贝多斯说:“那里边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多数是理发师、女服裁缝之类。我把所有人的名字和地址都抄写下来了。” 波洛打开本子,翻到字母d。 他读到:戴维斯医生,阿尔伯特王子街17号;德雷克和蓬波内蒂,鱼贩子。而在这下面,赫然写着:牙科医生,莫利先生,夏洛蒂皇后街58号。 波洛眼里绿光一闪:“我想,要确认尸体是谁并不困难。” 杰普不解地望着他,说道:“真的吗——你不是在瞎说吧?” 波洛激动地说:“我要弄个清楚。” 莫利小姐已经搬到乡下去了。她住在靠近赫特福德谢尔的一所小村舍里。 手榴弹兵友好地接待了波洛。自从她弟弟死后,她的脸似乎更加冷酷,站姿更加笔直,对生活的态度也更加坚强了。她非常不满庭审的结果给她弟弟的职业声誉所带来的损害。 波洛使她有理由相信,他跟她同样认为陪审团的判决是不真实的。因此手榴弹兵的态度变得稍微和蔼一些了。 她欣然回答了他的问题,而且问她是问对人了。莫利先生工作上的文件都由内维尔小姐仔细整理收档,并由她转交给了莫利先生的后任。一部分病人转到了赖利先生门下,另外一些承认了接替者,还有一部分去找别的牙医去了。 莫利小姐把她知道的情况谈完以后,又说:“这么说你们已经找到了曾经是亨利的病人的那个女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而且她,也是给人谋杀的?” 这个“也”字是一个小小的挑战。她强调了这个字。 波洛问:“你弟弟没有特别跟您提到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吗?” “没有,我没这个印象。如果碰上特别麻烦的病人,或者哪个病人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他才会跟我讲。但他一般都很少谈他工作上的事。他喜欢每天结束的时候就把它忘掉。有时他非常累。” “您记得听说过您弟弟有个叫查普曼夫人的病人吗?” “查普曼?不,我想没有。这种事情最好去找内维尔小姐,她才能帮上忙。” “我正很想和她联系,她现在在哪儿?” “我想,她受聘到拉姆斯盖特给一个牙医做事去了。” “她还没嫁给那叫弗兰克卡特的年轻人吗?” “是的,我倒希望她永远别嫁给他。波洛先生,我不喜欢那年轻人,真的不喜欢。他身上有些东西不对头。我觉得他连起码的道德观念都没有。” 波洛说:“您认为他会杀您弟弟吗?” 莫利小姐缓缓地说:“我的确认为他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可我又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动机——也没机会下手啊。您想,亨利并没有能说服格拉丝迪放弃他,她是那么一往情深地跟着他。” “您觉得他会不会被收买了呢?” “收买?来杀我弟弟?这种想法真够离奇的了!” 这时一个漂亮的黑发女孩送上茶来。当她关上门出去以后,波洛问:“这姑娘在伦敦时就跟着您了,是吧?” “阿格尼丝?对,她是家里的客厅女仆。我让厨娘走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到乡下来——阿格尼丝就替我照顾一切。她也快成好厨子了。” 波洛点点头。 他对夏洛蒂皇后街58号的家务安排了然于心。惨案发生后曾对此进行过仔细的调查。莫利先生和他姐姐把房子的上面两层拿来住人。除了通往后院的一段通道外,房子底部是完全封闭的。后院安有一个通话器,零售商贩送来的货物通过一个线牵动的笼子拉到顶楼。因此要想进入房子,唯一的通道是走阿尔伯特照看的前门。这就使警察能够确认那天上午没有外人进入。 厨娘和女仆都替莫利干了几年了,品德良好,所以,虽然从理论上说她们中的哪个可能会偷偷地溜下到二楼杀死她们的主人,但这种可能性从来没有被当真考虑过。被问话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不正常的慌张和烦乱,而且显然没有任何理由把她们和他的死联系起来。 然而,当波洛准备离开,阿格尼丝把他的帽子和手杖递给他的时候,她突然异常紧张地问他:“有——有人知道主人之死的更多的情况吗,先生?” 波洛转身望着她,说:“现在还没发现什么新情况。” “他们还是认定他是因为把药弄错了而自杀的吗?” “是的,为什么您要问这个?” 阿格尼丝揉着自己的围裙,把脸移开了。她轻得难以听清地嚅嚅道:“女——女主人不这么看。” “也许,您也同意她的看法?” “我?噢,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我只是——我只是想得个准信。” 赫克尔波洛用他最文雅最亲切的声音问:“如果能够一点也不怀疑他是自杀的,您会觉得轻松些吗?” “嗯,是的,先生”,阿格尼丝很快地表示了赞同,“确实会的。” “也许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 她吃惊的眼睛正碰上他的目光。她往后退缩了一下。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我只是问一问。” “但是她为什么要问呢?”赫克尔波洛朝门口走去的时候在心里问自己。 他肯定地感到这个问题一定有答案,但他现在猜不出来。 尽管如此,他觉得还是前进了一步。 波洛回到他房里,很吃惊地看到一位他没有料到的客人正在等他。 从椅子背后看去只看到一颗光秃秃的头,站起来的是衣装整齐的小个子巴恩斯先生。 象往常一样地眨着眼,他干巴巴地表示了一点歉意。他解释说,这次来,是对波洛先生的回访。 波洛表示自己很高兴见到巴恩斯先生。 波洛吩咐乔治,如果客人不想要茶、威士忌或者苏打水,就来点咖啡。 “咖啡就很好”,巴恩斯先生说,“我想您的男仆的咖啡一定做得不错。英国仆人可做不到。” 两人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之后,巴恩斯先生清清嗓子,说道:“我应该老实告诉您,波洛先生。完全是出于好奇,我才跑到这儿来的。我想,您对这桩离奇的案子的细节一定非常了解。我从报纸上看到,失踪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已经找到了,还看到陪审法庭开庭了,为了取得更进一步的证据又休庭了。死因据说是药物过量。” “完全正确。” 沉默了一会儿,波洛问道:“您听说过阿尔伯特查普曼吗,巴恩斯先生?” “啊,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吗?就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死在她房间里的那个?看起来,这是个难以捉摸的人物。” “但不会完全不存在吧?” “噢,不”,巴恩斯先生道:“有这么个人。哦,是的,他存在着——或者说确曾存在过。我听说他已经死了,但这种谣言是不可信的。” “他是谁,巴恩斯先生?” “我认为法庭上他们不会说的,非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说。他们会胡吹一通那个军火公司推销员的故事。” “那么,他真是在干秘密工作吗?” “当然是,但他不该把这告诉他妻子——完全不应该。实际上,结婚以后他就不该再干这行。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很少见,就是说,如果你真是那种干秘密工作的人的话。” “阿尔伯特查普曼是那种人吗?” “是的,人们只知道他是q.x.912。使用名字是不符合规矩的。噢,我并不是说q.x.912是特别重要的人物——绝无此事。但因为他是那种没什么特征的家伙——人们不容易记住他的脸。所以他很有用。他被派去在欧洲上下传送消息。您知道这个差使。那种高雅正派的信件由我们在鲁里塔尼亚的大使送——而非正式的、有秘密情报的信就要由q.x.912——也就是阿尔伯特查普曼先生来传递。” “那么他也知道很多有价值的情报了?” “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巴恩斯先生兴致勃勃地讲着,“他的差事就只是不断地上下火车、轮船、飞机,而且总要有正当的理由说明为什么他要去那些地方!” “您听说他是死了?” “我听说是”,巴恩斯先生说,“但您不能把听到的一切都信以为真的。我就从来不。” 波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巴恩斯先生问:“您觉得他妻子发生了什么事?” “我猜不到,”巴恩斯先生说。他睁大双眼,盯着波洛,“您呢?” 波洛说:“我认为——”他打住了话头。 他缓缓地说:“这太稀里糊涂的了。” 巴恩斯先生同情地念叨:“有什么事特别让你忧心吧?” 赫克尔波洛慢慢地说:“是的,就是那些我亲眼看到的证据。” 杰普闯进波洛的起居室,把圆礼帽狠狠地往下一摔,桌子摇了起来。 他嚷道:“你究竟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的好杰普,我不明白你都在说些什么。” 杰普缓慢而怒气十足地说:“你怎么会认为那尸体不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 波洛看起来很困惑的样子。他说:“是那张脸使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把一个死了的女人的脸毁掉呢?” 杰普说:“要我说,我倒希望老莫利还好好地在什么地方活着,问他就知道了。你要明白,他给人除掉,完全可能是故意的——这样他就不能提供证据了——” “要是他本人能提供点证据那当然好得多。” “利瑟兰可以做到这点。就是接莫利班的那位。他完全可以做到,此人很有教养,提供的证据是不会错的。” 第二天晚报上登出了轰动的消息。在巴特西公寓找到的那具据信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尸体,现在被确认为是阿尔伯特查普曼夫人的。 夏洛蒂皇后街58号的利瑟兰先生根据牙齿和颚骨的特征,毫不犹豫地断言尸体是查普曼夫人。这些特征在已故的莫利先生的专业记录上都有详尽的记载。 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衣服在尸体上找到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手提包也和尸体放在一起,但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本人在哪儿呢? 第五章 九是九,十是十,大肥母鸡咯吱吱 从法庭回来的路上,杰普兴高采烈地对波洛说:“这活儿真是干得太妙了。他们都给震住了!” 波洛点着头。 “是你先发现问题的”,杰普说,“但是你知道,我自己对那尸体也不太满意。不管怎么说,你总不会无缘无故把一个死人的脸和头砸得稀烂。这事太脏了,又不是享受,很明显这里边有什么原因。可能的原因只能是一个——要把她的身份搞乱”。他大度地补充道:“但我还是没能这么快就领悟到尸体实际上就是另外的那个女人。” 波洛微微一笑,说:“我的朋友,从根本上看,这两个女人的特征其实并非全无共同之处。查普曼夫人是个很会收拾的漂亮女人,化妆很好,衣着入时。而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却有些遢邋,不知道用口红胭脂之类。但她们的本质是一样的。两个都是四十出头的女人,两人身高、体型相似,而且两个人都把她们正在变灰的头发染成了金黄。” “当然,你象这么讲就清楚了。我们得承认一件事——那就是,清白无辜的梅贝尔把我们俩都给骗了,大大地、彻底地骗了。我还发誓说她是个光明正大的君子呢。” “但是,我的朋友,她确实是个光明正大的君子。我们了解她过去的一切历史。” “我们不了解她还可能是凶手——而现在看来这很可能。希尔维亚没有杀害梅贝尔,倒是梅贝尔杀了希尔维亚。” 赫克尔波洛忧虑地摇摇头。他仍然觉得很难把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同杀人联系起来。他的耳边至今回响着巴恩斯先生那轻轻的带点冷嘲的声音“要留神那些看起来正派的人物——” 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就曾经被认为是一个非常正派的人。 杰普加重语气说:“我要把这个案子查到底,波洛,那女人休想骗得了我。” 第二天杰普又来电话了。他的话音带着一种古怪的调子。他说:“波洛,想听点新闻吗?完蛋了,伙计,完蛋了!” “再说一遍好吗?电话大概有点不清楚。我不太明白——” “放假了,伙计。放——假——了。收工了!坐下来数手指头玩吧!” 现在那嗓音里的苦涩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波洛吃了一惊:“放假了是什么意思?” “真是太讨厌了!那片叫嚷!那些舆论!那各式各样的把戏!” “可我还是不明白。” “好吧,听着。听仔细点,因为我不能详细地说出名字来。你知道我们的调查吗?你知道我们正在全国搜查一条会玩把戏的鱼吗?” “是的,是的,完全清楚。我现在明白了。” “咳,都给取消了。不许声张——保持缄默。现在你明白了?” “是的,是的,可为什么?” “从可恶的外交部来的命令。” “这不有点离奇吗?” “唉,这种事不时都有。” “他们怎么对塞——对那会玩把戏的鱼这么克制呢?” “他们才不会呢。他们压根儿就没把她看在眼里。问题是新闻界——要是她给抓住审讯,就会暴露出很多关于阿查夫人,也就是那尸体的事来。那可就是秘密了。我只能猜测是那讨厌的丈夫——阿查先生——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是的。” “一定是他在国外哪个地方正处于棘手的麻烦里,他们不想坏了他的事。” “啊嚏!” “你说什么?” “monami(法语:我的朋友),我发出了一声烦恼的惊叹!” “啊!正是,我还以为你感冒了。说烦恼倒是对的!我可以用一个更强的词。就这么让那女人轻易溜走,这真要把我气疯了。” 波洛柔声地说:“她溜不掉。” “我告诉你,我们的手给捆住了!” “你的手可能给捆住了——我的可没有!” “好波洛!这么说你还要接着干?” “maisoui(法语:是的)——一直干到死。” “噢,可别让你就这么死了,老伙计!要是事情还象已经开了头的这样进展下去的话,说不定有人会给你邮寄一个塔兰图拉毒蜘蛛的!” 波洛放下听筒,不禁自言自语:“我怎么会说出这么个夸张的词组——‘干到死’呢?vraiment(法语:真的),这太荒唐了!” 信是随晚班邮件一起送来的。除了签名以外都是用打字机打的: 亲爱的波洛先生: 如果您能答应明天来我处一晤,我将万分感激。我有事相托。我建议 明天十二点三十分,在迁而喜我的住所见面。若您有所不便,也许您愿意 打电话同我的秘书另外商定一个时间?很抱歉写得这样短。 忠实于您的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 波洛展开信纸又读了一遍,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赫克尔波洛有时很得意于自己只要听到电话铃声就能知道即将传来的是哪一类信息。 这一次,他立即就断定这个电话是意义重大的。并不是有人拔错了号——也不是哪个朋友打来的。 他站起来摘下听筒,用他那礼貌的外国腔说:“喂?” 传来的是一个不带任何个人特征的声音:“请问您的号码是多少?” “白厅7272。” 耳机里静了一下,咔嗒一声之后,听到一个声音说话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波洛先生吗?” “是的。” “赫克尔波洛先生?” “对。” “波洛先生,你已经收到——或者很快会收到——一封信。” “您是谁?” “这你没必要知道。” “那好吧。晚班邮件我收到了八封信和三张帐单,女士。” “那你该知道我说的是哪封信了。你应该放聪明点,波洛先生。回绝掉给你的委托。” “女士,那该由我自己来决定。” 那个声音冷冰冰地:“我是在警告你,波洛先生。你的介入将再也不能被容忍下去了。别插手这事。” “要是我不准备袖手旁观呢?” “那我们将采取行动以使你的介入不再可怕。” “这是恐吓,女士!” “我们只是让你理智行事,这是为你好。” “您真高尚!” “你不可能改变事情的发展过程,不管它是偶然发生还是预先安排好的。所以别插手跟你无关的事!懂了吗?” “啊,是的,我懂了。但我认为莫利的死跟我有关。” 女人的声音提高了:“莫利的死不过是顺带的一桩小事,他干扰了我们的计划。” “他是一个人,女士,而他过早地死去了。” “他无足轻重。” 波洛的声音变得非常可怕,虽然他说得很轻很轻:“那您可错了。” “这得怪他自己。他不肯放聪明点。” “我,也不肯变得聪明些。” “那你就是个傻瓜。” 那头传来搁下听筒的咔嗒声。 波洛喊了一声:“喂?”,然后也放下自己的话筒。他没有费神去叫交换台追查对方的号码。他完全可以肯定电话是从某个公用电话亭打来的。 使他好奇而又不解的是他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听到过那个声音。他绞尽脑汁,想要找回这隐隐约约的记忆。有可能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声音吗? 他记得自己听到过的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声音调门很高,有点不自然,说起话来爱过份强调一些词。这个声音完全不像,但是——也许可能这是塞斯伯里西尔小姐在用假嗓子说话。毕竟她当过一段时间的演员啊。说不定她能够轻而易举地改变自己的声音。