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侦探十二奇案》 前言 赫尔克里·波洛的住所基本上是现代化装饰,闪亮着克罗米光泽。几把安乐椅尽管铺着舒服的垫子,外形轮廓却是方方正正的,很不协调。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干净利落地坐在椅子正中间。对面一张椅子上坐着万灵学院院士伯顿博士,他正在有滋有味地呷着波洛敬的一杯“穆顿·罗德希尔德”牌葡萄酒。伯顿博士可没有什么干净可言。他胖胖的身材,邋里邋遢。乱蓬蓬的白发下面那张红润而慈祥的脸微笑着。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格格笑着,习惯性地把身上和周围弄得满是烟灰。波洛尽管在他周围放了好几个烟灰缸,却白搭。 伯顿博士正在问一个问题。 “告诉我,”他说,“你为什么叫赫尔克里?” “你是指我的教名吗?” “这不能算是个教名,”对方反驳道,“根本就是个异教徒的名字,可为什么?我就是想知道这一点。你父亲的奇想吗?你母亲灵机一动的怪念头吗?有没有什么家庭背景的原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尽管我现在的记忆力不像原先那样强了——你有个兄弟叫阿喀琉斯(译注:希腊神话人物,他生下后,其母把他倒提着在冥河水中浸过,因此除脚踵没着水外,身体其他部分刀枪不入),对不对?” 这句话勾起波洛想起希腊神话中的阿喀琉斯·波洛的一生经历。那些事真的都发生过吗? “那个名字只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答道。 伯顿博士巧妙地从阿喀琉斯·波洛那个话题转移到别的事上来。 “给孩子起名字应当多加小心,”他沉思着说,“我也有好几个义女。我知道,有一个叫布朗雪(译注:在法语里是“白”的意思)——可是肤色却跟吉卜赛人一样黑!还有一个叫迪尔德丽(译注:凯尔特神话中一宫廷吟唱诗人的女儿,一生凄惨),《忧伤的迪尔德丽》(译注:是爱尔兰戏剧家j·m·辛格的一出悲剧)——可却非常快活。另一个叫佩兴丝(译注:在英语中意为“耐心”),她叫英佩兴丝(译注:在英语中意为“不耐烦”)才名副其实!再有一个叫戴安娜(译注: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嗯,戴安娜——”伯顿博士打了个冷战接着解释道,“现在体重已有二百四十镑——她才十五岁!人家说这只是少年时期的肥胖,我可不那么看。戴安娜!他们原来还要给她起名海伦(译注:希腊神话中著名的美人,相传为主神宙斯之女,斯巴达王梅内莱厄斯之妻,后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劫走,因而引起特洛伊战争),可我坚决不同意。我知道她爸爸和妈妈长得什么样!还有她奶奶那副样子!我尽量想给她起个比较合情理的名字,玛莎或是多尔卡丝什么的——可是白搭——白费唾沫。真是一群怪人,父母嘛……” 他又轻轻地呼哧呼哧起来——那张小胖脸都皱了起来。 波洛探询地望着他。 “想像这样一段对话吧。令堂和那位已故的福尔摩斯的太太坐在一起,一边缝制小衣服或者织小毛衣,一边琢磨着‘阿喀琉斯,赫尔克里(译注: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和阿尔克墨涅之子,力大无比,以建立十二项丰功伟绩闻名,亦称大力神),歇洛克(译注:英国柯南道尔所着《福尔摩斯探案集》的主人公,大侦探福尔摩斯的名字),麦克夫特……’” 波洛没有分享他朋友的这种幽默。 “我理解你是想说,我的外表不像大力神赫尔克里,对不对?” 伯顿博士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赫尔克里·波洛,扫过这个穿着条纹长裤和合适的黑上装、打着漂亮蝴蝶结的干干净净的小个子,又从他那双黑漆皮鞋望到他的蛋形脑袋和嘴唇上方点缀着的那副特大的唇髭。 “坦率地说,波洛,”伯顿博士说,“我认为,你不像!”他又加了一句:“你从来都没有用很多时间研究古典文学吧。” “是这么回事。”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损失了不少。依我之见,人人都应该学点古典文学!” 波洛耸耸肩: “可我没有学那玩意儿照样生活得蛮不错嘛。” “生活!生活!这根本不是生活的问题。这个观点根本就错了!古典文学不是现代函授课程那种能飞快通往成功发迹的阶梯!这不在于工作时间——而在于业余时间怎样利用。它就是我们所犯错误之处。就拿你来说吧,你现在生活得不错,假如你要摆脱你的业务,想活得轻松自在些——那你在业余时间想干些什么呢?” 波洛顺口说出他的答复。 “我打算专心——真的——栽培西葫芦。” 伯顿博士大吃一惊。 “西葫芦?你这是什么意思?那种淡而无味、里面像装着一包水似的鼓鼓囊囊的绿色大玩意儿吗?” “啊,”波洛兴奋地说,“主要问题就在这里。它们无须乎淡而无味。” “哦!我明白——上面洒上奶酪,或是奶油酱,或者撒上葱花。” “不对,不对——你搞错了。我的想法是西葫芦本身的味道可以改进,可以让它具有,”波洛眯起眼睛说,“一种酒的香味——” “老天!伙计,这不是红酒啊。”一说起酒的香味,倒使伯顿博士想起近在手边的那杯酒。他便呷一口慢慢品着。“这真是好酒。醇得很。没错儿。”他点头赞赏。“不过西葫芦的事——你不是当真吧?你不是指”——他十分厌恶地说——“你当真要弯腰曲背”——他的双手也表示怜悯而厌恶地垂在他的大肚皮上——“弯腰曲背,耙弄粪肥往上撒,一缕缕用水泡过的羊毛一缕缕地铺盖在上面吗?” “听起来你倒对培育那种玩意儿还挺在内行?” “我在乡下住的时候,见过园丁那么干的。不过,认真来说,那算什么业余消遣啊!那怎能跟这样一种业余爱好相比呢?”——他换了一种表示赞赏的愉快声调——“在一间摆满书籍的长方而低矮的房间里,坐在燃着木柴的壁炉旁边的一张安乐椅上——必须是间长长的屋子——不是方形的。四周都是书。一杯红酒——一本书在你手中打开。你读书的时候,时间随着倒退回去了。”他声音洪亮地引述了一段希腊文。 他接着把这段希腊文翻译出来: “‘舵手在漆黑的大海上再次靠技能拨正那艘被惊涛骇浪冲击的轻舟。’你当然永远领会不到那种原文的精神!” 他在这阵兴奋的心情中,一时忘掉了波洛。波洛却在望着他,突然感到疑惑——内心感到一阵刺痛。自己是不是真有些什么没能领会到呢?一些丰富的精神本质?哀伤不禁涌上心头。对,自己原本应当熟悉古典文学……早该如此……可现在,唉,太晚啦…… 伯顿博士打断了他的伤感情绪。 “你是说你真想退休吗?” “是的。” 对方格格笑起来。 “你不会的!” “可我向你保证——” “你办不到,伙计。你对自己的工作太感兴趣了。” “不——真的——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再办几个案子——几个精选的——要知道,不是来一件就办一件——而是只办那些对我有吸引力的案子!” 伯顿博士咧嘴一笑。 “这倒是个办法,只办一两起案子,然后只再办一起——等等,等等。你绝对不会像首席女歌唱家举行告别演出那样告别而去,波洛!” 他又格格笑一阵,慢慢站起来,真像个讨人喜欢的白发苍苍的人精。 “你做的工作不是赫尔克里大力神所干的那些艰难的丰功伟绩,”他说,“你做的是心甘情愿的事情。你等着瞧我说得对不对。我敢打赌,再过十二个月你还会在这里。西葫芦培育的事仍然会是——”他停了一下——“一句空话。” 伯顿博士向主人道别后,走出那间方形的房间。 他传播了这种古代传说却又不再细谈。我们所关心的则是他留下来的那个想法。 因为他走后,赫尔克里·波洛就像个梦中人那样慢慢坐下来,喃喃自语道: “赫尔克里艰难的丰功伟绩……对了,这倒是个好主意,这……” 次日,赫尔克里·波洛便翻阅一本厚厚的小牛皮封面的书和其他几本较薄的作品,偶然也匆匆瞥一眼各种打着字的小纸条。 他吩咐秘书莱蒙小姐把一切有关大力神赫尔克里这个主题的资料统统搜集来放在他的面前。 莱蒙小姐不是老爱打听“为什么”的那种人,她高效率地完成了这项工作。 赫尔克里·波洛便首先一头栽进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古代传说的海洋中,尤其是关于“大力神赫尔克里,一位著名的英雄,死后进入众神行列,享有神圣的荣誉”。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此后就不再一帆风顺啦。波洛勤奋地阅读了两个小时光景,记些笔记,皱皱眉头,参阅那些小纸片和其他参考书。他昨天晚上那种刺痛感一下子给驱散了。真格的,这都是些什么人物啊! 就拿这位赫尔克里大力神来说吧——这位英雄!确实是位英雄!然而只是个一身肌肉疙瘩、智力低下而且还有犯罪倾向的大块头!这不禁使波洛想起一八九五年在里昂受审的一个叫阿道夫·杜朗的屠夫——一个杀害了好几个孩子的蛮牛一般有力气的凶手。那场答辩简直是疯疯癫癫的——他本人为此也肯定是活受罪——判定他究竟是恶贯满盈还是恶贯不满盈竟进行了长达好几天的争论。这位古代的赫尔克里也许会受到恶贯满盈的判定吧。不,波洛摇摇头,古希腊人如果是这样认定英雄,那按照现代标准来衡量则是行不通的。整个这些古代故事的格调使他感到惊讶。那些男女神祗——他们好像跟现代的罪犯一样,都有许多不同的别名。看来他们肯定都属于罪犯那一类型。酗酒啦,淫逸放荡啦,乱伦啦,强xx啦,抢劫啦,杀人啦,诈骗啦——准能让一位预审法官忙得没有一丝空闲。他们没有正派体面的家庭生活,没有秩序,没有条理,甚至在他们的犯罪行为当中,也没有秩序和条理! “真是个赫尔克里大力神!”赫尔克里·波洛说着,灰心丧气地站起来。 他赞赏地环视室内四周。一个方形的房间,陈设着方形现代家具——就连一个精美的现代派雕塑都是由一个方块安放在另一个方块上面组成的,那上面还有个铜丝盘成的几何图形。在这间亮堂而整洁的房间当中是他本人。他朝镜子里望一眼自己。那么,这里是一个现代赫尔克里——跟那个浑身鼓出肌肉疙瘩、挥舞一根棍棒的裸体人物那张不讨人喜欢的素描画面上的形象迥然不同。正相反,他是个矮小壮实的人,穿着城市居民规规矩矩的服装,还蓄着一副唇髭——赫尔克里大力神做梦也没想到要蓄起的唇髭——一副漂亮而不落俗套的唇髭。 但是,这个赫尔克里·波洛和古代传说中那个赫尔克里却有一点相似之处,他们两个人毫无疑问都一直有助于消除世界上的某些灾害……他俩都可以说是他们所生活的那个社会的恩人…… 昨天晚上,伯顿博士临走时说:“你做的工作不是赫尔克里大力神所干的那些艰难的丰功伟绩……” 啊,这他可说错了,这个老化石。赫尔克里的丰功伟绩应当再现一次——一位现代的赫尔克里所干的。这真是一种巧妙而有趣的自负!在我最终退休之前,我再接办十二桩案子,不多也不少。这十二起精选的案件必须跟古代那位赫尔克里的十二桩大事有关联。对,这不仅会很有意思,而且还会具有艺术性,具有灵性。 波洛拿起那部古典文学辞典,再次沉浸在古代传说中。他不打算完全仿效那个原型。这里面不应该有女人的情爱,不应该有内萨斯(译注: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马的怪物,因企图夺去赫尔克里的妻子,被赫尔克里用毒箭射中。它死前欺骗赫尔克里的妻子说,把它的血染在给赫尔克里穿的内衣上能保持爱情。后来赫尔克里因沾上衣服上残余的箭毒而身亡)的衬衫……只有那些丰功伟绩。 那么,第一桩大事就是扼死涅墨亚狮子那件事。 “涅墨亚狮子。”他试着说了几遍。 当然他并不期望一桩案子里真包括一头有血有肉的狮子。要是真有动物园负责人找他侦破一桩跟一头活狮子有关的案件,那可就太巧啦。 不,这里只应当是象征性的。第一桩案件应该跟社会上一位知名人士有关,应该激动人心而且至关重要!那是一名手段高明的罪犯——或是公众眼里像是一头狮子那样的罪犯。某一位著名作家,某一位政客,或者某一位著名画家——甚至或许是某一位皇亲? 他喜欢皇亲这个念头…… 他不必着急。他可以等待一桩极端重要的案件的侦破成为他自愿承担的第一桩艰难的大事。 第一章 涅墨亚狮子 (译注:涅墨亚狮子:希腊神话中巨人梯丰和巨蛇厄喀德娜之子。它蹂躏阿尔戈利斯的原野,任何人间的武器都不能伤害它。大力神赫尔克里在涅墨亚用手把它扼死,剥下它的皮做了自己的衣服。这是赫尔克里一生所做的十二桩大事的第一桩。) 1 “莱蒙小姐,今天早晨有什么趣事儿吗?”他在次日早晨走进办公室问道。 他信任莱蒙小姐。后者虽是个没有幻想的女人,但她却有一种直觉;只要她提出什么事儿值得考虑,一般来说,那事儿准值得考虑。她天生是个当秘书的好人才。 “没有什么,波洛先生。只有一封信我想您可能会产生兴趣。我把它放在卷宗最上面了。” “是什么啊?”他颇感兴趣地往前走了一步。 “一个男人给您写来的,请您给他调查一下他太太的一条北京哈巴狗失踪的事儿。” 波洛还没等脚着地就愣住了。他朝莱蒙小姐不满地瞥了一眼,可她没注意到,接着打起字来了。那打字的速度简直跟一挺开火的机关枪一样快。 波洛气得不得了,真是又气又恼。莱蒙小姐,这位尽职的女秘书太叫他失望了!一条北京哈巴狗!一条北京哈巴狗!这事竟发生在他昨夜做的那个好梦之后。梦中,他在白金汉宫当面受到了嘉奖后,正迎出来那当儿,他的好梦被打断了:他的男仆端着他清晨必喝的热可可走了进来! 一句话就挂在他发颤的嘴边——一句挖苦的俏皮话。可他没说出来,因为莱蒙小姐又在飞快而有效地打字,想必不会听见。 他不乐意地嘟囔一声,拿起那封放在写字台边上的卷宗上面的信。 对,正像莱蒙小姐所说的那样,信是从城里的一个地址写来的——一项公事公办、简短而粗俗的要求。项目——调查一条北京哈巴狗被人绑架的事。一位阔太太娇生惯养的那种鼓眼睛、小短腿的宠物狗。赫尔克里一边看信,一边轻蔑地噘起嘴唇。 这事儿既不蹊跷,也不异常,或者说——但是,对,对,倒是有一处小地方令人生疑:莱蒙小姐判断正确。啊,真有一处小地方有点不大对头。 赫尔克里·波洛在椅子上坐下来,再慢慢仔细地看一遍那封信。这既不是他平常要办的那种案子,更不是他指望要办的那种案子。从任何角度来看,这都不是一起重大案件,简直一点也不重要。这不是——他不喜欢这个案子的关键在于——如果侦破了,这也不是一项与赫尔克里业绩相类似的那种事。 可他却感到好奇…… 对,他感到好奇…… 他提高嗓门,盖过莱蒙小姐打字机的声音,好让她听见。 “打个电话给这位约瑟夫·霍金爵士”,他吩咐道,“约个时间,我去他的办公室跟他面谈。” 像往常一样,莱蒙小姐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是个平凡的人,波洛先生。”约瑟夫·霍金爵士说。 赫尔克里·波洛用右手打个含含糊糊的手势,表示(如果你愿意这样理解的话)赞赏约瑟夫爵士尽管事业有成却这样谦虚地描绘自己,可是这也能被看成是不大赞成他这种声明的表示。反正叫人看不出赫尔克里·波洛这时头脑里最主要的想法其实是:约瑟夫爵士确实是(用更口语的话来说)一个很不起眼的人。赫尔克里·波洛挑剔地望着他那隆起的下巴,凹陷的小眼睛,球状的圆鼻头和紧闭的嘴巴。总的印象是让他想起一个什么人或什么事,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或什么事。脑中翻腾着模糊的回忆。很久以前……在比利时……肯定是跟肥皂有关的什么事…… 约瑟夫爵士在继续往下说。 “我不摆什么臭架子,说话也从不兜圈子。大多数人,波洛先生,都不会计较这件事,只把它当做一笔销掉的烂账,忘掉了事。可这不是约瑟夫·霍金的作风。我是个阔人——换句话说,这两百英镑对我来说并不算一回事儿——” 波洛敏捷地插嘴道:“我祝贺您!” “呃!”约瑟夫爵士顿了顿,那双小眼睛眯得更细了。他强调道:“可这并不是说我习惯乱扔钱。该付的钱,我照付。不过我照市价付——不会多给一个镚子。” 赫尔克里·波洛说:“您有没有意识到我的费用很高呢?” “嗯,嗯。不过嘛,”约瑟夫爵士狡猾地望着他,“这倒是桩小事。” 赫尔克里·波洛耸耸肩,说道:“我从不讨价还价。我是一名专家。对一名专家的服务,您得付出高价。” 约瑟夫爵士坦率地说:“我知道在办这类案子上你是个顶尖儿人物。我打听过了,人家告诉我你最合适。我打算非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我不在乎要花多少钱。所以我到你这儿来。” “您很幸运。”赫尔克里·波洛说。 约瑟夫爵士又“呃”了一声。 “非常幸运,”赫尔克里·波洛肯定地说,“我可以不必谦虚地这样说,现在我正处于事业的巅峰状态,再过些日子,我就打算退休啦——到乡下去住,偶尔出游,到世界各处去看看——另外或许我就在我的花园里耕种——特别注意改良蔬菜品种。非常好的蔬菜——没有怪味儿。然而,这倒不是主要的。我不过是想解释我在退休之前已经给自己订了那么一个任务,决定再接办十二个案子——不多也不少。自己强加的一种赫尔克里业绩般的重任,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约瑟夫爵士,你这个案件是十二项里的头一件。”他感叹道,“它那么无关紧要,倒真把我吸引住了。” “紧要?”约瑟夫爵士问道。 “我说的是无关紧要。人们请我侦破过各式各样的案子——凶杀啦,无法解释的死亡啦,盗窃啦,抢劫珠宝啦等等。可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让人要求靠我的才能智慧来搞清楚一桩北京哈巴狗被绑架的案子。” 约瑟夫爵士嘟囔一声,说道: “你可真叫我吃惊!我应该说你想必压根儿也没有遇到过女人没完没了地拿她们宠爱的狗跟你纠缠吧!” “这倒确实是的。不过这可是我头一次荣幸地遇到作丈夫的请我办这类案子。” 约瑟夫爵士感激地眯着小眼睛,说道:“我开始明白人家为什么把你推荐给我了。你是个十分精明能干的家伙,波洛先生。” 波洛喃喃地道:“那就给我讲讲案情吧。那条狗什么时候丢的?” “整整一个星期前。” “我料想尊夫人现在急得都快疯了吧?” 约瑟夫爵士瞪起两眼,说道:“你不明白。那条狗又给送回来了。” “送回来了?容我问一声,那你来请我干什么?” 约瑟夫爵士满脸涨得通红。 “因为有人在该死地想法儿诈骗我!现在,波洛先生,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你听听。一星期前,那条狗被人偷走了——那是我太太雇用的伴侣带它到肯辛顿公园去遛弯儿的时候,让人剪断牵狗的绳索弄走的。第二天我太太接到勒索两百英镑的通知。请注意——两百英镑!赎回整天绊在你脚底下的一条汪汪叫的狗崽子!” 波洛喃喃道:“那您当然不同意支付那笔款子喽?” “当然不同意——或者说,我要是知道了实情,当然不会付。可我的太太米丽足智多谋,事先什么也没跟我说就把钱——按要求全是一镑一张的钞票——寄到指定的地址去了。” “于是狗就给送回来了?” “对。那天傍晚,门铃一响,那条狗崽子就蹲在门前的石阶上,可一个人影儿也没看见。” “很好。接着往下说。” “随后,米丽当然就坦白了自己做的蠢事,我便发了点脾气。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也就心平气和下来了——再说这事已经做了,你根本没法要求一个女人做什么合乎理智的事——要不是在俱乐部碰上了萨姆森老家伙,我敢说也就让这事过去了。” “怎么回事呢?” “真见鬼,这纯粹是个敲诈的骗局!他也遇到了同样的事。人家敲诈了他太太三百英镑!说真的,这可太过分了!我决定制止这种事再发生,便请你来了。” “可是,约瑟夫爵士,最恰当的办法——也是最省钱的法子——是报警啊。” 约瑟夫爵士揉揉鼻子,问道:“你结婚了吗,波洛先生?” “唉,”波洛答道,“我没有那份造化。” “这就怪不得了。”约瑟夫爵士说,“我不懂什么是造化,不过,你要是结了婚,就会知道女人们是群滑稽可笑的人物。我太太只要你一提起警察,就会犯歇斯底里——她满脑子认为我如果去报警,她那宝贝儿山山就会遭殃。她决不同意那样做——我还可以说她也不大同意请你来调查此案。可我在这一点上坚持不变,她也就让步了。可你该知道她并不喜欢我这样做。”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这事,我看倒挺不好办。我也许最好去见见尊夫人,从她那里再获得一些详细情况,同时也向她保证这样做就会使她的宝贝狗今后安全啦。” 约瑟夫爵士点点头,起身说:“那我现在就开车带你去。” 2 两位妇人正坐在一间虽然宽大,但颇感闷热的、过分装饰的客厅里。 约瑟夫爵士和赫尔克里·波洛走进去,一条北京小哈巴狗立刻狂吠着跑过来凶恶地围着波洛的脚脖子挺玄乎地转着圈儿。 “山——山,过来,到妈妈这边来,小宝贝儿——卡纳拜小姐,去把它抱过来。” 另外那个女人急忙奔过去。赫尔克里·波洛小声地说道:“还真像头狮子咧!” 那个捕捉山山的女人气喘吁吁地附和道: “是啊,真格的,它真是一条很好的看家狗。什么也不怕,谁也不怕。得了,好乖乖!” 经过必要的介绍之后,约瑟夫爵士说: “波洛先生,那就请接着办吧。”他点了点头,便离开了那间屋子。 霍金夫人是个看上去脾气暴躁的矮胖子,染着一头红发。她那焦虑不安的伴侣卡纳拜小姐是一位看上去和蔼可亲、体态丰满的女人,年纪约莫介于四十至五十之间。她非常尊敬霍金夫人,而且显然怕她怕得要命。 波洛说:“现在,霍金夫人,就请把这桩可恶的罪行整个儿经过讲给我听听吧。” 霍金夫人满面通红。 “我很高兴您这么说,波洛先生。因为这确实是一种犯罪行为。北京哈巴狗很敏感——跟孩子们一样敏感。可怜的山山,甭说别的,想必真给吓坏了。” 卡纳拜小姐喘着气附和道:“是啊,真恶毒,太恶毒了!” “请讲讲实际情况。” “嗯,经过是这样的:山山跟着卡纳拜小姐到公园去遛弯儿——” “唉,是啊,都是我的过错。”那位伴侣又插嘴道,“我怎么竟会那么笨,那么粗心大意——” 霍金夫人尖刻地说:“我并不想要责怪你,卡纳拜小姐,可我确实认为你应该更警觉点儿才对。” 波洛把目光移向那位伴侣身上。 “出了什么事?” 卡纳拜小姐便滔滔不绝且有点激动地说起来: “这简直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我们正沿着那条鲜花小道朝前走——山山当然跑在前头——它在草地上小跑着——我正想转身回家,忽然一辆婴儿车里的小娃娃把我吸引住了——那么可爱的娃娃——直冲我微笑——美丽的粉红脸蛋儿,一头漂亮的鬈发。我忍不住跟那位保姆聊起来,问她孩子多大了——她说十七个月——我敢肯定只跟她说了一两分钟的话,接着我回头一看,山山没影儿了,那条牵狗绳索让人割断了——” 霍金夫人接过话茬儿说: “当时你如果对你的工作尽职的话,也不会有人偷偷走过来割断那根绳索了。” 卡纳拜小姐看上去要放声大哭似的,波洛连忙插嘴道:“后来又怎么样了?” “嗯,我当然就到处去寻找,扯起嗓门叫喊!我还问了公园看守人是否见到有人带走一条北京哈巴狗,可他什么也没注意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啦——便继续四处寻找,最后当然只好垂头丧气地返回家——” 卡纳拜小姐突然顿住,可是波洛蛮清楚地想像到后来发生的情景。他问道: “后来你们就收到了一封信?” 霍金夫人接过话茬儿。 “对,是第二天早晨第一班邮件送来的。信上说我如果想见到山山活着回来,就必须用不挂号的邮件寄一镑一张的两百英镑现款到布卢姆斯伯里大街广场三十八号柯蒂兹上尉处。信上还说如果钱上做了记号或是报了警——那么——山山的耳朵和尾巴就会给割掉!” 卡纳拜小姐开始大声抽泣。 “太可怕了,”她低声说,“人怎么竟会这样狠毒!” 霍金夫人接着往下说:“信上说如果立刻把钱送去,山山当天傍晚就会给活着送回来。可是如果——如果我事后去报警,山山今后可就会为此付出代价——” 卡纳拜小姐眼泪汪汪地嘟囔道:“哦,我的天,到现在我还害怕呢——当然,波洛先生不完全是警察——” 霍金夫人焦虑地说:“所以,您瞧,波洛先生,您调查这事时得十分小心谨慎。” 赫尔克里·波洛马上就减轻了她的顾虑。 “我不是警察局里的人。我当然会十分小心谨慎,而且静悄悄地进行侦查。您自管放心,霍金夫人,山山会很安全,不会出事儿。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两位妇女似乎由于这句神奇的话而感到放心了。 波洛接着问:“您还留着那封信吗?” 霍金夫人摇摇头。 “没有,信中告知在付钱时必须把它一并寄回。” “您照办了?” “是的。” “嗯,真可惜。” 卡纳拜小姐机灵地说:“可我还保留着那根牵狗绳索呢。我去把它拿来好吗?” 接着她便走出客厅。波洛趁她不在场的时候问了几个有关问题。 “爱美·卡纳拜吗?哦,她还可以。心眼儿挺好,当然有点糊涂。我先后雇用过好几位伴侣,全都是些笨蛋。不过爱美挺喜欢山山,她对这次不幸事件感到挺难过——尽管她也完全可能——在同遛弯儿的人闲聊天,忽视了我的小宝贝儿,这帮老处女全都一样,酷爱小娃娃!不,我敢肯定她跟这事一点牵连都没有。” “看上去倒也不像。”波洛同意道,“不过,小狗是在她负责照管时丢失的。这就得弄清楚她是否忠诚啦。她在您这儿工作多久了?” “快一年了。我有她的品行优良的证明推荐材料。她在哈廷菲尔德老夫人那里干了十年,直到老太太去世。随后她照顾一位生病的修女一阵子。她真的是个挺好的人——不过,正如我说过那样,是个大笨蛋。” 这当儿爱美回来了,有点气喘吁吁的,非常严肃地把那根被割断的牵狗绳索交给波洛,抱着无限希望瞧着他。 波洛仔细检查一番,说道:“可不是嘛,肯定是给割断的。” 那两位妇女期望地等待着。他说:“那我就先留下这个。” 他郑重其事地把它放进口袋里。两位妇女深深松了一口气。因为他正在干一件她俩期望他做的事。 3 赫尔克里·波洛习惯事事都要核对一番,一个也不落下。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卡纳拜小姐只是个傻乎乎、糊里糊涂的女人,波洛还是设法会见一位有点令人生畏的妇女,她是已故哈廷菲尔德夫人的侄女。 “爱美·卡纳拜?”马尔特拉弗斯小姐说,“我当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她心眼儿好,对尤丽娅姑姑百依百顺。她宠爱狗,而且善于高声朗读。她机智得体,从不跟病人发生抵触。她出了什么事?我希望不会有什么不幸吧。一年前我曾经把她推荐给一位妇人——姓霍什么的——” 波洛连忙说明卡纳拜小姐眼下还在那儿工作,只是最近为一条丢失的小狗出了点麻烦。 “爱美·卡纳拜宠爱小狗。我姑姑有过一条北京哈巴狗,去世后把它留给卡纳拜小姐了,卡纳拜小姐十分宠爱它。后来那条狗死了,她伤心极了。哦,是的,她是个好人,当然,不那么太有智慧。” 赫尔克里·波洛同意这种看法:恐怕不能说卡纳拜小姐有智慧。 下一步他又去寻找出事那天下午跟卡纳拜小姐谈话的那个公园看守人。这倒没费多大劲儿。那人记得这件事。 “是个中年妇女,胖胖的——没有什么异常——丢失了她的北京哈巴狗。我认得她——下午她多半都来遛狗。我见到她带着狗进来了。狗丢了,她显得心烦意乱,跑到我这儿来问我是否看见有人带走一条北京哈巴狗?这我倒要问问!我可以跟您说,这个公园里哪儿都是狗——各类品种——狼狗啦,北京哈巴狗啦,德国短腿猎狗啦——甚至还有俄罗斯狼狗——可以说我们这儿什么狗都有。比起别的狗,我总不会单单更注意一条北京哈巴狗吧?” 赫尔克里·波洛沉思地点点头。 他又去到布卢姆斯伯里大街广场三十八号。 三十八号、三十九号和四十号连在一起成了私营巴拉克拉瓦旅馆。波洛走上台阶,推开门。里面阴暗,有股煮白菜的味儿,还有点早餐熏鲑鱼的味儿。左边一张红木桌上放着一盆凄凄惨惨的菊花,桌子上方有一个挺大的分隔式邮件架,用绿色台面呢盖着,上面插着不少信件。波洛沉思地朝那块板架望了片刻。他推开右边一扇门,走进休息室,里面有几张小桌和几把所谓的安乐椅,上面盖着令人抑郁的印花装饰布。三位老太太和一位相貌凶恶的老头儿抬起头来,充满恶意地望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赫尔克里·波洛只好窘迫地退了出来。 他顺着过道走下去,来到楼梯口。右边有个小过道可以拐到明显是间餐厅的那边去。 走进那条过道,没多少路就有一扇门,门上标着“办公室”字样。 波洛轻轻叩一下那扇门,没人回应。他便推开门,朝里望一眼。屋里有一张大写字台,上面放满了文件,却没有一个人影儿。他退出来,关上门,朝前走进餐厅。 一个围着脏围裙、神态忧郁的姑娘正在从一个小筐里掏出刀叉来摆桌子。 赫尔克里·波洛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想见一下你们的女经理,可以吗?”姑娘两眼无光地望了他一下,说道:“我不知道她在哪儿,确实不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说:“办公室里没人在。” “那我肯定也不知道她眼下在哪儿。” “也许,”赫尔克里·波洛耐心地坚持道,“你给我找一下,好吗?” 姑娘叹口气。她的日子已经过得枯燥乏味,现在又给加上这个新负担。她阴沉地说: “唉,那我就试试看吧。” 波洛向她致谢后,又退到过道里,不敢再去休息室面对里面那几位含有恶意的目光的老人。 他抬头凝视着那个邮件架,忽然传来一阵衣裙窸窸窣窣声和一股浓烈的德温郡紫罗兰香水味儿,这表明女经理来了。 哈特太太彬彬有礼地说:“太对不起了,我方才没在办公室里。您要订房间吗?”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恰恰不是。我是来打听我的一个朋友柯蒂兹上尉最近是不是在您这里住过?” “柯蒂兹?”哈特太太诧异道,“柯蒂兹上尉?让我想想看,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 波洛没再提醒什么。她摇摇头。 波洛说:“那就是说没有一位柯蒂兹上尉在您这里住过了?” “对,至少最近没有。可您知道,这个姓听起来相当耳熟。您能不能简单地把这位朋友形容一下?” “哦,”赫尔克里·波洛答道,“这倒有点困难。”接着他问道:“我料想有的信寄到这里,事实上有时收信人并不住在这里吧?” “是的,确实有这种情况。” “那您怎么处理那种信呢?” “我们一般把它们保留一个时期。因为,您知道,收信人或许晚几天会来。当然,信件或包裹如果长期无人领取,就给退回邮局。” 赫尔克里·波洛理解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接着他补充道:“要知道是这么回事:我给一个朋友往这儿写了封信。” 哈特太太脸上的表情显得明朗了。 “这就对了。我准是在信封上见到过柯蒂兹这个姓。可是,许许多多退役的军爷们常在我们这儿下榻——让我查查看。” 她抬头盯视着墙上那个邮件架。 赫尔克里·波洛说:“没有那封信。” “那我想一定把它退给邮差了。太对不起了。但愿不是什么要紧事吧?” “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转身朝大门走去,哈特太太浑身带着一股刺鼻的紫罗兰香水味儿追了上来。 “您的朋友如果真来——” “大概不会来了,我想必是搞错了……” “我们的房价很公道,”哈特太太说,“饭后咖啡不另外加钱。我想请您参观一下我们的一两套带起居室的客房……” 赫尔克里·波洛费了不少劲儿才脱身。 4 萨姆森太太家的客厅更宽敞,布置得更奢华,另外比起霍金太太家,暖气也热得更叫人憋闷。赫尔克里·波洛在那些靠墙放的镶金边的螺形托脚小桌和一大群雕塑之间眼花缭乱地择路而行。 论个头,萨姆森太太比霍金太太更高些,头发是用双氧水漂白的。她那条北京哈巴狗叫南凯波,两只鼓眼睛傲慢地审视着波洛。萨姆森太太的伴侣基布尔小姐又干又瘦,卡纳拜小姐则是胖胖的,可她也健谈而且也有点儿气喘吁吁的。她也由于南凯波失踪而受到过责备。 “波洛先生,这真是件令人吃惊的事。全都发生在一秒种之内。那是在哈罗德公园外边。有位护士问我几点钟——” 波洛打断她的话:“一位护士?医院里的护士吗?” “不是,不是,——一位看孩子的保姆。那个小娃娃太漂亮了!真是个可爱的小宝贝。那么漂亮的红润脸蛋!人家都说伦敦的孩子看上去都不健康,可我敢肯定——” 第二章 勒尔那九头蛇 (译注:勒尔那九头蛇:希腊神话中一条在勒尔那沼泽中长大的九头巨蛇,名叫许德拉,是巨人梯丰和厄喀德娜之子。它九头中八头可以杀死,但中间一头是杀不死的,砍掉一个又会生出两个来。赫尔克里设法将它杀死,在蛇的毒血中浸泡了他所有的箭,从此被赫尔克里的箭射伤的人便无药可医。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二桩大事。) 1 赫尔克里·波洛用鼓励的目光望着那个坐在他对面的男人。 查尔斯·奥德菲尔德医生约摸四十岁左右,一头浅黄色头发,脑门上耷拉的几绺头发已经有点灰白,那双蓝眼睛流露出一种忧郁的神情。他有点驼背,举止略显犹疑。此外,他好像难以把本意说明似的。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来找您,波洛先生,是想提出一个相当古怪的要求。我现在到了您这里,却又害怕把整个事情讲出来,因为我现在明白这种事谁也没法儿帮助解决。”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对这一点嘛,该由我来作出判断。” 奥德菲尔德嘟嘟囔囔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认为……也许——” 赫尔克里·波洛替他说道:“也许我能帮助您。那好,也许我真办得到。那就说说你遇到什么问题吧。” 奥德菲尔德挺直身子,波洛再次发现那人看上去多么憔悴啊。 奥德菲尔德带着一种绝望的声调说:“您知道,为了这种事去报警,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他们也没办法。可是这事一天比一天严重。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啦……” “到底什么事越来越严重?” “那种谣言……哦,事情其实很简单,波洛先生。一年多前,我太太死了。她在去世前曾经卧病在床多年。人家都说,人人都在说,是我害死她的——是我把她毒死的!” “哦,”波洛问道,“那您真把她毒死了吗?” “波洛先生!”奥德菲尔德医生跳起来。 “别激动嘛!”赫尔克里·波洛说,“请再坐下。那咱们就认为您没有毒死您的老伴儿好了。我猜想您是在乡下一个小地方行医吧——” “对,在伯克郡劳伯罗集贸镇。我一直意识到那种小地方的人喜欢说三道四,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到了那种地步。”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说,“波洛先生,您简直没法儿想像我所经受的一切折磨。一开始我一点儿不知道他们在传些什么,可我确实感到人们对我不像以前那么友好了,他们都尽量回避我——我却把这只看成是——由于我新近丧偶的缘故。在街上,人们为了避免跟我谈话,甚至会穿过马路去走另一条路。我的业务越来越清淡了。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觉得人们在悄悄地议论,用不友好的目光望着我,恶毒的口舌散发出那种致人于死地的毒素。我还收到过一两封信——恶毒极了!” 他顿住一会儿——又接着往下说: “可我——我不知道对这种事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样击破这种事——这种谎言和猜疑的恶毒网络。你怎么能驳斥那些根本没有当面跟你说过的话呢?我简直一筹莫展——陷入了绝境——让人慢慢地无情地把我毁掉!”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说道:“是啊。谣言确实是条勒尔那九头蛇,你消灭不了它,因为你刚砍掉它的一个头,它就会在原处又长出两个来。” 奥德菲尔德医生说:“就是这么回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真是没有!我到您这儿来可以说是最后一着了——可我总觉得您大概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这我也不大敢肯定。可你的麻烦事倒使我感兴趣,奥德菲尔德大夫。我愿意试试看能否消灭这条多头的妖怪。首先,请再多给我讲点这种恶毒的谣言是在什么情况下滋长起来的。您刚才说,您的太太去世才一年多。是得什么病死的呢?” “胃溃疡。” “有没有解剖验尸?” “没有。她得这病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波洛点点头。 “在症状上,胃炎跟砒霜中毒非常相似——这是现在众所周知的事。近十多年至少有四起耸人听闻的谋杀案,每个受害者都有消化不良的诊断证明,没引起什么怀疑就给埋葬了。论年纪,您的太太比您大还是比您小?” “比我大五岁。” “结婚多少年了?” “十五年。”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财产呐?” “留下了。她是个相当富裕的女人,大约留下三万英镑吧。” “一笔相当有价值的款子咧。是留给您了吗?” “是的。” “您跟您的太太感情好吗?” “当然很好。” “没吵过架?没大吵大闹过?” “嗯——”查尔斯·奥德菲尔德有点含糊其辞,“我太太可以说是个不大好相处的女人。她是个病号,十分在意自己的健康,因此有时候挺烦躁,难得有人能取悦于她。有些日子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一样是对的。” 波洛点点头,说:“嗯,是啊,我了解那种类型的女人。她可能会抱怨别人没好好照顾她啦;不能理解她啦——她的丈夫厌烦她,巴不得她早点死掉才好啦。” 奥德菲尔德脸上的神情表明波洛推测得完全对。他苦笑了一下,说道:“您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波洛接着问道:“有没有请过一名医院护士伺候她?或者雇用过一位伴侣?或者一名贴心女仆呢?” “倒是有一名专门陪伴的护士,一个十分通情达理而且很能干的女人。我确实认为她不会随便乱说什么。” “即使是通情达理的人和很能干的人,仁慈的上帝也给了他们舌头——可他们也不一定总是十分明智地使用他们的舌头。我敢肯定那位护士说了些什么,接着佣人们也说了些什么,随后所有的人就都跟着一块儿说了。您那里提供给全镇一个挺有趣儿的丑闻的全部材料。现在我再问您一件事:那位女士是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奥德菲尔德医生气得满面通红。 波洛轻声地说:“我想您应该明白。我是在问那位跟您的名字扯在一块儿的女郎是谁?” 奥德菲尔德医生站起来,脸板得冷冰冰的,说道:“这件事没有什么女士牵涉在内。对不起,波洛先生,耽误了您不少时间。” 他朝房门走去。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也颇感遗憾。您这个案子我倒很感兴趣,本想帮助您。可是除非您说出全部实情,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实情我都跟您说了。” “没有……” 奥德菲尔德医生站住,转过身来。 “您为什么坚持认为这里面有个女人牵涉在内呢?” “亲爱的大夫!难道你认为我不了解女性的心理吗?村镇里的流言蜚语一向是植根于两性关系上面的。一个男人如果毒死他的老婆是为了要到北极去旅行或者享受光棍儿生活的宁静——那是绝对不会引起乡亲们什么兴趣的!因为他们深信那个家伙犯下这起罪行是为了要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闲话便由此而扩散开来。这是最起码的心理逻辑。” 奥德菲尔德生气地说:“那帮该死的爱嚼舌头管闲事的家伙究竟有什么想法不该由我负责。” “当然不该由您负责。” 波洛接着说:“那您最好还是回来坐下,回答我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奥德菲尔德似乎勉强地又慢慢走回来坐下。 他满面通红地说:“我想他们可能在说些孟克莱夫小姐的闲话。简·孟克莱夫是我的药剂师,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她在您那儿工作多久了?” “三年了。” “您的太太喜欢她吗?” “嗯——不,不那么完全喜欢。” “嫉妒?” “这可太荒谬了!” 波洛微微一笑,说道:“妻子们的嫉妒是众所周知的。可我想跟您说说,根据我的经验,尽管看来可能嫉妒得牵强附会,或者过分,可它却几乎一向植根于事实。有句俗话,‘顾客永远正确’,对不?那么,嫉妒的丈夫或妻子也同样是这样,尽管真凭实据多么微乎其微,他们基本上还是一向正确的。” 奥德菲尔德坚定地说:“胡说。我从来也没跟简·孟克莱夫说过什么我太太偷听不到的话。” “那也许可能,这却不能改变我刚才说过的大实话。”赫尔克里·波洛向前探下身,语调紧迫而令人信服,“奥德菲尔德大夫,我会尽最大努力来办理您这个案子。但是,我必须要求您对我开诚布公,不考虑一般通常的表现或者您个人的感情。您是不是真在您太太去世前一段时间里就不再精心照顾她了?” 奥德菲尔德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这件事一直在折磨我。我需要抱有希望。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您能为我做点什么。波洛先生,我跟您实话实说吧,我并不深深地爱我的妻子。我认为自己对她尽了一个好丈夫的责任,可我从来也没真正爱过她。” “对简那个姑娘呢?” 医生额头上冒出不少汗珠。他支支吾吾地说:“我——要不是这桩丑闻和那些流言蜚语,我早就会向她求婚啦。” 波洛往椅背上一靠,说道:“现在我们终于谈到点子上了!好吧,奥德菲尔德大夫,我接办您的案子。可是记住,我要找出的是事实真相。” 奥德菲尔德怨恨地说:“事实真相不会伤害我!” 他犹豫一下,又说:“要知道,我曾经考虑过采取行动,指控这种诬蔑!我要是能迫使某人承认这种控告——那就肯定会证明我清白无辜。至少有时我是这么想的……可有时我又想这样反倒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把整个这件事搞得更加沸沸扬扬,让人家说:这事尽管也许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可是无风不起浪啊!” 他望着波洛:“老实告诉我,到底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这场噩梦啊?” “总会有办法的。”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2 “咱们现在到乡下去一趟,乔治。”赫尔克里·波洛对他的男仆说。 “是吗,先生?”沉着冷静的乔治问道。 “咱们此行的目的是去消灭一个九头妖怪。” “真的吗,先生?有点像尼斯湖(译注:据称苏格兰北部尼斯湖经常有水怪出没,至今仍有人在调查)的那个水怪吗?” “比那个更不明确。我并非指一个有血有肉的动物,乔治。” “那我误解您了,先生。” “如果是那样一条蛇,反倒好办啦。再也没有什么比谣言的来源更难捉摸,更难确定啦。” “哦,的确如此,先生。那种事怎样开始的真叫人很难了解清楚。” “就是嘛。” 赫尔克里·波洛没住在奥德菲尔德医生家里。他下榻在当地一家小客栈。他到达的当天早晨,就先去跟简·孟克莱夫小姐见面晤谈。 简·孟克莱夫小姐个子高高的,一头铜黄色头发,碧蓝色眼睛。她带着一种警惕的神情,好像总在提防着什么似的。 她说:“这么说,奥德菲尔德大夫还是找您去了……我早就知道他有这个想法。” 她的话音里没有丝毫热情。 波洛说:“那你不同意,是吗?” 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她冷冷地说:“您又有什么办法呢?” 波洛平静地说:“也许会有个办法来对付目前这种局面。” “什么办法呢?”她嘲弄地问道,“难道是四处去转一转,对所有窃窃私语的老太太说:‘真格的,请你们别再这样胡扯啦。这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医生很不好。’她们就会回答您:‘当然,我压根儿就没信过那种谣传。’顶糟糕的就是这种情况——她们不会说:‘我亲爱的,难道你压根儿也不认为奥德菲尔德太太的死因也许不太像表面上那样吗?’她们反而会说:‘我亲爱的,我当然不相信奥德菲尔德和他太太之间发生的那件事。我确信他不会干那种事,可他也许确实对她有点冷淡,而且我确实认为雇用一个年轻姑娘做药剂师可不太明智——当然我绝对不是说他俩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当然没有,我确实相信没事儿……’”她停顿下来,满脸通红,气喘吁吁。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倒好像对人家说的话知道得蛮清楚嘞。” 她紧紧闭住嘴,接着又辛酸地说:“我是都知道。” “那你看该怎样对待这件事呢?” 简·孟克莱夫说:“对大夫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卖掉这家诊所,换个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你没想到这种谣言会随着他一块儿去吗?” 她耸耸肩膀:“他得冒这个险。” 波洛沉默片刻,接着问道:“那你打算嫁给奥德菲尔德大夫吗,孟克莱夫小姐?” 对这个问题她倒并没有表示惊讶,只是简单答道:“他从来也没向我求过婚。” “为什么没有呢?” 那对蓝眼睛望着他,眨了眨,她干脆地答道:“因为我早已经让他死了这条心。” “哦,遇到这样一个坦率直言的人,真算我有好运气!” “您要我怎么坦率,我就怎么坦率。我一意识到人们在议论查尔斯摆脱了他的太太就是为了要跟我结婚,就觉得我们俩如果真结了婚,那就会铸成大错。我巴望我们俩之间看来根本就没有结婚那个打算,那种莫名其妙的谣言也可能便会烟消云散啦。” “可是并没有,对不对?” “对,并没有。” “说真的,”赫尔克里·波洛说,“这真有点不正常,是不是?” “那帮人在这里没什么可解闷儿的事嘛。” 波洛问道:“那你想不想嫁给奥德菲尔德大夫呢?” 姑娘很冷静地答道:“倒是想过。我最初一见到他的时候就想嫁给他啦。” “那他太太的去世倒给你提供了方便啦?” 简·孟克莱夫说:“奥德菲尔德太太是个古怪而令人厌恶的女人。说老实话,她死了我倒挺高兴。” “嗯,”波洛说,“你还真坦率!” 她又嘲弄地微微一笑。 波洛说:“我想提个建议。” “什么建议?” “这就需要采取一次严厉的措施:我建议有那么一个人——也许就是你本人——可以给内政部去封信!”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最好的办法把这事一了百了解决掉,就是把尸体挖出来进行一次解剖。” 她朝后退一步,张开嘴,又闭上。波洛紧紧盯视着她。 “怎么样,小姐?”他最后问道。 简·孟克莱夫轻声说:“我不同意您这个意见。” “为什么不呢?一张自然死亡的证明书当然就会封住所有人的嘴啦。” “你如果真能拿到那样一张证明,那当然会的。” “你明不明白你这话意味着什么?” 简·孟克莱夫不耐烦地说:“我明白我在说什么。您是在想砒霜中毒那类事——您可以证明她不是让砒霜毒死的。可是还有其他各种毒药呢——譬如说,植物氮碱什么的。经过一年之后,即使使用过那些毒药,我想您也查不出什么痕迹了。而且我也明白那些公家化验员是什么路数的人。他们可能会给你开一张含糊其辞的证明书,说倒也没有查明什么致死的迹象——于是这倒反而使那些嚼舌头的人更加议论纷纷。” 赫尔克里·波洛思忖片刻,问道:“你认为这个镇上谁是那个传播谣言最厉害的家伙?” 姑娘想了想,最后说道:“我认为老处女李泽兰小姐是那帮人里最恶毒的一个。” “哦!那你能不能把我介绍给李泽兰小姐呢——尽可能采取一种随随便便的方式?” “再容易不过了。那帮老处女每天上午这时候都出门购物。咱们只消走到那条主街去就行了。” 正如简所说的那样,这事一点没费劲就办成了。在邮局门口,简停下来跟一位鼻子长、两眼贼溜溜的瘦高个儿中年妇人交谈。 “早上好,李泽兰小姐。” “早上好,简。今天天气多好哇,是不是?” 那双贼眼疑惑地盯视着简·孟克莱夫身边的那个同伴。 简说:“让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波洛先生,他到这儿来住几天。” 3 赫尔克里膝上放着一杯茶,慢慢吃着一个小甜面包,他尽量使自己成为女主人李泽兰小姐的知己。那位小姐很客气地邀请他饮下午茶,由此可以担负起责任彻底了解一下这个奇怪的外国小老头儿到她们这里来干什么。 波洛花了点时间巧妙地回避她的揣测——这可更吊起了她的胃口。然后,等他判断时机已经成熟,他便向前探着身子。 “嗯,李泽兰小姐,”他说,“我看出您比我聪明多了!您猜到了我的秘密。我是受内政部的委托到这儿来的。不过嘛,请您,”他压低嗓音说,“千万别对任何人说。” “当然,当然——”李泽兰小姐有点激动——打心眼儿里得意。“内政部——您莫非是指——那位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太太?” 波洛慢慢点了几下头。 “哎——呀!”李泽兰小姐欣喜而百感交集地发出这样的惊叹。 波洛说:“您明白,这是件相当微妙的事儿。上面要求我汇报一下这事儿是否值得掘尸解剖一下。” 李泽兰小姐惊叫道:“您要把那可怜的人儿挖出来。太可怕了!” 她要是说“太好啦”而不是说“太可怕了”,那想必会更适合她那种腔调。 “您个人有何意见,李泽兰小姐?” “嗯,当然,波洛先生。外面有不少闲话,可我从来不听信闲话。四处总在散布许多不可靠的流言蜚语。毫无疑问,奥德菲尔德大夫自从出了那事之后一直表现得十分异常。不过正如我一再说过的那样,我们当然不必把这说成是心里有鬼。这也可能只是内心哀伤的缘故吧。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和他太太一直真的恩恩爱爱,这点我确实明白——完全根据第一手权威材料得出的结论——哈里森护士一直在奥德菲尔德太太身旁工作了三四年,也承认这一点。