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幻之屋》 第一章 星期五的早晨,六点十三分,露西.安格卡特尔睁开了她那蓝色的大眼睛,新的一天开始了。同往常一样,她立刻就完全清醒了,并且开始思考从她那活跃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头脑中冒出来的问题。她感到迫切需要同别人商量,于是想到了自己年轻的表妹米奇.哈德卡斯尔,昨天晚上才来到空幻庄园的年轻人。安格卡特尔夫人迅速地溜下床,往她那依然优雅的肩头披上一件便服后,就来到了米奇的房间。她是一个思维异常活跃的女人,按照她的习惯,已经在脑子里开始了这场谈话,并运用她那丰富的想象力替米奇设计了答案。 当安格卡特尔夫人推开米奇的房门时,这场谈话正在她的头脑中积极地进行着。 “那么,亲爱的,你一定也同意这个周末会有麻烦的!” “恩?哇哈!”米奇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迅速地从美梦中醒了过来。 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到窗前,敏捷地打开了百叶窗,并拉开窗帘,九月黎明那苍白的光芒便照了进来。 “小鸟!”她以极大的热情透过窗玻璃观察着外面。“多么甜美。” “什么?” “喔,无论如何,天气不会有问题的。看起来好像已经放晴了,会是个好天的。如果有人在屋里捣乱的话,就会把事情弄得更糟,肯定你会同意我的看法的。也许像去年玩圆形游戏一样,为着可怜的格尔达的缘故,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当时的行为。事后我对亨利说,这是我最考虑不周的地方——我们不得不邀请她。当然了,因为如果邀请了约翰而不邀请她的话,将是非常失礼的,但这确实使事情变得很难办——最糟的是,她是那么漂亮——有时的确很奇怪,任何一个长得像格尔达那样漂亮的人,都缺乏智慧。如果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补偿原则的话,我认为并不公平。” “你在说些什么呀,露西?” “这个周末,亲爱的,明天将要来的人,我整晚都在想这件事,并且深深为之而困扰。同你讨论,对我来说真是一种解脱,米奇。你总是那么聪明,那么老练。” “露西,”米奇严厉地说,“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不太清楚,亲爱的。我从不过问,你是知道的。” “现在是六点一刻。” “哦,天哪!”安格卡特尔夫人叫道,语调中却没有一丝悔悟。 米奇严厉地注视着她。露西是多么疯狂,多么不可思议!米奇心中暗想,我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容忍她! 然而即使她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她也是知道答案的。当米奇看着她的时候,露西.安格卡特尔微笑着。米奇感受到了露西一生中都拥有着的那种超乎寻常的、无孔不入的魅力,即使现在,当她已年过六十,这种魅力依然没有从她身上消失。正因为如此,世界各地的人们,外国首脑,随军参谋,政府官员,忍受种种不便、烦恼和困惑。正是她行为中的那种孩子般的兴奋和欢乐,消解了人们的批评。露西只要睁大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摊开柔弱的双手,嘟囔着:“哦!真是对不起……”一切不满就烟消云散了。 “亲爱的,”安格卡特尔夫人说,“我真的很抱歉。你应该早告诉我的!” “我现在正在告诉你——但是太晚了!我已经完全醒过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但你会帮我的,难道不是吗?” “关于这个周末吗?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安格卡特尔夫人在米奇的床边坐下。米奇想,这可不像其他的什么人坐在你的床边,这就像一个仙女在此做短暂停留那样虚幻。 安格卡特尔夫人以一种可爱的、无助的姿势摊开了她那不断挥舞着的白皙的手掌。 “所有不合适的人都要来——不合适的人将聚集到一起,我的意思是——并不指他们个人本身。事实上他们都很迷人。” “谁要来?” 米奇抬起结实的手臂把浓密的头发从额前撩开。那种虚幻的美妙感觉消失了。 “恩,约翰和格尔达。我的意思是,约翰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很有吸引力。至于可怜的格尔达——恩,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必须对她友好。非常,非常友好。” 由于被一种模糊的、本能的反抗所驱使,米奇说: “哦,得了,她不像你说的那么糟。” “哦,亲爱的,她是那么凄婉动人。那双眼睛。她似乎从不理解人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她是不理解,”米奇说,“不理解你所说的——但我不是在责备她。你的脑袋,露西,转得太快,要跟上你的谈话,思维跳跃太大。事物之间所有联系的环节都被你省略了。” “就像一只猴子,”安格卡特尔夫人含糊地说。 “除了克里斯托夫妇之外,还有谁要来?我猜,有亨里埃塔吧?” 安格卡特尔夫人露出了笑容。 “是的——我真的觉得她是一座力量之塔。她总是这样。你是知道的,亨里埃塔的确很和善——一点儿也不盛气凌人。她会给予可怜的格尔达很多帮助的。去年她让人感到惊讶。当时我们玩了一些五行打油诗的文字游戏,当我们已经完成,并念出结果的时候,突然发现可怜的格尔达竟然还没开始。她甚至弄不明白这些游戏是怎么回事。真是糟透了,难道不是吗,米奇?” “为什么人们都要到这儿来,同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呆在一起,我不明白。”米奇说,“那些脑力劳动,圆形游戏,还有,你那独特的谈话方式又会如何呢,露西。” “哦,亲爱的,我们会努力的——对于可怜的格尔达来说,这些一定是令人憎恶的。我常想如果她有一点儿勇气的话,她可以呆在别的地方——然而,可怜的人儿还在那儿,看上去,迷惑不解,而且——相当——沮丧,你是知道的。而约翰则是那样不耐烦。我简直想不出怎样才能使情况重新好起来——就在那时,我感到对亨里埃塔是那样地感激。她转向格尔达,向她询问她身上那种褪色的莴苣绿——看上去太掉价,就像是在旧货拍卖时买来的。亲爱的——格尔达立刻容光焕发,似乎是她自己织的,亨里埃塔问她花样,格尔达看上去是那么的高兴和自豪。这就是我所说的亨里埃塔,她总能做出这类事。这是一种技巧。” “她把麻烦都赶跑了。”米奇慢条斯理地说。 “是的,而且她知道该说些什么。” “啊,”米奇说,“但事情要比你说的复杂。你知道吗?露西,亨利埃塔的确织了一件那样的套头毛衣!” “哦,我的天哪,”安格卡特尔夫人的态度严肃起来,“穿了吗?” “穿了。亨里埃塔做事总是做到底的。” “非常难看吗?” “不。穿在亨里埃塔身上很好看。” “喔,当然会这样的。这就是亨里埃塔和格尔达之间的差异。亨里埃塔做的每件事都那么出色,最终总是那么正确。她几乎精通每样事,就像什么都是像她的专业一样。我敢断言,米奇,如果有人能帮我们顺利度过这个周末的话,那个人一定会是亨里埃塔。她将友好地对待格尔达,逗亨利开心,还会使约翰有一副好脾气,并且我肯定她将是对戴维最有帮助的人。” “戴维.安格卡特尔?” “是的。他刚从牛津回来——也许是剑桥。处在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非常难办——特别是当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戴维就很有脑子。人们希望他们能等到年纪再大些的时候,再拥有那么多的智慧。事实上,他们总是那样躁动,咬自己的指甲,看上去有那么多缺点,有时他们还长了喉节,他们要么默不作声,要么大声叫嚷,总是充满了矛盾。在这点上,正如我所说的,我依然信任亨里埃塔。她很有策略,总能提出恰当的问题。作为一个女雕塑家,他们会尊敬她的,尤其是因为她从不塑一些动物或是小孩的头像,而是创作一些前卫的东西,就像去年她的新艺术家展览馆展出的,那个用金属和石膏塑成的、古怪的玩意儿。它看上去更像是希思.罗宾逊画的梯凳。它名叫《上升的思想》——或类似的什么名字。它就是那种能够影响像戴维那样的男孩的东西……我个人认为那是件很愚蠢的东西。” “亲爱的露西!” “但亨里埃塔的某些作品,我觉得还是蛮可爱的,比如那个《低垂的槐树》。” “亨里埃塔是有一点儿天才,我认为。她还是一个非常可爱和招人喜欢的人。”米奇说。 安格卡特尔夫人站起身来,又移到窗前。她心不在焉地玩弄着窗帘的绳子。 “窗帘上为什么会有橡子,真怪?”她嘟囔着。 “别扯远了,露西。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谈论周末的事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焦心。如果你尽心的话又会有什么麻烦呢?” “恩,有一件事,爱德华要来。” “哦,爱德华。”米奇说出这个名字后沉默了半晌。 然后她轻轻地问: “为什么你这个周末要邀请爱德华呢?” “是,他自己想来。他打电报问我们是否可以邀请他。爱德华是怎样一个人,你是知道的。那么敏感。如果我们回电说‘不行’,他也许永远不会来了。” 米奇点了点头。 是的,她想,爱德华的面孔刹那间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是张非常可爱的脸。一张有着露西那种虚幻的魅力的脸,温柔、冷漠、嘲讽…… “亲爱的爱德华。”露西说,应和着米奇头脑中的想法。 她不耐烦地继续着: “要是亨里埃塔下决心嫁给他,该有多好。她真的很喜欢他,我是知道的。如果他们曾在某个没有克里斯托夫妇在场的周末来到这里的话……事实上,约翰.克里斯托总是给予爱德华最不幸的影响。约翰和爱德华是两个极端,你明白我所说的吗?” 米奇又一次点了点头。 “我不能推延对克里斯托夫妇的邀请,因为这个周末是早就安排好的。但我的确感觉,米奇,一切都会很麻烦,戴维将会怒目而视和咬指甲,我将尽量不使格尔达感到与周围格格不入,约翰是如此热情而爱德华又是如此消沉——” “布丁的成分并不像人们所希望的。”米奇低语道。 露西冲着她笑了。 “有时,”她沉思着说,“事情本身很简单。我邀请了那个侦探这个星期天来吃饭。这样会使大家感到意外,你说是吗?” “侦探?” “他长得像一只鸡蛋,”安格卡特尔夫人说,“他曾在巴格达处理一些事情,而当时约翰是高级专员。或许是在那之后,我们邀请他和一些其他的工作人员吃饭。我记得他穿着一套白色的帆布衣服,扣眼里别着一枝粉色的花,脚上是一双黑色的漆皮鞋。对此我记得不太多了,因为我从不认为谁杀了谁是件很有趣的事。我的意思是,人一旦死了,死因似乎就并不重要了,而且对此大惊小怪显得很愚蠢……” “但是你这儿有什么案子吗,露西?” “哦,没有,亲爱的,他住在一间俗气的农舍里。那儿阳光当头,满地水管,设计糟透了的花园。伦敦人就喜欢这类东西。一个女人演员住在另外一座里,我确信。他们并不会长期住在这儿。”安格卡特尔夫人漫无目的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我敢断言这使他们开心。米奇,亲爱的,你对我这么有帮助,你真是太好了。” “我不认为我对你很有帮助。” “哦,难道不是吗?”露西.安格卡特尔显得惊奇,“那么,你现在好好睡一觉,别起来吃早饭了。当你起床后,一定要像你以往那样天然去修饰。” “天然去修饰?”米奇看上去很惊奇,“什么?哦!”她大笑着。“我明白了!你真坏,露西。也许我会收拾你的。” 安格卡特尔夫人笑着出去了。当她经过敞开的盥洗室门时,一眼看到了水壶和煤气炉。 人们喜欢喝茶,她是知道的——米奇几个小时后才会被叫起来。她可以为米奇泡一些茶。她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 来到她丈夫的门前她停住了,转了转门把手。但是亨利.安格卡特尔爵士,一个能干的行政长官,他不希望在睡晨觉时被打扰。门是锁着的。 安格卡特尔夫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站在敞开的窗前,向外望了一会儿,打了一个哈欠。她回到床上,脑袋贴在枕头上,两分钟后就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 浴室中,水壶里的水沸腾了,并且继续沸腾着…… “又一个小壶报废了,格杰恩先生。”女仆西蒙斯说。 管家格杰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他那满头灰发的脑袋。 他从西蒙斯手中接过烧坏了的水壶。走向餐具室,从碗柜底拿出了一个新水壶,他在那儿储存了半打水壶。 “给你,西蒙斯小姐。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夫人经常做这类事吗?”西蒙斯问。 格杰恩叹了口气。 “夫人,”他说,“既好心又健忘,如果你明白我所说的。但是在这座房子里,”他继续说,“我照管每一件事,尽最大可能地使夫人不会烦恼或担忧。” 第二章 亨里埃塔.萨弗纳克捏起一团粘土,轻轻拍到合适的位置上。她正以敏捷而熟练的技巧塑一个女孩的头像。 在她的耳边,有人在轻声地抱怨,但她并没有听进去。 “我的确认为,萨弗纳克小姐,我十分正确!‘真的吗,’我说,‘这就是你将要采取的办法!’因为我确实认为,萨弗纳克小姐,一个女孩奋力反击这类事情是她应该做的——如果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我还不习惯,’我说,‘听到说我的那样的话,我只能说你一定有一个非常肮脏的想象!’人们当然憎恶不愉快的事物,但我真的认为我奋力反击是对的,你不这样认为吗,萨弗纳克小姐?”“哦,绝对如此,”亨里埃塔说。她的声音中带有一种热诚,使非常熟悉她的人怀疑她并没有在认真地听。 “‘如果你的妻子说出那种话,’我说,‘那么,我肯定我对此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萨弗纳克小姐,但似乎是无论我去哪儿都有麻烦,我肯定这不是我的过错。我的意思是,男人们是那么多情,不是吗?”那个模特发出了一阵轻轻的银铃般的娇笑。 “真可怕,”亨里埃塔眯着眼说。 “真可爱,”她在想。“眼睑下的平面真可爱——而其余的平面都将在这儿和它会合。下巴的角度错了……必须刮掉重来。这真难处理。” 她大声地用她那温和的、同情的声音说: “那对你来说一定是最困难的。” “我真的认为嫉妒的人太不公平,萨弗纳克小姐,她们是那样狭隘。这就是妒忌。就因为有些人比她们长得漂亮,比她们年轻。” 亨里埃塔正忙着塑造下巴,心不在焉地答道:“是的,当然。” 她在很多年以前就练就了一种排除干扰的能力,把自己的头脑紧紧地关在密闭防水的舱室里。她能够在玩一局桥牌,进行一场充满智慧的谈话,写一封明确知道的信,或别的什么事情的时候,只用一小点儿精力去应付。她现在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她塑造的《瑙西卡》的头部,那些浅薄的喋喋不休的话语一点也不会影响她的工作。她毫不费力地维持着这场谈话。她已经习惯了那些想说话的模特。很少有职业模特这样——都是业余模特,对四肢被迫一动不动感到不自在,作为补偿,就会滔滔不绝地自我暴露。于是亨里埃塔身体中那不清醒的一部分倾听着,并回答着,然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真实的亨里埃塔评论道:“粗俗、卑鄙、仇恨的小东西——但是什么样的眼睛呢……可爱的可爱的可爱的眼睛……” 她忙于塑眼睛的时候,她允许那个女孩说话。而当她进行到嘴部的时候,她要求她保持安静的。那浅薄的一连串的仇恨将会通过那些完美的曲线来体现,当你想到这些的时候,你会觉得可笑。 “哦,该死的,”亨里埃塔突然感到一阵狂乱,她想,“我正在毁掉眉毛的弧度!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过于强调了骨骼——它微微突出但不过分……” 她皱着眉头,从塑像那儿走到那个站在平台上的模特面前。 多丽丝.桑德斯继续说: “‘喔,’我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的丈夫不能送我礼物,如果他愿意这么做的话,而且我认为,’我说,‘你不应当做出那种暗示。’那真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手镯,萨弗纳克小姐,真的十分可爱——当然,我敢断定那个可怜的家伙不可能真负担得起,但我还是认为他真好,当然我是不会把手镯还回去的!” “别还。别还,”亨里埃塔嘀咕着。 “我们之间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有些什么——任何肮脏的东西,我指的是——没有一点儿那种东西。” “是的,”亨里埃塔说,“我确信不会有的……” 她的眉头展开了。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她一直狂热地工作。当她不耐烦地用一只手撩头发的时候,粘土弄脏了她的前额,粘到了她的头发上。她的眼睛中有一种不易觉察的凶光。它就要来了……她将得到它…… 几个小时之后,她将要从痛苦中解脱——那种最近十天以来一直在她心中滋长的痛苦。 瑙西卡——她曾一度就是瑙西卡,和瑙西卡一起起床,吃早饭,外出。在一种兴奋的不安中沿街游荡,除了一张依稀在她的思想和眼里飘荡的美丽的茫然的面庞外,她不能注意任何东西——那张脸盘旋不去,但却看不清楚。她曾看过几个模特,但都感到不满意…… 她想要某种东西——某种能使她开始的东西——某种能够带给她活生生的幻想的东西。她曾走了很远,感到疲惫不堪,并正在接受现实。折磨着她的是那种迫切的持续不断的渴望——去发现—— 她行走的时候,眼中流露出一种盲目的神情。她看不到她周围的任何事物。她在努力——努力使那张脸更近些……她觉得恶心,难受,不幸…… 就在那时,她头脑中的幻想突然清晰起来,并有着一双她曾看到过的普通人的眼睛,她曾心不在焉地登上一辆公共汽车,毫不在意它开往哪里,而她就坐在她的对面——她看到了——是的,瑙西卡!一张前额稍短的孩童般的面孔,半张的嘴唇和眼睛——可爱的,空洞的,茫然的眼睛。 那个女孩到站台后下车了,亨里埃塔尾随着她。 她现在十分镇静和有条理。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那种因寻找受挫而产生的痛苦结束了。 “对不起,打扰了。我是一个职业雕塑家,坦白地说,你的头部正是我一直所寻找的。” 她友好、迷人而又不容置疑,因为她知道当她想要某种东西的时候该如何去做。 多丽丝.桑德斯则表现得疑惑、吃惊和得意。 “哦,我不知道,我肯定。如果你需要的正是我的头的话。当然,我从未做过模特!” 犹豫了一会儿,她提出了要求。 “当然我会坚持要求得到应有的职业酬金的。” 于是瑙西卡就出现在这儿,站在平台上,因自己富有吸引力而得意,并获得永生(虽然和她在雕塑室里看到的亨里埃塔的作品模型并不十分相像!),她很高兴将自己的个性暴露给一个富于同情心,注意力如此集中的听众。 桌上的模型旁边,放着她的眼镜……由于虚荣心,她并不常戴这副眼镜,宁愿有时几乎像瞎子似地摸索前进。她曾向亨里埃塔承认,摘下眼镜后她几乎看不到前面一码远的东西。 亨里埃塔理解地点了点头。她明白了空洞可爱的目光够产生的生理方面的原因了。 时间的流逝。亨里埃塔突然放下手中的雕塑工具,伸展了一下她的胳臂。 “好了,”她说,“结束了。我希望你不是太累吧?” “哦,不累,谢谢你,萨弗纳克小姐。我觉得很有趣。真的完成了——这么快?” 亨里埃塔笑了。 “哦,不,实际上并没有完成。我还得做很多工作。但是有关你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大块面结构出来了。” 那个女孩慢慢地从平台上下来。她戴上了眼镜,立刻,她脸上的那种茫然、纯洁的魅力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是一种放荡、廉价的漂亮。 她走过来到亨里埃塔的身边,观看着粘土模型。 “哦,”她怀疑地说,声音中充满了失望,“它并不很像我,难道不是吗?” 亨里埃塔微笑着: “哦,是不像,这不是一幅肖像。” 实际上,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正是眼睛的框架——脸颊骨的线条——被亨里埃塔看作是关于《瑙西卡》的构想的基本主旨。这不是多丽丝.桑德斯,而是一个茫然的像一首诗样的女孩。他的嘴唇张开着,就像多丽丝那样,但这不是多丽丝的嘴唇。它们是能够说出另一种语言,表达出那种绝不属于多丽丝的思想的嘴唇—— 没有一处面部器官清晰地刻画好。这是记忆中的瑙西卡,而不是看到的…… “那么,”桑德斯小姐怀疑地说,“我猜想当你再工作一段后,它看起来会好些……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吗?” “是的,谢谢您,”亨里埃塔说(感谢上帝,我不再需要了!她的内心深处这样说道。),“你简直棒极了。我非常感谢你。” 她老练地打发走了多丽丝,回来为自己冲了一些纯咖啡。她累了——她非常累,但却愉快——愉快而宁静。 “谢天谢地,”她想,“现在我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她的思绪立刻飘到了约翰身上。 “约翰,”她一想到这儿,暖流就涌上了她的面颊,一阵突然加快的心跳使她的精神振奋起来。 “明天,”她想,“我将要去空幻庄园了……我将见到约翰……” 她十分安静地坐着,伸开四肢,背靠在长沙发上,喝下了那滚烫、浓烈的咖啡。她连喝了三杯,感到体内的活力又在奔涌了。 这真好,她想,重新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真好,不再感到不安、不幸和被驱使。真好,不再满腹不快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寻找某种东西,感到恼火和不耐烦,因为你不知道你在找什么!现在,谢天谢地,只剩下艰苦的工作了——谁又介意艰苦的工作呢? 她放下空杯子,站起身来,重新踱到《瑙西卡》的身边。她凝视了一会儿,慢慢地,她的眉心又皱了起来。 这不是——这完全不是—— 哪儿出错了呢? 茫然的双眼。 茫然的双眼比任何能看到事物的眼睛都美丽……茫然的双眼撕扯着人们的心,就因为它们是茫然的……她是得到了还是没得到它们呢? 她曾经得到了,是的——但同时也得到了其他的东西。某种她从未打算要或想过的东西……结构是正确的——是的,当然了。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那种微微流露出暗示。…… 这种暗示,潜伏在某处,一个粗俗的仇恨的头脑中。 她一直没有听,没有真正在听。然而莫名其妙地,这种想法还是进入了她的耳朵,通过她的手指体现了出来,并进而灌注到了塑像中。 她知道她已不能把它从塑像中驱赶出来。 亨里埃塔猛地转过身去。也许这是幻觉,是的,这是幻觉。明天早晨她的感觉将会截然不同。她沮丧地想: “人是多么的脆弱……” 她皱着眉头,一直走到雕塑室的尽头。她在她的作品《崇拜者》前停了下来。 雕像很出色——梨木雕成,纹理非常好。她曾把它保存很长时间。 她以挑剔的眼光看着它。是的,它很不错,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是她很长时间以来最好的一个作品——它是为国际联合展而创作的。是的,一个相当有影响的展览。 她把它把握得很好:那份谦卑,颈部肌肉显现出的力量,弓着的双肩,微微仰起的面庞——一张没有特点的面孔,这是因为崇拜使人丧失了个性。 是的,屈从,仰慕——而终极的热爱是超越了这种偶像崇拜的,不在这方面表现…… 亨里埃塔发出一声叹息。她想,要是约翰对此不那么生气,该有多好。 那种愤怒曾使她震惊。这件事使她明白了他并不了解他自己。 他曾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能展出它!” 她也以同样的口气回答:“我偏要。” 她又慢慢走向《瑙西卡》。没有什么是她处理不好的,她想。她给它洒上水,用一块湿布包好。等到下星期一或星期二再说吧。现在不用着急了,最迫切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所有基本的块面都已经形成。剩下的只需要耐心。 等着她的是三天愉快的时光,同露西、亨利和米奇在一起——还有约翰! 她打了哈欠,带着热情和松弛的心情伸了个懒腰,就像猫那样,最大限度地伸展每一块肌肉。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疲惫。 她洗了个热水澡后就上床了。她仰卧在床上,借着天空亮光注视着夜空中稀疏的星星。接着她的目光又转向一直亮着的一盏灯,小小的灯泡照亮了一个玻璃面罩,那是她的一件早期作品。她现在认为。作品具有传统的意味。 真幸运,亨里埃塔想,一个人超越了自己…… 现在,睡觉!她所喝下的浓烈的纯咖啡并没有使她清醒,很久以前她就教会了自己把握基本的生活节奏,可以随时处于一种超脱的状态。你从你的记忆库中选择出念头,接着,并不仔细考虑它们,让它们轻易从你的头脑中溜走,永远不紧紧抓住它们,永远不仔细考虑它们,永远不集中注意力……就让它们轻轻飘过。 外边的车库里,一辆汽车的引擎正在加速——不知道从何处传来沙哑的叫喊声和笑声。她把这些声音都纳入了她的半意识流中。 那辆汽车,她想,是一只老虎在咆哮……黄黑相间……布满了条纹,就像布满条纹的树叶——树叶和树荫——一片热带丛林……接着顺流而下——一条宽广的热带河流……来到了大海上,邮轮启航了……沙哑的声音在道别——甲板上,约翰陪伴在她的身边……她和约翰启程了——蓝色的海水,步入餐厅——穿过桌子冲着他微笑——就像在黄金大厦吃饭——可怜的约翰,那么生气!……出去呼吸夜晚的空气——那辆车,齿轮滑动的感觉——毫不费力地,平稳地,冲出伦敦……沿着沙夫尔开阔地行驶……那片树林……树崇拜……空幻庄园……露西……约翰……约翰……里奇微氏病……亲爱的约翰…… 现在又滑入了无意识当中,进入了一个极乐世界。 某种强烈的不适,某种萦绕不去的罪恶感将她拉回现实。又悔恨又内疚。 是《瑙西卡》吗? 缓慢地,亨里埃塔从床上下来。她打开灯,穿过屋子,来到架子前,揭下包着的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瑙西卡——这是多丽丝.桑德斯! 一阵突然产生的懊悔折磨着亨里埃塔。她在为自己辩解:“我能把它处理好的——我能把它处理好的……” “愚蠢,”她对自己说,“你十分清楚你必须不做些什么。” 因为如果她不立刻动手的话——明天她就会丧失勇气。这是件很痛心的事,很让人痛心。 她迅速而猛烈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她抓住那座塑像,把它从支架上扭下来,扔进粘土堆。 她站在那儿,深深地呼吸着,低头看了看被粘土弄脏的双手,依然感受到了生理上和心理上那种痛苦。她慢慢地把手上的粘土弄掉。 她回到床上,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虚,同时感到一种宁静。 她悲哀地想《瑙西卡》,再也不会出现了。她曾诞生,染病,最终走向死亡。 “奇怪,”亨里埃塔想,“事物是如何在你毫无知觉的时候渗入你的思想的呢?” 她没有听——没有真正在听——然而多丽丝那种廉价、仇恨和庸俗却渗入了她的思想,并且不知不觉地,影响了她的双手。 现在,那曾是瑙西卡——多丽丝——的东西,只是一堆粘土而已——一堆原材料而已。 亨里埃塔像做梦般地想到:“那么,那就是死亡吗?我们所说的个体存在就是它发展的过程吗——受到了某种思想的影响吗?谁的思想?上帝的吗?” 那就是,皮尔.金特的思想,不是吗?又回到了巴顿.莫尔德的困惑,“我自己在哪里,作为一个整个的人,真实的人?带着上帝在我眉上的标记,我在哪里?” 约翰也有这样的感觉吗?那个晚上他是那么的疲惫——那么的沮丧。里奇微氏病……那些书中没有一本告诉你里奇微是谁!真傻,她想,她将很乐意了解……里奇微氏病 第三章 约翰.克里斯托坐在他的诊室里,正在为上午的倒数第二个病人看病。他的眼里,充满了同情和鼓励,在她描述——解释——进行到细节的时候,始终注视着她。不时地,他理解地点点头。他问一些问题,并给予指导,一股温柔的暖流弥漫了病人全身。克里斯托大夫真的棒极了!他是如此专注——如此真诚地关怀。即使只是和他谈话,也会使人感到健壮许多。 约翰.克里斯托拿出一张纸,放在他的面前,开始在上面书写。最好给她一付轻泻剂,他想。那种新出的美国产的特许专卖药——包着漂亮的玻璃纸,披着吸引人的不寻常的深浅不同的橙粉色外衣,十分昂贵,也很难弄到——并不是每个药剂师都有货。她也许将不得不光顾沃德街上的那个小店。那药会有些用处——也许能使她精神振奋一两个月,接着他不得不考虑点儿别的什么药。他没有什么可以为她做的。那么弱的体质,什么药都没有用!什么药都不能使一个人的胃口好起来。不像老妈妈克雷布特里…… 一个乏味的上午。可观的收入——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上帝,他厌倦了!厌倦了那些多病的女人和她们的各种小毛病。缓和剂,止疼药——除了这些没有什么了。有时他怀疑这一切是否值得。但他总是接着就想起了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玛格丽特.罗斯福病区里那长排的病床,克雷布特里夫人咧开她那张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冲着他微笑。 他和她彼此间相互理解!她是一个战士,不像她邻床那个虚弱无力、行动迟缓的女人。她想活下去——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她居住在贫民窟,有酗酒的丈夫以及一窝蛮横任性的孩子,她被迫日复一日出外工作,擦洗无尽的办公室里那没有尽头的地板。永远是艰苦的无休止的苦工,几乎没有任何乐趣!但她想活下去——她热爱生活——就像他,约翰.克里斯托一样,热爱生活!他们热爱的不是生存环境,而是生活本身——生存的情趣。很奇异——一种没人能够解释的东西。他心想,他必须和亨里埃塔讨论这个问题。 他站起身来,陪那个病人走到门口。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热情地,友好地鼓励她。语调中也充满了关注和同情。她几乎是兴奋地离开了,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克里斯托大夫是如此关心她! 送走了病人,约翰.克里斯托立刻将她抛到了脑后,即使当她在这儿的时候,他也几乎意识不到她的存在。他只是在做自己分内的事,一切都是机械的。然而,他仍然付出了精力。他做出了治疗者的自动反应,他感到因精力耗费而萎靡不振。 “上帝,”他又一次想,“我厌倦了。” 只剩下一个病人了,接着就是周末大段的空白时间。一想到这儿,他的脑袋就兴奋起来。红褐色的金灿灿的树叶,秋天的轻柔潮湿的味道——穿过树林的那条路——木柴点着了,露西,那个独特的快乐的生物——有着古怪的,难以捉摸的种种想法的脑子。他认为亨利和露西是全英格兰最好的主人和主妇。另外空幻庄园也是他所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地方。这个星期天他将和亨里埃塔一起漫步于树林之中——一直走上山顶,顺着山脊徜徉。同亨里埃塔散步,他就会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病人。谢天谢地,他想,亨里埃塔从不生病。 接着,这个念头突然变成了一个幽默的想法: “她生病从不告诉我!” 还有一个病人,然而,莫名其妙地,他拖延着。他已经晚了。楼上的餐厅里,午饭肯定已经准备好了。格尔达和孩子们一定在等着,他必须快点儿了。 然而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厌倦了——非常非常厌倦。 这种厌倦的感觉最近一直在增长。这全部源于他十分清楚却又无法抑制的不断增长着的怒火。可怜的格尔达,他想,她容忍了他很多。要是她不是这么顺从——这么愿意承认自己错了(而有一半时候,是他应当受到责备的),那该有多好!那么多天,格尔达所说的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激怒了他,主要是,他懊悔地想,是她的美德激怒了她。正是她的耐心,她的无私,她对他的意愿的屈从,弄得他心情恶劣。她从不抱怨他那随时爆发的怒气,从不坚持自己的观点以取悦于他,从不试图采取一种新的行为方式。 (唉,他想,那就是你为什么要娶她的原因,难道不是吗?你又在抱怨些什么?在圣.米格尔的那个夏天之后……) 你会觉得奇怪,格尔达身上令他恼火的品格正是他如此急切地想在亨里埃塔身上发现的东西时。亨里埃塔身上令他恼火的(不,这个词用错了——她激起他的,是生气,而不是恼火)——令他生气的是,亨里埃塔对他提出的看法具有一种永不改变的诚实。实际上,他们对世界的看法是那样不同。他曾对她说: “我认为你是我所知道的最伟大的说谎者。” “也许是这样。” “你总是愿意对人们说出任何话,只要是能够取悦他们。” “让人们高兴好像对我来说更重要一些。” “比说真话还重要?” “重要得多。” “那么以上帝的名义,为什么你不能对我说一点儿谎话呢?” “你希望我这样做吗?” “是的。” “对不起,约翰,我不能。” “你一定总是非常清楚我希望你说些什么。” 好了,现在他必须停止想念亨里埃塔。他将在这个下午看到她。现在要做的是继续工作!按响铃,为该死的最后一个女人看病。又一个多病的生物!十分之一是真正的小毛病,而十分之九则是假象!那么,如果她乐意为此花钱的话,这有什么不好呢?这些人正好和克雷布特里一起使这个世界平衡。 但他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厌倦了。似乎他已经处于这个状态很长时间了。某种东西是他想要的——非常想要的。 他的脑海里闪进一个念头:“我想回家。” 这使他震惊。这个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呢?它意味着什么?家?他从未有过一个家。他的父母亲生活在印度。他是这样被养大的:从姑姑家转到叔叔家,每个假期在不同的亲戚家里轮流过。他拥有的第一长久的家,他想,是哈利街上的这座房子。 他将这座房子看作是家了吗?他摇摇头。 但是医生的好奇心活跃起来。那突然闪进他头脑的短句有什么含义呢? “我想回家。” 一定有某种东西——某种象征。 他半闭双眼——一定是某种背景。 他十分清晰地回想起往昔的情景,他看到了地中海那深蓝色的海水,棕榈树、仙人掌以及霸王树;闻到了夏天酷热的尘土味,回想起了躺在沙滩上晒完太阳后钻入海水中的那种清凉的感觉。圣.米格尔! 他觉得吃惊——有一点点烦恼。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圣.米格尔了。他当然不想再回去,那一切都属于他生命中已经翻过去的一页。 那是十二——十四——十五年以前。他做得完全正确!他的判断力那时绝对正确!他与维罗尼卡是一个完全的自我主义者,而且她毫不讳言地承认这一点!维罗尼卡曾抓住了她想要的绝大多数东西,但是她没能抓住约翰!他逃脱了。他想,以传统的观点来看,他抛弃了她!但事实是他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而这正是维罗尼卡所不允许的。她想要按她的方式生活,并将约翰当作一件附属品纳入她的轨道。 当他拒绝和她一起去好莱坞的时候。她十分震惊。 她以一种倨傲的态度说: “如果你真的想成为一个医生,我想你可以在那儿拿一个学位,但这是完全没必要的。你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而我将会赚来成堆的钱。” 他的反应十分激烈: “但是我热爱我的职业。我将和拉德利一起工作。” 他的声音——一个年轻充满热情的声音——流露出来。 维罗尼卡对此则嗤之以鼻。 “那个可笑的傲慢的老头?” “那个可笑的傲慢的老头,”约翰生气地说,“对普拉特氏病做出了最有价值的研究工作——” 她打断了他:“谁又在意普拉特氏病?加利福尼亚那儿有着怡人的气候。而且去看看世界也很有趣。”她又补充一句:“没有你,我会受不了的。我要你,约翰——我需要你。” 接着他提出了一个令维罗尼卡惊愕的建议,让她拒绝好莱坞的邀请,和他结婚,然后在伦敦定居。 她感到可笑,态度又十分坚决。她将去好莱坞,而且她爱约翰,约翰必须娶她,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她对自己的美貌和魅力毫不怀疑。 他发觉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并这样做了。他写信给她,取消了婚约。 他曾备受煎熬,但他毫不怀疑自己在做这件事时表现出来的明智。他回到伦敦,开始同拉德利一起工作。一年之后,他娶了格尔达,一个在各个方面都同维罗尼卡毫无相似之处的女人…… 门打开了,他的秘书,贝里尔.柯林斯走了进来。 “您还得为福雷斯特夫人看病呢。” 他简短地说:“我知道。” “我还以为您也许忘了呢。” 她穿过屋子,从一个较远的门出去了。克里斯托的眼睛尾随着她。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贝里尔,非常能干。他已经雇了她六年了。她从未出错,她从不,忧心忡忡或是匆匆忙忙。她有着黑色的头发,泥土色的皮肤,和一个坚定果断的下巴。透过厚厚的镜片,她那清澈的灰色的眼睛以冷静的态度观察着他,以及世上的其他事物。 他曾想要一个相貌平平,不会有愚蠢言行的女秘书,而且他得到了。但有时,约翰.克里斯托感到苦恼。按照所有的戏剧和小说的法则,贝里尔应当无望地深爱着她的雇主。但他一直明白,他对贝里尔毫无影响力。没有深爱,没有自我克制——贝里尔将他看成是一个也会犯错误的人。她始终不被他的个性所影响,不被他的魅力所俘获。他有时甚至怀疑她是否喜欢他。 有一次他曾听到她在电话里对一个朋友说: “不,”她说,“我并不真的认为他比他表现出来的更自私。也许是更缺乏考虑和不会体谅别人。” 他知道她在谈论他。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一直为此而苦恼。 虽然格尔达那种毫无原则的热爱使他恼火,但贝里尔的冷冰冰的评价也激怒了他。实际上,他想,几乎每件事都使我恼火…… 一定有什么问题。工作过度?也许是。不,那只是一个借口。这种不断增长的不耐烦,这种易发火的厌倦情绪,一定有着某种深层的意义。他想:“不能这样;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到底怎么了?如果我能离开……” 它又来了——那个飘渺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与那个表达明确的逃跑的念头会合了。 我想回家…… 该死的,哈利街四零四号就是他的家! 福雷斯特夫人正坐在候诊室里等候。一个乏味的女人,一个有着太多金钱和太多空闲时间来考虑他的小毛病的女人。 有人曾对他说:“你肯定会厌倦那些成天幻想自己有病的有钱人的。而和那些穷人在一起,是那么愉快,他们只是在真的有病的时候才来!”他当时咧着嘴笑了。真有趣,人们确信穷人总是背着一个大写的p。他们一定见过那个上年纪的皮尔斯托克夫人,她出入于五个不同的诊所,每个星期都去,带走一瓶瓶的药。涂抹剂是擦背部的,咳嗽糖浆是治咳嗽的,轻泻剂,助消化的混合剂。“十四年来我一直服用这种褐色的药,大夫,而且这是唯一对我有效的药,那个年轻的大夫上个星期给我开了一种白色的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这是合乎情理的,难道不是吗,大夫?我的意思是,我吃褐色的药已经十四年了,如果我不用这种液体石蜡和褐色的药丸……” 他现在还能听到那抱怨的声音——棒棒的体格,声音就像铜铃——即使她吃下所有的药,也不可能真正对她有任何损害! 她们是一样的,在本质上是姐妹,托特汉姆郡的皮尔斯托克夫人和帕克巷宅第的福雷斯特夫人。你倾听着,用钢笔在一张厚硬的昂贵的便笺上划来划去。 上帝,他厌倦了这一切…… 蓝色的海水,含羞草那淡淡的微笑,酷热的尘土…… 那是十五年以前。那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完结了——是的,完结了,感谢上帝。他当时能够有勇气结束所有的一切。 勇气?不知何处一个小精灵在说。你们是这样称呼这种东西的? 噢,他做了件明智的事,难道不是吗?那是一个转折点。该死的,那件事曾像炼狱一样折磨着他!但他从中解脱了,逃离了苦难,回到家中,并娶了格尔达。 他找到了一个普通的秘书,并娶了一个普通的老婆。这就是他想要的,难道不是吗?他曾拥有足够多的美丽,难道不是吗?他曾看到某些像维罗尼卡那样的人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看到自己的魅力在遇见的每个男人身上发生的作用。在经历了维罗尼卡之后,他想寻找一种安全感。安全,和睦,热爱以及生活中宁静、持久的东西。他想要的,实际上就是格尔达!他曾想要一个从他那里听取生活意见的女人,一个接受他的决定的女人,一个甚至一刻也不会拥有自己想法的女人…… 是谁曾说过,人生真正的悲剧就是你得到了你所想要的? 他生气地按响了桌上的蜂鸣器。 他将为福雷斯特夫人看病。 他花了一刻钟打发走了福雷斯特夫人。又一次很轻易地就赚到了钱,又一次他倾听、问一些问题,消除病人的疑虑,表示出自己的同情,为病人注入某种他个人所带来的治疗的能量。又一次开了一种昂贵的特许专卖药。 那个曾拖着脚步进来的、神经过敏的、病歪歪的女人,现在迈着坚定的步子离去了,她的双颊恢复了血色,带着一种生活也许最终还是值得的感觉。 约翰.克里斯托又斜倚在椅子里。他现在自由了——可以自由地上楼,和格尔达以及孩子们呆在一起——可以远离疾病和痛苦,自由地过整个周末。 但他依然有那种奇怪的不愿离开的感觉,那种新产生的奇特的精神上的疲乏。 他厌倦了——厌倦了——厌倦了。 第四章 在诊室上面那套房间的餐厅里,格尔达.克里斯托正注视着一盘带骨的羊腿肉。 她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把它送回厨房热热呢? 如果约翰再耽搁一会儿,这盘肉就将变冷——凝结,那可就糟透了。 但另一方面,最后一个病人已经走了,约翰可能马上就会上来,如果她把它送回厨房的话,午饭就得推迟了——而约翰是那么不耐烦。“你当然知道我就要来了……”他的声音里将会带有那种她熟悉并且害怕的强压住愤怒的语调。另外,羊腿肉再热后也许会烧得过头,变得干瘪——约翰厌恶烧过火的肉。 但另一方面,他又的确非常讨厌冷却的食物。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道热腾腾的美味的菜。 她脑袋里左右忧郁,拿不定主意,那种不幸和急切的感觉加深了。 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一盘正在冷却的羊腿肉。 在桌子的另一边,她的儿子,十二岁的特伦斯说: “硼盐燃烧产生绿色的火焰,而钠盐则是黄色的。” 格尔达心不在焉地穿过桌子,看着他方形的、布满雀斑的脸。她对他所说的一无所知。 “你知道吗,妈妈?” “知道什么,亲爱的?” “关于盐类。” 格尔达心烦意乱,眼睛瞟向盐罐。是的,盐和胡椒粉都在桌上。这很好。上个星期刘易斯忘了放,结果惹恼了约翰。总有什么事…… “这是一个化学实验,”特伦斯用心不在焉的语调回答,“非常有趣,我认为。” 曾纳,今年九岁,有着一张漂亮的无表情的面孔,抱怨道: “我想吃饭。妈妈?” “梢等一会儿,亲爱的,我们必须等父亲。” “我们可以开始,”特伦斯说,“父亲不会介意的,你知道他吃得有多快。” 格尔达摇了摇头。 切羊肉吗?但她从来不记得该从哪边下刀——如刀插错的话,约翰总是很恼火。而且,格尔达绝望地想到,每当她切的时候总要切错。哦,天哪,肉汁正在变凉——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膜——肯定他现在就要来了。 她的脑子艰难过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像一只困在陷阱里的野兽。 约翰.克里斯托又重新坐在诊室的椅子里,一只手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轻轻敲击。他意识到了上楼的午餐肯定已经准备好了,但他依然无法强迫自己站起身来。 圣.米格尔……蓝色的海水……含羞草的微笑……笔直的鲜红的火把莲……酷热的阳光……尘土……那种因爱和煎熬而产生的绝望…… 他想:“哦,上帝,不会有那样的事了。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了!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突然希望自己从未认识维罗尼卡,从未与格尔达结婚,从未遇到过亨里埃塔…… 克雷布特里夫人,他想,她比她们强很多。上星期曾经有一个极糟糕的下午。他对实验过的药品反应非常满意。她那时已经能够承受千分之五的剂量了。但紧接着,她体内的毒性开始惊人地上升,另外,致死量反应的结果也从阳性转为阴性。 那个老朋友躺在那儿,有些忧郁,喘息着——用她那不怀好意,不屈不挠的目光疑视着他。 “拿我当豚鼠了,难道不是吗,亲爱的?做实验——挺不错的事。” “我们想让你好起来。”他说,并冲着她微笑。 “继续玩你的把戏吧,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她突然咧嘴笑了。“我不介意,上帝保佑你。你继续吧,大夫!总得有人成为第一个,事情就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我曾烫过头发,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这在那时可是一件困难的事。我看上去真像一个黑鬼。梳子都梳不动头发了。但从那件事——我得到了乐趣。你能从我身上得到乐趣。我能忍受。” “感觉很不好,是吗?”他的手把着的脉搏。他充沛的活力感染着那个躺在床上喘息着的老妇人。 “真糟糕,我感觉你大概是对的!难道不是吗?你永远都别介意,千万别灰心。我还能承受,我能!” 约翰.克里斯托赞赏地说: “你简直棒极了。我希望我所有的病人都像你一样。” “原因是我想把病治好。我妈妈活到了八十八岁——老祖母死的时候也已经九十岁了。我们是家族中的长寿者。” 他心情沉重地离开了,他怀疑自己的能力。他曾那么确信自己的方法是对的。他在哪儿出了错呢?如何消除毒性,保持荷尔蒙的含量。 他过于自负——他曾想当然地认为他已经避开了所有的障碍。 就在那时,走在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的楼梯上,一阵突然涌上的绝望的倦怠困扰着他——一种对冗长、缓慢、沉闷的医务工作的厌恶。他想起了亨里埃塔,突然地想起了亨里埃塔,但不是她这个人本身,而是她的美貌和她的清新,她的健康和她那光芒四射的活力——还有她的头发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樱草花香。 他直接去找亨里埃塔,给家里挂了一个简短的电话,说被病人叫走了。他大步走进雕塑室,把亨里埃塔紧紧搂在怀中,用一种在他们的关系之中新出现的强烈的热情紧紧地拥抱她。 她的眼中迅速闪过了一种因受惊而产生的疑惑。她从他的臂膀中挣脱出来,为他冲了一杯咖啡。当她在雕塑室里来回走动的时候,随口问了一些问题。“你是”,她问道,“是直接从医院来的吗?” 他不想谈论医院。他只想同亨里埃塔做爱,忘掉医院,忘掉克雷布特里夫人,忘掉里奇微氏病以及所有的事物。 起初是并不情愿,但接着他就滔滔不绝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很快,他在屋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堆关于专业上的演绎和猜测。有一两次他停下来,试图把问题简单进行解释: “你知道,你必须做一种药品反应——” 亨里埃塔迅速地回答: “是的,是的,致死量反应应该呈阳性。我明白这些,继续吧。” 他很快问:“你是怎么知道有关致死量反应的一切的?” “我有一本书——” “什么书?谁写的?” 她走向那个小书桌。他则对此嗤之以鼻。 “斯科贝尔?斯科贝尔的书不好。他从根本上就是不正确的。看这里,如果你想读的话——” 她打断了他。 “我只是想了解一些你所用的术语——只要理解你所说的,不用你总停下来解释每样东西就足够了。继续吧。我完全明白你所说的。” “那么,”他怀疑地说,“记住,斯科贝尔的书不正确。”他继续谈论着。他一连谈论了两个半小时。回顾那些挫折,分析各种可能性,列出合理的理论。他几乎没有意识到亨里埃塔的存在,然而,不只一次,当他踌躇的时候,她机敏地推他一把,使他几乎没有停顿就继续下去他现在又有了兴趣,而且他的自信又悄悄地溜了回来。他曾是正确的——主要的理论是对的——有不止一种方法可以消除中毒症状。 接着,他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他现在对治疗已经十分清楚了。明天早晨将继续治疗。他会打电话给尼尔,告诉他同时将两种方法混合在一起试一试。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不会失败的! “我累了,”他唐突地说,“我的上帝,我累了。” 他倒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就像死人一样。 他醒来时,发现亨里埃塔在晨曦中正对着他微笑。正在为他泡茶。他冲着她笑了一下。 “和计划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他说。 “这很重要吗?” “不,不,你真是一个不错的人,亨里埃塔。”