从实际的音色看来,这声音跟他记忆中的那个并非没有共同之处。 但他并不满意这个解释。不,这声音让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个人。那声音他并不熟——但他仍旧确信以前曾经听到过,如果不是两次,也至少有一次。 他奇怪为什么有人会费心打电话来威胁他呢?难道他们真的相信这种恐吓就能阻止他吗?看起来他们是这么想的。这种心理未免太可怜了! 晨报上登载着惊人的消息。昨天晚上首相同一位朋友离开唐宁街10号的时候,有人向他开了枪。凶手系一印度人,已遭拘捕。 读完之后,波洛乘出租车到了苏格兰场,被带到了杰普的办公室。杰普心事重重地接待了他。 “啊,这么说是那消息把你带来的了。有报纸提到跟首相在一起的那个‘朋友’是谁吗?” “没有,他是谁?”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 “真的?” “而且”,杰普接着说,“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子弹不是射向首相,而是射向布伦特的。除非是那家伙的准头比现在还差!” “谁干的?” “一个疯疯癫癫的印度学生。就是那种常见的傻小子。但他是受人唆使的,并不全是他的主意。” 杰普又说:“抓他这事儿还干得不坏。你知道的,经常都有一小组人在监视着唐宁街十号周围的动静的。枪响以后,有个年轻的美国人抓住了一个留胡子的小个儿,死不放手,嚷着说他抓到凶手了。同时那印度人准备偷偷溜掉——但我们的一个人还是逮住了他。” “那美国人是谁?”波洛好奇地问。 “一个叫雷克斯的年轻人。嗯——”他突然停了下来,盯视着波洛,“怎么了?” 波洛道:“霍华德雷克斯,住在霍尔本宫旅馆。” “对,他是谁——哦,对了,我说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他是那天上午莫利自杀时跑走了的那个病人。” 他顿了顿,又缓缓地说:“真奇怪——这件老差事真是无处不在。你还坚持你的看法,是吗,波洛?” 赫克尔波洛严肃地说:“是的,我仍然坚持我的观点。” 在哥特楼,一个高高的,文弱的年轻秘书以纯熟的社交礼节接待了波洛。 他文雅地表示着歉意。 “我感到真是对不住您,波洛先生——布伦特先生也是这么想的。他被叫到唐宁街去了。这是昨天那次——呃——事件的后果。我给您的住处打了电话,不巧您已经出来了。” 年轻人很快地往下说着:“布伦特先生委派我问问您,能不能本周到他在肯特的别墅去度周末。您知道,就是爱夏庄。如果可能的话,他明天晚上乘车来叫上您一起去。” 波洛犹豫了一会儿。 年轻人劝说道:“布伦特先生确实非常想见您。” 赫克尔波洛把头往下一点。 他说:“谢谢。我接受了。” “啊,这太好了。布伦特先生会很高兴的。如果他六点差一刻来叫您,您觉得——噢,中午好,奥莉维亚夫人……” 珍妮奥莉维亚的母亲正走进来。她打扮得很漂亮,梳着时髦的发式,头顶上斜戴着的女帽遮住了一边眉毛。 “噢!塞尔比先生,布伦特先生指示过你花园里那些椅子怎么办吗?昨晚上我就打算告诉他,因为我知道这个周末我们要走,而且……” 奥莉维亚夫人注意到了波洛,打住了话头。 “您认识奥莉维亚夫人吗,波洛先生?” “我已经有幸见到过夫人。” 波洛深鞠一躬。 奥莉维亚夫人面无表情地答应道:“哦?你好。塞尔比先生,当然,我知道阿里斯泰尔很忙。而且这种鸡毛蒜皮的家务事他也不可能看重……” “没问题,奥莉维亚夫人”,能干的塞尔比先生说,“他对我说了这事,我已经给狄文先生打了电话。” “那就好,这下我可真是放心了。现在,塞尔比先生,请您告诉我——” 奥莉维亚夫人继续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波洛想,她实在是象一只咯咯直叫的母鸡,一只又肥又大的母鸡!奥莉维亚夫人庄重地挺起胸脯朝门口走去,嘴中还说个不停。 “——你是不是能够确信这个周末只有我们自己——” 塞尔比先生清了清嗓子。 “呃——波洛先生也要一同到乡下去度周末。” 奥莉维亚夫人站住了。她转过身来用明显可见的厌恶神情盯着波洛。 “真是这样吗?” “布伦特先生太好心了,他邀请了我。”波洛说。 “啊,我真不知道——呃,阿里斯泰尔是不是有点不对劲了。请你原谅,波洛先生,但布伦特特别告诉过我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充满家庭气息的周末!” 塞尔比坚决地说:“布伦特先生非常盼望波洛先生能来。” “哦,是吗?他可没跟我这么说过。” 门开了,珍妮站在那儿。她不耐烦地说:“妈妈,你不来了吗?我们的午饭可是定在一点十五分的啊!” “我就来,珍妮。别着急。” “哎呀,快点走吧,看在上帝份上——哈罗,波洛先生。” 她突然一言不发了——她的脾气象冻住了似的不再发了,她的眼神变得谨慎小心。 奥莉维亚夫人冷冷地说道:“波洛先生要来爱夏庄过周末。” “啊——知道了。” 珍妮奥莉维亚往后退了一退让她妈妈走过去。她正要跟着走出去,却又转回身来。 “波洛先生!” 她的声音很急迫。 波洛从房间那头走到她面前。 她压低声音说:“你要去爱夏庄?为什么?“ 波洛耸耸肩,说:“这是您姨公的一片好意。” 珍妮道:“但他不可能知道——不可能知道啊——他什么时候请的你?唉,没必要——” “珍妮!” 她妈妈从前厅里在叫她。 珍妮用低低的、急切的声音说:“别掺和进来,请你别来。” 她走出去了。波洛听到有争辩的声音传来,听到了奥莉维亚夫人高声抱怨的咯咯声:“我真是再不能忍受你的粗暴无礼了,我要采取行动使你不再打扰——” 这时秘书说话了:“那么就定在明天六点之前一点吗,波洛先生?” 波洛机械地点着头表示同意。他就象一个见了鬼的人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只不过使他感到这种震惊的不是眼睛而是他的耳朵。 从开着门的前厅飘进来的两句话跟昨天晚上他在电话中听到的几乎是一样的。他明白了为什么那电话里的声音会这么熟悉。 当他走出来,到了阳光下的时候,他茫然地摇着头。 是奥莉维亚夫人? 但这不可能!电话里说话的人绝对不会是奥莉维亚夫人! 那个愚蠢无知的贵妇人——那个自私、缺心眼、贪婪、一心为己的女人?他刚才在心里是怎么称呼她的? “大肥母鸡?c’estridicule(法语:这太可笑了)!”赫克尔波洛说道。 他认定,一定是他的耳朵骗了他。不过—— 罗尔斯轿车准时地在快到六点时来接波洛了。 车里只坐了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和他的秘书两个人。看来奥莉维亚夫人和珍妮已经乘另一辆车先行了。 车开得很平稳。布伦特说话不多,主要谈的是他的花园和最近的一次园艺展览。 波洛祝贺他死里逃生,对此布伦特表示异议。他说:“哦,那事儿!别以为那家伙是专门要打我。不管怎么说,这可怜虫根本就没学过怎么瞄准!不过又是一个半疯的学生罢了。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害处,无非是情绪一激动,梦想着暗杀了首相就可以改变历史的进程。这很可悲,真的。” “以前也有过这种谋害您的企图,是吗?” “听起来象一出夸张的闹剧似的”,布伦特说,眼睛微微放光,“前不久有人给我邮寄来一个炸弹,可这炸弹不怎么灵。您知道,这帮家伙还一心想要挑起管理这个世界的重任呢——连一颗管用的炸弹都装不出来,那他们还能干好什么事呢?” 他摇着头。 “总是这种事——留着一头长发、稀里糊涂的理想主义者——他们脑子里根本没有半点实际知识。我并不是个聪明的人——从来不是——但我能读能写,会做算术。您明白我这么说的意思吗?” “我想是的,但请您更深入地给我解释解释。” “好吧,要是我读一篇英语写成的东西的话,我能够理解它的意思——我并不是指那些深奥的资料,公式或者是哲学论述——而是平易的有条理的英语——多数人却做不到!要是我想写一篇东西,我能够写下我要说的意思——我发现,很多人也做不到这一点!而且就象刚才说的,我可以做些简单的算术。如果琼斯有八只香蕉,布朗从他那里拿走了十只,问琼斯还有几只?这就是有些人喜欢假装有简单答案的那种问题。他们不会承认,首先,布朗根本不可能办得到这事——其次,答案里的香蕉数不可能是正数!” “他们更喜欢象变戏法一样的答案?” “正是。政治家们也同样糟糕。但我始终坚持按朴素的常识办事。您知道,最终谁也不能违背它。” 他稍带自嘲地笑着补充说:“我不该三句话不离老本行。这是个坏习惯。而且,在离开伦敦的时候,我也希望把生意上的事情抛在脑后。波洛先生,我盼望着听听您的冒险故事。您知道,我看过许多惊险小说和侦探小说。您觉得它们真实吗?” 剩下的旅程,谈话一直以波洛办过的洋洋大观的案件为内容。布伦特对细节的兴趣象小学生似的浓厚。 这种令人愉快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到达爱夏庄之后,才因奥莉维亚夫人丰满的胸脯后面辐射出来的冷冰冰的不快而凉了下来。她尽其所能地冷落波洛,只同她的主人和塞尔比先生谈话。 塞尔比先生领波洛去看了他的房间。 这所别墅很可爱,不大,同样按照波洛在伦敦就注意到的那种安宁而舒服的格调布置。所有的东西都是昂贵而又简单的。只有造成这种外表上的简陋的那一份流畅才显示出这些东西所代表着的巨大财富。对客人的招待是令人赞叹的——饭菜是纯正的英国风味,而不是欧洲大陆味——晚餐的葡萄酒激起了波洛心中不可抑制的感激之情。他们喝了一份鲜美的清汤,吃了烤鳎鱼、小种园裁嫩豌豆烧的羔羊脊,草莓、还有冰激凌。 波洛完全沉浸在美食带来的巨大享受里了,这使他连奥莉维亚夫人依旧冷漠的行为和她女儿的唐突与粗暴都几乎没有注意到。珍妮对他有一种明显的敌意。一直到晚饭吃完,波洛带着微微的醉意,还在百思不解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布伦特眼睛向下盯着桌子,有点惊奇的问:“今天晚上海伦不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朱莉娅奥莉维亚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她说:“我想,亲爱的海伦在花园里弄得太累了。我告诉她去上床休息要比再费劲穿衣打扮一番到这儿来要好得多。她觉得我的话很对。” “哦,我明白了。”布伦特面无表情,有点不解地说,“我还以为周末她会改变一下习惯呢。” “海伦做事向来一板一眼的。她喜欢早睡。”奥莉维亚夫人坚决地说。 当波洛走进客厅跟两位女士呆在一起时,布伦特留在后面同他的秘书交谈了几分钟。波洛听到珍妮奥莉维亚对她母亲说:“妈妈,阿里斯泰尔姨公不大喜欢你把海伦蒙特雷索冷落在一边。” “胡说”,奥莉维亚夫人粗鲁地说,“阿里斯泰尔生性太善良了。穷亲戚们都照顾得不错——他让她不交钱住房子就已经是非常的好心了,但想想他得每个周末都让她到别墅来吃晚饭,这也未免太过份了!她不过是他母亲堂兄弟的女儿一流的角色。我认为阿里斯泰尔不该被硬加上这么个负担!” “我觉得她是很自尊的”,珍妮说,“园子里的事她做得不少。” “那才叫知恩报德呢”,奥莉维亚夫人深感惬意地说,“苏格兰人就是讲自立,人们尊敬他们也是因为这个。” 她舒舒服服地坐到沙发上,仍然不看波洛一眼。“给我把那本《内幕评论》杂志拿来,亲爱的。上面登着范斯凯勒和她的摩洛哥向导的事。”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出现在门口,他说:“波洛先生,这会儿请您到我房间来。”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自己的房间在房子背面,矮空间,长进深。从窗口望下去是花园。房间很舒服,布置着几张矮扶手椅和小沙发,带点令人愉快的凌乱,这使房间显得适合居住。 不必说,赫克尔波洛倒是会更喜欢多一点对称美! 给客人递上一支香烟,又点燃了自己的烟斗,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 他说:“有很多事让我感到不满意。我是指那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女人。因为当局自身的原因——当然是无可非议的原因——他们取消了搜查。我不很清楚阿尔伯特查普曼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说,他干的一定是那种生死攸关的事,是那种可能使他陷入尴尬棘手的境地的买卖。我不了解这里边的详情,但首相确实说过他们无法承受公开这案子带来的后果,而且这事越早从公众的记忆中消失越好。“ “那是完全正确的。这是官方的观点,他们知道什么事情是必要的,可这样就把警察的手给捆住了。” 他在椅子上把身子向前倾过来。 “但是我想要知道真相,波洛先生。而您正是可以为我找出真相的合适人选。官场里的事阻止不了您。” “您要我干什么,布伦特先生?” “我要您找到这个女人——塞恩斯伯里西尔。” “您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的眉毛向上一挑。 “您认为她可能死了吗?” 赫克尔波洛沉默片刻,缓慢而沉重地说:“如果您想问我的看法——记住,这只是一种看法,那么,是的,我认为她死了——” “您怎么会这么想?” 赫克尔波洛微微一笑。 他说:“要是我说是因为抽屉里一双没穿过的长统丝袜的话,您还是不会明白的。”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难以理解地盯着他。 “您真是个怪人,波洛先生。“ “我非常古怪。也就是说,我有方法,有条理,讲逻辑——我不会为支持某种设想而歪曲事实——而这,我认为——实在是非同寻常的。”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说:“我一直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这事——我每想通一件事总是要费些时间的。而这整个事情简直太离奇了!我是说——那个牙医开枪自杀了,然后这个查普曼夫人又给毁了容装进她自己的毛皮箱子里,这事做得太让人恶心了,恶心得要命!我没法不感到这后面一定有名堂。” 波洛点点头。 布伦特说:“您知道——我反复想过——我坚信那女人从来不认识我妻子。那只不过是想跟我说话的借口。但是为什么?这对她有什么好处?我是说——除了硬要一小笔捐款——可就连这也是给那个团体而不是给她个人的啊。我确实感到——这——这是策划好的——在诊所前的台阶上碰上我。这太过于巧合了。时间选择之精确令人怀疑!可为什么?这就是我老在问自己的问题——为什么?” “这可是说到点子上了——为什么?我也在问自己——但我不知道——不,我也不知道。” “您对此真没一点看法吗?” 波洛气恼地摇晃着一只手。 “我的看法还很不成熟。我告诉自己,这可能是为了向某个人指明您而玩的诡计——要让那人认识您。但这又是荒唐的——您是那样一位著名的人物——再怎么讲都可以只是说:‘瞧,那就是他——在门边要进去的那个人’,这要简单得多。” “再有”,布伦特说,“为什么会有人想认得我呢?” “布伦特先生,请再回想一下您那天在手术椅上的情况。莫利先生说的话里边有没有什么引起您警觉的东西?您还记不记得有什么可以作为线索的东西?”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皱起眉头尽力地回想着,然后他说:“对不起,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您完全可以肯定他没提到过这个女人——这个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吗?” “是的。” “或者另一个女人呢——查普曼夫人?” “没有——没有——他根本就没谈起过人。我们提到过玫瑰,缺雨的花园,度假——再没别的了。” “您在那儿的时候没有人进来吗?” “让我想想——没有,我想没有。其它几次我记得好象有个年轻姑娘在那儿——一个金发女郎。但那那天没在。噢,对了,我记得另外一个牙医进来过——他说话带爱尔兰口音。” “他说过什么或者做过什么吗?” “只是问了莫利几个问题就走了。我觉得莫利对他很简慢。他只在那儿呆了一两分钟。” “您再记不起别的情况了?一点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他完全正常。” 赫克尔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也觉得他完全正常。”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波洛又说:“先生,您还记得起那天上午有个年轻人跟您一起在楼下候诊室里吗?”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皱起了眉。 “让我想想——是的,有个年轻人——他简直是坐立不安。但我不特别记得他了。怎么?” “您再见到他能认出来吗?” 布伦特摇摇头:“我几乎没正眼看过他。” “他一点儿都没试着跟您拉拉话吗?” “没有”,布伦特非常惊奇地看着对方,“什么意思?这个年轻人是谁。” “他叫霍华德雷克斯。” 波洛期望着能看到一点反应,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我有必要知道他的名字吗?或者我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他吗?” “我想您没见过他。他是您的侄外孙女奥莉维亚的朋友。” “哦,珍妮的朋友。” “我想,她母亲不赞成这种友谊。”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不在意地说:“我认为这对珍妮不会有任何作用。” “她母亲把这种友谊看得很严重,我觉得她把女儿从美国带来,就是为了让她脱离这个年轻人。” “噢!”