而且我一向感到,您知道,哈里森护士心中也存有疑虑——倒不是她说了些什么,可是从一个人的态度来看是可以弄清楚这点的,对不?” 波洛哀伤地说:“可是没有什么依据也就无能为力啊。” “是的,这我明白,波洛先生,不过如果把尸体挖出来解剖,您就会弄明白了。” “对,”波洛说,“那咱们就会弄清楚啦。” “过去当然也有过类似这种事发生,”李泽兰小姐欢乐而兴奋地翕动着鼻翼,“例如,阿姆斯特朗是其中一例,还有另外那个家伙——我不记得他的姓名了——当然还有克里潘。我一直纳闷爱赛儿·勒尼夫是不是也跟那档子事有关。当然,简·孟克莱夫是个很好的姑娘,我敢肯定……我不想说确实是她导致他干的——可是男人有时候确实为了姑娘就相当糊涂了,是不是?另外,他们俩当然经常呆在一块儿!” 波洛没有说话。他带着一种天真的询问的表情望着她,揣摩她可能还会接着大谈一阵,内心自娱自乐地数着她说了多少次“当然”。 “当然,有了验尸报告什么的,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对不对?还有佣人什么的。佣人一向知道的事最多,是不是?而且,让他们背后少说闲话也是不可能的事,对不对?奥德菲尔德家的贝特丽丝几乎是在刚一出完殡就给解雇了——我一直认为这事邪门儿——尤其是在如今很难雇用到女仆的时候,更让人感到纳闷儿。看起来奥德菲尔德大夫好像怕她可能知道什么似的。” “看起来好像有足够理由得进行一次调查似的。”波洛严肃地说。 李泽兰小姐勉强地战栗了一下。 “一般人都对这种想法感到畏缩,”她说,“我们这个安安静静的小镇——一下子给扯进报纸——给公开曝光!” “这会吓坏您吗?”波洛问道。 “有一点。您知道,我是个思想保守的老派人。” “按您的说法,那也许没出什么事,只是些流言蜚语罢了!” “嗯——可是凭良心,我不想这么说。您知道,我确实认为那句俗话说得对——‘无风不起浪’嘛。” “我本人跟您的想法完全一样。”波洛说。 他站起来说:“我相信您会严守秘密吧,小姐?” “哦,当然!我什么也不会对任何人说。” 波洛微微一笑便告辞。 在门口,他对那个给他拿大衣和帽子的侍女说:“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调查奥德菲尔德太太死亡的那件事。请你千万别对任何外人说。” 李泽兰小姐的侍女葛莱迪斯差点儿朝后摔倒在伞架上。她激动地喘着气说:“哦,先生,这么一说,那位大夫真把太太杀了吗?” “你这样认为已经好久了吧,对不?” “嗯,先生,不是我。是贝特丽丝。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时,她在场。” “那她认为这里面——”波洛故意选择那种感情夸张的字眼儿——“有谋杀的暴行吗?” 葛莱迪斯激动地点点头。 “是啊,她是这样认为的。她还说在场的哈里森护士也这样认为。那位护士特别喜欢奥德菲尔德太太,太太去世,她难过极了;贝特丽丝总是说哈里森护士知道一些底儿,因为她后来立刻跟那位大夫翻脸了。要不是那里面有什么鬼,她绝对不会那样做的,对不对?” “哈里森护士如今在哪儿?” “她在看护布瑞斯托小姐——就在村镇尽头那边。您会找到那所房子的,门口有大门柱子和门廊。” 4 赫尔克里·波洛没费多大工夫就坐在那个女人面前,她对引起那种谣传的情况肯定知道得要比其他人多得多。 哈里森护士年近四十,仍然很漂亮。她有圣母玛丽亚那样安详的气质,长着一双动人的深色大眼睛。她耐心地注意听波洛说话,然后慢慢答道: “是的,我知道外面有不少关于这件不愉快的事的传说。我曾经尽力设法制止,可是没有一点效果。您知道,人们喜欢有点刺激的事儿。” 波洛说:“可是这些谣传想必有它的起因吧?” 他注意到她加深了忧愁的表情,可她只困惑地摇摇头。 “也许,”波洛暗示道,“奥德菲尔德大夫跟他的太太感情不太和睦,由此而引发这种谣传吧?” 哈里森护士坚定地摇摇头。 “哦,不是,奥德菲尔德大夫对太太一向非常亲切周到而且耐心。” “他真的很喜欢她吗?” 她犹豫了一下。 “不——我不想那么说。奥德菲尔德太太是个非常难以相处的女人,总是不满意,没完没了地要求大家同情她,伺候她,有时并不完全合情合理。” “你是指,”波洛说,“她过分夸大了自己的病情吗?”那位护士点点头。 “是的——她身体欠佳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的想像造成的。” 波洛一本正经地说:“可她还是死了……” “哦,这我知道——我知道……” 他盯视着她一两分钟。她显得困惑不安,明显地犹豫不决。 波洛说:“我想——我敢肯定——你确实知道这些误传的最初起因吧。” 哈里森护士脸红了。她说:“嗯——也许我可以猜测一下,我想是那个女仆贝特丽丝首先开始传播那些谣言的,我知道什么事儿促使她那么想的。” “是吗?” 哈里森护士不连贯地说: “要知道,有一天我无意中偷听到了——奥德菲尔德大夫跟孟克莱夫小姐之间的一段谈话——我敢肯定贝特丽丝也听见了,可我想她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件事。” “谈的都是什么话啊?” 哈里森护士停顿片刻,仿佛是在检验自己记忆的准确性似的,接着说道: “那事发生在奥德菲尔德太太最后一次犯病去世前三个星期左右。他们俩在饭厅里,我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听见简·孟克莱夫说: “还要等多久啊?我可没法儿忍受着再等下去啦。’ 大夫回答说:‘不会太久啦,亲爱的,我发誓。’ 她说:‘我受不了这种等待。你认为这不会出什么事吧,是吗?’ 他说:‘当然不会出什么错儿。明年这个时候咱们俩就可以结婚啦。’” 她顿住,又说:“波洛先生,这是头一个迹象让我感到大夫跟孟克莱夫小姐之间有点事儿。我当然知道他喜欢她,他们俩是好朋友,仅此而已。我又回身走上楼梯——这事叫我相当吃惊——但是我确实注意到厨房门开着,我料想贝特丽丝想必一直在偷听他俩说话呐。要知道,他俩说这话可以从两种意思来理解,是不是?既可以认为是大夫知道他太太病得很厉害,不会拖得太久了——我也敢肯定地说的是这个意思——但是对贝特丽丝这样的人来说就可能是另一种意思——很可能让人觉得大夫跟简·孟克莱夫好像——嗯——正在策划要把奥德菲尔德太太除掉似的。” “那你本人不这样认为吗?” “不——不,当然不……” 波洛目光锐利地盯视着她,说道:“哈里森护士,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别的事?一些你没告诉我的事?” 她满面通红,激昂地说:“没有,没有。当然没有,还能有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可我想可能还会有点什么事吧。” 她摇摇头。原来那种困惑不安的神情又显现出来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内政部可能会下达指示把奥德菲尔德太太的尸体挖出来进行解剖!” “噢,不!”哈里森护士大吃一惊,“这多可怕啊!” “你认为那会是件很不幸的事吗?” “我认为是件很可怕的事!想到那会引起众人的窃窃私语!那会对——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大夫来说真是太糟糕啦。” “你真的不认为那对他来说倒是件好事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说:“如果他是无辜的——那样做就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啦。” 他顿住,观望着这种想法在哈里森护士头脑里渐渐生根,看到她困惑地皱起眉头,随后又见到她面容舒展开来。 她深吸一口气,瞅着他。 “我没想到这一点,”她简洁地答道,“当然,这是惟一能做的事啦。” 楼上的地板一连嗵嗵地响了好几下。哈里森护士跳起来。 “是我的那位女主人,年老的布瑞斯托小姐。她午觉已经睡醒了。我得去啦,在送上去下午茶之前伺候她老人家舒舒服服的,然后我才能出去散会儿步。对,波洛先生,我认为您相当正确,解剖一下尸体就可以把这事一劳永逸地解决啦。那些针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大夫的可怕谣言也可以给戳穿,整个儿事情就可以平息啦。” 她跟波洛握握手,便匆匆走出那个房间。 5 赫尔克里·波洛步行到邮局,给伦敦打个电话。 对方的话音十分急躁。 “我亲爱的波洛,你非得调查这种事吗?你敢肯定这是咱们该管的案件吗?要知道这些小村镇里的谣传通常调查来调查去——结果什么屁事儿都没有。” “这起案子,”赫尔克里·波洛说,“是个特殊案件。” “那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你总有那么一个叫人讨厌的习惯,自认为一贯正确。要知道如果这是件空忙一场的事,我们可会对你很不满意。” 赫尔克里·波洛自顾自笑笑,喃喃道: “不,我会是那个让人感到满意的人。” “你说什么?听不清楚。” “没什么,什么也没说。” 他挂断电话。 他走进邮局,靠在柜台上,用最讨人喜欢的声调问道: “夫人,您能不能告诉我原来在奥德菲尔德大夫家里干活儿的女佣——名字叫贝特丽丝——现在住在哪儿?” “贝特丽丝·金吗?她后来又换了两个主人家。眼下她在堤岸那边玛尔利太太家帮佣呐。” 波洛向她道了谢,买了两张明信片、一本邮票册和一件当地产的陶器。在选购东西时,他设法提起奥德菲尔德太太死亡的话题。他顿时发现那位邮局工作人员脸上闪现一种特别诡秘的表情。 她说道:“死得很突然,是不是?您想必也听说那事引起了不少闲话吧?” 她两眼闪现一丝感兴趣的光芒,问道: “您也许是为了这事要找贝特丽丝·金吧?我们大伙儿都认为她突然从那家辞退出来确实有点怪。有人认为她知道点什么事——她也许确实知道,还曾经漏出过不少暗示呐。” 贝特丽丝·金是个样儿有点狡猾的矮而胖的姑娘。她显出一副十足的傻样儿,可她那双眼睛却比她的举止聪慧些,这就让人存有指望。然而,看来什么也难从贝特丽丝嘴里掏出来。她一再说: “俺啥也不知道……那边出了啥事也不是俺能说的……俺不明白您说俺偷听了大夫和孟克莱夫小姐之间说的话,这究竟是啥意思。俺可从来也不是站在门口偷听别人说话的人,您没权利这么说。俺啥也不知道。” 波洛说:“那你听说过砒霜下毒吗?” 姑娘那张板起的面孔倏地闪现出一丝鬼鬼祟祟的、颇感兴趣的样儿。 她说道:“原来那个药瓶子里放的真是那玩意儿吗?” “什么药瓶子?” 贝特丽丝说:“孟克莱夫小姐用来给太太配药的一个药瓶子。可那个护士很不放心——俺看得出来。她还尝了尝,闻了闻,然后把它统统倒进下水道,然后用水管子里的水重新灌满。反正那药水跟水一样都是没颜色的。还有一次孟克莱夫小姐给女主人端来一壶茶,护士又给端下楼来重新沏过——她说方才那壶没用开水沏。这可是俺亲眼所见,就是这么的!俺当时还以为这只是护士们那种大惊小怪的作风咧。可俺闹不明白——没准儿还有别的鬼名堂吧。” 波洛点点头,问道:“贝特丽丝,你喜不喜欢孟克莱夫小姐?” “俺不太理她……自以为了不起。当然,俺一向知道她对大夫总是那么甜甜蜜蜜的。您只消看到她望着大夫那种眼神就全都明白了。” 波洛又点点头,然后就回到下榻的小客栈。 他在那里对乔治做了些指示。 6 内政部化验师阿伦·加西亚医生搓着两手,朝赫尔克里·波洛眨眨眼,说道: “得,我猜想这个结果适合你的心意吧,波洛先生?一向正确的先生?” 波洛说:“太谢谢你啦。” “什么事促使你调查这事?流言蜚语吗?”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谣言上场,脸上画满了舌头。” 第二天,波洛又乘火车去劳伯罗集贸镇。 劳伯罗集贸镇上流言蜚语像蜂窝那样嗡嗡喧嚷不休。自从掘尸化验进行以来,嗡嗡声稍微减轻了些。 现在解剖结果已经泄漏出来,人们激动的情绪达到了沸点。 波洛在小客栈里歇歇腿,约摸过了一个小时光景,刚刚吃完一顿牛排和腰子布丁的丰盛午餐,灌下不少啤酒,忽然传来话说有位女士要见他。 是哈里森护士。她脸色苍白,非常憔悴。 她径直走到波洛面前。 “是真的吗?确实是那样吗,波洛先生?” 他文雅地请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是的,查清楚了,下了足以致人于死地的砒霜。” 哈里森护士哭着说:“我从没想到——压根儿、一点也没想到——”接着就哭了起来。 波洛轻声说:“要知道,真实情况早晚会露出来的。” 她泣不成声。 “他会给绞死吗?” 波洛说:“还得取得大量证据才行,时机啦——毒药的来源啦,下毒的全过程啦。” “可是,波洛先生。他要是跟这事完全无关呢?一点也没关系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波洛耸耸肩,“那会宣判他无罪。” 哈里森护士慢慢说道:“有点事儿——有点事儿我想我早就该告诉您——可我原以为那真的无关紧要,只是有点古怪罢了。” “我早就知道这里面有点事儿。”波洛说,“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吧。” “事情很简单。有一天我下楼到配药室里找点东西,简·孟克莱夫正在那里做一件相当——古怪的事。” “什么事?” “说来也无聊得很。她只是在往自己的粉盒儿里装粉——一只粉红色的珐琅盒儿——” “是吗?” “可是她并没有往粉盒里装香粉——我指的是扑在脸上的香粉。她在把毒药柜里的一瓶药粉往里面倒。她一看到我就大吃一惊,立刻盖上粉盒儿,把它塞进她的手提包——匆匆把那个药瓶放进柜橱,好不让我看见那是什么药。我敢说那并不能说明什么——可现在我知道了奥德菲尔德太太真是中毒而死——”她哭了起来。 波洛说:“请原谅我出去一趟。” 他走出去给伯克郡警察局的格雷警佐打了个电话。 赫尔克里·波洛回来后跟哈里森护士默默坐着。 波洛想到一个红头发姑娘的脸,似乎听到了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我不同意您这个意见。”简·孟克莱夫曾经不赞成解剖尸体。她还提出似乎相当有道理的理由,可后来,还是维持了原决定。一个能干的姑娘——工作效率高——为人果敢,爱上了那个总在抱怨被病老婆缠住了的男人;按哈里森护士的话来说,那个女人原本可以长久活下去,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严重的病。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哈里森护士说:“您在想什么呐?” 波洛答道:“事态真可悲……” 哈里森护士说:“我坚信他对这事一点也不知道。” 波洛说:“对,我也敢肯定他并不知道。” 门开了,格雷警佐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样用一块丝手绢儿包着的东西。他打开手绢儿,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下。那是个鲜艳的粉红色珐琅粉盒儿。 哈里森护士说:“我看到的就是这个。” 格雷警佐说:“是在孟克莱夫小姐的镜台柜子里找到的,给塞在抽屉里面,用一块手绢儿包着。就我的检查来说,上面没有指纹,不过我会十分小心行事。” 他把手绢儿捂在手上,按一下弹簧,粉盒儿盖就开了。格雷说:“这里面的玩意儿不是那种扑在脸上的香粉。” 他用一个手指头粘一点儿,战战兢兢地用舌尖尝尝。 “没有什么特殊味道。” 波洛说:“白色砒霜没有什么味道。” 格雷说:“我这就去化验一下。”他望着哈里森护士又问:“你发誓保证就是这个粉盒儿吗?” “是的,我敢保证。这就是我见到孟克莱夫小姐在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前一周在配药室里拿着的那个粉盒儿。” 格雷警佐叹口气。他望着波洛点了点头。波洛按下铃。 “请叫我的男仆进来。” 那个十全十美、谨慎守礼的仆人乔治走进来,望着他的主人。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刚才证明这个粉盒儿,哈里森小姐,是一年多以前你见到的孟克莱夫小姐的东西。可是这个粉盒儿其实是吴尔沃兹商店几周前才卖出去的;再者,这种花色品种是三个月前才新生产的。你听到了,感不感到吃惊啊?” 哈里森护士呆若木鸡,张大她那双又圆又深的眼睛望着波洛。 波洛问道:“你过去见过这个粉盒儿吗,乔治?” 乔治向前走过来。 “见过,先生。我注意过这位女士,哈里森护士。本月十八日星期五,她是在吴尔沃兹商店买下它的。我按照您的吩咐,不管这位女士到哪儿去,我都在后面跟踪。我刚才提到的那天,她乘一辆公共汽车去达宁顿,买下这个粉盒儿。她把它带回家,那天晚些时候,她又带着它到孟克莱夫小姐住的地方去。我按照您的吩咐行事,事先已经在那所房子里了。我注意到她走进孟克莱夫小姐的卧室,把那个粉盒儿藏进镜台柜子抽屉里面。我从门缝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她以为谁也没看见就离开了那所房子。我可以说,那个地方没人锁上前门,况且天已经黑了。” 波洛用严厉的声调狠狠地问哈里森护士:“你能对这些事实提出解释吗,哈里森护士?我想不行了吧。这个粉盒儿从吴尔沃兹商店卖出去的时候,里面并没有砒霜,但是从孟克莱夫小姐家里拿出来时却有。”他又轻声添说道,“你手中留有一些砒霜是很不明智的。” 哈里森护士用双手捂住脸,悲哀地低声说:“全是事实——全是事实……是我杀死了她。而且白费了力气。无事生非……我真是疯了!” 7 简·孟克莱夫说:“我应当请您原谅,波洛先生。我一直非常生您的气——气极了。原先我觉得您把事情全都弄得更糟了。” 波洛微笑着说:“我就要那样开始嘛。这就像古老传说里那条勒尔那九头蛇。每次你斩掉它一个头,原处又会长出两个头来。所以这种谣言一旦开始滋长,便会很快扩散开来。你看,我的任务就像我的名字赫尔克里所干的那样,是要抓到头一个——那个事态起源的头。是谁首先散布那种谣言的?没有多久时间,我就发现这事的制造者是哈里森护士。我便去访问她。看上去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聪明而且通情达理。可她立刻就犯了一个大错误——她向我重复了一段她偷听到的你跟大夫的对话,而那段对话,你知道,却全错了。从心理逻辑上来看,那根本不大可能发生。你如果跟大夫一起策划要杀害奥德菲尔德夫人,你们俩都很聪明,头脑冷静,不至于会敞着房门说那一段话,那会很容易让上下楼梯的人和厨房里的人偷听到。再者,那些认为是你说的话根本跟你内心性格一点也不符合。那是年纪更大些、另外一种类型的女人说的话,更像是哈里森护士本人在那种情况下会说出来的话。 “那当儿,我就判断这件案子十分简单。我意识到哈里森护士还是个年纪不老、相貌也不赖的女人——她跟奥德菲尔德大夫朝夕相处近三年光景了——大夫一直很喜欢她,对她的能干和同情十分感激。结果她得出这样一个印象:如果奥德菲尔德太太死了,大夫或许会娶她。没想到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后,她发现大夫爱上了你。于是在一阵愤怒和嫉妒的驱使下,她便开始散布大夫毒死妻子的谣言。 “所以说,这是我对案情首先的估计。这是一起嫉妒的女人造谣中伤的案件。但是那句平凡的俗话‘无风不起浪’,却引起了我的深思。我怀疑哈里森护士除去散布谣言是否还干了别的事。她说的一些话显得奇怪。她告诉我奥德菲尔德太太的病情大都是她自己想像出来的——她并非那么真正痛苦。可是大夫本人却深信他太太是在受着病痛的折磨。他太太去世,他也并没有感到惊讶。在她去世前不久,他还请来过另外一位医生,那位医生也认为她的病情严重。我试探性地提出掘墓剖尸检验——哈里森护士对这个想法一开始吓得不知所措。接着——她的嫉妒和怨恨几乎一下子控制了她。让他们去发现砒霜吧——反正那不会怀疑到她身上。这事只会让大夫和简·孟克莱夫遭殃。 “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让哈里森护士弄巧成拙。要是有个可以使简·孟克莱夫逃脱嫌疑的机会,我猜想哈里森护士便会不遗余力地非把简卷入犯罪里去不可。我对我那个忠实仆人——那个她没见过面而又最不会引起她注意的人做了指示,叫他去紧紧跟踪她。于是一切就这样圆满结束了。” 简·孟克莱夫说:“您真是太了不起了啊。” 奥德菲尔德医生也附和道:“是啊,的确是。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啦。我简直是个有眼无珠的傻瓜!” 波洛好奇地问道:“你什么也没发觉吗,小姐?” 简·孟克莱夫慢慢说:“我倒是一直非常担心。您知道,柜橱里的砒霜少了,不够数……” 奥德菲尔德惊呼道:“简——你难道认为是我——?” “没有,没有——不是你。我倒的确想到奥德菲尔德太太不知怎地弄了点去——拿了去服用好使自己病情更严重些,获得更多的同情,可她疏忽大意地服用过了量。可我一直担心如果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查出了砒霜,他们绝对不会考虑这种推断,便会立刻得出结论是你干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压根儿没提起砒霜遗失的事。我甚至把那本毒药账本也烧掉了!不过我根本没怀疑过那居然是哈里森护士干的。” 奥德菲尔德说:“我也一样。她看上去是那么一个温柔的女性,就像圣母玛丽亚嘛。” 波洛感伤地说:“是啊,她原本想必会成为一位贤妻良母的……只是她的感情未免太强烈了点。”他叹口气,自言自语地嘟囔道:“真是怪可惜的!” 接着他面带微笑地望着那个神情幸福的中年男子和他对面那个满怀激情的姑娘。 他心里想:“这两个人总算逃出阴影,到了灿烂的阳光下面……而我——我也完成了赫尔克里的第二桩丰功伟绩。” 第三章 阿卡狄亚牝鹿 (译注:阿卡狄亚牝鹿:希腊神话中一只生活在阿卡狄亚一座小山上的金角铜蹄的牝鹿。赫尔克里用了整整一年时间追赶这只鹿,最后在拉冬河岸用箭射伤了它的一只角把它生擒。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三桩大事。) 1 赫尔克里·波洛使劲跺着双脚想暖和一下。他冲着手掌直哈气。雪花在他的唇髭梢溶化,滴下水珠。 有人敲门,随即进来一名女仆。她是个喘气粗而体格壮实的乡下姑娘。她张大两眼挺惊讶地望着赫尔克里·波洛,明显表达了她这辈子还从没见过一位像他这样的旅客呢。 她问道:“是您打铃吗?” “对,请给我生上壁炉,好吗?” 她走出去,很快就拿来报纸和木柴。她跪在那个维多利亚式的壁炉前生起火来。 赫尔克里·波洛还在跺着双脚,甩动两只胳臂,朝冻僵的手指哈气。 他心情不太愉快,因为他那辆汽车——一辆豪华昂贵的“麦萨罗·格拉兹”牌汽车——并没像他期望的所有部件都完美的轿车那样顺利运行。他的司机,一位享受着相当不错的工资待遇的小伙子,没能把它修好。那辆车在一条离任何地方都有一英里半远的岔路上抛锚了,同时天又下起大雪。赫尔克里·波洛穿着他常穿的那双时髦的漆皮鞋不得不步行一英里半路来到河边这个哈特利·迪思镇——这个小镇虽然夏季呈现活跃景象,冬季却完全死气沉沉。黑天鹅旅店对一位顾客的来临仿佛也略显惊讶似的。店老板一直近乎好意地指出当地汽车修理站可以租给老爷一辆车继续赶路。 赫尔克里·波洛拒绝了这个建议。他那种拉丁人节俭成性的习惯给触犯了。租一辆车?他已经有了一辆汽车——一辆大轿车——一辆豪华车。他除了乘那辆车之外,决不乘别的车继续赶路回城。总之,即使汽车很快就给修理好,他也不想在这大雪天赶路,而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走。他要个房间,要求把炉火生好,并订下晚餐。店老板叹口气,领他进入一个房间,唤女仆生上炉火,然后便告退,去跟老婆商量准备晚餐的事。 一小时过后,波洛把两条腿舒服地伸在壁炉前,厚道地琢磨刚吃过的那顿晚餐。是的,牛排老得咬不动,还尽是筋;芥蓝菜粗而灰白,水渍渍的;马铃薯心儿硬得像石子。随后上的煮苹果和牛奶冻也不值得一提;奶酪硬邦邦,饼干软绵绵。尽管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还是愉快地望着跳动的火苗,慢慢呷着那杯可以委婉地称之为咖啡的泥汤,心想吃饱了喝足了总比饿着强,而且方才穿着那双漆皮皮鞋跋涉在那些被雪封住的窄路上,眼下则坐在壁炉前烤火——简直如同进了天堂! 有人敲门,接着那名女仆又进来了。 “对不起,先生,有一位汽车修理站的年轻师傅来这儿想见见您。” 赫尔克里·波洛和蔼地说:“那就让他上楼来吧。” 姑娘格格笑着退了出去。波洛宽厚地心想这个女仆想必会向朋友描述他的长相和遭遇,这无疑在今后好多冬天里会成为一桩提供乐趣的事儿吧。 又有人敲门——敲得跟先前那次不一样——波洛喊道:“进来。” 他抬头称许地望着那个进来站在那儿十分不自在的小伙子,后者两手拧着自己的便帽。 波洛心想面前这位可真是他所见到过的最英俊的、外表长得像希腊神祗那样朴实的小伙子了。 小伙子用沙哑的低嗓音说:“先生,您那辆轿车我们已经拉过来了。我们已经找到了毛病,得用一个小时左右才能修好。” 波洛问道:“出了什么毛病啊?” 小伙子热情地说出一连串技术名词。波洛轻轻点着头,可是并没仔细听。他这当口最欣赏的则是小伙子那个完美的体形。他考虑到人世间到处净是些假门假事的鼠辈,心里赞许地想道:“嗯,这小伙子倒是个希腊神祗——一个阿卡狄亚(译注:古希腊一山区,在今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以其居民过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著称。今作世外桃源之意解)的年轻牧羊人。” 小伙子蓦地顿住。赫尔克里·波洛挤了挤眉毛。他方才最初的反应一直是审美方面的,其次才是心理方面的。他好奇地眯起两眼,抬头望望。 “我明白。对,我明白。”他顿了顿,又说,“你刚才讲的情况我那位司机已经跟我说过了。” 他发现小伙子脸红了,手指神经质地抓紧便帽。 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的——先生,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平和地接着说:“可你还是想亲自来跟我说一说,对不对?” “嗯——对,先生,我想最好还是亲自来一趟。” 波洛说:“那你可太周到了。谢谢你。” 末一句话音里颇有打发他走的意思,可他又不希望那小伙子立刻走掉。这他倒想对了:小伙子没动窝儿。 小伙子痉挛地晃动手指,揉弄着那顶花呢便帽,用更低而困窘的声调说: “嗯——容我问一声,先生——您真是那名侦探先生——那位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他小心翼翼地道出这个姓名。 波洛说:“说对了。” 小伙子脸上又一阵绯红,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介绍您的文章。” “是吗?” 这当儿,小伙子已经满面通红,两眼闪现出痛苦的表情——一种痛苦和乞求的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主动助他一把,轻声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我担心您会认为我太冒失,先生。不过,您碰巧来到这里——嗯,我绝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我看过不少谈到您和您做过的那些聪明事儿的报道。反正,我想不如就向您请教请教吧。不妨问问看,您不会见怪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说:“有什么事要我帮助你吗?” 他点点头,用沙哑而困窘的声调说:“是——是有关一位年轻姑娘的事。您——您能不能为我找到她?” “找到她,这么说,她失踪了?” “是的,先生。” 赫尔克里在圈椅里坐直身子,敏锐地说: “我倒也许可以帮助你。可是你该找的人是警察啊。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可比我更有办法。” 小伙子活动一下两条腿,局促不安地说: “我不能那么干,先生。根本不是报警那类事。可以这么说,整个事情显得挺邪门儿。” 赫尔克里·波洛注视他片刻,然后指着一把椅子: “那就坐下来谈谈吧——你叫什么名字?” “威廉逊,先生。泰德·威廉逊。” “坐下吧,泰德。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谢您,先生。”他把椅子往前挪一挪,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儿上,两眼还流露着可怜巴巴的乞求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道:“说吧。” 泰德·威廉逊深吸一口气。 “嗯,您看,先生,是这么一回事。我只见过她一次。我并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对她的身世也不大了解,还有我寄给她的信也给退回来了。” “从头说起吧,”赫尔克里·波洛说,“别着急。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行,先生。您也许知道草坪别墅吧,先生,就是桥那头河边上那幢大房子?” “我啥也不知道。” “那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产业。夏季他常在那儿度周末,设宴开舞会——通常都带来一帮寻欢作乐的朋友,女演员什么的。嗯,今年六月里——他家里那台收音机出了毛病,叫我去修理。” 波洛点点头。 “我就去了。那位老爷带着客人到河边游逛去了,厨师出门了,男仆也跟着去服侍野餐,准备茶酒饮料什么的。那幢房子里只有那个姑娘——她是一位女客人的侍女。她让我进去,带我到放收音机的地方;我在修理的时候,她一直呆在旁边。我们就聊了起来……她叫妮塔,她是这么告诉我的,是一个来那里作客的俄罗斯舞蹈演员的侍女。” “她本人是哪国人,英国人吗?” “不是,先生。我想她像是法国人,口音有点怪,不过英语讲得还不赖。她——她挺友好。过了一会儿,我问她那天晚上能不能出来一块儿去看场电影,可她说她的女主人要她伺候,出不来。不过后来她又说下午倒是可以出来一下,因为那些老爷太太要到傍晚才回来。总而言之,那天下午我没请假就出来了(为这事差点儿给解雇),我们俩就沿着河边散步。” 他停了下来,嘴角上挂着一丝笑容,眼神朦朦胧胧。 波洛轻声问道:“她很漂亮吧,对不?” “她简直可以说是您所见过的最美的人。头发金光闪亮——两边飘起来就像金色翅膀——她还有一种蹦蹦跳跳走道儿的轻快姿态。我——我——嗯——我立刻就爱上了她,先生。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先生。” 波洛点点头。小伙子继续往下说: “她说她的女主人再过半个月还会再来,我们就约好到时候再见面。”他顿了顿,“可她却再也没来过。我在她说好的地方等她,可一直没有她的人影儿。后来我就大着胆子到那幢房子去找她。那位俄国太太倒是住在那里,人家说,她的侍女也在。人家就把她叫出来,可是她一出来,哎呀,那根本不是妮塔!而是一个样子狡猾的黑发姑娘——甭提多么粗俗了。他们管她叫玛丽。‘你找我吗?’她问我,还一个劲儿傻笑。她想必看出了我吃惊的神情。我问她是不是那位俄国太太的侍女,怎么不是我先前见过的那一位,她就笑了,说先前那个侍女给辞退了。‘辞退了?’我问,‘为什么啊?’她耸耸肩,摊开两手。‘我怎么会知道?’她说,‘我当时又不在。’” “嗯,先生,我真吓了一跳。当时我也想不起说什么了。可是后来,我又一次鼓起勇气去那儿找玛丽,请她给我弄到妮塔的地址。我没让她知道我连妮塔姓什么都不知道。我答应如果她满足我的要求,就会送她一样礼物——她是那种不论干什么都不能白干的姑娘。后来,她真给我弄到了——一个伦敦北部的地址,我就给妮塔写了封信寄去——可那封信没过几天就给退回来了——是邮局给退回来的,上面草草写上了‘此人已离去,不在该地址’。” 泰德·威廉逊顿住,那双深蓝色眼睛盯视着波洛,接着说: “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吧,先生?这不是警察管的事。可我想找到她。我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如果——如果您能为我找到她。”他脸红了,“我——我存了点儿钱,能付给您五英镑——甚至十英镑。” 波洛轻声说:“咱们暂时先不必谈钱。首先得考虑这一点——那个姑娘,妮塔——她知道你的姓名和工作地点吗?” “知道,先生。” “她如果愿意跟你联系,想必可以给你写信吧?” 泰德慢慢腾腾说:“可以,先生。” “那你不认为——或许——” 泰德·威廉逊打断波洛的话:“您是指,先生,我爱上了她,可她并没爱上我,是不是?也许有点对……可她喜欢我——真的喜欢我——她并非闹着玩儿——我一直在想,先生。这事儿可能出于某种原因。先生,您知道,她混杂在一群怪人里。没准儿她出了点什么麻烦事,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你是说她可能要生孩子吗?你的孩子?” “不是我的,先生,”泰德脸红着说,“我们俩之间没那事儿。” 波洛沉思地望着他,喃喃道:“你说的事如果是真的——那你还要找她吗?” 泰德·威廉逊满脸又变得通红,说道:“对,我还想,这是肯定的,她如果愿意的话,我就跟她结婚。我不在乎她处于什么样尴尬的困境!只要您能为我找到她,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着,自言自语道: “‘头发像金色翅膀。’嗯,我想这倒像赫尔克里的第三桩丰功伟绩……如果我记对了,那是发生在阿卡狄亚……” 2 赫尔克里·波洛推敲地看着泰德·威廉逊费了大劲写下来的名字和地址: 上兰富街十七号十五室,瓦莱塔小姐 他纳闷这个地址能说明什么呢。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没多大用场。可这是泰德惟一能提供给他的信息。 上兰富街十七号在一条窄小却还体面的街道上。波洛敲门后,一个眯着眼睛的胖女人把门打开了。 “瓦莱塔小姐在吗?” “她啊,早就走了。” 门正要给关上,波洛连忙朝门槛前迈了一步。 “也许您可以给我她现在的地址吧?” “这可说不上。她没有留下。” “她什么时候走的?” “去年夏天。” “您能不能告诉我具体时间?” 波洛右手心里转动着两枚五先令硬币,咔嗒咔嗒直响。对方立刻变得和蔼了。 “嗯,我当然愿意帮助您,先生。让我想想看,八月,不对,还要早些——七月——没错儿,一定是七月。大概是七月头一个星期里,她就匆匆走掉了。我想她回意大利去了。” “这么说她是意大利人?” “对,先生。” “她有一阵子给一位俄罗斯舞蹈演员做侍女,对不?” “对,名叫萨慕申卡。她在那个大家都喜欢去的第斯比安戏院里跳舞。她是一位明星。” 波洛说:“你知道瓦莱塔小姐干吗辞职不干了吗?” 那个女人犹豫一下,说道:“这我也不大清楚。” “她是让人解雇的,对不对?” “嗯——我想其中恐怕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不过,要知道,瓦莱塔小姐不会吃大亏,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让人耍着玩儿的女人。可她看上去生性放荡。脾气太坏了——一个真正的爱大利人(译注:对意大利的谑称)——她那双黑眼睛闪现的凶相,看上去真好像要用刀子把你捅了似的。她如果在发脾气,我可不敢招惹她!” “你肯定说不上瓦莱塔小姐现在的地址吗?” 那两枚五先令的硬币又带着鼓励的劲儿响起来。 回答倒是真情实意的。 “我真希望知道才好,先生。我太乐意告诉您啦,可是——她匆匆忙忙走了,没留下地址,就是这么回事!” 波洛心里琢磨着:“嗯,就是这么回事……” 3 安布罗斯·万德尔正在为下一出芭蕾舞剧设计布景,乐得忙里偷闲一会儿。他轻而易举地提供出不少信息。 “桑德菲尔德?乔治·桑德菲尔德?那个坏家伙。金钱滚滚进入他的腰包,可大家都说他是个骗子。一匹黑马!跟一位舞蹈演员谈情说爱?当然了,亲爱的——他跟卡特琳娜打得火热。卡特琳娜·萨慕申卡。您想必看过她的表演吧?哦,老天——妙极了。了不起的技艺。《图翁内拉的天鹅》(译注: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的歌剧)——您想必看过那出戏吧?是我设计的布景!还有德彪西(译注:法国作曲家),要么就是曼宁的那出玩意儿,《林中小鹿》;她跟麦克·诺夫金跳双人舞。她跳得太棒了,是不是?” “她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朋友吗?” “是的,她常跟他一块儿到河边他的别墅去度周末。我相信他举办了非常有意思的晚会。” “你能不能介绍我跟萨慕申卡小姐认识?” “可她现在不在这儿了,先生。她突然到巴黎或是什么别的地方去了。您知道,人家还说她是个布尔什维克间谍什么的——我本人倒不信这种话——可您知道别人都喜欢这么说。卡特琳娜总是装成自己是个白俄——她爹是个王子或是一位大公爵——老一套!这样可以更受人欢迎嘛。”万德尔顿住,接着回到他本人专注的专业话题。“刚才我在说,你如果想有拔示巴(译注:《圣经·旧约全书》中赫梯人乌利亚之妻,大卫王派乌利亚到战场上去送死,然后娶拔示巴为妻。她给大卫王生下所罗门)的神韵,就得沉浸在犹太传统里,我是这样来表达——” 他兴高采烈地讲下去。 4 赫尔克里·波洛约好跟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见面晤谈,一开始并不太顺利。 这位被安布罗斯·万德尔称之为“黑马”的爵士,有点显得不自在。他是个矮小的壮汉子,一头深色头发,脖颈胖嘟嘟的。 他说:“波洛先生,我又能为您做点什么呢?呃——我想咱们俩好像以前没见过面吧?” “对,没见过面。” “那有什么事啊?坦白地说,我真有点纳闷儿。” “哦,挺简单——向您打听一点事儿。” 对方不自在地笑笑。 “要我提供点内部消息吗,呃?没料到你也对金融感兴趣。” “不是金融方面的事,是想打听一个女人的情况。” “一个女人的情况。”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朝后靠在扶手椅背上。他似乎不那么紧张了,说话声音也随和多了。 波洛说:“我想您认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小姐吧?” 桑德菲尔德笑了。 “认识,一个迷人的尤物。可惜她离开了伦敦。” “她为什么离开了伦敦?” “亲爱的先生,这我可不大知道。也许跟经理闹翻了吧。要知道她的脾气——纯粹是俄罗斯人那种喜怒无常的情绪——真对不起,我没法儿帮助你,而且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目前在哪儿。我根本就没同她保持联系。” 他站起来,话音里含有结束谈话的意思。 波洛说:“可我并非急于找到萨慕申卡小姐。” “是吗?” “是的,我是想打听一下她的侍女。” “她的女仆?”桑德菲尔德瞪视着他。 波洛说:“您也许还记得——她的侍女吧?” 桑德菲尔德又显得很不自在,局促不安地说:“老天爷,我怎么会呢?当然,我记得她倒是有一个……我得说,是个贱丫头,贼头贼脑的,换了我是你,绝不信那个丫头说的一句话。她是那种天生爱说谎的丫头。” 波洛轻声道:“这么说,您还记得她不少事了?” 桑德菲尔德连忙说:“只是有那么点印象,仅此而已……连她的名字也不大记得。让我想想看。玛丽或是什么别的名字——不行,我恐怕没法儿帮你找到她。抱歉之至。” 波洛轻声地说:“我从第斯比安剧院已经打听到玛丽·海林的姓名——还有她的地址。可我谈的是,乔治爵士,那个在玛丽·海林之前伺候萨慕申卡小姐的侍女。我说的是妮塔·瓦莱塔小姐。” “一点也记不起她了。我惟一记得的是那个叫玛丽的,一个贼眉鼠眼的黑头发丫头。” 波洛说:“我指的是去年六月去您的草坪别墅的那个姑娘。” 桑德菲尔德生气地说: “嗯,我只能说我不记得她了。也不记得当时她带来过一个侍女。我想您大概弄错了。” 赫尔克里摇摇头,认为自己并没弄错。 5 玛丽·海林用她那机灵的小眼睛扫了波洛一眼,又把目光迅速移开。她用稳稳当当的语调说:“先生,我很清楚地记得萨慕申卡小姐是去年六月最后一个星期里雇用我的。她原来那个侍女突然离开了。” “你听说过那个侍女干吗要离开吗?” “她突然一下子走了——我就知道这一点!也可能是因为得了病——那类的事。小姐没有提起过。” 波洛说:“你认为你那位女主人容易相处吗?” 姑娘耸耸肩:“她情绪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候她情绪低沉,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有时候又高兴得发疯。那些跳舞的女人都是这样。这是她们的脾气。” “乔治爵士呢?” 姑娘警觉地抬起头来,两眼闪现一丝厌恶的神情。 “哦,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吗?您想知道他的事吗?也许您真想打听的是他吗?方才提到的那个侍女只是个借口,对不?哼,乔治爵士我倒可以跟您说说他的一些怪事。我可以告诉您——” 波洛打断她的话:“没有那个必要。” 她瞪视着他,张大着嘴,两眼流露出失望而生气的神情。 6 “我总是说您什么都知道,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赫尔克里·波洛用最恭维的语调说。 他心想,他在办的这件类似赫尔克里第三桩丰功伟绩的事,当真需要更多的旅行和会谈,这简直超出了他的想像。一名侍女的失踪这桩小事正在证实是他所接办的一起最长最麻烦的案件。每条线索,一经核查,就毫无结果地断了。 这天晚上,这个案件又把他引到巴黎萨莫瓦尔餐厅,老板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伯爵自夸熟知文艺界发生的每件事。 他自鸣得意地点点头:“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一向什么都知道。你问我她到哪儿去了——那个娇小的萨慕申卡,那个优美的舞蹈演员?哦,她真是个人物,那个小不点儿。”他吻一下自己的几个指头尖儿,“一团火嘛——多么放任不羁!她应当很有前途——想必可以成为她那一代人里的首席芭蕾舞蹈家——可是忽然间中断了——她溜走了——到世界尽头去了——唉!大家很快就会忘掉她啦。” “那她如今在哪儿呐?”波洛问道。 “在瑞士。在阿尔卑斯山的瓦格拉。那些干咳不止和越来越瘦的人都去那里疗养。她快死啦,是的,她快死啦!她有一种宿命论的本性,肯定快要死啦。” 波洛咳嗽一声,打断了对方的话。他只想得到信息。 “您没准儿记得她有个侍女吧?一个叫妮塔·瓦莱塔的侍女?” “瓦莱塔?瓦莱塔?我记得有一次见过一个侍女——在火车站,我正送卡特琳娜去伦敦。她是从意大利比萨市来的,对不?嗯,我敢肯定她是个意大利人,从比萨来的。” 赫尔克里哼了一声。 “如此说来,”他说,“我现在还得去一趟比萨啦。” 7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比萨市桑托墓地里,低头望着一个坟墓。 这么说,他的寻访就到这里结束了——在这个简朴的小土堆下面,安息着一个一度欢乐的人,她曾搅动过一个普通而年轻的英国修车工的心。 这也许是那起突发的古怪恋情最好的结局。现在那个姑娘将会在那个年轻人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他在那六月的一个下午几个迷人的钟点里见到的她的形象。不同国籍的抵触啦,不同标准的摩擦啦,幻想破灭的痛苦啦,都永远给排除了。 赫尔克里·波洛哀伤地摇摇头。他回想到自己跟瓦莱塔家里人的谈话。那位长着乡下人宽脸的母亲,那位极度悲伤而正直的父亲,那个倔强的、一头黑发的妹妹。 “是很突然,先生。非常突然。虽然多年来她时不时觉得疼……大夫让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他说得立刻动手术割掉阑尾。他当时就把她带到那家医院去……是啊,是啊,她就是死在麻醉药上了,压根儿就没醒过来。” 那位母亲唏嘘着,喃喃道:“卞卡一向是那么聪明的一个姑娘。她很年轻就死了,真叫人难过……” 赫尔克里心里重复着那句话:“她很年轻就死了……” 这就是他得给那个小伙子——那个信任地求他帮助的小伙子——带回去的信息。 “你得不到她了,我的朋友,她很年轻就死了。” 他的寻找就在这里结束了——天空那边现出斜塔的轮廓,初春的花儿正呈现出浅奶色的骨朵儿,许诺着欢快的生活到来。 是不是春天这种撩人的景色使他十分反感地不愿接受这种最终判决呢?要么就是出于什么别的事?他的脑子在思索——一段话语——一句措词——一个姓名?整个儿这件事未免也结束得过于干净利落——过于明显地吻合了?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他得再做一次旅行,把事情处理得不可能存在任何疑问,他得到阿尔卑斯山瓦格拉去一趟。 8 他觉得这里可真是世界的尽头了。一层层覆盖的白雪——四处零星散布着茅舍和小房子,每间里面都住着一个在跟死亡挣扎的没有活力的人。 他终于找到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他发现她在床上,深陷的面颊现出明显的红晕,又长又瘦的双手伸在被子外面,不免触动了他的回忆。他以前没记住她的姓名,却看过她表演的舞蹈——她那高超的艺术曾经使他着迷过,而且使你忘了艺术本身。 他记得麦克·诺夫金演的猎人,在安布罗斯·万德尔设计的惊人而梦幻般的森林里旋转跳跃。他记得那只可爱的飞奔的雌鹿——一个长着犄角和闪闪发光的铜蹄的金发尤物,永远在让人追逐,永远让人想占有。他记得她最后让人射中,受了伤,倒下了。麦克·诺夫金惊恐地站在那里,两手挽着那个被杀死的小鹿。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有点纳闷儿地望着他,说道:“我从来没见过您,是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赫尔克里·波洛朝她微微欠下身,说:“首先,小姐,我要感谢您——您的艺术曾经让我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她淡然一笑。 “可我到这儿来还为了另一件事。我已经用了不少时间寻找您的一个侍女——她名叫妮塔。” “妮塔?” 她瞪视着他,现出吃惊的神情,问道:“你知道妮塔什么事吗?” “让我告诉您。” 他就对她说了他那辆汽车半路上坏了的那天晚上,泰德·威廉逊站在他面前手里拧着便帽,结结巴巴地道出他的爱情和痛苦那件事。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她在他讲完后说:“这真感动人——是的,真叫人感动……”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对,”他说,“这是个阿卡狄亚故事,对不对?小姐,您可以告诉我一些这个姑娘的事吗?”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叹口气: “我倒是有过一个侍女——朱安妮塔。她长得美极了,是的——欢乐,无忧无虑。在命运上她却跟那些受神祗宠爱的人常会遭遇的情况一样,她很年轻就死了。” 这曾经是波洛自己说过的话——最终下结论的话——无可挽回的话——现在他又听到别人在说——可他却执着地问道:“她真的死了吗?” “是的,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片刻,说道:“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我在向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打听您这个侍女的时候,他好像有点害怕似的,这是为什么?” 那位舞蹈演员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那是因为我的另外一个侍女。他认为您说的是玛丽——那个在朱安妮塔走后来的那个姑娘。她要勒索他,我想是她发现了他的一件什么丑事。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姑娘——贼头贼脑的,总爱窥探别人的信件和上了锁的抽屉。” 波洛喃喃道:“这就解释明白了。” 他沉默了一分钟,又接着追问道:“朱安妮塔姓瓦莱塔,对不对?后来她在比萨动阑尾手术的时候死了,对不对?” 他注意到那位舞蹈演员显得有点犹豫,随后才点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波洛沉思一下,说道:“可是——还有个小问题——她家里人谈到她的时候,都称她卞卡而不是朱安妮塔。” 卡特琳娜耸耸她那瘦削的肩膀,说:“卞卡也好,朱安妮塔也好,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想也许她真正的名字叫卞卡,可她自己觉得朱安妮塔更浪漫些就用上它了。” “哦,您是这么认为吗?”他停顿一下,接着换了一种声调说,“对我来说可还有另一个解释。” “是什么呢?” 波洛朝前探着身子说:“泰德·威廉逊见到的那个姑娘的头发,按照他的描述,长得像金色翅膀。” 他更朝前探下身子,用手指摸卡特琳娜脑袋两边的波浪鬈发。 “金色翅膀,金色犄角?人瞧着它,真闹不清您是魔鬼呢,还是天使!