他的目光转向书架,“如果你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我会给你一些合适的东西读一读。” “我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你,约翰。” “你不能读斯科贝尔的书。”他拿起那本错误的书,“这个人是一个江湖医生。” 她大笑着。他不理解为什么他对斯科贝尔的责难会使她如此开心。 但那却是亨里埃塔使他有时感到震惊的东西。这种突然的新发现,使他慌乱,她能够嘲笑他。 他还不习惯这样。格尔达是以一种极大的热情对待他,而维罗尼卡则是除了她自己之外,从不关心任何事。但亨里埃塔却有一种小把戏,能把她的思维拉回来,用半闭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一点点突然的温柔的半嘲讽意味的笑容,好像在说:“让我好好看看这个可笑的名叫约翰的人……让我距离近一些再看看他……” 这就同她集中目光观看她的作品——或者一幅画时一模一样。这是一种超然的态度。他不想让亨里埃塔只想着他一个人,永不让她的思想游离于他之外。 (“实际上,这正是格尔达身上所反对的东西,”他内心的精灵又一次出现,说道) 事实是,他不知道他想要些什么。 (“我想回家。”一个多么荒谬,多么可笑的句子,它不意味着任何东西。)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无论如何他都将驶出伦敦——忘记那些带着淡淡的酸臭气味的病人……木柴不断地冒着烟,还有松树,还有略显湿润的秋天的树叶……汽车行使得很平稳,毫不费力地加速。 但事情不会像那样,因为由于他腰部的轻微劳损,将不得不由格尔达开车。而格尔达,上帝保佑她,从来都不能发动一辆车!每次她换档的时候,他都保持沉默,紧紧地咬住自己的牙,努力不使自己说出任何话。因为他知道,按照以往辛酸的经验,只要是当他说出任何话之后,格尔达都会立刻变得更糟。真奇怪,没人能够教会格尔达换档——甚至亨里埃塔也不行。他曾把她转交给亨里埃塔,想着亨里埃塔的热情也许会起些作用。 因为亨里埃塔喜欢车。说到车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强烈的热情,而那种热情是其他人给予春天,或是第一片雪花的。 “他难道不是个美人吗,约翰?他的引擎一路沙锅内难道只是发出震颤的声音?”(因为亨里埃塔的车总是男性的。)“他将只用三档就能爬上贝尔山——一点儿也不用竭尽全力——毫不费力地。听,他空挡慢转得多么均匀。” 直到他突然猛烈地爆发: “你不认为,亨里埃塔,你应该对我多注意一些,忘掉那些该死的车一两分钟!” 他总是对自己的这种突然爆发感到羞愧。 他从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在蓝天下突然降临到他身上。 对她的作品也一样。他意识到她的作品是出色的。他承认这一点——并痛恨这一点——而这两种感情总是同时发生。 他和她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是因为这点。 有一天格尔达对他说: “亨里埃塔邀请我去做模特。” “什么?”他的震惊至今还没有平息,如果他一想起的话。“你?” “是的,我明天就去雕塑室。” “她究竟为什么要请你?” 是的,他当时非常地不礼貌。但幸运的是,格尔达没有意识到真相。她看上去对此十分高兴。他怀疑亨里埃塔对她——格尔达的那种不真诚的好意,也许,是在暗示她将喜欢做模特,一些类似的什么事情。 接着,大约十天后,格尔达兴高采烈地向他展示一尊小石膏像。 那是一个可爱的东西——十分有技巧,就像亨里埃塔所有的作品。它将格尔达理想化了——很明显,格尔达自己非常喜欢它。 “我确实认为它十分迷人,约翰。” “那是亨里埃塔的作品吗?它没有任何含义——一点儿都没有。我不明白她怎么开始塑这类东西的。” “当然它不同于,她那些抽象的作品——但是我认为它很好,约翰,我真的这么认为。” 他没再开口——毕竟,他不想毁掉格尔达的欢乐。但他后来有机会遇到亨里埃塔,就坦白地谈到此事。 “你为格尔达塑那个愚蠢的像到底是为什么?你不值得这么做。毕竟,你通常会创作出一些高雅的东西。” 亨里埃塔慢慢地说: “我认为它并不糟糕,格尔达好像十分满意。” “格尔达是很高兴,她当然会的。格尔达分不清艺术和一张彩色照片之间的差别。” “它不是糟糕的艺术,约翰。它只不过是一座小肖像——没有任何害处,并且一点儿也不自负。” “你并不是经常浪费时间做这种东西——” 他停止了说话,盯着一座大约五英尺高的木头人像。 “喂,这是什么?” “这是为国际联合展而创作的,梨木的,名叫《崇拜者》。” 她望着他。他紧紧地盯着它看,接着——突然地,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狂怒地质问她: “那么这就是你邀请格尔达的原因了?你怎么敢这样?” “我不能肯定你是否会看到……” “看到它?当然我看到了。它就在这儿。”他将一根指头点在了那宽广的粗厚的颈部肌肉上。 亨里埃塔点点头。 “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颈部和肩膀——还有那厚重的向前的斜面——那分屈从——那恭顺的目光。它出色极了!” “出色?看这儿,亨里埃塔,我不能忍受它。你给我离格尔达远点儿。” “格尔达不会知道的。没有人会知道。你清楚格尔达永远不会从这儿认出自己——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况且这不是格尔达,这不是任何人。” “我认出了它,不是吗?” “你不同,约翰。你洞察事物。” “这是它该死的颈部!我无法忍受它,亨里埃塔!我无法忍受它。你难道不明白这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 “是吗?” “你难道不知道吗?难道你感觉不到吗?你那平常所具有的敏感到哪儿去了?” 亨里埃塔缓慢地说: “你不明白,约翰。我认为永远也不能使你明白……你不了解想要某种东西是什么样的感觉——天天看着它,——那颈部的线条——那些肌肉——头部向前倾的角度——下巴周围的沉重感。我曾天天看着它们,想要它们——每次我看到格尔达……最终我不得不拥有它们!” “无耻!”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但当你想要某些东西的时候,你不得不以那种方式得到它们。” “你的意思是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你不在乎格尔达——” “别傻了,约翰。那就是为什么我要塑那座小肖像的原因。用来取悦格尔达,使她高兴。我不是没有人性的!” “你恰恰是没有人性。” “你真的认为——坦白地说——格尔达会从这座肖像中认出她自己吗?” 约翰不情愿地看着它。生平第一次,他的怒火与怒气向他的兴趣屈服了。一座奇怪的谦顺的肖像,一座向看不见的神奉献崇敬的肖像——它的脸扬着——茫然,麻木,充满了热爱——极为强烈,极为狂热……他说: “这是你创作的一件相当可怕的东西,亨里埃塔!” 亨里埃塔微微颤抖着。 她说:“是的——我认为” 约翰尖锐地说: “她在看什么——它是谁?在她前面的?” 亨里埃塔迟疑了一下。她的声音中有一种古怪的语气,她说: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她肯定是在看你,约翰。” 第五章 餐厅里,小男孩特里正在进行另一场科学陈述。 “铅盐在凉水里比在热水里更容易溶解。如果你加入碘化钾,你会得到黄色的碘化铅沉淀。” 他期望地看着他的妈妈,但心中并没有真正充满希望。父母亲,从年轻的特伦斯的观点来看,总让人悲哀地感到一种失望。 “你知道那些吗,母亲——” “我不知任何关于化学的事情,亲爱的。” “你可以在书里读到的,”特伦斯说。 这是一个对事实的简单的陈述,但在它后面隐藏着某种愁闷和渴望。 格尔达没有听出这种愁闷和渴望。她陷入了自己所布下的不幸的陷阱当中,一圈一圈又一圈。她从这个早晨起床后就一直感到不幸,并且意识到这个漫长而可怕的,同安格卡特尔家人在一起的周末,最终将会降临到她身上。呆在空幻庄园,对她来说总是一个噩梦。她总感到困惑不解和被遗弃。露西.安格卡特尔,从不说一句完整的话。她那快速的前后不连贯的话语,和她那明显的试图做出的友好,使她成为她最害怕的人物。但其他人也差不多一样糟。对于格尔达来说,这纯粹是受苦受难的两天时光——为了约翰而忍受这一切。 而约翰在这个早晨伸懒腰的时候,用一种百分之百愉快的语调强调说: “想到我们将要去乡间度这个周末,感觉真是棒极了。这会对你有好处的,格尔达,这正是你所需要的。” 她机械地微笑着,并以一种无私的坚毅说:“会很愉快的。” 她那双难过的眼睛在卧室里环视着。那壁纸,奶白色的条纹配有黑色的小点,正好和衣柜相配;那镜子过于前顷的红木梳妆台;那令人愉快的天蓝色地毯;那幅绘着湖区风景的水彩画。所有这些可爱的东西,她要到下星期一才能再见到它们。 取而代之的是,明天早晨,一个老弄出声响的女仆走进那间奇怪的卧室,在床边放下一杯盛在漂亮碟子里的早茶,拉开窗帘,并重新放置和叠好格尔达的衣服——一个使格尔达感觉太热和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的东西。她将悲惨地说谎,忍受这一切,试图通过想“只剩下一个早晨了”来安慰自己。就像在学校里那样,数着日子。 格尔达上学的时候过得并不愉快。学校甚至比其他地方更缺乏安慰。家里好一些。但即使在家里,情况也不是很好。因为他们所有的人,当然了,都比她伶俐,比她聪明。他们的评价,机敏,不耐烦,并不十分友好,曾在她耳边就像风暴一样呼啸。“哦,快点儿干,格尔达。”“奶油手指(译注:奶油手指指拿东西拿不稳的人)给我那个!”“哦,别让格尔达干那个,她会做很久的。”“格尔达从不能领会任何东西……” 他们,他们所有的人难道都没看出来,那只会使她更迟钝,更愚蠢?她变得越来越糟。她的手指更笨拙,智力更迟缓,对人们所说的更加茫然无措。 直到有一天,突然地,她抓住了问题所在,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几乎是偶然地,但千真万确地,她找到了防卫的武器。 她变得更迟钝了,她那迷惑不解的目光甚至更茫然了。但现在,当他们不耐烦地说:“哦,格尔达,你多愚蠢,你理解吗?”她就能够在茫然的表情之后,秘密地暗自窃喜……因为她并不像他们认为的那么愚蠢。通常,当她假装不理解的时候,她确确实实地是理解的。并且常常故意地,无论她做什么她都减慢速度。当人们不耐烦的手指从她那儿抓走东西的时候,她自己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因为,温暖和快乐,是对高人一等的一种私下的理解。她开始,十分经常地,有一点点开心。是的,你知道的比人们认为您知道的多,确实很有趣,能够做一件事情,但不让任何人知道你能够做它。 而且这么做是有好处的,你会突然发现,人们常常替你做事。那样会为你省掉很多麻烦。并且,如果人们习惯了为你做事的话,你就不必再做了,而人们也就无法知道你做得有多糟。于是,慢慢地,你转了一个圈后,几乎又重新回到了你的起点。感觉到你能同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自由地坚持自己的立场。 (但这是不可能的,格尔达觉得害怕,和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在一起时自如地把握自己,安格卡特尔家的人总是那么远远地在你前头,你甚至感觉不到你和他们同处在一条街上。她是多么憎恨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但那儿对约翰有好处——约翰喜欢那儿。他回到家时,精神多了——有时也不那么爱发火了。) 亲爱的约翰,她想。约翰出色极了。每个人都这样认为。多么能干的一个大夫,对病人又是那么和善。总是工作得精疲力竭——对医院的病人投入那么多的关怀——他所有这方面的工作都没有得到补偿。约翰是那么不在乎——如此真正的高尚。 她早就知道了,从刚开始就知道,约翰才华横溢,并且将达到事业的顶峰。他选择了她,而他完全可以娶一个比她聪颖得多的女人。他不介意她的迟钝、愚蠢以及不十分美丽。“我会照顾你的,”他曾这么说。美好地,相当专横地,“别担心任何事,格尔达,我会照顾你的……” 就像一个男人应该做的那样。想起约翰曾选择了她,这是多么美好。 他曾带着他那突然的,极具吸引力的,半辩解的微笑说:“我喜欢我自己的行为方式,你知道的,格尔达。” 哦,没问题。她总是试图在每一件事上都对他让步。即使是最近当他变得那么容易发火和神经质——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高兴。而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做的没有一件事是正确的,人们不能责备他。他是那么忙,那么无私—— 天哪,那盘羊肉!她应该把它送回去的。仍然没有约翰要来的迹象。为什么她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那不幸的暗流又一次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盘羊肉!这个和安格卡特尔家人在一起的可怕的周末。她感头疼。天哪,她现在就要头疼了。而每当她头疼的时候,约翰总是很烦恼。他从不给她任何药。而这对一个医生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取而代之的是,他总要说,“别想这个,用药伤害自己没有任何用处。去做一次轻快的散步吧。” 那盘羊肉!看着它,格尔达感到那个词在她疼痛的脑袋里不断重复,“那盘羊肉,那盘羊肉,那盘羊肉……” 自我伤感的眼泪涌满了她的眼眶。“为什么,”她想,“没有一件事我能做对?” 特伦斯穿过桌子看了看他的母亲,接着又看了看那盘带骨羊肉。他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吃饭?大人们是多么愚蠢。任何判断力!” 他大声地用一种谨慎的语气说: “尼科尔森.迈纳和我准备在他父亲的灌木丛里制造硝化甘油。” “是吗,亲爱的?那会很有趣的,”格尔达说。 如果她现在打铃,告诉刘易斯把这盘带骨羊肉拿走——还有时间。 特伦斯带着淡淡的好奇心看着她。他本能地感觉倒制造硝化甘油不是那种会被父母鼓励的事。他巧妙地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机会,轻描淡写地对母亲说起这件事。他的判断被证明是正确的。如果凑巧发生一场大惊小怪的差错而受到责难,他将用一种受到伤害的语气说,“我告诉过母亲的。” 他依然模糊地感到一种失望。 “即使妈妈,”他想,“也应该知道硝化甘油。” 他叹了口气。一种只有童年才能感受到的强烈的孤独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的父亲不耐烦听,他的母亲又太不用心。而曾纳则是一个愚蠢的小孩。 那一页页有趣的化学实验,但谁又注意她们呢? 砰!格尔达惊跳起来。这是约翰诊室的关门声。约翰正在上楼。 约翰.克里斯托带着他自己特有的那种充沛的活力,闯进屋子。高兴,饥饿,不耐烦。 “上帝,”他坐下后叫道,并精力充沛地磨了磨切肉刀。“我多厌恶那些病人!” “哦,约翰”格尔达迅速地抱怨,“别这样说,他们会以为你是认真的。” 她的头转向孩子们,轻微地做了一个姿势。 “我的确是认真的,”约翰.克里斯托说,“谁都不应该生病。” “父亲在开玩笑,”格尔达迅速地对特伦斯说。 特伦斯用他对待任何事物都具有的那种冷静的态度审视着他的父亲。 “我认为他没有开玩笑,”他说。 “如果你厌恶病人,你就不应该成为一名医生,亲爱的。”格尔达说,温柔地笑着。 “这恰恰就是原因,”约翰.克里斯托说,“没有一个医生喜欢病痛。上帝,这盘肉像石头一样冰冷。为什么你不把它送去热热?” “恩,亲爱的,我不知道。你瞧,我还以为你就要来——” 约翰.克里斯托按响了铃,刘易斯迅速走了进来。 “把这个拿下去,告诉厨房热热它。”他简短地说。 “是,先生。”刘易斯略有些失礼地,努力通过这两个词确切地表达出她对一个坐在餐桌边看着一盘骨肉变冷的主妇的看法。 格尔达继续说着,更加不连贯了: “真对不起,亲爱的,都是我的错,但刚开始,你瞧,我以为你就要来,但紧接着我又想,恩,如果我真的把它送回去……” 约翰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哦,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一点儿都不重要。一点儿都不值得为此大题小作。” 接着他问:“车在这儿吗?” “我想在这儿。科利订了它。” “那么我们可以一吃完饭就离开了。” 穿过艾伯特桥,他想,接着是克拉彭的公地——从水晶宫抄近道——克罗伊登——珀里巷,然后避开主干道——从右边的那条岔路爬上梅思利山——沿着哈弗斯顿山脊——突然到达郊区的右边,穿过科尔默顿,然后爬上沙夫尔高地——金红色的树林——在你下边到处都是林地——秋天那柔和的气息,然后从山顶往下。 露西和亨利……亨里埃塔…… 他已经有四天没见到亨里埃塔了。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非常生气。她的眼里闪现着那样的目光。不是超然的,不是漫不经心的——他无法确切地描述它——那种洞察了某种东西的目光——某种不在那儿的东西——某种不是约翰.克里斯托的东西! 他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她是一个雕塑家。我知道她的作品很出色。但该死的,她难道不能有时把它放在一边吗?她难道不能有时想到我——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吗?” 他不公正。他知道他不公正。亨里埃塔很少谈及她的工作——比他知道的绝大多数艺术家都要少地沉迷于其中。只是在非常罕见的时候,她对内心幻象的关注会破坏她对他关心的完整性。而这总会激起他那猛烈的怒火。 曾有一次,他语调尖刻而强硬地说:“如果我要求你,你能放弃这所有的一切吗?” “所有的——你指什么?”她那温柔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惊奇。 “所有的——这一切。”他以包罗广泛的手势环绕着雕塑室挥舞。 他立刻在心里告诉自己:“傻瓜!为什么你要要求她那样?”又一次对自己说:“让她说‘当然。’让她对我说谎!如果她只是说‘当然我会的。’不管她是认真的还是不认真都没关系!但让她这么说。我需要和睦。” 她在一段时间内什么都没有说。她的目光变得如梦般地迷离和超然。她的眉头微微皱起。 接着她慢慢地说: “我想会这样的,如果有必要的话。” “有必要?你说的有必要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约翰,有必要,就像截肢是有必要的。” “完全是一个外科手术。” “你生气了。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非常清楚。一个单词就可以了。是。为什么你不能说出它?你对人们说了足够多的话来取悦他们,从不在意它们是真话与否。为什么对我不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对我不这样?” 她依然缓缓地回答: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约翰。我不能——这就是全部。我不能。” 他来来回回走了有一两分钟。接着他说: “你会使我发疯的,亨里埃塔。我从未感觉我对你有任何影响力。” “为什么你想有?” “我不知道,我就是这样。” 他倒在一张椅子里。 “我想成为最重要的。” “你是最重要的,约翰。” “不。如果我死了,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泪流满面地开始塑造某个该死的悲伤的女人或是某个忧伤的肖像。” “我怀疑是否会这样。我相信——是的,也许我会这样。真是糟透了。” 她坐在那儿,用沮丧的双眼看着他。 布丁烤糊了。克里斯托扬起了眉毛,而格尔达急忙道歉。 “对不起,亲爱的。我想不出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全都是我的错。给我上面的,你们吃下面的。” 布丁烤糊了是因为他,约翰.克里斯托,在需要的时间之外,多在诊室里呆了一刻钟,想着亨里埃塔,格雷伯特夫人,让那荒谬的对圣.米尔的怀旧情绪拂过他,是他的错。格尔达试图承担责任,多么愚蠢的举动。而她试图自己吃掉糊了的部分,像是在发疯,为什么她总是不得不牺牲她自己?为什么特伦斯那样慢吞吞的,感兴趣的方式注视着他?为什么,哦,为什么曾纳不得不这么不断地吸鼻子?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该死的让人发火? 他的愤怒降临到了曾纳头上。 “究竟为什么你不擤一下鼻涕?” “她有一点儿伤风,亲爱的。” “不,她没有,你总认为她伤风了!她好好的。” 格尔达叹了口气。她永远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医生,花时间治疗其他人的病痛,对自己家庭成员的健康却漠不关心。他总是嘲笑任何生病的提法。 “我在午饭前打了八个喷嚏,”曾纳郑重地说。 “热伤风!”约翰说。 “不是因为天气热,”特伦斯说,“大厅里的温度计只有五十五度。” 约翰站起身来。“你们吃完了吗?好,我们上车吧。准备出发了吗,格尔达?” “稍等片刻,约翰。我还得装一点儿东西进去。” “你应该早就做完这些的,整个上午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怒气冲冲地走出了餐厅。格尔达也匆匆离开,走进了她的卧室。她想快点儿的急切心情将行动使她更慢。但为什么她不能早点儿准备好呢?他自己的手提箱已经装好了,放在大厅里。究竟为什么—— 曾纳走到他面前,手里攥着一把粘糊糊的纸牌。 “我能为您算命吗,爸爸?我知道怎么算。我已经算了母亲的,特里的,刘易斯的,还有简的和厨师的。” “好的。” 他想知道格尔达还需要多长时间。他想离开这座糟糕的房子,这条糟糕的街道以及这座充满了疼痛的、抽鼻子的、生病的人们的城市。他想接触树林和湿润的树叶——还有露西.安格卡特尔那高雅的冷漠。她总是一副那样的表情,让你认为她甚至没有肉体存在。 曾纳正在郑重地发牌。 “中间的是你,父亲,红桃k。被算命的人总是红桃k。接着我把其余的牌都翻过去。两张在你的左边,还有两张在你的右边,另外,一张在你的头上——那是能控制你的人,一张在你的脚下——你能控制它。还有这张——盖住你!” “现在,”曾哪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把它们翻过来,你右边的是方块q——十分亲密。” “亨里埃塔,”他想,瞬间被曾纳的郑重其事的神情逗笑了。 “旁边的是梅花j——他是某个相当年轻的男人。” “你左边的是黑桃8——那是一个秘密的敌人。你有一个秘密的敌人吗,父亲?” “据我所知没有。” “另外,旁边是黑桃q——那是一个相当老的女人。” “安格卡特尔夫人,”他说。 “现在这张是在你头顶的,并对你有控制力的人——红桃q。” “维罗尼卡,”他想。“维罗尼卡!”接着又想,“我真是一个笨蛋!维罗尼卡现在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在你脚下的,你能控制的人——梅花q。” 格尔达匆匆走进屋里。 “现在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约翰。” “哦,等等,母亲,等等,我正在为爸爸算命。只剩最后一张牌了,爸爸——这是最重要的一张,盖住你的那一张。” 曾纳那小小的粘粘的手指把它翻了过来。她喘了一口气。 “哦——是黑桃a!那通常意味着死亡——但是——” “你的母亲,”约翰说,“将在驶出伦敦的路上撞倒某个人。走吗,格尔达。再见,你们两个,乖乖的,要听话。” 第六章 米奇.哈德卡斯尔在星期六上午大约十一点的时候走下楼梯。她已经在床上吃过早饭了。读了一本书,并假寐了一会儿,接着就起床了。 这种偷懒的生活,真令人愉快。正是她度假的好时光!毫无疑问,阿尔弗雷治夫人曾让人心烦意乱。 她走出前门,沐浴在令人愉快的秋天的阳光里。亨利.安格卡特尔爵士正坐在一个具有乡村风味的凳子上阅读《泰晤士报》。他抬头看了看,微笑着。他很喜欢米奇。 “你好,亲爱的。” “我晚了吗?” “你没有错过午饭,”亨利爵士微笑着说。 米奇坐在他旁边,伴随着一声感叹,说: “到这儿来真是太好了。” “你看上去相当憔悴。” “哦,我很好。来到一个地方,没有肥胖的女人试图穿上对于她们来说尺寸太小的衣服,真让人高兴!” “那一定很可怕!”亨利爵士停顿了一下,接着低头扫了一眼他的腕表,说:“爱德华将在十二点一刻到。” “是吗?”米奇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爱德华了。” “他也一样,”亨利爵士说,“几乎从不离开安斯威克到这儿来。” “安斯威克,”米奇想。“安斯威克!”她的心好像被重重地一击。那些在安斯威克的愉快的日子。那些数月之前就开始向往的拜访!“我要去安斯威克了。”多少个不眠之夜,预先考虑着安斯威克之行。最终——是那一天!小小的乡村车站,在那儿火车——庞大的伦敦特快——将不得不停下来,如果你提醒火车长的话!那辆戴姆勒在车站外边等候。那段行程——在大门内拐最后一个弯,然后穿过树林,直到进入开阔地,房子就座落在那儿——庞大的,白色的,张开手臂欢迎你。老杰夫里叔叔穿着他那补缀的花泥外套。 “现在,年轻人——玩个痛快吧。”他们确实玩得很愉快。亨里埃塔从爱尔兰来。爱德华,家在伊顿。她自己,来自北部一个严寒的制造业小镇,那儿多像天堂。 但一切都总是围绕着爱德华。爱德华,高大,温柔,缺乏自信心,总那么和气。但从不怎么注意她,因为亨里埃塔在那儿。 爱德华,总那么孤独沉默,一个纯粹的拜访者。因此有一天她震惊极了,当特雷姆利特,那个园丁头,对她说: “这个地方总有一天会是爱德华先生的。” “为什么,特雷姆利特?他不是杰夫里叔叔的儿子。” “但他是继承人,米奇小姐。法定继承人,他们这么称呼。露西小姐,是杰夫里先生的独生女,但她不能继承财产,因为她是女的。另外,亨利先生,她嫁的那个人,只是一个远房亲戚,关系没有爱德华先生那么近。” 现在爱德华就住在安斯威克。单独住在那儿,很少出来。米奇怀疑,有时,露西也会介意。露西看起来总是对任何东西都不介意似的。 然而安斯威克曾是她的家,而爱德华不过是一个移居的近亲而已,另外,还比她年轻二十岁以上。她的父亲,老杰夫里.安格卡特尔,曾是郡里的一个大人物。他还有相当可观的财富,大多数都到了露西那儿,因此爱德华相比之下是一个穷人,他的钱足够维持那个地方的开销,但除此之外就所剩无几了。 爱德华没有昂贵的嗜好。他在外交部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在他继承了安斯威克之后就辞职了,依靠他的财产生活。他天性喜好读书,搜集了很多初版书,偶尔也为那些晦涩的评论性杂志写点儿相当含糊的讽刺小文章。他曾向他的远房亲戚,亨里埃塔.萨弗纳克求过三次婚。 米奇坐在秋日的阳光下,想着这些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高兴见到爱德华。看起来她不像处在人们所说的“恢复”阶段。没人能够完全忘记任何一个像爱德华,这样的人。住在安斯威克的爱德华对她来说真实得就如同从伦敦一家餐厅的餐桌前站起身来向她致意的爱德华。她从记事起就爱上了爱德华…… 亨利爵士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你认为露西看起来如何?” “非常好,她一如既往。”米奇微微笑了一下,“甚至还要好。” “是——的。”亨利爵士点燃了他的烟斗。他有些让人意外地说: “有时,你知道,米奇,我很为露西担心。” “担心?”米奇惊奇地看着他,“为什么?” 亨利爵士摇了摇头。 “露西,”他说,“她意识不到有些事是她不能做的。” 米奇注视着他。他继续说道: “她避开责难,顺利地做事。她总这样。”他微笑了。“她蔑视总督官邸的传统——在宴会上她率先高兴地戏弄别人(米奇,而那是一个大大的罪过!)。她使餐桌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成为她的死敌,并毫无节制地谈论种族问题!另外,她还引起一场大吵闹,使每个人都不和,玷辱英国的统治——如果她不这样做,我就不是人!她耍的诡计——冲着人们微笑,看上去她好像对此无能为力!对佣人也一样——她带给他们大量麻烦,而他们都仰慕她。” “我明白你所指的,”米奇深思着说。“那些在其他人身上你无法忍受的事情,如果露西做了,你就会觉得很正常。我猜测,那是什么呢?魔力?磁力?” 亨利爵士耸了耸肩。 “从她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她就一直这样——仅仅有时我能感觉到她正在长大。我指的是她没有意识到事情是有个限度的。啊,我真的认为,米奇。”他开心地说,“露西将会觉得自己能顺利处理谋杀案的!” 亨里埃塔把那辆戴丽治车从车库中取了出来,在同她负责照顾戴丽治的朋友艾尔伯特进行了一场完全技术性的谈话之后,她开始发动了。 “旅途愉快,小姐,”艾尔伯特说。 亨里埃塔笑了。她冲出车库,品味着她每次单独驾车出发时总能感觉到的那始终如一的乐趣。以那种方式,她能够完全了解到驾车带给她的那种秘密的个人的乐趣。 她欣赏自己的驾车技术,她欣赏自己能嗅出驶离伦敦的新的捷径。她有自己的路线,当在伦敦驾车时,她对街道的熟悉程度可与任何一个出租司机媲美。 她现在选择了她自己新发现的路,向西南方向行驶,在郊区那复杂的迷宫般的街道中转弯,盘旋。 当她最终到达沙夫尔高地那长长的山脊时,是十二点半。亨里埃塔总是很喜欢从那个特别的地方看到的景色。她现在正停在公路开始上升的那一段路上。周围以及下面都是树木。那些树木的叶子正在由金色转为褐色。在秋日强烈的阳光下,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金色的,灿烂的世界。 亨里埃塔想:“我爱秋天。比起春天来,它是那么丰饶。” 突然,一阵强烈的幸福感降临到了她的身上——一种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感——她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强烈的热爱。 她想:“我将永远也不会再像现在一样快乐——永远也不会。” 她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极目四望那个金色的世界,好像畅游并溶化在它当中了。而这个金色的世界似乎因自己的美丽而起了一层薄雾,变得模糊不清。 接着她沿着山顶而下,穿过树林,顺着那条通向空幻庄园的漫长而陡峭的路继续前行。 当亨里埃塔驶入庄园的时候,米奇正站在露台的矮墙上兴奋地冲她挥手。亨里埃塔很高兴能见到自己所喜欢的米奇。 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出房子,说: “哦,你来了,亨里埃塔。当你把车在马厩里放好,给它一顿麦麸饲料后,午饭就会准备好了。” “一个多么敏锐的露西式的评论,”亨里埃塔在驾车环绕这座房子时说,而米奇正站在台阶上迎接她。“你知道的,我总为自己完全脱离了爱尔兰后裔那种爱马的特性而自豪。当你在一群除了马之外不谈论任何事情的人中长大时,你会因不关心它们而产生一种优越感。现在露西向我表明,我恰恰像对待一匹马那样对待我的车。这十分真实,我的确如此。” “我明白,”米奇说,“露西十分具有毁灭性。她今天早晨告诉我,我在这儿会像以前那样直率。” 亨里埃塔考虑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当然,”她说。“商店!” “是的。当一个人不得不在一个可恶的亭子里度过她每天的生活,有礼貌地对待那些粗鲁的妇人,称呼她们为‘夫人’,把洋装从她们的头顶上套下去,微笑着并强咽下她们那些该死的粗话,而不管她们想对你说什么——哦,你真想诅咒!你知道的,亨里埃塔,我总疑惑为什么人们认为从事服务业是非常丢脸的事,而事实上在商店里工作是非常崇高和自立的事。一个人在商店里所忍受的傲慢无礼远远多于格杰恩或西蒙斯,或任何一个高雅家庭的佣人。” “那一定是令人厌恶的,亲爱的。我希望你没有像现在这么崇高,自豪,坚持主张自力更生。” “无论如何,露西都是一个天使。这个周末我将自豪地直率地对待每一个人。” “谁在这儿?”亨里埃塔走出汽车时问。 “克里斯托夫妇将要来。”米奇顿了一下,继续说,“爱德华刚到。” “爱德华?太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爱德华了。还有其他人吗?” “戴维.安格卡特尔。据露西说,这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你将阻止他咬指甲。” “这听起来不像我,”亨里埃塔说。“我讨厌干涉别人,而且我也不梦想妨碍别人的个人习惯。露西到底说了些什么?” “就是这些!他还长着喉节。” “我不想做任何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吗?”亨里埃塔警告她说。 “你还要和善地对待格尔达。” “如果我是格尔达,我会多么憎恨露西!” “而且那个处理犯罪案件的人明天要来吃午饭。” “我们将要玩谋杀游戏,是吗?” “我认为不是。我想这只是邻居间的礼尚往来而已。” 米奇的声音稍有变化。 “爱德华正走出来迎接我们呢。” “亲爱的爱德华,”亨里埃塔带着一股突然涌出的温柔的爱流想。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又高又瘦。现在当他走向两个年轻女人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笑容。 “你好,亨里埃塔,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 “你好,爱德华。” 爱德华是多么可爱!他那温柔的微笑,眼角细小的皱纹。还有他那所有漂亮的骨节突出的骨骼。“我相信他的骨骼是我非常喜欢的,”亨里埃塔想。她对爱德华那种爱恋的温暖程度使她震惊。她曾忘记了她是这么喜欢爱德华。 午饭后爱德华说:“去散散步吧,亨里埃塔。” 这是爱德华式的散步——四处闲逛。 他们走到房子后面,踏上了一条穿过树林的蜿蜒曲折的小径。就像安斯威克的树林,亨里埃塔想。可爱的安斯威克,他们在那儿曾是多么愉快!她开始同爱德华谈论起安斯威克。他们那古老的记忆又复苏了。 “你还记得我们的松鼠吗?那只爪子受伤的。我们把它关在一个笼子里,它还好吗?” “当然。它有一个可笑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怪杰!” “是这个。” 他们一起放声大笑。 “还有老邦迪夫人,那个管家——她总是说它总有一天会爬上烟囱的。” “我们是那么愤慨。” “但它后来确实这么做了。” “是她造成的,”亨里埃塔断然地说。“她把这个思想灌输到了松鼠的脑袋里。” 她接着说: “都还是老样子吗,爱德华?还是变样了?我总想象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为什么你不来看看呢,亨里埃塔?自从你上次到那儿之后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我知道。” 为什么,她想,她让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流逝了?一个人忙碌——关注——和人们纠缠在一起…… “你知道那儿任何时候都是欢迎你的。” “你真招人喜欢,爱德华!” 亲爱的爱德华,她想,他有着漂亮的骨骼。 他立刻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安斯威克,亨里埃塔。” 她像做梦般地说:“安斯威克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 一个长腿的女孩,有着一头浓密的乱蓬蓬的褐色头发……一个一点儿也没有想到生活将对她做些什么的幸福的女孩……一个喜欢树的女孩…… 曾经是那么幸福,但却没有意识到!“如果我能回到从前,”她想。 她突然大声地说:“伊格德拉西尔(译注:古挪威神话中一桩盘踞在天界、地界和下界的秦皮树,是新世界的擎天柱。)还在那儿吗?” “它被闪电击倒了。” “哦,不,不是伊格德拉西尔!” 她十分沮丧。伊格德拉西尔——她自己给那株老橡树起的名字。如果诸神能够击倒伊格德拉西尔的话,那么没有什么是安全的!最好还是不要回到从前。 “你还记得你那特殊的标记,用伊格德拉西尔做的标记吗?” “那棵我过去习惯画在很多纸上的可笑的树吗?它不像世界上曾有过的任何树。我依旧画它,爱德华!画在记事簿上,电话本上,还有桥牌的记分卡上。我随时乱画它。给我一支铅笔。” 他递给她一支铅笔和一个记事本。当她画那株可笑的树时,他大笑着。 “是的,”他说,“这是伊格德拉西尔。” 他们几乎走到了那条小路的尽头。亨里埃塔坐在一个倒下的树干上。爱德华坐在她旁边。 她目光穿过树林。 “这儿有一点像安斯威克——一种袖珍的安斯威克。我有时猜测——爱德华,你认为这就是为什么露西和亨利要到这儿来的原因吗?” “可能。” 亨里埃塔缓缓地说,“没有人能知道,露西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接着她问:“你自己一直在做些什么,爱德华,自从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之后?” “什么也没做,亨里埃塔。” “听起来很平静。” “我从不擅长——做任何事。” 她迅速的瞟了他一眼。他的语气中有某种东西。但他正平静地对她笑着。 又一次,她感到了那股深深的爱流。 “也许,”她说,“你是明智的。” “明智?” “不做任何事。” 爱德华缓缓地说,“你说出这样的话真奇怪,亨里埃塔。你,是那么成功。” “你也认为我很成功?多可笑。” “但你是成功的,亲爱的。你是一个艺术家。你一定在为自己而自豪,你会情不自禁地感到自豪。” “我知道,”亨里埃塔说,“很多人这样说我。他们不理解——他们不理解基于此的首要的事情。你也不理解,爱德华。雕塑不是一件你动手做,然后就成功的事。它是这样的,接近你,挑剔你——并且缠绕你——于是你不得不,迟早,同它达成协议。接着,你得到了一些宁静——直到整个事情又重新开始。” “你想过得宁静吗,亨里埃塔?” “有时我认为我想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宁静,爱德华!” “在安斯威克你能够宁静。我想在那儿你会很愉快的。即使——即使你不得不忍受我。怎么样,亨里埃塔?为什么你不来到安斯威克并把它变成你的家呢?你知道的,那儿一直在等着你。” 亨里埃塔慢慢地转过头来。她用低低的声音说:“我希望我不是如此强烈地喜欢你,爱德华。这使说‘不’变得更加艰难。” “那么,是‘不’了!” “对不起。” “你以前曾说过‘不’——但这次——恩,我想你会改变主意。今天下午你很开心,亨里埃塔。你不能拒绝我。” “我是很开心。” “你的面孔甚至——比今天早晨还要年轻。” “我知道。” “我们在一起很开心,谈论安斯威克,想起安斯威克。你没有看出这意味着什么吗,亨里埃塔?” “是你没有看出这意味着什么,爱德华!过去我们曾一直都像今天下午一样。” “过去,有时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所。” “一个人不能回到过去。这是一件人们做不到的事——回到过去。”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接着以一种平静的、愉快的、十分冷静的口吻说: “你真的是因为约翰.克里斯托才不嫁给我的吗?” 亨里埃塔没有回答。爱德华接着说: “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约翰.克里斯托,你会嫁给我的。” 亨里埃塔声音沙哑地说:“我不能想象一个没有约翰.克里斯托的世界!你得明白这点。” “如果真的是这样,究竟为什么那个人不同他的妻子离婚,然后你就嫁给他呢?” “约翰不想同他的妻子离婚。而且我也不知道如果他这么做了,我是否想嫁给他。这不是——至少这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 爱德华用一种深思的、考虑的方式说: “约翰.克里斯托,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约翰.克里斯托。” “你错了,”亨里埃塔说,“几乎没有人能像约翰一样。” “如果是这样——这是件好事!至少,我这样认为!” 他站起身来。“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 第七章 当他们钻进汽车,刘易斯关上哈利街上那座房子的前门时,格尔达感到一种被放逐的痛苦传遍全身,那扇门最终关上了。她被关在了外面——这个可怕的周末降临到了她的身上。但那儿还有,相当多的事情,是她应该在离开之前做完的。她把浴室的水笼头关上了吗?还有那张洗衣店的单据——她放到哪儿去了呢?孩子们和那个小姐呆在一起会愉快吗?特伦斯会做她吩咐的事情吗?那个法国女家庭教师好像从来没有任何权威。 她坐在驾驶座上,因心中的不幸而弓着身子,神经质地去踩启动器。她踩了一遍又一遍。约翰说:“如果你打开引擎,格尔达,车子会启动得更好些。” “天哪,我多傻。”她迅速地、受惊地瞥了他一眼。她以为约翰会发火,但却没有,他微笑着。 “这是因为,”格尔达马上想到,“他是那么高兴去安格卡特尔家。” 可怜的约翰,他工作那么辛苦!他的生活是那么无私,完全地奉献给了其他人。他向往这个长长的周末,一点儿也不奇怪。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午餐时的谈话。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踩离合器,她的动作太猛了,以至车子向前跳到了道路的右边: “你知道,约翰,你真的不应该开玩笑说你厌恶病人。把你所作的一切不当一回事,是很了不起,我明白这点。但孩子们不理解,特别是特里,有那么一颗缺乏想象力的脑袋。” “有很多次,”约翰.克里斯托说,“特里对我好像很有人情味——不像曾纳!女孩们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懂得爱呢?” 格尔达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宁静而甜美的微笑。约翰,她知道,是在逗她。她坚持自己的观点。她很固执。 “我真的认为,约翰,让孩子们认识到一个医生的无私和奉献,对他们是有好处的。” “哦,上帝!”克里斯托说。 格尔达前面的绿灯已亮了很长时间了。她想,在她到达前变成红灯的,她开始减速。依然是绿灯。 约翰.克里斯托问道:“你为什么要停下来?” “我还以为要碰上红灯——” 她把脚踩在了加速器上,汽车前行了一点儿,刚好驶过红绿灯,就在这时车停了下来,引擎停止了转动。红绿灯变了。 十字路口的车辆愤怒地向他们鸣笛示威。 约翰开口了,但口气十分愉快: “你的确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司机,格尔达!” “我总觉得红绿灯这么让人担心。人们简直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改变。” 约翰迅速地斜视了一眼格尔达那张紧张的、不悦的面孔。 “每件事都使格尔达忧虑,”他想,并试图想象处在那种境地的感觉。但由于他不是一个具有丰富想象力的人,他无法感觉到。 “你瞧,”格尔达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我一直在给孩子们造成强烈的印象,一个医生的生活是——通过那种自我牺牲,奉献自己来帮助人们解除病痛——那种为别人服务的愿望。这是一种崇高的生活——并且我是如此的骄傲,因为你贡献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从不爱惜自己——” 约翰.克里斯托打断了她。 “难道你从来没想到我喜欢医生这个职业——这是一种乐趣,而不是牺牲!——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处理这些事情是很有趣的!” 但她不会,他想,格尔达将永远也不会意识到类似这样一件事!如果他告诉她有关克雷布特里夫人和玛格丽特.罗福病区的事,她将只会把他看成是一种天使般的带着大写p的穷人的帮助者。 “身在主中不自知,”他低声说。 “什么?”格尔达斜向着他。 他摇了摇头。 如果他告诉格尔达他正试图“找到一种关于癌症的治疗方法”,她将有所反应——她能理解一个普通的伤感的表述。但她永远也不会理解里奇微氏病的复杂迷惑所带来的那种独特的魅力——他对此表示怀疑,即使他能使她明白里奇微氏病到底是怎么回事。(“独特地,”他咧开嘴笑着想,“因为我们并不是真的有自信心!我们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大脑灰质会恶化!”) 但他突然想起了特伦斯,虽然他只是一个孩子,但他也许会对里奇微氏病感兴趣。他喜欢特伦斯在说“我认为父亲是认真的”这句话之前,以评价的眼光看着他的方式。 特伦斯最近几天失宠了,因为他打破了那台科纳牌咖啡机——某种试图制造氨而产生的愚蠢行为。氨?有趣的孩子,为什么他会想制造氨呢? 格尔达因约翰的沉默而松了一口气。如果谈话不使她分心,她就能更好地驾车。而且,如果约翰全神贯注地思考问题,他就不太可能注意到她偶尔在强制换档时发出的刺耳的噪音(如果她能避免的话,她从不改为高档)。 有很多次,格尔达知道,她换档换得十分出色(虽然她从来没有信心),但如果约翰在车里的话,她会感到紧张,手脚无措,反而把事情弄糟。 “推进去,格尔达,推进去。”亨里埃塔很多年前曾这样要求她。亨里埃塔为她示范。“难道你感觉不到它想前进——它想滑进去——你的手保持水平,直到你有这种感觉——别把它推到任何地方——感觉一下。” 但格尔达从来对一个变速杆缺少感觉。她总是将它推不到正确的位置上。 总的来说,这次开得还不算太糟。约翰依然在全神贯注地思考问题——并且他没注意到在克罗伊登时排档间相当严重的一次碰撞。当车子加速时,她乐观地换成了三档,立刻车子就慢了下来。约翰,实际上,已经清醒过来了。 “当你要走一条更陡的路时,为什么你换成了高档?” 格尔达的嘴紧紧地闭着。现在还没有驶出多远。她并非想到那儿去,不想去。实际上她更愿意无休止地开下去,即使约翰对她大发雷霆! 但现在他们正沿着沙夫尔高地行驶——秋天火焰般的树林围绕着他们。 “离开伦敦来到这儿,真是太美妙了,”约翰惊叹道。“想想这个,格尔达,大多数的下午我们都守在那个昏暗的客厅里喝茶——有时还开着灯。” 那个颇为黑暗的客厅平面的幻想,带着一种神奇的挑逗的光彩出现在格尔达的眼前。哦,要是她现在能够坐在那儿,该有多好。 “乡村看起来很可爱,”她夸大地说。 开下峻峭的山坡——无处可逃。她的心中出现了那个模模糊糊的希望,然而某种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将她从噩梦中拯救出来。希望并没有变为现实。他们仍在那儿。 当她驶入庄园的时候,看到亨里埃塔和米奇以及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坐在一面墙上时,她感觉舒服了一点儿。她感到对亨里埃塔有某种依赖,她有时会在事情变得非常糟时,出乎意外地冒出来拯救她。 约翰见到亨里埃塔也很高兴。对他来说,这次旅行的目的好像就是秋天那可爱的全景图画,以及从山顶下来发现正等待着他的亨里埃塔。 她穿着他喜欢的绿花呢外套和裙子,他认为这套衣服比伦敦的衣服更适合她。她的长腿突出地立在前面,脚上是一双精心擦过的褐色的厚底皮鞋。 他们迅速地交换了一下微笑——这是对他们彼此都很高兴对方的存在这个事实的一个简短的承认。约翰不想现在就同亨里埃塔讲话。他只是对她在那儿感到高兴——他知道如果没有她,这个周末将会苍白无趣。 安格卡特尔夫人从房子里走出来欢迎他们。她的良心,使她对格尔达比她通常对待任何一个客人都热情。 “见到你真令人愉快,格尔达!已经有很长时间我们没见面了。还有约翰!” 这个举动的意图很明显,说明格尔达是人们热切等待的客人,而约翰只不过是附属品而已。这人举动没有使格尔达感到拘谨和不安。 露西说:“你认识爱德华吧?爱德华.安格卡特尔?” 约翰冲爱德华点了点头,说:“不,不认识。” 下午的阳光使约翰那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光彩。一副背负着征服使命上岸的威金人(译注:八至十世纪期间的北欧海盗)的面孔。他的嗓音,温暖而有共鸣,使人们的耳朵着迷,而他整体的人格魅力则控制了整个场面。 这种温暖和这个客观事实并没有对露西的形象造成丝毫损害。实际上,它衬托了,她那古怪的小精灵般的羞涩。正是爱德华,好像突然地,和那个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缺乏活力——一个阴影,微微弓着腰。 亨里埃塔建议格尔达,一起去看看菜园。 “露西一定要坚持带我们去看岩石庭园和秋天的花坛。”她边走边说。“但我总认为菜园是美丽的,宁静的。你可以坐在黄瓜架下,如果天冷的话还可以走进温室里,而且没有人打扰你,有时,那儿还有一些东西可以吃。” 实际上,她们看到一些晚豌豆,亨里埃塔把它们生吃了,而格尔达并不怎么感兴趣。她很高兴离开了露西.安格卡特尔,她发现她比以往更令人恐慌了。 她开始同亨里埃塔谈话,显得很兴奋。亨里埃塔问的问题似乎总是那些格尔达问题。十分钟之后,格尔达感觉好多了,并且开始认为这个周末也许还不错。 曾纳现在该去上舞蹈课了,他刚得到一件新上装。格尔达详细地描述了这些。她还发现了一家非常好的新开的皮革制品商店。