布伦特脸上显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就是那个家伙,是吗?” “啊哈,您现在感兴趣了。” “我相信,这个年轻人不论在哪个方面都是令人讨厌的。他跟许多颠覆活动有牵连。” “我从奥莉维亚小姐那里得知,他那天在夏洛蒂皇后街订了预约,完全是为了去看您。” “企图去说服我赞成他?” “呃——不——据我所知那意图是想诱导他来赞同您。”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愤怒地说:“噢,这些该死的不要脸的!” 波洛笑了:“看起来您就是他最不满的那一切。” “他才是那种我最不满的年轻人呢!成天把时间花在叫嚣似的演讲和夸夸其谈的空话上,却不去干点正当的工作!” 波洛沉默片刻,又说:“您能允许我问您一个不礼貌的、纯属您私人的问题吗?” “尽管说。” “如果您死了,遗嘱里对后事是怎么安排的?” 布伦特双目圆睁,他敏感地问:“您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因为——仅仅只是有可能”,他耸了耸肩——“那可能跟这个案子有关。” “荒唐!” “也许是,但也许不是。”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冷冷地说:“我想您是太夸张了吧,波洛先生。没有人想要谋杀我——或者干任何类似的事!” “您早餐桌上的炸弹——大街上的枪击——” “啊,这些!不管哪一个经营着大量世界金融事务的人都容易遭到那些发疯的狂热分子注意的!” “说不定这个案子就是某个既不狂热也没疯的人干的呢。” 布伦特瞪着他:“您到底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我想知道谁会因您的死而得到好处。” 布伦特咧嘴笑了,“主要是圣爱德华医院,肿瘤医院和皇家盲人学院。” “啊!” “另外,我给我的姻侄女,朱莉娅奥莉维亚夫人留下了一笔钱,给她的女儿同样数目、但是需要接受托管的一笔钱,还规定留下丰厚的财物给我仅存的亲戚、远房的表妹海伦蒙特雷索,她被人悲惨地遗弃了,现在住在这儿的种植园的一所小农舍里。” 他停了停又说:“波洛先生,这,可是完全信任您才说的。” “自然,先生,自然。”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带着讥笑地补充说:“波洛先生,我想您不是在暗示,朱莉娅或是珍妮奥莉维亚,或是我的表妹海伦蒙特雷索打算为了我的钱来杀我吧?” “我什么都没有暗示——什么都没有。” 布伦特轻微的恼怒平息了。他说:“那么您准备接受我的那个委托吗?” “寻找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吗?是的,我接受。”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衷心地赞叹:“您真是个好人。” 从房间里出来时波洛差点撞上了门外一个高大的身形。 他说:“对不起,小姐。” 珍妮奥莉维亚朝旁边让了让。 她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看你的吗,波洛先生?” “ehbien(法语:噢)——小姐——” 她根本没让他讲完。那问题实际上只有反诘的意义,它的全部意思就是表明珍妮奥莉维亚要自己来回答。 “你是个间谍,这就是你的身份!一个卑鄙、下贱、好管闲事的间谍,到处嗅来嗅去,制造乱子!” “我向您保证,小姐……” “我就知道你在找什么!现在我还知道你都撒了些什么谎!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承认呢?好吧,我来告诉你——你什么也发现不了——一丁点儿也发现不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寻的!没有人要想要动我那宝贝姨公一根毫毛。他够安全的了。他将永远是安全的。安全、体面、富裕——还满脑子陈词滥调!他只是个墨守成规的约翰牛,他就是这么个人——没有一点创造力和想象力。” 她停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她那略带沙哑的悦耳嗓音恶狠狠地说:“我讨厌见到你——你这个该死的资产阶级的侦探!”那那昂贵的衣裙旋转起来,从他身边仪态万方地走了。 赫克尔波洛立在原地,他的双眼大睁,眉毛高扬,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他的小胡子。 他承认,“资产阶级”这个表示特征的形容词对他是很适用的。他的生活观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的,而且从来就是。但是被衣着华丽的珍妮奥莉维亚作为一个轻蔑的称号送给他,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很令人感慨万端的。 他依然在思考着,人却已走进了客厅。 奥莉维亚夫人独自玩着纸牌。 波洛走进来时她抬起了头,她那冷漠的眼光象是赐给一只蟑螂似地打量着他,冷冷地嘟囔道:“红桃j跑到黑桃皇后上面了。” 心里一阵发寒,波洛退了出来。他悲哀地想,天啊,看来谁都不爱我! 他走出落地长窗,朝花园里漫步进去。这是一个醉人的夜晚,空中弥漫着夜来香的气息。波洛满心舒畅地吸嗅着,沿着两旁花坛里种植着许多年生草本植物的小径信步走去。 他拐了个弯,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下子分开了。 看来他打扰了一对恋人。 波洛赶紧转身,顺原路返回。 看起来,就是在这儿,他的出现,仍然是detrop(法语:不受欢迎)的。 他经过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的窗前,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正在给塞尔比先生口授着什么。 赫克尔波洛能去的似乎就只有一个地方了。 他上楼到了卧室。 好一阵子他都在反复思考着面临的千奇百怪的各种因素。 他认为电话里的声音是奥莉维亚夫人,这是否犯了个错误呢?显然这想法是荒谬的! 他又想起了安静的小个子巴恩斯那充满刺激的启示。他在推测着q.x.912先生,也就是阿尔伯特查普曼神秘的下落。一阵烦恼袭来,他记起了那女仆,阿格妮丝眼里忧虑的神情。 总是这样的——人们总是喜欢隐瞒事实!通常只是一些很不起眼的事情,但不解决它们,就不可能走上坦途的。 而目前,路正曲折。 要走上清晰的思考和顺利的行动之路,最难解决的障碍就是他称之为矛盾的、不可能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问题。因为,如果赫克尔波洛观察到的事实真是事实的话——那就什么事情也讲不通了! 赫克尔波洛被一种想法震惊了,他对自己说:“难道是我开始变老了吗?” 第六章 一十一,一十二,人有脑瓜会想事儿 度过难熬的一夜之后,赫克尔波洛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散步了。天气很好,他循着昨天走过的路走着。 种着草本植物的花坛非常美丽,尽管波洛本人对花草的安排倾向于一种更规整的风格——就象在奥斯特恩看到过的齐整的红色天竺葵花圃那样——但他仍然承认眼前就是英国园艺精神的完美体现。 他穿过玫瑰园,苗圃的整洁外观使他感到赏心悦目——再绕过种有高山岩生植物的岩石园,最后来到了有墙围着的菜园。 他在这儿看到一位穿着花呢上衣和裙子的健壮女人,浓浓的眉毛,黑发剪成了短短的平头,她正用低沉的、语气很重的苏格兰口音同一个明显是花园总管的人谈话。波洛注意到,总管似乎对这次谈话并不觉得愉快。 波洛听到了海伦蒙特雷索的声音里传来挖苦人时发出的一点变调,他敏捷地一下闪到侧面的一条小路上,然后走开了。 一个园丁开始卖力地掘起土来,波洛很怀疑他刚才多半还一直坐在铁锹上歇气儿呢。波洛走得更近了。那小伙子充满劳动激情地挖着,背朝着停下来观察他的波洛。 “早晨好啊!”波洛亲切地招呼道。 一声模糊的嘟囔“早上好,先生”便算是答复了,那人仍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 波洛有些吃惊,在他的经验里,哪怕再希望在人前表现自己干活有多么卖力,当园丁的总还是愿意在别人招呼他的时候歇下手来,消磨一段时间的。 他想,看起来这有点不正常。他在那儿站了几分钟,看着那忙碌的身影。赫克尔波洛想:这双肩的转动是不是有点眼熟呢?再不然,该不会是他自己正在形成一种习惯,总爱对实际上没那么回事的声音和肩膀感到似曾相识吧?难道说,就象他昨晚上害怕的那样,他正在变老吗? 他若有所思地向前走出了菜园的围墙,在园外他停下来观察着一丛斜长着的灌木。 很快,象是奇异的月亮似的,一个圆东西慢慢地升起在菜园的墙头上。那是赫克尔波洛鸡蛋般的脑袋。赫克尔波洛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注视着现在已停手不挖的园丁,他正用衣袖擦着湿透的脸。 “真是蹊跷得很,太有趣了。”波洛小心翼翼地又将头从墙上降了下来,嘴里咕哝着。 他钻出灌木丛,掸去身上影响整洁的细枝和叶片。 是的,真是又蹊跷又有趣,弗兰克卡特,这位在乡下做秘密工作的人,竟然替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干着花匠活儿。 正当脑子里在分析着这些情况的时候,赫克尔波洛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钟响,于是他回转身,顺着原路朝别墅走去。 在半途上他遇上他的主人正跟刚从菜园门里走出来的蒙特雷索小姐谈话。 她发r音时小舌打颤,发出嘎嘎的粗喉音,这种苏格兰口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谢谢你的好意,阿里斯泰尔,但是,这个星期你的美国亲戚跟你在一起,我不愿意接受任何邀请!” 布伦特说:“朱莉娅做事是很不得体,但她并不是想——” 蒙特雷索小姐不为所动,她说:“我认为她对待我的方式实在太蛮横无礼了,而我不能容忍任何蛮横无礼——不管这种蛮横无礼是来自美国女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蒙特雷索小姐离开了,波洛走近前去,发现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脸上的神情跟多数男人同他们的女亲戚们闹了矛盾时一样,非常局促不安。 他沮丧地说:“女人真是些魔鬼!早上好,波洛先生。天气真好,不是吗?”他们朝别墅走去,布伦特叹了一口气道:“我真想念我的妻子啊!” 餐室里,他对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朱莉娅说道:“朱莉娅,恐怕你是太伤海伦的心了。” 奥莉维亚夫人冷酷地说:“苏格兰人老是爱为一点小事就发火。”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看上去不大高兴。 赫克尔波洛说:“我注意到,您有一个园丁,我想一定是您最近才雇的。” 布伦特道:“是这样的,我的第三个园丁,伯顿,大约三个星期以前走了,我们就雇了这个人。” “您记得他是从哪儿来的吗?” “我可记不得了,是麦卡利斯特在管他。好象是谁叫我试用一下,很热情地推荐了他。我很吃惊,因为麦卡利斯特说他并不怎么行。我准备辞了他。” “他叫什么?” “邓宁——森伯里——大概是这么个名字吧。” “问一下您给他多少工钱,不算太不礼貌吧?”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显出颇感兴趣的神情。 “一点儿没事。我想工钱是两英镑五十便士。” “就这么多?” “当然不会再多——可能还少一点儿。” 波洛道:“那,可是很蹊跷的了。”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好奇地看着他。 但珍妮奥莉维亚把报纸弄得哗哗直响,扰乱了这谈话。 “看来很多人都想要您的命呢,阿里斯泰尔姨公!“” “哦,你在读议院的辩论。没什么,只有阿切尔顿——他总是想要击败其实根本不存在的邪恶。而且他在财政问题上抱着最疯狂的观点。要是我们让他实现他那一套,英格兰在一周之内就会破产。” 珍妮说:“您就从来不想试一试新东西吗?” “除非它比旧东西进步,我亲爱的。” “但您总认为它不会。您总是说,‘这绝对行不通’——根本试都不试一下。” “试验主义者常常为害不浅。” “是的,可您怎么能安于现状呢?这么多的浪费、不平等、不公正。必须得对此采取一些措施!” “我们这个国家搞得不错了,珍妮,什么都考虑到了。” 珍妮激昂地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新天地!而您呢,还坐在那儿心平气和,居然沉得住气!” 她站起身来,从落地长窗走到花园里去了。 阿里斯泰尔似乎有点吃惊,还有点不舒服。 他说:“珍妮最近变多了。她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念头?” “别在意珍妮说的”,奥莉维亚夫人说,“珍妮是个傻姑娘。你知道女孩子是什么样——她们跑到那些男人们打着可笑的领带的艺术室里参加集会,回来就说一大堆废话。” “是的,可珍妮一向蛮冷静呀。” “这不过是一种时髦,阿里斯泰尔,这些东西正流行!”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说:“是的,它们是风行一时。” 他看上去有点忧虑。 奥莉维亚夫人站起来,波洛替她打开了门。她皱着眉端着架式走出去了。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突然说:“您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人人都在说这种废话!可它什么都说明不了!都是空话!我自己是一向反感这一套的——新天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自己都说不上来!他们只是陶醉在优美的词藻里罢了。” 突然他又凄然一笑。 “我属于最后的卫道士,您知道。” 波洛好奇地问:“如果您——被除掉了,那会发生什么事呢?” “除掉!您这是怎么说的呢!”他的脸突然变得阴沉了,“我告诉您吧,那时候很多该死的笨蛋就会搞一大堆费钱费事的试验。稳定的局面也就到了尽头——再也不存在常识,也不再有偿付能力了。实际上,也就是我们所认识的这个英格兰的末日了。” 波洛点点头。从本质上说他与银行家有同感。他也赞成国家要有偿付能力。他开始从一个崭新的意义认识到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真正代表着的东西。巴恩斯先生告诉过他,但他后来几乎没有领会到。突然之间,他感到一阵害怕。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布伦特又出来了。“我写完信了”,他说,“现在,波洛先生,我要带您参观我的花园。” 两人一起出去了,布伦特热心地谈论着他的这种爱好。 种植着稀有的岩生植物的岩石园是他最得意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停了一段时间,布伦特不时指点着各种罕见的珍贵品种。 赫克尔波洛脚上套着自己最好的一双皮鞋,耐心地倾听着,他轻轻地把重心在两只脚上移过来移过去,还不时缩缩脚。阳光的温暖透射脚背,使人仿佛觉得是在翻动两只大布丁似的! 主人继续信步指点着道旁宽阔花坛里的各种花木。蜜蜂嗡嗡叫着,近处响着大剪刀修整月桂树的单调的咔嚓声。 四周一片宁静平和的气氛。 布伦特在花坛尽头停下脚步,回头向后望去。剪刀声离得很近,却看不到使剪刀的人。 “从这儿看看远景吧,波洛。美国石竹今年长势特别好。我从来还没见到它们长得这么好过——那些是拉塞尔白羽扁豆。多漂亮的颜色啊。” 叭!枪声打破了上午的寂静。空中响起愤怒的声音。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转过身来,迷惘地望着月桂树丛中冉冉升起的一缕青烟。 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月桂树丛里发出了两个男人扭打的声音。一个很高的美国口音果敢地叫道:“我抓住你了,你这该死的恶棍!把枪放下!” 两人打到了外面。早晨那个勤奋挖地的年轻园丁在一个高他近一头的人有力的挟持下扭动着。 波洛马上认出后面的那个人。从声音里他就已经猜到了。 弗兰克卡特咆哮着:“放开我!我跟你说不是我!我没干!” 霍华德雷克斯说道:“是吗?那你只是在打鸟-?” 他停住了——他看见了新来的两个人。 “是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吗?这家伙刚才朝您开黑枪。给我抓个正着。” 弗兰克卡特叫道:“他在撒谎!我正在修剪篱笆,突然听到一声枪响,枪正好落在我脚下。我把它捡了起来——这再正常也没有了,可这时这大块头就扑到我身上来了。” 霍华德雷克斯冷冷地说:“枪在你手里,而且刚开过!” 他作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把枪扔给波洛。 “让我们来听听这位侦探先生怎么说吧!幸好我及时抓住了你。我猜你这把自动枪里还有几颗子弹。” 波洛低声道:“完全正确。” 布伦特愤怒地皱起眉头,厉声说道:“好啊,邓伦——邓伯里……你是叫什么来着?” 赫克尔波洛插话道:“此人名叫弗兰克卡特。” 