您两个都可能是。要么那对翅膀只是那被射伤的小鹿的金犄角?” 卡特琳娜喃喃道:“那被射伤的小鹿……”声音发自一个没有希望的人的肺腑。 波洛说:“泰德·威廉逊的描述一直使我感到困惑——那让我想起点事儿——想起您,您那闪闪发亮的铜蹄舞过森林。小姐,要不要我告诉您,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认为有一周您没有侍女,您独自一人到草坪别墅去了,因为卞卡·瓦莱塔已经回意大利去了,而您还没雇到新的侍女。当时您已经感到疾病缠身。一天,大伙儿都去河边游逛,您一个人呆在家里没去。有人揿门铃,您就去开门,见到了——要我说说您见到了什么吗?您见到了一个朴实得像个孩子、英俊得像个神祗的青年!您就为他虚构了一个姑娘——不是朱安妮塔——而是个无名女郎——您还跟他一块儿在阿卡狄亚世外桃源散步好几个小时……” 一阵较长的沉默。卡特琳娜用沙哑的低嗓音说: “有一件事我至少对您说了实话。我已经告诉您这事的正确结尾。妮塔会死得很年轻。” “噢,不会!”赫尔克里·波洛换了脸色,用手拍了一下桌子,突然十足世俗而讲求实际地说:“根本没必要这样想!您用不着死。您可以换个生活方式生活,争取生存,难道不行吗?” 她摇摇头——悲伤而绝望地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不是活在舞台上!可是,想一想,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呢。得了,小姐,跟我说实话,您的父亲真是位王子或者大公爵,或者甚至是位将军吗?” 她忽然笑起来,说道:“他啊,是列宁格勒的一个卡车司机。” “很好!那您为什么不可以做一个乡下小镇上汽车修理站技工的妻子呢?可以生几个仙童般的孩子。他们将来没准儿也会跳您那样美妙的舞咧。” 卡特琳娜喘口气。 “可是整个儿这种想法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不过,”赫尔克里·波洛十分自信地说,“我倒相信这会实现的!” 第四章 厄律曼托斯野猪 1 赫尔克里完成第三桩丰功伟绩时,是在瑞士。他决定既然已经来到那里,不如借此机会游览一下至今他还没到过的几处地方。 他在夏蒙尼舒适地度过几天,又在蒙特勒消磨一两天,然后去阿德玛,这是几位朋友向他高度赞扬过的地方。 然而阿德玛却使他感到并不愉快。那是在一个低谷尽头,被高耸云霄、冰雪覆盖的山脉围住。他感到那里让人过分憋闷。 “没办法在这里久留。”赫尔克里·波洛心里想,就在那时,他瞥见了登山缆车。 “就这么定了,我上山去看看吧。” 他发现那辆缆车先上到莱阿温,接着到考鲁谢,最后抵达海拔一万英尺高的雪岩岭。 波洛无意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心想到莱阿温就够之足矣。 可他并没估计到那种常在生活中很起作用的机遇成分。缆车开动后,列车员来到波洛身前查票。他检查一下,用一把吓人的剪票夹在车票上打个孔,然后鞠一躬,把票还给他。与此同时,波洛感到有一小团纸跟车票一起塞进了他的手中。 赫尔克里·波洛扬扬眉毛,随后,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抚平那团纸。那是一张用铅笔匆匆涂写的纸条。 不可能认错那副小胡子!我向您致敬,亲爱的同事。您如果愿 意,可以帮我很大一个忙。您一定看了报上登载的沙里一案吧?据 认为杀人犯马拉舍——要在雪岩岭跟他的几个同伙聚会——怎么竟 会找了这么一个地方!当然整个儿这件事也可能是子虚乌有——不 过,我们的消息来源可靠——总会有人漏风,对不?所以,请您留 意一下,我的朋友。请跟那位在现场的德鲁埃警督联系。他是个能 干的人——可他没法儿跟智慧的赫尔克里·波洛相比。一定得逮住 马拉舍,我的朋友,这是非常重要的——还要生擒活捉。他不是人 ——而是一头疯狂的野猪——一名当今世界上最凶险的杀手。我没 敢冒险跟您在阿德玛说话,因担心自己可能一直在受人监视;您如 果让人觉得只是个旅客,工作起来便会更加自如方便些。祝猎获成 功!您的老朋友——勒曼泰。 赫尔克里沉思地捋捋自己的唇髭。是啊,确实谁也不会认错赫尔克里·波洛的小胡子。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在报上确实看到过沙里案件的详细报道——一名巴黎著名的出版商被人暗杀一案。凶手身份已经给弄清楚,马拉舍是赛马赌博团伙的一名成员。他是多次凶杀案的嫌疑犯——但这次他的罪行已被彻底证实。他逃脱了,据说已经逃离法国,欧洲各国警察局正在联手捉拿他。 现在,据说马拉舍要在雪岩岭出现……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百思不解地摇摇头,因为雪岩岭高高处于降雪线之上。那里倒是有一家旅馆,可他跟山下的人间惟一的联系办法只靠一条连在山谷窄长岩架上方的缆索。那家旅馆每年六月份开始营业,除了七、八月份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旅客。那里的出入条件都很差——一个人如果在那里遭到追捕,那就等于让人瓮中捉鳖。一伙匪徒居然选择这样一个地点聚会似乎有点离奇,让人不敢相信。 然而,勒曼泰警督却说他的消息十分可靠。这么说,他也可能正确无误。赫尔克里·波洛一向很尊重那位瑞士警察署长,认为他是个能干而可靠的人。 一定有什么未知的因素使马拉舍选择了这个远离文明世界的约会地点。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捕捉一个冷酷的杀人凶手跟他心想度个愉快的假期真是格格不入。他认为坐在扶手椅里动动脑筋推理才是他本应做的活儿,而不是在旷野山岭里捕捉一头野猪! 一头野猪——这是勒曼泰的原话。真是一桩不谋而合的奇事…… 他自言自语喃喃道:“赫尔克里的第四桩丰功伟绩。厄律曼托斯野猪?” 他不动声色地默默仔细观察一下同路的乘客。 他对面坐着一个美国旅客。他的衣服、大衣和手提包的式样一直到他那种主动的友好态度和那份观赏窗外景色的天真表情,甚至手中的旅游指南,都暴露他是美国小县城的人,生平第一次来欧洲旅游。波洛心里估摸,一两分钟之后那人就会开口搭话。他那副急巴巴的渴望表情不会让人弄错。 车厢另一边是个看上去颇有点身份的高个儿男人,一头灰白头发,一个鹰钩大鼻子,正在读一本德文书。他长着不是音乐家就是外科医生那种灵活的修长手指。 远处一端有三个同一类型的男人,个个罗圈腿,带有一股无法形容的粗野气质。他们正在玩纸牌。呆会儿他们也许就会让一个陌生人加入他们的牌局。一开始,那个陌生人也许会赢,可随后牌运就会逆转。 那三个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惟一不寻常的是他们干吗到这个地方来。 这种人你可能会在任何一节去赛马场的火车上——或是一艘普通轮船上遇到,可是在一辆几乎空荡荡的缆车上——却有点不大对头啦! 车厢里还有另外一位乘客——一名妇女。她高高的个子,一头深色浓发,长着一张美丽的面孔——一张大概可以表达各式各样感情的脸——可现在却冷若冰霜,毫无表情。她谁也不看,只盯视着下面的山谷。 正像波洛所预料那样,那个美国人终于开了口。他说他名叫施瓦兹,这是他第一次访问欧洲。他说欧洲的风景简直太棒了。他对奇伦古堡印象深刻。他认为巴黎作为一个名城也没什么了不起——把它过分夸张了——他参观了女神游乐厅、罗浮宫和巴黎圣母院教堂——还发现那里的餐馆或咖啡厅里都没人会正确地演奏狂热的爵士乐。他认为爱丽舍宫还不错,而且特别喜欢那里的喷泉,尤其是让灯光照得明亮时更令人赞赏不已。 缆车抵达莱阿温和考鲁谢两站时都没人下车。这说明车里的乘客都去雪岩岭。 施瓦兹先生解释他去那里的原因。他说自己一直希望到高高的雪山上一游。一万英尺高实在不错——他听说到了那么高的地方,你连鸡蛋都煮不熟。 施瓦兹先生怀着天真友好的心情想使车厢那边那位高个子的灰发绅士加入聊天,可是后者只从夹鼻眼镜上方冷冷地瞪他一眼,接着看他那本书。 施瓦兹先生又向那位深色头发的女士提出交换一下座位——他解释说,她在这边可以更好地观赏景致。 闹不清她是否懂英语。反正,她只摇摇头,把脑袋更紧地缩在大衣的毛皮领子里。 施瓦兹先生对波洛轻声说: “一看见一个女人独自旅行就总觉得没人照管她的行李什么的很不合适。一个女人出门旅行,需要人们多加照应。” 赫尔克里·波洛回想起自己在欧洲大陆遇见的某些美国妇女的情况,表示同意他的意见。 施瓦兹先生叹口气。他发现这个世界真是不太友好,那双棕色眼睛富于表情地表示:大家友好相处一点肯定不会有什么害处嘛! 2 在这个远离人间或超脱世俗的地方受到一位穿着正规礼服和漆皮皮鞋的店老板的接待,不知怎的,叫人觉得有点荒谬可笑。 店老板是一位高大的英俊男子。举止庄重,总在道歉。 离度假季节还早着呐……热水设备有毛病……一切都几乎还没处于正常运转状态……当然,他会竭尽全力作好服务……职工到班也不全……他对这么多位旅客突然光临简直有点措手不及。 这些话都是用温文尔雅的专业辞令说出来的,可是波洛却在这层文雅表面的背后捕捉到一点店老板极其强烈不安的情绪。他尽管故作轻松之态,却很不自在,好像在担心什么事似的。 午餐是在一间可以俯视山谷的长长的房间里供应的。那个名叫古斯塔夫的惟一侍者业务熟练而灵巧。他窜来窜去,对客人点菜提出建议,还拿出该店可供应的酒类价目单,向客人介绍。那三个粗俗的家伙坐在一张桌前,用法语又说又笑,声音越来越响。 那个老好人约瑟夫啊!——那个小戴尼丝怎么样啦,老兄?——还记得奥特尔那匹把咱们都坑了的劣马吗? 他们兴高采烈,个性鲜明——却跟这里的气氛很不相称! 那个长着漂亮面孔的女人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前。她谁也不看一眼。 后来,波洛在休息厅里闲坐着,店老板来到他的身边,跟他说些悄悄话: “先生千万别拿眼下萧条的情况来判断这家旅店的经营状态。现在不是旺季。没人在七月初之前到这里来游逛。那位夫人,先生也许注意到了吧?她每年都在这个时节来这里一趟,因为她丈夫三年前在这里爬山时遇险身亡。真是很悲惨。他们夫妇俩感情一向非常好。她总是选在旺季开始之前来这里——这样可以安静些。这是一种凭吊举动。那个年纪大的老先生是从维也纳来的著名的卡尔·卢兹医生。他说到这里来是为了安静地休息休息。” “这里确实安静得很,”赫尔克里·波洛说,“可那边几位先生呢?”他指的是三个粗鲁的人,“你认为他们也是来寻求安静的吗?” 店老板耸耸肩,两眼流露出焦虑的神情。他含含糊糊地说: “哦,旅客嘛,总希望找点新的体验……这个高度——就是提供一种新鲜感觉啦。” 波洛心想,这里可并没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心律过速。一句儿歌忽然愚蠢地萦回在他脑际:“高居人间上方,像个空中茶盘。” 施瓦兹来到休息厅,一看到波洛,眼睛就亮了,立刻走到他的面前。 “我刚才在跟那位医生聊天。他的英语说得马马虎虎。他是个犹太人——纳粹把他从奥地利赶了出来。嘿,我料想那帮家伙简直是疯了!我猜想卢兹医生是个大人物——神经学专家——心理分析学家——那类行当。” 他又把视线转移到那个高个子女人,后者正在眺望窗外残忍无情的山谷景色。他压低声音说:“我从侍者口中了得知了她的姓名。她是格朗迪埃夫人,丈夫是在前几年登山时摔死的。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到这里来凭吊的。我有那么点感觉,咱们该想点办法——让她节哀,别过分悲伤。您觉得怎样?” 赫尔克里·波洛说:“换了我是你,绝不会去管这种事!” 但是,施瓦兹先生却不知疲倦地要表示一下友好态度。 波洛看见他的前奏曲,又看见他遭到冷淡无情的回绝。他们俩在灯光的衬托下映出了侧影,一起站了片刻。那个女人比施瓦兹略高点儿,脑袋朝后仰着,表情冰冷而严峻。 他没听到他说什么,可是施瓦兹回来时却显得狼狈不堪。 “什么也没干成。”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我们大伙儿聚到了一块儿,互相没有理由不友好相处。您同意吗,先生?要知道,我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 “我姓波洛,”波洛说,又补上一句,“是在里昂做丝绸生意的。” “我给您一张我的名片,波洛先生,今后您如果有机会去喷泉镇,肯定会受到欢迎。” 波洛接过名片,用手拍拍自己的上衣口袋,喃喃地说:“真不巧,我身上没带著名片……” 那天夜里,波洛在睡觉前又仔细阅读一遍勒曼泰那封信,然后把它仔细折好,放回皮夹子里。他一边上床睡觉,一边想到: “怪事儿——我纳闷这是不是……” 3 侍者古斯塔夫送进早餐——咖啡和面包圈,并为温里温吞的咖啡道歉。 “先生一定理解在这样的高度,咖啡没法给煮得滚烫。它老早就到了沸点。” 波洛喃喃道:“人必须坚忍地面对大自然变幻莫测的现象。” 古斯塔夫轻声说:“先生是个哲学家。” 他走向门口,却又没出门,而是将头朝门外匆匆瞥一眼,又把门关上,回到波洛床前,说道:“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我是警察局的德鲁埃警督。” “哦,”波洛说,“我已经觉察到了这一点。” 德鲁埃压低嗓音说:“波洛先生,发生了一件挺严重的事。缆索出了意外事故。” “意外事故?”波洛坐起来,“什么样的意外事故?” “倒是没人受伤,是在夜里发生的。可能是自然灾害造成的——一次雪崩卷下了大量的砾石。不过也可能是人为的破坏,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无论如何也得用好几天的时间才能修复使用,目前我们跟外界彻底隔绝而困在这儿了!离旺季还早着呐,雪还挺厚,根本不可能跟下面山谷取得联系啦。” 赫尔克里·波洛在床上坐起来,轻声说:“这可太有意思了。” 探长点点头。“是啊,”他说,“这说明我们那位专员的情报是正确的。马拉舍在这里有个约会,想方设法让这次约会不受干扰。” 赫尔克里·波洛不耐烦地说:“但是这未免太离奇了!” “我同意,”德鲁埃警督举起双手说,“这事违反常情——可就是发生了。马拉舍这个家伙是个离奇人物!”他点点头,说,“我个人认为他疯了。” 波洛说:“一个疯子兼杀人凶手!” 德鲁埃冷冰冰地说:“我同意。这事真叫人感到没趣儿。” 波洛慢慢说道:“但是他如果在这里定下了约会,就在这个高于人间之上的冰雪悬崖上,那么可以说明马拉舍本人已经在这里了,因为任何联系都已经中断。” 德鲁埃平静地说:“我明白。” 两人都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波洛问道:“卢兹医生?他会不会是马拉舍?” 德鲁埃摇摇头。“不像是。世上真有个卢兹医生——我在报纸上常见到他的照片——一位很有作为的名人。这人长得跟照片上那个人一模一样。” 波洛喃喃道:“马拉舍如果是个乔装改扮的专家,就可以成功地扮演那位医生。” “是的。可马拉舍会那样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他善于乔装改扮。他并没有那种蛇蝎般的狡猾本事。他只是头疯狂的野猪,凶残、可怕、盲目蛮干。” 波洛说:“可还是会……” 德鲁埃立刻同意了。 “哦,对,他是个逃犯,因此不得不乔装改扮。所以他可能——他其实一定得——多多少少把自己伪装起来。” “你有没有描述他的材料。” 对方耸耸肩。 “只有大致的材料。官方的贝蒂荣(译注:阿尔方斯·贝蒂荣是法国刑事侦查学家,他创立一种根据年龄、骨骼结合摄影及后来问世的指纹学等鉴别人身分的方法)人身测定照片材料原定今天寄给我。我只知道他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家伙,比中等身材稍高一点,肤色较黑,没有太显著的特征。” 波洛耸耸肩。 “这种形容可以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那个美国人施瓦兹怎么样?” “我正想问您这一点呢。您跟他谈过话了,而且我想您跟美国人和英国人都一块儿长期生活过。乍一看,他倒是个正常的美国旅客,护照没问题,奇怪的也许是他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来游览——不过,美国人出外旅行一向叫人相当难以预测。您本人是怎么看的呢?” 赫尔克里·波洛没把握地摇摇头,说道: “反正,从表面上看,他像个无害而有点过分友好的家伙,可能有点讨人嫌,不过似乎难以把他看成是个危险人物。”他接着说,“但是这里还有另外三个旅客呢。” 探长点点头,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急切起来。 “是啊,他们正是咱们在寻找的那类人。波洛先生,我敢发誓,那三个家伙一定是马拉舍的同伙。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赛马场上的粗汉!三人当中可能有一个就是马拉舍本人。” 赫尔克里·波洛沉思着,回忆那三张面孔。 其中一人长着宽脸、下垂的眉毛和肥下巴——一副粗鄙而残忍的面孔。另一个又瘦又小,一张尖尖的窄长脸,两只冷酷无情的眼睛。第三个是个面色苍白的家伙,有点花花公子的神态。 对,那三个人当中可能有一个就是马拉舍,然而如果真是那样,却又立刻会出现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马拉舍跟他的两个同伙要一道旅行进入高山上这样一处困境呢?一次会晤完全可以给安排在一处环境不那么险恶而更安全的地方嘛——一家咖啡馆里啦——一个火车站上啦——一座观众拥挤的电影院里啦——一处公园里啦——一个有多个出口的地方啦——而不是在这远离人世间的冰雪皑皑的荒凉高山上啊。 他把这种想法大致讲给德鲁埃警督听,后者毫不含糊地表示同意。 “是啊,实在离奇,毫无道理可言。” “如果是个约会,他们又怎么一块儿旅行来这里呢?不,确实毫无道理。” 德鲁埃神情焦虑不安地说: “如果是那种情况,我们需要再分析另外一种假设。这三个人都是马拉舍的同伙,到这里来是为了会见马拉舍本人。那到底谁是马拉舍呢?” 波洛问道:“旅馆里的职工怎么样?” 德鲁埃耸耸肩。“基本上没有什么职工。有个做饭的老太婆和她的老伴杰克——我想他俩已经在这里干了五十年活儿。还有那名侍者,他的职务现在由我来充当,就是这几个人。” 波洛说:“店老板当然知道你的身份吧?” “是的,需要他的合作。” “你有没有注意到,”赫尔克里·波洛说,“他看上去显得心神不安?”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一下德鲁埃。他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是这么回事。” “也许只是怕卷入跟警方打交道吧。” “可您是不是认为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您认为他也许还知道什么事吗?” “我只是那么想想而已。” 德鲁埃忧郁地说:“我想不见得会有。” 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 “你认为能让他说出来吗?” 波洛疑虑地摇摇头,说:“我认为最好别让他知道咱们对他的怀疑。只是对他多加注意就行啦。” 德鲁埃点点头,便朝房门走去。 “您没有什么建议吗,波洛先生?我——我知道您的名望,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大家都听说过您的大名。” 波洛困惑地说:“暂时还没什么建议。主要是找不到原因——为什么要在这个地点约会。其实是为什么要有这个约会?” “钱嘛。”德鲁埃干脆地说。 “这么一说,那个可怜的沙里,除去遭到杀害,还给抢劫了?” “是的,他身上带着的一大笔钱也同时不见了。” “你认为约会的目的是为了分钱?” “这是最明显的理由。” 波洛不满意地摇摇头。 “嗯,可是为什么要在这里分呢?”他慢慢说下去,“这里是对罪犯聚会最不利的地方。不过这儿倒是个可以跟女人幽会的好地方……” 德鲁埃急切地向前迈一步,兴奋地问道: “难道您认为——?” “我认为,”波洛说,“格朗迪埃夫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我认为任何一个人为了会见她而爬上一万英尺是值得的——那就是说,她如果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你知道,”德鲁埃说,“这倒很有意思。我根本没考虑过她跟这个案子有牵扯。可是她毕竟已经连续好几年都到这个地方来啊。” 波洛轻声说:“对——所以她的出现不会引起什么议论。因此这也可能是为什么选中雪岩岭作为会见地点的缘故吧,是不是?” 德鲁埃兴奋地说:“您可真会琢磨,波洛先生。我再从这个角度调查调查。” 4 这一天没发生什么事,过得很平静。幸亏旅馆里食物储备得很充足。店老板请大家不必担心,供应可以确保无缺。 赫尔克里·波洛尽量想跟卡尔·卢兹医生谈谈,却遭到了拒绝。那位医生明确表示心理学是他的专业,不打算跟外行讨论这门学问。他坐在一个旮旯里一边读一部研究下意识的德文厚书,一边作些笔记,加点评注。 赫尔克里·波洛走到外面去,无目的地四处转转。他来到后院伙房,在那里跟杰克老头儿聊起来,可那人又倔又多疑,倒是他的老婆,那个厨娘,比较随和。她向波洛解释,幸亏存了一大批罐头——不过她本人却不喜欢吃那种玩意儿;价格还贵得要命,里面又有什么营养呢?慈悲的上帝从来没想叫人们靠吃罐头食品活命。 话题转到旅馆职工方面。清理房间的女仆和更多的服务员要到七月初才来。这三个星期里却人手短缺或近乎缺乏。目前大多数旅客上到这里来,吃完午饭就下去了。她跟杰克和一名侍者还勉强可以应付。 波洛问道:“古斯塔夫来这里之前,不是还有一名侍者吗,是不是?” “是的,不过是个差劲的侍者,既没有手艺,又没有经验。一点档次也没有。” “古斯塔夫顶替他之前,他干了多久?” “只干了几天——不到一星期。当然他被辞退了,我们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早晚的事嘛。” 波洛喃喃道:“那他没抱怨吗?” “哦,没有,他悄悄走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里是一家高档旅馆。必须服务周到嘛。” 波洛点点头,问道:“那他上哪儿去了?” “您是说那个罗伯特吗?”她耸耸肩,“肯定又回到他原来干活儿的那家小咖啡馆去了呗。” “他是乘缆车下去的吗?” 她纳闷地望着他。 “当然,先生,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下去吗?” 波洛问道:“有人看见他下去了吗?” 那老两口都睁大眼睛望着他。 “啊!难道您认为像他那样一个小畜牲走时还会有人送行吗——还会向他隆重告别吗?各人都有各人的事要做啊!” “这倒也说得对。”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慢慢走开,抬头眺望头顶上方的建筑物。一座大旅店——目前只有半边楼供旅客住,另半边有更多的房间闲置着,百叶窗都关着,看上去没人进入…… 他转到旅店另一个角落,差点儿跟那三个玩牌的家伙当中的一个撞个满怀。是那个面色苍白、两眼无神的家伙,他毫无表情地看了波洛一眼,只是咧了一下嘴,像匹恶马那样龇出一排牙。 波洛从他身边走过去。前面有个人影——是那位身量高、体态优美的格朗迪埃夫人。 他向前赶几步,追上她,说道: “缆索出了事故真让人心烦。我希望,夫人,这没给您带来什么不方便吧!” 她答道:“这事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她的声音深沉——地地道道的女低音。她没看一眼波洛就转身从一扇旁门走进旅馆。 5 赫尔克里·波洛很早就上床睡觉。午夜过后,有点声音把他吵醒了。 有人正拨弄他那房门上的锁。 他坐起来,开亮电灯。就在这时刻,门让人撬开了,三个人站在那里,正是那三个玩纸牌的家伙。波洛觉得他们有点醉醺醺的。他们满脸傻样儿,却恶意十足。他看到一把剃刀闪闪发亮。 那个最壮的家伙朝前走过来,咆哮道:“你这个臭侦探,呸!” 他吐出一连串粗俗的脏话。三个家伙朝床上这个手无寸铁的人走来。 “咱们把他切割了吧,伙计们。呃,小马驹?咱们给侦探先生的脸开个天窗。他可不是今天晚上头一个!” 他们坚定不移地走近——三把剃刀闪闪发光…… 这当儿,一个大洋彼岸的声调响亮地传来:“举起手来!” 他们转身一看,门口站着施瓦兹,他身穿一套色彩鲜艳的条子睡衣,手里拿着一把自动手枪。 “举起手来,伙计们。我枪法很准。” 砰!一颗子弹从大个子耳旁嗖地飞过去,嵌进窗户木框。 三双手迅速举起来。 施瓦兹说:“能不能帮一下忙,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一下子跳下床。他缴下三人手上闪闪发亮的剃刀,又搜一下三个人,弄清他们身上已经没有武器。 施瓦兹说:“现在听着,开步走!走廊那边有个大壁橱。里边没有窗户。就这么办。” 他把那三个人赶进去,从外面用钥匙把门锁上。他转身面对波洛,话音里流露出欣喜的心情。 “要不是露一下这玩意儿,您知道,波洛先生,家乡有人笑话我,因为我说要带上一把枪到国外去。‘你这是想上哪儿去啊?’他们问我,‘去丛林吗?’可现在,先生,应当说该我笑了。您过去见过比这帮家伙更粗野的人吗?” 波洛说:“亲爱的施瓦兹先生,你来得正是时候。这想必像是舞台上演的一出戏!我十分感激你。” “没什么。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该把这几个家伙交给警察局,可现在又办不到!这可真麻烦。咱们最好还是去跟店老板商量一下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哦,店老板。我想咱们首先该跟那名侍者——古斯塔夫——商量一下。对——那位侍者古斯塔夫是一名真的侦探,德鲁埃警督的化名。” 施瓦兹睁大眼睛望着他:“所以他们才这么干!” “所以谁干了什么啊?” “这群土匪的黑名单上第二位就是您。他们已经把古斯塔夫砍伤了。” “什么?” “跟我来。那位医生正在忙乎着照料他呢。” 德鲁埃的房间是顶层的一间小屋。卢兹医生穿着睡袍,正忙着给那个受伤者的脸缠上纱布。 他们走进去时,他转过头来:“啊!是你,施瓦兹先生?这事真恶毒。简直是屠夫!灭绝人性的禽兽!” 德鲁埃一动不动地躺着,隐隐呻吟着。 施瓦兹问:“他情况危险吗?” “如果你指的是性命,那他死不了。可他不能说话——不能有任何紧张和激动。我已经把伤口处理好了——没有任何破伤风危险。” 三人一起离开那个房间。施瓦兹对波洛说: “您刚才说古斯塔夫是名警察吗?”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可他上雪岩岭这儿干什么来了?” “他受命追捕一个非常危险的罪犯。” 波洛用几句话简单地解释了处境。 卢兹医生说:“马拉舍?我在报上看到过这个案件,很想见识见识这个家伙。这里面有点深奥的变态现象!我很想了解他童年时代的详细情况。” “对我来说,”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很想知道此时此刻他在什么地方。” 施瓦兹说:“他难道不是咱们锁在壁柜里的那三个人当中的一个吗?” 波洛不大满意地说:“可能是——嗯,可我,我不敢肯定……我倒有个想法——” 他突然顿住,瞪视着地毯。那是一张浅黄色地毯,上面有铁锈色深印儿。 赫尔克里·波洛说:“脚印儿——我想这是踩过血迹的脚印,而且是从旅馆那边没人住的地方踩过来的。来——咱们得赶快到那边去一趟!” 他们跟随着他,通过一扇旋转门,沿着一条灰尘扑扑的阴暗走廊走去。他们在拐角处转弯,一直追随着地毯上的脚印,最后他们来到一扇半开着的门前。 波洛推开那扇门,走进去。 他惊吓地尖叫一声。 那是一间卧房,床上有人睡过,桌上放着一个盛着食物的托盘。 房间正中间的地上躺着一具死尸。他是个中等偏高个头的男子,被人野蛮而凶残地砍死了,胳臂、胸口和头上有十余处伤口,脸几乎给砍得稀烂,模糊不清了。 施瓦兹喘不过气来惊叫一声,掉转头,好像要呕吐似的。 卢兹医生也用德语惊呼一声。 施瓦兹软弱无力地问道:“这家伙是谁?有人知道吗?” “我猜想,”波洛说,“这儿的人管他叫罗伯特。一个非常不能干的侍者……” 卢兹走近一点,弯身俯视尸体。他用一个手指指着。 死者胸口上别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用墨水草草写着:“马拉舍再也杀不了人——也不能再抢劫他的朋友了!” 施瓦兹突然喊道:“马拉舍?这么一说,他就是马拉舍!可他为什么到这个偏僻的地点来呢?可您为什么又说他叫罗伯特呢?” 波洛说:“他在这里装扮成一名侍者——从各方面来说,他都是个很蹩脚的侍者。怪不得他给解雇而没人感到惊讶。他离开此地——据说是回到阿德玛去了。可没人看见他离开。” 卢兹用他那缓慢而低沉的声调问:“那您——您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波洛答道:“我认为这就解释了店老板为什么脸上露出有点焦虑的神情。马拉舍一定给了店老板一笔数目不小的贿赂,好允许他隐藏在旅馆暂不使用的房间……” 他又若有所思地说:“可店老板对此并不感到愉快。哦,真的,他一点也不为此而高兴。” “马拉舍一直住在这个对外不营业的房间里,除了店老板之外,谁也不知道吗?” “看来是这样的。要知道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卢兹医生问道:“那他怎么又让人杀了?谁是凶手呢?” 施瓦兹大声说:“这很简单嘛。他原本该跟同伙分享那笔钱,可他没分。他欺骗了他们,于是就跑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先躲避一下风头。他认为这里是世界上他们绝对想不到的地方,可他错了。不知怎的,他们探听到了,就追踪前来。”他用鞋尖触一下那个尸体,“他们就这样——把他清算了。”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对,这跟咱们想像的那种约会截然不同。” 卢兹医生烦躁地说: “你们说的这些情况和缘由都很有意思,可我关心的是咱们目前的处境。这里有个死人。我手边还有个伤号,药品又很有限。咱们现在还处在与世隔绝的境地!还要多久啊?” 施瓦兹接着说:“咱们在壁柜里还锁着三个罪犯呐!这真是一个我称之为蛮有意思的处境。” 卢兹医生说:“咱们该怎么办?” 波洛说:“首先咱们得找到店老板。他不是个罪犯,只是个贪财的家伙。他也是个懦夫。咱们让他干什么他都会干的。我的好朋友杰克和他的老伴或许或以提供些线索。三名歹徒得关在一个严密看守的地方,等援助到来再说。我想施瓦兹先生那把自动手枪可以使我们的任何计划都能有效执行。” 卢兹医生说:“我呢?我干点什么?” “你,医生,”波洛低沉地说,“尽最大努力来管好你那个伤号。我们别的人都得坚持不懈地提高警惕——等待救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6 三天过后,清晨有一伙人来到旅馆门前。 是赫尔克里·波洛兴高采烈地把前门打开了:“欢迎,老伙计。” 警察署长勒曼泰警督用双手抓住波洛的胳臂。 “哦,我的朋友,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向你致敬啊!这起惊人事件——你们经历了多么让人心情紧张的过程啊!我们在下面也焦虑担心——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生怕出了事儿。没有无线电——没有任何联络办法。可你用日光反射信号器传递消息真是天才之举!” “哪里,哪里。”波洛尽量表示谦虚,“人类的发明一失效,你只得返回头来求助于大自然。天上总有日光嘛!” 这群人陆续走进旅馆。勒曼泰说:“没人想到我们会到来吧?”他得意地微笑。 波洛也微微一笑,说道:“没人!大家都以为缆索还没完全修好呐!” 勒曼泰激动地说:“啊,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你认为没错儿吗?肯定是马拉舍吗?” “是马拉舍,错不了。跟我来。” 他们来到楼上。一扇门打开了,施瓦兹穿着晨袍从里面走出来,一看到那群人,不禁瞪大眼睛。 “我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赫尔克里·波洛夸张地说:“救援到了!随我们一起来,先生。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时刻。” 他又爬上一层楼。 施瓦兹说:“您是到德鲁埃那里去吗?顺便问一声,他现在到底怎么样啦?” “卢兹医生昨天晚上说他恢复得很好。” 他们来到德鲁埃那个房间。波洛把门推开。他庄重地宣布道: “先生们,这就是你们要抓的那头野猪。把他活生生地带走吧,千万注意别让他逃脱断头台。” 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脸仍然用纱布包扎着呐,吃惊地坐起来,但是他再想挣扎,却让几名警察把他胳臂抓住了。 施瓦兹困惑地惊呼道:“可他是侍者古斯塔夫——德鲁埃警督啊。” “他是古斯塔夫,没错儿——可他不是德鲁埃。德鲁埃是前一名化名的侍者,也就是那名给关闭在楼那半边不营业的房间里的侍者罗伯特;马拉舍那天晚上把他杀了,又来袭击我。” 7 早餐时,波洛慢慢向那个困惑不解的美国人解释这整个儿事件。 “要知道,有些事总是在你干的那一行的过程中慢慢搞清楚的。譬如说,一名侦探和一名杀人凶手之间的区别!古斯塔夫不是一名侍者——这一点我一开始就怀疑——可他同样也不是一名警察。我一辈子都在跟警察打交道,我了解这种区别。他在外行人面前可以冒充一名侦探——可对一个本身就是侦探的人来说就不好办了。 “所以,我立刻就怀疑上他了。那天晚上,我没喝我那杯咖啡,把它全倒掉了。我做得很明智。那天半夜里,一个男人进入我的房间,以为我已经让他用麻醉药蒙住了,就搜查我的房间。他检查我的东西,在我的皮夹子里找到了那封信——我放在那里就是有意让他找到!第二天早晨,古斯塔夫端着咖啡进入我的房间。他向我打招呼,直呼我的姓名,完全有把握地扮演他的角色。可他很着急——急忙地——警察怎么竟会知道了他的踪迹!人家已经知道他藏在这里了,这对他来说可是个大灾难。这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他被困在这里如同瓮中之鳖。” 施瓦兹说:“这个笨蛋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为了什么呢?” 波洛庄重地说:“他可不像你想像的那么愚蠢。他需要,急切需要一个远离繁华世界、可以休息的地方,可以在那里跟某个人碰头,办那么一件事。” “什么人?” “卢兹医生。” “卢兹医生?他也是一名歹徒吗?” “卢兹医生倒是那位真的卢兹医生——可他不是个神经学专家——也不是个心理分析专家。他是一名外科医生,我的朋友,一名专门做整容手术的医生。他就是为此到这里来会见马拉舍的。他被赶出了祖国,现在十分贫穷。有人付给他一大笔钱,请他到这里来,用他的外科技术把马拉舍的外貌改一改。他也许猜到那人可能是个罪犯,如果是那样,他也会睁一眼闭一眼,豁出去了。他们理解到了这一点,可又不敢冒险到国外一家医院去动手术,所以就到这里来了。除了有个别人来这里一游之外,在这淡季里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店老板正缺钱,乐意接受贿赂。在这儿做整形手术可说是最理想不过的地方了。 “然而,我要说,事态起了变化。马拉舍被出卖了,那三个家伙是他的保镖,说好到这里来照护他,可是还没有来到。马拉舍自己不得不立即采取行动。于是那个化装成侍者的警察就给绑架关了起来,马拉舍取而代之。后来那伙匪徒又设法把缆索破坏掉。这只是迟早会发生的问题。次日,德鲁埃被害,在他的尸体上别了一张小纸条。原本希望等跟外界的联系恢复后,德鲁埃的尸体想必可以顶着马拉舍的名义给埋掉——卢兹医生迅速进行手术,但是需要灭一个人的口——那就是赫尔克里·波洛。所以那伙人就给派来袭击我。谢谢你,我的朋友——” 赫尔克里·波洛潇洒地向施瓦兹鞠了一躬,后者说:“这么说,您真的是赫尔克里·波洛了。” “正是在下。” “您一点也没有让那具尸体蒙骗住吗?一直知道那不是马拉舍?” “当然。” “那您干吗不早说呢?” 赫尔克里·波洛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严肃。 “因为我要保证把真正的马拉舍交给警察局。” 他喃喃自语道: “要生擒活捉那头厄律曼托斯野猪……” 第五章 奥吉厄斯牛圈 (译注:奥吉厄斯牛圈:希腊神话中厄利斯的国王奥吉厄斯养了三千头牛,牛圈有三十年未打扫。赫尔克里在牛圈两边挖了两条沟,让阿尔甫斯河和佩纽斯河从一边流进,从另一边流出,一日之内把牛圈冲洗干净了。这是赫尔克里的第五桩丰功伟绩。) 1 “这种情况真是非常微妙,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差点儿回答:“情况总是这样的。” 可是他却镇静自若地让脸上现出那种类似对病人极其关心体贴的审慎表情。 乔治·康威爵士吃力地说下去,话语从口中流畅地道出来——政府极其微妙的处境啦——公众利益啦——党内团结啦——有必要组成联合阵线啦——传媒力量啦——国家福利啦…… 听上去都很不错——却什么也没说明。赫尔克里·波洛真想打呵欠,可出于礼貌又不便打,从而感到下巴难受。有时他在阅读议会辩论文件时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在那种场合,他倒没必要克制呵欠。 他打起精神耐心忍受这种折磨。与此同时,他对乔治·康威爵士也深表同情。那人明明想告诉他一点事——却又明明不会简单明了地讲出来。就他来说,话语变成了遮掩事实的手段,而不是把它们暴露出来。他善于辞令——也就是说擅长讲些悦耳动听而毫无意义的大话。 可怜的乔治爵士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满脸涨得通红。他朝坐在桌子首席的一个人无可奈何地瞥一眼,那人立刻做出反应。 爱德华·费里埃说:“好吧,乔治,让我来讲给他听。” 赫尔克里把目光从那位内政大臣转移到那位首相身上。他对爱德华·费里埃颇有好感——那是由一位八十二岁老人嘴中偶然道出的一句话而引起的。弗格斯·麦克劳德教授曾经为了协助警方给一名杀人犯定罪而解决了一项化验难题,一时接触了政治。德高望重的爱德华·费里埃受命组阁。就政治家标准来说,他是个年轻人——还不到五十岁。麦克劳德教授曾经说过:“费里埃一度是我的学生。他是个老实可靠的人。” 仅此而已,可是这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却意味深长。麦克劳德如果说一个人老实可靠,那就是对品格的褒奖;相比之下,大众或报刊却根本没有热情地把这当回事。 不过这也确实跟大众的评价相符。大家认为爱德华·费里埃老实可靠——仅此而已——不怎么聪明,不伟大,不是个特别优秀的演说家,也不是个学识丰富的人——一个娶了约翰·汉麦特的女儿的人——他曾经是约翰·汉麦特的得力助手,可以受托把这个国家的政府按照约翰·汉麦特的传统继续管理下去。 原因是约翰·汉麦特深受英国民众和媒体的爱戴。他代表英国人珍视的各种优良品质。民众谈到他时常说:“大家确实觉得汉麦特诚实可靠。”传闻他家庭生活简朴,喜爱种植花草。跟鲍德温(译注:英国政治家,曾任三届英国首相)的烟斗和张伯伦(译注:英国政治家,1937-1940年间任英国首相)的雨伞相提并论的是约翰·汉麦特的雨衣。他总是随身携带着它——一件穿得不能再旧的雨衣。这已成为一个标志——代表了英国气候,英国人谨慎的预感和他们珍惜旧物的感情。另外,约翰·汉麦特是一个以虚张声势的英国方式而成名的演说家。他从容不迫而真切地发表演讲,其中包容了那些深入英国人心的简单而感情用事的陈词滥调。外国人有时批评他那些讲话既虚伪而又带有叫人受不了的高贵因素。约翰·汉麦特本人倒一点也不在乎高贵不高贵——而是以英国公认的那种光明正大而不以为然的方式处世。再说,汉麦特的外表也招人喜欢,高个子,体面,脸色悦目,一双非常明亮的蓝眼睛。他的母亲是丹麦人,他本人曾任海军大臣多年,为此得到了一个“老海盗”的绰号。他的身体日渐虚弱,最后迫使他放弃执政,这倒引起了普遍的、深深的不安。谁来接替他呢?那位聪明智慧的查尔斯·德拉费尔德勋爵吗(太聪慧了——英国不需要聪慧)?埃温·惠特勒吗(聪明——可是也许有点不够审慎)?约翰·波特吗(那种会把自己幻想成为独裁者的人——而我们这个国家可不要什么独裁者,多谢您啦)?因此沉默寡言的爱德华·费里埃就职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费里埃还可以。他是那位老前辈亲手栽培起来的,还娶了老头子的女儿。按照英国的老话,费里埃会“应付下去的”。 赫尔克里·波洛仔细察看这位面色黝黑、声音悦耳、文静的人:他瘦弱,一头深色头发,脸上一副倦怠的样儿。 爱德华·费里埃正在说:“波洛先生,您也许看过一份名叫《透视新闻》的周报吧?” “我只随意浏览过。”波洛面色微红地承认道。 那位首相说:“那您多少知道一点它的内容了。刊登的多半是些近乎诽谤的事件和暗示耸人听闻的秘闻快照。其中有些是真实的,有些是无害的,可都是用一种辛辣讽刺的手法端出来的。偶尔——” 他停顿一下,改变一点声调接着说: “偶尔还变本加厉。” 赫尔克里没吭声。费里埃继续说: “最近两个星期那个刊物一直在暗示就要揭露‘最高层政界的一桩特大丑闻’,‘对贪污腐败和营私舞弊的惊人揭露’。” 赫尔克里·波洛耸耸肩说: “只是一种惯用的把戏罢了。等真揭发出来时,一般都叫渴望知情的读者大失所望。” 费里埃冷冰冰地说:“这次可不会让他们失望。”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这么说,您已经知道他们要揭露什么了?” “大部分都相当准确。” 爱德华·费里埃停顿片刻,然后讲起来。他有条有理地仔细说出这事的大致情况。 这不是一件给人以启迪的事。谴责恬不知耻的诈骗啦,投机股市啦,滥用党内大笔资金啦。这些指控是针对前任首相约翰·汉麦特的。他们要揭露他是一个不诚实的流氓,一个骗取信任的大骗子,他利用职权为自己聚敛了大量私人财富。 首相轻声的话音最后止住了,内政大臣哼了一声,脱口而出: “太可怕了——可恶之极!佩瑞那个家伙老爱编辑这些劳什子,该毙了他!” 赫尔克里·波洛说:“这些所谓的揭发材料是要在《透视新闻》周报上发表吗?” “是的。” “你们打算对这种做法采取什么步骤呢?” 费里埃慢慢说道:“这构成一种对约翰·汉麦特的个人攻击。他有权控告这家周刊诽谤。” “他打算这样做吗?” “不打算。” “为什么不呢?” 费里埃说:“这可能正是《透视新闻》周报求之不得的事。对他们来说,这种宣传效益将会是巨大的。他们的辩护会是些花言巧语,那些受到抱怨的言论会是真实的。这整个事件就会在引人注目之下暴露无遗。” “可是事情如果进展得对他们不利,那他们就会遭受惨重的损失啦。” 费里埃慢慢说:“案情可能不会对他们不利。” “为什么?” 乔治爵士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认为——” 爱德华·费里埃却已经在说:“因为他们打算刊登的都是——事实。” 乔治·康威爵士哼了一声,对这种违反议会惯例的坦率十分恼火。他喊道: “爱德华,亲爱的伙计。我们当然——不承认。” 爱德华·费里埃倦怠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他说:“遗憾的是,有时候得道出真情实话。这就是一次。” 乔治爵士大声说:“波洛先生,您明白这一切都得保密。一句话也不能——” 费里埃打断他的话,说道:“波洛先生明白这一点。”他又慢慢往下说:“波洛先生可能不理解的倒是:人民党的前途危在旦夕。波洛先生,约翰·汉麦特代表人民党。他在英国人民面前象征着它的主张——象征着正派和诚实。从来也没人认为我们卓越非凡。我们把事情也弄糟过,也犯过错误,但是我们代表了那种尽力做好工作的传统——我们也代表基本的诚实。我们的灾难是——那个作为我们首脑的人,那个人民当中的诚实人,杰出人物——结果竟是个当代最坏的骗子。” 乔治爵士又哼了一声。 波洛说:“您过去对这一切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张显得倦怠的脸上又闪出一丝苦笑,费里埃说:“您可能不相信我,波洛先生,我跟所有别的人一样完全受骗了。我从来不能理解我妻子对她父亲的那种古怪的态度:她对她父亲的所作所为一向持保留态度。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了:她了解她父亲的本性。” 他停顿一下,又说: “真情实况一开始泄漏出来,我真吓坏了,难以置信。我们坚持让我岳父马上以健康不佳为理由辞职,我们还开始着手——清理这团乌七八糟的事,该这么说吧。” 乔治爵士又哼了一声。 “清理这个奥吉厄斯牛圈!” 波洛不免为之一惊。 费里埃说:“我担心自己对这样一项像赫尔克里当年那样的任务力不从心。一旦事实真相给公开出来,全国上下就都会做出反应。政府也就会垮台。就会举行全国大选,埃弗哈特和他的政党就完全有可能重新掌权。您知道埃弗哈特的政策吧。” 乔治爵士唾沫飞溅地说:“一个到处点火的家伙——一个彻头彻尾煽风点火的家伙。” 费里埃沉痛地说:“埃弗哈特是很能干——可他鲁莽好斗,而且一点也不老练机智。他那些支持者愚蠢无能,心态不稳定——实际上,很可能形成一种独裁统治。”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乔治爵士话音颤抖着说:“要是能把整个这件事捂住的话……” 首相缓慢地摇摇头,那是一种表示挫折的动作。 波洛问道:“您不相信这事可以给捂住吗?” 费里埃说:“我请您来,波洛先生,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啦。我认为这事太大啦,知道的人也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成功地给盖住。我们目前只有两个办法,直截了当地说,要么动用武力,要么采取行贿手段——可也不抱希望成功。内政大臣把我们的麻烦事比做奥吉厄斯牛圈的清扫工作。波洛先生,这就需要一条猛涨的河流冲刷,自然界强大力量的破坏——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不可能办到。” “这事确实需要一个赫尔克里大力神。”波洛说,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他又补充说:“请记住我的名字就是赫尔克里。” 爱德华·费里埃说:“您能再现奇迹吗?波洛先生?” “您就是为此召见我的,对不?因为您认为我可能办到吧?” “对……我意识到,如果要得到拯救,只能通过那么一种完全非正统的奇特想法才办得到。”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不过,波洛先生,您也许会从道德角度来观察这个问题吧?约翰·汉麦特是个骗子,约翰·汉麦特的传奇必须给揭露。难道人能在不诚实的基础上建立一个诚实的家庭吗?我闹不清楚。可我确实明白我得尽力试一试。”他突然面带苦笑,说道:“政治家要保住职权——通常都别有用心。”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来,说:“先生,我多年在警察局的体验也许使我一向对政治家评价不高。如果约翰·汉麦特还在任——我对这事绝不沾手——一个小指头也不会去碰一碰。可我对您有点了解。曾经有一个真正了不起的人,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和最有头脑的人,告诉过我,您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我愿尽力而为。” 他鞠了一个躬,便告退了。 乔治爵士脱口道:“嗯,这家伙,真够放肆的——” 爱德华·费里埃却还在微笑,说道:“我看这倒是一种夸奖……” 2 赫尔克里·波洛正下楼,却让一位金发高个子女人拦住了。 她说:“请到我的客厅来坐一下,波洛先生。” 他鞠一躬就跟随她走了进去。 她关上门,指着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还敬上一支烟。她在他对面坐下,从容不迫地说: “您刚刚见过我的丈夫——他已经告诉您——关于我父亲的事了吧?” 波洛仔细望着她,发现那高个子女人还很有风韵,脸上展现出性格和智慧。费里埃夫人是个受人欢迎的人物。作为首相夫人,她当然经常引人注目。作为她父亲的女儿,她的名气更大一些。黛格玛·费里埃是英国妇女理想的偶像。 她是一位贤妻良母,随同夫君偏爱乡间生活。她参加一些社交活动,掌握分寸地只参加那些公认为妇女适宜参加的活动。她衣着考究,却从不显眼地赶时髦。她把时间和精力大量用在慈善事业上,她发起制定救济失业工人妻子的特殊计划。她受到全国人民一致的爱戴,也是党内最宝贵的财富。 赫尔克里·波洛说:“您一定非常焦急吧,夫人?” “哦,是的——您不知道我多么着急。多少年来我一直担心——会出事儿。” 波洛说:“您一直不知道什么具体情况吗?” 她摇摇头。 “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父亲不是——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样好,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意识到他是个——骗子。” 她的声调低沉而痛苦,她说:“爱德华由于跟我结了婚——他早晚会失去一切。” 