亨里埃塔向她询问,如果想为自己做一个手袋的话,是否会很困难?并要求格尔达一定得带她去看看。 她想,要使格尔达显得很愉快的话,是很容易的事情而当她真的显得很愉快的时候,和她平时的情况真有天渊之别! “她只是想舒服地缩成一团,发出满意的叫声,”亨里埃塔想。 她们愉快地坐在黄瓜架边,太阳低低地挂在天空中,给人一种夏日的错觉。 接着是一阵沉默。格尔达的面庞丧失了那种平静的表情。她的肩膀垂了下来。她坐在那儿,像一幅悲惨的画面。当亨里埃塔说话的时候,她跳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来,”亨里埃塔说,“如果你这么厌恶的话?” 格尔达匆忙回答道: “哦,我没有。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 “离开伦敦真的很让人高兴,而且安格卡特尔夫人又是这么和气。” “露西?她一点儿也不和气。” 格尔达看上去有些震惊。 “哦,但她是这样的。她总是对我那么好。” “露西有良好的举止,她能够表现地亲切大方,但她是一个相当残忍的人。我认为是因为她缺少人情味——她不知道普通的人是如何感觉和思考的。你憎恨呆在这儿,格尔达!如果你感觉这样的话,你干吗还要来?” “恩,你瞧,约翰喜欢——” “哦,约翰是一直喜欢。但你可以让他自己一个人来呀?” “他不会这样做的,没有我他不会高兴的。约翰是这么无私,他认为来到乡村对我有好处。” “乡村是很好,”亨里埃塔说,“但没必要来到安格卡特尔家。” “我——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 “我亲爱的格尔达,为什么你要喜欢我们大家?我一直认为安格卡特尔家族是一个讨厌的家庭。我们都喜欢聚在一起,用我们自己的语言谈话。我并不惊奇,如果家族外的人想要谋杀我们的话。” 接着她又加了一句: “我想是喝茶的时间了,我们回去吧。” 她正注视着格尔达的脸,当后者站起身向房子走去的时候。 “这很有趣,”亨里埃塔想,她头脑的一部分总是游离在外的,“看到一个女性的基督教殉道者走入竞技场之前脸上的表情。” 当她们离开砌着围墙的菜园时,他们听到了枪声。亨里埃塔评论道:“听起来好像是安格卡特尔家族开始的大屠杀!” 原来是亨利爵士和爱德华在谈论轻武器,并用射击左轮手枪来证明他们的谈论。亨利.安格卡特尔的嗜好是轻武器,并且有相当丰富的收藏。 他拿出了几支左轮手枪和一些靶牌,并且和爱德华一起正在朝靶牌射击。 “你好,亨里埃塔,想试试你是否能够杀死一个强盗吗?” 亨里埃塔从他手中接过左轮手枪。 “很正确——是的,就这样瞄准。” 砰! “没有打中,”亨利爵士说。 “你试试,格尔达。” “哦,我不行——” “来吧,克里斯托夫人,这十分简单。” 格尔达开枪了,她退缩着,闭着眼睛。子弹离靶子偏得很远。 “哦,我想试试,”米奇闲逛过来说。 “这比你认为的要困难得多,”她打了几枪后评论道,“相当好玩。” 露西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她身后是一个高高的闷闷不乐的长着喉节的年轻小伙子。 “这是戴维,”她告诉说。 她从米奇手中拿过左轮手枪,她的丈夫正在欢迎戴维.安格卡特尔。她重新上好子弹,一言不发地接近靶心的地方打了三个洞。 “干得好,露西!”米奇惊叹道。“我不知你还精于射击。” “露西,”亨利爵士严肃地说,“总能杀死她的情人!” 接着他回忆补充道:“曾经派上了大用场。我亲爱的你还记得吗,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袭击我们的那些恶棍?我和两个压在我身上、卡住我喉咙的人翻滚在一起。” “露西干了些什么呢?”米奇问。 “在混战中开了两枪。我甚至不知道她还随身带了手枪。打中了一个坏蛋的左腿,另一个打在肩膀上。那是我在世界上距离死亡最近的脱险。我想不出她是如何开的枪。” 安格卡特尔夫人冲着他笑了。 “我认为一个人总得冒险,”她温柔地说,“而且一个人应该迅速决断,不要想得太多。” “令人景仰的情操,我亲爱的,”亨利爵士说,“但我有时感觉有一丝苦恼,你是用我的生命冒险!” 第八章 喝完茶后,约翰对亨里埃塔说:“出去散散步吧。”而安格卡特尔夫人则说必须领格尔达去参观岩石庭院,虽然这是一年中相当不合适的时间。 同约翰散步,亨里埃塔想,可不像同爱德华散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同爱德华在一起,你很少能走得比一个闲逛的人多。爱德华是一个天生的虚度光阴的人。同约翰散步,她所有能做的就是跟上他的脚步,当他们到达沙夫尔高地时,她气喘吁吁地说:“这不是一次马拉松,约翰!” 他放慢速度,并且笑了。 “你觉得累了吗?” “我可以走得这么快——但这有任何必要吗?我们不需要赶火车。为什么你精力这么旺盛?你是在逃避自己吗?” 他完全停了下来。“为什么这么说呢?” 亨里埃塔奇怪地看着他。 “我没有任何特殊的意思。” 约翰又继续往前走,但脚步很明显地放慢了。 “事实上,”他说,“我累了,我非常累。”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倦怠。 “克雷布特里怎么样了?”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太早,但我认为,亨里埃塔,我已经查看了进展的情况,如果我是正确的”——他的脚步开始加快了——“我们的许多观念都将被彻底改变——我们将不得不重新考虑有关荷尔蒙分泌的整个问题——” “你的意思是,会出现一种治疗里奇微氏病的方法吗?那些人不会死了吗?” “这个,偶尔吧。” 医生门是一些多么奇怪的人,亨里埃塔想。偶尔地! “科学地说,它开辟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他深吸了一口气。“但来到这儿真好——你的肺里吸进一些新鲜的空气——还有,见到了你。”他对她突然而迅速地一笑,“而且这对格尔达会有好处的。” “格尔达,当然,她完全喜欢来到空幻庄园!” “当然。顺便问一句,我以前遇到过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吗?” “你遇到过他两次,”亨里埃塔不动声色地说。 “我记不得了。他那种模糊的,不确定的人。” “爱德华是一个可爱的人。我一直很喜欢他。” “恩,别让我们在爱德华身上浪费时间了!这些人都不在考虑之内。” 亨里埃塔用低沉的声音说: “约翰我有时害怕你!” “害怕我——你是什么意思?” 他将那张惊愕的脸转过来对着她。 “你是那么的不在意——那么令人费解。” “茫然?” “你不知道——你不明白——你是那么古怪而不敏感!你不知道其他人感受到什么,在想些什么。” “我要说事情正好相反。” “你看到了你所看的东西,是的。你——你就像一个探照灯。一个强大的光束照到了你兴趣所在的那个地点,而在它后面和它的两边呢,则是一片黑暗!” “亨里埃塔,我亲爱的,所有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是危险的,约翰。你以为每个人都喜欢你,他们都对你怀有善意。比如,像露西这样的人。” “露西不喜欢我吗?”他惊奇地说,“我一直都很喜欢她。” “所以你以为她也喜欢你,但我不能肯定。还有格尔达和爱德华——哦,还有米奇和亨利。你是如何知道他们对你的感觉?” “还有亨里埃塔吗?我知道她的感觉吗?”他抓住她的手,握了片刻。“至少——我对你有把握。”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在这个世界上,你不可能对任何人有把握,约翰。” 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不,我不相信这些的。我对你有把握,而且我对我自己有把握。至少——”他的脸色变了。 “什么,约翰?” “你知道我从今天自己的谈话中发现了什么吗?一些非常可笑的东西。‘我想回家。’这是我曾说过的话,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亨里埃塔缓缓地说:“你一定在头脑中有某种想象。” 他反应强烈地说:“没有,什么也没有!” 那晚吃饭的时候,亨里埃塔被安排紧挨着戴维坐。而在餐桌的尽头,露西那纤细的眉毛传递的不是一个命令——露西从不下命令——而是一个请求。 亨利爵士正在竭尽全力和格尔达相处,并且相当成功。约翰,则脸上挂着笑意,正在跟随着露西那散漫的思想的跳跃而行进。米奇正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同爱德华说话,而他好像比平常更加心不在焉。 戴维狠狠地瞪着大家,并用一只紧张的手把他的面包弄成碎屑。 戴维是带着一种相当不情愿的情绪来到空幻庄园的。直到现在,他既没有同亨利爵士接触,也没有同安格卡特尔夫人接触,并且完全不赞同这个帝国,他将不赞同他的任何亲戚。爱德华,那个他不认识的人,他认为他是个不求甚解的人从而轻视他。他用一种批评的眼光审视着余下的四个客人。亲戚们,他想,是非常可怕的,并且人们期望他同他们谈话,而这是一件他讨厌做的事。 他将米奇和亨里埃塔的表现打了个折扣,认为她们头脑空空。克里斯托医生只是那些哈利街上众多庸医中的一个——他所有的举止和社交上的成功——他的妻子显然不能考虑在内。 戴维在领子里转了转脖子,并强烈地希望所有的这些人都知道他是多么地看不起他们!他们都是无需考虑的。 当他在心里对自己重复这些话三遍之后,他感觉好多了。他仍然怒目而视,但不去碰他的面包了。 亨里埃塔,虽然眉头高皱,但要取得进展还是有些麻烦的。戴维那简短的回答是一种极端的冷落。最终,她求助于一种她曾运用于那些牙关禁闭的年轻人身上的方法。当她了解到戴维有很多技巧和音乐方面的知识后,她故意地发表了一通武断的没有根据的关于一个现代作曲家的谈话。 使她高兴的是,这个计划奏效了。戴维从他那无精打采的姿势中活跃起来,坐直了身子。他的声音再也不是低沉和嘟嘟囔囔的了。他停止了粉碎面包的行为。 “那些,”他一冷冷的目光紧盯着亨里埃塔,用大声的、清晰的语调说,“表明你对这个话题根本是一无所知!” 从那时起,一直到晚宴结束,他一直以一种清晰的、尖刻的语调对她发表演说。而亨里埃塔则保持着被人知道时所应有的合适的谦和。 露西.安格卡特尔从桌子那边投去了一个亲切的目光,而米奇则自个儿笑了。 “你真聪明,亲爱的,”当安格卡特尔夫人在去客厅的路上挽住亨里埃塔的一只胳膊时,她轻声低语道。“如果人们脑袋里没有很多东西,他们将会更清楚地明白如何利用他们的双手,这是多么可怕的思想!你认为甩红桃(译注:一种甩掉红桃的牌戏。),桥牌,朗姆(译注:用两副牌玩的一种牌戏。),或是非常简单的,像抢动物(译注:一种特殊的牌戏。)怎么样?” “我认为戴维将会觉得完抢动物是对他的一个极大的侮辱。” “也许你是对的。那么,桥牌吧。我敢肯定他会觉得桥牌是相当没有价值的,接着他就会用满腔的热情来鄙视我们。” 他们摆了两张桌子。亨里埃塔和格尔达一起,对付约翰和爱德华。这不是她头脑中的最佳分组。她想,把格尔达同露西分开,并且如果可能的话,也同约翰分开——但约翰已经表明了他的决定。而爱德华则先采取行动,阻止了米奇。 亨里埃塔感到气氛不是十分舒服。但她不是十分清楚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是从哪里产生的。无论如何,如果纸牌能够给她们任何类似机会的东西,她就打算让格尔达赢。格尔达并不真的是一个糟糕的桥牌手——只要离开约翰,她就变得同大家一样——但她是一个神经质的牌手,没有正确的判断力,不能真正认识到她手中牌的价值。约翰的牌打得不错,如果不是过于自信的话。爱德华则是真正优秀的牌手。 夜晚缓缓地逝去,而亨里埃塔他们的这一桌还在进行比赛。两边的得分都在上升。一种古怪的紧张在游戏中弥漫,只有一个人对此毫无感觉。 对于格尔达来说,这只是桥牌中的一局比赛,恰巧这一次她十分开心。她感到了一种真正的愉快的兴奋。本来很难做出的决定,因亨里埃塔叫牌超过自己手中的牌和竭尽全力而变得易如反掌。 很多时刻,约翰不能抑制自己对格尔达的批评态度,而这使格尔达失去了信心。他惊叫道:“究竟为什么你要先出梅花,格尔达?”而这时亨里埃塔的敏捷使她几乎立刻就做出反击,“胡说八道,约翰她当然得先出梅花!这是能做的唯一合理的事。” 最终,伴随着一声叹息,亨里埃塔拉过她面前的得分记录。 “我们赢了第三盘和这一局,但我认为我们不会赢得很多,格尔达。” 约翰说:“一次幸运的偷牌(译注:桥牌中虽有高分的牌,但先出较低分的牌,保留好牌以冒险赢牌的手法。)。” 亨里埃塔猛地抬起头往上看。她了解他的语调。他们的眼睛相遇了,她的眼睛垂了下来。 她站起身来,走向壁炉台,约翰尾随着她。他以谈话的口吻说:“你看起来并不总是故意落后别人的掌握中,难道不是吗?” 亨里埃塔镇静地说:“也许我有一点儿明白你的意思了。想在游戏中赢是多么卑劣!” “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格尔达赢这局。你的愿望是给人们欢乐,你没有表示不进行欺骗。” “你看事情的方式多么可怕!你总是十分正确。” “似乎我的搭档也分享了你的愿望。” 那么他注意到了,亨里埃塔想。她曾怀疑自己,是否自己做错了。爱德华是那么老练——没有任何你能抓住的错处。 这使亨里埃塔担心。爱德华,她了解他,为了让她,有可能赢,永远也不会出自己的牌。为此,他过于偏离了英国人的运动道德。不,她想,这只是他不能容忍的约翰.克里斯托的又一个胜利而已。 她突然感到有些激动和敏感。她不喜欢露西的这个晚会。 接着戏剧性地,出人意料地——伴随着一个不存在的舞台亮相,维罗尼卡.克雷从窗户中走了进来。 那些落地窗是开着的,没有关,因为晚上很暖和。维罗尼卡推开它们,从中穿行而来,站在那儿就像夜晚中的一团火焰。她微笑着,十分迷人,正处于开口说话前的那个十分短的时刻,这样她就可以认识一下她的听众。 “你们一定得原谅我——这样突然地闯到你们当中。我是你们的邻居,安格卡特尔夫人——我从那个可笑的名叫鸽舍的村舍中来——最可怕的灾难降临了!” 她满脸堆笑——变得更幽默了。 “没有一根火柴!房子里没有一根火柴!在星期六的夜晚。我多蠢,但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只好来到这儿,向几里之内我唯一的邻居请求帮助。” 刹那间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维罗尼卡具有这样的影响力。她是可爱的——不是非常可爱,甚至不是那种眩目的可爱——但却是有效果的可爱。使你喘不上气!那淡淡的闪光的发浪,轮廓分明的嘴巴——白狐披肩裹住了她的肩头。下边则是一条白色天鹅绒的长裙。 她依次评说每一个人,显得幽默而迷人! “我抽烟,”她说,“就像一个烟囱!而且我的打火机又坏了!除此之外还有早餐——煤气炉——”她伸出双手。“我真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露西走上前来,显示出优雅的、淡淡的愉快。 “哦,当然,——”她开始说话了。维罗尼卡.克雷打断了她。 她正在注视约翰.克里斯托。表情惊讶,满脸的疑虑与兴奋,她走向他,双手张开着。 “哦,你是约翰.克里斯托!难道这不是太不同寻常了吗?我已经好多好多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突然地——在这儿找到了你!” 她将他的手一直握在自己手中。她充满了十足的温暖和绝对的热情。她的头半转向安格卡特尔夫人。 “这真是最美妙的惊喜。约翰是我朋友。哦,约翰是我爱过的第一个男人!我曾为你而疯狂,约翰。” 她现在正似笑非笑——一个女人被初恋的可笑的回忆而感动。 “我一直认为约翰是了不起的!” 彬彬有礼而又优雅的亨利爵士,向她走去。 她一定得喝点儿东西,他伸手去拿玻璃杯。安格卡特尔夫人说: “米奇,亲爱的,请打铃。” 当格杰恩进来后,露西说: “拿一盒火柴,格杰恩——至少这么多,厨师那儿有足够的吗?” “今天刚送来一打,夫人。” “那么拿半打来,格杰恩。” “哦,不,安格卡特尔夫人——只要一盒就够了!”维罗尼卡笑着抗议道。她现在正在喝东西,并且对周围的每一个人微笑致意。约翰.克里斯托说: “这是我的妻子,维罗尼卡。” “哦,见到你真高兴。”维罗尼卡冲着满脸迷惑的格尔达笑了一下。 格杰恩拿来了火柴,放在一个银托盘上。 安格卡特尔夫人用一个手势指了一下维罗尼卡,他就将托盘端向她。 “哦,亲爱的安格卡特尔夫人,用不了这么多!” 露西的姿势轻松高贵。 “只拿一盒多没意思,我们多着哩。” 亨利爵士愉快地说: “你住在鸽舍的感觉如何?” “我喜欢它。这儿真好,接近伦敦,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美好感觉。” 维罗尼卡放下她手中的杯子,把白狐披肩拉紧一些,对所有的人微笑着。 “非常感谢你们!你们是这么友好。”这些话语飘荡在亨利爵士、安格卡特尔夫人之间,由于某种原因,还有爱德华。“我现在哟啊回家了,那个一团糟的地方。约翰,”她给了他一个单纯的、友好的微笑,“我非常渴望知道,自从我最后一次见到你的这么多年来你在做些什么。当然,我们都老了。” 她走到窗前,约翰.克里斯托尾随着她。她向大家投去灿烂的一笑。 “我对以这么愚蠢的方式打扰了你们大家感到非常抱歉。非常感谢你,安格卡特尔夫人。” 她跟随约翰走出去了。亨利爵士站在窗前,目送他们离开。 “一个非常美好的温暖的夜晚,”他说。 安格卡特尔夫人打了个哈欠。 “哦,亲爱的,”她嘀咕着,“我们必须睡觉了。亨利,我们必须去看一部她的影片。我能肯定,从今天晚上起,她将为我们大家进行一场可爱的表演。” 他们一起走上楼。米奇,在道了晚安之后,问露西: “一场可爱的表演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亲爱的?” “我推断,露西,你想的是可能的,她根本不需要什么火柴。” “是成打的火柴,我想,亲爱的。但我们不能苛刻别人,况且这是一场精彩的表演!” 走廊上的门都关上了,大家道晚安。亨利爵士说:“我将为克里斯托留下窗户。”他把自己的门也关上了。 亨里埃塔对格尔达说:“女演员们多有趣,他们做出这么奇异的出场和退场!”她打着哈欠加了一句:“我困极了。” 维罗尼卡.克雷轻盈地沿着那条穿过栗树林的狭窄小径行走着。 她从树林出来,来到了游泳池边的开阔地。这儿有一个小凉蓬,安格卡特尔夫妇在那些阳光明媚但有冷风的日子里坐在里面。 维罗尼卡.克雷静静地站着。她转过身来,面对着约翰.克里斯托。 接着他笑了。她对漂着树叶的游泳池做了一个手势。 “并不很像地中海,难道不是吗,约翰?”她说。 他在那时明白了他一直在等待的是什么——明白了在同维罗尼卡分离的这所有的十五年中,一直伴随着他。那蓝色的海水,含羞草的香味,酷热的尘土——被推开了,从视野中消退了,但他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它们所有的都只意味着一件事物——维罗尼卡。他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子,绝望而痛苦地深陷在爱河中,这次他不准备逃跑。 第九章 约翰.克里斯托从栗树林中出来,踏上了房前的那个绿色的斜坡。天空中挂着一弯月亮,那座房子沐浴在月光中,使那些都拉上了窗帘的窗户带有一种奇怪的纯洁。他低头看了看表。 已经三点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他将不再是,即使在遥远的过去,也不再是一个陷入爱河的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他是一个精明的、实际的、刚到四十岁的男人。另外他的头脑清晰,并且事业一帆风顺。 他曾是一个傻瓜。当然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十足的傻瓜,但他对此毫不后悔!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是完全的主人。很多年以来,他都在带着一个重负艰难前行——现在那个重负没有了。他自由了。 他自由了,又成为了他自己。对于约翰.克里斯托,哈利街上成功的专家,维罗尼卡.克雷将毫无意义。所有的那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因为那场争执从来没有得到解决,因为他总屈辱地忍受着折磨,因害怕他曾“逃跑”,于是维罗尼卡的影像也就从来没有完全地离开他。她今晚从梦中走了出来,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曾接受了那个梦,现在,感谢上帝,他永远地从中解救出来了。他回到了现在——现在是凌晨三点钟,他曾把事情弄得相当糟。 他同维罗尼卡一起呆了三个小时。她就像一艘快速护航舰一样驶了进来,把他从那个圈子中分离出去,并把他像一个战利品似的带走了。他现在很想知道究竟人们当时都是怎么想的。 比如,格尔达会怎么想? 还有亨里埃塔?(但他并不太关注亨里埃塔。他觉得,在必要时对亨里埃塔做出解释。但他永远也无法对格尔达做出解释。) 可以肯定,他不想失去任何东西。 在他所经历过的生活中,他曾是一个冒过风险的男人。因病人而冒险,因治疗方法而冒险,因投资而冒险。从来没有一次奇异的冒险——只是那种刚刚超了安全边缘的冒险。 如果格尔达猜测——如果格尔达有一丝怀疑…… 她会吗?他对格尔达真正了解多少?通常情况下,格尔达会相信白的是黑的,如果他这么告诉她的话。但对于像这样的一件事情…… 当他尾随着维罗尼卡那高挑的得意洋洋的身躯走出去的时候,他看起来像什么?他的脸上表明了些什么?他们看到一张恍惚的、害相思病的男骇的脸了吗?或许他们只注意到了一个尽礼节性义务的男人?他不知道,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但他在担心——担心他生活中的安逸、秩序以及安全。他曾疯狂——什么疯狂,他充满绝望地想——接着又在这种想法中找到了安慰。当然,没有人会认为他曾那样疯狂? 每个人都躺在床上睡着了,毫无疑问,客厅的落地窗半开着,是为他留的。他再一次抬头看着那纯洁的、沉睡着的房子。它看起来颇有些过于纯洁了。 突然他惊了一下。他听到了,或许是他想象他听到了,轻微的关门声。 他猛地转过头。如果有人走到游泳池,从那儿尾随着他。如果有人等着他并尾随他回来,那么那个人可能选择了一条地势高的小路,然后从花园的边门回到了房子里,而轻轻关闭花园门时可能会发出他听到的那个声响。 他猛地抬头看着窗户。会不会窗帘正在移动,或是被拉开以供某人向外张望,并接着跳下去?亨里埃塔的房间。 亨里埃塔!不是亨里埃塔,他的心在一阵突然剧痛中狂呼。我不能失去亨里埃塔! 他想突然向她的窗户扔一把卵石,冲她大声喊叫。 “出来,我亲爱的爱人。现在出来到我的身边来,和我一起散步,穿过树林到沙夫尔高地,并在那儿倾听——倾听每一样我了解的关于自己的事,这些事你也应当知道,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 他想对亨里埃塔说: “我要重新开始。从今起,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那些在生活中破坏和阻碍我的东西消失了。今天下午当你问我,我是否在逃避自己的时候,你是对的。那就是我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因为我从不知道究竟是勇气还是懦弱带我远离了维罗尼卡。我曾惧怕我自己,惧怕生活,惧怕你。” 如果他现在叫醒亨里埃塔,让她同他一起出去——穿过树林到了一个他们可以一起观看太阳从世界的边缘升起的地方。 “你在发疯,”他对自己说,他在颤抖。现在很冷,毕竟是九月末了。“究竟你出了什么问题?”他问自己。“你一个晚上都表现得相当疯狂。如果你能够这样逃脱的话,你就是非常幸运的了!”究竟格尔达会怎么想,如果他整晚都呆在外边的话? 关于那件事,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会怎么认为? 但很快这就不再使他烦恼了。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好像都将露西.安格卡特尔当成了格林威治标准时间。而且对于露西.安格卡特尔来说,不同寻常的东西总是显得十分合理。 但格尔达,她并不是一个姓安格卡特尔的人。 他将不得不对付格尔达,而且他最好尽可能快地进去并对付格尔达。 假如今天晚上正是格尔达跟踪了他呢? 假定人们没有做这类事,可没什么好处。作为一名医生,他非常了解只有那些有崇高理想的、敏感的、吹毛求疵的、可敬的人经常这么做。他们在门口偷听,拆别人的信件,侦察着,窥探着——并不是因为他们赞同这样的行为,而是因为在人类苦闷的绝对的必然存在前面,他们陷入了绝望。 可怜的人们,他想,可怜的经受痛苦的人们。约翰.克里斯托对于人们的痛苦了解得很多。他并不怎么可怜那些脆弱的人,但他同情那些经常痛苦的人。因为他知道,经常痛苦的人是强者。 如果格尔达了解—— 胡说八道,他对自己说,怎么会是她呢?她早就上床并且很快入睡了。她毫无想象力,从来也没有。 他从落地窗中走了进去,拉开一盏灯,关上并锁住了那些窗户。迅速上了楼梯。他在卧室的门前站了片刻,他的手放在了门把手上,接着转动了它,走了进去。 房间里一片黑暗,他能听到格尔达均匀的呼吸声。当他走进去关上门的时候,她动了一下,她的声音飘了过来,模糊不清,带着睡意。 “是你吗,约翰?” “是的。” “还不太晚吧?现在几点了?” 他轻松地说: “我不知道。对不起,吵醒你了。我不得不同那个女人进去,喝了点儿东西。” 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厌倦并充满睡意。 格尔达嘟囔着:“哦?晚安,约翰。” 当她在床上翻身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沙沙声。 很好!像平常一样,他是幸运的。像平常一样——立刻那个想法使他镇定了下来,他想到他的幸运之神经常光顾!屡屡当那一刻他屏住呼吸并说:“如果这一切变糟了的话,”事情从来都没有变糟过!但总有一天,可以肯定,他的运气会改变的。 他迅速脱下衣服,爬上床。那个孩子的算命真有趣。“现在这张是在你头顶的,并对你有控制力的人……”维罗尼卡!她一直都在控制着他。 “但再也不会了,我的女骇,”他带着一种残忍的满足想。“所有的那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离开你了!” 第十章 当约翰走下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的十点钟了。早饭在餐桌上,格尔达已经在床上吃过了送来的早餐,并且为此而相当不安,因为她觉得也许自己正在“给别人添麻烦。” 胡说八道,约翰说。像安格卡特尔夫妇这样仍然设法保留管家和佣人的人们,我们有理由给他们一些事做。 他觉得这个早晨自己对格尔达非常温和。所有那些最近使他烦躁不安,神经紧张的怒火似乎都已渐渐平息并无影无踪了。 亨利爵士和爱德华出去射击了,安格卡特尔夫人告诉他。她自己正挎着一个园艺篮子,戴着一副愿意手套忙着呢。他留在那儿和她谈了一会儿话,直到格杰恩用托盘端着一封信走近他。 “这是刚刚由专人送来的,先生。” 他微扬着眉毛,把它拿了过来。 是维罗尼卡! 他踱进书房,拆开了它。 “请于今天上午过来一趟。我必须见到你。 维罗尼卡”。 同以前一样专横。他很不想去。接着他又想,他还是应该去并了结此事。他立刻出发了。 他踏上了书房窗户对面的那条路,经过游泳池。游泳池是一个中心,许多条小路从那里向各个方向辐射出去:一条通向山上直到树林;一条通向房子那边的花间小径;一条直通农场;另一条则与他正走着的乡间小路相通。沿着这条乡间小路再走几码就是那座名叫鸽舍的村舍。 维罗尼卡正等着他。她从那座白色的半木结构建筑的窗户中对外喊: “进来吧,约翰。今天上午挺冷的。” 起居室里生了一炉火,整个房间的家具都是米色的,配有淡淡的樱草花图案的坐垫。 今天上午他用一种品评的目光看她,他看到与他记忆中的女孩不同的东西,而昨天晚上他没有能够发现。 严格地说,她现在比那时还要漂亮。她也更明白了自己的美貌,并以各种方法爱护它,提高它。她的头发,曾是金黄色,现在则变成了银白色。她的眉毛也与以前不同,给她的表情增添了更多的成熟。 她从来都不是那种头脑空空的美女。他记得,维罗尼卡曾被描述成我们的“智慧的女演员”中的一个。她有大学学历,对斯特林堡和莎士比亚有自己的见解。 他现在明白了那在过去对于他显得模模糊糊的有些东西——她是一个自我注义到了十分反常地步的女人。维罗尼卡习惯于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在她那柔和的美丽的肉体轮廓之下,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个丑恶的坚定的决心。 “我派人送那个条子给你,”当维罗尼卡递给他一盒香烟时,她说,“因为我们不得不谈谈。我们得做好安排。为我们的将来,我的意思是。” 他拿了一根香烟并点燃它。接着他十分友好地说: “但我们有将来吗?” 她严厉地瞪了他一眼。 “你是什么意思,约翰?我们当然有将来。我们已经浪费了十五年的时间,没必要再浪费更多的时间了。” 他坐了下来。 “对不起,维罗尼卡。但我恐怕你把一切都理解错了。我曾经非常高兴再见到你。但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不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接触。它们完全不同。” “胡说八道,约翰。我爱你而且你也爱我。我们一直彼此相爱。你过去顽固得不可思议!但现在都没关系了。我们的生活不会发生冲突了,我不是指回到美国去。当完成这部我正拍着的片子之后,我将在伦敦的舞台上演出一部戏剧。我有一个精彩的剧本——埃尔德顿专门为我写的。这将会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我肯定会的,”他有礼貌地说。 “而你可以继续当一名医生,”她的声音和善而充满了屈尊的味道,“你非常有名气,他们告诉我。” “我亲爱的女孩,我结婚了,而且还有孩子。” “那时我自己也结婚了,”维罗尼卡说,“但所有的这些事情都很容易安排,一个好律师能把事情办好。”她冲着他迷人的微笑着,“我一直都想嫁给你,亲爱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你有这么强烈的感情,但确实是这样!” “对不起,维罗尼卡,但不会有好律师去解决任何事情的,你我的生活相互之间毫不相干。” “昨晚之后才不相干的?” “你不是一个孩子了,维罗尼卡。你曾有过好几个丈夫,并且报纸上说你还有很多情人。昨晚实际上意味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并且你也明白这个。” “哦,我亲爱的约翰。”她仍然笑着。“如果你曾看到你自己的那张脸——在那个气闷的客厅里!你一定是又回到了圣.米格尔。” 约翰叹了口气。他说: “我是曾回到了圣.米格尔。但试着理解一下,维罗尼卡。你从过去中走出来,来到我身边。昨天晚上,我,也沉浸在过去的情爱中,但今天——今天完全不同了。我是一个比过去年长了十五岁的男人,一个你甚至不了解的男人——而且我敢断定对于这个人你不会喜欢的,如果你确实有所了解的话。” “你更喜欢你的妻子和孩子吗?” 她真正地感到惊奇了。 “你也许会觉得很奇怪,但确实如此。” “胡说八道,约翰,你爱我。” “对不起,维罗尼卡。” 她不相信地说: “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们最好把这些事情都说清楚。你是一个美得不同寻常的女人,维罗尼卡,但我不爱你。” 她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像是一座蜡像。她的这种沉默使他有一点儿不舒服。 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那恶毒的口气使他震惊。 “她是谁?” “她?你指的是谁!” “昨天晚上在壁炉台边的那个女人?” 亨里埃塔!他想。究竟她是如何认清亨里埃塔的?他大声地说: “你在谈论谁?米奇.哈德卡斯尔?” “米奇?那是一个方脸的,棕黑色皮肤的女孩,难道不是吗?不,我指的不是她。并且我也不是指你的妻子。我指的是那个斜靠着壁炉台的那个傲慢的魔鬼!正是因为她,你才拒绝我的!哦,别假装对你的妻子儿女遵守道德原则了,是那个女人。” 她站起身,走向他。 “难道你不明白吗,约翰,自从我十八个月以前回到英格兰,我一直都在想着你?我为什么要来这儿买座愚蠢的房子?只因为我发现你常常在周末到这儿和安格卡特尔夫妇呆在一起!” “所以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维罗尼卡?” “你属于我,约翰。你一直属于我!” “我不属于任何人,维罗尼卡。难道到现在生活还没有教会你吗?你不能拥有其他人的肉体和灵魂!当我是一个年轻人的时候我爱你,我想让你一起来分享我的生活。你没有这么做!” “我的生活和事业比你的重要得多。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一名医生!” 他有点儿发火了。 “你像你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出色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还没有达到事业的颠峰。我会的!我会的!” 约翰.克里斯托带着一阵突然涌上的、十分冷静的兴趣看着她。 “我认为你不会,你知道。你缺乏一种东西,维罗尼卡。你有的只是和攫取和抢夺——没有真正的慷慨大度——我认为你缺的就是这个。” 维罗尼卡站起身来。她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 “十五年你拒绝了我。今天你又一次拒绝了我,我要你对此道歉。” 约翰站起来,走向门口。 “对不起,维罗尼卡,如果我伤害了你的话。你非常可爱,我亲爱的,我曾经非常爱你。难道我们不能就这样算了吗?” “再见,约翰。我们不会就这样算了的。我认为我恨你的程度超过我恨任何一个人。” 他耸了耸肩。 “对不起。再见。” 约翰缓缓地穿过树林走了回去。走到游泳池边,他坐在那儿的一条长凳上。他丝毫不后悔对待维罗尼卡的态度。维罗尼卡,他冷静地想,她是一件相当肮脏的工艺品。她一直是一件相当肮脏的工艺品,他做过的最棒的一件事就是及时地清除了她。只有上帝知道如果他没有这么做的话,到现在他会怎么样! 而且正是不再被过去所束缚,他才有了那种开始一种新生活的感觉。在过去的一两年中那些旧时的感情纠葛,使他过得极为艰难。可怜的格尔达,一直用她无私和持续的热情来取悦他。他将来要对她好些。 现在他不会对亨里埃塔有什么过激的言论试图——她不会再被那样对待了。风暴在她的头顶停止了,她坐在那儿,一副沉思的样子,她的眼睛从很远的地方看着你。 他想:“我去告诉亨里埃塔。” 他被某种细小的、意料不到的声响所惊动,机警地抬起头来。树林里有枪声,树林里有,小鸟的叫唤,以及轻微的树叶的忧郁坠落的平常的细小的声响。但这是另一种声响——一种非常微弱的快速的咯哒声。 突然地,约翰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他在那儿坐了有多久?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有人在观察他。 那个咯哒声是——当然它是—— 他猛地转过身,一个男人已站在他身后。他的眼睛因惊奇而瞪大了,但没有时间喊出声来。 枪声响了,他倒了下去,笨拙地,四肢摊开卧倒在游泳池的边上。一团深色的污迹从他身体的左边涌出,并慢慢地滴落在游泳池边上,红色的血液流入了蓝色的池水中。 第十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地弹掉了鞋上的最后一粒灰尘。他为中午的宴会精心地穿戴打扮一番,并且对结果很满意。 他相当清楚在英格兰的乡村,星期六该穿那种衣服,但他不准备顺从英国人的观念。他喜欢自己都市的时髦标准。他不是一个英国的乡村绅士。他是赫尔克里.波洛! 他并不真的喜欢乡村,他自己坦白承认了这一点。周末度假的村舍——他的那么多朋友都曾极力赞扬它——他说服自己屈服于这种颂词,并且买了憩斋。虽然他喜欢它的唯一之处只是它的形状,方方正正就像一只盒子。他不在意周围的风景,虽然他知道,这里被看作是一处美景区。然而,他对这里过于狂野和不对称的风格毫无兴趣。他任何时候都不太注意树木——它们有那种落叶子的邋遢习惯。他能忍受白杨树,并且喜欢一种智利松——但这些茂盛繁多的山毛榉和橡树还是使他留了下来。这样的风景最适宜在天气好的下午坐在车里欣赏。你惊叹道“quelbeaupaysage(译注:此句原文为法文,意为多美的风景啊!)!”然后就开车回到一家不错的旅馆。 憩斋最好的东西,他认为,就是被他的比利时园丁维克多精巧地设计成的一排排小菜园。同时弗朗索瓦丝,维克多的妻子,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悉心照顾他的一日三餐。 赫尔克里.波洛穿过大门,叹了口气,再一次低头看了看他那闪闪发光的黑皮鞋,调整了一下他那顶淡灰色的高级毡帽,又前前后后看了看路。 面对着鸽舍的正面,他微微抖动了一下。鸽舍和憩斋是被两个敌对的营造商建起来的,在它们之后的进一步事业发展,被一个国际信托公司敏捷地制止了,目的是为了保护乡村地区的美景。这两座房子代表着两种不同学派的风格。憩债是一个带有屋顶的盒子,相当现代,有一点点呆滞。鸽舍则为半木结构,是被塞进一个尽可能小的空间的旧世界的完美展示。 赫尔克里.波洛就他该如何去空幻庄园踌躇了好一会。他知道,比那条乡间小路稍高一点儿,有一个小门和一条小路。这条非正式的路比大路绕道而行要近半英里。即使如此,赫尔克里.波洛,一个礼节的严格遵守者,还是决定走那条远的路,绕个圈子,然后符合礼仪地从正门接近那座房子。 这是他第一次拜访亨利爵士和安格卡特尔夫人。他认为一个人不应该,不接受邀请就抄近路,尤其是当他是一个社会上重要人物时。必须承认,他很高兴受到他们的邀请。 “jesuisunpeusnob(译注:意为,我有一点儿附庸风雅),”他自己嘀咕着。 他还保留着在巴格达时对安格卡特尔夫妇留下的美好印像,尤其是安格卡特尔夫人。“uneoriginale(译注:意为,真是一个艺术原型)!”他在心中暗想道。 他关于从大路步行到空幻庄园所需时间的估计是准确的。当他按响前门的门铃时,刚好是一点差一分钟。他很高兴已经到了,并感觉略微有些疲劳。他不喜欢走路。 开门的是气宇不凡的格杰恩,波洛很欣赏他。然而,他的接待,并不是他所希望的那样。“夫人在游泳池边的凉篷里,先生。您能去那边吗?” 英国人对坐在室外的热情使赫尔克里.波洛不快。虽然一个人不得不在夏天的高温下也忍受这种怪念头,波洛想,然而在九月底情况就不同了,天气是温和的,当然了,但像秋天一贯的那样有某种潮湿的感觉。如果被引入一个舒适的也许壁炉里还生着火的客厅里会使人多么的愉快。但并非如此,他被领着走出落地窗,穿过一个草地斜坡,途经岩石庭园,接着通过一个小门,沿着一条两边密密的植满了幼小的栗树的小路向前走。 安格卡特尔夫妇习惯邀请客人一点钟来。在晴朗的日子里,他们就在游泳池边的小凉篷里喝点儿鸡尾酒和雪利酒。午餐的时间定在一点半,这时最不守时的客人也该赶到了,而这也可使安格卡特尔夫人出色的厨师,不用特别忙乱就可以上蛋奶酥以及类似的精确计算好时间的珍馐美味。 对于赫尔克里.波洛来说,这个计划并不使他感兴趣。 “片刻之后,”他想,“我将会回到我开始的地方。” 他的脚越来越乏力了,尽力跟着格杰恩那高大的身躯。 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从他前面传来的一声轻微的惊呼。这在某种程度上又增加了他的不愉快。这个声音是不和谐的,是以某种不合适的方式发出的。他没有为它分类,也没有真正地考虑它。当他后来思考到它的时候,他难以回想起来究竟它似乎传达的是哪种感情。沮丧?惊奇?还是恐惧?他只能断定它表明了一种,是非常确定无疑地,出乎意料。 格杰恩从栗树林中走了出来。他正礼貌地站在一边,好让波洛通过,同时清了清嗓子,作为以合适的恭顺而尊敬的语调嘟囔出“波洛先生,夫人”此类话语的准备。突然,他的这种灵活变得僵硬了。他大口地喘息着。这可不是一个管家应该发出的声音。 赫尔克里.波洛迈步出来,踏上了围绕着游泳池的开阔。立即他也僵直了,但却是带着几分不悦。 这太过分了——这真的是太过分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安格卡特尔夫妇会这肤浅。在路上的长途跋涉,在房子前的失望——现在又是这个!英国人的不合时宜的幽默感! 他感到烦恼并且厌倦——哦,非常厌倦。死亡对于他,并不十分有趣。但在这儿,他们以玩笑的方式,为他安排好了预先准备的一幕。 因为他正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假的谋杀现场。尸体在游泳池边上,艺术地被放置成手臂摊开的样子,甚至还有一些红色的颜料正慢慢地从混凝土的池边滴入游泳池内。这是一具引人注目的尸体,是一个英俊的金发男人。站在躯体旁边,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手枪的是一个女人。她是一个个子矮小、体格健壮的中年妇女,带着一种古怪而茫然的表情。 那儿还有其他的三个演员。离游泳池边远远的,是一个身材很高的年轻女人,她头发的深褐色正好和秋天的树叶相配,她手中是一个装满大丽花的篮子。再远些是一个男人,一个高大的不引人注目的男人,他身着射击服,背了一杆枪。在他左边的是手提一满篮鸡蛋的主妇,安格卡特尔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清楚有好几条不同的路在游泳池汇合成一点,而这些人是分别从不同的路到达这儿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精心计算好的,完全是人工制造的。 他叹了口气。emnfin(译注:意为最终),他们希望他做些什么呢?他要假装相信这个“罪案”吗?他要表现出惊慌吗?或是他将深鞠一躬,祝贺他的主妇:“啊,这非常吸引人,你在这儿为我安排了些什么?” 的确,这整件事都非常愚蠢——一点儿也不脱俗!难道不是维多利亚女皇曾说过的:“我们不觉得有趣吗?”他感到很想说出同样的话:“我,赫尔克里.波洛,不觉得有趣。” 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向那具尸体。他紧随其后,感觉到格杰恩仍跟在他身后艰难地喘息着。“他没有参与秘密,那个人,”赫尔克里.波洛心中暗想。其余的两个人也从游泳池的另一边加入到了他们当中。他们现在都非常用心,向下看着游泳池边上那具引人注目的四肢摊开的躯体。 突然地,伴随着一阵极度的震惊,伴随着一种好像影片对好焦距前,屏幕上模糊一片的感觉,赫尔克里.波洛意识到这个人工制造的场景中有一点真实。 因为他正看着的,如果不是一个死人,至少也是一个垂死的人。 流下混凝土池边的也不是红色的颜料,而是真正的血。这个人被枪击中了,而且就是极短的时间之前被枪击中了。 他向那个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左轮手枪的女人投以迅速的一瞥。她的脸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一种感觉,她看上去很茫然,而且相当愚蠢。 “奇怪,”他想。 她在开枪时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感情和激情了吗?他感到疑惑。现在她所有的情感都用光了,除了一副空荡荡的躯壳之外一无所有了吗?也许是这样的,他想。 接着他低头看了看那个中了枪的男人,并且吃了一惊,因为那个垂死的男人的眼睛睁开了。它们是一双湛蓝的眼睛,含有一种波洛不能读懂的表情,但他在心里将它描述成一种极度的清醒。 突然地,一种感觉降临到波洛身上,似乎在这群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是真正地活生生的——即那个处在弥留之际的男人。 波洛从未感受到过如此生动的印象和旺盛的生命力。其他的人只是苍白的模糊的影象,是一出遥远的戏剧中的演员,但这个男人却是真实的。 约翰.克里斯托张开了嘴巴,说话了。他的声音有力,镇静并且急迫。 “亨里埃塔——”他说。 接着他的眼帘就合上了,头猛地歪向一边。 赫尔克里.波洛跪了下去,在确证之后站起身,机械地掸去裤子膝盖上的尘土。 他说,“他死了。” 画面破碎了,摇动着,又重新聚焦。现在是个人的反应——无关重要的事件。波洛感到自己就像一种放大了的眼睛和耳朵——在录制。仅此而已,在录制。 他知道安格卡特尔夫人的手从篮子上松开了,格杰恩向前弹了出去,迅速地从她手中接过了篮子。 “请交给我,夫人。” 机械地,十分自然地,安格卡特尔夫人嘟囔出: “谢谢你,格杰恩。” 接着,她踌躇地说: “格尔达——” 那个握着左轮手枪的女人第一次动了一下,她环望四周,看着他们所有的人。当她讲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中带着那种似乎是纯粹的迷惑。 “约翰死了,”她说,“约翰死了。” 带着一种突然产生的权威,那个高个子的有着树叶般褐色头发的年轻女子迅速走向她。 “把那个给我,格尔达,”她说。 并且灵巧地,在波洛没来得及抗议或干涉之前,她从格尔达.克里斯托的手中拿走了左轮手枪。 波洛快步向前。 “你不能那样做,小姐——” 那个年轻女子听到他的话后,紧张地吓了一下。那支左轮手枪从她的手指中滑落了。而她正站在游泳池边上,于是那支左轮手枪在跌落时溅起了一片水花,然后就窜入水中了。 她的嘴唇张着,吐出一声满带惊恐之情的“哦”,转过头抱歉地看着波洛。 “我真是一个傻瓜,”她说,“对不起。” 波洛片刻之间没有说话。他注视着那双清澈的红褐色的眼睛。它们十分镇静地对视着他,使他怀疑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否正确。 他平静地说: “应该尽可能少地动这些东西。每样东西都应该保持原样,直到警察来看过。” 接着那儿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十分微弱,只是一圈不安的涟漪。 安格卡特尔夫人厌恶地嘀咕着:“当然。我猜——是的,警察——” 以一种平静的、悦耳的、略带厌恶情绪的声音。那个身着射击服的男人说:“我恐怕,露西,这是不可避免的。” 在那一刻的沉默和认识当中,传来了脚步声和嗓音,确信无疑地,这是轻快的脚步和愉快的、不和谐的嗓音。 沿着房子前的那条小路走来了亨利.安格卡特尔爵士和米奇.哈德卡斯尔,他们在一起说着,笑着。 看到了围着游泳池的人群,亨利爵士突然停下,惊愕地叫道: “出什么事了?发生什么了?” 他的妻子回答道:“格尔达——”她猛然地中断,“我的意思是——约翰已经——” 格尔达用她那单调的、困惑的声音说: “约翰被枪杀了,他已经死了。” 他们都望着她,感到困窘。 接着安格卡特尔夫人迅速地说: “我亲爱的,我认为你最好回去并且——并且躺下。也许我们最好都回到房子里去?亨利,你和波洛先生可以留在这儿并——并等候警察。” “这将是最好的安排,我认为,”亨利爵士说。他转向格杰恩,“你能打个电话给警察分局吗,格杰恩?就确切地讲述一下刚发生的事。当警察到达后,把他们直接领到这儿。” 格杰恩略微点了一下头说:“是,亨利爵士。”他看上去有点儿害怕,但他仍然是最完美的佣人。 那个高个的年轻女子说:“来吧,格尔达,”从另一个女人的胳臂中抓住了她的手,她领着毫不抗拒的她离开了,顺着小路走想房子,格尔达就好像走在梦中一样。格杰恩向后退了一点儿,让她们通过,然后挎着一篮鸡蛋跟在后面。 亨利爵士猛地转向他的妻子:“现在,露西,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安格卡特尔夫人摊开了茫然的双手,一个可爱的无助的姿势。赫尔克里.波洛感到了它的魅力和辩解。 “我亲爱的,我几乎不知道。我和母鸡们呆在一起。我听到一声似乎很近的枪声,但我并没就此联想到任何事情。毕竟,”她向他们所有的人辩解道:“一个人不可能这样做!接着我沿着小路来到游泳池,而约翰躺在那儿,格尔达拿着那支左轮手枪站在他旁边。亨里埃塔和爱德华几乎同时赶到——从那边。” 她向游泳池较远的一边点点头,那儿有两条穿过树林的小路。 赫尔克里.波洛清了清他的嗓子。 “他们是谁,这个约翰和这个格尔达?如果我可以知道的话,”他抱歉地加了一句。 “哦,当然。”安格卡特尔夫人带着歉意转向他。“约翰是约翰.克里斯托,克里斯托大夫。格尔达.克里斯托是他的妻子。” “还有那个和克里斯托夫人一起走进房子的女士呢?” “我的表妹,亨里埃塔.萨弗纳克。” 有点响动,波洛左边的那个男人有一点极其轻微的响动。 “亨里埃塔.萨弗纳克,”波洛想,“他不愿意她说这个——但这,毕竟是我应该了解的……” (“亨里埃塔!”那个垂死的男人曾说。他曾以一种极其古怪的方式说。一种使波洛回想起某种东西的方式——关于某个事件……现在,它是什么?无论是什么,它将降临到他身上。) 安格卡特尔夫人正在继续说话,决心完成她的社交职责。 “这是我们的另一个表弟,爱德华.安格卡特尔。还有哈德卡斯尔小姐。” 波洛接受这些介绍时,礼貌地鞠躬致意。米奇突然感到她想歇斯底里地大笑,她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 “现在,我亲爱的,”亨利爵士说,“我认为就像你建议的那样,你最好回到房子里去。我将同波洛先生在这儿说一些话。” 安格卡特尔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我真的希望,”她说,“格尔达已经躺下了。那是正确的建议吗?我真的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没有任何先例可循。一个对一个杀了她丈夫的女人该说些什么呢?” 她望着他们,似乎希望对她的问题会有某种权威性的答案。 接着她顺着那条路走去。米奇尾随着她,爱德华殿后。 波洛随着男主人离开了。 亨利爵士清了清嗓子。他似乎有点儿不能肯定该说些什么。 “克里斯托,”他最后评述道,“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家伙——一个非常能干的家伙。” 