卡特猛然回头怒视着他。 “你一直对我不满,要想找机会害我!那个星期天你就是来侦察我!告诉你,这不是真的,我绝对没有向他开枪。” 赫克尔波洛轻声问道:“要是那样的话,谁干的?” 他又说:“您瞧,这儿除了我们没别人。” 珍妮奥莉维亚沿着花径跑来。她的头发在脑后形成流线型。她的眼睛因害怕睁得老大。她气喘吁吁地喊道:“霍华德?” 霍华德雷克斯轻轻地说:“哈罗,珍妮。我刚救了你姨公的性命。” “噢!”她停住脚,“你救了他?” “看来您来得真是时候,呃——您叫什么——”布伦特迟疑了。 “这是霍华德雷克斯,阿里斯泰尔姨公。他是我的朋友。” 布伦特看着雷克斯——他笑了。 “哦!”他说,“这么说您就是珍妮的那位年轻人!我可得好好感谢您啊。” 就象是一台高压蒸汽机似的喘着粗气,朱莉娅奥莉维亚出现在人们面前。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听到一声枪响,是不是阿里斯泰尔——啊——”她失色地盯着霍华德雷克斯,“是你?啊,啊,你怎么敢?” 珍妮冷冰冰地说:“霍华德刚救了阿里斯泰尔姨公一命,妈妈。” “什么?我——我——” “这人想杀阿里斯泰尔姨公,霍华德抓住了他,下了他的枪。” 弗兰克卡特狂暴地嚷道:“你们这些该死的骗子,你们都是!” 奥莉维亚夫人惊得合不上嘴,她茫然地说:“噢!”足足花了一两分钟才回过神来。她首先转向布伦特。 “我亲爱的阿里斯泰尔!太可怕了!上帝保佑你平安无事。这事可是太突然、太可怕了。我——我真是给吓晕了。我不知道——你觉得我可以喝一点点白兰地吗?” 布伦特赶紧说:“当然当然。回别墅去吧。” 她挽起他的胳膊,紧紧贴着它。 布伦特扭过头来对着波洛和霍华德雷克斯。 “你们把那家伙带来,可以吗?”他问道,“我们给警察打个电话,把他交给他们。” 弗兰克卡特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他脸色死白。膝盖也弯了。霍华德雷克斯那只毫不留情的手用力拽着他。 “走吧,你。”他说。 弗兰克卡特用嘶哑而又无法使人信服的声音念叨着:“这全是谎话——” 霍华德雷克斯看了看波洛。 “作为一个盛气凌人的侦探,你可是说得太少了!你怎么不再耀武扬威了?” “我在思考,雷克斯先生。” “我想你该好好思考思考了!我说因为这事你会丢了饭碗的!现在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还活着,可这并非你的功劳。” “这是您第二次做这种好事了,是不是,雷克斯先生?” “你什么意思?” “就在昨天,对不对,您也抓住了一个您认为朝布伦特先生和首相开了枪的人?” 霍华德雷克斯说:“呃——是的。看来我对此是有点上瘾了。” “但不同的是”,赫克尔波洛指出,“昨天您抓住的并不是真正开了枪的人。您弄错了。” 弗兰克卡特愤愤然地说:“现在他又弄错了。” “你给我闭嘴!”雷克斯喝道。 赫克尔波洛自言自语道:“我怀疑——” 晚餐前整装时,赫克尔波洛把领带调整得完全对称,愁眉苦脸地对着自己镜中的形象。 他并不满意——但他说不清为什么。这次事件实在非常清楚,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弗兰克卡特的的确确是被当场抓住的。 并不是因为他特别信任或是喜欢弗兰克卡特。他不抱偏见地想,卡特确实是个英国人说的那种“混球”,他是那种能吸引女人的、讨厌的小恶棍,他们总不愿承认那些对己不利但却十分明白的证据。 而且卡特的全部辩解极端脆弱。这个故事里说有搞秘密工作的人来找他接触——还给了他一份报酬颇丰的工作,让他干园丁活儿,报告其他园丁的谈话和活动。这是个很容易揭穿的故事——它根本就毫无根据。 这种编造太离谱了——波洛知道,象卡特这种人是会这样瞎编的。 在卡特那方面,他完全没什么好说的,除了辩称一定另有别人用那左轮手枪开了火以外,他拿不出任何可信的解释。他不停地重复着说这是陷害。 不,除了霍华德雷克斯在两天之内每当有一颗子弹没打中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的时候就跑将出来这事儿看来巧合得有些古怪以外,没有什么可以替卡特辩解。 但是推敲起来,这里边也不存在问题。雷克斯当然不曾在唐宁街开过枪。他在这儿出现的原因也是充分的——他来是为了接近他的姑娘。不,他的故事里边不存在任何完全不可能的东西。 当然,事情的结果对霍华德雷克斯来说非常幸运。当一个人刚把你从枪弹下救出来的时候,你是不能把他拒之门外的。至少你也得表现出友好,还要献点殷勤。显然,奥莉维亚夫人不喜欢这样,但连她也清楚对此无计可施。 珍妮那不受欢迎的年轻人已经把脚踏了进来,而且他还想在这儿呆下去! 波洛整晚上都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 他费尽心机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他没有发表任何颠覆性的言论,他根本不谈政治。他讲了些在偏僻的地方搭便车和徒步旅行时的笑话。他不再是狼了,波洛想到,不,他已经穿上了羊的外衣。但是内心呢?我怀疑—— 当天晚上波洛正在铺床,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波洛喊道:“请进!”,霍华德雷克斯走了进来。 他看到波洛的表情,大笑起来。 “见到我很吃惊?我整个晚上都在注意你。我不喜欢你看人的那种目光。老象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担什么心呢,我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但这确实让我不安。我觉得你似乎是在寻找某种一时难以理解的东西。” “ehbien(法语:噢)?要是真如你所料呢?” “所以,我决定最好来澄清一下。我是说,关于昨天的事。那完全是演的把戏!你瞧,我正看着那位爵爷从唐宁街出来,这时我发现拉姆拉尔朝他开了枪。我认识拉姆拉尔。他是个好人。有点好激动,但他深切地认识到了印度问题的症结所在。他没有伤到人,那两个金贵的顽固派没给打着——子弹离他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于是我决定演一出戏,希望那印度小家伙能心领神会。我揪住身边一个寒酸的小东西喊着说,我抓到坏人了,希望拉姆拉尔能顺利逃走。但警察们太精了。他们一下子就知道是他干的。事情就这样,明白了吗?” 赫克尔波洛问:“那今天呢?” “这可不是一回事。今天这儿没有拉姆拉尔。只有卡特一个人。肯定是他开的枪!我向他扑去的时候枪还在他手里。我想他还准备开第二枪。” 波洛说:“您很希望保护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的生命吗?” 雷克斯咧嘴笑了——他的笑容很迷人。 “听我说了这番话你觉得有点奇怪,是不是?噢,我承认,我认为布伦特是个该杀的家伙——但这是看在进步和人类的份上——而不是就他个人而论的——他还该算是个不错的英国式的老家伙。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当看到有人朝他打黑枪的时候,我出来干预了。这表明人这种动物有多么的不合逻辑。真是疯了,是不是?” “理论和实践之间的鸿沟是很宽的。” “我也这么认为!”雷克斯先生从他一直坐着的床上站起身来。 他的笑容是坦然而诚挚的。 “我只是想”,他说,“我应该来把事情向你解释清楚。” 他走出来,小心地把门在身后关上了。 “‘耶和华啊,求你拯救我脱离凶恶的人,保护我脱离强暴的人’。” 奥莉维亚夫人大声唱着,声音有点跑调。 她清清楚楚地唱出这段祝词,歌声中隐藏着一种不那么仁慈的东西,这使赫克尔波洛得以推断出霍华德雷克斯先生正是她此时心中强暴的人。 赫克尔波洛陪同主人全家去乡村教堂参加早礼拜。 霍华德雷克斯曾暗带讥笑地问:“这么说,你总是去教堂作礼拜的-,布伦特先生?” 而阿里斯泰尔含混地嘟囔着说在乡下人们总是希望你这么做——你知道,不能让牧师失望呀——可这种标准的英国式的感情只会让年轻人觉得迷惑不解,也使波洛会心地笑了。 奥莉维亚夫人得体地和她的主人站在一起,并且命令珍妮也这样做。 “‘他们使舌头尖利如蛇’”,唱诗班的孩子们用尖尖的嗓子唱到了最高音,“‘嘴里有虺蛇的毒气’”。 人们的高音和低音混杂在一起生机勃勃地唱出:“‘耶和华呵,求你拯救我,脱离恶人的手,保护我,脱离强暴的人。他们图谋推我跌倒。’”。 赫克尔波洛试着发出一种踌躇的男中音。 “‘骄傲的人为我暗设网罗和绳索’”,他唱道:“‘他们在路旁铺下网,咿呀,设下陷阱——’” 他的嘴张开就合不拢了。 他看见它了——清楚地看见了他只差这么一点就掉下去的陷阱! 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带着绳索的罗网——已经张开在他的脚下了——布置得非常精密,就是要让他掉进去。 赫克尔波洛呆子似地一直张着嘴,两眼望天。当教堂里的会众哗啦啦地坐下时他还站在那儿,直到珍妮奥莉维亚使劲拉了拉他的手臂,轻轻地厉声说道:“坐下。” 赫克尔波洛坐了下来。一个留着胡子的年迈的牧师吟诵道:“现在开始《撒母耳记上》第十五章。”接着就开始念了起来。 但是波洛一点也没听见攻打亚玛力人的事迹。 他完全眼花缭乱了——在这种辉煌灿烂的眼花缭乱中,孤立的事实杂乱无章地到处旋转,最后终于规整地被安放到了各自应处的位置。 这就象个万花筒——鞋扣、九号丝袜、毁坏的面孔、听差阿尔弗雷德低下的文学趣味、安伯里奥兹先生的行为,还有已故的莫利先生所扮演的角色,这一切都浮上心头,不停地回旋,又沉降下来,形成了连贯而有条理的格局。 赫克尔波洛开始第一次从正确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案件了。 “‘悖逆的罪,与那行邪术的罪恶相等,顽梗的罪,与拜虚神和偶像的罪相同。你既厌弃耶和华的命令,耶和华也厌弃你作王。’第一课就讲到这里。”年迈的牧师用颤动的声音一口气说完了这段话。 象在梦中似的,赫克尔波洛跟着站起来,唱起赞美诗颂扬上帝的恩德。 第七章 一十三,一十四,少女怀春动情丝 “赖利先生,真的是您吗?”听到近在身边的这个声音,年轻的爱尔兰人吓了一跳。 他转过身来。 在轮船公司的柜台前紧靠他站着的,是位留着两大撇小胡子、长了一个鸡蛋脑袋的小个子。 “也许您不记得我了?” “您对自己可不公平,波洛先生。您可是个让人无法轻易忘记的人。” 他又转身朝等在柜台里的职员说了几句话。 那近在身边的声音低低地说问:“您要出国度假?” “我才不是度假呢。您自己呢,波洛先生?但愿您不是要离开这个国家吧?” 赫克尔波洛说:“有时候,我也回我的祖国——比利时去小住一下。” “我要走得远多了”,赖利说,“我要去美国”,他又说,“而且,我想是不再回来了。” “听您这么说真让人遗憾,赖利先生。您就抛下夏洛蒂皇后街的生意不管了?” “您如果说是它抛弃了我,那倒更容易说到点子上去。” “真的吗?太令人遗憾了。” “我倒不在乎。当我想到可以从此把那些债务都扔在脑后不管了,心里可是高兴极了。” 他笑得很可爱。 “我才不是那种因为欠债就朝自己开枪的人。把它们统统抛在身后,然后,重新开始。我已经弄到了各种资格,要我自己说还是满不错的。” 波洛轻轻说道:“前些天我去见过莫利小姐。” “这对您是一种愉快吗?在我却不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一脸酸相的女人。我总在想,她喝醉了酒会是什么样——但这谁都不会知道的。” 波洛问道:“您同意陪审法庭对您的合伙人之死所作的判决吗?” “不。”赖利决然地回答。 “您认为他注射时不会出错吗?” 赖利说:“要是莫利真象他们讲的那样,给那希腊人注射了那么大的剂量的话,那他不是喝多了酒就是成心要杀死那个人。可我还没见过莫利喝酒呢。” “那么您认为他是蓄意杀人了?” “别这么说。这可是个严重的指控。说真的,我只是不相信罢了。” “那总该有理由吧?” “确实该有——可我没想过。” 波洛问:“您最后一次确切地看到莫利活着是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好久没人问我这事了。那该是前一天晚上——大概七点差一刻吧。” “出事那天您没见过他?” 赖利摇摇头。 “您肯定吗?”波洛追问道。 “噢,我不敢肯定。我记不起了——” “比方说,大约十一点三十五分,他那儿有个病人,这时候您上到他房里去了。” “您说得对。我去过。我有一个技术上的问题要问他,是有关正在洽谈订货的几台器械的。他们给我打电话来了。但我只在那儿呆了一会儿,所以我不记得了。那时他是有个病人。” 波洛点点头,又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您的病人雷克斯先生放弃预约走了。这半小时的空闲您都做什么了?” “就象我一旦有空就会做的那样。给自己调上一杯酒。后来的情况我告诉过您了,我接了一个电话,然后上楼到莫利那儿去了一会儿。” 波洛说:“我还知道,自打巴恩斯先生离开以后,从十二点半到一点,您都没有病人。顺便问一下,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噢!刚过十二点半。” “那以后您又做什么了?” “跟以前一样。又给自己调了一杯酒!” “然后又上楼去找莫利?” 赖利先生笑了。 “您的意思是我上楼杀了他?我很早以前就跟您说过了,我没有。您尽可以相信这是真话。” 波洛问:“您觉得那客厅女仆,阿格尼丝怎么样?” 赖利盯着他,“这个问题够可笑的。” “但我想知道。” “那我就告诉您吧。我从来没想到过她。乔治娜对女仆们看得很严——也挺有道理。这姑娘从来没正眼看过我一次——这可是她那方面不讲礼貌。” “我有一种感觉”,赫克尔波洛说,“那姑娘知道点什么事。” 他探询地望着赖利先生。后者微笑着摇头。 “别问我”,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帮不了您的忙。” 他收起放在他面前的票,点点头,笑一笑就走了。 波洛对失望的办事员解释,他决定还是不参加北方都市游了。 波洛又造访了汉普斯特德。亚当斯太太也许见了他有些吃惊。说起来,虽然苏格兰场的那位侦探长曾担保过波洛身孚众望,她还是把他当作一个“古怪的外国小个儿”,对他此行也并看重。但是,她很愿意说说话。 在有关尸体检验的第一批轰动性报道之后,寻查工作很少公诸于众。验尸结果有误——查普曼夫人的尸体被错定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社会上就只知道这些。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可能是见到不幸的查普曼夫人活着的最后一个人,这个事实并没有被过分强调。新闻界也没有暗示塞恩斯伯里西尔可能会因涉嫌犯罪而被警方通缉。 亚当斯太太听说那具戏剧性地发现的尸体并不是她的朋友,她感到由衷的欣慰。看来她不觉得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有任何可疑之处。 “但是她象这样失踪太奇怪了。波洛先生,我可以肯定,她准是丧失记忆了。” 波洛回答说这很有可能。他听说过这种案例。 “是的——我想起我表妹的一个朋友,有很多人看护她,为她牵肠挂肚,可还是发生了这种事。记忆缺失,我想他们是这么叫的。” 波洛说他相信这是个学术名词。 停了一会儿,他又问亚当斯太太是否曾听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谈起过一位叫阿尔伯特查普曼的夫人。 没有,亚当斯太太不记得她的朋友提到过这么个人。但是,当然啦,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未见得会把她结识的所有人都说出来。这位查普曼夫人是个什么人?官方一点都不知道是谁杀了她吗? “这仍然是个谜,太太”。波洛摇摇头,又问是不是亚当斯太太向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推荐的莫利先生。 亚当斯太太作了否定的答复。她自己看牙是找哈里大街的弗伦奇先生,要是梅贝尔问起她牙医的事,她会让她去找他的。 波洛认为,也许,正是这个查普曼夫人把莫利介绍给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 亚当斯太太同意说这也有可能。难道他们在牙医那儿没有查清楚吗? 但波洛已经询问过内维尔小姐这个问题,而内维尔小姐并不知道或是记不起了。她记得查普曼夫人,却认为后者从来没提到过一个什么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这名字很古怪,以前要是听说过,她会记得的。 波洛刨根问底地提着问题。 亚当斯太太最早是在印度认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是不是?亚当斯太太说是这样。 亚当斯太太知道在印度的时候,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见过布伦特先生或夫人呢? “哦,我可不这么想,波洛先生。你说的是那个大银行家?他们好些年前去过那儿,是跟总督住在一块的,可我相信要是梅贝尔真的见过他们,她会谈起这事或是提到他们的。” 亚当斯太太脸上露出若隐若现的笑容,又补充说:“恐怕人们总爱经常提起那些重要人物。我们内心深处都是势利的。” “她从来没提到过布伦特夫妇——特别是布伦特夫人吗?” “从来没有。” “如果她是布伦特夫人的好朋友,也许您会知道的吧?” “啊,是的。但我不相信她会认识那种人。梅贝尔的朋友都很平常——就象我们俩。” “太太,这,恕我不敢苟同”。波洛勇气十足地说。 