波洛沉静地说:“您有没有敌人,夫人?” 她抬头惊讶地望着他:“敌人?我想是没有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我认为您有……” 他接着往下说:“您有没有勇气,夫人?目前一场反对您丈夫和您本人的大规模运动正在进行。您必须做好准备保护自己。” 她大声说:“这对我来说倒无关紧要。只是对爱德华来说,则事关重大。” 波洛说:“两个人总是连在一起的,谁也逃脱不了。请记住,夫人,您是凯撒的妻子。” 他看到她的脸色黯淡下来。她朝前欠身问道:“那您打算告诉我什么呢?” 3 《透视新闻》周报编辑珀西·佩瑞,坐在写字台后面抽烟。他是个小个子,脸盘长得像只黄鼠狼。 他用一种柔和而油滑的声调说:“咱们就给他们泼点土。就这么办。太妙啦——妙呀!哦,老天!” 他的副手,一个戴眼镜的瘦小伙子,不安地说:“你没感到不安吗?” “担心铁腕手段吗?他们不行,没有那分胆量。况且这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不会像咱们在这个国家和在欧洲、美洲那样大肆宣扬。” 另外那个人说:“他们一定很着急,会不会采取什么措施?” “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派人来谈——” 蜂鸣器响了一声,珀西·佩瑞拿起话筒,问道:“你说是谁?好吧,让他上来吧。” 他放下听筒——咧嘴一笑。 “他们找了那个自负的比利时侦探来对付咱们。他正上楼来干他的活儿,想要知道我们肯不肯合作。” 赫尔克里走进来。他穿着一套整洁的服装——上衣领子纽孔那儿还别了一朵白茶花。 珀西·佩瑞说:“很高兴见到您,波洛先生。您这是去阿斯考特的皇家跑马场途中路过我这里吧?不是?我错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过奖,过奖。我只想给人一个好印象罢了。”他天真地扫一眼那位编辑的脸和有点邋遢的衣着,又说:“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天然条件差尤其得打扮打扮。” 佩瑞简慢地问:“你来见我有什么事?” 波洛朝前倾斜着身子,轻轻拍一下膝盖,满面春风地说:“敲诈勒索吧。”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敲诈勒索?” “我听说——消息灵通的人告诉我——你们时常放风打算在你们那份非常高尚的刊物上登载某些很有破坏性的报道——其结果,就可以在你们的银行账户上增加点可观的进帐——而那些报道就不会刊登。” 波洛朝后一靠,得意地点点头。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所提的事等于是诽谤吗?” 波洛信心十足地微笑说:“我肯定您不会反感。” “我就是反感!至于敲诈勒索,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我曾经敲诈勒索过任何人。” “没有,没有,这一点我敢肯定。您误解我了。我不是在威胁您。我只是想提出一个简单的问题,要多少钱?”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珀西·佩瑞说。 “有关国家大事,佩瑞先生。” 他俩彼此意味深长地交换一瞥。 珀西·佩瑞说:“我是个改革者,波洛先生,我要清理一下政治污秽。我反对贪污腐化。你知道这个国家目前的政治局面吗?纯粹是奥吉厄斯牛圈嘛。” “啊!”赫尔克里·波洛说,“你也用这个典故。” “要清理这个肮脏的牛圈,”那位编辑接着说,“只有靠公众舆论那股强大的使之洁净的洪水。”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来说:“我赞同您的情感。” 他又补上一句:“很可惜您不觉得需要钱。” 珀西·佩瑞连忙说:“慢着,等一下……我并没完全那么说……” 可是赫尔克里·波洛已经走出房门。 他对后来发生的事解释说,他不喜欢那些敲诈的家伙。 4 埃弗莱·达什伍德是《支流》报社一名职员,一个性格开朗的小伙子,他亲切地拍拍赫尔克里·波洛的后背。 他说:“到处都是污秽的尘土,好家伙。可我的尘土倒是干净的——就是这样的。” “我并不是在说你跟珀西·佩瑞是一丘之貉。” “该死的小吸血鬼。他是我们这一行里的污点。如果办得到的话,我们都想把他打垮。” “刚巧,”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此刻正在负责清理一起政治丑闻的小任务。” “清理奥吉厄斯牛圈吗?”达什伍德说,“伙计,那可太难啦。你干不了。惟一的希望是让泰晤士河改道,把整个议会冲走。” “你可真是玩世不恭。”赫尔克里·波洛一边摇着头,一边说。 “我了解这个人世间,没别的。” 波洛说:“我想你正是我要找的人,这事非你不可啦。你干起事来不顾一切,是把好手,你喜欢干些不同寻常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 “我有个小计划要付诸行动。如果我的想法正确,那就是有一件耸人听闻的小阴谋得给揭露出来。我的朋友,这对你的报纸来说将是独家新闻。” “可以干。”达什伍德愉快地说。 “那是一个破坏一位女子声誉的庸俗下流的阴谋。” “这更好啦。凡是有性的内容都会畅销。” “那就坐下来,听我说吧。” 5 人们在议论。 在小温伯林顿区“鹅与羽毛”餐厅里。 “反正,我不相信。约翰·汉麦特一向是个诚实的人。他一直是。他跟别的一些政客大不一样。” “所有那些骗子在没有给揭发出来之前,人们谈起他们时,都会这么说。” “人们说他从那笔巴勒斯坦石油生意里捞到好几万镑。那是一笔肮脏的交易。” “他们那帮人都是一路货色。一伙肮脏的骗子。每一个都是。” “埃弗哈特可不会那么干。他是个规矩的老派人。” “可我也不能相信约翰·汉麦特是个坏人。你不能完全相信报纸上登的东西。” “费里埃的妻子是他的女儿。你见到报上登出的有关她的事了吗?” 他们阅读了一份已经给翻阅得一塌糊涂的《透视新闻》上的报导。 凯撒的妻子吗?我们听说某位高官的夫人日前在一个奇特的场 合被人发现。陪同她的是一名男妓。哦,黛格玛,黛格玛,你怎么 能如此淘气? 一个粗俗嗓音的人慢慢说: “费里埃夫人不是那种人。男妓?那是那些从外国来的下流坯。” 另一个人说: “女人的事很难让人预料。要让我说的话,她们那帮女人没有一个是好的。” 6 人们在议论。 “可是,亲爱的,我相信这完全是真的。娜奥美是从保罗那里听来的,保罗是从安迪那里听来的。那个女人简直完全堕落了。” “可她一向那么规规矩矩,长得也不漂亮,常主持义卖会啊。” “那只是一种伪装罢了,亲爱的,大家都说她是个色情狂。嗯,我的意思是说,《透视新闻》上全都登出来了!哦,当然不是明说,不过从字里行间可以让人看得出来。我纳闷他们是怎样得到这些消息的。” “你对这些政治丑闻的玩意儿怎样看?他们还说她父亲贪污党内资金呐。” 7 人们在议论。 “我不愿意那样想,罗杰斯夫人,这是事实。我是说我一向认为费里埃夫人真是个很好的人。” “那你认为这些可怕的事是真的吗?” “我已经说过,我不愿意那样去想她。六月里她刚主持过派尔契斯特区义卖会的开幕式。我就站在她身旁,就跟我现在离那张沙发那样近。她的微笑是那么讨人喜欢。” “是啊,可是无风不起浪啊。” “嗯,当然那是真的。唉,老天,看来你对谁也不能轻易相信!” 8 爱德华·费里埃面色苍白,痛苦地对波洛说:“这样攻击我的妻子!他们太卑鄙下流了——彻头彻尾的卑鄙下流!我要对那个恶毒的无赖采取行动!”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建议你不要这样做。” “可是必须制止这些该死的谎言啊。” “你肯定那些都是谎言吗?” “该死的,当然是!” 波洛把脑袋歪向一边,说道:“尊夫人怎么说呢?” 费里埃一时显得不知所措。 “她说最好别理他们……可我不能那么做——人人都在议论呐。” 赫尔克里·波洛说:“对,人人都在议论。” 9 随后,各报均登出一条简短的消息: 费里埃夫人近日得了轻微的精神崩溃症。她已前往苏格兰休养 以恢复健康。 猜测啦,谣言啦——可靠消息说费里埃夫人没在苏格兰,从来也没去过苏格兰。 有关费里埃夫人到底真的在哪里的传言,恶意中伤的传言,一下子传开了…… 人们又在议论。 “我跟你说,安迪看到她了。就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她要么喝醉了,要么就是吸了毒,跟一个让人恶心的阿根廷男妓——拉曼在一块儿。就是这样!” 更多的谈论。 费里埃夫人跟一个阿根廷男妓跑了,有人在巴黎见到了她吸了毒。她已经吸毒多年。她还酗酒无度。 英国的正派思潮开始并不信那些传言,可慢慢也跟着坚决反对费里埃夫人了。看来这里面确实有文章!这样的女人不应当是首相夫人! “一个无耻放荡的女人,她就是那么一个女人,不知羞耻的荡妇!” 接着传来摄影记录。 费里埃夫人在巴黎让人拍摄下来的照片——是在一个夜总会里,身体向后躺着,胳臂亲热地搂在一个棕色皮肤、一脸坏相的黑发小伙子的肩膀上。 还有一些别的快照——在海滩上的半裸体样儿——脑袋枕在那个懒洋洋的拆白党肩膀上。 下面写着: 费里埃夫人玩兴正浓…… 两天后,一项控告《透视新闻》周报诽谤的起诉开始了。 10 这桩案子首先由英国王室法律顾问莫蒂默·英格伍德爵士起诉。他的形象尊严高贵,表情义愤填膺。费里埃夫人是一项无耻阴谋的牺牲品——这项阴谋堪与读者熟悉的大仲马写的《王后的项链》里那个著名的案件相比。那项阴谋的目的是要在民众的心目中贬低玛丽·安特瓦奈特(译注:法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神圣罗马帝国及奥地利王国的弗兰西斯一世之女,勾结奥地利干涉法国革命,被捕后交付革命法庭审判,处死于断头台)的形象。眼下这项阴谋也在策划贬损一位高尚而有道德的夫人的声誉。她在这个国家是凯撒的妻子。莫蒂默爵士以极其轻蔑的口气谈到法西斯主义在运用众所周知的不正当的阴谋诡计暗中破坏民主。接着他传唤证人出庭作证。 第一名证人是诺桑伯里亚郡主教。 诺桑伯里亚郡主教韩德森博士是英国教会里一位最知名的人士,极尽圣职,而且人品正直。他开朗宽厚,是个了不起的传道士。所有了解他的人都深深爱戴他。 他走进证人席发誓在所提到的那段日子里,爱德华·费里埃夫人跟他和他的妻子一直呆在他的邸宅。她由于从事慈善事业而过度疲劳,经医生嘱咐需要彻底休息一段时期。她的休养一直保密,以便排除媒体为此增添麻烦。 一位著名医生在主教之后声明他曾经嘱咐费里埃夫人,彻底休养不再过问任何劳心费神的事。 一位当地医生也出庭证明,大意是说他曾经到主教宅邸去护理过费里埃夫人。 下一个证人叫塞尔玛·安德森。 她走进证人席时引起整个法庭一阵轰动。大家立刻看出那个女人长得跟爱德华·费里埃夫人甭提多像了。 “你的名字是塞尔玛·安德森吗?” “是的。” “你是一名丹麦公民吗?” “是的,老家在哥本哈根。” “你原先在那里一家咖啡馆工作吗?” “是的,先生。” “请用你自己的话,陈述一下三月十八日发生的事。” “是这样的,有一位先生在那儿来到我的柜台前——一位英国先生,他告诉我他在一家报社工作——《透视新闻》周报!” “你敢肯定是那份报纸的名称吗——《透视新闻》?” “是的,我敢肯定——因为,您知道,一开始我还当那是一份医学周刊呐。但是看来不像是。接着他告诉我,有一位英国电影女演员要找一名替身演员,而我正合适。我不大看电影,他说的那个明星的名字我不熟悉,可他说那位明星非常有名,近来身体不大好,希望找个人代替她时常出现在公众场合,为此她愿意付出很大一笔钱。” “那位先生提出付给你多少钱?” “五百英镑。开始我不大相信——我觉得这可能是个花招。可他当场就付给我一半。所以我就辞去了原来的工作。” 她接着往下说,她给带到巴黎,给她买了漂亮衣服,还给她配上一个“伴侣”。她说:“那是一位很可爱的阿根廷先生——很有教养,很有礼貌。” 很明显,这个女人一直过得很开心。她还乘飞机到伦敦,由她那位棕色皮肤的“伴侣”带她到一些夜总会去玩过。她在巴黎跟他一起让人拍了照片。她承认,她去过的有些地方不太好……真格的,不是些正经地方!让人拍摄的一些照片也不太正经。不过,他们告诉她,这些玩意儿是广告宣传中所需要的——拉曼先生一直都很规矩。 在回答讯问时,她声明人家从来没向她提起过费里埃夫人的名字。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冒充那位夫人。她没想伤害任何人。一些照片当场拿给她看,她证实那些都是她在巴黎和里维埃拉(译注: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那一片濒海地区,是一个假日游憩胜地)让人拍的照片。 塞尔玛·安德森明显的特点是绝对诚实。她显然是个脾气好而有点糊涂的女人。现在她明白了这事的真相,感到很难过,这点大家都看明白了。被告一方的辩护没有一点说服力,只是疯狂地否认跟安德森那个女人打过任何交道。那些照片给送到周刊的伦敦办事处来后被误认为是真品了。莫蒂默爵士最后总结的一段话激起了大家的热情。他形容这事是一起卑鄙的政治阴谋,目的在于毁损首相和他夫人的名誉。大家一致对受害人费里埃夫人深表同情。 11 爱德华·费里埃热情地握着波洛的手。他说:“谢谢您,波洛先生,一千次感谢。哼,《透视新闻》彻底完蛋了。下流坯。他们整个儿给打垮了。他们策划这起恶言诽谤的阴谋完全罪有应得。居然反对世界上最仁慈的人黛格玛。多亏您设法揭穿了整个这种恶毒敲诈勒索的事……您怎么会想到他们可能会利用一个替身呢?” “这不是一个新立意了,”波洛提醒他,“在简·德拉慕特一案里,她冒充玛丽·安特瓦奈特就很成功。” “我知道。我得再读一遍《王后的项链》。可您怎么找到他们雇佣的那个女人啊?” “我在丹麦四处寻找,是在那里找到她的。” “干吗要在丹麦呢?” “因为费里埃夫人的祖母是丹麦人,她本人也长得有丹麦人特征。此外还有别的原因。” “两个人真是长得太像 第六桩斯廷法罗湖怪鸟 (译注:斯廷法罗湖怪鸟:希腊神话中的怪鸟,生有铜翼、铜爪和铜嘴,铜羽毛落下后能伤人致死。这些怪鸟吃人肉,后被赫尔克里赶走——一说用毒箭把它们射死。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六桩大事。) 1 哈罗德·韦林第一次注意到那两个女人是她俩在湖边小道上遛弯儿的时候。他当时正坐在旅店外面的露台上。那天天气晴朗,湖水碧蓝,阳光明媚。哈罗德叼着一支雪茄烟,深感这个世界相当美好。 他的政治生涯正飞黄腾达。三十岁就当上了次官,颇能引以自豪了。据说首相曾经向某人说过:“年轻的韦林前途不可限量。”哈罗德洋洋得意,并非矫揉造作。生活前景在他面前无限光明美好。他年轻,长相不错,身体健壮,而且没有什么桃色纠葛。 他决定到黑塞斯洛伐克去度假,以便打破常规,避开一切人事关系,好好休息一下。斯特普卡湖边那家旅馆虽然小了点,倒也十分舒适而且旅客也少。那儿仅有的几位旅客都是外国人。到目前为止,别的英国人只有一位老妇人赖斯太太和她的女儿克莱顿太太。哈罗德喜欢这两位太太。爱尔西·克莱顿长得漂亮,颇像古典美人。她根本不大化妆,而且性格也温柔,甚至有点腼腆。赖斯太太可以称得上是有个性的女人。她高高的个儿,嗓音深沉,态度专横,却富有幽默感,是个旅行中很有趣的伙伴。她的生活显然以她女儿的生活为中心。 哈罗德跟这对母女消磨了不少愉快的时光,不过她们并没想独占他,他们之间一直保持友好而不苛求的关系。 旅馆里别的客人没有引起哈罗德的注意。他们大都是徒步旅行者或搭乘旅游车的游客,在这里住一两个晚上就走了。直到这天下午——他几乎没注意到什么人。 那两个女人从湖边小径慢慢走过来,哈罗德的注意力正让她俩吸引住,那当儿,一朵浮云赶巧遮蔽了太阳。他浑身不禁微微一颤。 他呆视着那两个女人,她们看上去肯定有点古怪。两人都长着长钩鼻子,像鸟一样,脸膛奇特地相像,不带什么表情。她俩都披着松松垮垮的斗篷,两边随风飘荡,活像两只大鸟的翅膀。 哈罗德心想:“她俩可真像两只大鸟——”接着他又几乎脱口而出,“真是不祥之鸟。” 那两个女人径直走上露台,从他身旁走过去。两人都不算年轻了——与其说接近四十岁,不如说快五十岁了。她俩彼此长得十分相像,一眼就让人看出是姐妹俩。脸上的表情令人生畏。她俩从他身旁走过时,盯视他一眼。那是对人作出评估的古怪一瞥——近乎残酷。 哈罗德对那两个女人的坏印象越发加深了。他注意到姐妹俩有一人的手细长得像爪子……尽管太阳又露出来了,他还是打了个冷战。他心想:“真是可怕的怪物,活像食肉鸟……” 这当儿,赖斯太太正从旅馆走出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站起来,给她拉过来一把椅子。她道声谢就坐下来,像往常那样开始织起毛线。哈罗德问道:“您看见刚才走进旅馆的那两个女人了吗?” “披斗篷的吗?是啊,我从她们身旁走过。” “非常古怪的人物,您不觉得吗?” “嗯,是啊,也许有点古怪。她们好像是昨天才来到这里的。两人长得非常像——一定是一对孪生姐妹。” 哈罗德说:“我也许有点奇思怪想,可我明明觉得她们身上有股邪气。” “多奇怪,那我可要多瞅她们几眼,看看我是否同意您的意见。” 她又说:“我们可以从服务台职员口中打听一下她们是什么人。我料想不会是英国人吧?” “哦,不会是。” 赖斯太太看一下手表,说道:“到饮下午茶的时候啦,韦林先生,请您进去按一下铃叫人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赖斯太太。” 他办完这个差事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问道:“今天下午您女儿到哪儿去了?” “爱尔西吗?我们刚才一起散了会儿步,围着湖边绕了半圈,就穿过松林回来了。那里美极了。” 一名侍者来了,赖斯太太要了茶点,然后又一边飞快地织毛线,一边接着说: “爱尔西收到了她丈夫来的一封信。她可能不下楼来饮下午茶啦。” “她的丈夫?”哈罗德感到惊讶,“您知道,我一直还当她是个寡妇呢。” 赖斯太太狠狠地瞪他一眼,冷冰冰地说:“哦,她不是。爱尔西不是寡妇。”她又加重语气添上一句,“可也真够倒霉的!” 哈罗德大吃一惊。 赖斯太太苦笑着点点头,说:“世上很多不幸的事都归罪于酗酒,韦林先生。” “她的丈夫饮酒过度吗?” “是的。还有不少别的毛病。他常常毫无理由地嫉妒,脾气暴躁得出奇。”她叹口气,“这种日子真难熬啊,韦林先生。我非常疼爱爱尔西,自己就生这么一个孩子——看着她不幸福真不好受。” 哈罗德真的动情地说:“她是那样一个温温柔柔的人儿。” “也许过分温柔了些。” “您是说——” 赖斯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一个幸福的人会更高傲些。我想爱尔西的温柔出自一种挫折感。生活对她的压力太大了。” 哈罗德犹犹豫豫地问道:“那她——怎么竟会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呢?” 赖斯太太答道:“菲利普·克莱顿长得很帅。他原来(现在依然)很讨人喜欢,而且也很富裕——当时又没人跟我们提起过他的真正品质。我自己守寡多年。两个女人孤单单地生活,对男人的品行也作不出什么很好的判断。” 哈罗德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确实如此。” 他觉得一股怒火和怜悯涌上了心头。爱尔西·克莱顿至多不过二十五岁。他想起她那双蓝眼睛流露出明显友好的神情,微微沮丧的嘴角有点下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兴趣有点超出了一般的友谊。可她却跟一个畜生结成夫妇了…… 2 那天晚餐后,哈罗德跟母女二人坐在一起。爱尔西·克莱顿穿着一件柔和的浅粉红色的衣服。他注意到她眼圈儿有点儿红肿。她明显哭过了。 赖斯太太轻快地说: “韦林先生,我打听清楚您指的那两位鸟身女妖是什么人了。她们——是出身很好的波兰人,服务台人员这么告诉我的。” 哈罗德朝另一端那两位波兰妇女坐的地方望了一眼。爱尔西颇有兴趣地说: “是那边坐着的两个女人吗?头发染成棕红色?她们看上去不知怎地总叫人觉得有点可怕——我也闹不清为什么。” 哈罗德得意地说:“我也曾经这么觉得。” 赖斯太太笑着说:“我认为你们俩都有点荒唐。不能单凭看人一眼就判断人家是什么样的人。” 爱尔西笑道:“我想是不应当的。可我还是认为她们俩像一对座山雕。” “专门啄食死人的眼睛。”哈罗德说。 “哦,别说啦!”爱尔西叫道。 哈罗德连忙说了一声:“对不起。” 赖斯太太微微一笑,说:“反正她们不会跟咱们打交道的。” 爱尔西说:“咱们也没有什么亏心的秘密!” “韦林先生也许有哇。”赖斯太太眨了一下眼说。 哈罗德朝后仰着脑袋哈哈大笑,说道:“从来也没有什么秘密。我一生清清白白,毫无隐瞒的事。” 他脑子里突然闪现这样的想法:“人离开了正道,该是多么愚蠢啊。问心无愧——这才是人一生当中惟一需要的。这样你就可以面对世人,对任何打搅你的人都可以说,见你的鬼去吧!” 他忽然觉得自己生气勃勃——十分坚强——完全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3 哈罗德·韦林跟许多英国绅士一样,掌握语言的能力很差。他的法语说得不流利,而且带有很重的英语口音。他一点也不懂德语和意大利语。 直到现在,这种语言上的无能并没让他感到担心。在欧洲大陆的大多数旅馆里,他到处遇到能讲英语的人,因此干什么要操那份心呢? 但是在这个偏僻地区,本地人讲的是斯洛伐克语,连旅馆服务台职员也只会讲德语,有时他不得不请两位女性朋友之一给他做翻译,这使他深感屈辱。赖斯太太能说多种语言,甚至会讲几句斯洛伐克语呢。 哈罗德决定开始学学德语。他打算买几本教科书,每天上午花几个小时来掌握这门外语。 这天上午,天气晴朗,哈罗德写完几封信,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午餐前还有一个小时可以去散散步,便走出旅馆,朝湖泊那边走去,然后转进松林。 他在林中溜达了五分钟左右,忽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一阵哭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伤心地呜咽啜泣。 哈罗德踌躇片刻,接着就朝哭声走去。那个女人原来是爱尔西·克莱顿。她正坐在一棵伐倒的树干上,两手捂着脸,悲伤得肩膀直抖。 哈罗德犹豫一下,然后走近她,轻声问道:“克莱顿太太——爱尔西,怎么了?” 她大吃一惊,抬头望着他。哈罗德就在她身旁坐下。 他真的很同情地问道:“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吗?不用客气。” 她摇摇头。 “没什么——没什么——您太好啦。可谁也帮不了我。” 哈罗德略带羞怯地问:“是跟你丈夫——有关系吗?” 她点点头,接着擦擦眼睛,拿出她的粉盒化化妆,尽量使自己恢复常态,她声音发颤地说:“我不愿意让母亲着急。她一看到我不愉快就难过极了。所以我就跑到这里来大哭一场。我知道,这样做是很傻气,哭也没有用。可——有时——叫人感觉这种日子实在难过。” 哈罗德说:“这叫我真感到非常遗憾。” 她很感激地瞥他一眼,然后连忙说:“当然是我不对。是我自己愿意嫁给菲利普的。结果却大失所望,这只能怪我自己。” 哈罗德说:“你这样认为倒是很有勇气的!” 爱尔西摇摇头。 “不,我一点也没有勇气,一点也没有胆量。我是个胆小鬼。这是我跟菲利普发生矛盾的部分原因。我怕他——怕极了——他发起脾气来简直吓人。” 哈罗德深情地说:“你应当离开他!” “我不敢。他不会让我走的!” “瞎说!不能考虑离婚吗?” 她慢慢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理由,”她挺直肩膀,“不行,我只能忍受下去。您知道,我有不少时间常跟母亲呆在一起,这一点菲利普倒也不在乎,尤其是我们打破常规,一起到这样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来。”她脸上略现红晕,又说道,“您知道,部分原因是他特别爱嫉妒。如果我——只要跟另一个男人说上一句话,他就会大发雷霆!” 哈罗德义愤填膺。他听到过不少女人抱怨自己丈夫嫉妒,可是在对那女人表示同情时,却又暗中觉得那位丈夫还是有充分道理的。爱尔西·克莱顿却不是那种女人。她压根儿也没向他轻佻地瞥过一眼。 爱尔西微微颤抖地躲开他一点,抬头凝望着天空,说: “云层遮住了阳光,天有点冷了。咱们还是回旅馆去吧。一定快到午饭时间了。” 他俩站起来朝旅馆方向走去。两人走了不一会儿就赶上一个也朝那个方向走去的人。他俩从她身上穿的那件飘动的斗篷认出了她,是那两个波兰女人之一。 他们从她身旁走过,哈罗德微微鞠一躬。她没有回礼,只用眼睛盯视他们俩一会儿,流露出那么一种评估的眼神,不禁使哈罗德突然感到浑身发烧。他怀疑那个女人是不是见到了他坐在那根树干上紧挨在爱尔西身旁,如果是的,她也许会认为…… 反正,她显得好像是在琢磨似的……他心中不由得冒起一股怒火!有些女人的头脑多么邪恶啊!太阳那时又赶巧让云层遮住,他们俩想必都打了个冷战——也许就在那个女人盯视他们的那一时刻…… 不知怎的,哈罗德心中感到有点忐忑不安。 4 那天晚上刚过十点,哈罗德就返回自己的房间。那名英国侍女给他送进来好几封信,有的需要立刻复信。 他换上睡衣,穿上睡袍,坐在写字台前开始处理信件。他写完了三封,正要写第四封,房门突然开了,爱尔西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哈罗德吃惊地跳起来。爱尔西把身后的门关上,两手紧紧抓住五斗柜,大口喘着气,面色灰白。看上去她吓得要命。 她气喘吁吁地说:“是我的丈夫!他突然来了。我——我想他要杀死我。他疯了——疯极了。我到您这里来躲一躲。别——别让他找到我。” 她又往前走一两步,摇摇晃晃地差点儿跌倒。哈罗德连忙伸出一只胳臂扶住她。 就在这时刻,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他中等身材,两道浓眉,一头光滑的黑发,手里拿着一把修车用的大铁钳,怒气冲冲地发出颤悠悠的尖嗓音,话语几乎是喊叫出来的: “这么说,那个波兰女人说对了!你在跟这个男人勾搭!” 爱尔西喊道:“没有,没有,菲利普。没有这回事。你搞错了。” 菲利普朝他俩冲了过来,哈罗德迅速把姑娘拉到自己身后。 菲利普说:“我错了吗!是吗?我在他的房间里抓到了你!你这个女妖精,我宰了你!” 他一扭身避开哈罗德的胳臂。爱尔西叫喊着跑到哈罗德身子的另一边,后者转身阻挡那个男人。 可是菲利普·克莱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抓住他的妻子。他又转过来,爱尔西吓得跑出房间。菲利普·克莱顿追了出去。哈罗德也毫不犹豫地跟在他身后。 爱尔西跑回走廊尽头她自己那间卧室。哈罗德可以听到钥匙从里面在锁门的声音,可还没锁好,菲利普就用力扭开门冲了进去。哈罗德听到爱尔西惊吓的喊声。哈罗德不顾一切地推开房间,也进去了。 爱尔西正站在窗帘前陷入绝境。哈罗德走进去那当儿,菲利普·克莱顿正挥舞着大铁钳子朝她冲过去。她惊吓地大叫一声,然后从写字台上抄起一个沉重的镇纸朝他扔过去。 克莱顿像根木棍一样倒下。爱尔西尖叫一声。哈罗德站在门口吓得不知所措。那个姑娘跪倒在她丈夫身旁。他在摔倒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了。 外面走廊里传来正有人开一扇门的门锁声。爱尔西跳起来,跑到哈罗德面前。 “请您——请您——”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快回自己的屋去吧。会有人来——他们会发现您在这里。” 哈罗德点点头,迅速理解了这种不利的处境。眼下菲利普·克莱顿已经没有战斗能力,爱尔西的喊叫声却想必让人听见了。如果有人进来,发现他在房内,那只会造成尴尬而让人误解的局面。为了爱尔西和他本人起见,都不该造成丑闻。 他尽量从走廊悄悄奔回自己的房间。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前,就听到一扇房门打开的声音。 他坐在屋里一直等了近半个小时光景。他不敢出屋,心里很有把握爱尔西迟早会来找他的。 有人轻轻敲下门,哈罗德跳起来把门打开。 不是爱尔西而是她母亲进来了。哈罗德被她那副样子吓呆了,她突然显得苍老多了,灰色头发凌乱不堪,两眼周围现出黑圈。 他连忙搀扶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坐下,痛苦地大口喘着气儿。哈罗德急忙说: “您显得很不舒服,赖斯太太。要不要喝点什么?” 她摇摇头。 “不要,别管我。我真的没事儿,只是吓了一大跳。韦林先生,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哈罗德问道:“克莱顿伤得很厉害吗?” 她喘口气,答道:“比那还要糟得多,他死了……” 5 整个房子都在旋转。 哈罗德后脊梁冒出一股凉气,一下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他有气无力地重复道:“死了?” 赖斯太太点点头。 她精疲力尽地用平板的声调说: “那个大理石镇纸的棱角正击中他的太阳穴,他朝后摔倒,脑袋又撞在壁炉铁栏栅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样东西杀死了他——可他确实是死了。我已经多次见过死人,足以辨清这一点。” 灾难——哈罗德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个词。灾难,灾难,灾难…… 他激动地说:“这是一起意外事故……我亲眼看见了这事的发生……” 赖斯太太急忙说道:“这当然是一起意外事故。我也知道。可是——可是——别人会那么认为吗?我——说实话,我很害怕,哈罗德!这里不是英国。” “我可以证实爱尔西的陈述。” 赖斯太太说:“对,她也可以证实你的陈述。也只能——如此啦!” 哈罗德的头脑,当然既敏锐又谨慎,明白她的意思。他回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意识到他们处于非常不利的境地。 他跟爱尔西在一起度过不少时光,另一事实是那两个波兰女人之一见到过他俩在相当投合的情况下一块儿呆在松林里。那两位波兰女人尽管明显不会说英语,可是也可能懂得一点。那个女人如果赶巧偷听到他俩的对话,想必懂得“嫉妒”和“丈夫”这类字眼。不管怎么说,显然是她对克莱顿说了什么而引起他的嫉妒。眼下——克莱顿死了。克莱顿死的时候,他哈罗德本人又正巧在爱尔西·克莱顿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不是他故意用镇纸石袭击了菲利普·克莱顿。也没有证据说明那位嫉妒的丈夫事实上没有发现他们俩在一起。眼下只有他和爱尔西的证明,可他们会相信吗? 一阵冰冷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 他没有料想到——不,他真的没料想到——他或爱尔西为了一起他们并没有犯的谋杀罪而有给判处死刑的危险。无论如何,那一定只会指控他俩犯了非预谋的过失杀人罪(这些外国有过失杀人罪这项法律条文吗?)。即使他们被判无罪,也会经过漫长的审讯——所有的报刊都会报道这起案件。一对英国男女被指控啦——嫉妒的丈夫啦——很有前途的政客啦。得,这将会意味着他的政治生涯的终结。谁也不会再从这种丑闻中恢复过来。 他一时冲动地说:“咱们能不能设法把那具尸体处理掉?把他埋在哪儿?” 赖斯太太那种惊讶而轻蔑的目光使他脸红了。她尖锐地说:“亲爱的哈罗德,这可不是一个侦探故事!试图干那样的事,可是太愚蠢啦。” “这倒也是。”他嘟嚷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呢?我的上帝,咱们该怎么办呢?” 赖斯太太绝望地摇摇头。她皱起眉头,痛苦地思索。 哈罗德问道:“咱们能不能想个办法?甭管什么办法,只要能排除这场可怕的灾难?” 眼下已经出现——灾难!太可怕了——万没料到——真是彻底遭了殃。 他俩彼此茫然对视。赖斯太太嗓音沙哑地说:“爱尔西——我的小宝贝,我什么都可以干——要是让她经历那样的事,她会死的。”她又补上一句:“您也一样,您的前途——一切就都完啦。” 哈罗德勉强说出:“甭管我。” 他心里并非真的这么想。 赖斯太太痛苦地说:“这一切太不公平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知道得很清楚。” 哈罗德抓住一根稻草,暗示道:“您至少可以说明这一点——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暧昧的事儿。” 赖斯太太辛酸地说:“是啊,如果他们相信我的话就好啦。可您知道,这儿的别人会怎么想!” 哈罗德无精打采地同意这一点。按照欧洲大陆人的想法,他和爱尔西之间肯定有一种暧昧关系,赖斯太太的否认只会被认为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而撒谎。 哈罗德也沮丧地说:“是啊,咱们不是在英国,真倒霉。” “哦!”赖斯太太抬起头来,“这倒是真的……这里不是英国。我现在倒纳闷能不能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哈罗德渴望地说。 赖斯太太突然说道:“您身边带着多少钱?” “没带多少,”哈罗德说,“当然我可以打电报回去要。” 赖斯太太严厉地说:“咱们恐怕得需要不少钱。不过,我认为倒是值得试一试。” 哈罗德感到稍微有点希望,问道:“您说是什么办法呢?” 赖斯太太坚决地说:“咱们自己没有办法捂住这项死亡,可我确信倒有一个可以让官方遮隐这件事的机会!” “您真认为这能行吗?”哈罗德抱有一线希望,却仍有点怀疑。 “嗯,首先店老板会跟咱们站在一边的。他宁愿把这事捂住,秘而不宣。依我看,在这些偏僻古怪的中欧小国里,可以花钱贿赂任何人——而且警方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腐败!” 哈罗德慢慢说:“我认为您说得对。” 赖斯太太接着说:“我认为幸亏旅馆里没有人听到任何动静。” “在你的房间对面,谁住在爱尔西的隔壁?” “那两位波兰女士。她们什么也没听见。要不然她们会走出来进入走廊。菲利普很晚才来这里,除了夜班看门人之外,谁也没看见他。哈罗德,我认为这事可以给捂住——给菲利普弄一张自然死亡的证明书!付出高额贿赂金就可以办到——要找到那个合适的人——也许是警察局长吧!” 哈罗德黯然一笑,说道:“这简直是出闹剧,对不?好,咱们就试试看吧。” 6 赖斯太太简直就是干劲十足的化身。店老板先给叫来了。哈罗德留在自己房内,不介入此事。他跟赖斯太太达成默契,对外最好就说那是一场夫妻间的争吵造成的。爱尔西年轻貌美会赢得更多的同情。 次日上午来了几名警察,被引进赖斯太太房内。中午时分,他们便离开了。哈罗德发了请马上汇钱来的电报。他也没参加任何一次贿赂活动——说实话,他想必也没法参加,因为那些警察没有一个会说英语。 中午十二点,赖斯太太来到他的房间。看上去她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不过脸上那种轻松的表情倒表明情况顺利。她简单地说:“办妥啦!” “感谢上苍!你简直太了不起了!这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赖斯太太若有所思地说:“事情进展得那么顺利。您几乎会认为这事很正常似的。他们差不多立刻伸手要钱。真格的——还真是有点恶心!” 哈罗德干巴巴地说:“现在不是争论公职人员腐败的时候,他们要多少钱!” “要价相当高。” 她列出下列人名单: 警察局长 警察署长 代理人 医生 旅店老板 夜班看门人 哈罗德只评论道:“我看不用付很多给夜班看门人,对不?我想那只是因为他制服上有条金饰带的关系吧。” 赖斯太太解释道:“店老板提出这项死亡根本没发生在他的旅店里。官方的说法是菲利普在火车上患了心脏病,沿着走廊走出去想透透空气——要知道他们总是把车门开着——他就栽了出去,倒在铁轨上了。那批警察要是愿意干的话,他们可机灵能干啦!” “嗯,”哈罗德说,“幸亏我们的警方可不像这样腐败。” 他怀着英国人那种优越感到楼下去吃午饭。 7 午餐后,哈罗德通常都跟赖斯太太和她的女儿一块儿喝咖啡。他决定照例不变。 自从昨天晚上以来,这还是他再次见到爱尔西。她面色苍白,显然还没从那场惊吓中缓过来,不过倒尽力表现得跟往常一样,谈些天气和景致的平常话。 他们谈到一位新来到的游客,试着猜出他的国籍。哈罗德认为留着那样的唇髭必定是法国人——爱尔西说是德国人——赖斯太太则认为是西班牙人。 露台上只有他们三个人,除此之外,远远的另一端坐着那两位波兰妇女,她俩正在钩编织品。 像往常那样,哈罗德一看到她俩就觉得浑身战栗。那种毫无表情的面孔,那鹰钩鼻子,那两只长爪子一般的手…… 一名侍者走过来告诉赖斯太太有人找她。她便起身跟他前去。他们看见她在旅店进口那儿跟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碰头。 爱尔西惊恐万分地说:“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哈罗德立刻劝她放心:“哦,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可他本人也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他说:“你母亲真了不起!” “我知道。妈妈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她永远不会坐下来认输。”爱尔西颤抖一下,“可这一切多么可怕啊,是不?” “现在别再想啦。一切都过去了,都妥善处理了。” 爱尔西低声说:“可我没法儿忘掉——是我杀了他。” 哈罗德连忙说:“别那样想。那只是一起意外事故。这你也明白。” 她脸上显得高兴些了。哈罗德又说道:“反正事情已经过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永远也别再想啦。” 赖斯太太回来了,他们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一切进行得顺利。 “真吓了我一大跳,”她近乎兴高采烈地说,“原来是要办理一些文件手续。我的孩子们,一切都顺利。我们现在摆脱了麻烦。我想咱们可以要一瓶酒来助助兴吧。” 要的酒给端来了。他们举杯庆祝。 赖斯太太说:“祝未来美好!” 哈罗德向爱尔西微笑着说:“祝你幸福!” 她也朝他微笑着,举起酒杯说:“为你——为你的成功干杯!我敢肯定你会成为一位伟大人物。” 他们从恐惧中缓了过来,感到欢乐,近乎晕眩。阴影已经消除!一切平安无事了。 露台尽端那边,那两位鸟相的妇人站了起来。她们把活计仔细卷好,从石板地走过来。 她们轻轻鞠个躬就在赖斯太太身旁坐下。其中一个开口说话。另一个盯视着爱尔西和哈罗德,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哈罗德认为那不是一种善意的微笑…… 他瞧瞧赖斯太太。她呢,正在倾听那个波兰女人讲话,尽管他一句也听不懂,可是赖斯太太脸上的表情表明情况不太妙。那种焦虑和绝望的神情又重现在她脸上。她听着,偶尔简短地插句话。 两姐妹起身告辞,生硬地点了点头,走进旅馆。 哈罗德探身向前,声音沙哑地问道:“怎么回事?” 赖斯太太绝望而无可奈何地轻声答道: “那两个女人要敲诈咱们。昨天晚上她们全都听到了。现在咱们打算把这事捂住,事态就会严重一千倍……” 8 哈罗德·韦林在湖边溜达。他已经忧心忡忡地走了一个小时光景,试想靠体力活动来使内心失望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最后来到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两个可怕的女人的地方,她俩正在用邪恶的爪子牢牢掌握他和爱尔西的命运呐。他大声喊道:“该死的女人!叫这对吸血的妖精见鬼去吧!” 一声轻微的咳嗽使他转过身来。他发现自己正面对那位蓄着厚厚唇髭的陌生人,后者刚从树荫里走出来。 哈罗德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个矮个子男人一定听见了他刚才说的话。 哈罗德一时不知所措,有点荒唐可笑地说: “哦——呃——下午好。” 那个人用标准的英语答道:“可对你来说,恐怕不是个好下午吧?” “嗯——呃——我——”哈罗德难以启齿。 那个矮个子说道:“我想你遇到了麻烦吧,先生?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吗?” “哦,不用,不用,谢谢!只是出出火气,您知道。” 另一位轻声说:“可我知道,我能帮你点忙。我说你遇到了麻烦,是跟刚刚坐在露台上的两位女士有关吧,对不对?” 哈罗德睁大眼睛望着他。 “你知道她们的底细吗?”哈罗德问道,“顺便问一声,你是谁啊?” 那个矮个子好像在向王室成员交待自己的简历那样,谦虚地说:“在下是赫尔克里·波洛。咱们到树林里走走,你把你的情况全都讲给我听,怎么样?我在说,我大概可以帮助你。” 直到今天,哈罗德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竟会向一个才交谈几分钟的人倾诉了自己的全部心事。也许是因为过度紧张的关系吧。反正,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他把事情经过全都告诉了赫尔克里·波洛。 后者一语不发地听着。有一两次他严肃地点点头。哈罗德刚一说完,波洛就出神似地说:“这些斯廷法罗怪鸟,长着钢铁般的尖喙,食人肉,生长在斯廷法罗湖畔……对,完全符合!” “你在说什么?”哈罗德瞪着大眼,问道。 他也许在想,这个怪样子的矮个子是个疯子吧!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着。 “我只是在沉思,没什么。要知道,我有自己对事态的看法。关于你这件事嘛,看来你的处境很不妙咧。” 哈罗德不耐烦地说:“这并不需要你告诉我!” 赫尔克里·波洛接着说:“这件事很严重,是在敲诈。这些鸟身女妖强迫你付钱——付钱——一再付钱!你如果拒绝她们,那就会发生什么事呢?” 哈罗德辛酸地说:“事情就会暴露出来。我的前途就给毁了,一个从没伤害过人的姑娘也就要倒霉了,天晓得,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啊!” “因此,”赫尔克里·波洛说,“一定得马上采取一些措施!” 哈罗德不加掩饰地问道:“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仰着身子,半眯着眼睛,说道(哈罗德脑海里又在怀疑这人是否神志正常): “现在是使用铜响板(译注:用硬木或金属制成,套在拇指上,跳舞时合击发音的板。此处暗喻轰走怪鸟)的时候啦。” 哈罗德说:“你是不是疯了?” 波洛摇摇头,说道:“没有啊!我只是想尽力效仿我的了不起的前辈赫尔克里。你再耐心等待几个小时,我的朋友,明天,我就可以把你从那些迫害你的人手中解救出来!” 9 哈罗德·韦林次日早晨看到赫尔克里·波洛独自一人坐在露台上。他对赫尔克里·波洛许下的诺言不由自主地深信不疑。 他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了?” 赫尔克里·波洛满面春风地对他说:“没问题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全都圆满解决了。” “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赫尔克里·波洛嗓音柔和悦耳地说: “我使用了铜响板。或者照现代的说法,我促使钢丝嗡嗡响了起来——简单说吧,我利用了电报!你遇到的那些斯廷法罗怪鸟,先生,已经给转移到某处。她们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不会再耍她们那种阴谋诡计啦。” “她们是通辑犯吗?已经给逮捕了?” “正是。” 哈罗德深深地透了口气。 “太棒啦!这我可从来也没料到。”他站起来,“我得赶快去把这事告诉赖斯太太和爱尔西。” “她们已经知道了。” “那太好了,”哈罗德又坐下,“告诉我这是怎——” 他突然顿住。 从湖旁小径那边走过来那两个长得像鸟、披着飘荡的斗篷的女人。 他惊叫道:“我还当你说她俩已经给逮捕了呢!” 赫尔克里朝他的目光望去。 “哦,那两位女士吗?她们俩完全无害;就像看门人对你说过的那样,她俩是出身很好的波兰女士。两人的长相也许不大招人爱,仅此而已。” “可我弄不明白!” “是啊,你是弄不明白!警方要捉拿的是另外两位女士——诡计多端的赖斯太太和那位爱哭的克莱顿太太!出名的食肉鸟是她俩!这两个女人是专靠敲诈为生的,我亲爱的先生。” 哈罗德觉得天旋地转。他有气无力地说: “可那个男人——那个被杀的男人呢?” “谁也没有被杀死。根本就没有一个男人!” “可我亲眼见到了他啊!” “哦,没有。是那位嗓音低沉的赖斯太太成功地扮演了那个男人。她扮演了那个丈夫的角色——不戴她那头灰色假发,再适当地化点妆就行了。” 他朝前探着身子,拍一下哈罗德的膝盖。 “你在生活当中不该过分轻信人,我的朋友。一个国家的警方是不那么容易贿赂的——他们也许根本不可能贿赂——尤其是杀人的案子!这种女人利用大多数英国人不懂外语而耍花招。因为她能讲法语和德语,总是那位赖斯太太跟店老板交涉,负责处理事务。警察总是出入她的房间,对吧!可真正说了些什么?你一点也不知道。也许她只说丢了一枚饰针什么的。尽量想办法让警察来几次,叫你看见他们。至于其他方面,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呢?那就是你打电报把钱汇来,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你都交给了赖斯太太,由她出面负责一切商谈!就是这么一回事嘛!可她们非常贪婪,这些食肉鸟,她们发现你对那两位倒霉的波兰女士厌恶至极。那两位无辜的女士走过来跟赖斯太太交谈了几句完全无关重要的话,这就使她克制不住,又故伎重演,再讹诈一下。她知道你一句波兰话也听不懂。 “那你就不得不再叫人汇来更多的钱,赖斯太太便假装把钱分配给另外一批人。” 哈罗德深深吸一口气,说道:“那爱尔西呢——爱尔西呢?” 赫尔克里·波洛把目光移开。 “她扮演的角色也很成功。一贯如此。一位很有表演才能的小演员。一切都很纯正——天真单纯。她不是靠性来勾引人,而是借助那些向女人所献的殷勤。” 赫尔克里·波洛又出神地添了一句: “这种办法对英国男人非常有效!” 哈罗德·韦林又深吸一口气,轻快地说: “我是得下功夫学会欧洲各种语言啦!谁也甭想再欺骗我第二次!” 第七章 克里特岛神牛 1 赫尔克里·波洛深思地望着来访的人。 他面前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长着一个显示性格坚毅的下巴,眼睛灰里透蓝,头发是少见的深黑色——古希腊人那种泛着紫蓝色光泽的鬈发。 他注意到那个姑娘身上穿着裁剪讲究而已旧了的乡间花呢套服,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手提包,还发现她明显的紧张神情所掩盖的那种不自觉的傲气。他心想:“哦,没错儿,她是‘郡里士绅阶层的人’——不过没钱!而且一定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才来找我。” 戴安娜·玛伯里声音有点发抖,她说:“我——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帮帮我的忙,波洛先生。我处于一种非同寻常的境地。” 波洛说:“当然可以,说给我听听!” 戴安娜·玛伯里说:“我来找您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啦,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有什么办法!” “那就让我来判断一下吧!” 姑娘的脸蓦地绯红。她气喘吁吁地急忙说:“我来找您是因为跟我已经订婚一年多的男人要取消我俩的婚约。” 她顿住不语,挑战似地望他一眼。 “您一定会认为,”她说,“我是彻底疯了吧。” “正相反,小姐,不管怎么说,我倒相信你非常聪明。我干的这一行当然不是去平息人间情侣之间的争吵,我也明白你对这一点完全清楚。因此,这件撤销婚约的事里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吧。是不是这么回事?” 姑娘点点头,清晰而明确地说: “撤消婚约的理由是他认为自己要疯啦。他认为疯子不应该结婚。”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一下眉毛。 “可你不同意他的话?” “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才叫疯呢?其实每个人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啊。” “倒是有这种说法。”波洛谨慎地同意道。 “只有你开始认为自己是个水煮荷包蛋什么的,人们才会把你关起来。” “你的未婚夫还没达到那种程度吧?” 戴安娜·玛伯里说:“我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哦,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头脑最清醒的一个。他身心健康——可靠——” “那他为什么认为自己要疯啦?” 