波洛的眼睛再次停留在那个死去的男人身上。他仍然有着那种古怪的印象,那个死去了的男人比活着的人更具有生命力。 他感到奇怪,究竟是什么给了他这种印象。 他礼貌地对亨利爵士的话做出反应。 “像这样的一个悲剧是非常不幸的,”他说。 “这类事情你比我在行,”亨利爵士说,“我以前从不认为我会和一个杀人犯离得这么近。我希望到现在为止我没做错什么事?” “程序非常正确,”波洛说,“你叫了警察,并且在他们到达并接管这儿之前,我们没有任何事可做——除了确保有人动尸体擅自乱动证据之外。” 当他说出最后一个单词时,他向下望着游泳池。在那儿他能看到那把左轮手枪正躺在混凝土的池底,被蓝色的池水微微触动。 这个证据,他想,也许已经被擅自乱动了,在他,赫尔克里.波洛能够阻止之前。 但那不是——那只是一个意外。 亨利爵士厌恶地嘀咕着: “想想我们不得不站在周围?有一点儿寒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应该这样想,是否我们可以到凉篷里去?” 波洛,已经感受到了脚底的湿气和发抖的倾向,于是高兴地同意了。凉篷座落在游泳池离房子最远的一边,通过它敞开的门,他们可以俯视游泳池的景色以及尸体,还有那条通向房子的警察将要走的小径。 凉篷里豪华地布置着舒适的有靠背、扶手的长椅,以及色彩缤纷的当地产的地毯。在一个上了漆的铁几上,一个托盘里放置着几个玻璃杯和一玻璃瓶雪利酒。 “我很愿意请你喝一杯,”亨利爵士说,“但我想在警察到来之前我最好还是不动任何东西——不动,我应该想象,这儿的任何东西都会使他们感兴趣。最好还是以安全为重。格杰恩当时还没有拿来鸡尾酒,我看是,他正在等你呢。” 他们两个相当小心地坐在靠近门的两张柳条椅里,这样他们就能够看到通向房子的那条小路了。 一种拘束弥漫在他们之间。这是一个很难进行一场谈话的场合。 波洛在凉篷内环视,注意着任何不同寻常的能吸引他的东西。一条昂贵的白狐披肩不经意地搭在其中一把椅子的靠背上。他想知道它是谁的。它的那种招摇的富丽堂皇和他到现在为止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和谐。他不能,例如,想象它环绕在安格卡特尔夫人的肩头上。 它使他忧虑。它散发出一种富足和自我标榜的混合气味——而这些特征是他迄今为止见到的任何人都缺乏的。 “我想我们可以抽烟,”亨利爵士说,将他的烟盒递向波洛。 在拿烟之前,波洛嗅了嗅空气。 法国香水——一种昂贵的法国香水。 它只留下一条踪迹,并且在那儿,又一次这种香味在他的头脑中和空幻庄园的任何一个居住者都联系不上。 当他向前侧身在亨利爵士的打火机上点燃自己的烟时,波洛的目光落到了一小堆火柴盒上——六盒——放在靠近一张长椅的一个小茶几上。 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古怪的吸引他的细节。 第十二章 “两点半,”安格卡特尔夫人说。 她在客厅里,同米奇和爱德华在一起。从亨利爵士书房那禁闭的门后,传来了小声嘀咕的声音。赫尔克里.波洛,亨利爵士和格兰奇警长在里边。 安格卡特尔夫人叹息道: “你知道的,米奇我仍然觉得一个人应该吃点儿什么作为午餐。这似乎是,当然不太恰当围坐在桌边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毕竟,波洛先生是被请来吃午餐的——而且他也许已经饿了。可怜的约翰.克里斯托被杀这件事对于他来说,不可能使他像我们一样烦恼不安。而且我不是真的自己想吃东西,我也必须说亨利和爱德华在整个上午都在外边射击,一定是饿极了。”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说:“别为我担心,露西,亲爱的。” “你总是很会体谅别人,爱德华。接着是戴维——我注意到他昨天晚上的晚宴吃了很多,智慧的人们总是似乎需要大量的食物。戴维在哪儿,顺便问一句?” “他上楼回自己的屋了,”米奇说,“在他听说所发生的事情之后。” “是的——恩,他相当有策略。我敢断定这使他感到局促不安。当然,无论你怎么说,一个谋杀犯都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东西——它使佣人们心烦意乱,打乱了正常的生活秩序——我们本来准备午餐吃鸭子的——幸运的是,冷着吃起来也十分美味。应该为格尔达做些什么呢,你认为呢?在碟子上放一些点心?一些浓汤,也许?” “的确,”米奇想,“露西没人性!”接着伴随着一阵疑惑,她思考着,也许是因为露西太有人性了,以致于会使一个人如此震惊!难道这不是那个普通的直言不讳的事实吗——所有的灾难都被这些细小的丰富的疑惑和猜测所包围而遭到阻碍。露西只不过说出了大部分人不敢承认的想法而已。人们确实想到了佣人们,并且为饭菜担心。并且人们确实,甚至,感到了饥饿。她自己就在那一刻感到了饥饿!同时还相当恶心。一种古怪的混合物。 并且毫无疑问地,存在着一种普遍的尴尬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在昨天,人们提到她时还称为“可怜的格尔达”表现出一种怜悯,而现在,可能,不久之后就将站在被告席上被指控谋杀。 “这些事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米奇想,“它们不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 她的目光穿过屋子注视着爱德华。“他们不应该,”她想,“发生在像爱德华这样的人身上。这么远离暴力的人。”她在看着爱德华时感受到了安慰。爱德华,如此平静,如此有理智,如此平和和镇定。 格杰恩走了进来,让人信任地倾斜着身体,以一种合适的压低了的声音说: “我已经在客厅放置了三明治和一些咖啡,夫人。” “哦,谢谢你,格杰恩!” “的确,”当格杰恩离开房间后安格卡特尔夫人说。“格杰恩是非常出色的,没有格杰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总是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一些实在的三明治就同午餐一样——它们无所谓无情,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哦,露西,它们是这样的。” 米奇突然感到温暖的泪珠淌下了她的脸颊。安格卡特尔夫人看起来很惊奇,嘀咕着: “可怜的宝贝儿。对你来说,承受得太多了。” 爱德华穿过屋子来到沙发前,坐在米奇身边。他用胳臂环绕着她。 “别担心,小米奇,”他说。 米奇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臂膀里,在那里面舒服地抽泣着。她回忆起了一个复活节的假期,在安斯威克她的兔子死了之后,爱德华对她是那么好。 爱德华温柔地说:“只是受惊了而已。我能给她拿一些白兰地吗,露西?” “在客厅的餐具桌上。我不认为——” 当亨里埃塔走进屋子的时候她停止了讲话。米奇站起身。她感到爱德华的身体僵直了,并且一动不动地坐着。 米奇想,亨里埃塔有什么样的感觉呢?她感到不愿去看她的表姐——没有什么可看的。亨里埃塔看上去,如果有些什么的话,就像处于交战状态的人。她进来的时候高扬着下巴,脸色不错,带着某种机敏。 “哦,你在那儿,亨里埃塔,”安格卡特尔夫人叫道。“我一直在疑惑,警察正和亨利还有波洛先生在一起。你给了格尔达什么?白兰地吗?还是茶和阿斯匹林?” “我给了她一点白兰地——还有一个热水袋。” “对,”安格卡特尔夫人赞许地说,“那是在急救课里学到的——热水袋,我的意思是,对于受惊——而不应该是白兰地,如今对刺激物人们有一种反对意见。但我认为那只是一种时尚。当我在安斯威克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我们总是用白兰地压惊。即使,确实,我想,格尔达不完全是受惊。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一个人杀了她的丈夫之后她会感觉如何——这是那种人们无法想象的事情——但它不会只给人一个惊吓的。我的意思是,那里边没有任何吃惊的成份。” 亨里埃塔的声音,冷冰冰的,刺破了宁静的气氛。 她说:“为什么你们所有的人都这么肯定是格尔达杀了约翰?”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而米奇在空气中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改变。那里面有困惑、紧张,还有,最终是,一种迟钝的警觉。 然后安格卡特尔夫人开口了,她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 “这似乎——是明摆着的。你有什么其他看法吗?” “难道不可能是格尔达走到游泳池边,她发现约翰躺在那儿,于是她刚好捡起了那支左轮手枪,当——当我们来到现场的时候呢?” 再次是一阵沉默。接着安格卡特尔夫人问: “是格尔达这么说的吗?” “是的。” 这不是一声简单的认可。在它后面有着巨大的力量。它就像左轮手枪的一声枪响一样。 安格卡特尔夫人扬起了她的眉毛,接着她说了些明显的毫无关系的话: “客厅里有三明治和咖啡。” 当格尔达.克里斯托从敞开的屋门走进来的时候,她中断了讲话,微微喘了口气。格尔达匆忙而抱歉地说: “我——我真的觉得我不能再躺下去了——特别是一个人是如此极度地不安的时候。” 安格卡特尔夫人叫道: “你必须坐下——你必须立刻坐下。” 她把米奇从沙发上移走,将格尔达安置在那儿,在她的后背上垫了一个靠垫。 “你这可怜的宝贝儿,”安格卡特尔夫人说。 她说的时候强调了一下,但这些话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爱德华走到窗前,站在那儿向外张望。 格尔达把她那凌乱的头发从额前拢了回去,她用一种忧虑的、困惑的语调说: “我——我真的是才开始意识到这个。你们知道我曾不能感觉到——我仍然不能感觉到——这是真的——约翰——死了。”她开始有点发抖。“是谁杀了他?可能是谁杀了他?” 安格卡特尔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她猛地转过头。亨利爵士的屋门打开了,他走了出来。陪伴在他身边的是格兰奇警长,他是一个块头很大,体格厚实的男人,长着一撇下垂的、乐观的小胡子。 “这是我的妻子——格兰奇警长。” 格兰奇鞠了一躬,并说: “我在想,安格卡特尔夫人,我是否能够同克里斯托夫人说几句话——” 他的话停了下来。当安格卡特尔夫人指示了那个坐在沙发上的人物之后。 “是克里斯托夫人吗?” 格尔达热切地说: “是的,我是克里斯托夫人。” “我不愿使您痛苦,克里斯托夫人,但我想问您几个问题。您可以,当然了,让您的律师在场,如果您愿意的话——” 亨利爵士插了一句: “这有时是明智的,格尔达——” 她打断了他的话: “一个律师?为什么要有一个律师?为什么一个律师会知道有关约翰死的一些事情?” 格兰奇警长咳嗽了一下。亨利爵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亨里埃塔插了进来: “这个警长只是想知道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 格尔达转向他。她用一种疑惑的口气说: “这一切似乎就像一场噩梦——不真实。我——我不能喊叫也不能做任何事。我只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格兰奇平静地说: “这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克里斯托夫人。” “是的,是的——我想它是的。但你是突然看到的。我从房子里出来,沿着那条通向游泳池的小路——” “在什么时候,克里斯托夫人?” “当时刚好在一点钟之前——大约是差两分钟一点。我知道是因为我看了钟。当我到那儿时——约翰,躺在那儿——血在混凝土的池边流淌。” “你听到一声枪响了吗,克里斯托夫人?” “是的——不——我不知道。我知道亨利爵士和爱德华在外边射击。我——我只是看到约翰——” “如何呢,克里斯托夫人?” “约翰——还有血——还有一支左轮手枪。我捡起了左轮手枪——” “为什么?” “对不起,能再说一遍吗?” “为什么你要拾起左轮手枪,克里斯托夫人?” “我——我不知道。” “你不应该碰它的,你知道。” “我不应该吗?”格尔达显得很茫然,她的脸上一片空白。“但我这样做了,我将它握在我的手中。” 她现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她正在幻想中,看到左轮手枪握在自己手中。 她猛地转向警长。她的声音突然尖锐——痛苦。 “谁可能杀约翰?没人想杀他。他是——他是最好的人。那么和善,那么无私——他做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其他人。每个人都爱他,警长先生。他是一个极为出色的医生,最和气的丈夫。这一定是一场意外——这一定是——这一定是!” 她向屋外甩出一只手。 “去问任何人,警长先生。没有人想杀约翰,难道不是吗?” 她向他们每一个求援。 格兰奇警长合上他的记事薄。 “谢谢你,克里斯托夫人,”他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说,“现在就这样了。” 赫尔克里.波洛和格兰奇警长一起穿过栗树林来到游泳池。那个曾经是约翰.克里斯托这个人的躯体现在只是一具“尸体”,已经被警察局的法医拍照、测量、记录并检查过,运到停尸房去了。这个游泳池,波洛想,看上去有一种古怪的纯洁。今天的每一件事,他想,都是奇怪地不固定的。除了约翰.克里斯托——他不得不固定的。即使死了之后,他也是有目的和客观的。这个游泳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卓越超群的游泳池了,而是约翰.克里斯托的尸体曾躺过的地方,并且在那儿,他身体中的鲜血曾缓缓地流出,从混凝土的池边滴入人工的蓝色池水。 人工的——波洛在一刻中紧紧抓住了这个单词。是的,关于发生的这件事情的全部中有一些人为的东西。好像—— 一个穿着游泳衣的男人走向警长。 “这是那支左轮手枪,长官,”他说。 格兰奇极为小心地拿过那个还在滴水的物体。 “现在指纹没有任何希望了,”他评论道,“但幸运的是在这桩案子中这并不重要。当你赶到的时候克里斯托夫人手里确实握着左轮手枪,不是吗,波洛先生?” “是的。” “鉴定左轮手枪是下一件事,”格兰奇说:“我将想象亨利爵士能为我们做这个。她是从他的书房里拿出它的,我能断定。” 他向游泳池投去了一个环视的目光。 “现在,让我们再次弄得清楚些。那条低于游泳池的小路是农场通过来的,这是安格卡特尔夫人来的路。另外两个人,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先生和萨弗纳小姐,是从树林来的——,但不是一起。他走的是左边的路,而她走的则是右边那条通向房子那边花间小径的路。但他们都站在游泳池较远的一边,当你到的时候?” “是的。” “另外这儿的这条路,在凉篷旁边,通向波德巷。好吧——我们就走这条。” 当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格兰奇说着话,没有一丝兴奋,只有理解和平静的悲观主义。 “这些案子从来都不是很相像,”他说,“去年有一桩——在阿什里奇附近。一个退休的军人,他有——卓越的经历。妻子美丽文静,老式的那种,六十五岁,灰发——相当漂亮的头发,还有一个波浪。她做了很多年园艺工作。一天她走进他的房间,取出他服役时的左轮手枪,然后来到花园,向他开枪。就像那样!在它背后有很多东西,当然,人们不得不去挖掘。有时他们想象出一个有关流浪汉的愚蠢的故事!我们假装接受它,当然,要保持宁静,我们正在调查的时候,但我们明白事情是怎么样的。” “你的意思是,”波洛说,“你已经断定是克里斯托夫人向她的丈夫开的枪。” 格兰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那么,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波洛缓缓地说:“事情可能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发生了。” 格兰奇警长耸了耸肩。 “事情可能——是的。但这只是一个一眼即能看穿的故事。他们都认为是她杀死他!他们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他奇怪地看着他的同伴。“你一直认为是她干的,难道不是吗,当你到达现场的时候?” 波洛半闭上了他的眼睛。沿着那条小路而来……格杰恩迈步前行……格尔达.克里斯托站在她丈夫身边,手里握着左轮手枪,她的脸上的神色是空白。是的,正如格兰奇所说,他曾认为是她干的……曾认为,至少,那是他得到所有的印象。 是的,但那不是一回事。 一幕预先排好的欺骗的场景。 格尔达.克里斯托看上去像一个刚枪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吗?这是格兰奇警长想知道的。 伴随着一阵突然升起的惊奇,赫尔克里.波洛意识到在他漫长的处理暴力事件的经历中,他从未真实地和一个刚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面对面地相遇过。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境况下看起来会如何呢?庆贺的,惊恐的,满意的,晕眩的,不敢相信的,还是空洞的? 是任何一种这样的东西,他想。 格兰奇警长正在讲话。波洛抓住了他的话尾。 “——一旦你掌握了这个案件所有的事实后,你通常能从佣人们那里得到所有的一切。” “克里斯托将要返回伦敦吗?” “是的。那儿还有两个孩子,不得不让她走。当然了,我们将密切监视她,但她不会知道的。她认为她已经顺利地逃脱了这件事情。对于我来说,她看上去是一个相当愚蠢的女人……” 波洛想,格尔达.克里斯托意识到了警察们所想的了吗——还有安格卡特尔夫妇所想的?她看上去好像没有意识到任何东西。她看上去像一个反应迟钝,完全吓晕了的,并为丈夫的死而心碎的女人。 他们踏上了那条乡间小路。 波洛在自己的门前停下脚步。格兰奇说: “这是你的小天地吗?漂亮而舒适。那么,现在再见吧,波洛先生。谢谢你的合作。我将会拜访你并带给你我们进展情况的内幕消息。” 他的眼睛在路上四处张望。 “你的邻居是谁?那难道不是我们新名人居住的地方吗?” “维罗尼卡.克雷小姐,女演员,是来这儿度周末的,我认为。” “当然。我喜欢她在《骑在老虎背上的女人》中的表演,但她对我的口味来说,有点过于高雅了。” 他转了过去。 “恩,我必须回去工作了。再见,波洛先生。” “你认识这个吗,亨利爵士?”格兰奇警长将左轮手枪放在亨利爵士面前的桌子上,并且期待地看着他。 “我能拿一下它吗?”亨利爵士的手在左轮手枪上面犹豫着。 格兰奇点点头。“它曾在游泳池里,被毁掉了留在上面的任何指纹。一个遗憾,如果2我能这么说的话,萨弗纳克小姐让它从她的手中滑出来了。” “是的,是的——但当然那对我们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一个紧张的时刻。女人们容易慌乱并且——恩——掉东西。” 格兰奇警长再次点点头。他说: “萨弗纳克小姐从总体来看似乎是一位冷淡的、能干的年轻女士。” 这些话没有强调什么,然而它们其中的某些东西使亨利爵士猛地抬起头。格兰奇继续着: “现在,您认识它吗,先生?” 亨利爵士拿起左轮手枪,检查了一下,他注意到了上面的号码,并和一个皮封面的小本子上的记录对照了一下。接着,在叹息声中合上了本子,他说: “是的,警长先生,这是我这儿的收藏品。” “你最后看到它是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我们在花园中对着一个靶子进行了一些射击,并且这就是我们当时所用的轻武器中的一支。” “在那个场合中都有谁确实用过它了?” “我认为每个人都至少用它开了一枪。” “包括克里斯托夫人吗?” “包括克里斯托夫人。” “那么在你射击完了之后呢?” “我把这支左轮手枪放在了它通常的位置,这儿。” 他打开了一个大柜子的抽屉,里面放了半抽屉的枪。 “您收集了很多轻武器,亨利爵士。” “这是我多年以来的嗜好。” 格兰奇警长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停留在这个巴格达的前任总督身上。一个长相英俊、出色的男人,那种他将非常乐意在其手下服务的男人——实际上,是一个和他的现任警察局长相比,他更喜欢的男人。格兰奇警长对威尔德郡的警察局长评价不高——一个大惊小怪的专制统治者和一个专门注意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人。他的脑子又回到了手头的工作上。 “当你收好这支左轮手枪的时候,它里面没有,当然,上子弹了,亨利爵士?” “当然没有。” “那你的弹药保存在哪里?” “这儿。”亨利爵士从一个文件架的格架里拿出了一把钥匙,并打开了桌子底层的一个抽屉。 “简单极了,”格兰奇想。那个姓克里斯托的女人曾到过保存它的地方。她能只身前来并自己行动。嫉妒,愚弄着女人们。他可以打赌十有八九是因为嫉妒。在他完成这儿的日常工作,去哈利街调查之后这件事就会很清楚了。但你得按正常的程序来做事情。 他站起来说: “恩,谢谢你,亨利爵士。我会让你知道有关审讯的消息的。” 第十三章 他们晚饭吃的是冷鸭子。鸭子之后,是一道焦糖乳蛋糕。安格卡特尔夫人说,这恰好显示了梅德韦夫人正确的判断力。 烹饪,她说,的确给了培养对美食的鉴赏力以极好的机会。 “我们只是,正如她明白的,适当地喜欢焦糖乳蛋糕。就在一个朋友刚死之后,吃自己喜欢的布丁,是有点粗俗。但焦糖乳蛋糕是这么松软——滑口,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那么就在自己的盘子里留下一点点。” 她叹了口气,然后说她希望他们让格尔达返回伦敦这件事做得很好。 “但至少亨利同她一起回去是非常正确的。” 因为亨利坚持开车送格尔达回哈利街。 “她会回到这儿接受审讯的,当然,”安格卡特尔夫人继续说,一边沉思地吃着焦糖乳蛋糕。“但很自然,她会把情况透露给孩子们——他们也许在报纸上已经看到了,并且房子里只有一个法国女人——她们是多容易激动——acrisedenerfs(译注:意为一次歇斯底里的发作。),但亨利会帮她料理的,我真的认为格尔达会安然无恙的。她也许会派人去请一些亲戚——也许是姐妹。格尔达是那类肯定有姐妹们的人——三个或四个,我可以设想,也许住在坦布里奇韦尔斯。” “你说的是多么不同寻常的事情,露西,”米奇说。 “喔,亲爱的,是托基,如果你赞同——不,不是托基。他们至少六十五岁,如果住在托基的话。伊斯特本,也许,或是圣.莱昂纳茨。” 安格卡特尔夫人看着最后一勺焦糖乳蛋糕,似乎为它表示同情,没有吃就十分轻柔地把它放下了。 戴维,只喜欢吃开胃菜,阴郁地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盘子。 安格卡特尔夫人站起身来。 “我想我们今晚都想早些上床,”她说,“发生了这么多事,不是吗?一个人从阅读报纸中对此类事情了解不会很多,它们是多么乏味。我感觉,你们是知道的,就好像步行了大约十五英里。实际上没有做任何事,只是坐着——但那也令人乏味,一个人不愿意读一本书或是一份报纸,这看上去是多么无情无义。即使我认为《观察者》的社论也许不错——但《世界新闻》可不这样。你同意我的看法吗,戴维?我喜欢知道年轻人的想法,这使一个人能与外界保持联系。” 戴维用粗暴的声音说他从不读《世界新闻》。 “我总是喜欢读这些报纸,”安格卡特尔夫人说,“我们假装是为佣人才订的它,但格杰恩十分聪明,从来都是在喝完茶后才取走它。那是一份最有趣的报纸,全是关于将自己的脑袋伸进煤气炉的女人们——人数多得令人难以置信!” “在未来电气化的房子里她们会做些什么吗?”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问。 “我想她们会尽量利用那些东西——也会更明智得多。” “我不同意您,先生,”戴维说,“关于未来的电气化房子的说法。可以有公共的暖气装置,接通中员供暖系统。每一个劳动阶级的房子都将彻底地减轻劳动。”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匆忙说他担心这是一个他不太在行的话题。戴维的嘴唇轻蔑地撇着。 格杰恩用一个托盘端来了咖啡,动作与往常相比,有一些迟缓,用来表达一种哀悼。 “哦,格杰恩,”安格卡特尔夫人说,“关于那些鸡蛋,我打算像往常一样用铅笔在它们上面记下日期。你能请求梅德韦夫人照管一下吗?” “我认为您会发现,夫人,每样事都已经非常令人满意地照料好了。”他清了清喉咙,“我已经亲自关照了这些事。” “哦,谢谢你,格杰恩。” 当格杰恩走出去的时候,她嘀咕着:“的确,格杰恩棒极了,这些佣人都十分出色。并且是多么令人同情他们,因为警察在这儿——对于他们,一定很可怕。顺便问一句,他们离开了吗?” “警察,你指的是?”米奇问。 “是的。难道他们不是常常留下一个人站在大厅里吗?或者也许他正在外边的灌木丛里监视着前门。” “为什么他会监视前门?” “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在书里面他们是这样的。并且接着其余的什么人在夜里被谋杀。” “哦,露西,别这么说,”米奇叫道。 安格卡特尔夫人奇怪地看着她。 “亲爱的,真是对不起。我真蠢!当然没有其他人会被谋杀。格尔达已经回家了——我的意思是——哦,亨里埃塔,亲爱的,对不起,我不是想那么说的。” 但亨里埃塔没有回答。她正站在圆桌边,低头盯着她昨晚保存的桥牌得分记录。 她振作起精神,说,“对不起,露西,你说的是什么?” “我感到好奇,是否还有警察留下来。” “就像卖东西时的零头?我不这样认为。他们已经都回到警察分局了,用合适的警察的语言录下我们所说的话。” “你在看什么,亨里埃塔?” “什么也没看。” 亨里埃塔移向壁炉台。 “你认为维罗尼卡.克雷今晚在做些什么?”她问。 一种惊慌的表情扫过安格卡特尔夫人的脸。 “我亲爱的!你不是认为她会再次到这儿来吧?她现在一定已经听说了。” “是的,”亨里埃塔沉思着说,“我想她已经听说了。” “这提醒了我,”安格卡特尔夫人说,“我真的必须给凯里夫妇打电话了。我们不能在明天招待他们吃午餐,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她离开了房间。 戴维,憎恶他的亲戚们,嘀咕着他想在《大英百科全书》中查点儿东西。他想,书房是一个宁静的地方。 亨里埃塔走向落地窗,打开它们,并从中走了出去。在片刻犹豫之后,爱德华跟了上去。 他发现她正站在外边,仰望着天空。她说: “不像昨晚那么暖和,是吗?” 声音非常悦耳,爱德华说:“是的,明显地冷了。” 她正站着注视着房子。她的眼睛在窗户上扫视。接着她转过身,面对树林。他对她脑子里所想的东西一无所知。 他走向敞开着的窗户。 “最好进去,天气很冷。” 她摇了摇头。 “我要去散步,到游泳池去。” “哦,我亲爱的。”他快步走向她,“我同你一起去。” “不,谢谢你,爱德华。”她的声音尖利地划破了空气中的寒意。“我想,同我那死去的爱人单独呆在一起。” “亨里埃塔!我亲爱的——我什么都没有说,但你知道我是多么难过。” “难过?为约翰.克里斯托的死吗?” 她的声音中仍有那种一触即发的尖刻。 “我的意思是——为你难过,亨里埃塔。我明白这对你一定是一个巨大的震惊。” “震惊!哦,但我十分坚强。爱德华,我能承受震惊。这对你也是一个震惊吗?当你看到他躺在那儿的时候,你有什么样的感觉呢?高兴吗?我想是的。你不喜欢约翰.克里斯托。” 爱德华低声说:“他和我——没有什么共同点。” “你处理事情是多么出色!以这样一种有所节制的方式。但实际上你们确实有一个共同点。我!你们都喜欢我,难道不是吗?只有这点不能使你们成为朋友并且十分对立。” 月亮闪烁不定地穿过一片云。当他突然看到她的脸正注视着他的时候,他感到震惊。无意识地,他总是将亨里埃塔看作是那个他在安斯威克认识的亨里埃塔的投影。对于他来说,她总是一个微笑着的,长着一双充满了热切期望的不断跳跃的眼睛的女孩。他现在看到的这个女人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陌生人,那双眼睛是明亮的,但却冷冰冰的,并且正不淮好意地盯着他。 他认真地说: “亨里埃塔,我最亲爱的,一定要相信这个——我的确同情你——为——为你的悲痛,你的损失。” “是悲痛吗?” 这个问题使他为之一震。她问这个问题,似乎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自己。 她用低沉的声音说:“这么快——它发生得这么快。这个时刻还活着,呼吸,而下一刻——死亡——离去——空虚。哦,空虚!但我们在这儿,我们所有的人,吃着焦糖乳蛋糕并称我们自己为活着的人——但约翰,一个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具有生命力的人,死了。我说着那个词,你知道,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很快它就没有了任何含义——任何含义也没有。它只是一个可笑的微小的单词,就像一根腐烂的枝条的折断。死亡——死亡——死亡——死亡。它像一面唐唐鼓(译注:在非洲及印度等地用手敲击的一种鼓。)难道不是吗?在丛林中敲击着。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 “亨里埃塔,住口!看在上帝的面上,住口!” 她奇怪地看着他。 “难道你不知道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吗?你是怎样想的?当你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将坐着,温柔地用一块小小的漂亮的手绢掩面哭泣吗?这仅仅只是一个巨大的震惊而不久我就会恢复过来吗?并且你会非常体贴地安慰我吗?你是很体贴,爱德华。你非常体贴,但你是那么——那么不合时宜。” 他退后了一步。他的面孔僵硬起来。他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说: “是的,我一直很明白。” 她继续痛恨地说: “你认为像今天整个晚上这样如何?围坐在一起,约翰死了,而除了我和格尔达之外没有一个人在意!你高兴,戴维困窘不安,米奇苦恼,而露西得体地欣赏着《世界新闻》,从印刷品上看真实的生活!难道你不认为这所有的一切多像一个奇异的噩梦?” 爱德华没有说话。他向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阴影里。 亨里埃塔望着他说: “今晚——似乎没有什么对我来说是真实的,没有人是真实的——除了约翰!” 爱德华平静地说:“我明白……我非常不真实。” “我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人,爱德华。但我忍不住,我忍不住怨恨这个,约翰,曾是那么活生生的,却死了。” “而我这个半死的人,却活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爱德华。” “我认为你是这个意思,亨里埃塔。我认为,也许,你是对的。” 但她正说着话,若有所思地回到了一个早些的想法: “但这不是悲痛,也许我感受不到悲痛。也许我将永远不能。然而——我愿意为约翰悲痛。” 她的话对他来说似乎很神奇。然而当她突然用一种几乎很有条理的口吻加了一句:“我必须去游泳池”之后,他甚至更震惊了。 她悄悄走开,钻进了树林。 爱德华僵硬地迈着步子走出屋子。 米奇抬头看着他,当爱德华以双眼视若无睹地穿过落地窗户的时候。他的脸是灰白色的,因痛苦而扭曲,看上去没有血色。 他没有及时听到米奇因呼吸困难而发出的低低的喘息声。 几乎是机械地,他走向一把椅子并坐了下来。感受到了某些正期待着他的东西,他说: “天气很冷。” “你很冷吗,爱德华?我们能——我能——点燃炉火吗?” “什么?” 米奇从壁炉台上拿了一盒火柴。她跪下来,擦燃一根火柴伸向火炉。她从侧面小心地看着爱德华。他对什么事都不注意了。 她说:“有火真好,它使一个人暖和。” “他看上去多冷,”她想,“但这里不可能同外边一样冷啊?是亨里埃塔!她对他说了些什么?” “把你的椅子拿近些,爱德华,靠近火炉。” “什么?” “哦,没什么,只是火炉而已。” 她现在正大声地、缓慢地对他说话,就好像对着一个聋子。 突然地,她的心因解脱而整个翻转过来。爱德华,那个真实的爱德华,又在那儿了,温柔地冲她笑着: “你是在同我讲话吗,米奇?对不起,恐怕我正在想——想一些事情。” “哦,没什么,只是火炉而已。” 木柴正在劈啪作响,而一些冷杉果燃烧后产生了明亮的、清洁的火焰。爱德华看着它们。他说: “炉火真是漂亮。” 他伸出他那瘦长的双手,指向火焰,感觉到从紧张中得到了解脱。 米奇说:“在安斯威克我们总烧冷杉果。” “我仍然这样,每天都要采一篮,放在壁炉旁边。” 在安斯威克时的爱德华,米奇半闭上她的眼睛,想象着。他会坐在,她想,房子西边的书房里。那儿有一盆几乎遮住了一扇窗户的木兰,下午的时候它使整个房间充满了一种金绿色的光彩。从其他的窗户你可以向外看着草地,还有一株高大的像一个守卫者那样直立着的威灵顿树。而右边是一株铜菊。 哦,安斯威克——安斯威克。 她能够在湿润的空气中闻到从木兰那儿飘来的柔和气味,它在九月依然能开出一些可爱的散发着甜香味的有着蜡状表面的白色花朵。火炉里烧着松果。还有一股淡淡的从那些爱德华肯定要读的书中传来的霉味。他会坐在那把鞍状靠背的椅子里,并不时地,也许,他的眼睛会从书本转想炉火,而且他会想起,只是一会儿,会想起亨里埃塔。 米奇动了一下,问: “亨里埃塔在哪儿?” “她去游泳池了。” 米奇盯着他。“为什么?” 她的声音,唐突而深沉,将爱德华唤醒了一些儿。 “我亲爱的米奇,你当然明白——哦,恩——猜出来了。她和克里斯托关系非常好。” “哦,人们当然知道这个。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踏着月光离开,去他枪杀的地方。这一点儿也不像亨里埃塔,她从来不像通俗闹剧般行事。” “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其他人是什么样的吗?例如,亨里埃塔。” 米奇皱着眉。她说: “毕竟,爱德华,你和我一辈子都了解她。” “可她已经变了。” “不是真正的,我不认为一个人会变。” “但亨里埃塔已经变了。” 米奇奇怪地看着他。 “比我们,比你和我变得还要多?” “哦,我曾静静地站着,我对此了解得很深。还有你——” 他的眼神,突然集中起来,看着她跪在火炉的围栏边上。他好像正从一个距离很远的地方看着她,一眼看到了那方方的下巴,深色的眼睛,以及刚毅的嘴巴。他说: “我希望我能更经常地见到你,米奇亲爱的。” 她冲他露出了微笑。她说: “我明白。在这些日子里,要保持联系并不容易。” 外面有一声响动。爱德华站起来。 “露西是对的,”他说,“这是乏味的一天——一个人对谋杀的初步认识。我要睡觉了。晚安。” 他离开了房间,就在那时亨里埃塔穿过落地窗进来了。 米奇质问她。 “你对爱德华做了些什么?” “爱德华?”亨里埃塔有些茫然。她的前额拧成一团。她似乎在思考着一些很远的事情。 “对,是爱德华。他走进来时看上去很可怕——那么冷,什么呢?” “做点什么?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不知道,站在一张椅子里,然后大叫!吸引他的注意力。难道你不明白这是对一个像爱德华这样的男人唯一的希望?” “爱德华永远不会在意任何人,除了你,亨里埃塔。他从来不会在意任何人。” “那么是他太不聪明。”她迅速瞥了一眼米奇那苍白的面孔。“我伤害了你,对不起。但今晚我憎恨爱德华。” “憎恨爱德华?你不能。” “哦,是的,我能!你不明白——” “什么?” 亨里埃塔缓缓地说: “他使我想起了很多我想忘掉的事情。” “什么事情?” “喔,安斯威克,比如说。” “安斯威克?你想忘掉安斯威克?” 米奇的语调是难以置信的。 “是的,是的,是的!我在那儿很愉快,只是现在,我不能承受,回想起那些愉快的时光。难道你不理解吗?在一个当你不知道什么将会来临的时候,当一个人信心十足地说,每样事都会很可爱的时候!一些人是明智的——他们从不企盼过得愉快。我就是这样。” 她唐突地说: “我将永不回安斯威克。” 米奇缓缓地说: “我怀疑这一点。” 第十四章 星期一的早晨米奇突然醒了过来。 有好一阵子,她躺在床上发呆。她的目光困惑地望着门口,因为她希望安格卡特尔夫人出现。当露西在第一个早晨飘进这里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 一个会有麻烦的周末?她曾担心——曾认为会有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可能发生。 的确,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米奇的心理和精神上像是压着一块厚重的乌云。一些她不想考虑——不想记住的事情。一些事情,毫无疑问地吓坏了她,一些为了爱德华而做的事情。 回忆奔涌而来。一个丑恶的僵硬的字眼——谋杀! “哦,不,”米奇想,“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是我正在做的一个梦。约翰.克里斯托,被谋杀,枪杀——躺在游泳池边。鲜血和蓝色的池水——像一个侦探小说的精装封面。怪诞,不真实。那类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如果我们现在,还呆在安斯威克,这一切就不可能发生。” 那个黑色的重负从她的额头向下移动,停留在她的心窝,使她感觉略有些恶心。 这不是一个梦。这是一件真实的事——一件类似《世界新闻》上所登载的事——并且她和爱德华,露西,亨利以及亨里埃塔全都卷入其中。 不公平——确实不公平——因为如果是格尔达杀了她的丈夫的话,这与他们都无关。 米奇不安地抖动着。 平和的、愚蠢的、略带伤感的格尔达——你不可能将格尔达同通俗闹剧联系在一起——同暴力联系在一起。 格尔达,无疑地,不可能用枪杀任何人。 那种体内的不安再次升起了。不,不,不能那样想。因为其他人谁又可能杀约翰呢?并且格尔达曾站在他的尸体旁边,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那把她从亨利的书房里拿出来的左轮手枪。 格尔达曾说她发现约翰已死了,然后捡起了那把左轮手枪。喔,她还能说点什么其他的话呢?她不得不说些什么,可怜的东西。 亨里埃塔保护着她,保护得非常好——说格尔达的陈述完全是可能的。认定那是可能的选择。 亨里埃塔昨晚表现得十分古怪。 当然,那是因约翰.克里斯托之死而受惊的结果。 可怜的亨里埃塔——她是那样疯狂地喜欢着约翰。 但她会及时地从中恢复过来的——一个人能够从任何事中恢复过来。接着她会嫁给爱德华,然后住在安斯威克——与爱德华会快乐地一起生活。 亨里埃塔一直极喜欢爱德华。只是约翰.克里斯托那进取的、优势突出的人格阻碍了他们。他使爱德华相比之下显得那么苍白。 那天早晨当米奇下楼吃早饭的时候,她感到爱德华的个性已经从约翰.克里斯托的笼罩下解放出来了,开始表现自己的权威。他似乎自信多了,少了许多犹豫和倦怠。 他正愉快地同那个怒目而视和没有回应的戴维谈话。 “你必须更经常地去安斯威可克,戴维。我希望你在那儿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并且了解那整个地方。” 吃了一些柑橘酱后,戴维冷冷地说: “这些大的产业十分可笑,它们应该被分开。” “我希望这不会在我活着的时候发生,”爱德华微笑着说,“我的佃农是一些很满足的人。” “他们不应该这样,”戴维说,“没有人应该满足。” “如果猿曾满足于长着尾巴——”安格卡特尔夫人嘀咕着,她正站在餐具桌边,茫然地看着一盘腰子。“那是我在幼儿园学的一首诗,但我完全不记得下面了,我必须同你谈话,戴维,学习所有的新思想。就我所知,一个人会恨其他人,但同时又给他们免费的医疗关怀和许多额外的教育(可怜的家伙们,所有那些无助的小孩子们都被每天成群结队地驱赶到校舍中)——而鱼肝油被强迫送下婴儿的喉咙,全然不管他们愿意与否——那么难闻的东西。” 她米奇想,露西举止正同往常一样。 还有格杰恩,当她在大厅里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看上去也同往常一样。空幻庄园的生活似乎按照正常的程序继续着。伴随着格尔达的离去,整个事件似乎就像一场梦。 接着外边传来了一声车轮辗在砂砾上的沙沙声,是亨利爵士在停车。他在他所属的俱乐部里过的夜,并早早地驱车回来。 “喔,亲爱的,”露西说,“一切都顺利吗?” “是的。那儿的秘书是个能干的女孩。她负责各项事务。格尔达的一个妹妹,那个秘书给她打了电话。” “我知道会有的,”安格卡特尔夫人说,“是住在坦布里奇韦尔斯吗?” “我认为是在贝尔斯希尔,”亨利爵士说,看上去迷惑不解。 “我敢断定——”露西考虑着贝尔斯希尔。“是的——非常可能。” 格杰恩走上前来。 “格兰奇警官打过电话,亨利爵士。审讯将于星期三的十一点钟开始。” 亨利爵士点点头。安格卡特尔夫人说: “米奇,你最好给你的商店打个电话。” 米奇慢慢走向电话。 她的生活一直是那么普通和平凡,以致于她缺乏措词来向她的雇主解释由于她卷入了一桩谋杀案,在四天的假期之后她将不能按时回去工作。 这听起来极不可信,甚至这感觉起来也不可信。 而且阿尔弗雷治夫人不是一个任何时候都溶液向她做出解释的人。 米奇坚毅地动了一下下巴,拿起了话筒。 事情就像她想象的那么令人不愉快。那个尖刻的矮小的犹太女人那沙哑的声音愤怒地通过电话线传了过来。 “那是什么,哈德卡斯尔小姐?一个死讯?一场葬礼?难道你不是非常清楚我正缺少人手吗?难道你认为我会接受这些借口吗?哦,是的,你玩得很愉快,我敢肯定!” 米奇打断了她,尖锐而清晰地说了些什么。 “警察?警察,你说的是?”这几乎是尖叫。“你和警察牵扯到了一起?” 米奇下决心坚持到底,她继续解释着。奇怪,那个在电话另一头的女人使整个事情显得似乎非常肮脏。一桩粗俗的警察局的案子,人类有多么神奇的炼金术! 爱德华打开门走了进来,看到米奇正在打电话,他想出去。她阻止了他。 “一定要留下,爱德华,求你了。哦,我希望你留下来。” 爱德华的在场给了她力量——消解那个老太婆的作用。 她把捂在听筒上的手拿开了。 “什么?是的。对不起,夫人但毕竟,这几乎不是我的过错——” 那个丑恶的沙哑的声音正在尖叫。 “你的朋友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哪种人,能使警察到那儿去,还有一个男人被枪杀了?我非常想不让你回来了!我不能使我建立的规矩被人破坏。” 米奇又做了一些卑顺的没有承诺的回答。最后她重新放好听筒,发出了解脱的叹息声。她感到恶心和颤抖。 “那是我的工作的地方,”她解释道。“我得让他们知道在星期三之前我不能回去,由于审讯和那些——那些警察。” “我希望他们对此表现得令人满意,它是什么样的,我的服装店?那个经营它的女人和蔼吗?对为她工作的人有同情心吗?” “她可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一个怀特查佩尔区的犹太女人,染过的头发,声音就像一只秧鸡。” “但是我亲爱的米奇——” 爱德华脸上的惊恐之情几乎使米奇笑出声来。他是那么关注。 “但是我亲爱的小孩——你不该受那份气。如果你必须有一个工作的话,你一定得找一处环境和谐,并且同事易于相处的地方。” 米奇看着他,片刻间没有回答。 如何解释,她想,对一个像爱德华这样的人?关于劳力市场,或是工作,爱德华了解些什么呢? 突然一阵辛酸涌了上来。露西、亨利、爱德华——是的,甚至亨里埃塔——他们所有的人都被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同她分开了——那条将有闲阶级同劳动阶级分离的鸿沟。 他们对找到一个工作的困难一无所知,不知道一旦你得到了它。就必须保住它!一个人也许会说,她没有必要赚钱养活自己。露西和亨利会愉快地给她一个家——他们会同样愉快地使她得到一笔津贴。爱德华也会乐意地给予资助。 但米奇心中的某些东西,反对她接受那些极乐意的亲戚们提供给她的安逸生活,只是在少有的场合下,才来到并沉浸在露西的那井井有条的、奢侈生活中并感到愉快。她能以此为乐。但某种坚强的独立精神,阻止她接受资助来生活。同样的感觉,也阻止了她用亲戚和朋友们那儿借来的钱来开始自己的生意。她已经看到了太多那样的事。 她不会借钱——不运用任何影响力。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份每周四英镑的工作,如果她被给予这份工作,是因为阿尔弗雷治夫人希望米奇会带她那些“社会名流”的朋友来买东西的话,那么阿尔弗雷治夫人一定大失所望。米奇从不鼓励她的朋友们生出这样的想法。 她对工作没有奇特的幻想。她憎恶那家商店,她憎恶阿尔弗雷治夫人,她憎恶对那些坏脾气的和不礼貌的客人永远都是卑躬屈膝,但她十分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得到任何其他她更喜欢些的工作。因为她没有一个那种必要的资历。 爱德华那种在她面前敞开着广阔的天地、可供选择的假想,只是令人无法忍受,这个上午变得让人感到恼火。爱德华有什么权利居住在一个远离现实的世界里呢? 他们是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他们所有人都是。而她——只是半个安格卡特尔!并且有时,像今天早晨,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像个安格卡特尔!她是她父亲的女儿。 她带着那种通常的爱的痛楚和懊悔,想起了她的父亲,一个花白头发、满脸劳累的中年男人。一个奋斗多年、支持着一个小小家庭商店的男人。即使有他的关心和努力,它也注定了慢慢走着下坡路。这不是因为他在那方面无能——这是社会的进程。 非常奇怪的是,米奇的热爱总是献给了她那安静的、疲惫的父亲,而不是她那辉煌的、姓安格卡特尔的母亲。每次,当她去安斯威克,她都玩得很开心,回来时,她会用胳膊搂着父亲的脖子,对他疲倦的脸上显现的那略带反对的质问回答说:“回到家里我真高兴——回到家里我真高兴。” 当米奇十三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去世了。米奇有时想她对母亲几乎毫不了解。她茫然,迷人,快乐。她后悔自己的婚姻了吗,那个使她离开安格卡特尔家族的圈子的婚姻?米奇对此一无所知。她的父亲在妻子去世之后变得更加灰暗和安静。他那阻止他的商店倒闭的斗争也变得更加无用。米奇十八岁的时候,他静静地、悄然去逝了。 米奇曾和不同的姓安格卡特尔家的亲戚们住在一起,从安格卡特尔家的人那里接受礼物,同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时光,但她拒绝在经济上依靠他们的友善。即使她很爱他们,很多次,她会突然而强烈地感受到她和他们之间南辕北辙。 她满怀怨恨地想:“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爱德华,同往常一样敏感,满脸困惑地看着她。他温柔地问: “我使你难过了吗?为什么?” 露西飘进屋里。她正处在一场同她自己的谈话之中。 “——你们瞧,人们真的不知道她是否喜欢白牡鹿庄园还是喜欢我们?” 米奇茫然地看着她——接着又看看爱德华。 “看爱德华没用,”露西.安格卡特尔说,“爱德华完全不会明白的,而你,米奇,总是那么老练。” “我不明白你在谈些什么,露西。” 露西看上去很惊奇。 “当然是审讯,亲爱的。格尔达不得不为此来这儿。她会呆在这儿吗?或是去白牡鹿庄园?这儿会引起痛苦的联想,当然——但在白牡鹿庄园,那儿将有盯着她看的人们和大量记者。星期三,你知道,十一点,或是十一点半?”一缕微笑使安格卡特尔夫人的脸明媚起来。“我从为参加过审讯!我认为我穿灰衣服——还有一顶帽子,当然,就像去教堂——但不戴手套。” “你不知道,”安格卡特尔夫人穿过屋子,拿起电话听筒认真地注视着,她接着说,“我不认为现今除了园艺手套外,我还有任何手套!当然从在总督府的日子起,是储存了很多长的晚礼服手套。手套相当傻,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唯一的用处是避免在犯罪中留下指纹,”爱德华微笑着说。 “哦,你这样说真有趣,爱德华——非常有趣。我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安格卡特尔夫人带着一丝厌恶瞅着电话听筒。 “你要给什么人打电话吗?” “不。”安格卡特尔夫人茫然地摇了摇脑袋,并极为小心地将听筒放回到架子上。 她的目光从爱德华身上移向米奇。 “我认为,爱德华,你不应该惹米奇难过。米奇比我们更在意突然的死亡事件。” “我亲爱的露西,”爱德华叫道,“我只是在担心米奇工作的地方,那地方听起来简直糟糕透了。” “爱德华认为我应该拥有一个欣赏我的、友善的、富于同情心的雇主,”米奇明白地说。 “亲爱的爱德华,”露西带着十足的赞许说。 她冲米奇笑笑然后出去了。 “我是认真的,米奇,”爱德华说,“我很担心。” 她打断了他: “那个该死的女人每周付我四英镑。这就是事情的关键所在。” 然后她出去走进了花园。 亨利爵士正站在矮墙下他通常站的地方,但米奇转过身朝那条花间小径走去。 她的亲戚们都很有风度,但今天上午他们的魅力对她一点儿用也没有。 戴维.安格卡特尔正坐在小路尽头的一张凳子上。 戴维没有过分夸张的魅力,米奇径直走向他,坐在他的身边,她看到他那苦恼的表情,心中升起一种恶意的快乐。 戴维想,要设法避开这些人是多么困难。 卧室里有女仆在打扫清洁。 书房(还有《大英百科全书》)并不像他曾乐观地希望的那样成为避难所。安格卡特尔夫人曾进进出出两次,友好地同他讲话,并作了些淡而无味的评论。 他出来到这儿是为了考虑自己的处境。他曾不情愿地答应到这儿过一个周末,现在由于牵扯到突然的死亡案件,这个周末不得不延长了。 戴维是一个喜欢对学校的过去做出思考,或是对左翼的未来认真讨论的人,没有任何人对付一个充满了对暴力和现实的现状都缺乏对付的能力。