亚当斯太太就象人们谈论一个刚死去的朋友那样谈着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她回忆起梅贝尔的一切:她做的好事、她的善良、她为社团干的工作、她的热心、她的真诚。 赫克尔波洛聆听着。正象杰普说过的那样,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她曾住在加尔各答,教人演讲,在当地人中工作。她是个可尊敬的人,动机纯正,也许有一点大惊小怪,有一点傻乎乎的,但是仍然可称作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的女人。 亚当斯太太喋喋不休地讲着:“她对什么都太热情了,波洛先生。她发现人们实在是冷漠——很难唤醒他们的感情。要从人们手里弄点捐款太难了——而且由于所得税上调,生活开销增大等等原因,募捐一年比一年更难了。有一次她对我说,‘当一个人知道钱有多大用处——知道用它可以做成多少奇妙的好事的时候——噢,说真的,爱丽丝,有时候我真觉得为了得到它我可以不惜犯罪’,波洛先生,这难道不能说明她的感受有多么深切吗?” “她说过那种话?”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接着,他轻描淡写地问,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是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回答是大约三个月以前。 他离开这所房子,缓步走着,沉浸在思绪之中。 他在思考着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的性格。 一个好人——热情而又善良——体面正派的女人。而正是在这种类型的人当中,巴恩斯先生认为可以找到暗藏的罪人。 她和安伯里奥兹先生同乘一船从印度回来。而且有理由相信她曾和他在萨瓦旅馆吃过午饭。 她曾找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套过近乎,说是认识他,还自称同他妻子很熟。 她曾两次去利奥波德国王公寓,后来在那儿发现了一具穿着她的衣服、并与她的手提包放在一起以便于人们辨认的尸体。 可这也未免太便于了! 同警方谈过话以后,她突然离开了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 赫克尔波洛自信是正确的那个猜想能说明和解释这一切吗? 他认为是能的。 回家的路上,波洛的全部身心都被这种沉思所占据,一直到他走到了雷津公园。他决定先徒步横穿公园走上一段路,然后再叫出租车。按照以往的经验,他知道每当他穿上这双漂亮的皮鞋,走到脚开始隐隐作痛的时候,总能享受一个美妙的时刻。 这是一个可爱的夏日,波洛宽容地看着那些谈恋爱的保姆和她们的情人,他们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咯咯傻笑,而保姆们的疏忽使她们看管的小孩儿得到了好处。 狗儿在欢叫,在蹦跳嬉戏。 小男孩们划着船。 而在几乎每棵树下,都有一对男女挨坐在一起。 “啊!jeunesse,jeunesse(法语:青春啊,青春)”,波洛口里念叨着,他被眼前这令人愉悦的景象深深地感染了。 她们真潇洒,这些伦敦姑娘。她们带点儿卖弄地穿着花哨艳丽的衣裙。 但是,他却伤心地感到她们的身材有着缺欠。从前那使爱慕者赏心悦目的丰满曲线和娇娆体态到哪里去了呢? 他,赫克尔波洛,想起了女人。特别是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多么高贵的生命啊——一只天堂里的极乐鸟——一位维纳斯—— 当今这些漂亮的毛丫头里面,有哪一个能跟维拉罗斯科夫女伯爵相比呢?一位纯粹血统的俄罗斯贵族,地地道道的贵族!他还记得她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大盗——一位天才—— 波洛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思绪从美丽的梦幻中猛然驱散。 他注意到,雷津公园的绿树底下,不仅仅只有那些小保姆和正向她们大献殷勤的情人们。 在那棵欧椴树下,就有一位衣装华贵的姑娘,一个年轻人低头紧靠向她,他正热情地恳求着。 人绝不能就这样屈服!他希望那姑娘能明白这个,追逐的愉悦必须尽其可能地延续下去—— 他的眼睛仍然慈爱地注视着他们,突然,他意识到这两人有些眼熟。 这么说,珍妮奥莉维亚是到雷津公园来会她年轻的美国革命家来了? 他的脸色突然显出些许的悲哀,而且变得相当严峻了。 只经过短暂的犹豫,他还是穿过草地,来到他们身旁。 他用演戏似的的动作摘下帽子,说道:“bonjour,mademoiselle(法语:您好,小姐)” 他觉得,珍妮奥莉维亚见到他还不算太不高兴。 相反,霍华德雷克斯对他的出现却非常恼火。 他嚷道:“这么说又是你!” “下午好,波洛先生”,珍妮说,“真是出人意料啊,您老这么突然跳出来吗?” “就跟个玩偶匣似的”,雷克斯道。他仍旧以极其冷淡的眼光看着波洛。 “我没打扰到你们吧?”波洛担心地问。 珍妮奥莉维亚善意地说:“没有没有。” 霍华德雷克斯未置可否。 “你们在这儿可真是找了个好地方。”波洛说。 “本来是不错的。”雷克斯先生道。 珍妮说:“别说话,霍华德。你需要学会讲礼貌。” 霍华德雷克斯嗤之以鼻:“礼貌顶什么用?” “你会发现这对你有益的”,珍妮说,“虽然我自己也没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但这并不打紧。首先我有钱,长得还一般,而且我还有很多有影响力的朋友——没有一个是现在的广告宣传里到处谈说的号没能耐的可怜虫。我没有礼貌照样能过下去。” 雷克斯说:“我可没心情来聊这些家常,珍妮。我想我要走了。” 他站起身来,草草地对波洛一点头,大步离开了。 珍妮奥莉维亚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手掌托着下巴。 波洛叹道:“天哪,那条谚语真是千真万确。恋爱的时候,两人成伴,三人不欢,不是吗?” 珍妮说:“恋爱?瞧您这话说的!” “难道不是吗?这词儿正合适。一个小伙子向一个年轻姑娘求婚之前追求她,人们不是把他们称作是一对恋人吗?” “您周围的人们大概总是说些可笑的东西。” 赫克尔波洛唱歌似地轻声念道:“一十三,一十四,少女怀春动情丝。您瞧,我们身边的人都在干这事儿呢。” 珍妮伶牙利齿地回答:“就算吧——我认为我也不过是一群人中间的一个而已——” 她突然转身面向波洛。 “我想向您道歉。那天我弄错了。我以为您钻了进来,还跑到爱夏庄,只是为了侦察霍华德。可后来阿里斯泰尔姨公告诉我,的确是他邀请了您,因为他想要您搞清那个失踪女人的事——就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就这么回事,对不对?” “完全正确。” “因此我对那天晚上所说的话感到抱歉。可您知道,的确看起来很象那么回事。我是说——就好象您真是在跟踪霍华德,而且在监视我们俩。” “即便这是真的,小姐——我仍然是个极好的证人,我看到了雷克斯先生勇敢地救了您姨公的命,他扑向谋杀者,使您的姨公免遭了第二次射击。” “您说话的方式很奇怪,波洛先生。我从来弄不清楚您什么时候是当真的,什么时候不是。” 波洛严肃地说:“这时候我是非常认真的,奥莉维亚小姐。” 珍妮的声音有些颤抖:“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就好象——好象您在为我感到难过似的?” “小姐,也许那是因为我对很快不得不做的事情感到难过——” “啊,那就——别做吧!” “哎呀,小姐,但我必须——” 她审视他片刻,然后说:“您——找到那个女人了?” 波洛道:“让我们这么说好了——我知道她在哪儿了。” “她死了吗?” “我可没这么说。” “那么她还活着?” “我也不曾这么讲。” 珍妮恼怒地望着他。她嚷嚷道:“啊,她总得二者居其一吧,对不对?” “实际上并不这么简单。” “我相信您真是喜欢故意把事情弄得很复杂!” “是有人怎么说我。”赫克尔波洛承认。 珍妮哆嗦了一下。她说:“您说怪不怪?天气这么暖和——我却突然觉得冷起来了——” “也许您最好起来走走,小姐。” 珍妮站起身来。她犹豫了一阵子,突然说道:“霍华德要我嫁给他。马上,不让任何人知道。他说——他说对我来讲别无选择——因为我太软弱——”,她突然打住了话头,用惊人的力气紧紧抓住波洛的胳臂,“我该怎么办,波洛先生?” “为什么要我替您出主意呢?您还有更亲近的人呀!” “妈妈?这种直截了当的念头会让她把房顶都叫塌下来!阿里斯泰尔姨公?他会慢条斯理、拖声拖气地说,‘有的是时间嘛,亲爱的。你要知道,凡事非到烂熟于胸不可妄为。那家伙有点古怪——就是你那年轻人。匆忙行事是要失策的——’” “那您的朋友们呢?”波洛建议。 “我没有朋友。只有一群直冒傻气的、一起喝酒、跳舞、再谈些空对空的时髦话的人!霍华德是我结识的唯一真正的人。” “可是——究竟为什么非要问我呢,奥莉维亚小姐?” 珍妮道:“因为您脸上那种奇怪的表情——好象您在为什么事难过——好象您知道一些什么事情——一些——即将——发生的——” 她停了下来。 “呃”,她问,“您怎么说?” 赫克尔波洛缓缓地摇着头。 波洛刚进家门,乔治就说:“先生,杰普侦探长来了。” 当波洛走进房间时,杰普带点沮丧地朝他咧嘴笑着。 “我来了。老伙计。是跑来对你说,难道你不是个奇人吗?你究竟是怎么干的?你怎么会想到这些事情的?” “就为这个?但是对不起,先喝点饮料吧?葡萄酒?要不还是来点威士忌?” “威士忌就满好了。” 几分钟以后,他举起酒杯祝道:“为永远正确的赫克尔波洛干杯!” “不,不,monami(法语:我的朋友)。” “我们这儿有一桩可爱的自杀案。赫克尔波洛说是谋杀——他希望是谋杀——真该死,还真就成了谋杀!” “啊,这么说你终于同意了?” “哦,谁也不能说我愚顽不化吧。我并不是不看证据,问题是以前根本就没有证据。” “现在有了吗?” “是的,我就是来象你们所说的amendehonorable(法语:公开道歉)的,也可以说是给你带点趣闻来下酒。” “我全身心地渴望着,我的好杰普。” “好吧,这就讲给你听。星期六弗兰克卡特用来打布伦特的手枪跟杀死莫利的那把是一对!” 波洛瞪直了眼:“可这太离谱了!” “是的,这使弗兰克先生处境相当不妙。” “并不能由此就下定论啊。” “是的,但它足以让我们重新考虑那个自杀的裁定。那是一对外国造的手枪,这可非同寻常啊!” 赫克尔波洛睁大了双眼,他的眉毛弯得跟新月似的,许久才说出一句:“弗兰克卡特?不——决不会的!” 杰普生气地长叹一声。 “你怎么了,波洛?起初你坚持说莫利是被谋杀的而不是自杀。现在我来告诉你我们同意你的看法了,你却嗯嗯啊啊的,好象对此不满意起来了。” “你们真的相信莫利是弗兰克卡特杀死的?” “这挺合理呀。卡特一直对莫利怀恨在心——这点我们完全清楚。他那天上午去了夏洛蒂皇后街——他后来撒谎说是去告诉他的姑娘他找到工作了——但现在我们发现那时他根本没有找到事做。直到那天晚些时候他才得到那份差事的。现在他承认了。所以这就有了第一号谎言。他讲不清楚十二点二十五分以后他在哪儿,据他自己说是在马利勒波恩路上散步,但能得到证实的头一件事是,他一点零五分在一家小酒馆里面喝酒。据酒吧的招待说,他的神态很不正常——他的手在发抖,他的脸白得象纸一样!” 赫克尔波洛叹息着摇头,他咕哝道:“这跟我的看法不一致。” “那么你的看法又是怎么样的呢?” “你告诉我的事真把我给弄迷糊了。这实在太搅人了。因为,你瞧,假设你是对的——” 门轻轻地开了,乔治恭敬地小声说:“对不起,先生,可是——” 他没能说下去,格拉迪丝内维尔小姐把他拨到一旁,风急火燎地冲进屋来。她在哭。 “噢,波洛先生——” “我走了。”杰普连忙说。 他仓皇地离开了房间。 格拉迪丝内维尔朝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一瞪。 “就是这个人——这可恶的苏格兰场的侦探——就是他把什么都载到可怜的弗兰克身上。” “呃,呃,您别着急。” “可是他在着急呀。他们指控他杀了可怜的莫利不算,还要诬陷他想杀死布伦特先生。” 赫克尔波洛清清嗓子说:“您要知道,当布伦特遭到枪击的时候,我就在现场,在爱夏庄。” 格拉迪丝内维尔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了:“可就算弗兰克真的——真的干了这种蠢事——他也不过是个仇犹分子,您知道——他们也就扛着旗帜游游行、敬敬怪里怪气的礼,当然了,我也认为布伦特先生的妻子确实是个杰出的犹太人,但是这些可怜的年轻人只是受人煽动的呀——都象是弗兰克一样的对社会毫无危害的小伙子——别人让他们相信自己是在做着美好的、爱国的事情。” “这是卡特先生的辩词吗?”赫克尔波洛问道。 “噢,不是的。弗兰克只是发誓说他什么都没干,他以前从来没见过那把枪。当然,我没同他谈过话——他们不让——他有个律师为他办案,是他把弗兰克说的话告诉我的。弗兰克只是说这纯属诬陷。” 波洛轻声咕哝道:“律师是不是还认为他的当事人应该编一个更合理一点的故事呢?” “律师们很难相处的。他们才不会直截了当地说什么。但我担心他受到谋杀指控。噢,波洛先生,我敢肯定弗兰克不可能杀莫利先生。我是说——他实在没有任何理由要这么做。” 波洛问:“那天上午他来的时候,是不是实际上根本就还没找到工作?” “说真的,波洛先生,我看不出这会有什么区别。他到底是上午还是下午得到的那份工作并不重要。” 波洛道:“但他自称是来向您报告他的好运气的。现在看来,他那时候还没有交上好运气。那么,他干什么来了?” “波洛先生,那可怜的人当时很沮丧、很烦躁,老实说,我想他还喝了点酒。可怜的弗兰克精神顶脆弱的——喝酒更让他心里不好受,于是他想要——想要吵闹一通,他就去了夏洛蒂皇后街找莫利先生,想说个明白。因为,您知道,弗兰克非常敏感,莫利先生对他的非难使得他心烦意乱,他说这种非难毒害了我的心。” “于是他就准备在工作时间大闹一场了?” “哦——是的——我觉得他就是这么想的。当然,弗兰克这么想的确不对。” 波洛沉思着看着面前这位泪光粼粼的金发姑娘。 他说:“您知道弗兰克卡特有一只——或是一对手枪吗?” “噢,不,波洛先生。我发誓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真有这种事。” 波洛困惑地缓缓摇着头。 “噢,波洛先生,帮帮我们吧。我觉得您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波洛说:“我不偏袒哪一方。我只站在事实一边。” 打发走那姑娘,波洛给苏格兰场挂了电话。杰普还没回去,但贝多斯警官很热情地提供了情况。 警方还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来证明在爱夏庄的袭击之前手枪就在弗兰克卡特手里。 波洛若有所思地挂上听筒。这一点对卡特有利。但目前只有这么一点。 他还从贝多斯那里知道了更多的细节,是有关弗兰克卡特供述的他受雇在爱夏庄当园丁的情况的。他坚持他那从事秘密特工工作的说法。他得到一笔预付的工钱,并将按照他的园艺技术得到奖金。有人告诉他去找花园总管麦卡利斯特先生申请这个职位。他得到的命令是注意偷听其他园丁们的谈话并报告他们的“赤色”倾向,而且他自己也要装得“红”一点。来找他的是一个女人,她告诉他,她是q.h.56,还说别人向她推荐说他是一个坚定的反共分子。她来找他谈话时光线很暗,他觉得即使以后再见到,他也认不出她来。她是个红头发的女人,化着浓妆。 波洛忍不住呻吟起来。菲利普斯奥本海默的味道又出现了。 他又想要找巴恩斯先生请教这个题目了。 正如巴恩斯先生的预言,这种事情发生了。 晚班邮件给他带来了更加扰人的东西。 廉价的信封上用稚气的笔迹写着地址,盖的是赫特福德谢尔的邮戳。 波洛拆开来读道: 亲爱的先生: 希望您能原谅给您添麻烦了,但我很担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实在一点儿也不愿意跟警察有什么牵连。我想也许以前我就该把自己知道的事说出来,可他们说先生是自杀的,我也就这么想了。而且我不愿意让内维尔小姐的年轻人遇到麻烦,也从来没真想过是他干的。但现在我听说他好象因为在乡下朝一位绅士开枪给抓起来了,也许他是脑子有些不正常。我本应该说出来但我觉得更愿意写信给您,因为您是女主人的朋友,那天又特别问过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当然现在我真希望那时就告诉您了。但我确实希望这不会跟警察掺和到一起,因为我不喜欢那样,我妈妈也不喜欢那样。她一向管我很严。 阿格尼丝弗莱彻敬上 波洛口中念念有词:“我早就知道这跟什么人有关。我猜错了人,就这么回事。” 第八章 一十五,一十六,厨中自有深闺秀 同阿格尼丝弗莱彻的会面是在赫特福德谢尔的一家几近废弃的茶馆里,因为阿格尼丝很不愿意在莫利小姐严厉的眼皮底下说出她的话来。 头一刻钟全都用来聆听究竟阿格尼丝母亲的家教有多么严格了。还有,她父亲虽然是个烟酒小贩,却从来没有和警察发生过什么摩擦,他遵守关门打烊的时间精确到秒。在格洛斯特郡的小达林镇上,阿格尼丝的父母的确是受到广泛的尊重和敬仰的。弗莱彻太太的六个孩子(其中两个未成年就夭折了)从来没让他们操过哪怕最少的闲心。而如今要是阿格尼丝跟警察扯上了一丁点什么瓜葛,妈妈和爸爸说不定会给气死的,因为正象她刚才已经说过的那样,他们从来都是抬着头做人的,从来没让警察找过这种麻烦。 翻来覆去地说够了这些话,还对各种各样的细节作了补充之后,阿格尼丝才接近了一点这次会见的主题。 “我不愿意跟莫利小姐说什么,先生,因为您知道,她说不定会怪我没早说出来。可我和厨娘,我们仔细谈过这事,觉得这跟我们毫不相关,因为我们从报上白纸黑字地看到关于莫利先生把药弄错了,于是开枪自杀,手枪还在他手里等等这一切,这看起来确实再清楚不过了,是不是,先生?”