波洛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他的家庭里有没有人患过精神病呢?” 戴安娜勉强同意地低下头,说:“他的祖父可能是个精神病患者——还有姑婆之类的人也可能患过。可我要说的是,每个家庭都会有那么一个怪里怪气的人,您知道,有点弱智或者特别聪明什么的!” 她露出哀怨的眼神。 赫尔克里同情地摇摇头,说道:“我为你感到很难过,小姐。” 她翘起下巴,大声说话:“我可不要您为我难过!我要您为我做点什么!” “那你要我做点什么呢?” “我也闹不清楚——可这里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那就给我讲讲你的未婚夫吧,小姐。” 戴安娜便一口气说道: “他叫休·钱德拉,二十四岁。父亲是钱德拉海军上将。他们住在赖德庄园。自从伊丽莎白时代起那里就属于他们那个家族。休是独生子。他也参加了海军——钱德拉家族的人都是海军——这是一种传统——自从约摸十五世纪吉尔伯·钱德拉爵士随从瓦尔特·瑞利爵士航海起就是这样。休进入海军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的父亲想必不同意别的选择。可现在又是他的父亲非要他脱离海军不可!”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大约一年前吧,十分突然发生的。” “休·钱德拉在他的岗位上愉快吗?” “十分愉快。” “没有发生过什么丑闻吗?” “休吗?完全没有。他在海军里干得很出色,他——他不能理解他父亲的意图。” “钱德拉上将本人凭什么要那样做呢?” 戴安娜慢吞吞地说:“他从来也没有提出过什么理由。哦!他倒说过休必须学会管理家族的产业——不过——这只是个借口罢了。连乔治·弗比舍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乔治·弗比舍是谁啊?” “弗比舍上校。他是钱德拉上将最老的朋友,也是休的教父。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庄园里度过。” “那弗比舍上校对钱德拉上将让儿子必须离开海军是怎么想的呢?” “他目瞪口呆,完全不能理解。谁也闹不明白。” “连休·钱德拉本人也这样吗?” 戴安娜没有立刻回答。波洛等了一下,又接着说:“当时他本人大概也十分惊讶吧。可现在呢?他说了什么吗?什么也没有说吗?” 戴安娜勉勉强强地小声说:“大约一个星期前,他说——他父亲做得对——只能这样做了。” “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 “当然问了,可他不肯告诉我。” 赫尔克里·波洛沉思片刻,接着说:“你本人这一方面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大对头的事啊?也许自打一年前左右,有点什么事引起了当地人的议论和猜测?” 她反问道:“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平静地答道,声调却有点威严:“你最好还是告诉我吧。” “什么也没有——没有您指的那类事。” “那有没有什么别的?” “我认为您真叫人恶心!最近乡间农场里倒经常发生一些怪事儿。要么是报复——要么是乡下疯子或者什么人干的。” “发生了什么事?” 她勉勉强强地说:“有过一些羊引起人们纷纷议论……那些羊都让人割断了喉咙。哦,可怕极了!它们全是属于一个人的,而那个人又非常难对付。警方认为那是怀恨他的人对他的一种发泄。” “可他们没有抓住干那事的人吗?” “没有。” 她又严厉地添说道:“如果您认为——” 波洛扬起一只手,说道:“你一点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告诉我,你的未婚夫有没有看过医生?” “没有,我敢肯定他没有去过。” “这难道对他来说不是最简单的事吗?” 戴安娜慢吞吞说:“他不肯去,他——他恨医生。” “他父亲呢?” “我想上将本人也不大相信医生。说他们是一群江湖骗子。” “上将本人自我感觉如何?他身体好吗?幸福吗?” 戴安娜低声说:“他——一下子老多了。” “近一年吗?” “是的。他垮了——只像他过去的一个影子了。”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然后说:“他当初同意他儿子的订婚吗?” “哦,同意。您知道,我们家的土地跟他们家的土地相连。我们家也有好几代人住在那里了。我和休订婚时,他挺满意。” “现在呢?他对你们俩撤销婚约怎么说呢?” 姑娘声音有点发颤地说:“昨天上午我遇见了他。他看上去可怕极了。他用双手握着我的手,说:‘这事对你太残酷了,我的姑娘。可这小伙子做得对——他只能那样做。’” “所以,”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就找我来了?” 她点点头,问道:“您能帮我做点什么吗?” 赫尔克里·波洛答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至少可以去一趟,亲自去看看。” 2 休·钱德拉的健壮体魄给赫尔克里·波洛留下的深刻印象超过了其他方面。高高的个子,体态无可挑剔地匀称,宽肩膀,厚实的胸脯,一头浅棕色头发。他浑身散发着巨大的青春活力。 他们一抵达戴安娜的家,立刻打电话给钱德拉上将,接着就去了赖德庄园,发现长长的露台上已经准备好下午茶。那里有三个男人正在等待他们到来。钱德拉海军上将,白发苍苍,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老得多,肩膀好像让过重的负担压弯了似的,眼神沉郁。他的朋友弗比舍上校正跟他相反,是一位健壮的干瘪老头儿,一头红发,鬓角开始灰白了,一个闲不住、脾气急躁的、敏捷的小老头儿,有点像条狼狗——不过有一双特别锐利的目光。他习惯皱起眉毛,低着脑袋朝前探,那双锐利的目光咄咄逼人地审视着你。第三个男人就是休。 “长得挺帅吧,对不对?”弗比舍上校说。 他发现波洛正在仔细观察那个年轻人,就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他跟弗比舍挨着坐在一边。另外三个人坐在茶桌另一端,正在活跃而又有点不自然地交谈。 波洛小声说:“对,他很健壮——漂亮,是那头年轻的牝牛——对,可以说是那头献给波塞冬的牝牛……人类的一个健美的样板。” “看上去健康得很,是不是?” 弗比舍叹口气,那双锐利的目光斜视着扫了赫尔克里·波洛一眼,然后说道: “要知道,我晓得你是谁。” “哦,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波洛庄严地扬一下手。那手势似乎在说他并不是一个无名之辈,他在用真名实姓出游。 过了片刻,弗比舍问道:“是那个姑娘把你找来——办这件事吧?” “什么事——” “小伙子休那件事啊……唔,我看出你全都知道了。我也十分明白她为什么去找你……真没想到这类事也属于你的职业范围——我的意思是说这更应该属于医学治疗方面的事嘛。” “无论什么事都属于我的职业范围……这会使你感到惊讶的。” “我是指我不太明白她指望你能干些什么呢?” “玛伯里小姐,”波洛说,“是一名斗士。” 弗比舍上校友好而同意地点点头。 “是啊,她确实是个斗士。她是个好孩子。她不会放弃的。可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没法儿斗的。” 他的面色忽然显得既苍老又疲倦。 波洛把声调压得低些,谨慎地问道:“据我所知,这个家族有过——精神病史?” 弗比舍点点头。 “只是偶尔发生,”他喃喃道,“间隔一代或两代。休的祖父是上一次犯病的人。” 波洛朝那边三个人瞥了一眼。戴安娜正在很顺利地控制着交谈,一边笑,一边跟休开玩笑。你想必会说他们仨是世上无忧无虑的人。 “犯疯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波洛轻声地问。 “那个老家伙最后变得相当粗暴。三十岁前他一直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随后他开始有一点古怪,过了许久大家才注意到这一点。于是不少谣言便传开了,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些事倒是给捂住了。可是——嗯,”他耸起肩膀,“最后他疯得越来越厉害,捂都捂不住了,可怜的老家伙!要杀人啦!不得不经医生诊断,是疯了。” 他顿了顿,又说: “我相信他倒是活到高寿……休当然就是害怕这一点,所以不愿意去看医生。他害怕给禁闭起来,给关着再活许多年。这不能怪他。换了是我,也会那么想的。” “钱德拉上将呢,他是怎么想的?” “这事儿把他整个儿搞垮了。”弗比舍简短地说。 “他一定很爱他的儿子吧?” “他的儿子是他的一切。要知道,他的夫人是在一次划船游玩时,出了意外事故淹死的。孩子当时才十岁。从那里起,他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孩子。” “他同他夫人的感情非常好吗?” “他崇拜她。人人都崇拜她。她是——她是我所认识的女人当中最可爱的一位。” 他顿了顿,接着突然问道:“想看看她的肖像画吗?” “非常愿意看看。” 弗比舍朝后推开椅子,站起来,大声说道:“带波洛先生去看一两样东西,查尔斯。他是一位不错的鉴赏家。” 海军上将含含糊糊地扬一下手。弗比舍便沿着露台走去,波洛跟在他身后。戴安娜一时收敛了脸上那种虚假欢乐的神情,显出一种疑惑的痛苦表情。休也抬起头,盯视着那个留着浓黑唇髭的矮个子。 波洛跟随弗比舍走进那栋房子。从阳光下一走进去,屋子里显得那么昏暗,几乎使他一时看不清两旁的摆设。可他很快就意识到屋内到处都摆着古老而漂亮的东西。 弗比舍上校领他走进画廊。带有护墙板的壁上挂满了钱德拉家族已故前辈的肖像画。一些穿着宫廷礼服或海军制服的男子,面容严肃而欢乐。另外一些妇女都穿着华丽的绸缎衣服,配带着珠宝饰品。 在画廊尽头,弗比舍停在一幅肖像画下面。 “是奥尔潘画的。”他声音粗哑地说。 他们停下来,抬头望着画中的一个高个子妇人,手放在一条灰色猎犬的颈套上,她一头棕红色头发,带着充满青春活力的表情。 “那个男孩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弗比舍说,“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有些地方倒是很像。” “当然他没有她的那种秀气——那种女性的气质。他是个典型的男子汉——但是,从总的方面来说——”他突然顿住,“可惜的是他继承了钱德拉家族当中惟一不该继承的东西……” 他俩沉默不语,四周充满一股沉郁的气氛——好像那些已逝的钱德拉家族的人在为那种注入他们血液中时毫不愧疚地传下去的东西而感到悲伤似的…… 赫尔克里转身望着他的陪伴者。乔治·弗比舍还在抬头望着墙上那个美人儿。波洛轻声问道:“您对她很了解吗?” 弗比舍断断续续地说:“我们俩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她十六岁时,我以少尉的身份被派到印度去了……等我回来——她已经嫁给了查尔斯·钱德拉了。” “你跟查尔斯也很熟吗?” “查尔斯是我的一位最老的朋友。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一直是。” “他们结婚后——你还常跟他们来往吗?” “我休假时大都在这里度过。这里像是我的第二个家。查尔斯和卡罗琳一直给我留着一个房间——备好一切等着我来……”他挺起了肩膀,突然好斗地朝前探着脑袋,“所以我现在还在这里——以便需要我的时候总在旁边。查尔斯如果需要我——我就在这儿。” 他们又感到了那场悲剧的阴影。 “您对这一切——是怎么想的?”波洛问道。 弗比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又紧皱双眉。 “我认为这事越少谈越好。老实说吧,我不明白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波洛先生。我不明白戴安娜干吗还把你套上,拖你到这里来。” “您知道戴安娜同休·钱德拉的婚约已经给撤销了吗?” “是的,这我知道。” “那您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弗比舍僵硬地答道: “这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年轻人这方面的事由他们自己安排。我不插手这种事。” 波洛说:“休·钱德拉对戴安娜说他们结婚不合适,因为他快得精神病啦。” 他看到弗比舍额头上冒出汗珠,后者说道:“咱们非得要谈这件倒霉事不可吗?你认为你能干些什么吗?休做得对,可怜的家伙。这不是他的错,这是遗传——基因——脑细胞……可他一旦知道了,那又有别的什么办法好想呢,只好取消婚约。这是一种必须做的事嘛。” “如果能说服我也深信不疑的话——”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可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跟你说了我不愿意谈这事。” “钱德拉上将为什么非要休离开海军不可呢?” “因为只能这样做。” “为什么?” 弗比舍固执地摇摇头。 波洛轻声说:“是不是跟几头羊被杀有关?” 那人生气地说:“这么一说,你听说那件事了?” “是戴安娜告诉我的。” “那姑娘最好闭上她的嘴。” “她认为那没有真凭实据。”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什么?” 弗比舍无可奈何而生气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好吧,你如果非要知道的话。钱德拉那天晚上听到一点声响。他以为是有人潜入这个宅子,就走出来查看。儿子房间里亮着灯。钱德拉便走了进去。休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很沉——穿着衣服,衣服上有血迹。屋内洗脸盆里净是血。他父亲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他。次日清晨听说有些羊被人杀了,喉咙给割断了。他问休,那小伙子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记得出过门——可是他的鞋在旁门那儿给发现了,上面沾满了泥。他也解释不清洗脸盆里的血是怎么回事。什么也说不清楚。那个可怜的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查尔斯就来找我,把经过情形讲了一遍。该怎么办才好呢?后来这事又发生了一次——是三天后的夜里。这之后——你就可以明白了。那孩子必须离开军队。如果在家里,在查尔斯眼皮底下,查尔斯可以看管着他,绝不能让他在海军中造成丑闻。是的,这是惟一应该做的事。” 波洛问:“后来呢?” 弗比舍严厉地说:“我不再回答任何问题啦。难道你不认为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吗?” 赫尔克里没有答复。他一向不愿承认任何人比赫尔克里·波洛知道得更仔细。 3 他们回到大厅,正遇到钱德拉海军上将走进来。他站在那里停了片刻,一个在外面强烈阳光的背景上现出轮廓的黑身影。 他用低沉粗哑的声调说: “哦,你们俩来这儿一下,波洛先生,我想跟你谈谈。到我的书房里来一下。” 弗比舍从那扇敞开的门走了出来,波洛跟在上将身后。他觉得好像是给唤到指挥舱里去报告自己的行为似的。 上将指着一把安乐椅让他坐下,自己坐在另一把上。方才同弗比舍在一起时,他深感对方忐忑不安而急躁——露出神经极度紧张的迹象。现在同钱德拉上将在一起,他则感到对方有一种无可奈何而深深绝望的默默神情…… 钱德拉深深叹口气,说道:“戴安娜把你带到这儿来,我不禁感到遗憾……可怜的姑娘,我知道这事使她遭到了很大的打击——嗯——可这是我们私人之间的悲剧,我想你会明白的,我们在这件事上,不需要外人介入。” “我的确能理解您的感情。”波洛说。 “戴安娜,可怜的姑娘,没法儿相信……我一开始也不信。如果我事先不知道的话,现在也许不会相信——” 他顿住了。 “事先知道什么?” “这是血液里的。我指的是基因的污点。” “可你当初还是同意他俩订婚啊?” 钱德拉上将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是说,我当初就应该制止吗?可是当时我也没想到这一点。休在各方面都像他母亲——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叫你想到是钱德拉家族的人,我倒希望他在各方面都像她。从婴儿时期起一直到长大成人,直到现在,他从来也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地方。我真闹不明白——该死的,几乎每个古老家庭里都有点精神病的痕迹!” 波洛轻声说:“您没有找医生检查一下吗?” 钱德拉嚷着说:“没有,我也不打算去!这孩子在这里由我照管是安全的。他们不能把他像头野兽那样关在四面墙壁里……” “您说他在这里安全,可别的人安全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波洛没有回答。他沉着地直视着上将那双哀伤的深色的眼睛。 上将痛苦地说:“各人各尽其职,你是在寻找罪犯!我的儿子不是一名罪犯,波洛先生。” “现在还不是。” “你说‘现在还不是’,这是什么意思?” “事态在发展……那些羊——” “谁告诉了你那些羊的事?” “戴安娜·玛伯里。还有你的朋友弗比舍先生。” “乔治最好闭上他的嘴。” “他是你的一个很老的朋友,对不对?” “我最要好的朋友。”上将嘶哑地说。 “他还是尊夫人的——好朋友吧?” 钱德拉微笑了。 “对,我想乔治爱过卡罗琳。那是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他后来一直没结婚,我想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反正我是个幸运儿——我是这样想的。我把她抢过来了——却又失去了她。” 他叹口气,两肩低低垂下。 波洛问:“尊夫人——淹死的时候,弗比舍上校跟您在一起吗?” 钱德拉点点头。 “是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跟我们一道在康维尔。我和她一起乘船游玩——那天他正巧没去,呆在家里。我直到现在也没闹清那条船怎么会倾覆了……一定是突然漏进了水。我们正在海湾划出去——强烈的潮水上涨了。我使出全部力量托着她……”他停顿了一会儿,“她的尸体两天后才给冲上来。感谢上帝我们没带休一起去!至少当时我是那样想的。现在看来——休当时如果跟我们一起在船上,这对可怜的小家伙来说也许更好些。如果那时一切都结束完蛋了,倒也……” 又是一声绝望而低沉的叹息。 “波洛先生,我们是钱德拉家族最后的成员。等我们一死,赖德这儿恐怕不再有钱德拉家的人了。休同戴安娜订婚时,我巴望——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感谢上帝,他俩没结婚。我只能说这些了!” 4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玫瑰园里的一把椅子上。休·钱德拉坐在他身旁。戴安娜·玛伯里刚刚走开。 那个年轻人把他那张英俊而痛苦的脸转向他的伙伴。 他说:“您必须让她明白,波洛先生。” 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 “您知道,戴(译注:戴安娜的昵称)是个战斗到底的人。她不会屈服。她不愿意接受那种非得要她接受的事。她——她坚持相信我的神志是正常的。” “而你本人却肯定自己——对不起——精神错乱?” 年轻人显得很畏缩,说道:“我现在还没到那种控制不住自己的地步——可现在越来越厉害啦。戴安娜不知道,十分幸运她还不知道。她只是在我没有犯病的时候——见到我。” “你犯病时——又怎么样了呢?” 休·钱德拉深深吸一口气,说道:“有那么一件事——我做梦。我做梦的时候就疯了。譬如说,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不再是个男人。一开始我成为一头牝牛——一头疯牛——在灿烂的阳光下,四处奔跑——嘴里净是尘土和鲜血——尘土和鲜血……后来我又变成一条狗——一条淌口水的大狼狗。我有狂犬病——我一来,孩子们都四处奔逃——人们设法开枪打死我——有人给我端过来一大盆水,可我喝不下去。我喝不下去……” 他顿住。过一会儿,接着说:“我就醒了。我心里明白这是真事。我便走到洗脸盆那儿。我的嘴干极了——干极了,又干又渴。可我喝不了,波洛先生……我咽不下去……哦,我的上帝,我喝不进水……”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嘟哝了一声。休·钱德拉继续说下去,两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他的脸向前探着,眼睛半张着,好像看到什么向他走来似的。 “可有些事并不是发生在梦里,是我清醒时看到的。各种可怕的鬼怪形象。它们敌意地斜着眼看我。有时我能够飞起来,从床上飞到天上,顺风漂浮——那些鬼怪也陪着我一起!” “啧!啧!”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发出了几声。 这是一种不表同意的轻轻的声音。 休·钱德拉转向他。 “哦,我对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这是在我的血液里,这是我的家庭遗传。我无法逃避。感谢上帝,幸亏我及时在我和戴安娜结婚之前发现了!如果我们生下一个孩子,也把这种可怕的玩意儿传给他,那太可怕啦!” 他把一只手放在赫尔克里·波洛的胳臂上。 “您必须让她理解这一点。您必须告诉她,她得把我忘掉。非得这样不可。迟早她会遇上一个理想的人。那个年轻的斯蒂夫·格林——他爱她爱极了,而且是个很好的小伙子。她跟他结合会很幸福——也会很安全。我要她——幸福。格林当然没有钱,她的家也一样。可等我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赫尔克里·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等你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 休·钱德拉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招人喜欢的温柔的微笑。他说:“我母亲留下的钱,都传给了我。要知道,我都留给了戴安娜,她是这些钱的继承人。” 赫尔克里·波洛往椅背上一靠,“哦”了一声,接着说道:“可你也许能活得很久啊,钱德拉先生。” 休·钱德拉摇摇头,果断地说:“不,波洛先生。我不想活得很长久,成为一个老头儿。”接着他突然浑身一颤,向后靠去。 “我的上帝!你看!”他越过波洛的肩膀瞪视着,“那儿——站在您身边……有个骷髅——骨头在颤动,它在唤我——向我招手呐——” 他两眼瞪得挺大,呆视着阳光,身子忽然朝一边倾斜,像要跌倒似的。 接着,他转向波洛,用几乎像孩童的稚嫩嗓音说:“您什么也没看见吗?”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摇摇头。 休·钱德拉沙哑地说:“这我倒也不大在乎——在幻觉中看见东西。我害怕的是……那血液。我房间里的血迹——在我的衣服上……我们家有一只鹦鹉,有一天早晨它在我的房间里,喉咙给切断了——而我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把剃刀,沾满了鲜血!” 他朝波洛那边靠得更近些。 “就是最近还有些动物给杀死了,”他低声说,“到处都是——在村子里——在牧场草原。羊啦、小羊羔啦——一条牧羊狗啦。父亲在夜里把我锁起来,可有时——有时——早上房门却是开着的。我一定有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可我又不知道把它藏在哪儿。我真的不知道。那些事不是我干的——是另外一个人附在我身上——控制着我——把我从一个正常的人变成一个吸血而又不能喝水的疯狂怪物……” 他忽然用双手捂住脸。 过了一两分钟,波洛问道:“我仍然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找医生看看病?” 休·钱德拉摇摇头说:“您真的不明白吗?我身体很健壮,健壮得跟一头公牛一样,我可能会活下去——活很多年——给关在四面墙里!我无法面对这种处境!不如干脆一下子解决算了……您知道,有的是办法。一起意外事故,在擦枪的时候……诸如此类的事。戴安娜会明白……我宁愿自己动手来解脱!” 他挑衅地望着波洛,后者却没有回应他的挑战。波洛反而温和地问道: “那你吃什么喝什么呢?” 休·钱德拉把脑袋朝后一仰,放声大笑。 “因为消化不良而引起噩梦吗?您是这样想吧?” 波洛仍然温和地重复问道:“你平时都吃什么喝什么?” “跟大家吃的喝的完全一样。” “没服用什么特殊药品?胶囊药丸?药片什么的?” “老天,没有。您认为特效药片能治好我的病吗?”他嘲笑地摘引道,“‘你难道不能诊治那种病态的心理?’(译注:这句话是摘自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第五幕第三场麦克白说的话)” 赫尔克里干巴巴地说:“我倒想试试。你们家里有没有人患眼疾?” 休·钱德拉盯视着他,说道:“父亲的眼睛给他造成不少麻烦。他不得不经常到一位眼科医生那里去治疗。” “唔!”波洛沉思片刻,接着说,“弗比舍上校大概在印度度过大半生吧?” “是的,他过去在驻印度部队服务。他对印度十分熟悉——经常谈起印度——当地的风物、传统什么的。” 波洛又喃喃地“唔!”了一声。 然后他说道:“我发现你把下巴划破过。” 休扬起他的手。 “是的,伤口还挺深。有一天我正在刮胡子的时候,父亲进来,把我吓了一跳。要知道,这些日子我有点神经紧张。我把自己的下巴和脖子弄破了不少地方。现在刮胡子都有点困难了。” 波洛说:“你应当用点剃须软膏。” “哦,我在用。乔治叔叔给了我一管。”他突然笑起来,“咱们俩像是妇女在美容院里聊天。润肤油啦,剃须软膏啦,特效药片啦,眼疾啦,这又有什么关系?您讲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波洛平静地说:“我在尽力为戴安娜服务。” 休的情绪一下子就变了,脸色严肃认真起来。他把一只手放在波洛的胳臂上。 “嗯!请尽力做好她的工作。告诉她必须忘掉一切。告诉她不必再抱什么希望啦……把我跟您说的一些事告诉她……哦,看在上帝的份上,务必告诉她躲开我!这是她现在为我可以做的惟一一件事啦。躲开我——设法忘掉一切吧!” 5 “你有勇气吗,小姐?巨大的勇气?现在你是非常需要具备的。” 戴安娜尖声喊道:“这么说那是真的了,真的了?他疯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不是个精神病大夫。我不能说:‘这人疯了。这人神志正常。’” 她走近他:“钱德拉上将认为休疯了。乔治·弗比舍认为他疯了。休本人也认为自己疯了——” 波洛望着她:“那你呢,小姐?” “我?我说他没疯。所以我才——” 她停顿下来。 “所以你才来找我,对不对?” “对,我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原因来找您,对不?” 赫尔克里·波洛说:“这正是我自己一直在想的事,小姐!”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谁是斯蒂夫·格林?” 她瞪大眼睛。 “斯蒂夫·格林?哦,他不过是——那么一个普通朋友罢了。” 她抓住他的胳臂。 “您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您在想什么啊?您光是站在那里——摩挲您那黑唇髭——在阳光下眨眨眼,可您什么都不告诉我。您叫我害怕——害怕极了。您干吗要让我害怕?” “也许,”波洛说,“因为我自己也害怕。” 她那双深灰眼睛睁得挺大,抬头望着他。她悄声问道: “您怕什么?” 赫尔克里叹口气——深深叹口气,说道:“抓一个杀人犯要比制止一起谋杀更容易些。” 她惊叫道:“谋杀?请不要用这个字眼儿!” “然而,”赫尔克里·波洛说,“我确实要用它。” 他改换了声调,话说得又快又带有命令式口气: “小姐,今天晚上你和我得在钱德拉庄园这里过夜。我靠你去做这个安排。你能办得到吗?” “我——嗯——我想可以。可是为什么?” “因为不能再耽误啦,你跟我说过你有勇气。现在来证明这一点吧。按我的要求去做,别再问为什么。” 她一声不响地点点头,转身走去。 过了一两分钟,波洛跟在她身后走进了那幢房子。他听到她在书房里跟那三个男人交谈的声音,于是便走上那宽大的楼梯。楼上没有任何人。 他很容易就找到休·钱德拉的房间。屋角那儿有个备有冷热水的洗脸盆,脸盆上方的一个玻璃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赫尔克里·波洛迅速灵巧地查看…… 他没用多少时间就做完了要做的事。他又下楼来到大厅,戴安娜这时满脸通红,正不服气地从书房里走出来。“行了。”她说。 钱德拉上将把波洛拉进书房,关上门。他说:“听我说,波洛先生,我不喜欢你们这样做。” “您不喜欢什么啊,钱德拉上将?” “戴安娜刚才坚持她和你要在这儿过夜。我并非想表示不好客——” “这不是好客不好客的问题。” “我已经说了,我并不想表示不好客——可是,坦率地说,我不喜欢你们这样做,波洛先生。我——我不需要这样。我也闹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能有什么好处呢?” “咱们这样说吧,这是我想做的一个试验。” “什么样的试验?” “对不起,现在不便奉告……” “波洛先生,先弄清楚这一点,首先我并没邀请你到我这里来——” 波洛打断他的话: “钱德拉上将,请相信我,我十分理解您的看法。我来这里惟一的原因是为了一个在恋爱的姑娘固执的要求。您告诉了我一些事。弗比舍告诉了我一些事。休本人也告诉了我一些事。现在——我要亲眼观察一下。” “可是,要观察什么呢?我跟你说,这里没有什么可观察的!每天晚上我都把休锁在他自己屋里,仅此而已。” “可是——他告诉我——有时候——他发现次日早晨门并没有给锁上?” “你说什么?” “您本人没发现门锁给打开了吗?” 钱德拉皱起眉头。 “我一直以为是乔治打开了门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把钥匙放在哪儿了——就在门锁上吗?” “没有,我放在外面那个柜子上。我,或者乔治,或者是我的听差韦特斯,早上从那里取出。我们对韦特斯说过休有梦游症……我敢说他知道得更多一些——不过他是个忠诚的仆人,跟了我不少年了。” “还另有钥匙吗?” “据我所知,没有了。” “可以另配一把啊。” “可是谁会去——” “您的儿子自己认为他本人就有一把藏在什么地方,可他梦游时,又不知道放在哪儿了。” 弗比舍从房间远远的另一端说:“我不喜欢这事,查尔斯……那个姑娘——” 钱德拉上将连忙说:“我也正这么想呐,那个姑娘不能跟你一起回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自己一个人来。” 波洛问道:“您为什么不让玛伯里小姐今天晚上也住在这里呢?” 弗比舍低沉地说:“太危险了。在这种情况下……” 他顿住了。 波洛说:“休是十分爱她的……” 钱德拉嚷道:“所以才不得不这样!算了吧,伙计,如果家里有个疯子,一切都乱糟糟。休本人也明白这一点,戴安娜不能到这里来。” “至于这一点嘛,”波洛说,“得由戴安娜自己来决定。” 他走出书房。戴安娜已经坐在汽车里等着他了。她喊道:“咱们去取一下晚上要用的东西,然后在吃晚饭前回来。” 他俩驾车驶出那长长的车道。一路上,波洛把刚才跟上将和弗比舍的谈话告诉了她。她嘲讽地笑道:“他们认为休会伤害我吗?” 做为答复,波洛问她能否带他到镇上药房去一下。他说他忘了带牙刷。 药房就在那条静静的镇上大街中端。戴安娜等在外面车上。她觉得赫尔克里·波洛用了不少时间在买把牙刷…… 6 在那个伊丽莎白时代式样的栎木家具布置的宽大房间里,波洛坐在那里等待。没有什么可做的事,只有等待,该做的事,他早就安排好了。 凌晨时刻,有人唤他。 波洛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就拉开门栓,打开房门。外面过道里有两个人影——两个中年男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海军上将的脸色严肃而冷酷。弗比舍浑身不自在地哆嗦着。 钱德拉简洁地说:“你跟我们一道来看看,好吗,波洛先生?” 戴安娜卧房门口躺着一个蜷缩的人。亮光照在那个长着棕色头发的人头上。是休·钱德拉躺在那里,还在打着呼噜。他穿着睡袍和拖鞋,右手握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弯弯的尖刀。那把刀倒不是都在闪亮——上面这儿那儿沾着一块块红斑。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惊叫一声:“哦,我的上帝!” 弗比舍立刻说:“她没事儿。他没有碰她。”他又大声叫道:“戴安娜!是我们!让我们进去!” 波洛听见上将在低声嘟囔:“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门上响起打开门锁的声音。门打开了,戴安娜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她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什么事?刚才有人——想要进来——我听见了响声——在弄门——门把手——撕抓门板——噢!太可怕了……像是一头野兽……” 弗比舍紧跟着说:“幸亏你把门锁上了!” “是波洛先生让我锁上门的。” 波洛说:“把他抬到里面去吧。” 那两个男人弯身把那个失去知觉的人抬起来。他们走过她时,她屏息着,有点喘不过气来。 “休?是休吗?他手里——拿着什么?” 休·钱德拉的手上潮乎乎地沾满了棕红色斑迹。 戴安娜喘着气说:“那是血吗?” 波洛探询地望着那两个男人。上将点点头,说道:“没有人血,感谢上帝!是一只猫!我在楼下大厅里发现的。喉咙给切开了。后来他大概就到这儿来了——” “这儿?”戴安娜的声音低沉而惊恐,“来找我吗?” 椅子上那个男人晃动了——嘴里嘟嘟囔囔。他们望着他,不知所措。休·钱德拉坐了起来,眨眨眼睛。 “哈罗,”他嘶哑的声音惊讶地说,“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在——” 他顿住了,呆视着手中还握着的那把刀。 他低沉地说:“我又干了什么?” 他的目光冲着他们,挨个儿看过去,最后停在畏缩在墙角的戴安娜身上。他轻声问道: “我袭击了戴安娜?” 他父亲摇了摇头。休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必须知道!” 他们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无可奈何地告诉了他。他静静地坚持让他们说出全部情况。 窗户外面,太阳在慢慢升起。赫尔克里·波洛拉开一扇窗帘。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内。 休·钱德拉的神情十分安宁,声音也很坚定。 他说:“我明白了。” 接着,他便站起来,微笑一下,伸伸胳臂。他用十分自然的声调说:“多么美妙的早晨,是不是?我想我得到树林里去打只野兔啦。” 他走出房间,让他们在身后发愣地望着。 上将要跟出去,弗比舍用胳臂把他拦住。 “别去,查尔斯,别去。这对他来说,如果说不是对别人——是最好的下场啦,可怜的小鬼。” 戴安娜扑倒在床上,哭泣起来。 钱德拉上将结结巴巴地说:“你说得对,乔治——说得对,我明白。这孩子有种……” 弗比舍也低沉地说:“他是个男子汉……” 沉默片刻,钱德拉说: “该死的,那个该诅咒的外国人到哪里去了?” 7 在那间存放枪支的屋子里,休·钱德拉从架子上取下他那把枪,正在装子弹,赫尔克里·波洛拍一下他的肩膀。 “别这样!” 休·钱德拉盯视着他,怒气冲冲地说:“拿开你的手,别碰我。别插手,总得发生一起意外事故。我告诉你,这是惟一解决的办法。” 赫尔克里·波洛又重复他的话: “别这样!”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要不是戴安娜把门锁上,我想必就会把她的喉咙切断了——戴安娜的喉咙!——用那把刀!” “我没有意识到那种事。你不会杀玛伯里小姐。” “可我杀了那只猫,对不对?” “没有,你没有杀那只猫。你没有杀那只鹦鹉,你也没有杀那些羊。” 休张大眼睛望着他,问道: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赫尔克里·波洛答道:“咱们俩谁也没有疯。” 就在这当儿,钱德拉上将和弗比舍走进来了。戴安娜也跟在后面。 休·钱德拉用微弱的声音茫然地说:“这家伙说我没疯……”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你是个完完全全神志正常的人。” 休笑了。那是一个疯子才会发出的那种笑声。 “那就太奇怪了!神志正常的人会去割断羊和别的动物喉咙?我在杀死那只鹦鹉时,神志完全正常,对不对?还有昨天晚上杀死那只猫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我跟你说过了,那些羊——或是那只鹦鹉——或是那只猫,都不是你杀的。” “那又会是谁呢?” “是一心一意想证明你疯了的那个人。每一次都让你服用了大量安眠药,然后再在你手里放一把沾上血迹的尖刀或剃刀。是别人在你那脸盆里洗了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可这是为了什么?” “就是要让你做我刚才制止你要做的那件事。” 休张大眼睛呆视着。波洛转身面对弗比舍上校。 “弗比舍上校,你在印度住过多年,遇到过使用药剂故意把人弄疯了的事吗?” 弗比舍上校眼睛一亮,说道:“我自己从来没遇到过,可我倒是经常听说过。曼陀罗毒药最终会把人逼疯。” “说得对。曼陀罗的实际要素,如果说性质并不完全一样,也很接近生物碱阿托品——这种药是从颠茄或是能致命的天仙子中提炼出来的。颠茄药剂是很普通的药。阿托品硫酸盐也可以随便配治眼疾。把处方复印多份,从多处药房买来大量毒药,从而可以避免受到怀疑。从这些药物中可以蒸馏出生物碱,然后再把它注入比如说一种剃须软膏中,用它外敷时会造成皮疹,这样在刮胡子里就会割破皮肤,毒剂就会不断渗入血液。这就会产生一些症状——口舌和喉咙发干,咽不下东西,出现幻觉,双影——其实就是休·钱德拉经受过的所有症状。” 他转身对那个年轻人说:“为了排除我脑子里最后的怀疑,我告诉你说这并不是一项假设而是一项事实。你那剃胡软膏里面注入了很浓的阿托品硫酸盐,我取出了点做了化验。” 休气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问道:“这是谁干的?为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说:“这就是我一到这里就开始研究的事。我在寻找谋杀的动机。戴安娜·玛伯里在你死后可以得到经济实惠,可我没有认真考虑她——” 休·钱德拉脱口而出:“我也希望你没有那样做!” “我设想另一个可能的动机。那个永恒的三角恋爱关系。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弗比舍上校爱过你母亲,钱德拉上将娶了她。” 钱德拉上将叫道:“乔治?乔治!我不会相信。” 休用一种表示怀疑的嗓音说:“那您的意思是说,憎恨会转移到——一个儿子身上吗?” 赫尔克里·波洛说:“在某种情况下,确实可能。” 弗比舍喊道:“这纯粹是一派谎言!别相信他,查尔斯。” 钱德拉从他身旁躲开,自言自语道: “曼陀罗……印度——对,我明白了……我们从来没怀疑毒药……何况家族中已经有过疯子病史……” “对啊!”赫尔克里·波洛提高嗓门,尖声说道:“家族中有疯子病史。一个疯子——一心要报复——狡猾——就像疯子那样,隐瞒自己的疯病多年。”他一转身面对弗比舍,“我的上帝,你想必早就知道了,你想必早就怀疑到了,休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他呢?” 弗比舍结结巴巴地吞声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把握……要知道,卡罗琳有一次来找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心里感到害怕——她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我不知道,我从来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我——我们失去了理智。这之后,我立刻就走了——只好那样做,我们俩都明白,必须隐瞒下去。我——嗯,我怀疑过,可我不敢肯定。卡罗琳从来也没说过什么使我认为休是我的儿子。随后这——这一连串疯病出现了,我认为这倒把事情一了百了啦。” 波洛说:“是啊,这倒把问题彻底解决了!你一直没看出这个小伙子往前探脑袋、紧皱眉毛那种神态,这是你遗传给他的习惯。可查尔斯·钱德拉却看出来了。好几年前就看出来了——从妻子那里得到了真实情况。我想她一定怕他了——他开始向她露出疯病迹象——这就使她害怕得投入你的怀抱——她一向是爱你的。查尔斯·钱德拉便开始了报复。于是他的妻子在一次划船时意外淹死。他跟她单独去划船的,他完全知道那意外事故是怎样发生的。然后他又把仇恨集中在这个孩子身上。这个姓了他的姓的孩子却不是他的儿子。你讲的那些曼陀罗中毒的印度故事使他有了这个念头。得把休慢慢逼疯,逼得他自己慢慢地自杀了事。那种嗜血的疯狂毛病是钱德拉上将犯的而不是休犯的。是查尔斯·钱德拉跑到空旷的田野里把羊的喉咙割断的,可是要由休为此受到惩罚!”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怀疑的吗?就是因为钱德拉上将坚决反对他的儿子去看医生。休本人反对倒是很自然的,可是作为父亲这样做就不对头了!也许会有治疗方法可以救他的儿子啊!——有上百种理由可以说明他应当听取医生的意见来给他儿子治疗。可他不干,不准任何医生来治疗休·钱德拉的病——惟恐医生发现休神志正常!” 休十分平静地说:“神志正常……我神志正常吗?” 他朝戴安娜身前迈过去一步。 弗比舍粗哑地说:“你当然神志正常。我们家里没有那种家族病史的污点!” 戴安娜喊道:“休……” 钱德拉上将拾起休那把枪,说:“全都是胡说八道!我想我得出去猎一只野兔——” 弗比舍朝前走去,波洛用手拉住他,说道:“你自己刚说过——这是最好的结局哪——” 休和戴安娜从屋内走出去。 剩下的两个男人,一个英国人和一个比利时人,眺望着钱德拉家族最后那名成员穿过花园,走进树林。 没多会儿,他们就听到一声枪响…… 第八章 狄奥墨德斯野马 1 电话铃响了。 “哈罗,波洛,是你吗?” 赫尔克里·波洛听出是年轻的斯托达医生的声音。他喜欢麦克·斯托达,喜欢他那友好的腼腆笑容。斯托达那种对犯罪学的幼稚兴趣使他觉得有趣儿,他也尊重斯托达在自己所选择的职业上的敬业精神。 “我原不想打扰你——”那话音有点含糊。 “可有什么事正在困扰你吗?”赫尔克里·波洛急忙问道。 “确实有,”麦克·斯托达的语调听起来轻松些了,“一下子就让你猜中了!” “那好吧,朋友,我能为你效什么劳呢?” 斯托达有点犹豫。他有些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想十分冒昧地请你在这午夜时分来一趟……因为我现在有点麻烦事儿。” “当然可以,到你家吗?” “不是——其实我眼下在小街这边呐,在克宁拜小街,门牌十七号。你真能来吗?那我太感谢你啦。” “马上就到。”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2 赫尔克里·波洛沿着那条黑漆漆的小街走去,一路寻找门牌。这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钟,因此小街上大多数人家都已经进入睡乡,尽管还有一两个窗口亮着灯光。 他刚走到十七号,那扇门就开了,斯托达医生站在门口朝外张望。 “真是个好人!”他说,“上来吧,好吗?” 沿着陡而直的楼梯,波洛来到楼上。右方是一间比较大的房间,里面摆着长沙发,铺着地毯,还有些三角形银色靠垫和大量酒瓶及玻璃杯。 到处都显得多少有点乱,四处净是烟头,还有不少碎玻璃杯。 “哈!”赫尔克里·波洛说,“亲爱的华生(译注:华生是福尔摩斯的亲密助手,此处暗喻斯托达医生是波洛的助手),我猜想这里刚开过一次社交聚会吧!” “对,是开过一次,没错儿。”斯托达苦笑道,“我该说是那么一种非凡的社交聚会哩!” “那你本人没参加吗?” “没有,我到这里来纯粹是干我的本行业务。” “出了什么事?” 斯托达说:“这里是一个叫佩兴丝·葛雷斯的女人住宅——佩兴丝·葛雷斯太太。” “听上去,”波洛说,“倒是个古老而可爱的姓名咧。” “葛雷斯太太,既不是什么古老的人物,也不是个可爱的人。她倒是那种粗暴的漂亮女人。她结过好几次婚,现在又交了个男朋友,可她怀疑那个人打算离开她。具体说,他们这次聚会是从饮酒开始而以吸毒告终的。可卡因那种玩意儿一开始让你觉得很舒服,一切都好。它使你兴奋,使你觉得自己的能耐长了一倍。等吸多了,你就会变得精神亢奋,产生幻觉,神志昏迷。葛雷斯太太跟她的男朋友大吵了一架,那人是个讨厌的家伙,姓霍克。结果是他当场离她而去,她就爬在窗口用某一个糊涂家伙给她的一把崭新的手枪朝他开了一枪。” 赫尔克里·波洛扬一下眉毛:“击中了他没有?” “没有打中他,我该说,可是那子弹射出了好几码远,她却击中了小街上捡垃圾箱里破烂东西的一个流浪汉,擦破了他胳臂上的皮。他当然就大喊大闹起来,屋里那帮人便赶快把他弄进来。结果是到处都溅满了血,他们吓坏了,只好把我找来了。” “后来呢?” “我给他包扎好,问题并不太严重。接着一两个就跟他商量,最后那人同意收下两三张五英镑的钞票,不再提起这事。可怜的家伙倒挺合适,发了点小财。” “你呢?” “还有点活儿要干。葛雷斯太太当时惊吓得犯了歇斯底里症。我就给她注射了点药,让她躺到床上睡觉。另外还有个姑娘也多多少少不省人事——她很年轻,我也护理她。那时候别的人全都尽快溜走了。” 他顿住。 “后来,”波洛说,“你才缓过来,对这种局面做了认真思考。” “完全对,”斯托达说,“如果只是一场普通的寻欢作乐,那也就算了。可是聚众吸毒就不同了。” “你敢肯定你说的情况属实吗?” “哦,完全可以肯定,绝对没有错儿。就是可卡因。我在一个漆盒子里找到了点——要知道,他们把它吸光了。问题是这种毒品是从哪儿来的?我记得那天你谈到如今掀起了一股吸毒浪潮,吸毒人数在不断增加。”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说:“警方会对今晚这个聚会感兴趣的。” 麦克·斯托达不安地说:“正因为如此,我……” 波洛突然醒悟地望着他,问道:“那你——你不太愿意警方介入此事吗?” 麦克·斯托达咕哝道:“有些无辜的好人误被卷入了这桩麻烦事——对他们来说,可真够倒霉的。” “你这么深切关怀的人是不是葛雷斯太太?” “老天,不是!她看上去是那么冷酷无情!” 赫尔克里·波洛温和地问道:“这么说,是另外那个——姑娘了?” 斯托达医生说:“她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点冷酷无情。我是说,她愿意把自己说成是冷酷的。可她真的很年轻——只是有点野——只是小孩子那种无知胡闹罢了。她混在这种放荡的生活里,是因为她觉得这很时髦,很新派什么的。” 波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轻声问道:“这个姑娘,你在今晚以前见过她吗?” 麦克·斯托达点点头。他显得很年轻,也有点窘。 “在莫顿郡见过她,在猎人舞会上。她的父亲是位退休将军——耸人听闻的事迹啦,动武开枪啦——一流绅士老爷啦——诸如此类的事。他有四个女儿,个个都有点疯——我该说都是那样一个父亲影响的。而且她们住的地方也是那个郡最糟糕的地方——附近是些武器工厂,钱很多——没有那种老派的乡间感觉——那里的人都很阔,而且大多数人都很邪恶。这四个姑娘就结交了一帮坏人。”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儿,说道:“现在我看出你为什么要我来了。你想让我接管这件事?” “行吗?我觉得自己应当对此做点事——可我承认我如果办得到的话,就想把希拉·格兰特从这件引人注目的事件当中拉出来。” “我想这倒是可以办到的。我很想见见那个姑娘。” “跟我来。” 他领他走出那个房间。对面房间里忽然传出一个女人躁动不安的喊声。 “医生——老天爷,医生,我快疯啦。” 斯托达便走进那个房间,波洛跟在后面。那是一间卧室,里面凌乱不堪——香粉洒了一地——到处是些瓶瓶罐罐。衣服随便给丢在四处。床上躺着一个头发染过的金发女人,那张脸透露着心灵的空虚与邪恶。