正如他曾告诉安格卡特尔夫人的那样,他不读《世界新闻》。但现在似乎《世界新闻》已经自己来到了空幻庄园。 谋杀!戴维厌恶地战栗着。他的朋友们会怎么想?一个人是如何,如何进行谋杀的?一个人的态度是怎样的?厌倦?厌恶?还是略微感到开心? 因为正努力地在思考这些问题,他一点儿也不高兴被米奇打扰。当她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不安地看着她。 他被她那种公然表示反抗的注视深深震动了。一个不招人喜欢的没有任何智慧的女孩。 她说:“你认为你的亲戚们怎么样?” 戴维耸了耸肩膀。他说: “一个人一定要考虑他的亲戚们吗?” 米奇说: “一个人确实不考虑任何事吗?” 毫无疑问,戴维想,她是这样的。他几乎是大方地说: “我正在分析我对谋杀的反应。” “这当然很古怪,”米奇说,“处在一桩谋杀案中。” 戴维叹了口气,说: “厌倦。”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最好的态度。“一个人能想到的所有的陈词滥调,只存在于侦探小说里!” “你一定后悔来这儿,”米奇说。 戴维叹息着。 “是的,我本来可以同我的一个朋友一起呆在伦敦。”他加上一句,“他经营一家左翼书店。” “我期望这儿更舒适一些,”米奇说。 “一个人真的很在意过得舒适吗?”戴维轻蔑地问。 “有很多次,”米奇说,“我觉得我不在意其他任何东西。” “娇纵的生活态度,”戴维说。“如果你是一个劳动者的话——” 米奇打断他。 “我是一个劳动者。这恰恰就是为什么过得舒适对我那么有吸引力。黄杨木的床,羽绒枕头——一大早茶就轻轻地放在了床边——盛着许多热水的瓷浴缸——芳香的浴巾,那种你完全陷进去的安乐椅……” 米奇停止了她罗列的目录。 “劳动者,”戴维说,“应该拥有所有这些东西。” 但他对轻轻放下的早茶有一点儿质疑,它听上去对一个认真的工会工人管理的世界来说过于奢侈了。 “我再赞成不过了,”米奇衷心地说。 第十五章 赫尔克里.波洛,正在上午的间歇津津有味地品着一杯巧克力,突然被电话铃打断了。他站起来拿起听筒。 “喂?” “是波洛先生吗?” “是安格卡特尔夫人吗?” “您能听出我声音真是太好了!我打扰您了吗?” “一点儿也没有。我希望,您没有因为昨天那些令人难过的事情而受到伤害。” “没有,完全没有。是令人难过的,正如你所说。但有一个人,我发现,非常超脱。我打电话给你是想知道你是否可能过来一趟——一个强加的请求,我知道,但我真的陷入了极大的烦恼之中。” “当然可以,安格卡特尔夫人。你的意思是指现在吗?” “喔,是的,的确是指现在。尽可能地快,你真好。” “那么,我能穿过树林而来吗?” “哦,当然——最近的路。非常感谢你,亲爱的波洛先生。” 只是刷掉他上衣翻领的一些灰尘并迅速地穿上大衣之后,波洛未作任何逗留就出发了。他穿过了乡间的小路,匆匆地沿着那条小路钻过栗树林。游泳池被弃置不用了——警察已经完成了他们的工作离开了。在秋天略带薄雾的光线照耀下,它显得纯洁而宁静。 波洛迅速地察看了一下凉篷。那条白狐披肩,他曾注意过的,已经被拿走了;但那六盒火柴依然躺在长椅边的茶几上;他对这些火柴比以往更感兴趣了。 “这不是一个存放火柴地方——这儿空气潮湿。一盒,为了方便,也许——但不会放六盒。” 他皱着眉,低头看了看那个上了漆的铁桌。放着玻璃杯的托盘已经拿走了。有人在桌子上用铅笔胡乱画了一幅画——一幅噩梦般的树的草图。它使赫尔克里.波洛痛苦。它扰乱了他严谨的头脑。 他的舌头发出啧啧声,摇了摇头,匆忙朝房子走去,心里盘算着这次紧急召见的原因。 安格卡特尔夫人正在落地窗那儿等候着他,并带着他轻快地走进空荡荡的客厅。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波洛先生。” 她温暖地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夫人,我愿意随时为您效劳。” 安格卡特尔夫人的手富有表现力地挥动着。她那漂亮的大眼睛瞪大了。 “你瞧,一切都那么难办。那个警长正在接见——不,审问——取得供词——他们用的术语是什么?——格杰恩。我们这儿的整个生活真的都依靠着格杰恩,一个人真的是那么同情他。因为对于他来说,被警察审问自然是糟糕极了——即使是格兰奇警长,对于他我确实觉得不错,而且觉得他很可能是一个家庭型的男人——有好几个男孩。并且在晚上和他们一起玩麦克纳棋——还有一个无可挑剔的妻子,但房子太小有一点点拥挤……” 当安格卡特尔夫人完成想象中的格兰奇警长家庭生活的画卷时,赫尔克里.波洛眨了眨眼睛。 “顺便说一句,他的胡子向下垂着,”安格卡特尔夫人接着说,“我认为一个过于无可挑剔的家庭也许有时使人沮丧——就像医院里护士脸上的肥皂。多么壮观!但在那些落后的乡村,这种事很多——在伦敦的疗养院里,她们擦很多粉,并用非常鲜艳的口红。但我是在说,波洛先生,当所有这些荒谬的事情结束之后,你真的一定要专程来吃午饭。” “你真好。” “我个人并不在意那些警察,”安格卡特尔夫人说,“我真的发觉一切非常有趣。我一定在任何我能做到的方面帮助你,我对格兰奇警长说。他似乎是一个相当困惑的人,但有条理。” “对警察来说,动机似乎非常重要,”她接着说。“刚才谈到了医院里的护士,我相信约翰.克里斯托——一个长着红头发和翘鼻子的护士——十分有吸引力。但当然这是在很久以前,警察也许不会感兴趣。一个人不可能确切知道可怜的格尔达曾不得不忍受了多少。她是那种忠实型的,你认为是这样吗?或许她可能听信了别人告诉她的什么话。我认为如果一个人不是很聪明的话,那样做是明智的。” 相当突然地,安格卡特尔夫人冲开了书房门,并领着波洛走了进来。高兴地叫道,“波洛先生在这儿。”她轻快地绕着他转了几个圈子,然后出去了,并关上了门。格兰奇警长和格杰恩正坐在桌边。一个拿着记事簿的年轻小伙子坐在一个角落里。格杰恩以示尊敬地站起身来。 波洛急忙道歉。 “我立刻退出去。我向你们保证我不知道安格卡特尔夫人——” “不,不,你不用。”格兰奇的胡子今早看上去比以往更无生气了。“也许,”波洛被安格卡特尔那幅最近的格兰奇的画卷蛊惑了,他想,“太多的清洁工,或是购买了一个贝拿勒斯的黄铜桌子,以致于这个好警长真的没有空间可移动。” 他生气地赶走了那些念头。格兰奇警长的整洁但过于拥挤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们以及他们对麦克纳的沉迷,都是安格卡特尔夫人那忙碌的脑子中想象的东西。 但这假设被叙述得那么明确和栩栩如生倒使他很感兴趣。这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请坐,波洛先生,”格兰奇说,“我想问你一些事情,这儿的事几乎已经完了。” 他将注意力转向到格杰恩身上,后者顺从地并几乎是抗议地重新回到了座位上。接着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向了他的对话者。 “这就是你能记住的全部东西吗?” “是的,长官,每一件事,长官,都完全同平常一样,没有任何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有一件裘皮的披肩——在游泳池边的凉篷里。它是哪位女士的?” “您指的是,长官,一件白狐皮的披肩吗?昨天当我把杯子送到帐篷里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但它不是这座房子里任何一个人的东西,长官。” “那么它是谁的呢?” “它可能是克雷小姐的,长官。维罗尼卡.克雷小姐,电影女演员。她曾披着那条披肩。” “什么时候?” “她前天晚上来这儿的时候,长官。” “你没有提到她曾作为一个客人来过这儿吧?” “她不是客人,长官。克雷小姐住在鸽舍,那座——恩——乡间小路尽头的农舍,她是晚饭后过来的,她的火柴用完了,来借一些。” “她拿走了六盒吗?”波洛问道。 格杰恩转向他。 “完全正确,先生。夫人在问了我们是否够用之后,坚持让克雷小姐拿走半打火柴。” “她忘在凉篷里了?”波洛说。 “是的,先生,我昨天上午看见她们在那儿。” “几乎没有什么东西那个男人没有观察到。”波洛在格杰恩离开并轻轻地恭敬地在他身后把门掩上后评论道。 格兰奇警长仅仅评论说那些佣人是魔鬼! “然而,”他带着一点重新露出的高兴说,“总是那些厨房里的女佣们,愿意讲话——不像这些傲慢的高级佣人。” “我派了一个人去哈利街调查,”他接着说,“我今天晚些时候也去。我们应该在那儿获得一些东西。你是知道的,我敢说,克里斯托妻子肯定忍受了很多东西。这些时髦的医生和他们的女病人——喔,你很吃惊!并且我从安格卡特尔夫人那儿听说,他跟一个医院的护士有点麻烦。当然,她对此讲得非常含糊。” “是的,”波洛表示赞同,“她是很含糊。” 一幅建构很有技巧的画面……约翰.克里斯托和那些医院里女护士们的爱情阴谋……一个医生生活中的机会……足够的原因可以解释格尔达.克里斯托那最终积聚而成谋杀的嫉妒。 是的,一幅暗示得很有技巧的画面,把注意力吸引到了哈利街的背景上——离开了空幻庄园——离开了那个亨里埃塔.萨弗纳克,向前跨步,从格尔达.克里斯托那不作任何反抗的手中拿过左轮手枪的那一刻……离开了约翰.克里斯托垂死时说出“亨里埃塔”的那另一刻。 突然,曾半闭着眼睛的赫尔克里.波洛睁开了双眼,带着无法抗拒的好奇心问: “你的儿子们玩麦克纳吗?” “恩,什么?”格兰奇警巡从皱着眉头的幻想当中回到现实,注视着波洛。“什么,究竟是什么?事实上,他们太小——但我考虑送给特迪一副麦克纳作为圣诞节礼物。是什么使你问这个的?” 波洛摇了摇头。 使安格卡特尔夫人危险的是,他想,是她的那些直觉的、广阔的猜想常常可能是对的这个事实。用一个不经心的词(看上去似乎是不经心的),她构造出一幅画面——并且如果这幅画面的一部分是真实的,难道你不会,不顾你自己的想法,相信画面的其它部分也是真实的呢?…… 格兰奇警长正在讲话。 “有一点我想向你提出来,波洛先生。这个克雷小姐,女演员——她疲惫地到这儿来借火柴。如果她想借火柴的话,为什么她不去你那儿,一个只有一两步远的地方?为什么去一个半英里外的地方?”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 “一定有些什么原因。势利小人的缘故,我们能这么说吗?我的小农舍,它很小,不起眼。我只是一个来度周末的人。但亨利爵士和安格卡特尔夫人是重要人物——他们住在这儿——他们是乡村里人们求助的富人。维罗尼卡.克雷小姐,她可能想认识他们——毕竟,这是一种途径。” 格兰奇警长站起身来。 “是的,”他说,“这是完全可能的。当然,但一个人不想忽略任何事情。我仍然毫不怀疑每样事都将按普普通通的轨道航行。亨利爵士已经确认了那支枪是他的收藏品之一。似乎前天下午他们练习时实际用了那支枪。克里斯托夫人所有要做的只是进入书房,并把它从她所知的地方把它和弹药拿走。这一切非常简单。” “是的,”波洛嘀咕着,“似乎一切都非常简单。” 一点不错,他想,一个像格尔达.克里斯托那样的女人会犯罪。没有诡计或复杂的原因——只是被狭隘但深爱的天性所造成的剧烈痛苦驱使,才走上暴力犯罪道路的。 然而毫无疑问,她有一些自我保护意识。或许她是在盲目中——那种精神上的黑暗驱使她付诸行动,而那种时候,理由并不那么重要了。 他回想起了她那空白的、晕眩的面孔。 他不明白——他确实不明白。 但他觉得,他应该明白。 第十六章 格尔达.克里斯托脱下黑色的长裙,放在一张椅子上。 她的眼神是令人可怜的,带着某种不确定的东西。 她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什么像是要紧的。” “我明白,亲爱的,我明白。”帕特森夫人很友好,但很坚定。她很清楚如何照顾那些刚经受了丧亲之痛的人们。“埃尔西在紧要关头很了不起,”她的家人这样说起她。 现在她坐在她的姐姐格尔达卧室里,埃尔西.帕特森又高又瘦,举止充满了活力。她正带着一种恼火和爱怜的复杂感情注视着格尔达。 可怜的亲爱的格尔达——以这样一种可怕的方式失去丈夫,对她来说真是悲剧。并且无疑,即使现在,严格说来,她似乎还没有接受那个——喔,那个牵连于罪案中的事实。当然,帕特森夫人回想到,格尔达总是迟钝得要命。而且现在还要把受惊的因素考虑进去。 她用活泼的声音说:“我认为我们应该买那种十二基尼的黑丝绸。” 人们总是不得不为格尔达做出决定。 格尔达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眉心皱成一团。她犹豫了一下说道: “我真的不知道约翰是否喜欢哀悼,我想我曾经有一次听他说过他不喜欢。” “约翰,”她想,“要是约翰在这里,告诉我该做些什么那该有多好。” 但约翰将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这儿了——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正在就冷的羊肉在桌子上,肉汁凝结起来……诊室门发出砰的一声,约翰跑上楼来,一次跨两级台阶,总匆匆忙忙,那么有活力…… 充满生气。 仰卧在游泳池边……池边慢慢滴落的鲜血……她手中握着那把左轮手枪的感觉…… 一场噩梦,一个不好的梦,很快使她惊醒过来,而这些都将不再是真实的。 她妹妹那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那些含糊不清的思绪。 “你必须为出庭穿上黑衣服。如果你穿天蓝色的,看上去会让人觉得古怪。” 格尔达说:“可怕的出庭!”并半闭上了她的双眼。 “这对你来说很糟糕,亲爱的,”埃尔西.帕特森迅速地说:“但审讯结束之后,你可以直接来找我们,而我们会全力照顾你。” 格尔达.克里斯托思想中那些含糊不清的东西更加坚固了。而她的声音则是恐怖的,几乎是惊慌失措的。她说道: “没有约翰我将怎么办?” 埃尔西.帕特森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还有你的孩子们,你得为他们活着。” 曾纳,抽泣着并哭喊着,“我的爸爸死了!”跌落在自己的床上。特里,面色苍白、带着问询的神色,没有掉一滴眼泪。 一支左轮手枪引起一场意外,她曾这样告诉他们——可怜的爸爸遇到了一场意外。 贝里尔.柯林斯(她想得那么周到)已经没收了早晨的报纸,这样孩子们就不会看到了。她也警告过佣人们。的确,贝里尔是最和善和考虑得最周到的人。 特伦斯在那个暗淡的客厅里走到母亲身边。嘴唇紧紧地闭在一起,他的面孔苍白得几乎发青。 “为什么父亲被枪杀了?” “一个意外,亲爱的。我——我不能谈论这个。” “这不是一个意外。为什么你要说假话?父亲被杀死了,这是谋杀。报纸上这么说。” “特里,你是怎么拿到报纸的?我告诉过柯林斯小姐——” 他点点头——奇怪地重复地点头,就像一个很老的老头。 “我出去买了一张,我知道上面一定有些你不愿告诉我们的事情,要不然为什么柯林斯小姐把它们都藏起来了?” 对特伦斯隐瞒真相永远也没用。他那种奇特的、客观的、科学的好奇心总是要得到满足的。 “为什么他被杀死了,母亲?” 她在那时崩溃了,变得歇斯底里。 “别问我这个——别谈这个——我不能谈这个……这一切太可怕了。” “但他们会查出来的,难道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他们必须查出来。” 这么理智,这么冷静。这使格尔达想尖叫、大笑和痛哭。她想:“他不在意——他不可能在意——他只是继续问问题。天哪,他甚至没有哭。” 特伦斯已经走了,躲避埃尔西姨妈的照顾,一个孤独的有着一张僵硬的,受伤的面孔的小男孩。他总是感觉到孤独一个。但直到今天之前,这并不要紧。 今天,要是有一个能够理智而机敏地回答问题的人该有多好。 明天,星期二,他和尼科尔森.迈因纳将要制造硝化甘油。他曾一直怀着激动的心情向往着这一天。现在激动消失了,他已不在乎是否永远不能制造硝化甘油了。 特伦斯感到自己几乎要休克。不再在乎任何有关科学实验的一切。父亲被谋杀了……他想:“我的父亲——被谋杀了。” 并且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生根——成长……一股慢慢升起的怒火。 贝里尔.柯林斯敲了一下卧室的门,并走了进来。她面色苍白,神情镇定,十分能干。她说: “格兰奇警长到了。”当格尔达喘了口气,可怜地看着她的时候,贝里尔迅速地接着说:“他说他没有必要使您担心。他将在走之前同你谈谈,但这只是关于克里斯托医生工作的例行公事,我可以告诉他想知道的事情。” “哦,谢谢你。” 贝里尔迅速地退了出去。格尔达叹息着说: “科利真是一个好帮手多么好啊,她这么老练。” “是的,确实如此,”帕特森夫人说,“一个出色的秘书,我能肯定,非常普通,姿色平平的女孩,不是吗?哦,恩,我总认为这样最好。尤其是和一个像约翰那样有吸引力的男人在一起。” 格尔达对她勃然大怒: “你是什么意思,埃尔西?约翰永远也不会——他从不——好像如果他有一个漂亮的女秘书的话,他就会与之调情或做出一些恶心的事情。约翰一点儿也不这样!” “当然不是,亲爱的,”帕特森夫人说,“但毕竟,人们知道男人们是怎样的!” 诊室里,格兰奇警长面对着贝里尔.柯林斯那冷冷的、好战的目光。是好战的,他注意到了这点。喔,也许这是天生的。 “相当普通的女孩,”他想。“她和医生之间没有什么,我不应该这样想。不过她可能爱上了他,有时这样也会成功。” 但这次不是,他得出了结论。贝里奇.柯林斯对他提出的问题的回答堪称清晰的典范。她回答迅速,而且显然她非常熟悉那位医生工作的每一个细节。他改变了立场,并开始试探约翰.克里斯托和他妻子之间的关系。 “他们一直,”贝里尔说,“关系很好。” “我想他们像大多数的夫妻一样不时地有些争吵吧?”警长的话听起来轻松而自信。 “我不记得有任何争吵。克里斯托夫人非常爱她的丈夫——百依百顺。” 她的声音中有一丝淡淡的鄙视。格兰奇警长听出来了。 “这个女孩是一个相当坚定的女权主义者。”他想。 他大声地说: “她一点儿也不维护她自己吗?” “是的。每件事都是围绕着克里斯托大夫。” “暴君似的,恩?” 贝里尔考虑着。 “不,我不能那么说。但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自私的男人。他认为克里斯托夫人完全顺从他是理所当然的。” “他和病人们有什么麻烦吗——我指的是女人们?你不必考虑是否应该坦白,柯林斯小姐。理解医生们在这个行业中有他们的麻烦。” “哦,那种事!”贝里尔的声音中充满了蔑视。“克里斯托大夫在这个行业中处理任何麻烦时都是非常平等的。他对病人态度十分和蔼。”她加了一句,“他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医生。” 一种几乎不情愿的仰慕蕴含在她的声音中。 格兰奇说:“他和某个女人纠缠不清是吗?别自欺欺人了,柯林斯小姐,这很重要,我们得知道。” “是的,我能理解。这不在我知道的范围内。” 有一点点过于唐突,他想。她不知道,但也许她猜到了什么。 他突然问道:“亨里埃塔.萨弗纳克小姐呢?” 贝里尔的双唇紧紧闭着。 “她是这家人的亲密的朋友。” “不——医生和克里斯托夫人之间由于她而产生了麻烦事吗?” “当然没有。” 这个回答是着意强调了的。(过于强调了?) 警长又改变了立场。 “维罗尼卡.克雷小姐呢?” “维罗尼卡.克雷?” 贝里尔的声音里纯粹的惊奇。 “她是克里斯托医生的一个朋友,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至少,但我好像听到过这个名字——” “一个电影女演员。” 贝里尔的眉头展开了。 “怪不得!我奇怪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熟悉。但我不知道克里斯托大夫认识她。” 她似乎对这个问题太积极了,以致于警长立即放弃了这个话题。继续向她询问上个星期六克里斯托大夫的举止。而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贝里尔回答中的自信动摇了。她缓缓地说: “他的举止同往常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同呢?”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在他打铃叫最后一个病人之前有很长的一段空隙——通常当他要外出的时候,他总是急于处理完事情。我认为——是的,我确切地认为他好象有什么心事。” 但她不能更确定了。 格兰奇警长对他的调查不是很满意。他还没有找到确立动机的基础——而动机必须在这件事作为一桩案子送到检查官那儿之前确立。 就他个人而言他非常肯定是格尔达.克里斯托枪杀了她的丈夫。他怀疑嫉妒就是动机——但到目前为止,他没有找到任何有力的证据。库姆斯警官一直在询问女佣,但她们所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克里斯托夫人对她丈夫崇拜得五体投地,无以复加。 无论发生了什么,他想,一定是发生在空幻庄园。并且他记起来了,在空幻庄园他感到了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安。他们那儿所有的人都很古怪。 桌上的电话响了,柯林斯小姐拿起了听筒。 她说:“是您的,警长先生,”并把话筒递给了他。 “喂,我是格兰奇。你是谁?”贝里尔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变化,奇怪地望着他。那张神色木然的脸上同往常一样毫无表情,他正嘟囔着——倾听着。 “是的……是的,我已经知道了。绝对肯定,是吗?肯定没错。是的……是的……是的,我就回去。这儿我的事差不多完了。是的。” 他放下听筒,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贝里尔奇怪地看着他。 他缩成一团,用一种同先前询问时完全不同的声音问道: “你没有自己的看法,柯林斯小姐,关于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关于谁杀了克里斯托医生,你有什么看法吗?” 她直率地说: “我绝对没有一点儿想法,警长先生。” 格兰奇缓慢地说: “当尸体被发现时,克里斯托夫人正站在他旁边,手里握着左轮手枪——” 他有意不把话说完,留下了一个没有说完的句子。 她反应迅速,但并不激烈,而是冷冷的,有判断力的。 “如果你认为是克里斯托夫人杀了她的丈夫,那么我能十分肯定你错了。克里斯托夫人一点儿也不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女人。她非常温柔和谦卑,并且完全处在医生的支配之下。对我来说,只要任何人有一刻想象是她枪杀了医生,都很荒谬,即使有很多表面上的东西可能对她不利。” “那么如果她没有,又是谁呢?”他敏捷地问。 贝里尔慢慢地说:“我不知道。” 警长走向门口。贝里尔问: “你想在走之前见一下克里斯托夫人吗?” “不——好,也许我还是见见她。” 贝里尔再次感到奇怪,这不是在电话铃响之前询问他的那个格兰奇警章。他得到了什么消息使他转变得这么厉害呢? 格尔达紧张地走进屋里。她看上去不快而困惑。她用低低的、颤抖的声音问: “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还没有,克里斯托夫人。” “这是多么不可能——多么绝对地不可能。” “但它确实发生了,克里斯托夫人。” 她点点头,低头向下看,将一条手绢揉成了一小团。 他平静地说: “你的丈夫有没有仇人,克里斯托夫人?” “约翰?哦,不。他非常了不起。大家都敬慕他。” “难道想不起什么人对他心怀怨恨吗”——他停了一下——“或者对你?” “对我?”她似乎很惊奇,“哦,不,警长先生。” 格兰奇警长叹了口气。 “关于维罗尼卡.克雷小姐呢?” “维罗尼卡.克;雷?哦,你指的是那天晚上来借火柴的那个人吗?” “是的,就是她。你认识她吗?” 格尔达摇了摇头。 “我以前从未见过她。约翰是很多年以前认识她的——她说的。” “我猜测她也许对他怀有仇恨,而你不知道。” 格尔达充满尊严地说: “我不认为任何人会对约翰怀有恶意。他是最和善、最无私的人——哦,还是一位最崇高的人。” “哼,”警长说,“是的,绝对如此。那么,早安,克里斯托夫人。你知道审讯的事吧?星期三上午十一点钟在玛格特戴普里奇。将会很简单的——没有什么使烦恼的东西——可能会延期一个星期,这样我们就能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哦,我明白,谢谢你。” 她站在那儿,目送他离去。他怀疑是否,即使现在,他是否已经掌握了她是主要嫌疑犯的事实。 他叫了一辆出租——鉴于他刚才在电话里被告知的消息,这是正当的费用。那条消息正将他引向何处,他不知道。从表面来看,它似乎完全不相关——真是疯了。它完全没有意义。然而在某个他还看不到的方面,它必定是有意义的。 从中推断出来的惟一结论,是这桩案子完全不是他迄今为止假设的那个简单的、明白的案件。 第十七章 亨利爵士好奇地望着格兰奇警长。 他缓缓地说:“我不太肯定我是否理解了你的话,警章先生。” “这非常简单,亨利爵士。我请求您检查一下您的轻武器收藏。我相信它们都已分类并编了索引吧?” “自然是这样。但我已经认出了那支左轮手枪是我的藏品的一部分。” “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亨利爵士。”格兰奇暂停了片刻。他的本能总是不允许他泄露任何消息,但在这个特别的例子中他觉得有些压力。亨利爵士是一个重要人物,他会毫无疑义地听从他的请求,但他也会询问原因的。警长决定告诉他理由: 他平静地说: “克里斯托大夫不是被你今天早晨鉴定的那支左轮手枪杀死的。” 亨利爵士的眉毛扬了起来。 “不可思议!”他说。 格兰奇隐约觉得得到了安慰,不可思议正是他自己的感受。他感谢亨利爵士说出这种感受,也同样感激他没有再说别的。这是在此时他们所能取得的最大的进展。这件事是不可思议的——并且在此之外毫无意义。 亨利爵士问: “你有理由认为那射出致命一枪的武器是我的收藏品吗?” “一点儿也没有。但我不得不确定一下,是否能够断定,不是你的左轮手枪。” 亨利爵士认可地点了点头。 “我赞同你的观点。那么,我们将开始工作,这将会花费一点儿时间。” 他打开桌子,取出一本皮面的卷宗。 当他打开它时,重复说了一句: “检查将会花费一点儿时间——” 格兰奇的注意力被他声音中的某些东西吸引住了,他猛地抬头向上看。亨利爵士的肩膀向下垂了一点儿——他突然间似乎变得更年老更疲惫。 格兰奇警官皱起了眉头。 他想:“可惜我不知道这儿的这些人都是什么材料制成的。” “啊——” 格兰奇在屋里转着圈子踱步,他的眼睛注视着钟上的时间,三十分钟——二十分钟——自亨利爵士说,“这将会花费一点儿时间”之后。 格兰奇机警地说: “怎么了,先生?” “一支口径为零点三八英寸的史密斯——韦森式手枪丢了。它装在一个褐色的皮枪套里,放在这个抽屉的最底层的搁架上。” “啊!”警长尽量使他的声音保持平静,但他很兴奋。“那么先生,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看到它在什么时候?” 亨利爵士回想了很短的时刻: “这很难确定,警长先生。我最后一次开这个抽屉是一个星期以前,并且我认为——我几乎能肯定——如果那时左轮手枪丢了,我应该会注意到空档的,但我不敢肯定我看到它了。” 格兰奇警长点点头。 “谢谢您,先生,我非常理解。喔,我必须继续处理事情了。” 他离开了房间,一个忙碌的、有目的的人。 亨利爵士在警长走了之后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接着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穿过落地窗来到了平台上。他的妻子正拿着一个园艺篮子,戴着一双园艺手套忙碌着。她在用一把剪枝刀修剪灌木。 她冲着他愉快地挥挥手。 “警长想做些什么?我希望他不要再去骚扰那些佣人了。你知道,亨利,他们不喜欢这样。他们不能像我们将它看成是有趣或新奇的事。” “我们是这样看待的吗?” 他的语气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冲着他甜甜地绽开了笑容。 “你看上去多疲惫,亨利。你一定让这所有的一切深深地忧虑了?” “谋杀是令人忧虑的,露西。” 安格卡特尔夫人思考了片刻,心不在焉地剪掉了一些枝条,接着她脸上的神情又变得模糊不清了。 “哦,天哪——这剪枝刀真让人头痛,它是这么神奇——人们剪起来就不能停止,并且剪掉的总是比打算剪的多。你正在说什么——关于谋杀令人忧虑的事?但真的,亨利,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意思是,如果人不得不死,可能是因为癌症,或是肺结核,在那些可怕的疗养院中,或是中风——真恐怖,一个人的脸全部侧向一边——一个人也许被枪杀或刺死或勒死,但最终所有的结局都一样。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死了!脱离了所有的一切。并且所有的忧虑都结束了。而亲戚们则卷入所有的麻烦事——为钱而发生的争吵,是否穿黑色的衣服——还有谁将得到塞利纳姑妈的写字台——类似这样的事情!” 亨利爵士坐在石头的墙旁边。他说: “这将比我们认为的还要沮丧,露西。” “喔,亲爱的,我们不得不忍受。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可以离开,到某个地方去。让我们别再为现在的麻烦而烦恼,向往将来吧!我真的对此很开心。我一直在考虑去安斯威克过圣诞节是否会很不错——或者等到复活节再去。你认为呢?” “我们有充足的时间为圣诞节订出计划。” “是的,但我喜欢在我的头脑中看到事情。复活节,也许……”露西愉快地笑着,“她到那时当然会从中恢复过来的。” “谁?”亨利爵士吓了一跳。 安格卡特尔夫人镇静地说: “亨里埃塔。我想如果他们将在十二月举行婚礼的话——明年十二月,我指的是,那么我们就能去,并留在那儿过圣诞节。我一直在想,亨利——” “我希望你没有在想,我亲爱的。你想得太多了。” “你知道那个谷仓吗?它可以改建成一个完美的雕塑室,亨里埃塔需要一个雕塑室的。她有真正的天赋,你是知道的。爱德华,我能肯定,将会为她无比自豪。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会很不错——或是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 “露西——露西!你想得太过了。” “但是,亲爱的,”安格卡特尔夫人睁开她那大大的、漂亮的眼睛。“爱德华除了亨里埃塔之外不会娶任何人的。他非常、非常固执。在这一点上相当像我的父亲,他的脑子里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亨里埃塔当然必须嫁给他——既然约翰.克里斯托不再是障碍。他的确是可能降临在她身上的最大的不幸。” “可怜的人!” “为什么?哦,你的意思是因为他死了吗?哦,喔,每个人都将在某个时刻死去。我从不为濒临死亡的人焦虑……” 他奇怪地看着她。 “我一直认为你喜欢克里斯托的,露西?” “我发觉他很有趣,并且很有魅力。但我认为不必对任何人都太重视。” 温柔地,带着一张笑脸,安格卡特尔夫人没有丝毫不安继续地修剪着。 第十九章 在亨里埃塔离开他之后,波洛依然坐在那儿,他看到格兰奇警长迈着坚定、轻松的步伐走过游泳池,并选择了经过凉篷的那条小路。 这个警长是在有目的地走这条路的。 他一定是要去,要么是憩斋,要么是鸽舍。波洛盘算着到底是去哪儿。 他站起来,沿着他刚来的那条路返回。如果格兰奇警长是要去看望他的话,他是很有兴趣听听警长说些什么的。 但当他回到憩斋时,并没有任何来访者的迹象。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通向鸽舍的那条道路。维罗尼卡.克雷还没有,他知道,她还没有返回伦敦。 他发现自己对维罗尼卡.克雷的好奇心变得强烈起来。那条白色的、耀眼的狐皮披肩,那成堆的火柴盒,星期六晚上那解释得不完美的贸然闯入,最后是亨里埃塔.萨弗纳克泄露的约翰.克里斯托同维罗尼卡之间的关系。 这是,他想,一个有趣的模式。是的,那就是他如何看待这件事的:一个模式。 一幅纠缠在一起的感情和个性冲突的图景。一幅奇怪的复杂的图景,阴暗的仇恨与欲望之线穿梭于其中。 格尔达.克里斯托杀了她的丈夫吗?或许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 亨里埃塔曾进入了他怀疑她是凶手的结论之中,但实际上他头脑中所想的并没有更进一步,最多也不过是确信亨里埃塔知道些什么。知道些什么或是隐瞒了些什么——是什么呢? 他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游泳池边上演的那一幕。 是谁演出的呢?又是为谁而演出的呢?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他,赫尔克里.波洛,他强烈地怀疑是这样的。在那时他也曾这样认为。但当时接着他又认为这是一种不合适的行为——一个玩笑。 这仍然是一种不合适的行为——但却不是一个玩笑。 那么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呢? 他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一点儿想法也没有。 他半闭上眼睛,开始在脑子里回想这一切——所有这一切——他的理智之眼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亨利爵士,一个正直的、有责任心的、值得信赖的帝国的行政长官,安格卡特尔夫人,则模模糊糊,令人难以想起,带有那种难以预料的,使人手足无措的魅力,以及那种前后不连贯的建议所显现的过大的影响力;亨里埃塔.萨弗纳克,爱约翰.克里斯托胜过爱她自己;温柔而消极的爱德华.安格卡特尔;那个棕黑色皮肤,名叫米奇.哈德卡斯尔的积极的女孩;手中紧握着一把手枪的格尔达.克里斯托,她那张晕眩、迷惑的面孔;戴维.安格卡特尔那种青春期的叛逆个性。 他们所有的人都被法网紧紧地包裹住了。他那场突然的充满暴力的死亡之后,他们因那无情的余波而在一小段时间内被困在了一起。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剧和意义,自己的故事。 真相就隐藏在某处个性和情感的相互作用之中。 对于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只有一样事情比对人自身的研究更使他着迷,那就是对真相的追求。 他想知道约翰.克里斯托之死的真相。 “当然了,警长先生,”维罗尼卡说,“我非常渴望帮助您。” “谢谢你,克雷小姐。” 说不上为什么,维罗尼卡.克雷一点儿也不像警长想象中的那样。 他已经为可能出现的诱惑力,矫柔造作,甚至浮夸的言语做好了准备。如果她有点装模做样的话,他将会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 事实上,她是在,他精明地猜测到,在装模做样,但不是他预想的那样。 没有任何过多的女性魅力——并没有施加诱惑力。 相反地,他感到正坐在一个美貌绝伦,穿着昂贵但同时又是一个优秀的女商人的女人对面。维罗尼卡.克雷绝对不是傻瓜,他想。 “我们所想要的只是一个清晰的叙述,克雷小姐。星期六晚上你去了空幻庄园吧?” “是的,我的火柴用光了。忘了在乡村里这些东西是多么重要。” “你特地走很远的路去空幻庄园?为什么不去隔壁的邻居波洛先生那儿?” 她笑了——一个高人一等的、自信的、出现在镜头前的微笑。 “我不知道隔壁的邻居是谁——虽然我应该知道,我只是认为他是个身材矮小的外国人,并且我认为,他住得这么近,很乏味,你知道的。” “是的,”格兰奇想,“似乎十分在理。”她肯定早就为这个场合准备好了这个理由。 “你拿到了火柴,”他说,“并且认出了一个老朋友——克里斯托大夫,我说的对吗?” 她点点头。 “可怜的约翰。是的,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到他了。” “真的吗?”在警长的语调中含有一种有礼貌的不相信。 “真的。”她语调坚决地肯定了这一点。 “你见到他很高兴吧?” “非常高兴。这总是令人愉快的,偶然碰到一个老朋友,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警长先生?” “在某些场合是这样的。” 维罗尼卡.克雷没等进一步的询问就接着说: “约翰送我回来。你想知道他是否说了一些与这场悲剧有关的事情吧,我曾非常仔细地思考了我们的谈话——但实在是没有任何线索。” “你们谈了些什么,克雷小姐?” “过去的时光。‘你还记得这个,那个,还有其他的吗,’”她感伤地笑了笑。“我们在法国南部的时候就相互了解,约翰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老了些,当然了,而且更自信了。我猜测他在他这行中非常有名。他一点儿也没有谈及他的个人生活。我只是有一个印象,他的婚姻生活也许不是非常愉快——但这只是最模糊的印象。我猜想他的妻子,可怜的家伙,只是那些众多的多疑、嫉妒的女人之一——可能总是对他那些漂亮的女病人小题大作。” “不,”格兰奇说,“她似乎不是那样。” 维罗尼卡迅速地说: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隐藏在表面之下?是的——是的,我能明白这更可怕得多。” “我明白你认为是克里斯托夫人冲他开的枪,克雷小姐?” “我不应该说那些话。一个不应该做出评论——是吗——在审判之前?我十分抱歉,警长先生,是我的女仆告诉我的,人们发现她正站在尸体旁边,手里还握着左轮手枪。你明白在这些宁静的乡村每件事都是如何被夸大的,并且佣人们传播这些事。” “佣人们有时非常有用,克雷小姐。” “是的,我猜你从这种途径得到了很多消息吧?” 格兰奇感觉迟钝地继续说: “当然了,这是一个问题,关于谁有动机——” 他顿住了。维罗尼卡带着淡淡的、懊悔的笑容说: “妻子总是第一嫌疑犯吧?多具有讽刺意味!但通常有一个被称作‘另一个女人’的人,我猜她可能也会被认为存在动机吧?” “恩——是的,我在相当程度上猜想可能是有的。一个人只是得到一种印象而已,你是知道的。” “印象有时会非常有帮助的,”格兰奇说。 “我在相当程度上猜想——是从他所说的话当中——那个女雕塑家,恩,是他的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但我希望你们已经知道所有这些事情了。” “我们得调查所有这些事,当然了。” 格兰奇警长的声音中绝对没有任何承诺,但他看到了,一阵迅速的、满意的、仇恨的火花闪烁在那双蓝色的大眼睛里。 他打着十足的官腔提出了问题: “克里斯托医生送你回来,是你说的。当你向他道别的时候是几点钟?” “你知道吗,我确实记不得了!我们谈了一段时间,我只知道这个。一定非常晚了。” “他进去了吗?” “是的,我请他喝了一杯。” “我明白了。我猜你们的谈话可能是在——游泳池边的凉篷里。” 他看到她的眼帘忽闪了一下,在是片刻的犹豫之后,她说: “你的确是一个侦探,难道不是吗?是的,我们坐在那儿抽烟,聊天,呆了一段时间。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脸上呈现出那种小孩请求演示一个聪明的把戏的高兴,热切的表情。 “你把你的裘皮拉那儿了,克雷小姐。”他不做强调地又加了一句:“还有火柴。” “是的,我忘了拿走它们。” “克里斯托大夫在三点钟返回了空幻庄园,”警长声明道,又一次不做任何强调。 “真的有这么晚吗?”维罗尼卡听起来十分惊奇。 “是的,是这么晚,克雷小姐。” “当然了,我们有那么多要谈论——这么多年没见面了。” “你肯定自从你上次见到克里斯托大夫之后有这么长时间吗?”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到他了。” “你十分肯定你没有弄错吗?我有一种感觉,你可能见过他很多次了。” “究竟是什么使你这样想的?” “恩,一方面是这张条子。”格兰奇警长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扫视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读道: “请于今天早晨过来一趟,我必须见你。维罗尼卡。” “是——的,”她笑了。“这有一点儿不容反抗,也许。我怀疑好莱坞使一个人——恩,变得相当傲慢。” “克里斯托大夫第二天早晨来你屋里以回应你的召唤。你们发生了争吵。你愿意告诉我吗,克雷小姐?争吵的内容是什么?” 警长没有掩饰自己敌对的意图。他机敏地抓住了她那恼怒的火花,以及因愠怒而禁闭着的双唇。她迅速改变了情绪,说: “我们没有争吵。” “哦,不,你们吵了,克雷小姐。你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认为我恨你超过我恨任何人。’” 她沉默了。他能感觉到她在思考——快速而谨慎地思考。一些女人也许会仓促地说些什么。但维罗尼卡.克雷太精明了,她不会这样。 她耸耸肩,轻松地说: “我明白。还有很多仆人们讲述的童话吧。我的小女仆有着相当活跃的想象力。有很多种不同的叙述事情的方式,你是知道的。我能向你保证我不是在演通俗闹剧。这真的只是一句温和的调情式的评论。我们在一起争论。” “那句话不是认真的吧?” “当然不是。并且我能向你保证,警长先生,自从我最后一次见到约翰.克里斯托已经有十五年了。你能自己证实这一点。” 她又一次泰然自若,冷静,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格兰奇没有就这个话题争论或追问,他站了起来。 “现在就这样了,克雷小姐,”他愉快地说。 他走出鸽舍,踏上乡间小路,转到了憩斋的大门前。 赫尔克里.波洛以最大限度的惊奇注视着警长。他不相信地重复着: “那支格尔达.克里斯托握在手中、紧接着又掉进游泳池的左轮手枪,不是射出那致命一枪的左轮手枪?但这真是不同寻常。” “确实如此,波洛先生。坦白地说,这并没有任何意义。” 波洛轻轻地嘀咕着: “是的,这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然而,警长先生,这应该是有意义的,恩?” 警长沉重地发出了叹息:“事情就是这样,波洛先生。我们得找出某个有意义的方面——但在那时我无法看到它。真实的情况是,直到我们找到那支用过的枪之后,我们才能更进一步。它来自于亨利爵士的收藏——至少,有一支枪丢了——这意味着整个事件仍然与空幻庄园有着紧密的联系。” “对,”波洛嘀咕着,“仍然与空幻庄园有着紧密的联系。” “这似乎是一件简单的,明了的事件。”警长继续说,“恩,然而这既不是如此简单,也不是如此明了。” “是的,”波洛说,“这并不简单。” “我们得承认有这个可能性,这件事是一个诬陷的阴谋——这就是说所有的一切安排好了,目的是将格尔达.克里斯托牵连进去。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在尸体边丢下那支枪作为凶器的左轮手枪,让她去捡呢?” “它她可能不会捡起它。” “这是对的,但即使她没有捡起它,只要枪上没有任何其他人的指纹——这就是说如果手枪在用过之后擦拭了的话——她将可能受到怀疑。而这正是凶手希望的,不是吗?” “是吗?” 格兰奇注视着波洛。 “恩,如果你进行了一次谋杀,你将会希望把它迅速而巧妙地栽赃到别人头上,难道不是吗?这是一个谋杀犯正常的反应。” “是——的,”波洛说。“但也许我们这儿的是一种类型相当不同寻常的谋杀犯。很可能这就是我们问题的解决方法。” “解决方法是什么?” 波洛沉思着说: “一种类型不同寻常的谋杀犯。” 格兰奇警长古怪地看着他。他说: “但在那时——谋杀番的想法是什么?他或她的意图是什么?” 波洛叹了口气,摊开了双手。 “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似乎对于我来说——模模糊糊的——” “什么?” “凶手是某个想要杀死的约翰.克里斯托,但又不想牵连格尔达.克里斯托的人。” “哈!实际上,我们立即就怀疑上了她。” “啊,是的,但这只是在有关枪的实情真相大白之前,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并且这将带来一个新视角。在间隙中,凶手有时间——”波洛完全停顿了下来。 “有时间干什么?” “啊,momami(译注:意为我的朋友。),你把我难住了。我将不得不再次说我不知道。” 格兰奇警长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弯儿。接着他停了下来,停在波洛面前。 “我今天下午来你这儿,波洛先生,是有两个原因的。一个是因为我知道——在警察局里这是众所周知的——你是一个经验丰富,在此类问题上很有技巧的人。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事情发生时你在场,你是一个目击证人。你看到了发生的一切。” 波洛点点头。 “是的,我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但是眼睛,格兰奇警长,是非常不可靠的目击证人。” “你的意思是什么,波洛先生?” “眼睛看到的,有时是,它们想看到的。” “你认为那一切是预先计划好的吗?” “我怀疑是这样的。这一切完全,你明白,像舞台上演出的一幕。我看得很清晰。一个刚被射中的男人,还有那个向他射击的女人手中正握着那把刚用过的枪。这就是我所看到的,而且我们已经知道了在有一点上这幅画面是错误的。那支枪并没有被用来向约翰.克里斯托射击。” “哼!”警长用力地向后扯着他那垂下来的小胡子,“你指的是这幅画面的一些其他点也有可能是错误的吧?” 波洛点点头。他说: “现场还有另外三个——三个显然是刚到场的人。但这也可能不是真实的。游泳池是被一个密实的种满小栗树的树林环绕着的。从游泳池向外有五条小路,一条通往房子,一条进入树林,一条通向花间小径,一条从游泳池下去直达农场,还有一条是通向到这儿的乡间小路的。 “当然这三个人,每一个都是从不同的路来的,爱德华.安格卡特尔是从上面的树林过来的,安格卡特尔夫人则来自农场,而亨里埃塔.萨弗纳克是从房子那边的花间小径来的。这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到达到犯罪现场,就在格尔达.克里斯托到达几分钟之后。 “但这三个人中的一个,警长先生,有可能是在格尔达.克里斯托之前到达的,冲约翰.克里斯托开了枪,并重新回到了这些小路的其中之一,接着,回过身,佯装同其他人同时到达。” 格兰奇警长说: “是的,完全有可能的。” “而另一种可能性,那时没有想到。某人可能是从这儿的这条乡间小路去的,杀了约翰.克里斯托,然后从原路返回,没有被人看到。” 格兰奇说:“你完全正确。在格尔达.克里斯托之外还有两个另外可能存在的嫌疑犯。我们找到了同样的动机——嫉妒。这肯定是一桩情杀案。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同约翰.克里斯托有瓜葛。” 他停了一下,然后说: “克里斯托那天早晨专程去看望维罗尼卡.克雷,他们发生了争吵。她告诉他,她要让他为所做的一切后悔,并且说她恨他超过任何人。” “真有趣,”波洛嘀咕道。 “她是直接从好莱坞来的——而且就我从报纸上读到的来看,他们那儿有时会发生一些彼此开枪,争个你死我活的事。她可能独自去取她前一天晚上拉在凉篷里的裘皮。他们相遇了——事情就突然爆发了——她向他开了枪——接着,听到有人来了,她就折回了她来的那条路。” 他停顿了片刻,并且愤怒地加了几句话: “而且现在我们又到了那个使整个事情变得一团糟的部分。那支该死的枪!除非,”他的眼睛散发出光彩。“她用她自己的枪杀了他,并且扔下了一支她从亨利爵士的书房里偷来的枪,以此来将怀疑转移到空幻庄园里住的那群人身上。她肯定不知道我们能够从枪膛里的痕迹鉴定出枪是否射击过。” “我怀疑,有多少人知道这个。” “我向亨利爵士阐明了这个看法。他说踏认为有相当多的人从侦探小说的描述中会知道这种鉴定方法。他引证了一本新出的《流淌的泉水中的线索》,他说约翰.克里斯托本人星期六就在读这本书,而且强调了这本书的特殊之处。” “但维罗尼卡.克雷得设法从亨利爵士的书房里搞到枪。” “是的,这将意味着一切都是预先策划好的。”警长又拽了一下他的胡子,接着注视着波洛:“但你曾间接提及了另一种可能性,波洛先生。还有萨弗纳克小姐。而这将是你的目击材料,或者我宁愿说,耳闻材料,再次可能有用的地方。克里斯托大夫说出‘亨里埃塔’,是在他垂死的时候。你听到了他的话——他们都听到了他的话,虽然安格卡特尔先生似乎没有听到他所说的。”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没有听到吗?这很有趣。” “但其他的人都听到了。萨弗纳克小姐她自己也说他试图对她讲话。安格卡特尔夫人说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萨弗纳克小姐,然后说‘亨里埃塔,’她与此毫无关系,我认为。” 波洛笑了。“对——她将与此毫无关系。” “现在,波洛先生,你的看法呢?你在那儿——看到了——也听到了。克里斯托大夫是在试图告诉你,是亨里埃塔冲他开的枪吗?简而言之,那个单词是指控吗?” 波洛缓缓地说: “在那时我认为不是这样的。” “但现在呢,波洛先生?你现在是如何认为的呢!” 波洛叹了口气。接着他缓缓地说: “也许会是这样的。我不能说地再多了。这只是对你所问我的问题的一点儿印象而已,而当那一刻过去之后,就有一种诱惑使人想从事情当中读出那时并不存在的意义。” 格兰奇快速地说: “当然,这一切都不在记录当中。波洛先生的想法不是证据——我知道这个,我只是试图想得到一点线索。” “哦,我非常理解你——而且目击者的印象将会是十分有用的。但我很惭愧,不得不告诉你,我的印象是没有价值的。我当时抱了错误的看法,被视觉形象所诱导,认为克里斯托夫人刚开枪杀了她的丈夫,以致于克里斯托大夫睁开眼睛,说出‘亨里埃塔’时,我从未将其当作是一个指控。现在我很想回首当时,从场景中读出一些不在场的东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格兰奇说,“但对我来说,似乎由于‘亨里埃塔’是克里斯托所说的最后一个字,它肯定意味着两者之一。要么是对谋杀的指控,要么是——恩,纯粹的情感流露。她是他与之共度爱河的女人,而且他正濒临死亡。