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感到不对劲的呢?”波洛希望用鼓励,而不是直接的发问来接近她许诺要给出的那意想不到的东西。 阿格尼丝不假思索地说:“那是在报上看到关于弗兰克卡特——就是内维尔小姐的年轻人的报道的时候。当我读到他朝雇他做园丁的那位上开枪时,呃,我想,看来他可能是脑子有点不正常,因为我知道有些人就象那样,总觉得别人在迫害他们哪,四周都是敌人哪什么的,到最后连把他们关在家里都危险了,只好送进收容所去。我想,弗兰克卡特可能就是那种情况,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他经常指责莫利先生,还说莫利先生在反对他,要把他和内维尔小姐分开。但是当然了,她才听不进对他不好的话呢,而且我们——爱玛和我都认为她做得对,因为您不能否认,卡特先生长得挺好看,是个绅士。当然,我们都认为他不会对莫利先生干出什么事。但我们只是觉得有点怪,但愿您明白我的意思。” 波洛耐心地问:“有什么怪的呢?” “就是那天上午,先生,莫利先生自杀的那天上午。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跑下楼去拿信。邮差早来过了,可那个阿尔弗雷德还没把信送上来。如果有莫利小姐和莫利先生的信,他会送来的,但要是只为爱玛或是我,不到吃午饭他才不会费心送上来呢。 “所以我走到楼梯平台上,朝楼梯望去。莫利小姐不喜欢我们在主人的工作时间下到前厅去。可我想,说不定能正好看到阿尔弗雷德带病人去主人那儿,他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叫住他了。” 阿格尼丝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又接着往下讲。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他——就是弗兰克卡特。他站在楼梯当间——我是说我们的楼梯,就在主人那层楼的上面。他正站在那儿等着,眼睛看着下面——现在我越来越感到这事有点奇怪了。他好象在专注地听着,但愿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那时候几点?” “一定是快到十二点半了,先生。我那时在想,瞧,现在弗兰克卡特来了,可内维尔小姐今天不在,他会不会失望呢?我在盘算着是不是应该跑下去告诉他,因为看来是那榆木脑袋的阿尔弗雷德给搞忘了,要不然我想他不会跑来等她。就在我正犹豫之间,卡特先生好象是下了决心,他很快溜下楼梯,沿着通往主人手术室的走廊过去了。我心里想,主人可不喜欢这样,我还担心会不会吵起来。但就在这时爱玛叫我,问我干什么去了。我就上楼了。后来,就听说主人自杀了,当然,这事太可怕了,我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可后来,警察局那个侦探走了以后,我告诉爱玛,我说,我一点也没有讲今天上午卡特先生上来找过主人,她问他真的来过吗?我就告诉了她,她说那也许我应该讲,但无论如何我说最好是等一阵子,她同意了,因为不到万不得已我们都不想让弗兰克卡特碰到麻烦。后来,开始了调查庭审,结论是主人弄药出了差错,感到非常害怕,就自杀了,这象是很合情合理的——呃,当然了,这样也就没必要说什么了。可是两天前读到报上那段消息——噢,可把我给吓坏了!我对自己说,如果他是那种总觉得遭到迫害,到处杀人的疯子,啊,那说不定他真的也杀了主人!” 她的双眼充满焦虑和恐惧,满怀希望地看着赫克尔波洛。他竭尽全力地往自己的声音里注入宽慰。 “您可以相信,把这告诉我是完全正确的,阿格尼丝。” “我得说,先生,这让我心里轻松多了。您瞧,我一直不停地在对自己说也许我应该讲出来。后来,您瞧,我又想到要跟警察打交道,妈妈该怎么说。她一贯对我们要求很严——” “是的,是的”。赫克尔波洛急忙说道。 他感到,一个下午就听到这么多关于阿格尼丝的母亲的事,这已经令他无法忍受了。 波洛到苏格兰场去找杰普。一被带到侦探长办公室,赫克尔波洛就说:“我要见卡特。” 杰普立即斜了他一眼。 他问:“您又有何高见哪?” “你不愿意帮忙?” 杰普耸耸肩,说道:“哼,我可不会反对。这么做可没好处。谁是内政大臣的心肝宝贝?您老人家。谁能支配半个内阁?还是您老人家。你靠的就是替他们遮羞掩丑。” 一瞬间,波洛的脑子里浮现出他命名为“奥吉斯王牛厩案”的案件。他不无得意地小声念叨:“很巧妙,是吧?你得承认。可以说想象力非常丰富。” “也只有你才会想得出这种事情!有时候,波洛,我真觉得你简直是无法无天!” 波洛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说:“并不是这样的。” “哦,好吧,波洛,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有时候你真是太沉醉于自己那该死的鬼聪明了。你要见卡特做什么?去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杀了莫利?” 使杰普吃惊的是,波洛断然点头。 “是的,我的朋友,就是为了这个。” “我想你是以为,如果他干了这事,他会告诉你吧?” 杰普说着大笑起来。但波洛仍然神色严肃。他说:“也许他会告诉我——是的。” 杰普好奇地看着他说:“你知道,我认识你很长时间了——有二十年了吧?差不多有了。可我还是不能总搞得清你的意图。我知道你为那年轻的弗兰克卡特伤透了脑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你不愿意他有罪——” 赫克尔波洛用力摇着头。 “不,不,你错了。其中另有原因——” “我想也许是因为他那个姑娘——那个金发女郎。在某种程度上你可是个感情用事的老家伙。” 波洛立即被激怒了。 “爱感情用事的不是我!这是一种英国式的弱点!正是在英国,人们才对着年轻的恋人、垂危的母亲和天真的孩子长吁短叹。我,是讲逻辑的。如果弗兰克卡特是个杀人犯,我当然不会感情用事到去促成他跟一个正派但又平凡的的姑娘结婚,说到底,要是他给绞死了,用不了一两年,她就会忘掉他另寻新好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愿相信他有罪呢?” “我实在是想相信他有罪。” “我觉得,你是不是在说你已经掌握了什么材料,多多少少可以证明他清白无罪?那为什么不说出来?你对我们可得公平啊,波洛。” “我对你们是很公平的。很快,要不了多久,我就会交给你一个证人的姓名和地址。她对你们的起诉将会是非常宝贵的。她的证词可以使对他的诉讼成立。” “可是——噢!你简直把我弄得稀里糊涂了。那你为什么还这么急着想见他?” “为了让我自己满意”。赫克尔波洛答道。 他再也没有多说。 弗兰克卡特脸色憔悴苍白,却仍然让人觉得象是要咆哮起来的样子。他以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看着他的不速之客,粗鲁地嚷道:“这么说又是你,你这个可恶的小外国佬?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想来看看你,跟你谈谈。” “好吧,你只管看好了。但我不会跟你谈什么。没有律师我谁也不谈。应该这样,对不对?你不能违反这个。我有权要求在我说话之前有律师在场。” “你当然有这个权力。如果愿意,你可以叫他来——但我更希望你不这么做。” “我敢说,你是想引诱我自己供出点伤害自己的名堂来,是不是?” “记住,这儿就我们俩。” “有点不正常吧,不是吗?让你的警察同伙们在外面偷听,这我可门儿清。” “你错了,这是你我之间的私人会面。” 弗兰克卡特大笑起来,表情狡诈而令人不快。他说:“别瞎扯了!这套老把戏骗不了我。” “你记得一个叫阿格尼丝弗莱彻的姑娘吗?” “从来没听说过。” “我想你会记起她来的,虽然可能你从来没怎么注意到她。她是夏洛蒂皇后街58号的客厅女仆。” “哦,那又怎么样呢?” 赫克尔波洛慢慢地说:“莫利遇刺的那天上午,那个叫阿格尼丝的姑娘偶然从顶楼朝栏杆下看了看。她看见你在楼梯上——在等待,在聆听。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你朝莫利先生的房间走去。当时的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六分左右。” 弗兰克卡特猛地哆嗦起来,额上渗出了冷汗。他的眼睛逾加鬼鬼祟祟、左右乱转。他怒吼道:“撒谎!这是个该死的谎言!你收买了她——警察收买了她——让她说看见了我。” “那时候”,赫克尔波洛道,“照你自己的说法,你已经离开了诊所,正在马利勒波恩路上散步。” “是这样的。那姑娘在撒谎。她不可能看到我。这是个肮脏的阴谋。要真是这样,为什么她以前不说?” 赫克尔波洛平静地说:“那时候她就跟她的朋友和同事,那个厨娘说过。她们又害怕又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作出了自杀的裁定以后,她们觉得可以放心了,认为她们没有必要说什么了。” “我根本不相信这事!她们是一伙的,就这么回事,一对肮脏的、撒谎的小——” 后面是一大段狂暴的亵渎性的语言。 赫克尔波洛等待着。 直到弗兰克卡特终于停息下来,波洛才又说话了。声音依然是平静、克制的。 “愤怒而愚蠢的辱骂救不了你。这两个姑娘将把她们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人们会相信的。因为,她们说的都是真话。那姑娘,阿格尼丝弗莱彻,确实看见了你,你当时确实在楼梯上。你并没有离开那所房子。你也确实走进了莫利先生的房间。” 他停了一下,然后轻声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这都是谎言,我告诉你!” 赫克尔波洛感到自己非常累——非常老了。他不喜欢弗兰克卡特,一点也不喜欢他。在他看来,弗兰克卡特是个无赖、谎言家、骗子——总之是那种没有他们地球照样转的年轻人。他,赫克尔波洛,只好退后,让这年轻人坚持谎言,而世界也将除去一个最令人不快的栖居者了。 赫克尔波洛说:“我希望你还是告诉我实情——” 后果他很清楚。弗兰克卡特是愚蠢的——但他还不至于蠢到看不出坚持否认是他最好、最安全的出路。一旦他承认的确在十二点二十六分进过那间屋子,那他就是把一只脚迈进了坟墓。因为从那以后,他过去所说的一切都完全有理由被视为谎言。 那就让他坚持否认好了。如果这样,赫克尔波洛的使命就结束了。弗兰克卡特完全可能因谋杀亨利莫利而被判绞刑——而这可能会是公正的绞刑。 赫克尔波洛能做的只能是站起身来走开了。 弗兰克卡特还在叫嚷:“这是个谎言!” 良久的停顿。赫克尔波洛没有站起身来走开。他本来是想这么做的——非常想,但是,他留下来了。 他身体前倾,说道——他的声音聚集了他强有力的人格中所有使人非相信不可的力量——“我没有对你说谎,我请求你相信我。如果你没有杀害莫利,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告诉我那天上午发生的真实情况。” 那张朝着他的讨厌的、奸诈的脸动摇了,变得不再坚持。弗兰克卡特使劲抿着嘴唇,眼睛转来转去,充满恐惧,简直是一双动物的眼睛。 现在形势一触即发了。 突然,为面临的人性的力量所压倒,弗兰克卡特放弃了抵抗。 他嘶哑着嗓子说:“好吧,那么——我告诉你。要是你现在骗了我,上帝会诅咒你的!我确实走了进去。我走到楼梯上去,想等到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进去逮住他。我就等在那儿,莫利那层楼的上面。这时一位先生走出来下楼去了——这是个胖子。我正决定过去——这时又有位先生从莫利的房间里出来,也下楼去了。我知道自己得赶快。我走过去,没敲门就溜进他的房间。我决心要跟他说个明白。胡说八道,挑拨我和我的姑娘的关系——该死的——” 他停住了。 “怎么样?”波洛问,他的声音仍然是催人的——让人没法不服从—— “他正躺在那儿——已经死了。真的!我发誓是真的!就象庭审时他们说的那样躺着。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弯腰去看。可他确实是死了!他的手冰凉,我还看见他头上的枪眼周围,血已经结成了痂——” 回想起这些,他的前额又渗出了冷汗。 “这时我发现自己陷入困境了。他们会说是我干的。我只碰过他的手和门把手,出门的时候我掏出手帕把两面都擦了,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偷偷溜下楼。前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出来飞快地跑掉了。一点也不奇怪,我感到一片眩晕,直想吐。” 他停下来,惊恐的目光移向波洛。 “这就是实情。我发誓这就是实情,他已经死了。你得相信我。” 波洛站起来,说道——他的声音疲倦而哀伤——“我相信你。” 他朝门口走去。 弗兰克卡特叫道:“他们要绞死我——要是他们知道我在那儿,肯定会绞死我的。” 波洛说:“说出了实情,你也就使自己免上绞架了。” “我看不出来会这样,他们会说——” 波洛打断了他。 “你的叙述进一步证实了我认为是真相的东西。现在,后面的事就尽可以交给我来办了。” 他走了出去。 他一点也不高兴。 六点四十五分,他到了巴恩斯先生在伊陵的家。他记得巴恩斯先生把这称为一天中的好时光。 巴恩斯先生在花园里忙碌着。 他象致欢迎词似地说:“我们需要雨水啊,波洛先生——太需要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客人,说:“您看上去气色不太好啊,波洛先生。” “有时候”,赫克尔波洛说,“我不得不去做一些自己并不情愿的事情。” 巴恩斯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他说:“我明白。” 赫克尔波洛面无表情地环视着小小的花圃里整洁的布置。他小声道:“这花园设计得挺好。一切都恰到好处。虽然小,却很精致。” 巴恩斯先生说:“当你只有一片小地方的时候,就不得不好好利用它。因为你承受不起计划上失误带来的损害。” 赫克尔波洛点点头。 巴恩斯先生接着说:“我看您是找到您的那个人了?” “弗兰克卡特?” “是的。说真的,我相当吃惊。” “您就没想到这事,比方说,是因私杀人吗?” “没有。老实说我从没这么想过。一半是因为安伯里奥兹,一半是因为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我曾相信这是一件间谍和反间谍混杂的案子。”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您阐述的观点。” “我知道。那时候我对此深信不疑。” 波洛缓缓地说:“可您错了。” “是的。快别揭我的伤疤了。问题是,人们总是按自己的经历来作出判断的。我跟那种事情打交道太多了。我觉得自己总是在什么地方都看到它。” 波洛说:“您那时候观察过玩鬼把戏的家伙出牌吧?叫什么来着——逼迫性牌张?” “对,正是。” “这儿就是这么干的。每次人们对莫利的死想到私人方面的原因,嘿,说变就变!——逼迫性牌张就打到他面前来了。安伯里奥兹,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这个国家不安定的政治状况——”,他耸耸肩,“至于您,巴恩斯先生,您可比任何人都更远地把我引入歧途。” “噢,听我说,波洛,我很抱歉。我以为真是那样的。” “您瞧,您以前所从事的工作使您更了解内情。所以您的话很起作用。” “呃——我说的话我自己全都相信。这是我能提出的唯一辩解。” 他停下来,叹了一口气。 “始终是纯粹的私人动机吗?” “完全如此。我费了很长时间才看出谋杀的原因——虽然我曾有过一次绝好的运气。” “是什么?” “一次谈话中的零碎片段。说真的,这是一个极富启发性的片段,要是那时我就能领悟到它的重大意义就好了。” 巴恩斯先生沉思着拿泥刀轻轻擦着鼻子。一小块泥土粘在了鼻子的一侧。 “您说得太隐晦了吧?”他友好地问波洛。 赫克尔波洛耸耸肩。他说:“也许,我是在为您对我不够坦诚而感到委屈呢。” “我?” “是的。” “我亲爱的伙计——我根本就没想到过卡特有罪啊。我当时知道的是,莫利被杀前很久他就离开了。我想是不是虽然他说他已经走了,但现在他们发现他并没走?” 波洛说:“卡特十二点二十六分的时候在那所房子里。实际上他看见了凶手。” “这么说卡特没有——” “我告诉您了,卡特看见了凶手!” 巴恩斯先生说:“那——他认清楚他是谁了吗?” 赫克尔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 第九章 一十七,一十八,有个姑娘在等他 第二天,波洛和他相熟的一位剧团代理人在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下午他去了牛津。此后又乘车到了乡下——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出去之前,他就打了电话和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约好晚上见面。 到达哥特楼时已是九点半了。 波洛被带进书房,里面只有阿里斯泰尔布伦特一个人。 握手时他用急切的询问眼神看着来访者。 他说:“怎么样?” 赫克尔波洛慢慢地点了点头。 布伦特既怀疑又欣赏地望着他。 “您找到她了?” “是的,是的,我找到她了。” 他坐下来,叹了一口气。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问:“您累了?” “是的,我累坏了。而且这不大好听——就是我不得不告诉您的这些事。” 