她喊道: “我满身都好像有小虫子在爬……真的,我发誓真是这样,我快疯啦……看在上帝份上,务必给我扎一针吧。” 斯托达站在床旁边,用医生抚慰的口气让她安定下来。 赫尔克里·波洛静悄悄地走出房间。对面另有一扇门。他打开那个房门。 那是一间很小的房间——一间狭长的屋子——里面的家具也很简单。一个瘦小的姑娘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赫尔克里踮起脚尖走到床边,低头望着那个姑娘。 深色头发,苍白的长脸庞——还有——对,年纪很轻——非常年轻…… 那个姑娘,眯缝着眼睛呐。她忽然张开两眼,显得惊恐万分。她呆视着,坐起来,脑袋往后一仰,尽量把一头深黑色浓发甩到后面去。她像个受到惊吓的小丫头——朝后蜷缩一下——就像个小野兽在一个喂食的陌生人面前起疑地蜷缩那样。 她开口了——嗓音稚嫩尖细却很粗鲁:“你他妈的是什么人?” “别害怕,小姐。” “斯托达医生到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刻,那个年轻人走进来了。姑娘放心地说道:“哦!你在这儿!这家伙是谁?” “他是我的朋友,希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糟透了,难受极了……我干吗要吸那破玩意儿?” 斯托达冷冰冰地说:“我要是你,就再也不吸啦。” “哦——我也不再吸啦。”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是谁给你的?” 她张大眼睛,撇一下嘴角,答道:“就放在这里——在聚会这儿。大家都尝了点。一开始倒挺美妙的。”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问道:“是谁带来的呢?” 她摇摇头。 “我不知道……可能是安东尼——安东尼·霍克吧。可我真不知道到底是谁。” 波洛又轻声问道:“这是你第一次吸可卡因吗,小姐?” 她点点头。 “最好让这次成为你的最末一次。”斯托达干脆地说。 “对——我想是应该这样——可那真叫人觉得怪美妙的。” “现在,听我说,希拉·格兰特,”斯托达说,“我是一名医生,明白自己说的话是正确的。你一旦上了这个吸毒的贼船,就会陷入难以想像的苦难。我见过一些吸毒的家伙,我了解。毒品把好端端的人,肉体和灵魂一块儿毁了。跟毒品相比,酒都成了小巫。你马上断绝它吧。相信我的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你想想你父亲对今天晚上这种事该会怎么说呢?” “父亲?”希拉·格兰特大声说,“父亲吗?”她扬声笑起来,“我简直不能想像他脸上那种表情!不能让他知道。他会大发脾气的!” “这话倒没说错。”斯托达说。 “医生——医生——”葛雷斯太太拖着长声的嚎叫又从另外那间屋传来。 斯托达压着嗓门嘟囔两句损人的话,然后就走出房间。 希拉·格兰特又盯视着波洛,纳闷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并没有参加聚会啊?” “没有,我没参加。我是斯托达医生的一个朋友。” “那你也是医生吗?你看上去不像。” “我嘛,”波洛照例把这简单的陈述说得像一出舞台剧第一幕开演时那样,“我叫赫尔克里·波洛……” 这一自我介绍并没失去效果。波洛偶尔曾对年轻一代竟然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大名而感到失望过。 但是希拉·格兰特显然听说过他,不由得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她发愣地呆视着…… 3 据说人人在杜凯镇都有个姨妈或姑姑什么的,这种说法真真假假,谁也没正式证实过。 还有人说,人人都在莫顿郡至少有个表亲。莫顿郡离伦敦不算太远,那里是狩猎、射击和垂钓的好去处,还有几个景色如画而略显自负的乡镇。伦敦和那里有良好的铁路和新公路干线,人们可以很方便地往返。伦敦人对那里的偏爱程度超过了对不列颠群岛其他更富于田园风味的地区。这样一来,你如果没有四位数的收入,根本就不可能在那里定居。加上所得税和其他开支什么的,如果有个五位数的收入,那就更好了。 赫尔克里·波洛是个外国人,在那个郡没有表亲,不过至今他已经结交一大批朋友,所以没费什么力气就获得邀请访问那个地方;再者,他选择的那位女主人是一位以议论邻里家庭琐事作为乐趣的人——惟一的缺点是波洛得先忍受着听取许多他并不感兴趣的人家的闲事,然后才能得到他所感兴趣的人的信息。 “格兰特家吗?哦,是的,家里有四个,四位千金小姐。那位可怜的将军没法儿管住她们,这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一个男人怎么能对付四个女儿呢?”卡米雪夫人富于表情地场起两只胳臂。 波洛说:“这倒也是。” 那位夫人接着说:“他过去在部队里是个严守纪律的人,他这样告诉过我。不过那几个女儿把他打败了。可不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样守规矩。我记得老桑迪上校当初也是那么一个严峻的军纪官。可他那几个可怜的女儿——” 于是她没完没了地说起桑迪家的姑娘们以及她卡米雪夫人年轻时代的其他朋友们。 “言归正传,”卡米雪夫人又回到第一个话题,“我倒不是说那些姑娘真有什么不好的品性。只是疯了点——结交了一帮不大相宜的人。如今这儿不再像以往那样了。乱七八糟的人都到这儿来了。现在不再存在你可以称之为‘地区’的那种特色了。这年头就是钱,钱,钱。你可以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你刚才说谁来着?安东尼·霍克?哦,对,我认识他。我管他叫做一个非常讨厌的年轻人。可他明明在挣大把大把的钱。他上这儿来打猎——开宴会、舞会——场面十分奢侈豪华——也是相当奇特的社交聚会。要是相信人家议论的话,那可甭提多怪了——我可不是那种瞎议论的人,因为我确实觉得人们都怀有恶意,总是相信最坏的事。要知道,现在很时兴说某某人酗酒啦,某某人吸毒啦。前些天有人对我说现在的年轻姑娘都是天生的酒鬼,我却认为这么说不太好。要是哪个人举止不太正常,或者神志糊涂,大家就说那是因为‘吸了毒’,这样说也不太公平。人们就是这样说拉金太太,尽管我和她并不太投缘,可我真的认为她只是心不在焉而已。她是你问的那个安东尼·霍克的好朋友,如果让我说的话,这就是为什么她对格兰特家的姑娘那么有怨气——说她们是吃男人的生番!我敢说她们确实是有点在追求男人,可为什么不可以呢?这毕竟是很自然的嘛。她们长得漂亮,个个都是美人儿。” 波洛插入了一个问题。 “拉金太太吗?亲爱的,你打听她干什么?这年头,谁算是头面人物呢?据说她骑马骑得很高明,而且明明很阔气。丈夫是市里那么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死了,不是离婚。她在这儿住的时间不长,是在格兰特家搬来后的不久来的。我一直认为她——” 卡米雪夫人顿住了。她张开嘴,鼓出眼睛,朝前探着身子,用手紧握着的那把裁纸刀朝波洛的膝盖上猛地拍了一下,不顾他疼得直向后缩。她兴奋地惊叫道:“哦,怪不得!你到这儿来原来就是为了这事啊!你这个耍花招的坏家伙,我非得要你告诉我实情不可。” “可我非告诉你什么不可啊?” 卡米雪夫人又举起裁纸刀开玩笑似地要给他一下子,却被他灵巧地闪开了。 “别装蒜啦,赫尔克里·波洛!我看得出你的小胡子在颤悠。当然是犯罪的事使你来到这儿调查——你只是在不知羞耻地想法儿套出我的话!现在让我想一想,能是谋杀吗?谁最近死了?只有路易莎·吉尔摩老太太,可她八十五岁了,又有浮肿病,不会是她。可怜的里奥·斯弗顿在狩猎场上摔断了脖子,但已打上了石膏——也不会是他。也许不是谋杀。真遗憾!我记不起近来有什么抢劫珠宝的大案……也许你只是在追查一名罪犯吧……是贝丽尔·拉金吗?她毒死了她丈夫吗?也许是由于内疚才使她那样两眼发呆吧?” “夫人,夫人!”波洛叫道,“您扯得太远啦。” “胡说。你是在追查什么,赫尔克里·波洛!” “您熟悉古典文学吗,夫人?” “古典文学跟这又有什么关系?” “跟这可大有关系咧。我在仿效我的伟大前辈赫尔克里呐。他的一项艰巨任务是驯服狄奥墨德斯野马。” “别瞎扯啦,难道你到这里来是为了驯服野马?——你这把年纪——一向穿着漆皮皮鞋!在我看来,你好像一辈子也没骑过马似的!” “夫人,我说的马是象征性的。那是一种吃人肉的野马。” “那多么让人厌恶啊。我一向认为那些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很讨人嫌。我没法儿理解传教士们干吗那么喜欢引用古典文学——首先,谁也闹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而且我一向认为古典文学的题材很不适宜传教士引用。那么多乱伦的事,还有那些一丝不挂的雕像——我本人倒不大在乎,可是要知道传教士是什么样的人——姑娘们要是进教堂没穿袜子,他们都会很不高兴——让我想一想咱们刚才说到哪儿啦?” “我也闹不太清。” “你这个坏家伙,大概就是不愿意告诉我拉金太太是不是谋杀了亲夫?要么也许安东尼·霍克是那起布赖顿火车车厢谋杀案的凶手吧?”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可是赫尔克里·波洛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要么也可能是伪币案。”卡米雪夫人琢磨着说,“那天上午我倒是真看见拉金夫人在银行里把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兑换成现金——我当时就纳闷她干吗兑现那么多现金——哦,不对,我把这事说反了——她如果是个制造假币的人,就应当往银行里存钱,对不对?赫尔克里·波洛,你如果坐在那里像只夜猫子一语不发,我可要朝你扔东西啦。” “您得有点耐心嘛。”赫尔克里·波洛说。 4 格兰特将军的阿什利宅邸不是一所很大的房子。它坐落在一座小山边上,有良好的马厩和一个没有好好照管的杂草丛生的花园。 房子里面,房地产经纪人想必会形容为“设备齐全”。几尊盘腿坐着的佛像从合适的壁龛里朝下斜睨着,几张贝拿勒斯(译注:印度东北部城市瓦腊纳西的旧称)铜托盘和小桌充塞了地面。壁炉台上摆着一排列队行进的雕刻的小像,四壁上装饰着更多的铜器。 在这英印合璧式的安适自在的家中,格兰特将军坐在一把大而破旧的扶手椅上,一条裹着绷带的腿放在另一把椅子上。 “痛风病。”他解释说,“你患过痛风病吗,波——洛先生?这叫人情绪很不好!这都怪我父亲,喝了一辈子红葡萄酒——我祖父也是这样。这苦难就落在了我身上。要不要喝杯酒?请你摇一下铃,叫我的那个仆人进来,好吗?” 一个头上扎着头巾的男仆进来。格兰特将军管他叫阿布杜尔,让他端来威士忌酒和苏打水。等酒端进来之后,他那么慷慨地倒上一大杯,波洛不得不拦住他。 “我恐怕不能陪你喝啦,波洛先生。”将军像坦塔罗斯(译注: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因泄露天机被罚永世站在头上有果树的水中,水深及下巴,口渴想喝水时,水即减退;腹饥想吃果子时,树枝即升高)那样望着那杯酒,哀伤地说,“我的医生告诉我,要是我碰一口那玩意儿,就等于是服毒药。我有时也不信他懂得什么。都是些庸医,让人扫兴的家伙,乐意让人戒嘴禁喝,劝人吃点软食,蒸点什么的,清水蒸鱼——啊!” 将军一发怒,不小心挪动了一下那条病腿,那阵剧痛使他痛楚地大叫一声。 他对自己这声嚷叫表示道歉。 “我活脱儿像个犯头痛的狗熊。每天我一犯痛风病,我那几个女儿就离我远远的。我也不怪她们。我听说你见过我的一个女儿。” “是的,我有幸见过一面。您有好几位千金,对不?” “四个,”将军阴沉地说,“一个男孩都没有。四个可恶的丫头。这年头,真有点烦人。” “我听说,四个都长得很漂亮。” “还可以——还可以。可你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这年头,你管不住这些丫头。这种放纵的时代——到处都是放荡的生活,一个男人能干什么?总不能把她们锁起来吧,对不?” “我想她们在本地很有名吧?” “有些心地恶毒的老婆子不喜欢她们。”格兰特将军说,“这里有不少打扮成少妇的老婆子,男人在这里得多加小心。有一个蓝眼珠的寡妇差点儿虏获了我——过去常到这儿来,像只小猫那样喵喵叫:‘可怜的格兰特将军——您过去的生活想必很有趣吧。’”将军眨眨眼,用一只手指头按着鼻子。“太露骨了,波洛先生。不过,总的说来,这地方还算不错。我的感受是稍微有点过于先进,噪音太大。我喜欢当年乡间那样的气氛——没有这么多来来往往的汽车,没有爵士乐,也没有那没完没了吵人的收音机。我家里就不许有收音机。丫头们也明白,一个人有权在自己家里消消停停地过日子。” 波洛慢慢把话题引到安东尼·霍克身上。 “霍克?霍克?不认识他。对,我想起来了。一个长得很难看的家伙,两只眼睛靠得很紧。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不敢跟你对视的男人。” “他是不是您女儿希拉的一个朋友?” “希拉?不知道。她们从来不告诉我任何事。”他那两道浓眉耷拉下来——那对咄咄逼人的蓝眼睛从红通通的脸上直视着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睛。“波洛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我明说吧,你来这儿看我,到底是要干什么?” 波洛慢吞吞地说:“这倒很困难——也许连我本人也还没闹明白。我只能说这样一点:你的女儿希拉——也许您的四个女儿——结交了一帮不大适宜的朋友。” “交往了一批坏人,对不?我一直对这种事也有点担心。有时也听到一星半点的传言。”他感伤地望着波洛,“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波洛先生?我又有什么办法?” 波洛困惑地摇摇头。 格兰特将军接着说:“她们交往的那帮人出了什么事?” 波洛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他。 “格兰特将军,您有没有注意到您那几个女儿当中有谁曾经昏昏沉沉,兴奋一阵后又消沉下来——神经质——情绪不稳定?” “妈的,先生,你说话就像是读成药处方。没有,我没注意到谁有过那样的毛病。” “那就太幸运了。”波洛严肃地说。 “先生,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吸毒!” “什么?”这句话简直是吼叫出来的。 波洛说:“有人试图引诱你的女儿希拉吸毒。可卡因是很容易上瘾的。只需要一两个星期就够了。一旦上了瘾,吸毒人就会不顾一切地支付一切,干什么事都行,只是为了得到一口毒品。您可以想像贩卖毒品的人会变得多么富有。” 他默默听着那个老人嘴里一连串迸出来的诅咒和谩骂。等那阵怒火熄灭之后,将军最后说,等他一旦抓住那个狗崽子,他就会治治那小子。 波洛说:“按照那位挺欣赏您的比顿太太的话来说,咱们首先勿谋之过早。我们一旦抓住那个毒品贩子,我就会挺乐意地把他交给您,将军。” 波洛站起来,被一张雕刻精良的小桌子绊了一下。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他一把抓住了将军,咕哝道:“噢,太对不起了,将军,我请您原谅!——您明白,请您——无论如何别把这事对您的任何一个女儿说!” “什么?我得让她们交代出实情,我就要这么做!” “这正是您不该做的事,您只会得到谎言。” “可是,妈的,先生——” “我向您保证,格兰特将军,您必须闭住嘴。这很重要——您明白吗?非常重要!” “那好吧!听你的。”那位老战士咆哮道。 将军被制服了,却没有被说服。 赫尔克里·波洛小心地绕过那些贝拿勒斯铜器,走了出去。 5 拉金太太的屋里挤满了人。 拉金太太本人在一张墙边桌子那儿配制鸡尾酒。她是个高个子女人,浅棕色鬈发耷拉在脖子后面,两只灰里透绿的眼睛,瞳孔又黑又大。她动作灵敏,有一股貌似优雅的邪气。她看上去像是三十岁出头。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出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这说明至少四十来岁了。 卡米雪夫人的一位朋友,一位中年妇女,带赫尔克里·波洛来到这里。有人给他拿来杯鸡尾酒,并请他给坐在窗前的一个姑娘送过去一杯。那个姑娘小小的个子,浅浅的头发——脸色白里透着粉红,犹如天使一般。赫尔克里·波洛顿时注意到她的两眼显出警惕而多疑的神情。 他说:“祝你身体越来越健康,小姐。” 她点点头,呷一口酒,然后突然说:“你认识我妹妹吧。” “你的妹妹?啊,那你一定是一位格兰特小姐了?” “我叫帕姆·格兰特。” “那你妹妹今天到哪儿去了?” “出去打猎去了,应该快回来啦!” “我在伦敦见到过你妹妹。” “我知道。” “她告诉你了?” 帕姆点点头,接着又突然问道:“希拉是不是惹了麻烦?” “这么说,她什么都告诉了你吗?” 那个姑娘摇摇头,问道:“安东尼·霍克也在场吗?” 波洛正要问,这当儿房门打开了,希拉和安东尼·霍克一同走进来。他们都穿着猎装,希拉面颊上有点泥痕。 “哈罗,大伙儿。我们进来讨杯酒喝。安东尼的水壶空了。” 波洛大声说:“说到天使——” 帕姆·格兰特打断他的话:“我想,你的意思是指魔鬼吧——” 波洛连忙问道:“是那样吗?” 贝丽尔·拉金走了过来,说道:“你可来了,安东尼。给我讲讲打猎的情况?你有没有画画格莱特矮林?” 她巧妙地把他拉到壁炉旁的沙发上。波洛看见他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希拉。 希拉看见了波洛,犹豫一下,然后走到窗前波洛跟帕姆站的地方。她恶狠狠地说: “原来是你昨天到我们家来了?” “是你父亲告诉你了吗?” 她摇摇头。 “阿布杜尔把你形容了一番。我——猜到的。” 帕姆惊讶地问:“您见过我父亲了?” 波洛说:“哦,是的,我们——有些共同的朋友。” 帕姆立刻说:“我不相信。” “你不信什么?不信你父亲和我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吗?” 姑娘的脸红了: “别装傻了。我是说——那不是你真正的原因——” 她转问她的妹妹: “你怎么不说话呀,希拉?” 希拉一怔,问道:“这跟——跟安东尼·霍克毫无关系吧?” “为什么该跟他有关系呢?”波洛问道。 希拉脸红了,一下就穿过房间朝另外那些人走去。 帕姆突然生了气,却又压低嗓音说:“我不喜欢安东尼·霍克。他身上有股邪气——她也有点——我指的是拉金太太也如此。你瞧,他们俩现在那种样子。” 霍克跟他的女主人正把脑袋紧紧挨在一起。看上去他好像在安慰她,可她突然提高嗓音说: “可我等不及啦。——我现在就要!” 波洛微微一笑,说:“女人们哪——不管是什么——她们总是立刻就要弄到手,是不是?” 帕姆却没答理他,脸色沮丧。她神经质地一再捻弄她那花呢裙子。 波洛小声搭话道:“你跟你妹妹在性格上完全不一样,小姐。” 她仰起头来,不耐烦地问道: “波洛先生,安东尼给希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东西使她变了——不像原来的样子了?” 他直勾勾地望着她,问道:“你吸过可卡因吗,格兰特小姐?” 她摇摇头。“哦,没有!原来是这么回事,可卡因吗?可那很危险啊,对不对?” 希拉·格兰特又回到他们这边来,手里拿着一杯饮料。她问道: “什么东西很危险?” 波洛说:“我们在谈论吸毒的后果。谈到精神和灵魂的慢性死亡——人类一切真实和美好事物的毁灭。” 希拉·格兰特喘了口气,手中的杯子晃了晃,酒溅了一地。波洛接着说:“我想斯托达医生已经明确告诉过你,那会给生命带来什么样的死亡。染上瘾是很容易的——戒掉瘾就很难了。那个故意让别人堕落和痛苦而谋取暴利的人是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敲诈勒索的家伙。” 他转身走开,听见身后帕姆·格兰特喊了一声“希拉!”还听到一句耳语——一个微弱悄没声儿的耳语——是希拉·格兰特说的,声音低得使他几乎听不到:“那个水壶……” 赫尔克里·波洛向拉金太太道了别,走出那个房间。在门厅的桌子上有一个打猎时带的水壶、一条马鞭和一顶帽子。波洛把水壶拿起来,那上面写着安东尼·霍克姓名的首字母:“安·霍”。 波洛自言自语道:“安东尼的水壶是空的吗?” 他轻轻摇晃一下。里面没有水声。他拧开壶盖。 安东尼·霍克的水壶并不是空的,里面装满了白色粉末…… 6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卡米雪夫人家的露台上,正在恳求一个姑娘。 他说:“你还非常年轻,小姐。我相信你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跟你的姐妹们一起在干什么。你们一直像狄奥墨德斯野马那样让人家喂食人肉。” 希拉浑身颤抖,呜咽着说:“这听起来真太可怕了。可这却是真的!我直到在伦敦那天晚上斯托达医生告诉我时还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他那么严肃——那么真诚。我那时才认识到我一直在干着多么坏的事……在这之前,我还以为——哦!只像工作完毕后喝杯酒那样——有些人会付钱去买,却真不认为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波洛说:“现在呢?” 希拉·格兰特说:“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也去告诉别人,”她又加了一句道,“我想斯托达医生不会再理我了吧……” “正相反,”波洛说,“斯托达医生和我正准备尽一切力量帮助你重新做人。你可以相信我们。但是你必须做一件事。我们必须消灭一个人——彻底把他消灭,只有你和你的姐妹可以消灭他。那就是你们得出面作证,判他有罪。” “你是指——我们的父亲吗?” “那不是你的父亲,小姐。难道我没有告诉你,赫尔克里·波洛什么都知道吗?你的照片在警方机构很容易就给辨认出来,你是希拉·凯利——是一名多次在商店里盗窃的年轻扒手,几年前曾给送进教养院。你从教养院出来后,有一个自称是格兰特将军的人接近你,并且提供给你这个职务——一个‘女儿’的职务。会有许多钱,种种玩乐,过好日子。你要做的就是把‘那玩意儿’介绍给你的朋友们,总装着是别人给你的。你那几个‘姐妹’跟你的情况完全一样。” 他顿了顿又说:“来吧,小姐——必须逮捕那个人,判他徒刑。这之后——” “这之后怎么样呢?” 波洛咳嗽一声,微笑着说:“你就献身于侍奉上帝,不再做坏事……” 7 麦克·斯托达惊讶地望着波洛,说道: “格兰特将军?格兰特将军?” “正是,亲爱的。要知道,整个布景道具都是你可以称之为伪造的玩意儿。那些佛像啦,那些铜器啦,那个印度男仆啦!还有那种痛风病也是伪装的!痛风病如今已经过时,只有很老很老的老头儿才患痛风病——十九岁年轻姑娘的父亲患不了这种病! “另外,我为了弄清这一点,在走出去的时候跌了一下,趁机用手抓住他那条患痛风病的腿。我告诉他的那些话使他十分不安,竟然没感觉到我那一抓。哦,是啊,那位将军完全是伪装的!然而,这个主意还是很精明的。一个退休的驻印将军,一个知名的脾气暴躁的可笑人物,他在那里定居下来——可他没住在其他退休的驻印英国军官当中——哦,没有,他却来到一个对一般退休军人来说过于昂贵的地区,安了家。那里有阔人,有从伦敦来的人,是一个推销那种货品的好场所。又有谁会怀疑那四个活泼可爱的漂亮姑娘呢。万一出了什么事,她们也会被认为是受害者——这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你去看那老魔鬼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是想让他害怕吗?” “对,我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我没等很久就发现了。那几个姑娘得到了指示。安东尼·霍克其实也是她们手下的一个受害者,让他充当替罪羊。希拉原本该告诉我们拉金太太家门厅里那个水壶的事,可她几乎不忍心那样做——另外那个姑娘却冲她怒喊一声‘希拉’,她便不得已支支吾吾地说出了那个水壶。” 麦克·斯托达站起来,来回踱步,最后说道:“你知道,我不会不再看望那个姑娘。我已经对青少年的犯罪倾向得出了一个很正确的理论。你如果仔细调查一下当今的家庭生活,就几乎一定会发现——” 波洛打断他的话说道: “亲爱的,我很尊重你那门医学科学。我毫不怀疑你那套理论在希拉·凯利小姐身上会取得可喜的成功。” “对其他人也一样。” “其他人嘛,也许会的。可我敢打包票的只是那个希拉姑娘。你会驯服她,毫无疑问!说实话,她已经对你完全言听计从了。” 麦克·斯托达红着脸说: “波洛,你在胡说什么……” 第九章 希波吕特的腰带 (译注:希波吕特的腰带:希腊神话中亚马孙女儿国女王希波吕特身上的宝带。欧律斯透斯的女儿要得到它,国王遂让赫尔克里去取。赫尔克里进入女儿国,受到希波吕特女王的爱慕,愿把腰带给他。赫拉由于憎恨赫尔克里,变成一个亚马孙人,混在众人当中,散布谣言说赫尔克里要拐走女王。亚马孙女战士即刻袭击赫尔克里,但被他打败,取走腰带返回。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九桩大事。) 1 一件事总是导致另一件事,这是赫尔克里·波洛时常爱说的一句并无太多创见的话。 他认为再也没有什么比鲁本斯(译注:佛兰德画家,巴罗克艺术代表人物,在欧洲艺术史上有巨大影响,作品有《基督下十字架》、《维纳斯和阿多尼斯》、《农民的舞蹈》等)名画被盗一案最能明显地证实了这句话的准确性。 他一向对鲁本斯的绘画并没有多大兴趣。首先,鲁本斯不是他欣赏的画家;此外,这次盗窃作案的手法也太一般化了。他受理这起案件纯粹是因为亚历山大·辛普森恰好是他的一个朋友,另外也由于他个人的那么一个原因,也就是说那并非跟古典文学一点关系都没有! 画失窃之后,亚历山大·辛普森把波洛请去,向他倾诉了那起不幸的事故。那张鲁本斯画是新发现的一幅迄今尚鲜为人知的精品,不过毫无疑问是幅真品。那幅画在辛普森画廊上展示时,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盗走了。当时正值大批失业的人采用躺卧在十字路口并进入豪华饭店的战术举行抗议活动。其中一小部分人还进入了辛普森画廊,躺在地上举着“艺术是奢侈,饥饿者要吃饭”的标语。警察给召来了,人群好奇地聚在那里看热闹;直到示威者被警方用武力驱散之后,才发现那幅鲁本斯的画从画框上被人干净利落地割走了! “要知道,那是一张不大的画,”辛普森先生说,“谁都可以把它夹在胳臂底下走出去,而那时人人都在观望着那些可怜的失业的白痴呐。” 后来发现那些闹事的人是受人雇用的,在那起盗窃案中扮演了无辜的角色。他们得到辛普森画廊里去示威,而事后他们才知道叫他们去那里的真正原因。 赫尔克里·波洛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花招。可他觉得自己对些无能为力。他指出完全可以仰赖警方侦破这起直截了当的盗窃。 亚历山大·辛普森说:“听我说,波洛。我知道谁偷走了那幅画,并且知道他的去向。” 按照辛普森画廊的主人所说,那幅画是被一个国际盗窃团伙盗走的,以便提供给某一位百万富翁,那人不怕以非常低廉的价格购进艺术品,而且也从不提出任何疑问!辛普森说那幅画会给私运到法国,然后转到那位百万富翁手中。英法两国警方都处于戒备状态。然而辛普森却认为他们不会截获。“一旦那件东西落到了那个恶棍手里,那可就更难办了。情况将会很微妙。只有你能办得到。” 最后赫尔克里毫无热情地勉强接受了这个任务。他同意立即动身去法国。他对这项调查其实不大感兴趣,但是由此却使他接触到了另一起女学生失踪案,那个案子倒的确使他更感兴趣。 他是从贾普警督口中首次听到那件案子的。波洛正对仆人给他收拾的行李表示满意时,那位警督前来拜访了。 “哈,”贾普说,“去法国吧,对不对?” 波洛说:“老朋友,你们伦敦警察厅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贾普格格笑起来,说道:“我们有眼线!辛普森竟然抓你去办鲁本斯那个案子,可见他对我们不信任!不过,这也无所谓,我想托你办的是另外一件事。反正你要去巴黎,我想你倒不妨来个一箭双雕。赫恩警督正在那边跟法国人合作——你认识赫恩吧?是个好小伙子——不过也许不太有想像力。我想听听你对这案子的看法。”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一个女孩子失踪了。今天的晚报会登出这条消息。看上去她像是给绑架了。是克兰切斯特郡一位牧师的女儿,叫温妮·金。” 接着他就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温妮正在去巴黎的路上,前去进入波普女士为精选出来的英美姑娘创办的女子高级学校。温妮是乘早班火车从克兰切斯特郡动身的——修女服务团一名成员陪伴她通过伦敦的,该团职责是护送女孩子从一个火车站到另一个车站。在维多利亚车站把她交给波普女子学校的第二把手布尔肖女士,随后由布尔肖女士带领她同其他十八个姑娘一起离开维多利亚站乘船过海。十九个女孩过海峡后,在加来办了海关手续,就搭上去巴黎的火车,还在餐车里吃过饭。可是到了巴黎郊区,布尔肖女士一点数,发现只有十八个姑娘了! “啊哈,”波洛点点头,“火车在什么地方停过吗?” “在亚眠停了一下,那时姑娘们都在餐车里,她们都肯定地说温妮跟她们在一起呐。这么说,她们是在走回自己的车厢时丢失她的。也就是说,她没有跟其他五个姑娘一起进入自己那个车厢。她们也没怀疑出了什么事,只认为她在另外包的两个车厢里呐。” 波洛点点头。 “那最后见到她——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火车离开亚眠之后十分钟,”贾普轻轻咳嗽一声,“最后见到她是——嗯——她进入了厕所。” 波洛喃喃道:“这是很自然的事。”他接着问:“没有别的什么情况吗?” “哦,还有一件事,”贾普做了个怪脸,“她的帽子在铁路边上给发现了,距离亚眠大概十四公里的地方。” “没有发现尸体吗?” “没有发现尸体。” 波洛问道:“那你本人怎么想呢?” “真不知道该怎么想!因为没有她的尸体的任何痕迹——她想必不会从火车上摔下去。” “火车在离开亚眠后再也没停过吗?” “没有。只是按照一个信号——慢行过一次,但是车没停。我怀疑会不会车行驶得很慢使一个人跳下火车而不受伤。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女孩子由于一时惊慌而想跑掉啊?这是她进学校的第一个学期,也可能她忽然中途想家了,这倒是实话,可她毕竟已经十五岁半了——一个有理智的年龄了嘛,何况她一路上精神挺好,一直在聊天什么的。” 波洛问道:“搜查过那辆车了吗?” “当然搜过了,他们在火车抵达此站之前从头到尾搜查了一遍。姑娘没在火车上,这点可以肯定。” 贾普无可奈何地说:“她就是一下子无影无踪地不见了!真叫人无法理解。波洛先生,简直讲不通嘛!” “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极普通,按我们所了解的,是那种完全正常的姑娘。” “我是说她长得怎么样?” “我这里有一张她的快照,算不上是个小美人。” 他把照片递给波洛,后者默默琢磨着。 照片上是个瘦长的丑姑娘,梳着两条柔软的发辫。这不是一张摆好姿势的照片,是在她不注意时让人拍下来的。她正在吃一个苹果,张着嘴,微微突出的牙床上有牙医做的固定箍。她还戴着眼镜。 贾普说:“长得很一般的姑娘——不过这个年龄的孩子都不好看!昨天我去我的牙医那里,在《速写》杂志上看到一张本季度美人玛丽亚·冈特的像片。我记得在她十五岁时,我去过她家的宅邸侦查那里发生的一起盗窃案。她一脸雀斑,笨手笨脚,一嘴鼓出来的牙,蓬头垢面。可是一夜之间,她就长大变成一个大美人了——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变的。可真是奇迹!” 波洛微笑着说:“女人是能创造奇迹的性别!那个女孩子家里怎么样呢?他们提出了什么帮助吗?” 贾普摇摇头:“没提出什么,母亲是个病人。可怜的金牧师真是急得傻了眼。他怪那个姑娘非要去巴黎不可——一直盼望要去。想去学绘画和音乐那类玩意儿——波普女士那个学校的姑娘在艺术课上都是优等的。你也许知道波普女子学校很有名气吧。许多社会女名流都上过那所学校。她十分严格——像个母老虎——学费也非常昂贵——所收的学生都经过了很严格的挑选。” 波洛叹了口气。 “我了解那种类型的女人。从英国接姑娘们去的布尔肖女士怎么说呢?” “那是个头脑还算清醒的女人。只是非常害怕波普女士怪她失职!”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没有什么小伙子跟这事有牵连吗?” 贾普指着那张照片说:“你看她那副长相像吗?” “不,不像。不过人不可貌相。她长得丑,可没准儿有颗浪漫的心啊。十五岁不算小了。” “这么一说,”贾普说,“如果是一颗浪漫的心鼓舞她跳下火车的话,那我可要好好读读女作家的小说啦。” 他期望地望着波洛,问道:“你没有什么想法吗——呃?” 波洛慢慢摇着头说:“他们有没有在铁路边上碰巧也找到她的鞋呢?” “鞋?没有,为什么是鞋呢?” 波洛喃喃道:“只是转到这样一个念头罢了……” 2 赫尔克里·波洛正要下楼乘出租车离开,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 “喂?” 贾普的声音说:“很高兴你还没走。没事了,老伙计。我回到局里见到了一张字条,说姑娘已经给找到了。在离亚眠十五公里的大道旁边。她迷迷糊糊,什么也说不清楚,医生说她让人用药麻醉过了。不过,她还好,没出什么事。” 波洛慢吞吞地说:“你不再要我做什么事了吧?” “恐怕不要了!真格的——很抱歉打扰——劳您的大驾了。” 贾普对自己的俏皮话笑起来,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赫尔克里·波洛没笑。他慢慢放下话筒,脸上显出焦虑的神情。 3 赫恩警督好奇地望着波洛,说道:“真没料到您也会对这事那么感兴趣,先生。” 波洛说:“贾普警督对你讲过我可能跟你一块儿研究这件事吗?” 赫恩点点头。 “他说您到这儿来办点事,还说您可能帮我们解开这个谜。可我现在没料到您会来,因为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以为您就会去忙自己的事呢。”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自己的事可以放一放。现在这件事倒使我感兴趣。你说那是个谜,现在已经结束。可是那个谜好像还是存在着呐。” “嗯,先生,我们找到了那个孩子。她也没受伤。这是主要的事。” “可这并没解决你怎样把她找回来的这个问题,对不?她本人是怎么说的?找过医生看了她吧?医生又是怎么说的?” “说她是给麻醉过了。她现在还糊里糊涂呐。事实上,她从离开克兰切斯特之后就不大记得什么事了。所有后来发生的事都给抹掉了。医生认为她可能只有轻微的脑震荡。但她的脑袋后面有个伤疤,医生说这就说明可能她的记忆整个会丧失。” 波洛说:“这倒对某一个人来说——非常合适!” 赫恩警督起疑地问道:“难道您认为她是在作假吗,先生?” “那你怎么认为呢?” “不,我敢肯定她不是作假。她是个挺好的孩子——一个单纯的小丫头。” “不,她不是在假装,”波洛摇摇头,“不过,我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下了火车,我想知道这该由谁负责——为什么?” “至于为什么,我倒认为这是一起绑架,先生。他们打算把她当做人质,勒索赎金。” “可他们却没那样干啊!” “因为她又哭又闹搞得他们惊惶失措——就急忙把她丢在大路边上了。” 波洛怀疑地问:“他们从克兰切斯特教堂的牧师那里能得到多少赎金呢?英国教堂的牧师不是腰缠万贯的百万富翁。” 赫恩警督愉快地说:“我认为整个这事干得很拙劣,先生。” “哦,你是这样认为。” 赫恩的脸微微红了,说道:“那您是怎么想的呢,先生?” “我想知道她是怎样从火车上给拐下去的。” 那位警长的脸色阴沉下来。 “那可真是个谜,真的是。她刚刚还好好地坐在餐车里,跟其他姑娘聊着天,五分钟之后就消失了——说变就变——像变戏法儿似的,一下子就没影儿了。” “正是,像是变了一场戏法儿!在波普女子学校所包的车厢里,还有什么其他乘客?” 赫恩警督点点头。 “这一点问得对,先生。这很重要。特别重要,因为那是最后一节车厢。而且所有的人都从餐车上回来之后,各节车厢之间的门就锁上了——主要是防止人群在餐车没有打扫干净准备午餐之前又挤回来要求饮茶。温妮·金跟其他姑娘一起回来的——学校一共只订了三个包间。” “那节车厢的其他包间里都有些什么人呢?” 赫恩拿出他的笔记本。 “乔丹女士和马特斯女士——两位去瑞士的中年老处女。她俩没什么问题,是从汉普郡来的,在当地名声很好。两名法国商人,一个是里昂居民,另一个是巴黎居民,两位都是规规矩矩的中年人。还有一个年轻人詹姆士·埃利奥特和他的妻子——她是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他的名誉也不好,警方怀疑他跟一些来历不明的交易有关——不过从没染指过绑架的事。反正,他的包间给彻底搜查了一遍,没从他的行李中找到他介入此案的什么东西,也没看出他能同这事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个人是一位美国女士,范苏德太太。她正去巴黎旅行。对她没有什么了解,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这些人。” 赫尔克里·波洛说:“火车离开亚眠站之后肯定没有停过吗?” “这完全可以肯定。只慢慢行驶过一段,不过也不可能慢得让任何人从车上跳下去——而不会受重伤或没有死亡的危险。” 赫尔克里喃喃道:“这就使问题变得更特别有意思了。那个女学生在亚眠郊外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又来无影去无踪地在亚眠郊外重新出现。那她当时一直呆在哪儿呢?” 赫恩警督摇摇头。 “这样一说,听起来可真邪门儿了。哦,对了,他们告诉我您打听过鞋的事——那个姑娘的鞋。寻到她时,她倒是穿着鞋的,可是铁道旁边倒还有另一双鞋,是一个打信号的铁路员工发现的。他拣回家去了,因为那两只鞋并不破旧,一双肥肥的黑色轻便鞋。” “啊!”波洛说。他看上去满意了。 赫恩警督纳闷地问道:“我不明白那两只鞋怎么了,先生?那又说明了什么呢?” “这证实了一个理论,”赫尔克里·波洛说,“就是那个戏法儿怎么变的理论。” 4 波普女子学校跟许多其他那类学校一样,坐落在讷伊。赫尔克里·波洛抬头望着校舍高雅的外观,突然一群姑娘从楼门涌了出来。 他数了一下,共有二十五名;她们都穿着一色深蓝外衣和裙子,头戴看上去不舒服的深蓝色丝绒的英国式帽子,上面有一条显眼的波普女士选择的紫金两色的帽圈。她们的年龄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不等,有胖有瘦,头发有深有浅;有的笨拙,有的灵巧。在她们后面,一个满脸操心样儿的灰发女人跟一个较小的姑娘在一起。波洛猜想,那灰发女人一定是布尔肖女士。 波洛站在那里观望她们片刻,然后就按下门铃,要求会见波普女士。 拉温娜·波普女士跟她的第二把手布尔肖女士完全不一样。波普女士显得有性格,令人敬畏,尽管波普女士会向家长们文雅地显出和蔼的神情,她仍然会对世上别的人保持那种明显高傲的态度,这对一位女校长来说威严倒是一种长处。 她那银灰色头发梳理得很有派头,衣着朴素而漂亮。她能干,无所不知。 接待波洛的客厅是一间有文化修养的女人的房间,里面摆着雅致的家具和鲜花,挂着一些镜框,全是波普女士以前的学生,现在已是社会知名人士的签名照片——其中许多人都穿着锦衣华袍,墙上还挂着一些世界名画复制品和几幅不错的水彩素描画。整个房间布置得极其干净优美。你会觉得没有一点灰尘竟敢存在于这一圣殿里。 波普女士以一种从不会看错人的态度接待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我当然知道您的大名。我想您到这儿来大概是关于温妮·金那件不幸的事吧。真是一件让人很不愉快的事。” 波普女士看上去并没有显得不愉快。她好像逆来顺受地接受灾难,恰当地予以处理,并把那事降低到近乎无关重要的程度。 “这种事,”波普女士说,“过去可从来没发生过。” “今后再也不会发生啦!”她的态度似乎在这样说。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这是那个姑娘到这里的第一学期吧,对不对?” “对!” “您事先跟温妮面谈过——跟她的父母谈过话吗?” “最近没有。那是在两年前,我当时住在克兰切斯特——事实上是住在主教家里——” 波普女士的口气仿佛在说:“请注意,我是那种住在主教家里的人!” “我在那里时认识了牧师和金夫人,金夫人当时是个病人。接着我见到了温妮,一个很有教养的姑娘,对艺术有明确的爱好。我对金夫人说我很愿意在一两年后接受温妮进我的学校——一等她的基础教育结束就可以来。波洛先生,我们这里专门教授艺术和音乐。我们带姑娘们去听歌剧,去观看法国喜剧,到卢浮宫去听讲演。最好的教师来我们这里教授她们乐理、唱歌和绘画。广泛的文化修养是我们培养的目标。” 波普女士忽然想起波洛并不是一位家长,连忙问道: “波洛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了解一下温妮目前的情况怎么样了。” “金牧师去到亚眠,带着温妮回家去了。孩子受到惊吓,这是最明智的做法了。” 她接着说:“我们这里不接受体质弱的姑娘。我们没有照顾病人的设备。我对牧师说了,依我看,他最好把孩子接回去。” 赫尔克里·波洛直截了当地说:“您究竟对这事怎么看呢,波普小姐?” “我一点也闹不清楚,波洛先生。他们向我汇报了这件事情的整个经过,听上去简直叫人不可思议。我真的认为我那位负责照管姑娘的工作人员不该受到责怪——当然,她也许应当更早一点发现丢失了一个姑娘才对。” 波洛说:“警方大概已经来访问过您了吧?” 波普女士那贵族气派的身子微微颤抖一下,冷冰冰地说: “警察局的一位勒法热先生来电话要见我,问我能否对这起事件提供一些线索。我当然无能为力,接着他要求检查一下温妮的行李,那当然是跟其他姑娘的行李一起到达这里的。我告诉他警方另一名人员已经来电话要求过这件事了。我猜想他们的部门准是把事情搞重复了。没多会儿我又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坚持说我没把温妮的全部行李交给他们。为此我对他们也就不客气了。人们不能忍受任何公职人员的随便训斥。” 波洛深吸一口气,说道:“您生气勃勃。我很敬重您这一点,小姐。我想温妮的行李到达这里时没有打开过吧?” 波普女士的脸色微微有点改变。 “照章办事,”她说,“我们严格遵守规章办事。姑娘们的行李到达时都没有给打开过,她们的东西都必须按我的要求存放。温妮的行李同其他姑娘的东西都一起取出查看一下,当然都给重新放进去,这样她的行李跟到达时完全一样地交给她。” 波洛问道:“完全一样吗?” 他踱到墙边。 “这幅画肯定画的是著名的克兰切斯特大桥,远处的背景是那里的大教堂。” “您说得对,波洛先生。这是温妮画的,明明要作为一件让我惊奇的礼物送给我。这是放在她的行李里的,用一张纸裹着,上面写着‘送给波普女士,温妮’。这孩子真可爱。” “哦!”波洛说,“您认为——这幅画画得怎么样?” 波洛本人见到过不少幅画克兰切斯特大桥的画儿,这是每年美术学院都可以见到的一个题材——有时是油画——有时是在水彩画室里展出。他见过有的画得很出色,有的平庸,有的乏味。可他从没见过这样一幅如此粗线条地呈现出来的画。 波普小姐宽容地微笑着,说道:“我们不应该叫自己的学生灰心,波洛先生,当然应当鼓励温妮画得更好些。”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要是她画一张水彩画,那想必就会更自然些,对不?” “对,我不知道她在试着用油彩画画儿呢。” “嗯,”赫尔克里·波洛说,“请允许我取下来看一看,小姐。” 他把那幅画从墙上拿下来,走到窗口,仔细查看一番,然后抬头说道:“小姐,我想请您把这幅画送给我。” “可是,真格的,波洛先生——” “您不会假装非常喜欢这幅画吧。这幅画画得真难看。” “哦,它没有什么艺术价值,这我同意。可这是一个学生的习作,而且——” “小姐,我敢说这是一幅挂在您墙上非常不合适的画。”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说,波洛先生?” “我这就向您证明这一点。” 他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个瓶子、一块海绵和一点破布条,说道:“首先我给您讲个小故事,小姐。它跟那个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故事很相似。”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干着活儿。房间里充满了松节油气味。 “您大概不常去看小型歌舞滑稽剧吧?” “的确不看,我认为那太浅薄……” “浅薄,对,不过有时也有教益。我见过那种戏的一位聪明的艺术家用最神奇的方式变换她的性格。她一下子勾勒出自己是个卡巴莱(译注:有歌舞或滑稽短剧表演助兴的餐馆、咖啡馆或夜总会)明星,优美而艳丽。十分钟后,她又成了一个患扁桃腺炎、贫血而矮小的孩子,穿着一身运动服——十分钟后,她又成了一个衣裳褴褛的吉卜赛女人,站在一辆大篷车旁边给行人算命。” “很可能,毫无疑问,可我不明白——” “我这是正在让您看看火车上那种戏法儿是怎么变的。那个女学生温妮梳着两条发辫,戴着眼镜,套着矫正牙形的牙箍——走进了厕所。一刻钟之后,她从里面出来时——借用赫恩警督的话来说——是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透明丝袜,高跟鞋——一件貂皮大衣罩住女学生的校服,一小块称之为帽子的丝绒束在鬈发上——那张脸——对,那张脸,又涂胭脂又擦粉,抹上口红啦,涂黑了睫毛啦!那个迅速变形的艺术家的脸真的是什么样呢?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可是您,小姐,您本人已经常常见到那些笨头笨脑的姑娘怎么一下子就神奇地变成了穿着考究而动人的、初进社交界的美女。” 波普女士目瞪口呆。 “你是说温妮·金把自己乔装打扮成——” “不是温妮·金——不是。温妮在去伦敦的路上就被人绑架了。我们的那位迅速变形的艺术家顶替了她。布尔肖女士从来没见过温妮·金——她怎么知道那个梳长发辫、戴眼镜、套着牙箍的姑娘根本不是温妮·金呢?一直都平安无事,可是那个冒名顶替的女人不能直接来到这里,因为您认识那个真正的温妮。所以,说变就变,温妮在厕所里不见了,出来时变成了詹姆士·埃利奥特的妻子,他的护照上包括妻子!而那对金色发辫、眼镜、棉线袜子、牙箍——这些都可以给塞进一个小包里。但是那双难看的厚皮鞋和那顶帽子——那顶不能弯折的英国式帽子——得想法子给处理掉——就都给扔到窗子外面去了。后来,那个真的温妮给带过海峡——没人寻找一个从英国来到法国、服用了麻醉药而病了的孩子——结果就悄悄地从汽车上把她扔在大路边上了。如果她一直让人用药麻醉了,她就会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波普女士盯视着波洛,问道:“可是为了什么啊?这样无聊的伪装是为了什么呢?” 波洛严肃地说:“温妮的行李!这些人打算从英国走私到法国那么一样东西——所有海关人员都正在寻找的那样东西——是一样盗窃来的东西。还有什么地方能比一个女学生的行李更安全?波普小姐,您的名气很大,您的学校出了名的正派。在北站,那些寄宿女学生的行李全部免检通过,那是著名的波普女子学校的学生!然后,在绑架过后,去取那个姑娘的行李,而且是公开从警察局里取出来,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道:“不巧的是,学校有条规定,凡是到校的行李都要给打开来经过检查——一件温妮送给您的礼物——却不是温妮在克兰切斯特装进行李的那件礼物。” 他走近她。 “您已经把这幅画送给了我,请仔细看看。您一定会承认把它挂在您这个卓越的学校客厅里是不合适的。” 他举起那张油画。 就像变戏法儿一样,克兰切斯特大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淡淡的色彩丰富的古希腊神话题材的场景。 波洛轻声说: “希波吕特的腰带。希波吕特把她的腰带给了赫尔克里——是鲁本斯画的。一幅伟大的艺术品——但挂在您的客厅里相当不合适。” 波普女士脸微微红了。 希波吕特的手放在她的腰带上——她全身一丝不挂……赫尔克里身上只有一块狮子皮轻搭在肩膀上。鲁本斯画的人体那强健丰满的肌肉,激起情欲的肌肉…… 波普女士恢复了常态,说道:“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但是——按您的话——我们毕竟还是要考虑家长的敏感。有些家长的思想趋向于保守、狭隘……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 5 波洛正要离开那所学校时,发生了一起冲击事件:他被一群有胖有瘦、金头发和深色头发的姑娘团团包围住了。 “我的上帝!”他小声说,“这简直成了亚马孙女战士的袭击!” 一个高个子姑娘喊道:“四处已经传开了——” 她们挤近他,赫尔克里·波洛被团团围住。他被淹没在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女性的浪潮中。 