现在,在每件事都牢记于脑海之后,对于你来说,两者之中哪个听起来更合理呢?” 波洛叹了口气,动了一下,闭上了双眼,又再次睁开,在强烈的痛苦中摊开了双手。他说: “他的声音很急迫——这就是所有我能断定的——急迫。对于我来说,似乎既不是指控,也不是情感流露——但是急迫的,是的!并且我能肯定一件事。他完全被他的职业所占据了。他讲话——对,他讲话时就像一个医生——一个手头上正碰到一个突然出现的外科急诊的医生——一个将要因失血而致死的病人,也许是,”波洛耸耸肩,“这就是我能为你所做的最好的。” “医疗方面的,恩?”警长说,“喔,对,这是第三种看待的方式。他被击中了,他怀疑自己就要死了,他希望能够让人们迅速为他做些什么。并且如果,就像安格卡特尔夫人所说的那样,萨弗纳克小姐是他睁开双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的话,那时他会向她请求的。然而,这并不让人十分满意。” “有关这起案件,没有任何人让人满意的地方,”波洛带着某种苦涩说道。 一个谋杀的场景,布置好了并且上演了,以欺骗赫尔克里.波洛——而且确实欺骗了他!是的,这令人不满意。 格兰奇警长望着窗外。 “喂,”他说,“这是克拉克,我的警官。看起来好像他得到什么了。他一直在询问佣人们——友好的接触。他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对女人很有办法。” 克拉克警官走了进来,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很明显,他对自己非常满意,虽然让人敬畏的官方举止使他有所克制,他仍喜形于色。 “我认为最好还是来报告,长官,既然我知道您去哪儿了。” 他迟疑着,向波洛投射去了怀疑的目光,后者那异国情调的外表没有受到他那官方的谨严态度的欢迎。 “说吧,我的伙计,”格兰奇说。“波洛先生在这儿没关系。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关于这场游戏他忘掉的比你将要知道的还要多。” “是,长官。是这样的,长官,我从厨房女佣那儿得到了些情况——” 格兰奇打断了他。他充满胜利感地转向波洛。 “我刚告诉你什么?什么地方有一个厨娘,那里就有希望。当家里干活的人剧减,没有人再保留厨娘的时候,上帝会帮助我们。厨娘们爱说话,爱泄露秘密。她们被看成是底层的,她们的位置就是在厨师和上等佣人身边。向想听的人谈论自己知道的事,是人的天性。继续讲,克拉克。” “这是那个女孩说的,长官。星期六下午她看到格杰恩,那个管家,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穿过大厅。” “格杰恩?” “是的,长官。”克拉克查看了一个记事簿,“这是她自己的原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认为我应该说出我那天看到的东西。我看到了格杰恩,他站在大厅里,手里还握着一把左轮手枪。格杰恩先生看起来实在是非常特别。’” “我不认为,”克拉克停下来,说,“关于看起来很特别的部分没有任何意义。她可能是凭头脑中的想象加进去的。但我认为您应该立刻知道这些,长官。” 格兰奇警长站了起来,怀着那种一个男人看到他面前的任务将要圆满完成时的踌躇满志。 “格杰恩?”他说。“我要立刻同格杰恩谈话。” 第十九章 在亨里埃塔离开他之后,波洛依然坐在那儿,他看到格兰奇警长迈着坚定、轻松的步伐走过游泳池,并选择了经过凉篷的那条小路。 这个警长是在有目的地走这条路的。 他一定是要去,要么是憩斋,要么是鸽舍。波洛盘算着到底是去哪儿。 他站起来,沿着他刚来的那条路返回。如果格兰奇警长是要去看望他的话,他是很有兴趣听听警长说些什么的。 但当他回到憩斋时,并没有任何来访者的迹象。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通向鸽舍的那条道路。维罗尼卡.克雷还没有,他知道,她还没有返回伦敦。 他发现自己对维罗尼卡.克雷的好奇心变得强烈起来。那条白色的、耀眼的狐皮披肩,那成堆的火柴盒,星期六晚上那解释得不完美的贸然闯入,最后是亨里埃塔.萨弗纳克泄露的约翰.克里斯托同维罗尼卡之间的关系。 这是,他想,一个有趣的模式。是的,那就是他如何看待这件事的:一个模式。 一幅纠缠在一起的感情和个性冲突的图景。一幅奇怪的复杂的图景,阴暗的仇恨与欲望之线穿梭于其中。 格尔达.克里斯托杀了她的丈夫吗?或许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 亨里埃塔曾进入了他怀疑她是凶手的结论之中,但实际上他头脑中所想的并没有更进一步,最多也不过是确信亨里埃塔知道些什么。知道些什么或是隐瞒了些什么——是什么呢? 他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游泳池边上演的那一幕。 是谁演出的呢?又是为谁而演出的呢?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他,赫尔克里.波洛,他强烈地怀疑是这样的。在那时他也曾这样认为。但当时接着他又认为这是一种不合适的行为——一个玩笑。 这仍然是一种不合适的行为——但却不是一个玩笑。 那么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呢? 他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一点儿想法也没有。 他半闭上眼睛,开始在脑子里回想这一切——所有这一切——他的理智之眼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亨利爵士,一个正直的、有责任心的、值得信赖的帝国的行政长官,安格卡特尔夫人,则模模糊糊,令人难以想起,带有那种难以预料的,使人手足无措的魅力,以及那种前后不连贯的建议所显现的过大的影响力;亨里埃塔.萨弗纳克,爱约翰.克里斯托胜过爱她自己;温柔而消极的爱德华.安格卡特尔;那个棕黑色皮肤,名叫米奇.哈德卡斯尔的积极的女孩;手中紧握着一把手枪的格尔达.克里斯托,她那张晕眩、迷惑的面孔;戴维.安格卡特尔那种青春期的叛逆个性。 他们所有的人都被法网紧紧地包裹住了。他那场突然的充满暴力的死亡之后,他们因那无情的余波而在一小段时间内被困在了一起。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剧和意义,自己的故事。 真相就隐藏在某处个性和情感的相互作用之中。 对于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只有一样事情比对人自身的研究更使他着迷,那就是对真相的追求。 他想知道约翰.克里斯托之死的真相。 “当然了,警长先生,”维罗尼卡说,“我非常渴望帮助您。” “谢谢你,克雷小姐。” 说不上为什么,维罗尼卡.克雷一点儿也不像警长想象中的那样。 他已经为可能出现的诱惑力,矫柔造作,甚至浮夸的言语做好了准备。如果她有点装模做样的话,他将会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 事实上,她是在,他精明地猜测到,在装模做样,但不是他预想的那样。 没有任何过多的女性魅力——并没有施加诱惑力。 相反地,他感到正坐在一个美貌绝伦,穿着昂贵但同时又是一个优秀的女商人的女人对面。维罗尼卡.克雷绝对不是傻瓜,他想。 “我们所想要的只是一个清晰的叙述,克雷小姐。星期六晚上你去了空幻庄园吧?” “是的,我的火柴用光了。忘了在乡村里这些东西是多么重要。” “你特地走很远的路去空幻庄园?为什么不去隔壁的邻居波洛先生那儿?” 她笑了——一个高人一等的、自信的、出现在镜头前的微笑。 “我不知道隔壁的邻居是谁——虽然我应该知道,我只是认为他是个身材矮小的外国人,并且我认为,他住得这么近,很乏味,你知道的。” “是的,”格兰奇想,“似乎十分在理。”她肯定早就为这个场合准备好了这个理由。 “你拿到了火柴,”他说,“并且认出了一个老朋友——克里斯托大夫,我说的对吗?” 她点点头。 “可怜的约翰。是的,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到他了。” “真的吗?”在警长的语调中含有一种有礼貌的不相信。 “真的。”她语调坚决地肯定了这一点。 “你见到他很高兴吧?” “非常高兴。这总是令人愉快的,偶然碰到一个老朋友,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警长先生?” “在某些场合是这样的。” 维罗尼卡.克雷没等进一步的询问就接着说: “约翰送我回来。你想知道他是否说了一些与这场悲剧有关的事情吧,我曾非常仔细地思考了我们的谈话——但实在是没有任何线索。” “你们谈了些什么,克雷小姐?” “过去的时光。‘你还记得这个,那个,还有其他的吗,’”她感伤地笑了笑。“我们在法国南部的时候就相互了解,约翰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老了些,当然了,而且更自信了。我猜测他在他这行中非常有名。他一点儿也没有谈及他的个人生活。我只是有一个印象,他的婚姻生活也许不是非常愉快——但这只是最模糊的印象。我猜想他的妻子,可怜的家伙,只是那些众多的多疑、嫉妒的女人之一——可能总是对他那些漂亮的女病人小题大作。” “不,”格兰奇说,“她似乎不是那样。” 维罗尼卡迅速地说: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隐藏在表面之下?是的——是的,我能明白这更可怕得多。” “我明白你认为是克里斯托夫人冲他开的枪,克雷小姐?” “我不应该说那些话。一个不应该做出评论——是吗——在审判之前?我十分抱歉,警长先生,是我的女仆告诉我的,人们发现她正站在尸体旁边,手里还握着左轮手枪。你明白在这些宁静的乡村每件事都是如何被夸大的,并且佣人们传播这些事。” “佣人们有时非常有用,克雷小姐。” “是的,我猜你从这种途径得到了很多消息吧?” 格兰奇感觉迟钝地继续说: “当然了,这是一个问题,关于谁有动机——” 他顿住了。维罗尼卡带着淡淡的、懊悔的笑容说: “妻子总是第一嫌疑犯吧?多具有讽刺意味!但通常有一个被称作‘另一个女人’的人,我猜她可能也会被认为存在动机吧?” “恩——是的,我在相当程度上猜想可能是有的。一个人只是得到一种印象而已,你是知道的。” “印象有时会非常有帮助的,”格兰奇说。 “我在相当程度上猜想——是从他所说的话当中——那个女雕塑家,恩,是他的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但我希望你们已经知道所有这些事情了。” “我们得调查所有这些事,当然了。” 格兰奇警长的声音中绝对没有任何承诺,但他看到了,一阵迅速的、满意的、仇恨的火花闪烁在那双蓝色的大眼睛里。 他打着十足的官腔提出了问题: “克里斯托医生送你回来,是你说的。当你向他道别的时候是几点钟?” “你知道吗,我确实记不得了!我们谈了一段时间,我只知道这个。一定非常晚了。” “他进去了吗?” “是的,我请他喝了一杯。” “我明白了。我猜你们的谈话可能是在——游泳池边的凉篷里。” 他看到她的眼帘忽闪了一下,在是片刻的犹豫之后,她说: “你的确是一个侦探,难道不是吗?是的,我们坐在那儿抽烟,聊天,呆了一段时间。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脸上呈现出那种小孩请求演示一个聪明的把戏的高兴,热切的表情。 “你把你的裘皮拉那儿了,克雷小姐。”他不做强调地又加了一句:“还有火柴。” “是的,我忘了拿走它们。” “克里斯托大夫在三点钟返回了空幻庄园,”警长声明道,又一次不做任何强调。 “真的有这么晚吗?”维罗尼卡听起来十分惊奇。 “是的,是这么晚,克雷小姐。” “当然了,我们有那么多要谈论——这么多年没见面了。” “你肯定自从你上次见到克里斯托大夫之后有这么长时间吗?”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到他了。” “你十分肯定你没有弄错吗?我有一种感觉,你可能见过他很多次了。” “究竟是什么使你这样想的?” “恩,一方面是这张条子。”格兰奇警长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扫视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读道: “请于今天早晨过来一趟,我必须见你。维罗尼卡。” “是——的,”她笑了。“这有一点儿不容反抗,也许。我怀疑好莱坞使一个人——恩,变得相当傲慢。” “克里斯托大夫第二天早晨来你屋里以回应你的召唤。你们发生了争吵。你愿意告诉我吗,克雷小姐?争吵的内容是什么?” 警长没有掩饰自己敌对的意图。他机敏地抓住了她那恼怒的火花,以及因愠怒而禁闭着的双唇。她迅速改变了情绪,说: “我们没有争吵。” “哦,不,你们吵了,克雷小姐。你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认为我恨你超过我恨任何人。’” 她沉默了。他能感觉到她在思考——快速而谨慎地思考。一些女人也许会仓促地说些什么。但维罗尼卡.克雷太精明了,她不会这样。 她耸耸肩,轻松地说: “我明白。还有很多仆人们讲述的童话吧。我的小女仆有着相当活跃的想象力。有很多种不同的叙述事情的方式,你是知道的。我能向你保证我不是在演通俗闹剧。这真的只是一句温和的调情式的评论。我们在一起争论。” “那句话不是认真的吧?” “当然不是。并且我能向你保证,警长先生,自从我最后一次见到约翰.克里斯托已经有十五年了。你能自己证实这一点。” 她又一次泰然自若,冷静,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格兰奇没有就这个话题争论或追问,他站了起来。 “现在就这样了,克雷小姐,”他愉快地说。 他走出鸽舍,踏上乡间小路,转到了憩斋的大门前。 赫尔克里.波洛以最大限度的惊奇注视着警长。他不相信地重复着: “那支格尔达.克里斯托握在手中、紧接着又掉进游泳池的左轮手枪,不是射出那致命一枪的左轮手枪?但这真是不同寻常。” “确实如此,波洛先生。坦白地说,这并没有任何意义。” 波洛轻轻地嘀咕着: “是的,这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然而,警长先生,这应该是有意义的,恩?” 警长沉重地发出了叹息:“事情就是这样,波洛先生。我们得找出某个有意义的方面——但在那时我无法看到它。真实的情况是,直到我们找到那支用过的枪之后,我们才能更进一步。它来自于亨利爵士的收藏——至少,有一支枪丢了——这意味着整个事件仍然与空幻庄园有着紧密的联系。” “对,”波洛嘀咕着,“仍然与空幻庄园有着紧密的联系。” “这似乎是一件简单的,明了的事件。”警长继续说,“恩,然而这既不是如此简单,也不是如此明了。” “是的,”波洛说,“这并不简单。” “我们得承认有这个可能性,这件事是一个诬陷的阴谋——这就是说所有的一切安排好了,目的是将格尔达.克里斯托牵连进去。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在尸体边丢下那支枪作为凶器的左轮手枪,让她去捡呢?” “它她可能不会捡起它。” “这是对的,但即使她没有捡起它,只要枪上没有任何其他人的指纹——这就是说如果手枪在用过之后擦拭了的话——她将可能受到怀疑。而这正是凶手希望的,不是吗?” “是吗?” 格兰奇注视着波洛。 “恩,如果你进行了一次谋杀,你将会希望把它迅速而巧妙地栽赃到别人头上,难道不是吗?这是一个谋杀犯正常的反应。” “是——的,”波洛说。“但也许我们这儿的是一种类型相当不同寻常的谋杀犯。很可能这就是我们问题的解决方法。” “解决方法是什么?” 波洛沉思着说: “一种类型不同寻常的谋杀犯。” 格兰奇警长古怪地看着他。他说: “但在那时——谋杀番的想法是什么?他或她的意图是什么?” 波洛叹了口气,摊开了双手。 “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似乎对于我来说——模模糊糊的——” “什么?” “凶手是某个想要杀死的约翰.克里斯托,但又不想牵连格尔达.克里斯托的人。” “哈!实际上,我们立即就怀疑上了她。” “啊,是的,但这只是在有关枪的实情真相大白之前,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并且这将带来一个新视角。在间隙中,凶手有时间——”波洛完全停顿了下来。 “有时间干什么?” “啊,momami(译注:意为我的朋友。),你把我难住了。我将不得不再次说我不知道。” 格兰奇警长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弯儿。接着他停了下来,停在波洛面前。 “我今天下午来你这儿,波洛先生,是有两个原因的。一个是因为我知道——在警察局里这是众所周知的——你是一个经验丰富,在此类问题上很有技巧的人。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事情发生时你在场,你是一个目击证人。你看到了发生的一切。” 波洛点点头。 “是的,我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但是眼睛,格兰奇警长,是非常不可靠的目击证人。” “你的意思是什么,波洛先生?” “眼睛看到的,有时是,它们想看到的。” “你认为那一切是预先计划好的吗?” “我怀疑是这样的。这一切完全,你明白,像舞台上演出的一幕。我看得很清晰。一个刚被射中的男人,还有那个向他射击的女人手中正握着那把刚用过的枪。这就是我所看到的,而且我们已经知道了在有一点上这幅画面是错误的。那支枪并没有被用来向约翰.克里斯托射击。” “哼!”警长用力地向后扯着他那垂下来的小胡子,“你指的是这幅画面的一些其他点也有可能是错误的吧?” 波洛点点头。他说: “现场还有另外三个——三个显然是刚到场的人。但这也可能不是真实的。游泳池是被一个密实的种满小栗树的树林环绕着的。从游泳池向外有五条小路,一条通往房子,一条进入树林,一条通向花间小径,一条从游泳池下去直达农场,还有一条是通向到这儿的乡间小路的。 “当然这三个人,每一个都是从不同的路来的,爱德华.安格卡特尔是从上面的树林过来的,安格卡特尔夫人则来自农场,而亨里埃塔.萨弗纳克是从房子那边的花间小径来的。这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到达到犯罪现场,就在格尔达.克里斯托到达几分钟之后。 “但这三个人中的一个,警长先生,有可能是在格尔达.克里斯托之前到达的,冲约翰.克里斯托开了枪,并重新回到了这些小路的其中之一,接着,回过身,佯装同其他人同时到达。” 格兰奇警长说: “是的,完全有可能的。” “而另一种可能性,那时没有想到。某人可能是从这儿的这条乡间小路去的,杀了约翰.克里斯托,然后从原路返回,没有被人看到。” 格兰奇说:“你完全正确。在格尔达.克里斯托之外还有两个另外可能存在的嫌疑犯。我们找到了同样的动机——嫉妒。这肯定是一桩情杀案。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同约翰.克里斯托有瓜葛。” 他停了一下,然后说: “克里斯托那天早晨专程去看望维罗尼卡.克雷,他们发生了争吵。她告诉他,她要让他为所做的一切后悔,并且说她恨他超过任何人。” “真有趣,”波洛嘀咕道。 “她是直接从好莱坞来的——而且就我从报纸上读到的来看,他们那儿有时会发生一些彼此开枪,争个你死我活的事。她可能独自去取她前一天晚上拉在凉篷里的裘皮。他们相遇了——事情就突然爆发了——她向他开了枪——接着,听到有人来了,她就折回了她来的那条路。” 他停顿了片刻,并且愤怒地加了几句话: “而且现在我们又到了那个使整个事情变得一团糟的部分。那支该死的枪!除非,”他的眼睛散发出光彩。“她用她自己的枪杀了他,并且扔下了一支她从亨利爵士的书房里偷来的枪,以此来将怀疑转移到空幻庄园里住的那群人身上。她肯定不知道我们能够从枪膛里的痕迹鉴定出枪是否射击过。” “我怀疑,有多少人知道这个。” “我向亨利爵士阐明了这个看法。他说踏认为有相当多的人从侦探小说的描述中会知道这种鉴定方法。他引证了一本新出的《流淌的泉水中的线索》,他说约翰.克里斯托本人星期六就在读这本书,而且强调了这本书的特殊之处。” “但维罗尼卡.克雷得设法从亨利爵士的书房里搞到枪。” “是的,这将意味着一切都是预先策划好的。”警长又拽了一下他的胡子,接着注视着波洛:“但你曾间接提及了另一种可能性,波洛先生。还有萨弗纳克小姐。而这将是你的目击材料,或者我宁愿说,耳闻材料,再次可能有用的地方。克里斯托大夫说出‘亨里埃塔’,是在他垂死的时候。你听到了他的话——他们都听到了他的话,虽然安格卡特尔先生似乎没有听到他所说的。”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没有听到吗?这很有趣。” “但其他的人都听到了。萨弗纳克小姐她自己也说他试图对她讲话。安格卡特尔夫人说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萨弗纳克小姐,然后说‘亨里埃塔,’她与此毫无关系,我认为。” 波洛笑了。“对——她将与此毫无关系。” “现在,波洛先生,你的看法呢?你在那儿——看到了——也听到了。克里斯托大夫是在试图告诉你,是亨里埃塔冲他开的枪吗?简而言之,那个单词是指控吗?” 波洛缓缓地说: “在那时我认为不是这样的。” “但现在呢,波洛先生?你现在是如何认为的呢!” 波洛叹了口气。接着他缓缓地说: “也许会是这样的。我不能说地再多了。这只是对你所问我的问题的一点儿印象而已,而当那一刻过去之后,就有一种诱惑使人想从事情当中读出那时并不存在的意义。” 格兰奇快速地说: “当然,这一切都不在记录当中。波洛先生的想法不是证据——我知道这个,我只是试图想得到一点线索。” “哦,我非常理解你——而且目击者的印象将会是十分有用的。但我很惭愧,不得不告诉你,我的印象是没有价值的。我当时抱了错误的看法,被视觉形象所诱导,认为克里斯托夫人刚开枪杀了她的丈夫,以致于克里斯托大夫睁开眼睛,说出‘亨里埃塔’时,我从未将其当作是一个指控。现在我很想回首当时,从场景中读出一些不在场的东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格兰奇说,“但对我来说,似乎由于‘亨里埃塔’是克里斯托所说的最后一个字,它肯定意味着两者之一。要么是对谋杀的指控,要么是——恩,纯粹的情感流露。她是他与之共度爱河的女人,而且他正濒临死亡。现在,在每件事都牢记于脑海之后,对于你来说,两者之中哪个听起来更合理呢?” 波洛叹了口气,动了一下,闭上了双眼,又再次睁开,在强烈的痛苦中摊开了双手。他说: “他的声音很急迫——这就是所有我能断定的——急迫。对于我来说,似乎既不是指控,也不是情感流露——但是急迫的,是的!并且我能肯定一件事。他完全被他的职业所占据了。他讲话——对,他讲话时就像一个医生——一个手头上正碰到一个突然出现的外科急诊的医生——一个将要因失血而致死的病人,也许是,”波洛耸耸肩,“这就是我能为你所做的最好的。” “医疗方面的,恩?”警长说,“喔,对,这是第三种看待的方式。他被击中了,他怀疑自己就要死了,他希望能够让人们迅速为他做些什么。并且如果,就像安格卡特尔夫人所说的那样,萨弗纳克小姐是他睁开双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的话,那时他会向她请求的。然而,这并不让人十分满意。” “有关这起案件,没有任何人让人满意的地方,”波洛带着某种苦涩说道。 一个谋杀的场景,布置好了并且上演了,以欺骗赫尔克里.波洛——而且确实欺骗了他!是的,这令人不满意。 格兰奇警长望着窗外。 “喂,”他说,“这是克拉克,我的警官。看起来好像他得到什么了。他一直在询问佣人们——友好的接触。他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对女人很有办法。” 克拉克警官走了进来,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很明显,他对自己非常满意,虽然让人敬畏的官方举止使他有所克制,他仍喜形于色。 “我认为最好还是来报告,长官,既然我知道您去哪儿了。” 他迟疑着,向波洛投射去了怀疑的目光,后者那异国情调的外表没有受到他那官方的谨严态度的欢迎。 “说吧,我的伙计,”格兰奇说。“波洛先生在这儿没关系。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关于这场游戏他忘掉的比你将要知道的还要多。” “是,长官。是这样的,长官,我从厨房女佣那儿得到了些情况——” 格兰奇打断了他。他充满胜利感地转向波洛。 “我刚告诉你什么?什么地方有一个厨娘,那里就有希望。当家里干活的人剧减,没有人再保留厨娘的时候,上帝会帮助我们。厨娘们爱说话,爱泄露秘密。她们被看成是底层的,她们的位置就是在厨师和上等佣人身边。向想听的人谈论自己知道的事,是人的天性。继续讲,克拉克。” “这是那个女孩说的,长官。星期六下午她看到格杰恩,那个管家,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穿过大厅。” “格杰恩?” “是的,长官。”克拉克查看了一个记事簿,“这是她自己的原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认为我应该说出我那天看到的东西。我看到了格杰恩,他站在大厅里,手里还握着一把左轮手枪。格杰恩先生看起来实在是非常特别。’” “我不认为,”克拉克停下来,说,“关于看起来很特别的部分没有任何意义。她可能是凭头脑中的想象加进去的。但我认为您应该立刻知道这些,长官。” 格兰奇警长站了起来,怀着那种一个男人看到他面前的任务将要圆满完成时的踌躇满志。 “格杰恩?”他说。“我要立刻同格杰恩谈话。” 第二十章 格兰奇警长再次坐在亨利爵士的书房里,注视着他面前那个男人毫无表情的面孔。 到目前为止,格杰恩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非常抱歉,长官,”他来回重复着,“我想我应该已经提到过那件事,但我反把它忘记了。” 他充满歉意地看看警长,又看看亨利爵士。 “那时大约是五点半,如果我记得准确的话,长官。我注意到大厅的桌子上放着一支左轮手枪。当时我正穿过大厅,想去看看有没有邮件。我推测这是主人的收藏品,于是我拿起它,把它带到这儿。壁炉台边的架子上有一个空隙,它应该在那儿,于是我就把它重新放回了它应该呆的地方。” “替我指出这支枪,”格兰奇说。 格杰恩站起来,带着疑问走向架子。警长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就是这支,长官。”格杰恩指着一支放在最后的。 这是一支口径为零点二五英寸——相当小巧的武器,当然不是那支杀死约翰.克里斯托的枪。 格兰奇的目光停留在格杰恩的脸上,他说: “这是一支自动手枪,不是左轮手枪。” 格杰恩咳了一下。 “真的吗,长官?恐怕我对轻武器一点儿也不在行。我可能相当宽泛地使用了左轮手枪这个术语,长官。” “但你能十分肯定这就是你在大厅里发现的,并带到这儿的那支枪吗?” “哦,是的,长官,我对此毫不怀疑。” 当他要伸出手的时候,格兰奇阻止了他。 “请别碰它。我必须检查上面的指纹,并看看是否装了子弹。” “我认为它没有装子弹,长官。亨利爵士的藏品没有一支是装着子弹保存的。并且,谈到指纹,我在放它之前已经用我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过了,长官,因此上面只会留有我的指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格兰奇尖锐地问。 但格杰恩那歉意的微笑依然平静地挂在脸上。 “我想它也许很脏,长官。” 门打开了,安格卡特尔夫人走了进来。她冲警长微笑着。 “见到你真高兴,格兰奇警长!所有这些有关左轮手枪和格杰恩是怎么回事呢?厨房里的那个孩子正在哭泣,梅德韦夫人训斥了她——但当然了,那个女孩说出她所看到的东西是非常正确的,如果她认为她应该这么做的话。我总是发觉正确和错误是那么使我容易困惑,你是知道的,如果正确的东西是令人不愉快的,而错误的东西又是可人心的时候,因为那时一个人知道自己处在什么位置——但当是另外一种情况时,又感到迷惑不解——并且我认为,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警长先生?每个人必须做他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关于手枪你到告诉了他们些什么,格杰恩?” 格杰恩带着充满敬意的强调的口气说: “手枪在大厅里,夫人,就在大厅中央的桌子上。我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我就把它拿到这儿来了,并放到了合适的位置上。这就是我刚才告诉警长的,并且他非常理解。” 安格卡特尔夫人摇摇头。她温和地说: “你真的不该说这些,格杰恩。我会自己告诉警长的。” 格杰恩微移动了一下,安格卡特尔夫人非常富有魅力地说: “我确实欣赏你的动机,格杰恩。我明白你总是如何想方设法地为我们免除麻烦和困扰。”她又以柔和的打发的口气加了一句:“现在就这样了。” 格杰恩犹豫了一下,向亨利爵士以及警长投去了飞快的一瞥,接着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 格兰奇动了一下,似乎想去阻止他,但出于某种他自己也难以言明的原因,他的胳膊又垂了下来。格杰恩出去并关上了门。 安格卡特尔夫人倒在一张椅子里,并冲着那两个男人笑了笑。她以谈话的口气说: “你知道,我的确认为格杰恩很有魅力,相当封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是的,封建是最适当的词。” 格兰奇生硬地说: “我能了解吗,安格卡特尔夫人,您自己关于这件事的更深入的情况?” “当然。格杰恩根本不是在大厅里找到的,他是在向外拿鸡蛋的时候发现的。” “鸡蛋?”格兰奇警长注视着她。 “从篮子里拿出来的,”安格卡特尔夫人说。 “她似乎认为每件事现在都非常清楚了。”亨利爵士温柔地说: “你必须再多告诉我们一些,我亲爱的。格兰奇警长和我依然不明就里。” “哦,”安格卡特尔夫人努力使自己叙述地清晰明确。“手枪,你们瞧,在篮子里,鸡蛋下面。” “什么篮子,还有什么鸡蛋,安格卡特尔夫人?” “我带到农场去的那个篮子。手枪就在里面,而那时我将鸡蛋放在手枪上面,并且把这一切都忘记了。而当我们发现可怜的约翰.克里斯托死在游泳池边时,这真是一个极大的震惊,我松开了篮子,而格杰恩恰好及时接住了它(由于鸡蛋的缘故,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把篮子掉到地上的话,鸡蛋就会摔破的)。接着他把它拿回房子里去了。后来我问他在鸡蛋上写日期的事——一件我总做的事——这样可以使人们有时在吃那些鸡蛋之前,吃到新鲜些的鸡蛋——他说所有的一切都照料好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他对此相当强调。而这就是我所指的封建的意思。他发现了手枪,并把它放回到这儿——我想因为房子里有警察的缘故。我发现仆人们总是被警察惊扰。非常出色和忠诚——但也十分愚蠢,因为当然,警长先生,你们想听到的是实情,不是吗?” 安格卡特尔夫人冲警长投去灿烂的一笑,以此结束了谈话。 “实情是我想得到的,”格兰奇咧着嘴微笑着说。 安格卡特尔夫人叹了口气。 “所有这些似乎有些小题大作了,不是吗?”她说,“我的意思是,所有这些对人们的追捕。我认为无论是谁朝约翰.克里斯托开的枪,他都不是真的想杀他——我的意思是,不是认真的如果是格尔达,我肯定她不是有意的。实际上,我真的很惊奇她居然击中了——这是人们料想不到她会做到的事。而且她的确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如果你把她投进监狱,并绞死她,那么孩子们会怎么样呢?如果她确实杀了约翰,那么她现在可能对此难过极了。对孩子们来说,父亲被谋杀已经是糟透了——但若为此而绞死他们的母亲,毫无疑问对他们来说是更糟的。有时我认为你们警察不会考虑这些事情。” “我们现在没有打算逮捕任何人,安格卡特尔夫人。” “喔,无论如何这是明智的。我一直认为,格兰奇警长,你是一个那种非常明智的男人。” 又一次迷人的、几乎令人晕眩的笑容。 格兰奇警长眨了眨眼睛。他忍不住要这样做,但他坚定地回到了正在讨论的问题上。 “正如你刚才所说的,安格卡特尔夫人,我想得到实情。你从这儿拿走了一支手枪——是哪支呢,顺便问一句?” 安格卡特尔夫人冲着壁炉台边的架子点了点头。“倒数第二支。口径为零点二五英寸的毛瑟枪。”她说话时这种干脆、专业的方式中蕴含着某些东西使格兰奇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说不上什么原因,他没有料想到安格卡特尔夫人,这个到现在为止他为其在脑子里贴着“模糊”和“有一点儿疯狂”的标签的女人,会如此专业的精确叙述来描述一件轻武器。 “你从这儿拿的手枪并把它放到了你的篮子里。为什么?” “我知道你会问我这个的,”安格卡特尔夫人说。她的语调,出人意料地几乎洋洋自得的。“当然是有某种原因的。你不这样认为吗,亨利?”她转向她的丈夫。“难道你不认为那天早晨我拿走手枪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当然会这样想的,我亲爱的,”亨利爵士不自然地说。 “一个人做事,”安格卡特尔夫人说,沉思地望着她前面,“接着他记不起来他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但我认为,你知道,警长先生,如果一个人能做出某件事,一定是有原因的。当我把那支毛瑟枪放进我的鸡蛋篮子时,我的头脑中一定是有某种想法的。”她询问他的意见:“你认为会是什么呢?” 格兰奇注视着她。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安——只是孩童般的热情。这使他感到为难。他从未碰到过像安格卡特尔夫人这样的人,那一刻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的妻子,”亨利爵士说,“神情极为恍惚,警长先生。” “似乎是这样,先生,”格兰奇说。他有些随意说。 “为什么你认为我拿了手枪呢?”安格卡特尔夫人信心十足地问他。 “我不知道,安格卡特尔夫人。” “我走进这里,”安格卡特尔夫人沉思着,“我曾对西蒙斯说了枕套的事——我隐约想起来,我走向壁炉——并且想着我们必须要弄一个新火钳——是助理牧师,而不是牧师——” 格兰奇警长注视着她,他感到头都大了。 “我记得拿起了那支毛瑟枪——它是一支漂亮的便于携带的小手枪,我一直都很喜欢——并把它放到了篮子里——我刚从花房拿来的篮子。但我的头脑里有这么多东西——西蒙斯,你知道的,还有紫菀里长的旋花属植物——还希望梅德韦夫人会做一个真正的油腻的穿着衬衫的黑鬼——” “一个穿着衬衫的黑鬼?”格兰奇警长不得不插了一句。 “巧克力,你知道,还有鸡蛋——然后再浇上奶油。正好是外国人喜欢在午餐时吃的那种甜点。” 格兰奇警长粗暴而唐突地发问,就像一个扫去阻挡他视线的蜘蛛网的男人。 “你给手枪装子弹了吗?” 他希望吓她一下——也许甚至可以使她有点儿害怕。但安格卡特尔夫人只是以一种极度的沉思的态度来考虑这个问题。 “我装了吗?多愚蠢啊,我记不得了。但我应该认为我一定装了,是吗,警长先生?我的意思一只没装弹药的手枪又有什么用呢?我希望我能够确切地想起来那时我脑子里的想法。” “我亲爱的露西,”亨利爵士说,“你脑子里所想的或所没有想的,对每一个了解你多年的人来说都是没有任何指望的。” 她朝他闪现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我正在努力回忆,亨利,亲爱的。一个人做了这么古怪的事。另一个早晨我拿起了电话听筒,发觉自己正十分迷惑地看着它。” “也许你正准备给某人打个电话,”警长冷冷地说。 “不,有趣极了,我不是这样。我后来想起来了——我一直在奇怪为什么麦尔斯夫人,园丁的妻子,以那么古怪的方式抱着她的婴儿,而我拿起电话听筒是在尝试,你是知道的,一个人将会如何抱一个婴儿,并且我意识到了看上去很奇怪的原因是因为麦尔斯夫人是左撇子,她把婴儿的头反方向抱着。” 她得意地从这两个男人中的一个看到另一个。 “喔,”警长想,“我想存在这样的人是可能的。” 但他对此并不很肯定。 这整个事情,他意识到,也许是一连串的谎言。比如,那个厨娘,特别提到格杰恩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左轮手枪。然而,你不能过于重视这点。那个女孩对轻武器一无所知。她曾听到一支左轮手枪与此案有关,而左轮手枪和手枪对她来说都一样。 格杰恩和安格卡特尔夫人都详细说明了那支毛瑟牌手枪——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们的陈述是真的。格杰恩拿着的可能恰好是那支丢失的左轮手枪,而且他可能已经把它还回去了,不是还到书房,而是给了安格卡特尔夫人本人。所有的佣人们似乎都对那该死的女人痴迷。 设想恰好是她冲约翰.克里斯托开的枪呢?(但为什么应该是她?他无法弄清楚为什么。)他们仍然支持她并为她说谎吗?他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这正是他们将要做的。 而现在又是关于她回忆不起来的奇怪的故事——当然她能够想出比这更好的理由。而且对此看上去是那么自然——一点儿也没有局促和不安。该死的,她给你一种印象,她正在讲的是完完全全的真话。 他站起来。 “当你再想起一点什么别的,也许你能告诉我,安格卡特尔夫人,”他干巴巴地说。 她回答说:“当然我会的,警长先生。有时事情会突然蹦出来的。” 格兰奇走出书房。在大厅里,他将一根手指放在衣领里绕了一圈,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感觉所有的东西都纠缠在难局中。他需要的是他那支古老而丑陋的烟斗,一品脱淡啤酒,一盘上好的牛排以及油煎土豆片,一些平常而真实的东西。 第二十一章 安格卡特尔夫人在书房里轻快地走来走去,意图不明地用手指头在东西上四处乱摸。亨利爵士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里,注视着她。他说: “你为什么要拿手枪,露西?” 安格卡特尔夫人走了回来,优雅地坐在一张椅子里。 “我也说不清,亨利。我想我有一个模糊的想法,这是一次意外。” “意外?” “是的。那些树根,你知道的,”安格卡特尔夫人含含糊糊地说,“那么突出——如此容易地,绊倒一个人。一个人也许向靶子上开了许多枪,但在弹仓里还留下了一粒子弹——无意的,当然——但接着人们也会粗心大意。我总在想,你知道,这次意外是以这种最简单的方式发生的。一个人可能极为后悔,当然了,而且在责备他自己……”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她的丈夫非常安静地坐着,没有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他再次以同样平静的、谨慎的语调说: “是谁导致的——这次意外呢?” 露西略微转了一下头,奇怪地看着他。 “约翰.克里斯托,当然了。” “上帝啊,露西——”他的话突然中断了。 她热切地说: “哦,亨利,我一直都极为担心。对安斯威克。” “我明白。是安斯威克。你总是对安斯威克过于关心,露西。有时我认为这是你唯一真正关心的东西。” “爱德华和戴维是最后的——安格卡特尔家最后的两个人。而戴维是不可能的,亨利。他永远也不会结婚的——由于他的母亲和所有的那一切。爱德华死后他会得到那块地方,并且将会不结婚,而我们在他中年之前就将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他将是安格卡特尔家族的最后一个人,而整个家族就会灭绝了。” “这很重要吗,露西?” “当然这很重要!” “你应该是一个男孩,露西。” 但他只略微笑了一下——因为他无法想象露西不是女人。 “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爱德华的婚姻——而爱德华又是如此固执——他那精明的脑袋,就像我父亲。我原来希望他从亨里埃塔这件事中恢复过来,然后娶某个漂亮的女孩为妻——但现在我明白了,这是无望的。后来我认为亨里埃塔同约翰的罗曼史会沿着通常的轨道进行下去,我想,约翰的风流韵事从来都不是很长久的。但有一个晚上我看到他正注视着她。他真的很在乎她。要是约翰能从中退出来该有多好,我感觉亨里埃塔就会嫁给爱德华的。她不是那种珍爱记忆,生活在过去中的女人。所以,你瞧,所有的东西都归结到了一点——除掉约翰.克里斯托。” “露西。我没有——你做了些什么,露西?” 安格卡特尔夫人再次站起来。她从一个花瓶中拿出两枝枯萎了的花。 “亲爱的,”她说,“你没有认为,是我冲约翰.克里斯托开的枪吧,是这样吧。对这次意外我曾有过这种愚蠢的想法。但接着,你是知道的,我想起来是我们邀请约翰.克里斯托到这儿来的——好像不是他自己提议的。一个人不可能邀请某个人做自己的客人,又接着安排了意外事件。即使阿拉伯人对于殷勤待客也是极讲究的。所以不用担心,好吗,亨利?” 她站着注视着他,绽开了灿烂,充满爱意的微笑。他沉重地说: “我总是担心你,露西。” “没必要,亲爱的。而且你瞧,每样事结果都不错。约翰被除掉了,我们对此什么也没有做。这使我想起了,”安格卡特尔夫人追忆着往事,“在孟买的那个男人,他对我非常无礼。三天之后,他被一辆有轨电车撞倒了。” 她拉开落地窗,走进了花园。 亨利爵士静静地坐着,注视着她那高挑、苗条的身影徘徊在小路上,他看上去苍老而疲惫,他的面孔是一张与恐惧的事物相距很近的男人的面孔。 花园里,满面泪痕的多丽丝.埃蒙特正被格杰恩先生严厉的责骂弄得颓丧之极。梅德韦夫人和西蒙斯小姐扮演着希腊合唱团的角色。 “以一种只有毫无阅历的女孩才会采取的方式提出意见并匆匆做出结论。” “对极了,”梅德韦夫人说。 “如果你看到我手里拿着一支手枪,你所应做的最恰当的事是走到我面前说:‘格杰恩先生,您是否乐意给我做一个解释呢?’” “或者你可以走向我,”梅德韦夫人插了进来。“我总是很乐意告诉一个年轻的姑娘,对于这个世界上哪些是她不懂的,哪些是她应该思考的。” “你不应该那样做的,”格杰恩严厉地说,“对一个警察泄露秘密——而且只有一个警官!永远也不要同那些你无法控制的警察搅在一起。他们呆在房子里就已经够让人难受的了。” “难以形容地难受,”西蒙斯小姐嘟囔着。 “我以前从未碰到过这样的事。” “我们都明白,”格杰恩接着说,“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不奇怪——但警察并不像我们那样了解夫人,而且没有想到夫人会被这些愚蠢的问题和怀疑而困扰,只是因为她拿着轻武器四处走。这是那种她做得出的事,但警察的脑子只明白谋杀和那种肮脏的事。夫人是那种心不在焉的,不会伤害一只飞虫的女人,但无法否认她总将东西放在可笑的地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格杰恩充满感情地加了些话,“她曾带回一只活的龙虾,并把它放在大厅里的卡片碟里。想想我看到的这些!” “这一定是在我来之前的事,”西蒙斯满带好奇地说。 梅德韦夫人瞥了一眼犯了错误的多丽丝,揣度着这些告诫。 “其他一些时候,”她说,“接着是现在,多丽丝,我们只是为你好,才对你说这些的。同警察搅在一起名声不好,你不要忘记这点。现在你接着弄菜吧,对菜豆一定要比你昨晚更仔细些。” 多丽丝抽着鼻子。 “是的,梅德韦夫人,”她说,回避地走向洗涤槽。 梅德韦夫人有预感地说: “我觉得我会做不好点心。明天那可恶的审讯。让我每次我想到这个的时候都能转移思路吧。一件那样的事——发生在我们身边。” 第二十二章 大门的锁咯哒响了一下,波洛及时地向窗外看去,看到了那个正沿着小路走到前门的拜访者。他立刻明白了她是谁。他非常惊奇是什么使维罗尼卡.克雷要来看望他。 她进屋的时候带来一阵使人愉快的淡淡的香味,一种波洛回想起来的香味。她就像亨里埃塔那样穿着花格呢套装和结实的厚底皮鞋——但她,他断定,与亨里埃塔截然不同。 “波洛先生,”她的语调是愉快的,略微有些颤抖。“我才发现我的邻居是谁。我一直都非常想认识您。” 他抓住了她伸出的双手,鞠了一躬。 “您真令人着迷,夫人。” 她微笑着接受了这种敬意,谢绝了他请她喝些茶、咖啡或是鸡尾酒的邀请。 “不,我只是来同您谈话的。严肃地谈话,我很担忧。” “你很担忧?听到这个我感到很难过。” 维罗尼卡坐下来,叹了一口气。 “关于约翰.克里斯托之死。明天的审讯,你知道这些吗?” “是的,是的,我知道。” “事情整个真的是那么不同寻常——” 她中断了一下。 “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但你会要信的,我认为,因为你知道某些关于人类天性的东西。” “关于人类天性,我知道一些,”波洛承认道。 “格兰奇警长来看我。他的头脑中装有我同约翰争吵的事——在某一点上这是真实的,但不是他想的那样。我告诉他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到约翰了——而他完全不相信我。但这是真的,波洛先生。” 波洛说:“既然这是真的,很容易就能证明,那么为什么你还要担忧?” 她以最友好的方式对他报以微笑。 “真实的情况是我完全不敢告诉警长星期六晚上确切地发生了些什么。这是多么奇异的事情,以致欲他肯定不会相信的。但我觉得我必须告诉某个人,这就是我为什么来你这儿的原因。” 波洛平静地说:“我受宠若惊。” 他注意到,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她是一个女人,他想,她是一个对自己产生的影响力非常有把握的女人。所以肯定她也许,不时地,会犯个错误。 “约翰和我十五年前订了婚。他非常爱我——那么疯狂,以致于有时使我恐惧。他想让我放弃演戏——放弃任何我自己的思想或生活。他是那么具有占有欲,那么专横,以致于我觉得我不能履行这件婚事,于是我撕毁了婚约。我恐怕他非常艰难地接受了这个改变。” 波洛发表了一通谨慎而同情的话。 “我直到上个星期六晚上才见到他。他陪我回家。我告诉警长我们在谈论过去的时光——某种程度上看这是真的。但事实上远远不止这些。” “是吗?” “约翰疯了——十分疯狂。他想离开她的妻子和孩子,他想让我同我的丈夫离婚并嫁给他。他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时间静止了。” 她闭上双眼,吞下了后面的话。脂粉下的那张面孔十分苍白。 她又睁开了眼睛,几乎是怯生生地对波洛笑着。 “你能相信那样——那样一种感情是可能的吗?”她问。 “我认为是可能的,是的,”波洛说。 “永远也不会忘记——继续等待——计划——希望,最终用一个人的全身心下决心去得到自己想要的。有这样的男人,波洛先生。” “是的——还有这样的女人。” 她向他投去了不友好的一眼。 “我正在说男人的事——关于约翰.克里斯托。喔,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起先我反抗,大笑,拒绝认真地对待他。接着我告诉他他疯了,当他回去时已经很晚了。我们争吵着,争吵着。他依然故我——就像下定决心。” 她又一次吐字不清。 “这就是为什么第二天早晨我要送给他一张条子,我不能遗留下这样的问题。我得让他明白他想要的是——不可能的。” “是不可能的?” “当然是不可能的!感情占据了他。他不会听我所说的,他只是在坚持。我告诉他这样没用,我不爱他,我恨他……”她停了下来,费力地喘息了一下。“我不得不对此表现得很残忍。于是我们在怒火中分手了……而现在——他死了。” 他看到她的手渐渐移动,看到了她那弯曲的手指和突出的指节。这是一双巨大的、残忍的手。 她正感受到的强烈的情感传递给了他。这不是悲伤,不是哀悼——不,这是怒火。这种怒火,他想,来自于一个受到阻碍的自我主义者。 “那么,波洛先生?”她的声音控制得很好,流畅圆润。“我该做些什么呢?叙述这个故事,还是埋藏在心中呢?这就是发生的一切——但不太容易使人相信。” 波洛注视着她,一个长长的、充满思索的注视。 他认为维罗尼卡.克雷所讲的不是实情,但里边却存在着不可否认的真诚的暗流。事情发生了,他想,但不是这样发生的。 突然他明白了。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完全颠倒了。是她无法忘记约翰.克里斯托,是她遇到了阻碍,被严厉地拒绝了。而现在,由于无法沉默地忍受一只母老虎被夺去了她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猎物,而产生了猛烈的怒火。她发明了一个真相的版本,这样就会慰藉她那受到伤害的自尊心,还可以有一点点满足对一个脱离她掌心的男人那痛苦的渴望。她不可能承认这点,她,维罗尼卡.克雷,无法得到她想要的!于是就完全改变了这个故事。 波洛深吸了一口气,说: “如果所有这些同约翰.克里斯托之死有关系的话,你就得讲出来,但如果没有的话——我就看不出为什么得这么做了——还有,我认为你是完全有正当理由保有这个秘密的。” 他怀疑她是否失望了。他有一个想象,以她现在的心境,她会愿意将她的故事公布在那些报纸上的。她找到他——为什么呢?对她的故事进行实验吗?测试他的反应吗?还是利用他——引诱他将这个故事传播出去? 如果他那平淡的反应令她失望的话,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站起来,向他伸出了她那细长的、指甲精心修剪过的手。 “谢谢你,波洛先生。你所说的似乎很明智。我非常高兴来您这儿。我——我觉得想让某个人知道。” “我将不会辜负您的信赖的,夫人。” 在她走了之后,他略微开了一会儿窗。香味使他感觉不舒服,他不喜欢维罗尼卡的香味。那种香水虽然昂贵,但却令人腻味,充满了强制力,就像她的个性。 当他放下窗帘的时候,他在考虑,是不是维罗尼卡.克雷杀了约翰.克里斯托。 她也许希望杀死他——他相信这一点。她会很高兴地扣动扳机——将会很高兴地看到他踉跄几步,然后倒下。 