布伦特问:“她死了?” “这取决于”,赫克尔波洛缓缓地说,“您愿意怎么看。” 布伦特皱起了眉。 他说:“我亲爱的先生,一个人肯定要么是死的,要么是活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不也是必居其一吗?” “啊,但谁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呢?”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道:“您该不是说——根本就没这么个人吧?” “啊,不,那倒不是。有这么个人。她在加尔各答住过。她教过讲演术,为慈善工作奔忙。她回英国时乘坐的是‘马哈拉那’号——也就是安伯里奥兹先生所乘的同一条船。虽然他们住的不是同等舱位,但他帮了她一点小忙——替她解决了她携带行李时的小麻烦。看起来,应该说在不多的一些方面他是个好心人。而有时候,布伦特先生,好心是会有出乎预料的好报的。您知道,安伯里奥兹先生就正是这样。他偶然又在伦敦的大街上碰到了这位女士。他生性豪爽,好心地邀请她到萨瓦吃午饭。这对她是一种做梦都没想到的礼遇。而对安伯里奥兹先生来说,这却是天外飞来的一笔横财!他的善举并无预谋——他绝不曾想到这个姿色已老的中年妇女相当于将要把一座金矿送给他。而且,尽管她这么做了,但其实她自己反倒是昏昏然不知就里的。 “您知道,她从来不是那种有一流智力的人。她有一颗善良、纯正的心灵,但她的大脑,我应该说却跟母鸡似的。” 布伦特道:“那么杀死那个叫查普曼的女人的不是她了?” 波洛慢慢地说:“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想,应该从我开始接触这件事情讲起。那是从一只鞋开始的!” 布伦特茫然地说:“从一只鞋?” 赫克尔波洛点点头。 “是的,一只有带扣的鞋。我从牙医那儿经历了一番紧张出来,正站在夏洛蒂皇后街58号的台阶上。这时,一辆出租汽车停在了外面。车门打开,一只女人的脚正准备伸下来。我爱注意女人的脚和踝骨。这只脚的脚形很好,足踝也生得不坏,穿着值钱的长统丝袜,但我不喜欢那只鞋。这是一双崭新的亮光光的皮鞋,缀着一个很大的造作的鞋扣。不潇洒——太不潇洒了! “正当我在观察着的时候,那位女士的其他部分也显露出来了——老实说很令人失望——这是一个既不漂亮、穿着也糟糕的中年妇女。” “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吗?” “正是她。她下车时发生了一点意外——鞋扣给车门夹了一下,给弄掉了。我把它捡起来交还给她。就这样,这段插曲结束了。 “同一天,稍晚一点,我和杰普侦探长一起去拜访这位女士。顺带说一句,她仍然没把鞋扣缝上。 “同一天的晚上,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走出旅馆,消失了。我们说,这是第一幕。 “第二幕是从杰普侦探长把我召到利奥波德国王公寓开始的,在那儿的一个套间里有一只放毛皮的箱子,而在这个毛皮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我走进房间,来到箱子跟前——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只破旧的带扣鞋!” “那又怎么样呢?” “您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这是一只破旧的鞋——一只穿了很久的鞋。但您瞧,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来到利奥波德国王公寓就是在那天晚上啊——也就是莫利遇害的同一天。上午鞋子还是新的——到了晚上却成了旧鞋子了。您明白的,人不可能一天之内就穿坏一双鞋。”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兴致索然地说:“我想,她可能有两双鞋吧?” “啊,可并非如此。因为我和杰普侦探长曾经去过她在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的房间,检查过她所有的东西——而那里并没有带扣的鞋。是的,她可能有一双旧鞋。累了一天之后她可能会换上它,晚上出去,是不是?但如果是这样,另一双鞋就应该在旅馆里。这很奇怪,您承认吗?” 布伦特微微一笑。他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要紧。” “是啊,没什么要紧。一点也不要紧。但人们总是不喜欢自己无法解释的事情的。我站在毛皮箱旁,看着那鞋——鞋扣是最近才用手工缝上去的。我得承认当时我有过一瞬间的怀疑——怀疑我自己。是的,我对自己说,‘赫克尔波洛,也许今天上午你是有点晕了头了。你戴着玫瑰色的眼镜来看这个世界。甚至连旧鞋子在你眼里都成了新的!’” “也许这就是原因?” “但是,不,这不是的。我的眼睛没有骗我!接下来,我仔细查看了这具女尸,得到的结果很难让我满意。为什么要故意胡乱地毁了这张脸,使得它无法辨认呢?”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不耐烦地动了动,他说:“我们非得从头讲一遍吗?我们都知道——” 赫克尔波洛坚决地说:“这很有必要。我必须从头到尾给您讲清楚最终使我发现真相的全过程。当时我对自己说,‘这儿有点不对头。面前是一个穿着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衣服——也许,鞋除外?——的死女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手提包也放在一起——但为什么脸无法辨认?也许,是不是因为这张脸本来就不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呢?’于是我马上联想到我听说的另一个女人——也就是这个套间的主人——的模样,我问自己——有没有可能是这个另外的女人死了躺在这儿呢?后来我去看了这另一个女人的卧室。我试图在心里描绘出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来。从表面看,她跟另一位差别很大。漂亮,衣着华丽,很会化妆。但在本质上,却不无相似之处。头发、体格、年龄——但是,还有一点差别。阿尔伯特查普曼夫人穿五号鞋。而我知道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穿九号丝袜——也就是说她至少得穿六号的鞋子。这样,查普曼夫人的脚就比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要小。我又回到尸体旁。如果我不成熟的想法正确,而且尸体就是穿着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衣服的查普曼夫人的话,那么鞋就会显得太大。我脱了一只下来。可它并不松。穿得很紧。看来这完全就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尸体!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毁容呢?她的身份已经被手提包证实了,本来手提包是很容易处理掉的,但却没有处理掉。 “这很让人费解——非常紊乱,非常复杂。绝望之中,我只好利用了查普曼夫人的地址本——只有牙医才能判明死者是谁——或者不是谁。恰巧,查普曼夫人的牙医也是莫利先生。莫利死了,但鉴别仍然是可能的。您知道那个结果。莫利的后任人在陪审法庭上确认尸体就是阿尔伯特查普曼夫人。” 布伦特有些焦躁不安,但波洛毫不在意。他继续往下讲。 “这就同时留下了一个心理学的问题。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是个什么类型的女人呢?这个问题有两种答案。第一个是很明显的,有她在印度的全部生活经历和她朋友们的描述为证。在这种答案里,她被描述为一个热情、虔诚、带点傻气的女人。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呢?显然是有的。还有一个曾跟有名的外国间谍共进午餐的女人,她曾在大街上与您搭话,还自称是您妻子的好朋友——这种说法可以肯定是不真实的——这个女人在一起谋杀案发生之前不久刚从一个男人的诊所里出来,很可能就在另一个女人也被谋杀的那天晚上去拜访过她,而且这个女人从此失踪了,虽然她肯定意识到英国的警察机关会到处找她。所有这些行为,难道符合她的朋友所提供的她的性格特征吗?看起来它们并不相符。所以,如果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不是她外表看上去的那么个和蔼可亲的好人,那就是说她很可能是个残忍的杀人犯,至少也一定是参与谋杀的帮凶。 “但我还有另一个可资评判的标准——我自己的亲身印象。我本人曾跟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谈过话。她给我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呢?这,布伦特先生,是最难回答的问题。她所说的一切,她说话的方式,她的举止,她的姿态,都跟人们描述的她的性格特征毫无二致。但是,它们也跟一位聪明的演员在演戏的情形毫无二致。而且,不管怎么说,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的生活是从当演员开始的。 “我还对同伊陵的巴恩斯先生的一次谈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是那天夏洛蒂皇后街58号的病人。他的观点极具说服力,他认为莫利和安伯里奥兹的死都不过是顺带的,可以说——预期的牺牲者是您。”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说:“噢,又来了——这可有点牵强。” “是吗,布伦特先生?难道此时不正有好些派别的人都认为把您除掉是极端要紧的吗?我们可以这么说吧?使您不能再发挥影响,不是吗?” 布伦特说:“呃,是的,这倒是真的。但为什么要把莫利之死跟这个联系在一起呢?” 波洛答道:“因为在这个案件里,有点——我该怎么说好呢?——太过于滥杀了——不惜代价——不惜人命。是的,毫不在乎,滥杀无辜——这代表着一桩巨大的罪恶!” “那么您不认为莫利是因为手术失误而自杀的?”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一分钟都没有。不,莫利是给谋杀的,安伯里奥兹是给谋杀的,一个身份未明的女人也是给谋杀的——为什么?是为了一起巨大的利害关系。巴恩斯的看法是有人想收买莫利或是他的合伙人来干掉您。”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正色道:“荒唐之极!” “啊,可这真荒唐吗?我们假设有人想要干掉某个人。可是,这人已经预先得到警告,提早作了防备,很难接近。这时要杀死这个人就必须不引起他的怀疑——而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在牙科手术椅上更能让一个人不起疑心呢?” “喔,这倒是真的。我一直没象这样考虑过。” “这确实是真的。一旦认识到这一点,我就第一次模糊地感到了事情的真相所发出的微弱光芒了。” “这么说您接受了巴恩斯的理论了?顺便问一句,这位巴恩斯是何许人也?” “巴恩斯是赖利十二点钟的病人。他是从内政部退休的,住在伊陵。是个没什么特征的小个子。但您说接受了他的理论那就错了。我并没有接受它,我只是吸收了里边的主要精神。” “您这又是什么意思?” 赫克尔波洛说:“自始至终,从头到尾,我都被人在往歧途上引——有时候是无意的,有时候是蓄意的、带着某种目的的。一直有人提供给我这样的印象,迫使我认为这桩罪恶属于那种可以称为社会性犯罪的案件。也就是说,您,布伦特先生,是它所针对的焦点,因为您所扮演的社会角色。您这位银行家,您这个财政的操纵者,您这个保守传统的卫道士! “但是,每个社会角色也都有他的私人生活。我就错在这儿,我忘记了私人生活。存在着杀死莫利的私人原因——譬如说,来自弗兰克卡特的。 “同样,也存在着谋害您的私人原因——您有一些在您死后将继承钱财的亲戚。有人爱您,也有人恨您——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社会形象。 “于是我研究了我所说的‘逼迫性牌张’的精彩实例。也就是弗兰克卡特对您的那次所谓的袭击。如果这次袭击名副其实——那么它就的确是一桩政治上的罪恶。不过,是否有别的解释呢?可能是有的。当时灌木丛中还有第二个人,那个冲上来抓住卡特的人。他可能先开了枪,再把它扔到卡特的脚下,这样,后者几乎是必然地会捡起来,这样,他就会被人发现枪还在他手里。 “我接着研究了霍华德雷克斯的问题。雷克斯在莫利死的那天上午到过夏洛蒂皇后街。雷克斯是您所支持和代表的一切的死敌。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但雷克斯还不止于此。雷克斯可能会跟您的侄外孙女结婚,而您的死会使您的侄外孙女继承到一笔很可观的收入,尽管您深谋远虑,作了安排使她不能动本金。 “难道这整个事情最终是一桩私人性质的罪恶——是为了个人的获取、个人的满足吗?为什么当初我会认为它是一桩社会性的罪孽呢?因为,不止一次,而是有很多次,这样的想法总被暗示给我,就象一张逼迫性牌一样迫使着我—— “就是这时,当我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我才算是清楚地看见了真相的曙光闪过。那时我正在教堂,唱着一首赞美歌。歌里提到带着绳索的陷阱。 “陷阱?为我而设的?是的,这是可能的——但假使那样的话,是谁设下的呢?设下陷阱的只可能是一个人。但这又讲不通——万一讲得通呢?我是不是一直把这案件颠倒着在看?不惜钱财?确实如此!不惜人命?是的,依然没错。因为那个罪人的赌本是极为雄厚的。 “不过,如果我这个奇怪的新想法是正确的话,它必须能解释所有事情。比方说,它必须能解释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二重性的秘密。它必须能揭开那鞋子之谜。而且,它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现在何处? “ehbien(法语:嘿)——它完成了这一切要求,还带来了更多的东西。它告诉我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是本案的开端、过程和结尾。难怪我当初会觉得似乎有两个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因为确实有两个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有一个被朋友们极有信心地担保的傻气的、和蔼的好女人,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跟两次凶杀有关,说谎骗人,而且神秘地消失了。 “记住,利奥波德国王公寓的看门人说过,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以前到那里去过一次。 “在我对这个案子的新构想中,这第一次就是唯一的一次。她再也没有离开过利奥波德国王公寓。另一个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取代了她。那另外的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穿着同样的衣服和一双带扣的新鞋(因为另外的那双鞋对她来说太大了),在白天繁忙的时间来到拉塞尔广场旅馆,收拾好死去的那位女人的衣物,付了房钱,离开了。她去了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请记住,打那以后,真正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朋友们谁都没有再见到过她。她在那儿扮演了一个多星期的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她穿着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的衣服,用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声音说话,但她还得去买一双小一点的晚便鞋。再以后——她消失了,她最后一次露面是在莫利被杀的那天晚上,有人看见她又一次走进了利奥波德国王公寓。”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问道:“您是想要说公寓套间里的死尸真是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吗?” “当然是她的!这是个相当精明的双重伪装——毁坏面容就是想要让人对那女人的身份产生疑问!” “但牙医的证据呢?” “啊!现在我们来讨论这个问题。提供证据的并不是牙医本人。莫利死了。他不可能亲自出来作证。也许他会知道死去的女人是谁。被提交作为证据的是些记录——而这些记录是伪造的。记住,两个女人都是他的病人。要做的只是把记录重新标签、交换一下姓名就行了。” 赫克尔波洛又说:“现在您该明白当您问我那女人是不是死了的时候我回答‘这得看情况’的意思了吧?