二十五个声音,音调有高有低,却都发出同样的一句话: “波洛先生,请在我的纪念册上签个名,好吗?” 第十章 革律翁的牛群 (译注:革律翁的牛群:希腊神话中的革律翁是住在卡德伊刺海湾厄律提亚岛上的三头六臂的巨人。他有一群漂亮的栗色牛,还有三个勇敢的巨人兄弟。欧津斯透斯国王命赫尔克里去捉革津翁的牛。赫尔克里去后,杀死一只双头狗和看守牛群的巨人,然后带着牛群离开厄律提亚。但革律翁追来,两人展开一场恶战。赫尔克里用箭射伤前来协助革律翁的赫拉,并射死革律翁。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十桩大事。) 1 “我真抱歉这样打扰您,波洛先生。” 卡纳拜女士两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提包,身子向前探着,焦急地望着波洛的脸。她像往常那样气喘吁吁。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扬眉毛。 她急切地问道:“您还记得我吧,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眨眨眼睛,说道: “我记得你是我所遇见过的一名最成功的罪犯1吧!” “哦,老天,您非得这样说不可吗,波洛先生?您以往一直对我很好。埃米莉和我经常谈到您;我们如果在报上见到有关您的消息,就剪下来贴在一个薄子里。至于奥古斯特斯嘛,我们新近又教了它一个本事。我们对它说,为福尔摩斯而死,为福琼先生2去死,为亨利·梅里韦尔3爵士去死,为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去死,它就会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一直到我们发话它才再动弹!” “这真叫我感动,”波洛说,“我们亲爱的奥古斯特斯如今怎么样了呢?” 卡纳拜女士就握起双手,滔滔不绝地夸赞起她那条北京哈巴狗。 “哦,波洛先生,它简直不聪明了。它什么都知道。您知道,那天我正在欣赏一个婴儿车里的小宝宝,突然觉得谁在揪我,原来是奥古斯特斯不耐烦地试图咬断那条牵狗带呐。您说它鬼不鬼?” 波洛眨眨眼,说:“看来奥古斯特斯也像是有咱们正在谈论的那种犯罪倾向,对不对?” 卡纳拜小姐没笑,她那张胖脸却显出焦急而哀伤的神情。她气喘吁吁地说:“哦,波洛先生,我真着急。” (1参见本书第一章《涅墨亚狮子》中的故事。——译注。 2福琼先生:英国作家h·c·贝利所着《相琼先生系列侦探小说》中的一名侦探。——译注。 3亨利·梅里韦尔:英国作家c.狄克逊《犹大之窗》等小说中的一名业余侦探。——译注。) 波洛安慰道:“为了什么事?” “您知道,波洛先生,我害怕——我真害怕——我得做一名狠心的罪犯——如果我能用这样一个字眼儿的话。我总是有些怪想法。” “什么样的想法?” “邪门儿极了的想法!譬如说,昨天我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抢劫一家邮局的非常可行的计划的想法。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可它却一下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还有一个逃避关税的非常巧妙的方法……我感到有把握——非常有把握——那会取得成功的。” “也许会的,”波洛干巴巴地说,“可这正是你的想法的危险所在。” “波洛先生,这种事叫我感到心神十分不安。我是一个受严格道德原则教养出来的人,如今竟会产生这种违法——这种邪恶——的想法,真叫我非常不安。我想,部分原因在于,我现在太闲散了。我已经离开霍金太太,现在有另外一位老太太雇用我,每天给她读点书,替她写几封信;那些信很快就写完了,我一开始给她朗读,老太太立刻就睡着了,我就一个人坐在那里——脑子里空空,无所事事——咱们都知道魔鬼在闲人身上所起的作用。” “啧,啧。”波洛嘴里发出这样的声音。 “最近我读了一本书——一本非常时髦的书,是从德文翻译过来的。上面对犯罪倾向做了不少有趣的探讨。所以我明白,一个人必须净化自己那种冲动心理!这就是我到您这里来的原因。” “是吗?”波洛说。 “您看,波洛先生,我认为向往一种刺激的事物并不算多么邪恶。我一生不幸过得非常平淡无奇。我有时觉得那种——呃——北京哈巴狗竞选赛,是我惟一真正活着有乐趣的时刻了。这当然该受到谴责,可是按照我看的那本书所说,一个人该面对事实。我来找您,波洛先生,是因为我希望尽可能净化我那向往刺激的事物的心灵——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而站到天使这边来!” “啊哈,”波洛说,“这么一说,你今天是以一个同事的身份来找我了?” 卡纳拜女士脸红了。 “我知道我这样做很冒昧。可您的心眼那么好──” 她顿住,那双浅蓝色眼睛露出一只小狗抱着一线希望,想要你带它出去散步那样的央求神情。 “这倒是个好主意。”赫尔克里·波洛慢吞吞说。 “我当然一点也不聪明,”卡纳拜小姐解释道,“不过我的装腔作势的本事很大。必得这么做嘛——否则你就会刻让人解雇而失掉陪伴的职位。而且我发现,一个人如果表现得比自己原本还要傻,那偶尔会得到不错的效果。” 赫尔克里·波洛笑道:“您真把我迷住了,小姐。” “哦,老天,波洛先生,您真是个好心眼的人。那您确实鼓励我抱着希望吗?正巧我刚收到一份遗产──数量很小的一笔,不过倒可以使我们姐妹俩节衣缩食生活下去,而不必完全依赖我挣的薪水啦。” “我得考虑一下,”波洛说,“你的才能最好用在什么地方。我想,你自己没有什么想法吧?” “要知道,您可真能猜出人家心里在想什么,波洛先生我近来为我的一个朋友非常担心。我正要向您请教呐。当然您可能会认为这是一个老处女的奇思怪想——纯属幻想。人们也许容易夸大事实,只会看到那种可能投合自己心愿的计划。” “我不认为你会夸大事实,卡纳拜小姐。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嗯,我有个朋友,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尽管近些年我不常见到她。她叫埃米琳·克莱格。她嫁给英格兰北部一个男人,前两年他死了,给她留下一笔可以过宽裕日子的遗产。他死后,她十分不愉快,感到孤独寂寞。她恐怕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个相当愚蠢而且也许轻信别人的女人。波洛先生,宗教可以是一种很大的帮助和心理寄托——我这里指的是正统宗教。” “你指的是希腊教会吗?”波洛问。 卡纳拜女士显得大吃一惊。 “哦,不是。当然是英国国教。我尽管不赞同罗马天主教,可那至少还是被承认的。还有卫斯理教会和公理会——他们都是著名的正派教会。我们所说的是那些古怪的邪教。他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有一种感染力,可我有时十分怀疑他们背后是不是真有丝毫的宗教感情。” “你认为你那位朋友正在受那样一种极端教派的欺骗吗?”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他们管自己叫做‘牧羊人’1的羊群,总部设在德温郡——海边一处很优美的地段,信徒到那里去参加一种他们称之为静修的活动。每次半个月——做宗教礼拜仪式活动。今年有三大节日活动:牧草来临节,牧草茂盛节和牧草收割节。” “最后一个简直是胡说八道。”波洛说,“因为人们从来不收割牧草。” “整个事情都是胡说八道。”卡纳拜女士激动地说,“整个那个组织由一位自称为伟大牧羊人的头头领导。他叫安德森博士。我认为他长得倒英俊,蛮有风度的。” “这么说他对女人很有魅力了,对不?” “恐怕是这样。”卡纳拜女士叹口气说,“我父亲就是个长得英俊的男人。这有时在教区里十分尴尬,造成女人在锦绣服装上相互攀比——造成教会的工作分裂……” 她回忆着摇摇头。 “那个伟大羊群的成员多数是妇女吗?” “我估计至少四分之三是。那里的男人多半都是怪家伙这个活动之所以成功主要靠妇女支撑——靠她们提供基金。” “哦,”波洛说,“现在咱们谈到点子上了。坦率地说,您认为整个这件事是个敲诈勒索的骗局吗?” (1基督教中把耶稣基督称为牧羊人·信徒为羔羊·非 信徒为迷途羔羊。──译注) “坦率地说,波洛先生.我是这样认为的。另外还有一件事让我十分不安。我听说我那位可怜的朋友对那种邪教着了迷,最近立下遗嘱,要把全部财产留给那个组织。” 波洛立刻追问道:“是不是有人向她——提出这样的建议?” “公平地说,没有。这完全是她本人的主意。那位伟大牧羊人向她指出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样在她死后,她所拥有的财产就全都归那个伟大的事业。最使我不安的事是——” “嗯——接着说吧——” “那群虔诚的女人当中,有不少是很富裕的。可去年一年里,她们当中至少已经死了三位。” “把她们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那个组织吗?” “对。” “她们的亲戚没有抗议吗?我应该说这种事很可能会引起诉讼啊。” “波洛先生,您瞧,属于这个组织的一般都是孤独的女子,都没有什么近亲或朋友。” 波洛沉思地点点头,卡纳拜女士匆匆说下去: “我当然根本无权提出什么意见。据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那几个人的死亡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其中一例,我相信是患重感冒转肺炎而死的,另一例是死于胃溃疡。完全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现象,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而且也不是死在青山圣所,而是死在她们自己家里。我当然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可我还是——嗯,我不愿意这事发生在埃米琳身上。” 她紧握双手,乞求地望着波洛。 波洛本人沉默片刻,再说话时,声音变得沉重而严肃。 他说:“你能不能给我提供,或者替我去找一下那个教派里最近死亡的那几名教徒的姓名和地址?”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 彼洛慢吞吞地说:“小姐,我认为你是一位很勇敢而有决心的女人。你又很有演戏的才能。你愿不愿意干一件可能会有很大危险的工作?” “我想干这样的事。”爱好冒险的卡纳拜女士说。 波洛警告道:“如果真有危险的话,那可是非常严重的。要明白——不管那是个骗局也好,还是个严肃事业也好,为了弄清到底是那一类,你本人就得变成那个伟大的羊群当中的一员。我建议你夸大自己最近继承到的财产数额。你目前是一位富有而又无所事事的女人。你跟你的朋友埃米琳争论她已经皈依的那个教派——告诉她那都是胡说八道。她会竭力说服你改变信仰。你就依从她到青山圣所去。在那里,你也让安德森博士的说服能力和魅力迷住。我完全你能扮演这个角色吧?” 卡纳拜女士谦虚地微笑着,小声说:“我想我可以完成这项任务。” 2 “哦,老朋友,你给我查到了什么情况?” 贾普警督深思地望着提出这个问题的矮个子。他无奈地说:“没查出什么我想得到的,波洛。我讨厌那些长头发、毒蛇般的宗教骗子向女人灌输迷信的玩艺儿。不过那家伙倒很小心谨慎。你抓不到他什么把柄。他的布道听上去有点反常,却又无害。” “你了解那个安德森博士吗?” “我查过他的经历。他原是一名很有前途的化学家,后来被一所德国大学解雇了。他母亲好像是犹太人。他一向爱好东方神话和宗教,利用全部业余时间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还写了不少有关文章——其中有些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疯话。” “那他可能是个真正的狂热信徒吗?” “我得说很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给你的那些姓名和地址调查得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问题。埃弗里特女士死于结肠溃疡。医生肯定地说没发现什么鬼花招。劳埃德太太死于支气管肺炎。韦斯顿太太死于肺结核,她患这病好多年了——还是在没遇到那帮人之前就得了。李小姐死于伤寒——是由于在英国北方吃了点色拉引起的。她们中间三个人患了病都死在自己家中,劳埃德太太则死在法国南方一家旅馆里。这些死亡事例都跟那个伟大的羊群或者德温郡安德森博士的住处无关。纯属巧合吧。全都正常,千真万确。” 赫尔克里叹口气,说:“可是,我的好朋友,我却觉得这是赫尔克里的第十桩丰功伟绩。那位安德森博士是那个革律翁怪物,我的任务就是要把他消灭掉。” 贾普不安地望着他:“听我说,波洛,你近来没有一直在读什么怪文学作品吧?” 波洛摆出一副尊严的样儿,说:“我的说法一向正确恰当,并且一向说到点子上。” “那你自己也可以创办一个新教派啦,”贾普说,“信茶条是:‘没有任何人比赫尔克里·波洛更聪明,阿们。’从头随意重复念!” 3 “这里安静得真使我感到舒服极了。”卡纳拜女士一边说,一边心醉神迷地深呼吸。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爱美。”埃米琳·克莱格说。 两个朋友坐在一个小山坡上,眺望着一片优美的蔚蓝的大海。草长得碧绿,地面和峭壁是发亮的深红色。这片现在叫青山圣所的地产是一个六英亩左右的小海角。它只有窄窄的一条土地跟大陆连接,所以几乎算得上是个小岛。 克莱格太太动情地低声说:“红色的土地——大有前途的光明土地——神意要在这里把人们所能取得的成果扩大三倍。” 卡纳拜女士叹口气,说道:“我认为昨天晚上大师在布道会上把这讲得多么美好啊!” 她的朋友说:“等你今晚参加庆祝牧草丰盛节,那可还要好呢!” “我盼着参加呐!”卡纳拜女士说。 “你会感到那是一次精神上的美妙体验。”她的朋友向她保证道。 卡纳拜女士来到青山圣所已经一周。她初到那里时的态度是:“这都是些什么胡说八道的事?埃米琳,真格的,像你这样一位有理智的女人居然——”等等,等等。 她初次跟安德森博士见面时,真诚地把自己的情况表达得相当清楚。 “我并不想觉得自己是以虚假的名义到这里来的,安德森博士。我父亲是英国圣公会的一名牧师。我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信仰动摇过。我不相信异教教义。” 那个金发的高个子男人冲她微笑着——一种非常可爱而理解的笑容。他宽容地望着这位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有点倔强的胖女人。 “亲爱的卡纳拜小姐,”他说,“您是克莱格太太的朋友,我们欢迎您。请相信我,我们的教义并非是异端邪说。这里一切宗教都受欢迎,都受到同等尊重,一视同仁。” “那可不该这样做。”已故托马斯·卡纳拜牧师的倔强的女儿说。 大师往椅背上一靠,用圆润的嗓音小声说:“在天父的国度里有许许多多大厦……请记住这点,卡纳拜小姐。” 在她们离开他时,卡纳拜女士小声对她的朋友说:“他真是个英俊的男子。” “是啊,”埃米琳·克莱格说,“还那么神奇地脱俗。” 卡纳拜女士同意这话,真的——她也感觉到了——一种脱俗的气质…… 她给自己敲下警钟。她到这里来不是要成为那个伟大牧羊人魅力的牺牲品,不管那是不是神圣的。她心里想着赫尔克里·波洛的身影,可他又似乎那么遥远,古怪的俗气…… “爱美,”卡纳拜女士心里想,“千万控制住自己,别忘了你到这儿是干什么来的……”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度过,她感到自己越来越容易屈服于青山圣所的魅力了。安宁啦,朴实啦,简单而可口的伙食啦,宗教仪式的美妙啦,合唱着爱和敬仰的圣歌啦,大师简单动人的话语啦,真是在吸引着人类当中所有最好而最高尚的人——世上一切争斗和丑陋都在这里被禁之门外。这里只有安宁和爱…… 今天晚上庆祝那伟大的夏季牧草丰盛节,在这个晚会上,爱美·卡纳拜将会被接收为羊群的一员。 庆典在那闪亮的白色水泥大楼里举行,由神圣羊栏发起人主持。所有虔诚的人都在即将日落前聚集在那里。她们都穿着羊皮斗篷和草鞋,裸着胳臂。“羊栏”正中一座高台上站着安德森博士,那个高个子男人,金发蓝眼,浅色胡子,一副英俊的身影轮廓,真令人无比敬仰。他穿着一件绿色长袍,手里握着牧羊人的一根金色弯柄杖。 他高高举起牧羊杖,人群立刻鸦雀无声。 “我的羊群在哪里?” 人群答道:“牧羊人啊,我们在这里!” “让你们的心田充满欢乐和感恩吧。这是欢乐的节日!” “欢乐的节日,我们都很愉快。” “你们不会再有悲伤,不会再有痛苦。只有欢乐!” “只有欢乐……” “牧羊人有几个头?” “三个,一个金头,一个钻头,一个带响的铜头。” “羊有几个身躯?” “三个,一个血肉之躯,一个腐烂之躯,一个灵光之躯。” “你们将如何给封存在羊群里?” “用血的圣礼。” “你们为那圣礼做好准备了吗?” “我们做好了。” “蒙上你们的眼睛,伸出你们的右臂。” 人群顺从地用事先备好的绿围巾把眼睛蒙住。卡纳拜女士也像别人那样,把右臂伸向前方。 伟大牧羊人在人群行列中穿行。有轻微的喊声,也有痛苦或狂喜的呻吟。 卡纳拜女士心里想:“这一切简直是亵渎神明。这种宗教歇斯底里真叫人哀叹。我要绝对保持冷静的头脑,还要注意人群的反应。我不会跟着走——不会跟……” 伟大牧羊人走到她面前。她感到自己的胳臂让人握住,然后像给针尖刺了一下那样有点疼痛的感觉。牧羊人轻声说:“血的圣礼带来欢乐……” 他走过去。没多久就传来了一声命令: “除去眼上的围巾,享受圣灵恩赐的欢乐吧!” 太阳正在落下,卡纳拜女士朝四周望一下,跟别人一样慢慢走出那“羊栏”。她突然感到飘飘然,快乐极了。她在一片软软的绿草地上坐下。她过去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孤独的中年妇女呢?生活多么美妙一她本人也很美妙!她有思考的能力——梦想的能力。世上没有她办不到的事! 一股强烈的兴奋劲儿传遍她的全身。她望一眼周围的虔诚信徒──她们好像猛然间长得又高又大似的。 “真像行走的树木……”卡纳拜女士心中虔诚地想。 她抬起一只手。这是一种有决心的手势——她能靠这只手来指挥整个人间,就像凯撒、拿破仑、希特勒那样——那些可怜而悲惨的小人物啊!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她爱美·卡纳拜能干什么!明天她会安排世界和平,国际同盟会议。再也不准有战争——再也不准有贫困——再也不准有疾病。她爱美·卡纳拜会设计一个新世界。 可是不必着急。时间是无限的……一分钟接着一分钟,一小时接着一小时!卡纳拜女士感到四肢渐渐沉重,头脑却是欣喜般自由。她的头脑可以任意邀游整个宇宙。她睡着了——即使睡着了,她还在梦想……广漠的空间……高大的楼宇……一个崭新而美妙的世界…… 那个世界渐渐缩小逝去,卡纳拜女士打个呵欠,晃动晃动自己僵硬的四肢。自从昨天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晚上她梦到…… 天上一轮明月。卡纳拜女士借助月光勉强可以看清手表上的时间。使她惊讶的是表针指着九点四十五分。据她所知,日落是在八点十分。仅仅过了一小时三十五分钟?不可能。然而── “真有意思啊!”卡纳拜小姐自言自语道。 4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必须非常小心地听从我的指示。明白吗?” “哦,是的,波洛先生。您可以相信我。” “你已经说明你打算捐助那个狂热的宗教组织了吗?” “说了,波洛先生。我亲口对大师——噢,请原谅,对安德森博士说的。我十分热情地对他说,整个这项事业是多么了不起的启示啊——我原本想来此嘲弄,现在却留下来相信了。我——说这些话真好像相当自然似的。您知道,安德森博士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我已经察觉了。”赫尔克里·波洛干巴巴地说。 “他的举止非常有说服力。你会真的感觉他根本不在乎钱。‘量力捐助吧,’他用他那讨人喜欢的派头,微笑着说,你如果什么也给不了,也没关系。你照样也是羊群中一员。’‘哦,安德森博士,’我说,‘我还不是那么一个差劲的人。我刚从一位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一笔数量不小的钱,可我得在办完一切正式法律手续之后才能动用,不过有一件事我倒可以马上就做。’我就解释我正在立个遗嘱,要把我的一切财产都留给那个组织。我又解释自己没有任何近亲。” “他是不是谦和地接受了这项捐赠?” “他十分关心这件事。说我还会活很多年呐,他看得出我生活的乐趣和精神上的满足过去长久被剥夺了。他讲得真的很动人。” “看来是会这样的。” 波洛用冷冰冰的声调说:“你提到自己的健康状况了吗?” “提了,波洛先生,我告诉他我的确一直有肺部的毛病,犯过不止一次了。几年前我在一家疗养院里治疗过,大概把这病治得好多了。” “太棒了!” “其实我的肺十分健全,真闹不明白干什么非要说我得过肺病。” “要相信这是必要的。你提到你的那位朋友了吗?” “提了,我告诉他(千万要保密),亲爱的埃米琳除了从她丈夫身上继承了一笔遗产之外,不久还要从一位最宠爱她的姑妈那里继承更大一笔财产呢。” “好极了。这样就可以使克莱格太太暂时平安无事啦。” “哦,波洛先生,您真认为这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 “这正是我在调查的事。你在圣所里见过一位柯尔先生吗?” “上一次我到那里去的时候见到一位柯尔先生。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他穿草绿色短裤,除了吃大白菜,什么都不吃。他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 “好!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要表扬你所做的工作——现在全都准备好了,等待那个秋季节庆吧!” 5 “卡纳拜小姐——请等一下。” 柯尔先生紧紧抓住卡纳拜女士,兴奋得两眼发亮。 “我刚刚看到一个幻象——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幻象——我非得告诉您不可。” 卡纳拜女士叹口气。她有点害怕柯尔先生和他那些幻象。有时她确信柯尔先生是个疯子。 有时她也感到柯尔先生那些幻象叫人十分难堪。这叫她想起她在来德温郡之前读过的那本谈论下意识思维的德文书中披露的一些露骨的章节。 柯尔先生两眼闪闪发亮,撇着嘴,开始激动地说:“我一直在闭眼沉思——思考着完美的生活,至高无上的完整幸福——然后,您知道,我睁开眼睛,见到了——” 卡纳拜女士打起精神希望柯尔先生这次见到的不是他上次见到的景象——那次明明是一个男神仙和一个女神仙在古代苏美尔1举行一次宗教仪式的婚礼。 “我看到了,”——柯尔先生朝她探着身子,大口喘着气,眼神(真是那样)挺疯狂——“伊利亚2先知乘着他那辆火红的战车从天堂下来。” 卡纳拜小姐松了口气,伊利亚好多了。她倒不太在乎伊利亚。 “下面,”柯尔先生接着说,“是太阳神的祭坛,成千上万个祭坛。一个声音向我喊道:‘看啊,把你将要看到的记载下来证实吧——’” (1苏美尔:见后注。 2伊利亚:公元前九世纪以色列的先知,见基督教《圣经·列工记》。——译注。) 他顿住了。卡纳拜女士礼貌地小声说:“是吗?” “祭坛上都放着那些给捆绑在那里的祭品,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挨宰。全是童贞姑娘——上百名处女——年轻漂亮的处女——” 柯尔先生咂了咂嘴唇,卡纳拜女士脸红了。 “接着飞来大群乌鸦,奥丁1的乌鸦从北方飞来。它们跟伊利亚的乌鸦相遇——就一起在空中盘旋——然后它们向下猛扑,啄食那些当作祭品的姑娘的眼睛——一片哀嚎和咬牙声——忽然传来了上帝的呼声:‘观看一次献祭吧-一因为从这天起耶和华2与奥丁签订了献血联盟!’然后那些教士便扑向他们的祭品,举起尖刀,屠杀那些处女──” 卡纳拜女士挣扎着甩开那个折磨她的人,后者正充满性虐待狂的激情,嘴边淌着诞水。 “对不起,放开我!” 她急忙走到李普斯康身边去搭话。那人住在青山圣所的门房,正巧路过这里。 “对不起!”她说,“您是不是见到了我丢失的一枚饰针?我可能把它掉在什么地方了。” (1奥丁:北欧神话里掌管文化、艺术、战争、死亡的最高之神-一译注 2耶和华:《圣经·旧约》中对上帝的称呼。——译注。) 李普斯康是一个没受青山圣所的优美和灵光影响的粗人,只嘟囔一声没见到什么饰针,四处寻找东西不是他的任务。他想摆脱卡纳拜女士的纠缠,可她紧跟着他,嘴里不停地嘀咕那枚饰针,直到离开狂热的柯尔先生一大段距离才放心下来。 这当儿,那位大师本人从那伟大的羊栏里走出来,他那慈祥的微笑壮了她的胆,卡纳拜女士便大胆地向他说出心里话。 他是否认为柯尔先生有点——有点—— 大师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你应当驱除恐惧,”他说,“完美至善的爱可以驱除恐惧……” “可我认为柯尔先生疯了。他看到的那些幻象——” “到目前为止,”大师说,“他通过他自己那世俗之眼……还看得不完整。不过,总有一天他会超脱世俗,从心灵上面对面——见到神灵。” 卡纳拜女士感到局促不安。当然,要是这么说,也就算了——可她还是要提出一点不满意的地方。 “此外,”她说,“李普斯康一定得那么叫人讨厌地无礼吗?” 大师又神圣地微笑一下。 “李普斯康,”他说,“是一条忠诚的看家狗,他是个粗人——一个没有开化的灵魂——不过倒还忠诚——彻头彻尾的忠诚!” 他向前走去。卡纳拜女士看到他遇到柯尔先生,停下来,把一只手搭在后者的肩膀上。她希望大师的影响会改变那人今后看到的幻象内容。 反正,还有一个星期就要过那秋季节庆啦。 6 在那节日庆典的下午,卡纳拜女士在纽顿·伍德伯里那个沉睡小镇上的小茶馆里会见赫尔克里·波洛。卡纳拜女士满脸红通通,比往常还要气喘吁吁。她坐在那里呷着茶,用手指捏碎一个岩石般的圆面包。 波洛问了几个问题,她都用单音词汇简单地答复了。 然后,他问:“多少人去参加这次庆典?” “大概有一百二十人,埃米琳当然会在场,还有柯尔先生——他近来真的非常怪——真怪得可以——我希望,我真的希望他别患了精神病。此外还会有一些新成员——大约二十名。” “好。你知道你该干些什么吗?” 沉静片刻后,卡纳拜女士用怪里怪气的声调说:“我知道您告诉我的,波洛先生……” “好极了!” 接着,爱美·卡纳拜清楚而明确地说: “不过我不会去做啦。” 赫尔克里·波洛张大眼睛望着她。卡纳拜女士站起来,声音又快又歇斯底里: “您派我到这里来侦查安德森博士。您怀疑他在干各种各样坏事。可他却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位伟大的导师。我全心全意信任他!我再也不要干您的那种侦查工作啦,波洛先生!我是牧羊人的一头绵羊。大师给世界带来了一个新信息,从现在起,我的身心全都属于他所有。对不起,我自己付我的茶钱!” 卡纳拜小姐说完这些微微令人扫兴的话之后,啪地一声往桌上放下一先令三便士,就冲出茶馆。 “真是见鬼了,见鬼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女侍者说了两次,他才意识到她拿来账单等他付钱呐。他瞥见旁边那张桌边坐着一个样子阴沉的男人在注意他的眼神,不禁脸红一下,付了钱,匆匆走了出去。 他气呼呼地思考着。 7 那批羊群再次聚集在伟大的羊栏里。宗教仪式的问答都诵颂过了。 “你们为这次盛礼做好准备了吗?” “我们准备好了。” “蒙上你们的眼睛,伸出你们的右臂。” 那位伟大牧羊人,身穿绿色长袍,神采奕奕,在那等待的行列中走来走去。那个只吃白菜、见到幻象的柯尔先生站在卡纳拜小姐身旁,在那枚小针扎进他的皮肉里时,心醉神迷地哽咽一声。 伟大牧羊人站在卡纳拜女士身旁,他的双手摸着她的胳臂…… “不,别给我扎。别再来这一套啦……” 难以置信的话语——以前从没发生过。接着发生了一阵扭打,一声怒吼。蒙着眼睛的绿纱都给揪了下来——看看难以相信的景象——那位伟大牧羊人正在披着羊皮的柯尔先生和另一名信徒牢牢控制中挣扎。 那位原是柯尔先生的人用警方专业声调迅速说道: “——我这里有逮捕令。我得警告你,你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在审判你时作为证据。” 这时,羊栏门口站着一些人——一些穿制服的人。 有人喊道:“是警察。他们要把大师带走。他们要把大师带走……” 大家都吓坏了——害怕极了……对他们来说,那位伟大牧羊人是个殉道者,就像世上所有的伟大导师那样遭到外界无知的迫害而受难…… 与此同时,柯尔警督正在仔细收拾起那位伟大牧羊人掉在地上的那个皮下注射器。 8 “我的勇敢的同事!” 波洛热情地握着卡纳拜女士的手,把她介绍给贾普警督。 “一流的工作,卡纳拜小姐,“贾普警督说,“没有你的协助,我们完不成这项任务,这是事实。” “哦,老天!”卡纳拜女士受宠若惊地说,“您这样说太客气了。您知道,我恐怕还真觉得这事挺有意思,蛮刺激。您知道,我扮演这个角色,有时还真失去自制力,竟然觉得自己也是那些傻娘们儿当中的一个咧。” “你的成功就在于这点上,”贾普说,“你是那种纯真的类型。这样才能让那位先生上当受骗了!他是一个相当狡猾的流氓。” 卡纳拜女士转向波洛。 “茶馆里那一时刻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只好当机立断地采取行动。” “你做得真了不起,”波洛热情地说,“我一时还当不是你就是我丧失了理智。一瞬间我还以为你真是那个意思呐。” “真吓了我一跳,”卡纳拜女士说,“咱俩正在密谈时,我从镜子里看见李普斯康,就是那圣所的守门人,他就坐在我身后一张桌子旁。我闹不清那是偶然事件呢,还是他在跟踪我。刚才我说过了,我得当机立断,同时相信您会理解的。” 波洛微笑着说:“我确实理解。只有一个人坐得离咱俩那么近,足可以偷听到咱俩说的话。我一走出茶馆就等他出来,好跟踪他。他径直走回到圣所,我就明白完全可以信任你,你不会让我失望——可我也担心这事会给你增添危险。” “那——那真有危险吗?那个注射器里装的是什么啊?” 贾普说:“是你还是我来解释?” 波洛严肃地说:“小姐,这位安德森博士在从事一项剥削和谋杀的计划——科学谋杀。他大半生都在从事细菌研究。他在舍菲尔德用另一个姓名开设一家化学试验室,在那里培养各种杆菌。在每次庆典上,他就往他的信徒身上注射一点但也够量的大麻酚——那也叫印度大麻毒脂。那能叫人产生兴奋享乐和宏伟的幻想。这就使那些信徒围在他身边。这就是他许诺给他们的那种神圣的欢乐。” “真是出人意料之外,”卡纳拜女士说,“真是一种出人意外的感觉。”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这就是他主要干的本行——一种爱控制人的品性,那种造成集体歇斯底里的能力,观察这种药所产生的反应。但他还另有一个目标。 “那些感恩戴德的孤独女人,纷纷立下遗嘱,死后把财产赠给这个异端教会。这些女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她们都死在自己家中,而且看上去都显然出于自然死亡。让我来用不太专业的用语来解释一下:培养某种细菌是可能的。譬如说,大肠杆菌就是结肠溃疡的病因,伤寒杆菌也可以运用到这里。肺炎球菌也一样。还有那种叫作老结核菌素对健康人无害,却能使任何过去患过结核病的人旧病复发。你明白这个人多么聪明了吧?这些死亡会在全国各地发生,由不同的医生治疗而不会引起任何对此怀疑的危险。我想,他还培育了一种可以延缓使人发病却又加剧杆菌活动的细菌。” “如果世上真有魔鬼的话,他就是一个!”贾普警督说。 波洛继续说下去:“你按照我的指示向他讲了你过去患过结核病。柯尔逮捕他时,那个注射器里就有老结核菌素。你由于是个健康人,那就伤害不了你,这也是我让你强调自己患过结核病的原因。我一直担心他有可能会选用另一种细菌,可我尊重你的勇气,只好让你冒这个险。” “哦,这没有什么关系。”卡纳拜女士愉快地说,“我不在乎冒险,我只害怕草原上的公牛那类牲口。可你们有足够的证据判那个恶棍的刑吗?” “证据多得很,”他说,“我们搜查到了他那个试验室,他培育的各种细菌和他犯罪的全部计划。” 波洛说:“我想他可能已经犯下系列谋杀罪。我也可以说他并不是因为他母亲是犹太人才被德国大学解雇。那只是他到这里来时编造的一个借口,这样就可以赢得同情。我猜想他其实是个纯种雅利安人。” 卡纳拜女士叹口气。 “怎么啦?”波洛问道。 “我只是在想,”卡纳拜女士说,“我第一次参加节日庆典时所做的那个美妙的梦——我想是大麻造成的,我把整个世界安排得那么美好!没有战争,没有贫穷,没有疾病,没有丑恶……” “那一定是个好梦。”贾普羡慕地说。 卡纳拜女士忽然跳起来,说: “我得回家啦。埃米莉一直很不放心。我听说可爱的奥古斯特斯想我极了。”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说道:“它可能担心你也许会跟它一样,要为赫尔克里·波洛去死呢!” 第十一章 赫思珀里得斯的金苹果 (译注:赫思珀里得斯的金苹果:希腊神话中宙斯和赫拉结婚时,众伸送礼,女神该亚从海洋西岸带来一棵结金苹果的树,由赫恩珀里得斯的女儿们和一条巨龙看守着。欧津斯透斯国王命赫尔克里去取金苹果。赫尔克里在险途中战胜河神涅柔斯。释放了被押在高加索的普罗米修斯。后者建议让肩负苍天的阿特拉斯去偷金苹果。赫尔克里应允阿特拉斯离开时,以自己强有力的双肩背负苍天。阿特拉斯杀死了巨龙,并用计谋骗过看守的女神,摘下三个金苹果。但他不愿再接过沉重的苍天,赫尔克里略施小计,让他重新背上包袱,拾起金苹果扬长而去。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十一桩大事。) 1 赫尔克里·波洛沉思地望着坐在红木写字台后面那个人的脸。他注意到那对浓密的眉毛,透着卑鄙样儿的嘴巴,显示贪婪的下巴和那双洞察一切的敏锐的眼睛。一眼望上去,波洛就明白了埃默瑞·鲍尔为什么会成为当今的金融巨子。 波洛又把目光转移到那双放在写字台上的修长的手,也明白了为什么埃默瑞·鲍尔又是位著名收藏家。他在大西洋两岸都以艺术品鉴赏家而闻名。他对艺术品的酷爱和对古文物的感情是连在一起的。对他来说,一件艺术品光是美还不够——他要求它还应该有个历史传统的背景。 埃默瑞·鲍尔在对波洛讲话,用的是悄悄的声音——清晰而沉静,比单靠大嗓门说话所取得的效果还要好。 “我知道你近来不再接办什么案子了。不过我想你会接办这起案子的。” “那么说,这是一桩非常重要的事了?” 埃默瑞·鲍尔说:“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波洛保持着一种探询的态度,脑袋稍稍歪向一边,看上去简直就像只沉思的知更鸟。 对方继续说:“这是一起寻找一件艺术品的案子。具体说,是找回文艺复兴时期1制作的一个雕花金杯。据说那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罗德里奇·鲍尔吉亚2使用过的。他有时敬酒,让一位受宠若惊的客人用它来饮用。那位客人,波洛先生,一般都会死去。” “这个历史故事挺不错。”波洛喃喃道。 “那个金杯的经历总跟暴力相结合。它被盗窃过多次。为了占有它还发生过谋杀。几个世纪以来,一系列流血事件伴随着它。” (1指欧洲十四至十六世纪的文艺汇兴时期.——译注。 2技是亚历山大六世(1431—1503):原名罗德里奇·鲍尔吉亚,西班牙籍。他是文艺复兴时期腐化堕落的教皇中的典型。——译注。) “是为了它的本身价值还是由于其他原因?” “金杯本身价值确实很了不起。它的工艺精致极了,据说是由班威努托·切利尼1制作的。上面雕刻了一棵树,由一条嵌着珠宝的毒蛇盘绕着,树上的苹果是用非常漂亮的绿宝石镶成的。” 波洛明显表示出油然而起的兴趣,嘟嚷道:“苹果?” “绿宝石特别精致,蛇身上的红宝石也一样,但是,这个金杯的真正价值当然是由于它的历史原因。它一九二九年由桑·维拉齐诺侯爵拿出来拍卖。收藏者争相出价,我终于按当时的汇率以三万英镑的高价买了下来。” 波洛扬了一下眉毛,喃喃道:“这确实是个高昂价格!桑·维拉齐诺侯爵真走运。” 埃默瑞·鲍尔说:“我要是真想要一件东西,便不惜一切代价弄到手,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您一定听说过一句西班牙谚语:‘上帝说,你要什么就拿什么——可是要付代价。’” 那位金融家皱皱眉头——微微露出一点气愤的眼神,冷冷地说:“波洛先生,没想到你还是一位哲学家哪。” “我已经到了遇事多思的年龄,先生。” “毫无疑问。但是多思并不能把我那个金杯找回来。” (1班成努托·切利尼门(1500-1571):意大利佛罗伦萨金匠、雕刻家。代表作有铜雕像《帕尔修斯》、大理石像《阿波罗与希亚新特》和《纳尔西苏斯》等。——译注。) “您认为不能吗?” “我想采取行动才更有必要。” 赫尔克里·波洛冷冷地点点头。 “许多人犯同样的错误。不过,我请您原谅,鲍尔先生,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您刚才说那个金杯是从桑·维拉齐诺侯爵手里买到的?” “正是。可我要告诉你,它在到我手中之前就已经给盗走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 “那位侯爵的宅邸在出售金杯的那天晚上让人破门而入,盗走了八九件包括那个金杯在内的贵重物品。” “对此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 鲍尔耸耸肩。 “警方当然立即着手调查。结果查获这起盗窃事件是一个出名的国际盗窃团伙干的。其中两个人,一个法国人叫杜布雷,另一个意大利人叫李可维蒂,两人都被逮捕,受了审讯——有几件赃物从他们手里找到了。” “但是没有鲍尔吉亚使用过的那个金杯?” “没有。就警方所确定,那是三个人一起作的案,除了我刚说的那两个人之外,还有一个爱尔兰人叫派特里克·卡西。这人是个惯从屋顶侵入的作案窃贼。杜布雷是这伙人的头脑,制定作案计划。李可维蒂开汽车,在下面等着盗获的东西从上面用绳子缒下来接到手中。” “那些盗获的赃物是不是给分成了三份?” “很可能是这样。此外,找回来的几件物品都是些价值不高的东西。看来那些精品可能匆匆给走私到国外去了。” “那第三个人卡西怎么样了?一直没把他缉拿归案吗?” “没有照你说的那样抓到他。他不是个年纪很轻的家伙。他的肌肉已经较前僵化了。两星期前,他从一座楼房的五层上摔了下来,当场毙命了。” “是在什么地方。” “在巴黎。他试图盗窃一位百万富翁银行家杜弗格里叶的家。” “那个金杯后来再也没有露面吗?” “没有。” “再也没有给拿出来出售吗?” “我敢肯定没有。我可以说不止是警方,连一些私家侦探也一直在搜寻它呢。” “您付的钱怎么样了呢?” “那位侯爵倒是个拘泥细节的家伙,因为那个金杯是在他家中失窃的,便答应把钱退还给我。” “可您没有接受?” “没有。” “为什么呢?” “因为我更愿意自己来解决这件事。” “您的意思是说,如果接受了侯爵返回来的钱,那个金杯万一给找了回来,就会是他的财物了,而现在则法定归您所有,对不对?” “完全对。” “您的这种立场的背景是什么呢?” 埃默瑞·鲍尔微微一笑,说:“我看你赞同这个观点。嗯,波洛先生,这很简单嘛,因为我认为我知道那个金杯目前在何人手中。” “这倒挺有意思,那个人是谁啊?” “鲁本·罗森塔尔爵士。他不仅是一位收藏家同行,当时还是一个跟我有私仇的人。我和他曾经在好几笔生意上是竞争对手——总的来说,我都占了上风。我们俩的敌意在争购这个金杯时达到了顶点。双方都下了决心要拥有它。这多多少少是面子攸关的事。我们各自指定的代理人在争购中彼此叫价。” “您的代理人最终出高价获得了这个宝物,是不是?” “不完全是。我为了预防万一还另外雇用了一个代理人——公开身份是个巴黎商人。你明白,我们俩谁也不想向对方让步,宁愿让一位第三者买走那个金杯;事后我当然可以再悄悄跟那个第三者接触——那就是另一种不同的局面了。” “其实是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 “对。” “这事成功了——随后鲁本爵士立刻发现自己上当受了骗。” 鲍尔微微笑了。 这是一种狡猾的微笑。 波洛说:“现在我看清形势了。您认为鲁本爵士为了决心要立于不败之地,故意组织了那起盗窃案吗?” 埃默瑞举起一只手。 “哦,不,不!还不至于那么粗野。结局是——没过多久,鲁本爵士大概买到了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金杯,出处不详。” “警方想必通报了那个金杯的形状吧?” “这个金杯大概不会给放在公开展览的场所。” “您以为鲁本爵士明白自己已经拥有了它,也就心满意足了吗?” “是的。再者,我如果接受了侯爵的退款——鲁本爵士后来想必就可以跟侯爵私下成交,这样那个金杯就合法地归他所有了。” 他停顿片刻,又说:“但是我保留了合法的拥有权,这样就可以把它收回来。” “您是说,”波洛直截了当地说,“您可以设法让人从鲁本爵士那里再偷回来吗?” “不是偷,波洛先生。我原来就该收回我的宝物。” “可我猜您没有取得成功?” “那是因为一个很好的原因:罗森塔尔从来没得到那个金杯!”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 “最近出现了石油股权的合并。罗森塔尔和我的利害关系相一致了。我们现在是盟友而不再是敌人。我便坦率地跟他谈起这事,他立刻向我保证那个金杯从来就没到过他手中。” “您相信他吗?” “相信。”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那您这十年来一直像英国俗话所说的,攻击错了目标,白花了力气?” 那位金融家苦涩地说:“对,这就是我一直干的傻事!” “那现在——一切都要从头做起啦?” 对方点点头。 “这就是你把我找来的原因吧?我就是你放出去嗅闻难以追踪的微淡臭迹的那条狗——相当难以追踪。” 埃默瑞·鲍尔干巴巴地说:“这事要是很容易办,我也就无须找你啦。当然,你如果认为这事不可能——” 他倒找到了正确的字眼。赫尔克里·波洛顿时坐直身子,冷冷地说:“我从来不认识不可能这个字眼儿,先生!我只是在自问——这事足以叫我有兴趣接办吗?” 埃默瑞·鲍尔又微微一笑,说道:“要是有兴趣——你尽可提出酬劳费。” 这个矮个子朝那个大人物望一眼,轻声说:“您真那么想要那件艺术品吗?我想肯定不是!” 埃默瑞·鲍尔说:“这么说吧,我跟你一样,从不接受失败。” 赫尔克里·波洛低下头说:“嗯,要是这么说的话——我明白了……” 2 瓦格斯塔夫警督十分感兴趣。 “那个金杯吗?是的,我全记得。当时我在这边负责调查这个案子。你知道,我会说点意大利话,还到了意大利,跟一些花花公子交谈呐。可那个金杯至今没再露过面。真是奇怪极了。” “那你怎么解释呢?私下卖掉了吗?” 瓦格斯塔夫摇摇头。 “我不信。当然也有点可能……不,我的解释简单多了:那玩艺儿给藏了起来……而惟一知道藏在哪儿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你是指卡西吗?” “是的,他可能把它藏在意大利什么地方了,要么就是已经把它私运出了这个国家。不过他把它藏了起来,藏在哪儿,那就一定还在那儿呢。”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 “这是一种罗曼蒂克理论。珍珠给封在石膏模型里——那个故事叫什么来看——《拿破仑半身雕像》,对不?不过在这个模型里不是珠宝——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大金杯。你会想象那可不大容易藏,对不对?” 瓦格斯塔夫含含糊糊地说:“哦,我不知道。我想也许能办到。藏在地板下面——类似这样的办法。” “卡西有自己的住房吗?” “有——在利物浦,”他笑一下,“不会藏在那儿的地板下面。这点我们已经肯定了。” “他有家人吗?” “妻子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女人——患肺结核。对她丈夫那种生活方式担心得要死。她信奉宗教——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却下不了决心离开他。她在几年前已经死了。女儿随母亲——当了一名修女。儿子就不同了——是个跟父亲一模一样的儿子。我最后听到他是在美国寻欢作乐呐。” 赫尔克里·波洛在他的小笔记本里写上“美国”。他问道:“卡西的儿子有没有可能知道那个金杯的藏处呢?” “我想不会。否则早就到买卖赃物的人手中了。” “那个杯子也可能给熔化了。” “也许我该说这很可能。可我闹不清楚——那对收藏家来说可是个价值连城的玩艺儿——而且收藏家还会耍不少鬼把戏,这你会大吃一惊的!”瓦格斯塔夫一本正经地说,“我认为收藏家们有时根本就没有什么道德观。” “哦!罗森塔尔爵士如果也在耍你所谓的‘鬼把戏’,你会感到惊讶吗?” 瓦格斯塔夫冷笑一下。 “我不会单单责怪他。就对待艺术品这方面来说,看来他并非太严格认真。” “那个团伙的其他成员怎么样了?” “李可维蒂和杜布雷都给判了重刑。我想他俩现在也该刑满出来了吧。” “杜布雷是个法国人,对不?” “对,他是那个团伙的头脑。” “还有其他成员吗?” “还有一个姑娘——他们一向管她叫红凯蒂。她伪装到人家当保姆,然后打探底细——东西都收藏在哪儿等等。那个团伙被破获后,她逃到澳大利亚去了。” “还有别人吗?” “还怀疑过一个叫尤吉安的家伙也是那个团伙里的人。他是个商人。总店在伊斯坦布尔1,在巴黎设有分店。没找到什么控告他的证据——不过他是个狡猾的家伙。” 波洛叹口气。他看一眼自己的小笔记本。里面记上了:美国,澳大利亚,意大利,法国,土耳其…… 他嘟囔道:“看来我得拿根带子把地球绕上一圈儿──” “你说什么?”瓦格斯塔夫警督问。 “我看出来了,”赫尔克里·波洛说,“办这个案子得周游世界一圈儿。” 3 赫尔克里·波格习惯跟他那位能干的男仆乔治讨论自己接办的案子。这就是说,赫尔克里·波洛会提出点儿想法,乔治就会用他作为一位绅士身边的绅士在经历中得到的智慧做出回答。 “如果你遇到了这种情况,乔治,”波洛说,“为了调查一件案子,得去世界上分散在各个洲的那些国家,那该怎么办呢?” “嗯,先生,坐飞机最快。尽管有人说那样旅游使肠胃很不舒服,可我并不那样认为。” (1伊斯坦布尔:土耳其西北部港口城市。──译注。) “人常常问自己,”赫尔克里·波洛说,“那个赫尔克里会怎么干呢?” “您指的是那名自行车赛手吗,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接着说:“要么人们只简单地问,那他到底是怎么干的呢?乔治,答复是他虽然精力旺盛地四处奔跑,可他最后还是不得不——像有人所说的那样——向普罗米修斯1——向涅柔斯2打听消息。” “是吗,先生?”乔治说,“这两位先生我倒没听说过。他们是干旅行社那一行的吗,先生?” 赫尔克里一边欣赏自己的话音,一边接着说:“我那位雇主埃默瑞·鲍尔只知道一个道理——就是采取行动!不过靠一些没必要的行动浪费能量是毫无用处的。乔治,生活中有一条准则,那就是别人如果能替你办到的事,千万别自己去做!” “尤其是,”赫尔克里·波洛一边补充说,一边起身走向书架,“费用开支不成问题的时候!”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标有字母“d”的卷宗,翻到“可信赖的——侦探所”一栏那里。 “现代的普罗米修斯,”他喃喃道,“乔治,请替我抄下几个名称和地址:纽约汉克斯侦探所,悉尼莱登和波舍侦探所,罗马吉奥瓦·梅吉侦探所,伊斯坦布尔纳呼姆侦探所,巴黎罗杰和佛朗柯那侦探所。” (1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盗取天火予人而受主神宙斯惩罚锁于高加索山崖上的神,后被赫尔克里所救。——译注。 2涅柔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五十个海中仙女之父。——译注。) 他等乔治写完,然后说道:“现在清查一下去利物浦的火车班次。” “好,先生。您要去利物浦吗?” “恐怕是的。乔治,我也可能还要去更远的地方。不过现在还不需要。” 4 三个月后,赫尔克里·波洛站在一块面对大西洋的岩石上眺望大海。海鸥上下翱翔,发出忧郁的长鸣。空气湿润。 赫尔克里跟其他初次来到伊尼什格伦的人一样,感觉到自己到达了世界的尽端。他一辈子从没想象过如此遥远、如此凄凉、如此荒废的地方。那里的景致倒很美,一种阴沉沉的美,属于那种遥远而不可思议的往昔的美。在爱尔兰西部这里,古罗马人的铁蹄没有践踏过,没有一座加固的堡垒;也没有修建一条完整而适用的道路。这里是一块对人世间那种井然有序的生活方式和常识茫然无知的土地。 赫尔克里·波洛低头看一眼自己那双漆皮皮鞋尖端,不禁长叹不已。他感到凄凉而孤独。他那种生活标准在这里不受赞赏。 他的目光顺着荒无人烟的海岸线望去,又回到大海。遥远的那边是传说中常提到的那片青春之地,天堂岛…… 他喃喃自语道:“苹果树,圣歌和那些金……” 猛然间,赫尔克里·波洛恢复了常态——那个令人出神入迷的魔障给破除了,他又跟自己那双漆皮皮鞋和整洁的铁灰色男装相协调了。 从不远处传来一阵钟声。波洛理解那种钟声,那是他从少年时期起就很熟悉的声音。 他连忙轻快地沿着悬崖峭壁朝上走去。约摸十分钟后,他望见了山头上那幢建筑物,四周围有高墙,墙上有一扇嵌满铁钉的大木门。赫尔克里·波洛走到门前敲了几下。门上有个巨大的铁门环。接着他又谨慎地拉一下一条生了锈的铁链子,门里响起一阵小铃档尖锐的丁当声。 