但是在这种充满报复心的怒火之下,隐藏着某些冷酷、精明的东西,某些判断时机的东西。一个冷漠、工于心计的精灵。然而无论维罗尼卡.克雷有多希望杀死约翰.克里斯托,他都怀疑她是否会去冒这个险。 第二十三章 审问结束了。这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已,虽然预先已经得到了警告,但几乎每一个人仍然有一种怨恨的虎头蛇尾的感觉。 警察局宣布休庭两个星期。 格尔达和帕特森夫人坐着一辆雇来的车从伦敦赶来的。她穿着一袭黑裙,戴了一顶不相称的帽子,看上去紧张而迷惑。 正当她预备回到车里时,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向她,她停住了。 “你好吗,格尔达,亲爱的?我希望,你睡得还好。我认为这一切会像我们希望的那样,进行状况良好,难道不是吗?你不同大家一起呆在空幻庄园,我们是多么遗憾,但我十分理解这种变故会令人多么难过。” 帕特森夫人埋怨地看着她的姐姐,因为她没有做出适当的介绍。她用她那愉快的声音说: “这是柯林斯小姐的主意——直接开车回去。很昂贵,当然了,但我们认为这值。” “哦,我是多么同意你的看法。” 帕特森夫人降低了声音。 “我将会带着格尔达同孩子们直接去见克斯希尔。她需要休息和宁静。那些记者们!你们不知道,完全是蜂拥般地到哈利街采访。” 一个年轻的男人冲它们照了一张像。埃尔西.帕特森把她的姐姐推上车,开车离开了。 其他人对格尔达那张在那不相称的帽沿下的面孔只有一个瞬间的印象。它空洞,迷失——在那一刻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弱智的小孩。 米奇.哈德卡斯尔在叹息声中轻声低语道:“可怜的家伙。” 爱德华愤怒地说: “每个人从克里斯托身上都看到了什么?那个悲惨的女人看上去心完全碎了。” “她的心完全都在他身上,”米奇说。 “但为什么?他是一个自私型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好伙伴,但——”他顿住了。接着他问:“你认为他如何,米奇?” “我!”米奇考虑着,最后她说:“我认为我尊敬他。”连她自己都对自己的话相当吃惊。 “尊敬他?为什么?” “这个,他精通他的工作。” “你是从作为一个医生的角度来想他的吗!” “是的。” 没有时间说更多的话了。 亨里埃塔将用自己的车把米奇送回伦敦。爱德华将赶回空幻庄园吃中饭,然后同戴维一起搭下午的火车。他含糊地对米奇说:“哪天你一定的抽空出来和我一起吃午饭,”而米奇说这将会非常不错,但她离开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爱德华对她露出了迷人的微笑,然后说: “哦,这是一个特殊的理由。我肯定他们会理解的。” 接着他走向亨里埃塔。“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亨里埃塔。” “好,打吧,爱德华。但我可能会大多数时间都在外边。” “在外边?” 她冲他迅速、嘲讽地一笑。 “驱赶我的悲哀。你不希望我坐在家里郁郁寡欢吧,不是吗?” 他缓缓地说:“这一段日子以来我不太理解你,亨里埃塔。你像变成另一个人了。” 她的脸变得柔和了。她出乎意料地说:“亲爱的爱德华,”并迅速而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臂。 接着她转向露西.安格卡特尔。“如果我愿意的话我能回来吧,可以吗,露西?” 露西.安格卡特尔说:“当然,亲爱的。况且至少两个星期之后这儿还会有一场审讯的。” 亨里埃塔走向她停车的地方。她和米奇的手提箱已经放在里边了。 她们钻进车里,开车走了。 车子沿着长长的山路向上爬,来到了山脊上的公路。在她们下面,是一片在灰暗的秋日的寒冷中微微抖动的褐色和金色的树叶。 米奇突然说:“我很高兴离开——甚至是离开露西身边。即使她很可爱,但有时她使我不寒而栗。” 亨里埃塔专注地看着后视镜。 她相当漫不经心地说: “露西有着花腔高音的特色——甚至是在对待谋杀时。” “你知道,我以前从未想到过谋杀。” “为什么你应该想到过?这不是人们考虑的事,在纵横字谜游戏这是一个六个字母的单词,或是一本书封皮上令人愉快的东西。但在现实中——” 她停住了。米奇替她说完了这句话: “是真实的。这就是使一个人害怕的地方。” 亨里埃塔说: “你没必要害怕,你是处在这件事之外的。也许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害怕。” 米奇说: “我们现在都在局外。都摆脱了。” 亨里埃塔嘟囔着:“我们是这样吗?” 她又在看着后视镜了。突然她把脚放在了加速器上,车子立刻快了起来。她瞥了一眼示速器,已经超过了五十英里,瞬间指针又指到了六十英里。 米奇从侧面看着亨里埃塔的侧影。看上去并不像是在鲁莽地开车。她喜欢高速度,但那条蜿蜒的路几乎不适合她们的速度。亨里埃塔的嘴边荡漾着一丝微笑。 她说:“从你的肩膀上看,米奇。看到后面的那辆车了吗?” “怎么了?” “那是一辆凡特纳十型。” “是吗?”米奇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它们是那种很有用的小型车,省油,适应各种路况,但不快。” “不快吗?” 奇怪,米奇想,亨里埃塔总是为那些车以及它们的表现如此痴迷。 “正如我说的,它们不快——但那辆车,米奇,即使我们开到六十英里也能和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米奇吃惊地把脸转向她。 “你指的是——” 亨里埃塔点点头。“我相信,是警察,在外观非常普通的车上装了特殊的发动机。” 米奇说: “你的意思是他们仍然在监视我们所有的人吗?” “这似乎相当明显。” 米奇颤抖着。 “亨里埃塔,你能明白这桩案子中第二支枪的意义吗?” “不,但这使格尔达洗清了罪名。但除此之外,它似乎没有增添任何东西。” “但,如果它是亨利的一支枪的话——” “我们并不知道它是。它还没有被找到,记住这点。” “对这是真的。它完全有可能是外面的什么人。你知道我认为是谁杀了约翰的吗,亨里埃塔?那个女人。” “维罗尼卡.克雷吗?” “对。” 亨里埃塔沉默不语。她的双眼紧紧盯着前面的路,继续开着车。 “难道你不认为这是可能的吗?”米奇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可能的,是的,”亨里埃塔缓缓地说。 “那么你不认为——” “只是因为你想考虑一件事而考虑它是没有用的。那是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让我们所有的人摆脱了嫌疑!” “我们?但——” “我们都牵扯在里面——我们所有的人。即使你,米奇,亲爱的——他们也在费力地寻找出一个你冲约翰开枪的动机。当然我很愿意是维罗尼卡。没有什么能比看到她在被告席上进行那可爱的表演,更让我高兴的了!” 米奇快速地看了她一眼。 “告诉我,亨里埃塔,这所有的一切使你感到心中充满了报复吗?” “你是说——”亨里埃塔停顿了片刻——“因为我爱约翰吗?” “是的。” 当米奇说话的时候,她带着一种轻微的震撼,意识到这个赤裸裸的现实第一次被说了出来。它早就被他们所有的人接受了,露西和亨利,米奇,甚至还有爱德华,大家都知道亨里埃塔爱约翰.克里斯托,但以前从未有人间接地用言语提及这个事实。 亨里埃塔似乎在思索,谈话出现了停顿。接着她用她那充满了思考的声音说: “我无法向你解释我的感受。也许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现在正行使在艾尔伯特桥上。 亨里埃塔说: “你最好同我一起去雕塑室。我们喝杯茶,然后我会开车送你回宿舍的。” 伦敦的下午很短,光线已经逐渐暗淡了。她们驶到雕塑室的门前,亨里埃塔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她走进去,打开了灯。 “很冷,”她说。“我们最好打开煤气炉。哦,真讨厌——我的意思是应该在路上买些火柴的。” “打火机不行吗?” “我的不能用了,况且无论如何用一只打火机点燃煤气炉总是很困难的。随便些,就像在自己家里。在那边街角站着一个瞎老头。我总是从他那儿买火柴的。我马上就回来。” 米奇独自呆在雕塑室里,四处走走观看亨里埃塔的作品。同这些木头和青铜的东西一起呆在这空荡荡的雕塑室里,她有一种神秘而恐怖的感觉。 有一尊头像有着高高的脸颊骨,还戴着钢盔,也许是一个红军战士;还有一个巨大的粉色花岗岩的静止的青蛙。在雕塑室的尽头,她走到了一座几乎同真人大小的木雕跟前。 当亨里埃塔用钥匙打开房门,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时,她正注视着这座雕像。 米奇转过身去。 “这是什么,亨里埃塔?它相当可怕。” “那个吗?那是《崇拜者》。是要送到国际联合展的,” 米奇盯着它,重复着: “它真可怕。” 亨里埃塔跪下点燃了煤气炉,她从肩膀上扭过头去,说: “你这样说十分有趣。为什么你发觉它很可怕呢?” “我认为——因为它没有脸。” “你非常正确,米奇。” “它很不错,亨里埃塔。” 亨里埃塔轻轻地说: “这是一个漂亮的梨木像。” 她直起了膝盖,站直身子,把她那大大的帆布袋和裘皮外套扔到了长沙发上,接着往桌子上扔了两盒火柴。 米奇被她脸上的表情震动了——那是一种突然的十分令人费解的欢欣。 “现在该喝茶了,”亨里埃塔说。她的声音中也包含着那种米奇已经从她脸上看到了的同样的暖融融的欣喜。 这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但米奇在紧接着的被那两盒火柴勾起的一连串的想法中忘记了这点。 “你还记得维罗尼卡.克雷拿走的那些火柴吗?” “露西坚持哄骗她接受那整整半打火柴的时候吗?记得。” “有人发现了她在自己的屋里是否有火柴了吗?” “我想警察会的。他们是非常周密的。” 一种淡淡的、胜利的微笑浮现在亨里埃塔的嘴角上。米奇感到迷惑不解,几乎有些反感。 她想:“亨里埃塔能够真正地在乎约翰吗?她能是这样的吗?当然不是。” 一阵淡淡的凄楚的寒意袭变了她的全身。当她想到:“爱德华再也不必等待很长时间了……” 她的小气使这个想法不能带给她温暖。她希望爱德华幸福,不是吗?她好像不可能拥有爱德华。对于爱德华来说,她永远都是“小米奇”。永远也不会比这个再多了。一个女人永远也不会被爱上。 不幸的是,爱德华,是那种忠实型的男人。喔,忠实型的最终通常会得到他们想要的。 爱德华和亨里埃塔住在安斯威克……这是这个故事圆满的结尾。爱德华和亨里埃塔从今往后永远都过着幸福的生活。 她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这一点。 “高兴起来,米奇,”亨里埃塔说。“你不能让一桩谋杀案使自己情绪消沉。过会儿我们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好吗?” 但米奇很快回答说她必须回自己的屋了。她还有事要做——写信。实际上,她最好一喝完茶就离开。 “好吧,我开车把你送到那儿。” “我可以乘出租车。” “胡说八道。既然有车,我们就用吧。” 她们走出房门,进入到了夜晚那潮湿的空气当中。当她们驾车驶过车库尽头时,亨里埃塔指着一辆正在边上停着的小汽车。 “一辆凡特纳十型。我们的影子,你会看到它们,它会尾随着我们。” “这一切多令人厌恶!” “你这样认为吗?我并不介意。” 亨里埃塔让米奇在她的屋前下了车,然后返回车库,放好车。 接着她独自再次回到雕塑室。 在一段时间内,她一直心不在焉地站着,不停地用手指敲击着壁炉台。接着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着: “那么——去工作吧。最好别浪费时间。” 她脱下花格呢外套,穿上罩衣。 一个半小时之后,她向后退了几步,仔细地研究她已经完成的东西。她的脸颊上涂上了粘土,头发蓬乱,但她对架子上的模型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匹马的粗略的轮廓。大团大团的不规则的粘土被拍在上面。它是那种可以让上校使一个骑兵团都不知所措的马,所以它不像任何现实中的活生生的马。它也可能折磨过亨里埃塔那以狩猎为生的爱尔兰祖先。即使如此它仍然是一匹马——在理论上是一匹马。 亨里埃塔想知道,如果格兰奇警长看到它会怎么想。当他在头脑中想象出他的面孔时,她的嘴巴高兴地咧开了。 第二十四章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迟疑地站在舍夫茨别利大道汹涌的人潮之中。他感到很紧张,要踏入那幢金字招牌上写着“阿尔弗雷治夫人”的建筑物。 某种模糊的直觉,曾阻止他仅仅是打电话邀请米奇出来吃午饭。空幻庄园那场电话交谈的片断,使他心烦意乱——而且,使他震惊。米奇声音中的屈从,卑顺伤害了他的感情。 对于米奇来说,自由,快乐,直言不讳,就是不得不接受这种态度,不得不屈服,她显然屈服于了电话线另一端的粗鲁,无礼。这完全错了——整件事都错了!而那时,在他表露出他的关怀时,她坦白地向他讲述了那个不愉快的事实:一个人得保住自己的饭碗,工作不是轻易就能找到的,而且,要通过表现才能来保住饭碗这个事实,使人们负担的不快,要远远多于仅仅是完成一项规定的任务。 直到那时,爱德华才模模糊糊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有很多年轻的女人现今都是有“工作”的。如果他以前曾考虑过这点的话,他一定是认为——一般来说,她们有工作是因为她喜欢工作——这能使她们的独立感得到满足,并给了她们生活中的一种乐趣。 爱德华从未想到过事实是从早晨九点到下午六点,中间一个小时午饭时间的工作日,把一个女孩完全同有闲阶级的绝大多数娱乐和消遣截然分离。米奇,除非她牺牲自己的午餐时间,否则就不能去参观画廊;她不能去听下午场的音乐会;在某个美好的夏日郊游;或是在一个远些的餐馆悠闲地吃一顿午饭。而只能把去乡间的远足定在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天,在一个拥挤的里昂餐馆或小吃店急匆匆地吃完午饭,这对爱德华来说是一个新的而又愉快的发现。他非常喜欢米奇。小米奇——这就是他如何想着她的。羞涩,但新奇地睁大眼睛,来到安斯威克度假,起初很少开口,但接着就在热情和关爱中打开了闸门。 爱德华过去那种喜欢独自生活的倾向,以及总是怀疑地将现实当作某种仍然未经检验的东西来接受的倾向,延迟了他对米奇是一个成年人的认识。 正是在空幻庄园的那个晚上,他带着从亨里埃塔那儿得到的奇怪而沮丧的打击,冰冷而颤抖地走进屋子的那个晚上,当米奇跪着点燃火炉的时候,他才第一次认识到了米奇不是一个可爱的小孩,而是一个女人。这曾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发现——有片刻他感到自己失去了某种东西——某种属于安斯威克的宝贵的一部分的东西。他当时冲动地说出了那种突然升起的感情,“我希望能够更经常地见到你,小米奇……” 站在外面的月光中,同亨里埃塔这个他吃惊地发现再也不是那个熟悉的亨里埃塔,他曾爱了那么久的女人说话——他感到了突然袭来的恐惧。他走进了他的生活中那安排好的模式中更进一步的不安。小米奇也是安斯威克的一部分——并且她已经不再是小米奇了,而是一个勇敢无畏、目光悲哀的、她从不了解的成年人。 自从那时起,他的头脑中便乱作一团,为自己从未关心过米奇的幸福和安宁,这种缺乏考虑的行为而深深陷入了自责。想到她在阿尔弗雷治夫人的女装店里,做着与她的兴趣不符的工作,他就更加担心了。最终他决定亲自去看看她所在的女装店究竟如何。 爱德华怀疑地盯着橱窗里的一件带着窄窄的金色腰带的黑色短裙;以及一些样子看上去放荡,过于窄小的针织外衣;一件镶着相当俗艳的、彩色花边的晚礼服。 爱德华除了依靠直觉外,对女人的衣服一无所知,但他精明地意识到所有这些在橱窗中展览的衣服,都是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他想,这个地方不值得她呆。某个人——安格卡特尔夫人,也许——必须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个现状。 在努力克服了羞涩之后,爱德华挺直了他那略有些下垂的肩膀,走了进去。 他立刻因困窘而变得手足无措。两个银白色头发,声音尖锐的顽皮而冒失的小女孩,正审视着一个陈列柜里的衣服,一个棕黑色皮肤的女售货员正在为她们服务。在商店最里边,一个塌鼻子,棕红色头发,声音刺耳的小个子女人正同一个矮胖、迷惑不解的顾客就更换一件晚礼服的事情争执。从一个邻近的更衣室里传出一个女人不满的、高昂的声音: “可怕——真可怕——你难道不能给我拿一些合适的衣服试穿吗?” 接着他听到米奇那柔和的低语——一种顺从的、具有说服力的声音: “这种暗紫红色的衣服真的非常好看。我认为它很适合您。如果您能够穿上的话——” “我不把时间浪费在试穿那些我能看出不好的东西上面,多用点儿心。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想要红色的衣服。如果你听了我对你所说的——” 血色涌上了爱德华的脖颈。他希望米奇把衣服扔到那个讨厌的女人的脸上,而她却小声说: “我再去看看。我想你会喜欢绿色的吧,夫人?还是这件桃色的?” “难看——太难看了!不,我不再看任何东西了。完全是浪费时间——” 但现在,阿尔弗雷治夫人,离开了那个矮胖的顾客,走向爱德华,探询地看着他。 爱德华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啊——我能问一下——哈德卡斯尔小姐是在这儿吗?” 阿尔弗雷治夫人的眉毛扬了起来。但她同时看到了爱德华身上那套萨维尔.罗设计的服装,她挤出了一丝比她大发雷霆时还要令人讨厌的笑容。 从更衣室里传路了那尖锐、高昂的、令人憎恶的声音。 “小心点儿!你怎么这么笨。你扯着了我的发网。” 而米奇呢,声音则有些不稳定: “十分抱歉,夫人。” “愚蠢的笨东西。”(那个声音显得有所抑制了。)“不,我自己来。请把我的皮带递过来。” “哈德卡斯尔小姐很快就会没事了,”阿尔弗雷治夫人说。她的笑容现在变成了暗送秋波。 一个浅茶色头发,看上去脾气很坏的女人,拿着几个大包小包出现在更衣室的门前,走到了街上。米奇,穿着一条朴实无华的黑裙子,为她打开了门。她看上去苍白而不快。 “我到这儿是要带你出去吃午饭,”爱德华开门见山地说。 米奇苦恼地瞥了一眼钟。 “到一点一刻后我才能离开,”她开口道。 现在是一点过十分。 阿尔斯雷治和善地说: “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可以走,哈德卡斯尔小姐,因为你的朋友需要你。” 米奇小声说:“哦,谢谢,阿尔弗雷治夫人。”又对爱德华说:“我马上就好,”然后消失在商店后面。 爱德华,受到阿尔弗雷治夫人重点强调的“朋友”的影响而变得畏缩,无助地站在那儿等待。 阿尔弗雷治夫人正打算同他调侃几句时,门打开了。一个看上去样子很富有,带着一条小狮子狗的女人走了进来。阿尔弗雷治夫人那种商业的直觉使她向那个新来者迎了过去。 米奇穿着外套再次出现了,挽着他的胳臂,爱德华带她走出了商店,来到了街上。 “上帝,”他说,“你不得不忍受那类事吗?我听到了那个该死的女人在帘子后对你所说的话。你怎么能忍受这个,米奇?你为什么不把上衣扔到她的头上?” “如果我那样做的话,我就会失去工作。” “但难道你不想把东西扔向那种女人吗?” 米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当然想。有很多次,特别是在夏季大甩卖,酷热的一周最后几天时,我担心我将要度过的一天就是确切地告诉每一个人,他们的行为将被容忍到什么地步——而不是‘是,夫人’,‘不,夫人’——‘我来看看您是否还需要些其他什么东西,夫人。’” “米奇,亲爱的小米奇,你不能忍受所有这些了!” 米奇大笑着,有些抖动。 “别难过,爱德华。究竟为什么你要来这儿呢?为什么不打个电话?” “我想亲自来看看。我一直很担心。”他停了一下,然后爆发了,“天哪,露西绝对不会对一个洗碗碟的女仆像那个女人对你说话那样讲话。你不得不忍受这些粗暴和无礼是场错误。天哪,米奇,我愿意带你离开这一切,去安斯威克。我要叫一辆出租,把你塞进去,现在就带你走,乘两点一刻开的那辆火车去安斯威克。” 米奇停了下来。她佯装着丝毫不感兴趣。她同那些试衣服的顾客在一起,过了一个乏味的上午,而她照顾的夫人们绝大多数都是仗势欺人的人。她带着一阵突然涌上的怨恨的火花,数落着爱德华: “噢,那么,为什么你不这样做呢?有这么多的出租车!” 他注视着她,对她突然而来的怒火很吃惊。她继续着,她的怒火喷发了: “为什么你要来说这些话?你不是认真的。你认为我在过了一个地狱般的上午之后,被提醒世界上还有安斯威克这样的地方,就会轻松些吗?你认为我会感激你站在那儿,唠唠叨叨地说你是多么愿意带我离开这一切吗?所有这些都是甜美而不真诚的。你所讲的没有一个字是认真的。难道你觉得我会出卖自己的灵魂,来赶上两点十五分去安斯威克的火车,逃离每一件事情吗?我甚至无法忍受只是想起安斯威克,你明白吗?你是怀有善意的,爱德华,但你是残忍的!说这些——只是说这些……” 他们面对面地相互注视着,使午餐时间舍夫茨别利在街上的人群很不方便。然而他们除了对方之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爱德华就像一个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的男人那样盯着她。 他说:“那么好吧,去他的。你将搭乘两点十五分开往安斯威克的火车!” 他扬起了手杖,叫住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它在路边停了下来。爱德华打开车门,而米奇,有些晕眩地钻了进去。爱德华对司机说:“帕丁敦车站,”然后也随着她坐进了车里。 他们沉默地坐着。米奇的嘴唇紧紧地闭着,她的目光是挑衅、反抗的。爱德华直直地注视着他前面。 当他们在牛津大街停下等绿灯时,米奇闹别扭地说: “我似乎在要求你证实你的谎话。” 爱德华简短地说: “这不是谎话。” 出租车猛地动了一下,又前进了。 直到出租车在艾治威尔路向左拐入剑桥巷的时候,爱德华才突然恢复了他对生活的惯常态度。 他说:“我们不能坐两点一刻的那趟车,”然后拍拍玻璃,对司机说:“去伯克利餐馆。” 米奇冷冷地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坐两点一刻的那趟车?现在才一点二十五分。” 爱德华冲着她笑了。 “你还没拿任何行李,小米奇,没拿睡衣,牙刷,还有在乡间穿的鞋子。四点一刻还有一趟,你是知道的。现在我们要吃些午饭,仔细讨论一下。” 米奇叹了口气。 “这就是你,爱德华。总是牢记实际的一面。冲动并不能把你带得很远,不是吗?哦,那么,刚才持续的是一个美梦。” 她的手从他的手中滑落,她向他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对不起,我刚才站在人行道上,就像一个泼妇那样辱骂你,”她说。“但是你知道,爱德华,你真让人生气。” “是的,”他说。“我能肯定自己曾经如此。” 他们肩并肩愉快地走进了伯克利餐馆,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桌子,爱德华点了一份丰盛的午餐。 在他们吃完鸡之后,米奇叹了口气,然后说:“我应该迅速赶回商店了,我的时间到了。” “今天你要享受正常的午餐时光,即使我不得不回去,买下那个商店里的一半的衣服!” “亲爱的爱德华,你真的非常好。” 他们吃了橙香沙司薄卷饼,接着侍者为他们端来了咖啡。爱德华用勺子搅动着咖啡里的糖。 他温柔地说: “你真的很喜欢按斯威克,不是吗?” “我们必须谈安斯威克吗?我在没有搭乘两点一刻的火车后还继续活着,而且我十分清醒,关于四点一刻的那趟火车没有任何问题——但请不必老提这件事了。” 爱德华笑了。“不,我不是在建议我们搭四点一刻的那趟车。我是在提议你去安斯威克,米奇。我是在提议你永远呆在安斯威克——也就是说,如果你能够忍受我的话。” 她从咖啡杯的边缘上注视着他——用一只她尽量保持正常的手放下了杯子。 “你实际上是在指什么,爱德华?” “我提议你嫁给我,米奇。我认为这不是一个非常浪漫的求婚。我是一个迟钝的蹩脚的人,我知道这点,而且我不是很擅长处理事情。我只是读书和到处虚度时光。但即使我不是一个十分令人开心的人,我们已经相互认识了很长时间,并且我认为安斯威克本身将会——这个,将会作出补偿的。我认为你在安斯威克将会幸福的,米奇。你愿意去吗?” 米奇有一两次欲言又止,然后她说: “但我认为——亨里埃塔——”就停住了。 爱德华以平静而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 “是的,我曾经向亨里埃塔求过三次婚,每次她都拒绝了。亨里埃塔知道她不需要什么。”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接着爱德华又说: “我们将呆在一起,米奇亲爱的,怎么样?” 米奇抬起头看着他。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她说: “这似乎是那么地不同寻常——就是这样轻易地得到去天堂的邀请,在伯克利餐馆!” 他容光焕发。他把手在她的手上放了片刻。 “现成的天堂,”他说。“你在安斯威克就会有这样的感觉的。哦,米奇,我真高兴。” 他们幸福地坐在那儿。爱德华付了帐单,并加了一份数量惊人的小费。餐馆里的人开始逐渐稀少。米奇鼓起勇气说: “我们得走了。我想我最好先回到阿尔弗雷治夫人那儿去。毕竟,她还在指望我。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不,我想你得回去辞职,或是交上你的声明,不管你怎么叫它。然后,你不再在那儿继续工作了。我不能忍受这个。但首先我认为我们最好去一家邦德街上卖戒指的商店。” “戒指?” “很正常,难道不是吗?” 米奇大笑着。 在珠宝店暗淡的光线下,米奇和爱德华弯腰看着许多碟子里盛着的闪闪发光的订婚戒指。一个谨慎的售货员善意地注视着他们。 爱德华推开一个天鹅绒垫着的碟子,说: “不要绿宝石。” 穿着绿色花格呢外套的亨里埃塔——穿着一件就像中国绿玉石的晚礼服的亨里埃塔…… 不,不要绿宝石。 米奇抹去了心口上那微笑的针刺般的疼痛。 “为我挑选,”她对爱德华说。 他弯腰凑近了他们面前的碟子。他拣出了一枚镶着一粒钻石的戒指。那不是一粒很大的钻石,但却是一粒散发着美丽的光彩和火焰的钻石。 “我喜欢这个。” 米奇点点头。她喜欢爱德华表现出的一贯正确和过分讲究的品位。爱德华和那个售货员退到一边的时候,她把它带在了手指上。 爱德华开了一张三百四十二镑的支票,然后走回米奇的身边,冲她微笑着。 他说:“让我们回去,粗暴地对付阿尔弗雷治夫人吧。” 第二十五章 “哦,亲爱的,我是多么高兴!” 安格卡特尔夫人向爱德华伸出了一只柔弱的手,并温柔地用另一只手握住了米奇。 “你做得完全正确,爱德华,使她离开那个恐怖的商店并把她带到这儿来。她将留在这儿,当然了,并从这儿出嫁。圣.乔治教堂,你知道,从大路走是三英里,虽然穿过树林的话只有一英里的路,但一个人不能穿过树林去参加婚礼。我想还要有牧师——可怜的人,每年秋天他都要得那么可怕的感冒。助理牧师,有着英国国教教徒的大嗓门,而整个仪式将不仅仅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不仅仅是神圣的,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当有人是从鼻子里说话的时候,要想保持头脑中的敬意是很困难的。” 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露西式的迎接仪式,米奇断定。这使她既想笑,又想哭。 “我将会非常高兴从这儿出嫁的,露西,”她说。 “那么就这样定了,亲爱的。我认为你应该有米色的锻子,还有一本象牙色的祈祷书——而不是一束花。伴娘呢?” “不,我不想小题大做。只要一个非常宁静的婚礼就行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亲爱的,而且我认为你也许是对的。秋天的婚礼上几乎总是菊花——一种激发不起灵感的花,我总是这样想。而且除非人们花大量时间精挑细选,否则伴娘不会很相配,还几乎总有一个人,一个非常普通的人破坏的整体效果——但人们不得不让她做伴娘,只是因为她是新郎的妹妹。但当然了——”安格卡特尔夫人露出了一丝微笑,“爱德华没有妹妹。” “这似乎是我受到大家喜欢的原因之一,”爱德华微笑着说。 “但孩子们是婚礼上真正最糟的,”安格卡特尔夫人继续说,愉快地讲述着她自己的一系列想法。“每一个人都说‘多可爱!’但,我亲爱的,他们是人们最担心的!他们踩到拖裙上,或者哭喊着要保姆,而且还常常不舒服。我总疑惑一个女孩如何能以正常的心态沿着教堂的走廊缓缓而上,在她不能断定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 “在我的身后不必有任何东西,”米奇愉快地说。“甚至没有拖裙。我可以穿着外套和裙子出嫁。” “哦,不,米奇,那样太像一个寡妇。不能那样,要有米色的缎子,不能从阿弗雷治夫人那儿出发。” “当然不从阿弗雷治夫人那儿出发,”爱德华说。 “我将带你去米瑞尔商店买东西,”安格卡特尔夫人说。 “我亲爱的露西,我不可能负担得起在米瑞尔商店的花销。” “胡说八道,米奇。亨利和我将为你准备嫁妆。而且亨利,当然了,将在婚礼中把你交给新郎。我真希望他裤子的带子不会太紧。自从他最后一次参加婚礼已经将近两年了。而我将要穿——” 安格卡特尔夫人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露西?” “绣球花的那种蓝色,”安格卡特尔夫人以一种心旷神怡的声音宣布道。“我想,爱德华,你将在自己的朋友中挑选伴郎,否则的话,当然,还有戴维。我觉得这对戴维非常重要。你知道,如果感觉自己聪明而又智慧,然而却没有人喜欢你,又有什么用!这是令人沮丧的。但当然这是在冒险。他可能会丢了戒指,或是在最后的时刻把它掉在了地上。我预料这会使爱德华太操心。但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邀请到这儿观看谋杀案的同样的人们面前这样做,也还是不错的。” 安格卡特尔夫人以最惯用的语调说出了最后几个字。 “安格卡特尔夫人,这个秋天招待几个朋友来观看谋杀案,”米奇情不自禁地说。 “是的,”露西沉思地说。“我想听起来是这样的。一个为枪杀而举行的聚会。你是知道的,当你开始想到这个的时候,就是这儿曾经发生的一切!” 米奇稍有些颤抖,说: “喔,无论如何,现在都结束了。” “确切地说,还没有结束——审讯只是延期了而已。而且那个可爱的格兰奇警长在这个地方遍布了他的人,他们只是闪进栗树林,惊走了所有的野鸡。就像玩偶盒里的玩偶一样出现在最不可能的地方。” “他们在找什么?”爱德华问。“杀死克里斯托的那把左轮手枪吗?” “我想一定是这个。他们甚至带着一张搜查令来到房子里。警长对此极为抱歉,十分难为情。但当然我告诉他我们会很高兴的。这真是有趣的事。他们完全查看了每一个地方。我跟着他们四处走,你是知道的,并且我还提议了一两处甚至连他们都没有想到的地方。但他们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这是最令人失望的。可怜的格兰奇警长,他正逐渐变得越来越瘦,而且不断地一下又一下地楸着自己的胡子。他的妻子应该因他正经受煎熬而为他准备特殊的营养丰富的饭菜——但我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她一定是那种关心地毯擦得是否亮远远超过关心烧一道可口的小菜的女人。这提醒了我,我必须去看看梅德韦夫人。佣人们能忍受警察的表现方式真有趣。她昨晚做的奶酪让人无法下咽。蛋奶酥和甜点心总是能够表现出一个人是否失去了平衡。要不是格杰恩把他们聚在一起的话,我相信有一半佣人会离开这儿。为什么你们两个人不去愉快地散散步,并帮助警察寻找左轮手枪呢?”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长凳上,眺望着游泳池上面的小栗树林。自从安格卡特尔夫人非常盛情地准许他可以在任何时间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入侵感了。此时赫尔克里.波洛正思考这安格卡特尔夫人的感情。 不止一次他听到了头顶上的树林里小树枝的断裂声,或看到脚下的小栗树林里有人在走动。 很快亨里埃塔沿着与乡间小路相通的那条小路走了过来。当她看到波洛之后,停顿了片刻,接着她走过来并坐到了他的身边。 “早上好,波洛先生。我刚才去拜访你,但你出来了。你看上去很像奥林匹斯山神。你是在主持这次搜索吗?警长似乎很积极。他们在找什么,左轮手枪吗?” “是的,萨弗纳克小姐。” “你认为他们会找到吗?” “我认为会的,会很快的,我可以断定。” 她探询地望着他。 “那么,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不知道。但我以为它很快就会被找到,现在是找到它的时候了。” “你说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波洛先生!” “这儿发生了稀奇古怪的事。你这么快就从伦敦赶回来了,小姐。” 她的面部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她发出了短促而辛酸的笑声。 “谋杀犯回到了犯罪现场吗?这是古老的迷信,难道不是吗?所以你认为是我——干的?当我告诉你我不会那样做的时候,你不相信我——不西哪个心我不可能杀任何人吗?” 波洛没有立即回答。他在深思熟虑之后说: “从一开始,对我来说这个案子似乎就既不是非常简单——简单得让人难以相信它的简单(而简单,小姐,可能会奇怪地把人难住),也不是极为复杂。这就是说,我们正在同一个复杂而同时又具有天才创造力的头脑竞争,所以每次当我们似乎正在接近真相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被引导着走上了一条与真相完全背道而驰的路,并且被引导着得出一个观点——一个最终会一无所获的观点。这种明显的徒劳,这种持续不断的毫无结果,不是真实的——这是认为制造的,这是策划好了的。一个十分精明而又天才的头脑一直在策划着,想要阻碍我们——并且成功了。” “那么?”亨里埃塔说,“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正策划阻碍我们的头脑,是一个具有创造里的头脑,小姐。” “我明白——这就是我被卷入的原因吗?” 她沉默了,双唇凄楚地紧闭着。她从茄克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支铅笔,在长凳那白色的油漆过的木板上,无所事事地画着一株神奇的树的轮廓。当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始终眉头紧锁。 波洛注视着。脑子中猛然触动了一些事——在案子发生的那天下午,他站在安格卡特尔夫人的客厅里,注视着一堆桥牌的得分记录,还有一个他曾对格杰恩提出的问题。 他说: “这就是你在你的桥牌得分记录上所画的——一棵树。” “是的。”亨里埃塔似乎突然之间才明白了她在做些什么。“伊格德拉西尔,波洛先生。”她大笑道。 “为什么你要把它叫做伊格德拉西尔?” 她解释了伊格德拉西尔的来源。 “所以,当你‘随意乱画’(是这个词,不是吗)时,你画的总是伊格德拉西尔吗?” “是的。随意乱画是一件有趣的事,难道不是吗?” “在这儿的座位上——在星期六晚上的桥牌得分记录上——星期天上午在凉篷里……” 握着铅笔的那只手僵住了。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消遣的口吻说: “在凉篷里?” “是的,在那儿的圆铁茶几上。” “哦,那一定是在——在星期六下午。” “那不是在星期六下午。当格杰恩在星期天中午大约十二点左右,从凉篷里取出杯子的时候,茶几上没有画任何东西。我问过他了,而且他对此十分肯定。” “那么那一定是在——”她只犹豫了片刻——“当然,是在星期天下午。” 但赫尔克里.波洛依然笑眯眯地愉快地摇了摇他的脑袋。 “我认为不是。格兰奇的人整个星期天的下午都在游泳池那儿,给尸体拍照,从水里取出左轮手枪。直到黄昏他们才离开。他们会看到任何出入凉篷的人。” 亨里埃塔缓缓地说: “我现在记起来了。我是在晚上很晚才去的——在晚餐之后。” 波洛的声音变得尖刻起来: “人们在黑暗中不会‘随意乱画’,萨弗纳克小姐。你是在告诉我你是在晚上走进凉篷里,站在桌边,在看不到你所画的东西的情况下画了一棵树吗?” 亨里埃塔镇静地说:“我正在告诉你真相,自然你不相信这些。你有你自己的想法。顺便问一句,你的想法是怎样的?” “我是在启示你,你是星期天中午十二点,当格杰恩取走杯子之后,进入凉篷的。你站在茶几边注视着什么人,或是在等待什么人,然后下意识地取出一支铅笔,在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的情况下画了伊格德拉西尔。” “星期天中午我不在凉篷里。我在平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我拿着园艺篮子走到种着大丽花的花坛,剪下并捆扎起了一些长得不整齐的紫菀花。接着在刚一点钟的时候,我走向游泳池。我已经向格兰奇警长讲述了这一切。在一点钟之前我从未靠近过游泳池,只是在约翰枪杀之后才到的。” “这个,”赫尔克里.波洛说,“是你讲述的故事,但伊格德拉西尔,小姐,提供了反证。” “我在凉篷,然后杀了约翰,这就是你的看法吗?” “你在那儿,然后冲克里斯托大夫开了枪或是你在那儿,而且看到了是谁冲克里斯托大夫开的枪——或是那儿有其他什么人知道伊格德拉西尔,并故意在茶几上画了它,使你受到怀疑。” 亨里埃塔站了起来。她扬起下巴对他进行指责: “你仍然认为是我杀了约翰.克里斯托。你认为你能够证明是我冲他开的枪。那么,我将要告诉你,你永远也不能证明。永远不能!” “你认为你比我精明吗?” “你永远也不能证明的,”亨里埃塔说。然后,转过身子,沿着通向游泳场的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走了。 第二十六章 格兰奇来到憩斋同赫尔克里.波洛一起喝茶,恰恰是那种他很担心的茶——味道极其寡淡,是中国的茶。 “这些外国人,”格兰奇想,“不知道如何品茶,你不可能教会他们。”但他并不怎么介意。他正处于一种悲观的情绪中,而当有不止一件不愉快的事时,他往往会产生一种可怕的愉快。 他说:“审讯延期只到后天,而我们有所收获了吗?哪儿也没有。究竟是……,那支枪肯定在什么地方?这该死的乡村——数英里长的树林。需要有一支部队认真地进行搜索。简直是大海捞针,它可能在任何地方。事实是,我们不得不面对这点——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那支枪。” “你会找到的,”波洛自信地说。 “这个,缺乏努力这是不可能的!” “你会找到的,这是迟早的事。而我不过是提早说了而已。再喝一杯吗?” “我不介意这样做——不,不要开水。” “茶太浓了吗?” “哦,不,一点儿也不浓。”警长对此有礼貌地轻描淡写。 他忧郁地啜吸着那苍白的、淡黄色的饮料。 “这件案子让我像一只猴子样地出了丑,波洛先生——我像一只猴子样出了丑!我弄不清这些人。他们好像对你很有帮助——但他们告诉你的每件事似乎都引导你离开正轨,进行徒劳的搜索。” “离开正轨?”波洛说。一种惊异的目光在他的眼中闪烁。“是的,我明白了。离开正轨……” 警长现在又加深了他的悲伤。 “现在谈谈枪。克里斯托被击中了——按照法医提供的证据——仅仅是在你到达前一两分钟。安格卡特尔夫人挎着一只鸡蛋篮,萨弗纳克小姐拿着一只装满了枯死的花朵的园艺篮子,而爱德华.安格卡特尔穿着一件宽松的口袋里装满子弹的射击服。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把左轮手枪带走。它没有被藏在游泳池附近的任何地方——我的人搜查了那儿,所以它毫无疑问不在附近。” 波洛点点头。格兰奇继续说: “格尔达.克里斯托被人陷害了——但是是谁陷害的呢?我追踪的每一条线索在这儿似乎都消失在稀薄的空气当中了。” “他们关于自己是如何渡过那个上午的故事令人满意吗?” “那些故事都不错。萨弗纳克小姐在摆弄花草。安格卡特尔夫人在收集鸡蛋。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同亨利爵士在一起射击,并且在后来分手了——亨利爵士返回了房子,而爱德华.安格卡特尔穿过树林来到了这儿。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在他的卧室里埋头苦读。(在一个好天气里有很多值得仔细品位的有趣的地方,但他却在屋里,读书虫。)哈德卡斯尔小姐拿着一本书去了果园。所有这些听起来都非常自然而合理,而且没有办法核查。格杰恩在大约十二点的时候拿了一托盘杯子去凉篷。他说不出房子里的任何一个在哪儿以及他们在干些什么。在某种意义上,你是知道的,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利的证据。” “真的吗?” “当然最明显的是维罗尼卡.克雷。她曾与克里斯托争吵,她憎恨他的勇气,她十分有可能冲他开了枪——但我找不到一丁点可以证明她确实冲他开了枪的证据。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有机会从亨利爵士的收藏品中偷走左轮手枪。没有人看到她那天去过游泳池。而且那支丢失的左轮手枪现在肯定不在她那儿。” “啊,你肯定这点了吗?” “你认为怎么样?我曾签发过搜查证,但毫无用处。她对此十分大方。它不在那微不足道的平房的任何角落里。在审讯延期之后,我们表面上对克雷小姐和萨弗纳克小姐十分宽大,而暗地里派人跟踪她们,看看她们去哪儿和做了写什么。在电影厂里我们有人监视维罗尼卡——没有任何迹像表明她试图在那儿把枪扔掉。” “那亨里埃塔.萨弗纳克呢?” “也没有什么。她直接回了切尔西,自那之后我们一直严密监视着她。那把左轮手枪既不在她的雕塑室里,也不在她的寓所中。她对搜查十分愉快——似乎很开心。她的一些奇异的作品使我的人生有了相当大的转变。他说这使他感到迷惑,为什么人们想要做出那种东西——疙疙瘩瘩地塑像,一些黄铜和铝扭曲成怪异的形状,那些马与你熟知的马完全不是一回事。” 波洛动了一下。 “马?” “喔,一匹马。如果你把它称做马的话!如果人们想要塑一匹马的话”为什么他们不去看看一匹马!” “一匹马,”波洛重复着说。 格兰奇转过头。 “有什么让你如此感兴趣,波洛先生?我不明白。” “联想——心理学的一个观点。” “字词的联想吗?马和马车?摇木马?过分注重衣着的人。不,我不明白。至少,一两天后,萨弗纳克小姐将会整理行装再次到这儿来的。你知道吗?” “知道,我刚和她聊天并看见她走进了树林。” “不安的,对。喔,她同医生一直关系暧昧,而他临死前所说的‘亨里埃塔’十分像指控。但还没有像到足够的程度,波洛先生。” “是的,”波洛沉思着说,“还没有像到足够的程度。” 格兰奇沉重地说: “这儿的空气中有某种东西——它使你纠缠不清,成为一团乱麻!好像他们所有的人都知道什么事。现在说说安格卡特尔夫人——她永远也不能拿出一个适当的理由来说明她那天为什么要随身带着一把枪。这是一件疯狂的事——有时我认为她很疯狂。” 波洛轻柔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她一点儿也不疯狂。” “接着还有爱德华.安格卡特尔。我曾以为我从他身上发现了点什么。安格卡特尔夫人说——不,是暗示——他多年以来一直爱着萨弗纳克小姐。那么,这就给了他一个动机。但现在我发现是另一个女孩——哈德卡斯尔小姐——他与之订了婚。所以对他不利的东西也无影无踪了。” 波洛同情地嘟囔了一声。 “下来是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警长接着说。“安格卡特尔夫人无意中泄露了有关他的一些事。他的母亲,死于精神病院——迫害狂——认为每一个人都要阴谋杀害她。喔,你能明白这可能意味着什么。如果那个男孩继承了这种奇特的疯狂的遗传基因的话,他就有可能在头脑中对克里斯托大夫有看法——可能想象那位大夫正在计划杀他,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想法是真实的。这并不是指克里斯托是那种医生。对精神疾病的疏导以及监管病人——监管些什么,这就是克里斯托的职业。但如果那个男孩精神上有一点轻微失常的话,他可能就会想象克里斯托到这儿来是为了严密观察他。他的举止异乎寻常,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就像一只猫那样紧张。” 格兰奇不快地闷坐了一会儿。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有模糊的怀疑,不能带来任何线索。” 波洛又动了一下。他轻轻地嘟囔道: “脱离正轨——而不是朝着。从那儿来,而不是去。没有任何地方,而不是有某些地方……是的,当然,肯定是这样。” 格兰奇注视着他。他说: “他们都很古怪,所有这些安格卡特尔家族的人。我发誓,有时,他们知道所有的这一切。” 波洛平静地说: “他们是知道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知道,他们所有的人,那么是谁呢?”警长不相信地问。 波洛点点头。 “是的,他们知道。我已经这样认为有一段时间了。而现在我对此十分肯定。” “我明白了。”警长的表情变得厌恶起来。“他们把它隐藏了起来?喔,我要敲打敲打他们。我要找到那支枪。” 这就绝对就是,波洛想,警长的主题曲。 格兰奇满怀怨恨地继续说: “我要以任何方式对他们进行报复。” “对——” “他们所有的人!把我弄得一团糟!提议!暗示!帮助我的手下——帮助他们!到处都是蜘蛛丝和蜘蛛网,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触摸到的。我想要的是一个完全可靠的事实!” 赫尔克里.波洛有一段时间一直望着窗外。他的目光被他视野中不合常规的东西吸引住了。 他现在才说话: “你想要一个可靠的事实吗?ehbien(译注:意为好吧)除非我大错特错了,在我大门边的篱笆里就有一个可靠的事实。” 他们顺着花园里的小路走了过去。格兰奇跪在地上,扒拉着小树枝,直到发现了那件插在它们当中的东西。当黑色的钢铁物体显露出来的时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说:“这是一支左轮手枪。” 有片刻,他的目光怀疑地停留在波洛身上。 “不,不,我的朋友,”波洛说,“我没有冲克里斯托大夫开枪,而且我也没有把左轮手枪藏在我自己的篱笆里。” “当然你没有,波洛先生!对不起!喔,我们已经找到它了。看上去像是亨利爵士的书房里丢失的那支。我们一得到号码就能鉴定。接着我们要弄明白它是否就是那支打死克里斯托的枪。现在事情容易了。” 他十分小心地用一条丝帕把枪从篱笆里取了出来。 “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需要指纹。我有一种感觉,你知道,我们的运气最终会改变的。” “让我知道。” “当然我会的,波洛先生,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波洛接到了两个电话,第一个就是那天晚上来的。警长很兴奋。 “是你吗,波洛先生?喔,告诉你。就是那支枪,没错。那支亨利爵士的收藏品中丢失的以及那支枪杀约翰.克里斯托的枪!这是确定无疑的。而且上面有很多组指纹。大拇指的,食指的,还有一部分是中指的。难道我没有告诉你我们的运气改变了吗?” “你已经鉴定了那些指纹了吗?” “还没有。当然不是克里斯托夫人的。我们已经取了她的。从尺寸来看,它们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男人的。明天我要去空幻庄园宣布我的小发现,并且取得每一个人的指纹样板。而那时,波洛先生,我们就会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我的确希望如此,”波洛礼貌地说。 第二个电话是次日打来的,说话的声音再也不是兴奋的了。 用充满了愁闷的语调,格兰奇说: “想听最新的消息吗?那些指纹不是与这桩案子有关的任何一个人的指纹!不是,先生!它们不是爱德华.安格卡特尔的,不是戴维的,不是亨利爵士的!它们不是格尔达.克里斯托的,不是萨弗纳克的,不是我们的维罗尼卡的,不是夫人的,不是那个皮肤棕黑的小女孩的!它们甚至不是那个厨娘的——更不用说其他仆人了!” 波洛发出了一些同情的声音。格兰奇警长那悲伤的声音继续着: “所以看起来似乎,这是外边的人干的。某个人,这就是说,一个对克里斯托大夫心怀恶意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的人。某个从书房里不声不响,偷偷拿走枪的人,而且他在开枪之后顺着那条通往乡间小路的小径离开了。这个人把枪放在你的篱笆里,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想要我的指纹吗,我的朋友?” “我不反对这样做!这使我震惊,波洛先生,你当时在现场,而且在各方面你都绝对不是这桩案子中的最大嫌疑犯!” 第二十七章 法医清了清嗓子,期待地望着陪审团的发言人。 后者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一张纸。他的喉结兴奋地上下移动。他小心翼翼地读道: “我们发现死者是被某个或某些我们不知道的人蓄意谋杀而导致死亡的。” 波洛在靠墙的角落里平静地点了点头,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合理的论断了。 在法庭外面,安格卡特尔夫妇停留了片刻,同格尔达以及她的妹妹说了会话。格尔达还是穿着那件黑裙子。她的面孔还是同样晕眩、不愉快的表情。这次没有驾戴姆勒。埃尔西.帕特森解释说,火车的服务,真的十分不错。她们可以很容易在一点二十搭一辆去滑铁卢的快车到贝克斯希尔。 