因为当您说‘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时候——您指的是哪个女人呢?是从格伦戈威尔宫廷旅馆消失的女人,还是真正的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说:“我知道,波洛先生,您是颇负盛名的。因此,我承认您这个非凡的设想一定也有些根据——可这仅仅是设想。我能看到的只是异想天开的臆想。您是不是在说,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是被蓄意谋杀的,而且为了防止莫利辨认出她的身份,就把他也给杀了?可为什么?我要知道的是这个。这个女人——一个完全与世无争的中年妇女——她有很多朋友,显然没有敌人。为什么竟会有那么多煞费苦心的阴谋要除掉她呢?” “为什么?是的,这就是问题。为什么?正如您所说,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是个连苍蝇都舍不得伤害的与世无争的生灵!那么,为什么她被蓄意地、残忍地杀害了呢?好吧,我将告诉您我的想法。” “是的?” 赫克尔波洛身体前倾,说道:“我相信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的死,乃是因为她对人的面孔记性太好了。” “您指的是什么?” 赫克尔波洛说:“我们已经把双重人格分离开来了。有一个从印度回来的与世无争的女人,还有一个聪明的演员,她扮演了那个从印度回来的与世无争的女人。但是,这两个角色之间还有一点冲突。在莫利先生的诊所门前台阶上和您说话的是哪个女人呢?您应该记得,她自称是‘您妻子的朋友’。从她的朋友的证词和通常的可能性看来,这种说法是不真实的。因而我们可以说‘这是撒谎。真正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是不会说谎的’。所以,这是那个骗子为了她自己的目的而编造的谎言。”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颔首称是。 “对,这道理很清楚。但是,我仍然不明白目的何在。” 波洛道:“啊,且慢——让我们先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吧。那个女人就是真正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她不会撒谎。因此那个故事肯定是真实的。” “我觉得您这么看也未尝不可——但这看起来很不可能——” “当然这不大可能!但是,我们姑且把这第二种假设当作事实来看看——那故事是真的。这样,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确认识您妻子。她跟她很熟。因此——您妻子一定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有可能熟识的那种人。是跟她有过共同的生活经历的人。一个英属印度人——一个传教士——噢,再往前一点——一个演员——显然——不是吕蓓卡阿恩霍尔特! “现在,布伦特先生,您明白我谈到私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用意了吗?您是个大银行家。可您同时还是一位娶了富女为妻的男人。在跟她结婚以前,您只是财团里一个地位较低的合伙人——那时您刚从牛津来不久。 “您明白吧——我开始从正确的方向来看待这个案件了。不惜代价?自然无须计较——对您来说。不惜人命——也同样,因为很长时间以来,您已经成了一位独裁者,对于独裁者来说,他自己的生命变得过度重要,而别人的则统统一钱不值。”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道:“您要想说什么,波洛先生?” 波洛轻声说道:“我想要说,布伦特先生,在您娶吕蓓卡阿恩霍尔特时,您已经结婚了。我想要说,受了迷人的前景的诱惑,不仅仅是因为钱财,更是因为权势,您隐瞒了事实,有意地犯下了重婚罪。我想说,您真正的妻子对此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那么这位真正的妻子是谁呢?” “她在利奥波德国王公寓里托名阿尔伯特查普曼夫人——这地方近在咫尺,从您在迁而喜泰晤士河堤的房子出来走不了五分钟。你们借用了一个真正的特工的名字,以支持她所作的丈夫在做情报工作的暗示。你们的计划完美地实现了。从来没有引起过任何怀疑。但是,事实依然存在,您从来没有合法地同吕蓓卡阿恩霍尔特结婚,您犯了重婚罪。这么多年之后,你们再没有感到会有危险。但它突然间冒了出来——这危险是以一个讨厌的女人的方式出现的。在差不多二十年之后,她还记得您是她朋友的丈夫。机遇把她带回到这个国家,机遇让她在夏洛蒂皇后街碰上了您——也正是机遇,您的侄外孙女跟您在一起,听到了她和您讲的话。要不然,我可能永远都猜不到。” “那是我自己告诉您的啊,我亲爱的波洛。” “不对,是您的侄外孙女坚持要告诉我,而您不能如愿地表示太强烈的反对,否则有可能引起怀疑。在哪次邂逅之后,又有一种不祥的可能性——照您的眼光看来——出现了。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遇见了安伯里奥兹,和他一起吃了午饭,向他透露了同朋友丈夫的那次碰面——‘隔了多少年了!当然,看起来老了点,可几乎没怎么变!’,我承认这纯粹是我自己的猜测,但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的。我认为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从来不曾意识到她的朋友所嫁的布伦特先生竟是世界金融的幕后操纵者。但不管怎样,这个名字非同凡响。而安伯里奥兹呢,记住,他除了间谍活动以外,还兼营敲诈的营生。敲诈者对秘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嗅觉。安伯里奥兹喜出望外。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这位布伦特先生是谁。而这以后,我可以肯定,他给您写了信——或是打了电话。啊,是的,对安伯里奥兹来说,这真是一座金矿啊。” 波洛停歇片刻,接着往下说。 “对付一个真正精明狡猾、富有经验的敲诈者,只有唯一的有效办法。那就是封住他的嘴。 “事实并不象我曾经错误地在心里设想过的那样,是‘必须除掉布伦特’。相反,是‘必须除掉安伯里奥兹’。但答案是一样的!要攻击一个人,最容易的方法是趁他解除警戒的时候,而一个人还有什么时候比在牙科手术椅上更没戒备呢?” 波洛再次停下来。他的嘴边浮起一丝微笑,他说:“案件的真相其实很早就被提到过了。那个听差,阿尔弗雷德,在读一本叫《死亡发生在十一点四十五分》的犯罪小说。我们早该把它作为一个预告接受下来,因为,这大致正是莫利遇害的时间。就在您要离开的时候,您向他开了枪。然后您按响了蜂鸣器,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离开了手术室。您掐算了时间,好让自己下楼时正好能碰上阿尔弗雷德带着假冒的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去乘电梯。您确实打开了前门,也许您还走了出去,但当电梯门一关,往上开去的时候,您又溜了进来,上了楼。 “根据我自己几次去看病的情况,我知道阿尔弗雷德是怎么带病人上楼的。他敲敲诊室的门,把它打开,然后往后一站,让病人进去。里面水在流着——可以推断,莫利正象往常一样在洗手。但阿尔弗雷德并不能真正看见他。 “阿尔弗雷德刚坐电梯下去,您就溜进了手术室您和您的同伙抬起尸体,把它搬进旁边的办公室。然后在文件堆里一阵飞快的搜索,巧妙地伪造了查普曼夫人和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记录。您穿上白色亚麻外套,也许您的妻子还给您化了一点妆。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这是安伯里奥兹第一次来找莫利看病。他从来没见过您。您的照片很少出现在报纸上。另外,他怎么可能起疑心呢?敲诈者是不会提防他的牙医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下了楼,阿尔弗雷德送她出去。蜂鸣器响了,安伯里奥兹被带了上来。他发现医生一副满意的神情正在门后洗手。他被引到手术椅上。他指示了那颗病牙。您说着惯常的行话。您解释道最好是把牙龈麻醉起来。普鲁卡因和肾上腺素就在那儿。您给他注射的剂量大得足以杀死他。除此之外,这还另有妙用,他会因此而觉察不到您的牙医技术不够熟练! “一点儿都没有起疑,安伯里奥兹离开了。您搬出莫利的尸体,把它放在地板上。因为只有您一个人单独干,您只好在地毯上轻轻地拖动。您揩擦了手枪,把它塞在他手里——又擦了门把手,这样您的指纹就不会成为最后留下的了。您动用过的所有器械都放进了消毒器里。您离开手术室下了楼,在合适的时间溜出前门。这是您唯一有危险的时刻。 “这事本该照这样顺利地发展下去的!两个威胁您安全的人——都死了。还死了第三个人——但是,照您的看法,这是不可避免的。一切都容易解释。莫利的自杀以他在安伯里奥兹身上所犯的错误为解释。两次死亡都可以借此掩盖过去了。不过是一起不幸的事故而已。 “但你们没有想到,我干预了此事。我产生了怀疑。我提出了异议。一切都没有如你们所愿的那样发展下去。因此,有必要建立第二道防线。如果必要,就得有一只替罪羊。您已经详细了解过莫利的家庭情况。这个人,弗兰克卡特,他正合适。于是您的同伙安排他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被雇为园丁。将来他要说出这段荒诞的经历,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到一定的时候,毛皮箱中的尸体会暴露出来。起初它会被认为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然后会进行牙科鉴定。结果真是极大的轰动!看起来这好象是不必要的混淆,但其实很有必要。你们不想让英国的警察机构去搜查失踪的阿尔伯特查普曼夫人。不,让查普曼夫人死去吧——让警察去找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因为他们根本找不到她。此外,您还可以凭借您的影响力让这个案子停下来。 “您的确那么做了,但因为您必须了解我在干些什么,您就把我唤来,要求我替您找到那失踪的女人。而且您继续稳步向我打出‘逼迫性牌张’。您的同伙给我打来电话,发出虚张声势的警告——还是老一套——间谍——社会性问题。您的这位妻子算得上是个聪明的演员了,可是,要改变自己的声音,最自然的做法还是莫过于模仿另一个人的声音。您妻子模仿了奥莉维亚夫人的腔调。应该说,这一度使我大惑不解。 “然后我被带去了爱夏庄——最后一幕上演了。安排好一只装好弹药的手枪放在月桂树丛中,好让一个正在修剪树枝的男子无意间把它弄响,这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啊。手枪掉在他的脚下。他大吃一惊,把它捡起来。您还能希望什么呢?他被当场抓住——嘴里能说出来的是一个荒谬可笑的故事,手里拿着的是一把跟杀死莫利的那把原属一对的手枪。 “而这一切,都是为赫克尔波洛的双脚备下的陷阱。”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坐在椅子上动了动。他的脸色阴沉,略显悲哀。他说:“别误会我,波洛先生。您到底有多少猜测?您实际知道的又有多少呢?” 波洛说:“我找到了一份结婚证书——在牛津附近一个结婚登记处——属于马丁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和杰达格兰特。还有,弗兰克卡特在刚过十二点二十五分的时候看见有两个人从莫利的手术室里出来。头一位是个胖子——安伯里奥兹。第二位,当然了,正是您。弗兰克卡特其实并没有认出您。他只是从上面看见了您。” “您专门提到这一点可有多么公平啊!” “他走进手术室,发现了莫利的尸体。手已经冷了,弹孔周围有干了的血迹。这说明莫利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因此,接待安伯里奥兹的医生不可能是莫利,而肯定是杀害莫利的凶手。” “还有吗?” “有。海伦蒙特雷索今天下午已经被逮捕了。” 阿里斯泰尔布伦特为之一震。随即他又坐得板直。他说:“那么——真的完了。” 赫克尔波洛道:“是的。真正的海伦蒙特雷索,您的远房表妹,七年前已死在加拿大。您隐瞒了这一事实,并且利用了它。” 笑容浮现在阿里斯泰尔布伦特的嘴边,他带着孩子似的满足神情轻松地讲述起来。 “杰达从这一切里得到了极大的乐趣。我希望您能够理解这一点。您可是个聪明人。我跟她结婚的事没让周围的人知道。那时她在由她们剧团定期换演剧目的剧场里演出。我身边的人都很古板,而且我正准备进入财团。我们决定秘而不宣。她继续演戏。梅贝尔塞恩斯伯里西尔也在那个剧团里。她认识我们。后来她随一个巡回剧团去了海外。杰达收到过一两封她从印度寄来的信。后来她没再来信了。梅贝尔跟一个印度人混到了一起。她一向是个傻气、轻信的姑娘。 “但愿我能让您理解我同吕蓓卡的会面和我的婚姻。杰达是理解的。我只能把它表述为象皇家生活一样。我碰到了机会跟一位女王结婚,扮演了女王的丈夫,甚至是国王的角色。我认为同杰达的婚配是门第悬殊的。我爱她。我不想抛弃她。一切发展得太精彩了。我非常喜欢吕蓓卡。她是个有着头等经济头脑的人,我也一样。我们配合得相当好。真是令人激动啊。她是个出色的伙伴,我觉得自己也使她得到了快乐。她死的时候我真心地感到难过。奇怪的是杰达和我都开始沉迷于我们秘密幽会的刺激。我们发明了各种别出心裁的把戏。她是个天生的演员。一共扮演了七八个角色——阿尔伯特查普曼只是其中的一个。她曾经是客居巴黎的美国寡妇。我出差的时候就去那里会她。她还经常带着画具装扮成画家去挪威。我则去那里钓鱼。后来,我最终让她成了我的表妹,海伦蒙特雷索。这使我们俩都很开心,而且我认为,这让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浪漫的气氛。吕蓓卡死后,我们本来可以正式结婚的——但我们都不想这么做。杰达说不定会觉得很难公开地和我生活在一起,而且,当然啦,有些旧帐说不定会因此被翻出来。但我认为我们之所以这样继续下去,多多少少是因为我们都喜欢保持它的神秘感,我们也许会发现公开的家庭生活是单调乏味的。” 布伦特停了下来。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冷酷了。“后来,那该死的傻瓜女人把一切都弄糟了。居然认出了我——都这么多年了!而且她还告诉了安伯里奥兹。您明白——您肯定明白——我得采取措施!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不仅仅是出于自私。如果我被毁了,丢了脸——国家,我的国家也就同样地遭受了打击。因为我为英格兰干了一些工作,波洛先生。我支撑着它的强大,保持了它的偿付能力。它没有遭到独裁者的践踏——不论是法西斯主义还是共产主义的独裁。我并不真正在乎金钱。我着实喜欢权势——我喜欢统治人——但我不想搞极权。在英国我们确实是讲民主的——真正的民主。我们可以发牢骚,可以嘲笑我们的政治家们。我们是自由的。而我就照看着这一切——这是我一辈子的工作。但是我一旦倒台——噢,您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我是不可缺少的,波洛先生。而一个该死的、成天搞欺骗、搞敲诈的希腊 第十章 一十九,整二十,杯盘冷落快散席 赫克尔波洛沿着空荡荡的街道回家去。 一个不引人注目的人和他走到了一起。 “怎么样?”巴恩斯先生问。 赫克尔波洛耸耸肩,双手一摊。 巴恩斯又问:“他有什么举动?” “他承认了一切,也为自己进行了辩护。他说这个国家需要他。” “确实如此。”巴恩斯先生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是的,我也这么想。” “既然这样,那么——” “我们也可能错了”。赫克尔波洛道。 “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巴恩斯先生说,“也许我们真的错了。” 他们又走了一小段路后,巴恩斯好奇地问:“现在你在想什么?” 波洛开始引经据典:“‘你既厌弃耶和华的命令,耶和华也厌弃你为王。’” “啊——我明白——”,巴恩斯先生说,“扫罗——攻打亚玛力人之后。是的,你可以这么想。” 又同行了一段之后,巴恩斯道:“我要在这儿换地铁了。晚安,波洛”,他停了一会儿,踌躇地说,“你知道吗——我有点事想告诉你。” “是吗,monami(法语:我的朋友)?” “我觉得对不住你。无意间竟把你引错了路。事情是关于阿尔伯特查普曼,那个q.x.912的。” “怎么?” “我就是阿尔伯特查普曼。我这么感兴趣,部分原因就在于此。你瞧,我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有妻子。” 他很快地离开了,抿着嘴暗自发笑。 波洛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一阵子,他的眼睛睁开了,眉毛扬了起来。 他自言自语道:“一十九,整二十,杯盘冷落快散席——” 然后朝家走去—— 《过量死亡》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