门上一块小方板给推开了,露出一张脸。那是一张神情多疑的苍白的脸,微微有点唇髭,嘴中却发出妇人的嗓音。赫尔克里·波洛称之为令人生畏的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问他有什么事。 “这里是圣玛丽和天使修道院吗?” 那令人生畏的女人严厉地说: “那还能是什么别的地方吗?” 赫尔克里·波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对那条巨龙说:“我想见一下修道院院长。” 那条巨龙不大情愿,但最后还是让步了。门栓给拉开了,大门给打开了,赫尔克里·波洛被引到这个修道院用来接待客人的一间空荡荡的小房间里。 没多会儿,一位嬷嬷悄悄走进来,腰间晃动着她的念珠。 赫尔克里·波洛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他明白身在此处的气氛。 “请您原谅我来打搅您,院长。”他说,“不过,我想您这里有一位在凡世上叫凯特·卡西的信徒吧。” 那位嬷嬷点点头,说:“是的,她皈依后改叫玛丽·厄休拉修女。” 赫尔克里·波洛说:“有一桩错事需要纠正一下,我相信厄休拉修女能帮助我。她知道一些可能非常宝贵的情况。” 那位院长摇摇头,面无表情,用平稳而冷漠的声调说:“玛丽·厄休拉修女无法帮助您。” “可我向您保证——” 他顿住。那位院长说:“玛丽·厄休拉修女已经在两个月前去世了。” 5 在杰米·多诺万旅馆的酒吧间里,赫尔克里·波洛不大舒服地靠墙坐着。这家旅馆跟他想象中的旅馆大不一样。墙破旧坏损——窗户上两块玻璃也碎了——波洛很不习惯的夜间凉风也就吹进来了。送进屋来的热水是温乎乎的。吃下去的饭菜使他胃里产生难受的古怪感觉。 酒吧里有五个人都在谈论政治。赫尔克里对他们讲的大部分都不明白。反正他也不大关心这方面的事。 不多时,他发现有一个人过来坐在他的身旁。那人在社会等级上跟别人有点大不一样。他有那种乡镇人穷酸相的特征。 他非常恭敬地说:“我告诉您,先生,我告诉您——培金那匹马精力不足,没有任何机会,一点机会没有……肯定没跑完就没劲儿啦——没劲儿啦。您听俺的……大伙儿都该听俺的话。您知道俺是谁吗,先生?阿特拉斯1,俺就是——都柏林太阳的阿特拉斯——整个赛马季节都在向赢家提建议……俺不是对莱瑞家的姑娘说了吗?二十五比一——二十五比一。跟着阿特拉斯您就错不了。”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古怪的敬意望着他。他颤悠悠地说:“我的上帝,这是一个好兆头!” 6 几个小时之后,月亮时不时从云层后面卖弄风情地显露出来。波洛跟他的新伙伴已经走了几里路了。他一拐一瘸地走着,寻思世上毕竟还有别种鞋可以穿——那在乡间走起路来,想必会比漆皮皮鞋更合适。其实乔治早就向他有礼貌地提醒过。“穿一双舒适的粗革厚底皮鞋吧。”乔治这样说过。 赫尔克里·波洛一直没有听从。他喜欢穿漂亮考究的鞋,让两只脚显得干净利落。可现在走在这条石子路上,他才意识到另有别种鞋可穿…… 他的同伴突然说:“那位神甫会不会为这事不饶我?我良心上不想犯下一桩不可饶恕的大罪。” (1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以肩顶天的巨神,喻身负重担的人。──译注。) “你只是把现世事交给现世君主,尽公民义务1。” 他们来到修道院墙脚下。阿特拉斯准备完成他的任务。 他呻吟一声,用令人心碎的低沉声调说自己彻底给毁灭了。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有权威的口气说:“安静。你不需要肩负整个这个世界的重力——只是赫尔克里·波洛的重力罢了。” 7 阿特拉斯接过两张五镑的钞票。 他满怀希望他说:“也许到了早晨我就记不起我是怎么挣到这笔钱的啦。我已经不担心奥瑞里神甫会不饶我啦。” “我的朋友,忘掉一切吧,世界的明天属于你的啦。” 阿特拉斯嘟哝道:“那我把它押在哪匹马上好呢?勤奋小伙子是一匹了不起的马,一匹漂亮的马!还有希拉·波伊恩。七比一,那我就押它吧。”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是我在幻想,还是我确实听到您刚才提到一个邪教神的名字?您刚才说赫尔克里,天哪,明天三点半钟那场赛马,真有一匹叫赫尔克里的马参赛。” “朋友,”赫尔克里·波洛说。“那就把你的钱押在那匹马身上吧。我告诉你,赫尔克里从来不会输。” 第二天还真应验了,罗塞林先生那匹赫尔克里赢得了波伊恩南大奖,赌注是六十比一。 (1语出基督教《圣经》。意指别让宗数信仰影响公民责任。——译注。) 8 赫尔克里·波洛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捆绑得很仔细的包裹。先打开牛皮纸,再拨开软填料,最后掀开一层棉纸。 他把那个金光闪闪的杯子放在埃默瑞·鲍尔的写字台上。杯子上镂刻着一棵镶嵌绿宝石苹果的树。 金融家深吸一口气,说道: “祝贺你,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鞠一躬。 埃默瑞·鲍尔伸出一只手抚摩金杯的边缘,用一个手指头在它周围比画一个圆圈儿,他深沉地说:“是我的了。” 赫尔克里附和道:“是您的了。” 对方叹口气,朝椅背上一靠,用公事公办的语调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在一座祭坛上找到的。” 埃默瑞目瞪口呆。 波洛接着说:“卡西的女儿是个修女。在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正要做最终立誓1。当时她是个虔诚的天真姑娘。这个金杯给藏在利物浦她父亲家中。她把它带到了修道院,我想,她是要为她父亲赎罪。她奉献出来赞颂上帝。我想那些修女从来也不知道这个金杯的真正价值。她们大概是把它当作一个家族的遗物收下来的。在她们眼中,这只是一个圣餐杯,她们也就这样用上它了。” (1做修女出家分几步。最终立曾表明将终身奉献给上帝,永远做修女。──译注。) 埃默瑞·鲍尔说:“真是个奇特的故事!”他接着问道:“那你怎么会想到去那里找呢?” 波洛耸耸肩。“这也许是——经过一次排除各种疑点的过程。还有那个奇怪的事实:从来没人试着卖掉那个金杯。这就说明它像是存放在一个一般物质价值观在那里不起作用的地方。我于是想起派特里克·卡西的女儿是个修女。” 鲍尔激动地说:“那么,我过去说过,我祝贺你。请告诉我你的费用,我给你开张支票。” “没有费用。” 对方睁大眼睛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儿童时代有没有读过童话故事?童话里的国王都会问:‘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那你是想向我要点什么啦?” “对,不过不是钱。仅仅是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想要我告诉你证券市场上的一个信息吗?” “那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钱。我的要求比那更简单。” “是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把手放在金杯上。 “把这个杯子送回修道院。” 一阵沉默,然后埃默瑞·鲍尔说:“你别是疯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 “不,我没疯。你看,我要让你看一个机关。” 他拿起那个金杯,用手指甲使劲按在金杯周围盘绕的那条蛇张出的爪子上。杯子里面一小部分金雕的内层就滑向一边,露出那个空心杯把上的一个小孔。 波洛说: “你看见了吧?这就是那位鲍尔吉亚教皇的饮酒杯。通过这个小洞,毒药就流入酒内。您自己也说过这个杯子的历史充满罪恶。谁拥有它,伴随而来的就是暴力、流血和邪恶的情感。这样也许会轮到罪恶降临在您的身上啦!” “迷信!” “这也可能。可您为什么那么迫切要拥有它呢?不是为了它的美观,也不是为了它的价值,您已经有了上百件——也许上千件——美丽的稀罕东西,您要它是为了维持您的虚荣。您决心不让别人击败。那么好啦,您现在没让人击败。您赢啦!金杯属于您所有了。可是现在,为什么不做一次了不起——一次至高无上的姿态呢?把它退回到它近十年来一直安详所处之地。让它的邪恶在那里得到净化。它过去曾经一度属于教堂——那就干脆让它回归教堂吧。让它再一次立在祭坛上,得到净化和赦免,就像我们希望人们的灵魂也会从他们的罪恶中得到净化和赦免那样。” 他向前探了一下身子。 “让我给您形容一下我找到它的地方——那个和平园,面朝西海,向着一个被遗忘了的永恒美丽的青春天堂。” 他滔滔不绝地往下说,用简单的词汇形容伊尼什格伦的魅力。 埃默瑞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捂在眼睛上。他终于开口道:“我原是出生在爱尔兰西海岸的,小时候离开那里去到美国。” 波洛轻声说:“这我听人说过。” 金融家坐直身子,目光又变得很敏锐,嘴角上挂着一丝笑容,说道:“你真是个怪人,波洛先生。我听从你的意见。把这个金杯以我的名义作为一件礼物送给那个修道院吧。一项相当贵重的礼物。三万英镑呐——可我又从中能得到什么呢?” 波洛严肃地说:“那些修女会为您的灵魂祈祷。” 那位阔人的笑容展开了——一种贪婪而又渴望的微笑。他说:“这毕竟也可以说是一项投资吧。也许是我一生最好的投资……” 9 在修道院里那间会客室,赫尔克里·波洛重述了这事的经过,把金杯还给了那位院长。 她喃喃道:“告诉他,我们谢谢他,会为他祈祷。” 赫尔克里轻声说:“他正需要你们为他祈祷呐。” “这么说,他是个不幸的人了?” 波洛说:“他是那么不幸,以至于都忘记了幸福是什么意思了;他那么不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修女轻悄悄地说: “哦,那他准是个阔人……”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明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第十二章 制服恶犬克尔柏洛斯 (译注:恶犬克尔柏洛斯:希腊神话中的冥国哈得斯的看门狗。欧津斯透斯国王命赫尔克里去冥国把那条有三个头和龙尾的恶狗带来。赫尔克里来到冥国,释放了忒修斯,射伤了冥王并命他交出那条狗。冥王满口应允,只提出不许用武器去制服的条件。赫尔克里遂用两腿紧夹狗头,双手紧卡狗颈,终于把恶狗制服,带回人间献给欧津斯透斯国王。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十二桩大事。他完成了这十二项艰难的工作后便结束了对欧津斯透斯的服役,回到忒拜。)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地铁车厢里,身子摇摇晃晃,忽而倒向这一个人,忽而又倒向另一个人。他心想这个世界上人真是太多了!伦敦地铁,在傍晚这个时刻(六点半)确实人满为患。里面又闷又热,嘈杂,拥挤的人群摩肩接踵——众人的手啦,胳臂啦,身体啦,肩膀啦,讨人厌地挤挤碰碰!让周围的陌生人推来搡去——他恶心地想,总的来说都是一群平凡而无聊的陌生人!人类——论堆来看,可就很不雅观。看到一张闪烁着智慧的面孔多么难得啊!一位端庄的妇女又是多么罕见啊!女人在这种非常不利的情况下,居然还织毛线,真不知是什么心气儿?一个女人织毛线的形象,确实也不是最佳的表现:全神贯注,眼神呆滞,坐立不安,手指头忙个不停!这真需要一只野猫那样的敏捷和拿破仑那样的毅力,才能在一辆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坚持织毛线而不懈,可女人却做到了!她们如果抢到了一个座位,就会忙不迭地拿出极细的暗红色毛线,卡达、卡达、卡达地织起来! 波洛心想,这真是不恬静,一点女性的优雅都没有!他那个过时的灵魂对现代生活这种压力和匆忙十分反感。周围那些年轻妇女——长得都差不多,都那么不妩媚,个个缺少那种极其诱人的女性气质!他要求更火热艳丽的魅力。啊!看到一个上流社会女人,俏丽,善解人意,机智——一个曲线美妙的女人,一个衣着奢华奇特的女人,那该多好哇!从前就有过这样的女人,可现在——现在—— 车辆在一个站上停下,人们涌出去,把波洛又挤回到织毛线的针尖旁;接着又涌进来一群乘客,把他跟同车人挤得比刚才还像沙丁鱼。车辆又开始启动,猛地一动,波洛给甩到一个拿着疙里疙瘩的手提包的胖女人身上,他道了声“对不起”,又给撞回到一个高个子瘦男人身上。那人的公事皮包正巧顶住他的腰眼。他又道声“对不起”。他感到自己的小胡子也不再鬈曲而耷拉下来。简直是活受罪!幸亏下一站他要下车啦! 这一站赶巧是皮卡迪利广场1,看来大概有一百五十人要在这儿下车。他们像一股大浪潮那样冲出来,涌向站台。波洛给紧紧地挤上一架通向地面的升降楼梯。 波洛心里想这下总算从地狱里钻出来了。在上升的升降楼梯上,一件行李从后面撞到他的大腿关节上,真是疼得钻心! 这时,有一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惊地抬起眼睛。在对面下降的升降楼梯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到一个过去相识的人。一个丰满的女人,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头发,戴着一顶小草帽,帽檐上装饰着一排羽毛鲜艳的鸟形饰物,肩上垂着异国情调的毛皮披肩。 她那绯红的嘴大张着,浓厚的异乡音回荡着。她的肺挺健康。 “没错儿!”她喊道,“就是没错儿!亲爱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咱们俩非得再见见面不可!” 但是,命运并不比那正朝上下两个相反方向行驶的升降楼梯更无情。赫尔克里·波洛给毫不留情地直送到上面,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却给带到下面。 波洛扭着身子靠在栏杆上,朝下无可奈何地喊道: “亲爱的夫人——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您啊?” 她的回答从下面微弱地传到他耳边,那句话出人意料却似乎又古怪地适合那一时刻的境遇: “在地狱……” (1皮卡迪利广场:伦敦的繁华街道、剧场和餐馆集中之地。──译注。) 赫尔克里·波洛一连眨几下眼。忽然他的脚晃了晃,原来他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达地面——忽视了朝前迈一步。周围的人群四下散开。在升降楼梯旁边一点的地方,一大群人正挤向那下降的楼梯。他要不要加入那个队伍呢?这是不是那位伯爵夫人刚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在这拥挤的时刻,人在地壳底下旅行,无疑就像是在“地狱”里嘛。如果这就是伯爵夫人的意思,那他可真是无比赞同她的这种说法啦…… 波洛下定决心,又挤进那堆下降的人群,给送到下面深处。在楼梯尽头,并没有伯爵夫人的身影。波洛只好在蓝色、琥珀色等灯光标志中选择一个方向走去。 伯爵夫人是否正走向贝克鲁站台或皮卡迪利站台?波洛先后到那两个地方去寻找。他被上车下车的人群冲来挤去,可他始终没找到那位火红艳丽的俄国女人——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精疲力尽,懊恼极了,再次踏上那通向地面的楼梯,步入喧嚣的皮卡迪利广场。他带着愉快的兴奋心情回到了家里。 刻板的矮个子男人追求浮华艳丽的大块头女人,可说是件不幸的事。波洛从来没能摆脱他对这位伯爵夫人的痴迷眷恋。尽管他前次见到她是在二十年前,她那股魅力却依然存在。即使她现在浓妆艳抹,犹如一名风景画家在涂制日落,遮隐了真面目,赫尔克里·波洛还是认为她依然代表那种奢华诱人的女人。这个小资产阶级人物仍然对贵族怀有激情。一想起当年,她偷窃珠宝首饰那股机灵劲儿,真叫他至今敬佩不已。他还记得她在受到指责时镇静自若承认了那一事实。真是一个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奇女子!他再次遇到了她——却又把她丢了! “在地狱里!”她说过。他肯定没听错吗?她是那么说的吗? 可她这话指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指的是伦敦地铁吗?要么这句话该从宗教意义上来理解?当然,如果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最终使她似乎可能死后下地狱,当然啦——可她那种俄国式好意的招呼却绝对不会在暗示赫尔克里·波洛也该有同样的下场啊,是不是? 不对,想必是另有所指。她一定是指——赫尔克里·波泪突然困惑得晕头转向!一个多么捣鬼、多么难以推测的女人啊!换了另一个次要的女人,想必会尖叫着说“里茨饭店”或者“克莱丽奇饭店”。薇拉·罗萨柯娃却令人心碎而不可思议地喊出:“地狱!” 波洛叹口气,却并没气馁。他在那种茫然不解的心情下,次日上午采取最直截了当的简单办法,问问他的秘书莱蒙小姐。 莱蒙小姐长得不能再丑了,却又是再能干不过了。在她眼里,波洛并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只是她的老板罢了。她给他提供优良的服务。目前她正一心一意地整理一套新的归档程序,那在她的头脑深处正慢慢趋于完善呐。 “莱蒙小姐,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莱蒙小姐把手指从打字机键盘上移开,专心等待着。 “如果一位朋友提出跟她——或者跟他——在地狱会见,你该怎么办?” 像往常那样,莱蒙小姐没有停下来思考,还是正如俗话所说:她无所不知。 她答道:“我想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打电话订张桌子。” 赫尔克里·波洛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就请你——打——电话——订——张——桌子——吧!” 莱蒙小姐点点头,把电话机拉到身边。 “今天晚上吗?”她问道,由于他没有作答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同意了。她轻快地拨电话号码。 “律师会堂街14578号?是‘地狱’吗?请给预订一张两个人的桌子。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十一点钟。” 她放回话筒,手指又回到打字机键盘上。她脸上微微——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已经完成任务,那种表情似乎在说,老板现在当然该让她干自己正在干的活儿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却要求她解释一下。 “这个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莱蒙小姐看上去有点惊讶似的。 “哦,难道您不知道吗,波洛先生?那是一家夜总会啊——新开的,目前生意很火爆——我想是由那么一位俄国女人开设的。我可以在今天晚上之前就给您轻而易举地办委会员身份。” 到此为止,莱蒙小姐明显表现出已经用了不少时间的神情,赶紧又熟练快速地打起字来。 当天晚上十一点,赫尔克里·波洛走进一家夜总会大门,门上方装置着一排一次只显示一个字母的霓虹灯招牌。一位身穿红色燕尾服的先生接待他,接过他的大衣。 一个手势请他走下几级通往底层的宽楼梯。每级台阶上都写着一个警句。 第一级上写着:“我好意奉劝……” 第二级:“勾销往事,重新开始……” 第三级:“我可以随时放弃……” “真是通向地狱之路的良好祝愿,”赫尔克里·波洛喃喃赞赏道,“想象得真不赖!” 他走下楼梯。梯脚旁边有个小水池,里面种着鲜红的百合花,一座船形的桥横跨在上面。波洛从旁走过去。 左方一个花岗石穴里蹲着一条波洛从没见过的又大又丑的黑狗!它令人生畏而直挺挺地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波洛满心希望那条狗也许不是真的。然而,就在这时,那条狗掉转它那凶恶丑陋的脑袋,从黧黑身躯里发出一声狂吠,那声音真让人胆战心惊。 这时波洛看见一个装着小圆狗饼干的筐子,上面标着“贿赂克尔柏洛斯一块!”的字样。 狗的眼睛直盯着那些饼干。它又低沉地汪汪吠了一声。波洛连忙抓起一块饼干朝那条大狗扔去。 那张大而深的红嘴打个呵欠,接着强有力的上下额卡哒一声合上。克尔柏洛斯接受了那口贿赂。波洛于是走进一扇敞开的门。 那间屋子不大,四处摆着小桌,中间是舞池,由小红灯照亮着。四面墙上装饰着壁画,房间末端有一个大烤炉,旁边站着几位操作的厨师,他们身着魔鬼似的服装,身后有尾巴,头上有角。 波洛把这一一看在眼里,这当儿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身穿华丽的红色晚礼服,带着她那种感情冲动的俄国人性格,伸出双手朝他冲过来。 “啊,您真来了!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朋友!又看到您可甭提多高兴啦!过了那么多年——那么久了——多少年了?——不,咱们不提多少年!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似的。您没变——一点也没变!” “您也一样,我亲爱的朋友。”波洛叫道,亲吻一下她的手。 可他完全意识到二十年毕竟是二十年。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势必不能给刻薄地说成整个毁了,可她至少是惊人地改观了。生气勃勃的神态,热烈享受生活乐趣的劲儿,依然存在,而且她也明白,一点也没减弱地明白,该怎样奉承男人。 她把波洛拉到一张已经有两个人坐着的桌子旁边。 “这是我的朋友,大名鼎鼎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她介绍道,“他就是干坏事的人的克星。我也一度怕过他,可现在我过上了一种极端规规矩矩而也十分枯燥的生活,是不是这样?” 那个听她说话的高个子男人答道:“永远别说枯燥,伯爵夫人。” “这位是李斯基德教授。”伯爵夫人介绍道,“他博古多识,并且对这里的装修给我提出了不少宝贵建议。” 那位考古学家微微一颤。 “如果我事先知道您要干什么,”他喃喃道,“这里的成果还会更让人惊喜万分。” 波洛再仔细环视一下四周的壁画。面前那扇墙上是奥菲厄斯1和他的乐团在演奏,欧律狄刻2眼巴巴地望着那个烧烤炉。对面墙壁上是奥西里斯3和伊希斯4,他俩好像在冥界举办一场古埃及划船游会。第三面墙上是一些欢快的男女青年在享受裸体混合浴呐。 “青春的国土。”伯爵夫人解释说,接着一口气连着说,以便完成她的介绍,“这位是我的小艾丽丝。” 波洛向坐在那张桌子旁边的另一个女人鞠一躬,那是一位看上去外表很严厉的姑娘,身穿一套格子呢外套和裙子,戴着一副角质架眼镜。 “她非常非常聪明,”罗萨柯娃伯爵夫人说,“她是一位有学位的心理学家,深知精神病人为什么会犯精神病的一切原因!那并不像你认为那样,他们就是疯了!不对,其中还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呐!我总觉得那很古怪。” (1奥菲厄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一译注。 2欧律狄刻:希腊神话中奥菲厄斯之妻,新婚时,被蟒蛇杀死。其夫以歌喉打动冥王,冥王准她回生但要求其夫在引她返回阳世的路上不得回头看她;其夫未能做到,结果她仍被抓回阴间。——译注。 3奥西里斯:古埃及的冥神和鬼判,伊希斯的兄弟和丈夫。——译注。 4伊希斯:古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其形象是一个给圣婴哺乳的圣母。—一译注。) 那叫艾丽丝的姑娘和蔼却有点倨傲地微微一笑。她用坚决的口气问教授愿不愿意跳个舞。他显得有点受宠若惊,却有些犹豫。 “我亲爱的小姐,我恐怕只会跳华尔兹。” “现在奏的舞曲正是华尔兹。”艾丽丝耐心地说。 他俩站起来跳舞,两人都跳得不太好。 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叹口气,独自沉思片刻,轻声说:“不过她真的长得并不难看……” “她没有完全显示出自己的优势。”波洛判断道。 “坦率地说,”伯爵夫人大声说,“我不理解这年头的年轻人。他们不再设法打扮得招人喜欢——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总是试图——挑选最适合自己的颜色的衣服穿——上衣垫点肩——紧身胸衣在腰间束得紧一点——头发也许弄个更有情趣的发型——” 她把额头上那绺浓密的橙红色头发往后理一下——无可否认她至少还在试图竭力那么做呐! “只满足于自然本性,那可——太傻了!也太傲慢了。那个小艾丽丝写了不少关于性的长文章,我倒要问问,有哪个男人会经常约她去布赖顿度周末呢?那都是些长篇大论,工人福利啦,世界的未来啦,倒也很有价值。可我倒要问问。那有趣吗?你看,我倒要问问,这些年轻人把这个世界搞得多么乏味!处处是清规戒律!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这倒叫我想起来了,贵公子好吗?夫人。”他在说这句话时,忽然想到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年,就及时用“贵公子”代替了“您的男孩儿”。 伯爵夫人的脸顿时喜气洋洋,她带着母性的热情说: “那个可爱的安淇儿!长得那么大了,宽肩膀,英俊极了!他如今在美国,干建筑那一行——筑桥啦,盖银行啦,造旅馆啦,建百货公司啦,修铁路啦,凡是美国需要的,他都干!” 波洛显得有些纳闷。 “那他是位机械工程师?要么就是位建筑师吧?” “那又有什么关系?”伯爵夫人道,“他可爱极啦!整天就只关心大梁啦,机械啦,还有那种叫应力的玩艺儿。那些我一点也闹不明白的东西。不过我们彼此爱慕——我们俩一向彼此爱慕!也就是为了他,我也爱小艾丽丝。当然他们俩已经订了婚。他俩是在一架飞机上,或许是在一条船上,或许是在一列火车上相逢的,就在谈论工人福利那个话题的过程中相爱了。她来到伦敦后,前来看我,我就真诚地喜欢上她了。”伯爵夫人把她两只胳臂交叉放在她那宽胸脯上:“我还说——‘你和尼基两人相爱——所以我也爱你——可你要是爱他,干吗又把他留在美国呢?’她就谈到她的‘工作’,她正在写的书和她的事业。坦率地说,我根本就闹不明白,不过我一向说:‘人应当容忍。’”她又接着说道:“亲爱的朋友,你认为我这里构思想象得怎么样?” “想象得挺好,”波洛一边说,一边赞同地四处环视一下,“还很别致!” 这家夜总会宾客盈门,洋溢着那种无可置疑的成功气氛,这倒是无法作假的。那里有身穿晚礼服的懒洋洋的夫妇啦,穿灯芯绒裤子的吉卜赛人啦,穿整套西服的商人啦等等。身穿魔鬼服装的乐队成员在演奏狂热的音乐。毫无疑问,“地狱”的生意红火极了。 “我们这里什么人都有,”伯爵夫人说,“就应当这样,对不?地狱向所有的人敞开大门。” “大概穷人除外吧?”波洛暗示道。 伯爵夫人笑了:“人家不是说富人进不了天堂吗?那他们当然就应当在地狱得到优待啊。” 那位教授和艾丽丝跳完舞回来了。伯爵夫人站起来说: “我得去跟阿里斯泰德斯说几句话。” 她走去同侍者领班、一个靡菲斯特1模样的瘦子交谈几句,然后又挨桌跟客人们去打招呼。 那位教授擦了额头上的汗,喝口酒,说道: “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不?大家都喜欢她。” 他道声歉,起身到另外一张桌子那边去跟一个人说话。波洛独自陪着那位严峻的艾丽丝,见到她那双蓝眼睛冷淡的神情,不禁感到有些发窘。他看出她原本并不难看,可他觉察出她明明十分警惕。 “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呢。”他轻声道。 “肯宁汉。艾丽丝·肯宁汉博士。我听说您过去认识薇拉?” “快有二十年了。” “我发现她是我的一个很有趣的研究对象。”艾丽丝·肯宁汉博士说,“当然我对她感兴趣也是因为她是我未婚夫的母亲,不过我对她感兴趣还是从职业观点出发的。” (1靡菲斯特:欧洲中世纪关于浮士德的传说中的主要恶魔。──译注。) “是吗?” “是的,我正在写一本书,犯罪心理学的书。我发现这里的夜生活丰富多彩。我们遇到一些犯罪型的人常常光顾这里。我跟他们当中一些人讨论过他们的早期生活。您当然知道薇拉的犯罪倾向——我是指她偷过东西。” “嗯,是的——这我知道。’波洛略感惊讶地说。 “我本人管这种行为叫喜鹊情结。她总是偷闪闪发亮的东西,从不偷钱,总是珠宝首饰。我发现她在儿童时代很受宠爱溺爱,但也被管得很严。生活对她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枯燥无味——枯燥却很安全。她的性格则要求戏剧性——渴望受到惩罚。这就是她沉溺于偷窃行为的根源。她要显得比别人突出,要得到受过惩罚的臭名!” 波洛不同意:“她作为俄国旧政权的一名成员,在大革命期间生活肯定乏味而且不会安全吧?” 肯宁汉小姐那双淡蓝眼睛微微显露一丝感兴趣的神情。 “啊,”她说,“旧政权的一名成员?她是这样告诉您的吗?” “她是一名无可争议的贵族。”波洛坚定地说,竭力排除伯爵夫人亲口告诉他的有关她早期放荡生活情况给他留下的某些不愉快的回忆。 “人们都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肯宁汉小姐说,带着本行专业那种目光瞧着他。 波洛立刻警觉起来。他觉得不出一分钟她就会对他说他内心是什么情结啦。他决定把这场战役打回到敌营里去。他喜欢罗萨柯娃伯爵夫人的社交圈子,部分原因在于她那贵族根源,他不打算让这个长着熟醋栗似的眼睛、戴副眼镜、有个心理学学位的丫头扫他的兴。 “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吗?”他问道。 艾丽丝·肯宁汉没多费口舌,干脆说她不知道。她摆出一副无所谓而宽容的样子。 波洛接着说: “我感到惊讶的是你——年轻,如果下点功夫的话,会显得很漂亮——嗯,使我惊讶的是你却不肯下这个功夫!你穿着那种带着大口袋的厚上衣和厚裙子,好像要去打高尔夫球似的。可这里跟高尔夫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里是华氏七十一度的地下室。你的鼻子又热又亮,你也不往上搽点粉,你嘴上抹的口红毫无情趣,没有强调出你那嘴唇的曲线!你是个女人,可你并不在意你是个女人。我要问你一声,为什么这样呢?真是怪可惜的!” 他一时满意地看到艾丽丝显得通人请了。他甚至看到她两眼闪现出一丝气愤的神情。接着她又恢复了她那种蔑视的笑态。 “亲爱的波洛先生,”她开腔道,“我担心您恐怕已经跟现代思维逻辑脱节了。重要的是本质,而不是那些装饰!” 她抬头望了过去,这时正有一位非常英俊的深色头发的青年向他俩走来。 “这个人是那种最引人兴趣的类型。”她热忱地小声说,“保罗·瓦莱斯库!专吃软饭的人,还有不少堕落的渴望!我想让他给我讲讲他三岁时一个照管他的保姆的事。” 一两分钟后,她就跟那个青年一起跳舞了。他跳得潇洒极了。他俩舞到波洛身边,波洛听到她在说:“在伯格纳度夏后,她送给你一个仙鹤玩艺儿吗?一只仙鹤——哦,这可别有含意!” 波洛一时自娱地推测这位肯宁汉小姐对各种犯罪类型如此感兴趣,早晚有一天会惹祸上身,她那残缺的肢体会让人在荒郊树林里发现。他不喜欢艾丽丝·肯宁汉,可他足够诚实地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她的原因在于她竟然那么明显地看不起他赫尔克里·波洛!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 这当儿,他发现了另一件事,就暂时把艾丽丝·肯宁汉弃置脑后。舞池对面坐着一位年轻的金发男子,身穿晚礼服,那种举止显示他是个过惯悠闲放荡日子的家伙。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喜好奢华的姑娘。他傻呵呵地凝视着她。谁看见他俩都可能会悄声说:“一对懒散的阔人!”波洛却深知这个小伙子既不懒散也不富有,他其实是查尔斯·史蒂文斯警督。波洛认为史蒂文斯警督可能是在这里执行任务呐…… 次日早晨,波洛去到伦敦警察厅,拜访他的老朋友贾普警督。 贾鲁对他试图打听的事情的答复出人意料之外。 “你这条老狐狸!”警督亲昵地说,“你是怎么得知这些情况的,我真服了。” “可我向你保证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出于妄想好奇罢了。” 贾普说波洛这种话只能去哄大兵,谁信你那一套! “你想知道那个‘地狱’的所有情况吗?嗯,表面上看,只是另一处夜总会那类场所。还真火!他们一定挣了不少钱,尽管去那里玩的开销当然也很大。是由一个俄国女人公开经营的,称自己是个什么伯爵夫人——!” “我认识罗萨柯娃伯爵夫人。”波洛冷冷地说,“我们俩是老朋友。” “可她只是个傀儡。”贾普接着说,“她没有投资进去,可能是那个侍者领班阿里斯泰德斯·帕波波勒斯——那家伙在那里有股份——可我们也不信那地方真属于他所有。我们其实也不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谁!” “你就派了史蒂文斯警督去了解情况,对不对?” “哦,你看见了史蒂文斯?幸运的小伙子,接了这么一个好差事,在花费大量纳税人的钱!不过他倒也发现了不少事。” “你们想在那儿发现什么啊?” “毒品!大规模贩毒行径。但是,不是用现金而是用珠宝首饰购买毒品。” “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那个什么夫人——或是什么伯爵夫人——觉得收现金很麻烦——反正她不愿意从银行里提取大笔现金。可她得到首饰——有时是家族的传家宝!把那些东西拿到一个地方去‘清理一下’或者‘重新镶嵌一下’——那些宝石在那里从原来的底座上给取下来,再给换上人工宝石。那些取下来的宝石就在伦敦或欧洲大陆给卖掉。一切都很顺利——从来没有发生什么盗窃,也没有出现过追捕盗贼的叫喊声。即使迟早经人发现一件头饰或一条项链上面的宝石是假的,那位某某夫人也只表现出一种茫然无知而惊惶失措的样子——闹不清那上面的假宝石是什么时候怎样给换上去的——那条项链从来就没离开过她啊!于是派遣流汗受累的可怜警察徒劳无益地追查辞退的女仆、可疑的男仆和擦玻璃的工人。 “可我们并非像那些社会女名流所想象的那样愚蠢!我们接二连三地接到报案——可我们从中发现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所有来报案的女人都现出吸毒的迹象——神经质,烦躁——抽搐,瞳孔放大等等。问题是:她们从哪里得到毒品?谁在经营那项非法交易?” “你认为答案是那个‘地狱’吗?” “我们相信那里是那项非法交易的总部。我们找到了首饰改造的地方——一家名叫哥尔康达的店铺,出售高级仿制首饰。有一个名叫保罗·瓦莱斯库的下流坯——啊,我看出你也认识他?” “我在‘地狱’里见到过他。” “那是一处能见到他去的地方——是他真正出没的地方!他要多坏就有多坏——可是女人——就连体面的女人——都对他言听计从!他跟哥尔康达有限公司有点关系。我敢肯定他是‘地狱’的黑后台。那里是他物色目标的理想地点——什么人都去那里,社会女名流啦,职业骗子啦——那里是最好的聚集点。” “你认为那项交易——用首饰换毒品——是在那里进行的吗?” “是的,我们知道哥尔康达那方面的情况——我们想要另一方——毒品那方面的情况。我们想闹清楚谁在提供货源,从哪儿来的?” “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没有头绪?” “我认为是那个俄国女人——可我们没有证据。几个星期前,我们以为已经有些进展。瓦莱斯库到过哥尔康达公司,在那里取了几块宝石后就径直去‘地狱’。史蒂文斯一直监视着他,可他没真正看见他传递那玩艺儿。瓦莱斯库离开那里后,我们就抓住了他——可他身上没有宝石。我们查抄了那个夜总会,把所有的人都搜了一遍。结果是没有宝石,没有毒品!” “一场惨败,对不?” 贾普不自在地说:“还用你说!差点惹出不小的麻烦,幸亏在包抄中我们逮住了佩维瑞尔,就是那起白特西凶杀案的主犯。纯属偶然,原以为他逃往苏格兰了。我们一名警官根据他的相片把他认出来了。所以就算是善始善终——我们获得表扬——对那个夜总会也是个大宣传——自那以后,那里的生意就更火爆了!” 波洛说: “但是,对那起毒品案的侦破却没有什么进展。也许那里面还有个隐蔽的场所吧?” “肯定是那么回事,可我们没有找到。我们就像是用篦子把那地方彻底篦了一遍。只限于咱俩之间说说,不得外传,我们在那里还进行过一次非法搜查——”他眨了眨眼,“纯粹是秘密进行的。想破门进入那个隐蔽处,没成功。我们那名暗探差点儿让那条可恶的大狗撕成碎片!它就睡在那里守卫着!” “啊哈,是克尔柏洛斯吗?” “对,给狗取了这么一个怪名——俏皮的名字。” “克尔柏洛斯。”波洛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你也来插一手如何,波洛?”贾普建议道,“这是一个有趣的案子,值得一干。我憎恨贩毒这种勾当,那是在毁灭人的灵魂和肉体。这真可以说是‘地狱’!” 波洛沉思着说:“会叫它彻底败露完蛋的——对,你知不知道赫尔克里大力神第十二桩丰功伟绩是什么吗?” “不知道。” “制服恶犬克尔柏洛斯。这正合撤,对不对?” “不明白你在胡说什么,老家伙,不过要记住:‘狗吃人’可是条新闻咧。”贾普朝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我想非常严肃地跟您谈一谈。”波洛说。 时间还很早,夜总会里还差不多是空的。伯爵夫人跟波洛坐在近门口的一张小桌旁。 “可我一点也不感觉严肃。”她反驳道,“那个小艾丽丝倒一向是严肃的,这话我只跟你讲讲,我觉得那很叫人厌烦。我可怜的儿子尼基跟她在一起能有什么乐趣呢?什么也不会有。” “我对您是很有感情的,”波洛坚定地继续说,“我不愿看到您处于那种所谓的困境。” “可您说这话真够荒唐的!我现在正处于顶峰,财源滚滚而来啊!” “这地方是您的吗?” 伯爵夫人的目光变得有点躲躲闪闪。 “当然是啊。”她答道。 “可您还有个合伙人吧?” “这是谁告诉你的?’帕爵夫人严厉地问道。 “那位合伙人是不是保罗·瓦莱斯库?” “噢!保罗·瓦莱斯库!亏您想得出!” “他可有很坏的——犯罪记录。您知道不少罪犯经常到这儿来吗?” 伯爵夫人扬声大笑。 “这真是个老好人在说话!我当然知道!您没发现这正是这个地方有吸引力的一半原因吗?那些住在梅费尔区1的年轻人——他们在伦敦西区天天见到他们自己那路人感到厌烦了,于是就到这里来见识见识各种罪犯:贼啦,诈骗犯啦,花言巧语的骗子啦——甚至也许还有某个杀人犯——下星期会在周末版报上登出来的那个家伙!这多有意思。这样——他们就会认为自己是在观察生活!还有那些整天都在推销女袜裤、长统袜和紧身胸衣的很挣钱的商人也是来这儿解解闷!这跟他过的那种体面的生活、交的体面的朋友相比,多么不同啊!此外,更令人惊喜的是——那边桌旁坐的是伦敦警察厅的警探,正在摸他的小胡子呐——一位穿燕尾服的警探!” (1海切尔区:伦敦西区高级住宅区。──译注。) “那你什么都知道?”波洛轻声问道。 他俩的目光相遇,她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朋友,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幼稚。” “您在这里也经营毒品吗?” “噢,那事我可不干!”伯爵夫人厉声道,“那是一种叫人憎恶的事!” 波洛凝视她一两分钟,然后叹口气。 “我相信您。”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更应当告诉我,谁是这儿的主人。” “我是主人啊。”她简短地说。 “在营业证上也许是。可您背后还有一个人。” “您知道吗,我的朋友,我觉得您太好事了。你说他是不是太好奇了,杜杜?” 后一句话是轻声说的,接着她就把盘子里的鸭骨头扔向那条大黑狗,它凶狠地用牙一下子咬住。 “您管那个畜牧叫什么名字?”波洛岔开话问道。 “这是我的小杜杜!” “叫这么一个名字,真有点莫名其妙!” “可它可爱极了!它是条警犬,什么都会干——什么都会——您等着瞧!” 她站起来环视四周一下,突然从旁边那张桌子上拿起一盘刚给端上来的美味多汁的牛排。她走到那个大理石壁龛前,把那个盘子放在狗面前,同时嘟囔了两句俄文。 克尔柏洛斯两眼朝前望着,好像那块牛排并不存在似的。 “你看见了吗,这不仅仅是几分钟的事!不,它可以这样待上几小时!” 然后她又轻声说句话,克尔柏洛斯就闪电般飞快地弯下长脖子,那块牛排就像变戏法儿那样一下子便没影儿了。 薇拉·罗萨柯娃张开两臂抱住狗脖子,亲热地拥抱它,她这样做不得不踮起脚尖。 “您看它多温柔!”她大声说,“对我,对艾丽丝,对它的所有的朋友都这样——他们爱干什么都行!不过你必须对它说那句话才行!我还告诉您,它会,譬如说,把一个警探——撕成碎片’对,撕得粉粉碎!” 她放声大笑。 “只要我说一句——” 波洛立刻打断她。他不信任这位伯爵夫人的幽默感。史蒂文斯警督也许真会面临危险! “李斯基德教授要跟您说句话。” 那位教授不满地站在她的胳臂近旁。 “您把我的那块牛排拿走了,”他抱怨道,“您干吗拿走我的牛排?那是一块很好的牛排啊!” “星期四晚上,老伙计!”贾普说,“那是战斗打响的时刻。当然是安德鲁执行任务——缉毒战斗队——不过他很愿意你参加。不喝了,谢谢。不想再喝你这种怪甜的饮料啦。我得当心保护我的胃。那边放着的是不是威士忌?那还差不多。” 他把酒杯放下,接着说: “我想我们已经识破了那个谜。那个夜总会还有另外一扇通到外面的门——我们已经找到了!” “在哪里?” “就在那个烧烤炉后面。有一部分可以给转开。” “可你一定会看到——” “不,老朋友。等突击一开始,灯就给灭掉——把总电闸关上——过一两分钟再给开亮。谁也不准从前门出去。有人在那里把守。不过现在搞清楚了,有人会带着毒品从秘密出口逃走。我们一直在调查夜总会后面的房子——我们才恍然大悟。” “那你打算怎么进行呢?” 贾普眨眨眼。 “按计划行事——警察出现,灯给灭掉——有人在那秘密出口盯着,看谁从那里出来。这次我们就可以把他们逮住了!” “为什么要在星期四?” 贾普又眨眨眼。 “我们窃听了哥尔康达公司内部谈话,录了音。星期四会有货从那地运出。是卡林顿夫人的绿宝石。” “容许我,”波洛说,“也做一两个小小的安排,好吗?” 星期四晚上波洛照常坐在离进口处很近的那张小桌前,环视四周。‘地狱’像往常那样,生意很红火! 伯爵夫人比往常修饰得更加艳丽。今天晚上她俄国味儿更浓,拍着手,放声大笑。保罗·瓦莱斯库来了。他有时穿着无可挑剔的晚礼服,有时又像今晚这样穿一身阿飞装束,扣子紧扣的上衣,脖子上围着围巾,看上去又邪恶又漂亮。他从一个佩戴着好些钻石的中年胖女人身旁脱身,弯身邀请艾丽丝·肯宁汉跳舞,后者坐在一张小桌旁正忙着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东西呐。那个胖女人恶狠狠地瞪了艾丽丝一眼,又爱慕地望着瓦莱斯库。 肯宁汉小姐的目光没有爱慕的神情,只流露出纯科学兴趣的眼神。他俩跳舞经过波洛身旁时,他听到他俩交谈的只言片语。她如今已经不再打听保姆的事而正探询保罗当年进的私立小学的女总监的情况。 音乐停后,她坐到波洛身边,显得又高兴又激动。 “真有意思,”她说,“瓦莱斯库会是我那本书中最重要的一个实例人物。象征性是不会给弄错的。譬如说马甲背心吧——因为背心象征刚毛衬衣1,还带着其他一切联想——整个事情就变得很清楚了。你可以说他绝对是个罪犯型的人,不过是能给治好的——” “女人最喜爱的一个幻想就是她能改造一个流氓。”波洛说。 艾丽丝·肯宁汉冷冷地望他一眼。 (1刚毛衬衣是苦行者或忏悔者贴身穿的。此处喻惩罚工具,苦难的根源。──译注。) “这不是什么个人恩怨问题,波洛先生。” “从来也不是,”波洛说,“永远是纯粹无私的利他主义——不过那目标通常总是一位对人喜欢的异性成员。譬如说,难道你会对我在哪儿上过小学,或者哪位女总监对我是什么态度感兴趣吗?” “您不是那种罪犯型的人物。”肯宁汉小姐说。 “你一看到一名罪犯就能辨出他是个罪犯型的人吗?” “当然能。” 李斯基德也来到他俩桌旁,坐在波洛身边。 “你们在议论罪犯吗?您应当研究一下公元前一千八百年的《汉漠拉比1法典》,非常有意思,波洛先生。在火灾中抓住的盗窃犯应当把他扔进火中。” 他兴高采烈地望着他前面的那个烧烤炉。 “还有更古老的苏美尔3法典。一个妻子如果憎恨她的丈夫,并对他说‘你不是我的丈夫’,人们就会把她扔进河里。这比离婚法庭的判决更省钱更省事。不过一个丈夫如果对妻子说这样的话,那他只需付给她一些银子就打发了。谁也不会把他扔进河里。” “还是那个老故事,”艾丽丝·肯宁汉说,“对男人是一种法律,对女人则是另一种法律。” (1汉谟拉比(公元前?~前1750):巴比伦王国国王。在位期间,武力统一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实行中央集权统治。颁布《汉谟拉比法典》。——译注。 2苏美尔:已知最早文明发祥地,后即巴比伦地区。公元前4500-前4000年前一种非闪族人定居此处。公元前2350年,乌尔第三王朝国王颁布了此法典。——译注。) “女人当然更喜欢金钱的价值。”那位教授沉思着说,“要知道,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大多数夜晚我都到这儿来。我不需要付钱。伯爵夫人给安排好了——非常感谢她——她说,考虑到我对这里的装饰向她提供过建议,可以免费接待我。其实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找当时根本没闹请她问我那些问题是要干什么——她跟那些艺术家当然就把事情弄拧了。我倒希望永远没人知道我跟这种糟糕的事有过任何关系。我永远也不会承认。不过嘛,她倒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总想她很像一个巴比伦人。巴比伦女人都会经商,你知道——” 教授的话突然被一阵叫喊声淹没了。有人在喊出“警察”——女人全都站了起来,一片喧哗。电灯熄灭了,电烧烤炉也灭了。 在这阵骚动中,那位教授却宁静地背诵《汉谟拉比法典》的片断。 灯又亮了,赫尔克里·波洛已经走在门口几级宽台阶当中,一些站在那里的警察向他敬了礼。他走到街头,转向拐角那边。一个浑身散发臭气、红鼻头的小个子紧靠着墙站在那里。那人焦急而沙哑地小声说: “我在这里呐,老板。是我该干活儿的时候了吗?” “对,干吧。” “这里四周可有不少警察呐!” “没关系。我已经跟他们交代了你的情况。” “我希望他们别干涉,行吗?” “他们不会干涉。你肯定能完成你干的事吗?那条狗可是又大又凶。” “它对我不会凶,”那个小个子很有信心地说,“倒并非因为我手里有这个玩艺儿!任何一条狗都会如此跟着我下地狱!” “这一回,”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它得跟着你走出地狱!” 次日凌晨,电话铃响了。波洛拿起话筒。 贾普的声音: “是你让我给你打电话的。” “对,没错儿,怎么样了?” “没发现毒品——我们找到了那些绿宝石。” “在哪儿找到的?” “在李斯基德教授的口袋里。” “李斯基德教授?” “你也没想到吧?坦率地说,我也闹糊涂了!他看上去像婴儿那样吃惊,瞪着大眼望着宝石,他说他丝毫没有印象这些东西怎么会进入他的兜儿里了。可是妈的,我相信他倒是说的是实话!瓦莱斯库在灯灭时轻而易举地把东西塞进了教授的口袋里。我简直料想不到李斯基德教授这样的人竟会跟这种事搅到一块儿。他属于那种高级知识分子阶层,要知道他甚至跟大英博物馆也有关系咧!他惟一的花费是买书,还买那些发了霉的旧书。不对,他不会干这种事。我现在开始认为我们对整个这件事判断错误——那个夜总会里压根儿就没有贩卖毒品那回事儿。” “哦,有的,我的朋友,昨天夜里就在那里发现的。告诉我,有没有人从你说的那个秘密出口走出去了?” “有,斯堪德伯格的亨利亲王——他昨天才抵达英国——和他的随从;内阁大臣维塔米安·伊文斯(工党成员当大臣这个工作不好干,得特别小心!没人理会一名保守党政客生活放荡,花天酒地,因为纳税人会认为他花的是自己的钱——可要是工党的人那样做,公众就认为他花的是他们的钱!总的来说就是这么回事);贝阿特丽斯·万纳夫人是最后一个——她后天就要下嫁给那位年轻而自命不凡的莱姆斯特公爵。我想这群人里不会有谁会搅在这起案子里的。” “你想得对。然而毒品就在夜总会里,有人把它拿出夜总会了。” “是谁?” “是我,我的朋友。”波洛轻声说。 他把话筒放回原处,切断了贾普气急败坏的喊声。这时门铃响了,他走过去把前门打开。罗萨柯娃伯爵夫人仪态万方地走进来。 “要不是咱们年纪太老了,唉,这说出去多不好!”她喊道,“你看,我是按你写的字条的叮嘱来到这里的。我想,有个警察跟在我后面呐,不过他可以呆在街上。现在,我的朋友,告诉我,是什么事?” 波洛殷勤地帮她解下狐皮围脖。 “您干吗把那些绿宝石放在李斯基德教授的口袋里?”他说道,“您这样做,多不好呀!” 伯爵夫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当然是想把那些绿宝石放过您的兜儿里呀!” “噢,放进我的兜儿里?” “当然,我急忙跑到您坐的那张桌子前,可当时灯灭了,我可能糊里糊涂地放进了教……『待续』