安格卡特尔夫人,紧紧握住格尔达的手,嘀咕着: “你一定得和我们保持联系,我亲爱的。一顿简单的午餐,也许,某天在伦敦?我期望你不时地去那儿买东西。” “我——我不知道,”格尔达说。 埃尔西.帕特森说: “我们必须快点了,亲爱的,我们的火车,”格尔达带着一种解脱的表情转了过去。 米奇说: “可怜的格尔达。约翰之死带给她唯一的好处,就是把她从你那可怕的招待中解救出来了,露西。” “你多么不友好,米奇。没人能够说我没有努力。” “当你努力的时候事情变得更糟,露西。” “那么,想想一切都结束了真让人高兴,难道不是吗?”安格卡特尔夫人说,冲着他们热情地微笑。“除了,当然,那可怜的格兰奇警长。我确实对他十分抱歉。他会高兴起来吗,你认为呢?如果我们邀请他来吃午饭的话,作为一个朋友,我指的是。” “我完全任其自然,露西。”亨利爵士说。 “也许你是对的,”安格卡特尔夫人沉思着说,“而且无论如何今天的午饭是不合适的午饭。patridgesanchoux(译注:意为甘蓝肥松鸡。)——还有梅德韦夫人拿手的那么美味的夹着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的蛋奶酥。这根本不是格兰奇警长喜欢的那种午餐。一盘非常美味的牛排,烧得嫩一些,毫无疑问还有一盘不错的老式的苹果馅饼——或许是苹果布丁——这就是我要为格兰奇警长安排的。” “你对食物的直觉总是非常正确,露西。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回家去吃那些松鸡。它们听起来十分美味。” “我认为我们应该举行一些庆祝活动。棒极了,难道不是吗,每一件事似乎总是以最好的结局结束的?” “是——的。” “我明白你在想些什么,亨利,但别担心,我今天下午会用心的。” “你现在在忙些什么,露西?” 安格卡特尔夫人冲他笑了笑。 “非常好,亲爱的。只是在安顿好事情尚未完成的细节。” 亨利爵士怀疑地看着她。 当他们到达空幻庄园的时候,格杰恩走出来,打开了汽车的门。 “每件事都非常令人满意地结束了,格杰恩,”安格卡特尔夫人说。“请告诉梅德韦夫人和其他人。我明白你们大家一直都很不愉快,而且我将很高兴地告诉你,亨利爵士和我是多么欣赏你一直表现出的忠诚。” “我们一直在深深地为您忧虑,夫人,”格杰恩说。 “格杰恩真不错,”露西在走进客厅时说,“但做管家,对他来说确实十分屈才了。我欣赏几乎所有的这些——如此的不同寻常,你是知道的,同一个人所习惯的相比。难道你没有觉得,戴维,像这样的一段经历开阔了你的思想吗?这同剑桥是那么截然不同。” “我是在牛津,”戴维冷冷地说。 安格卡特尔夫人意图不明地说:“那可爱的划船竞赛。如此英国式的,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然后走向电话。 她拿起话筒,握在手中,接着说: “我衷心希望,戴维,你能够再次来到这儿,同我们大家呆在一起。在有谋杀案的时候来了解别人这是多么困难,不是吗?而且不可能进行一些确实很智慧的谈话。” “谢谢你,”戴维说,“但在我返回后,将要去雅典——去英国学校。” 安格卡特尔夫人转向她的丈夫。 “现在谁是大使?哦,霍普.雷明顿。不,我认为戴维不会喜欢他们的。他们的女孩健壮得可怕。她们玩曲棍球,板球,还有那种从一个网里抓东西的可笑的游戏。” 她中断了讲话,低头看着电话听筒。 “我拿着这个干什么呢?” “也许你要给什么人打电话,”爱德华说。 “我不这样认为。”她把听筒放回了原位。“你喜欢电话吗,戴维?” 这就是那种她会问的问题,戴维恼火地想道,一个人对这些问题不可能有任何明智的答案。他冷冷地回答说他想它们是有用的。 “你的意思是,”安格卡特尔夫人说,“就像绞肉机吗?或是松紧带吗?都一样,一个人不能——” 当格杰恩出现在门口宣布午饭准备好了的时候,她中止了谈话。 “但你喜欢松鸡,”安格卡特尔夫人热切地对戴维说。 戴维承认他喜欢松鸡。 “有时我认为露西真的有一点儿神经不正常,”当米奇和爱德华从房子里漫步出去,走向树林的时候,米奇说。 松鸡和夹馅的蛋奶酥味道好极了,并且伴随着审讯的结束,一种重压从空气中升腾、消失了。 爱德华若有所思地说: “我一直认为露西有一个精明的头脑,她表达自己就像玩缺字竞赛。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隐喻错误地拉在一起运用——铁锤在一个又一个的钉子上起落,但从未砸偏过。” “我们的看法一样,”米奇清醒地说,“露西有时把我吓坏了,”她微微有些颤抖地又加了一句:“最近这个地方把我吓坏了。” “空幻庄园吗?” 爱德华将一张惊奇的面孔转向她。 “这总让我有点儿回想起安斯威克,”他说。“当然,这不是,真实的事情是——” 米奇打断了他: “就是这样的,爱德华。我被一些不真实的东西吓坏了。你不明白,你瞧,隐藏在它们的后面的是什么。就像——哦,就像一个面具。” “你不能胡思乱想,小米奇。” 这是以前的那种语调,那种他多年以来所用的纵容的语调。她那时很喜欢,但现在这使她烦恼。她努力使自己的意思明确——向他显示在他称作胡思乱想的东西背后,是某种隐隐约约能够了解的现实的形像。 “我在伦敦的时候摆脱了它,但现在当我回到这儿之后,这一切又一次占据了我。我感觉每一个人都知道是谁杀了约翰.克里斯托。唯一一个不知道的人——是我。” 爱德华烦恼地说: “我们必须谈论约翰.克里斯托吗?他已经死了。死了并离开了我们。” 米奇低语道: “他死了并且离去了,夫人。 他死了并且离去了。 在他的头顶有一块绿草如茵的草地, 在他的脚下有一块石头。” 她把手放在了爱德华的胳膊上。“是谁杀了他,爱德华?我们曾以为是格尔达但是不是格尔达。那么是谁呢?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是某个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人吗?” 他烦恼地说: “所有这些推理对我来说似乎都是无利可图的。如果警察发现不了,或是拿不出足够的证据,那么整个事情到头来将不得不落个不了了之——而我们也将会脱离开。” “是的——但那是我不知道的。” “为什么我们要知道呢?约翰.克里斯托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同我们,她想,同爱德华和我吗?什么也没有惬意的想法——她和爱德华,被连接在一起,一个两人的实体。然而——然而——约翰.克里斯托,尽管他已经躺在了坟墓中,葬礼的悼词也已经为他念过了,但他并没有被埋葬得足够深。他死了并且离去了,夫人——但约翰.克里斯托并没有死了并且离去了——尽管爱德华希望他这样。约翰.克里斯托依然在这儿,在空幻庄园里。 爱德华说:“我们要去哪儿?” 他语调中的某些东西使她感到惊奇。她说: “让我们顺着走下去,走到山脊上。好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出于某种原因他并不情愿。她疑惑是为什么。这是他通常喜欢的那种散步。他和亨里埃塔过去几乎总是——她的念头快速转动并且中断了。他和亨里埃塔!她说:“你这个秋天曾走过这条路吗?” 他僵硬地回答道: “亨里埃塔和我在到这儿的第一天下午来这儿散步了。”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进。 最终他们到达了最高处,并坐在了一棵倒下的树上。 米奇想:“他和亨里埃塔也许曾坐在这儿。” 她一圈圈地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钻石向她散发出冷漠的光辉。(“不要绿宝石,”他曾说。) 她做出了一丝轻微的努力,然后说: “再次在安斯威克过圣诞节一定会很愉快。” 他似乎没有听到她所说的话。他的思想已经离开很远了。 她想:“他想到了亨里埃塔和约翰.克里斯托。” 他曾坐在这儿,对亨里埃塔说了些什么,或是她曾对他说了些什么。亨里埃塔可能明白什么是她不想要的,但他仍然属于亨里埃塔。他将永远如此,米奇想,他永远属于亨里埃塔…… 痛楚在她身上弥漫开来。这一个星期以来她一直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幸福的虚幻世界震颤了,并且碎裂了。 她想:“我无法像现在这样生活——亨里埃塔一直存在于他的头脑中。我无法面对这个。我无法忍受这个。” 风穿过树林的时候发出了叹息声——树叶落得更快了——几乎没有任何金色的东西留下来,只有满目的褐色。 她说:“爱德华!” 她声音中的急切唤醒了他。他转过头: “怎么了?” “对不起,爱德华。”她的嘴唇颤抖着,但她强迫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而自制。“我不得不告诉你,这没用,我不能嫁给你。那样不行,爱德华。” 他说:“但,米奇——无疑,安斯威克——” 她打断他: “我不能只为安斯威克而嫁给你,爱德华。你——你必须明白这点。” 他发出了一声叹息,一声长长的轻柔的叹息。就像枯死的树叶轻轻脱离树枝时发出的回声。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是的,我想你是对的。” “你向我求婚我感到真幸福,幸福而甜蜜。但这不起作用,爱德华。那样不行。” 她曾抱有一丝希望,也许,他会同她争执,他会努力说服她。但他似乎,纯粹地,只是在感受她所做的一切。在这儿,亨里埃塔的灵魂紧紧地陪伴在他身边,他也明显地看出来那样不行。 “是的,”他说,回应着她的话,“那样不行。” 她从手指上摘下戒指,递给他。 她将会永远爱着爱德华,而爱德华将会永远爱着亨里埃塔。生活只是一个平实的不掺假的地狱。 她的声音中有一点儿哽咽,她说: “这是一个可爱的戒指,爱德华。” “我希望你保存它,米奇,我愿意你拥有它。” 她摇摇头: “我不能那样做。” 他的唇微微有些扭曲,说: “我不会把它送给其他任何人,你是知道的。” 这一切都十分友好!他不明白——他永远也不会明白——她刚才感受到的是什么。托盘上的天堂——托盘碎了,天堂从她的指尖滑落了,或是,从来就不曾出现。 那个下午,波洛接待他的第三位来访者。 亨里埃塔.萨弗纳克和维罗尼卡.克雷都已经来拜访过他了。这次是安格卡特尔夫人。她以她那种通常的虚幻的出场方式从那条小路上飘来。 他打开门,而她站在那儿冲着他微笑。 “我来看看你,”她宣布道。 一个神通多么广大的仙女赐予一个渺小的凡人的一个恩惠。 “我受宠若惊,夫人。” 他在前头带路,走进起居室。她在沙发上坐下,又一次微笑了。 赫尔克里.波洛想:“她老了——她的头发变成了灰色——面庞上布满了皱纹。然而她有魔力——她将永远拥有魔力……” 安格卡特尔夫人轻柔地说: “我让你为我做一些事。” “是什么呢,安格卡特尔夫人?” “首先,我必须告诉你——是关于约翰.克里斯托的。” “关于克里斯托医生吗?” “是的。对于我来说似乎唯一可做的就是使整个事情完全结束。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 “我不能肯定我确定明白了你的意思,安格卡特尔夫人。” 她冲他再次露出了她那可爱的令人眩目的微笑,然后将一只纤长的白皙的手放在了他的袖子上。 “亲爱的波洛先生,你完全明白。警察将会不得不寻找那些指纹的主人,而他们不会找到他的,他们就会,最终,不得不结束整件事情。但我担心,你是知道的,你不会使它结束的。” “对,我不会让它结束的,”赫尔克里.波洛说。 “这正是我所想到的。而且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来的原因。你想要的是真相,不是吗?” “我当然想知道真相。” “我明白我没有非常好的解释自己的意思。我正在试图找出为什么你不想让事情结束。这不是因为你的威望——或是因为你想要绞死一个谋杀犯(这样一种令人不愉快的死亡方式,我总这样认为——多么像中世纪的风格)。这只是,我认为,只是因为你想知道。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如果你将知道真相——如果你将会被告知真相,我认为——我认为也许这会使你满意?这会使你满意吗,波洛先生?” “你是在表示愿意告诉我真相吗,安格卡特尔夫人?” 她点点头。 “那么,你自己知道真相吗?” 她的眼睛睁得大极了。 “哦,是的,我已经知道很长时间了。我愿意告诉你。然后我们可以同意——这个,所有的都结束了,并且完结了。” 她冲他笑了笑。 “这是一场交易吗,波洛先生?” 对于赫尔克里.波洛来说,是费了极大的努力才说出: “不,夫人,这不是一场交易。” 他渴望——他渴望,非常热切地,想让整件事结束,只是因为安格卡特尔夫人请求他这么做。 安格卡特尔夫人静静地坐了片刻。然后她扬起了眉毛。 “我怀疑,”她说,“我怀疑你是否真正明白你在干什么。” 第二十八章 米奇,在黑暗中睁着欲哭无泪的双眼清醒地躺在床上,烦躁地在枕上辗转反侧。她听到一扇门的门闩拔掉了,脚步声在走廊里经过了她的房门。这是爱德华的门和爱德华的脚步声。她打开床边的灯,看了看桌子上放在等旁边的钟。三点差十分。 爱德华在凌晨这个时间经过她的门口,并走下楼梯。真奇怪。 他们在十点半的时候,都早早地上了床。她自己没有睡着,睁着火辣辣的眼皮躺着。伴随着她的是那不停折磨着她的没有结果的,刺痛悲惨境遇。 她曾听到楼下的钟声——听到猫头鹰在她卧室的窗外鸣叫。在两点的时候,她感到自己这种沮丧的心情达到了最低点。她心里想:“我无法忍受——我无法忍受。明天就要来了——新的一天。一天天将要如此渡过。” 被她自己的行为从安斯威克驱逐了出去——从所有那可能成为她自己所拥有的,安斯威克的可爱和真诚中驱逐了出去。 但驱逐也好,孤独也好,沉闷而无趣的生活也好,都胜过同爱德华以及亨里埃塔的魂灵生活在一起。直到那天在树林里,她才明白自己那苦涩的嫉妒的容忍度。 并且毕竟,爱德华从未告诉过她他爱她。关心,友爱,他从未假装过拥有超过这些的感情。她曾接受了这个限度,但直到她意识到,同一个心灵和头脑都将亨里埃塔当成一个永久的住客的爱德华,极为接近地生活在一起,将会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才明白对于她来说,爱德华的慈爱是远远不够的。 爱德华走过她的门前,从前面的楼梯下去了。这很古怪——非常古怪。他要去哪儿呢? 不安逐渐占据了她的心灵。这些天来,空幻庄园所给予她的不可缺少的东西就是不安。爱德华深更半夜地在下面干什么呢?他出去了吗? 最终她战胜了懒惰。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她的睡衣,然后,拿着一只手电筒,打开房门,来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相当黑,没有一盏灯是开着的。米奇转到左边,来到了楼梯口。下面也是一片漆黑。她快步下楼梯,在片刻的迟疑之后,打开了大厅里的灯。所有的地方都寂静无声。前门关闭着,并紧紧地锁着。她试了试侧门,也是锁着的。 那么,爱德华没有出去。他能去哪儿呢? 突然她扬起头,抽动着鼻子。 一股味道,一股非常微弱的煤气的味道。 通往厨房操作间的门微掩着。她穿了过去——一点微弱的灯光从厨房门里面映射了出来。煤气的味道浓烈多了。 米奇跑过走廊,进入厨房。爱德华正躺在地板上,头放在煤气灶里,而煤气灶则开到了最大。 米奇是一个机灵、老练的女孩。她的第一个动作是去打开百叶窗。但她打不开窗户,于是,她就在胳膊上缠上了一块防玻璃的布,打碎了窗户。接着,屏住呼吸,弯下腰,又拖又拽地把爱德华拉出了煤气灶,并关上了阀门。 他昏迷着,呼吸很奇怪,但她明白他不可能已经昏迷了很长时间。他可能只是刚刚才屈服于死神的召唤。风从窗户里吹了进来,吹向门口,迅速驱散了煤气的气味。米奇把爱德华拖到了一个靠近窗口,完全暴露在新鲜空气下的地方。她坐了下来,用她年轻、强壮的手臂把他紧紧拥在怀中。 她呼唤着他的名字,起初是轻柔地,接着伴随着不断增加的绝望呼唤着:“爱德华,爱德华,爱德华……” 他动了一下,呻吟着,睁开了双眼,望着她。他声音微弱地说:“煤气炉,”同时目光搜寻着煤气炉。 “我明白,亲爱的,但为什么——为什么?” 他此时颤抖着,双手冰冷,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他说:“米奇吗?”声音中蕴含着一种充满疑惑的惊奇和快乐。 她说:“我听到你经过我的门,我不明白……我就下楼了。” 他叹了一口气,一声悠长的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叹息。“最好的解脱方式,”他说。就在那一刻,直到她想起了露西在悲剧发生的那天晚上的谈话“《世界新闻》”,这一切才不再费解。 “但,爱德华,为什么,为什么?” 他注视着她,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种空洞、冷漠她从未见过的东西使她恐惧。 “因为我明白我从来就不是优秀的。总是一个失败者,总是徒劳无益。正是像克里斯托那样的男人们才是干事业的人。他们来到这儿,然后女人们崇拜他们。我什么也不是——我甚至不怎么有活力。我继承了安斯威克,并且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否则我早就潦倒不堪了。不擅长任何一个职业——作为一个作家也从来不是很出色。亨里埃塔不要我。没有人要我。那天——在伯克利——我还以为——但那是一个同样的故事。你也不可能在意我,米奇。即使是为了安斯威克的缘故,你也不能容忍我。所以我认为最好完全摆脱这一切。” 她的话急促地涌出:“亲爱的,亲爱的,你不理解。那是因为亨里埃塔——因为我认为你仍然那么深地爱着亨里埃塔。” “亨里埃塔?”他含糊地小声嘟囔着,好像正在说起一个无限遥远的人。“是的,我非常爱她。” 即使离他再远些,她也能听到他在嘟囔: “这是多么冷酷。” “爱德华——我亲爱的。” 她的双臂紧紧地搂着他。他冲她微笑着,嘟囔着: “你是多么温暖,米奇——你是多么温暖。” 是的,她想,这就是绝望。一件冷酷的东西——一件包含了无限冷酷和孤独的东西。她曾将其当作成某钟火热和热情的东西,某种强烈的东西,一种热血沸腾的绝望。但它并非如此。这才是绝望——这种对于冷酷和孤独的外在黑暗的流露。而绝望册罪过,据神父说,是一种冷酷的罪恶,那种将一个人同所有的温暖和活着的人们之间的联系全部割断的罪恶。 爱德华再次说:“你是多么温暖,米奇。”带着一种愉快、骄傲的自信。她突然想到:“但这就是他所需要的——这就是我所能给予他的!”他们都是冷酷的,这些安格卡特尔家族的人。即使在亨里埃塔的身上也有那种捉摸不定的东西,在她那安格卡特尔家族的血液中流淌着难以捉摸的仙女般的冷酷。让爱德华去爱亨里埃塔,就像在做一个无法触摸到和无法拥有的梦。他真正需要的是温暖、永久以及稳定,是在安斯威克的日常的兴趣相投的同伴,爱,还有欢笑。 她想:“爱德华需要的是一个在他的炉膛里点燃一把火的人——而我正是那个做这件事的人。” 爱德华抬起头向上看,他看到了米奇那张俯向他的面孔,那暖色调的肤色,那宽厚的嘴巴,那坚定的双眼,以及从前额披向后面的就像两只翅膀的黝黑的头发。 他一直将亨里埃塔看作是过去的投影。他的那个长大了的女人身上搜寻和想要的只是哪个他初恋的十七岁的女孩。但现在,注视着米奇,他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不断成长着的米奇。他看到了那个两根马尾巴的脑袋后面一跳一跳,就像忽扇着翅膀的小女生,现在他看到了那黑色的发浪罩着她的面庞,而且他确切地看到了当她头发不再乌黑,而转成灰色的时候,那些翅膀看上去的样子。 “米奇,”他想,“是真实的。我所知道的唯一真实的东西……”他感受到了她的温暖,还有勇气——皮肤黝黑的,积极的,活蹦乱跳的,真实的!“米奇,”他想,“是我可以在上面建筑生活的岩石。” 他说:“亲爱的米奇,我是如此爱你,再也别离开我了。” 她俯下身子,他感到了她的嘴唇覆在他的唇上的温暖,感到了她的爱包裹着他,保护着他。而幸福之花开放在那片他曾独自生活了那么久的冷酷的荒漠之上。 米奇突然带着颤声地笑说: “瞧,爱德华,一只黑色的甲壳虫跑出来看我们。它难道不是一只可爱的黑甲壳虫吗?我从未想到过我会如此喜欢一只黑色的甲壳虫!” 她像做梦般地又加了几句:“生活是多么奇怪。我们正坐在一间厨房的地板上,依然能够闻到煤气味道,处在一群黑色的甲壳虫中间,而且感到这儿就是天堂。” 他也像做梦般地小声呓语着:“我愿意永远呆在这儿。” “我们最好离开,去睡一觉。现在是四点钟。我们究竟该如何向露西解释打破的窗户呢?”米奇心想,好在露西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对她解释事情的人。 效仿露西的样子,米奇在早晨六点的时候走进了她的房间。她对事实进行了如实的叙述。 “爱德华半夜走下楼,把头伸进了煤气灶里,”她说。“好在我听到了他的动静,在他之后下了楼。我打破了窗户是因为我无法迅速打开它。” 米奇不得不承认,露西是了不起的。 她甜甜地笑着,没有一丝惊奇的迹象。 “亲爱的米奇,”她说,“你总是很老练。我肯定你将永远都是爱德华最大的安慰。” 米奇走了之后,安格卡特尔夫人躺在床上思考。然后她从床上蹦了起来,走进了她丈夫的房间,而后者这一回破例竟没有把门锁上。 “亨利。” “我亲爱的露西!现在还没有到天亮的时候。” “不,听我说,亨利,这确实十分重要。我们必须用电炊具做饭,并且清除煤气灶。” “为什么,那一直很令人满意,难道不是吗?” “哦,是的,亲爱的。但那是那类能够使人们产生念头的东西,而每个人又不可能都像亲爱的米奇那样老练。” 她不可思议地轻快地离开了。亨利爵士发出了一声表示不满的咕哝声后,转过了身子。很快在打了个盹后,他醒了过来。“我刚才是在做梦吗,”他嘟囔了一句,“还是露西确实进来谈论有关煤气灶的事?” 在外面的走廊里,安格卡特尔夫人走进盥洗室,并把一个水壶放在煤气炉上。她知道,人们有时喜欢喝一杯早茶。带着自我赞许,她点燃了火,然后带着对生活的满意以及对她自己的满意,回到了床上,重新枕在枕头上。 爱德华和米奇呆在安斯威克——审讯结束了。她要再次去同波洛先生谈谈。一个可爱的小个子男人…… 突然,另一个念头闪进了她的脑海。她从床上直直地坐了起来。“我现在怀疑,”她推理着,“她是否已经想到了那点。” 她爬下床,沿着过道飘进亨里埃塔的屋子,远远地在她进入亨里埃塔听觉所及的范围之内就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她的评论。 “——我突然想起来了,亲爱的,你可能忽视了那点。” 亨里埃塔睡意朦胧地嘟囔着:“看在上帝的份上,露西,鸟儿还没有起床呢!” “哦,我知道,亲爱的,是相当早,但似乎刚刚经历了一个十分让人焦虑的夜晚——爱德华和煤气灶,米奇,还有厨房的窗户——还要想想该对波洛先生说些什么,而且每件事——” “对不起,露西,但你所说的每件事听起来完全是莫名其妙。难道你不能慢慢说得明白点儿吗?” “只是枪套,亲爱的。我想,你是知道的,你可能没有想到枪套。” “枪套?”亨里埃塔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突然完全清醒了。“关于枪套有什么问题吗?” “亨利的左轮手枪是放在枪套里的,你是知道的。而枪套还没有被发现。当然没有人会想到它——但在另一方面,某个人可能——” 亨里埃塔从床上飞身下来。她说: “一个人总要忘记些东西——这就是他们所说!的而这是真的!” 安格卡特尔夫人返回她的房间。 她爬上床,很快就入睡了。 煤气炉上的水壶沸腾了,并且继续沸腾着。 第二十九章 格尔达滚到了床的另一边,然后坐了起来。 她的头现在感觉好一些了。但她仍然庆幸没有同其他人去诊所看病。独自一个人呆在屋里很安静,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很舒适。 当然,埃尔西,曾经十分和蔼——十分和蔼——尤其是最初的时候。起先,格尔达被逼迫在床上吃早餐,杯碗盘碟送到她的面前。每个人都逼迫她坐在最舒服的扶椅里,使她恢复以前的状态,不做任何耗费精力的事。 所有的人都为约翰的事那么难过。她曾经感激地缩在那起保护作用的模糊不清的糊涂状态中。她不需要思考,或是感受,或是回想。 但现在,每一天,她都感到一种迫切的东西正在越来越近——她将不得不再次开始生活,决定做些什么,住在哪儿。埃尔西已经在举止中表现出了不耐烦的影子。“哦,格尔达,别那么迟钝!” 所有的一切都同从前一样——很久以前,在约翰到来并把她带走之前。他们所有的人都认为她迟钝而愚蠢。没有人像约翰那样说:“我将照顾你。” 她的头开始疼了,格尔达想:“我要为自己弄一些茶。” 她走进厨房,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在水就要开的时候,她听到了前门的门铃声。 女佣放假了。格尔达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当她看到亨里埃塔那辆外观轻巧的小汽车停在路边,而亨里埃塔自己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的时候,十分惊奇。 “啊,亨里埃塔!”她叫道,她走下一两级台阶。“请进。我恐怕我的妹妹同孩子都出去了,但——” 亨里埃塔打断了她:“这不错,我很高兴。我想同你单独呆在一起。听着,格尔达,你把枪套怎么处置的?” 格尔达定住了。她的目光突然之间变得茫然而不理解。她说:“枪套?” 接着她打开了大厅右边的一扇门。 “你最好进来。我恐怕这儿灰尘太多。你瞧,今天早晨我们的时间不多。” 亨里埃塔再次急切地打断了她。 她说:“听着,格尔达,你得告诉我。除了枪套之外,每件事都没问题——绝对是天衣无缝。没有东西能将你同案子联系起来。我发现了你藏在游泳池边灌木丛里的左轮手枪。我就把它藏在了一个你不可能放的地方——而且它上面有永远也鉴定不出来的指纹。所以只剩下枪套了。我必须知道你把它怎么样了?” 她停了下来,绝望地祈祷格尔达能迅速做出反应。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生死存亡的紧迫感,但这种感觉确实是存在的。她的车子没有被跟踪——对此她有绝对把握。她是从伦敦路出发的,在一个路边加油站加满油后才注意到自己正驶向伦敦。然后,在一段路程之后,直到她到达一条向南通往海岸的主干线之前,她一直在乡间穿行。 格尔达正盯着她。格尔达的麻烦之处在于她这么迟钝,亨里埃塔想。 “如果你还拿着它,格尔达,你必须把它交给我。我会以某种方式把它处理掉的。这是唯一可做的明智的事,你瞧,它能把你同约翰之死联系在一起。你还拿着它吗?” 停顿一阵之后,格尔达缓缓地点了点头。 “难道你不明白留着它是发疯吗?”亨里埃塔几乎不能隐藏住自己的不耐烦。 “我忘了。在我的房间里。” 她又补充道:“当警察来哈利街的时候,我把它割成了碎片,同我的皮制工艺品一起放在了我的包里。” 亨里埃塔说:“你真聪明。” 格尔达说:“我并不像每个人所认为的那样愚蠢之极。”她把手放在了喉咙上。她说:“约翰——约翰!”她的嗓子哽咽了。 亨里埃塔说:“我明白,亲爱的,我明白。” 格尔达说:“但你无法明白……约翰不是——他不是——”她站在那儿,麻木,并且有一种奇怪的可怜。她的眼睛扬了起来,突然直视着亨里埃塔的面庞。“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谎言——每件事!所有他的一切。当他那天晚上跟着那个女人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神情。维罗尼卡.克雷。我早知道他曾爱过她,当然,是在很多年以前,他娶我之前,但我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亨里埃塔温柔地说: “但确实是一切都结束了。” 格尔达摇摇头。 “不是。她去那儿,然后假装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约翰了——但我看到了约翰的神情。他同她一起出去了。我上了床。我躺在床上,试图读——我试图读约翰一直在看着那本侦探小说。而约翰一直没有回来。于是最后我出去了……” 她的目光似乎在眼睛深处不断转换,正看着那一幕。 “那天晚上有月光。我沿着小路走向游泳池。在凉篷里有一盏灯。他们在那儿——约翰和那个女人。” 亨里埃塔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格尔达的神情变了。不再有一点儿平素那略有些空洞的和善,而是残忍和无情。 “我一直信任约翰。我一直相信他——好像他就是上帝。我认为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我认为他就是优秀和高尚的化身。但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谎言!我所有的想法一点儿都没有了。我——我曾崇拜约翰!” 亨里埃塔像被施了魔法似地注视着她。因为在这儿,在她的眼前,就是她曾猜测并给予生命,用木头雕刻出来的东西。《崇拜者》就在这儿。那盲目的热爱回到了它的身上,醒悟的,危险的。 格尔达说:“我无法忍受这些!我不得不杀死他!我不得不——你完全明白这些吗,亨里埃塔?” 她说这些的时候相当健谈,是以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友好的语调。 “而且我明白我必须小心谨慎,因为警察十分聪明。但那时我并不真的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愚蠢!如果你十分迟钝,并且只是盯着看,人们就会认为你没有弄明白——而有时,在心底,你正嘲笑他们!我知道我能杀死约翰而没人会知道,因为我在那本侦探小说里读到警察能够鉴定子弹是从哪支枪里射出的。亨利爵士那天下午曾给我示范了如何装子弹和开枪。我就拿了两支左轮手枪。我用一支朝约翰开了枪,然后把它藏了起来,并让人们发现我正握着另一支,起先他们会认为是我冲约翰开的枪,接着他们会发觉他不可能是被那支枪射中的,所以最终他们会断定不是我干的!” 她以胜利的姿态点了点头。 “但我忽视了那个皮子的玩意儿。它在我卧室的抽屉里。你把它叫什么,枪套吗?当然警察现在不会操心它了!” “他们有可能会,”亨里埃塔说。“你最好把它交给我,我会把它带走的。一旦它不在你的手里,你就完全安全了。” 她坐了下来,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格尔达说:“你看上去不太好。我刚才正在煮茶。” 她走出屋子。很快拿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一个茶壶,牛奶罐里,还有两只杯子。由于装得过满,牛奶罐里的奶溢了出来。格尔达放下托盘,倒了一杯茶,然后递给亨里埃塔。 “天哪,”她沮丧地说,“我无法相信水壶里的水还没开。” “挺好的,”亨里埃塔说。“去把枪套拿来,格尔达。” 格尔达迟疑了一下,然后走出房间。亨里埃塔向前斜倚着,把胳膊放在茶几上,然后头枕在上面。她是如此疲惫,如此百分之百的疲惫。但现在一切都将要完结了。格尔达会安全的,就像约翰曾希望的那样安全。 她站起来,把头发从额前撩开,把茶杯举向唇边。这时门口有一声响动,她抬起头望去。终于有一次,格尔达动作相当迅速了。 但站在门口的是赫尔克里.波洛。 “前门开着。”他在走向茶几的时候,一边解释道,“于是我就不请自进了。” “你!”亨里埃塔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你那么突然地离开空幻庄园,我自然就明白了你要去哪儿。我雇了一辆快车径直到这儿来了。” “我明白了。”亨里埃塔叹息着,“你会的。” “你不能喝那杯茶,”波洛说,从她手中拿走了那杯茶,重新放到托盘上。“用没烧开的水泡的茶喝起来不好。” “像开水这样的小问题真的很重要吗?” 波洛温柔地说:“每样东西都很重要。” 在他身后有一声响动,格尔达走了进来。她的手上拎着一个工具袋。她的目光从波洛脸上转向亨里埃塔脸上。 亨里埃塔迅速说: “我恐怕,格尔达,我是一个嫌疑犯。波洛先生似乎一直在盯我的梢。他认为是我杀了约翰——但他无法证实。” 她故意并且慢慢地说着这些。只要格尔达不把她自己供出来就行。 格尔达含糊地说:“我很遗憾。你喝点茶吗,波洛先生?” “不,谢谢你,夫人。” 格尔达在托盘后面坐了下来。她开始以她那种充满歉意的、健谈的方式谈话。 “很抱歉,每个人都出去了,我妹妹和孩子们出去野餐了。我觉得不太舒服,所以他们把我留下来。” “我很遗憾,夫人。” 格尔达拿起一杯茶,然后喝着。 “所有的一切都这么让人担心。每样事都这么让人担心。你瞧,约翰以前总是安排好了每样事,而现在约翰离开了我们……”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现在约翰离开了我们。” 她的目光从一个人身上转到另一个人身上,可怜而又迷惑。 “我不知道没有了约翰该如何是好。约翰照顾我。他关心我。现在他离我而去了,每件事都离我而去了。而孩子们——他们问我问题,而我不能恰当地回答他们。我不知道该对特里说些什么。他不断在问:‘为什么父亲被杀死了?’也许有一天,当然,他会发现为什么的。特里总是要刨根问底。使我困惑的是他总是问为什么,而不是谁!” 格尔达背靠着椅子。她的嘴唇青紫。 她艰难地说: “我觉得——不太好——如果约翰——约翰——” 波洛绕过桌子走向她,让她舒服地侧坐在椅子里。她的头垂在胸前。他弯下腰,扒开了她的眼皮。然后他直起身子。 “一种舒适的,相对而言没有痛苦的死亡。” 亨里埃塔注视着他。 “心脏病?不。”她的思想向前跳跃着。“茶里有什么东西?她自己放进去的什么东西?她选择了这样一条解脱的道路吗?” 波洛温柔地摇了摇头。 “哦,不,那是为你准备的。毒药在你的茶杯里。” “她要杀死我?”亨里埃塔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相信,“但我正在努力帮她。” “这无关紧要。你曾看到过掉在陷阱中的狗吗——它对任何碰它的人都呲牙咧嘴。她只看到了你知道她的秘密,所以你,也必须死。” 亨里埃塔缓缓地说: “所以你让我把茶杯放回托盘——你是想让——你是想让她——” 波洛平静地打断了她: “不,不,小姐。我并不知道你的茶杯里有些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可能会。而且当茶杯放在托盘上的时候,她有均等的机会选择是喝这杯还是那杯——如果你将其称之为机会的话。我个人将这个结局看成是仁慈的。对于她对于那两个纯真的孩子。” 他温柔地对亨里埃塔说:“你很累了,难道你不是吗?” 她点点头。她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我并不确切地知道。现场是准备好的,从最初我就有这种感觉。但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意识到这是格尔达.克里斯托准备好的——她的态度颇具戏剧性,因为她确实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我被这种简单,同时而有复杂的东西搞糊涂了。我相当迅速就意识到了我正在同你的机智斗争,而且你那些亲戚们一明白你想做什么,就立刻在帮助你!”他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为什么你想让事情变成这样?” “因为是约翰要求我这样做的!只就是他说‘亨里埃塔’的用意。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这一个词当中。他是在请求我保护格尔达。你瞧,他爱格尔达。我认为他爱格尔达的程度远远超过他自己所认为的。远远超过维罗尼卡.克雷。远远超过我。格尔达属于他,而约翰喜欢属于他的东西。他知道如果有什么能保护格尔达免遭她所做的事情的影响,那一定是我。而且他知道我会做任何他想让我做的事情,因为我爱他。” “而且你立刻就开始了,”波洛怨恨地说。 “是的,我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左轮手枪从她那儿拿走,然后把它掉进游泳池里。那样会使指纹模糊,当我后来发现他是被另外一支不同的枪射中后,我就出去寻找,很自然地立刻找到了它,因为我知道格尔达会在那种地方藏它的。而这只是在格兰奇警长的人到达一两分钟之前的事。” 她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把它带到伦敦之前,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帆布袋里。然后,把它取回来之前,我把它藏在雕塑室里,放在警察找不到的地方。” “那座粘土的马塑像,”波洛轻声嘟囔着。 “你怎么知道?是的,我把它放在一个盛工具的袋子里,然后在它周围搭起了支架,把粘土胡乱地涂上去,做成了一个塑像。毕竟,警察不可能破坏一个画家的杰作,难道不是吗?你怎么知道它在哪儿的呢?” “你选择塑一匹马的事实。你的头脑中无意识地联想到了特洛伊木马。但那些指纹——你是如何弄上那些指纹的?” “在那条街上有一个卖火柴的瞎老头。他不知道当我掏钱的时候请求他握在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波洛注视了她片刻。 “c-estformidable!(译注:真不可思议)”他嘀咕道。“你是我曾遇到过的最厉害的对手,小姐。” “总抢在你前头行动真让人累极了。” “我知道。我一看到这个模式设计得不把任何一个人牵连进去,但又把每一个都牵扯进去——除了格尔达.克里斯托之外,我就意识到了真相。每一个暗示总是避开了她。你故意画伊格德拉西尔以吸引我的注意力,并把自己陷入了嫌疑犯当中。安格卡特尔夫人,她十分清楚你在干什么,就用一个接一个的可能性:戴维,爱德华,她自己来诱导可怜的格兰奇警长,并以此取乐。” “是的,如果你想帮一个的确有罪的人洗刷嫌疑,只有一件事可做。你必须暗示别的什么地方有罪,但又从不确定这个地方。这就是为什么每一个线索看上去都很有指望,但接着希望就逐渐减少,最终一无所获。” 亨里埃塔看了看在椅子里可怜地缩成一团的那个人。她说:“可怜的格尔达。” “你一直都是这么感觉的吗?” “是这样的。格尔达极爱约翰,但她不想爱他这个真实的人。她为他建立起了一个神坛,把每一种卓越的,高尚的,以及无私的品格都归在他的身上。但如果你推翻了一个偶像的话,什么都没有了。”她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但约翰远远好过一个神坛上的偶像。他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具有生命力的人。他宽厚,待人温和,充满了活力,而且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医生——是的,一个了不起的医生,但他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失去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而我失去了我一生唯一所爱的人。” 波洛温柔地将手放在了她的肩头。他说: “但你是一个心口上插着利剑也能活下去的人——一个能继续生活和微笑的人——” 亨里埃塔抬起头来看着他。她扭曲的嘴唇绽开了一个辛酸的微笑。 “这有一点儿戏剧性,难道不是吗?” “因为我是一个外国人,而我喜欢使用美好的词。” 亨里埃塔突然说: “你一直对我很好。” “那是因为我十分钦佩你。” “波洛先生,你会做些什么呢?我的意思是,关于格尔达。” 波洛把那个拉菲亚纤维做的工具袋拽到自己面前。他倒空了里面装着的东西,一些褐色的皮,以及其他染了颜色的皮革。还有一些很厚的闪闪发亮的褐色皮革的碎片。波洛把她们拼在一起。 “枪套。我把这个拿走。而可怜的克里斯托夫人,她伤心过度,她丈夫的死对于她来说难以承受。她产生了不正确的思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亨里埃塔缓缓地说: “没有人会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吗?” “我认为有一个会知道的,克里斯托医生的儿子。我认为有一天他会来到我面前,向我询问真相。” “但你不会告诉他的,”亨里埃塔叫道。 “不。我会告诉他的。” “哦,不!” “你不理解。对你来说,任何人被伤害都是无法忍受的。但对某些头脑来说,还有更无法忍受的——不了解发生的事情。你听到那个可怜的女人还在说,‘特里总是要了解事情,’对于一个具有科学性的头脑来说,真相是首要的。真相,即使辛酸,也能够被接受,编织成生活的图样。” 亨里埃塔站了起来。 “你想让我留在这儿,还是离开的好?” “如果你离开的话,事情会更好些,我认为。” 她点点头。然后对他说,但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该去哪儿呢?我该做些什么呢——没有约翰在我身边?” “你说的话像格尔达.克里斯托。你知道该去哪儿和该做些什么的。” “我会吗?我这么累,波洛先生,这么累。” 他温柔地说: “去吧,我的孩子。你应该同活着的人呆在一起。我同死人留在这里。” 第三十章 当亨里埃塔驶向伦敦的时候,那两句话不断在她的头脑中回荡。“我该做什么?我该去哪儿?”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一直紧张、兴奋,没有一刻是放松的。她曾有一个任务要完成——一个约翰交给她的任务。但现在结束了——她失败了——还是胜利了?一个人可以从这两种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但无论一个人如何看待,任务已经结束了。而她也经历了它所带来的极其疲惫的负面反应。 她的思绪回到了那天晚上在平台上她对爱德华所说的话——约翰死的那天晚上——那个她独自走到游泳池,进入凉篷,然后故意地,借着一根火柴的光亮,在那张铁茶几上画上了伊格德拉西尔的晚上。有目的的,计划好的——然而不能坐下哀悼——哀悼她死去的爱人。“我愿意,”她曾对爱德华说,“为约翰悲伤。” 但她那时还不敢放松——不敢让哀痛控制了自己。 但现在她可以悲伤了。现在她可以用所有的时间来悲伤。 她在心底里呼唤着:“约翰……约翰。” 辛酸以及根深蒂固的反抗一阵阵袭向她。 她想:“我希望是我喝下了那杯茶。” 驾车可以在那个时刻安慰她,给予她力量。但很快她就会置身于伦敦。很快她就会把车放进车库,独自回到那空荡荡的雕塑室。空荡荡的是因为约翰再也不会坐在那儿斥责她,冲她发脾气,爱她超过他想要爱的程度,热切地告诉她有关里奇微氏病的情况——有关他的胜利与绝望,有关克雷布特里夫人以及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的情况。 突然,随着她心头的那片阴暗的黑影的上升,她想: “当然。那是我要去的地方。去圣.克里斯托弗医院。” 年迈的格雷特里夫人躺在她那张狭窄的病床上,用她那双泪涟涟的,不断眨动的眼睛斜瞅着来访者。 她正像约翰曾经描述的那样,亨里埃塔感到了一阵突然涌上的暖流,一阵精神的突然振作。这是真实的——会持续下去的!在这儿,一个小小的空间,她又找到了约翰。 “那个可怜的医生。真可怕,难道不是吗?”克雷布特里夫人说。她的声音中除了遗憾之外还有热情,因为克雷布特里夫人热爱生活;而突然的死亡,特别是谋杀或夭折,是万花筒式的生活中最有意义的部分。“他就那样被谋杀了。当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反感极了,是真的。我从报纸上读到了一切。护士让我能读了她所能弄来的一切。她真好。有照片和发生的每一件事。那个游泳池和所有的东西。他的妻子经审讯无罪,可怜的家伙,而安格卡特尔夫人是游泳池的主人。很多照片,整件事真的很神秘,难道不是吗?” 亨里埃塔没有抗议她这种一恐怖事件为乐的行为。她喜欢这样是因为她知道约翰自己也会喜欢的。如果他他不得不死的话,他会更喜欢克雷布特里夫人从中得到乐趣,而不是抽鼻子和掉眼泪。 “我所希望的就是抓住干这件坏事的人,并绞死他,”克雷布特里夫人继续心怀报复地说。“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常常在公众面前执行绞刑——更多的是怜悯我一直认为我喜欢去看绞刑。而且我会加倍地快跑,去看杀死医生的人被绞死,如果你理解我的话!十足的邪恶,他一定是这样的。啊,那个医生可真是千里挑一的。他一直那么聪明!而且他总那么和气!你得一直欢笑,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就是他过去有时常说的话!我愿意为医生做任何事,我愿意!” “是的,”亨里埃塔说,“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男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想想在医院里他的世界,确实如此!所有那些护士,还有他的病人们!当他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总感觉自己会好起来的。” “所以你会好起来的,”亨里埃塔说。 那双精明的小眼睛片刻之间罩上了一层阴云。 “我对此不能十分肯定,宝贝儿。我现在的医生是那个说话拐弯抹角的戴着眼睛的年轻小伙子。同克里斯托大夫截然不同。从来不笑!而克里斯托大夫则是——总是讲笑话!给了我一些愉快的时光,他曾这样,用他自己的治疗方法。‘我承受不了啦,医生,’我曾这样对他说,‘不,你能,克雷布特里夫人,’是他对我所说的话‘你很坚强。你能顶住。我们将要改写医学史。’他总在这样哄你开心。为医生做任何事,我会的!对你期望很多,他总这样,而你感到你不能让他失望,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亨里埃塔说。 那双尖锐的小眼睛盯着她。 “对不起,亲爱的,或许你不是医生的老婆吧?” “对,”亨里埃塔说,“我只是他的一个朋友而已。” “我明白了,”克雷布特里夫人说。 亨里埃塔认为她的确明白。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是什么使你到这儿来的呢?” “医生过去常常对我谈很多有关你的事——还有有关你的新治疗方案。我想看看你是怎样一个人。” “我正在退缩——这就是我现在所做的。” 亨里埃塔叫道: “但你不能退缩!你得好起来。” 格雷伯特夫人咧着嘴笑了。 “我并不想死,难道你不这样认为!” “喔,那么战斗吧!克雷斯托医生说你是一个战士。” “他现在也会这么说吗?”克雷布特里夫人静静地躺了片刻,然后她缓缓地说: “枪杀他的那个人真是一个邪恶的可耻的人!世界上这种人并不多。” 我们再也看不到他那样的人了。这些字涌上了亨里埃塔的心头。克雷布特里夫人正敏锐地观察着她。 “打起精神来,亲爱的,”她说。她又补充说:“我希望他有一个很不错的葬礼。” “他是有一个可爱的葬礼,”亨里埃塔恳切地说。 “啊!我希望我当时能去!” 克雷布特里夫人叹了口气。 “下一个就是去参加我自己的葬礼了,我猜想。” “不,”亨里埃塔叫道,“你不能死。你刚才还说克里斯托大夫告诉你,你和他将要改写医学史。喔,你得孤身一个实现这个计划了。治疗方案是一样的。你得为你们两个人鼓起勇气——你得孤身一人改写医学史——为了他。” 克雷布特里夫人凝视了她一会儿。 “听起来好极了!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宝贝儿。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亨里埃塔站了起来,握住她的手。 “再见。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再来看你的。” “好吧,一定。谈论医生的事能使我好些。”那种下流的神情又回到了她的眼中。“在每一方面他都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克里斯托医生。” “对,”亨里埃塔说。“他是这样的。” 那个老女人说: “别苦恼,宝贝儿——过去的就过去了。你是无法挽回的。” 克雷布特里夫人同赫尔克里.波洛,亨里埃塔想,他们用不同的语言表达了同样的思想。 她开车返回切尔西,把车停在车库里,然后慢慢走向雕塑室。 “现在,”她想,“终于来了,那个我一直害怕的时刻——那个我独自一人的时刻。” “现在我再也不能拖延了。悲伤在这儿同我呆在一起。” 她曾对爱德华说了些什么?“我愿意为约翰悲伤。” 她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把头发从脸前向后捋。 独自一人——空荡荡的——被遗弃的。这可怕的空虚。 泪水涌上了她的眼帘,慢慢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悲伤,她想,为约翰而悲伤,哦,约翰——约翰。 回想起了,回想起了——他的声音,满含尖锐痛苦: “如果我死了,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泪流满面地开始塑造某个该死去的悲伤的女人,或是某个忧伤的肖像。” 她不安地动了一下。为什么这个想法闪进了她的头脑之中? 悲伤——悲伤……一尊含蓄的塑像——它的轮廓几乎是感受不到的——它的头上戴着头巾。 细纹大理石像。 她能看到它的线条——高高的,细长的。它的悲伤隐藏了起来,只有通过那衣饰的长长的、悲伤的线条才能看出来。 悲伤,通过纹路清晰的、透明的细纹大理石浮现了出来。 “如果我死了……” 突然辛酸的感觉波涛汹涌地占据了她的身心! 她想:“这就是我!约翰是对的。我无法爱——我无法哀伤——不能用整个的我。” “正是米奇,正是像米奇这样的人才是世界上不可缺少的东西。” 米奇和爱德华呆在安斯威克。 这才是现实——勇气——温暖。 “但我,”她想,“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属于我之外的什么东西。我无法为我死去的爱人哀伤,反而哟啊收起悲伤,把它融进一座细纹大理石像中……” 展品第58号,《悲伤》。细纹大理石像。作者亨里埃塔.萨弗纳克小姐…… 她悄悄地说: “约翰,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情不自禁地所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